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图书馆之海》 春天,来吧

01

“——我有一首和歌想赠送给诸位。我想将这首和歌送给人生春天即将来临的诸位,做为赠别之语。——愿今始绽放,不知落花事。” 充满活力的少女欢笑声,接二连三从校门涌出的深蓝色制服,走下坡道的两名少女。 “香织,山崎最后说的那首和歌是什么意思?” 短发少女向长发少女问道。 “咦?啊,那是《古今和歌集》收录的纪贯之的和歌。树龄还很短的樱树,今年初次绽放了花朵,虽然年轻的樱树学习了如何开花,但是希望它们不要懂得何为凋谢。大概是这种感觉吧。”99lib? “不愧是文艺社长,我完全不懂古文哪。” 长发少女突然抬头仰望上空。 坡道途中一株提早了许多开花的樱树,飘来淡桃红色的花瓣。 “哇——为什么只有这株开花了?现在还这么冷耶。” 两人停下脚步盯着樱花看。长发少女不自觉地开口说: “以前不是完全没有人工的颜色吗?古人只晓得天然的颜色,想必在他们眼中,花朵和树木的颜色是非常鲜艳的吧,人受伤时流的血也一定更具冲击力。只要一翻开《古今和歌集》,我仿佛就看到了各式各样鲜艳的色彩。从春天到夏天、秋天到冬天,从和歌中能清楚地看出色彩的层次。” 花瓣落在少女穿着制服的肩上,两人再次迈开脚步。 少女的脸上掠过一抹不安。 “怎么了?” “好奇怪,不知道为什么,我似乎很久以前也跟人说过同样的话……” “那就是所谓的既视感吧?就像Yuming歌里说的。”99lib? “是吗?” 少女回头看着身后,那飘荡在寒冷蓝天中的淡桃红色记忆。 “香织!香织,你会感冒喔。不要打瞌睡,想睡的话就去床上睡。” 少女惊醒过来。摊开在桌上的书本,相框中穿着制服微笑的两名少女。啊,原来是梦呀,我梦到与和惠一起散步的情景了。 桌上放着《古今和歌集》。少女在整理课本和参考书时,不知不觉便读了起来。 明天就是毕业典礼了啊,这三年过得还真快。 少女重新穿好开襟毛衣,轻轻地拉开了窗帘。 窗外一株樱花树树枝尖端开始冒出淡红色花瓣。白雪静静地飘落在那上头。 春雪,难怪我会心生某种预感。 少女凝视着黑暗。 “妈,我要出门了。” 少女穿上黑皮鞋,接着以手掸了掸鞋面。今天是最后一次穿制服了。她跟和惠约好,回家路上要一起在附近的照相馆拍照。 “香织,来围上这条围巾,外面很冷喔。妈妈要稍微晚一点再出门,典礼是从十点开始吧?” “不用啦,外面天气很好。那么,待会儿见。” 母亲拿着围巾在走廊尽头向她招手,然而少女却逃跑似的出了玄关。冰凉澈骨的空气、全新的空气,鲜艳的蓝天。少女带着不可思议的心情小跑步前往公车站牌所在的马路。眼前是伸手可得的未来。 少女看见公交车,于是加快了脚步。 这样追公交车也是最后一次了。突然,公交车后面的卡车追撞上来。她看着公交车逐渐靠近自己,愈来愈庞大,仿佛只要伸手就能触及。

02

“——我有一首想赠送给诸位的和歌。我想将这首和歌送给人生春天即将来临、总有一天会孕育出新生命的诸位,做为饯别之语。——春来花绽放,相遇存命时。” 充满活力的少女欢笑声,接二连三从校门涌出的深蓝色制服,走下坡道的两名少女。 “香织,山崎最后说的那首和歌是什么意思?” 短发少女向长发少女问道。 “咦?啊,那是《古今和歌集》里收录的和歌。虽然春天一到花朵就会盛开,但只有活着才能见到那些花朵。大概是这种感觉吧。” “不愧是文艺社长,我完全不懂古文哪。” 长发少女突然抬头仰望上空。 坡道途中有一株提早了许多开花的樱树,飘来淡桃红色的花瓣。 “哇——为什么只有这株开花了?现在还这么冷耶。” 两人停下脚步盯着樱花看。长发少女不自觉地开口说道: “以前不是完全没有人工的颜色吗?人们只知道天然的颜色,对微小差异相当敏感,因而以花朵颜色为首的自然色彩显得更有新鲜感吧,人受伤时流的血也一定更具冲击力。只要一翻开《古今和歌集》,我就觉得看到了各式各样艳丽的色彩,特别是描写四季的和歌,仿佛能从中感受到绘卷般的色彩层次。” 花瓣落在少女穿着制服的肩上,两人再次迈开脚步。 少女的脸上掠过一抹不安。 “怎么了?” “好奇怪,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很久以前也跟人说过同样的话。” “那就是所谓的既视感吧?就像Yuming歌里说的。” “是吗?” “我偶尔也有同样的感觉。快走吧,照相馆的预约时间快到了。” 少女回头看着身后,那飘荡在寒冷蓝天中的淡桃红色记忆。 两人都满脸紧张。 长发少女坐在红色天鹅绒椅子上,身后站着短发少女。 “站着的小姐,下巴稍微缩一点。啊,缩得太进去了。嗯,这样刚刚好。坐着的小姐,膝盖上的手再稍微伸直一点。好,OK,要拍了啊。” 摄影师利落地出声指示,两人不太自在地调整自己的脸庞和双手。 闪光。 “再拍一张。” 两人屏气凝神。闪光。大大地吐了口气。她们彼此对望一眼,仿佛要掩饰害羞似地笑了起来。 烙印下永远的瞬间。 “如果将来生了女儿,我会取名叫香织。” 两人走出店外时,短发女孩突然脱口而出。长发女孩一脸“你说些什么?”的表情笑了出来。 “真的吗?那我就替女儿取名和惠吧。” “你会记得吗?” “当然,我会记得的。” 两人走向热闹的人群。 “和惠,我出门了。” 女人惊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拿着浅蓝色围巾呆站了好一阵子。 她慌慌张张地跑到玄关送丈夫出门。春天又将来临了,在那之后的第二个春天。像是要躲避眼前太过鲜艳的蓝天,女人关上了门。她静静地走进和室,在佛坛前坐了下来。 照片中是身穿制服的微笑女孩,永远都不会毕业的女儿。 那个时候,为什么不更强硬点留住她呢?那么寒冷的早晨,我为什么不替香织围上围巾呢?她将女儿的围巾放在膝上,伸手拿起供奉在佛坛的《古今和歌集》,翻开了夹着书签的那一页。 春来花绽放,相遇存命时 玻璃反射着明亮的阳光。窗外传来了少女们高声嬉闹的笑声。女人茫然地凝视着玻璃,柔和的阳光也照射在翻开的书页上。 盛开的樱花。一朵朵巨大的淡桃红色花团风起云涌般埋住了坡道。 带着稚气,脸泛红潮的少女们走上坡道。笑闹声中充满了期待与不安。 我能交到朋友吗?我很怕生啊。 顶着一头男孩子气短发的少女,紧张地走在坡道上。 突然,她看见了驻足在坡道途中的女孩。 那是个长发纤瘦的女孩。 她在做什么呢? 她偷偷地看着对方的侧脸,发现对方露出了微笑。 对方举起一只手,动也不动地等待樱花花瓣落人掌中。 “喂,你在做什么?” 她脱口而出。 女孩微笑地看向她。 “如此盛开的花朵,转眼就会全部凋谢,你不觉得很可惜、很奢侈吗?” “奢侈……” 这出乎意料的回答让少女非常惊讶。 “或许真是如此,不过开学典礼要开始了喔。” “说的也是。” 两人自然地并肩迈出脚步。 “妈,我回来了。” 女人蓦地惊醒,揉着眼睛站起身。整理照片的时候,不知不觉打起瞌睡了。走廊里传来和惠啪哒啪哒跑进来的声音。 她发现女儿背着书包,站在厨房兼餐厅的入口看着她。 “那是什么照片?” 少女走近散放在餐桌上的照片。 “没有我的照片吗?” “这些都是和惠出生前的老照片。” 少女对一张贴在底板上的陈旧大照片产生了兴趣。 “这是什么?” “那是妈妈和朋友高中毕业时一起拍的照片。” “妈妈也上过学吗?” “是啊。” 少女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照片,或许是难以相信眼前的母亲也曾有过学生时代吧。我以前也是这样,无法理解母亲也有母亲,只知道那是名为“外婆”的不可动摇的存在,却不明白因为有母亲的母亲,才会有所谓的“外婆”。我究竟是几岁时才体悟到生命是连绵不绝的事实呢? 照片中,坐在椅子上的少女和站在后方的少女微笑着,让她不禁忆起了当时那天真无邪的洁癖,有着些微的苦涩。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女人在心中对着照片中的少女问道。 “和惠!会感冒的,要睡就去床上睡。” 少女惊醒了过来。摊在桌上的书是向香织借来的《古今和歌集》。做了好奇怪的梦,香织替孩子取了我的名字。我也会有当上母亲的一天吗?半梦半醒的少女揉着眼睛。 哇——好冷,明明已经三月了。她重新穿好外套走到走廊,打算去洗手间。透过模糊不清的窗玻璃可以看见庭院。 下雪了,春天的雪,明明樱花的花苞都长出来了。 或许是累积了一点雪,庭院里闪耀着银色光芒。 累积着,白色时光不停地累积着。这么一想,雪的存在真是不可思议。 少女忘了寒冷,在深夜的走廊上凝视着雪中的庭院。 “妈,我要走了。” “这么早啊。和惠,妈会晚点才出门。” “好,典礼从十点开始喔。” 少女以手顺了顺头发,精神百倍地走出家里。昨天晚上没怎么睡,所以才这么早起床。终于要毕业了,毕业原来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吗? 神圣,寒冷的蓝天。没有任何界限的圣洁天空。 明亮的阳光照射在手表上。虽然是坐不住才出门,不过时间确实是早了一些。稍微绕个远路,到香织家找她一块儿走吧。 少女快步走在路上,眼前的一切都如此惹人怜爱,令人怀念。 她发现了远处友人的长发背影。 “香织……” 少女大声叫着友人的名字,斜行穿越马路。少女回头,刺耳的喇叭声传来。回过头来的少女满面笑容,表情却在下一瞬间冻结了。 她讶异于友人的神情,望向身后。卡车踩下刹车,拐往奇怪的方向。她听见卡车追撞上自己身后公交车的撞击声,那声音随即吞噬了她。

03

典礼即将迎向最后的高潮,或许是多心了,隐约还能听见啜泣声。校长沉稳的嗓音响彻安静的讲堂。 “——我有一首和歌想赠送给诸位。诸位接下来将迎接人生的春天,想必能够了解终将过去的时间有多么宝贵,以及终将过去的邂逅是多么容易消逝。我想以这首和歌做为送给诸位的赠别之语。——今日春已尽,益发难别离。” 啊,这是《古今和歌集》中最后一首春天的和歌,少女在心中暗道。只要想到春日将在今天结束,更无法离开花下——少女似乎是初次发现自己长发的光滑触感。 少女缓缓看向身边的学生,深蓝色制服整齐地排列着。然而,有哪里不一样。她的视线在其他少女的侧面上移动着。好奇怪,似乎有个非常重要的人不在这里——我最亲近的某个人,我最重要的某个人不在这里。但那个人究竟是谁? 少女空虚地转动着做梦般的茫然双眼。 那是发生在某个晴朗的日子,樱花满开的安静坡道上的事情。春风偶尔像是突然清醒过来,缓缓地摇晃着淡桃红色的花团。 长发少女从坡道上走了下来。 短发少女正要走上坡道。 “香织,好久不见了。” “和惠才是。我们真的好久不见了。” 两位少女逐渐加快脚步,在快碰上对方的时候,停下脚步面对面。 “我们明明相遇了这么多次,却还是不顺利呢。” “是啊,我如果接下妈妈的围巾就好了。接下围巾的话,我就不会死了。这样,下回和惠也不会因为要叫住我,而代替我被公交车撞了。” “对啊,不过这是哪里?为什么这里的樱花会开?我们不是还不能毕业吗?” “这樱花不一样,是开学典礼时的樱花。这里是我们初次相遇的地方。” “原来如此,难怪你看起来年纪这么小。” “和惠真是的。” 两人在飞舞着淡桃红色花瓣的坡道上,天真无邪地笑着。 “香织,谢谢你替孩子取了我的名字。” “我们约好的。” “那我只要努力地留住你,替你围上围巾就好了吧。” “大概吧。” “那么再见了。” “再见。” 两人再次挥手道别,背对着彼此走回原来的方向。 仿佛要融人蓝天般,樱花轻柔地摇晃着。 “香织!香织,你会感冒喔。不要打瞌睡,想睡的话就去床上睡。” 少女惊醒过来。摊开在桌上的书本,相框中身穿制服微笑着的两名少女。啊,原来是梦呀,我梦到与和惠一起在坡道上散步。 明天就是毕业典礼了啊,这三年过得还真快。 少女重新穿好开襟毛衣,轻轻地拉开了窗帘。 窗外有株树枝尖端开始冒出淡红色花瓣的樱花树。白雪静静地飘落在那上头。 春雪。似乎积了一点雪,不过只要黎明到来就会被朝日融化了吧。 少女凝视着黑暗。 “妈,我要出门了。” 少女穿上黑色皮鞋,以手掸了掸鞋面。今天是最后一次穿制服了。她跟和惠约好了,回家路上要一起到附近的照相馆拍照。 “香织,来围上这条围巾,外面很冷喔。妈妈要稍微晚一点再出门,典礼是从十点开始吧?” 母亲拿着围巾在走廊尽头向她招手,然而少女却逃跑似的出了玄关。冰凉澈骨的空气、全新的空气,鲜艳的蓝天。眼前是伸手可得的未来。 “香织!不可以,快点过来。春天还很冷。” 母亲的尖声呼喊令她相当讶异。母亲带着认真得吓人的表情站在玄关。 少女叹了口气。在这个人眼里,我就跟小孩子没两样。 “好……好。” 少女再次走进玄关。 母亲伸出双手。 浅蓝色围巾在颈边围成蓬松的一圈。 母亲微微一笑,带着安心的神色。那发自内心的笑容,让少女瞬间愣住了。 砰,远处传来了某种巨大的撞击声响,两人惊讶地往外看。 “怎么回事?车祸吗?好像离这里很近呢。” 少女和母亲在玄关紧紧相偎,盯着特地赶来看热闹的人群。

04

“——我有一首想赠送给诸位的和歌。我想将这首和歌送给即将迎接人生春天的诸位,做为赠别之语。——愿今始绽放,不知落花事。” 充满活力的少女欢笑声,接二连三从校门涌出的深蓝色制服,走下坡道的两名少女。 “香织,山崎最后说的那首和歌是什么意思?” 短发少女向长发少女问道。 “咦?啊,那是《古今和歌集》里收录的纪贯之的和歌。树龄还很短的樱树,今年初次绽放了花朵。虽然年轻的樱树学习了如何开花,但希望它们不要懂得何为凋谢。大概是这种感觉吧。” “不愧是文艺社长,我完全不懂古文哪。” 长发少女突然抬头仰望上空。 脑海中浮现出在坡道上走着的少女,和正在上坡的少女逐渐走近的画面。奇怪,这是何时的记忆? 坡道途中有一株提早了许多开花的樱树,飘来淡桃红色花瓣。 “哇——为什么只有这株开花了?现在还这么冷耶。” 两人停下脚步盯着樱花看。长发少女不自觉地开口说道: “以前不是完全没有人工的颜色吗?古人只知道天然的颜色,因此更觉得花朵、树木的颜色异常鲜艳吧,人受伤时流的血也一定更具冲击力。只要一翻开《古今和歌集》,我便仿佛看到了各式各样艳丽的色彩。从春天到夏天、秋天到冬天,从和歌中能清楚地看出色彩的层次。” 花瓣落在穿着制服的肩上,两人再次迈开脚步。 长发少女的脸上掠过一抹不安。 “怎么了?” “好奇怪,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很久以前也跟人说过同样的话……” “那就是所谓的既视感吧?就像Yuming歌里说的。” “是吗?真是不可思议。” 少女像遗忘了什么似地转头望向身后。那儿什么都没有。不曾到来的春天、未曾见过的春天、孤单一人的春天、没有人影的春天,她感受不到任何征兆。那里只有飘荡在寒冷蓝天的淡桃红色时间流逝而去。 “喂,快走吧,要赶不上照相馆预约的时间了。” “好。” 少女向前走去。两人快步走下坡道,朝着即将来临的人生春天走去。 褐色的小瓶子

01

我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对三保典子产生了兴趣。 每年黄金周前,我任职的公司会在新宿的城市大饭店举办新进员工欢迎会。除了避开新年度开始之际的忙乱期外,新人这时也逐渐适应了公司,职务调动的员工也习惯了新工作。只不过,还是卡到了月底和月初的连续假期,因此不论何时举办,忙碌程度都没有差别。 那天从早上起天空便暗沉沉的,寒冷的雨水敲打着柏油路面。就算同样都地处西新宿,从公司所在的高层大楼到饭店也得走上十分钟。大家透过窗户望着楼下开着一朵朵伞花的马路,叹息着披上了雨衣离开公司。四月对包含人事课在内的总务部而言,是非常忙碌的时期,所以其他员工眼中的新人,在总务部早就是熟面孔。这时候总务部已着手进行下个年度的招募工作了。身为庶务课的一员,公司内部印刷品的送印是我的工作。由于明天必须回稿给印刷厂,我花了很多时间检查公司简介的原稿,离开公司的时间比其他人晚了一些。 明明马上就要五月了,春天的夜晚却又冷了起来,我冻得全身发抖。雨虽然停了,穿着单薄上衣的女子仍在伞下交抱着双臂,逃也似地快步走着。唉,又是新人欢迎会,不是刚出席过吗?我在伞下呼出了白色气息。身为资深女性员工,对新人的兴趣是一年比一年低了。他们总是大举入侵,在公司内部造成漩涡,等到漩涡停止后,有些人便沉到了水底,或是消失无踪了。我已不再为这种日子特别准备新的套装,不光是新人欢迎会,公司内的任何活动我都提不起兴趣。 这时候,前方传来沉重的撞击声,我惊讶地望向声源。周遭的人们也都被那声响吸引了视线。 “怎么了?” “是车祸。” “哇,卡车撞进电话亭了。” “电话亭里面还有人喔。” “好惨。” 众人不安的低语声瞬间转变为带着兴奋的喧哗。我也不例外,对这个远离日常的气氛心跳不已,挤进了转眼便聚集起来的人群中。伞尖和湿掉的外套冷到让我很不舒服。 阻止了卡车继续前进的电话亭,面对马路的那侧呈“く”状扭曲着。玻璃因为冲击和裂痕变成一片白色,里面有个中年男子看似倚靠绿色话机站着。与其说是站着,不如说他被夹住了。记事簿及开了上盖的公文包,混杂着玻璃碎片掉落在他脚边。看到飞溅在记事簿上的血痕的瞬间,我不禁感到一阵反胃。 铁青着脸的卡车司机打开靠近马路这边的车门跳了下来,顾不得自己额头上还在流血,冲到电话亭旁边,砰砰砰地拍打着玻璃门。 “喂!你还好吗!” 没有回应。司机拼命想拉开变形的门扉,但由于屋顶扭曲的关系,屏风式的门扉动都不动。站在附近的几个年轻上班族跑了过去,四人使劲地拉着门。围成人墙的群众气也不敢喘地紧盯着事态发展。终于,随着“轧”的声响,门被打开了,周遭传出松了口气的叹息。 他们将电话亭中的男子拉出来后,让>藏书网他躺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但他似乎失去了意识,脸色惨白,双眼紧闭。他可能撞到了话机,嘴唇裂开,下巴也肿了起来。即便在耳边出大声叫他,男子依旧动也不动。雨滴啪答啪答地打在男子脸颊上,他可能觉得很冷,身体抖了一下。 “他受伤了。” 突然,有人看是男子肩膀流出的血,相当害怕似的低声说道。大概是被玻璃碎片刺伤了。众人心里或许都想着不止血不行,但没人知道该怎么做,只好无助地彼此对望。我不禁感到毛骨悚然。比起有人打个电话却碰上意外的状况,更让我不舒服的是,此刻众多看热闹的行人中,竞没人知道正确的急救方法,只能茫然地望着发生意外而受伤的男子。 就在这个时候。 有个穿浅蓝色薄外套的年轻女子从人墙中穿了出来,迅速蹲在那名男子身旁。众人惊讶地看着她。 女子的表情十分冷静。她凑近男子的脸确认呼吸,边看着手表边压住他的颈动脉测量脉搏。从她利落地将手指压在男子颈动脉的动作看来,显然十分习惯这种状况。她判断男人没有生命危险后,接着碰触男子的肩膀和手腕,似乎在检查是否骨折了。当她发现男人的上臂正在出血时,便迅速拉下男人的领带,毫不犹豫地用力绑紧男人的腋下。这中间其实只过了短短几分钟。救护车从远处来到附近的这段期间,围观的人们一直盯着她压着领带的手指看。纤细白皙的手指——可能是相当用力才那么苍白——仔细一看,她的手掌还沾上了血。这时,我才发现那名女子和我是同一家公司的员工。

02

当我悄悄走进宴会厅时,新人致词早已开始,混杂酒气的谈笑声摇晃着沉淀的空气。如我所料,没剩什么食物了。 会计课的胜又瑞枝眼尖地发现我,走了过来。她是我少数的女性同期之一。她发现我晚>到,事先替我留了一些食物。我双手合十地感谢她后,悄悄使了个眼色,要她看向在我之前进场的年轻女子。她很快就加入宴会厅后方的一群年轻女孩。 “知道她是谁吗?” 瑞枝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嗯嗯”地用力点头。 “啊,她是三保小姐,今年四月从品川营业部调到我们这里的。” “三保(Miho)小姐?那是她的姓吗?” “对,一二三的‘三’与保持的‘保’,很特殊的姓呢。全名是三保典子。怎么了?” “没事,因为她一直走在我前面,结果发现目的地相同,有些好奇而已。我现在才注意到原来她也是公司的人。” “她今年好像是第六年了吧。这是她头一次在总公司工作,你不知道也不奇怪。她很老实,也很靠得住,是个很能干的年轻人。好久没有这么像样的人才了。” “嗯,那真是太好了。” 我一直想着几分钟前看见的情景,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应该对她照护事故伤员一事保持沉默比较好。她对赶来的急救人员交代了几句话后,便若无其事地快步走向饭店会场。那模样简直就是落荒而逃,显然她无意夸耀自己刚才的行为。进入饭店后,她直接走往洗手间,我也悄悄尾随进入。除了想仔细看看她,一方面也是因为走在寒冷的天气中,突然感到了一阵尿意。她没分神注意我,紧盯手掌,缓缓地洗着手。 她看起来就像是随处可见的年轻女孩,纤瘦而姿态优美,穿着时尚却不过份的衣服,中等长度的发型和时下OL没什么差别。她的妆容仔细而干净,长相不差却表情贫乏,是张有些无趣、一旦自眼前消失就会立刻遭到遗忘的脸。当我走进洗手间,经过她身后时,注意到她的外套染上一大片血迹。只见镜中的她察觉我的视线后,露出了讶异的表情。她低头看着外套下摆,摸了一下血迹。 关上厕所门的瞬间,我在心中暗暗惊叫。 镜中的她笑了。 她看着沾附在指尖上的血迹笑了。 “三保小姐很能干呢。她虽然不喜欢跟大家一起吵吵闹闹,但也不是很内向。” “即使会计课每天下午都忙碌得像战场,她还是很冷静。我每次有事到会计课时,总是不知不觉便去找她了。” “是啊。虽然只差一岁,但我觉得她就和姐姐一样。” 女孩们吃着小小的便当,如同小鸟般聚在一起谈笑。 那也是偶然发生的事情。有个会计课的女职员恰巧休假,平时都与她一起吃便当的女孩子便跟着会计课的瑞枝来找我。而附近的总务课刚好有两个人跟那女孩同期,大家就一块儿吃便当了。于是这个和平常成员完全不同的午餐时间,大家热切交换起从平常成员那里得不到的情报,甚至能知道一些连在同单位也无法轻易开口询问的事。听了一些结婚与离职相关消息、某些纠葛的人际关系等最新八卦后,突然有人提到了她的名字。在这之前,我早忘了自己曾对她怀抱兴趣。但听到她名字的瞬间,当时的好奇心又冒了出来。镜中微笑的女孩。虽然我想了解更多关于她的事情,但她为人不错,没什么可以谈论的话题,谈话一下子就结束了。 因此我若无其事地点了点瑞枝——我想知道瑞枝会怎么评价那个女孩,然而向来毒舌的瑞枝也大大称赞了共同工作三个月的三保典子,看来只得承认那女孩确实很能干。 三保典子似乎真的非常有工作能力。不知何时起,只要经过会计课,我便会下意识地注意她。她总是淡淡地融人职场的气氛,安静地工作着,虽然不起眼,但并未封闭心房,是个相当平凡的员工。只是,我总觉得她将一切打理得过于周到,给我一种为了某个目标正默默累积实力,在实现前绝不宣之于口的印象。 不期然地,瑞枝脱口问道: “她到过在职专班之类的地方上课吗?” 我能理解瑞枝的想法。对OL而言,二十六七岁正是迷惘的时期,究竟该留在公司追求自我实现,还是向外发展?若是对现况感到迷惘,通常会不知不觉地在职场流露出犹疑不定的那一面。然而,若是预定要结婚或有其他目标之类,和外边世界有所联络的人,则懂得适度保留,能清楚地划分工作与私事的界线。三保典子显然属于后者。 女孩们继续聊着八卦传闻。 “对了,三保小姐好像是护校毕业。” 其中一个女孩突然想起似的说道,再次引发了我的好奇心。护校,眼前浮现出她测量脉搏的模样。原来如此,这就能够解释她当时那准确的急救行为。 “咦,真的吗?你听谁说的?” “最近聚餐的时候,法人营业部的田中说的。他和三保小姐是高中同学。” “好奇怪啊,护校毕业却来当OL。” “真可惜,护士有很多机会认识医生的。” “不过一定很累吧?要值夜班,薪水也不高。” “我是没办法,但三保小姐或许很适合。” “对,我也这么想,所以曾经问她为什么不当护士。” “结果?” “她说,虽然努力地考取了执照,但就是没办法看到血。很意外吧。不过像她那么能干的人,却害怕见血,反而很可爱呢。”

03

三保典子是靠关系进入公司的。 所谓的关系有很多种,她是由某个旧财阀系统大客户的干部级人物介绍进来的,后台相当地硬。不过,三保典子并没有让引介她的人丢脸,她不仅工作态度认真,能力也获得相当好的评价,对公司而言是十分划算的交易。 她从神奈川的公立高中毕业后,便进入东京一流医科大学的看护系。读了三年顺利毕业,也通过了那一年的国家考试。她的籍贯是兵库县,而身为紧急联络人的母亲,住址也在宝冢市,看来双亲在她高中毕业后就搬回老家了。她独自住在东急池上线沿线的公寓里。 她为什么不当护士呢? 在微暗的数据室中,我边思考边悄悄将她的数据归位。 为什么我会做出这种事情? 我差点自嘲地笑了出来。 只是好奇而已,一切都是我个人的好奇心。我不会在看了她的履历后,就告诉别人这些事情。我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一定是生活太无聊了,我只是在重复着盖章动作的日子里,寻求一点小小的刺激罢了。

04

更衣室里,女人们以毫无紧张感的语气聊着天。那是回家前,卸下业务用面具回归日常脸孔的瞬间。不会被汗水弄糊的粉底、聚餐的餐厅名单、邮购内衣的好坏等等,全都和我无缘。那些话题离我十分遥远了。如果想加入谈话当然没问题,但随着岁月流逝,一切都麻烦了起来。逐渐腐朽的每一天,不停重复着永无休止的每一天,我似乎看见覆盖在身上的外壳慢慢增厚。 突然间,我注意到三保典子站在和我有段距离的置物柜前,她的侧脸恰好对着我。宽敞的更衣室里,回家前的几个女人散发着各式各样的味道,闹哄哄的。虽然我们的置物柜互为对角线,她的侧脸仍醒目地闯进我的视线范围。 她还是笑着,拿着一个能包覆在掌中的小瓶子。 那是什么?香水吗? 我眯眼注视她的双手。 她悄悄地将瓶子放到鼻子附近,独自安静微笑着。 “我也相当意外,虽然三保是很少见的姓,但我做梦也没想到是同一个人。她一直以来都说要当护士,大家也认为她一定办得到。因为她很能干,手又很巧。当年她是橄榄球社经理,打橄榄球不是很容易受伤吗?连教练都称赞她的紧急治疗非常迅速而正确。和我同班的女孩子透露,她从小就持续照顾着家中病人,好像是奶奶和父亲的样子。由于这样的经验,才想当护士。没想到进了公司后发现她居然是同事,真的吓了好大一跳。她也很惊讶。我问她怎么没当护士,她吐了吐舌头,只表示拿到了执照。我也没继续追问,不过她稍稍提到需要钱,我想她应该很辛苦吧。” 这个隶属法人营业部的田中青年,看起来虽然个性很好,但似乎不太会察颜观色。感觉上是那种将工作交给他后,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丢回来,让人不太想和他共事的类型。如果是瑞枝,大概一星期就会放弃他了。不过做为三保典子情报的提供者,他倒是相当称职。 趁午休时间去买备用丝袜时,我巧遇交情不错的前上司,便和他一起进了咖啡厅。当下可能是心里一直记着他是法人营业部长,还暗中期待或许他的部下也会同席。 听了田中的话后,我愈发感到混乱。她在少女时代一直照顾祖母和父亲——要论动机,没有比这点更强烈的。橄榄球员受伤的话,不光是骨折或脑震荡,一定也经常会看到血。既然她能干净利落地处理那些伤势,想必也早预料到当了护士后,会遇上更多见血的场面。既然这样,那又是为什么?我无法接受她告诉同事放弃当护士的理由,怕见血?不,我认为她……

05

更衣室里闹哄哄的。 我注视着三保典子的侧脸,她又拿着那个小瓶子。那似乎是很重要的东西,是某种药物吗?但她没有打开盖子,只是静静地享受着瓶子的触感而已。 最让我在意的是那张笑脸。她平常不会整天将笑容挂在脸上,而是一副沉稳、让人心情愉快的表情。就算偶尔露出笑容,也不会发出声音。然而,她拿着那个小瓶子时的笑容却完全不一样,那是我曾在镜中见过的神情,是种会让看见的人内心涌现不安的奇妙笑容。仿佛她已在更衣室里安装了定时炸弹,在场的女人几分钟后就会全部死掉,而她正偷偷嘲笑着竟然没人察觉。 为何我会想象这么残酷的事情?难道生性认真的OL,一脸陶醉地拿着私人物品有罪吗? “护士当中,许多是小时候家里有病人,或是有过住院经验的。不,我的情况是妈妈也是护士的关系。小时候曾因太过寂寞而埋怨她,随着年纪愈来愈大,却开始觉得妈妈实在很了不起,决定升学方向时便很自然地选了这条路。三保小姐在同侪中也十分优秀。该怎么说呢,她好像早下定决心走这条路了。大家都还只是十几岁的女孩子,就算怀抱着成为护士的目标,内心仍会感到迷惘,会想这样好吗?我真的适合走这条路吗?可是三保小姐完全没有这种问题,有种‘我一定会成为护士’的气质——因为她没有丝毫迷惑,总是冷静而正确地判断、处理各种状况,患者一定也能安下心来。听说三保小姐小学时就在家照顾癌症末期的爸爸,她妈妈是上晚班的,两人轮流照顾。啊,这样的话,我就懂了。在医院实习时,她总想照顾病况最严重的病患,只要是负责的病患一定会看顾到最后——有时能顺利出院,有时则不幸去世。年轻女孩通常都讨厌做这些事情。咦,香水?三保小姐用什么香水?我们不擦香水的,我也没看过她拿香水。”

06

午休。 静悄悄的空旷房间里,铁门紧紧并排着。 大家来拿外套和便当的十二点出头,以及开始上班的一点前,更衣室便会闹哄哄的。不过,到了十二点二十分,更衣室就空无一人了。 我察觉自己的脸色苍白,明明不想前进,却还是拖着脚步慢慢走了过去。日光灯在铁门上反射出钝重的光芒。 那个置物柜在更衣室最深处。 “三保” 我轻轻深呼吸一口气,心跳声咚咚咚地响亮到扰人。 既然要动手,就得速战速决。万一被人发现,传出我站在某人置物柜前之类的谣言可麻烦了,但我只能迟缓地移动手指。 不可能打得开,大家肯定都上锁了。 一定没上锁,整天要开这么多次门,谁会每回上锁? 两种矛盾的声音在我脑海中重合般地叫喊着。 喀嚓一声,铁门简单地开了。我感到有点虚脱,不过还是悄悄地窥看了置物柜中的东西。 里面非常整齐。吊在衣架上的便服和放在底部的高跟鞋,没有开封的茶包,放在纸袋内的生理用品及三双一套的淡褐色丝袜。 折迭好的小毛毯里,放着那个东西。 很漂亮的红色巧克力罐。 但是,摸到罐子的瞬间,我就知道里头装的不是巧克力,因为里面传出了喀锵喀锵的玻璃互撞声。 我轻轻打开了盖子。 “相当独立的孩子,这是我对她的印象。我还清楚记得那孩子的事。我是她五年级的导师。她坐在教室角落,总是很认真地直视着我,听我说话。当然也有其他专注听讲的孩子,但她和其他人不太一样。感觉上,她非常在意讲话的人能带给自己多少有用的知识。她并非轻视对方,而是不得不这么做。因为她一回家就得忙着照顾病人及做家事,根本没办法念书。大部分的学生,只要老师说起与课本内容无关的事就会很高兴,但她听到我开始讲其他话题时,就立刻失去了集中力;相反地,如果是实用的内容,她的反应则热烈许多。 “直到现在,我还难以忘怀远足时发生的事。当时班上的孩子,有的是单亲家庭,有的为了帮忙家业而无法参加学校活动,还有的缺乏亲情关爱。我会偷偷在春假时集合这些孩子,带他们去远足。如果在上课期间这么做,会被指责偏爱某些孩子,所以我趁重新分班前的春假带他们出门。我也带了三保一起去。我们花了一整天爬孩子也能轻松登上的小山,玩得很开心。下山前稍事休息的时候,我和他们聊到万一在山里迷路时该怎么办?我先问他们会怎么做,他们回了像是待在原地不动,或找可以看到远处的地方等孩子气的答案。知道三保当时说了什么吗?她一脸认真地说‘我会去找野鼠’,大家一听都呆住了。我反问‘为什么’,她立刻回答‘抓到后砍掉它的头’,我们愈听愈惊讶。我继续追问‘为什么要砍掉它的头’,她则一脸无所谓地说‘为了它的血,因为血液是最好的营养食品’。”

07

加班让我非常疲倦。 公司成立五十周年的庆祝大会,对总务而言是恶梦般的大活动。寄送邀请函、确认VIP的行程、订购纪念品。虽然几名男性员工还在加班,不过我已经没什么工作效率,决定视而不见堆积如山的工作,下班回家。 我揉着太阳穴走进更衣室。铁制的置物柜门像墓碑般并排着。 我下意识地看向更衣室深处的铁门,为何只有那扇门散发着光芒似的浮现出来? 我缓缓走向那扇门。 最深处的置物柜中有个红色的巧克力罐,里头紧紧并排着褐色的小瓶子,然后里面有…… 我站在那扇门前。 “我的置物柜怎么了吗?” 背后突然传来一道十分沉着的声音。 我全身动弹不得,她站在哪里?原来如此,她一定躲在更衣室大门的阴影处。这层楼现在只剩下我一个女性员工,所以她一直等着我推开更衣室大门。 在安静到让人不舒服的房间里,从后面传来“喀喀喀”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 我下定决心转过身去。 三保典子站在离我约两米尺的地方,这是我初次正面直视她的脸。 她是个稳重、随处可见的年轻女子。然而,不同于我至今的印象,如此近看,才发现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 “咦?啊,不、不是的,我只是很累了,四处走走而已。” “关谷小姐,你听过置物 67dc." >柜小偷的传闻吗?” 她紧盯着我,以平静的口吻若无其事地说道。我不禁愕然。 “什么?怎么可能,我才没做那种事情。” 我知道自己脸泛红潮。她表情不变地清楚说道: “可是,你之前也开过我的置物柜吧?” 我无话可说,心跳加速。 “怎么可能,我为什么要开你的置物柜?” “你去见了我的小学导师和护校时代的朋友吧,为什么这么做?” 她完全不理会我说的话,不,她已经知道我做的所有事。她还是若无其事地看着我,我开始手足无措。我只是好奇,只是想瞧瞧而已。我莫名火大了起来,像小孩般稍不顺心就暴跳如雷。 “没什么,我只是看到你很熟练地急救了受伤的人而已,就是这样。” “哦哦。”她露出了理解的表情点点头。我对她有兴趣一她一定为此感到不可思议吧。然而,她很快地恢复冷静的表情,开口说道: “我觉得很困扰,简直像被人调查了日常行为一样。朋友和老师联络我这件事情,担心我是不是卷进了什么麻烦。难道是上面的人要你调查的吗?我究竟做了什么?” 她脸上逐渐泛出愤怒的神色,紧盯着我。即使如此,她依然很冷静也很有礼貌。虽然理智上明白她没有错,但这样的追问让我失去了理性。我对如此质问我的她感到不悦,被这个比自己小上一轮的女孩步步进逼,我觉得十分屈辱。 “我看见了哦,你收藏在置物柜里的东西,那个瓶子装的东西。你总是拿着那东西无声地微笑着,实在太奇怪了,你根本就有问题。” 我结结巴巴、使尽全力以轻蔑的口吻说道。 她突然笑了起来。 我瞬间愣住了,只能茫然地望着她奇异的神情。虽然我为胸中那无法说明的情绪陷入困惑,然而,我更惊讶于露出笑容的她竟是如此惹人怜爱。 “那是什么?你说我在收集什么呢?” 她大步大步地走近我,打开了自己的置物柜。 里头空荡荡,没有小毛毯、没有纸袋,也没有巧克力罐,空空如也。 “你丢掉了吧。” “我才没有丢掉什么东西——就算我真的收集了你所说的东西,那又何罪之有?那是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吗?” 典子不知道为什么亲昵地对我说了这些,声音听来就像歌唱一样。她直盯着我,以她那对沉稳、知性的双眼。远比此刻的我还要理智的双眼,让我感到混乱不已。 她关上置物柜,靠在门上低声说道: “我从小就决心成为护士,从没想过其他出路。” 她的眼神飘向远方。 “护士是种充满矛盾的职业。成天被各种工作和杂事追着跑,根本不可能好好地照顾个别病患。那和我的理想完全不同,我绝不会忘记自己看护过的人。我想陪伴每个人到最后——为了不忘记那个人,我会向对方要一些小小的纪念品——如此而已。从小我就对那东西着迷不已。我父亲曾担任生物老师,我照顾他的那段期间,只要他不感到疼痛时,就会告诉我关于那东西的各种事情。大家都有的红色东西,延续大家生命的不可思议的红色东西……” 典子眼中似乎已不再有我的存在。 突然,她沉默了下来,那是阵奇妙的沉默。 接着,她以那清醒到令人恐惧的双眸很快地看了我一眼。 “对了,偶尔以不同的方式要一点纪念品也不错。” “胜又小姐,虽然时间很短,还是感谢你的多方照顾。” 三保典子拿着花束走过来和我致意。我从传票堆中抬起头来看着她。她似乎已搬完家,接下来要直接回去宝冢。 “你要加油喔,忍耐三年就好了。” “是。” 三保典子露出意志坚强的微笑。这女孩一定没问题的。在经理课举办的欢送会上,我听到她往后的计划时不由得感动了起来。 她要回老家开设一间看护公司。为了筹措资金,她花了一段时日进一般企业上班,在这期间努力地朝目标金额存钱。据她所说,很多前任护士虽然无法在医院负责全职的工作,却仍想有所贡献。聚集这些人,照顾需要长期在家接受高度医学治疗的病人是她的梦想。 “关谷小姐还没来上班呢。” 三保典子悄悄望向庶务课的方向低声说道。大概是因为关谷和我很亲近吧。 “是啊,她好像一直没康复的样子。” 我不太起劲地附和她。 关谷俊子一个月前被人发现倒在更衣室里,似乎是加班后贫血而昏厥。公司高层为了连续加班的责任归属问题陷入慌乱,更麻烦的是,从她的口袋里发现了其他员工的手表和化妆品。在那之后,公司便把她当成麻烦人物,希望她能就此不来上班。我虽然不觉得她是会偷东西的人,但长期在公司工作之后,以最陈腐的字眼解释,只能说她是“着魔”了,常变得有些“神经质”。我曾到医院探望她好几次,但她似乎因为体内红血球数少了非常多,总是熟睡着,没有清醒过。 “那我先走了。” “多保重。” 三保典子深深一鞠躬后,转身离开了。我再次低头回到传票之中,但意识一隅却有某样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在我抬头的瞬间,三保典子对我露出的奇妙笑容。那究竟是什么意思?我稍微思考了一会儿,随即被平常的业务分了神,心里的疑问立刻消失无踪。 寻找伊沙欧·欧沙利文

01

有人说士兵的工作便是等待。 战斗并非士兵的工作。士兵的工作是等待,必须等上永恒般长久的时间。据说那场战争更是如此。其实不光士兵需要等待,我们的每一天都是场漫长的等待。等天亮,等雨停,等公交车,等水煮沸。等待不诚实的情人的电话,等待无趣的会议结束,等待客人忘记我们的过错。等待丈夫或孩子回家,缩着脖子等待景气转好。等待、等待、等待——未来的一瞬闪光。 伊沙欧·欧沙利文也曾等待过吗? 虽然他必定也须等待,但严格来说,等待并非他的工作。名为LURP的侦察部队,总是一开始便将最多不超过六人的小队派遣到遥远的敌阵中心。伊沙欧·欧沙利文是在十九岁时进入LURP的。他们和有“藏书网走动的弹药库”之称的后续部队不同,后续部队就像人们挤了一大堆西红柿酱在热狗上一样,被大量派遣到战场。LURP成员身上只携带极少的装备,总是轻装上阵。所有人几乎都是缺乏协调性(或者该说根本不具备)的独行侠性格,常以两、三人为一组,散步似的出发侦察丛林内的状况。尤其,日裔的LURP就算突然碰上敌人,对方也无法立刻判断是敌是友,在军事上是相当贵重的人力。 伊沙欧·欧沙利文仅仅留下三张照片。 他不喜欢照相,而且从事侦察这种工作的他,想必也不愿自己的脸孔广为众人所知。即使如此,一生当中只有三张照片也未免太少了。 不过,这总好过没有,认得找寻目标的长相绝对强过一无所知。 一张是他背对水田站立的照片,旁边有张模糊的黑人士兵脸孔。我虽然就伊沙欧·欧沙利文的事询问过那名叫刘易斯·麦克法连的黑人士兵,他却完全不记得了。毕竟加入LURP的多是怪人,且净是讨厌与他人往来的家伙。 伊沙欧·欧沙利文一脸沉稳地抽着烟——他的身材瘦长纤细,加上英俊而干净的面貌,说是少年也不为过。 那张脸看上去就是个亚洲人——根本就是日本人。略长的黑发,黑色瞳眸,黄色肌肤。头上绑着橘色头巾,穿着抹茶色T恤和陈旧的军用夹克。如同传闻,和其他士兵相比下果然是十分简便的打扮。 另一张照片稍微拍到了伊沙欧的背部,我是从那略长的黑发和橘色头巾认出的。他晒黑的左上臂内侧,有三颗像星座般并排着的黑痣。 第三张照片中,伊沙欧裸着上半身正在洗头,从湿淋淋的发间能窥见化英俊的侧脸。他低着头,原本挂在脖子上的灰色物体便垂了下来。那个以黑色皮绳串起来的东西是什么?是十字架,还是装着照片的项链? 那似乎是骨头,拍了这张照片的摄影师这么告诉我。 戴维·华勒斯长得和伍迪·艾伦很像,比起身经百战的战地摄影记者,更像是怕老婆的编剧。 他是个不可思议的人,戴维含糊地说道。他能够化身为风景的一部分,如同树叶能够融入丛林一样。他完成过无数的任务,但几乎没受过伤。 伊沙欧,那是什么? 喜欢思考的摄影师戴维和伊沙欧很合得来。 这是骨头。 伊沙欧露出沉稳的眼神,干脆地回答了戴维。 什么的骨头?兔子吗? 不是。 难道是人类的吗? 伊沙欧只是微笑着,没有回答他。 他好像还会咬那块骨头,戴维像要测试我的反应似的低语。 咬?我看着戴维的双眼。 他说在感受到真正的恐惧时,会用力地咬那块骨头。这样一来,那块骨头便会带走他的恐惧。 伊沙欧经常咬那块骨头吗?我很感兴趣地追问。我不知道,戴维摇摇头说,只是就我的印象,伊沙欧很少这么做。这会不会和日本人的食人癖有关呢?当时在法国,日本留学生杀害女友并加以煮食的案件成了喧腾一时的话题。我苦笑了一下,日本并没有吃人的习惯,但日本人非常重视逝者的骨头,一般认为在将骨头放进坟墓之前,死者是无法成佛的。啃咬至亲的骨头并非特别奇怪的事,我曾听过好几次。 如今,我终于能够理解伊沙欧感受到的真正恐惧。他的确在寻找敌人——他真正的敌人。 收集伊沙欧·欧沙利文这些琐碎、云影般毫无实质作用的传闻,很类似采集民间故事。这让我想起格林兄弟——搜集了大量残酷、情色故事的他们,究竟在想什么?肯定和我有着相同的心情——想要结束时随时都能结束,想要继续时,便成了永无止境的工作。

02

还有关于臼齿的事情。 我听过好几次“伊沙欧·欧沙利文的臼齿里安装了某种机器”的传闻。听到这个传闻时,我首先想起了《人造人009》里代号009的岛村乔,他臼齿旁边有个加速装置的开关,只要以舌头压下那开关,便能加快动作直逼音速。难道伊沙欧的臼齿也装了那个加速装置吗?这些都是毫无根据的传闻。有人说伊沙欧的口中会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或是马达的声音,也有人看过他嘴里冒出火花。关于他牙齿内的东西也有各种传闻,有人说那是通信器或炸弹,还有人说那是金属探测器,所以伊沙欧才不会误入陷阱。传到最后,甚至有人说伊沙欧是货真价实的人造人。 战场上总是充斥着传闻、传说乃至神话。同时并存着沉默与饶舌,昂扬与绝望。 有个士兵一直梦想成为作家。他在875高地那场没日没夜的猛烈战争夹缝中不停写着一那是发生在战场壕沟里,永无止境的密室杀人事件。随着大量屠杀,黑色尸袋层层往上堆积,每起命案都是经过精心算计、有着动机和策略的凶杀案。第一章,隐匿的杀意。第二章,十二年前的争执。爆炸声、爆炸声,战斗直升机的嗡嗡声。挖掘洞穴。第三章,悲剧的序幕。待机、待机、爆炸声。第四章,保存的信件。烟灰与火焰。第五章,恋人的秘密往事。第六章,被更改的登录证。撼动大地的声响、闪光。第七章…… 他如果没在那里被炸成粉碎的话,一定能写出和提姆·欧布莱恩匹敌的战场本格推理小说吧。 这么说着.的杰德,当时热切地听着那个男人的故事,竭力思考密室杀人的嫌犯会是谁,边穿梭在高地上。他在奔跑过程中推理出了凶手和作案手法,却在那一瞬间被友军误丢的炸弹炸飞,不光凶手和手法,连本来的故事都忘记了。不过,他还记得伊沙欧。 伊沙欧没有家人,父母好像很早就去世了,所以才总是看起来了无牵挂。他个性安静,几乎没出过什么声音,像风平浪静的大海一样沉稳。有些人会在感到快要发狂时去找伊沙欧,只要待在他身边就能冷静下来。因此有时候便有几个那样的人围着伊沙欧坐着。大家绝不会说出口,自己想坐在伊沙欧附近好平息恐慌,总是拿想抽烟或想吹吹晚风之类的话当借口。偶尔伊沙欧会收到书信,不过次数真的非常少。当大家问起来信者的身分,猜测对方是他的恋人时,伊沙欧总是微微一笑。当他露出微笑时,代表他不会回答问题。不过我瞄到过一次,那好像是小孩子的信,是男孩子。但姓氏不一样,应该没有血缘关系吧。我猜想或许是朋友,然而说是朋友年纪又太小了。伊沙欧虽看起来年纪很轻,我们认识时他也已经二十一岁了。可是伊沙欧从不回信。 写信给伊沙欧的少年究竟是什么人呢?我至今还是无从得知,虽然能够推测,却想不出符合的人物。而且伊沙欧为什么不回信?在战场上没有比信件更宝贵的东西了。 这时候的我几乎狂热地爱上伊沙欧了,一定是告诉我关于伊沙欧事情的男人们都喜欢他的关系。该说他们都对他另眼相看吗?大家都没讲出口,但只要我一提想知道关于伊沙欧·欧沙利文的事情,所有人便会立刻神情一亮,坐立难安地谈起他。简直像是被问到对自己憧憬、喜欢的女孩有何看法的少年,想努力不动声色地谈论对方,反而显得太过在意的模样。 他一定充满了魅力。不论是精英主义者、粗鲁暴躁的男人、小混混还是知识分子,只要和他相处过,不久都会喜欢上他。他的存在非常宝贵,指挥官想必都希望自己的团队里有个像他一样的人。 长久以来,我一直希望能和伊沙欧在LURP的队友谈话。 因为LURP的人数很少,几乎不公开活动,而且经常无法安全从侦察地归来。 有个和著名电影导演约翰·福特同名的男人在LURP工作了将近六年,颇令人称奇。他在LURP的后半时期几乎都担任小队长,大约有两年的时间和伊沙欧属于同一支小队。虽然实际上与名字无关,不过我第一次见到他,便觉得他活生生就是美国电影的主人翁,有着天生的男子气概和领导风范。 约翰也承认伊沙欧的魅力,不过他更重视伊沙欧身为士兵的素质。 初次见到伊沙欧时,约翰不禁对上头又送了个孩子似的队员来感到无奈。当时的伊沙欧身材纤细,长相稚嫩,顶着头皮还有点发青的大光头,约翰觉得这样的他与其拿着把M16,更适合在泰国沿街托钵。难道东方人锻炼肌肉的方法很特殊吗?我们愈是锻炼身体,肌肉就愈像皮球似的鼓胀。尽管是因人而异,但有些东方人反而愈锻炼愈瘦削,伊沙欧看来就属于那一种。在经过几次作战后,我十分惊讶于他的能力。他眼力好、持久力强,反射神经也相当出色。优秀的士兵虽深受信赖,另一方面也容易招来他人的反感和嫉妒,不过伊沙欧轻易地克服了这些问题,他有种让大家不由自主地将他视为小弟弟,并加以疼爱的气质。小队里有个脾气大、举止粗鲁的大块头,当大家看到他老实地坐在伊沙欧身边,等伊沙欧帮他补好破衬衫的样子,都不禁揶揄他们是《杰克与魔豆》中的巨人和少年。其实伊沙欧刚加入小队时,大块头很讨厌伊沙欧。虽然新兵或多或少都会遭到老鸟欺负,但他对伊沙欧的态度实在太过恶劣。大块头的父亲似乎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和朝鲜战争,这样的他总是找理由拿枪托打伊沙欧,或是踢伊沙欧肚子。有时会在伊沙欧面前出言侮辱东方人,或是连珠炮似的痛骂他。然而,当伊沙欧花了一个晚上整整八个钟头,单枪匹马地将遭炸弹碎片击中而动弹不得的他,从激战区的沼泽中拖回来时,一切都改变了。 约翰清楚地记得当时的状况。当泥球般的两人终于抵达LZ(降落地区)时,即使是神勇无比的伊沙欧也因为太过疲惫,晕厥似的就地昏睡了五个钟头,最后还是大家不停地叫唤,他才终于受不了地开口说话。 J·D每隔一秒钟就在我耳边大叫“放下我,你这个日本鬼子!”真是吵死了。托他的福,我们两人总算免于昏睡在沼泽里一起淹死的命运——最后我还是不知道J·D是什么的缩写,总不会上司和约翰·福特同名,而他就叫詹姆斯·迪恩吧。 我想见J·D一面,我想问他这些问题——当他和伊沙欧一起漂浮在夜晚的沼泽里时,什么都没看见吗?什么都没感觉到?什么都没发生吗? 约翰摇了摇头。 伊沙欧当时正在拆炸弹。他们发现的简陋基地,其实是敌方故意舍弃、精心设计的陷阱。在基地中发现定时炸弹的是伊沙欧,首先动手拆解炸弹的也是他。大家经常开玩笑,如果大量生产伊沙欧·欧沙利文的话,铁定能够大赚一笔。他能像鞋店老板一样修补皮靴,能像救护兵一样进行急救、百发百中地击中敌人,甚至还能拆除炸弹,是家家户户的必需品。 其他人在远处等待伊沙欧处理完炸弹。 敌人早预料到他们的动向——他们在第一发63型迫击炮飞来时,明白了这项事实。这门追击炮的精确度高到令人憎恨,毫无偏差地瞄准这个被安装了炸弹的基地飞来。在约翰开口之前,J·D扑了出去。 从约翰心虚地不敢说出口的模样,我立刻知道J·D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混帐日本鬼子!! J·D将正好拔除雷管的伊沙欧拖出破旧小屋的同时,亮起了一阵闪光。 爆风和烟雾消散后,伊沙欧踉跄地从J·D身下钻了出来。J·D背脊的骨头陆续散落,上头还黏着后背的血肉。透过内脏看见J·D那还冒着热气、空无一物的背部时,大伙儿都吐了出来。但是伊沙欧轻轻地将J·D残存的身体翻到正面,双手捧着J·D满是鲜血的双颊,紧盯着他看。 我对他的家人很有兴趣。 稍微停顿一下后,约翰改变口吻开始说道。 我也很有兴趣。 我总认为以他的脑袋一定能上一流大学,这样的话,他根本不会被派到最前线去。他身上没有丝毫贫穷的气息,从他良好的教养可以感受到他家里的经济状况应该不错。但他被征召时,已经是个训练完成的士兵了。约翰觉得这点相当不可思议。当其他年轻人还沉迷于爆米花、可口可乐和约会时,伊沙欧究竟在做些什么? 听说伊沙欧的父亲丹尼尔·欧沙利文是波士顿的鱼货类中间商,母亲君子·欧沙利文则是纯日本人,在高中担任数学老师。约翰感兴趣的是伊沙欧的外公,只知道对方姓柳泽,据说是个收列者。 收列者? 听到我反问,约翰重新说了一次,就是一年四季都在山中狩猎,几乎都在山中生活的人,是日本自古以来便有的职业。据说伊沙欧从孩提时代起,只要回日本就会在山里生活。 我这时才反应过来约翰指的是狩猎者。原来如此,若从小追逐熊的踪迹,当然能够成为优秀的士兵。然而,他追逐的恐怕不止熊的踪影而已。 我也看电影。我曾多次涉足黑暗,希望能更深入了解伊沙欧·欧沙利文的世界。从代替朋友搭上军用运输机的《毛发》最后一幕,自战场归来的出租车司机、俄罗斯轮盘、轰隆作响的女武神与丛林深处的千年王国、奥利佛·斯通、史丹利·库布里克,到拥有不死之躯的肌肉男冒险电影为止,我都看了。 但老实说,我毫无头绪,怎么也没办法将电影中的战场和伊沙欧战斗的战场重迭在一起。我好不容易找到的稍微类似的电影是艾德恩·林导演的《时空拦截》。在这部电影里,士兵们为了证明曾在那场战争中被施以大量提高战意的毒品而奔走。乍看之下是一部政治悬疑电影,途中却逐渐步入了恶梦般的世界。我认为伊沙欧所看见的世界,或许就近似那部电影所刻画的。 对,战争有着无数的正义和无数的构图。那明明是为了守护自由民主阵营盘石而开启的,不知何时却演变成了民族自决的决斗。 和伊沙欧在一起时,曾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我问了约翰好几次同样的问题。 什么奇怪的事情? 约翰静静地看着我,我避开他的目光回答道。 像是……看到平常看不见的东西之类的。 伊沙欧没有吸毒。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瞄了他一眼。看到他的双眼,我想他知道我的意思。 在战场上有时会看见难以置信的事物。我的好友说他看过上百个玛丽·波平斯撑着伞从C47运输机上一起跳下来。他那时候真的看见了。 约翰停下,稍微犹豫了一会儿。 LURP的伙伴中有个叫葛雷哥莱的。他非常聪明、敏锐,同时也是个彻头彻尾的怪人。他的梦想是成为博物学者,说是因为东南亚的植相丰富,昆虫和鸟类种类繁多,入伍的话就能用国家的钱到东南亚看这些东西了。当政府洒下橘剂(落叶剂)时,我想他是最生气的人了。大家私底下都认为他自愿加入LURP是为了在广大的丛林里寻找某种鸟类。他总是在任务的空档中素描或向大家解说花草和昆虫。这当中唯一派得上用场的,是他非常熟悉蛇的种类。 总有一天我要去中国看极乐鸟。

03

葛蕾哥莱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最后几乎都是对着伊沙欧说。虽然其他人都泼他冷水,但是伊沙欧总带着“葛雷哥莱的话题真是新鲜”的表情认真地听他倾诉。 那是仿佛不属于这世上的鸟。它们真的、真的只要在阳光下一照,身上的羽毛立即变得五彩斑斓、灿烂至极。那绝不是嗑了药后产生的幻象,我想那就像雨后彩虹闪耀在柏油路上的颜色。 这里和中国相连,说不定它们会飞过来呢。 伊沙欧总是面带微笑地点头附和。 然后,葛雷哥莱——不,包括约翰、伊沙欧和其他成员都看见了那个东西。在某次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的深夜行军时。 那是最糟糕的一个晚上。他们大幅落后抵达会合地点的预定时间,这样下去,眼看两天后将展开的作战计划就要泡汤,而且连个能带回去的土产也没有。众人不99lib?满地默默走在原本该是非武装地带的山谷之间。 一开始,只能看见微弱的光芒。 那是什么? 在越过山谷的森林另一边,有一道圆形、如同破晓阳光的柠檬黄光芒。 士兵们停下脚步,愣愣地看着那道光芒。 那是我们从未见过的光芒,不像是机械发出的。 喂,愈来愈大了。 约翰此时想起了那幅名为《维纳斯的诞生》的画,照耀在海上贝壳后头的曙光中,等一下该不会出现裸女的脸孔吧? 光芒移动着,在黑暗中缓缓摇晃着,逐渐扩散。 天亮了吗? 不知道是谁迟缓地这么说。 不是吧,现在才半夜两点,而且那东西怎么看都是从山里冒出来的。 光芒愈来愈炫目,覆盖了丛林和夜空。 是新型炸弹吗? 这时候,约翰心血来潮地看了伊沙欧一眼。伊沙欧那冷酷到令人发寒的眼神,教约翰惊讶不已。仔细一看,伊沙欧嘴里似乎咬着什么东西,那是挂在他脖子上,以皮绳系起的灰色块状物。 不久,光芒中传出了啪沙啪沙的声响,接着无数不明的生物飞了出来。 是极乐鸟! 葛雷哥莱嘶哑着声音喊道。 快看!那么多极乐鸟!真不敢相信! 不止葛雷哥莱感到难以置信。那光景太过异常,四周一片纯白耀眼的光芒中,闪烁着斑斓色彩的无数飞鸟大量移动着。 葛雷哥莱不能过去!你会被吃掉的! 伊沙欧罕见地激烈叫喊着,但葛雷哥莱已提着来复枪冲了出去。砰、砰,远方响起来复枪的射击声。 葛雷哥莱! 伊沙欧大叫着追赶在后。 约翰不想告诉我之后发生了什么,只是不停重复着“真搞不懂”。总而言之,葛雷哥莱就这样消失在丛林里,山谷间再次回归黑暗与寂静。两个钟头过后,伊沙欧独自回来了。他看着约翰,只低声地说了一句,他走了。 约翰似乎省略了那件事的许多细节,但因为他不打算多说了,我遂无法再继续追究下去。 所谓的地狱其实和天国十分相似。 约翰以这句话做为结尾。 从一九七三年后,就没有人看过伊沙欧·欧沙利文了。 那是某个晴朗的早晨。伊沙欧在基地营区喝着咖啡,和其他士兵打扑克牌,那是个寻常而适合沉浸在“一切都能顺利进行”想象的早晨。 伊沙欧心情很好,低声地哼着歌。他执行任务时总是屏气凝神,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但是一旦结束了任务,放松的时候就经常哼歌,而且都是同一首曲子。 营区充满着众人轻松谈笑的喧闹声。 雷蒙·丹宁说他在那之后,曾多次回想起当时的状况。他那时坐在伊沙欧的对面。 伊沙欧看着自己手中的牌,一边和大家开着无聊的玩笑。 突然,他抬起头,望向雷蒙背后远方的某处。 仿佛有人在呼唤他。 雷蒙也跟着转过头去,但那些站着谈话或四处走动的士兵并没有人特别留意伊沙欧。 伊沙欧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向大家告退,接着起身将牌让给在附近看他们玩牌的人,快步离开了。 他真的是迈开大步走开了,像发现了什么人而急着追赶上去似的。 伊沙欧从四处走动的士兵中消失了。雷蒙等人也没有特别在意伊沙欧的去向,集中心思在扑克牌上。 但在那之后,伊沙欧便没了消息,就这样失去踪影。 从状况看来,军方认为发生意外的可能性很高,便进行了营区周围的搜索,却遍寻不着伊沙欧的踪迹。然而由于他乃一介优秀LURP,擅长野外求生,伙伴们都期待着说不定他哪天就回来了,可是伊沙欧再也没有出现在他们面前过。他的名字至今仍登载于那场战争中两千名以上的美军行踪不明者名单上。 伊沙欧去了哪里?会不会在某处的丛林中化为尘土了? 最根本的问题是,他究竟为什么要参加那场战争? 我漫无边际地思考着,不知何时也低声哼起歌来,那首伊沙欧经常哼唱的曲子。 啊,那是《绿袖子》吧。 在柜台一旁弹着钢琴的健治,听了我哼的歌点头说道。 那是首会引人思乡的民谣哪。 健治立刻以徐徐的爵士华尔兹风格弹起那首曲子。 因为是二级调式啊,健治低声说道。 什么意思?我抬起头。 你知道《Scar bh Fair》是首民谣吧? 健治视线依旧落在键盘上地说道,接着弹起了《Scar bh Fair》。 我以为那是赛门与葛芬柯的歌。 那么,你认为《Scar bh Fair》是大调还是小调的曲子? 嗯……小调吧。我想着那首曲子回答健治,健治唱了起来。 嗯,虽然和小调几乎是相同的音阶,但这里不一样。你听第二句“Parsley,sage,rosem aryand thyme”的旋律,小调的话这里会是Fa,它却是Fa升高一个半音,这就叫二级调式。《绿袖子》也是以同样音阶写成的。 这是哪里的民谣? 英国——不,应该说是爱尔兰民谣。 伊沙欧·欧沙利文。欧沙利文正是爱尔兰系的姓氏。 至今为止,我都只考虑到伊沙欧那曾为狩猎者的外公,以及他童年时期生活过的日本山林。或许我也该想想他那当鱼货类中间商的父亲。 我隐约感觉到,这个调查的尾声将近。随着冰冷秋雨即将落下的预感到来,我发觉自己能做的事情已经差不多了。

04

就在某天,他来了。 那个下雨的午后,一个银发男人来到我的眼前。 男人说他叫卡谬。 单看发色我以为他年纪很大了,但是脸部皮肤还很光滑,最多只有四十吧。男人提着一个大型皮箱,轻轻地将它搁在我旅馆旁间的地板上。 我们有点生疏地握手寒暄后,卡谬低头看着地板上的皮箱,睁静地说道,我是送这个来给你的。 你听说了我在找伊沙欧·欧沙利文吗? 我反刍着接到饭店柜台通知有人来电时的惊讶,边如此回答他。卡谬低声说道,对,我知道你是该收下这个东西的人。 那是什么?我看了皮箱一眼。 我把伊沙欧寄给我的信件内容都抄写下来了。我虽然收下他的信,却不知该将这些信送给谁。为了和伊沙欧取得联络我必须写信,我不像他那么强悍。 你是和伊沙欧通信的少年吗? 有好几个收信者,我一个人毕竟没办法全部记录下来。综合了所有收信者的纪录内容就是这个,请看看,这样一来就能知道伊沙欧到底做了些什么。 男人只说了这些,便留下皮箱打算起身离开,我赶紧阻止他。 请等一下,你说的事情我完全没有头绪,最起码请留下你的联络方式。 男人灰色的,眼眸紧盯着我,好一会儿后才自言自语似地开口: 在那深处真的有千年王国。 咦?我怀疑自己是否听错。男人淡淡地继续说道: 那个导演究竟是从哪里听到传闻的呢?不过那并非他的想象,简单地说,那家伙很类似巨大机械。它拥有统治能力,在遥远到无法想象的岁月之间,发现了近似自己卫星的存在,于是培育了那些东西,制造出遍布整个王国的网络。那家伙的力量非常强大,靠近它的人会产生各种反应。然而,那家伙只对自身从太古时期就带着的性质有所反应,若置之不理它将持续进化,总有一天会支配我们。一直以来,许多人尝试要摧毁它,拉踞战持续到今日。伊沙欧则是备受众人期待,最强大且最优秀的破坏者。 男人丢下呆若木鸡的我,迈开大步——就像众人最后看见的伊沙欧,离开了房间。 然后,此刻即将天明。 从那男人关上房门起,过多久了呢? 我坐在饭店的小桌前度过了一夜。窗帘的另一边隐约亮起,宣布一天即将开始。 各地收信者所抄写的生动纪录在我面前堆积如山,我刚刚才读完它们。 有个对折的褐色小信封混在成堆的纪录中。 我战战兢兢地伸出手,确认了信封中那坚硬的触感。 此刻,我全部想起来了。伊沙欧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为什么选择那个工作。伊沙欧独自与之战斗的对象为何。他如何思考、如何战斗。他的臼齿、他的绿袖子,以及接下来我必须做的事情。 伊沙欧·欧沙利文,我的父亲,最强大、最优秀的破坏者。我必须继承他的战斗,已经没有时间了。 我连着黑色皮绳缓缓从信封中拿出那东西。 他们说伊沙欧会咬着它。 夜晚静静地加快破晓的速度,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我戴上皮绳,将那个灰色的小东西拿到眼前。 我张开口,害怕地将它放进嘴里。 它在我的牙齿之间响起了冰冷干燥的声音。 成为我真正恐惧开端的纪念。 睡莲

01

不是有人说樱树底下埋着尸体吗?其实睡莲也是。睡莲底下埋着美丽的少女喔。若不是池底的暗泥里埋着美丽的少女,才开不出那么美丽的花。 不记得最早是稔还是亘这么说的,但我记得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时,便十分认同。那能从北侧窗户望见的沼泽不知为何总让我很郁闷,但漂浮在又沉又凝滞水面上的几何形状花朵却如同宝石般美丽。即使是晴朗的白昼,沼泽也总显得阴暗,满布沉淀的瘴气,然而那些花居然能出淤泥而不染地生长其中,我不禁觉得每天仿佛都看着一个小小的奇迹。因此,花朵从躺在污泥中、宛如人偶般的白皙少女额头长出来的说法,对当时的我相当具有说服力。 我也能让花朵盛开吗? 听到我如此低语,亘的表情沉了下来。他只要发现我又望着沼泽,就会一脸不快,明明平常是个那么活泼开朗的少年哩。每当我看到他那样的神情,心中也沉重起来。我故意忽视这些,开口问他。 亘,你觉得呢?我希望听他亲口保证我是美丽的少女。 会啊,理濑的话一定能开出比任何人都还艳丽的花朵,只是…… 亘停止了发怒的口吻,不再继续说。我等着他的下文。只是? 你必须躺在暗冷湿滑的泥土中。 如此说着的亘,侧脸显得极其苍白。 孩提时代,我的世界非常平淡。从放学到哥哥们回家的这段时间很漫长。升上小学二年级时,我们搬到了这里。当时的稔已经是高中生了,亘则是国三的准考生。我不讨厌独处,却也无法融人吵吵闹闹、像塑料球般横冲直撞的同学间,所以不是在家看书,就是练习钢琴、听老唱片,或是帮祖母做家事。祖母虽不多话,但只要向她发问就会发现她无所不知。她不会成天唠叨,但很严格。这样的态度和距离感让我觉得很自在。比起混乱脱轨,我更喜欢秩序井然的世界。 当时的住处是栋老旧的洋馆,从玄关爬上二楼的第三层阶梯,是我的专属位置。我总在降雨的午后,撑着下巴透过玄关的采光窗盯着大门,等待哥哥们回家。灰色的时间仿佛静止了,世界进入永恒,雨永远不会停。 即使如此,他们还是会在某个时间回家。每当稔打开铁门进来,我的喜悦总带着紧张。稔看到我坐在阶梯上时,必定会面无表情地直盯着我看。我则佯装平静,全身紧绷。稔就像银色匕首般美丽。他总是一贯地沉稳冷静,总是随时观察着周遭一切,总是如此聪明伶俐。我们隔着采光窗的玻璃互相凝视。他打开玄关的门,对我说道—— 理濑,不要撑着下巴,你的齿列会变形,变成不干净的女孩喔。 稔非常讨厌“不干净的女孩”。胖女孩、丑女孩、脑筋不好的女孩、个性别扭的女孩。他虽然从不说出口,但只要看他的眼神就一清二楚。他瞥向路上擦身而过女孩的冷淡视线,就像看到腐烂苹果般不快,那是短暂如鸟影掠过眼眸的轻蔑。我总在采光窗的彼端探寻那份恐惧,想确认他看着我的眼神中是否夹杂着对“不干净的女孩”的轻蔑。 而每当亘回到家时,我只单纯地感到愉快,如同?等待主人回家的狗般喜悦。那是一种“太好了,终于可以一起玩耍”的安心感。亘只要一看见我,便会露出开心的笑容。 好饿喔,有没有什么吃的?我冲下去拥住他。 可恶,这次又刷新数学小考的最低分了。亘把脱下来的学生帽粗鲁地扣在我头上。 为什么?那不是你最擅长的科目吗?亘的帽子有顽皮男孩子的味道。 因为状况不好啊,我从早上就开始拉肚子了。 我登上亘的脚踏车,我们往堤防骑去。我配合着前方双手放开龙头、发出怪叫的亘,也跟着大叫出声。我们一起收集蛇莓,爬到树上找鸟巢。亘明朗的笑脸就像太阳一样灿烂。 理濑,你知道 href='2540/im'>《源氏物语》吗?我把满是泥土的鞋子挂在腰边,赤脚倾身紧挨亘的背后时,他突然这样问我。 不知道,怎么了?亘的背部瞬间僵硬了起来。 不,没事。亘的声音混在风中,橙色的河川风景飞过我们身边。 我隐约察觉到他们并不是我真正的哥哥。 但我想祖母是如假包换的祖母。和她在一起时,我感受到我们之间有道大河般的存在,而稔和亘或许是我的堂哥吧。从懂事起,我便发觉自己的家庭状态和其他人大不相同。虽然对自己身边不存在其他孩子都会有的,名为“双亲”的成年男女一事感到不可思议,却从未为此感到不自由。然而,我还是嗅出了这个赝品家族的味道。暂时的组合,伪装的组合。我学会在里头扮演恰如其分的角色。在稔面前是完美的女孩,在亘面前是开朗而男孩子气的妹妹,在祖母面前则是不需费心照料的孙女。女孩子是塑造出来的,由男孩和大人的视线所塑造。

02

理濑好厉害,这个给你。 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束非洲菊。看见那只手上方那对湿润、热情眼神的瞬间,我感到了强烈的恐惧。这是什么,这双眼睛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样看着我?非洲菊的花瓣疲软地扭曲着,我颤抖地接下了这把恐怖的花束,哭泣着冲向亘。看到我满脸恐惧和嫌恶,亘吓了一跳。但当他瞥见因我逃走而呆愣在地的隔壁班男孩时,微微转过身去,露出了苦闷的眼神。 那天的夕阳有点阴暗,但很温暖。郁郁葱葱的树木扭动身躯似的摇晃着。 在镇上小型会馆举办的钢琴教室发表会之后—— 理濑表现得最好、最可爱了。 稔心情甚佳地走在最前面,我和亘不知为何垂头丧气地跟在后头。手上的非洲菊花束和磨得亮晶晶的脚尖,映入我的眼帘。蕾丝袜,垂着鞋带的黑皮鞋,黑色天鹅绒洋装。名为美丽少女的偶像,名为完美女孩的商品。我第一次察觉到稔眼中的话语。 风吹动树丛呼啸而过,群鸟纷纷归巢。 我为了借写作业要用的书而翻动亘的书架时,一本英日字典里掉出了照片。 我毫不犹豫地捡起它,胸口瞬间刺痛了一下。 亘和一名少女并肩微笑着。那是个清纯、可爱的少女。她倚靠亘站着,两人手臂微微地接触。我心里一阵骚乱,眼前浮现橘色非洲菊的残像。为了掩盖就要爬上胸口的污浊纷杂情绪,我将照片夹进字典用力阖上。 随着雨季变换,吹过深夜的风带来了睡意。 亘不再陪我一起玩耍。漫长的灰色午后持续着。稔在晚餐餐桌上挖苦带着女孩在堤防上散步的亘。祖母制止了稔,亘则面红耳赤。我默默地抓起面包,喝了一点汤。

03

某天午后,我坐在老地方等哥哥们回家时,家门前停了一辆很大的黑色车子。有个穿着红色外套、身材高挑的女人走了出来。 仅是这样的动作,她便仿佛散发着光芒,显得非常特别。她轮廓很深,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成熟女子,如此美丽、如此有存在感,如此散发着不祥之气。 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快了,那人马上就要抬起头。下个瞬间,她便会隔着玄关的窗看到我了。那时,她眼中将看见什么? 那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向这里,某种锐利的东西贯穿了我的心脏。羞耻和恐惧猛烈朝我袭来,但我仍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那双眼捕捉到我的刹那,像是先流露出“?”的疑问,接着却转变为“!”,散发出不可思议的光辉。宛如隐藏在云朵后的太阳露出了脸,一种热切的喜悦与兴奋,不知为什么隐约掺杂着一丝淫靡倾泄而出。 她那擦着鲜艳口红的嘴角微微上扬,缓缓露出仿佛要大声叫好的笑容。我感到有双冰冷的手拂过心脏,身体某处骚动了起来。那是内心深处某个意想不到的地方被强行打开的感觉。 她从容地拨了下鬈发走向玄关,高跟鞋在砂地上踩出声音,那一刻,我有股奔到玄关锁上门的冲动。不能让这人进来。 我正打算起身时,厨房传来了微微的惊叫声,祖母小跑步出来。祖母很少如此情绪高昂。她开门招呼那人进来,两人泛红着脸互相拥抱,十分开心。 啊啊,还是进来了。我有种徒劳的空虚感。 理濑,你长大了呢。 听到出乎意料的粗哑嗓音,我回过头。她认识我? 下一刻,我知道自己的表情僵住了,也发现望着我的女人察觉到这件事。她将视线移向我正注视着的对象。 铁门开了,亘脸上挂着羞赧的笑容,带着一个女孩进来。那是我在照片上看到的女孩,远比照片上还要可爱、还要讨人喜欢的女孩。 晚餐十分地华丽、热闹,令人不知如何自处。 那女人带着压倒性的气势闯入我们之中,支配了餐桌的气氛。但我完全不清楚她和我们家的关系。一个看起来很亲密的女人,很擅长谈话的女人。祖母和稔似乎都和她很熟,两人都眼睛发亮地和她切切对话。亘则有点不同,他对那女人露出了些许困惑和害怕的奇妙神色。不,那或许只是我多想了而已。因为坐在他身边的美丽少女吸引了我所有注意力。 我感到很混乱,也很气自己。为什么,这份痛楚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非得这么难受不可?至今我从不曾如此。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女孩,我都不曾像现在这般全身紧张,这般懊恼自己是如此不堪。 我紧盯着少女。纤细白皙的喉头,看似柔软而绑成马尾的头发,总是微笑着的沉稳双眼,稚嫩可爱的粉红色双唇,从制服袖口伸出的细瘦手腕,偶尔和亘交会带着恶作剧眼神的褐色双眸。我窥见亘无言响应的视线中,有着甜美的温柔。那湿润热情的双眸,使我陷入非洲菊花瓣正摇曳的错觉。 太奇怪了,为什么我会如此痛苦?为什么会憎恶我最喜欢的亘?为什么会觉得这个可爱的少女可恨?我喝着无味的浓汤,边拼命地找寻答案。太奇怪了,这一点都不公平。 我感受到一道视线,仿佛看透一切、艳丽微笑着的女人的视线。女人像要舔遍我全身地关注着我的表情,似乎很享受。对,她发现了,她发现此刻的我是个“不干净的女孩”。 悲伤的宴会结束了,亘送少女回家。我伫立在玄关的阴影中,紧盯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门的另一边。 我立刻躲回房间。那女人和祖母的谈笑声直到深夜都还回荡在家中。她似乎住下来了。 黑暗中的天花板看起来像是诡异的黑色龟壳。迟迟无法入睡的时间里,我从无数的裂缝中窥见了少女方才的微笑。心跳声咚咚咚地令人生厌。

04

黑暗中的睡莲。 深夜,我悄悄下楼去了洗手间后,静静站在北侧窗旁。 我凝神细看,终于看见轻轻浮在水面上的青白色花朵。 它们好像在发亮呢。 身后传来低语,我没有回头。 一道叹息声接近。 简直就像宝石。 睡莲下埋着美丽的少女。 我看着窗外低喃。肩上传来一股沉重感。她的大手陷入了我的肩膀,好大的手啊。我瞄了她的手一眼,虽然漂亮,骨节却意外地突出显眼。大颗的红宝石戒指如血色鲜红。 对,就像理濑一样的女孩。耳畔飘来她的气息。 才不像,我这么肮脏。 声音尖锐到连我自己都惊讶。我撇开脸,避开尴尬的沉默。 她在我身后窃笑了起来,我全身僵硬。 啊,那个女孩呀。她是个砂糖般的女孩呢。 我的脸颊瞬时火烫起来,果然被她看穿了。 她突然用力掐住我的肩膀。理濑,你听好。 她那冷漠又干涩的声音吓了我一跳,宛如咒语般钻进我心底。 那女孩成不了睡莲的。她和你不同,进不了沼泽。她感受不到泥土的冰冷。你刚刚嫉妒着她那温柔单纯的表情吧。直到刚才你都还痛苦得在床上辗转反侧。我喜欢这样的你99lib?,我喜欢觉得受伤痛苦的自己很肮脏的你。 她缓缓将脸颊贴在我的额头上,然后悄悄离开了。 静谧的夜晚。窗外模糊浮现了几何形状的花朵。

05

隔天早上,她在万里晴空下离开了。 理濑,我很期待你长大喔。 逆光中,我握着她的大手一边思考着。她柔软的鬈发轮廓闪闪发亮,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这人不是女人。 黑色高跟鞋踩着砂地走远了。祖母和稔送她到大门口,我则站在玄关凝视着穿红外套的背影。 昨晚,她站在身后,以脸颊擦过我的额头时,我所感受到的不协调,终于在晨光中清楚地显现出来。 那人是男人。

06

风愈来愈冷。晴朗无云的天空助长了冬天带来的不安。我独自度过漫长的午后,在干枯草原唯一的路上漫步着,寻找没有问题的答案。 突然,我察觉有人正看着我。 抬头只见一辆银色大型车朝这儿开来。驾驶座上那长相精悍的年轻人对我投来一瞥,露出笑容。我吓了一跳,愣愣地目送着车子离去。此时,我发觉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女孩似曾相识。那是坐在亘身边的少女,和亘交换着共犯般羞涩笑容的少女。那个少女陶醉似的脸泛红潮,张嘴大笑。那表情令我毛骨悚然。 从干枯草原上远去的车子,不知为何像是载着某种不祥的东西。 我认得那驾驶座上的男人,在哪里见道他呢? 包裹着亘的某种闪亮事物消失了。 随着冬天的到来,他变得十分忧郁。 初雪的那一天,我发现亘在大门旁和少女低声争执着。一开始,我没认出对方就是那天晚餐时坐在亘身边的少女。她化了妆、烫了头发,更重要的转变是,她带着不屑的眼神看着亘。 少女不满地对 7a81." >突然沉默不语的亘说了什么难听的话后,很快地转身离开了。留下亘一人站在大门边。他望着少女离去的方向好一会儿后,拖着蹒跚的脚步朝这儿走来。 我坐在第三层阶梯,凝视着采光窗外疲惫的他。 亘抬起头,发觉我后停下脚步,我们透过窗玻璃看着彼此。 亘眼里空无一物,他已不再是我熟悉的顽皮少年。他眼中只有干枯原野般的空虚。 开门进来的亘面无表情地说了声“理濑”,接着便闭口不语。 什么事?我不甚感兴趣地反问他。 不,没事。亘移开视线走进屋里。 但,我仿佛听见了他未完的话语,一个曾在他背后听过的问题。 理濑,你知道 href='2540/im'>《源氏物语》吗? 几天后,我在亘房间的垃圾桶里发现了胡乱丢弃的英日字典。我悄悄捡起它,猛力打开夹着皱巴巴照片的那页。 连月光都冻结了的夜晚。 一切都静静入眠,黑暗也沉睡了。 我独自站在沼泽边。水面如镜子般映照着夜晚,只有灰色圆叶分散漂浮其上。 我静静缩起身子,将藏在睡袍里的英日字典沉人沼泽。 字典没发出任何声响就消失了,冒出了一个正无声低语似的水泡。 何时我也能开出睡莲呢?我抬头望着天空。 犹如水晶的睡莲,美丽的睡莲。 我吐出白色的气息,脑海中浮现硕大花朵穿过我额头,在暗夜中盛开的模样。 某部电影的记忆

01

在我记忆中,那部电影是黑白的。 那是部日本电影,我记得的是海边的场景。 不,虽说是海边,演员已在海里了。穿着和服的母子在涨潮的海中岩石上交谈。母亲手抚着发疼的胸口,坐在岩石上。 汹涌的海浪迫近两人身后。 母亲对顶着光头的小儿子说道,快上岸,绝对不能往后看。儿子听从了母亲的话。海浪仿佛追逐着他似的轰隆作响,浪头愈来愈高。儿子遵照母亲指示,一心一意朝陆地奔去。 过了一会儿,他不经意地回头。 远方仅有溢满整个画面的凶猛大海,到处不见人影,只剩下狂暴的浪涛。 镜头特写了儿子哑然的脸。 当时我还是个小学生。 大概是十岁左右的事,我和母亲一起看了电视播放的这部电影。那是在傍晚,不清楚是什么季节。但我确信这个场景是电影尾声的高潮处,总之我只记得这个部分。 我对这画面留下强烈的印象。泛滥整个画面的海浪袭来,带着整片大海空无一人的那份恐怖击倒了我。那是应该存在的人却无端失踪的恐怖,以及母亲在孩子眼前消失的冲击。

02

有关那部电影的记忆,时常在我脑海中苏醒。我始终挂念着。 多年后,我从电影杂志之类的管道看见了记忆里那对海中母子的照片,才晓得那部电影叫做《青幻记》。 青幻记,青色的幻影。占满整个画面的大海。 在叔叔葬礼结束后的路上,不知为何我突然感觉有道浪打到了脚边,唐突地想起了那部电影。 “妈。” 我对静静走在身边的母亲问道。她稍稍偏头看向我。 “还记得我小学时和你一起在电视上看过的电影吗?一部叫《青幻记》的电影。” “什么?怎么突然问这个?” 母亲微微牵动了下疲惫的脸孔,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仿佛是响应和她感情非常要好的叔叔的死,母亲凹陷的眼睛四周显得十分干燥。 母亲总是一贯的冷静,是个相当有才能的女人。从小,我就没见过她感情用事的模样。 这样的母亲,此时只是轻轻一瞥,就让我这明明已经三十三岁、人高马大的儿子,觉得自己像是突然毫无脉络讲起梦话的幼儿,顿时手足无措。 但我还是毫不在意地继续追问。不知为何,我认为非得当下确认这件事情不可。 “我只记得最后的部分——穿着和服的母子在海中的岩石上,母亲要儿子独自跑上岸。可是浪头却愈来愈高,儿子回头一看,母亲已不见踪影了。” “嗯……我不记得,真是让人不舒服的故事。” 母亲冷淡地答道。她重新围好脖子上的围巾,从手提包里拿出香烟。 “我一直忍耐着,让我抽一根吧。” 晚秋的太阳西沉得很快,母亲头部的轮廓浮现在橘色冷光中。从她逐渐变暗的侧脸,吐出了疲倦的烟雾。不抽烟的我无趣地站在一旁,看着如蚂蚁般流动的人群。 穿着丧服前来吊唁的客人陆陆续续追过我们。从他们的背影隐约能看出仪式后的疲倦与解放感。 叔叔是业界知名的舞台导演,所以很多人来追悼。 当他还在医院时,便拟好了自己葬礼的程序。葬礼按照叔叔留下来的行程表进行。会场里播放着叔叔准备好的卡带,曲子是尾崎纪世彦曾经大受欢迎的《直到再次相见》。 “为什么会想起那种事情?” 母亲像在警戒什么似的看着我,让我有点害怕。 “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想起来。” 母亲的眼神突然变得毫无表情,低声说道: “不会是想起悦子去世时的事了吧?”

03

法国有座著名的圣米歇尔修道院。 浮在面对大西洋海湾的岛上,就像要塞一样。退潮时会露出一直连接到法国本土的巨大泥滩,涨潮时被高涨的海面包围的修道院便成了一座孤岛。 以前读过一部以这里为舞台的推理小说,故事的开头是描写在泥滩上进行调查的老人,遭遇突如其来的涨潮而受惊吓的场面。 涨潮了!我如此专注,以致完全没注意到时间吗?真不敢相信。但是,那声音和吹拂而来的冰冷海风,实实在在告诉我确实涨潮了。如同古老的布列塔尼童谣歌唱的“海浪轰隆作响,以狂奔之马的速度直奔而来,圣米歇尔即将被海潮包围”。 老人不需借助童谣的譬喻,也能够理解迫在眼前的危险。虽说涨潮的速度无法和急驰的马匹相比,但发亮的水膜正以时速二十五公里的速度,毫不间断地翻腾逼近海湾。大浪不足为惧,然而一旦发现海水渗透般悄悄包围过来,下一秒便淹没脚踝,接着就高过腰了…… 我随意地翻着文库本,反复阅读开头的部分。 这时我察觉话筒另一端的人回来了。 “抱歉,久等了。” “没关系,我才不好意思,在你这么忙的时候还拿私事麻烦你。下次请你喝一杯吧。” “我可是记住了。那么,关于你问的《青幻记》作者,并不是山本周五郎,而是一个叫一色次郎的人。他除了这本书就没写过什么有名的作品了。” “咦,不是山本周五郎?” “嗯。版权页写的初版日期是一九六七年八月八日,三十年前出的书了。我想大型图书馆应该找得到吧。” “是吗?谢了。” 我们接着闲聊一阵后挂断了电话。 原来不是山本周五郎啊。 我一直认为《青幻记》有原著,因为我曾在某间图书馆架上看过写着这个标题的书脊。当时我对那本书并没有特别的兴趣,只记得书名映人视野一角时,心中想着“原来那部电影有原著啊”。我还以为那是山本周五郎的作品之一,看来是我弄错了。 我本来打算趁这个机会找出原著来看,却在山本周五郎的作品里遍寻不着,才求助于任职老字号出版社的大学友人。他不愧是专家,立刻就给了我答案。我喜欢看书,也自认还算熟悉文学作品,但从没听过这个作家的名字。 下班后我绕到图书馆,以计算机检索书名后,发现区立中央图书馆有这本书,于是便直接前往。 挑高的天花板和安静的空气都相当令人怀念。看到沉重的木制大型书柜整齐地排列着,我莫名地感到安心。穿着西装的中年男子坐在走道的圆椅上,认真地翻着书页。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跳加快,仿佛即将见到从孩提时代就未曾谋面的朋友。 有了。 我一下子就在书架角落找到那本书。 那是本很旧、很薄,装订简单的书。 我伸手拿下那本蓝色书名的书。

04

“不要被外观骗了。这一带看起来虽然很浅,但藏着速度湍急的暗流,已经冲走了好几个人,也有小孩在只有大人膝盖高的地方溺死。” 是谁告诉我这些的?应该是当地的人吧。 父亲乡下老家的海上,有很多以红色浮标围起来、禁止进入的海域。乍看之下和普通可游泳的海域没什么差别,不如说是故意将看起来最适合下水的地方全部围住了。我想必是为此感到不满,说不定便问了某个人禁止游泳的理由。当时我刚在游泳教室学会一口气游二十五公尺,很想在海里游看看。一问之下,对方露出了恐怖的神情这么说道。 母亲在一旁听到我们的对话后非常害怕,严厉地命令我绝对不能在那一带游泳。素来胆小的我也没那个打算,我只要能在小浪打得到的地方玩水就心满意足了。 几天后,事情发生了。 我的婶婶堂本悦子死在海水浴场外围的海湾里。 而且是死在有些特殊的状况下。

05

为什么在母亲提起前,我会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情呢? 我边翻着书页,边对此感到不可思议。 经母亲这么一说,我清楚地忆起了当天的情况。 那是暑假即将结束,我、母亲及叔叔夫妻四人乡下假期的最后一天。 那天晴朗无比,前天晚上的激烈雷雨像不曾发生过,我们度过了在海边平和的一日。除了大雨过后的海水温度不适合长时间游泳外,悠闲流逝的时光十分适合做为孩子的夏日纪念…… 我停止回忆,专心在书上。 《青幻记》是本淡淡叙写关于死去母亲回忆的抒情小说。书中交错着主角在冲永良部岛上扫母亲墓时发生的事,及主角幼年与母亲共度的最后时光两种回忆。岛上有个“只有死期将近的人才会回来”的不成文定律。主角的母亲患了肺结核,带着从小就不在身边的儿子回到岛上。老母亲看到回乡的女儿,抱着她痛哭失声。儿子从小由于各种原因无法和母亲一起生活,对母亲的思念更是强烈。母亲明知能与儿子相处的时光所剩不多,却因得了会传染的不治之症,而无法尽情地拥抱孩子。 故事的发展很可能一不小心就陷入过度女性化的感伤,但那贯穿全书、充满透明感的哀伤调性,惊险地维持了这部作品的平衡。 我在电影里看过的海中场面,仍然充满了压迫感。 穷困的母子俩专心地在珊瑚礁水洼里捞鱼,当他们发现涨潮时已经太迟了。

06

走在盛夏的镇上时,突然有水流到脚边,吓了我一跳。停下一看,原来有个拿着水桶泼水的陌生人站在离我几步的前方,正搔着头。以往也曾发生同样的事情。 排列在水洼周围的鱼,五、六只一起唰地浮了起来。这些鱼早就死了,我却忘了这件事。 “妈妈,鱼逃走了。” 我对母亲说道。接着,看向带走鱼的海浪时,我发现周围的状况起了变化。 鱼不是自己逃走的,而是涨潮的海浪来到母亲和我的正后方,卷走了那些鱼。我们明明在广大珊瑚礁的正中央,但不知何时,白色的泡沫已覆盖了大半边。 母亲立刻理解发生了什么事。她想马上逃离,却察觉身体出现了异状。 “我是怎么了?胸口……” 母亲拿着鱼笼勉强走着,说不定其实想当场坐下。 附近有块桌状的岩石,母亲绕过水洼走向那里。我从右侧支撑着她。 “妈妈,你怎么了?” “是啊,怎么了呢。” 母亲这么说着,边按着胸口。母亲脸上的肌肤顿时变得粗糙。涨潮的海浪淹过了我们的脚踝,出乎意料地有着强大拉力。 绕过水洼后,岩石就在眼前了。还剩两、三步藏书网时,母亲像要倒下似的脚步踉跄,攀住了岩石边缘。 “稔,推一下妈妈的背……” 她边说着边爬到岩石上。

07

之后便接续到当时我在电影中看过的场景。 我就这样一口气读完《青幻记》,而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一天。 我和叔叔一起堆沙堡,他的手很灵巧。从我还在学走路起,叔叔就送我他亲手做的玩具,是我的英雄。由于父亲早逝,叔叔经常到家里来。他让我体会到亲手制作物品的有趣之处。我高中参加话剧社,叔叔招待我去看他导演的舞台剧公演,有时候也会让我到后台参观。他是舞台美术设计出身的导演,非常喜欢各种大小道具。他会介绍我认识沉浸在充满惊奇的世界的人们,像是能够画出比天上云朵更逼真云朵的名人、能够以保丽龙雕刻出木制佛像的人、老是收集舞台布置的古董玩具而导致预算超支的友人等等。 我还记得当时是由叔叔开..着厢型车直接从公演处到乡下,路上他让我看了那次公演没使用的小道具和下次公演的试作品。 看起来像真的就好,实物不见得看起来会像真的。好比歌舞伎中使用的刀或穿的衣服都特别夸张。只要舞台上看起来像真的就行了。说到这个,我朋友里有个专门制作模型的,他曾说连塑料模型也经过变形,如果仅将真车缩小比例,做出来的成品一点也不像车子。我们平常都只看到车子的正面或是侧面,但制作塑料模型时,会是从空中往下看的样子。实际从空中俯瞰车子和我们平常所见的车子不同。为了接近一般的印象,必须改变车子的长高比例。 堆沙堡是件困难的事情。若在接近海岸线的地方堆容易遭浪破坏,但太远离水边,沙子又会过于干燥而缺乏堆成沙堡的黏性。叔叔认真思考了一阵子后,决定从海边开条小道引水,做一个水流常在的潮湿洼洞,从那里搬运沙子来堆城堡。 经过一番苦战,总算做出还像样的城堡了,我们开心地高呼万岁。 奇怪,悦子上哪去了? 告一段落后,叔叔突然东张西望了起来。 应该在画画吧。 婶婶是个有点神经质的人,她的身体不太好,即使来海边也都在读书或画画。听说她和叔叔是因为画画这个共同兴趣认识的。 我和叔叔漫无目的地四处找寻婶婶的踪影。 海水浴场的外围,有个没有人烟、安静的海湾。 要到达那个海湾,必须从高耸崖上一条弯曲的小路走下去。 走到尽头后,眼前豁然开朗。海湾较浅处有块横倒着的大岩石,婶婶坐在上头,面对着沙滩正在画画。她似乎在画崖上的风景,忙着看着上方。她身穿红洋装,戴着麦杆帽和太阳眼镜,专心地挥动画笔。 婶婶好认真喔。 她也很容易沉迷于某件事。喂! 听到叔叔这么一叫,婶婶大梦初醒似的抬起头,发现我们后便朝着这边挥手。 这里由于地形的关系,一涨潮就会变得很深,要小心哪。你可不会游泳啊。 叔叔大声叫道。但是,我知道叔叔也不会游泳。有个我认识的小道具负责人曾偷偷告诉我,即便叔叔再怎么热爱舞台,也因怕水而厌恶必须使用水的舞台表演。 我不相信叔叔的话。在当时的我看来,那不过是海水高度最多只到脚踝、海底沙粒清晰可见的温和浅滩罢了。 当我和叔叔回到沙堡边,烦恼着要不要再盖栋别馆时,母亲从海中叫住我。 喔,你们的城堡堆得真棒。快点过来,妈妈教你在海里游泳的诀窍。 我虽然在母亲面前展露了在游泳教室的学习成果,但其实在海里游得不怎么样。母亲称赞我后,便示范了起来。我对她那优雅而有力的泳姿佩服不已。 和煦的午后持续着,太阳缓缓西沉。 过了一会儿,我们注意到海边起了一阵骚动。 一个女人脸色大变地在喊叫着什么。 她的女儿不见了。 救生员们试着让她冷静下来,一面询问她状况。 好可怕,她女儿在哪里呢? 母亲皱起了 7709." >眉头。 大人们开始分头搜寻四周,也有救生员进人海中大声叫着孩子的名字。海边笼罩着不安的气息。我们依偎在一起观望事情的发展。 喂,有人倒在海湾。 分散四处的其中一个大人冲向这里,聚在海边的人们都注意着他的行动。 男人的手在身体前挥舞着。 那不是小孩,是穿着红衣服的女人。 我们愣了一下看向他,接着叔叔、我及母亲面面相觑。 我们朝着海湾,摇摇晃晃像要跌倒似的从那条唯一的弯曲小路走了下去。 我哑然地看着眼前展开的风景。 海湾变成了轰隆作响的蓝色大海,方才如牧歌般的海面消失无踪,狂暴的风景中,只见刚才的巨大岩石露出了所剩无几的面积。在那正中央,有个穿着红洋装的女人俯卧着。 我们放声尖叫,手足无措地看着婶婶。有人大喊着可以从海上搭小船靠近岩石,叔叔一听便冲了出去。 我、母亲和另一个大人咽着口水,紧盯着海水缓缓吞没婶婶倒卧其上的岩石。时间漫长得仿佛将持续到永远,但实际上大概只有四、五分钟吧。 波浪上漂浮着许多松叶。我想说些什么便随口提了这件事后,身旁的男人回答我,昨天晚上落雷打中悬崖的松树林了。 不久,海面上传来一道巨大的声响。叔叔和两个看来十分强壮的男人一起搭上白色的小船。海浪摇晃着小船,好不容易抵达了岩石。叔叔率先爬上岩石,战战兢兢地触摸婶婶的身体,似乎察觉她已经断气了。叔叔重新振作,抱起婶婶,男人则帮忙将婶婶放到船上。 叔叔,明明很讨厌水的。 比起婶婶的死,叔叔的勇气更令我印象深刻。 我抬头一看,海水几乎淹没了整个岩石,只能隐约看见有块坐垫大小的白色空间。 过了一会儿,叔叔脸色发青、神情恍惚地回来了。 他茫然地环视我们后,缓缓摇了摇头。

08

海湾的光景彻底地改变了。 狂暴的海面和令人畏惧的海浪生动地在我脑海里再次复苏。 原来如此,所以那部电影的那个场景才让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惊讶于自己尘封的记忆居然这么鲜明。 我发现自己翻开书的最后一页却动都没动,便继续往下读了作者的后记。 令人讶异的是,小说内容确有其事,大海吞没了作者母亲身处的珊瑚礁。 ……我出生在亚热带的岩石上。那是位于西南诸岛中,名为冲永良部的孤岛。这座岛由珊瑚礁构成。不需多加解说,所谓的珊瑚礁是“腔肠动物”的尸体累积而来。换句话说,宅既是石头之岛,也是死亡之岛。 这座岛上没有泥土。不,要说有还是有的。但那是几万年来,海风风化珊瑚礁表面而产生的石头粉末,和内地平原上那种饱含水分的黑土不同。岛上的人们收集这些粉末,种植甘蔗、撒下蔬菜的种子。但因底部很浅无法深耕,蔬菜的根无法垂直成长,只能横向发展,当强台来袭时,就会像枯叶般地漫天飞舞…… 死亡之岛、死亡之海。读著作者的后记,我的记忆再次苏醒。 婶婶的死非常不可思议。 她是溺死的。 不会游泳的话,在海中当然会溺死。 但她当时在岩石上。 难道她是受惊于突如其来的涨潮,想逃走却被卷入海中,挣扎着在快要溺水时爬上岩石,最后力竭而亡吗? 结果并非如此,她的衣服是干的。 众人都很困惑,根据验尸报告她无疑是溺水而亡。不过,她究竟是怎么溺死的?婶婶既不会游泳,衣服也是干的,看来她并没有离开岩石,可是也没有任何人接近岩石。前往海湾的路只有一条,只能从耸立在海水浴场沙滩悬崖上的那条弯曲小路走下去。那条路前方有一间小商店,那里的店员证明在我和叔叔后,没有其他人下去海湾。加上海湾的潮速很快,那里早围起来禁止进入了,还有救生员监视着。就算以小船接近,也会发出很大的声音。 众人都感到相当不可思议,却找不出解答,只留下婶婶死亡的事实。 有人找到了婶婶漂流在海湾中的素描簿。 接近完成的悬崖画湿答答的。

09

这么一来,我便能理解为何《青幻记》会深深刻印在我的记忆里。 既然读完了原作,按理应该就这样告一段落。但将看完的书还回图书馆后,我心里还是有疙瘩,无法释怀。 电影中的海浪和记忆中的海浪重迭,不时在我心里翻腾。 或许是心底还留有孩提时代叔叔教会我的那份手工制作的乐趣,大学时我进了建筑系。虽然成绩不特别突出,但也顺利毕业并进了二线的外包设计室。我经常加班,母亲则因接手父亲留下来的公司总是镇日在外奔波,即使同住一个屋檐下,我们也很少一起吃饭。母亲和我虽然都因叔叔的去世受到了打击,但在每天忙碌的工作中,内心慢慢地恢复平静,叔叔的身影也渐形遥远。 然而,某天当我在计算机上画着繁复却单调的图面时,突然错觉屏幕上出现了一片辽阔的海洋。 计算机屏幕仿佛是映出海洋的电视画面。 我吓了一跳。 是电影。 我之所以受到惊吓,是那部电影里那个场景的缘故。当时,我虽然知道《青幻记》,但并没有读过原作,却还是因那个场景受到惊吓,为什么? 这么一心生疑惑,我突然好想看那部电影。那部电影曾发行录像带吗?要如何得知有没有发售录像带?好想看,我好想立刻就看。 我再次拜托朋友帮忙。我想起高中时参加的话剧社成员中,有人在一家小型电影发行公司工作。我透过好几名朋友终于和她讲到话时,已经是三天后的事了。 话筒另一端传来的声音,比起怀念之情更多了一点意外感,她听完我唐突的请求后说道: “好啊,公司前辈中有人是日本电影迷,我帮你问问看。” 她这么回答后,挂断了电话。 世上就是有所谓的专家,不到三十分钟她便回电给我了。 “找到录像带了,而且是前辈自己的带子,所以可以借你看。”

10

她的公司位于涩谷站往惠比寿方向再稍微走一段路的住商混合大楼里。 这几天她因为加班都睡在公司,加上我家里的录像机也坏了,便决定到她公司偷偷地看录像带。 那是间像一般住宅的小办公室,摆满了一捆捆海报和放着录像带的架子。从屏风隔间里传来了夹杂着英语和法语的对话,似乎有人正在交涉事情,口气非常粗鲁。 “你就自己随便看吧,那里有咖啡。” 她将录像带递给我,指着谈事情用的空间里的电视机说道,和我随便闲聊几句后就回去工作了。 我静静地看着录像带的封面。 上面印着我记忆中的场景。 《青幻记》,导演成岛东一郎,一九七三年,青幻记制片公司制作。 解说写着,导演太过喜欢原著,所以为这部电影成立了制片公司。这是原著出版六年后的事。 我内心缓缓涌起一股紧张感,将录像带放进了机器。 电影开始。 我不禁愣住了。 不同于我的记忆,这是部色彩相当鲜明的电影。我对这部电影一直只有寂寥日本海的印象,此刻这印象反而被南国的海洋和花朵鲜艳的色彩压倒了。导演似乎是非常有名的摄影师,画面从构图到色调都十分准确,看得出来导演对这部电影胸有成竹。 电影逐渐吸引了我。 导演十分喜欢原著,因而忠实呈现了故事原貌。我还清楚记得原著的内容,戏中台词也几乎一模一样。听起来,主角的旁白和原著的叙述文完全吻合。 少年与祖父的再婚对象不合,被迫出门兜售祖父留下来的不值钱发明。 身为岛上最出色舞者的母亲,在死亡来临前留下奇迹般的舞姿。 少年无法理解母亲的死亡,惊愕地听着巫女的话语。不久少年终于听见了母亲的声音。 稔,就算只有一次也好,我想紧紧拥抱你。 现在和过去的片段交错着,电影将要迎向高潮处的珊瑚礁场面了。

11

我没能照顾母亲太久,因为束手无策的时刻就要来临。我只轻拍母亲的背短短一段时间。然而,母亲似乎在那期间下了某种决心。某种我不明了的决心。 “可以了,谢谢。” 母亲这么说着,缓缓转向我,她的脸色稍稍好转了些。母亲略微发青的脸颊上,浮现出一抹泛着光芒、令人恐惧的微笑。母亲的身后晴空万里,云朵飘浮在她肩膀一带。当时,不知为何只觉得母亲离我非常遥远。或许母亲的脸是从云端露出的也不一定,她正从云朵上呼唤我。 “稔。” 这时我倒抽了一口冷气。那是我从未听过的嗓音,充满了慈爱。在这之前我从未听过母亲如此温柔的语调。温柔到让我不舒服。 好一会儿,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母亲低头看着我,用力地对我说道: “妈妈有事要拜托你。只要是妈妈说的话,你都会听吧。一定会吧?回答我。” 我点了点头。母亲喘个不停,但口齿还是十分清晰。 “妈妈的胸口,不知道为什么愈来愈难受,手脚也渐渐麻痹没办法动了。我想应该不太严重,可是走不了了。我要拜托稔,你看后面,悬崖那里有个裂缝对吧,我想你可以从那里爬上去。我要你赶快拼命跑到那里,然后找人过来。” 妈妈留在这里,你赶快回去。我茫然地抬头看着母亲。 “妈妈呢?” “妈妈在这块石头上等你。” “浪来的话,怎么亦?” “这块石头是干的,浪不会打到这里来。妈妈会一直在这里等你,等你来救我。稔,你一定会来救妈妈吧。”

12

岩石上—— 我眼前浮现了红洋装。鲜艳的红色,婶婶的衣服是干的。干燥的岩石上。打到脚边的波浪。濡湿的脚,湿润的沙。倒塌的沙堡。海浪一打便消失踪影的城堡。流动的沙。石头粉末。这座岛上没有泥土,要说有还是有。被海风风化而成的石头粉末。强台来袭时,蔬菜便像枯叶似地漫天飞舞… 深蓝色的大海,紧逼而来的涨潮,占满整个画面轰隆作响的海浪。 我身体止不住地微微发颤。 我觉得自己非照母亲说的话行动不可,伸手要拿起鱼笼。这时,母亲用力地按住我的手,用力到我觉得疼痛。母亲的表情眼看就要崩垮,似乎再也无法强颜欢笑。母亲下定决心般地喊道: “稔,叫我妈妈,你刚刚只叫过一次!” “妈妈!” “稔,再叫一次……” “妈妈!” 我害怕叫声被海浪的声音压过,高声地大喊。 “妈妈,那我走了。” “谢谢。你不可以走有蓝色海水的地方,要踩着黑色石头快跑喔。妈妈会……” 母亲这么说着,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将我转向另一边,接着在身后说道: “我会一直在这里看着你。你要赶紧跑喔,不快点就来不及了。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回头。” 我紧张得胸口上下起伏,无法答腔。母亲硬逼我答应。 “到对岸为止,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转头看后面。你会答应我吧。” 我点点头。母亲推了推我的背,我离开了母亲所在的岩石。

13

讨厌水的叔叔。他啊,很讨厌需要用水的场面。在远离海岸线的地方,堆砌沙堡。从小船跳到岩石上的叔叔。像树叶般摇晃的小船。只要看起来像真的就好。实物不见得看起来就会像真的。摇晃在海面上的大量松叶。缓缓地、满满地掩盖了海浪。前天晚上下了大雨。因为雷声,无法人眠。湿淋淋的素描簿。未完成的画。 我脑中的影像和眼前的电视画面相互交错。 画面中的少年拼命地向前奔去。他按照母亲的嘱咐,抵抗着逼近脚边的海浪,朝通往悬崖上的那条路奋力前进。绝壁终于出现在眼前,他找到了通往岩石裂缝的道路。像是被海浪推了一把,少年爬上陆地。 接着,他回头一看。 有岩石,但只剩一片木板的厚度。 的确有岩石,母亲却不在上面。 少年放声大喊着母亲。

14

深夜,我打开玄关门锁进到家里时,母亲叫住我。她似乎还没睡。 “吃了吗?” “吃了。我马上就要睡了。” “是吗?晚安。” 母亲在厨房兼餐厅的饭桌上摊开帐簿,敲打着计算器。 我看着她纤细的脖子。 母亲一直都独自一人,从没想过依赖什么人吗?她从未想过要丢下一切吗?不曾在疲惫之际渴望有个能够倚靠的肩膀吗? 我悄悄上楼进到自己房间。 我没有开灯,直接瘫坐在椅子上。 然而,蓝色的浪潮立刻紧逼而来。 是的,我确实察觉到了。从我看见那个海湾起,第一次和第二次都清楚地看见了。因此,我才会将那件事埋葬在自己的记忆中—— 溺死的婶婶。 那是当然的。为了让婶婶看起来像溺死在海里,叔叔将婶婶的头压人事先准备好装有海水的脸盆,淹死了她。 没人预料到会有小孩失踪。海湾总是渺无人烟,谁都没想到涨潮前会有人去那里。婶婶比预计的提早被发现,才变成了那样特殊的状况。 这么说来,当时那个女孩找到了吗? 我突然有些在意,却想不起来。 只要看上去像是真的就好。岛上遍布着石头粉末。 叔叔的话及《青幻记》的后记,一字一句都带着真正的意涵朝我而来。 叔叔开着厢型车直接从公演处过来,是为了将婶婶的尸体运到海湾。正确地说,应该是为了搬运装着婶婶尸体的大道具。 还有一件出乎意料的事,岩石的下沉比他想象中还花时间一因为和平常惯用的高度不同,这也无可奈何。 就是这个。 那幕冲击我的电影场面。 女人坐在海中的岩石上。下个场面,女人消失了。上升的海面吞没了岩石。 不对。 我抓着头。实际上,我看到的场景并非如此,岩石并非被上升的海面吞没。 反而是岩石下沉了。 叔叔制作了一个岩石,材料是什么呢?要能溶于水中的东西,或许是盐吧。叔叔将其上色,做成了看起来像是岩石的东西。至于要放在海湾原有大岩石上的石头,他应该也会就地取材。那是从海湾看过去时,可以挡住另一边婶婶尸体的石头。随着涨潮,放躺着婶婶的石头便逐渐溶化。 我注意到从海湾和从悬崖上看到的岩石高度不一样。 讨厌水的叔叔抢先从船里爬上岩石,也是为了不让人察觉岩石上造假的部分。 他明明可以将婶婶推落某处就好,为什么要采取如此迂回的方式?为了不在场证明。他和我一起目击到坐在岩石上的婶婶,好证明自己没有机会下手。也就是说,叔叔认为自己可能受到怀疑——难道,叔叔和婶婶的关系发生了问题?或许只有我不知道,周围的人都很清楚。 看到湿淋淋的素描簿上的画时,我察觉了。 那是幅悬崖的画,画了崖上的松树林。那是叔叔前一天画的,尚未遭前晚落雷劈倒的高大松树。 叔叔很爱我,我也很爱他。叔叔没有孩子,他想当我的父亲吗?他深爱我到这个地步吗? 浪潮声又响起。从过去的记忆,从我记忆深处的风景。 对,我早就发觉了。从一开始,从那个瞬间起,就算不看电影我也知道。 坐在岩石上的人是我的母亲。 即使她穿着红洋装,带着长假发和太阳眼镜。 以前我看过某个电视节目,让几个孩子从屏风后面伸出手,母亲再依露出部分猜哪个是自己的孩子。没有人犹豫,每个母亲都在看到的瞬间便走向自己孩子,握住孩子的手。拿开屏风后,没有一个母亲弄错,大家都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我不禁佩服地说着“好厉害”,一起收看的母亲则回答“我也能立刻分辨出来喔”。 对,孩子也是如此。看到的瞬间,便知道那是自己的母亲。当时坐在岩石上的女人,她的脖子、肩膀的线条无疑是我的母亲。之后,母亲为躺在身后的婶婶换上洋装(或是准备了相同的服装?)以事先穿在衣服下的泳衣渡海回来。母亲善于游泳,也许以潜水用的呼吸器躲在某处。即便监视着禁止游泳区域的进出状况,恐怕也很难察觉有人从海湾潜上来。 为什么母亲要帮叔叔制造不在场证明?她爱叔叔吗?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我? 为什么母亲不和叔叔结婚?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我? 海浪愈来愈激烈地朝我袭来。 我缓缓打开房门。 厨房的橘色灯光微微倾泄在楼下的走廊上。 我从黑暗中小声地向下呼唤着。 脑中浮现出回头朝着大海大叫的幼小少年脸孔。 妈妈? 远足的准备

01

根据天气预报,明天是大晴天。 太好了。 甲田贵子从登山包里取出折伞。既然不会下雨,那少一件行李是一件。毕竟要背着行李走上八十公里,结束时想必会肩膀酸痛,背部也会僵硬到无法动弹。登山包则会被汗水模糊了界线,和上半身合而为一。 终于到第三次的“远足”了吗? 贵子准备完明天的行李,盘腿坐在床上,看着吊在书桌前的月历。等这场“远足”过后,月历便只剩两张了。除了毕业典礼外,学校的活动已全部结束。这也表示接下来将进入考前冲刺阶段了。之前都以“要留下回忆”为借口闪躲的问题,终于到了无处可逃的状态。 我和西胁融就这么一句话也没说过地直到现在。 贵子茫然地看着月历,心里如此想着。 距离那个春天已将近三99lib?年了。 贵子感觉冷风从制服领口的空隙窜了进来。 早春的雨水十分寒冷,仿佛有人在哭泣。 眼前浮现了一把红雨伞。 融撑着一把女性化的红折伞,拥着母亲肩膀,瞪向贵子,眼中明显流露出责难。在这两年半之间,那眼眸始终未曾从贵子脑海中消失。 仔细想想,那是开学典礼的前一天。爸爸去世的时机还藏书网真是完美啊。 贵子叹了口气,拉过裁缝箱,缝起拖了很久的头巾。学校所有班级都会制作相同花色的头巾或T恤,而贵子班上决定统一缝制头巾。但不知道究竟是谁的喜好,居然选了荧光粉红,所有人要在上头缝上班级号码和名字。 三十七班。贵子的学校单纯地将学年和班级号码排成两位数,变成班级名称,所以贵子的班级是三年七班,座号则是十四号。 而融是三十号。 没想到升上三年级后居然会同班。因为有九个班级,贵子一直认为不会这么巧。 但那天早上,当她在贴在外面的班级名单上找到自己的名字后,接着西胁融的名字就出乎意料地映人眼帘。当贵子想着“他看到名单时一定会很惊讶吧”,转头看向一旁,便发现融在人群中露出了和她一样愕然的表情,抬头看着名单。 西胁融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贵子的名字,她发现他正说着“有没有搞错啊”。 我才想这么说呢,贵子在心中不满地回嘴。 当她告诉母亲自己和西胁融同班时,母亲只淡淡地回了一句“是吗”。在那之后,两人都不再提起他的名字。 我们果然还是没办法要好呢。 每次翻阅班级名单,看到两人的名字出现在同一班时,贵子总会如此在心中暗道。 同班以来,在教室时贵子总会小心翼翼地偷看着融。她佯装自己不在意也完全不曾意识到对方。至少贵子是这么打算的。融看起来似乎完全无视贵子的存在,不过有时她仍会感受到对方带刺的眼神。 贵子有时会想,不如就装傻一下,试着和融说话吧。 我们没必要如此剑拔弩张的。我们只不过是觉得有义务为彼此的母亲假装憎恨对方而已。为什么我们得这么一直演下去?只有这个办法吗?妈妈真的希望我恨融吗? 头巾的质地滑溜溜地很难下针。 要和谁一起自由步行呢? 贵子慢慢地缝着,一边思考明天的事。小惠说要用跑的,如果还有体力,一起跑也无所谓,但真叫我跑也满伤脑筋的。 虽然不论毕业生或贵子他们都称明天的活动为“远足”,不过这活动有个很夸张的正式名称“北高锻炼步行祭”。名称这么夸张,活动内容其实很单纯,只是全校学生一起走一天一夜。一大早从学校出发,从一年一班起按照顺序排成两排,到抵达深夜休息处为止的六十公里是团体步行。途中会小憩几次,剩下的时间都是拼命地走着。接下来假寐两小时后,就是自由步行的时间了。从这里开始是马拉松。全校学生约有一千两百名,其中参与马拉松的人则按照抵达终点时间排名。而隶属运动社团的学员都认为能进人马拉松赛前十名是极为光荣的事,每年的领先群总会出现十分激烈的竞争。但对大部分的学生而言,不中途脱队跑完全程是最重要的目的。若是速度太慢被后面的救护巴士追上,就得上车,对同学们来说,坐上救护巴士是最无法忍受的屈辱。

02

虽然没人知道这个活动的真正起源,不过它的确已持续了五十年。 根据某个似真似假的传闻,以往学校办过前往关西地区的班级旅行,不过因为发生了和当地高中生斗殴的事件,之后就停办了,取而代之的便是现在这个活动。确实有一旦取消班级旅行便不再举办的不成文惯例,然而只要调查便会发现全国多数高中都有类似的步行活动,因此这个说法并不足采信。此外,也有人说..“就像曾流行过不穿制服,这也不过是赶流行而已”。最多人相信的说法是,最早的学生不满只有他们必须参加步行祭,一致要求学弟妹也举办相同的活动,步行活动便这么延续了下来。 健行路线共有三种,每年不同,在校三年期间会全部走过一遍。其中一条路线是大清早搭巴士到山中,然后下车走回终点。今年则是沿着海边行走,地势高低起伏较少。 为了这个活动,暑假结束后的两个月起,体育课内容全是马拉松。由于目前正是容易运动不足的时期,兼之培养大家撑过考试期间的体力,也是目的之一。 虽然大家真心觉得这个活动辛苦,但毕业生们却对此十分怀念。一、二年级时贵子还无法理解这样的心情,但当处于即将迎接最后“远足”的此刻,突然能稍稍体会学长姐的心情了。 只是走路而已,拼命地走而已。既不是在风景名胜或是观光地散步,沿途也没任何有趣的事物。 但“远足”就是很特别吧,美夜。 贵子缝着头巾,边在心里这么说着。 美夜这么讲过: 大家一起在夜里走着,只是这样而已,为什么如此特别? 对啊,为什么呢? 明天就是最后的“远足”了。为什么远足的前一晚会这样心跳加速、兴奋不已,还有些忧郁呢?

03

根据气象预报,明天会是好天气。 那真是太好了,因为明天就是高中最后一次的“远足”了。 西胁融边刷牙边扭腰。身体某处传来“喀”的一声,他放轻了力道。 自由行走时用跑的吧,还是和肇一起慢慢走? 融犹豫了很久。一、二年级时他都保持在藏书网前三十名内,今年也想跑进前三十名,然而肇和网球社的其他人都说想要好好地聊天。这是高中最后的活动,他无法否认自己也想和大家边聊天边抵达终点。 等后天早上起床再决定吧。 融豪气地漱完口、洗完脸,回到自己房间。 时间过得好快,转眼消逝。 “远足”结束后便是大学入学考试的季节了。 “远足”对融而言就像最后通牒。父亲在他国中毕业时的春天去世,在那之后他一直渴望早日长大成人。他想赶紧上大学、赶紧工作,赶紧让母亲卸下重担。好不容易终于来到第一个关卡了。目前为止的日子虽然愉快,却如温水般令人不耐。 母亲替他熨好了缝制完成的头巾。 他看着荧光粉红头巾上的数字“37”。 融并没有告诉母亲自己和甲田贵子同班,至今一次都未曾提过。 母亲看到班级名册时应该也察觉到了,但两人完全没谈过这件事。本来就没必要谈论陌生人的事,不是吗? 他从没将甲田贵子是自己姐妹的事放在心上。 知道她和自己同年,还进了同一所高中时,他也只觉得不可思议,没想到三年级时居然会同班。 融停止收拾行李,打开窗户。夜晚的冷空气缓缓流了进来。 他探出头看着夜空,顶上是一片广大漆黑的安静星空。 没人知道自己和贵子的关系,贵子似乎也未曾和任何人提过这件事。他虽然极力无视贵子的存在,却始终在意着这种令人焦躁难耐的状态。两人简直就像串通好的共犯。 好笑的是,其他人竟流传起自己和贵子的八卦。当朋友来求证时,他惊讶地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和甲田在交往吧? 狼狈之余,他也讶异地发现原来大家都看在眼里。大家都察觉到自己和贵子之间有种说不出的异样紧张感。但是,谁都没猜到个中缘由,他也不主动解释什么。 过了快三年了啊。 融想起那个下雨的清晨,第一次见到贵子的清晨。 贵子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仿佛看着某种稀有动物。融为她那天真无邪到近乎幼稚的表情而感到焦躁愤怒,像是昨天才刚发生的事。 贵子总是很沉着,无论在教室或走廊。分班那天早上也是,她虽然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但在融看来那更像是兴味盎然的表情。贵子无法体会自己的焦躁不满,让融心里始终有着疙瘩。他为了在这世上保住属于自己的角落费尽心思,贵子却总是自然地融人周遭,这更令融觉得碍眼。 如果天气好的话,今年也能看见星星吧。 去年的路线是山路,融对几乎要坠落地面的星星印象深刻,周围的一片漆黑更衬托出了星星的光芒。 那真是犹如洒了满天糖粉的星空。躺在地上仰望星空时,会陷入快要掉进星空深处的错觉,令他不住冷颤。 他怀念地想起当时拖着发热的双腿走在山路上,边抬头仰望星空的光景。今年也能看到同样的星空就好了。 但今年是平地路线,或许会因光线太过明亮而什么都看不见。 房间里冷了起来,融缓缓关上窗户。 大家在夜晚里走着,只是这样而已,为什么如此特别? 这么一想,他突然忆起这是别人说过的话。 到底是谁呢?男的,还是女的? 融茫然地思索着,一会儿后他不再试图想起话语的出处,改为思考其中的意义。 对,明明大家只是一起走着,却成为特别的经历。 不可思议的是回忆里居然没有丝毫痛苦,但不可能不痛苦的,脚底长满水泡,最后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然而来年的“远足”前夜却全忘得一千二净,只留下大伙儿兴致高昂、吵吵嚷嚷走完一夜的记忆。洒了糖粉似的星空、途中校友和同学家人分送给大伙儿的甜美牛奶糖,以及早晨从田间小路中缓缓升起的大太阳,只留下了这些…… 不论哪个画面都像遥远记忆般地泛黄了。在这总让人不耐的岁月中,也只有回想起那些情景教融依恋不已。

04

根据气象预报,明天似乎是大晴天。 我抬头望着寂静无声的星空。 明天终于是高中生活最后的“远足”了。 我非常喜爱这种带着悠闲味道的说法。虽然实际情形大不相同,是场十分耗费体力的活动。然而以“远足”这样天真无邪的字眼来形容这个活动的方式,实在让人非常愉快。 我一直盼望着这长长的一天,和大家共享的特别的一天。与同学随意闲聊,交换在看不见对方脸孔的夜晚时才能说出口的秘密。跟以往相同的夜晚,将在明天成为永恒的夜晚。 我期待着和那两人说话。 甲田贵子和西胁融。 恐怕只有我知道那两人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吧。我是偶然得知的,并不打算告诉别人或向大家揭穿这件事。不清楚为什么,光是知晓这件事我便感到心满意足。看着他们身为同班同学,却佯装无视对方存在的模样,不可思议地令我感到平静。 然而注视着他们时,我忽然想到了一个计划,非常私密的计划。 我打算在这次的“远足”中进行这个计划。我的小小计划,我的小小野心。 我缓缓抬头仰望星空。这个星空连结着明天,数个钟头后大家将朝着这片天空走去。 大家一起在夜晚里走着。只是这样而已,为何会如此特别呢? 接下来独自细心准备行囊吧,为了学校生活,同时也为了人生中转瞬即逝的“远足”做准备。 国境之南

01

很久没在这一站下车了。 学生时代我经常在这里下车。我就读的大学里,从以前便有不少人住在这条路线上。我想当中大概又以地方出身的学生占了多数。这条路线的站前气氛和地方都市的政府所在地很像。车站大楼中有服饰店、杂货店以及老字号的饮食连锁店,站前的狭窄圆环上矗立着写有交通标语、意义不明的雕刻物,还有被车子废气脏污了的杜鹃花丛。围着圆环的甜甜圈店和冰淇淋店门口有公车站牌。公交车以圆环为中心忙碌地进进出出,吞下排成一列的乘客后便离开,去了我不知道的某处。公车站牌前,还有站前混合大楼上层贷款业者派遣来的年轻员工,挂着做作的笑脸分发面纸。两名老妇人站在面对着圆环、狭窄的日式糕饼店门口聊天。老书店门前的杂志区,有群回公司途中的上班族和放学后的高中生站着翻阅杂志。 沿着铁路有条林立着酒吧和餐厅、散发出一股没落气息的马路。与铁路平行的另一侧道路上,有家银行,从旁转进去,便会看到写着商店街名称的大型广告牌。穿过那个广告牌后是一条长长的混杂大街,这条路非常适合下午四点半到六点半左右的傍晚时分。菜贩的吆喝声,店头烤鸡的味道。孩子骑着脚踏车横冲直撞,国中生买了零食边走边吃,来买晚饭配菜的主妇心血来潮地试穿无意间看见的凉鞋。 经过鞋店和酒店,接近商店街的尽头有个小小的四方形角落。 那里有香烟铺和房屋中介,而香烟铺的斜前方有一家咖啡厅。

02

那并非我记忆中的咖啡厅。 这也没办法,在那件事情后,店铺想必被出售且加以改装过了。还不如说,现在也同样是咖啡厅更令我不可思议。附近的居民、现在的店主和刚刚进来的客人们是怎么想的呢? 放在店门口,写着咖啡公司名称的广告牌也不是我记忆中的店名。外墙改漆成淡蓝色,充满明亮悠闲的气氛,和以前的印象完全不同。 我推门走进店里。 空间大小完全没变,吧台和收款机的位置也一模一样。 过去那位年约五十多岁的老实老板,总是默默地站在吧台里冲泡咖啡。他永远穿着蓝衬衫、灰背心,那大概是他的制服。他有点眼袋,太阳穴上浮着一些老人斑,白了七八分的头发梳理得非常整齐,下巴也剃得十分光滑,和他干净利落的手法很搭配,看了就让人感到安心。他是个沉默的男人,我不记得听过他的声音。 而她则站在收款机内侧。 围着暗红色牛仔布围裙。

03

如今管理这家店的是个看似三十多岁、蓄着胡子的瘦长男子。 送咖啡来的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从他那看起来没什么经验、有点轻浮的样子,应该是打工的学生。说着“欢迎光临”的脸孔还带着少年般的稚嫩神情。 我在坚硬的木制长椅坐下。桌子和椅子像是分别购买的,仔细一看发现花色有些不同。整间店的风格该说是早期的美国风情吗?总之能感受到老板的坚持。这么一想,我才注意到地板也是木头的。 玻璃烟灰缸上有洋酒商的标志,看来是厂商的赠品,让人不禁怀疑老板是否为其他物品花光了预算,感觉有些落差。但看向其他桌子时,我发现每张桌子上的烟灰缸都是不同厂商、不同形状的制品,或许烟灰缸也是老板的收藏品。 我拉过烟灰缸,点起了香烟。 以前和朋友来这里时,我通常都坐在这个位置。

04

朋友的公寓在穿过铁路的另一边。 那栋公寓叫“KAIWA庄”,每次去那里时我总会想,“KAIWA”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拉开玄关的门,镶着毛玻璃的老旧木门并排在走廊两侧,白天也暗沉沉的。 朋友的房间在一楼角落,大量的书本围着从不整理的床铺堆成一座小山。衣橱门坎上拉着晒衣绳,上头永远都吊着毛巾和衬衫,大白天里室内便很昏暗。 每到晚上,那个房间就会变成饮酒之处,不过白天时只要我上门找他,朋友便会起身和我一起外出。 我们穿着拖鞋发出啪哒啪跶地拖沓声,沉默地朝平交道的方向走去。我常猜想“KAIWA”会不会是房东的姓。那还真是特殊的姓,汉字应该怎么写?海和、贝轮、鹿岩、饲羽,脑海中浮现了各式各样的汉字组合。 某天,我终于开口问了朋友“KAIWA庄”名字的由来,朋友想都不想地就回答我那是源自英文“versation”,也就是“会话”的意思。听说是房东希望房客之间能愉快相处,所以才取了这个名字。 对当时的我们来说,穿过平交道前往那间店是一种仪式。

05

我随意地打量店内。 过去的装潢并不是这样,当时是随处可见的那种普通咖啡厅。入口的玻璃是很深的褐色,以白色文字写着店名。大片玻璃窗外并排着观叶植物的盆栽。人口处有座白色三层柜,上方摆着公共电话和印有信用卡公司标志的便条纸及原子笔,柜子里则放着漫画周刊和报纸。由于总是立刻被顾客弄乱,女服务生只要经过便会细心地整理一番。吧台上放着不锈钢托盘,上头倒迭着一模一样的杯子。出水口呈三角形的银色水壶擦拭得闪闪发亮,折好的深蓝色抹布垫在水壶下方。 吧台和桌子是成对的白色合成板材质,吧台的凳子和沙发则是黑色合成皮。桌上摆着圆形不锈钢烟灰缸。每张桌子上方都有从天花板悬垂而下的三角形吊灯,钝重的光芒照着桌面。地面似乎贴着暗红色塑料布,不过上头的长年污垢已经泛黑,看不出原先的颜色了。店内没有播放音乐,不过或许是常客的要求,只有收音机小声地播报着高中棒球赛和相扑实况。收款机对面的墙上,挂着四方形时钟和风景照片月历。当时,所谓的咖啡厅是日常与非日常的空白地带,也带着些微暗沉、自虐味道的心虚。

06

爽朗的青年送来了开水,那是个很小的杯子,似乎只要用力一握就会破碎,里头只漂着一个冰块。 我盯着玻璃杯看,盯着杯中的冰块看。 我察觉到青年困惑的眼神,慌张地点了招牌咖啡。 “这里以前也是咖啡厅吧?” 我若无其事地这么问,青年侧首不解道: “是吗?我听说这间店之前是照相馆。” 果然如我所料,这里转手过好几回。历经不同的营业种类后,再次开起了咖啡厅。即使更换店面,自来水和瓦斯的配线位置也不会改变,所以只要是餐饮业的店铺,吧台位置和桌子的摆设位置也早自然地决定好了。 “招牌咖啡。” 我听着青年对吧台这么说,忆起过去那段长久的岁月。当这家店开幕时,那起案件想必早已被埋葬在记忆里了。

07

看到新闻报导前,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是望月加代子。 我是在将报纸揉成一团、准备塞进要寄回老家的纸箱里时,看见了那则报导。因为对报导的标题感兴趣,再加上依稀看过报导中的店名。这不是大学时常去的店吗?这是我在那家店看过的人吧?那是一年多前的报纸了。从那之后,又过了更长久的岁月。我早通过了人生的转折点,在已能预见人生剩余时光的此时,不知自己为何会再次想起那则报导。 望月加代子,即使如此念着她的名字,也无法和记忆中的她重迭在一起。 记忆中,她总是穿着暗红色围裙,两手郑重地交迭身前,站在收款机后方。 她的身材瘦小,当时大概三十五、六岁左右。 她是个“干练的大姐型”的女性,肌肤透白,手腕上清楚地浮现青色静脉,长发总是往后扎成一束,穿着白上衣、黑窄裙和低跟凉鞋。她不太化妆,只搽了淡粉红色口红,然而那非常适合她。她的轮廓立体,相当漂亮,双眼炯炯有神,总是微笑着。 她原本就不排斥服务业吧,做起事情来总是干净利落、沉稳冷静,有种不让任何事击倒的坚强气质。她虽然会和习惯坐吧台的常客亲呢而不做作地聊天,但也会细心地注意其他客人的状况。因此,就算单独前来,客人也能放心地坐在桌边的座位。 每次只要到公寓找朋友,他一定会带我来这里。我想朋友多半是对她有好感,或许去看这位漂亮又能干的大姐是他私底下的兴趣。对当时喜欢故作姿态说些玄之又玄的事、根本不知身体力行的学生而言,她是再耀眼不过的存在了。 像她那样的人一定每天都准时起床,勤快地打扫家门口,向路过的行人打招呼,每个月还会定期存钱到邮局里。如果钮扣掉了她会缝好它,脚踏车的刹车发出怪声时会请脚踏车店的人上油,也会收集商店街的印花换小小的纪念品。最小的弟弟如果感冒了会替他煮稀饭,也不讨厌替母亲到附近的医院领药。看着如此认真地生活的人,若还是个漂亮的女性,那更让人由衷感到安心。 他们该不会是父女吧,朋友曾这么低声说过。 她和吧台里的老板交谈的模样,确实有种家人之间特有的轻松感。 说不定她是离婚后,才在这里工作的。 朋友的想象虽然有些夸张,但从她的年龄看来,的确也不无可能。不过这并非什么不好的印象。虽然是我们擅自的想法,但这种宛如早期家庭连续剧的设定,其实和她给人的印象不谋而合。 对,她就是给人这种印象,积极向前、认真努力,散发着一股纯洁的气质,然而却又有种跨越过去的重大不幸后,才获得这副样貌的感觉。我当时曾对她的境遇抱着奇怪的妄想,或许是她活得太过正当坦荡,老天反倒想考验她,而让她遭受了灾难。 你不去上课吗?这是你朋友吗? 送咖啡来时,她只会稍微说个一、两句话,朋友也仅仅回答“我逃课了、同班”之类的寥寥数语。她似乎很清楚讲上一、两句话,他便满足了,并不期待更深入的交谈。没错,如果离能干的大姐太近,我们会喘不过气的。大姐只要一如往常地工作就好,只要偶尔看看这边,挂念一下不肖的弟弟们就行了。 她的声音和外表给人的印象大不相同,低沉而清晰。说不定她的内心意外地十分男性化。

08

青年将芳香的咖啡送上桌,厚重的大杯子拿起来相当顺手。许多咖啡厅的杯子都意外地难拿。 我边愉快地喝着浓咖啡,边看着冰块逐渐融化的玻璃杯。 她每天都在想些什么呢?每天早上七点开门迎接来吃早餐的客人,和常客们聊天,送午餐上桌,晚上八点半打烊。当她伸手拿水壶时,在想着什么? 常客中有很多中高龄男性,几乎都是附近商家的老板和退休的上班族,他们总是悠闲地聊着天。这种小咖啡厅只要常客一多,普通的客人就很难进来。他们似乎也很了解这种状况,都会不着痕迹地错开上门的时间,避免只有常客占领吧台的状况。 虽然上门的时间段不同,但大家经常一杯咖啡坐到底。这样也能不倒店,当时或许真是幸福的时代。 坐在吧台的常客们愉快地笑着交谈着,她也会附和他们。 老板则在吧台里平淡地洗着杯盘。 加代子好可怜,从早到晚都被绑在这家小店里,不会想去别的地方吗?我从来没听你提过到哪里旅行。但如果想去远一点的地方,中元节假期也只有三天啊。老板,替加代子办个员工旅行吧。 一个肥胖的男人随意地这么说道。 唉呀,我在存钱,打算有一天要出门旅行。 她睁大双眼,微笑答道。 哦,你想去哪里? 别的客人问道。 我想去南方的国度,遥远的南国。 加代子去南国啊,和你的形象不太搭呢。 客人笑着起哄。

09

南国。 从她嘴里说出的这个名词,确实有种难以言喻的不协调感。总是勤奋工作的她,似乎讨厌什么事都不做地动也不动,很难想象她在常夏的海边放松自己的样子。然而,我觉得那名词不自然的原因不仅如此。 南国。 大部分的人不都是说“南方岛屿”吗?她为什么会说“南国”呢?我一直挂念着这个问题,有天趁朋友去厕所时,我忍不住问她。 南国是指什么地方? 或许是问得太过唐突,她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啊,抱歉,因为你之前说过想去遥远的南国旅行,我才这么问的。我有点在意,为什么不是南方岛屿而是南国呢? 我的说明虽没什么条理,但是她应着“原来如此”,理解了我的问题。 她将银色托盘抱在胸前,说了句“那是因为……”后望着远处。 过了一会儿,她开口道。 我不想去南方的岛屿,也不想动都不动地躺在海边。我想去美国,然后一路向南直到尽头。 那听来像是她不小心脱口而出的真心话。 她看着我露出了微笑。 而且,美国电影中的犯罪者最后都逃往墨西哥,不是吗? 她这么说完后,转身回到了收银台。

10

当我要求咖啡续杯时,杯中的冰块已完全融化了。 这里的招牌咖啡虽然好喝,但味道过于浓厚。我忍不住拿起水杯,滋润口中的干渴。 这么说来,当时有个年轻男人常上门光顾。 他并不加入熟客的阵容,总是坐在离收银台很近的桌子。 朋友说,那是独居在附近的上班族,想要追她。 那男人看来很老实认真。他会弯起高大的身躯坐到沙发上,每次都点美式咖啡。发型是整齐的三七分,可能是容易流汗,手里总捏着手帕。那条手帕皱成一团,而从裤脚的空隙可以窥见他一年到头都穿着冬天的袜子。虽然他看上去就是个独居的单身上班族,但不知为何我觉得他出身良好,给人的印象并不坏。 当然,他也不曾积极地向她搭话。他能做的只是拼命大口喝水,等待她来替自己加水。 其他常客也察觉到他的心情,可是没有人故意捉弄他。大家都在暗地里替他加油。 我意识到自己正猜测着她和那男人间是不是什么也没发生时,不禁苦笑了起来。事到如今,还在意多年前的别人感情状况有什么用? 而且那个上班族根本没和她说过几句话就死了。 最近都没看到那个男人。 有天我随口这么说道,听到朋友回答“那人已经死了”的时候,我大感惊讶。 死了?看起来那么健康的男人? 朋友用力地点了点头。 车祸吗? 朋友摇头否认。 不,听说是急病死的。我之前的确觉得他气色变得很差,其他常客也很担心。大家正聊着最近都没看见他时,才知道房东发现他死在房间里了。 生病啊,他看起来那么健康,人生真是难以预料。 你怎么和老人有着一样的感慨啊。 如此说着的朋友,当时的身体状况也不太好。 你的脸色也很差喔。 听我这么一说,朋友顿时一愣。 是吗?没这回事,我只是最近在忙毕业论文而已。 我还记得他的手微微地颤抖着,仿佛是要压抑害怕的心情而一口气喝光了开水。

11

我喝着第二杯咖啡,茫然地思索着。 虽然朋友这么说,他却不到一年就过世了。那是他大学刚毕业,就职没多久时的事。面对突如其来的死亡,家人和朋友们都感到不解。人类的生命真是难以预料,生死的界线究竟在哪里呢?在那家店里隔桌相对喝着咖啡时,我们的命运究竟在何处产生了分歧? 我的眼前浮现出加代子勤快穿梭于桌间,不断帮空杯加水的模样。她始终保持着微笑,不着痕迹地注意店内客人的水杯是不是空了。只要一发现空水杯,她便会欣喜地拿起水壶大步大步走向客人。而客人对于她能立刻注意到自己的水杯是不是空了,也感到高兴。 认真的女服务生、赖着不走的客人,咖啡厅里再常见不过的景象。 我并不知道那小小的交流竟成为命运的分歧点。

12

最初的契机是商店街的经营者接二连三地死去。 他们的交情非常好,是多年老友。他们的身体同时出了状况,各自就医的结果皆是肝功能显著下降。所有人都不明白自己的身体为什么会突然出问题,几个月后竟相继死亡,家属们于是觉得事有蹊跷。 虽然无法追查出特定的原因,不过所有人死前的症状都很类似,家属怀疑可能是相同原因造成他们的死亡。他们的家庭医生怀疑是药物中毒,收集了所有人的毛发送往熟识的大学医院病理学研究室。 令人惊讶的是,死者的毛发里都含有大量的砒霜,而且是长期累积在体内的。 但是,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从何处摄取了如此大量的砒霜。 警方一开始怀疑是家庭内部问题,然而砒霜的成分显示他们摄取的砒霜完全相同。五个人不可能在各自的家中摄取同样的毒物,加上他们的家庭环境都十分良好,必须检讨其他的可能性。 警方决定彻底调查五个人经常出入的场所。 由于五人是这一带的名士乡绅,频繁进出的店数量不少。从寿司店、荞麦面店、家庭料理店到中华料理店都有。 出现在名单最后面的,便是那家咖啡厅。 接着,检测店内料理台和自来水管周边后,发现了大量的砒霜。

13

她总是将水壶擦得闪闪发亮,露出可人的笑容,手脚利落地替客人加水。 那个时候她究竟在想什么? 在发现空杯、拿起水壶的瞬间,以笑脸相迎一直要求加水的客人的瞬间。 为什么她要在水壶里加进那种东西呢? 从调查结果得知,这家店使用砒霜很长一段时间了。特别是水壶、水杯和流理台周围的反应尤其明显,至于咖啡杯、虹吸管、热水壶等则完全没有反应,也就是说只有水壶里被加了砒霜。而且一次的量也不多,大约是一星期只在这家店喝一次水的话,立刻就能排出体外的量。而那些常客是因长期喝下掺有砒霜的水,最后才发生了中毒症状。 那个上班族和朋友的死,也是由于每天都到那家店,一去就待上很久,且持续要求加水,体内累积砒霜的速度比较快。但或许不健康的生活也提早了他们的死期。 事情爆发后,有些人恶质地开玩笑说:“莫非她是不满那些客人只点一杯咖啡却一直要求加水吗?”不过这样一来,她那总是热忱接待客人的态度反而令人不解。 望月加代子在常客相继死亡之际便消失了踪影。 她住在咖啡厅附近的两房公寓,但等到警察终于踏进那儿时,屋里已没剩什么东西了。 但是,房里墙壁上贴着非常陈旧的大张外国观光海报。据房东表示,当打开门时,那光景让他不禁毛骨悚然。

14

望月加代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终究无人知晓。 她是东京人,几乎没有亲戚,独生女,有着家族遗传的虚弱体质,双亲也没有兄弟姐妹。高中时父母相继去世,她从都内的高中毕业后,便一直在咖啡厅或餐厅打工养活自己。由于长得漂亮,做事又干净利落,不论哪家店都非常器重她。然而她每隔两、三年必定会辞掉工作,离职时总是告诉老板“今后要在国外生活”。因为她那脚踏实地、完全没有娱乐的生活方式,每家店听到这样的理由时,都不禁认为“原来如此,她一直在存钱啊”。 不过,她是到了那家咖啡厅后,才开始使用砒霜的。 警方调查了她之前工作过的每一家店,并没有发现砒霜的痕迹,也分析不出她究竟是从哪里取得砒霜的。 这件事情爆发时引起了很大的骚动,这也是当然的,居然在住家附近的咖啡厅被下了十年的毒,任谁都难以置信。同时也造成其他店家很大的困扰,接受完警方的调查后,老板便关了那家店,退休不再工作。不久,他便悄悄地卖掉了店面。此外,老板和望月加代子没有任何私人的关系。

15

我喝掉第二杯咖啡,点起了香烟。 加代子为什么会一直待在那家店?她喜欢那家店的什么地方?是因为和沉默的老板很合得来吗? 从早到晚在那家小店当服务生,十年的岁月里毫不间断,定时地往水壶里加入砒霜,光是想象就令人深深感到不可思议。 那是为了打发时间吗?对她而言一切都是游戏吗? 很多时候,咖啡厅送上桌的水,客人会一口也没喝就留下来。那些客人没喝、必须倒掉的水,在她眼中或许是一场单人赌博吧。 你真幸运。 我想象着她喃喃自语地倒掉那些水的模样,没有人喝所以被倒掉了。即使如此,她也不觉得遗憾。因为她并非要杀死什么人不可,区别只在于幸运和不幸的人罢了。 唉呀,喝下了啊。 每次看到空水杯她便会露出微笑,或许那是苦笑也不一定。 这个喝太多对身体可不好喔。 然而,身为优秀的服务生,她不可能放着空水杯不管,必须立刻加水进去。只是她服务得愈周到,客人便离死亡更近一步。 那是什么感觉呢?她很享受这种左右为难的心情吗? 我想那确实有着无以名状的紧张感,那是唯有她才知道的游戏。这次的客人会喝下多少水呢?今天他会喝下多少水呢? 因此,她才能在那家店工作那么久。看着随时间过去身体愈来愈差的客人,或许就像每天观察盆栽的生长情况一样。 那个上班族又如何呢?至少在我看来,我认为她对那个上班族有好感。那个上班族给人的感觉不错,且打心底爱慕着她。 眼前浮现了她满脸笑容地往他杯里加水的模样。 你明明这么喜欢我,却对我下毒。你明明这么喜欢我,死亡却因此提早来临。 她比任何人,?99lib?不,只有她自己清楚这件事。然而,她却不停手,依旧拿着加有定量毒药的水壶往杯子里加水。

16

当我注意到时,杯里的水已喝光了。 我立刻察觉到那名青年走了过来。他外表看起来虽仍带着稚气,却似乎受过良好的接待训练。他立刻收掉了水杯,看来是要再加冰块。 他放下装有一块冰块的水杯后,我轻轻地对他点了点头。 他对我露出了微笑。 看到他的笑容,我突然觉得那或许是她表现感情的方式。 她没有家人,总是孤身一人。能干的她就算独居也能好好过日子,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 相对地,或许她不知道该如何表现自己的寂寞,也不懂该如何对他人表露自身的感情。 记忆中,她从未露出寂寞的神情,也不曾表现出渴望保护者或企盼有人成为自己心灵支柱的态度。能干的大姐,希望她一如往常勤快工作的大姐,只要靠近她便让人喘不过气的大姐。那样的她仿佛是个完全体。 不需要他人的她,难道未曾对自己的生存方式感到疑惑吗? 她聪明能干,工作态度干净利落,受到客人和其他店员的喜爱。 恐怕她根本感受不到何谓寂寞吧?然而,或许她也对此感到困惑,该如何表现自己的情感,又该对谁表露呢?是这个似乎喜欢自己的上班族,还是这个将自己当做姐姐般仰慕的大学生?要怎么和他们互动才能传达自己的情感呢? 因此,她在水壶里加入了砒霜,这是自己对他人的情感,是自己对他人表达情感的手段。 当我察觉自己对她的揣想投入过多感情时,不禁苦笑了起来。 这不过只是妄想罢了,只是一时太过感伤而已。 事发以来,没有人再见过望月加代子。曾对此案件大做文章的报章媒体在新案件发生后,便立刻遗忘了她的存在。警方虽对她展开了通缉,却没发现任何她的消息。只有她已经死了,或是逃往国外之类不负责任的传闻四处流窜。 事实上,加代子唯一的兴趣似乎就是工作。放假时,她也不出门游玩,总是在家懒散地度过一天。每个人都说她生活俭朴,存款数字应该不少。 留在公寓里的观光海报,那或许是墨西哥的海报吧?我脑中浮现出加代子搭上巴士一路南行的模样。 一路往南走。 她靠在巴士窗边撑着下巴,风轻抚过她那总是绑得整整齐齐的头发。 她面无表情,只是透过车窗紧盯着外头的风景。

17

我喝光水,打了个呵欠。 抬起头往外一看,太阳逐渐西沉。我因为太过缅怀过去,而坐了很久。 窗外行人走过。 刹时,。我仿佛看见一个很像加代子的女人经过。 那一瞬间,我心底泛起一阵寒意。 加代子如今究竟在何处? 一个在未知的拥挤城镇中行走的女人。 谁都不会留意的,一个随处可见的女人。 虽然长得漂亮,却不起眼。个子小而朴素,立刻就能混进人群。 究竟有多少那样的女人?在日本这个国家有多少居住着这种女人的城镇?看似个性良善的端正脸孔,充满清洁感的打扮。能接受快速理解工作、表现出色的女人居住的城镇到处都是吧。她不渴望他人相伴,独自一人便不会感到寂寞。不论去到何处,都能以理所当然的表情生活吧。因为她具有常识又能干。 明知自己做的事情是种犯罪,却不打算停手,也不打算被擒。最重要的是,她并不认为自己做了坏事吧。那是她的仪式,她唯一的方法。 如果我是加代子,会怎么做? 能够停止这场玩了十年..的游戏吗? 我心中涌起了这个疑问。 在那之前,她每隔两、三年便更换工作地点。虽然不清楚缘由,我想或许是习惯独处的她,反而不懂如何建立亲近的人际关系吧。工作几年后,难免会产生情感。不用说,她的性格、外表都十分出色,周遭的人也会待她犹如自己的家人吧。于是,她渐渐对身处这样的状态感到痛苦,才不得已以“要去外国生活”为借口辞去工作。 然而,她却选择在这家店待了十年,想来是毒药的魔力将她束缚住了吧。虽然我认为如果要使用毒药,定期变换工作地点比较有利,但她选择了留下继续左右客人生命这条路,这想必给了她某种强烈的充实感受。 这样的话,如今的她…… 夕阳晒上了窗户。 她仍旧在某处工作着。车站后头的小咖啡厅,常客,老实的店主。客人和店主都很高兴这次来了一个优秀的员工,将她端上的咖啡杯送到嘴边。她非常努力地工作,总是勤快地更换烟灰缸,并在空杯里加水。 或许此刻她也正一脸欣喜地擦着水壶。 我拿起账单,站起身。夕阳透过窗户射进眼里。 真可怕。 但是,那并非对今天也许仍在某处下毒的她感到害怕,而是对安心于她可能还活在某个地方的自己感到恐惧。 “谢谢光临。” 方才的青年和我擦身而过,对我点了点头,走去收拾我喝过的咖啡杯。 身形瘦长的老板低头打着收款机。 “您以前该不会住在这里吧?” 他向我搭话。虽然留着胡子,意外地却是个很年轻的人。 可能是听到了刚才我和那名青年的对话吧。 “不,是我朋友住过这附近。他以前常带我来这里的咖啡厅。” “这样啊。” 老板轻轻地点头,计算着价钱。 “其实我过去也住这附近,只是之后我父亲健康恶化,全家搬回老家了。两年前,我回来买下这个地方时,吓了好大一跳,这一带变得我完全认不得了。” 这么说,老板可能不知道当时的案件。我茫然地想着,他看起来这么年轻,或许是因为发生过那种事情,才能便宜地买下这里吧。 “老板,湿纸巾送来了。” 青年打开收款机旁边的门,走到店后头去了。 敞开的门上贴着被阳光晒得泛黄的旧海报。青年嘴里吆喝一声,提起了装着湿纸巾的塑料袋。 “请务必再次光临,我父亲也会很高兴的。” 我听着背后传来的招呼,走出店外。

18

我思考着老板最后那句话的意义,慢慢地走在通往车站的路上。 我父亲也会很高兴的。 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父亲后来健康恶化,全家搬回老家了。 那和他父亲有什么关系吗…… 杂乱的商店街,拥挤的购物人潮。 能看见老旧的圆环和慢如牛步的公交车了。 我走进车站,打算在自动卖票机购买车票。 随意透过窗口玻璃看向车站办公室的瞬间,某种东西在我脑中炸了开来。 我目光所及之处,贴着某处温泉的大型观光海报。 我父亲也会很高兴的。 他是那个老板的儿子。健康恶化的是那个老板,他由于那起案件不得不关店,搬回老家。 然后,他再次买回父亲曾开店的场所,经营起了咖啡厅。 为什么?为什么如此执着咖啡厅这门生意?

19

外国的观光海报。 刚才,那名青年打开店里后门时,门的另一边贴着海报。 墨西哥。南国。乘着巴士南行的加代子。 我确信那是曾贴在加代子房里的海报。 如此说来,那间店,那起案件…… 我突然一阵晕眩。 只有加代子才有着黑暗的热情吗?难道默默泡着咖啡,一直站在吧台里的主人对顾客就没有感情吗?所以两人才会有着宛如家族的亲密感,不是吗? 这是妄想,这不过只是妄想。 刚刚喝下的两杯水。 喘不过气只是我多心罢了,不知为何冷汗涔涔一定也是我的胡思乱想而已。 我拼命告诉自己,边逼着颤抖的手,将捏得发热的车票硬塞进自动剪票机里。 奥德赛

01

可可洛可发现..自己能动是多年前的事情了。 从开始能动以来经过了长久的岁月,今天仍旧能在某个小村庄或是小镇听到欢呼声。 可可洛可来啰。传说中的可可洛可。上次来这里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听说是我奶奶那一代时来的。没想到我能活着看到可可洛可啊。 当可可洛可从遥远的地平线那一端出现时,有人会看见一艘大船,有人则仿佛看见巴别塔而惊惧不已。可可洛可也曾被无法接受的人丢过石头。 可可洛可总是缓慢地移动着,巧妙地操作底部那蛇麟般的突起物,在地面上缓缓爬行。 历经长久的风霜,可可洛可也产生了悠然自适的性格。藤蔓蜿蜒在变成阶梯状的石墙上,小鸟在上头搭起了鸟巢。雨水透过石头的排水管聚集到储水槽里,小葡萄园在可可洛可斜面形成了阴凉的影子。 可可洛可的上方是居住地。住民们在石头建筑物窗边装饰紫罗兰的花盆,或垂挂织有美丽图案的布帘,努力想让可可洛可所到之处的人们看见赏心悦目的风景。 可可洛可看着飞奔前来的孩子和放声大叫的狗儿。可可洛可的中庭里聚有各式各样的市集。进口自可可洛可行经城镇的珍贵香料、酒类以及异国书籍很受欢迎。那住在靠近地面的男人,家族世世代代经营邮驿,保管着要寄给不知几年才会经过的城镇居民的信件。群集而来的人们将信件放人开在可可洛可墙上的邮筒里,甚至有从男人祖父那一代保管至今的信件。 人们会在墙上签名或是留下讯息。曾经有个男人,发现了住在遥远城镇的母亲写给儿子的留言而泪流不止。可可洛可总是在城镇附近停留一段日子。 下次什么时候会再出发呢?接下来要去哪里呢?少女们向位于可>..可洛可顶端的长老问道。 可可洛可的顶端有个小小的观星台。长老住在那里,观察星象并和可可洛可商量前进的方向。红旗扬起是移动的讯息,白旗则是继续停留的意思。 长老翻阅世代传承的旅行日志,思考着往后的去向。 可可洛可需要一些油和盐,所以往西北方前进吧。那里应该有祖父那一代到过,有着盐田和橄榄田的村落。只是,过了一百年,那个村落还在吗? 可可洛可里住着很多世代繁衍的家族。中庭的墙上,挂有各地相遇的许多艺术家为可可洛可绘制的壁画,其中也不乏具有高度历史价值的画作。历史学家们为了详细调查画在石板地上的可可洛可旅行历史,有时也会暂住这里。 最早始于何时?可可洛可第一次移动是在什么时代? 历史学家向长老请教道。 这真是很困难的问题啊,长老低语着。 可可洛可最古老的地方只留下了画。根据画的内容,可可洛可最早似乎是西方海边的要塞都市。 边听他们的对话,可可洛可回想,自己最初的记忆是一片有着红土、茂盛灌木丛绵延不断的广大土地。过去,可可洛可曾牢牢地依附在大地上,连自身拥有意识都不晓得。远方而来的人们在他的头上削开岩盘,慢慢往下挖掘,盖起小小的城镇。他们在那里住下,运来土壤,栽植树木。人口渐渐增加,愈来愈多的家族住了下来,城镇缓缓地扩张,终于整座山成为一座城镇。城镇与山密不可分,人们在山脚筑起坚固的城墙,形成了无人统领的自治体。

02

第一次移动是在什么时候呢? 那是个动荡不安的战乱时代。各民族兵戎相见,血流成河,他的城镇也多次遭受嗜血之辈的攻击。城镇竭力战斗,然而在敌人多重包围之下终于弹尽粮绝,老人和孩子接连死去,女人的哭泣声镇日在可可洛可内回荡。男人虽然不眠不休地勇敢抵抗,敌人数目却始终不见减少。 可可洛可的怒意翻腾,他对于与自己共同生活的人们每天悲惨死去的事实愤怒不已。 当他意识到这股愤怒的瞬间,地面剧烈地摇动并发出了巨响。地面吞没了包围着可可洛可的敌群,剩余的人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逃了出去。可可洛可这才发现自己站起来了。 可可洛可知道自己能动了,便踏上寻求平静之所的旅程。留在其中的人们再次成为自治体。那就是长久旅行的开端。 可可洛可的历史代代相传。人们举行庆祝和可可洛可共生的祭典,喝着可可洛可葡萄园出产的酒。 可可洛可也曾在广大的草原旅行。游牧民族骑着马向他挥手。住在高原王国的少女也曾盛装打扮替他送来山羊奶。 可可洛可想起了飘浮在高空中宛如棉花的云朵,神圣朝日照射之下的山脉轮廓,吹动麦田的风,还有人们围成一圈跳舞的祭典。 偶尔,也有盗贼集团袭击行进中的可可洛可。可可洛可的居民会果敢地与之作战,而可可洛可则毫不留情地加速碾过贼群。可可洛可在内心发誓,绝不让居民再次遭到屠杀。他听着底部突起下方盗贼的骨头碎裂声,毅然地往平原移动。 各种身分的人们停留在可可洛可。有国王和公主,也有商人和天文学家。当天文学者和长老为了星星的运行唇枪舌战之际,一旁故作姿态的吟游诗人对高贵女性唱着情歌的光景非常美好。 在温暖的地方旅行时,可可洛可遭遇了危机。带着病菌的老鼠入侵了可可洛可。转眼之间瘟疫蔓延,许多居民相继倒下。长老心生一计,决心放火烧毁城镇,烧光所有老鼠。居民首次被迫在可可洛可之外建立村落,那是非常艰辛的时代,可可洛可也暂时无法移动。当一度失去的城镇复兴,居民再次回到可可洛可已是数十年后的事情了。 这个苦难的时代也是可可洛可历史的分歧点。这个时代宣告结束之际,出现了舍弃和可可洛可一同旅行,选择定居的人们。 对选择了各自道路的人们而言,那是痛苦的别离。可可洛可半数的居民选择了定居,可可洛可持续了一段寂寞的旅行。然而不久出现了新的入居者,可可洛可再次充满活力,新的世代也诞生了。 新世代的人们渴望着新的国境。他们想前往新的地方,新的世界。可可洛可前往了新的大陆。 那是个偶然的契机。他暂时停留在浅湾的不远处时,或许是地形的关系,突然涨潮了。伴随剧烈泡沫不断往上窜升的浪潮,让可可洛可陷入了惊慌。然而,当他察觉时,自己居然已浮在水面上。 可可洛可知道自己会游泳了。 只要习惯后,大海其实非常舒适。在陆地时,斜面上的行进总有限度,能够前往之处相当稀少。而且大型村落与城镇逐年增加,可可洛可的通行愈来愈困难。如果是大海,则到处都能去。 渔夫们会来向可可洛可兜售鱼货,搭乘豪华邮轮的客人会对可可洛可微笑。可可洛可在蓝色大海上朝着新大陆奔驰。 在新大陆上又加入了新的住民,世代交替以惊人的速度进行着。 年轻人大声疾呼需要新的技术,可可洛可不得不随着时代进行改变。可可洛可被覆盖上塑料,埋设了粗电缆,在观星台上立起了许多天线。美丽的石造墙壁为钢筋掩埋,以水泥固定住。 可可洛可里经常响着喧嚷的音乐和新闻,鲜艳的电子装饰在竹篱笆和墙壁上闪着五颜六色的光芒。 可可洛可在广阔的新大陆上四处移动。 再也不是能够缓慢旅行的时代了。居民向可可洛可主张,时代正追求着速度。 也不再有长老,而是由居民们透过合议制决定可可洛可的行进方向。 可可洛可卖力操作着底部的突起,不眠不休地整晚移动。他费尽心力想达成居民们的要求。 即使如此,年轻人却说可可洛可已变不出新把戏,丢下因钢筋水泥而变得杂乱无章的可可洛可离开了。 可可洛可只剩下老人。 老人们不希望四处移动,可可洛可放缓了速度,在安静的地方悄声度日。可可洛可也觉得累了。 老人们过着清扫古老壁画,或读堆放在邮局仓库里那些没寄出的古老信件的生活。 某天,一对经过附近的年轻男女注意到了可可洛可。可可洛可那美丽古老遗迹的模样吸引了他们。两人都是艺术家。他们参观了可可洛可内部,拜托老人让他们画上新的画。老人答应之后,两人带来了朋友,拆掉不再使用的电缆、生锈的钢筋和有裂缝的水泥,复原了可可洛可的原貌。可可洛可再次聚集了年轻人和喜爱古老、美丽事物的人,定居者也慢慢增加,不久可可洛可成了艺术家们的沙龙。 可可洛可前往温暖的海上,在那里缓缓地上下起伏着。 陆地变得十分拥挤,可可洛可再没有能够旅行和安静生活的地方。许多人选择了和可可洛可一起生活在海上。 从那之后,经过漫长岁月的某天,陆地上到处出现了闪光。空中激烈地交错某种大型物体,爆炸未曾间歇。四处可见陆地上升起奇形怪状的云朵。 大浪袭来,可可洛可好不容易才能浮在海面上。 一会儿,陆地安静了下来,却下起飘散恶臭的大雨。雨停不久后,可可洛可的居民相继生病死亡。 最后一人,是过去曾长久率领可可洛可一族长老的子孙。 男人即使孤身一人,也不停写着自以前起便一直传承下来的99lib?旅行日志。他爬上观星台,边看着天空边对着可可洛可说话。然而,很快地他也死了。 可可洛可里谁也不剩,沉默包围了世界。 可可洛可在海浪间摇晃了一阵子后,想着说不定某处还有人在,便试着游了一段距离。可是,不论到哪里都不见人影,只有无止境的空荡荡世界。 去哪儿了呢?那些孩子们,摇着尾巴追过来的狗儿,横越我眼前的牛群,穿着鲜艳服饰的少女。可可洛可独自一人。 可可洛可决定前往自己过去曾居住、初次站起来的地方。没有特别的理由,只是想看看那儿而已。 他记忆中的那片干燥红土大地仍广阔无垠,可是这里也渺无人烟。可可洛可缓缓确认着大地的触感边四处移动。 可可洛可找到了自己初次站起来的地方,他试着轻轻钻入那个洼地。至今为止的漫长旅行仿佛只是转瞬间的事。 可可洛可坐了下来,决定休息。 可可洛可陷入熟睡,梦见了以往旅行中看过的景色。葡萄园的风、闪亮的云朵、在草原上挥手的人民,亲吻着信件的老太太。 那是个好长好长的梦。 熟睡之际,可可洛可忘了自己能够站起来,连自己拥有意识都忘了。 潮来潮往,日升月落。

03

一天,某种东西刺激了可可洛可的意识。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可可洛可一下子便从梦中苏醒。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醒来? 脚步声响起,有人走在干燥的大地上,朝这儿过来。 那不是梦,的确有人大步踩着大地走向这里。 你 770b." >看,那好像可可洛可喔。 少女凛然地说道。 可可洛可是个传说吧?虽然我听爷爷说过,但根本不知道现实中存不存在呢。 少年惊讶地回答。 很久以前,可可洛可流行瘟疫而烧毁城镇时,我的祖先离开了那里。但我们家族世世代代都口耳相传着可可洛可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们在上面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没时间了,得赶紧回船上。这里被污染了,很危险。 少年害怕地说着。 等一下——我一定要确认过才行。那实在太像可可洛可了,和我们家流传的画上的样子好像。既像大船,又像巴别塔。 脚步声愈来愈近。 你看,果然是可可洛可!虽然已没有人居住,但所有东西都保持原样,连观星台都有! 可可洛可听着轻快的脚步声登上观星台楼梯,一股怀念之情涌上心头。过去曾有许多这样的脚步声,总像浪涛似地在头顶上响着。 少女爬上观星台,俯瞰无人的大地。 对,长老就是在这里观察星象,决定目的地。以前的人会在目的地等待着。等待缓缓穿过旅行的城镇,越过地平线前来的可可洛可。 对,大家会等着。可可洛可听着少女的声音重复说道。眼前浮现了那面旗子。移动时是红旗,停留时是白旗。 可可洛可,你听得见吗?这里已经没有人在了,大家在更遥远的地方喔。等你的人通通都在更远的地方。 少女从观星台对可可洛可说着。 我们一起去吧,我们会再次和你一起生活。大家会住在你的里面,所以我们一起去吧。 怎么去? 可可洛可思考着,该怎么去,又要去哪里呢?在这个不论走路还是游泳,都看不到任何人的世界里。 你应该哪里都能去的,我们也是。 突然,当可可洛可发现时,已轻飘飘地浮在空中了。 可可洛可发现自己能飞了。 可可洛可再次竖起旗子。迎风飞舞的红旗。宇宙的风吹拂而来,在一片蓝色的星球中前进。那里有等着可可洛可的人,有拿着信挥手迎接的人。 我们仍在旅行的路上。

01

一如往常地随意翻开书后扉页的瞬间,她不禁暗自“咦”..了一声。 像是某种既视感。 因为发现了曾经看过的名字。 不用说,她当然记得自己一直找寻的名字,然而眼熟的是那接续在旁、果然曾在某处见过的名字。 浅井光 笔力强劲,十分清晰的字体。 嗯。 夏盯着那个名字好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什么,从书架抽出别本书。之前借过的书,该不会也…… 如心中猜测的,翻开扉页上头贴的卡片一看,接在蓝色日期章之后,离自己要找的名字稍远的地方也有着这个名字。 浅井光 没错。 出乎意料的发现让夏的胸口慢慢热了起来。她翻出所有记忆能及的书籍扉页,“浅井光”这个名字不是和那个名字排在一起,就是写在相隔不远处。 唉呀,这实在是…… 夏无意识地抬起头,若无其事地环顾图书馆一周。 偶然间和窗边那个姿势不佳、比自己小的女孩四目相交。 图书馆窗户下都是紧贴着墙壁的书架,她将腿抬到书架上头,一只手撑着后脑勺地看着书。 夏有时会看见那个短发女孩。该说她给人的感觉很神经质吗?她全身散发着“不要靠近我”的讯息,总是独来独往。 她瞬间露出了讶异的表情,接着似乎“哼”了一声,不高兴地望向窗外。 夏耸了耸肩,拿起最先挑好的书走向借书柜台。

02

夏找寻志田启一读过的书,只是单纯地突发奇想。 毕竟他都毕业半年以上了。对高中生而言,所谓的毕业生,老实说和死人差不了多少。自己身处的这个所在,在这三年间是世界的中心,只有这里拥有色彩,而周围的家庭、城镇、日本或海外都不过是背景罢了。 然而,高中三年级的关根夏觉得很无聊。 不,无聊两字有语病。她并非那种会感到忧郁、苦闷、别扭,散发负面气质的女孩。她总是以优秀的头脑和好奇心观察这个世界,以柔软的思考方式确确实实地做着前进世界的准备。至于长相,她也拥有就这个年纪的女孩而言足以自豪的美貌。问题在于,就她这个年纪的女孩来说——不,她的状况是从小开始——太过平衡、太过客观地看待包含她自身的任何人。 她从小便隐约察觉到这一点。 自己无法成为故事的女主角。 不安定的人才能当上主角。只有像细碎波浪般闪闪发光,同时拥有光明与阴暗面的人才能当上主角。所谓故事,不论什么形式,只要是以主角的成长为主题,这个要素今后恐怕也不会有任何变化。也就是说,像自己这样没有烦恼,也不曾失败的人是当不成女主角的。不管怎么说,她能拿来当成故事的人生插曲少得离谱。 当她看着电视动画中泪流满面的主角时(而且他还受到了蛮横父亲那只能以“非科学”三个字加以评论的斯巴达教育,然而她实在无法对他的泪水产生同情之意),还是小孩的她模糊感受到了这些事情。 每天背着书包走在上放学的途中时,少女思考着。 看来童年阶段并不适合自己。 她没有孩子气的危险倾向,也没有能讨大人欢心的天真无邪。双亲和老师也早就不特别留意她,因此,没有权限也没有自由的儿童阶段,对她而言只不过是无止境的准备阶段罢了。 最适合自己的所在恐怕是成为大人之后的人生吧。 少女的预感十分正确。当母亲为哥哥和弟弟进入思春期或反抗期感到困惑,而向朋友抱怨时,她也只是淡淡地观察着周遭的状况。 哥哥他们能够成为主角,但我没办法,我身上不会发生任何事。

03

图书馆在沉重木制拉门的另一边。 位在二楼的角落。空荡荡的彼方天空,茂密的榉树顶端连成一片。 这所高中位于高地上。因为是很久以前的城堡遗址,从远处看来也很像要塞。但或许是不想让学生分心,从校内几乎看不到外边的景色,只能看见天空。 夏很喜欢这间图书馆。校园里虽然还有好几个中意的地方,不过她最喜欢这里。 尤其是开门进来的瞬间开放感,总让她心情愉快。不管是特别教室独有的宽广,还是天花板的高度。 这里好像大海。 夏总会陷入这种错觉。 为什么只要一进入这儿,就有乘船出海的感觉呢? 提到图书馆,比起看书,自修的学生通常更引人注目,不过这所高中另有独立的自修室,图书馆意外地没什么人。 又重又大的旧书桌和椅子。书桌上有太多毕业生刻的文字,已无法辨认。 阅览区虽然四周都是窗户,房间深处的藏书区却并排着高达天花板的书架。世界文学全集、古典全集、历史事典、地理事典、美术全集和思想大系。只要踏进这儿,带着霉味的刺鼻空气便迎面扑来。一想到有那么多学生站在同样的地方,翻阅同样的书籍,夏就觉得不可思议。 她在书架阴暗处随便找书看了一阵子,觉得腻了,便在窗边走来走去。 这真是个不上不下的季节。 校庆才刚结束,校园里散发着某种懒散的气氛。 明知道差不多该朝考试季节踩下油门了,然而一看见终于开始转红的行道树,便又提不起劲来。 突然,夏察觉背后有动静。 咦? 她看向隐约映在窗上的身后风景。 八张能容纳八个人的大书桌之中,坐落着摆放大开本书的低矮书架。 夏的视野一角,浮现某个迅速穿过那书架另一边的水手服身影,消失在书架之间。 是谁进来了呢? “小夏,你在发什么呆啊?” 一道低沉的嗓音从她身后响起,夏吓了一跳,转过头去。 “你什么时候在那里的?” 一个瘦长的少年从并排的椅子上扭动着身体坐起,他刚刚似乎正在睡觉。 “你来之前就在了啊,只是不小心睡死了。” “是吗?” 夏拉开沉重的椅子,坐在少年对面。少年也整理好学生服,重新坐直。从他乱翘的头发和眼睛沾着的分泌物看来,显然睡了好一阵子。 “怎么了?犯相思吗?” “是就好了。” 夏“哼”了一声。少年毫不在意地揉了揉眼睛。 “你会去话剧社的庆功宴吗?” “应该会吧。” 樱庭克哉比夏小一个年级,是话剧社的学弟。 话虽如此,两人主要的社团活动是网球社。很多人平常属于运动社团,校庆期间却以文艺社团成员的身分参加校庆。也有人平常参与班上的活动,只在校庆期间确保其他属于自己的团体。说是话剧社,不过两人并非演员。他们帮忙搬运大、小道具之类的各种后台杂务。夏是受朋友请托才在这段时间来帮忙,又因需要手脚勤快又有力气的打杂人员,夏便挖了网球社的学弟一道。 克哉乍看之下身材瘦长而不太可靠,但实际上他网球打得好,也非常聪明。由于散发出柔和又有趣的气质,他广受学长姐和学弟妹的欢迎,混在女孩子之间也不显得突兀。夏将他定位成“好用的家伙”是相当正确的。 “听说小夏接受了K大的推荐入学?” “你听谁说的?” “不知道,大家都这么传。” “那是骗人的。” “我想也是——绝对是这样。小夏好胜心强也善于竞争,一定会想参加考试的嘛。推荐入学一点都不有趣,对吧?” 夏不禁苦笑,克哉摸透了自己的性格。 接近年底时,就会有人开始散播这些假情报,让考生们都神经紧张了起来。事实上,的确有些人今年内便会决定接受推荐入学,无法完全以假情报一笑置之,众人反而更疑神疑鬼。不过原本夏的文武双全和稳定成绩就有目共睹,不难理解为何会有她接受了推荐入学的流言。 “刚刚小夏露出少见的郁闷表情,吓我一跳。” “是吗?” “怎么了?” 克哉也很擅长看穿他人的心情。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高中生活马上就要结束了啊。” “咦,小夏也会想那种事吗?” “当然啊。” “我觉得小夏呀,是那种想赶紧毕业,之后就立刻忘记我们的人。” 夏很惊讶,难得他的口吻听起来有点冲。但当她再次端详克哉的神情时,只剩一如往常般吊儿郎当的笑脸。 克哉有着一张娃娃脸,再加上总是笑容满面,看起来很孩子气,其实相当稳重成熟。他并非对谁都一视同仁地亲切以待,会彻底避开讨厌的对象,也有微笑着戳中对方痛处的冷酷面。夏和克哉认为彼此十分相似。有时,两人会互开玩笑“为什么没人觉得我们是一对呢?”然而他们很清楚,两人只要在一起就会散发出共犯者的味道,一点都不像情侣。 这么说来,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也这么想过呢。 原本各年级就是按照排序毕业,没什么好计较的。然而,平时亲近的学长姐在这个时期只会谈一些关于自己未来的事,实在很让人火大,有种被他们抛下的感觉。 而去年此时,夏的眼前正坐着志田启一。 时间过得真快。 笑容突然从克哉脸上消失,他哐当一声,粗鲁地拉开椅子站了起来。 夏吓了一跳。 “怎么了?” “小夏在发呆,很无聊啊。” “抱歉。对了,我们去碧安卡吧,好久没去了。” 夏也慌张地跟着起身。克哉似乎发现自己在想志田启一的事了。克哉以不满的眼神看着夏。 “碧安卡吗?嗯,好啊。” “我请你吧。” “真的?” 克哉好像稍微恢复了心情。 夏跟在克哉身后要走出图书馆时,一股突如其来的奇妙感应让她停下了脚步。 “小夏?” 克哉注意到她的反应,回头问她: “怎么了?” “喂,刚刚有人经过那里吧?” “咦?” 两人看向微暗的书架深处,那儿没有任何人影。由于并非远到看不清的距离,若是有人出现一眼便能看见。 怎么可能? 夏感觉后颈紧绷起来。 “奇怪,刚才明明就有人从克哉背后书架的另一边进去里面。我看到那个人映在窗上的影子了。” “咦?这样说来,那人不就是在我们没注意的时候出去了?” “不,没有人出去。” 夏僵硬地摇头否认。 克哉露出害怕的神情,交替看着书架深处和夏,不久露齿一笑。 “我知道了,那是幽灵。” “别开玩笑了,那种东西和我绝缘。而且究竟会是谁的幽灵啊?” “当然只会是那个人的。” “谁啊?” 克哉转身迈出脚步,干脆地说道: “小夜子啊。”

04

克哉过于干脆地说出那个名字,让夏惊讶了好一阵子。 她听过那个名字——同校毕业的哥哥有次不小心说溜嘴,但他并没告诉夏太多小夜子的事。 就是这样。夏不曾在校内听过“小夜子”,虽然晓得暗地里有人在谈论,然而始终没有成为公开的话题。她认为自己在校期间什么都不曾发生,也不会发生。 她比克哉慢一步走下学校前的坡道。 傍晚的确来得更早了。同样的下课时间,天空的橘红色彩却愈来愈浓,眼前的景象让人不由得感伤起来。 我无法成为主角,在我身上不会发生任何事。 “喂,小夜子是什么?” “咦?” 克哉突然这么一问,夏不知该如何回答。 “每三年一次,不是吗?按照传闻应该是明年。” “我不知道,应该是常见的校园鬼故事吧。” 夏佯装毫不关心地答道,内心深处却仍想着方才在图书馆窗玻璃上看到的东西。那迅速穿越书架另一边的人影,在她心中反复播放着。然而,心底的另一个声音却强力否定那道人影的存在。 我不可能看到那种东西的,一定是某种错觉。 “果然是这样吗?那也无所谓啦。奇怪,那为什么大家都不提这件事呢?我觉得大家明明都知道的。只要听到这个名字,大家瞬间就会露出害怕的神色。虽然没人知道实情,我却觉得那就像空气,早散布在学校里了。” 克哉微微抬头看了悬崖上的校舍一眼,夏也随着望去。远方的窗玻璃反射着夕阳的光芒。 “那里,很沉重吧。” “很沉重?” 夏反问克哉。 “是啊。我每次进去里头,就觉得身体多了某种负担。” “负担?” “是啊,负面的重担。” “啊,原来如此。” “我原本以为是传统之类的东西,看来并非如此。” 克哉真是敏锐,夏心想。他也感受到那股气氛了。虽然大家平常都不放在心上,然而只要一察觉,便会发现那股气氛早已深入骨子里了。 “或许刚好相反也不一定。” 夏低着头,边走边说道。 “相反?” “说不定到处都存在着小夜子——也就是大家称为传统的东西。或许大家都误解了小夜子存在的意义。” “哦,这说法真有趣。小夏今天果然和平常不太一样。” 克哉竟然觉得自己无心的一句话有趣,夏感到很意外。 “是吗?” “其实我提起小夜子,是因为我们班在讨论小夜子究竟存不存在。” “小夜子究竟存不存在?然后呢?” 夏体内某处对克哉的闲谈产生了反应,她觉得自己逐渐冰冷了起来。 “他们决定下次要叫她出来。” “叫她出来?怎么做?” “他们似乎打算模仿狐狗狸的做法,在放学后以‘小夜子大人’的名义唤她出来。” 夏不知为何背脊开始发凉。 “克哉,你该不会想参加吧?” “我才不参加,只打算在旁边看而已。” “他们什么时候要进行?” “下星期六的放学后,全班留下来一起看。” “是吗?” 不知怎么地,夏感觉喉咙深处卡了个苦涩的东西。 今天是星期二,她脑中某处迅速地计算起天数。 远处闪着钝重橘红色光芒的窗玻璃,似乎正看向这里。 停手吧,不要做那种事。 夏竭力地否定脑中浮现的那句话。 我才不相信那种东西。我不适合那种话语,因为我的人生根本不会发生任何事。

05

追逐某个人读过的书是件很困难的事。 夏曾在少女漫画之类的书上看过这种乍见之下非常浪漫的行为,所以抱着“这是优雅的行动”的念头追逐起启一看过的书。然而,扣除记忆中残留的几本书,这其实是件相当麻烦的事。 贴在书本后面的图书卡上记录着借出的日期、学年、班级号码和名字。受欢迎的书有多张图书卡重迭,鲜少被借阅的书籍的图书卡则大都空白,或只有好几年前写下的一个名字孤伶伶地留在上头。启一非常喜欢看书,很多书后面都有他的名字。麻烦的是他的字非常丑,而且和他一样写得一手烂字的学生还不少,有时很难辨认出他的签名。 但这个叫“浅井光”的学生还真厉害啊,夏感佩不已。他想必是忠实地追逐着启一读过的书。不知道他是认识启一,还是偶然发现自己和启一兴趣相似,于是决定追随他。虽然夏无法确认真正的原因,这个发现却让她很愉快。 又发现一本同时有着两人名字的书时夏的内心非常雀跃。对她而言,这个游戏已成为秘密的乐趣。 今天就到这里,回家吧。 当她这么想着边阖上书页时,突然有人迅速走进了书架之间。 啊,是她。 那个短发、身材瘦长的女孩。她也注意到了夏,倏地停下脚步。 夏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面对她。 她虽然板着脸,却是个漂亮女孩。褐色大眼睛上方一弯形状姣好的眉毛,人偶般的鼻子和小巧的双唇让略长的脸孔显得恰到好处。 明明这么可爱,为什么总板着一张脸呢? 夏轻轻对她点头致意。 夏的微笑带着对她外貌的赞赏,及对她那份怒气感到不解的双重意义,然而她却回报夏一个冷淡而轻视的眼神。 少女露骨地表现出不快后,转身朝窗边走去。 夏不禁感到一阵苦涩。 为什么?为什么要为这种小事痛心? 她盯着少女的背影。 我没有受伤,我才不会被这种事情伤害。不可能所有认识的人都对自己抱有好感。这世上有各式各样的人。 少女蓝色的背影冷冷地浮现在窗边。看起来就像是拒绝了晚秋的阳光一般。

06

只要一下雨,天气便更冷了。 空气仿佛低声叹息着,树木的颜色渐渐深浊。 夏在图书馆里找寻两个名字。一个是高自己一年级的网球社学长——如今已不在校的学生,及追逐着那个名字的另一个名字。 我这是在做什么呢?夏自嘲地想着。 我是不是太过感伤了呢?我应该不会有任何负面情感的,然而究竟感伤能算进负面情感里吗? 她思索着这些事情,但也很清楚,还有另一个自己正兴致勃勃地观察着陷入感伤的自己。真是的,如果能更沉醉于这个有些感伤的自己,就能成为主角了。 “小夏,你该不会喜欢志田学长吧?” 夏惊讶地抬起头,克哉坐在桌子的另一边。 “怎么这么问?” “因为感觉你们很要好啊。” 夏观察着克哉。这到底是他准备周详的问题,还是一时兴起的想法?夏无法从他的神情判断出来。 我自己又如何呢?有充分表现出惊讶的样子吗? “我们很要好,我也十分尊敬他,但没有你说的那种感觉啦。” “真的吗?” 看到克哉一脸怀疑,夏苦笑了起来。 对,不是那种感觉,所以我现在才会这么烦恼。 夏原本想这么说,不过还是咽了下去。 “你自己呢?和美保还顺利吗?” “不顺利。” “咦?不顺利吗?” “应该吧,我觉得差不多结束了。她最近很冷?99lib.淡。” 克哉和网球社同年级的女孩子交往了快一年。 “什么啊,这话该由美保说吧。” “她或许受够我了。” “为什么?” “因为我很随便。” “没那回事。如果你很随便,大家不就更随便了。” “嘿嘿。” 克哉抓了抓头,神情有些苦涩,夏也就不再追问。 两人短暂地翻了翻手上的书,不过显然谁都没办法静下心阅读。 “我听到一个传闻。” “什么传闻?” 克哉再次抬头小声说道,夏仍看着书页反问。 “听说志田学长拿过钥匙。” 夏感觉自己的表情僵硬了起来,但还是算准时间,尽量自然地抬头。 “什么钥匙?” “就是小夜子的啊。” “小夜子的钥匙?” “对。听说每年毕业典礼时会将那把钥匙交给下一任的某人,那人再拿钥匙做些什么,所以现在也有某个人持续保管着那把钥匙。小夏,你没听学长说过这件事情吗?” “没有,我没听说过。” “真的?” “真的。” “是吗?那来问问小夜子大人吧。” 克哉双手交握在后脑勺,瞪着天花板看。 “那你就问吧。” 夏故作平静,佯装专心看书的样子。 “对了,小夏,你不觉得这间图书馆很像一艘船吗?” 克哉无心的一句话吓了她一跳。 “克哉这么觉得吗?我也是。每次进到这个房间,不知道为什么就有种乘船出海的感觉。果然不止我这么想啊。” “那是横梁的关系。” 自己这么兴奋地附和,却换来克哉泼冷水似的回答,让夏很没劲。 “横梁?” “是啊。” 克哉指着房间深处的书架。 “从我们这个方向看,里边的书架不就像和柱子并排吗?而里边的正面也有书架如横线纵排着,直线和横线互相交叉。然后,天花板上有两根水泥横梁,根据角度的不同,有时会看不见柱子和正面书架上方的两侧。这么一来,瞬间便会有种书架是帆船桅杆的错觉。” 夏感到豁然开朗,仿佛眼前的景色突然亮了起来。 “真的。对啊,就是这样。只要一进图书馆,就会觉得木头地板很像甲板呢。” “是啊,一定是这样的。” “好厉害,我从没注意到这件事呢。那么,大海呢?” “什么?” 夏装成没看见克哉发现自己说错话的表情。 大海呢? 夏回头看向窗外,天空正闪耀着。被切割出来的天空。无限的天空。 大海在何处呢?

07

夏拉开图书馆沉重的门。 那名少女站在窗边。 她的视线仿佛要刺穿夏的身体。 夏冷静地观察着她。 这股敌意是怎么回事?我对她做了什么吗?她不满我对她感兴趣吗?因为我无视那“不要靠近我”的讯息,冒犯了她吗? 少女的模样宛如以窗为背景地收在画框里。 明明就像一幅画,她究竟不满意什么呢? 夏边看着少女边走向里头的书架。 好意和恶意。虽然一句话都没说过,那样的情感却能传达到自己心中。人心真是既暖昧又不可思议的存在。 少女的轮廓和天空融为一体。 图书馆是船,那么大海在哪里? 夏对着少女身后的天空问道。

08

那是夏不停思索着那个疑问的某天。 当她正打算回家,边换着鞋子边和朋友聊天时,脑中瞬间闪过了一句话。 ——那就问问小夜子大人吧。 是克哉的声音,为什么此刻会想起这句话? 夏愣愣地站在原地。朋友不可思议地望着她。 她胸口顿时骚动起来,似乎忘了某件重要的事。 这股不安是怎么回事?克哉是何时说这句话的? 钥匙。对,钥匙。 “听说志田学长拿过钥匙。” 没错,他问我知不知道这件事。我回答没听过。然后,他这么说了。 ——是吗?那就问问小夜子大人吧。 夏感到毛骨悚然。 “那你就问吧。”自己如此回答的声音在脑中苏醒>.99lib?。 当时忘了问,不过那应该是指他们班要举行的狐狗狸游戏吧?然后,他打算在那时问小夜子大人——现在是谁拿着钥匙? 而今天,便是那个游戏的举行日期。 新的恐惧感爬满了夏的全身。

09

今天。 “夏,你怎么了?” 听到朋友的问话后,夏回过神来,对朋友合掌道歉: “抱歉,我忘了东西。你先回去吧。” “咦?没关系,我等你。” “这有点花时间,你先走吧,不是还要赶公交车吗?” “真的没关系吗?” “没关系、没关系。” 夏随口应完话后,将鞋子放进鞋柜,走回校内。 这个周末结束后的星期一有考试,所以虽是周六,学生们还是早早回家,校园里空荡荡的。 二年级的教室在哪里? 夏冲上楼,无声地奔跑在灰色长廊上,顺着班级号码查看每间教室。 克哉是哪一班? 全班一起看。 虽然他这么说,但考试前夕真的会有那么多学生留下来吗?走廊上静悄悄的。 还是聚会早已开始,学生们正屏气凝神地看着桌上的手指? 每间教室的大门都敞开着,相似的画面犹如反复出现的镜中景象。 无论哪间教室都空无一人,她查看过所有二年级的教室,不见任何人影。 中止了吗? 夏调整紊乱的呼吸,放下了心中大石。 决定玩狐狗狸游戏的日期时大家都很起劲,然而当日子逼近,加上考试在即,便觉得这游戏很愚蠢了吧。 夏再次大大叹了口气,就是这样,这是常有的事。 “真的要玩吗?”“不取消吗?”“考完试再玩吧?” 当有人开始回家时,剩下的人心情会跟着浮动起来。考试迫在眉睫,准备进度却严重落后,想必心也里感到焦躁。大家肯定彼此对望一阵后,便接二连三地回家了。常有的事。 夏察觉身上的冷汗,缓缓往回走。 方才没留意到的一块黑板映人眼帘。 夏随意望向黑板,惊讶地在某间教室前停下脚步。 白色的字闯进她的视野。 放学后在图书馆集合 以粉笔写的大大的字。 夏全身僵硬,血液瞬间倒流。 一定是那个聚会。 小夜子大人。 夏再次跑了起来。 她冲下阶梯,朝另外一栋建筑物奔去。 图书馆在二楼的角落。 心脏狂跳不已。 我去了之后该做些什么?我能阻止那个聚会吗?我要怎么说服他们?他们会听学姐的话吗?拜托克哉或许有可能。不,就算是他,也必须服从班上多数人的意见吧。但,我必须阻止,一定要想办法阻止他们问那个问题!

10

夏看见了位在走廊深处那扇熟悉的门,周围鸦雀无声。 眼前浮现图书馆中学生并排群聚的光景。 满脸紧张的学生坐在大书桌一角。窗户开着,冷风吹了进来。穿着制服的众学生,紧张地盯著书桌上的手指…… 夏下定决心,将手放在沉重的拉门上。 好重,这扇门比平常更加沉重。 响起一阵钝重的声音后,门打开了。 瞬间,图书馆内一片全白。 奇怪? 夏愣住了,图书馆里空荡荡的,没有想象中的大群学生。她停下脚步,心脏仍剧烈地跳动着。 过了一会儿,夏才发现图书馆并非空无一人。 有一男一女两个学生,面对面坐在窗边的桌位。 夏盯着两人看。 其中一人是克哉,他不带情绪地望着站在入口的夏。 而另外一人则是—— 那个女孩。一头短发,总是瞪着我的那个女孩。 夏惊讶地看着两人,两人也回望着她。 夏陷入混乱。 这两人认识吗?克哉该不会和她在交往吧?所以与美保之间才出现问题吗? “欢迎光临。” 克哉露齿一笑。 “你们啊。” 夏喘不过气地低声说着。 少女一脸僵硬地看着夏。 “你还是来了,一定是看见我们班的黑板吧。” 克哉微笑着拉开身边的椅子,对夏招招手。 听到这句话,夏才发现自己上当了。 混乱的情绪转为不满,她不由得瞪着克哉说道: “你骗我,说什么要玩狐狗狸。” “我们等了好久,还以为你回家了。” 夏瞪着一脸无所谓的克哉,喘着气走进图书馆,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少女坐在夏的面前。夏没错过少女投射而来的视线。少女正毫无怯意地紧盯着她。 “这到底是……” 当夏要开口追问时,少女口气强硬地说道: “果然是关根学姐拿了钥匙。”

11

掌声响彻云霄的体育馆。 收下花束,接二连三离开的毕业生。 那一瞬间慢动作般地在夏脑海中苏醒。 该要顺畅递出花束的流程,突然陷入停滞。 夏惊讶地发现有人反握住自己的手,一抬头,只见启一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接着自己手中留下了一把还带着些微体温的旧钥匙。 夏愣愣地目送启一的背影。 但启一已走到前方。他仿佛意识到夏的视线,举起手中的花轻轻挥了挥后,走向外头。 那一刹那,世界的颜色为之一变。 在我身上什么都不会发生。 的确不是什么大事,这一年内只要保管好钥匙,在下次的毕业典礼交给某个人就行了。 然而,那是段漫长的时间。只有自己知晓钥匙存在秘密的一年,从此展开。 “我一直看着志田学长,很清楚他将钥匙递给了关根学姐。” “你是志田学长的……?” 夏不可思议地问,克哉便插嘴道: “她是志田学长的青梅竹马。” “啊,原来如此。” 所以相当憧憬他吗?夏无意识地重重点了点头。 也才对我有这么露骨的敌意? 克哉若无其事地说着: “而我则一直看着小夏,所以发现小夏从志田学长手上接过了某种东西。” 夏惊讶地看向克哉。 “讨厌,你在看我?” “对。” 克哉很快移开了视线。夏本能地告诫自己不要深入思考克哉这么做的理由。 “只负责传递钥匙的小夜子,果然还继续着啊。” 少女突然这么说道。 “我一直在想,志田学长究竟是怎么交给我钥匙的。” 夏自言自语般地喃喃说着。她决定放弃隐瞒,没办法瞒过两人了,就算装傻他们也不会接受吧。 “接过钥匙时,看着学长的表情,就知道他一开始便打算将钥匙交给我,但那是很麻烦的事。” “不会吧。” 克哉立刻回道,夏也点头同意。 “对,只要走近在校生的送花行列时确认轮到我之前还有几个人,再和其他人换位子就行了。反正已接近体育馆出口,队伍早就变得乱七八糟,加上在校生也混在一起,即使换了位子不会有人说话。但我烦恼的,是在那之后寄来的信。” “信?” 克哉和少女同时往前探出身子。 “对。” 夏点点头道: “小夜子的继任者,会从交给自己钥匙的人那里收到信。信里标明公元年份,附上接下来该做些什么的指示。而我只要负责保管钥匙到明年,在毕业典礼时将它交出去就行了。但是,志田学长还寄了其他信给我。” “他写了什么?” 两人正色地盯着夏。夏耸耸肩道: “‘图书馆之海就麻烦你了。’” “什么?” 两人愣愣地望着她,大概是没听懂夏的话。夏又再说了一次。 “‘图书馆之海’就麻烦你了,记得之前我们聊过的事吗?我不是曾说‘那么大海在哪里’吗?” 夏看着克哉。 过了一会儿,克哉才一副“啊,我想起来了”似的点点头。 克哉发现少女满脸疑惑,便向她解释了这间图书馆看起来像帆船的理由。 “是啊。其实这说法我也是从志田学长那里听来的。” 听克哉这么说,夏心想,说不定自己也是如此。 自己或许是忘了志田学长说明的部分,只记得那乘船般的感觉。 “但‘图书馆之海’是什么意思呢?” 克哉侧首不解。 “对啊,想不通吧。这样你就明白我为什么会心不在焉了吧。” “这样啊。原来小夏烦恼的是这件事,不是暗恋志田学长而犯了相思病的关系啊。” “我一开始不就否认了吗?” 夏戳了一下克哉的肩膀,同时也说给眼前这个应该暗恋着启一,现在恐怕也是如此的少女听。 对,所以我才抱着或许会有什么提示的想法,确认志田启一读过的书。在图书馆中的某本书里,也许藏着些什么。 “你们知道吧,不可以告诉别人我保管着钥匙。原本我该不为人知地度过这一年的。” 夏低声说道,轮流盯着两人。 两人严肃地点头答应。 夏感到既安心又失望。 这个秘密远比自己想象的沉重。背负着奇特传统的秘密。只能一直独自藏在心里的秘密。我无法成为主角,我的人生不会发生任何事。夏每天都这么告诉自己。 确实,这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只不过是不为人知地保管一把钥匙罢了。对夏而言,那应该只是件微不足道的事而已。 然而,一切却远超乎她的想象。夏亲身体验到,持续保管一个秘密、连结着一个秘密有多么痛苦。 “拜托你,请把钥匙给我。” 一脸烦恼的少女突然如此向夏恳求。 “咦?不行,那是我要的。” 克哉慌慌张张地说道。 “什么?你们两个要作弊吗?” “说起来,志田学长不也是这样。” “首先,我真的能顺利地把钥匙交给你们吗?” “没问题。小夏和我们都是八班,距.离一定很近,只要小夏动动手脚就行了。” “咦?你们同班啊?” 夏惊讶地说,两人同时用力地点了点头。 “或者由我们移动,只要移动到能递给关根学姐花的位置就好了。” 少女讲完突如其来的想法后,若无其事地看了克哉一眼。两人互瞪着对方,夏瞬间仿佛看见火花四射。 她不禁苦笑。 “你们真的想当小夜子吗?很累的,我已经受够了。” 是吗?原来自己也有这种想法吗? 虽然很厌烦,夏却有某种新鲜的感受。 继续前进成为小夜子,继续前进留下传说。 这世上果然什么人都有。 “毕业典礼前我再决定要交给谁,说不定会交给其他人喔。” “咦?” “怎么这样?” 两人虽然发出了抗议,但是夏打算不理会。决定权在她手上。 忍耐了这一年,至少让我享受一点乐趣吧。 “对了,她叫什么名字?” 夏想起还不晓得少女的名字,问了克哉。 克哉微微一笑。 “她啊,叫光,很像男生的名字吧。全名是浅井光。” 夏不由得看了少女一眼。 少女露出了害羞的笑容,她一定发现夏在追逐启一读过的书了吧,同时也察觉夏注意到了自己的名字。 “对不起。其实好几次我都想和学姐说话,但我很不擅言词,不知该怎么开口,而且愈紧张愈糟糕。所以,在书架那里突然和学姐对望时,我其实非常慌张,不晓得该怎么办。” 光尴尬地窥探着夏的表情。 原来如此,那副轻蔑的神情其实是为了掩饰慌张吗? 夏不知为何有些失望。 “回家吧。要不要去碧安卡喝茶?” “好啊。” 三人正要起身之际,忽然传来了巨大的声响。 三人一起看向声音的源头。 有本书掉落在书架深处的地板上。 三人战战兢兢地靠近那本书。 “从这里掉下来的。” 克哉指着书架上方的空格。 “吓我一跳。” “是放得太出来了吗?” 夏弯腰捡起朝下翻开的书。 “啊。” 夏讶异地发现一件事。 书后扉页上的图书卡。 上面只写着三个名字。 志田启一。浅井光。关根夏。

12

这间图书馆仿佛一艘船。 夏在冬日的阳光中,读着摊开在大书桌上的书。 要说为什么,每当拉开那道沉重的门,瞬间就有种乘船航向大海的氛围。 同一张书桌上,光和克哉两人互相牵制似的聊着天,有时会突然想起夏的存在似的向她搭话。 夏最近发现自己好像能理解启一的讯息了。 图书馆之海就麻烦你了。 图书馆是船,那么大海在哪儿呢? 夏有时会停下手边的动作,静静地抬头看着大片的窗户。 图书馆是船,图书馆外面是大海。 从高处倾泄而下的阳光让夏眯起了双眼。 窗外有天空。 还有满溢天空的阳光。 或许那句话根本没有任何特殊意义,只是她想太多了。 或许启一希望她将钥匙交给光,可能他也悄悄喜欢着这个可爱的青梅竹马。 一切都是谜,但能做最后决定的是我。 夏朝着盈满了窗户的阳光,独自露出微笑。 她尚未决定要给哪一个人钥匙。 乡愁

01

“开始吧。” 那是在五月的夜晚进行的。在黏腻、漆黑的深夜十二点半,天蛾在外面飞舞的旧家二楼窗边。白色蕾丝窗帘对面的庭院里,茂密的树丛摇晃着。 或者是初冬某个晴朗的傍晚,在乡村田园中行走的慢车里。 盛夏也无妨。烈日当空时,海边的车站里。坐在候车室阴影中那张清凉的木制长椅上。 “出现‘怀念’的心情了吗?” 众人闭上双眼,各自沉向横亘在内心深处那片名为过去的海洋。将自己逼至感受到怀念、心痛、几乎落泪的心情为止一将从遥远记忆深处浮上的褪色片段一一取出—— “那么就从你开始吧。” 被指名的人有些犹豫,需要小小的决心才能开始那件事。然而,仅仅一会儿,他便以混杂着羞耻和自我厌恶的生硬口吻说起话来。 “我还记得自己出生那天的情景。” 四周响起嗤笑声,也传出了“你是三岛由纪夫吗?”的嘲弄。 “我不晓得三岛由纪夫是怎么回事,不过我没有说谎。要说怀念的话,没有比这个更令人怀念了,毕竟是人生开始之日的记忆啊。” 那你就说说看吧,众人间冒出略带揶揄的话语。 “首先是房间中的景象。周围有人吵闹着,我看见了有裂缝的墙壁,上头挂着我妈的外套。是暗红色的。墙壁旁边有建设公司的月历,能清楚看见1964.11的数字。我也记得上面的图案,是世界各地建筑物的照片。之后我才知道那是俄罗斯的传统建筑。俄罗斯有种趣味的木造建筑,别名‘洋葱和尚’,这是由于在像是寄木细工的建筑物屋顶上,盖了洋葱般的浑圆球状物体。月历上便是这种建筑物的照片。” 你妈是在家里生产的吗?众人间传出了讶异声。 “是的。我妈是福岛人,老家那一带的人至今还是到产婆家里生产,也就是所谓的座产——坐着生小孩。孕妇会带着一升瓶、白米和一捆旧报纸去,非常豪爽。几乎所有人都在生产当天就抱着小孩回家了,乡下女人真是健壮。我刚刚说的似乎便是在那个产婆家的记忆。” 该不会是你妈的记忆吧?你才刚生下来,连眼睛都还没张开不是吗?另一个声音这么说道。 “不,那是我的记忆。我还记得当时妈妈手臂碰触我的感觉。刚上小学时,我曾画那个‘洋葱和尚’给妈妈看,告诉她我待过有着这张照片的房间。听我这么一说,她才头一次想起产婆家挂有月历。总之,这就是我最早也最怀念的记忆。” 众人对他如此坚持的记忆内容议论纷纷,但不久便告一段落。 “那接下来是你吗?” 大家的视线集中在另一人身上。他愣了下,接着一脸困惑地低声说道: “我认为时间并不是连续不断的。有时绕了一圈,有时倒退回去,也有时是四处断裂和重合。” 又一个不知道在说什么的,听众间响起了厌烦的抱怨声。 “我有段非常怀念的回忆。只要一想起,时间的波浪便会排山倒海地冲进我脑中,让我既想掉泪又头晕目眩,悲喜交加,十分难受。至于是什么样的回忆——我站在雾气缭绕的旷野上,旷野正中央有道未经修筑的路,两个小孩慢慢地从雾的另一端跑过来。不晓得名字的双胞胎女孩,微笑着跑向我。脑海有时会突如其来地浮现这个情景,而后我便会全身无力,陷入低落的忧郁状态中。我一直不知道那发生于何时何地,只记得十岁起就有了这段记忆。前阵子,我无意间看到教育电视台的节目,吓了好大一跳。有个叫做牛肠茂雄的摄影师,还很年轻就因脊椎溃疡去世。那个人拍摄的作品中,有张和bbr>?我刚才描述的风景一模一样的照片。那是张黑白照片,有两个孩子从雾中旷野的道路奔跑过来。她们和我记忆中的女孩非常相像。” 总之就是说你在哪里看过那张照片而已嘛,有人不以为然地说道。 “不是这样的。我想了很久,应该是在教育电视台的节目中第一次看到那幅风景,而这个记忆反复拜访了小时候的我。所以我说过了吧?时间并非连续不断,记忆也不是。它们会在许多地方扭曲和倒流。” 不要管他了,虽然周围的人都摇头否定他,他却毫不在意。 “下一个是谁?” 众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气氛变得有些拘谨。他盘腿坐着,悠闲地抽着烟。众人无言地催促着他开口。 “……你们看过斯皮尔伯格的《鬼哭神号》吗?剧情讲述在深夜看着变成雪花状态的电视画面时,幽灵出现的故事。我有过类似的经验,小时候因为有非常想看的节目,常在深夜偷看电视。现在回想起来,或许那时并没那么晚,只是对小孩子来说,九点或十点也就算深夜了。总之,房间里只有我一人,全家都睡着了。我穿着睡衣、披着外套,坐在暖桌上,边担心着万一被爸妈抓到怎么办,边紧盯着屏幕不放。就在那时,广告戛然而止,画面唰地变成雪花状态。接着那画面又突然停止,出现了不知道位于哪里的小镇。那是北方——虽然不清楚理由,但我从画面色彩感觉到,那应该是北方的小镇。那是个海边小镇,画面角落看得见大海,正中央则是一条绵延不绝的柏油路。影像粒子粗糙、画质非常恶劣,从电线杆缓缓后退的景象能察觉摄影机一直沿着道路前行。无声的画面就这样持续着。” 众人安静地听着。 “这不止发生过一次。好几个夜晚,我都看见同样的画面,摄影机一直拍着同一个小镇的同一条道路。今天晚上看到的风景是昨天晚上的后续。摄影机似乎是慢慢地往远处移动。我开始厌倦延续不断的单调风景。不过,我虽然心里厌烦地想着究竟要走到哪里,却仍动也不动地紧盯着屏幕。结果,某天道路尽头突然出现一个长发女孩。最初只能隐约看见她站在画面远方,接着便愈来愈靠近。那是个十三岁左右、还带着稚气的女孩。在那之前原本是完全无声的状态,但当她的脸近到镜头只能拍摄到她的上半身时,她突然说‘我要先去由纪那里了’。只有这样,这就是最后。接着画面便骤然切换回普通的电视节目。” 哇,好恐怖,四周响起了害怕的尖叫声。 “一点都不恐怖,我非常怀念那女孩和那海边小镇。只要回想起这段,心里便觉得很温暖。我还偷偷期待着或许哪天能够见到她呢。” 他看来毫不在意,然而周围的人还是怀抱恐惧地议论了一阵子。 “再来呢?” 众人看向某张脸孔。他一直在发呆,撑着脸颊看着远处。坐在附近的人捏了下他的手臂,他惊讶地看着周围。 “轮到我了吗?” 他慌乱了一阵后,呼地叹了口气,露出了做梦般的神情。 “……我不知道那是自己真正的体验还是梦境。在某个安静、古老的不知名小镇住宅区里,有栋盖着黑瓦片屋顶的木造两层楼建筑,我就住在那里。时值二月左右,我似乎是承租某户人家的房子。我坐在二楼窗边的榻榻米上,低头看向窗外。那天万里无云、十分晴朗,空气很冷但阳光暖烘烘的,我的心情十分轻松。窗外是那户人家的庭院,里头有棵梅树。白色的梅花盛开,连空气都染上了梅花的色彩。那片光景美丽得难以逼视,仿佛只有梦中才能见到。我心想,春天就要到了。我和坐在身边的某个人分享此刻的心情。对我而言,他是能放松相处的对象,我们不需要言语就能沟通。我不知道那人究竟是谁,只知道他在我心中非常重要。我只记得那男人和我年纪相仿。直到现在我都还能清楚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能听到远处传来的鸟啼声,也能想起阳光照射在脸颊上的感触和温度。然而,我就是想不起那究竟是什么人的房子,自己到底和什么人在一起……”

02

“我先走了。” 仿佛有人在我耳边轻声说道,我刹时清醒过来。 我慌张地抬起头,长发少女的背影恰好消失在门关上的另一节车厢。是她吗?是我认识的人?还是错觉? 伸了个懒腰,我似乎是在等待发车时发起呆来了。非观光季节的平日早上,电车内没什么乘客,附近只有我一个人。新宿站的月台上站着许多穿着西装的上班族。隔着一扇车窗便能同时看见日常与非日常的时间流动,真是不可思议。正觉得车窗像画框时,我想起了挂在自己房中的一幅画。 原本我就是喜欢木制画框才买下它的。为了办事而前往宫益坂时,无意间在途中的裱框店看见了那副画框。那画框带着红色,边缘很粗且浮现着清晰的木头纹路,四个角落有着朴素的花朵浮雕。当我告诉店员想要那副画框时,对方回答只有这一个。那我就买这个,一说完,店员立刻答复没有箱子可以装。没有箱子也没关系,听我这么表示,店员终于不太情愿地包装起那画框。说不定他也偷偷喜欢着那副画框,不想卖人。 如今收在那副画框里的,是安德鲁·魏斯“黑尔嘉”系列中名为《田间小路》的画。画面右方是绑着辫子的女性头颈背影,风吹散了她的头发,左边的田间小路则延伸到远方山丘上。我从小就容易被有着道路的画吸引,如果遇上道路消失在地平线或是森林之中的画,便会忘我地紧盯着,甚至忘记了时间。我想象着道路的另一端将出现某种事物,同时也觉得自己能够沿着那条道路走向某个不知名的地方。 咚地一声,电车开动了,逐渐远离繁忙的日常生活。 传来乘务员播报预定停靠站名和停车时间的声音。 我打了个呵欠,将脚放在应该没有人会来坐的位置上,打开了啤酒。零食是今天早上在便利商店买的炸花生、起司和牛蒡,这搭配意外地美味。 电车的韵律像是心脏的跳动,我仿佛陷入了梦境。 如此茫然眺望着车窗外的风景,对我来说是无上幸福的一刻。只要一放空,隐藏在日常生活下的种种回忆就如波浪排山倒海地涌进来。令人忍不住想放声大叫的记忆、心痛的记忆,根本不记得何时发生的记忆。我满怀喜悦地享受着这样的状态,同时却也感到恐惧。如果一直保持现状,我是否有一天会被自己的回忆吞没?封闭在潜意识的某个角落中,永远搭着这班电车,做着永恒的梦…… 然而,一方面我也察觉到,自己有意识地避开思考即将见面的朋友的事。我捏扁啤酒空罐,从提包里取出一张明信片和旅馆介绍手册。

03

我用我的名字预约了房间,会从出差地直接过去,请在房间等候。我有很多话想说,非常期待和你见面。 我仿佛从那力道强劲的笔迹中听见了她的声音。“我有很多话想说”,我竟然对这句话感到恐惧,真 662f." >是太难为情了。 我和她一块儿长大,到高中为止都在一起。她既美丽又坚强,什么事都难不倒她。我从小就很尊敬她,总是跟在她身边。然而,随着时间流逝,我逐渐对她真挚的处世态度感到痛苦,进而难以忍受。我是个只要能平凡安稳地过日子便心满意足的人,她却始终无法认同,不停地责难我。虽然知道她是为我好,内心仍受到了伤害,而逐渐开始退缩。最后,没办法变得和她同样坚强的我,憎恨起她,疏远了她。 她聪慧又敏感,想必明白我为什么疏远她。但是,她却执拗地追逐着我。即使彼此上了不同的大学,分住在距离遥远的地方,深夜的电话、直接放到信箱里的信件、突如其来的造访却接踵而至,她的存在成了某种威胁。我们好好谈一下吧,我能够这样说话的对象只有你了,我想知道你在想什么,跟我聊聊吧。 这就是所谓的天敌啊。 大学的朋友一脸认真地这么说道。人生当中,必定会出现这样的对象。我也认识一个。你只能和对方战斗,不然便是一直逃避。因为是天敌,你和她就像食物链般闭锁的关系,如果不做点什么,她会一辈子都是你的天敌。 不过,我们终究各自开始工作,过着每天被这个世界追得团团转的生活,她也减少了联络我的次数,甚至在她结婚后,便完全失去了音讯。反正女性朋友的交往就是这样,偶尔想起她时,我总是既感到安心,却又不自觉地苦笑起来。 被工作追着跑、当上主管、每年和朋友一起出国旅行几次、抱怨公司、吃好吃的东西,烦恼脸上的痘子或是生理不顺、听父母亲的牢骚——当我几乎以为人生就要这样过去时,有一天,我在信箱里发现了眼熟的字迹。

04

我离婚了,想和你见面好好地聊一聊。 一来,我认为一切都没问题了。某种程度上,我也已是个社会化的成年人,能站在平等的位置和她抗衡了。二来,我对她的期待是,经历人生的苦痛后,或许她也有所改变。 然而,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第一声时,我立刻知道她完全没变,一切都按照她的脚步进行。不知何时,原本要留给年底旅行的年假,却被迫为她用掉了其中几天。而由于她的出差,取消预约的期限就这么过去了。 车窗外,单调的田园风景持续着。 我以前曾在电视的纪录片节目看过,中国有一支名为客家的民族,他们共同生活在乡下的巨大圆筒型建筑物里。那栋特异的建筑物是他们的家、他们的城堡、他们的城镇。一楼是饲养家畜的地方和食堂,是众人公用的部分。二楼以上则分住着各个家庭,只要结婚就能获得一个新房间。建筑物中的生活完.99lib.全自给自足,有着数百年的历史,是个封闭的王国。 在那之后,每当我看见田园风景时,便会下意识地找寻圆筒型建筑物。那个小小王国一定存在于某处。某处必定存在着和我们的时间流动完全不同、能一举推翻我们既有价值观的美丽小国,不是吗? 好累,我叹了口气,打开超商的塑料袋取出罐装咖啡。 时间过得真快,尤其是大学毕业后,转眼便过了好多年。我虽然很早就意识到自己正过着平凡的人生,然而那种平凡有时却也带着无能为力的绝望和焦躁。我讨厌自己明明早习惯于平凡安逸的日子,却还是能敏感地察觉那种心情。 然后,今天晚上又得听她说教了。认真生活着的她,过着问心无愧人生的她。我内心突然涌起一股至今未曾有过的深刻憎恶。我都背负着“一生平庸”这巨大的痛苦活着了,为什么还要遭受她的责备?

05

在松元站下车后,我再次惊讶于这里居然如此靠近山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城镇里,流动着硬质空气。每当前往地方都市时,虽不知这样形容是否适切,但我总会感受到某种“宗教”的气息。东京仿佛有着形状颜色各异的太阳,大家各自选择要行走在哪道阳光下。然而,地方都市却有种众人都仰望唯一阳光的气氛。 突然间,我感受到了某股视线。 我不由得全身僵硬,边窥视着周遭的状况。然而周围只有学生和中年女性游客悠闲地走着,是我的错觉吗? 这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城镇,我随意地朝松元城走去。孩提时代,这座城镇是世界的全部。到了这个年纪,我不禁觉得这城镇宛如箱庭,原本该在遥不可及之处的城堡其实就在身边而已。 小巧、黑色的城堡。我混在旅行者中进入城里。登上微暗、角度陡斜的楼梯后,运动不足的双腿立刻酸痛得仿佛发出哀嚎,我清楚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带着尘味的木头香气令人怀念,那是衣柜中的味道。玩捉迷藏时,我屏住呼吸躲在衣柜里,耳边清晰可闻自己的心跳声…… 终于爬上天守阁了。透过开在四面墙上的长方形小窗户,能将市内风景三百六十度地尽收眼底。这时我的汗终于止歇,从窗户吹进的风令人通体舒畅。 这座城别名“乌城”,你知道为什么吗?这座城晚上会飞喔。在没有月亮的漆黑夜晚,它会化为一只巨大的乌鸦,在众人熟睡的寂静深夜里翱翔。谁都没见过它飞的样子,下次我们一起去看吧。等我们长大,能够很晚都不睡觉的时候,一起去看大乌鸦飞的样子吧。 小学时,只要经过这座城堡,她就会这么说。后来,我才知道那只是她的幻想,我却一直都深信着这件事。每次仰望这座城堡,我便会想象着城堡幻化为巨大乌鸦遨游在夜空中的模样。 那一定是只很大的乌鸦吧,我俯瞰市内风景如此想着。那么大的乌鸦要真的飞起来,它振翅飞翔的声量肯定会惊醒大家。当我们成为大人后,别说是深夜,甚至能通宵不眠。如今的我和她还看得见乌鸦起飞的情景吗?

06

稍微填饱肚子后,我在河边某家民俗风的老字号咖啡厅喝着咖啡。 窗户上镶着朴素的彩绘玻璃,看似常客的老人在店内悠闲地聊天。旅行的好处在于时间的流动和平常不同,令人难以相信与忙碌不堪的平日是相同的一天。而以往居住过的城镇,时间的流动更为独特,记忆中的时间洪流逐渐将我拉回过去。 和她约好见面的旅馆,位于从这里搭公交车将近三十分钟的地方。那里并非一般的温泉街,只有一栋旅馆,气氛感觉不错。 当我低头查看公交车时刻时,耳边响起了叩叩声。 我没理会,相同的声音却反复响起。 我抬起头。 镶在窗上的绿色玻璃另一边出现小小的拳头。有人在外面敲着窗玻璃。我吓了一跳往后退,那个影子也迅速离开窗旁。 我站起来,从上方的透明玻璃望向窗外,看见了长发翻飞的背影。难道是她?她在做什么?莫非她一直在车站前等着我,还偷偷尾随在后?为什么? 我慌张地付了钱,走出店外,某个穿蓝洋装的少女正转过街角。看来不是她,那女孩个子很小,怎么瞧都只有十三岁左右。 我小跑步追在她后头,突然想起在电车中看见的少女背影。她和那时的女孩很相似,难道她搭了同一班电车?那究竟是谁? 转过街角后,少女进了路上某家店。 我加快脚步走近那家店。那是有名的大型艺品店,透过窗户能看见许多玻璃制品和陶器。我也跟着踏进店内,里头有很多货架,民艺品堆到天花板附近,年轻女客们依喜好各自挑选着商品。我边喘气边寻找少女的踪影。这家店并不特别宽敞。 不见了,怎么可能?我明明看见她走进来。 我打量店内一圈,和一脸狐疑的店主对上了视线。 “刚刚有没有一个国中生年纪的女孩子进来?她穿着蓝洋装。” 店主讶异地摇摇头。我相信少女的确走进了这家店,然而店主也不像在说谎。更重要的是,他没有理由骗我。 我哑然地再次环视店内,挂在墙上的画框映人眼帘。那是原木画框,里头收着一张照片。那是年幼少女奔跑在雾中旷野道路上的照片。我有种奇妙的感觉,似乎在某处看过这张照片。我走近仔细地盯着它瞧,接着又和一脸不可思议的店主对上了视线。我问他,这画能卖我吗?他以那是非卖品的理由拒绝了我。 那栋三层楼高的木造旅馆,孤伶伶地盖在地势较高的田野中。 她还没抵达,只有“工作时间延长了,我会很晚才到”的留言等着我。我一直紧张于和她的对决,看到留言后,我的气势顿时消减不少。我先洗澡,接着吃晚饭。 三楼的和式餐厅十分安静,颇富历史感的拉门及挑高的天花板上绘满古老的画,仿佛带着某种怨念。看着这个天花板睡觉的话,一定会做恶梦吧。宽敞的和式餐厅以屏风区隔出座位,方便客人们用餐。客人几乎都是老夫妇及怎么看都像偷情的情侣之类的组合,大家都低声聊天,悠闲地进食。只有我孤伶伶地吃着饭,却不可思议地并不感到寂寞。 如果此刻她在身边,会说些什么呢? 我听见了隔壁那对男女的低声对话。 “我从小就很害怕石灯笼。” “石灯笼?你是说寺庙或神社里的那种?” “对,每次只要从旁走过,我就会很紧张。真的,连冷汗都冒出来了。我原本没什么感觉,直到毕业旅行时,才头一次发现自己害怕石灯笼。你去过靖国神社吗?” “九段下的靖国神社?” “对。” “没去过,怎么了?” “那里很恐怖喔,高大的石灯笼并排在参拜道路两侧,我光站在门口看就吓坏了。那里不是赏樱名胜吗?每到花季便人潮拥挤。我曾参加公司的赏花活动到那儿,但实在太害怕了根本踏不进去,最后只好先回家了。” “听起来很严重哪,你想过是什么原因吗?” “当晚回家后,梦见小时候的事我才想起来。” “以前发生过什么事而留下了心理创伤吗?我也常听说这样的情况。” “我杀了人。” “什么?” “我小时候曾让石灯笼飞起来。” “你在说什么啊?” “真的,我做了梦后才想起来的。以前我家附近有个会故意放狗吓唬小孩的老太太。她独自住一间大房子,里头摆设很大的石灯笼。一天,和我一块儿玩的朋友被狗咬了。老太太故意在我们经过时放出那只有攻击性的狗,然后在一旁抽着烟,眼睁睁地看我朋友喊痛。那时,石灯笼直直地飘了起来。我正想着‘啊,浮起来了’的瞬间,石灯笼就掉到老太太身上了。” “你这玩笑还真难笑。” “哦,你不相信吗?” “你该不会喝醉了吧?该回房间了。” 不可思议的夜晚。 我斜眼看着隔壁的空床铺,茫然地思考着各种事。 我最后一次见她是何时?过了七年,她现在是什么模样?这么一想,我发现自己虽能忆起她儿时照片上的脸孔,却记不得她成人后的容貌。她非常美,有张轮廓很深、清楚展现出过人意志的脸,还有着纤瘦高挑的身材、小麦色肌肤、黑色直长发——然而这些都只是空谈,她的面部还是空白一片。 我等着她的到来,不知不觉就这么亮着灯睡着了。 我和她造访了夜间的松元城。今天晚上一定要看到城堡化为乌鸦的瞬间。我们屏息等待。我知道,那是你编出来的。话都涌上喉头了,我却说不出口。身旁的她将手指竖在唇边,要我安静,眼前的景象发生了变化。 突然,城堡呼吸似的膨胀起来,转眼间便冒出了鸟嘴,接着是气势十足的巨大翅膀,最后是两只脚。你看,她小声地说道。乌鸦轻巧无声地飞往漆黑的天空。 跟我来。她冲了出去,我跟在后面。无意间抬头一看,许多石灯笼飘浮在漆黑的天空中。糟糕!不快逃的话会被石灯笼压死。我和她在黑暗中默默奔跑着。远处的山丘上看得见白色洋馆,那是开智学校。我以前常和她在那栋建筑物附近玩扮演公主的家家酒。我们爬上一直延伸到山丘的道路,那是条怀念的道路。只要沿着这条路前行,就能进入遥远而令人怀念的世界。山丘上某人背对伫立着。那人绑着辫子,一头麦芽糖色头发,她是安德鲁·魏斯的“黑尔嘉”。啊,居然在这里见到你。好久不见了,我好想见你呢。她回过头,口齿清晰地对我说道: “我先去等你了。”

07

隔天早上天气好得惊人,隔壁床铺还是空荡荡的。 我在桌布白得炫目、晨光照射入内的西式房间吃着早餐,因为睡眠不足脑袋昏沉沉的。 “您的同伴怎么了呢?” 长得和尾形一成很像的旅馆老板悠哉地这么说道。看着他那张有点傻气的脸孔,我初次不安了起来。 她不可能放弃这个机会,一定发生什么事了。 我喝下咖啡让脑袋清醒后,首先打了自己公寓的录音机,没有任何留言。我的记事本上没有她老家的电话,所以我打回自己家里,最小的妹妹接了电话。我问她有没有接到什么联络。 话筒另一端瞬间陷入沉默,使我更加不安。 “她不可能不来的,该不会出了什么意外吧?” “姐姐……” 她的声音听来很可疑。 “怎么了?” “你在说什么?由纪子去年过世了啊,她因为离婚问题自杀了。我们家也收到了阿姨寄来的一周年法事的联络明信片啊。” “什么?” 脑中一片空白。 妹妹在话筒另一端似乎说了些什么,我吞下支离破碎的话语,挂了电话。 心脏咚咚咚地狂跳着。 刚刚那是怎么回事? 我混乱不已地收好行李、支付费用后,逃出了旅馆。 明亮清爽的山中早晨,一尘不染的蓝天飘浮着雪白的卷云,树梢闪耀着柔和的绿色光芒。 一定是听错了,妹妹一定是和其他人弄混了。 搭上公交车时,我总算恢复了冷静。总之她没来,我还是回东京吧,没必要留在这里。不论她说什么,就以请不了假为由,拒绝见面吧…… 正打算翻开时刻表的瞬间,旅馆介绍手册和她寄来的明信片掉了下来。看,这不是她寄来的明信片吗?果然妹妹还是将她跟别人搞混了。我捡起明信片,然而那上头并非我所熟悉的她的笔迹,而是由毛笔写成,通知由纪子一周年法事日期与时间的明信片。

08

白色的高塔伸入了蔚蓝的天空。 我站在开智学校前,这是栋美丽洋馆风格的博物馆。 她总是公主,而我是王子。我们在白色城堡的周围摘着花朵,一直玩到太阳西沉。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是怎么了? 由于太过混乱,我的大脑已拒绝思考。全身因冷汗湿答答的,我最后和她通电话是在何时?前天?三天前?还是一年前? 我踉跄走进学校,经过贩卖部和展示室,咚咚地爬上木制楼梯走向二楼。木头的味道刺激了我的记忆,令人怀念的气味。从楼梯间的窗户看得见飘动的白云。我一阵晕眩,倚靠在白色墙壁上。 我在这里,遭回忆的波浪吞噬。我就这样靠着墙壁,永远看着流动的白云…… 咚地响起了某种声音。 我惊讶地往下看,那个曾见过的蓝洋装少女正迅速走下楼梯。 “等一下。” 我不自觉地开口叫道。 我听见少女走下楼梯时,楼梯发出了唧唧声。 地下室? 我慌张地追在她身后。 不论怎么往下走,楼梯仿佛永无止境,走下一段又是另一段。黑暗之中依稀能看见楼梯。 “等一下。” 我察觉有人停下了脚步,有道安静的呼吸声。 我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走进那令人怀念的黑暗中。 “是谁在那里?” 有人站在那里,我感觉到一股柔软的长发女性气息。 从某处射进了一道细微光芒,闪亮的灰尘飞舞其中。在那景象深处我看见了长发且成熟的女性肩线。 “由纪子?” 微光中,她微笑地抬头看着我。 “是啊。” 令人怀念的嗓音。 “等你好久了。”

09

电车的发车声响起。 “让你久等了,由纪子。” 她抱着便当冲了进来,她总是拖到最后一刻。我好像不知不觉打起瞌睡了。 “好慢喔,不要让孕妇穷紧张啊。” “对不起、对不起。不过你居然能挺着这个肚子搭电车啊。” 她砰砰地拍了我的肚子。预产期是一周后。 “没办法啊,我本来想早点回来的,但店里太忙了。” “不过你也真有勇气,这年头居然不在医院生,不害怕吗?” “现在的女人都在医院生产了,人死的时候也是。生和死都在医院。明明不久前大家都还是在家里出生,在家里死去的。” “这么说也是。但你可别在电车里生喔,我没自信能帮你接生。” 她慎重地将装着照相机的背包重新放好。她目前还是个正起步的摄影师,听到我要回老家福岛的产婆家生产时,便央求我让她跟着去拍照。 “我刚刚做了个奇怪的梦。”我看着窗外说道。 “什么梦?” 她拿出橘子递给我。 “清醒前我就忘了,没办法说得很明白,不过那很令人怀念。我和你在别的世界,在那里好像也是朋友。” “是吗,那还真是孽缘啊。” 她对这话题似乎没什么兴趣,认真看起了杂志。 我试着重新构筑刚才的梦。那是个不可思议的梦,夜晚的城堡,黑色的城堡化为一只乌鸦飞上天空。而我和她抬头看着那只乌鸦,一起在长长的路上奔跑着,有股奇妙的怀念之情。 “你决定名字了吗?今年遇上奥运,很多人会取有‘圣’这个字的名字喔。” “嗯,我想了很多候选名字。” 即将出生的孩子。那孩子会看见什么样的世界呢?第一眼会看见什么呢?

10

“……我在某个圆筒型的大型建筑物里面。那里有小孩、老人、狗、猫和家畜,也能闻到稀饭的香甜味。我似乎在其中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雨天,大家会在房间里眺望外面的风景。很多人聚在房间里。建筑物外边是广大的田地。我有预感迟早必须离开这栋建筑物,那令我感到有些寂寞……” 那是在飘着毛毛细雨的早晨进行的。寒冷的星期天早晨,坐在有着直立式钢琴的房间沙发上。 或是雨停的傍晚,在明亮的阳光再次归来、空气中散发着雨水味道的缘廊上。 又或是深夜也可以。在冻得几乎全身僵硬的寒冷夜晚中,从音乐会或派对回家的路上,喀喀喀地走在长长的石坂路上时。 “出现‘怀念’的心情了吗?” 怀念,这般不可思议的情感究竟从何而来?这种带着神秘感,明明毫无意义却让人喘不过气的奇妙情感,为何能如此扰乱人心? “……我身处深夜的巨大神社里。那神社非常雄伟,许多比我还高的石灯笼并排在两侧。不知为何,我非常恐惧,无法继续往前,总觉得只要踏进去,一定会发生可怕的事。虽然不清楚那是什么,但有人在后面追赶着,我必须穿过这条参拜的道路。我内心虽焦急不已,两腿却像生了根似的动也不动。然而,我终究抵挡不住背后追逐上来的某种气息,踏进了神社境内。瞬间,我听见咚的一声,仔细一看,黑暗中飘浮着无数的石灯笼……” 来吧,继续说吧,愈多愈好。 怀念,那是我们短促人生的证据。许许多多的记忆造就了每个人。记忆中怀念的人们、怀念的风景、我们所爱的人、爱着我们的人,那些是我们的全部。我们必须持续倾诉着关于怀念的一切,因为那是证明我们存在的线索。 “——接下来轮到我了。” 后记 今年是我出道十周年。 由于我的作品以长篇或连作短篇为主,出版像本书的非系列短篇集还是第一次。虽然自己这么说有点奇怪,重读过后,我意外地发现这些作品的调性相当一致,也十分惊讶其中收录了很多我在长篇创作里极少使用的第一人称作品。如果读者能不抱任何先人为主的想法阅读本书,我会非常高兴。接下来,我想稍微谈一下每篇作品的写作背景。 《春天,来吧》 这是为了井上雅彦先生监修的“异形收藏”系列,以“时间怪谈”为主题写的作品。标题不用说,是取自众所周知的名曲,不过并非童谣而是Yuming的歌。在写本作时,这首歌是我脑中的背景音乐。 《褐色的小瓶子》 这是为津原泰水先生监修的《血的12幻想》所写的作品。我以斯特金的《给我你的血》(Someof Your Blood,一九六一)那样的纪录片风格恐怖小说的概念写这篇作品。标题则是因葛兰·米勒等而广为人知的美国民谣。 《寻找伊沙欧·欧沙利文..》 这是为网络杂志《SF在线》所写的作品。我到去年为止都没有计算机,所以出版社特别将刊登在网络上的作品印出来给我。网站上是搭配着田中光先生优美的插图一起呈现。这原是长篇科幻小说《绿袖子》的预告篇。 href='/article/8322.htm'>《睡莲》 为以女性为主题的短篇合集《蜜之睡眠》而写的作品。描写了在 href='6656/im'>《沉向麦海的果实》中登场的水野理濑幼年时代。 《某部电影的记忆》 为以密室为主题的短藏书网篇合集《大密室》而写的作品。这篇作品有一半的内容是真实故事。 现实中确实存在一色次郎的小说《青幻记》和同名电影,两者都是杰作,希望大家能够找这本小说和这部电影来看。 《远足的准备》 这是长篇作品《夜间远足》的预告,我花了一天写完。原本是为了《小说新潮》的新世纪新年号而写,后来发现必须是独立短篇便作废了。最后交出的作品是同样花了一天,在隔日写完的《奥德赛》。 《国境之南》 这是为了《周刊小说》的委托所写的短篇恐怖小说。在我心中,本作和《褐色的小瓶子》是同一系列,也以纪录片式恐怖小说的风格写成。这个系列的标题都是歌曲名称,此次则是来自拉丁风味的爵士标准曲。 老实说,这篇故事有原始版本。新书馆曾出版一个名为“For Ladies”的书系,其中有一本立原绘里加小姐以“成熟女性的毒”为主题的短篇集《恋爱的魔女》,里头一篇作品是本作的灵感来源。原来是女服务生独白的形式,我翻新之后便成了本作。不过,我记得这类剧情在老电影或是翻译作品中也出现过,或许是古典的主题吧。 《奥德赛》 为《小说新潮》新世纪新年号所写的短篇。 这篇作品的点子是我还在不动产公司工作,拜访某栋位在新宿区的大楼时想到的。那栋大楼的形状就像是歪曲的橡皮筋,围绕着细长的中庭。或许是建地本身的关系,那是栋地势起伏很大、人住人数也很多的大楼。有时在通道或是楼梯上上下下时,一不小心就会不知道自己身在几楼或大楼里的什么地方,是栋相当不可思议的大楼。当时这栋像九龙城的大楼是个共同体,楼梯间有摊贩和餐厅,我便联想到如果大楼本身在沙漠上移动应该满有趣的。在那之后,脑海里就一直有着“旅行的要塞都市”的印象,想着总有一天要写出那种都市的年代记。那篇年代记压缩成二十几张稿纸后,就是本篇作品。 href='6654/im'>《图书馆之海》 为了这次的短篇集新写的作品。是 href='6643/im'>《第六个小夜子》的外传,关根秋的姐姐,夏的故事。 《乡愁》 为了《SF杂志》的女性作家恐怖小说特集所写的作品。 当时我询问总编辑其他执笔者是哪些作家,对方回答我有皆川博子女士、森真沙子女士、筱田节子女士。因此我揣测她们可能书写的内容,打算写不一样的作品。我猜想皆川女士是传奇作品,森女士是女人的爱恨嗔痴,筱田女士则是近未来的科幻小说。结果森女士和筱田女士的作品就如同我所预测的,然而皆川女士的作品正是那篇冲击性的问题作《纠结》。我还记得自己读完瞬间大感愕然的心情,说着“我认输了”地跪拜那篇作品。 当时我写的作品正是这篇,是这本短篇集中最旧的作品,非常有我的风格,某种角度来说或许能称为我的原点吧。 二〇〇二年一月 恩田陆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