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周天·水云双界录3·蜃境之章》 序章 “神谕已经很明显了……” 声音有如金石,铿锵有力,平淡冷漠。仿佛从天而降的神之旨意那么堂皇庄严,象沌深处泛起的诅咒那样冰冷坚硬。.99lib. “吾……吾还是不能明白……” 说话的人抑制不住内心的恐惧。这份恐惧源自对事情的通透明了,源自对不可琢磨,却又若隐若现的未来的迷茫,更源自对即将面临的选择的……痛苦。 莫大之痛苦。 “两女……必有一人会使汝族毁于一旦。” “为什么……为、什么?”那人因内心剧烈的疼痛而浑身哆嗦着。他咬牙切齿。他无可反抗。有的时候,恐惧的力量远远大于勇气;有的时候,睿智比无知更让人迷茫。 金石般的声音说:“必须杀死一人。” “为什么?为……什么……” “将她沉入天池之内。作为献祭的回报,汝之部族将永存于世。吾,看见五色之光,99lib?落在万里之外的南方,不可知之地。汝族长存之地。” “然则……”说话的人沉默了好久好,终于道,“然则……神谕可曾明示,该……献祭谁?”藏书网 .99lib.“神谕应有明示。神谕已经明示。伸出汝之手……这便是判别之法。” “吾……不明白!” “汝已经明白了。”金石般的声音第一次柔和下来,说:“这的确是万难抉择之事,那么便让她们自己抉择吧。就在九九藏书天明之前,让她们自己将神谕示现出来吧!” 第一章 “风向?”武定问。 “西北!”站在清气灌注平台上的三等维持士冲着他的耳朵大声吼,以盖过身旁咚咚咚的沉重的脚步声。四具高大的负重赤金兽正在离去,弹射舱室正被清空,战斗星搓集藏号即将离舰。 “风力?” “五级,逐渐加强中。要小心避开崖壁断口,那里的风可能会有七级!”维持士转动手臂,做出撤离手势。两名侍卫确认三桶清气已经接通,便用力压下集藏号的后盖,扣上防护甲板,先一步跳下灌注平台,向侧室舱跑去。维持士最后拍了拍武定的肩膀:“云层很低,往头上压下来呢,当心云里的云生兽!” “会下雪么?” 维持士用手指指脑袋,摇了摇头。他退后两步,关上舱门,一一解下灌注平台和集藏号的连接链条,然后双拳举起,向侧室里的人打着手语。 “哐——铛!” 灌注平台缓缓离开,集藏号失去了坚固的依靠,开始左右摇晃起来。“别急……”武定轻轻抚摸操纵连杆。它的尾部开始翘起,头略朝下——最后三根固定轴已经进入推射状态。一旦舱门开启,操纵室得到离舰命令,比集藏号重三倍的拉拽器将把它猛地弹出舰身至少十丈远,避免在打开清气前被强风推回来撞击主舰。 咚……咚……灌注平台开始一段一段折拢,收缩回舱壁之内。站在平台边上的维持士摘下厚皮手套,两根手指举到面前,指指自己的眼睛,又向前指去。武定冲他点头示意,表示已经知道云雾有多厚。维持士向他敬了一礼,返身钻进墙上的一扇小门,砰的紧紧关上。现在弹射舱室内除了集藏号外,空无一物了。 武定身后的副手武九大声道:“刚才的消息,舰身与风大概有三十格夹角,如果风力有五级,那么弹出尾翅的时间就要延长。青冥号左后侧帆会在我们离舰后伺机开打,遮蔽侧向来风。要注意我们离山 8109." >脉只有不到五十丈距离,如果风向下压……”. 他的话逐渐被震耳欲聋的风声吞没。一道倾斜的舱门徐徐展开了,黑色的云雾立即翻滚着涌入。集藏号在乱风中剧烈颤抖,每一根铜链、固定翼、弹射铜翅、主梁……都发出咯咯吱吱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武定喃喃地道:“是个好天气呢。” 一名全身铠甲的百户长出现在舱门上方的平台,拖着五根铜链慢慢走到一处观察窗向下俯瞰。没过多久,他转身艰难地上下挥舞旗帜——方向确认,可以离舰。 武九拼命凑到武定耳边吼道:“别急着打开铜翅,风向紊乱,我们必须从舰身下方绕行,远离山脉!” “好的,我明白。” “不是明白,要谨记!”武九仍不放心,用力拍他肩膀。 武定朝他笑笑:“我驾驶星搓,什么时候让你担心过?” “任何时候!” 砰! 集藏号骤然向前滑行,巨大的风压将武九死死压在座位上,一瞬间眼前明亮坚硬的铜壁就变成了昏暗浑浊的云雾。只听船尾啪啪两声,船身猛地向右翻滚——离青冥号尚不足十丈,武定就弹开了左右两扇铜翅! “别……” 武九想张嘴狂叫,但风吹得他根本张不开嘴,况且无论主飞手做什么,副手都必须绝对服从,只有眼睁睁看着船首两扇铜翅也艰难地翘起,星搓被强风一带,向青冥号急速撞去。武九拼了老命把手往眼前一遮—— “嘶——” 气流穿过星搓的缝隙发出尖锐的声音,武定不可思议地在如此短的时间就开启了清气冲镧。星搓在距离青冥号小山一般的舰身不到两丈的地方向上蹿去,几乎撞到甲申号主翼的边。但武定带着星搓向左倾斜,从主翼和两处凸出的接收平台之间钻过。 第二、第三部冲镧也在此时打开,巨大的冲击力使星搓闪电般向上爬升。无数绿迹斑驳的铜制护甲、突出舱室、定风锚链、侧向冲撞部……从武九眼前一掠而过,最后被最上方青冥号指挥舱室的灯火晃花了眼睛。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青冥号那灯火辉煌的顶部已经脚下几十丈远的地方了。集藏号成功离舰,陷入无边无际的云海之中。 “你又玩命……”武九开了个头,却说不下去,只是含恨地捏紧两只拳头。武定道:“抱歉,刚才那阵风实在太适合向上了,你感觉到了吗?它从青冥号舰身下蹿出,刚好被甲申号和甲戌号主翼夹成一束,而头顶上那股风正在飞速离舰,带走舰身上那些乱流——多么好的一丝空隙!” “是、是!你是老大,爱怎样便怎样罢!” 武九愤愤地推出尾翅,调节冲镧阀门,星搓开始进入匀速飞行,风声总算小了些。他老长时间都没有说话,看着窗外的云勉强定定心神。 武定身为常翼士,负责掌控青冥号星搓的六扇主翼和十六扇侧翼,然而他却是舰上首屈一指的御风者。 云种族人诞生在离地一、两万丈的浮空岛上,还在襁褓中便跟着父母穿行在五大浮空岛极其数百个小浮空岛之间,五、六岁就能驾驶星搓飞行,终其一生都与天穹之上的鸿蒙、云雾和狂风为伍。这些自然之物既是他们的敌人,亦是他们乃以生存的基础,每一个云种族人骨子里都知道如何应付风云,但在这中间,只有极少极少的人才能被称为“御者”。 他们是通晓鸿蒙之潮的起落,从而能在五万丈高空设下“井镧”,收集清气的“御鸿者”;是能看穿云雾的升腾、变幻,借此摘取云精,围猎云生兽、蛟蛇等飞行之兽的御云者。不过对于习惯战斗的族人来说,最荣耀的称号莫过于“御风者”。 据说风在他们眼里犹如一条条活物,看的清来去,辨得出强弱,有些传说中的上古英雄,甚至能分出风的雌雄长幼,真正御风飞行,转瞬之间行游万里。这样的人在战场上往往以一当百,无人能抵。 武定的父亲,青冥号星搓第一任常吉士武宽,便是三十几年来曜青城最著名的一位御风者。当年青冥号被巫镜设计而冻在缙山冰湖之上,陷入人族师氏、妖族之枫华齐韵的包围中,并被发了疯巫劫打得差点解体,最危急的时候离地面已经不到三十丈高。正是武宽凭借不可思议的御风能力,以一艘战斗星搓横扫冰面,最后撞断拴住青冥号的锁链,以身殉职,这才挽救了青冥号。 武定继承其父的爵位,据说其御风能力也与其父不相伯仲,是以每当需要战斗星搓执行特别重要任务时,通常都由他带队。 但是——武九忿忿地想——他的技术是不错,就是为人差了点!象刚才那样不守规矩的冒险掠过指挥室,他倒是爽快了,谁知道常吉士会作何感想?职位跟他平级,却次次都被他顶替出征的常星士又该进谗言了……唉!没人敢说他的不是,还不是只有自己倒霉! 明明是正午时分,四面八方却阴霾得看不出三十丈远,他三岁开始就在星搓上摸爬滚打,知道现在压在头顶的云山至少有几里厚。云山里暗藏着无数气流,星搓颠簸得厉害,但武定并不打算下降高度避开。实际上,他们几乎没有可以俯冲的高度——在他们左下方五十丈左右,就是雪屏山漫长的山脊。 早上卯时一刻,青冥号悬停在离山脊七十丈的地方,放出的十六具悬停定风锚,有三具成功插入山壁之中。根据第一 8258." >艘巡逻星搓的回报,雪屏山山脊长五十里,宽十七里,整个山脊一马平川,高度变化很小。这是蜀国平原西面方向上最重要的一扇屏障。 雪屏山高一万两千七百丈,从东南方吹过来的云长年累月堆积在山脊顶,好像连它们都爬得甚是艰辛,需要略作休息,是以这片山脊一年中绝少露出真容,被蜀国人称为“锁雾脊”。山脊两侧是高逾两千丈的悬崖峭壁,山脊上则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根本无路可上。 永不消散的云,随时可能爆发的雪崩,陡峭高耸的绝壁,使无论人、巫、妖族都对这片山脊敬而远之。再加上终年不息的狂风,浮空舟也不敢贸然接近。 这么一来,距离青冥号十六里之外,一条狭长的山谷便成了穿越雪屏山的一道捷径。峡谷笔直地穿透整个山脊,深一千七百丈,东西走向。谷内杂草不生,全是嶙峋的乱石,最宽处不过六十丈,最窄处仅十余丈,若在谷底行走,有时抬头连一线天都看不到。 它有个让世人闻之丧胆的名字:“冥火谷”,有人说它下接黄泉,?有人说它是火龙在凡界的居所,也有人说其实厚厚的冰雪下埋藏着某位上古神祗的坟墓……传闻不一而足,有些甚至自相矛盾,但总归一句话——此,绝非善地也。 忽地一阵强风袭来,云雾被吹得向下方沉去,周围变得亮堂了些。武九看见左侧出现了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吓得赶紧对武定吼道:“注意左侧,航向偏移,我们离陡峭的山壁太近了!” 武定无所谓地耸耸肩,驾驶星搓略向右转。 真该死……武九恼火地想,“他操纵技术好,一心要显露,为何每次都拉我陪同?风也大,云也黑,这鬼天气……自从接下这个任务,一切都乱了套了!” 正想着,突然,左前方茫茫云雾里出现了一点灯光,武九凝神看去,那灯光持续闪烁着,两耀一定。武九大声道:“左前丑时三刻,战斗星搓·桂鱼号!我们已经到达谷口!豚鱼号呢?” 仿佛为了回答他,身后骤然响起尖利的啸声。武九回头看去,?只见阴云先是向内收缩,跟着猛烈翻滚出来——战斗星搓·豚鱼号呼啸着从集藏号右侧十丈左右的地方急速通过,气浪推得集藏号猛烈摇摆,向左侧偏去。 集藏号收回右侧铜翅,顺着豚鱼号扬起的风向前滑行。豚鱼号钻入前方的云雾里,须臾又从远远的右下方兜回来,船头的火羽灯三耀一定,表示一切就绪,等待命令。 武定呵呵大笑。武九则低声咒骂两句,拉动操纵连杆,开始准备投放定风锚。 三艘战斗星搓象三只伸出的拳头,如果加上策应的四艘巡逻星搓,以及在谷顶上方的青冥号,它们将在火谷内编织一道天罗地网,目标—— 绞杀号。 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也不能形容,这黑暗仿佛割裂了所有一切,连手在哪里都无法辨别…… 黑暗中,有人轻轻呼吸着。若有似无,断断续续……谁呢? 啊……听出来了,是自己的呼吸声。 真可怕。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再没有别的了。既是说除了自己,便是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吸进来的气冷冷的,有股潮湿的味道。有水?不能确定…… 这是梦境的深处,还是昏暗的幽冥?不能确定…… 渐渐的,有了一点肢体的感觉……渐渐的,心跳声也听见了…… 试着跨前一步……这一步跨出去,踩在了水里。 黑暗中,突然亮起了一圈光。银白色的光从脚踝处生起,飞速向外扩散,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目光追逐着光环,然而太快99lib?,太快…… 第二章 女孩抬起头时,阳光耀眼。她闭上了眼,可是阳光仍然穿透眼皮,映出一片血红。这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仿佛真切,又恍然如梦,如同这身体一样…… 她隔了好半天才重新睁开眼,看到了一片齐腰长的蔓草。 风来了,蔓草索索地弯下腰,又倔强地抬起,如此一浪一浪的从东打到西,从山脚卷到坡上。坡上的竹林替代了蔓草,于是唆唆的声音变做习习的响,间或夹着竹身破裂的格格声。 吱的一下,一只鸟飞速穿过竹林,竹林间无数的光柱照得鸟羽忽闪忽闪的,象一道闪电。当它刚飞出竹林,就被风压得掉头向下坠落。女孩哎呀一声,那鸟已经没入草丛不见了。她摸摸脸颊,莫名地怅然若失。 忽听一声呼哨自坡下传来,又尖又细,良久不息。呼哨声尚未消失,“哗啦哗啦”一阵响,成百上千只鸟从蔓草丛里蹿出,成百上千双翅膀上下翻飞,铺天盖地,仿佛由鸟羽组成的草原骤然站立起来。 女孩先是一惊,随即睁大了眼,从那些黑的白的青的红的……无数翅膀上一一看过去。她仰得脖子都酸了,又被明亮至极的阳光刺得流下了泪,却不觉大笑。她信步向坡上走去。 越过蔓草覆盖的丘陵,女孩的目光被无数闪烁的波光吸引。那里是潮湿的草甸和沼泽,沼泽之后是白花花的芦苇荡。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穿梭其间,河流的尽头则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湖泊。几队白鹭在湖泊上空徘徊,仿佛湛蓝的天幕下一串串白玉珍珠…… “好看么?” “好看!”女孩揉着眼睛说:“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鸟躲在草里呢?” 说话的人分开蔓草,缓步向她走来,说:“这时节草里多的是虫蚁,它们吃得正欢呢,却不想惊了美梦。不过没关系,过一会它们自会回来。” 那人走近了她,一片云恰在此时遮住了太阳,周围暗淡了下来。女孩的目光从远处收回,瞧了他几眼,说道:“你……你好。” “你认识我么?” 女孩侧头想了想:“不知道。” “我叫做勿。”那人郑重地道:“山里的雾,茫茫漫漫,无边无际。上与云天相接,下达地府之渊。云霞亦是雾,雾亦是云霞,可惜坠了泥尘,浊了本色……你见过么?” “见过。我就生在大山里,除了夏日,几乎每天都会见到雾呢。你说的话真难懂,你多大了?” “你说呢?” “我……我说不准,不过应该不大,是不是?” 勿露出一丝微笑:“不大?不小了……只是岁月不肯为我留下点什么。也可以说,我从岁月那里偷来了许多,哈哈。” 女孩起了好奇心,问他:“那你究竟多大呢?” 勿双手一摊:“忘了。”他的手背上几乎没多余的肉,十根手指越发显得硕长。他象在打量别人的手一般把手翻来翻去地看,随口问女孩:“你的名字呢?” “我吗?我叫做……叫做……”女孩迟疑着,既而皱起眉头,颓然道:“我不记得了……我脑中空空荡荡的……哎哟!”她身体突然一震,摔倒在地。 勿伸出手,穿越清澈的蜃浆,穿越天幕,穿越万千世界,扶起女孩,笑道:“记不住便记不住罢,有什么打紧?来,坐一会儿……” 勿睁开了眼睛。他没有立即起身,仍然呆在蜃浆里。碧色的蜃浆微微泛着涟漪,外面的一切看起来既扭曲又古怪。他静静地躺了片刻,直到有只强壮的手臂伸进来,将他拉出蜃浆。 蜃浆流出耳朵,耳窝里顿时有一种通透的感觉,随即听见踅紧张地问:“……怎么样?我听见你在说话?” “我……”勿抹去脸上残留的蜃浆:“终于让她进入我的梦境了。” 踅长出一口气:“太好了!太好了!真的进去了呢,这下就好办了,哈哈!出来休息一下吧,你在里面已经寻了整整八天了。” 勿正想说再等等,忽感一阵头晕目眩,歪在瓮口。踅一把将他拉出蜃浆,放在旁边的榻上。勿轻声问:“大哥呢?” “你别担心,我已经将他送回太行居去了,有封守着,没问题。” “是么……郁呢?” “她已经重新获得了一个身体,据说还不错,正在恢复中……” 勿点点头,闭目养神,踅长坐在榻下守着。他心中有件事,但又怕说出来分勿的神,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勿忽地轻声道:“现在什么时刻?” “已经过了午时。” “船身没有动呢……我们悬停在什么地方?” “按你的计划,就在火谷上方。” 勿满意地点点头,隔了片刻,又说:“你有什么心事就说出来罢。” “没……没有……” “没有?”勿哼了一声,手指在榻上咯咯咯、咯咯咯地敲了几下,“我现在所有精力都用在蜃境里,不想费神打哑谜。你不说就算了。” 踅咽口口水,小心地道:“勿,打小你就最聪明,我们‘土灭’以来,更是我们的魂儿,你说……你说我们,真的……也会有‘那么’一天么?” 勿疲惫地翻了个身,道:“怎么会,只要世上还有泥土,便有我们。只要我们还与大地相连,便永不毁灭……你为何突然有此一问?” “我……我不知该怎么说……郁的眼睛……怎么也恢复不了了。” 勿一下睁开眼,顿了顿,方道:“郁在卜月潭里曾被昆仑铜镜照到,她情急之下自毁双目,也许这一次眼睛得花点时间才能适应吧。” “是么?嗯,也许……嗯,定然是这样!你、你这么说,我就安心了!” 勿摸到踅的手臂上,察觉到他仍在微微颤抖,便道:“放心,有我在,你们是不会死的。大哥、封、你,还有小妹……我们是一体呢……等此间事情了断,我会想法子治好她。” 他一咬牙就要撑起来,踅忙按着他:“等等,再休息一会吧,瞧你累成什么样了!” 勿摆手道:“不行。要在梦中找到已茗如此艰难,还不知究竟能不能透过她追寻到幕呢……一刻也不能耽误。对了,巫劫呢?” “他被大哥的禁制完全封住,仍在昏迷中,我把他囚禁在底舱。” “‘翕然’?” “是。这家伙被大哥正面攻击,又被附在竹竿上的‘翕然’缠住,陷入了巫人最害怕的‘禁灭’之中,居然还能将大哥也打成重伤,真不可思议。不过他现在被‘翕然’彻底封印,永远也别想出来了。” 勿先点点头,随即又摇头:“不可大意,你必须时刻监视。‘翕然’虽然号称我商国最强的禁制之一,能隔绝一切外物,但我曾听父亲说它仍然有一个弱点。” “什么弱点?” 勿叹息道:“我不知道。当年父亲也只是随口一提,大概他也没想到我们几兄弟,会危急到需要使用翕然的地步。在鲆岛的时候我曾经仔细思考了很久,也曾用了三十几个奴隶试验,都没试出来。不过父亲既然这么说,那个破绽就一定存在。” 踅道:“你就是太过谨慎了。我就不信,在这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地方,还有谁能上来,找到破绽!” 勿冷冷地道:“世事难料。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说穿了,那万分之一就是最致命的地方,明白么?” 踅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说:“是,是,这几日我除了守候你,便到底舱监视巫劫,你放心好了!” 勿使劲抚摸自己那比常人凸出得多的额头,一直摸得额头发热发烫,精神才又恢复了些。这个时候,地板震动了两下,隐隐听见几下警戒锣声响起。船体微微地左右摆动,不过移动没有超过一丈,仍然在稳定悬停的范围之内。 勿低声道:“对了,绞杀号呢?” “已经上钩了。” “哦?” “你料事如神!绞杀号即便不是最大的贩子,也是最胆大的贩子之一,我们离开桫椤城后一直沿着蜀山山脉行走,它果然偷偷跟来。昨天我们连续爬升到五千三百丈的高度,做出翻越雪屏山的姿态。傍晚,它就在八里之外爬升到离地三千九百丈,打算穿越火谷。哼,我敢打赌,巫镜绝对想不到有一丝风永远追随着他,也想不到等待他的不是星城废墟,而是云种族的偷袭,哈哈!” 勿却并不怎么高兴,反而皱起了眉头。他起身背着手在屋里跺了几圈,自言自语道:“为何跟得如此紧?他们是如何看得这么远的?” “管他的呢!他们追得越紧越好。今天上午,巡逻星搓观察到了的绞杀号速度,根据计算,它应该在午后两个时辰内通过谷口。我现在只担心如果打起来,‘殊媾’会被弄坏。” 勿在嘴前竖起指头,要踅小声。他斟词酌句地道:“你多虑了。它是神器昆仑镜的一部分。除了天罚,人是无法毁灭神器的。当年周之先祖弃姬强行分裂此镜,靠的可是黄帝的力量。即使绞杀号最终坠毁,我也有法子找到它。” 踅点点头,随即不满地道:“我就不明白,当初绞杀号在桫椤城大作买卖时他们不动手,偏要费尽心思引到这里来,不是自找麻烦么?” “不要乱说。云种族人崇尚武德,讲究的是与同等对手作战。这次公然欺凌毫无抵抗能力的桫椤城,已让武扁承受了很大的压力。他们既然想炫耀武力跟绞杀号正面较量,由他们去罢。而且不在桫椤城动手还有一个理由。” “哦?” “桫椤城说到底不入中原诸侯之列,依来自称蜀王,早就不容于镐京。要不是因为巫之大长老巫衡自觉亏欠了蜀国,暗中庇护,恐怕早就被成都城灭了。所以云种族攻击它,谁也不会在意,与天下大势无干。但绞杀号就大不同。” “哪里不同?”踅越听越糊涂。勿却不忙说,走到瓮身前。 这间舱室在青冥号最核心处,根据武扁的指示,周围整整一圈舱室都被征用,没有他的命令,哪怕庶吉士都不得随意进出。墙壁由浮空岛上极珍贵的建木木材建成,每块木板厚七寸,两两之间嵌有铜角支架,以铜钉咬合,即使是力量最大的赤金具也别想轻易突破。 舱室中央放着两只大瓮,瓮口各自伸出一根铜管,连接正中一只悬空的铜球。瓮周围竖着三支灯,灯火却是幽幽的蓝色,又小,照亮不了什么,只能在舱室完全封闭时略照出瓮的大致轮廓。 勿走近左首那只瓮。瓮内的蜃浆混沌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他伸手入内搅动。蜃浆渐渐旋转起来,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突然,水面上冒出一团乌黑的发丝,紧着着茗的头露了出来。她紧闭着双眼,小嘴微张,不知是不是在梦中见到了可喜的事,她的嘴角露着一丝笑容。 勿捧起她的头仔细凝视。真可怕,这张脸甚至比他想象的还要美丽。离开了蜃浆,那丝笑容好像越来越浓,她整张脸都散发出一层乳白色的光辉。勿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茗忽地颤抖了一下,眉头开始皱起,仿佛就要醒来。勿迅速放开了手,让她再次沉入蜃浆。 “你瞧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么?” “呃?”踅奇怪地道:“哪里不对?” 勿自失的一笑:“没有……早听闻守护卜月潭的‘荩’,其摄魂术得自黄帝,非比寻常。可惜她陷入沉睡,不能一见呢。” 踅想起在蜀王宫里,茗只是瞧了一眼,自己就陷入狂乱状态,差点神魂飞散,心有余悸地道:“我可不想再见识。对我们这些魂灵散碎之人来说,简直无法抵挡。勿,你最好也别跟她硬碰。” “我明白……所以我说,真是可惜呢。好了,帮我进去罢。” 踅躬身跪下,让勿踏着他的背进入另一只瓮里。在下沉之前,他对踅说道:“绞杀号盛名在外,与中原诸侯多有结交,又涉巫、妖二族。若公然对其下手,恐怕青冥号今后的路程就要艰难得多,别忘了我们还有可能横穿整个中土,前往海外。选择在此处下手,无论成败都不会有多余的麻烦。等会儿星搓下手的时候,你也去帮一下,但记住,千万别显露出来。” 踅忿忿地道:“我知道,做了,还要让他们觉得是自己的功劳。哼,这些云种族个个自命清高,在我眼里比蝼蚁还贱!” 勿慢慢没入蜃浆内,道:“别冲动,永远要记住我们的使命,其他一切的都必须服从于此。我要再次入梦了,有消息立即唤醒我……” 蜃浆很快吞没了他,一切又归于平静。 过了很久,青冥号船身忽地一震,周遭隐隐响起隆隆的声音。震动渐次增大,船身开始向右侧倾斜,跟着向上缓慢爬升。踅大大地伸个懒腰,张口哈出口气。那口气瞬间化为雪珠,淅淅沥沥地落下。他一屁股坐在榻上,低声道:“好……蝼蚁们要得意,便自己得意去吧。” “看到谷口了!” 老四从左侧一扇窗前抬起头,兴奋地道:“左前一百丈,高度四十!” 巫镜和老家伙同时凑到窗前,外面灰蒙蒙一片,上不见天下不见地,左首也看不见任何悬崖峭壁,绞杀号孤零零悬挂在万丈云雾之间。只是左前方一百丈左右,雾气不住翻滚,时而向内收缩,好像被什么东西大口大口地吞进去,间或又向外猛地喷射出来。由于变化得太剧烈,那片云雾显得比周围的云要阴暗得多。 巫镜点点头:“是冥火谷,总算到了。” 天下四大凶谷,风、雪、火、木,火排在第三并非因比不上风、雪之谷那般凶险,而仅仅是因为穿越冥火谷的人太少,导致名气比不上前两者而已。 对这一点绞杀号众人都非常明白。他们曾经顶着罕见的暴雪入谷,几乎在谷里坠毁,最终凭着巫镜狂暴的怒火和不可思议的决心勉强通过,比寻常交易季节提前两个月到达西戎部落,轰动一时。当然,价格也很合理地高出五倍,狠狠赚了一把。 从早上寅时起99lib?,绞杀号就顶着乱风爬升,历时三个时辰,连续越过被称作“神之阶梯”的十四段山岗,直到此刻才见到谷口,大家伙不约而同长出一口气。 在阴云和不可预见的狂风里驾驭浮空舟爬升,陡峭的山壁就在几十丈外,有时甚至近到几丈距离,实在不是件轻松的活。在付出了两根定风帆、一架冲撞犄角的代价后,终于抵达谷口,众人都放下手中的事,聚到窗口向外张望。 “青冥号应该已经翻越山顶了吧?”巫镜贴在晶玉窗往天上看去。即使头上除了阴云啥也看不到,他也好像真的看见青冥号星搓从容越过山头一般,皱着眉道:“咱们在地上横行,想着挺带劲的,可是云种族人却一直在咱头顶拉屎,这滋味……啧啧,可不好受。” 正在操纵主翼的老三哈哈大笑:“正是正是!我每次看到星搓,总觉得脖子痒痒,今天才明白是屎落下来了!” 老四道:“幸亏只有五大浮空岛,只要躲远点就拉不到咱头上。要有一两百个,那才真糟糕!” 老二阴测测地道:“那也不尽然。冬天北风紧,北冥琨城离地三万四千丈,如果有人顺风拉屎,应该能飘过北冥海,最远大概能进入周国的京观堡垒。曜青城高三万三千丈,但是春夏两季风向是向西,只能看有没有运气飘到昆仑山去。赤涯居西海沙漠,白壁远在东海之外,管不着咱们的脑袋,大不了羞辱西戎,或喂喂鲨鱼。最吓人的是既苍城,就在泰山之上两万七千丈。东海刮一阵狂风,恐怕整个中土不保。” “敢在寡人头上拉屎,剁碎了喂狗!”一直在船舱里昏昏欲睡的依来一下坐起身,脸涨得通红。 “你们说话小心!”老家伙一本正经地道:“蜀国之法,只有王才有权在天上拉屎,恩泽四方。对吧,蜀王殿下?” “……”依来银牙咬碎,搓着手道:“话丑理端。” “行了!你们说点正经的好不好?”舱内几人正自坏笑,忽听有人大声恼道:“什么……这些那些的,真是恶心!”却是文锦从底舱钻了上来。 “咳咳,嗯……”巫镜忙正色道:“都悠着点,别乱讲……你怎么出来了?伤还没好,得多躺躺。” 文锦扶着舱壁走过来:“都躺了十来天了,还要躺多久?不过现在走路已经不痛了,就是翻身时略有些难受。” 巫镜见她脸色虽然苍白,精神倒还不错,说:“你命倒硬朗。喂,你们几个,耍耍嘴皮就过去了么?天下四大凶谷,火谷排在第三,你们当是随便乱来的么?老三,赶紧把风向风力算出来,老家伙找准谷口,老四,把侧帆收起来,固定定风弦绳。现在是……” 他回头看看船中央的虎头铜铸滴漏——昆仑山倾宫锻冶所特制,刻有复杂的符文,无论浮空舟如何翻滚都能始终保持水平,精确计时——说:“午时一刻。必须在午时三刻入谷,否则赶不及在天黑前出谷了!” 四兄弟一哄而散,各自准备。老四见依来打个哈欠,又要倒头睡去,忙道:“蜀王殿下,这样的乱风可不好睡觉!” 依来恼火地挥挥手:“寡人知道!不过事急从权,免尔等死罪了。” 老四道:“那可多谢了。不过现下人手不够,蜀王殿下是否介意帮小人拉藏书网拉定风弦绳?” 依来怒道:“什么?寡人岂能屈尊?尔可退!” 老四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他跟老四对视良久,似乎终于想起来自己的桫椤城已经完了,气焰稍减,用披风蒙住脑袋躺下,瓮声瓮气地道:“再说为何不是掌舵,或是观察风云动向,却是拉绳?即使在这破浮空舟里,也是最低贱的活。” 老四别过脸咕哝道:“你也知道是最低贱的活,真他妈的……” 使浮空舟升空最核心的玄英安装在中央龙骨上,那是船长巫镜的位置。巫镜见众人都回到各自岗位,正要顺着连接龙骨的楼梯上去,衣袖被人拉住了。文锦道:“我也要上去。” “噗。”巫镜话都懒得说,大手一挥甩脱她,扭头就走。不知从何时起,只要在空中,他总是觉得背心寒凉,好像一直有风吹着,直到坐回自己的虎皮椅里,才觉得暖和许多。 他在椅子上用力伸了两个懒腰,一低头,只见文锦仍怔怔地站在原地,随口敷衍道:“你恢复得挺快嘛,身子骨很结实。” “是你的药不错。” 巫镜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见鬼,第一次发现从这个位置看,竟能看到文锦的衣领深处去。那白白的……是裹在胸前的白布?她那日摔断了四根肋骨,左臂也受了伤,这么多天来一声也没听见她哼过,倒也甚是硬气……她的锁骨倒也蛮好看……那挂在胸前的是什么…… 文锦突然抬头。 “侧帆怎么还没收回来?”巫镜转头吼道:“马上要进入谷口了!” “在收!”老四没好气地回道,“我只有两只手,却在做八个人的事!走开,我要收弦绳!”他毫不客气地一脚踩过去,蒙着脑袋的依来就地滚开,死活不肯起身。 巫镜瘪瘪嘴,回头继续弄玄英。冥火谷虽然深一千七百丈,但中间有一段两里左右的地方被崩裂的巨石填满,高度达到三百丈,是以他必须精确调整玄英,使浮空舟至少要保持离谷底八百丈距离。 他一面调着,一面总有种在黑暗中被野兽盯上的感觉,周身不舒坦。他忍不住朝下看去,达正迎上文锦幽幽发亮的双眸。巫镜刚要再转头吆喝老二,却见文锦朝自己伸出一根白皙修长的指头,晃了晃。 “呃?” 文锦手指点到脸颊上,慢慢移到脖子。她昂着头,手指顺着脖子上隐约可见的青色的血管继续往下移,一跳,越过了她那突出的——简直迷死人的锁骨,一直移到胸前。就在巫镜口干舌燥之际,她把领子拉开了一些:“看,确实好很多了。” 巫镜使劲甩甩脑袋,四下看了看,幸好众人都在忙碌,没见到这香艳的一幕。他急冲文锦招招手。 噔噔噔噔!文锦一阵风地跑上来,一屁股坐在巫镜身旁。 巫镜黑着脸轻声道:“坐好,别动,别乱说话!我很忙,做的也是最重要最关键的事,懂吗?” 文锦笑靥如花:“老大说什么便是什么。” “咚!咚!”船身微微震动几下,两侧的侧帆陆续收回。随着主翼向下压,主帆也收回一半,速度迅速降了下来。老家伙大声喊道:“老三,注意右侧石壁距离,主翼不要压得太死,随时准备抬起。老二的舵给我顶死,听好,我们从左侧插过去,离谷口三十丈时先拉回十丈,留出距离绕过风头,再伺机由右舷靠过去!” “大哥,右舷恐怕有些吃紧,风力太猛,如果侧帆兜不住可能会向上扯……” “不行!”老家伙斩钉截铁地道:“向内吸的风力更大,左侧山谷内的石壁凸出,我们必须向由斜着插进去。把侧帆全放出去,损失了也不要紧!” 在老家伙指挥下,绞杀号朝着谷口方向转去,船身开始明显向左倾斜。巫镜感到文锦的身体不时撞到自己背上,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他借着调整玄英的机会,偷偷瞧了她一眼,却见她正襟危坐,面无表情,一只手提着衣服的领口,连脖子都几乎遮完,不觉暗叹一口气。 “谷口——二十丈!” “二十丈确认!船身右侧受风,无法偏转!” “收回主帆!打开左侧定风帆,左侧主翼向后五格!等待向内进风!” “前舱!左右锚各一只,弹射……弹射完成!锚身固定!” “右侧风压急剧上升,快顶不住了!” “船身侧倾,准备冲击,风向……” 风声震耳欲聋,终于完全盖过了老家伙的吼叫。不过众人自有默契,只看老家伙的动作便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各自娴熟地操作。 绞杀号在距离谷口二十丈的地方勉强稳住船身。这当儿,风正从谷内向外喷射,强烈的气流吹得绞杀号剧烈摇晃,啪啦几声,正面迎风的右侧定风帆被刮飞,帆杆砸坏了船尾多处附属物。但谷口向内吸气的时间非常短,绞杀号必须在此坚守,否则永远别想闯入其中。它使出了吃奶的劲,死死顶在风口中央。 在一片震动、摇摆、轰鸣、忙乱和恐惧之中,文锦偷偷看着脸色严峻的巫镜,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女孩抬起头时,阳光耀眼。她闭上了眼,可是阳光仍然穿透了眼皮,映出一片血红。 这感觉仿佛真切,又恍然如梦,如同这身体一样…… 可曾有过这感觉么? “蔓草……”她心中默默念道。 于是睁开眼,果然看见齐腰长的蔓草。 女孩迷茫地看着四周,手在草间游走,被草搔得痒痒的。痒痒的……痒痒……奇怪,手上明明传来痒痒的感觉,但自己一点也不觉得痒。脑子里明明清晰,却总觉得混沌一片;无数无数的事情掠过心头,却一件也抓不住…… 仿佛……在另一个人身体里…… 风吹来了,蔓草唆唆地响着,弯下又抬起,如此连绵不断一浪一浪地越过女孩,从东打到西,从山脚卷到了坡上。女孩不回头,只听风的声音,轻轻地道:“竹林……” 仿佛是为了回答她,风正面撞上了山坡上的竹林,发出哗啦一声。前排的竹弯下腰,却被后面的竹子顶住,粗大的竹杆彼此碰撞,可可作响。 “吱”的一声,一只鸟自林间飞出,飞速掠过女孩头顶,向东飞去。 女孩本想追逐那鸟的去向,却在要转头的一刹那停下。她的心莫名的砰砰跳动,某种说不出来的情绪让她心潮起伏。 她想了想,说:“草原……是草原啊。” 女孩转过头,身后却是一个小丘。她愣了半响,迈步向小丘上走去。刚走到丘顶,忽听一声呼哨自坡下传来。 这呼哨又尖又细,听得女孩精神一振。呼哨声尚未消失,“哗啦哗啦”一阵响,成百上千只鸟从蔓草丛里蹿出,成百上千双翅膀上下翻飞,铺天盖地,仿佛整片鸟羽的草原站立起来。 女孩吃惊地睁大了眼,从那些黑的白的青的红的……无数翅膀上一一看过去。没有风,没有云,她看得很清楚,天幕湛蓝,一如梦境。 鸟儿们在空中远远地绕了一个圈,向远处另一片山头扎了下去。越过一片又一片蔓草覆盖的丘陵,女孩看见了无数草甸和沼泽,白花花的芦苇荡。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穿梭其间,河流的尽头则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湖泊。几队白鹭在湖泊上空徘徊,仿佛湛蓝的天幕下一串串白玉珍珠…… “好看么?” “好看……”女孩不知为何叹了口气:“河流和湖泊……我见到了呢。” 说话的人走上山坡,一直走到女孩面前。周围莫名地暗淡下来。女孩瞧了他几眼,说:“你……你好。” 那人道:“你认识我么?” 女孩摇摇头:“不。” “我叫做勿。山里的雾,茫茫漫漫,无边无际。上与云天相接,下达地府之渊。云霞亦是雾,雾亦是云霞……你出生在大山里,一定见过很多雾,对吧?” “雾……是啊,记得。”女孩迟疑地道:“在神山之上。神山沿绵数千里,山顶终年积雪不化。娘说,天上的云落下来,便是雾了。” 终年积雪不化的大山?楚境里有这样的山吗?勿听得一怔。他从侧面观察,女孩的眸子很淡,清澈一如透明,然而却看不出一丝犹豫之色。 勿咳嗽一声,决定换个话题。 “你有名字么?”他试探着问。 “名字?” “是的。除了奴隶,人是有名字的。你的名字是什么,你知道么?” “我……”女孩说:“奇怪,我想不起名字了。我有名字的,我不是奴隶,对吗?是了,我不会是奴隶的。” “为什么?”勿听她的话里充满自信,忍不住道:“或许你就是奴隶,只是忘了而已。” 女孩向他伸出两手:“奴隶没有这样干净的手。” 这双手洁白得如一双美玉,连长长的指甲缝里都干干净净,别说奴隶,寻常士人也没有这么娇嫩。勿暗自吞了口气,道:“来吧,让我带你到处看看。” “呱呱!呱!” 呼啦啦一阵响,芦苇丛中扑腾起大片水鸟。它们飞起数十丈高,又迅速落下,在离地不到两丈的高度聚集,既而成群结队向更深更广阔的湖泊飞去。白色的芦花被水鸟们带到空中,飘散下来,洋洋洒洒仿若大雪。忽儿一阵风起,女孩看着它们被风刮得越来越高,渐此散离,终于再也看不分明,不觉停下了脚步。 走在前面的勿道:“你累了么?马上就到了。” 女孩摇头:“不累。我从未见过这么多芦苇,多漂亮呀!” 她说:“多漂亮呀!”可是脸上却呆呆的,只要不走路,双手就笔直地垂着,微微昂着头,眼睛里透出的神情也一片茫然。勿莫名地从背后深起一丝凉意…… 这次入梦,她不是很彻底……为什么? 他们继续在齐膝深的水里走。水越来越深,已经漫过了膝盖,女孩走得哗啦啦的响,溅起的水弄湿了衣服,连脸上都有。勿却连一点水花都不溅起,象游鱼一般无声无息地穿越着水。 水里有无数色泽亮丽的鱼儿,不时啄到女孩的腿上。女孩一开始有些害怕,随即似乎觉得很是有趣。有一次鱼特别的多,她干脆停下,面无表情看着前方——真见鬼,勿却分明感到她是那样兴致勃勃地任鱼儿们啄着双腿。 “好玩么?” 女孩随口道:“好玩!我的家乡是草原,哪里有如此大的湖……”她停住了,眉头微微殓起,好象记起某99lib?些往事。 勿奇怪地道:“草原?你的家乡在草原?呵呵!” “怎么,不能在草原上么?” 勿沉吟片刻,想着如何告诉她卜月潭周围的大山,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了。草原?奇怪,她究竟在想什么?他决定再听她说说,于是伸手一指前方,原本空无一物的芦苇丛之上立时显出半边草盖,说:“没什么……那里就是我的家了。我们且去歇息一下。” 他俩转过芦苇,走入一座草亭里。说是草亭,其实上面的草棚早就落光了,周围却有数根巨大的藤蔓爬上顶端,爬得密密麻麻,比原先的草棚还要宽大。女孩抬头凝视,想象它若是开满了花,该有多好看。 花……花…… 女孩的心没由来咯噔一下,剧烈跳动起来。花是什么?为何突然觉得“花”是某种很重要的东西? 勿没看见她的神情,拍着草亭的柱子道:“还是前年修建的呢,风雨太大,虫蚁也多,怕是撑不过今年了。恩……你怎么了?” 女孩捧着心口,摇摇头。她的衣裳被风吹乱,露出微微隆起的胸部,她却浑然不觉。 “她还是个孩子,就如此美艳……”勿闭上眼,裹紧了衣服,下意识地掩住自己丑陋的躯体。他甚至听见身边的草丛里,徐徐索索响着,许多看不见的难以名状的东西纷纷逃离。她的身体仿佛发出了一层光芒,任何丑陋的事物在这道光照射下,都战战兢兢,恨不能逃进幽冥黄泉里去。 勿隔了好久,突然睁开眼,女孩已经走到前面去了。他看着女孩的背影,心道:“奇怪……上一次梦里,她穿的不似这样的衣服。这究竟是什么服饰?” 那女孩小腿、腰间、大臂上都围着白狐皮,细密的狐毛在风中微微颤抖。她的皮肤是健康的铜色,越发将狐皮衬得如雪一般耀目。她的腰间挂着精致的骨饰、刺饰,还有两串血色玉石。 相比腰腿间的白狐皮和挂饰,女孩上身的衣服却很潦草,一根长布在颈部绕了两圈,随意地垂下,使胸腹和整个背部都裸露出来。她的肌肤光洁如玉,只在两边肩胛骨上各有一小粒鲜红的痣,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这样的服饰与中土风格迥异,茗的梦中怎会出现如此怪诞的穿着?勿心中隐约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他还在想,女孩已经走到草亭后的碎石路上。顺着小路绕过一片灌木,面前又是大片蔓草。这片蔓草与别处又有不同,所有的草叶都一样的高,一般的宽,中间连一根杂草都没有。没有风的时候,无数草叶笔直地刺向天空,从旁边看去仿佛一块没有杂色的碧玉。 蔓草中央有棵古树,不知已在此生长了几千几万年了,枝蔓遮天避日。树下依树建了一栋小木屋。青青的藤蔓爬满了木屋,风吹着藤蔓,徐徐舞动,象一座活的木屋。 古树、木屋、蔓草,矗立在湛蓝的天幕之下,其后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湖泊。湖泊上空云卷云舒,无数变幻莫测的光柱在湖面上游走。湖水的颜色极深极纯,倒映出湖泊之外那延绵不断的苍苍的山脉。它们一直延伸到了天尽头,将这一幕绝美的画卷悉数收于胸中。 “好看么?” “好看……”女孩怔怔地落下眼泪:“真美……这是你的家么?” “是啊,我住在这里很久了。有时早起,还会被天边的云霞吸引,一整天都回味不尽呢。来,我给你看一件有意思的东西。” 他上前推开小屋的门,屋里几、榻一应俱全,皆用竹子做成,十分别致。榻前摆放着一具铜器。那铜器呈椭圆状,须两、三人才能合抱,其上部云纹垒叠,有九龙探出云雾,向下俯瞰。四只飞翅神虎各占一方,虎尾和后足做柱,前肢稳稳托起器物。 第三章 女孩好奇地道:“这是什么?” 勿以两指轻扣之,铜器发出铮铮的鸣响。他说:“此乃鉴,可昭天地,亦能观自者。姑娘何不上前一试?” 女孩走近了探身一瞧,原来那鉴里盛满清水,一下映照出了她的模样。女孩轻轻咦了一声,摸着脸道:“这……是我么?” “当然是姑娘自己。”勿笑着说。他从女孩身后看过去,忍不住也咦了一声。 鉴里照出的女子与面前这个女孩一般无二,连穿着也相同。勿不动声色地一挥手,水荡漾起来,须臾平息,却仍然没有改变。 这可太不寻常,鉴里应该映出幕才对…… 女孩看着鉴里的自己,似乎也很迷茫,喃喃地道:“这……这是我?不对……总觉得不对……” 勿担心她想多了,看出什么破绽来,忙转身走到靠墙的竹柜前,取出茶具,一面道:“喝口茶吧,走了这许久,喝茶养养气。等我去烧点水……” 他突然停住了口——女孩不知什么时候站到门口,阳光照在她身上,映得全身犹如透明。她不知看见了外面什么事物,双手握紧,风吹起她的头发,勿清楚地看到她在微微颤抖。 勿心中一凌,抢上前抓住女孩的肩头,道:“你在看什么?” “那里……” 门外那一片碧绿的蔓草随风起伏;屋旁的古树庞大的华盖透下的光柱里浮尘上下飞舞,一些鸟远远地长叫着掠过——并无任何异样啊?勿向自己内心深处看去……没有别的东西侵入,在这个天幕之下,绝对只有自己与女孩两个人。但女孩在怕什么? “你瞧你,风而已。” “不是……有东西升起,我瞧见了!” 女孩露出惊异之情,却不知道勿比她惊异百倍。这个蜃境是他用极宝贵的蜃浆,加上从混沌得来的力量才制成,完全由他控制。谁竟能在自己毫无意识的情况下长驱直入?他闭上眼,魂灵急速向上探询……封仍在别处修养生息,离他最近的踅一点也没有奇怪的表现。 他试探着向蔓草里走了两步,只听女孩道:“我想我看见了……” 梦境到这里噶然而止。 “勿,你怎么了?勿!” 勿猛地睁开眼,感到踅正要拉他出鼎,挣扎着道:“别……让我就在这里……让我……” 踅立即明白他还未完全从蜃境里收回神思,不敢再用力,只托着他的双臂,让他身体保持露出浆面。勿眼睛时而睁大,时而闭合,拼命把自己从梦境深处拉回来。 “我感觉有异样的东西进入了你的梦,是谁?” “你……你也察觉到了?”勿喘息片刻,终于逐渐镇定下来,说:“真奇怪,我没有发现,倒是在我梦中的茗发现了……茗……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茗……” “为什么?她不是茗还能是谁?” 勿艰难地摆摆头:“扶我出来。” 踅忙将他扶出铜瓮,坐到榻上,又端来一只虎身陶炉。陶炉里不知燃着什么,看不见火光,炉口却不停冒出一种淡紫色的烟。 勿用手撩起头发,双目紧闭,凑近了陶炉深深吸气。紫烟凝成一束,被他一丝儿不漏地全吸进去,在胸中憋了良久,放徐徐吐出。如此反复七次,他才低声道:“好了。” 踅手按在炉顶,一层冰霜降下,紫烟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勿歇了一会儿,指着茗的那只铜瓮道:“把她托出来。” 踅伸手入瓮,将茗的脑袋托出蜃浆。勿裹紧了毯子,走到瓮前,道:“高点……再高点,转过去。瞧她背后有红痣么?” “有一颗……两颗!长得真齐整,位置一模一样,就在肩胛骨正中。” “那便是她了,没错。”勿使劲按自己的太阳穴,疲惫地长出口气。 “你太紧张了。”踅把茗放回蜃浆,说,“兴许是太累了,要不休息一下再……” 勿打断他道:“累?我精神好得很。不,我不是紧张……是有点……疲于控制。此女子念力之强,即使进入我利用蜃浆造出来的梦境,仍有些地方出乎我的意料。幸亏有蜀王替我们拿下她,否则还真不好说。” 踅道:“是啊……不管怎样,把她锁在蜃境里就万事大吉了。” “万事大吉?”勿冷冷地道:“我已经让她见到了双鉴,但鉴里却只有她,没有幕。” 踅道:“没有?也许……她根本还没有想起幕。” “不!无论她是否记起幕,双鉴一定会映出与她同生之人,除非这人已经不在世上……” “持有昆仑铜镜之人,怎可能不明不白死去?唉,这法子还真麻烦。”踅笑着摇头道,“当初如果让我下卜月潭,哪里会有这些麻烦?” 他自笑着,不提防勿的脸沉了下来,说:“世事难料,蹊跷的可多着。我大邦商之所以亡于小邦周,难道不正是因为六公政议上,诸君皆视周国如无物么?踅……你心中对我有怨。” 踅躬身施礼道:“不敢!” “不敢是不敢说,有却是有,是不是?” 踅被他冷冷地语调一惊,蓦地背上一阵冰寒,立即单膝跪下道:“不,我没有!” 勿背着手在舱中踱步,半响,踱到踅身旁,道:“你想的那些事,岂能逃得过我的眼睛?我们兄弟中,你的本事的确最大,但大哥、封、小妹相继受伤,我却仍留你在身边,心中的不甘都写在你脸上呢。今日我就给你个机会,统统都说出来罢。” “我……我没有……” “说!”勿端坐在他面前,厉声道:“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争辩此事,讲!” 踅别扭地侧着身体,深深吸气,胸前的衣服简直要被绷得裂开。勿等了一会儿,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大哥出发之前,你有没有在他面前抱怨我把你限得太死?你说,巫劫当世英雄,岂有如此儿戏待之的,是不是?你说,眼见着鲆岛一天天没入‘缝隙’,心急如焚,有些人事事以求稳为借口,刻意拖沓,是也不是?” 踅脸涨得通红,咬牙道:“是……我是有点不甘心!如果一开始就让我跟封和妹子一起到卜月潭,哪里会让幕那小贱人逃走?你总说有他两人就够了,可是郁被巫劫射了两箭之后,你却仍不肯让我前去帮手,眼睁睁看着郁因伤重,被幕那小贱人……唉!”他狠狠一拳捶在自己腿上。 “嗯,终于说出来了。”勿面无表情地道:“还有,继续啊。在桫椤城时,我不让你去帮大哥对付巫劫,你不是发脾气连杀了三名奴隶么?这事我也想听听。” 踅抬起头,撅着脖子,直视着勿,说道:“我、我想不通!你明明知道巫劫有多厉害,却让大哥孤身赴险,为什么?为什么?”他忍不住向前挪了挪,伸出右手,捏得指节咯咯作响,“父亲曾经说过,我们在一起就无所不能,在一起就永生不灭,在一起……在一起!可、可是……” “你是说,我故意把你们分开?” “我不知道!”踅沮丧地垂下头,“只是离开鲆岛以来,每件事都很不顺利,而我们几个又总是在其中一人需要帮助时,因为这样那样乱七八糟的事而无法伸出援手……难道你没发现么?妹子、封、大哥,他们都是孤身一人时受的伤。虽然他们终究会慢慢恢复,但……但我……唉!”他使劲摇头,说不下去了。 过了很久,勿淡淡地道:“那么说,你不仅怨恨,还在怀疑我,是不是?” “我不……” 突然之间,踅的话象被什么人硬生生掐断了一般戛然而止。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瞪着面前的勿。他依然平静的呼吸,头发垂下,遮住了大半边脸庞,蓝幽幽的烛光从后方映过来,他的脸由此陷入一片阴霾里,所有的神情都模糊了…… 踅双手不由自主地抓向自己的喉咙……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掐住了咽喉……不!他根本不用呼吸,那只比万年玄冰还要寒冷的手透过了他的肌肤、血肉,穿破头颅,然后狠狠地、不可阻挡的、几乎是残忍地在他思绪深处猛击了一拳! 仅仅只是那么一拳,手便立即抽出,但踅已失去了所有的意识,象一瞬间被剥去了所有筋、络,抽干了血液,掏空内脏……他身体软成一团,砰的一声重重摔倒在地。 勿耐心的等了一阵,屈指在踅额头一弹,冷冷地道:“起来。” 踅闷哼一声,幽幽醒转。他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都痛得难以忍受,身体无可遏止的剧烈颤抖,但是对勿的恐惧占据了他所有的念头,听到勿说的话,便拼命收回双臂,撑起身体,匍匐在勿面前。 “你说得对,我的确是有意把你留下,不让你插手。你知道是为什么么?” “不……不知道……” 勿摸到踅头上,他如被虎狼按住的羔羊一般,全身战栗,却一动也不敢动,额头上汗如雨下。勿蹲下身凑近了他,目光象刀,刺入踅的眼中,低声道:“因为我最需要的就是你,明白么?最好的东西要用在最紧要的地方,却也比别的更容不得半点瑕疵。你当倍加爱惜自身。我想的事,不是你能猜透的,你只需遵从,你只能遵从。大哥和封天生残疾,父亲越过你将陵侯之爵传与我,你的命便是我的,心也是我的。从今尔后,你对我但有一丝怀疑,我就毁了你的‘土身术’,让你魂神俱灭!记住了。” 他放开踅,站起身来。踅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把额头死死顶在勿的足尖,颤声道:“是,下、下臣记住了!” 勿直到踅施礼完毕,叹了口气,重新蹲下来,扶着踅的双肩道:“我又何尝想要逼你,何尝不懂得心痛大哥、小妹。但兹事体大,不得不为尔。你知道我们肩上的担子有多重,时间又如此紧迫……这是在跟天斗呢!为了算到每一步、每件事,我……我殚精竭智,这颗心都熬干了,然而还是有那么多的意外,那么多的不测之事……咳咳!咳咳!”他猛地咳了起来,伸手捂住嘴,手指缝间立即渗出些暗黄色的液体。 踅一下忘了疼痛,跳起身扶着勿,担心地道:“你……你的身体又开始……要不先回太行一趟,让我和封替你重新……” “不必了!”勿一口回绝,“哪里还有时间回去……你让封想法子把大哥和小妹带来,我……我需要借助他们的力量。” “带到青冥号来?可他们的身体……是,是!我这就去办!” 勿待身体里的乱流稍微平息,重新走到瓮前。踅毕恭毕敬侍奉他爬入瓮内。肌肤接触浆液的一刹那,勿莫名地打了个寒颤。奇怪,进入蜃浆不知多少回了,却从没有此刻这般觉得浆液如此粘稠冰冷,象快要凝固的血…… “怎么?”踅察觉到了他的迟疑,问。 “没……。” 勿甩去杂念,慢慢蹲下去。他不自在地在瓮里挪了几下。蜃浆漫到他的下巴,浆面泛起些许涟漪,但由于浆液的粘性,涟漪扩散得很缓慢。悬在瓮顶的烛光照耀下,涟漪仿佛一个个微亮的光圈,慢慢地荡到阴暗的瓮身附近,隔了好久,才又软绵绵地荡回来…… 勿看着这比寻常水纹慢得多的涟漪,睡意渐渐上来了。但不知为何,他心里莫名有一丝慌乱。冰冷的蜃浆粘上他每一寸肌肤,随着波动时而收紧,时而舒展,这感觉……仿佛卡在某种野兽的咽喉处,喉咙一收一紧,就要把自己彻底吞噬…… 不行!勿忍不住掐了自己一把,乱七八糟想什么呢?他定定神,说:“我……我可能要进入更深的梦,此身就交与你了。有你在,我很心安……我想还是……有点……” 以前勿进入蜃浆,从未向自己说过话,踅忙问:“你想说什么?” 勿摇摇头,勉力抵抗着越发强烈的睡意,突然,眼角撇见了什么事物。尽管他还没看清楚,心却骤然一缩,想要转头看,然而眼皮已似千斤重一般垂下。他抢在最后一丝意识消失前拼命看了一眼,那是……那些是……啊!该死……那竟然是…… 他身体因恐惧而蜷成一团,以一个奇怪的角度沉入浆内,踅却完全没看见。他反手一挥,天花上立即散下大片闪闪发亮的冰晶。喀喇卡拉一阵轻响,冰晶迅速相互交融凝结,在周围布下一层厚厚的冰霜结境。踅等到结境已经天衣无缝,才端坐在翁前。 他闭上眼,迅速陷入冥想之中,开始专心为勿组建起念力的防御结境。 “闪电了。” “嗯?” “又闪了一下……我看不清……” 老家伙扭头看看窗外,“现在速度多少?” “二十节。”老四瞧了瞧一只在舱壁上不住颤动的铜制标示,“折去外面的逆风,应在二十节以上。” “你看见的是云空吧,老三。峡谷上空掠过的一线天光,在这样的速度下,一闪一闪的,就跟闪电一样。”老二蛮有把握地说。 “不,”一直在窗口观察的老三说:“绝对不是云空,我感觉真的象是闪电,很大一片。” “这季节怎么会有闪电?”老四嗤笑道:“大概是云生兽掠过。浮空舟到峡谷顶有八、九百丈,从这里看峡口只有一线,如果有五到六只云生兽同时快速掠过,看上去就像闪电!” “嗯……很合理!” 话虽这样说,老家伙还是爬到舱顶,打开一扇槅门,刺骨的风立即钻入船内,呜呜尖啸。绞杀号已经深入火谷百余丈,两边岩壁飞速向后掠去。无数狰狞古怪的岩石仿佛隐蔽的怪兽,突然就蹿出石壁,向绞杀号当头扑来,却又在最后一霎退却,迅速消失在更多更古怪的岩石之后。老家伙竖起毛领,硬顶着风向上看。 云很厚很黑,应该不可能看见白色的天光才对……他看了片刻,心中忽地一惊,立即返回舱内。 “怎样?” “没看到闪电。” 老三正要开口,老家伙皱起眉头道:“但很奇怪,黑云压下来了。我是说,它已经进入谷内至少三百丈。” 老四老三对望一眼,各自眼中都显出惊疑之色。冥火谷之所以被称为天下谷中之“火”,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尽管雪屏山顶终年被云雾笼罩,谷内却绝少有云,犹如被火烤过一般。 传说雪屏山山阴乃是火龙栖息之所,火谷如其咽喉,是以云雾不生。一旦云雾降至谷内,火龙就会显身,吐出幽冥之火,将云雾吹散。 老四最胆小,小心地问:“难道……火龙要出来了?现在入谷还不远,我们是不是该先撤出去,等明天再……” 老家伙道:“别说瞎话,哪有那么凑巧?再说有没有火龙还不一定。” “怎会没有呢?”老四眼睛瞪得铜铃大小,“否则谷里为何一直没有云雾?此,殊为怪异也!” 正在装睡的依来一拍大腿:“正是!我蜀国人杰地灵,物华天宝,有此谷正合天道。”他站起来环视四周,气宇轩昂地道:“没有火龙,如何彰显我蜀国之威严?” 老四道:“是吧?所以蜀王殿下还是很有见识的!”依来和他对望两眼,两人心中忽地升起英雄心心相惜之感,不禁相互抱拳而礼。 “呸,别自己吓自己了!”船尾的老二冷冷地道:“哪有什么火龙。龙族早在黄帝末年就纷纷飞升,这屁大的一个谷还能藏龙?亏你在天生飞了一百多年了,连山势、风脉都看不出来。” 依来和老四同时涨红了脸,叫道:“那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二道:“冥火谷东西向贯通山脊,从南来的云堆积在东口,西口外又是一马平川,高度骤降,因此穿谷而过的风极大。这是难得一见的风脉所在。正是因为时刻都有狂风,才使得云不能降入谷内,懂了吗?” 老四还没回答,依来一把推开他,厉声道:“荒唐!寡人要下诏,不敬神龙者斩!嘿!”他和老四一起低头,避开老二扔过来的木棍。 “真的有龙!”老四躲在柱子后叫道,“有人看见过的,绿幽幽的火龙,你们不相信,总要吃苦头的……哎哟!” 老家伙看看巫镜——那家伙正跟文锦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什么,便低声道:“好了,都别说了!老二说得有道理,不过我也听说冥火谷藏着什么上古之谜,只是极少为外人所知罢了。云雾降下来,总不是什么好事,老三,照这个风速,还能再快一点么?” “如果升高五十丈,贴着岩壁走,还能至少提高五节。不过岩壁反弹的乱风可能会使船身颠簸得更厉害。” “那就加快,全速通过,其他的什么都别管了。走!” 绞杀号颠簸得越来越厉害,不过龙骨之上的巫镜并没有意识到有何变化。事实上,他可没闲着,正跟文锦较着劲呢。 巫镜看着文锦的蜀锦外衣,问:“你们家是鲁人?” 文锦嫣然而笑:“瞧我的模样也不是鲁人吧。说来小女子跟蜀王原是故人,祖上世居蜀地,蜀国灭亡后奔东夷之奄国,后来奄国被周公所践,才定居在鲁的。父亲一再教诲,不可忘却故国,是以小女子出来行走,装束皆从祖。”她掩嘴吃吃笑了两声,问:“老大真是巫人?” “巫人这身份装起来有意思么?”巫镜忿忿地道。 “巫人不贾,除非……” “除非什么?” “老大当然不会是离经叛道、被昆仑放逐之人。老大此举,定有深意。假以时日,岂有不功成名就的?” “然也。”巫镜一拍大腿,趁机转移话题,“你这丝竟然能伸到这么远的地方。丝不断么?不怕……缠在什么东西上?” “嘿嘿,小女子心中有思,更胜手中有丝。丝既思,老大不明白了吧?丝动则思动,思至则丝连。只要曾被我接触到,哪怕远在天边也别想逃脱……”她竖起一根小指头晃悠,晃得巫镜背上生寒,“你说,他们发现我们在跟踪没有?” “发现?开玩笑!你会看到十几里远之外的跟踪者吗?哼哼,那些家伙绝对料不到你有这一手。等我们抢先一步赶到星城,就要他们好看!” “看”字刚出口,“砰”的一声巨响,绞杀号屁股猛地一跳,众人猝不及防摔了一地。没等站起来,船身发出呜呜地尖啸向左侧山壁撞去。老三狂叫道:“我们被打中了!” “谁敢对寡人动手……” “稳住!”老家伙怒吼道:“老二!舵不要放!老四,右侧定风弦绳拉紧,左侧放完!老三!主翼……” “啪啪啪啪……啪啦!”绞杀号在离撞毁只有两丈距离时向外一倾,险到毫厘地躲过迎面而来的一块突出的岩石。但是左舷没法及时拉回来,在岩壁上拖了十来丈远,左侧定风弦绳、两扇侧帆、两扇侧翼皆被山壁碾成齑粉。 从谷底蹿上来的一股乱风将木削断绳等向上刮去,砰砰砰地撞上几块坚硬的防护铜甲。老二从窗口回过头,用让人背心冰冷的声音惨叫道:“战斗星搓!” “什么?去他妈的……” 撞击发生时,巫镜的脑袋跟遮蔽玄英的铜罩至少亲热了三次,血流下来把眼睛都遮住了。此刻浮空舟正剧烈颠簸,他手护着铜罩须臾不能离开,刚要喊文锦,文锦温柔的手已经替他抹去了眼前的血。巫镜吼道:“哪里中了!” “左舷!尾舱!投射锚!” “斩断!” 老四冒险扑到尾舱,见舱壁上破了碗口大的一个洞,一只铜锚射入,锚身上复杂的机关展开,弹出六支倒钩,死死订入舱壁。风从破洞外钻进来,嘶嘶作响。他冒险伸手出去摸到链条,用短剑狠砍两下,链条纹丝不动。浮舟屁股猛的颠簸两下,他一把没抓稳,身体腾空而起,眼见就要被风从洞口吸出去,蓦地腰间一紧,被人死死拉住了。 老四大叫一声好险!回头看抓他的人却是依来。依来手持长剑,憋足了劲,猛地一剑斩下! 砰! 长剑断成两段,剑尖打着旋地弹起,差点刺入依来肩头。他侧身闪避,失去了重心,和老四一道滚回舱内。 “怎么样?” “缠着飞煌草的铜链,这……这是猎云锚!”老四颤声道:“他们来真的了!” 此时绞杀号终于脱离左侧山壁,却又向右偏去。老家伙上窜下跳地扳动机巧,拼命维护平衡。巫镜叫道:“老二,能不能看见它?是战斗还是巡逻星搓?速度多少?” “尾部,丑时方向,高度……二十丈!尾部有……六支铜翅,是战斗星搓!” “它想把我们拖到山壁上去,我们就成全它!老家伙,全速,贴着岩壁走!”巫镜旋动机关,将铜罩又降下一寸。绞杀号龙骨发出咯咯的呻吟声,船头开始下沉。老家伙心领神会地展开主帆,借助风力,绞杀号向下急速沉降了十几丈。 灰暗的谷壁上骤然闪出几片火花,那艘战斗星搓被拖得在石壁上连撞数下,铜石碰撞之声清晰可闻。老四惨叫道:“小心!” 几块星搓脱落的铜甲呼啸而下,其中一块将右侧主翼劈落大半。失去平衡的绞杀号再一次撞上了左侧岩壁,整个船身都在乱抖,发出巨大的声响。当船身重新弹回来时,船上诸人均已挂彩。 “战斗星搓……没有坠毁!”老二被舵身狠狠顶在腰间,痛得卷成一团,仍吃力地望着窗外道:“尾部破裂,它在翻滚!它在翻滚……但没有放弃猎云锚链!” “这家伙疯了!”老四叫道:“我看见有人飞出去了,可它还不解开锚链!” “再来一次!”巫镜咬着牙喊。刚才撞击时他感到文锦从背后撞上椅子,回头见文锦脸色惨白,胸前的布上隐隐透出血色,里面伤口一定又裂开了。他急道:“快到底舱去!” 文锦笑笑:“现在哪里安全?” 话音刚落,右舷船头砰的一下,又一支猎云锚穿透船身射入,差点把老家伙射穿。老家伙拼命一缩脚避开,还没来得及滚远,啪啦一声,六支铜铸倒钩从锚身里弹出,其中一支插穿了老家伙的右腿。 “大哥!”老三纵身扑去,想要抓住老家伙。但船身此时一沉,猎云锚拖着直他向船舱前部飞去。老家伙放声惨叫,两手抓住了主帆的固定支架。老三叫道:“抓紧!” “不行……”老家伙老泪纵横,“这玩意是我亲手修的,吃不住力……”说着当真松了手。猎云锚拉着他重重撞上舱壁,六支倒刺同时钉入壁内。老家伙双眼一番,当即昏死过去。 这一下船身左右都被拖住,虽然仍颤抖不停,但反而恢复了平衡。几盏火羽灯都被撞破,比鸿毛还轻的火羽被风带着从各处缝隙飞走,舱内顿时暗下来,只有几盏晶玉窗幽幽发亮,勉强映出人影。船上几个人都吓得呆了,老半天谁也没出声,任绞杀号被两艘星搓拖着向前飞行。 突然窗外一闪,照得舱内一片雪亮。“隆隆……隆……”雷声在狭窄的山壁间来回震荡,乱风吹得绞杀号上下颠簸,舱外到处都在破碎、掉落,可是没人敢起身去看。 文锦靠近巫镜,瑟瑟发抖,颤声道:“咱们……就这样完了?” “放屁!” “我……我听说云种族抓获的奴隶,会派到鸿蒙里去采集清气。” “真的?”巫镜明显松了口气:“听闻鸿蒙里有许多神器,那我不是赚了?” 文锦吃吃地笑出声,久久停不下来,直到笑得过头,扯动伤口,才勉强忍住。她的手偷偷摸到巫镜的手上,巫镜甩了两下都没甩掉,也就由她握着了。 忽听老三道:“三……三艘战斗星搓!” “看仔细!究竟有几艘?” 外面的闪电越来越密集,照得火谷里雪亮。尽管隔着老远的距离,老三还是做戝般偷偷向外打量,说道:“的确是云种族的战斗星搓!前后各挂着一艘,还有一艘在头顶跟着,大概是策应。” “下面还有……”老二匍匐在地板上,从观察口向下窥视,“四十丈外……是火羽灯……四艘,该死!这是口袋,我们自己钻进来了!” “他们是……冲着寡人来的!寡……寡人跟他们拼了!” “你省省吧,”老二没好气地道,“要抓你,在桫椤城省事多了!” “对啊!”文锦忽地抓紧巫镜的衣服,“船上什么东西是他们想要的?” “我他妈哪里知道?” 正说着,又是几个炸雷滚过头顶,众人被雷声震得全身战栗。忽听老家伙呻吟着说了句什么话,巫镜没听清楚,问他:“什么?” 文锦道:“我听见大哥说翻……” “翻?翻什么?你定是听错了!” 文锦道:“真是翻……啊,我明白了,老大说的是翻滚!他们没我们船身重,肯定拉不过,见我们的船向下坠落,谷底岩石密集,他们也许会撤掉锚链。” 巫镜眼睛一亮:“该死!我怎么没想到?老二老三,快做准备,咱们……”他朝左舱的破洞处看了看,“向左翻,做出坠毁的样子。不过现在船身破损得厉害,主翼还能借风力翻过来么?” “值得一试,”老二和老三两个交换一下眼色,“展开尾翼,只要运气没有差到船头撞毁,就还有机会。” “好,那么听我号令——全船准备翻滚!” 老三赶紧撤掉左侧风帆,用力把主翼往下压,配合老四收紧侧帆。浮空舟尾部张开两扇小尾翼,被侧帆滤过的风在尾翼上一压,船身忽地向右一偏,跟着大幅度向左倾斜,巫镜飞快收紧玄英的铜罩,叫道:“抓紧——” 浮空舟骤然越过了平衡点,瞬间翻了个底朝天。哗啦啦!舱底的碎木破铜下雨般落下,砸破了依来的脑袋,砸穿几处舱顶。船向急速下俯冲,巨大的风压压得众人眼睛充血,只有拼命固定身体,无暇顾及依来的惨叫。忽听老二顶着狂风喊道:“右侧迎风!准备翻滚!” “轰!”浮空舟筛糠一般颤抖着,再一次翻转回来,立即听见船头船尾被猎云锚勾住的地方发出格咧咧的挤压声,锚链缠绕上了船身。老三探头望去,道:“好!那艘星搓又撞上岩壁了……它在翻滚……还在滚……又撞了一次……尾部分离了,它控制不住了!” “该死!”巫镜汗如雨下,“它怎么还不放弃?那艘策应的船呢?” “云层降得更低了,看不见……”老四道:“船头方向的星搓灯火闪烁得很快,可能正在联络!” “快……快来救寡人……”依来脑袋被碎片砸破,身体被两根在震动中与船舱脱离的固定枕木夹住,一只手被挤在屁股后收不回来,另一只手徒劳地按着脑门,但也只是让往外喷射的血变成咕咕流淌而已。他叫了几声,但众人都在拼命维持浮空舟,哪有空理会。依来内脏好像都要被颠出来了,伤痛加上愤怒,几乎昏死过去。 尾舱的老二道:“刚才我们至少下降了四十丈,大出云种族人意料之外,除了这两艘星搓,其他的根本没法跟上!” “不错。但这两艘才是关键……还能再翻滚一次么?” 老二还没回答,老三惊叫道:“小心!星搓坠毁了!” 话音未落,头顶传来尖锐的呼啸声,战斗星搓象颗顽石般落下,在离绞杀号十丈远的地方正面撞上了岩壁,发出轰然巨响。碎石和破裂的铜制护甲四面激射,砰砰砰一阵乱响,绞杀号左侧舱壁被打出无数破洞。依来躲避不及,被一块穿透三层甲板的铜片击中肩头,只差三寸就削飞了脑袋。 另一大块船身弹起,击中尾舱,几乎将舵连根打掉。老二往前猛扑,仍被那力道撞得越过巫镜头顶,摔到前舱,插进一片破烂之中,死活不知。 文锦尖叫一声,回身紧紧抱住巫镜,因正好看见一段人的躯体打着旋飞来,在船身上重重一撞。舱壁的洞口很大,可以清晰地看见他已经没了脑袋,但仍想要抓住什么般四肢乱晃。狂风加上撞击的力量,他高速伴随绞杀号向前飞行。只是每飞一丈,便下降一尺,飞了十余丈远,终于翻滚着消失在舱尾。 巫镜也被这一幕深深震撼,直到浮空舟飞出了老远,那片撞击的岩壁早被甩到身后,他才长出一口气,伸手摸到文锦头顶低声道:“好……好了……” 文锦死死埋在他怀里,颤声道:“我……我看见他还在招手……真的!我看见了……” “那只是风吹的……他也许死得很快,并不痛苦。” 过了一会儿,文锦说:“我怎么听见了水声?” 下一刻,大水铺天盖地而来。 “豚鱼号!尾舱破裂!”武九尖叫道:“我看见了闪光!主舱损毁!坠毁了!坠毁了!” “左侧!三组尾刺!右侧逆风!”武定平静地道,“前方三十丈,俯冲规避!” 在这样的高度主舱损毁,便意味着全船皆亡了。武九生平第一次亲眼见到星搓坠毁,全身战栗,手脚僵硬,勉强弹出了两组尾刺,但第三组的机关不知被什么卡住,仓皇间无论如何扳不开。眼见星搓被右侧的风压向岩壁,二十丈外一处凸出的巨岩扑面而来,他几乎哭出声来:“我……我拉不开!” “猎云锚准备,方向左后,链二十丈,听我号令!”武定一口气推出三张侧向滑翼,声音没有丝毫变化,“弹射!” “砰!”猎云锚飞出,深深插入左后放的石壁中。二十丈长的链条瞬间就绷得笔直,拉得星搓一顿。尽管武九早做好准备,还是在舱壁上撞得眼冒金星。 和预想的一样,猎云锚的倒钩无法在石壁内弹出,剧烈拉扯下又被扯出了石壁,不过集藏号星搓已经借力向下俯冲,险到毫厘的从那块凸出的岩石下方钻过,舱顶的护甲在岩石上磨出大片火花。 他们钻过岩石,又被风带着向上蹿去,直至拴住绞杀号的猎云锚绷紧为止。这一段谷特别狭窄,狂风和绞杀号象两只手,一前一后不停拍打着集藏号。右侧已丢失了一扇侧向滑翼和三只铜刺,武定不得不让星搓倾斜,利用岩壁弹回来的风力勉强维持平衡。 武九尽量不去看两侧飞也似向后掠去的坚硬的岩石,吼道:“桂鱼号仍然没有露面!刚才下降太快了!该死的传令星搓也没有跟进!” “速度不够。” “只剩我们了!真该死!啊,清气只剩一桶了!” “绞杀号呢?” “右下二十丈,没有坠毁!这船太结实,要是寻常浮空舟早散架了!我……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放弃锚链?” “死也不许放!现在云雾降下来,一旦丢失,恐怕再也没有机会投射!” “可……”武九哽咽道:“豚鱼号已经被它拉得坠毁……” “我相信他们的损失也不会小,除非是疯子,否则绝不可能再冒险翻滚了。” “说到损失,我们也不轻!”武九快速检查了一遍,“凭现在的能力,根本不可能拖它回去呀!” “所以现在我们必须等待。” “等什么?” 武定不答。集藏号沉默的、摇摇晃晃地向前行驶。黑色的云雾越压越下来,雷声在云中轰鸣,不时有红色的闪电打在山壁上。有几次闪电打塌了岩壁,巨石一路碰撞着滚入几百丈深的谷底,引发一连串的坍塌。 第四章 武九觉得自己已经到了极限,因为紧张和极度颠簸,胃里能吐出来的都吐出来了。眼睛里金星乱闪,面前的操纵机关成了双影,远处的石壁晃得更厉害,更高更远的地方,一只熟悉的巨大尾翼正徐徐探出黑云…… 等等……武九使劲揉揉眼睛……青冥号的十六扇腹部冲镧从云中露出来了,然后是凸出于底舱之下的观察舱室…… “我们等的就是它。”前舱的武定好像见到了他的神色,“准备提升!” 借助风力,他们开始拉着绞杀号缓慢爬升。武定突然咦了一声。 能让武定惊异的事可不多,武九紧张地道:“什么?” “没什么……那云里,好像有一潭水……” 他们同时向外看去,岩壁向后退缩,黑云在头顶翻滚,青冥号巨大的舰身越来越向下压来。它腹部的两具圆柱状观察哨岗探出了舰身,引导两根垂锁的施放。两侧各八具悬停冲镧向外喷射,白雾缭绕……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你一定是眼花了。”武九松了口气。 “对……也许是的……” 勿抬起头来时,阳光耀眼。 阳光总是让他很伤神,哪怕是在梦里。他闭目片刻后重新睁开,奇怪,今天的天空特别亮,他退到身后的草亭之内,仍然觉得目眩。这可不对,这是自己的梦,一切都应该在掌控之下。 他在草亭内站了片刻,天空中突然起了一片云,投下的阴影刚好遮住草亭。勿走出亭子,绕过蔓草向山坡下走去,那片云一直如影随行跟着他。 他走下山坡,四处张望,想着茗可能会在哪个位置出现。渐渐的他放慢了脚步。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是了,往常蔓草丛里到处都是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今日怎么如此安静? 不,不止草丛,他突然发现不仅没有鸟叫,也没有呼啦啦的风吹蔓草之声、咯咯咯的竹林之声、远方大雁的长鸣之声……大地陷入一种奇特的死寂中。 一阵寒流滚过勿的背脊。某种力量正在改天换地,他却浑然不知。他踉踉跄跄跑上小坡,向前望去。 山坡下的小河不见了,小河曾蜿蜒流过的丘陵不见了,远方的沼泽不见了,白花花的芦苇荡不见了,芦苇荡之外那广阔得连勿都未曾渡过的湖泊不见了……勿一把揪住自己胸口,只觉皮肉之下,那颗通常感觉不到的心正砰砰乱跳,简直要撞断肋骨冲出来。 这是什么……他想起了那个女孩说过的话——草原。 草原。 一望无际的大草原。 厚厚的草甸从脚下的山坡向前延伸,越过低矮的小坡,越过孤零零的枝形怪异的大树,一直向前……直到目力所能达到的极限。勿揉揉眼,再怎么凝神望,也望不到别的东西了。极远处,天幕垂落,斩断一切。 勿看了良久,只觉得头晕目眩,既而胸口憋闷得想吐。不为别的,他从来没有见过草原……在去鲆岛之前,他甚至从未踏出太行山脉一步,怎么可能在梦中见到如此——他愣了半天才想出一个词——壮阔的大草原? 正彷徨间,忽听身后风声大作,一种强大到他几乎无法忍受的力量从头顶掠过,刹那间狂风大作。勿被风吹得咕噜噜滚下山坡,突然身体一轻,竟似要被风带走。他匍匐在地,拼死抓着身旁的草抵抗风力。后来草都被扯断了,他在身体即将被风刮走的瞬间猛地大喝一声——虽然与他淡静气轻的性子完全不符,但这确实是脱离梦境最有效的法子。 他又接连喊了几声。 他被狂风卷走了,而且没有醒来。 …… 不知过了多久,勿被一阵吵闹声惊醒。他茫然地睁开眼,嗯,怎么天地倒转了?过了老半天,他才明白原来是自己被倒挂在一棵树上。他刚一动,顿觉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特别是左手,简直如同断裂了一般。 他凝神屏息,想要从梦中醒来……不行! 他存念在心,渐渐的神思凝聚在丹田之内,小腹变得火烫起来。这股火热的气息顺着经络向下突破会阴,从背后上溯到腰阳关,再到命门。他修炼吐纳之术已愈三百年,任督二脉早已贯通,即便是如此尴尬的倒掉着,气息也毫不错乱地沿着大周天行走。 不久,带脉和任脉上也有气涌来,三股气息在背脊命门穴猛烈相撞,相互缠绕着,彼此融汇,勿的身体不受控制的剧烈颤抖起来。他咬紧牙关忍耐着……蓦地仰天长啸,内息如滚滚黄河般透过脖子下方的大椎,疯狂涌入后脑最下方的风府,冲得他一时耳中轰然雷鸣—— 还是没有醒! 强行将内息逆行了一周天,勿全身又软又痛,骨头咯咯作响,好像动一根手指头都要崩裂关节。他忍不住呻吟起来。 见鬼,为何梦境如此真实?更要命的是,竟然不能退出? 使用蜃浆使他人进入自己的梦境,他已经做过多次,从来没有如此“梦”不由己,好象——他使劲摇头,可是这念头却越来越清晰——好象这是别人的梦。 好吧,既然醒不过来,至少得先下地,这般头朝下倒挂实在不是人受得了的……勿等身体的疼痛稍减,环视四周,见到处都是笔直的乔木,有些粗大得须数人合抱,有些则腕口大小。树干彼此隔得很开,其上的树冠却相互连成一片,一丝阳光也射不下来。但林中并不如想象中黑暗,仍然能看见很远,直到被成排的树挡住视线为止。 他挣扎着想要爬到一旁的树干上,左手痛得无法使劲,试了好久都没成功。正当筋疲力尽时,忽听林子深处传来一声呼喊。片刻后,响起了一阵沉闷的隆隆的声音。 这声音径直冲着勿所在之处而来,越来越大,隆隆犹如雷鸣,不一会儿,混沌的隆隆声里,能听见擂鼓般的咚咚声,咚咚!咚咚!每一下都似直接踏在勿的心口,震得他一时气为之竭。 森林深处不时有树木发疯似地抖动,有些甚至砰的一下断裂,树枝劈劈啪啪的纷纷断折,跟着哗啦啦一声倒向地面。勿凝目细看,林间似乎有些灰暗的东西在晃动,但怎么也瞧不清楚……那是…… 突然,一头巨大的披甲犀牛冲出来了!它从树丛之间一跃而出,落地时身体一侧,撞到一棵树上。啪啦啦——那棵腕口粗的树就中而折。树砸在那披甲犀牛厚实背上,它嗷嗷叫着,浑若无事继续向前猛冲。 那棵树倒下时,一根树梢正好砸在勿所挂的树上,如刀一般劈落大片树枝。勿随着大堆树枝落下,好在地上的落叶很厚,倒没有再受重伤,只是被树枝划得到处都是血口。他顾不得疼痛,滚到另一棵数人合抱的大树后。 刚躲到树后,三、四头披甲犀牛先后撞上那根倒卧的树,将它撞得粉碎。一头犀牛撞得向一旁歪倒,不料被另一头的角插中左腹部,顿时放声哀叫,摔倒在地。 后面的披甲犀牛势头丝毫未减,纷纷踏过它的身体继续向前冲。那头犀牛很快就变得无声无息了。 勿尽管躲到大树后,仍被溅起的石块和散落的树枝打得狼狈不堪。四、五十头犀牛疯狂奔跑起来,蹄声如雷,整个森林都在颤抖。 须臾,披甲犀牛撞断无数树干,浩浩荡荡冲到前面去了。那头倒地的犀牛肚子破裂,内胀流了一地,血腥味冲人欲呕。犀牛们掀起的泥尘铺天盖地,过了好久才渐渐消散。 勿痛得半边身体动弹不得,以至于开始怀疑这真的只是梦境么?但他也知道,自夏、商以来,数百年猎犀取角,烧骨占卜,披甲犀牛在中原已少如凤毛麟角,商王武丁祭其后妇好,也只找到三十只犀角烧而奉之。一次居然出现这么多犀牛,说不是梦境更让人难以置信。 忽听披甲犀牛奔来的方向又传来一阵响动。勿吃了一惊,此处血腥味甚浓,若是引来虎豹豺狼什么的,就算在梦里也太……他扶着树干站起来,刚勉强走出几步,只听有人大声道:“这里!在这里了!死了一头!” 有人!勿一下站住了脚,但是转念一想,这个梦可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谁知道来的是敌是友?他当即返身又躲回树后,屏息静气地等着。 十来人闹哄哄地跑来,围在死犀牛周围议论纷纷。鲆岛有许多人来自远离中土的地方,是以勿对各地的语言都略懂一二,听这些人的口音,似乎在太行以西,靠近西海沙漠的地方。 他偷偷探头看去,见这些人俱赤裸身体,只在腰间围着牛皮,目深鼻高,面目与中土人氏相差甚远。 随着一阵不紧不慢的咕噜声,森林暗处渐渐驶来一辆车。勿突地灵光一闪,想到一件连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的事——那些犀牛根本就是这些人刻意驱赶来开辟道路,以便让车通过! 没多久,车便从暗处转来出来——这是怎样一辆车!车驾由粗大的原木搭成,粗糙得连皮都没有削干净。车宽九尺,远大于周国所制的车驾尺寸,没有盖。前面的御台已经与寻常的车驾大小相当了,其后还有数尺长,用原木搭建了一间小室,以藤条竹片做成的帘子覆盖着。 御马侍者高七尺,然而车右比他还高两个头。两人均赤着上身,戴着牛骨面具,腰间围着虎皮。车右左手持弓,右手握戈,如上古传说中的夸父族人一般威猛。拉车的是两头似鹿非鹿的巨兽,躯体比之寻常马匹要大得多。 御者驾车来到倒卧的披甲犀牛前,厉声道:“何事纷乱?” 先前那些人忙跪了一地。其中一人急切地说着,勿听不分明,大概是在述说犀牛为何会在此死去。 那御者不待他说完,手中长鞭一抽,那人脊背上立时出现两道血痕。御者喝道:“尔惰亦,不速行,皆烹!” 他戴着牛骨面具,声音听起来翁声翁气。勿心道:“纵使是蛮楚,狩猎时赤着上身,但按礼也该戴冠勾玉才行。这是哪国的人?” 那人拼命磕头,回身指挥手下将那犀牛尸体搬开。但那犀牛重数千斤,十几人搬了半天,只勉强把犀牛的内脏推到边上,躯体说什么也挪不动。 车右忽地道:“可退!” 车架嘎吱一响,车右高高跃起,落到地上震得地都一颤。他伏身握住犀牛两条后腿,顿了片刻,突然暴喝一声。勿只觉耳边仿佛打了个炸雷,惊得一跳。车右身子一扭,已将犀牛提了起来,拉着旋了两圈才放开手。 犀牛飞出数丈远,撞断四、五棵树才落下。林子里啪啦啪啦的树干断裂声不绝于耳,树叶纷纷坠落,仿似叶雨一般洒向车驾。 那十几人匍匐在地,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车右无所谓地甩甩手臂,待得要走时,才发现双腿已经深深陷入泥中,竟没至膝。 他走回车上,奴隶们才爬起身,继续搬开木石,清理道路。勿见他们逐渐清理到藏身的大树旁,不禁慌乱起来。他本是极沉着的人,奈何今日之事太过出人意料,甚至连自己究竟在哪里都不知道,脑子里一片迷茫。他想躲,又想逃,不料忙乱中踩断一根树枝,喀嚓一声。 立时数人同时惊道:“什么声音!” “有野兽!” 勿一步跨出藏身所,急道:“我不是野兽!” 话音刚落,哆的一下,一支箭穿透了粗大的树身,箭尖从他适才脑袋的位置钻出,兀自颤抖。勿暴出层冷汗,举起双手道:“我……我是落难之人,绝无歹意!请不要杀我!” 御者道:“异乡人,汝来自何方?汝何族人耶?” “我……我来自宋城,乃宋国人。” 御者道:“宋国?是什么地方?是大山的名字么?” 勿一怔,那车右道:“看他弱不禁风,定是哪里逃走的奴隶,不必管他,待我射杀之。”说着又举起弓。 勿血冲上脑门,大声道:“我非贱奴!我祖乃商之史官,世代贵族,封在太行之阴!如若不信,阁下可至宋城查阅我族之册!” 车右与那御者对望一眼,御者沉吟道:“此人虽然面色憔悴,然措词言语却不似奴隶。宋国……难道是他部族的名字?” 车右道:“你几曾听过宋这个名的?我看他定是逃脱之奴,不过为了求生而乱说之辞。” 御者的目光在勿身上扫来扫去,迟疑不决。勿走到车前躬身施礼道:“请让我见你们的主人,他自然知道。” 车右怒道:“卑贱之人,还敢见我的主人?受死!”左手长戈向勿当头劈下。勿万没料到他对于宋国贵族说杀就杀,眼见长戈杀到,劲风扑面而至,竟连一根小指头也动不了,暗叫我命休矣! 忽地有人说:“等等!” 这一声不大,车右却听得清楚,但长戈已经劈到勿头顶一尺之内,无论如何也收不回来了。车右右手猛地一送,长戈擦着勿的头顶飞出,击中几丈之外的大树,轰然巨响中,大树折成两段,倒伏下来。 勿右边头顶的头发被劲风刮落一大片,再也站不住,一交坐倒。 御者回身恭敬地道:“请主人示下。” 竹帘内之人道:“记得帝所赐姓中有宋,未知此人真假,不可擅杀之。不若请他上前一见。”听声音似是一中年女子。 御者跳下车,扶起勿,低声说道:“主人要见你,切不可唐突而礼失。” 勿被车右又是箭射又是戈劈,惊吓之余,一股怒火腾起,反倒定了神。他推开御者的手,整理发髻,行礼道:“我乃宋之贵裔,未知阁下是哪国人?” 妇人道:“我不知宋是哪个部落,也未听过商这个名字。我们京人贰负周游天下,也许听过这个名字。” 如果有谁不知道宋,勿还想得通,但连统御天下数百年的商都不知,就不可思义了。贰负这个名字勿从未听过,不过能被称为“京人”,身份定然不小。商王武丁征战一生,开创出前所未有的广阔疆域,才被称作大京。他迟疑地道:“我……能见见你们大京么?” 妇人道:“恐怕不行,京人离此万里之遥,如何能见?对了……帝京肯定知道!” 车右冷哼一声,似乎觉得对这种奴隶提“帝京”二字简直大失身份。 所谓“帝京”,千古以来,只有四千年前的黄帝一人有资格使用此尊号。然而……勿自失的一笑,这可能么?同时也升起好奇心,不知道这个妄自尊大敢称帝京的是什么人物。他诚挚地道:“我路过此地,忽遇山虎,奴隶们被叼走,只我一人逃脱虎口,但已然迷失。不知你们的……帝京现在何处?” 那妇人道:“我们此行正是要向帝京朝贡,你既为贵裔,不如与我们一道?” 勿躬身道:“如此,多谢阁下。” 那妇人吩咐:“挂起帘子,让他上来。”车右应了,转身卷起竹帘,勿抬头看清了车中的人,一时血液都凝固了。 车上坐着两个女人,左首的看上去三十来岁,应是刚才说话之人。她头戴珠玉装饰的冠,肩披五彩长巾,却袒露胸腹。她头冠上的珠玉垂下来,与颈中挂的繁琐精细的骨饰一道一直垂到腹部,高高隆起的胸部只以骨饰上的五彩尾羽稍做掩饰。腰以下着五彩裙衣,饰以蓝紫色泽的鸟羽。 另一人约莫十二、三岁,穿着与她几乎一致,但颜色只有两彩,而且骨饰上没有鸟羽,从胸部到小腹以青色画满奇异的飞鸟纹路,反倒更加耀眼——赫然便是茗。 茗见到他,先是一怔,随即嫣然而笑,说道:“我认识你!你是山里的雾,茫茫漫漫,无边无际。上与云天相接,下达地府之渊——对不对?” 勿呆立良久,长出一口气:终于确定了。 这是茗的梦! 车轮轱辘轱辘地响,勿呆呆坐着。 车走得异常艰难,翻过山岗,穿越密林,常常需要停下来,等待奴隶们搬开倒伏的树木,或是用石块填平沟壑。一路颠簸下来,勿只觉得五内翻腾,要不是旁边坐着两个女人,早就忍不住要吐出来了。 走了一个多时辰,渐渐的树木愈加稀少,也越来越矮小,灌木、荆棘和齐人高的草丛则多了起来,大概已走到森林边上了。 那妇人大多时候都沉默不语,一直敛着眉头。她额头和胸前隐隐透出一层青色,似有内疾。茗却甚感兴趣,虽然她说的话好多勿都听不懂,不过说了半天,勿还是大致明白了。 原来这妇人是贰负之妻赤,而茗则是贰负最小的女儿——名字叫做驭牙,车右名赛图。一个月之后,帝京将接受万国朝贡,她们此行就是代表贰负部族前往逐鹿城。 勿越听越觉得如在梦中。逐鹿城……那可真的是黄帝之城,不过传说早在四千年前,黄帝登仙而去,天下陷于大乱,逐鹿城毁于一场大火。但茗——或则该叫驭牙——说起它的庄严宏伟,描绘得极之详尽,五鹿宫、七龙湖、六角明堂、女娲祠,甚至还有那悬在天顶之上的九鼎卫城…… 九鼎卫城?勿强行压下心中的震惊——他家族掌管商国史宫长达三百年,他曾在一张羊皮上看见过“九鼎悬于九天……环而卫之,号九侍……”之语,当时无人能解,父亲也只是推测乃是九鼎之异像,或是黄帝以九之数设立的侍卫。没想到这个女子——不知是茗还是驭牙的女子——竟然随口说是悬在天上的九鼎城。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关于逐鹿城,后世所做的最大胆的猜测恐怕都远远不够…… 他从竹帘的缝隙中偷偷打量,发现赛图的箭头和戈并非铜制,乃是以玄石打造。他腰间别着青色玉剑,那妇人胸前也垂着玉石人像,并无铜饰。传说中黄帝时代铜极稀缺,是以绝大多数都是以石、玉为器。但驭牙胸前却挂着一面小铜镜,镜面贴着肌肤,镜的背面朝外,其上刻着斜菱格纹。 勿年轻时尝为商王统计历代所造之钟,知道这种纹路夏国时曾广为流传,直到被后世更复杂的风纹、雷纹替代。为何她戴有铜器,反而其母亲却没有?勿不知道。想要仔细观察,但驭牙稚嫩白皙的胸脯微微起伏,勿只看了两眼便转过头去,勉强收敛心神。 两个时辰后,他们终于走出了森林。尽管勿早已猜到,可是当看见茫茫草原在自己眼前展开时,他仍然被强烈地震撼了。之前那种改天换地的感觉再一次袭来,不过这次他知道是为什么——身旁的这个小女子所思所想正在改变梦境。 是的,他,原本梦境的发起者,竟然无知无觉中被这小女子扯入她的梦里来了! 勿明白了原由,反而冷静地仔细观察。他藏书网发现梦境仍在偷偷地改变中。之前草原一直延伸到天幕尽头,然而现在,远处隐隐出现了一条山脉。 从这里看去,山的颜色是青黑色的,勿想起茗曾说过一句话:“……家乡有很高很高的山,沿绵数千里,山顶终年积雪不化……” 他闭上了眼,聚集所有精神,默默想着山脉消失的情形。如果他仍对梦有控制,那么山脉至少也应按他的想象降低……降低…… 片刻后,他再一次睁开,那山脉却越发高耸,山顶赫然已变成了白色。他暗自吞了一口气。 驭牙问勿:“阁下所说的宋在何方,离这里远么?都有些什么奇珍怪兽呢?” 勿郑重地道:“宋离草原很远。至于奇珍怪兽么,倒不曾听闻。我国国君禀承商之遗风,远小人、亲子民、憎奢靡,以仁义治国,天下诸侯莫不景从。” 驭牙侧头想了想,道:“阁下的话好多我都不明白……什么是禀承,什么又是仁义,天下诸侯又是什么?” 勿道:“仁义就是……不与民争、不狱民、不妄战、不暴殓……抱歉,可能说得你更糊涂了。那么我先来说说禀承吧。秉承便是承接……承接也不知道?比如,你的哥哥将来要成为新的首领,这便是承接你父亲之位。” 驭牙道:“我哥做了京人,那我父亲做什么呢?” “这个……贰负京人总有逝去的一天,到那时自然该你的哥哥继承京人之名。” 驭牙皱眉想了半天,转头问她娘:“娘亲,逝去是什么意思?” 赤道:“意思是你父亲死去。” 勿见她说得直白,正担心驭牙要生气,谁知驭牙听了却微笑着摇摇头:“我父亲才不会死呢。” 勿突地起了激怒她的想法,正色道:“人谁无死?你的父亲年迈之后,当然会逝去。说不定这一次所谓的大事,就与此有关。” 赤的神色绝无变化;帘外的赛图哼的一声,但没有主人之命,他不敢开口说话。驭牙收起笑容,坐正身体,正色道:“我父亲乃黄帝十二神将之首,即将与黄帝同登天界。该如何死去,倒请阁下教我?” 梦境中断。 “哗啦!” 勿一把抓住瓮口,拼命探出身体。因为骤然离开梦境,他全身像要撕裂般疼痛,忍不住大声呻吟。 老半天,痛楚才如退潮般流到双腿,既而完全消失,但意识始终模糊,有种将起未起,欲睡未睡,游离在梦境与现实之间的感觉。是面前这晃动不停的蜃浆的缘故么?还是根本有一部分魂灵仍陷在梦中未出来? 不行!必须立即清醒过来!否则魂灵消散可不得了! 勿猛咬一口舌尖,剧痛之下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翻出瓮口,重重摔在地上。这下倒把他摔清醒过来了。他躺在地上喘息片刻,吐掉嘴里的残血,终于站起身来。 茗呢?她从梦中醒来没有? 勿伸手入蜃浆摸索,摸到茗的脸,把她轻轻托出蜃浆。她仍在沉睡之中,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刚才真的是她的梦么?怎么看也不象是四、五千年前黄帝时代的人啊,但梦境又是如此真实,真实得……自己险些就出不来了。 手一松,茗又缓缓沉入蜃浆。勿倒背着手,在屋里按着“乾卦”方位踱步。这是他的习惯,有事难以决断,或迷惑不解时,他就会屏息静气,每一步迈出去都必须踩在“死门”上,不让一丝儿气流走,以此收敛心神。如此跺了两圈,他从纷乱复杂的思绪中勉强理出几条。 如果这个梦是茗的,而且真的梦到了黄帝时代,她是如何做到?她不可能活了四、五千年,这一点有幕作证。除非……勿站定了。他脚下隐隐闪过一道黄光,周围同时有六十三处黄色光点遥相呼应,表明卦象流转,此处成为了新的死门所在。 关于黄帝和逐鹿城的传说极有可能在卜月潭代代相传,因为四千年来卜月村的子嗣从未中断。也许正是传说让茗梦到了如此久远的事…… 勿抹去额头的汗,想,这些传说一定对茗影响深远,她甚至变成了另一个人……嗯,定是如此,定是如此!但还有个问题—— 凭什么他这个蜃境的创造者,连个响动都没听见,就被茗从容收入她的梦里了? 是她的噬魂之术?不不……她被依来所骗喝下“佞”液,精神已经大不如前,又被踅封住,再被蜃浆所制……无论从哪个角度想,勿也不肯承认茗的精神力甚至在昏迷中也如此强。不,断不可能,否则她早就该从梦里醒来,而不是继续沉睡下去了。 难道——勿觉得一丝凉气打脊骨底端升起,一路爬上背脊——难道茗虽把自己变成了驭牙,却进入了另一个梦里…… 越来越混乱了!勿使劲摇摇头,甩开这个念头。他忽地想起刚才入梦时似乎发现了什么怪异之事,环视周围,并无任何异常。奇怪,发生了什么事他记不起来了,偏偏“发生怪事”这念头却是如此深刻,让他浑身不自在。他道:“踅,你在么?” 门外没有动静。 “踅?”勿提高声音。还是无人回答。 勿在榻上养了一会儿神,还是没有感觉到踅的存在,也许他到底舱看守巫劫去了。他越回忆梦境,越是不明白,越不明白,就越觉得危险。然而正因为如此,他的好奇之心就越无法遏制,无数可能和不可能之事在脑中盘旋,他脑子都混乱起来了。 不行……那么多的奇怪之处,那么多的秘密……等不及了……他再次爬进了瓮内。 忽听门口有响动,勿刚想开口,睡意却席卷而来,将他完全淹没。 睁开眼睛之前,勿还在想,为何自己无知无觉就被茗收入梦中?她究竟是知道蜃浆的用法,还是仅仅因为力量太强,根本不容自己的念力抗衡? 他想不通,因为进入梦境实在太从容了。他闭上眼,沉沉睡去,待得睁开时,身体已经随着车驾摇来晃去——一切浑然天成。 这真可怕!他甚至宁愿相信茗懂得运用蜃浆,也不肯承认她有如此强悍的力量。 车驾已经离开森林,放眼望去,茫茫草原一直延伸到极远处的山脉。也有树,树干粗大得须十来人合抱,树叶却又稀又少,零星地散布在草原上。他们数次渡过蜿蜒流过草原的溪流,河水都不深。水倒映着天色,不知名的野花遍布原野,一些小兽躲藏在草丛之中,发出咕咕的叫声——一切如梦如幻。 远方的山脉蔓延超过数千里,大部分山头都被云雾吞噬,最高的山峰却完全袒露出来。山峰上覆盖着白雪,巍峨雄壮,果然有神山风范。 驭牙把头靠在她母亲肩头,母女俩都睡着了。赛图和御者继续驾车,对他与睡着的女主人同处一车竟毫不在意。勿尽量往边上靠去,后来转念一想,此二人穿着袒胸露乳的衣服,似乎也不大会是重礼数之人。 不过……如果这真是四千年前的黄帝时代,这样的装束大概才算正常吧…… 黄帝及其十二神将离世已经太久了,加上夏、商换代之际,许多典籍随着夏都五鹿城的消失而失传,以至于十二神将中只有五、六人的名字流传下来。贰负……没有听说,他是十二神将之首?按照目前的说法,应是周国的始祖弃姬才算第一。 当然,周既然取代商而统领天下,出现此传说也许是周国贵族有意为之,反正他们掌管史册,外人无从知晓。不过勿随即想到了另一件事:弃姬奉命修建卜月潭……他升为第一的理由与此有关么? 难道这个梦,也跟卜月潭之谜有关么? 勿深深吸了一口气。竟然不知不觉间发现了一丝远古之秘的线索,他的心情顿时大好,哪怕这个梦再不归自己控制也无所谓。 忽地吹来一阵风,吹得竹帘哗哗作响。勿闻到风里有一股烟味,探头出去,果然看见东北方几里之外,有一柱炊烟袅袅上升。 赛图回身道:“主人,看见尸今长者的旗帜了!” 赤轻哼了一声,幽幽醒转,道:“知道了。”随即对勿抱歉的一笑:“我最近总是精力不济,坐车时间一长就犯困。怠慢阁下了。” 她说话时,一直用力压着前胸。勿精通医术,虽然这么多年来再也不曾用过,但只瞧了几眼,便知道她一定有心悸的毛病。他躬身道:“哪里。我瞧见前面有炊烟,是否就快到帝京的都城了?” 赤道:“还早得很呢。前方不过是一处歇脚的地方而已。” 勿还想再 95ee." >问,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随即听见有人大声道:“叻!叻!尸今长者命我等在此恭迎赤京大人!” 赤轻拍驭牙的脑袋:“快些醒来了!” 驭牙含糊地道:“……不嘛……” “有人觐见,不可失礼!” 驭牙一下坐起身,使劲揉揉眼睛,忍不住伸了个懒腰,胸脯挺得老高。勿转过头去,不敢看她赤裸的身体。驭牙意识到勿在身旁,赶紧坐正,把身上挂的饰物理好,垂在胸前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然后垂首而待。 赛图卷起竹帘,只见草原上三匹马疾驰而来,马上三人的装束与驭漠部落的大同小异,只是脸上不戴牛骨,扎着一头小辫。当先一人手拿顶端束着狐皮的旌节,奔到车驾三丈前滚落马下,道:“赤京大人,尸者命我接应大人,已在此等候五日了!” 赤点点头,手中握着的两块玉佩一扣,驭牙一举手,礼便完了。赛图立即放下竹帘,沉声道:“赤京连日奔波,已很累了,且在前面引路罢。” 那人再次施礼,翻身上马,旌节上的狐皮飘飘,领着车驾一路北行。勿见那三人骑在马背上,甚是奇怪,转念一想,据说北狄之人便是直接纵马横行草原。难道这些人是北狄的先祖不成? 车驾咕噜噜地走着,勿正忙着四处张望,想找一处梦境的破绽,忽听驭牙惊道:“娘?娘亲!”他回头看,只见赤面色惨白,痛苦地捂着胸口慢慢歪倒。御者立即拉住车辆,车右向前面引路的人喝道:“停下!” 驭牙抱着赤大声喊着,但赤京完全不能回答,脸上冷汗一颗颗往下淌,身体冰冷,已经失去了意识。驭牙急得哭出声来,御者和赛图亦是手足无措,只道:“这、这如何是好?离逐鹿尚有几百里,到哪里找巫者……” 勿不言声地握住赤的手腕,探她的脉络。赛图一怔,怒道:“尔敢!”就要一巴掌将他扇开,御者一把拉住他,道:“等等!”赛图咆哮道:“他胆敢以贱身辱没赤京!” 勿冷冷地道:“你想她立即身死,就再大声些。” 赛图面红耳赤,扑上来要拼命,驭牙忽然厉声道:“退下!没见他在替娘亲把脉么?” 赛图被她一呵斥,立时收声,被御者连推带拉弄下车去了。听赛图在外面咕噜道:“什么把脉?你听过么?可疑之至!”御者低声道:“我也不知道。但……” 勿瞧了眼驭牙,见她脸色古怪,也拿不住自己在做什么。是了,黄帝时代,人、神共处,少有疾病,也几乎没有医术。切脉和针灸治病的法子虽然是神授黄帝,黄帝又传给他的第三子祁而得以流传,不过因为之前一直使用竹刺、骨针,极难掌握,使用者寥寥无几,直到商国时才逐渐成形。也许刚才情急之下,茗的记忆骤然复苏,才喊出“把脉”这个词…… 他把了一阵子脉,顺着赤的手少阴心经摸到她的喉部,问驭牙道:“你娘亲这病有多久了?” 驭牙忙道:“总有……半年多了。父亲说,只有黄帝之师广成子能治,但他周游天下,实在无法寻找。这次我们上逐鹿,是希望他也能参加万国朝贡之会,好治娘亲的病。没想到娘亲……”说着只是拭泪。 勿手缩进袖子,伸出来时已握了一个布包。他把布包小心摊开,露出几十根长短不一的银针。驭牙从未见过这么细小的银针,奇道:“这是什么?” 勿道:“你相信我能治你娘亲的病么?” 驭牙连连点头:“我信!” 勿道:“那好。待会我需要你帮忙。你先命令下人不可进来,否则你娘亲危矣。”驭牙当即钻出车帘,吩咐御者等在外守候,绝对不许窥看。赛图待要争辩,驭牙咬着牙道:“事关娘亲生死,有敢违命者,我绝不轻饶!” 御者和赛图躬身行礼,尔后一左一右在车外守护。驭牙回过身,猛地见娘亲身上插着十几根针,骇得就要惊叫。勿道:“别出声!静静看着。” 驭牙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种治病的方式似乎叫做“针灸”……多么奇怪,自己明明没见过,却觉得理所当然,便在娘亲身旁跪下来。 那十几根银针从赤的左手手腕开始,一直扎到锁骨下方,隐约形成一条通路。她左乳下插了三根针,然后又沿着肚腹往下,一直插到左膝盖下方三寸,每一根深入肌肤或深或浅,随着她的呼吸而微微颤抖…… 勿一刻也没停下,针插到膝盖下——他口中喃喃自语,称其为足三里的地方,立即小心地拔出手腕处的针,刺入右手相同的位置。他拔针时极慢极稳,手指捏紧了针先转动两圈,再旋转手腕,用力拔出,好像针不是扎进肌肤,而是扎在石头里一般。但插针的动作却极快,随意地在赤的肌肤上一拂,就立即取另一根针——那根针已在肌肤上微微颤抖了。 片刻功夫,手臂和腿上所有的针都从左边移到右边,但胸腹的针却没有动。勿的动作太快,驭牙还没看清楚,那些针犹如活过来一般,须臾又绕到了头颅和双肩。她正在愣神,忽听勿道:“把你娘亲身体侧过来,小心别让针刺进去伤了内脏。” 驭牙忙把赤的身体撑起,小心扶着,生怕她匍匐下去,胸腹部的针刺入体内。勿下手如风,瞬间又在她背上扎满了针。他暂时停了手,三根指头搭在赤的咽喉下方一寸处,屏息静气的聆听,神色肃然。驭牙一颗心都揪紧了,但不敢发出一丁点响动,生怕干扰他听脉…… 咦?为何自己知道这是在听脉络中气息流动?她诧异地摸摸自己的脸。 勿听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好了。” “嗯?” 勿扶将针一根根拔出,顺手插入布袋里。他每抽一根针,赤就低声呻吟一声,背上的针刚抽完了,她已微微睁开眼睛。 驭藏书网牙惊喜地道:“娘亲!你醒来了!” 赤勉强一笑。勿道:“你气息微弱,暂时不要说话。”赤点点头,闭上眼睛,忍着针被一一抽出时的痛楚不吭声。勿让驭牙把她放平,又重复扎了一次四肢,小半个时辰之后,才将所有的针抽完。 赤靠在驭牙怀里休息,低声道:“多谢阁下……不知阁下用的什么法子,我从未见过。” 勿胡乱道:“这是……神授之法。不过你肺内的热毒侵蚀已久,已入了心脉,我这法子只能暂时阻止热毒扩散,仍需进药调养才是。” 驭牙随口道:“请阁下开出药单……”赤奇怪的看她一眼,她自己也怔住了。药单是什么? 勿道:“不妨。半个月之内赤京大人应该不会再犯。等到了逐鹿,我再开几幅药便是。现在要紧的是多休息,培养元气。” 赤虽然缓过气,仍是疲惫,谢过勿之后又沉沉睡去。御者和赛图见赤京苏醒,都是又惊又喜。这种以针救人之法前所未见,以为勿乃成仙之人,从此毕恭毕敬,再不敢无礼。 驭牙连连称谢,喜不自禁。他们驱车继续前行,勿随口说一些新奇之事,驭牙听得简直入了神。勿故意说道一些茗应该很熟悉的事物,果然不时见驭牙脸上显出似曾相识的表情,心道:“我倒要看看,你什么时候才会恢复神智。” 半个时辰之后,太阳已经西沉到神山之后,他们赶到了一处村落。 村落不大,只有稀稀拉拉二十来间房,两、三个圈牛羊的围栏。房子下半由土夯成约一人高的墙,上半则由树枝草草遮住,甚是简陋。 正中的大屋却建得很精细,四根巨木撑起密如蛛网般的梁木,顶上用干草盖得严严实实。四周的墙也是石头砌成,既牢固,也比由土砌的墙干净。屋内有两个火坑,火坑之上是天井,烟夹杂着寥寥火星从天井中徐徐上升。屋角各半埋着四尊不知名的石兽,想来是祭祀等重要活动的场所。 第五章 赤等人进入大屋内,自有人奉上牛、羊肉及奶、果子等食物。村中其余人等都到大屋外,行五体投地的大礼。 这些人大多赤身裸体,仅以兽皮裹身。男子所持的皆是石斧、石矛等物,食物也都以土陶等器盛装。 勿家族乃商之望族,世代显贵,收集了很多古器,见那陶器表面绘有鱼、鸟等彩纹,越发确信这个梦是四千年前的黄帝时代了,因只有那时才有彩绘陶器。自商以来,陶器被铜器替代,已无人用心在陶器上,所以陶从彩陶变成了黑陶。 这些东西他曾经视若珍宝,能求得一两件便欣喜若狂,如今却见到被人如此胡乱堆放,只觉背上的寒流一阵接着一阵…… 这些,难道真的是茗梦出来的么? 众人用过食,村落中人想以祝蹈欢迎赤京大人,赤以奔波困顿为由拒之,并命赛图赐以玉剑、玉尊、犀牛角、尾等物。村人再三拜谢,退出大屋。 晚上,赤和驭牙睡在正中的虎皮毯上,赛图等人在门边守卫,勿则缩在角落里。 外面渐渐没有了响动,四野里鸦雀无声,连虫鸣之声都没有,天地陷入一片静穆。 勿闭目而坐,心却久久无法平静下来,今日发生的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一一掠过心头,他却怎么也抓不住头绪。让他烦躁的还有另一个原因——他累了。 通常累了可以睡觉,但他已经在梦里了,该如何休息?他长长叹息一声。 突然,一束苍白的光从天井透射入屋内,照亮了中央最大的那根柱头,和其下扛着它的那只青玉伏地兽像。光顺着它圆润的弧线流动,散出一层不可捉摸的辉光。勿抬头看去,原来是白花花的月亮升上了中天。月亮……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月光如此纯净,心里却觉得惶恐,难道自己已经浑浊到连月光都害怕了? 那垫柱的兽面色狰狞丑陋,却因脑袋大身子小,看上去甚是滑稽。勿垂下头,看那些在兽像头颅、身体上流动的光,看着看着,光越来越亮,也越来越冷。有些光点甚至跳跃着升起,如萤虫一般在屋内飘浮,隐隐照亮了一些阴暗的角落……是幻觉么? 不知过了多久,勿的心渐渐平静下来,神智却越来越恍惚。这些光多熟悉呀,是什么时候见过的? 是了……是那时…… 他眼前蓦地一片眩晕,身体向下沉沦,却完全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武丁大京的棺椁由于太过沉重,降入主室的时间比预计的晚了许多。直到戌时一刻,在砸死十七人、伤五十余名奴隶之后,才终于歪歪斜斜地着了地。 甬道和墓室中人来人往,数百人齐声吆喝,想要把棺椁扶正,好让殉者能按照预先计算安排的位置列队。侍从们已经忙碌了一整天,人人汗流浃背,神色萎顿,纷纷攘攘地挤过身旁,自己的心却那样平静……不可思议的平静…… 小妹……对了,她在哭泣。她死死拽着自己的手臂,拽得那么紧,直至化为泥土,陷入无垠的黑暗中时,都能感觉到她纤细的指骨卡在自己尺骨和桡骨之间…… 踅和封呢?他们站在身后,而自己一直没有回头,所以看不到他们的神态,只听见他们偶尔抽泣一声,或是低低地咒骂,虽然咒骂声很快就被高悬于墓穴之上的禁锢狠狠压制…… 这不好,至少不太好。大京入葬,按礼应庄严肃穆,而且在陪殉的二百七十人中,他们五人身份并非最高,更应当谦和慎重。 当然,自己也很明白他们的心情。死有时候并不太让人难受,难受的是等待死亡到到来。如果等待的时间一拖再拖,哀愁上叠加痛苦,痛苦上再叠加焦躁与愤怒,便愈加让人难以忍受…… 大哥呢……大哥没有抽泣。他在颤抖。他不敢抬起头,他说害怕见到泥土从天而降。真可笑,只能说明他没有仔细读过父亲的计划。 从他们的角度,是根本看不见泥土从天而降的,因为根据计划,第一波被推下来的是拳头般大小的玉石。它们采自昆仑山深处,质地坚硬而性寒,将在墓室和泥土之间建起一道矩形的隔层,疏通水流。顺便也让殉者死得更体面一些,不至于坠了大京的声望…… 大京的十六名妃子站在队列的最前面,玒秂……她也在那里。她始终挺直背脊,婷婷玉立。她身着华贵的服饰,却没有梳髻。不用回头也知道自己在,所以她进入墓室后,就优雅的,缓慢地将发饰一一取下。 她要让自己记住那一根一根,象最柔滑最细腻的丝一般的头发呢…… 其余的妃子们早已瘫软,有些还喝了药汤,失去意识,被陪同的侍女勉强撑起身体,哪里还有心思注意她的举动。墓穴上方的王室成员们也定已发觉了,不过谁也不会对殉者太过苛求的。她垂下秀发,一遍又一遍的梳理,偶尔会露出一段白得发亮的脖子。能让自己看见,她便也安心了…… 很平静……一直很平静,尽管站了几个时辰,也完全感觉不到疲惫。眼前有无数影子来来往往,鼻子里充满了深层泥土的腥味,耳朵里是无数拼命压抑的喘息声……却听不见自己的心跳。 在看什么呢?对了,是父亲……父亲…… 赐予他生命,疼爱他,养育他,把一切教给他,并在三十年后重新剥夺他生命的父亲。 父亲就站在二十丈高的墓顶,冷冷地俯瞰一切。按照他精心测算和设计武丁之墓,上合天象,下顺地理,建造时间超过十三年,使用人殉、马殉数百,铜、玉、金器无以计数……以保证它成为商国历代王墓中最宏伟、最华丽,最永世不朽的一个。 永世不朽……不朽…… 这太有意思了! 父亲……如果你能明白什么是永世不朽的话……但显然他并不明白。他当时的神情,那种被痛苦和兴奋充斥,被狂乱和理智折磨的艰难神情,仍那么清晰,仿佛就在昨天……三百年了,他冷冷凝视的脸在每一个噩梦中出现,仍然固执而残忍的冷冷凝视…… 多么平静的心情! 多么平静的夜晚! 咚……咚……那是伟大的武丁大京巨大的棺椁的声音!它也在仰望即将永远消失的天空,由此而发出悲鸣。 嚓、嚓……侍从们忙着搬进商国最庞大精致的铜鼎。 砰!砰!一箱箱装满无数珍宝和器皿的箱子被堆放在墓室四周,层层叠叠,乱七八糟,仿佛忘记了它们曾经多么显赫地摆放在商王宫殿里。 有人开始哭泣,有人大声呻吟,有人挣扎着,有人不顾礼仪的剧烈呕吐,有人提前跪伏下去……几名殉葬的祝巫沿着队伍缓缓前行,给自愿伸出手的殉者割破手腕。据说这样做,等到那一刻来临时,会轻松一点…… 这些不知羞耻的人啊!既为殉者,那一丁点儿舒服有用么?有用么? 手臂上传来一阵剧痛,心中却更加平静,更平静了……那是郁,她抓得那样紧,生怕死亡或别的什么把她带走,带离她的亲人。 她从小就害怕黑暗,六岁大了都不肯独自入睡,好了,跟着自己,她不会再害怕……永远也不用再怕黑暗了,因为所有的一切即将成藏书网为黑暗本身。 那些光,那些象活物一般流动的光啊!他看得很清楚,月亮就悬在父亲苍白的头颅上方。白花花的月光穿透了凝重肮脏的天幕,映在父亲的脸、身躯,和他身旁那堆更加冰冷坚硬的玉石上…… 每一块玉石里都有一点辉光,它们象星星一样,对着自己眨呀眨呀,眨呀眨……自己也忍不住跟着它们眨眼。 眼皮闭上,再睁开,只这么一瞬,突然之间,耳中轰然爆响,那些星光扑到面前来了! 一种语言无法表达的剧烈痛楚袭来,勿猛地睁开眼。他没有叫出声音,甚至连姿势都没有丝毫变化。因为尽管五内翻腾,无数戾气顺着经络狂奔,几乎要从内爆裂开来,把他炸得粉碎!然而身体却僵硬得像块顽石,连嘴都无法张开,唯一能做的只是急促地从鼻子里喷出火辣辣的气息,又深深吸入冷冷的空气…… 月亮不知何时已转过了天井,那尊青玉伏地兽像失去了光芒,隐入暗中不见了。 过了好久好久……好久,勿哇的吐出口浊气,身体终于能动了。虽然全身还酸痛难忍,心却早平静下来。他捂住嘴,强行忍住呕吐的欲望。 这梦境固然令人难以忍受,但三百多年来,他无数次从这样的梦里醒来,不管是习惯了也好麻木了也罢,一旦意识恢复,就绝不会再惊慌失措了。 绝不会让你失望呢……父亲。 他本能地伸手抹去眼镜和耳朵里流出的黄色液体,抹了片刻,才想起这是在梦里,哪里会真有液体流出,不觉一笑。但他立即就惊觉,为何在梦中,还会进入另一个梦? 这究竟是茗的梦,还是别的什么? 他正想着,忽听正屋传来一阵细碎的声响,忙装着睡觉,眯着眼看。黑暗中有个人坐了起来,正是驭牙。 驭牙轻声道:“娘……娘……”叫了几声,不见回答,她翻身爬起,猫着腰慢慢向门口摸去。勿刚打算提醒她赛图就睡在门边,话到嘴边停住了——若这是她的梦,她应该能够应付吧? 果然,赛图连哼也没有哼一声。驭牙拉开木门,闪身出去,又关上了门。 勿并不急着起身,伸手在地上画出祝祷之文,画完之后,他的身体骤然离地一尺来高,向后退去,撞上了石墙。无声无息地,他整个透过石墙钻了出来,一下跌落在屋旁的水井旁。 很好,看来驭牙的念力虽然强,却对蜃浆一无所知,无法察觉他的力量。 在驭牙强大的想要“偷偷”出去的念力压制下,村里的人都已沉沉睡去,几乎所有的火都灭了,只有村中央“社”位还燃着一堆火,借助火光,勿看见驭牙正向西北走去,当即偷偷尾随其后。 他不敢跟得太近,离驭牙总有十来丈的距离。渐渐地两人走出村落,驭牙两手熟练地分开齐腰深的草走着。她用根草绳扎紧了长发,随着步伐在她白皙赤裸的后背晃来晃去。 夜风吹来,蔓草沙沙作响,一浪一浪地扫过她的脊背。她好象非常享受这样的夜风,还轻声哼起了歌。 勿轻飘飘地飞到十来丈的空中,象一缕影,一丝风……明月在极淡的云层后飞速穿越,从高处看,肥嫩的蔓草反射月光,好象一块乱丝纹路的翡翠。驭牙一路迤俪向南,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小半个时辰后,她走近了一片小树林。 说是林,其实只有十来棵树而已,叶子也不甚繁茂,只是树身极高,笔直地伸向天空,在这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特别突出。勿偷偷落入草丛,夜风吹拂,他的身体混若无骨般跟着蔓草一起晃悠,让驭牙无法察觉到他的存在。 驭牙走到树下,靠在树干上仰头望天。透过树梢的月光投射在她身体上,发出一层光辉。然而当月光被云遮住时,那层光辉并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强,渐渐地竟把四周都照亮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心事,驭牙眉头微皱,脚不耐烦地踢着树边的草。她眯着眼看了许久,才从裙子里掏出一只陶埙,放在唇下轻轻吹了起来。 一开始,埙声呜咽低沉,传不出多远就被夜风吹散了。离得稍远的勿听得断断续续,不解其意。 但没过多久,风变得顺从,将埙声带着掠过了勿,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须臾,又从四面八方兜转回来,所有的声音在树下猛烈碰撞,激起巨大的回响。在驭牙看来,只是风瞬间增大了许多,吹得树木呼啦啦的响,勿却看得分明,周围的草被埙声压伏,呈一个浑圆急速向远处扩散开去。 单凭驭牙的气息是不可能吹出这么大的声音,更多的是她的念力。它们在梦境里横冲直撞,一浪一浪地扫过,震得勿耳朵嗡嗡作响。再坚持一阵,他的脑袋都眩晕起来,胸口憋得难受至极。该死,继续让她这么吹下去可不是个办法! 他刚要出手,突然之间,埙声停了。驭牙“吹奏”的强烈意志也随之消失。风虽仍吹得咧咧作响,却也完全失去了刚才那股力道。勿缓过了劲,惊异地看向树林,只见驭牙垂下了手,又一次呆呆地仰望明月。 看了一会儿,她伸手抹脸,好像在拭去泪水。她哭了?为什么?她张开嘴,又闭上,须臾又微微张开,好像在念着什么人的名字。 勿小心地往前挪动,仍然依靠风和蔓草掩藏行踪。驭牙的脸看得更清楚了,她果然在哭,却不发出声音,只是一颗颗眼泪止不住地垂落,她就慢慢抹去…… 一片树叶飘飘悠悠落在驭牙脸上,她顺手拂开。又一片落下贴在肩头,她耸耸肩,那片叶子在她如凝脂一般的胳膊上停留片刻,终于滑落。 须臾,又是一片落下,不偏不倚落在她的鼻子上。 驭牙连手都懒得抬了,撅起嘴巴,呼的一口将树叶吹飞。树叶向上翻飞,暂时遮住了照在驭牙脸上的月华,她正等着叶片飞离视线,便在这时,有人叹息道:“沧海不是你想见便见得到的。” 这声音就在驭牙靠着的树上发出,事前没有任何征兆。驭牙尖叫一声,跳出老远,可是还远不及勿震惊。 谁?自己已经把念力伸展到一里之外,竟然没有任何发现!这感觉完全不是驭牙心中造化出的人,倒象是有谁硬生生闯入这梦境一般。 他的意识向上升去,在梦境的边缘游走。奇怪,没有破碎的痕迹,一切仍然天衣无缝…… 在勿集中精神搜索的时候,驭牙跑出几丈远,回身喝道:“谁?谁在上面?” 那人幽幽叹了口气,道:“你问我,我也不知道我是谁。以前的事,我全记不起来了。”声音似乎是个十六、七岁的年轻男子,语气却甚是寥落。树上稀里哗啦一阵响,他往下丢了好些树叶下来,说道:“你难道就真的知道自己是谁么?” 驭牙怒道:“你……不要脸!竟敢偷偷跟着我,还躲在上面偷听!” 那人轻轻笑道:“太阳落山时我就在上面睡觉,听到你的埙声才醒来。偷听的事我承认,偷偷跟随的人……却不是我。” 驭牙愣了片刻,渐渐从震惊中平复过来。她把身上的挂饰整理好,沉下脸来,正色道:“放肆!你是村里的人?见了我还不跪下?” 那人从树上一跃而下,道:“虽然我记不起以往的事,却可以肯定,我不是你的子民。” 驭牙只看了他一眼,心立即砰砰跳起来。他的脸有种说不出的俊朗,脸颊和额头的线条刚硬,却并不显得生硬,那双明亮的眼睛多么有生气呀……她呆呆地道:“那……那你是谁?” “我叫做孥。你呢?” “我……我……我叫驭牙。”驭牙使劲咳嗽两声,脸上莫名的火热,烧得耳根子都红了。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只是羞怯难当,低着头道:“你……刚才都听见什么了?”声音越来越小,几不可闻。 孥收起笑容,道:“你的埙声,很好听。” “真的?” “真的。从未听过这么好听的,敢问师从何人?” “我……我没有跟师学习。只是偷偷听娘亲吹过几次,便胡乱学着……”驭牙鼓起勇气抬头看劫,被他坦然的目光吸引,一下变得从容起来,道:“你说……沧海?哪里听出来的呢?” 孥道:“你吹的曲里没有沧海。然而你的心却向往呢。”他指着东方道:“沧海在那边,千里万里之遥,无穷广阔。你想去看么?” 驭牙忙点点头,既而又叹口气,走回树林。那些树根部都极粗大,隆出地面老高,盘根错节。她坐在一根树根上,说:“我不能去。父亲说,沧海茫茫,一去就永远也回不来了。” 孥在她身旁蹲下,道:“这又如何。我娘亲曾经说,永远不许我在能见到太阳的地方生活。她说,昆仑山上的太阳是世间最刺眼的,然而昆仑山阴暗之处,却比哪里都多。你瞧,我还是出来了。” “出来?”驭牙奇怪的问,“从什么地方出来?你娘亲又是谁?” 孥想了半天,眉头紧紧皱起,道:“我……我记不起来了!娘亲……娘亲死了。对了,娘亲应该已经死了……”他用手抱紧了脑袋:“呃……我刚才说了什么?” 这个时候,勿已久收回了念头,躲在不远处偷听他们的说话。才听了几句便心中凛然,见鬼,这个孥说的竟然是巫族语言! 这个巫人是从哪里来的?他叫做孥,孥……孥……这个名字太熟悉了,是个重要的人,很重要的人……偏偏一时间就是想不起来! 夜风徐徐吹来,忽然,随着风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仿佛人的喘息。勿乍一听见,全身骤然收紧——这声音绝非出自梦境之内,他甚至能感觉到它穿越梦境之壁进来时引起的波动。 那里……天穹之上,月色依旧,只是徒然间好像倒映入水中一般,月华周围泛起层层光的涟漪,一圈一圈向外扩散。整个天穹好像一潭墨绿色的水,无声无息地荡漾开来,那些稀薄的云层便如水墨一般跟着晕散。 越往外,涟漪由白色渐渐变成金色,既而是橘色,最后变成黯淡的紫红色,消失在天幕尽头。 没有错,声音的确是从梦境之外来的,但不是眼前这个陌生人……勿惊疑之下,闭目沉思,身体便没有随着蔓草摇晃。蓦地风声大作,他一下睁开眼,强大的念力瞬间展开,在面前竖起了三道屏障。 一声巨响,即使勿几乎集中了全部念力,身体仍被那股不可思议的巨力撞得急速向后倒飞出去。风声尖利刺耳,勿的耳朵里却听见胸前咯咯作响,肋骨至少断了四、五根。即使在梦中这份痛楚也难以忍受。是谁? 他没有抵抗那股力道,..反而就势继续飞速远离被攻击的地方。眼前蔓草翻飞,已瞧不清楚树林和驭牙,他转过头,却见左首十几丈外,有一道飘忽的影子。勿深蕴蜃景之妙,能使身体随意飞行,那人猫着腰在草尖奔跑,却与他始终保持平行。 驭牙焦急的声音传来:“孥,小心……” 孥狂奔了近五十丈,猛地纵身跃起,落下时 79bb." >离勿只有几丈远了。明亮的月光照亮了他的脸,勿只看了一眼便心头剧震——那人赫然便是本该被囚禁在“翕然”里的巫劫! 但他的模样却只有十六、七岁,头发乱得象杂草,赤裸的上身显得很瘦小,腰间裹着兽皮,背着一张弓。他被翕然锁住,为何却进入茗的梦里,进入到这常人绝难涉足的蜃境之中? 勿脑子一阵混乱,速度不觉慢了下来。眼见巫劫就要追上自己,勿强行压下胸口的痛楚,双臂一展,砰!巫劫所在的地方蔓草碎石横飞,被他的掌力拍出一个大坑。 勿抬起头,月光下只见巫劫高高跃起,心中一喜,正要趁他在空中无可借力再拍两下,忽见他全身绷成一条线,笔直地落下地来。 勿连拍三掌,巫劫仿佛听到了他的掌风,身体忽屈忽伸,不可思议地一一避开,落入草丛中。勿的手一抹一抓,他落下的地方四、五丈方圆的草同时向上腾起,断成碎末,巫劫却已不见了踪影。 勿知道他定会潜伏过来偷袭自己,当下停在离地十丈的空中,向梦境之外探求力量……虽然当年施行“土灭”之法时,他为了成全妹妹和哥哥们,放弃了所有力量,但在蜃景之中,他才是真正的王者……没有谁比他更了解蜃景,也绝对没有人可以在这个世界超越他,哪怕这不是他的梦…… 随着更多的念力进入驭牙的梦境,勿的信心再次增强。脚下的草丛被风吹得起起伏伏,他的目光一片一片扫过,奇怪,没有巫劫的身影。他藏得很深?勿深吸一口气,将念力的触手探得更深更广,甚至穿透了湿润的土壤……还是没有。 正当他迟疑地转着圈寻找时,眼角闪了一下。仅仅是因为本能和运气,他在最后时刻才勉强避开了射向头颅的第一枝箭。但是第二枝、第三枝……扑扑,扑扑!接踵而至的四枝箭穿透了他的身体,他连一点挣扎都没有就落了下来。 真……该死!有两件事没有料到!一是没料到巫劫潜入草丛居然没有追赶,而是倒退回去,难怪找不到他!自己还傻傻地悬在朗朗皓月之下,让他出手时好像射宿鸟一般从容。 第二个没料到……巫劫的箭来得如此之快。勿随即醒悟,第一枝箭根本就是要逼他躲避,以便使身体侧向箭矢来的方向。传说巫劫的父母死后,他一个人在妖龙横行的地下深穴里生活了很多年,看来非是虚言…… 立即听见巫劫兴奋地道:“我射中了!” 随即是驭牙的尖叫:“别射!我认得他,他是……” 勿慢慢从蜃浆里冒出头。虽然身心疲乏,他的嘴角却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微笑。看来茗还完全不懂得蜃景的秘密,她一紧张,就被自己找到了破绽从容离开。 好累……他连手臂都抬不起来,踅也不在,只好靠在瓮壁上休息。这可真别扭,在梦中累坏了,需要醒过来休息。 胸口和身体几处还隐隐作痛,这是梦境的残留,只能等它慢慢淡去。他艰难地挪动,让身体更舒服一点。 孥……是了,那是巫劫父亲的名字。即使在毫不知情的睡梦中,巫劫也如此强悍。他回到了仍躲藏于洞穴深处的童年么?他仍以为要在妖龙、阍囵、猁镅等妖兽横。 五鹿宫外立时陷入一片死寂。人群里的赤京又惊又急,当时就昏死过去,驭牙心怦怦乱跳,一时手足无措。 此时,呙钟声急切响起,黄帝的使者手持节仗,出中门,请巫隅踩着一百三十名奴隶的背进入宫中。 部族长老们焦急地等在宫门外。驭牙稍回过神,命御者将昏迷不醒的娘亲先载回住所。他们的车驾向外驶去时,黑压压的人群自然而然让出一条路。 辰时一刻,四面宫门同时落下。调五百龙士、五百虎士、五百鹰士镇守宫门。 辰时二刻,斩杀三十名奴隶、三十头黄牛、三十匹青马祭天。一共有十六名羽士驾着妖龙,分别向四个方向飞去。 辰时三刻,有人看见夏宫尹在东城门外,向狐月湖中投入玉璧十双、玉琮十对、玉剑二十柄,并以二十童男祭之。 到了巳时,冬宫尹率一百三十侍从出北门……祭祀规模一次比一次大,空中传来沉闷的轰响,九鼎卫城开始沿着坎卦方位移动,逐鹿城的空气仿佛都被凝固了。 巳时两刻,宫门再度开启。这一次却没有任何侍从、使者出现。巫隅独自一人走出宫门,仍然不发一言,径直上车。车右没有按礼在宫门外绕行三匝,巫隅也没有向宫门上的龙首施礼,便打马向北。 由于事发突然,长老们被巫隅的气势所迫,竟纷纷散开道路,让他从容离去。忽听城楼上“且止”之声,一名黄帝使者赤足批发,手持凤尾节杖,沿着两百丈长的宫墙奔跑。阳光从东面来,他那巨大的影子在大地上快速地晃动扭曲,象受辱而飞跃于云端之上的黑龙。使者大声宣帝之诏令,邀巫隅回宫问话。 巫隅竟去不顾。 这下举国哗然。一大半族长老们立即求见黄帝,请求以大不敬罪处决巫隅,巫族之大长老亦必须为此亲自向黄帝谢罪。直到第三天傍晚,请求与巫族一战的部族长老们仍不肯离去,以致宫门迟迟无法放下。总共二十七人戳眼断发,三人自尽,以示决心。 数天时间,宫门外就聚集了三万人,都城通向四方的两丈宽的驿道上,请战者络绎不绝。由于各部族车辕宽窄不一,一日内因相互撞击而损毁的车驾就在千乘以上。 众人点燃了逐鹿城东面的末头山,祭祀战争和死亡之神、被黄帝打入魔域深渊的蚩尤,火焰高达百丈。夜晚降临后,天幕仿佛都燃烧起来。 然而在面见了巫族使臣之后,黄帝就再未公开露面,也没有下任何诏令。不仅如此,十二神将中仍留在涿鹿侍奉黄帝的七人也仿佛消失了一般,府门紧闭,连其家臣也不知主人的去向。只是当那六十名的卢族侍女被各部族围困,无法脱身,于宫门外悉数自尽后,黄帝怜之,下令不得毁其尸身,派城尹收而埋之。 第六章 逐鹿城一片混乱,赤心力交瘁,彻底病倒。但黄帝一日不表态,她死也不肯离开,只让驭牙和赛图两人悄悄离开涿鹿城,星夜兼程往家里赶,希望在巫人或黄帝的使者到达之前面见到贰负,让他有所准备。 今天早上,他们第三次越过泊水,准备穿越逐山时,勿暗自搜索梦境的破绽,不料发现十几里之外,那名巫族使臣也正在渡河。 驭牙和赛图听到这个消息,立即决定刺杀巫隅。勿觉得他既然敢孤身前往逐鹿城宣战,单是这份胆识就不容轻视,建议还是谨慎为好。 但驭牙对其嗤之以鼻,赛图更是笑道:“巫族自命神子,不过依仗大神之势而已。在我族面前根本不堪一击。若非帝君尊奉正神伏羲,荡平昆仑有何难事?” 勿本还想再劝,转念一想,或许茗只有在心情激动时才能寻到弱点,突破梦境。如果她要杀掉巫隅,必有一番恶战,这个梦也许就能中断…… 于藏书网是勿帮着策划,建议以这条必经的山谷作为埋伏之地。他们在山崖之上找了一处隐蔽的岩洞,三人藏身其间,静候巫隅的到来。 太阳已经彻底沉入山后,连最后一抹夕阳也被暮色吞噬了。天虽然还没有变得漆黑,前面的山头却已经变成了青黑色天幕下的一片剪影。那条黄色的路也越来越模糊,越来越与其后的山色融为一体。 群鸟早已归巢,夜间活动的野兽还未出没,这是一天中仅此于黎明前的静寂时刻,连虫鸣声都听不到。太白金星从山头升起,夜风刮过,山林便悉悉索索地发出些微叹息…… 赛图已经连续站了两个时辰不曾挪步,只是间或虚拉满弓,对着那条黄线空放一箭。他侧耳听风声,估算着箭的落点。他的弓长达一丈,粗如辕木,简直就是一根木棒,不知用什么神兽的筋做的弦才能拉开。 驭牙则一直静静地半跪在草丛中,身子略向前倾,一手撑地,另一手摸在腰间。尽管腰间没有武器,她的手却始终虚扶,仿佛随时就会抽出短剑一般。以勿老辣的眼光来看,这是非常完美的潜伏姿态。勿再一次迷惑了。 她究竟是谁? 茗……断然不会潜伏偷袭,然而眼前这人简直经验老道,她胸前的琉璃珠、骨饰等物,都用布紧紧扎好,风吹得再大也不发出一点响声。那面铜镜被她挪在了腰间。奇怪的是,无论勿怎样凝神观看,镜子表面都漆黑一片,什么都映不出来。这是面什么镜子…… 赛图忽地沉声道:“来了,屏气。” 勿和驭牙立即同时憋住气,小心地向下张望。 风吹得很大,坡下的丛林发出呜呜的声音,三个人迎风等了一会儿。突然,对面山腰亮起了两团白色的光芒。 它们从山后转出来,象两团鬼火般忽明忽暗,隐隐照亮了那条土黄色的路。它们拐过山角,在原地上下徘徊了好一阵,好像在探索周围的情况。片刻,山后传来一声呼哨,光芒才继续飘飘悠悠沿着道路前进。 勿瞪大了眼,隐约看见光亮中心是两只小鸟。据说呼更鸟是昆仑山冰川之上的灵兽,能嗅出数里之内任何人或是妖族的气息。不过现在风是从山谷下往上吹,他们屏住呼吸,呼更鸟一时应无法发现。 那两团光芒沿着山路行进了十几丈后,山腰拐角的地方又明亮起来。这一次光亮大得多,好像月亮要从那里升起一般,一束束光在树木间快速穿行。勿的心没有来砰砰乱跳,赛图悄无声息地后退两步,抽出了一只箭。 蓦地四匹全身发光的白马冲了出来,后面拉着的马车亦通体笼罩在白光之中。马车的速度很快,却听不到马蹄和车轮的声音。待驶得近了,才发现马蹄和车轮都离地一尺来高,在一条看不见的路上奔跑着。 马匹和车散发出的白色光芒仿佛火焰一般,被风吹得向后飘动,有一些甚至被吹得脱离车驾,便迅速消融在夜色之中。 车驾上没有车右,只有一名头上戴着青玉面具的御者。巫隅站在车左侧,象征昆仑山的白龙旗在他头顶迎风翻飞,看不清他的模样。 勿不知道那白色光芒究竟是什么,但显然是巫族某种厉害的禁制。奇怪,他瞬间想到了一个问题:黄帝之后,或者说夏国五鹿城沉沦之后,神人血脉分散,人族力量的确已远不如这个时代;但为何巫族和妖族的力量也降低如此之多,以至人族仍然能够保持三族鼎立的态势? 赛图慢慢拉开了弓,弓身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也隐约散发出一层紫色光芒。他利用山石和灌木的掩护,不让下方的巫人看见。 驭牙左手手腕上的玉镯忽地一闪,手中便出现了一把青色的玉制短剑,向赛图点点头。勿被她突然勃发的杀气震得一交坐到。便在此时,嘣的一声脆响,赛图出手了! 啪啪啪啪!几乎就在他放开弓弦的同时,车驾左侧一口气展开了四层禁制,每道禁制中心都是一个巨大的蓝色的圆环,围绕圆环又迅速生长出无数白色文字,然后是无数个圆环……山坳内赫然明亮起来。 但只亮了一瞬,圆环刚展开到第二圈,赛图的箭竟已强行突破,只被禁制微微减缓了一下力道和速度。它突破禁制时发出尖利的啸声,直向巫隅胸口射去! 山坡上的三个人同时心道:“中了!” 却见御者一反手,硬生生将箭抓在手中。他手里一定同时展开了禁制,箭立即就变成了一束火,瞬间烧成灰烬。 勿脱口叫道:“糟糕!”眼前一花,赛图和驭牙一前一后冲出隐蔽的山洞。勿脑门爆出层冷汗,拼命往外一扑。 嘎啦啦——三个圆环在洞内凭空出现,中心的小圆轴飞速旋转,外围则沿着凹凸不平的洞壁展开,迅速扩大,洞穴内一时亮如白昼。当三个圆长满符文的边际同时接触,圆环骤然停顿。洞外的勿仿佛听见叮的一声轻响,他尖起耳朵……。 砰! 山洞猛地爆裂,无数石块向外喷射。勿侥幸避开了冲击,却被震得飞出数丈远,差点摔断腿骨。 大多数石头胡乱地落入灌木丛中,但有几十块大石却闪耀着蓝光,劈头盖脸向正沿着山坡极速向下奔跑的赛图和驭牙砸去。赛图听见身后风声有异,沉声道:“我断后。” “好!” 他双脚一并,身体凭空翻转,脚在山石上死死蹬住,山石被他蹬跨了一大片,悉悉索索的往下塌去。这么一忽而,他已掉转方向向山上跑去,手中的弓身舞得呼呼作响,将冲到前面的石头一一打碎。 “如果杀不了使臣,不要逞强,先杀御者……” 赛图的声音迅速远去,驭牙继续向前狂奔,象只灵巧的小鹿一般,利用树木和凸出的岩石快速弹跳,紧紧追赶那辆也加紧奔跑的马车。 眼见已冲到离马车不到二十丈的距离,面前山势陡然升高,变成一条山脊。她沿着山脊追赶,马车在山脊下方,能清晰地听见鞭子清脆的响声,御者也正加紧抽打马匹赶路。 近了……更近了……十丈之外一块巨岩挡住了山脊,驭牙深吸一口气,在岩石上猛地一踢,借力高高飞起,向车驾俯冲而去。 风在耳边呼啸,手臂和脚踝上的骨饰卡剌剌的响着,她的身体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车驾周围白色的光芒仿佛都被她的杀气吓到,纷纷向四面散去,巫隅的咽喉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砰! 巫隅反手一拍,手中骤然出现的剑硬生生将驭牙拍得翻了个滚,向车后飞去。眼见车驾就要跑远,驭牙手一长,手指刚碰到白龙旗帜,借到一点力,立时扭过身体。刚要翻上车驾,眼前一闪,巫隅的长剑再度杀到。 巫隅手中的剑比驭牙长了近一倍,他身不转,头不回,却想脑袋后长了眼睛一般,居高临下用剑猛劈。驭牙硬顶了两下,手就痛得几乎抬不起来。眼见第三击当头劈下,她突然放开旗帜,马车向前疾驰,那剑擦着她的头皮飞过,只切飞了一缕头发。 她在巫隅制造的透明的地面上滚了几下,又顺势跳起身,埋头急跑。每一步踩下去,足底都显出一层淡淡的光环,只觉冰冷刺骨。白色光芒在车驾四周延伸不过五、六丈的距离,许多芒尾被风刮落,驭牙仿佛听见它们细声地哀叹着离去,随即被身后紧紧追赶的黑暗吞噬。 这禁制远非托起马车奔跑这么简单,她明明那么有力量,此刻却觉得连三成都无法使出,离马车就短短的两丈距离,怎么也无法追上。忽地紫光在左首持续闪动,三丈之外,白色光芒剧烈翻滚,最外面一层看不见的幕布上爆出一个又一个浑圆。 每爆出一个圆,圆中心总是飞快转动,围绕圆心生出无数符文。当符文爬满圆圈时,圆圈便迅速消去……驭牙看得很清楚,那是赛图射来的箭,它们正面击中禁制,好像射中的是顽石一般撞得粉碎。为何第一箭能突破四层禁制?驭牙心中升起一个念头——他根本就是引诱自己前来…… 但现在已经无法回头了,刺杀失败,唯死而已…… 正跑着,驭牙忽地心生感应,一抬头,撞上了使臣巫隅的目光。不知他什么时候转过身,斜靠在车栏上瞧着自己。他的脸修长却不显枯瘦,嘴角上翘,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里有一潭深水,看得驭牙浑身一哆嗦,脚步踉跄,差点儿摔倒。 这么一忽而,车驾又离开了几丈。车右在前虚提鞭子,发出清脆的声响。驷马同时长嘶一声,骤然加速。驭牙忽见身旁暗了许多,光芒正在迅速离去,焦急之下猛地向前一扑,短剑朝着巫隅胸膛刺去—— 哆!巫隅轻轻一侧身,短剑深深插入车栏之中。这一招却是虚的,驭牙趁他闪身之际往前一扑,钻入车底。 巫隅喝道:“过来。” 站在车前的御者忙退到后面,跟巫隅对换了位置。他继续虚提马鞭,一面紧张地看着巫隅。巫隅手上一道符文若隐若现,但担心击碎车驾无法赶路,迟迟不肯放出,耐心地等着驭牙自己露头。 忽听嗖嗖声响,数件事物从车下飞出,却向几个方向飞出。巫隅一怔,其中一件击中了路旁的树,突然反弹回来,御者猝不及防,被那事物击中胸口,却发出“铛”的一声。 驭牙一击得手,哈哈一笑,腾身而起就要离开车驾。蓦地放声尖叫道:“你!是你!”她眼睛瞪得浑圆,脸色骤然雪白,似乎见到了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御者虽然戴着玉石面具,也立即侧过头去,不让她看自己。 巫隅反手一拍,驭牙身体周围蓝光一闪,顿时失去重量般飘了起来。他手指虚捏,拉得驭牙整个人好像风筝一般跟着车飘飘悠悠向前。 巫隅笑道:“汝,贰负之女,能逆天乎?吾奉命诛汝父,与汝无关。可退矣!”他伸手摸到驭牙脸上,驭牙心中大急,然而身体硬得象块顽石,连侧一下头都不行。 巫隅轻抚她的脸颊,好像在对自己小女儿说话,声音极尽温柔:“汝父犯下逆天之罪,吾唯有诛之以存汝族,明白么?”他屈指在她胸前一弹,道:“去吧!黄帝之子亦在追赶,汝替吾告之,吾承天命,顺神意,概莫能阻!” 驭牙吃痛,本能地用手捂头,手脚能动了!身体的重量刹那恢复,她往下坠落,身体发出红色微光,一下穿越了白色光芒,重重摔在泥地上。她在地上连滚几圈,滚入路旁的草丛才勉强停了下来,一时间头晕眼花,不辨东西。 她躺在草丛中,听见马蹄声急,向南而去,随即听见赛图的怒吼。她知道巫隅的厉害,想喊赛图回来,但胸口被巫隅弹中的地方象被冰封住一般,冻得气都喘不过来。只听砰砰几声,赛图大声咆哮,吼声中有无法掩饰的痛楚之意。 下一刻,吼叫声噶然而止。 驭牙急的几欲昏厥,便在此时,没有任何征兆的,一道电光几乎擦着她的身体掠过……不……这不是光,因为她额前的碎发都被吹起来了! 身后的道路上,传来一连串清脆的金玉相击之声,听得驭牙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通常情况下只有极强的禁制猛烈撞击时,声音才会如此尖利。她看不见,但立即意识到是那道光击中了巫隅的禁制。 巫隅抚掌朗声道:“此箭何刚猛如斯也。汝何人?” 回答他的是接连六道电光,分别从六个不同方向射来。哧剌剌,哧剌剌!声音一道比一道刺耳,一次比一次巨大,终于听见马匹哀嘶之声传起。轰的一下,车驾不知撞到哪里停了下来。 驭牙正自惊疑,忽地身体一紧,有人抱住了自己,低声道:“别出声!” “是你!”驭牙听出是孥的声音,激动得浑身发抖。孥抱着她,在草丛的掩护飞速向山脚下跑去,一边跑一边顺手捡起石块往远处乱扔。 驭牙紧搂着劫的脖子,从他肩头往后看。他们已经跑到道路几十丈远的下方,再看不到巫人和他的车驾,却见一束又一束蓝色的光飞起,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线,象游龙一般向四面八方飞去。一些光钻入林中,一些飞上高高的山顶,一些则向山谷底下潜来。 “他还在找我们……”驭牙经过刚才一战,对巫隅有种难以言说的惧怕,他似乎并没怎么出手,甚至根本就不曾见他画一道符文,然而一切都在他的控制之下,从容得如同捏死蝼蚁。驭牙等人在此埋伏良久,倒象是自动自觉钻进他设下的圈套一般。 还有御者……那个人……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四年过去,她原以为一切早了解,没想到那个人还是回来了! 孥伸手捂住驭牙的嘴,驭牙知道他的意思,当即屏住呼吸不再说话。越往下接近山谷,灌木就越稀少,凌乱的山石增多,彼此犬牙交错。想来应是夏天山洪爆发时冲下来的。这时节溪流很小,孥扛着驭牙两步就跳过了谷底的小溪。 越过一块岩石,两人眼前忽然一亮,一道蓝色光芒就在十几丈外的溪流上方游走。因河谷中巨石众多,它搜索得很慢很仔细。幽幽蓝光照亮一处又一处缝隙、洞穴,又冷冷地离开。夜风咧咧地从河谷上游刮下来,光芒的尾巴被风吹乱了,点点蓝色小光点落在岩石上,渐渐消融。驭牙仿佛都听见了它在岩石上爬行的徐徐索索的声音,急的快要落下泪来。 孥抱着她悄悄往左首的山坡走去,蓦地一束蓝光从他们头顶十来丈高的空中掠过,撞在山壁上,两人忙俯下身。 那束光拼命想钻进石缝里,剧烈地摆动一阵,突地化作数十束小的光束,水银泻地般铺散开来。这些光束不再能飞行,如一条条蛇快速地在山石间穿行,搜索范围一下子成倍增长。 驭牙听见孥的心第一次跳得厉害起来。 亮光不停闪动,有两束光投到溪流下游,在水面散开;两束投在右边丛林之中,轰然分散……顷刻之间,方圆一、两里内全是蠕动的小光束,他们被彻底包围了。 随着两边山体和溪流被光的洪流逐渐照亮,包围圈迅速缩小。驭牙咬咬牙,刚想说拼了,忽觉孥的身体慢慢向下沉去。 她以为他跑累了脚软,想要挣扎下来,孥却把她抱得更紧。驭牙听见奇怪的汩汩声,一低头,却见孥陷入河边的淤泥之中,已经到了腰部。 她惊异地看向劫,被他灼灼目光吓了一跳,突然明白了他的用意,于是跟着他一起深深呼吸。 冰冷的淤泥和水接触皮肤的时候,驭牙全身都缩紧了。不知孥用了什么法子,他们沉入淤泥的速度逐渐加快,却并不发出声音。 十几束小光束蹿上了河岸,其中一些发现了他们的脚印,开始沿着河谷两侧同时向前。更多的淤泥涌上来了,渐渐漫过驭牙的腰,胸脯,脖子……她胸口憋闷难受,被淤泥掩盖的身体冰冷,即将被活埋的恐惧让她浑身颤抖。 孥低声对她说了句什么,可惜泥水正好灌入耳朵,汩汩直响。她两只手的手指几乎掐进孥的肌肤里,感到他炙热的身体,心道:“便是这样……也好……” 下一刻,她彻底陷入黑暗之中。 “消失了。”御者的声音透过玉石面具传出来,苦涩难听。 正在闭目沉思的巫隅点点头。他的右手摊开,数十个蓝色的小圆环在手心前以不近相同的速度转动着,其上的鸟篆文字时增时减。他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手一捏,象掐断了什么东西,旋转的圆环们戛然而止,既而变得模糊,一瞬间消融在空气中。 随着圆环和文字消失,几十丈之外,大大小小的蓝色光束们也纷纷失去准头,向下坠落,被山风一吹,化作无数闪烁的银色光点。风越吹越高,亮点们被卷到高空,星星点点的煞是好看,过了好久才渐渐隐入漆黑的山的剪影里。 巫隅站起身,问道:“人呢?” “死了。他原是赤京的车右。” “马?” “都死了。”御者躬身道,“虽然只有两箭射穿禁制,但力道太大,四匹马同时毙命。” 巫隅走下车驾,没有看马,只拿过御者的手。手份外白皙纤弱,却是一双女子的手。右手的掌心处有一条乌黑的痕迹,几乎将手掌一分为二,可以想见当时那一箭强行穿过时的力道,若非有禁制保护,手恐怕已经被割成两半了。 “以后别这么傻,那么快的一箭,你抓它作甚?若是我放出禁制的再慢半分,你的手岂不废了?” “是!奴婢情急,一时忘了主公是想诱他们下来了……后面射来那七箭,很不简单呐,难道也是……他的手下?” “你说贰负?不像。”巫隅在那道伤痕上来回抚摸几下,御者只觉一阵清凉,痛楚顿时减轻。他沉吟道:“这个人仿佛知道禁制的弱点,甚至好像知道禁制能自行转移弱点,是以不论我怎么变幻,每一箭都刚好射在那一点上。若是人,断然不能如此通晓我族的禁制,但若是我族之人,又怎会有这么大的力量?” 他叹了口气,道:“我还是失算了,原以为他的目标是你我,没想到前面的箭射破禁制,趁我反击之时,竟从车底弹过两只,射死了马。他的目的应是阻挠我们的行程。此人真不可小觑也。下次若是再见,得打起精神才行。” “是……幽魅在山上还找到一个人,要上去看看么?” “那是个死人。”巫隅的脸色沉下来,“灵魂沉沦,死亦未死。管他做甚?天自罚之。”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被厚厚的云层遮住了,没有月亮星辰,车驾的光芒也正迅速淡去。黑暗从两山之间涌出,就要将这片刚才灿烂过的山谷彻底吞没。巫隅向北眺望片刻,说道:“取下你的面具。” “是。” 御者取下玉石面具,垂首恭立。巫隅用手抬起她的下巴,森然道:“真是一模一样。没想到刺杀的人竟会是她……驭叶,你姐姐认出你了么?” “她已经认出来了。”驭叶道:“否则看我的眼神不会那么惊慌。她认出了这东西。”说着伸手入怀,抚摸胸前某件事物。 巫隅点点头:“认出了便认出来罢。也好,从今天起你不必再戴着面具了,让她,让你爹好好瞧瞧,你是怎么一步步又走回去的。” 驭叶黯然道:“父亲……我死也好活也罢,对他而言根本无所谓。倒是姐姐,只怕从今而后会寝食难安呢。” 巫隅盯着她的眼睛问:“她寝食难安,你会高兴么?” 驭叶摇摇头,既而又点点头,神情落寞。巫隅轻声道:“你能想开就好。我不在乎她是谁,你,好好的活着罢。” 驭叶听了这话,眼圈都红了,轻声道:“她设下埋伏想杀你……为何却又放她去了?” “你又为何没有出手?”巫隅道,“刚才你若出手,她绝逃不了,对么?” 驭叶垂下黔首不语。 “你被她所害,尚且不忍取其性命,我又如何下得了手?”巫隅叹道,“你们的命运交织乃是天意,非我可以左右的。” 巫隅一边太息,一边用手指在空中随意地画出一些符文,不等符文展开便又随手抹去,似乎有件事难以抉择。 巫隅说得对,当时姐姐惊慌之下盯紧了自己的眼睛,那时若要下手,她一点儿机会都没有。可是…… 驭叶出了一会儿神,问道:“请主公息怒,奴婢有一事不明白。” “嗯?你是想问,为何我要把诛杀贰负的事告诉她,让贰负有所警觉?” “是。” 巫隅刚要回答,忽地一凛,顺手一招,彻底收了依附在车驾上的光芒,轻声道:“别动。” 驭叶一怔,一阵狂风忽然从谷口钻进来,卷着无数草叶枯枝,从两人身旁刮过,周围山上的灌木和草丛发出呼啦啦的声音。驭叶被风吹得迷了眼,转过头用手按着头发。 奇怪,通常巫隅身旁有一层禁制,不会有如此强的风吹到身上才对呀?她勉强眯着一只眼看巫隅,他不知何时已收回了所有禁制,白袍在暗中咧咧起伏,他却纹丝不动,也不说话。 呜—— 风须臾间就大得不可思议,每一股风吹来,都象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拍在身上一般。驭叶站立不住,不得不蹲下,转眼连这个姿势都无法稳住身体,她被狂风吹得滚出几丈远,吓得死死匍匐在地。 忽听哗啦一声,马车被卷起老高,接着又轰然落下,砸在她身后两丈远的地方,顿时碎成数段。一些小的部分纷纷被风刮走,消失在黑暗之中。 驭叶一颗心砰砰乱跳,再看巫隅,见他仍站在原地,衣衫在风中狂舞,反而给人一种稳如泰山的感觉。见到他这模样,驭叶心中稍安,顶着风向他爬去。 这当儿,蔓草的起伏声被已呜呜的风声完全盖过,“呜……飕飕飕……”恶鬼磨牙般的尖啸声让驭牙浑身战栗。间或还有粗大的树枝绷断之声、岩石塌落之声、断木滚石相击之声……连大地都在微微颤动,仿佛不远处正在地动山摇。 蓦地汩哇一声怪叫,比驭叶牙能想象的最尖锐的声音还要尖锐,仿佛不是传到耳朵里,而是直接在人骨头上刮过一般。驭叶只觉得内腹一紧,周围的一切顿时围着她高速旋转起来,她痉挛地直起身体,脖子越伸越长.,片刻,哇的一口吐出来。 风却不知什么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比它的到来还有迅速诡异。驭叶拼命用手顶住胸口,也着实没什么可吐的,但还是干呕了好一阵才勉强停下。忽觉一只温暖的手摸到头上,驭叶慌忙道:“主公,奴婢……别……别弄脏了……” 巫隅蹲下身,紧紧抱住了她,在她耳边低声道:“别动……瞧。” 驭叶抬头看去,那里,西面山峦之上,厚厚的云层当头压了下来,一片难以形容的红光在云中跳跃,仿佛整个天空烧起来了。 然而那光芒却又不象是真正的火光,它黯淡、模糊,夹杂着一些让人心生厌恶的土绿、灰褐色彩。云雾翻滚、躁动,不停地向下方伸出触手,又滚滚向内吞噬更多;山头的树木在风中起起伏伏,光芒的映照下,天地好像都变成了某种巨兽让人毛骨悚然的内脏。 这一幕前所未见,恐惧把驭叶的心都揪紧了。不过随即感到背后传来的巫隅的温暖,才稍觉安心。 “那是……什么?” 仿佛为了回答她,突然,一根擎天巨柱从云雾中突出,慢慢降下,落在山的背后。山后扬起巨大的尘土,大概有大片山石被撞得崩塌,大地远在隆隆声传来之前就剧烈振动起来。驭叶一开始还以为天真的破了,掉下这么个事物,然而紧接着又是一根伸出,落在那根柱子之前,接着又是一根,又是一根……片刻功夫,六根巨柱探出云层,插入大地。 大地的震动已经成了一种常态,几乎没有止息的时候,隆隆的声音在山谷间来回震荡,人的肌肤就随着这响动爆出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现在看得更清楚了,巨柱都呈现出一种难看的阴暗的红色,某些部位流动着耀目的光彩,想来云层就是被它映成红色的。驭叶凝目细看,在更远的、几乎被云雾遮盖的地方,同样亦有六根柱子落下。十二根柱,似乎撑起了某个庞大得匪夷所思的东西。但它的身体和头完全隐藏在云层之上。 “啪……剌剌……剌剌……” 打头的一根柱子慢慢举起,凝重得象从淤泥中拔起象腿。它往前几乎越过了两个山头,才再一次沉重地落下。在它落下的同时,第二根、第三根……所有的巨柱都跟着动起来了。无数鲜红的长长的亮线在巨柱周围快速地飞来飞去,忽而聚集,忽而分散,象苍蝇缠着死肉。 山峦在剧震中这些巨柱轻而易举地踏破、砸断,垮塌下来。大地扬起高达百余丈的烟尘,借助肆虐的风向四周散去,摧毁沿途的一切…… 驭叶颤声道:“是……是腿?” “你看出来了。”巫隅在她身后淡淡地说。驭叶的指甲都掐进了他的肌肤,他却动也不动,任她抓着。 “谁……什么东西?神?龙?” “什么也不是。”巫隅的语气中有一种不肯掩饰的轻蔑,“在黄帝的儿子中,他只排在第七位而已。” “黄……黄帝之子?”驭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他……他不是人么?这是他的化身?” “真身。很不对劲是不是?虽然他很少表露出来。”巫隅轻笑道:“听说连黄帝自己也不太喜欢他,但他的武力却在他的兄弟中无人能及,即便是与十二神将比,恐怕也差不了多远。所以他得到了僖姓,名恶。共工触断不周山,露出了一个深达幽冥黄泉的洞窟,便是恶奉命驻守,阻拦黄泉里的烛龙爬上地面。看来贰负之事非同小可,连他也被紧急调回逐鹿城了。” “那……那我们还能……”驭叶没敢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巫隅不说话了。 轰隆……轰隆……开天辟地一般的巨大响声持续着,黄帝之子缓慢地——然而一步就跨越十几里的移动着。他的腿远不止十二条,在小半个时辰的时间里,至少有六十四跟柱子般的巨腿从浓云中钻出,踏碎山脉,在驭叶眼前掠过,又钻入飞扬的尘土之中。 就在驭叶觉得全身都要被震散的时候,一根长得似乎可以从把天都扎透的尾巴摇摇摆摆出现了。它干净利落地把本已被摧残得奄奄一息的山峦彻底扫平,最后一个四棱箭头一般的尾巴尖甩了两下,扑剌剌地在大地上拉出一道丑陋的疤痕,终于都钻入烟尘中不见了。 只是大地仍然断断续续震动了半个多时辰,直到那诡异难看的红光彻底消失,周遭重新变得漆黑一片,才渐渐平复下来。 巫隅放开驭叶站起身。背后那股暖意迅速逝去,冷风袭来,驭叶禁不住一哆嗦,赶紧跳起来。巫隅从灌木中拾起节杖,拂去上面附着的残草,凭空画出一道符文,节杖顶端立即又发出白色光芒。 驭叶见他做出继续北上的架势,忙道:“主公,既然黄帝已决心要战,而姐姐也知道了我们的行踪,我们应当立即返回昆仑才是。” “为何?”巫隅淡淡的问。 “为何?这是当然的啊,仅凭我们两人,如何应付得了?即使身为使臣,恐怕也会遭到攻击。黄帝也许会正大光明与昆仑作战,然而他的部下,那些被你羞辱的部族长老们,难保不会……” 巫隅手一挥,截断她的话语。他问道:“为何黄帝已决心要战?” “这、这是理所当然……他连恶都召回来了,还不是准备开战?” 巫隅一笑,大步沿路往前走去,边走边大声道:“开战与否不在黄帝,而在吾!天命亦在吾!你终究会明白,天命所在,虽千万人又何惧哉?走罢!” 驭叶不再多问,拿过使臣节杖,刚走了两步,忽又转身。她略一踌躇,跑到破裂的车驾前,还好,驭牙的短剑仍插在车驾上。她用力拔了出来。 玉石剑身在刚才与自己对砍中已经缺了一块,但剑柄上的玛瑙石仍完好无缺,她甚至依稀感bbr>.到上面残留的驭牙的汗水……她解开衣服,拿出胸前挂着的一面粗糙的铜镜。刚才替她挡住驭牙攻击的,便是这块铜镜。那么猛烈的攻击,铜镜上却连一点儿痕迹都没留下,倒是她胸口被压出了一团铜镜大小的红晕。 镜面上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分明。驭叶盯着镜子看了良久,那些模糊的影子好像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它们好似鬼魅,慢慢活了过来,在镜内的世界蠕动着,窃窃私语…… 驭叶暗自吐了口气,重新把镜子收回怀里,将剑藏进布袋,紧紧系在腰间,扛着节杖快步追上巫隅,在他身后一丈左右的距离亦步亦趋地跟着。 稍早之前,离此七十里左右的另一处山谷里,有一个人正驾着马车亡命狂奔。 轰!隆隆隆…… 第一根擎天巨柱砸下来时,离他只有不到一百丈的距离。地面象挨了一鞭似的一抽,他手拉缰绳腾空而起,因为放声狂叫,落下来时差点咬断舌头。 开天辟地一般巨大的声响随即袭来,他的耳朵立即除了尖锐的鸣声什么也听不见了。马车周围所有的东西,岩石、树丛、灌木、来不及逃回老窝的野兽……统统被这声浪撞破、刮断、切碎,既而被狂风卷上半空,闯进被某种无法形容的、让人毛骨悚然的暗红色光芒照亮的浓云中。 过了好久,这些东西又呼啦啦的自云中落下,砸在几十丈之外的山头,撞断树木,深深砸入泥土。 一波之后,又是一波,一波接着一波……上达天顶下入黄泉的柱子砰砰砰地落下来,有一段时间,大地象水面一般泛起涟漪,山峦崩断,大地裂开,吞噬一切…… 尽管提前设下了禁制,但第一轮冲击过后,禁制就已经支零破碎,那人早就该在第二波来时被刮上天,直到风托不住他略显肥胖的身体,再从容落下,砸入土里,高贵体面的死去。但他却凭着不可思议的运气和难以遏制的怒火,硬是驾着马车在一片混乱之中左冲右闪,时速时缓,躲过了四、五次冲击。 但他终于勒住了缰绳,心中的绝望第一次胜过了怒火,因为巨柱很快就从几根变成几十根,而天崩地裂的范围则似乎从几十丈一直延伸到了天边…… 哪里是出路呢?那人茫然四顾,四面都被冲天的烟尘围得水泄不通,巨石和泥土象瀑布一般在几十丈之外倾斜。见鬼,自己身处震动中心,倒暂时保住了小命,如果再远一点,非给活埋了不可。那只有继续待在…… 这个念头还没想完,忽听辟——啪剌剌—— 头顶爆裂出一阵撕裂般的声响,然后轰然震荡开来。那人被劈头盖脸袭来的气浪打得差点滚下车去,他顶着风勉强抬起头,只见头顶上方的云雾向下疯狂喷涌,但在一百来丈的地方就噶然而至——那根突破云雾的巨柱却没有丝毫停止的样子! 看着那小山般的东西扑面而来,即将把以他为中心,方圆几十丈宽的一切碾成齑粉,那人长舒了口气,面色从容地道:“去你妈的……” 小山迅速接近了!但显然它被某种东西牵扯,速度比被它带起,又纷纷落下的无数泥块石头稍慢一些。石头们雨点般落下,砸在那人设立的禁制上,无数蓝光闪烁,明亮得他一时都看不见巨柱降到什么程度了。 他拼命把禁制推到十来丈的高度,但蓝光霎那间就衰弱下去——禁制完蛋了!下一瞬间,他就将要跟蚯蚓为伍了! 就在他奋起最后的余勇,打算狠命骂娘时,哗啦一声——也许根本就没有声音——有个美丽的女子穿越虚空一般透过了残存的禁制,当头落了下来。 突然之间,那人眼中的一切仿佛都凝滞了。那女子张开双臂,身体舒展得很直,那一袭丝质长裙随风展开,庄严得象一朵盛开的荷花。裙子上的七彩颜色极之绚烂,不知嵌着什么珠玉,到处都在闪烁,它们的光芒仿佛照亮了整个天地。女子头上的长发紧紧束成一束,即使此刻并不是那么从容地落下,也没有一丝乱发,倒如蛇尾一般拖在后面。 她的脸……啊,她的脸!那人脑口轰的一声——他记得这张脸! 小小的、细致的、生气勃勃的脸…… 好吧,即使他不记得哪里见过,但至少记得那双如点漆般的眸子,多么有神的眸子,虽然它们一直紧盯着自己,却让人觉得它们不停地转来转去,打量周围的一切…… 好吧好吧!他……他不能确信真的见过这双眸子,不过这明明看上去嫣然而笑,却说不出的倔强顽固的神情,一定在什么地方…… 砰! 女子劈面踢翻了正看得目瞪口呆的家伙,落在车驾上。她只略一躬身,卸去剩余的下坠之力,随即站直,说道:“咬着自己的手!” “呃?”那人被踢到面门,眼前正金星乱冒,听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本能地咬住了手腕。 女子举起右手,手腕上好几串铃铛发出哗啦一声清响——直到这一刻,长裙才纷纷落下,遮住了她那双让人心惊肉跳的雪白的长腿。那人顺着她的手往上看去,蓝光垂死地闪了两下,便即消失。 巨柱遮天蔽日地落下来了! 那人全身一紧,差点胯下失守,门牙深深刺入手臂之中,眼睛却瞪得浑圆——最后一刻,那女子手上骤然爆发出一片白丝。白丝嗖嗖嗖的响着,以人完全无法看清的极速相互穿插、收缩、聚集,瞬间就在头顶上方编织出一片屏障,又从四面八方以一个完美的弧线垂落下来,包住了方圆几丈内的一切——吓得屁滚尿流的自己、女子、车驾、吓得屁滚尿流的马。 屏障甚至还没来得及延伸到地面,顶端就沉甸甸地往下落了一截——那家伙的门牙为此又往皮肉里深入了两分。 女子皱起眉头:“你怕什么?” 屏障下落到离那女子头顶一尺左右,前后左右艰难地晃动着,发出尖锐的吱吱声,但再也不往下降了。那人呆呆地咬着手臂,不敢相信它竟托住了那根擎天巨柱…… 不!他狠狠给自己一耳光——但愿它真的托住了! 屏障外传来一个沉闷的哼哼声。那家伙听了,脑子里莫名浮现出一只正在奔跑的野兽,脚下一绊,于是闷哼一声。把它放大一万倍,大概就会是现在这个仍在山谷间隐隐回荡的声音吧。 丝织成的屏障就像一个……茧,外面纵使翻天覆地,也进不到里面来,甚至连传进来的声音都小了许多。巨柱坠地的隆隆声、鬼哭一般的风声、泥土树木溅落的声音……再也听不清晰,全都混合成了一片低沉的鸣响。它虽然一直颤抖着,但颤得越厉害,那人却越有种安全感。这莫名的安全的感觉是哪里来的? ……对了,是眼前这小女子的神情。 她若是泰然自若,自己仍会紧张,谁知道她是不是故作镇静?偏偏她显得很不耐烦,歪着脑袋聆听动静,一根指头时不时抠抠脸颊。这种不耐烦不是害怕造成的——恰恰相反,她是嫌外面那东西走得太慢了。 看她皱起细而长的眉毛,鼻尖微微翘起,脸被嘴里鼓的气越撑越大,然后噗的吐出来,好像恨不得出去照那东西屁股上踢一脚。 那人偷偷抹去额头的汗。脑门上被那女子踢中的地方还在痛,但……敢多说一个字么?况且——他咽口口水——女子闲闲地靠在车栏边,左脚几个好看的脚趾头在车架上一点一点的。每轻点三下,一顿,又重重点一下,脚踝上套着的五圈小铃铛就淅沥沥,淅沥沥地轻响。 她眼珠子左边瞧瞧,目光如掠过虚空一般掠过自己,又往右瞧瞧,好像在听着某种诡异的旋律,配合脚尖的节奏…… “你,”女子突然说:“有名么?” “有……镜……”那人指着自己说。 女子上下打量他几眼,似乎觉得在荒郊野外能遇到个有名的还真不容易。镜刚才被一连串骇人之事吓得脚这会儿还软,便装着茧内空间太矮,不得不蹲下的模样。 “你是巫人?” “……是……” 那女子轻声笑了笑。 巫镜被她居高临下的注视看得背上发毛,心道:“死不足惜,岂能丢了昆仑山气节?”扶着茧壁勉强站起来,扶好了头冠,整顿衣服,咳嗽两声:“敢问阁下之名?” 第七章 “嘘!”女子竖起指头,往外头指了指。巫镜吓一跳,紧张地俯低身体。女子侧头听半天,说道:“好,过去了。” “呃?” 女子抓牢了茧身,十根指头慢慢陷入白丝里面,忽地轻斥一声,双手一提一拉,哗啦!屏障骤然散成千万根比头发还细的丝。 巫镜一直靠着茧身,根本没有任何反应,就从一片白丝间穿了出去。他惊恐之下双手乱抓,可是白丝们长了眼睛一般纷纷躲避,连一根毛都抓不住!终于啪啦一声撞断车栏,摔落下车,脑袋撞到块顽石,当即昏死过去。 “镜,你真的觉得……你的母亲,仍然在世么?” “是……每天夜里,我都会梦见母亲,她一个人蜷缩在黑暗中,瑟瑟颤抖……” “那只是梦罢了。” “父亲,儿子有该遭天谴之言,然而不说又实在忍不住……为什么当时父亲……放弃了?” “有些事,不是我可以决定的。” “那么可以决定的人是谁?……他?” “住嘴!小心你的言语,少言慎听方是大道!命运如是,你要相信。我们昆仑山能数千年屹立不倒,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侍奉正神,顺应命运!” “父亲……” 隆隆……隆隆隆…… 高达三十丈的冥窟第十七道门即将关闭,从外射进来的龙涎灯光逐渐黯淡下去。当大门彻底关闭,十年内都不会再有一束光射入这间冥室。 “你必须记住,我们巫人始终要以观测星相、镇守天门为宗旨。你太不羁,随心所欲,这是大忌!此次罚你入冥窟静思,也是大长老的一片苦心,明白么?好好想想为父的话。” 隆隆……喀喇喇……父亲退出大门,再不回头。门上的十七道齿分别从上下两个方向依次扣紧,每一对齿勾闭紧时,都发出砰然巨响,数不清的紫色符文闪烁其间,封锁一切,封闭一切…… 终于,中间最大那对齿也咔咔咔地接近了。它比大门足足厚半丈,随着一阵急速的铰链卷动之声,它的中间伸出三十六对小齿,按照千百年前就预定好的次序一一相互连接,融合,拉紧……父亲的背影迅速变成了一条灰色的线,既而彻底消失。 “是……我明白了。我会顺应命运的,父亲……哪怕寻遍天下,我也会顺应自己的命运!” 砰! 巫镜一下睁开了眼,耳朵兀自嗡嗡发颤,心怦怦地乱跳。这是哪里? 远处,暗红色的云雾仍在翻腾,云雾下方的山谷里不停的隆隆作响,但隔得远了,声音已经有些沉闷。从北往南,每隔几十丈就有一个巨型的坑洞,坑洞边缘隆起大堆泥土石块,应是那怪物的足印……巫镜愣了片刻,才想起刚才天崩地裂的一幕。他不敢置信地摸摸脑袋,自己还没死? “咦,你还真睡着了呢。”身后突然有人说。 巫镜一翻身跳起来,叫道:“睡着?我、我是他妈的摔昏过去了!你……”他呆呆地住了口。 眼前的女子婷婷而立,眸子里闪着非同寻常的幽幽的蓝光。然而真正让她艳若仙子的,是她那一袭长裙。裙子不知由什么丝织成,通体透出银白色的光芒,照亮了方圆两、三丈的范围。裙上以金、紫、青色绣着无数飞鸟,栩栩如生,仿佛个个正展翅飞翔…… 等等……巫镜揉揉眼睛……那些鸟真的在飞!它们在裙子表面或快或慢的移动,或展翅从袖口飞到肩头,或全身收紧,一头从胸前俯冲到裙角,再迂回到背后……遇到褶皱时也跟着弯折,等到从另一边出来时,有些鸟还抖抖身体——巫镜似乎都听见了它们拍打翅膀时发出的扑棱声。 她腰间系着一条锦带,更是流光溢彩,上绣着七枝海棠。不时有鸟儿飞到海棠繁茂的枝叶上,啾啾叫几声,方钻入其间,不知所踪。 女子举起一只手——手臂上的三鸟立即发出喳喳喳的声音,两只成功地从肩头飞到背后,剩下一只似乎不愿垂到手肘,飞到袖口附近,就在那里绕着手腕转圈,它那青色的光芒照得女子的手仿佛一块寒石。 女子把食指举到嘴前,诚挚地说:“你最好小声一点。虽然现在他的头至少已在百里之外,却也能轻易听见你的叫喊。” “呃?” 巫镜打个寒战,一把捂住嘴。女子用脚尖踢了两脚昏死在地的马,恼道:“死马,还不醒来。喂,你,快把马弄醒!?” 巫镜小心地道:“你……你是何人,砸我头顶,意欲何为?” “你勒痛了我的脚呢。”女人不讲道理地说。 这个时候,那黯淡的红光差不多已完全消失,但天空中仍有些亮,隐隐照出四周山谷和森林的剪影。云层压得很低,风声咧咧,不过再没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这些乱风吹得甚是寥落。 女子手搭凉棚向红光消失的方向眺望。巫镜低声道:“那怪物是什么东西?殊为丑陋,恐非人世之物!” “劝君慎言,”女子皱起眉头说:“那是我兄长。” “呃?”巫镜想明白了她这句话的意思,连退两步,随即想到岂可怯懦于人前,又强迫自己站住,手躲在袖子里偷偷画着符文。 女子回头瞧他两眼,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你怕我?” 巫镜强笑道:“怎会怕你?我……嗯……所谓邪不胜正,义不畏暴,这个……就是说……”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是巫人,会卜卦么?” “会一点。不过运数在天,义理在策,对族外之人,不能随便算……” “那……意思是不能白算?” 巫镜坦然点头。 那女子毫不迟疑,伸手取下脖子上挂着的一串红玉项链。她的脖子修长,又白,不知是不是刚才跑急了,脸和脖子上有许多汗珠,有一些往下流淌,流入丝裙中。丝裙被汗湿了,把胸部的曲线完美地勾勒出来…… 巫镜正看得发呆,忽地两、三只鸟飞到胸口,冲他叽叽喳喳一阵乱叫。他吓了一跳,抬起头,那女子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巫镜神色尴尬,忙道:“不过……荒郊野外,大家萍、萍水相逢,便卜一卦又如何?敢问尊驾要算什么?” 女子眉毛微微上扬:“就算算……有没有人追来。” 巫镜从怀里掏出几块细碎的骨头,两手合拢搓了几下,撒在地上。他蹲下身,手指翻开一块骨头,审视片刻,又翻一块。 “这是牛肩胛骨?”女子问。 “犀肩骨……”巫镜很惭愧,同时觉得这个女子很不好相与。这年头,喂养的牛可比野生犀牛贵重多了,她也不知道对自己这个流浪之人说话谦虚慎重一点。 如此想着,算胡乱翻了几次,道:“中平,无咎。也算好卦了,应该无人追来。”他刚要收了骨头,那女子突然一脚踏来,把他的手和廉价犀骨踩得死死的,脚踝上的铃铛哗啦一响。 这一脚虽然把他的手指都踩进泥中,不过脚本身柔软,倒也不甚痛楚,但是脸面可丢大了!巫镜先是一怔,既而脸涨得通红,拼老命使劲拔手。那女子也用力死踩着不放,冷哼道:“无人追来,那边是什么?” “什么?” “那边!” 女子脚趾头掐住巫镜手臂上的肉使劲一扭。妈.99lib?的,她手脚瘦瘦长长的,看似风吹即倒,力气倒不小,痛得巫镜抽口冷气。他回头看,果然见到远远的漆黑的山谷里,亮起了一点灯火。风吹得很大,那灯火却不摇晃,径直朝两人而来。 “我怎知那是什么?再说……嘿……”他左手帮着扯右手,那女子弯下腰憋足了劲踩住,脸也涨红了,说什么也不肯放,“再说占卜之事,准与不准自有天数,哪有……哪有说不准就……就翻脸的……” 那女子力气虽大,不料泥土松软,巫镜的手一点一点的挤开泥土,眼看就要抽出来,女子突然一抬脚,巫镜收不住劲,一个筋斗坐倒在地。他不肯示弱,翻身爬起,那女子退后几步,怒气冲冲地看着他。 巫镜一时不知该拿她怎么办。要说动手打她,一来拉不下脸,二来,她闲闲的说那怪物是她兄弟,也不知是真是假。黑暗中危机四伏,可得谨慎才行……他把手凑到眼前,发现手背被勒得通红,怒道:“你……” 女子手一扬,劈面扔过一件事物。巫镜一把抓住,入手绵软,不像要置他死地的东西。他无暇细想,就要给她掷回去,那女子叫道:“拿好!我问你,想要命不想?” “命?我跟你拼命!”巫镜眼珠转了两圈,嘿嘿冷笑道:“哼,我明白了……那灯火是来找你的,对不对?只怕不是我不想要命,是你吧!” 女子叹了口气,脸色第一次软了下来,眉头微敛:“好吧,那……就算帮我?” “帮?凭什么?” 女子把刚才取下来的玉石项链扬了扬:“不白帮的。” “那很难说……”巫镜的口气略有松动,但一想到刚才受的羞辱,不肯就此罢休,又道:“谁知道我帮你会不会惹祸上身?我还想高寿延年呢。” “我跟你明说罢,那真是我哥。爹严令我马上回去,我哥就是专程来带我的。你要能帮我瞒过去,必有重谢!就算真的被识破了,有我扛着,绝不会连累到你。” “……怎么帮呢?”巫镜仔细打量那串玉石,的确非是凡品,咬牙道:“丑话说在前头,我除了这一身忠肝义胆,浩然正气,没啥别的,要帮不了可别怪我。” 女子嫣然而笑:“小事一桩啦!绝对没有问题。你只要不怕,便绝对无人能伤得了你。不过我提醒你,等那人走后,你最好连夜驾车向北走,不到明天午时不能停下,懂么?” 巫镜道:“那也得这匹死马醒过来才行。你先说你要往哪边逃?” “你,把那东西拿好,袋口对着我。” “呃?”巫镜这才发现抓在手里的东西是一只锦袋,袋子上绣着一只身体巨大、五头三足的怪兽,这是……巫镜背脊莫名的一凉,在什么地方见过……啊,记起来了!那只曾经装满混沌,却被天罚击中,坠入缙山冰湖之内的神器“具离”表面就刻着这种神兽,据说是能吞下整个天地的鲲兽…… 女子催促道:“快呀!他们就快到了!” 巫镜道:“我……我该怎么做……这玩意儿……”他把袋子翻来覆去看了两遍,终于找到袋口,对准了女子。 “你说,文锦。” “呃?问镜……” “是文锦!”女子严肃地说。 巫镜咳嗽一声,尽量字正腔圆地道:“文锦……” 文锦双手高高举起,笑嘻嘻地大声道:“便是我啦!” 呼啦—— 突然之间,文锦全身散出一层辉光……不,她整个人彻底散成了一片光、一团雾,那笑颜如花的脸再也看不分明……跟着嗖的一声,所有的辉光一下钻入巫镜手里的锦袋里,消失不见了! 这事发生得太快,巫镜唯一的反应就是倒退两步,一跤坐倒在地。等他回过神,哪里还有文锦的影子?她仿佛将光、声音统统都带走了一般,四周陷入一片漆黑寂静,连那盏红灯光都看不见了。 巫镜不敢置信地看那锦袋,仍是那么扁扁的,看不出有任何变化,他小心翼翼地捏了捏……手指头都碰到了一起,里面什么都没有。她……真的被吸进去了?还是仅仅是个幻象? 他坐在地上,四面摸了摸,泥地上什么也没有,那个嚣张的家伙的所有一切都随着那声“便是我啦”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等等……他摸到了一双足印,用手比划比划,发现比自己的脚要小得多,而且没有穿木屐,他甚至能摸出十个脚趾头的轮廓。 想到这里,巫镜本能地摸摸手臂,被那家伙的脚趾头掐过的地方在隐隐作痛……那便不是梦了!她真的钻到锦袋里去了! 红光照亮了锦袋上的鲲兽刺纹,它那五个脑袋随着光的移动而忽隐忽显,好像在频频点头。巫镜叹口气,正打算进一步窥看锦袋里面,蓦地背心一凉,霎时全身都僵硬了。红光……哪里来的红光? 巫镜极慢极慢地转过头,看见了一颗几乎贴到他肩头的脑袋。 那颗头有鼻子有眼,与人无异,却光溜溜的一根软毛都没有,某种让人恶心的暗红色从皮肤里透出来。如果他不是一幅愁苦脸,神态象老头一般,几乎让人以为他刚从娘肚子里钻出来。 巫镜一根眉毛都不敢乱动。 “你在看什么?”那脑袋开口问,声音之晦涩难听。 “娘亲的遗物。”巫镜黯然垂头,把锦袋塞进怀里。他伸进怀里的手抖得几乎痉挛,不过脑袋看不见。 “娘亲呀……娘亲……多么令人感慨……”脑袋叹息着。它嗦嗦嗦地移动到了巫镜身前,红光从背后照亮了它硕长的身体,身体上那一圈一圈黑白相间的条纹随着它的蠕动而忽伸忽缩……这是他妈的一条下贱的人头魅蛇。 嗦嗦嗦,嗦嗦嗦……身后还有两个声音,红光忽焉在左,忽焉在右,照得巫镜的影子不住摇晃。他冒险侧头看了看,只见两条略小的蛇在身后盘横。它们的人脸只能算略具雏形,五官皆在,却怪异的扭成一团,说不出的难看。每条蛇嘴里叼着一盏灯火,不知是什么在燃烧,风这么大,火焰却动也不动一下。 巫镜不动声色,把狂跳的心和大喊饶命的冲动死死压在肚子里头。听说这种蛇刚生下来时跟寻常蛇没什么区别,吃的人多了,就变成了人的模样……但那串红玉石挂链可不便宜,至少得值三十头牛……他佯装镇定地道:“夜这般深了,阁下还在赶路?” “赶路?不。”人头魅蛇转过身,不到一半的身体竖立起来就比巫镜高得多,低下头,凑近了巫镜。巫镜明明看见它的身体在几丈之外,脑袋却近在咫尺,心里又是恶心又是恐惧。 “我……在找一个人。一个女人。”人头魅蛇说,“就是刚才跟你问路的那一位。” “她不会问,她只会踢、踩。这是在唬我了。既然你要花心思唬我,想必有所顾忌。”巫镜这么想着,突觉轻松不少,说道:“谁?阁下看走眼了罢?刚才地动山摇,天上裂了口一般往下掉石头,哪里有什么女人?” 人头魅蛇一下变了脸色,呲牙咧嘴,一条分叉的长舌伸出来,发出嘶嘶的声音:“撒谎!你敢撒谎!我要吃了你!” 巫镜记起文锦说过,不要怕,便无人能伤自己,愈加从容,双手一摊:“我就这么一辆车,一匹死马,阁下要是不信,请仔细搜搜。对了,刚才狂风吹跑了我几块红山玉石,正好借阁下灯火一用。” 人头魅蛇嘴里吐出一缕黄色烟雾,表明它的怒火上升到了某种程度。它的人脸都略微变形,尽最大的凶恶之态吼道:“我要吃了你……我……” 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它的身体抽搐几下,靠近头部的地方,一些本已张开的鳞甲嘎啦啦地又重新闭合,一幅不知所措的样子。因为巫镜正把后面两条蛇拉着往车驾走去,一面道:“你,照照右边……对了,就是那片岩石,好好找找,石头缝里都要找遍。你跟我这边来,记着,是这么大的玉石,红山玉,光照着跟血似的,你知道有多贵吗……”他一边比划玉石大小,一边双脚乱踢乱踩,将文锦留下的脚印彻底抹去。 那两条蛇连连点头,各自散开。它们倒也甚是灵活,须臾功夫就在四周绕了几圈。其中一条绕过车驾时,马儿刚好苏醒。它虚弱地睁开一只眼,见那条蛇湿滑的身体从眼前爬过,喉咙里发出一阵颤音,又从容昏厥。 巫镜不知哪里找了一根棍子,这里敲敲那里捅捅,恼火地道:“没有?再好好看看,哪里就真的丢了呢?那该死的东西,什么玩意儿,铺天盖地地砸下来!天地自有公道,真砸坏了我的宝贝东西,我他妈上昆仑也好、逐鹿也罢,总要找人评理去!” 是蛇便怕棍子,那两条蛇浑身哆嗦,偷偷缩到巫镜身后,正待硬着头皮从头找过,忽听人头魅蛇干着嗓子叫道:“你们干什么?还不赶路?走!走!” 它们同时松口气,拼命.往前爬去,灯火乱晃。巫镜抢上两步,对人头魅蛇道:“你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啊!我的玉石呢?” “我、我哪里知道你的玉石?”人头魅蛇怒道:“又不是我弄丢的!贱人,可退!” “我乃昆仑巫人,非是贱人!那我的车驾呢?”巫镜用棍子可可可地敲车,敲得人头魅蛇浑身止不住地痉挛,“你得帮我拉出去呀!” “我、我、我凭什么要拉、拉车!”人头魅蛇被木棍的声音弄得身体都软了,憋着劲嗖一声蹿出老远,还回头叫道:“不许跟来,贱民!” 灯火摇摇,人头晃晃,三条蛇急急赶路,须臾就转过了一片山石。它们爬行的嗖嗖声又过了好久才终于被风吹散了。 直到这时,巫镜才长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倒,全身像被抽了筋一样软。今晚发生的事太多太快,又太匪夷所思,他脑子里浑浑僵僵,呆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又跳起身。 “喂……你!喂!”他摇着锦袋,“出来呀!你在里面吧?喂?文……文锦!” 锦袋一声不吭。 巫镜倒提着锦袋又拍又甩,手都甩酸了,别说活生生的人了,一丝儿气都没甩出来。他凑到袋口瞧,一开始只看见里面黑咕隆咚,看久了,隐约看见些光芒,但是眨眨眼睛,那些光芒又立即消失不见,让巫镜很怀疑只是看花了眼。 折腾良久,他终于放弃,狠狠骂道:“好,你爱待就待在里面罢!我可不奉陪了!”举起锦袋,做势要扔得远远的。可是举了半天,却叹口气,悻悻地放下手,把锦袋揣入怀中。 他想起文锦说的连夜驾车向北,不到明天午时不能停下的话,当即走到马匹前,狠狠一脚踢去,叫道:“起来!不用再装死了!妈的,再不起来,等下就真的死了!” 天悄悄亮了。 太阳一开始躲在浓雾之后,大地明亮的时间比平时晚了很久。当第一束阳光突然射穿雾气照耀下来时,象撕开的一道口子。驭牙看着这束阳光,疲惫地叹了口气。 昨天晚上,她在淤泥和溪水里潜行了半个时辰,好几次差点憋死。孥用箭偷偷在泥中钻一个孔隙,让她呼一口气,又立即转移。藏书网绕是如此,也被光束追了好久,直到最后从一条隐秘的支流离出山谷,才逃出光束追逐的范围。 她想起赛图和勿还在山上,想要等巫族使臣离去后再返回去查看。孥告诉她,亲眼看见赛图要强行突破禁制,被三道禁制穿透胸膛,当场丧命。驭牙放声大哭,执意要回去找他的尸首。 但很快天空中就亮起不详的红光,狂风呼啸,大地震动。驭牙惊骇莫名,孥背着她顺山势而下。他似乎能在黑暗中视物,尽量沿着僻静漆黑的山谷走,一口气跑出几十里才停下来。 驭牙被巫隅弹了一指,浑身冰冷,到后来几欲昏厥。所幸此地多有地泉,孥在山中找到一眼热泉。驭牙在热水里泡了一个多时辰,胸口的寒冷才逐渐消退。 接近天亮时分,大地才彻底恢复了平静。孥趁着黎明前最黑暗的片刻回去寻找勿,驭牙一个人泡在温泉里,心中一片茫然。 这次刺杀彻底失败,赛图死了,她连明天该往哪个方向走都不知道。泉水热气蒸腾,加之刚才拼死一搏,精力耗尽,她靠着岩石休息,不知不觉睡着了。 梦中,依稀有个人靠近了自己,低声说着什么话。驭牙眼皮如有千斤重,无论如何也睁不开,可是她知道这个人跟自己很熟悉,非常非常熟……那人说了很久,她一句也没听清。 当那人叹息一声,转身离去时,她突然睁开眼了!赶紧一回头,只见那人身着长裙,裙上绣着一只飞舞的鹫鸟。不知哪里来的风吹得宽大的衣袖扬起,雾气缭绕,云纹翻滚,骘鸟仿佛欲展翅飞去一般…… 驭牙猛地一下坐起身,心跳得砰砰作响,一口气憋在胸中,半响喘不过来。 她知道梦中的人是谁了! 妹妹……她终于找来了!她……她要做什么?她一定是心怀怨愤才回来的,她非要逼得自己了断了才肯罢休么?这个贱人! 驭牙狠狠一掌拍在岩石上,掌心拍出了血都不知道。等等,那面铜镜……她竟然还留着!是了,是了!她……她要拿给父亲瞧……她要说出真相……不行! 驭牙跳起身来,几乎就要冲动地张口狂喊。她使劲咬着手指才没喊出声。对,铜镜,她有铜镜,但……但那又能证明什么呢?什么也证明不了……她居然还挂在胸前,这个疯子,她真的疯了! 驭牙被恐惧与愤怒同时煎熬,一时头痛欲裂。那件事……那件小心翼翼埋在心底深处,自认为这辈子除了她之外再无人知晓的事,此刻突然被撩拨起来,再也不受拘束地喷涌而出,在她身体里横冲直撞。 她痛苦得使劲抓扯头发,额头在石头上撞得咚咚咚的响。她犹不能解恨,忽地跳起身来,把头上戴的,脖子上挂的,腰间别的骨饰、玉饰等统统扔进温泉池中。清脆的水声在林间回荡,池子里泛起层层涟漪。 过了老半天,涟漪才逐渐平息,池子再次平静下来。隐隐卓桌的,池水映出了驭牙颤抖的身影。 她鼓足勇气,盯着水里的倒影看了良久,道:“是你!是你逼我的……是,我……我做了那事,但……那又如何?你自己没听见他们说的话,便是活该!我又哪里知道……哪里知道你……你会被沉入……水中……” 说到最后,她禁不住泪如泉涌,四肢百骸仿佛一丝儿力都没有了,跪坐在池边抽泣道:“我……我不想死,不想死!可父亲说,命运就是命运,无法摆脱……你是妹妹,就算为我而死又如何?嗯?既然我们两只能一个活下来,为什么就不能是我呢?为什么老天会选择你……你……你要怎样才肯放过我?你说,说啊!” 倒影默默无语。 驭牙哭了一阵,噩梦带来的恐惧渐渐消退,心情稍微平和下来,才发现已是雾气四处弥漫的清晨。她不敢多看自己的倒影,走到一棵老槐树下慢慢梳理头发。阳光射下来时,她好像听见了什么响动,于是抬起头呆呆地瞧着那道阳光,和围绕着阳光猛烈翻腾的黑色的雾气。 她以为浓雾散去至少要两个时辰的功夫,然而仅仅过了一刻,浓雾就彻底消散,天空一片澄清。刺目的阳光一束束穿过树梢投射下来,林子里到处都有细微的动静,不能见天日的鬼魅们忙不迭地躲进树洞虫穴之中。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驭牙一跃而起,手摸到腰间,才想起短剑已经丢了。只听有人说:“是这里了。” 驭牙听出是孥的声音,松了口气。想要出去,却不想一阵莫名的心慌。对了,自己双眼红肿、头发散乱,这副模样若给孥瞧见了,情愿死了算了!孥的脚步声逐渐走近,就要转过大树,驭牙一纵身跳到树上,藏到茂密的树冠中去了。 只见孥扶着勿走到树下。勿头上身上到处是血迹,想来昨晚洞穴爆裂时被岩石砸到。他颤巍巍地撑着树身坐下,不住喘气。不知为何,驭牙觉得他忽然间比昨日老了十几岁一般。 孥环视四周,喊道:“驭牙?哪里去了?” 驭牙捂着嘴不说话。孥喊了两声,一屁股坐在树根上,自言自语道:“她自己会回来罢?” 他从背上皮囊里掏出一支箭,用一柄看不出什么质地的刀磨着石制箭头。他磨一会儿,削一会儿,务求每一道棱角都磨得锋利。勿在一旁看着,忽道:“你是巴人?” “为何?” “我见你手臂上的刺青很特别,是蛇。” 孥把箭尖凑到眼前,眯着一只眼看上面的纹路:“巴人的首领廪君蛮以白虎为神,我若是巴人,也该刺虎才对。” 勿点头道:“廪君蛮的确以白虎为神,直到现在……咳……嗯……恐怕许多年后都会如此。不过你刺的蛇是双头,这是巴国南部才独有的神蛇。” “如果你还有记忆的话,”勿偷偷想,“应该知道巴国现在崇白虎者早已式微,双头神蛇则成为巴国正统神祗,广为祭祀。” 孥说:“你竟知道双头神蛇。中原各部族皆视我族的神蛇为不详之物,强名之为彤虫,你是哪里的人?”这支箭显然没磨好,他不耐烦地挥了几下,扔在地上,一脚踩断箭身。 “我是宋人……你们不知道的一个小国,就在巴山峡谷下游,所以知道巴人的事。” 孥毫不怀疑,重新抽出一支箭继续修整。勿凝目看他的手臂,果然,在手肘的地方,有些不起眼的微小痕迹,不注意根本看不见。那便是龙鳞了……巫劫的母亲是巫人,父亲是巴人,但一直有人说他身具龙血,看来不是缪传。然而这龙血是哪里来的呢? “他们向北去了。”孥说,“马已经死了,这附近的部族村落也绝对不会有人肯给他马匹。他们至少得走一个多月才能进入草原,想要前进到北冥海,恐怕得两、三个月了。” 勿刚想说他们可以乘浮空舟啊,话到嘴边才想起,这个时代,只能驱使神兽飞行。使用南天门内的玄英用于制造浮空舟还得再等几百年,采集鸿蒙内的清气驱动星搓则更久。他斟酌着道:“如果昆仑山遣神兽前来,时间就会大大缩短。” “他们不会。”孥说:“飞廉畏热,无法离开昆仑生活,再说按礼,宣国事者必须坐驷马之车。万事不能违礼,此乃立国之本。不过那人很有本事,也许能让他得到马匹也说不定。”他说得顺口,根本没意识到身为巴人,为何会对巫族的事如此清楚。 “他的本事可真不小。”勿苦笑两声。 “本事尚在其次。” 这话好不突兀,但勿一下就明白了孥的意思,脸色变得凝重,沉吟道:“不错。如果真如他所说,顺天命,应神谕,那才真正可怕。但果真如此么?杀死一条蛇,即便是昆仑山的神兽,就真的值得不惜与黄帝交战么?黄帝已经强大到杀死数名大神,昆仑山凭什么跟他斗?” 孥摇头道:“这些我都不知道。我只是感觉,那使臣的力量固然远超想象,其坚定的必胜之心更是让人徒生惧意。听他说到天命二字,简直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臣服在他面前。可怕……”这支箭满意了,他收起箭,又说了一句:“可怕!” 早在鲆岛的时候,勿就听闻巫劫不仅武力过人,更难得的是心思敏锐,连六大预备长老之首、昆仑八隅城君巫昊都自认急智不及巫劫。此刻在梦中,他虽然只有十六、七岁,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无法遏制的少年的躁动,脸上却始终摆出一幅老成模样。勿问道:“你认为,这件事真正的关键之处在哪里?” “蛇。” “何以见得?” 孥却不回答,站起身,把赛图的弓拉满了,试试力道。不料弓身突地发出啪的一声响。孥一怔,随手抖了两下,弓身顿时断成数截。他恼火地用力将弓扔出去,林子里劈劈啪啪一阵响,不知有多少树干被弓身打断,老半天才重新沉寂下来。 “这弓毕竟吃不住你的力气。”勿试探着问,“你自己的弓呢?” 孥耸耸肩:“没有。” “的确,你不像会使弓之人。”勿故意露出轻蔑的样子,“这山林里猛兽极多,还是找些木头削成枪,用作防身。” 孥听了,歪头若有所思。片刻,他从地上捡起一小段木头,在手里掂了两下,问勿道:“这个做弓,如何?” “别开玩笑了。我瞧你还是有点蛮力,脑子也挺机灵,大概能徒手擒虎。然而说到射箭,却勉强了……子不闻,脊为体,羽为魂么?” “但是……这个做弓也不错。”木头仿若有魂魄一般,在孥的手里飞速转着。他眼中渐渐射出一种光来。 “嗤!”勿掩嘴而笑。他感觉到自己离某个一只盘绕在他心中的谜团越来越近,手心里已满是汗水,脚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他顺手从旁边扯起一根草,笑道:“你那朽木若能做弓,我这根草便是神箭了,哈哈,哈哈!” 他笑到后面,干巴巴的毫无笑意。只见孥握实了木头,右手虚引不存在的弦,往后如拉弓状。他的姿势愈来愈浑圆,连勿都感到了一种强烈的绷紧感,不觉再退两步。 见鬼,根本没有弦,连弓身都没有,他……他只是在开玩笑,还是当真如传说中那样,已经领悟到了无射至射的境界? 勿咳嗽一声说:“无弓无弦,如何射……” 话音未落,孥的手指突然弹开了想象中的弦。勿只觉一股难以描述的力道——仿佛劲风,又仿佛融金之火——狠狠地压迫过来,在他还没意识到是该躲避还是硬顶的时候又瞬间消失。 远处一棵大树的树冠上骤然爆出一个空洞,没有声音,然而勿象被人当头狠命敲了一棒,耳朵嗡嗡作响,一时天旋地转。木削和树叶的碎片过了好久才稀稀落落地坠下来,林子里哗啦啦的象下了场小雨。 “是了。”他从眩晕中清醒过来,死死盯着孥手上的木头,“传言缙山之役,他全凭念力射击青冥号,看来是真的了!想来周军攻陷徐国堰都城时,他在百里之外射穿徐国司城荡意储的,也是这样一箭。此人号称昆仑山七百年来最强之人,果然不是虚言!” 孥丢了木头,拍着手道:“不趁手。” 勿现在脑子里有一千个疑问,但纵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在弓的问题上继续深究,怕他的意识突然在梦里清醒。还在桫椤城时,他就已经看破了典的不死之体,难保不会看穿梦中的自己。这个巫人看似随和,其实真正出手的时候之狠辣果决,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他装作对孥的射击毫不在意的样子,说道:“何以见得那条蛇便是事情的关键?它虽是神兽,但当今之世,以人、巫等族力量对付神兽,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肯定不仅仅是神兽。” “为何如此说?” “巫人不是傻瓜,黄帝如今势大,天下景从,贰负是他手下第一神将,怎可能单凭一只神兽被杀就交与他人?这不是自取其辱么?那条蛇的来历定然不简单,所以使臣才敢单独面见黄帝。而之后黄帝一直没有动静,也定是因为对方占尽道理,他不能公然反对。至于他是否暗中做什么,就不得而知了。但……形势逼人!” 两人同时深吸一口气,半响,同时呼出来。勿点头道:“是啊。我在山上,听那巫人使臣离去之时说了一句天命在吾,心里就知道,他占了大道,断不肯饶人。” “贰负……你认为巫人会拿他如何?” “难说。如果巫人在天下部族面前宣布要将贰负处以极刑,只怕不做也得做。黄帝……应该会救贰负吧?” 勿看向孥,孥也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两人一起摇摇头。 “最好的法子,是等待……”孥沉吟道,“两边的势力都太大,我们无能为力。” 头顶突然哗啦一声响,勿吓了一跳,却是驭牙跳了下来。孥见她神色紧张,只当她听见了最后那句话,赶紧道:“我、我们只是猜测……” “走!”驭牙头也不回向前跑去。 “喂,去哪里?” “北冥!” 五十里之外,另一处谷里,雾气已经散尽了,驭叶却还没睁开眼睛。 这条山谷贯通南北,谷底遍布各种动物的脚印,还有两条车辙印,一宽一窄。北上的车驾比南下的窄小,但载货较多,是以车辙深得多。两侧的山壁象被神人用斧头劈开一般笔直。太阳升起,照亮了左首面东的光秃秃的山壁,反射着刺目的光。右首的山则仍然昏暗,一些来不及返回地底的孤魂们哀哀长鸣,拼命往石缝里钻。 声音传进驭叶耳朵里,她觉得很惬意。这意味着天日昭昭,大道犹存。 他们在谷中一块隐蔽的山崖上栖身。阳光还照不到身上,呼啸着穿越山谷的风又冷,她把熊皮摊裹紧了,翻个身继续睡。 巫隅是个很奇怪的人,他收自己为奴,却从不以奴婢对之。一切应用之物,他总是先让自己挑选。他心里头算计的事多,通常睡得晚,起得早,但遇上贪睡的自己后,哪怕有天大的事,也要等自己醒来再说。 对于这些事,周围的人颇有微词,驭叶却坦然受之,有时候故意也要多睡会。巫隅永远皱着眉,挂着一丝冷冰冰的微笑,然而每当她故意做了什么事,他的眉头就会微微舒展,而微笑也会自然许多,虽然往往只是一瞬。 今天,没有了马车,千里无人烟,兹事体大,这个高傲的人会不会继续佯装无所谓的任她睡呢?驭叶蒙着头,有些担心,又有些憧憬,不过任性的念头很快占了上风。巫隅就坐在几丈之外,屁股象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 过了老半天,阳光沿着石壁一寸一寸地爬下来,快要照到山谷中部了。驭叶躺着尚且焦躁难耐,巫隅还是一动不动。驭叶暗叹一口气,终于明白,要这个男人心意慌乱实在是艰难的事。她打个哈欠,装出就要醒转的样子。 便在此时,不远处忽地传来一阵声响。驭叶一下坐起身,听了一会儿,惊异地道:“主公,是马!” 巫隅点点头:“是。” “请主公示下!” “你先看看。” “是!” 她掀开摊子就要跑,巫隅沉声道:“止,不可失礼。” 第八章 驭牙忙穿好衣服,走到巫隅面前躬身行礼。马蹄声越来越近,已经听得见车轮的轱辘声,它们在坚硬的凹凸不平的路上飞奔,不时弹起老高,又砰然落下。清脆的马鞭声不绝于耳,间或有人大声吆喝着什么,不过谷风咧咧,他的话语始终断断续续,听不分明。 驭叶听那车驾就要驶过他们隐身的山崖,这架车过后,也许再等上半年也没有车经过。她急的恨不能飞身跳出去,巫隅却仍然慢条斯理替她整理垂下的鬓发,直到她看上去完美无缺了——也更加急不可耐了,才摊开双手:“去吧。” 驭叶耐着性子倒退三步,才扭转身体,噔噔噔地跑开。靠近山崖,她看清楚了马车。 那是一辆东北部族里很普通的马车,车驾只够御者和车主两人,连车右的位置都没有。车轮碾过颠簸的山路,嘎嘎吱吱的响着,仿佛随时都可能散架。拉车的马已经跑得大汗淋漓,歪着嘴巴,眼神涣散,驾车的人仍猛力虚抽鞭子,喝道:“快!再快些!” 驭叶一凌,这人说的竟是巫人语言。但见他穿着鹿皮长衣,头上也只简单的梳着发髻,没有戴冠,怎么看也不象是巫人。 那人并没有注意到驭叶在头顶上方十来丈的地方追赶,抽几鞭子,就举起手,对着手心里某件事物叫道:“喂!你还不肯出来么?该往哪里走你倒是吱一声啊!” 驭叶提一口气,冲到前面,一翻身纵下山崖,巫隅加诸在她身上的禁制让她轻若鸿毛般落在大道中间,离疾驰的马车也就五、六丈远。 打马的人惊呼一声,猛拉缰绳。马儿惨叫,马车各处啪啦啦乱响。然而速度太快,哪里说停就停得下来?车屁股后烟尘滚滚,径直向驭叶冲去,眼看就要将她撞倒。车上的人破口大骂,驭叶反倒露出了一丝笑容。 地面闪过两道淡淡的蓝光,车轮骤然生了根一般定住,发出砰然巨响。马儿被拉得纵身立起,长嘶声只叫了一半就噶然而止——差点被缰绳勒断脖子。马车的主人飞身扑向前,要不是最后时刻狠命扯住了马的鬃毛,一定把脑袋砸进地里去。 骨碌碌……骨碌碌……一只轮子慢慢滚出几..丈远,撞上山壁。风声呼啸,尘土漫漫,卷过驭叶的身体。她闭上眼睛憋住气,等到睁开,一把剑已经抵在咽喉上了。 “你……妈的,想、想死就滚、滚、滚一边死去!”那人惊怒交集,脸涨得通红,小眼睛眯成了一线,不知是不是刚才扯马鬃时被马倔了一蹄子,左边额头老大一块青肿。 驭叶后退两步,那人这才看清她是一个女子,身上的挂饰甚是华贵,别说玉石的色泽特别考究,单是那串以犀牛顶骨所制的骨饰就绝非寻常之人能戴。这些动辄能值一、两百个奴隶的东西在她胸前随意晃悠,那人一时只觉得口干舌燥,勉强咽下后面骂人的话。 驭叶道:“你是巫人么?” 那人道:“我才不是巫人!我是黄帝之国,乐青部落子民。怎么,你又是什么人?” 驭叶见他如此粗俗,只道他真的不是巫人,不过会巫人的语言而已,便直接了当地道:“我要征用你的车驾,可速退!” “妈的,凭什么?先问问我的剑许否!” 驭叶叹口气,正要再说,忽听有人朗声道:“吾,乃昆仑之使臣,假道北上。遇佞盗之徒,失驷马之乘。但征君之车驾一用,君肯诺否!” 那人听到“昆仑使臣”几个字,浑身猛的一哆嗦。他脖子僵硬地转过去,只见半山腰的一处山崖上升起了一道光芒。 这道光向上飞起几丈,立即掉头向下,在接近山崖的地方一闪,凭空出现了一级光的阶梯。它继续往下,每隔一段距离就闪烁一次,其中一段分离出来,变成一级阶梯。须臾,阶梯就弯弯曲曲的从山崖一直延伸到车驾旁。 巫隅出现在山崖上时,驭叶见那人双腿一弯,就要跪下,却又犹豫着往后躲,不禁有些奇怪。使臣代表昆仑山大长老,能为使臣效力,当是莫大之荣誉。但他却战战兢兢魂不守舍,看样子若非慑于巫隅的气势,早就撒腿跑了。 巫隅沿着阶梯一步一顿地走下来,光的阶梯发出咚咚的闷响,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好像雷鸣一般,在狭窄的山谷中来回滚动,隆隆身震得驭叶的耳朵都发麻。那人脚一软跪倒在地,叩首颤声道:“昆、昆仑之罪、罪臣……被逐者镜,叩见使臣大人!” 巫隅走到巫镜面前,默默不语。他的双脚一着地,光的阶梯立刻化做点点星尘,纷纷散去。 巫镜浑身战栗,脑袋几乎要钻进土里。半响,巫隅才冷冷地道:“汝因何获罪被逐?” “小、小臣……似乎因擅离职守,叛出冥窟而被逐……” “似乎?” “小、小臣罪该万死!”巫镜使劲磕头,“自被逐离开昆仑山以来,小臣悔愧无地,痛心疾首,兼之备受颠沛流离之苦,神魂俱失,当日冥窟中的情形,不……之前所有的事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何时离开昆仑?” “三……三年之前。” “嗯。”巫隅点头道:“我出使各族多年,但你的名字从未听过,想来并非何等大罪,没有传于方邦使者知之。你起来罢。” “是!” 巫隅道:“你所犯之罪,我不清楚。不过现下你若肯助我一臂之力,我定当为你洗清污名,让你得以重返昆仑,如何?” 巫镜大喜,重又跪下叩首道:“小臣,愿追随大人,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只是马车已损,请大人稍等片刻,待小臣修缮完毕,再请大人登车!” 巫隅点点头。于是驭叶在山崖下寻了一处平坦的地方,铺上狐皮,侍奉他坐下,又跑回昨晚栖身的地方将东西搬来。巫镜对着破车苦思半天。车架昨天晚上被从天而降的文锦弄破了,不过修起来倒不是太难,关键是车轴断了,峡谷内灌木丛生,偏偏没有坚硬扎实的木料。 正在他一筹莫展时,驭叶气吁吁地跑回来,扛来一根打磨精致的车轴。巫镜大喜之余,问她哪里来的,驭叶笑笑不答。使臣大人被偷袭坠车的事,可不能随便乱说。 巫镜使出浑身解数,用石块、木槌敲得咚咚作响,驭叶在一旁帮他。敲了一阵,巫镜见不远处的巫隅闭目静思,偷偷问驭叶道:“使臣大人要上哪里去?” “北上。” “如今这季节,北上可没什么买卖可做……哦不,我是说,要是遇上暴雪可不得了。” “大人有要紧事情,暴雪又怎样?只要天不塌下来,你只管驾车便是。” 巫镜点头称是。过了一会儿又问:“你们从哪里来?” “逐鹿。” “逐鹿!”巫.镜压低了声音道:“听说,逐鹿城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你知道么?” “哦?” “听说……我也是听说的!”巫镜取出一只皮囊,仰着脖子灌了一口,..抵给驭叶,“你要不要?” “不要。”驭叶脑袋歪到一边。 巫镜抹着嘴道:“听说有一名我族的使臣,公然向黄帝宣战了!” “天下间传得最快的,果然是谣言。”驭叶看他一眼:“哪里是宣战?不过是要求黄帝交出贰负而已。” “在我看来,那便是宣战了。”巫镜耸耸肩,“虽然打肯定是打不起来的”驭叶不知如何跟这个家伙讲,干脆转头不理他。正在静思的巫隅却赫然睁开了眼,向巫镜投来深深一瞥。巫镜没看见,继续道:“形势如此,咱们可不能轻易北上了。使臣大人是要北上哪个部族?” 驭叶还没回答,巫隅忽地开口道:“为何不能轻易北上呢?” 巫镜见问,忙躬身行礼,回道:“是。贰负的封地远在北冥海,由此北上,一共三百七十个部族,除了三十个羌方外,其余皆是他的属臣。我族正因要他的关系与黄帝交恶,天下间传得最快的其实不是谣言,是坏消息。”他说到这里偷偷瞄了一眼驭叶,续道:“大人此时北进,无异羊入狼群之中矣。敢问大人此次北上,是要往羌方哪个部族?” 巫隅站起身,背着手随意地走了几步,抬头看天。 早上的时候还晴空万里,此刻已看不见太阳,厚厚的云慢慢压了下来,压在不远处连绵百里的山脊上。云呈一种古怪的黄灰色,仿佛砂石混杂的土地翻转过来,倒挂在天上。一丝风也没有,凝滞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大雨将至的味道。巫隅随口道:“你今年多大?” “小臣一百三十一岁。” “很年青嘛。”巫隅点点头,“你刚才说,打肯定是打不起来的……为何?” “哧……黄帝哪敢下这个手。” “不敢。”巫隅用力的重复着,把这两个字嚼碎了,费力地吞进肚子里。 “不过我族估计也差不多,”巫镜一拍手,“想要天下大乱,嘿,难呢!” “两百二十年前,黄帝统帅人族,为正神作战,先后斩杀大神夏耕,神祗共工、珞父、蕣龙、鄂龙,征讨云中界五大浮空岛,战功赫赫,古今无一。正神登临神界,将九州万亿生灵悉数托付于他。”巫隅赫然转身,目光如炬,喝道:“纵使他与吾族势同水火,但仍是天下之主,尔区区叛逆之人,安敢出此大不敬之言?” 驭叶侍奉巫隅以来,还从没见过他如此发怒,吓得赶紧跪下。巫镜耳朵里嗡的一声,呆呆地看着他,连磕头都忘了。 巫隅绕着巫镜大步走着,象一团四面游走的雷霆,道:“此等言辞,是身为臣子能说的么?嗯?吾族可与黄帝血战,却绝不可失礼。礼,乃世间大道,吾族以礼治天下,尔何其荒唐?罪该万死!你……你从哪里听来的胡言乱语,就敢在此乱搅舌根?你失心疯了么?嗯?” 他突然在巫镜面前停下,用指头狠狠点巫镜的额头:“是了!这些断然不会是你的想法,谁告诉你的?你与何族私通?回答我!如若从实说来,或许我会求大长老看在你年幼的份上,饶尔一命!说!” 巫镜心口砰砰乱跳,一口气出不来,憋得几乎窒息。巫隅的脸在他眼力变得狰狞扭曲,那些话语象从天外传来,一字字撞得心脏生痛:“否则……投入冥窟……永世不得脱身……你要仔细想清楚!” 他颤声道:“小……小臣不敢!小臣……小臣没有听谁乱说,自己妄自揣度而已。小臣自离开昆仑,独自颠沛求食,至今无尺寸容身之地,怎会与他族私通?小臣死不足惜,但通敌之罪万万不敢当,请大人明鉴!” 驭叶见巫隅伸出手,以为他就要发出禁制,身体往后一缩。巫隅却只是摸了摸下巴,慢吞吞地道:“那么……你是从哪里看出黄帝不会与吾族一战?” 巫镜道:“几天前,小臣在离此一百多里的村落歇脚,听到了贰负于弱水之边斩杀大蛇之事。黄帝既不接受交出贰负的条件,亦不出面向天下部族宣布战争,这、这里便有玄机!” 巫隅端坐在他面前,道:“黄帝也许答应了使臣,只不过不肯在他的臣民面前示弱于我族。也许就在此刻,奉命捉拿贰负的使者已经在路上了呢?” “绝不可能!” “你哪里来的自信?”巫隅看着他饶有兴致地一笑,刚才的雷霆之怒如同它的突然降临一样,又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难道是你在逐鹿细作告诉你的?” 巫镜大声道:“小臣没有私通外族!况且此事哪里需有人告之?如今各部族长老在逐鹿城闹得不可开交,要求一战的声音震耳欲聋,黄帝若是答应了使臣,又不向外公布,等到贰负被我族处刑,他岂非失信于天下?” “或许……黄帝担心难以说服天下,又或担心贰负听见消息先行躲避,打算拿下他之后,再做打算呢?” “也不可能。”巫镜果决地一挥手:“黄帝被正神封为凡界之主,已然半人半神,即将登临仙界,贰负再强悍,生与死也只在黄帝一念间尔;世间部族再多,唯黄帝马首是瞻,帝令所至,谁敢贰心?即便是我族,说句该当死罪的话,单论武力和调动世间各族共同作战,可能……咳咳……可能亦比黄帝稍逊一筹……不,这些根本不是黄帝会考虑的事。” 巫隅歪着头想了半天,说:“有意思。我倒想听听黄帝考虑的是何事?” 巫镜却闭嘴了,想了片刻,以宽袖子遮住面目,偷偷指了指上面,尔后赶紧俯下,叩首道:“小臣胡乱猜想,请大人责罚!” 巫隅的手不停摸着下巴,光溜溜的下巴都被摸的变红了,目光始终在巫镜身上扫来扫去。驭叶见他老半天都不说话,心里替巫镜着急。 东北方向的云越来越黯,那片山脊已经完全被吞没。闪电开始频频出现,只是离得太远,雷声传来时,已变成一种沉闷的低鸣。然而西面天空特别明亮而澄清,仿佛故意要显出那团黑云的不同寻常一般。驭叶轻声道:“主公,快下雨了,是否……” 巫隅一挥手,驭叶赶紧起身,准备避雨之物。他继续问道:“这就是你揣度的黄帝不会真心开战的理由?” “是。” “那他既不开战,亦不肯接受使臣的条件,作何打算?” “小臣……不知道。” “你不知道?”巫隅冷笑一声,“不知道就敢妄下结论?” 巫镜硬着头皮道:“如果小臣猜得不错,黄帝不会一直沉默下去,不久就会派遣军队前往昆仑山。” “准备正面与我族交战?” “不。” “那是做什么?”巫隅提高声调,“黄帝被我族羞辱,劳师远征昆仑,就为了狩猎?” “黄帝被我族使臣羞辱,若不向昆仑进发,军心必馁,这是为君者的大忌。所以无论如何,黄帝都会摆出正面交战的姿态,”巫镜道:“然而真要开战,却也不能。黄帝即将登临仙界,靠的并不仅仅是助正神讨伐天界,否则早在两百年前他就该成仙了。不,他的威信更来自这两百年来凡间承平,万物兴盛。而一旦天下两个最强族群相争,哪里还有太平可言?他老人家登仙之路,恐怕就要艰难许多了。就为这一点,小臣敢断言,黄帝绝不会真正动手。也许此时此刻,他的使者已经在昆仑山,与长老会密谈了。” 巫隅沉默了。远处的电光愈加密集,他的脸庞却反而隐入阴暗之中。巫镜看不清他的神情,一颗心始终在喉咙口上上下下,但怎么也不敢开口询问。 驭叶把东西收到一片岩石下方,转回来时,正好从巫镜背面经过,见他焦急惶恐无从发泄,两只脚偷偷哆嗦不停,差点笑出声来。巫隅严厉地看了她一眼,她赶紧走得远远的。 过了老半天,巫隅没头没脑地问:“你知道那名使臣的去向么?” “听说……”巫镜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独自向北而去……” “他要回昆仑?” “小臣死罪……昆仑山须得西进,方是正道。” “那么……你认为他要做什么?” “小臣实在不知道那位使臣大人的用意,亦不敢胡乱猜想。不过……” “什么?” “似乎不大明智。” “那人便是我。” 巫镜咚咚磕了两下头,道:“是……见过使臣大人!”声音却不甚惊异。 “我倒想听听,我此时北上如何不明智了?不说明白,一样死罪!”巫隅的声音再度严厉起来,“直起身来,许你揣度!” 巫镜脸上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滴落下来,说道:“小臣今日胡言乱语,其中犯上妄论之处,虽百死而莫能赎。然而忠于我族之心,天、天地可鉴!” 巫隅不耐烦地挥挥手,“快说!” “是……”巫镜抹去汗珠,艰难地道:“小臣想,大长老大概最终也会接受黄帝秘密奉上的和解条件,毕竟人族辅佐正神多年,功盖天下,这个……以解不宜结……后面的,小臣实不敢说了。” “你连大长老之意都敢乱猜,怎的倒不敢说我?”巫隅站起身,冷冷地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我擅自前往逐鹿向黄帝施压,闹得天下哗然,是为不智。如果大长老接受了黄帝的条件,我继续北上追讨贰负,更是不忠了,是不是?” “小臣一个字都不敢乱想!”巫镜咬紧牙关,打死不认。忽然眼前一黑,巫隅凑了过来,鼻尖差点撞上自己的鼻尖。巫镜吓得一屁股坐翻在地,叫道:“小臣可什么都没说!” “镜!”巫隅紧紧抓住他的肩膀,低声而急切地道:“镜君!” “唉?” “我不是使臣。”巫隅的眼睛幽幽发亮,深深看入巫镜的眼眸中,低声道:“真正出使逐鹿的使臣大人此时还没到呢。你目光闪烁,你不相信?是了,使臣节杖。我囚禁了使臣大人,才取得节杖和车驾。藏书网到达逐鹿之前,我假大人之令,命的卢族奉上进献黄帝的物品和侍女。牲口是真的,黄、钟我没有,只以犀角、琼枝代替。不过这些东西在露面之前就统统投入火中付之一炬了,人族长老们有几人见过真正的黄、钟?更遑论它们焚烧的味道。怎么样,这个计划到目前为止都天衣无缝,是不是?然而之后,我需要借助你的力量了。我怕一个人面对贰负时,会控制不住转身逃跑。有了你就不同,有你……你为何颤抖?你怎么了,干嘛流泪了?” “放开我……”巫镜突然间觉得浑身无力,脸上湿湿的是泪?他连抹都不抹一下,双手撑地绝望地想爬得离巫隅远一点。 远?他的确差得很远…… 现在形势突然明朗了! 巫镜,冥窟逃亡者、昆仑弃人、老实的小本买卖人、无家可归者、被追逐和杀戮者,面对的则是同僚、胆大包天囚禁使臣大人的凶手、象征昆仑山尊严的节杖的偷窃者、胁迫人族的挑衅者、可耻的叛逆、狂妄之徒、以玩弄和羞辱自己为乐的混账东西……他明白自己为何流泪了——哪怕是站在昆仑山的对立面,他也差巫隅十万八千里……这可真他妈的让人气馁! 巫隅瞧了一眼驭叶,见她离得远听不见这边的动静,继续道:“听着,镜,仔细听好!你也许觉得我狂妄,但我还是得说——是的,我要去见贰负,我要擒下贰负,我要把贰负的命捏在手心里返回昆仑。” 巫镜仰天无声地笑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巫隅神色自若,“贰负能位列黄帝神将之首,凭的是可与蚩尤单打独斗的神力,你我与他相斗,除了自取其辱没有任何结果。但其实你也明白,这件事说到底跟你、跟我,甚至大长老都没关系,也不是黄帝所能左右的。唯一能控制事情发展的……”他举起手,没有象巫镜那样用袖子遮脸,而直接指了指上面,用一种低沉而神圣的口气说,“是神。” 渎神者。 “你说得对。这么多年来,你是我遇见的第一个把人族看得如此透彻的族人。”巫隅说着,一屁股坐在巫镜身旁。他卸去使臣的身份,好像绷紧的弦突然放松,禁不住用力伸展肢体。末了,捡起一块顽石在手中把玩,说道:“黄帝既能弑神,又岂会对我族肯卑躬屈膝?所有的一切,他都在为最后的登仙之路做准备。他必然如你所料的那样,做好全面战争的准备,同时暗中求和。而我族也定然……”他狠狠地将石头扔了出去。 即使受尽屈辱,巫镜还是忍不住道:“难道大长老真的打算和解?” “已经定了调了。”巫隅叹口气,“长老会飞鸿传信给使臣大人,令其与黄帝的使臣弃姬盟于汲水。我族的条件是,虚河以北、艮山以西的土地,以及渥、不洁和独火三族的统驭之权。” 巫镜沉吟片刻:“黄帝……会答应的。” “那当然。黄帝的眼光早已投向天空,哪里会在乎这些。其实真正让我不解,让我愤怒,让我切齿痛恨的,是长老会。” “为何这么说?”巫镜奇道。 “那不是我族的神兽蛇。那是……”巫隅突然喉头一哽,捏紧了拳头,指骨可可作响,咬着牙道:“是……是……化殿下……” 巫镜张大了嘴巴,脸色瞬间惨白。 “你想到了。从此之后,世间再无神子。我昆仑山,即将沉沦了……”巫隅垂下了头,如丧考妣。 贰负弑神子! 巫镜霎那间明白事情绝非想象的那么简单了。最不可思议的地方,恰恰在他刚才的猜想上——这几乎是一场巫族必须拼死决战的战争,为何竟如此平静,波澜不惊?想到化殿下被杀……天呐,哪怕只是想想,他全身寒毛都倒立起来。如果真如巫隅所说,长老会密令使臣提出和谈条件,难道……难道谋害化殿下的阴谋,长老会也他妈的参了一脚? 无数阴险的念头开始在巫镜脑海里闪现。不不不,这些忤逆之念想也不能想……他闭上眼睛拼命想摒弃。然而越是压抑,这些念头就越发不可收拾地翻腾乱蹿,到最后差点从他嘴巴里吐出来。他下意识地捂紧了嘴巴,仓皇地站了起来。 “你在想什么?”巫隅问。 “我……我什么都没想……”巫镜猛摇脑袋。 “我大致也能猜到你的想法。”巫隅冷冷地道:“我也想过,想过千次万次。实不相瞒,我乃化殿下的七侍之一。十六年前,化殿下在弱水附近失踪,长老会竟然没有展开任何搜寻。” 巫镜吓了一跳:“真是长老会?” 巫隅点点头,又摇摇头,续道:“不知道,我……不能说……你叛出昆仑,其实我也差不多。化殿下失踪后,长老会立即任命我七人镇守南天门,不得擅离。但我是怎么也不可能弃殿下于不顾的,于是秘密逃离昆仑,遍寻天下。没想到找了十六年,终于还是……”他叹了口气,愤怒地一挥手。 巫镜小心地道:“你……你真的认为是贰负弑的殿下?” “不,不不,”巫隅凑到巫镜眼前,压低声音道:“除了神祗,还有谁能杀得了殿下?即使贰负动了手,那也只是神假手于他。镜,你明白么?” 巫镜傻傻地摇头:“不明白……” “这是考验。”巫隅坚定地说:“神的考验。对人族、我族的考验,对天下的考验!” 他忽地站起身,大声道:“可是你看清楚了么?无论长老会的装聋作哑,还是黄帝的忍辱求全,全因他们都看见了这场考验,却都没有看清隐藏在背后的究竟是什么。所以他们默契的、几乎行动一致地采取了最可靠、最稳妥的法子——维持现状!可那是神要求的么?那是神希望看见的么?”他伸出手来,吼道:“那是神的初衷么?” 巫镜惊慌地看着巫隅手伸向天空,一副索要巨债的模样。蓦地眼前一闪,一道长达几千里的闪电从远处滚滚云山里射出,就劈在对面峡谷上方。 轰隆隆!雷声接踵而至,好像一百面蚩尤之雷鼓同时敲响。电光撕裂云雾,雷声震破空气,大地瑟瑟颤抖。几乎同时,一股狂风穿透峡谷,吹得巫镜一个趔趄,毛发倒竖。他顶着风放声尖叫:“你疯了!你……你想遭天谴么?” “然而我,我啊!”巫隅右手高高举起,五根纤长而有力的手指张开,却又回过头来看着脚下的大地,身体就在伸展与回旋之间的奇怪地绷得笔直。仿佛看见了他索求的手,天用长长的红色的闪电、山崩地裂般的雷声、呼啸而过扬起直冲云端的沙尘的狂风热烈回应。 但巫隅的声音越来越大,竟然凌驾在这一切喧嚣之上:“我瞧得见天幕之后的天幕,深渊之下的深渊!我知道天命在哪里,天命指向哪里!他们妥协是因为他们胆怯,他们胆怯是因为他们茫然!盲人安能疾走,鲲鹏却能高飞!好罢!我便要来打破这妥协,破坏他们的美梦!杀掉贰负,黄帝就不得不考虑另一种可能——被神抛弃的可能!他们既然敢弑杀殿下,那么我……我就要让昆仑山陷入火焰,再浴火重生,成为真正的凡界之主!镜!你将看到昆仑云海永远……镜?” 他一抬头,只见巫镜已经披头散发奔出十丈之外。巫隅屈指弹出,巫镜脚下蓝光闪动,顿时一跤摔得四脚朝天。头冠亦飞出老远,撞得粉碎,他一时天旋地转,爬不起身来。 “主公……”驭叶在旁边道:“要奴婢去带他回来么?” 巫隅见她虽被突然降临的天怒吓得脸色惨白,目光仍然坚定,便道:“你听见什么了?” “奴婢不敢说。” “放心。”巫隅摸摸她的头,“天命在我手里呢。” 他走到巫镜面前,蹲下,耐心的等他自己撑起半边身,呸地吐出一口血痰。 “放我走……”巫镜翻转身体,疲惫地躺在地上,低声说。 “听着,镜。”巫隅向他伸出一只手,“跟我走吧。” “……绝不……” “这是改天换地的时刻,你知道的。天命摆在你面前了,遵从,或是忤逆,你心中早已有底了,对不对?跟我来,我族重掌大地的时代即将在你我手中开启!” “我不……”巫镜捂着脸,几乎哭丧着道:“或许你是对的,但愈是改天换地的时候,愈是要人老命。你干嘛不去找别人?我不要建功立业,只想平凡到老,从容灭迹!” 巫隅笑了。 “不,镜。”他抬头向上望去,黑云仍在疯狂地翻滚,电光一道接着一道地在云山之间闪烁。光照亮了大地,也照亮了巫隅冷峻的脸。然而巫隅的眼中没有黑云、没有闪电。他的目光穿越这一切喧嚣和狂乱,向更高远、更飘渺的天穹顶端看去……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某种……无可遏制、无法扭转的力量,不动声色间已将上天之怒推动,向北、向更北的地方移动…… 周天之气,扭转一切。 他叹了口气,说道:“其实,你跟我一样,并不真的想从容到老。” 一开始,他们冒着小雨走。森林遮天蔽日,况且对孥和驭牙来说,这点雨根本不算什么。然而仅仅过了一刻钟,他们就不得不躲进一个树洞里——雨已经不是一滴滴、一线线的落下,几乎是一柱接着一柱、一片连着一片的倾泻下来。 雨声震耳欲聋,间或夹杂着隆隆的雷霆,呼呼的鬼哭一般的风声,以及被雷霆、狂风和暴雨轮番肆虐的树木们劈劈啪啪的断裂之声。驭牙蹲在树洞边,每次眼前一闪,她都不由得心中一紧——雷声几乎赶在闪电消失之前就在耳边炸响,震得这棵千年老树瑟瑟发抖。 过了足足一个多时辰了,暴雨仍没有一丝一毫减弱的意思。 “离我们很近呢!”有一次,雷声震得驭叶几乎跳起来。孥凑在她耳边大声道:“你坐进来!” 驭牙摇摇头。 “我听说——”勿也扯这嗓子道:“雷会选最高的树打,我们是不是该换个地方?” “换哪里?” 勿叹了口气。 树洞外的世界被雨雾完全掩盖,天色也昏暗,只有电光闪动时,才能隐约看到雨雾之后的森林的影子。这雨……不会是谁的把戏吧? 不,绝对不会!即使是沾过混沌的郁、典、封同时出手,或许能造出这样的雨、雷和风,但绝不可能持续如此久。他试着让思绪透过雨向外延伸,看暴雨的范围究竟有多宽,但直至思绪被雨彻底冲断之前,也没有一点儿衰弱的迹象。 好罢,他承认,自己被这暴雨震撼了。他觉得象一只蚊蝇,而外面是一道自己飞也飞不过去、避也避不开的巨大的瀑布。真奇怪,这跟第一次见到天罚时的感觉何其相似。当面对高达三十丈的、横贯目力所及的整个海平面,奔腾呼啸而至的海浪时,他就曾因觉得自己是即将被滚滚车轮碾过的蝼蚁而毛骨悚然。 那么……为什么这样接近天罚的暴雨会出现在茗的梦中? 经过几天不眠不休的思考、探索,以及无数次不择手段的试图让自己清醒,勿觉得自己逐渐要接受一个事实了——这不是梦。这是蜃境能达到的最高境界:魇。 想到这里,他抹去脸上的雨水。这雨水远没有郁发出的水冷,唯其如此之多、如此之磅礴宏大,让他内脏好像被什么人揉成一团似的难受。如果真的是魇,可如何是好…… 他冷眼看驭牙,只见她单膝跪着,猫着腰,一手撑地,一手若有所握似的摸在腰间,眼睛半眯地望着外面的雨。这姿势怎么看都象是随时准备冲将出去……为何这位养尊处优的女子总是想要跟人拼命? 狂风夹带着雨不停地刮到她脸颊和微微坟起的胸口,她却纹丝不动。雨水顺着她凝脂般的肌肤滑动,脖子上的骨饰相互碰撞,声如坚玉。一些或青或紫色的光芒在骨饰间偷偷闪现,有些甚至沿着骨饰的纹路透出来,表明它们远比看上去的要有来头得多。闪电短暂停止的间隙,阴暗的树洞便被驭牙身体发出的一层辉光照亮…… 勿暗自吞口气,心中暗道:“你究竟是谁,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忽地心有所感,转过头,与孥注视自己的灼灼目光迎面相 649e." >撞。勿皱了一下眉,孥的神色没有丝毫改变。 三百多年的岁月对人来说实在太老了,他自问心早已比太行山最深处的岩石还要坚硬。眼前这个巫人据说跟他年龄相仿,但作为巫人,他才正值青年而已。然则为何他的心竟也坚韧如斯? 他和巫劫都是被茗强行拉入梦中,他因对蜃浆的熟识而保有神智。巫劫虽然迷糊,但勿看得出,他对周围的一切都将信将疑,似乎始终处在半梦半醒之间……勿心中一动:“如果他能醒来,以他的念力,说不定能破除魇呢?” 他低声道:“你察觉到什么么?” “你指哪方面?”少年老成和桀骜不驯同时交织在孥的脸上,随时随地气势逼人。 “我是说这雨。” “怎会有这么大的雨呢?”驭牙听见他俩说话,插嘴道:“总觉得……这么大,象梦一样不太真实……” “我也觉得不太真实。或者该冲出去瞧瞧?”孥俯身向前,凝视洞外。驭牙忙回身摸到他的手臂上,轻声道:“别……” “我倒是见过这么大的雨,却没见过持续如此久的。” 啪!啪啦啦……隆隆……隆…… 勿静待雷声滚过,续道:“这雨让我想起了一种神兽,名叫做蜃。” “我听过。”孥说。驭牙则摇摇头。 “蜃这种兽不大,形如蛤蟆,通体青白。”勿长跪在地,找到一根树枝,沾了雨水,就在还算干燥的树洞壁上画出一只蛤蟆模样的怪兽来,“但它却位列四大凶兽之一,原因就在于它能吐出蜃境。” “蜃境是什么?”驭牙好奇地问。 “简单一点说,就是梦境,但又和寻常梦境不同,关键就在于这个梦境不是做梦的人能控制的。”勿手里的树枝不停,渐渐地,从蛤蟆的嘴里吐出的一缕气变成了一幅浩大的画卷,卷里有延绵万里的山脉,有蜿蜒盘横的河流,云雾忽卷忽舒…… 忽然,树枝从勾勒变成了轻点,于是山峦之间生出了森林、灌木,河水流淌,龙鱼出没。道路开始纵横交错,房屋崛起,熙熙攘攘的人来人往,牛嘶马鸣,狗咲鸡唱,一切惟妙惟肖…… 驭牙正看得出神,突然啪的一声,孥一手打断了树枝,又顺势在画上乱抹一气,将画面抹去。驭牙啊的一声惊呼,勿丢了树枝,并不说话。 孥沉声道:“你想说什么,说便是了,别做不相干的事。” 勿道:“你当真了?不过蜃境之妙,就在于入梦的人真的以为一切都是真实的,而梦之外的世界,反而变成梦了。” 驭牙歪着头想了想,说:“我们不是天天都会做梦么?那有什么凶险的?我还挺喜欢做梦呢。” 孥道:“如果入了梦,却又无法醒来,在梦中渡日,岂不凶险?再说蜃造出梦境,可绝非让人做美梦这么简单。” “说得很是。”勿点头道:“陷入蜃境的人,通常会死在梦中。为何?因为这就是蜃捕食人之魂灵的法子。” 蓦地眼前一片雪亮,紧接着开天辟地一般的雷声就在耳边炸响。驭牙靠洞口最近,吓得尖叫着往里缩,一下撞进孥的怀里。她抓紧了孥的手臂,浑身止不住的颤抖。直到孥的手摸到她肩头,轻轻拍着,她狂跳的心才稍稍定了一些。 勿耳朵被雷声震得嗡嗡作响,老半天才听见孥的声音:“……” “什么?”勿甩甩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 “我是问,是不是蜃造出的梦境,会引导入梦的人逐步死去,从而趁其心情激荡、魂灵溃散之机,将其吞噬?” “正是……听说蜃境之唯妙,连许多修仙得道之人都无法看破。它也专门选择让灵力极高之人入梦,如此吞噬一人,胜过百千寻常人。一旦进入这般境界,几乎必死,所以才能位列四大凶首之列。” 第九章 孥无声地笑了:“你觉得,我们便是陷入这般境界了?” “难道不像么?”勿挑衅地看着他,反问道:“你记得最远的一件事,是年、几个月,还是仅仅几天之前……” 他的头本能地一侧,砰!厚达一尺有余的树壁骤然爆出一个孔洞,无数木屑激射而出,劈头盖脸将勿打翻在地。驭牙反手急拍,将袭来的木屑挡下,一面尖叫道:“你疯了!” 勿半边脸完全麻木,觉得似有水流下,顺手一抹,满手都是血。眼前的一切都在高速旋转,然而仍能看见孥拍出的手掌没有收回,而驭牙则死死抓住他的手臂,想要阻止他再一次攻击。 勿艰难地道:“你……做什么?”声音虚弱得连自己都觉得惊异。 孥冷冷地道:“我不是对你。” 只听洞外有人大声道:“不要出手,我们没有恶意!” 驭牙没想到外面竟有人,惊疑之下放开了手。孥收回手臂,身体明显的一缩,再一次憋足了劲。勿知道这个梦凶险异常,断不会有不相干的人出现,忙忍着痛道:“等等!你……你也得等问明白了再动手啊。” 孥眼中凶光闪动,低声道:“三人都非等闲之辈,至少先杀一个,才有绝对胜算。” 驭牙听他说得坦然,赶紧抓住他的手。孥眉头紧皱,喝道:“退开!”驭牙不退反近,干脆合身抱住他的手臂。孥本待将她震开,但感到她温暖滑腻的肌肤贴过来,顿时一怔。他恶狠狠地道:“快退!” 勿一下撑起身子,血当头流下,流过他的眼睛,他也不管,厉声道:“不要乱来!这不是靠近黄泉的洞窟,需要那么多算计。在弄清楚来者是什么人前给我安静点!” 他一直文弱,此刻突然爆发,自然有一股逼人的气势。孥一怔,下一掌便发不出来了。 驭牙掏出一块布,要给勿包扎。勿自己拿来压在伤口处,瞪孥两眼,转身出洞。 孥自言自语道:“什么洞窟?”似乎有些纷乱如麻的片段在脑子里转,但他一个也抓不住,心中没有来一阵茫然失落。 勿走出洞,暴雨依然如注,几乎瞬间就让他从头到脚湿透。不过这样一来,倒把覆在他眼前的血冲洗干净了,冰冷的感觉也让他头脑清醒过来。树洞离地不到半丈,雨水象犁田一般,已把地犁得寸草不生,一股子泥腥味直冲脑门。但就在这样的泥腥中,却隐隐混杂着某种烧焦的味儿。 他凝神向前看,十几丈之外的森林似乎比刚才要稀疏了些,几根粗大的树木横倒下来,砸断大片灌木和矮树。看来刚才那道雷电可干了不少事。他看清了那三个顺着倒塌的树干走来的人,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那三人皆着白袍,头巾垂下来遮住了大半边脸,只露出口鼻。如此大的雨,他们一路行来身上却一点都没被沾湿。不仅如此,当先那人手持牛骨节杖,嵌着刻有雷纹和风纹的玉石,顶端三根檀紫色凤羽随风轻轻飘扬,视瓢泼大雨如无物。这样阴暗的林子里,他们如同三盏白色的灯火一般迅速接近。 檀紫色凤羽……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只有黄帝亲自委派的使臣才有资格使用这样的饰物。那三人堂皇庄严的步步逼近,气势排山倒海而来,勿倒退两步,一时不知该跪下迎接,还是掉头逃跑。 那三人走到离树洞三丈远的地方停下,不知哪里来的风吹得他们的白袍飘扬,隐约露出里面皮甲包裹的肢体。当先那人将节杖一顿,霎那间雨纷纷向上飞去……勿定住心神,凝神细看,才发现只是某种力量从地上升起,将风雨完全隔离在外。那道看不见的屏障一直升到接近树巅的高度,将方圆数十丈内都笼罩其中。暴雨、狂风,连震耳欲聋的声音都被隔绝在外,四下里霎时寂静下来。 那人朗声道:“树内可是贰负之女?” 驭牙闻言低声对孥道:“你就在洞里,别乱来……” 孥哼了一声。他眼中凶光不减,那是一种决然的杀气,若是旁人看见了,非被吓一跳不可。驭牙却突然觉得他像一只凶暴的虎崽子,凶暴,但仍然还是只虎崽子。因为太小,不知道外面广阔的天地,所以躲在洞窟深处,只知道终日吱吱地磨牙,谁来都是一口……她心中升起难以遏制的柔情,自己也说不清是爱慕还是痛惜。孥正要推开她出去,她忽然踮起脚尖,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孥呆呆地道:“干嘛?” 驭牙摸着他的脸庞,柔声道:“没什么……反正你别乱来便是,若我有危险,自然会叫你。”说着转身出洞。 她走出了洞,才发现自己脸颊火烫。第一眼看见勿奇怪地看着自己,驭牙一下捂住脸,叫道:“怎、怎么?” “那人要见你。” 驭牙从指缝里看见那人手中的节杖,惊道:“你是谁?” 那人道:“吾,奉帝君之命寻找贰负之女。汝可是贰负之女?” 驭牙走前几步,单膝跪下,但不忙行礼,先问:“敢问……是找哪一个?” “名,驭牙者。” 勿在驭牙身后,明显看见她身体一松,长出口气。她恭恭敬敬地俯身磕了三个头,道:“吾,贰负之女,名驭牙者,拜见帝京!” 她既这么做了,勿也跟着跪下行礼。 “汝既为驭牙者,伸出手臂。” 那人声音始终平淡,却有一种从高天之上俯瞰万物般的气势。驭牙不敢有丝毫抵抗,伸出右臂。那人伸手虚抓,哗啦啦!骨饰和玉镯骤然穿过手臂飞起,悬在半空不动,驭牙手腕上一个小小的刺青露了出来。那人点头道:“然。”收回手去,饰物们又不可思议地重新落回驭牙手臂上。 “吾,乃帝京之车右,”那人庄严宣布,“奉帝京之命,授汝一物。” 守护黄帝的车右,几乎就是黄帝的左右手,其身份之高,不下于十二神将。勿没想到来的竟是如此重要人物,心道:“这个荒诞的梦究竟还有什么花样没出来?” 驭牙显然也没料到对方的身份,重重磕了三个头,颤声道:“是,多谢大人!” 帝京之车右左首那人上前两步,捧出一只玉匣。那匣子四四方方,并无任何神兽图案或是风、雷之纹,但古朴大方,看色泽也绝非等闲之物。那人小心翼翼打开玉匣,将匣身略倾斜,让驭牙和勿看清楚里面的东西。 勿眼睛一亮——这不是驭牙腰间挂的那面铜镜么?他再凝神细看,不对,是另一只……但无论造型、铜质还是色泽几乎一般无二,略有不同的是其上有一个未见过的文字,将镜面完全覆盖。 他转头看驭牙,却发现她突然之间脸色雪白,看样子若非强行忍住,只怕要跳起身来尖叫。她本来跪坐得笔直,此刻身体往左后仰去,既无礼也别扭,勿记得她把铜镜挂在左边腰间,这倒是个最能掩藏它的姿势…… 帝京之车右道:“此镜与汝,贰负之女,名驭牙者所持之镜配为一对,当可保汝父无忧亦。请取来一试。” “……” 勿感到驭牙正陷入一种绝望边缘,甚至都能听到她的心砰砰乱跳的声音,不觉诧异。驭牙偷偷侧过脸来,无助地看了勿一眼。 怎么? 驭牙嘴唇翕动,但开不了口,眼眶里不知何时已积满了泪水。她又看了一眼那面玉匣里的铜镜,象是见到什么至为可怕之物,只一眼便飞速移开,悄悄摇了摇头。 明白了…… 帝京之车右等了片刻,又一次道:“汝取来一试。” 勿磕头道:“大人!吾主公此次南下,途径三千里蛮荒之所,不测之地,是以未曾携带。请大人见谅。吾主公回到北冥海,自当取出试之!” 那持玉匣之人厉声道:“汝何人?敢妄言,其可死矣!”说着啪的一下合上匣子,退回原位。 驭牙大急,磕头道:“大人!我实在未曾携在身旁,求大人宽限数日,待我回北冥取……取来试之……” 出人意料的,帝京之车右只是简单地道:“诺。” 他说出这话,连那持玉匣之人都愣了一下,勿和驭牙更是惊异地抬起头。帝京之车右道:“吾,奉帝京之命,将此镜授汝,汝擅自珍惜。予她。” 持玉匣之人重又走上前,驭牙忙膝行两步,双手高高举起,不敢置信地接过玉匣。帝京之车右道:“汝,须亲将此镜,与汝之镜交于汝父。汝知之乎?” “是!大人将欲同行乎?” 帝京之车右没有回答,转身径直沿着那根倒塌的树干走去。他的两名侍从则警惕地盯着驭牙和勿倒退着走。走到树干边缘,他们才一转身,就那样踏着虚空而去。这三人昂首挺胸,迈着外八字一步一顿,走得堂而皇之,好像刚从逐鹿城五鹿宫朝见了黄帝出来一般。他们衣袖飘然,身上配挂的玉勾、玉阕、骨铃相互碰撞,却没有一丝声音发出。 这场面既庄重,又说不出的别扭,勿只觉得毛骨悚然。有一个念头莫名其妙爬上心头:此人在刻意掩饰什么…… 走出数丈远,他们的身影开始模糊,仿佛正一点一点的从人变成影子……随即又剧烈晃动起来。然而还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无声的风吹着活生生的影子,驭牙倒抽一口冷气,往后坐倒,却坐进一个坚硬温暖的怀里。孥低声道:“别动。” 驭牙反身抱住孥,把头埋在他胸膛,听见他的心砰……砰……一如既往的平静,于是自己也平静了许多。 蓦地三人同时屏住呼吸,刚才那屏去暴雨和狂风的力量闪电般掠过,发出刺目的光芒,向那三道影子追去。强光闪烁,风声狂啸,等到三人重新睁开眼,一切已恢复平常,影子消失不见了。 “走了……” 过了半响,勿才吐出口长气,低声道:“不见了……” 他觉得有水迷了眼,用手一抹,才发现是自己的汗水。真见鬼,那三个人明明是黄帝的使者,社稷重臣,却给人以极怪异的感觉,极……勿沉重地摇摇头,脑子里一片混乱。帝京之车右带来不可思议的压迫感,简直象太行山当头压下。而被太行山压住的感觉,他可比任何人都清楚…… “可怕。”孥说,“真可怕。” 他一边说可怕,一边也伸手抹了抹额头的汗水,驭牙却听见他的心跳一点也没变,既不快也不慢。难道愈是危险可怕的时候,他的心反而愈镇静? 想到他的心跳,驭牙忽地意识到自己还在孥怀里,顿时脸上发烧,轻轻推开他站起身来。她惊讶地道:“雨停了?” 孥和勿一起抬头,真的,不知什么时候,雨竟然完全停止了。它来得既快又猛,去得却更加快速。刚才洞外一片阴霾,十丈外什么也看不见,现在却只见一束束明亮的阳光穿透树冠照射了下来。林间残留的雾气在阳光的照耀下四处躲藏。风也没了,被肆虐过的森林里,只听得见一滴滴水落下,打在满地残叶上的噗噗声。 孥深吸一口气,望着林间那些鬼鬼祟祟飘来飘去,偏生五彩斑斓的雾气,叹道:“真好看!这事……你怎么看?” “不知道……”勿坦率地道,“他们要来,要去,要生杀予夺,我们都毫无办法。” “……”孥涨红了脸,咬牙道:“那两个侍从我可以任选一个试试。” 勿失笑道:“你倒可以拼拼,我俩怎办?而且我想到了另一件事。” “是什么?” “刚才那一下就打在我们旁边的雷,你还记得么?” “记得。” “那一声之后,还有闪电么?” “……没了,”孥一下醒悟,“难道是传说中黄帝的雷兽‘之囤’!” 雷兽之囤穿梭于天地间,须臾而至万里之外,传说世间绝没有它找不到的事物,是黄帝收服的三大神兽之一。 “很有可能。否则那么大的雷,怎能如此收发自如?而且我等在此避雨,他们怎么就那么容易就寻来了?” 孥脸上第一次露出敬畏的神情,凛然道:“那么这场暴雨,也只是要把咱们阻截在此,方可让‘之囤’慢慢寻来。看来黄帝是铁了心要把这玩意儿交到你手上呢。”最后一句却是对驭牙说的。 两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驭牙手中的玉匣上,又向驭牙看去。她抱着玉匣呆立,神情有些迷茫。勿问道:“这跟你的是一对镜子么?简直一模一样。” 驭牙呆呆地点点头,片刻,又莫名其妙地拼命摇头。她郑重地将玉匣放在地方,而后更加郑重地跪坐在玉匣前,闭目沉思——勿和孥却觉得她其实是惊慌失措,不知该那这东西怎么办。但她不说话,两人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过了良久,驭牙终于慢慢向玉匣摸去。勿屏住呼吸,眼见她的手指哆嗦着都摸到了玉匣表面,却又象被什么蛰了一下猛地一下收回。 孥道:“好,那么到北冥海之前,我来保管罢。”说着伸手去拿。 “不!”驭牙突然放声尖叫,一把打开孥的手,另一只手闪电般掀开匣盖,抢出那只铜镜。勿刚道:“我们只是……”驭牙一跃而起,身体在空中横着唰唰翻了两个滚,双脚一口气踢出七脚,啪啪啪啪!孥不敢用力,被她连珠般的攻击逼退了两步,驭牙最后一脚却是踢在勿的肩头,将他踢进树洞,同时借力向一旁的树飞去。 她一下纵出十来丈,眼见就要钻入林子里,孥大声道:“等等!他们可能还在左近!”她才浑身一震,落在一棵树干上,回头叫道:“不要过来!” 孥举起双手,退到树洞里面,道:“我不会过来,别怕!”他一把扯起被驭牙踢得昏头转向的勿,说道:“瞧,他也不会过来,我们都在这里,谁也拦不住你。” 驭牙大口大口地喘气,但越喘得急,胸口却越觉得憋闷。她把铜镜紧紧抱在胸前,眼泪象断了线的珠玉般往下落,颤声道:“这、这是我的,谁、谁也不能拿走!” 孥道:“当然,那是你的。别人若敢来抢,我第一个饶不了他,好么?” 勿捂着脑门,低声道:“她太激动了,再这么急促地喘,也许会晕过去。让她屏住呼吸!” 孥尽量柔声道:"瞧,我们俩不是你的家臣么?我们会保护你的。你别喘得太急,否则晕过去了,那镜子岂不是要掉到树下去? 驭牙急道:“我、我、我停不下来!我、我一急就、就……” 话到这里噶然而止,驭牙眼前一黑,再也不受控制地一头往下扎去…… 脚踏上去,冰冷,湿滑…… 粗大的石柱一根,又一根……向上向前,慢慢蜿蜒成路…… 水声淅沥沥,哗啦啦,是那么好听。它们在光滑如玉的石壁间来回荡漾,和着那些光…… 是了,光……七彩的光芒。它们在跳跃、舞动,在恣意飞翔……洞穴之外尖利的风声,洞穴之内清朗的水声,都是它们的歌。它们已经唱了多少年了?十年,百年,还是几千年? 踏上最后一级石柱,那人回过头来。不知99lib?是垂落的头发遮住了脸,还是本来她的脸就模糊难辨,怎么也看不分明。她的那身玄色衣裙倒格外清晰,从腰到胸织有骘鸟,骘鸟的尾羽和翅膀一直延伸到后背,袖口和下摆则是倒云纹。 洞穴外的风没有吹进来,但长裙却自己飘舞起来,仿佛被那些从水池里倒映上去的光托起一般,于是骘鸟展翅欲飞。她冷冷地说:“你知道命么?” “什么?” “命是你无法可预测,无法可阻止,亦无法可回避的东西。有的时候,命就是你无法相信却又不得不信的东西。比如,黑的变成白的,死的变成生的,又或者……你变成我,而我……” 说到这里她顿住了。清了清嗓子,她想开口,然而不知为何哽咽半天,后面几个就是吐不出来。她有些慌乱,张大了嘴,突然之间,竟然连一丁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她……她想……她伸手向前……一些光芒闪动……清脆的绽放之声……铺天盖地的花…… 驭牙猛地坐起身,一颗心砰砰乱跳。她张大了嘴,喉咙却象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别说发声,连吞吐气息都无比艰难。她憋了半天,终于狠狠一拳打在胸口,才啊的一声哽出来。 周围静悄悄、黑漆漆的,一个人也没有。她呆坐半天,忽地一个激灵,正要跳起身来,有件事物从怀里落出去,发出沉闷的一声响。驭牙本能地扑了上去,果然是那柄铜镜。 她就那样抱着铜镜,趴在冰冷的地上,心中又是高兴,又是痛苦。她摸到腰间挂着的那只皮囊顿了顿,一下扯断袋子,高高举过头顶,就要将它远远扔出去。 这个姿势她保持了好久,最终还是怔怔的放下。一阵恐惧掠过心头,她手忙脚乱地将黄帝送来的那面铜镜小心地藏在怀里,原来那只皮囊也重新系好。做完这一切,她只觉头痛欲裂,再也无心睡眠了。 她在黑暗中静静坐了一会儿,忽地注意到左首隐隐有一片光。奇怪,那片光忽隐忽现,仿佛在召唤自己……驭牙扶着石壁站起身,向那片光走去。 洞穴低矮,她低着头,踩着满地的碎石追逐那片光芒。洞穴曲折蜿蜒,每当驭牙觉得迷失了方向,心中慌乱时,那片光就在更深、更远的地方闪烁,偶尔传来也传来一两下清脆的叮咚声,每一声都撞得她的心砰砰直跳,引着她继续前行。 这一幕怎的如此眼熟?仿佛千万世之前,又或是某一 4e2a." >个早已忘怀的梦里,也曾有这么一次,她揪紧了心,摸着坚硬潮湿的岩石,向一片水光走去。脚心冰冷,她的心却火热,那片光是多么吸引自己呀…… 不知走了多久,前面一片三丈来高的石笋挡住去路。光在石笋上方闪耀,照得洞顶雪亮,看来已经离光源不远了。驭牙纵身跳上石笋,发现两丈之外再没有通道。洞顶和石笋之间的空隙不到一丈,一团光影就在这片狭窄的地方跳跃不定。 驭牙屏住呼吸,在边上慢慢蹲下。这真可怕,光影中有一个人。 说是人,其实并不确切。一来它非常小,还没有驭牙的小腿高;二来它是一团……影子,光中间的影子。 驭牙揉揉眼睛,这下看得更清楚了,光照亮了四周,它明明处在光的中心处,却始终漆黑一片。驭牙盯着它看了半天,忽见它微微向拔高了一些,不久又缩回去…… 它在呼吸…… “你是谁?”驭牙壮起胆子问,声音在空旷的洞穴中回荡。那影子动了动,转过身来——虽然它只是黑漆漆的一团,驭牙却觉得它转过了身,而且还对自己点了点头。 “汝,明白汝之宿命么?” 声音有如金石,铿锵有力,平淡冷漠。仿佛从天而降的神之旨意那么堂皇庄严,象混沌深处泛起的诅咒那样冰冷坚硬。 驭牙一惊,呆了片刻,说:“不……不知道。” “汝知道,否则四年之前,汝便不会做那个决断。汝,因为看不清前路如何,迷茫,彷徨,如此而已。” 驭牙眯起眼睛,浑身每一根寒毛都立了起来。她颤声道:“你……你究竟是谁?” “吾,乃宿命的安排者。”影子举起了一只手。 “判定者。”它举起另一只手。 “执行者。”它两手向下一劈,“汝之命运,便从此来。汝至亲之妹,其命运亦从此来。” “我……我不明白……我一个字都听不懂……”驭牙只觉得天旋地转,但心底却知道它说的每一字都至关重要,两只手死死抓着石笋,不让自己就此昏厥。 影子沉默了。 驭牙等了良久,终于开口道:“好……好罢,我……我……懂一些……我不知道这么……这么一路走来,是否……是否就是你、你所安排的那样……” “基本一致。” “那……那么,妹妹她……” “基本一致。”影子点点头,“吾心甚慰。” 驭牙胸口憋得气息吞也吞不进,吐也吐不出来,全身汗出如浆,就要支持不下去了……不行!最重要的问题还没有问!她…… “她……”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会怎样?” “她,无法阻扰你。她,即将取代你。” 这是完全相反的两个答案,驭牙听得呆了,但是影子似乎并不打算解释。驭牙憋着气拼.99lib.命想拼命想……“抉择!”她突然叫道,“这、这又是一个抉择?” “汝很聪明。汝一向如是。汝四年前已经做出抉择,此次又该如何?” 驭牙缓过劲来了。只要还有活路可走,那便还有希望。她沉吟片刻,问道:“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影子第一次略带感情的嗯了一声。驭牙从中听出了鼓励,于是鼓起勇气道:“我……我发现……我选对了。不,是我曾经选对了,可是却不知道那是对的,所以……” “所以,汝将汝至亲之妹沉入湖中,却夺来了错的。” “是……”驭牙把头埋进手臂中,深深吸气。 “吾问,汝,如何确定,汝手中的,汝至亲之妹首先选择的,是错的?” “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驭牙的声音变得无比疲惫,“象中了魔一般……我拿着它,心中便只是想这是假的这是假的,然而当它随着她沉……”她硬生生哽住,把后面几字吞入腹中,才续道,“我抱着夺来的镜子,它却在我怀中死去,再也看不到任何事物。那个时候我便意识到,她带走的,才是真正的伏羲镜!” “界镜。” “界镜?” “界镜,在汝至亲之妹手中。惑镜,在汝手。界与惑镜重合,方是伏羲之镜。” “我手上,可我……”驭牙忽地一凛,摸到怀里黄帝送来的那只玉盒。一种命运轮回,无法可阻的念头在她心中骤然升起。 “汝,只需完成一件事,她,汝至亲之妹,便永不可取代汝。” “什么事?” “将,界镜,惑镜,用殊媾串之,二合为一。一旦伏羲镜重生,并交与汝父之手,汝,将得到永恒之青春,汝将,登临仙界。” 驭牙的眼睛亮起来了:“殊媾?殊媾是什么?我……我该如何得到?” “吾……为何要告诉汝?”影子的声音变得飘忽,亮光开始往里收缩,它就要离去…… 驭牙道:“你不是命运的执行者么?你今天来,不正是要告诉我这些事,好让我预先知道该如何抉择——就像四年前那样么?” 蓦地光芒闪动,骤然向外爆发,一下穿越了驭牙的身体。驭牙尖叫一声,全身都绷紧了,眼睁睁看着那片光幕向四周、向着高处扩散开去。原本近在咫尺的洞壁也跟着光急速移动,转瞬之间,洞穴就扩大到几十丈外。刺目的光幕最终闪烁了几下,渐渐淡去,而洞穴比刚才更加明亮了。 驭牙抬头呆呆地看着空旷的洞穴,无数石笋从上面倒挂下来,但因为离得远了,它们象一柄柄倒悬于头顶的剑,看得驭牙毛骨悚然。忽听有个人淡淡地道:“原来你还记得我。” 驭牙心砰的一跳,只见一个身着长袍的年青人站在不远处,正静静地看着自己。那人眉目如女子一般纤细精致,头发白得耀眼,随意地垂落在他肩头,使他整个人看上去好像在发光一般。但那双眼睛透出来的目光却无比冷酷强硬,她只与他对视了一眼,就心惊肉跳地垂下头。 “我……我猜的……”她慌乱的说。 嗒……嗒……那人踱起步,从所站的地方一直踱到左首几十丈之外的洞壁,又嗒……嗒……的踱回来,节奏没有一丁点改变。走的线路也笔直,是以他走了一个来回,布满尘土的地上始终只有一行脚印。 “你必须取得殊媾。”他在离驭牙两丈的距离站定了,说,“没有它,界镜与惑镜永远也无法合二为一。此刻惑镜被仓颉所写之符文封住,不过一旦与殊媾合体,则符文将自行消去。” “可是……我应该到哪里去找?” “它,此刻就在真正的界镜身旁。” “你是说……她得到了殊媾?” “不。” “那意思是……她跟持有殊媾的人在一起?” 嗒……嗒……那人不答,又一本正经地踱到右首洞壁处,尔后徐徐踱回来。 驭牙知道他的脾气古怪,对于显而易见的答案,他通常绝不多费口舌,于是又问:“可是,那名巫族使臣太厉害,我……我连界镜都无法拿到,又如何能取得殊媾?” “让人帮你出手。” “谁?孥?还是勿?” 那人还是不答,开始绕着驭牙转圈,一圈转下来,驭牙身旁就留下了一个浑然天成的圆形。他连续转了三圈,又向前后方向各走了几十步,待得再一次站在驭牙面前时,地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纹路。驭牙审视良久,忽地明白纹路的意思了:无论她沿着哪一条线走出去,总会重新回到起点。 “命运,不可逆转。”他郑重地说。 “命运,可以选择。”他补充道。 “我……不明白。” 那人露出微笑,那一瞬间他的目光变得柔和,雪白的头发无风自舞,即使如驭牙这样的容貌也相形见拙。他说:“你会明白的。告诉我,这一次你真的还会杀死她么?” 轮到驭牙沉默了。 那人道:“无论你做何选择,只记住一条,千万不要回头。最后给你一点提示吧,她已经在你的北方了,如果不赶快,你会追不上呢。” 他举起右手,按在左胸,左手按在右胸,向驭牙点一点头。 驭牙心怦怦乱跳,还有无数事无数问题在她脑中盘旋,她叫道:“可是……你、你……” 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他,抓住自己的命运。她的速度不可谓不快,却一把抓进了一片虚空,一片弥漫于整个天地的、凝滞而冰冷的、黑色的光…… 黑色的光包围了她,既而绕着她旋转起来,越转越快,越转越快……驭牙闭上眼睛,抱紧了自己,身体象在惊涛骇浪中一般剧烈震荡。蓦地耳中嗖的一声,全身顿时一松,一跤坐倒在地。再看四周,却仍在刚才睡觉的那个狭小的洞穴中,哪里有什么石笋、光影? 她摸着狂跳的心,过了好久才勉强平复下来。她扶着洞壁慢慢站起来,小心地走出了洞口。 第一眼看见的是勿,他在洞口外盘腿闭目沉思——那几乎是他休息的唯一姿势——似乎对刚才她的境遇没有丝毫察觉。白天自己情急之下踢了他一脚,驭牙很是难为情,不过看他的模样睡着了,便轻手轻脚绕过了他。 他……呢? 驭牙向不远处的山崖走去。山崖边一排参天大树,月亮刚好落到树冠下方,月光在无数粗大的树干上勾勒出一道道亮线。驭牙的目光跳跃着,搜寻着,直到看见其中一棵树干上那个寂寥的人影。 她的目光刚注视到孥,孥就立即回过身。他的脸完全隐藏在黑暗中,但是驭牙感到了他炽热的目光,那黑暗的影子带来的恐惧顿时少了许多,于是展颜一笑,向他招了招手。 孥纵身跃起,无声无息地越过十几丈距离,落在她面前,低声道:“你做噩梦了?” “你……你听见什么了?”驭牙心一紧,随即莫名的期待——若是他听见了什么,倒也好…… 孥摇摇头,伸出一只手摸到她脸上:“你满头冷汗。” 呀,驭牙这才发现自己果然一身的汗,头发也湿透了,一缕缕黏糊糊地贴在脸颊。孥冰冷的手指抚过哪儿,哪儿就是一阵清凉,随即又立即变得火烫……她什么也不管了,倾身向前,一下扑入他怀中。 孥抚摸到她的头顶,问道:“你在怕什么?” 驭牙吞吞吐吐地道:“没有……只是噩梦而已……”更加用力抱紧了他。 该信任他么?她偷偷问自己,那件事…… 除了他,还有谁可以信任的么?心底有个声音反问。 “不知道为什么,总举得……很早以前,很早很早以前……好像在另一个梦里,曾经见过你。”驭牙的声音越来越小,飘渺不着痕迹,“仿佛……曾经见过你流泪的模样,而……而那么想你……你看得见沧海,那么大,没有边际的沧海。我……我只看见你……” 孥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硬,一时气也不顺了。驭牙继续在他耳边道:“我……我知道你流泪,是因为你再也看不见沧海了,然而……你……你也不曾看见过身边其他的人……你和勿先生都是好人,能遇见你们,是我的幸运呢……” “你到底要说什么!”孥恶狠狠地道。 “我……我……”驭牙全身战栗,那件事在她胸中激烈震荡,迫不及待地想要喷涌而出,但她却又怕得要死……不经意间,额头上再度汗如雨下。 “嗯?” “如果……如果有人……要杀死我,你……你会为我而杀……杀……杀了她么?” 孥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我……我是说……也许……这个人不是坏人……” “我不想知道太多事情。”孥冷冷地道,“没有不可以杀死的人。你要杀谁?” “没有……”驭牙放开他,退后两步,说道:“我只是……说说而已……你能这么想,我已经很高兴了。夜深了,你早点休息吧。” 影子向南飞行,掠过长空,仿若一缕微风。 天幕之上有一层淡薄的云彩,在高空风系的推动下由北至南急速飞行。它们从月亮下方越过,乳白色的月光就时明时暗。 下方山峦中一片盆地里,有一汪月牙状的湖,月光下反射青白色的光,从高处望去,好像它才是照亮这片天地的光源。 第十章 影子看准方位,钻过云层,避开向上升腾的气流,向壮阔的大地扑去。它一瞬间就越过了两千丈距离,无声无息地落到接近湖边的一棵树上。树只是轻轻晃了晃,仿佛夜风吹拂。它饶有兴致地看着树下那个焦躁不安的巫人。 许多天以来,虽然总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但过的还不算太糟糕,不过……今天是到了头了。 今天,有个傲慢的家伙——叛逆之徒——告诉自己,他即将颠覆天下均势,让黄帝无法从容登仙,让昆仑山陷入火海,尔后重生……去他妈的,昆仑山又不是只凤凰,想烧就烧,上面几千号鲜蹦乱跳的人怎么办? 但是他说的那些事……巫镜一想到那件事就止不住地五脏绞痛。贰负弑神子……这个该死的家伙,若真失心疯了,提着剑上昆仑山,看谁不顺眼砍了就是,为何偏偏跑到西昆仑弱水旁那鸟不生蛋的地方,杀了化殿下?巫隅乃专门侍奉化殿下的七人侍之一,难怪会气得狗急跳墙…… 七人侍……南天门七人侍? 这个念头突然闪电般掠过,巫镜一怔,印象中似乎只有南天门才有七人侍……记忆的闸门一开,他顿觉脑子里抽风似的痛起来,赶紧甩开所有念头。 真见鬼,这几日过得浑浑僵僵,认真想的时候,以前的事怎么也记不起来,然而不时会有一些奇怪的念头闪过,让人难辨真假。 好吧,别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了……但巫隅要做的事却不能不想。长老会没有动,意味着什么?他不明白,却知道跟长老会做对,基本上就是跟整个昆仑山做对。巫隅这个疯子十成十是要碰钉子的,也许就在此刻,缉拿他的监律司已经在路上了。 他不要小命,自己该怎么办?天啊,自己跟他同乘一车,在监律司那些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家伙们眼里,已经是罪不可赦,跳进沧海里也洗不干净了…… 他恼火地捡起块石头,扔进湖里,溅起一片涟漪,无数道金色的光环向外扩散,又相互碰撞、交错。霎那间湖面闪现出无数个月亮,照得巫镜眼的花了。 是了,还有件麻烦事…… 他回头瞧瞧,远处的篝火映出了巫隅和驭叶的身影,于是偷偷站起身,绕着湖边走得更远。湖边的山石已经遮住了火光,风又是从篝火的方向吹来,就算大叫大喊,巫隅也听不见了。他躲到一簇芦苇丛后,掏出锦袋,低声呼道:“文锦,喂!文锦……死人!出来!” 叫了半天,锦袋一丝气儿也没冒。巫镜一股血冲到脑门里,爬到临湖的一块岩石上。岩石离湖面十几丈高,他捏紧了锦袋,高举起手,就要将它扔进湖中。举了半天,他又慢慢收了回来。 夜风带来不知名的花香,巫镜不禁深吸一口气,心肺一片清净。二十几丈之外是一片缓坡,长满芦苇,月光照耀下白花花的一片。风大一点,芦苇丛就呼啦啦地俯下身,风刚掠过,它们又煞有其事地竖起,白花花的涟漪就这么一圈一圈地荡漾开去。 巫镜看了片刻,心情大好。湖中心随波摇荡的弯月,多象文锦最后那嫣然一笑啊。想到这里,巫镜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好罢……他吐出气,转身回到芦苇丛中,捡起地上一根枯枝,开始使劲挖起泥土来。 妈的,扔进湖里,太便宜你了!巫镜恶狠狠地挖着,一面低声咕哝:“把你埋进土里,爬出来也成螃蟹了!让你横,让你横!你横着慢慢爬罢!” 忽听身旁的芦苇中一声轻响,巫镜怵然而惊,跳起身来,手里偷偷画着符文,低声道:“谁?” 芦苇丛中再没有动静。巫镜在周围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人。他尤不放心,爬到岩石上向篝火方向望去,见巫隅和驭叶仍在烤着鱼,才松了口气。大概是什么小野兽到湖边饮水吧。 他刚才是以肚子痛要方便为由跑出来的,可不能呆得太久,于是回去更加奋力地挖坑。正挖得起劲,面前的草丛哗啦一声,一只拳头大小的蛋飞了出来,在巫镜面前的地上一弹,高高跃起。 巫镜呆呆地看着它一直飞到三丈来高,才又打着旋地落下,等等……它坠落的地方似乎正是自己的脑门……这是鸟蛋么?若是鸟蛋,怎会弹起这么高?黑灯瞎火荒郊野外,又是谁扔的蛋……巫镜脑子里一片混乱,什么反应都没有,砰的一下,被蛋结结实实撞在额头。 哗啦—— 随着极轻微的一声,蛋骤然爆发出无数白色的丝线,朝着巫镜劈头盖脸地撒下。这些丝线犹如活物一般在巫镜身上飞速游走,顺着他的脖子、肩头、手臂、胸膛、大腿……一路往下,霎那间就将他缠得严严实实,连嘴都封住,一声也发不出来。 落到地面的丝又瞬间钻入土里,象固定船身的锚链一般拉紧。所有的丝都绷得紧紧的,巫镜刚才四肢着地、扭脖子抬头看天的别扭姿势便这么被固定下来,再也动不了分毫了。 “唉……你这个小坏蛋呀。” 哗啦,哗啦……文锦分开芦苇,施施然走了出来。她仍然穿着那一袭长裙,只是这一次裙子不再发光,反倒是她的脸在月色下幽幽发亮。她的裙子本来很宽大,质地又轻柔飘逸,并不适合在芦苇丛里走,所以此刻都用丝线将裙角牢牢扎在脚踝上,顺便把脚踝上的铃铛也包住,难怪没有一点儿声音。袖子则卷到肩头,也用丝线捆扎牢实,露出两只瘦瘦的胳膊。 她嘴角歪着,小下巴翘起老高,脸上掩饰不住的得色。走到巫镜面前,她先绕着转了一圈,确定丝线缠绕得非常完美,巫镜别说动,粗气都出不了一口,才伸出一根指头,在巫镜额头狠狠一点。 “想埋我,嗯?嗯?你这人真是坏呀。” 巫镜眼中几欲喷出火来,奈何嘴巴被封住发不了声。他勉强从鼻子里哼出两声,算是回骂。文锦沉下脸,立即转身折了两段芦杆,插进他鼻孔,这下哼也哼不出来了。 文锦尖尖的指甲在他脸上不住手地掐,叹道:“我啊,就是太容易相信人了。信赖你,才将自身托付于你,好了,竟是这般结果。唉!看来万事还是只有靠自己,世道艰难,人心叵测呀!我的宝贝锦袋呢?” 文锦弯下腰,冲巫镜的手吹了口气,缠绕在他手上的白丝梭梭地散开。巫镜的手乍脱困境,拼命乱抓,文锦眼疾手快一把抢出锦袋,塞进怀里。 巫镜的手使劲扯了扯白丝,白丝虽细,却极有韧性,单手哪里扯得断。他又到处乱摸,想要摸到刚才挖坑的树枝帮忙。 文锦并不急着让白丝重新缠绕上去,在一旁袖手观看,等巫镜终于摸到了树枝,她退开老远,看准了方位,深深吸了一口气,噔噔噔地冲上来,一脚踩在他手背上。啪咔!树枝断成数截,巫镜两只手同时陷入泥中,好几根指头差点折断,痛得白眼一翻,差点昏死过去。 “坏蛋……你真是坏呀,竟然还想弄坏我的丝。”文锦凑近了,盯着他的眼睛看,“你流泪了么?是不是很痛?要是你刚才得逞,现在陷在地底下呜呜哭的是我呢!哼!”说着又使劲地踩了两下。 巫镜痛不可当,那两根芦杆更搔得鼻腔里痒痒麻麻的。文锦正踩得高兴,耳边突然噗的一声巨响,却是巫镜打了个喷嚏,两根芦柑激射出去,其中一根差点插进她的眼睛。 这下轮到文锦惨叫了。巫镜的鼻涕一滴儿不漏的全打在她脸上,打得她连连后退,拼命抹脸,不提防脚下一绊,摔得四脚朝天。 她一分神,白丝顿时散了,巫镜奋力挣脱束缚,但见三、四个指头上都有血,气得脸都紫了。 他见文锦爬起来,正背着他抹脸上的鼻涕,生怕她又弄个什么古怪玩意儿出来,当即合身扑上前,从后面将她紧紧抱住。 文锦却也硬气,死不肯出声告饶,用手肘狠撞巫镜的腰。巫镜死死抓住她两个手腕,文锦两条腿便倒缠住他的腿,两人一挣扎,一起滚进芦苇丛里。不料此处是斜坡,两人哗啦啦地从芦苇丛钻出来,滚上了湖边一片坚硬的岩石。 巫镜背先着地,被岩石顶得差点喊错老娘的名字,赶紧一翻身,文锦胸口便顶在了岩石上。她痛得眼泪夺眶而出,屁股狠命一倔,顶痛了巫镜的小腹,又翻过身去…… 两个家伙已经被疼痛和怒火烧得失去理智,便这般连滚带翻,又掐又踢,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咕噜噜地往下滚,已经完全停不下来了!此时两人已在石头上撞得鼻青脸肿,都吓得忘了斗气,却也因太过紧张,想不起只要两人分开,自然便会停下这个道理,反而越抱越紧。 眼见岩石的末端就在眼前,下面湖光闪烁,不知离水面有多高。文锦颤抖着道:“我……我不想……” “是、是水……” 话音未落,两人连颠几下,飞出了岩石。他俩同时尖叫一声,但听耳边风声呼啸,巫镜魂飞魄散,突然想到要放开文锦的手,却不想反被文锦死抓住不放。 砰的一声巨响,溅起冲天的水花,又哗啦啦地落下。入水时的巨大冲击力终于将两人分开,巫镜双脚乱蹬,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但也无暇顾及,拼命扑出水面,大口喘气。 他喘了半天,总算缓过了劲,咦,那个死女人呢?他转来转去的看,湖面始终静悄悄的,见鬼,刚才踢到的难道是她?她会不会被自己一脚踹晕了,就此沉入湖底? 哼,也好! 想是这样想,巫镜踌躇半天,还是禁不住深吸口气,一个猛子扎进去。谁知还没来得及睁眼,脑门咚的一声闷响,和正拼命向上蹿来的文锦的脑袋撞个正着。 这他妈的死女人脑袋可真硬啊! 巫镜只觉眼前金星乱晃,牙床都撞松了!他不由自主张开嘴巴,顿时灌了老大一口水。眼前的事物被他咕噜噜吐出的气泡搅得一片模糊,他双手乱抓乱挥,忽然抓住了一团软绵绵的东西。 巫镜一怔,这不是那个死女人的胸么?看她腰身瘦小,没想到这里还真大……千吃万吃,亏不能吃,他正要细摸,劈脸被文锦踢了一脚,跟着又是一脚。这女人本来腿上功夫就厉害,此刻发了疯的猛踢,巫镜哪里招架得住,只得往一旁游去,离她几丈远了,才重新浮出水面。 文锦的脸涨得通红,见他冒出,破口骂道:“混蛋!” “你才是混蛋!” “你成心弄我下水!” “谁、谁他妈成心了?这大冷的天下来好玩么?若不是你一出来就那么嚣张,我至于如此么?” “你要把我埋了当螃蟹!你就是混蛋!你、你还……”文锦说得眼圈都红了,嘴巴越撅越高,眼看就要哭出来。巫镜举起双手,道:“好了好了,我堂堂男儿,才懒得跟你争!”说着转身向岸边游去。 “喂!混蛋!” “……” “喂!” 巫镜继续闷头往前游。 “镜……镜,老镜!” “……干嘛?” “背背我嘛……” 巫镜血往头顶冲,刚才和文锦相撞的地方鼓起老大一个包,被血冲得一抽一抽的痛。他强压怒火道:“阁下的脸皮厚度,的确让在下叹为观止!” 文锦往后荡了荡,勉强伸出一只脚,脚尖绷得笔直。她苦着脸道:“都怪你不好!我……我踢你踢得抽筋了……” 虽然落水处离岸边只有一两丈远,但那片岩壁陡峭,无法攀爬。巫镜拉着文锦游了二十几丈远,才找到一片开阔平缓的河滩。 巫镜累得几乎虚脱,甩了文锦爬上河滩,再也动不了一根手指头了。文锦跟着手足并用地爬过来,不想岸上全是淤泥,撑到上面手立即往里陷去。文锦拔出手,立即闻到一股子泥腥味。 她赶紧拍打巫镜:“喂!这里好多泥,快背我到上面芦苇丛里去!喂!”拍了半天,巫镜死活也不动,不知是不是昏过去了。文锦没有奈何,只得强忍脚痛,一瘸一拐地跳到河岸上方的芦苇丛里。 她走到芦苇最茂密的地方,选了个平坦之处,折下芦苇,扯去碎枝,一一铺在地上。弄了半天,终于在芦苇丛中腾出一块空地,地上也铺匀了。她还没来得及坐下,忽听身后风紧,一条黑影分开芦苇,抢上两步,向自己猛冲过来! 文锦啊哟一声,赶紧向下坐去,说时迟那时快,巫镜奋身一扑,扑到铺好的芦苇上,文锦这一屁股坐下去便被他挤歪了。两人狠狠地对撞几下,但巫镜比文锦高大得多,体肥肉厚,文锦哪里挤他得动?她使劲掐巫镜手臂,掐得手指都麻了,巫镜只是不动弹。 “滚开!” “笑话!” “这是我弄的!” “谁救你上岸?” “你、你好意思说?谁弄我下水?” “谁从天而降踢我脑袋尔后死缠烂打要我帮忙?”巫镜冷笑,“这事说到天上去,你也别想占理!” “你……”文锦的拳头在他脑袋上方悬了半天,终于恨恨作罢。 这下两人各占了一半,文锦气呼呼地折芦苇杆出气,巫镜则面朝下躺着偷笑。夜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四周的芦苇呼啦啦的响。这片芦苇虽然茂密,仍不时被风穿透,吹在两个湿淋淋的人身上。文锦双手紧紧抱着自己,不住哆嗦。贴近了,巫镜发现她衣裙上的那些鸟全聚在胸前的树枝上,一个个缩成一团,似乎也在瑟瑟发抖。这些鸟儿多幸福呀……他坐起身道:“喂,升个火怎么样?” “我……我哪有火种?” 巫镜从怀里摸出两块湿透了的火石,噼噼啪啪敲了半天,半个火星子也不冒,气得一扬手扔进湖里。他说:“那边有火,你跟我过去烤烤?” “不了……我这就要走了……再说,我也不爱随便见外人。”文锦吸着鼻涕,眼珠子鬼鬼祟祟地转动,不知又在想什么。 巫镜道:“原来你早出来了。这只锦袋真厉害,竟能把这么大个活人装进去,还能.99lib?一根指头不少的活着出来!” 文锦皱起眉头:“这话我怎么觉得那么别扭?算了,不跟你这种没见过世面的人计较。这是我母亲亲手做的,哼,岂是厉害二个字就可以形容的?我爹说,几乎能与他制造的神器相提并论啦!” “你爹是谁呀?” “要你管?”文锦鼻子翘得老高。 巫镜一拍大腿:“是啊,他能耐大,做神器呀,乖乖!嘿,你娘亲能耐也大,这个锦袋不是神器,还有什么可称神器的?生的女儿,哇,那就更加不得了!” 文锦洋洋得意,极罕见的矜持着垂下头,轻声道:“怎么个不得了?” 巫镜双手一摊:“脾气大呀。” 他说完这话,连退两步,缩头抱成一团,准备抵御文锦的回击。谁知等了半天,一点动静都没有,巫镜睁开眼,只见文锦脑袋夹在两个膝盖间,怔怔的出神。她的发髻在水中散开了,此刻弯弯曲曲地垂落在肩头,月华便顺着头发上的水静静流淌。 “你……你能自省,也很不错了……”巫镜小心地道,“你在想什么?” “不知为何……突然有个可怕的想法,仿佛……仿佛我爹和娘亲早已去世很久了一般。”文锦眨眨眼睛,眼眶里隐隐有些水花。她叹口气:“最近,总是莫名其妙的感伤,自己都觉得好笑……爹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死去?藏书网我真是有点糊涂了……” 巫镜听了,心中砰然一动,重新坐回文锦身旁,道:“你是不是觉得……身边的事和人,总像在梦中一般不太真实,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是啊?” “怪了,我最近也有这种感觉。”巫镜举起左手,“你瞧我这手,仔细瞧……像不像一柄剑?” 文锦看了几眼,忽地摸到他手臂上一处红色的地方,凛然道:“这是什么……你是巫人,怎会有妖族的‘源’纹?这是什么纹?不像是火和木的……” “这是拜姑娘那几根可以平定天下、振肃寰宇的脚趾所赐!”巫镜没好气地白她一眼,续道:“我最近啊,总是觉得……这只手不是我的。我这里应该是一柄剑才对……你别笑,真是这种感觉啊!我甚至知道该如何运用,以念力控制长在这里的……的附魔藤,再弹出剑锋。真的!嗖的一下,能弹出五支铜剑呢!唉……” 文锦收了笑,说:“反正就是……懵懵懂懂。” 巫镜接口道:“似梦非梦。” 两人对望片刻,心中同时升起一种知己之感。巫镜道:“我曾经听人说,西海沙漠里有一种神兽,名蜃,长得跟蛤蟆似的,却能吐出蜃浆,让人入梦。人一旦进入蜃境啊,不会觉得是在梦里,而以为一切都是真的。” 文锦瞪大了眼睛:“真的?” “千真万确呢。别看蜃小,却排在天下四大凶兽之首,据说连成仙之人有时都无法分辨蜃境与真实,便被蜃吞噬灵魂而死。” “吞噬灵魂?那……如果真的被陷入蜃境里,怎样才能脱离呢?” “这就不知道了。”巫镜搔搔脑袋,“听说,首先得保证自己在蜃境里不死,你懂么?如果死了,人也就真的死了。” 文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镜,你在哪里?” 巫镜叫道:“呀,他们定是见我久不回去,出来寻找了。你……你跟我过去烤烤火么?” “不了。”文锦说着站起身来,伸手拍落裙子上粘着的芦花。巫镜这才发现她的衣裙被水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胸部完美的曲线,随着她的呼吸微微颤动,不禁看得呆了……忽地一惊,抬起头,文锦正目光如炬地盯着自己。 巫镜忙道:“是……那也……嗯……好……” “镜,最后想问一个问题,你愿意回答么?”文锦出人意料地柔声道:“我知道你一定不会骗我。” “你……说!”巫镜猛拍胸膛,豪言道:“要问就问一百个!” “你的同伴,那个巫人,名叫什么?” “隅……”话刚脱口而出,巫镜莫名地一惊,“你问这个做甚?” 文锦笑了笑,指着他身后说:“瞧,她来了呢。” 巫镜转身看去,只见远处果然有一点火光正向这边移来,火光照亮了驭叶娇小的身体。他说:“你真的不打算……” 他回过头,身后芦苇丛随风摇动,一些芦花纷纷扬扬地飞起,向着起了一层薄雾的湖面飘去——哪里还有文锦的影子? 第二天一早,驭叶收拾停当,巫镜在湖边喂饱了马,三人继续北上。 车驾只能乘两人,这可颇伤脑筋。巫隅位列七人侍之一,那是神子亲自赐封的职位,地位尊崇,甚至在预备长老之上。他一声不吭地上了车,摆明了不肯自贬身份。看驭叶那娇滴滴的样子,手脚又瘦又白,让她徒步跋涉,只怕不到两个时辰就得背着她走。巫镜只好硬着头皮自己跟在车后走,心中鬼火直冒。 看着自己的车嘎吱作响,马儿有气无力,巫镜恨得牙都痒了。礼仪尊卑对巫人来说可什么都重,巫隅虽然现在是带罪之身,但自己不争气的也是个逃逆之人,不敢妄想能与他平起平坐……他想到恼火处,曾想拍屁股走人了,奈何马车在这时代可是一大笔财富,岂是可以随便拱手与人的?所以愤怒归愤怒,还是只有打起精神跟着。 好在巫隅似乎也觉得把巫镜累死了,无人可以养马,时走时歇,让巫镜有时间喘气。文锦也没再出现。这么走了三天,这天中午时分,巫镜的脚已经痛得麻木了。他们钻出一片桦树林,走入一条河谷。 河谷两边是高达百余丈的陡峭山壁,山壁下没有大树,只有一些低矮的灌木。每年的山洪都冲下大批岩石,充塞了整个河谷。此刻已是深秋,河谷里几乎没有水,只在几十丈之外乱石间,有一条浅浅的溪流。 巫镜再也走不动,一交坐倒,打死不肯起来。巫隅便将节杖一挥,吩咐就地歇息。驭叶跳下车,自去溪边打水,顺便准备吃的东西。 巫隅面向四方依次行礼,并慎重地画好符文禁制,才拍一拍车驾:“镜,坐这里来歇歇脚罢。” “不,不用了!”巫镜忙躬身行礼。这是作为下臣应表之意。 “过来罢,所谓礼者,仁义之表也。”巫隅继续用别人的车显示自己的宽阔胸怀。 “不敢以辱大人!”巫镜咬着牙说。因为脚痛,都忘了按礼,他本该显出诚惶诚恐的表情。 “与尔等同乐也。与尔同车也。” “是,多谢大人。”巫镜躬身行礼,细碎小步从车后跑到右首,朝天一礼,朝巫隅一礼,巫隅回礼毕,这才惶惶然登车,斜着屁股坐在车架上。这杂碎般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你离开昆仑有多久了?” “嗯?”巫镜见问,立即站起身,“总有……三年了吧!小臣这段时间昏昏噩噩,记得不是很清楚。” “三年……”巫隅两根指头轻敲木辕,“你出来的时候,樊桐岭上的瞰云宫应该要竣工了吧?” “呃……”巫镜歪着脑袋,一时回答不上来。瞰云宫……见鬼,为何总有个印象,小时候常常跑到樊桐岭,站在瞰云宫仅存的青玉石地基上,遥望岭下永远翻滚不息的云海?它什么时候毁的自己都不清楚,何谈竣工? 憋了半天,巫镜强笑问:“大人这都不知道?大人离开昆仑山多少日子了?” “这个月,便整整十三年了。” “哦!”那便由着自己说了。巫镜道:“小臣离开时,还未曾竣工呢。大人知道樊桐岭那地方,只有一道山脊可通,一夫当关的地势呢!所以工程缓慢。为这事大长老还跟人急过几次。” 巫隅脸上皮肉抽动,眉弓一耸一耸的,仿佛在笑,又仿佛在跟人生气,冷冷地道:“有什么可急的。在那地方修建宫殿,靠三十六人组成的符文阵,就真的能保证昆仑山万年无忧了么?哼。” 巫镜好奇地道:“三十六人符文阵……啊,我记得史书里有记载,是不是以伏羲八卦为本,以女娲七十二星图为辅,组成的防御阵?那东西……不是说,上古就已失传了么?” 这下轮到巫隅奇怪的看他几眼:“史书里所载?一百七十年前才创造出来,哪里就失传了?” 巫镜惭愧地道:“是、是,小臣乱说,该死至极!” 巫隅默然片刻,道:“不过你说得也没错,照我看呐,铁定得失传!长老会那些人的目光还停留在一千年前,以为凭借符文阵镇压几个妖孽、几只神兽,封禁云海,阻止精、怪之物从昆仑登仙,就可以永保太平了……人族在做什么?为何会出现比化殿下还要强大的黄帝?为何人族的军队可以横扫云中界,夺取凡间广漠之地,而我们只是不痒不痛的当个守卫,守着这点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他们认真考虑过这些问题么?” 这话大了啊。这……这话一杆子捅破天了! 巫镜一个字也不敢接,背心都被汗湿透了,恨不能把自己缩成蝼蚁,钻进泥土里去。我的老天爷!这附近没有监律司的家伙在偷听吧?天地良心,我可什么都没干! 他见巫隅注视着自己,硬着头皮道:“但……人族不是我们的同盟么?哈哈,怎会有事?再说,还有黄帝呢!” “兄弟尚且会勾心斗角,自相残杀,何况人与我族从来就并非同一条心。”巫隅点点头,“你看得很准,我们两族之所以能维持千年和平,说来真让人泄气——仅仅是因为黄帝太强而已。当下的时代,看似平静,其实浊流暗涌,危机四伏。黄帝统一天下太久了,他让世间太平,让四夷之辈不敢稍有妄念,却也使得各族混杂,交通相通,种下动乱之源。有朝一日他真的登仙离去,留下的空白谁能顶上?试问天下,谁又有他那样的本事?如此天下焉得不乱?但……但我族有谁意识到这即将到来的天下大乱,并且踏踏实实地做准备呢?瞰云宫甚至就在倾宫背后,若战火真的烧上昆仑,他们打算怎么办?让血肉之躯冲在前面,保护驱妖震邪的三十六人符文阵?”说到这里,巫隅情不自禁握紧了拳头,绷紧了身体,然而憋了半天,终于只是叹息一声,垂下了手。 巫镜抹去额头的冷汗,咳嗽几声,抬起头来时已变作一副沉痛的神情,恨不能手提三尺长剑直上昆仑,谁人不听老隅所言,便做老镜剑下亡魂!当然也只是陪巫隅坐着,不敢多吱一声。 巫隅是看得透,可看得透有什么用?呸!长老会制订的规则跟实际情况的距离,向来比昆仑山到中土还远…… 忽听一旁的灌木哗啦啦的响,几只麋鹿从里面钻出来,漠然地看他们一眼,便向河谷中心跑去。一只小鹿颇为顽皮,在队伍之外蹦跳。有一次它连续跳上五块大石,可是在那之上还横着一块更庞大的巨石,再也无路可去。小鹿在巨石前转了几圈,还是只有原路返回。 巫镜心中突然一动:这地势多像昆仑山啊。束木山、阆风岭、樊桐岭三山连贯,再越过云海和云梯,乘渊山和龙脊岭象两扇门,守护着天下之都八隅城。八隅城的第一道防线墉城,玄武岩铸就的城墙长九里、高三十丈,就像那巨石一般,横贯在两山之间,将人族的军队阻挡在外长达四千多年,直到被商国的妲己率领师氏潜入,放火焚城…… “镜!你在想什么?” “嗯?啊……我……”巫镜猛地摇摇头,从一阵天旋地转中清醒过来。刚才那些奇怪的念头是什么?八隅城?商国?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勉强回过神,随口道:“没什么,小臣胡乱想想……大人分析得极是,黄帝一旦登仙,天下必将大乱。则我族该如何自保?” 巫隅斩钉截铁地道:“铸城!昆仑山乃天下之龙脉,大神将其赐与我族,实在已是占尽了天时地利。只要倾我族之力,顺天相,依山势,铸造城池,何愁千秋之安危?”他说得兴起,走下车,捡了几块石头堆成山脉模样,又拿两块长石竖起,中间夹着一块圆石。他指着长石道:“束木山和阆风岭皆是三面绝壁,峭壁高五百三十丈,两山相望,背依昆仑主脉。设若在中间铸城,斩断山脊,则即使黄帝亲自征讨,亦绝难轻易攻克。这就是我族命脉所在了!” 巫镜一拍手,叫道:“正该如此!八隅城以此为根本,向上延伸到樊桐岭,再建造观星殿以镇之,那便管他什么人族妖族,或是仙灵精怪,统统都不用担心了!” 巫隅一怔:“八隅城?观星殿?” “啊?”巫镜太阳穴一阵乱跳,忙躬身行礼道:“这……小臣胡乱之语……我听说西海沙漠里有八足走兽,呀哟,可了不得!” 巫隅不听他后面的胡扯,沉吟道:“八隅……八座城池……樊桐岭上也要建……是了,阆风岭上建城,是西面的屏障……”一面自言自语,一面将石头堆越垒越高。他垒出整片山脉,选出尖锐的石块砌成山峰,细碎的石头排成山脊,一块青色的顽石塞在山谷间,那是樊桐岭背后望山崩裂塌落的巨岩…… 巫镜看着看着,蓦地眼前一片金光,脑子里那原本模糊的形象瞬间变得无比真切。最下方广阔的墉城,总是挤满了各族的使团和商队,人潮99lib?熙熙攘攘,在巫镜眼里,它才是昆仑山真正值得称道的地方。 它的上方,锻冶所,三十六座高塔俯瞰西面及北山脊全貌;再往上,阖阅台和瀚星殿横贯樊桐岭。卫城是虎贲、石兽等侍卫的居所。碧瑰宫高九十丈,长宽皆两百丈,其内道路纵横交错,九曲回旋,勾勒出世间最大的一个符文阵。其乳白色玉石的外墙即使远在千里之外也能看见。它们是隔绝凡人进入昆仑深处的关卡,亦是世间各国对于神山的象征和标志。 再往上,观星殿…… 见鬼! 巫镜狠狠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今天怎么了,难道昨晚跟文锦掉进湖里,中了邪么?巫族乃大神之后,昆仑山号称神山,讲究的是坦坦荡荡,为天下之大道,怎会劳命伤财,修建这么多城池炫耀武力?老天爷!单是想一想,这罪状就足够下辈子也在冥窟里幽闭了! 在巫镜战战兢兢看巫隅垒石头的时候,二十里之外,一棵高达五十丈的参天巨树顶端,勿睁开了眼。 “找到她了。” “哪里?” 勿手指向北方那一片藏青色的山脉。站在他头顶一根树干上的孥极目远眺,问道:“她打算独自穿越三千里北上?” “不,更糟糕。”勿因为使用念力过久,有点头晕目眩,扶着树干道,“那个巫族使臣离她不到五十丈。” 孥凛然道:“她要做什么?还想行刺他么?那人太强,周围二十丈内都在他的禁制控制之下,她根本没有一点机会!” “也许……她另有所图。”勿想起那日帝京之车右示出那面铜镜时,驭牙惊恐慌乱的神情,沉吟道:“她一直潜伏不动,五十丈也绝对不是一个可以出手的距离,我觉得她在寻找什么东西……也许那东西就在使臣手里。” 孥道:“那也不行。简直胡闹!她迟早会被巫人发现,那就糟糕了!” 勿冷眼看他焦急的模样,心中一动:巫劫对茗的关切,似乎已超出了寻常朋友的范畴……他故意叹口气,说道:“你说得对,使臣太强了,而且我感到他身旁又多了一人。现下我们只有静观其变。” 孥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闭上眼睛陷入沉思,这让勿有机会饶有兴致的观察他。他的脸修长,丹凤眼,想来得自其母巫霜。 勿的好友、鲆岛察行司执政巫柄曾与巫劫争夺预备长老之位,据他说,巫劫最厉害的不是巫人擅长的符文和念力,而是人族精通的先天之气。只是他回到昆仑后,将这份力量掩藏起来,不再轻易表露。 但此刻陷入梦境的他,却完全将巫人的身份抛弃了。瞧他毫不掩饰的暴露出杀戮本性,几乎迫不及待的要把力量展现出来,他似乎更愿意回到那黑暗的洞穴,没有道德、没有责任、没有约束,自由自在的追杀、逃亡…… 这真有意思。勿不禁想起了更多有关他的传闻。 认识巫劫的人都称赞他的为人,视其为昆仑山堂皇庄重的表范,可是却很少有人提到当年商、周决战之时,正是他率领的队伍攻下守卫朝歌的四座卫城,纵兵屠掠,杀了两万三千名商国精锐,才让腹背受敌的朝歌陷入火海。 巫族年轻一辈中许多人都对他当年为了一句承诺,独自前往北冥,与周国士兵驻守菁城麓台,阻截云中族的偷袭长达半个月,击毁十三艘星槎,射杀前来督阵的黄绳府武平经年之事而津津乐道。却很少有人知道,那次战役的最后阶段,在撤退命令下达之后,他杀死了准备撤离的百户长,下令不顾一切死守。当周·王朝卿士·夏宫司马少师从京观堡垒赶到菁城麓台增援时,一百三十一名周国士兵只有三人勉强活下来…… 或许,他最喜爱的,是这种面对死亡的感觉…… 他正想着,忽听孥问道:“你上次说,陷入蜃境的人,会被逐渐吞噬,魂灵消亡?” “是。” “如果……意识到这一点,而从梦中醒来呢?” “几乎办不到。蜃境通常只有一个弱点。” “什么?” “梦境的发起者。” 孥皱起眉头:“你认为是谁?” “你先告诉我,为什么你会觉得自己陷入了蜃境?”勿试探着道:“比如我,我就不好说自己是否在梦中。” 孥平静地道:“有件东西我找不到了。” “嗯?” “有件东西,”他摸到自己胸前,说,“挂在这里的某件东西不见了。” “哧……”勿失笑道:“一件东西掉了,很正常嘛,怎么会让你有这种感觉?” “除非我死了,否则它不可能不见。”孥摇摇头,淡淡地道,“所以我可以肯定,这是一场梦,或则说——蜃境。” 勿还想再说,可是喉头莫名的一哽,再也说不出来。孥没有玩笑……他内心的执作恐怕当世无人能及……他如果说“不可能”,那就绝对不可能! 这真可怕! 仅仅靠自身的变化就能分出梦境与现实,这份心智与自信简直匪夷所思。勿艰难的咽下一口气,第一次对将要和巫劫面对面交战产生一丝忧虑——不知究竟要什么样的人和事,才能让此人内心迷茫!但如果没有迷茫,试问当世又有谁能真正战胜他? 不过……说不定这也是好事,既然他能有此念头,自己与他合力,也许就能提前突破蜃境。勿斟酌着道:“如果我说,梦境的发起者就是驭牙,你相信么?” “证据呢?” “没有。但如果我们持续跟下去,总有一天会找到她的破绽。” “可是我不明白,为何会比她收入梦中?这不是蜃造出来的么?” 勿迟疑了片刻。他囚禁巫劫,将茗浸入蜃浆这事当然不能说,不过更要命的是,他自己尚且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巫劫被囚在青冥号下层的囚室里,即使蜃浆溢出,可也到不了那么远的地方啊?再说,就在铜瓮旁守护的踅为何又不曾见到? 除非……这真的是传说中的魇…… 他清清喉咙,说:“我不知你是否听过这么一种……呃……梦境,叫做魇。” 第十一章 孥摇摇头。 “传说……仅仅是传说,因为到目前为止,我认识的人里没有一个相信它真实存在过。咳咳……传说,如果有某人,或某件事物,拥有过于执作的念头而从未实现,当被蜃吞噬时,蜃境就会发生变化。” “什么变化?” “我不知道,真的。我想最可能的,就是梦境将按照那份执念发展,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孥过了片刻才道:“她是有目的的,而且很固执。” “我也发现了,就是还不清楚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我们是破坏,还是助她达成,才能脱离此境地?” “最好是达成,”勿慎重地道:“如果彻底破坏,让她断了此念,也许我们能从梦中醒来,但……她也许会死。” “那只有不顾一切地完成此念了?” “看来只有如此……她不动,咱们也不动,就看她……咦?”他突然一怔,眼皮连跳几下。 站在不远处的孥看他神色惊慌,问道:“怎么?” “有件事物正在飞速接近她……”勿闭目探寻,不经意间出了一头的毛毛汗,道:“好强的念力……” “是人?” “不知道……太强了,简直……不可思议,怎会有如此……啊!”他突地浑身剧震,象被人当胸狠狠打了一拳,憋得脖子都变成了紫色。 霎那间,勿骤然深陷重重浓云之内,一丈之外就再也看不到任何事物。他伸手出去,无数黑色的云在指尖萦绕,翻滚。他慢慢站起身来,说道:“阁下真乃神人。” “汝,知道汝之命运么?”勿的身后,浓云之内,一团比云雾更黑暗的影子说。 “我……”勿刚说出一个字,突然哽住。 “汝,偷窃天命之人。”那团影子说,“汝,真的以为,可以永远躲避命运的审视?汝,真的以为,可以永远居于人间与黄泉之间?” “你……”勿的心几乎从喉咙里跳出来。 “吾要取汝而魂魄,让汝坠入黄泉之底,永生永世陷于血池冰冻之中,举手之劳尔。” “我要怎样你才肯杀我?”勿脱口而出,然而五彩光芒闪动,仿佛有千万个灵魂从他身旁呼啸而去,一瞬间天地又重新变得明亮。他向前扑倒,气息全然封闭,浑身剧震。 孥喝道:“将气息吐出来!”一掌拍在他后背命门,气息发出,顺着勿的经络游走。须臾,勿哇的吐出口血,终于把浊气喷了出来。 “怎么了?” “没……”勿咬牙说道:“我……发现她了……快去……” “趴在我背上来!”孥说着身子一蹲,咯咯声响,那么粗的树干竟被他压得可怕地向下弯曲。勿紧紧抱住了他,叫道:“沿着河谷走,西南方向!” 嗖! 树干猛地向上反弹,孥借力高高跃起,离地足有七、八十丈。他展开双臂,如御风飞行一般向前方的森林掠去。勿忍着强烈的阳光,顶着风喊道:“要小心,梦里出现的任何事物都是有目的的!” 你的目的是什么?他在心中更加大声的喊道,如果可以给我死亡,你想要什么?要什么?! 哗啦—— 驭叶放开合在一起的双手,手中捧着的水落下,溅起好些水花。几条本来在她脚边徘徊的小鱼纷纷闪避,钻入一旁的岩石缝里。她怔怔地看着溪流对岸那个仿佛凭空出现的人。 那人站在一块方方正正的岩石上——奇怪,驭叶也不记得刚才看见过这块岩石,它方正得好像刀劈斧砍出来的——穿着一袭黑色的长袍,把他全身上下罩得严严实实。却也衬得他的头像太阳一般闪闪发光。 实际上,他的脑袋的确在发光,不过是那雪白的头发强烈的反射着阳光。他胸前衣服隆起,看姿势应是双手抱在胸前,双腿并在一起,衣服绷紧,如此一来活像个上宽下窄的楔子。 他的脸上一丝儿血色也没有,又瘦,高耸的眉骨和鼻梁使他的眼窝深陷,双颊修长,看上去目光更加深邃,也更让人毛骨悚然。他紧紧抿着嘴唇,皱着眉头,目光从那漆黑的眸子里射出来,不停地四处扫射。偶尔停在溪流边唯一的活人驭叶身上,他的眉头就皱得更紧。 驭叶打心底里感到了他与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他简直很认真的苦恼着,但不是那种有人欠他钱的苦恼——比那糟糕得多,仿佛天下人都欠他一屁股债,根本没办法把心中郁闷宣之于口,所以才生生给憋成这副德行了。 “汝乃……”他说,声如金石,毫无生气,“贰负之女,驭牙之妹,驭叶。” 驭叶被这句既非询问又不大象介绍的话弄得莫名其妙,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那人等了片刻,打鼻子里哼出一声:“嗯?” “阁下认错人了。” “吾乃,宿命的安排者。”那人举起了一只手,即使如此,他的手也被黑色外袍包着,看不到一点儿肌肤。 “判定者。”他举起另一只手。举起两手,他从楔形变成了更加滑稽的三角形。阳光仿佛害怕接近他一般,他的袍子漆黑,地下连影子都没有。或许,他根本就是一道影子…… “执行者。”他两手向下一劈,“汝之命运,便从此来。汝至亲之姊,其命运亦从此来。” 驭叶呆了片刻,说:“你叫什么?” “汝,何以敢问吾之名?汝,凡尘之人,何以敢问宿命的根本?” 驭叶站起身来,转身走上岸边的石头,飞快披上外衣,一把抓起岩石上的饰物,往车驾的方向走去。 “汝,不想听吾所以到此,为何么?”那人问。 “不想。”驭叶心中升起一股莫名之火,走得越发快了。 “汝……面对将死之宿命时,便是这样逃避的么?” “我不是逃避宿命,”驭叶转过身,从上往下俯视那人,说道:“我只是并不认为,你,鬼鬼祟祟之人,无礼者,会跟宿命扯得上关系。我爹说,哪怕是神,也逃不出宿命二字。你胆敢自称宿命的安排和执行者,足见多么愚蠢。你不肯说出名字,咱们就没有谈话的可能。” 她和那人对视片刻,那人不知是被她高傲的目光慑住,还是被她的话震动,眉弓抽动几下,别过头去。 驭叶偷偷做个鬼脸,继续顺着崎岖的岩石往上爬。奇怪,刚才并未离开车驾多远,在谷底时还曾看见车上的旗帜,为何此刻却再也看不到,连一声马嘶声都没有? 忽听那人道:“吾名,触士不二。” 驭叶猛地转过身,不料动作太快失去平衡,她一跤摔倒在石堆中。尖利的石锋挂破了她的手臂,鲜血直流,她却浑然不觉,失声叫道:“是你?” 触士不二默然不语。 驭叶几步跳下岩石,哗啦哗啦地冲过溪流,冲到那人面前,眼睛瞪得铜铃般大小,颤声道:“是……你!” “原来你也知道。”触士不二点点头,声音了多了些感慨,总算有点人味儿了,“我一直以为,四年前只有你姐姐见过我。” “我没有见过你。可、可在梦里,一千次,一万次的梦到过你。”驭叶咬着牙道,“当父亲砸开冰层,将我沉入湖里时,这个名字就刻在了我的心口,一辈子也忘不了了!” 触士不二坦然面对驭叶愤恨的目光,说:“的确,那个为你父亲带来神谕,要求以你们姐妹中一人献祭的,就是我。你……” 砰—— 驭叶身边骤然爆出一片浑圆的水幕,那是她脚下的水被不知名的力量激发而向上涌起。水幕撞到触士不二身前两寸的地方,骤然压扁,象撞上一片坚硬的山石。它那种古怪的形状只维持了极短的时间,就轰然爆裂开来,水滴向两侧激射,打得周围的岩石和水面啪啪作响。 驭叶和触士不二的身体同时剧震,触士不二后退两步,脸色一时变成紫色,但立即便恢复原状。驭叶则像被人当头狠命敲了一棒,向后踉踉跄跄连退四、五步,那股力量仍没法消退,一下摔倒在溪流中。她匍匐在水里,单薄的身体抖得骨架都要散开一般,牙关交错,咯咯咯的响个不停,撑了几次都没撑起来。 触士不二漠然看着她在溪流里拼命挣扎,冷冷地道:“不要以为你的‘瞳’对谁都有效。你的那些伎俩在我眼里,根本不值一提。若不是你还有未尽的宿命,此刻已经死了,懂么!” 过了半天,驭叶终于勉强停止了颤抖,精疲力竭地坐起身子。她的头发湿透了,披散在眼前,看不见她的脸,不过她弓着腰,两手无力地垂下,似乎意识到与触士不二相差太远,已经放弃进攻或是防御的打算了。她喘着气虚弱地问:“你……打算做什么?” “吾来此,是要告诉汝一件事,”触士不二忽地压低了声音,但唯恐驭叶听不清楚,他跨前走了几步,他脚下那块方方正正的岩石跟着他移动到溪水之上,一直抵到驭叶面前。触士不二蹲下身,凑近了驭叶,道:“吾来告诉,汝如何证明自己的办法。” 驭叶呆呆地看着他。 “汝知道,汝怀里的镜子是真是假?” “是……真的。” “汝何来此念?” “我知那是真的……”驭叶疲惫却倔傲地看着触士不二。 触士不二凛然道:“你们姐妹两,对此神器还真是不可思议的敏锐呢……可是,即使把这面铜镜交到你父亲手上,也无法更改这结局——你,或你的姐,其中一人必须献祭。” “为什么!”驭叶突然奋力一挣坐起来,几乎撞到触士不二。触士不二脸上瞬间露出一种无法忍受的痛苦神色,用衣袖紧紧捂住鼻子。岩石退出一丈多远,他的脸色才稍微缓和。 驭叶根本没注意他的古怪神情,厉声道:“你究竟想说什么?当初你为何胆敢假传神谕,要父亲献祭我们姊妹?” “小心,”触士不二郑重地道,“对于神谕,要心存敬畏。你对你的父亲这么轻视么?” “呃?” “贰负乃黄帝十二神将之首,已至半人半神之境,若非真正的神谕,他会甘心遵从么?”触士不二摇头叹息,“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很可惜,那的确是神谕,绝对不可拒绝、不可违背、不可逆转之神谕。” “但……为何神谕是惩罚?为何要将灭族之祸加诸于我族,强迫父亲拿我、我们姐妹献祭?我族难道不是伏羲大神最忠实的部族之一么?”驭叶以手指天,怒道,“帝京以仁、义而治天下,我父以忠、勇、智、信而著称于世,岂有败德之举?岂有害民之行?大神若果真无端降此神谕,吾不服,天下不服!” 她胸口剧烈起伏,目光如电,死死盯着触士不二,一直盯得他的脖子生生缩了两寸,黑袍裹得更紧。巨石偷偷又往后退了半尺。 “果然……,”触士不二隔了半天才说,“贰负当年打算越过驭牙而将部族交于你,将北冥之主的封号给你,果然是有道理的。当今之世,胆敢面对神谕而理直气壮的,你……你……” 触士不二莫名地连哽两下,后面的话竟然没有说出来。 驭叶傲然道:“阁下错了!若真是神谕,我敢不敬畏?但阁下所传的神谕里,我看不到可敬畏之处,反而看见的是背叛、不忠、阴谋!我的父亲,定是受到了你的蛊惑,我怀疑他杀死化殿下也是基于此。” “原来如此……我猜,你自愿带巫族使臣前去寻找贰负,不是复仇,而是要亲眼证实,对么?” “哼,你知道就好。你自命神谕的使者,总有一天我会看破你的真面目!” 触士不二叹了口气,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慢慢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真可惜,虽然你有如此决心,但事实却是残酷的。贰负之所以会得到这个天罚,是因为……”他故意顿了片刻,直到驭叶那张高傲的脸终于掩饰不住焦急慌乱,才续道:“因为他,毁坏了神祗赐予世间的神器——伏羲镜!” 驭叶脸色顿时惨白,手本能地摸到腰间的布袋。触士不二道:“啊,便是它了。可惜那只是伏羲镜的一面。” “一……面?” “对,还有另一面,两面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伏羲镜。”这下轮到触士不二欺身上前,气势逼得驭叶连连后退,倒在乱石之中。他俯身向下,长袍遮蔽阳光,他的脸躲在阴影里,象一块万年不变的顽石。他的声音仿佛从远古奔腾而来的雷霆,巨大,淳厚,无可阻挡,充塞天地:“汝所持有的是界镜,另一面惑镜在汝至亲之妹,驭牙手中。汝若能将两面镜合二为一,让伏羲镜重生,并且交于汝父之手,则天罚自会终止,汝,汝父,汝族将得到万年繁盛的赐福,登临仙界!” 驭叶在这巨大的声浪里浑身战栗,艰难地道:“我……我该怎样才能……” “汝必须做出选择。汝,必须了结这段宿命。杀死汝至亲之姊,夺得惑镜,以殊媾串之。记住,机会只有一次,若伏羲镜重生失败,不仅汝族,整个天下都将沉沦。此,非虚言也!” 他挺直了身体,重新恢复到驭叶第一眼看见他时的姿态——双足并拢,双手环保,活像一根倒立的楔子。他的黑袍无风自动,开始向四面散开,黑袍的边缘变得模糊起来…… 驭叶一惊,叫道:“等……等等!殊媾是什么?我……我怎样才能得到它?” “汝瞧,那不是来了么?” 嗖—— 一阵尖利至极的声音突然响起,霎那间驭叶只觉那声音象直接钻入头里,忍不住拼命捂住耳朵。周围的一切都在高速旋转,岩石、灌木、溪流……统统扭曲变形,混杂一团,几乎无法辨认。驭叶头晕目眩,一交坐倒,不料却噗通一声坐进了齐腰深的水里。 她惊慌地站起身,发现自己仍赤裸的站在水里,哪里有什么尖利的声音?不过是风懒洋洋地吹过河谷罢了。面前乱石嶙峋,别说方方正正,稍微平一点的岩石都没有。她怔了片刻,忽听一声马鸣,回头见河谷上方,那面使者旗帜在风中飘扬,巫镜含糊的说着什么,只是隔得远了听不清楚。一切跟触士不二出现之前没有任何区别…… 她在水里呆立良久,晕眩的感觉逐渐消失,刚要上岸,忽地一震,全身寒毛顿时根根倒竖——只见一个人直挺挺地浮在水面,正顺着溪流漂漂荡荡地向自己冲来。 “在阆风岭南端至高点铸宫,或在北坡设立封禁,哪种更能抵御来自西面山脊的攻击?” “这……小臣对阆风岭素来不熟……” “你搪塞我,可否想个更好的借口?”巫隅也不看巫镜,冷冰冰地道,“要入冥窟,先得在阆风岭的绝壁之上收敛心神月余,不熟?” “呃……”巫镜绞尽脑汁,硬着头皮道:“小臣以为北坡乃是迎风面……” 巫隅略一思索,点头道:“嗯,你说得对!应在南端建造宫殿,以克正面攻击,但同时在北坡峭壁上凿洞,埋设禁制,则可万无一失。我看……就按玉沉霄池之符文凿壁罢。这样,即使有仙、怪、精等侥幸躲.过阆风岭上设置的观星殿,从城池后方翻越,也断不可能攀越这面峭壁。” “是……”巫镜无可奈何地咽口唾沫,“大人所虑极是……” 该死!自己怎么都不能置身事外了么?监律司的人呢?妈的,怎么还不出来抓这疯子走? 他正焦头烂额地应付巫隅的无数提问,忽听“啊”的一声尖叫,正是驭叶。他惊得跳起身,眼前一花,巫隅已经如一道烟向下掠去,沿途砰砰砰地爆出数道蓝光,有几道已经越过溪流,封禁到对岸乱石之中。一些山石因此而崩塌,哗啦啦地滚落下来。 巫镜吐吐舌头,心道:“不愧是七人侍之一,这般速度,只怕老劫都做不到……老劫?老劫是谁?老劫……啊,脑袋好痛……为何想到他,总觉得很危险?看来这个老劫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要学巫隅那样跳,非摔死在乱石里不可,只有老老实实顺着石头慢慢往下爬。好容易爬到谷底,第一眼看见驭叶站在巫隅身后,似乎没有受伤,而是受了惊吓,手捂在脸前。哗啦啦的水声响个不停,巫隅蹲在水边,正把一个人从水里拖出来。那个人是…… 巫镜瞪圆了眼睛—— 那人双目紧闭,面色铁青,脑门上挂着水草,一袭银白色的长裙顺水飘荡,脚踝处那几串铃铛随着巫隅把她抱出水面而叮当作响——不是文锦是谁? 他本该惊异地喊出她的名字,然而在那一刻,巫镜突然失语了。某种奇异的感觉抓住了他,让他那双本该能看出文锦破绽的眼睛留意到了别的地方。 在巫隅左首,溪流下游,尽管符文已经消失,禁>.99lib.制展开,巫镜却知道他设下的是六段“虎首”,主水,展开将激起至少二十丈宽的水幕。 右首,文锦漂来的方向,是六段的“擎具”,这玩意儿一旦爆发,方圆十丈内连石头都要碎成齑粉。 溪流对岸的乱石堆上,同样是六段“擎具”,而且因为同时埋设下六段的“浮轴”,使“擎具”的范围阔宽了一倍以上,一直覆盖到河谷上方。 巫隅自己脚下则设下了接近八段的“锦黎”,将驭叶也包括在内——之所以说接近,是因为巫镜记忆之中,甚至还没见过四段的“锦黎”,是以根本不知道这究竟是几段的。只是凭那禁制发出淳厚的紫光,用他想象力的极限猜——不敢猜只有神子才能做到的最高九段,只能猜八段了。 这是巫族最四平八稳却最有效的防御禁制,传说伏羲大神在进攻天界之前,就曾经命三十六名族人同时展开七十二道“锦黎”之阵,封禁他登仙之路……他的身后,自己的面前是六段“折忽”,亦攻亦守的架势,大概是打算视自己当时的位置而定。 巫镜把这些禁制一一数来,脑子里不禁一阵晕眩。他,昆仑山少有的旷世奇才……好吧,也许算不上什么,但好歹也曾见过同族高手设立符文阵,别管用多长时间,能一次设下三道四段符文的,已经是凤毛麟角,可以入职八隅司了。这家伙一口气布下整整五道六段禁制,中间还加上一个几乎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八段,简直如同儿戏…… 可是——巫镜鼻尖一阵酸麻,忍不住用手使劲抓挠——为何有种感觉,他这看似强悍得匪夷所思的符文阵中,存在一个极大的漏洞? 是什么?他不知道。他看来看去,只勉强看出“折忽”上的两个符文相互交错之处,那应是攻守转寰的地方。漏洞?在哪里? 巫镜的目光终于重新移到了文锦身上,正好看见她在巫隅怀里睁开了眼。他还是无法开口说话,往下看,只见文锦的姿势有些奇怪——她被巫隅整个抱着,右腿却不经意地弯曲,象是用力撑着身体…… 巫镜失声道:“文锦!” 文锦和巫隅同时转头看向他,一个是奇怪的询问,另一个则略显惊慌……巫镜的心狂跳起来,叫道:“别……” 文锦抢在他之前大喊:“救我,巫隅!” “嗯?”巫隅本能地嗯了一声,突然之间,他的身体发出夺目的亮光,一下站起了身。巫镜向他狂奔而去,然而为时已晚,文锦藏在手中的锦袋口牢牢对准巫隅,他挣脱不了了! 巫隅身旁同时展开了数道禁制,却被他一早设下的“锦黎”纷纷吞噬。砰!砰!河谷沸腾起来了!方圆二、三十丈内全部陷入被激发的“擎具”中,珊瑚状的电光疯狂闪烁,巨大的力道压得岩石纷纷破裂,继而化为碎屑,顺着拔地而起的狂风飞入空中。 巫镜赶在第一波冲击到来前猛扑在地上,一掌拍在“折忽”的纹路之上,耳边顿时听见尖锐的啸声,“折忽”同时向四个方向展开,与“擎具”正面相撞的部分被挤压得差一点就破裂。见鬼!这是以巫镜那勉强算得上一段的能力将“折忽”以防御展开,哪里真能抵挡货真价实的六段“擎具”?他拼了老命死死顶住,但不可思议的力量从四面八方涌来,身体被压得气也喘不过来,心道老镜休矣! 禁制泯灭产生的冲击力四面乱射,驭叶本处在“锦黎”中央,但她被这一幕吓得倒退两步,一只脚探出了“锦黎”的范围,立时尖叫一声,被狂风拉扯出去,向上翻滚着飞去。巫隅那几乎透明的身影从容的放弃了最后一次发出禁制的机会。他向上伸出手,想要抓住驭叶,驭叶在空中转过身,也拼命向他伸出手臂。两人的手只差那么一点就要…… 嗖! 巫隅消失了! 所有的禁制同时散尽了! 巫镜正四肢着地的往上顶,蓦地加诸在背上的力道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他一下蹦起老高,在空中翻了两个滚,摔入石堆,摔得他差点背过气去。 他躺了好久,终于从天旋地转中稍微清醒过来,自觉没有骨折,才缓慢撑起身体环视四周。 就这么短短眨眼间的功夫,方圆几十丈内的河谷象被那天晚上的擎天巨柱狠狠砸了几下,又被人每一寸地都犁过一遍似的,石头化作齑粉,河岸塌陷。谷底被“擎具”和“锦黎”两大禁制相撞时产生的不可思议的力量压平了,溪流扩大到五丈来宽,横着漫过谷底,到处一片泥泞。驭叶摔在泥泞中,昏厥过去。 当看到那团白色的茧时,巫镜一哆嗦。仿佛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茧子抖了一抖,散成无数根白丝披散下来,徐徐索索地收回到文锦的手中。 看样子尽管设法进入到了巫隅的防御中心,而且巫隅最后放出的禁制被“锦离”吞噬,但仍然让文锦受伤不轻,匍匐在地,额头上流下的血把眼睛都迷了。她到此刻还喘得厉害,丰满的胸部上下起伏,煞是骇人。裙子上的鸟儿哆哆嗦嗦聚在一起,有几次她胸口挺得太高了,鸟儿们纷纷滑落下来。 等到呼吸终于平复一点了,文锦伸手抹去覆在眼前的血,眯起一只眼,正对上巫镜的目光。文锦呸地吐出口血丝,随即冲巫镜点点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你……你他妈的……拼出小命要做什么?” 文锦将手中的锦袋扬了扬:“这个……嘿嘿,我……我跟了你们两天,好容易才找到这个机会,呼……我也见过许多巫族使臣,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厉害,若非中计,十个我也别想近他的身呢……难怪胆敢孤身一人到逐鹿挑衅!”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巫镜浑身一激灵,回过神来了——这不要命的家伙装进去的可是巫族的七人侍之一! “这正是我想问的呢——你们要做什么?”文锦坐起身,长裙立即无风自动,裙角从岩石堆里钻出,依着文锦的坐姿徐徐展开;腰间和长袖上的飘带也蠕动起来,该缠绕的缠绕,该伸直的伸直;鸟儿们纷纷散开,在裙面各处飞舞,却并不发出叽叽喳喳的闹声——务必体面得当。裙子上有两处划破的地方,丝线们偷偷相互交错、排列,尔后死命拉紧,抢在文锦发现之前自己补好。 “我们奉命出使北漠,与你何干?”巫镜色厉内荏地道:“对使臣大人无礼,乃是死罪!还不快将大人放出来,自己绑了,祈求大人饶命?” 文锦跟他马着脸对望片刻,忽地莞尔一笑:“你凶起来总不太像回事,看来坏虽然坏,却还是个小坏蛋。你跟我急什么呢?要急也是他急呀。”说着晃晃手中的锦袋。 巫镜哭笑不得,见文锦笑嘻嘻地将锦袋抛来抛去的玩,心中一动,起身向她走去,一面哭丧着脸道:“我也不是想凶你,我们不是朋友么?只是你在我面前抓了使臣,我回去怎么说?风急雨大,一个雷劈死了大人?说不过去嘛……说不过去,我也是死路一条啊……” 只有两步之遥了,巫镜手心里全是汗,见文锦瞧也不瞧自己,只是玩弄锦袋,他憋住一口气,突然奋身扑上,一把抓住了锦袋。 这一下太过容易,文锦几乎毫无反应,只是系袋口的绳索还握在她手里。巫镜正要使蛮力拉扯,文锦笑道:“你要么?给你便是,值什么?”说着手掌一翻,覆上巫镜的手,袖子顺着她白皙的手背滑下,将巫镜的手也罩了进去。 巫镜被她温暖的小手握着,心中一动。忽见数只鸟飞到文锦的袖口处,同时往下一啄,巫镜手背顿时一阵剧痛,“哇啊”一声,拼死丢了锦袋拔出手。不知文锦用了什么狠辣的招数,就这么瞬间功夫,他的手背整个都肿起来,疼痛立即变作麻木,渐渐的手臂都举不起来了。 巫镜又惊又怒,几步退开,叫道:“你……你……” 文锦咯咯咯地笑道:“你呀,一点儿痛就那么大声叫,也不怕人家笑话。放心罢,鸟儿啄两下,又不会真的死人。” 巫镜暗骂自己愚蠢,被这女人暗算几次了,还不汲取教训。他强忍手臂上的酸麻,道:“好吧,我、我认输了……不过你抓的可是我族使臣,罪可不小,昆仑山震怒之下全力追查,你怎么也不可能躲得了的,你可想清楚了!” 文锦提起锦袋凑在眼前,道:“你别担心,我绝不会伤他,甚至还能帮他快些赶路呢。” “那……那你如此捉弄于他,又是为何?” 文锦把锦袋挂在脖子上,塞入怀中,面无愧色地道:“我行事素来磊落,不妨告诉你,我的目的,跟你们是一样的。” “呃?你也要去杀……不不!去见贰负?” 文锦眉毛一挑:“惊异么?” “你……你是黄帝的使者?” 文锦道:“不,我便是我。如果硬要说代表谁的话,我乃汨罗柒渡离大水隐的使者。” 奇怪,这个名字巫镜一点印象都没有,妖族五老会向来同进同退,从未听说有其中单独一位派什么使者的……他偷偷打量,文锦露出来的胳膊和小腿、双脚上都没有“源”纹,她释放白丝等物时,也从未见到有“源”纹发出的光芒,怎么看也不像妖族人…… “嗯……咳咳……”巫镜想到巫隅已被囚禁,这里就只有自己代表昆仑山了,尽量沉稳地道,“那么,汨罗的立场是什么?” “我们毕竟身处事外,所以对世人来说,真正重要的是你们昆仑山和帝京的立场。不过对我来说,好奇的却是这位使臣大人的立场。” “你这是什么意思?使臣大人与我族的立场自然是一致的。” 文锦冷笑道:“是么?可为何我得到的消息,那位昆仑山派出的真正的使臣,前天才刚刚抵达逐鹿?”她把“真正”两个字咬得死死的,说得巫镜背脊一阵冰凉。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巫镜正色道:“我只是一名御者,有些事本也不是我能了解的。” 文锦噗哧一笑:“你呀,什么时候都不忘先把自己撇干净。可是撇得干净么?昆仑使臣抵达逐鹿,帝京立即下令召回所有神将,但仍然封锁着前往昆仑之路。有消息说,昆仑山已经提出条件,要求三族统驭之权,不出意外的话,帝京也定会答应……试问你们此去,难道是要提前向贰负贺喜么?” 那么说,巫隅所言非虚,他真的公然反抗长老会的决定咯?巫镜腿肚子哆嗦,道:“姑娘说的事,我不敢听,不敢信,更不敢妄论!我只是车前小卒,天下大事,哪里轮得到我多嘴?但凭使臣大人吩咐而已。不过姑娘将使臣大人收入袋中,这……这我可不能不管!” “那自然要你管!”文锦走到巫镜身前,拍着他肩膀道:“以后这一路,还要多包涵呢。” “呃?” “你不是有车么?同去同去!等见到贰负,我自然会把使臣大人放出来,相信到那时,昆仑山和逐鹿的使者也应赶到了,大家有什么话当面说。如此一来,你也可免去侍奉不周、弃主潜逃之罪,岂不是好?哈哈,哈哈!” “这……可是……可我……” “听着,”文锦一把捏住巫镜的鼻子,双目一瞬不瞬地盯死了他,低声道:“我可是在救你的命。我不知道巫隅究竟怎么想,不过他违逆昆仑山的旨意已经很清楚了。你若跟着我,就有机会在巫隅出来之前,亲自向贰负或昆仑山的使者澄清,否则……哼哼!”手指头狠狠一拧。 “啊……” 巫镜捂着鼻子,脸涨得通红,在文锦的咄咄逼视下连退几步。 完了!他头上冷汗直冒,知道自己已经彻底陷入这女人的圈套之中了! 她猜得没错,巫隅尽管在为昆仑山万年大计考虑,但他的确有不臣之心……只有先于他面见昆仑的使者,撇得干干净净,自己这条小命才有保障…… “还想什么,跟着我走,不会错的!对了,那女子是巫隅的侍女么?” “嗯?啊,是。” “瞧她还在喘气儿,给她留两天的食物,咱们这就上路。” “这……” 这可不行!巫镜这两天冷眼旁观,巫隅可并没有把她当寻常侍女看。自己就算撇干净了,巫隅暴怒之下,不敢拿长老会怎样,也会对自己下手,若有她替自己美言两句,也许就过去了。再说,文锦来历不明,又太过强悍,单凭自己拿她不住,多一个自己人总是好……当即叫道:“等等,不能丢下她!” “为什么?” 巫镜想起巫隅曾说让驭叶带路的事,忙道:“你瞧,她不是我族的人,可是为何使臣大人偏偏要带上她?” “为何?” “因为她找得到贰负!我听说贰负隐居在北冥海边上,北冥海宽几万里,那么大的冰原,没她带路我们上哪儿找去?” 文锦冷冷地道:“我也知道。” “啊?这……” 文锦叹了口气,转身往河谷上方爬去,一面道:“带上她罢!这地方几百里无人烟,别给野兽叼了去。等到下一个村落时再留下她不迟。” “首先爆发的应该是这里。” 孥蹲在溪流间看了片刻,眉头越皱越紧。勿站在不远的乱石堆里,问道:“是什么爆发的?” “不太清楚,可能是某种符文。我估计力量穿透到了泥下三尺,或许还要深。” “有人死了?” “看不出来。” “强么?” “强。”孥环视四周,在乱石间跳来跳去的看了半天,不时趴在地上象狗似的嗅来嗅去。“这里有血,”有一次他说,还抓了把泥土在嘴里嚼了嚼,“但是很淡……也许只是被震得吐了点血丝……是个女人。” “为何是女人?”勿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不觉好笑。看来他当年在黑暗洞穴里倒是个捕猎的好手。 “这附近有香味儿,”孥鼻子抽了抽:“两个女人……不过没有驭牙。” 他转了几圈,再没发现新的线索,重回到爆发点,用根粗树枝往下捅。溪水很浅,其下明明是泥泞,勿见他居然捅得很用力,不觉凛然——有股匪夷所思的力量将河床..底下压实,所以才如此坚硬。他抬头看了看天。 天上的云一线一线,从东拉到西,显示出高空有极强的风。东边天空已经陷入了深邃的青紫色夜幕里,一些星辰开始在云后闪烁,西边的云却仍在燃烧。这样的天气,青冥号星搓通常会侧向迎风,抛射出十几具定风锚,展开风翼。 船身永远在轻微的晃动,偶尔还会剧烈震两下,那时走道里便会传来警戒铜锣的声音,传令兵跑来跑去,梁柱和无处不在的连接铜条吱吱咯咯的响……他长吁一口气。 入梦已经十几天,事情的发展已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青冥号状况如何?如果蜃浆真的泄露出去,船上的人一旦入梦,星搓非坠毁不可。虽然目前他还活着,难保下一刻不会突然死去。他想到这里,身体就不由得一阵冰冷,随即自失的一笑。 怎么了?自己不是曾经那么渴望死亡么?当毫无感觉地“活”了几百年后,怎会突然重新留恋其生命来了?嘿…… “很强。”孥突然说。 勿回过神,问道:“你能看出是哪种符文么?” “不行!”孥丢了树枝,站起身来叹道:“太强了!仿佛还没有彻底爆发就突然中断,否则这片河谷还要坍塌得更严重。但肯定不是针对驭牙的,不然她根本没有机会逃走。” 勿点点头:“她一定被深深震撼了,慌不择路就向西跑去。我猜她不会死心,晚上还会回来继续跟踪。” “我们呢?” 勿闭上眼睛,片刻后喃喃地道:“奇怪……” “怎么?” “她消失了……她隐藏了自己的气息。她要做什么?” 他猛地回身,被孥突然散发出的杀气震得衣衫无风自舞。孥的两个眉毛都立了起来:“很显然,她打算出手了!”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