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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红色深渊》
第一节
他被安排前往的房子在一段坡道的上面。
这条倾斜的老旧坡道由灰色水泥铺设而成,地上有许多圆形的凹痕。鲛岛巧一下意识地踩着圆圈,爬上这条平缓的斜坡。小时候,不论是爬坡或走在路上,都有许多规矩。譬如过马路不能踩到白色的斑马线,爬楼梯一定要两阶一起爬,踩到教室地板黑色99lib.的部分就会死掉。
如果我没记错,那应该是罗尔德·达尔的短篇作品——里面有个小孩将地毯分成能踩与不能踩的部分,深信不能踩的黑色部分就是蛇。他努力避开黑色部分前进,却仍不小心一脚踩上了,就在那一瞬间,脚底竟传来一种生物般的绵软触感,令他立刻放声尖叫。
本以为那轻痒的触感是来自头发,这才知道是雨。天色从刚才起就不太好,现在果真下起雨来了。唉!这雨下得还真是时候!
这阵子每逢周末都会下雪,早春的东京总是如此。上星期还下了二十公分的雪,让人哪儿都去不成。
一开始断断续续落在脸上的雨滴,转眼间就将他的头发打湿了。
这下子不能再挑圆圈走了。巧一将包包放在头上,开始小跑步爬上斜坡。
讨厌的季节。早春是个让人心情烦躁、浮动不安的季节.99lib.t>。善变的天气与捉摸不定的降雪,再加上重叠到人事异动的时期,实在是让上班族们焦躁不已。
带有湿气的冷风从斜坡下方吹上来。风这么冷,想必连正要绽放的樱花花苞也会萎缩吧!
可恶!难得的连假为什么非得来这种鬼地方待上三天?这个假期应该要将堆积已久的书看完、听CD,试玩借来的新游戏才对啊!
巧一以手指擦拭被雨淋湿的眼镜,咒骂了几句。港区高轮——目的地应该就在这附近。这里本来是某个有钱人的土地,售出后盖了一些旅馆与大企业的度假设施,就算白天也没什么人烟。巧一的99lib?董事长正好拥有这里的一隅土地。虽说是一隅,却也是一片大得吓人、价格夸张的土地,让人不禁担心往后一笔庞大的遗产税该怎么缴。另外,最奢侈的是,董事长每年只会到这里住个几次。而他今天正是受邀前往不曾谋面的董事长家。
第二节
“你就是鲛岛巧一?三月有没有什么计划?”
巧一对这个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他的袖扣好华丽”。
秘书课这个部门充满一种莫名的沉稳气氛。窝在这里的是替经济杂志封面或专访敲定那些老人行程的男人们,以及担任助理的女人们。这里还飘着一股女性特有的紧张感。
这位海老泽课长的手势异常地多。很多人在说话时虽然常会比手画脚,但他的肢体语言大概比一般人还夸张个一成左右。
巧一后来虽然曾试着回想海老泽的样子,浮现在脑海中的却是一名蹩脚指挥家挥来晃去的手指,以及袖口闪闪发亮、奇形怪状的华丽袖扣。
“没问题的,别想太多。每年都会有年轻职员受到邀请,你只要像平常一样就好了,董事长也不喜欢太拘谨。见到董事长之后,你一定也会被他的直率吓一跳。公司里很少有人有机会与金子董事长说话,你一定会成为话题人物的。就当成公司聚会好了,我命你去一趟。”
命你去一趟?现在竟然还有人用“命”这种方式说话?巧一觉得既惊讶又新鲜,这人是不是被电视连续剧影99lib?响太深了?就是那一出由山崎努主演的连续剧,内容描写一个被公司利益与内心道德夹在中间的男子。不过,这个人似乎不需要担心那种事。
“抱歉,我能请问一个问题吗?”
巧一带着再也无法隐藏的疑惑表情插嘴。海老泽抬起头,仿佛现在才发现眼前这个年轻职员竟然也会说话。
“啊!当然可以。我命你尽管问。”
又来了,这次是“我命 你尽管问”。我一辈子都不可能用这种方式说话吧!
“请问,为什么会挑上我呢?老实说,我觉得公司里应该还有其他见过董事长,与董事长交情比较好的员工吧?”
海老泽惊讶地看着巧一,仍用夸张的动作将摆在桌上的十指交扣,脸上充满戏剧化的表情。
“你是特别被选出来的。”
“我?被选出来的?”巧一的语调充满疑惑,这感觉就像接到一通推销英文教材的电话。
“我偷偷告诉你好了。其实每年要决定‘春天茶会’的客人时,我就很头痛,因为我得先将全公司职员的履历表拿出来翻过一次才行。”
履历表。巧一迅速回想当初在履历表填的内容,心里疑惑着,进公司已经五年了,那份履历表应该没什么不安才对。我既不是靠关系走后门,也没什么奇怪的.99lib.经历。
“我只看了兴趣那一栏。”
“兴趣?”
海老泽对一脸迷惘的巧一投以一个“就是那个啊!那个嘛!”的眼神。巧一的脑袋一片混乱,瞪大了眼睛——我到底写了什么啊?
“董事长非常喜欢看书,他年轻时对文学很着迷,甚至曾与朋友一起办过文学杂志,听说他本来是想当作家的。董事长曾说:‘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会看书的人,一种是不看书的人。’”
“请等一下,我的兴趣的确是阅读没错,但也只是看些推理小说,对纯文学一点概念也没有啊!我真的没办法和那么有教养的人相处——”巧一在被点醒的同时,脸色也变得惨白。
海老泽挥挥手,打断巧一的话。巧一看来已经习惯这只手的反驳了。
“没关系,看什么书都行,总之履历表的兴趣栏填的是阅读就可以了。而且,我听说董事长也很爱看推理小说。现在要从年轻男职员里找出一个喜欢读书的人还真难,再加上董事长开出的条件又高——你也知道,现在不是有一种叫‘御宅族’的人吗?董事长说了,不论对方多爱读书,只要是这种人就不行,一定要是身心健全,又爱读书的人才行。不过,这种人真的很少,你都不知道,我到处打听过有关你的风评后,真的是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哪!”
后半部听起来虽然有点像在发牢骚,不过,巧一却对最后的“风评”相当在意。这表示海老泽已经在公司打听过我的评价了……
巧一脑海中最先浮现的就是貌似俄罗斯政治家叶尔钦、却少了那份好战心的上司(所以底下的人都叫他“假叶尔钦”)。
“怎么会有这么标准的上班族?”——大家对这位上司的佩服已超越了轻蔑,但是他同时也是个推卸责任、拍马屁,以及攀关系的天才。巧一很想知道这个人对自己会有什么评价,不过,就算他没说部下坏九九藏书话,大概也不会说什么好话吧!而且就是因为“托他的福”,自己今天才“有幸”与一位素昧平生的老人度过三天两夜,因此结果终究是令人满心怨怼。
“你能这么爽快地答应,我实在太高兴了,董事长家的餐点可是很好吃的。我现在立刻通知董事长,他与他的朋友们对这一年一次的茶会可是引颈盼望很久了!来!这是地址和地图。拜托你一定要守时,另外,这是我的联络电话,有什么紧急状况,和我联络就可以了。”
“咦?”巧一瞪大了眼睛,盯着将纸条递给他,站起来的海老泽,“朋友们?不是只有董事长一个人吗?”
“我没告诉你吗?”海老泽装傻说。
巧一顿时哑口无言。他的眼前清楚浮现自己缩在一群发出呵呵笑声的老人中间的景象。
“对了,先提醒你一件事,就当我鸡婆吧!”海老泽迅速转了一下手腕,在巧一面前比出一只食指,为自己接下来的话制造效果,“别被他骗了。”
“啊?”
“董事长很喜欢骗人,千万别把他的话当真。之前受邀的员工可都为此吃足了苦头。”
巧一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海老泽的袖扣吸引。他这时才发现,原来海老泽的袖扣是马眼珠的形状。
第三节
抵达坡道顶端的巧一,一抬头便愣在那儿。
眼前竟是一片郁郁苍苍的森林——走错路了吗?
不经意地往左边一看,才发现他以为是森林的地方,原来被一道长长的水泥墙围起。
绵绵细雨中,巧一拖着充满怀疑的步伐,有气无力地沿围墙走,找寻它的尽头,心情也愈来愈沉重。正以为这可能是某个企业用地时,眼前却突然出现一扇巨大的铁门,嵌在一旁的瓷制门牌上写着“金子”两字。
真的假的?这块地全都是他家?我不信,他以为这附近的土地一坪要多少钱啊!
巧一被那庞大的金额吓得面无血色。宽度少说也有十公尺以上的黑色铁门雕了别具波斯风的阿拉伯式花纹,充满不寻常的压迫感。巧一觉得自己好像成了《小公子》的主角——那个原本在孤儿院遭受鞭打,后来却被有钱亲戚收养的孤儿。
然而,这份紧张感一下子便消失无踪,因为巧一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该怎么叫门?
铁门紧紧关起,不论用推的或用拉的,它都文风不动,而且门上根本就没有任何叫做“门铃”的东西。开始感到不安的巧一将铁门摇得喀啦作响,还用力踹了它一脚。
铁门后面会是什么情形呢?铁门上方有三分之一是铁格子,巧一盯住那里看了好一会儿,接着稍微后退、助跑、以单脚勾住了铁格子。
铁格子因生锈而粗糙不已,再加上冰冷雨水,这触感实在令人不太舒服。巧一想办法往上爬了一点,一往下看,便与一名正抬头看他的老人四目相接。
“啊?”底下有个撑着黑伞,穿着木屐,一头服贴白发的瘦小老人正仰头看自己——他是佣人吗?
“我这就开门了,真是个性急的小伙子。不是说了两点在门口等吗?还差两分钟吧!”
老人打开门锁,推开铁门,而呆若木鸡的巧一依然攀在门上。巧一狼狈地跳下来,拿起自己的行李,把大衣穿好。
“呃,您好。我是鲛岛。”
“我是金子,我等你很久了。来,这边请。”
“咦?是、是的。”
巧一更狼狈了。这个老人就是董事长?可是怎么看都像转角卖香烟的老伯啊!
老人转身走上一条被雨淋湿的黑色石子路,脚上的木屐喀喀作响。前方的路分成两边,老人往左边走去。
“请问……”
“什么?”
“另一边是什么?”
“另一边?”
“我是指另一条路的尽头。”
“喔!那边是春。”老人微微转头说。
“?”
“没错。春。”老人又转回前方,急急往前走去。
爬上微倾的石子路后,一幢平坦且牢固的红砖屋映入眼帘。小小的窗中透出橘色灯光,令人觉得相当温暖。深咖啡色的房子因为下雨,如今几乎全成了黑色,看起来就像缺了一角的巧克力。房子的窗框与照明设备似乎都是舶来品,整体上却给人日式风格的感觉,十分高雅。
“好棒的房子!”巧一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谢谢。这是我明友盖的房子,我也很喜欢。”或许是察觉这句赞赏是出自其心,老人又转过头来。
“很有莱特的风格。”
“因为他非常醉心于莱九九藏书特——你对建筑有兴趣吗?”老人再次转头。
“一点点,因为家父是建筑师。小时候,每逢假日,家父都会带我去看建筑物,他也很喜欢莱特,给我看过很多莱特作品的照片。”说出口之后才想到,原来那份不知从何而来的熟悉感就是来自这个。
老人转头面向前方,沉默地继续快步向前走。他的速度之快,就连比他高出很多的巧一都要小跑步才跟得上。
穿过门廊,再爬上五格石阶后,更能深刻感受到这幢房子的重量感。真漂亮!巧一的心情有点激动,因为这种住家可不是人人都有机会能进来的!不过,或许是自己多心了,总觉得旁边有一股猛兽的气息,好像有种巨大的生物正趴在某处窥伺自己。
“请进。”
巧一被董事长的声音惊醒,将手放在嵌有玻璃的厚重小门上,但是木门其实不如外表看起来沉重,很轻松就被推开了。踏入屋里的瞬间,巧一突然觉得一阵晕眩,仿佛踏入一个异次元空间,但那股晕眩感眨眼间就消九九藏书失了,而温暖的室内的确就像另一个世界,眼前毫不做作、品味高雅的家具立刻深深吸引了巧一。
往玄关望去,地上放了四双颜色鲜艳的拖鞋——红色、橘色、绿色及黄色。
巧一选了红色拖鞋穿上时,董事长就在一旁紧盯着他,然后微笑拍拍他的肩膀,带领吓了一跳的巧一到客厅。
“客人来了!”
客厅宽敞得令人意外。
具有复古味的彩色玻璃窗被镶在黑色铁框中;墙上挂了一对大型蓝染壁毯;几张舒适的橘色沙发随意并列,一只大白狗就睡在沙发中间;咖啡桌上有一盆色彩鲜艳的秋牡丹;地板上的翠绿色地毯与深咖啡色的红砖墙互相衬托。
三人一起站了起来。
首先是个脸形方正的魁梧男子,给人直率与强悍的感觉,年纪约莫刚过中年。与他形成对比的是一位身材高瘦的男子,白色长发绑在脑后,一看就知道是生性淡泊的学术界人士。最后一位则是个很有气质,双眼有神,面带亲切微笑的银发老妇。
“欢迎。”
三人异口同声说完后,又不约而同将视线移到巧一的脚上。巧一以为自己踩到了什么,不禁迅速往后退一步。
“唉呀!是红色的。”
“才刚开始就这样。”
“金子的好运真是无人可及。”
董事长呵呵笑着,向大家介绍巧一:“他就是这次的牺牲者,鲛岛巧一。我们期待已久的年轻职员。”
“你们好。抱歉,我不懂什么礼数,还请各位多多指教。”
“别这么说,很少有人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懂,你这种心态很不错——我是一色。”
身材高瘦的男子伸出手来,鲜少被动地与人握手的巧一诚惶诚恐地与他握手。
“你的体力看来也不错,愈来愈值得期待了。我是鸭志田,请多指教。”
巨汉矫捷地上前紧握巧一的手,让巧一畏缩了一下。
“你用那么大的力气会吓到他的!如果他逃走了,你要怎么负责?他整个人干干净净的,身材也很适中,真是太好了——我是水越。你就把这儿当作自己家吧!”
老妇人展露笑容,巧一也回以一个不自然的微笑。
“对了,那一只是我带来的,它叫‘废物’。”鸭志田指指巧一脚边。
从刚才起就一直觉得脚边好像有什么东西,原来是那只大白狗在嗅闻自己的拖鞋。饲主是个巨汉,难怪它也被养得这么大只。
“很妙的名字。”巧一闪避在脚边绕来绕去的大狗,发表他的感想。
“确实是好名字!我最喜欢在没用的员工面前叫它了,哈哈哈!”鸭志田发出爽朗笑声。
“都请坐吧!我来泡咖啡。鲛岛,麻烦你到那个餐柜挑一个喜欢的杯子拿过来,好吗?”
董事长指着的方向有一个很像古董的餐柜,与这个西式房间非常搭配。柜子最上层放了伊万里、染付、织部风,与英国风的杯盘组,每一种似乎都很昂贵。当巧一准备伸手拿取时,再度发觉三人正紧盯着他,令他觉得很不舒服。年轻人真有那么稀奇吗?巧一轻巧地拿出样式简单,由黑色与金色线条装饰的英国风茶组,身后随即传来一阵叹息。
“真是倒霉。”
“唉!那是赔率最低的一个。”
他们的低声细语,其实巧一都听得见。巧一将杯子递给董事长后,董事长依旧笑容满面地拿起银色咖啡壶,帮他斟了一杯热咖啡。
“太好了,真是个幸运儿!他很值得期待喔!我邀请来的好几个人里,他可是第一个爬上铁门的人!”金子说。
“你说什么?爬上那扇铁门?这真是太经典了!”
“好一条男子汉。”
“我真想亲眼看看!”
在直爽地高声谈论的四人面前,巧一觉得很不自在。他心想,这群人真奇怪,每个人都很率真,而且不知为何默契十足,就像在看戏一样。
“点心时间到了。”
“好的。”水越夫人拿出一个塑胶袋,发出沙沙声响。
巧一本以为她会拿出豪华的法式点心,没想到却是在超市随处可见的东西。
“还是SOFTSALAD最棒了。”
“黑咖啡当然要配奇巧了。”
“我觉得还是黑棒比较对味。”
桌上的木盆摆满从塑胶袋拿出的零食,包括龟田制果的圆形咸味煎饼“SOFTSALAD”、Matosh的巧克力“奇巧”、无印良品的黑糖饼干“黑棒”,以及金吾堂的芝麻煎饼。
九九藏书“来,拿你喜欢的吃吧!”水越夫人笑着将木盆推向巧一。
巧一伸出手,再度感受到四个人的视线全集中在自己手上,不禁犹豫了一下。
这几个人该不会……
巧一拿了一片“SOFTSALAD”,周遭的紧张感顿时解除。
“没想到他还具有冒险精神。”
“因为还很年轻吧!”
“谁输谁赢还不知道呢!”
巧一咬着咸味煎饼,缓缓环视四名老人。
“我该不会是……”巧一不经意地脱口而出,四人同时看向巧一,“各位打赌的对象吧?这就是找我来的理由吗?”
四人一动也不动,巧一咀嚼煎饼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突兀。
最先噗嗤笑出声的,是金子董事长。
“你的观察力还真敏锐,不过我们可能也做得太露骨了,大家太过分了。不过,你有话直说的这一点实在太好了。很好,这样就算通过第一关了。”
坐在巧一对面的董事长微微调整了坐姿,然后抬头用小小的眼睛直视巧一。
只是这样,巧一却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脊。因为,坐在对面的老人与刚才在门口遇到的并不是同一个人。眼前这一位是巧一曾在《经济日报》的专访照片中看过的人,也是曾在新进员工欢迎会上简短致词的人。
“欢迎参加我们的三月茶会。”他的语调听起来很愉快,却又非常认真,“人生就是一场赌注,对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来说,更是如此。虽然程度多少有点差别,但我们都经历过许多风险。人生的每分每秒都是一种赌注,你也可以说,每分每秒都在选择。
“你刚才选了咸味煎饼。你不是选我金子慎平下注的、赔率十二的金吾堂芝麻煎饼,而是一色流世下注的、赔率三的‘SOFTSALAD’。鲛岛巧一是依照自己的意志选择的吗?还是受到什么人的影响而被迫选择的?这也只有神才知道了。不过,人就是这样,在流逝的时间与空间中不断进行抉择,直到死亡的瞬间。没错,我们对你的一举手一投足都下了赌注,而现在,你也有权参加我们的赌局。”
“赌局?”
“没错。”
“要赌什么?像是选哪一种零食,或挑哪一个杯子这一类的吗?”
“刚才的都只是玩玩,是为了测试你有没有这个资格。接下来的赌局,你当然能与我们以同样的条件参加。”
巧一赫然发现,其他三人也一脸严肃。
“我们赌的是一本书。”
第四节
“书?”巧一像鹦鹉似的反问。
“没错,就是一本书。一本我们找了十多年的书。”董事长用力点头说。
“你们要在哪里找?”
“在这间房子里。”
“这间房子?但这不是你家吗?”
“对了,先带你参观这幢房子吧!你可以把行李搬到房间里。”董事长突然站起来,说完便径自离开了客厅。
巧一慌忙拿起行李跟在后面,心想,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好多房间。这里有好几间相同的房间并列在一起,董事长只是打开门,催促巧一看里面。
书——书、书、书。数不清的房间里,都只有高度直逼天花板的书柜,上面凌乱地塞满大量书籍,有旧书、新书、英文原文书、杂志、口袋书等等,一些房间甚至连地板上也堆满书,进都进不去。这些书的主人似乎不会好好保存书本,也不是书籍的收藏家,应该99lib?只是杂乱无章地收集各类书籍的人吧!
“这里共有几间这样的房间?”
“这个嘛……地下室还有书库,所以大概有二十间吧!”
“要从这里面找出一本书?”
“对。”
“董事长,你不记得那本书放在哪里了吗?”
“盖这间房子的人叫做圷比吕央,是个很认真的建筑师。他有很严重的‘书瘾’,只要没在画图,就是在看书,而且是那种从不向人借书,只要看到书就会买回来慢慢阅读的人。他的收入几乎都花在买书上,就算只吃泡面或啃面包,还是热衷于阅读。虽然他什么都看,但最爱的还是本格推理小说。我会开始看推理小说就是受到他很大的影响,因为他在十几年前曾借给我一本书。”
董事长沿着挂了一排木雕面具的走廊往前走。
“那本书是私人出版,据说只印了两百本。而且,奇怪的是,书上根本没注明作者是谁。根据圷的说99lib.法,那本小说可能是某位知名作家以匿名方式写的。我也不清楚作者到底是谁,反正就是有这么一个谣传。”
“匿名写的?该不会是那种书吧?”知名作家的匿名作品,除了色情小说,实在想不出别的了。
“你也这么认为?不过,你完全猜错了。那只是一般的小说,里面有四篇谜题,要说它是推理小说也行,然而,它却会给人一种奇妙的印象,仿佛是一本将许多不同种类的素材以马赛克手法拼凑而成的小说。我并不是说那是一部完全没得挑剔的杰作,不过,一旦你开始看了,就会逐渐被它吸引,不论经过多久,那部小说的片段都会遗留在脑海的某个地方。”
“那该不会是圷先生的原创作品吧?”
“把书还他之后,我也曾怀疑过,他该不会是将自己写的书拿来给我看吧?可是过了一阵子,几位爱看书的朋友也向我提到那本书的谣传,看来那本书确实是由某位知名作家自费出版的,又因为它拥有一种奇特的魅力,所以才在口耳相传中获得极高评价。”
“所以那本书现在就在这幢房子里?”
“没错,就在这幢房子的某个地方。是圷把它藏起来的。”
“为什么不趁天气晴朗时,将每个房间的书都拿出来晒一晒,顺便找那本书呢?”
“那不就不好玩了?”董事长呵呵地笑了出来,“如果要用这么笨的方法,我们又何必特地邀请你来这里?这幢房子与圷的遗言很值得你花上三天两夜思索那本书的去向。”
“遗书?”
“没错,也就是所谓的‘死前留言’。我就是为了解开他遗言里的谜题,才会在六年前藏书网将他的房子移建到这里来。从那时起,我们每年都会在这里聚会。”
看到董事长脸上的笑容,巧一觉得背脊有点发凉。只为了找一本书,就买下一幢房子,并移建到这里来,这真是太不寻常了。金子慎平这位金融界的知名人士果然有些常人无法理解的地方。
“别担心,我没有疯。”
巧一吓了一跳,金子这句话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
“我很清楚我的兴趣有多疯狂,反正我这人本来就这么无聊——来,这是你的房间。等一下就要吃晚餐了,你可以先洗个热水澡,还没说完的,就等晚餐时再继续吧!”
打开门,巧一进入这间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的房间。房里相当温暖,木制的床铺也整理好了,小小的窗户外面是被冰雨打湿的树梢。巧一觉得自己仿佛身在异国小镇的旅馆里,望着窗外沉重的树梢,心里竟涌起一阵莫名的不安。
我该不会是来到一个可怕的地方了吧?
将外套挂在墙上,行李袋放到床上后,巧一“咚”地重重坐上床。
突然间,他的视线落在床边的小书架上。这个书架也塞满了书,不过全是原文书,他很快地将书名浏览一遍。
雪莉·杰克森的《鬼入屋》、理查·曼特森的《鬼屋》、亨利·詹姆士的《碧庐冤孽》、维多利亚·荷特的《神秘女人号》、莫里哀的《蝴蝶梦》、爱伦坡的《亚夏家的崩塌》。原来如此,这个家的原主人似乎连古典哥德式的恐怖小说都有涉猎。虽然我没有每一本都看过,但这些小说好像都是描述主角闯进一间大宅后,遭遇不幸的故事。这不是我现在的最佳写照吗?难道董事长是故意将这些书放在这里的?若真如此,这个玩笑还真是费尽了心思。
巧一甩甩头,决定听从董事长的建议,先去冲澡。他有预感,今晚将会是个漫漫长夜。巧一叹口气,拿着毛巾站起来,就在他开门的瞬间,一个巨大的黑影朝他扑了过来。
第五节
“——所以说,99lib.现在那些新音乐或新文化,对她们来说只是一种投机。她们会愿意花这么大的工夫,只是想抢在杂志或电视报导前先抓住流行的趋势,绝不是真心喜欢那些东西,对她们而言,最重要的只有发现新流行的自己。去问问电影界或音乐界的制作人,你就会发现,当他们从国外带回一个媒体几乎从未报导过的非主流歌手或演员时,最先冲去追星的就是那些女孩。在她们眼中,那些艺人纯粹只是‘商品’,她们只是认为‘这个搞不好会大卖’。于是,流行的周期愈短,人们就愈容易厌倦。就拿畅销歌曲来说好了,现在出现销售量达到百万张的白金唱片的机率比以前高出许多,这是因为大家都抱持‘这是现在最流行的’、‘这在KTV一定是必点歌曲’的心态,不约而同地抢购单曲。然而,这并不代表她们喜爱那名歌手,而是因为那首歌曲对自己有用,所以才会购买。每个人都专挑最美味、自己想要的部分来吃,而且还吃得杯盘狼藉。”
“能有很多选择也不见得是坏事。”
“现在的选择反而比以前少吧!大概从综合性流行娱乐杂志《Pia》出现后,文化便急遽地趋向一致化,从此之后,人人都能轻松掌握所有资讯。以前的人是因为真的喜欢才去寻找相关资讯,但现在这种‘地下资讯’已经消失了。现代人拥有的只是单纯的好奇心。不论什么东西都被降到大众消费市场的等级,然后立刻说再见,这正是日本人对民主主义最大的误解。以前的人只说符合自己身份地位的话,现在却变成‘人人平等,既然有那么棒的东西,那我也要看,我也要吃,我也要买’。明明就没有那个能力或背景,还……这是太不像话了!”
“你说得也没错,但总是要实际尝过一次,才会知道原来世界上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就是因为一直以来都是‘你们祈求,就得到’,所以传统技艺才会日渐衰微,不是吗?所以说,多给一点机会反而比较健全,因为穷究一件事物是很重要的事,那种不珍惜机会的家伙,自然就会被淘汰掉了。水越夫人,难道你认同那些‘御宅族’?照你的说法,他们就是在追求自己真正热衷事物的人,不是吗?”
“别开玩笑了!无法接受那种人是一种自然的生理反应好吗?他们个个都脑满肠肥,既不懂得做人处事,脸色又难看。我完全没办法忍受那种人!”
“‘御宅族’和地下资讯是不同的。‘御宅族’带有性的色彩,但地下资讯则超越了性。前阵子我在电视上看到一则报导,真的被吓了一跳,听说最近有一种叫‘真人模型’的东西,就是用黏土把卡通里的女性角色做成酷似真人的模型,而且还有人把它当作商品出售买卖。记者问他们,那种卡通里的女性角色哪里好,他们竟然回答:‘因为她们既可爱又率真,也不会耍任性。’被这些人慎重其事地摆在房里的人偶,每个都是眼睛很大的小女孩,身体却充满了性魅力,实在令人作呕。这真的很可悲!自古以来,日本男人心中最渴望的,就是拥有可爱脸庞,如小女孩般天真又乖顺,身体却已成熟的女性。随着时代演变,现在这种憧憬已遭到世人唾弃,被逼得走投无路后,便转而向国外发展。在他们身上,我似乎看到日本男人那份被逼至绝路的欲望。他们这种行为简直与自慰没什么两样。大家互相展现成果,仿佛在说:‘我就是这样自慰的。’这同时也有如公然对女人宣示:‘如你们所见,我们正在自慰,所以没时间跟你们玩。’所谓的自慰,应该是自己一个人在房里做的事吧!满足之后,再装出一副从来没做过的样子,到外面与漂亮女孩谈论音乐或文学——至少我是这么认为——这样不是有趣多了?如果不论在家或在外面都一直在自慰,岂不很无聊?”
“不只有男的,也有女的‘御宅族’。那些女孩们对美少年,甚至对他们之间同性爱的憧憬,我完全没办法理解。的确,从古至今,女孩子都会对少年怀有一份仰慕。但我认为那是因为女性在生理上从女孩变为女人的分界很明显,所以才会对中性的人抱有好感。然而,最近的女孩们却全将焦点放在性的方面。虽然这与刚才的话题没有直接关系,但我觉得她们那种将憧憬对象贬低至如此卑微的地位,并为此欣喜不已的行为其实相当残酷,所以我非常讨厌昭和三十年代以后出生的女性以男性口吻为第一人称而写成的小说,就算用深恶痛绝来形容也毫不为过。那些故事里的主角都是同一类型,文中还经常出现‘啧,所以说那些女孩子什么都不懂’这类句子。有时不小心读到这类小说,看到男性口吻的第一人称出现时,我总会呵欠连连。拜托上天保佑,别再让我误读到这种书!”
“水越夫人还是和以前一样容易激动啊!”
“那是因为和你们这群人聚在一起,才会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
“咦?‘废物’来了。我刚刚还在想它跑去哪里了。”鸭志田望向正走进客厅的巧一,以及绕着巧一打转的“废物”。
巧一皱眉揉着刚才跌倒撞到的手肘。刚才一打开门,“废物”就用后脚站立扑过来。来不及反应的自己立刻被扑倒在地。那只狗的体型简直有如一头灰熊,据说它站起来并扑向人的动作是示好的表现,但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被扑的人怎么可能承受得了。
“这只狗真的好重。”巧一才刚坐下,“废物”便从椅背后探出头,在他身上磨蹭。
“哈哈哈,你也败在它手上了啊!看样子,它好像很喜欢你。不过你要小心你的腰,它的飞扑可是已经让好几个人闪到腰了。”
“什么?”
“好了,差不多该准备晚餐了。各位,请栘驾到饭厅吧!”鸭志田轻巧地站起,拍拍手说。
“那个——”巧一呆了一下,这个人要做饭?是不是应该去帮忙比较好?
“不用担心,这个人可是个厨师。他是银座一间天妇罗专卖店的第三代,我们这些外行人只要坐在餐桌旁等藏书网就可以了。对了,我们来准备点酒吧!”
四人起立,鱼贯地走向隔壁饭厅。
饭厅不大,但设备齐全,给人有如山中小屋的感觉。开放式厨房旁有一张大木桌,桌子两侧是黑色长椅,董事长在最旁边坐下后,一手拿起啤酒,另一手拿起内田百闲的《御驰走帖》便读起来了。
“唉呀!金子,你怎么就在这里看起书来了?”
“我先喝了——因为这里比较舒适啊!”
“啊啊,世界上就是有这种人,叫他在书房里读书,他却偏要在厨房角落写作业。”鸭志田卷起袖子,穿上围裙,将锅子放到瓦斯炉上,“你们先喝吧!我会陆续端出小菜的。”
“好的。”
不知不觉中,鸭志田已经开始做菜了。他的动作之灵活,简直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转眼间就有好几盘菜肴上桌了。
“哇!真棒。这些是什么料理?”水越夫人拔开红酒瓶塞,觑看盘里的菜。
“全是超市买来的材料。”鸭志田回答,但手一直没停下来,“因为腌黍鱼子比较便宜,所以我就用它来做柳川锅,又因为现在是春天,所以就做一道油菜花拌核桃,另外还有芹菜鸡丝苹果沙拉、炸沙丁鱼。现在这道菜则是把生奶油混进蓝乳酪,再拌上昆布丝与橘子果酱。味道很特别,搞不好与红酒很搭。还有,我回来时看到点心店在卖艾草麻糬,好像很好吃,所以就买回来用炸的试试看。大概就这些了。我们这几个老人应该没问题,不过对鲛岛这个年轻人来说,说不定还太少了。如果真的不够,尽管告诉我,我可以再做。”
接着大家自顾自地喝起酒来,巧一也伸手拿了一罐啤酒。
巧一突然发现,窗外的雨势似乎变大了。看来这雨大概会下一整晚吧!屋外也在不知不觉中已被一片漆黑包围。看着茂密的树林,巧一几乎忘记自己其实是身处东京99lib?的正中央。
“春。”
“嗯?”坐在巧一对面的一色反问。
“董事长说树林的另一边是春,请问那是什么意思?”
“喔!你是说这个啊!”一色露出微笑,舔了一口乳酪,将冰凉的红酒一饮而尽,“其实这里总共有四栋房子。”
“四栋?这么多?”巧一瞪大双眼——这么大的房子竟然有四栋?
“没错。四栋房子分别坐落在树林四周。我们现在所在的这栋叫‘冬之家’。对面是‘春之家’,那里有一棵很大的樱花树,非常适合举办宴会。”
“所以也有‘夏之家’与‘秋之家’?”
“当然,每栋房子都有一段故事,而且是会让本格推理小说迷喜极而泣的神秘事件。”色故作神秘地低声说。
“没错、没错。”董事长却呵呵地笑了出来,“一户人家有四栋房子,怎么能不发生连续杀人事件呢?樱花树下埋了一具尸体,被竹林围绕的日式建筑的客厅里插着一把日本刀,秋之家发生密室杀人,冬之家则是藏了宝藏,一定得这样才行。”
巧一完全搞不清楚他的话到底有几分认真。不过,至少他很能确定他们都是推理小说迷。
“对啊!这里有四栋精心打造、各自拥有典故的房子,光是这一点就让人充满期待了,不是吗?我们能感受到,这里将发生一个流传于后世的故事。我们并不是在等一个合理的解释,或什么令人惊奇的圈套。当然,如果有那种圈套最好,但更重要的是,这里藏了一些令人兴奋的谜题,而我们有预感,一个能与之呼应的意外解答即将诞生。所以我们诚心期盼你能加入这个游戏。”
“这个开场白真是太棒了,不愧是成天对着学生讲话的教授,果然不一样。”鸭志田喝了一口啤酒,将一盘马铃薯炖肉端到餐桌上,这道菜似乎是特别作的。
“为什么你们这么执着于那本书?”巧一又问,并斟了一杯啤酒。
“嗯,为什么呢……可能因为那本书对我们造成了某种刺激吧!而且,现代这个世界里,谜团的存在本身就具有稀有价值,却又不是少了它就活不下去,所以才有意思啊!”董事长带着天真的笑容说。
巧一听着,没来由地心生悸动。
“这本书的作者似乎也想让这本书成为一个谜。作者自己印了两百本分送出去后,好像又想将书通通回收。”水越夫人说,并帮众人盛装锅里的黍鱼子。
“回收?”
“对呀!听说作者最初在分送这本书时,订下了一些规矩。第一,不能透露作者身份;第二,不能影印这本书;最后——这个条件非常奇怪——作者说,如果你想把这本书借人,就只能借给一个人,而且只借出一个晚上。”
“感觉上好像有点故意,这样反而会产生很大的宣传效果吧!因为世界上没有什么能比谣言更有效地引发人的好奇心。”
“果然,你也这么认为——而且,这本书在市面上流通了半年后,便有一个自称作者代理人的人出来进行回收。听说当初印了两百本,但作者究竟分送给几个人,至今都还是个谜,还有人说顶多只有七十本。”
“作者为什么要回收呢?”
“好像因为作者认为那是一部失败作。”
“真是做作……所以,金子董事长是向这栋房子的原主人——也就是圷先生——借来看的啰?那其他三位呢?各位是在什么情况下读到这本书的?”
“这是个好问题。那么,依照惯例,现在也差不多该介绍一下自己了。”董事长将视线移向一色,仿佛示意他“就从你开始”。
“啊!请等一下,我还不知道这本书的名字,它有名字吧?”巧一看向董事长问。
董事长犹豫了一下,害羞得仿佛要说出自己喜欢的女孩是谁似的,然而,只过了一秒,他便面无表情地开口。
“这本书叫做《三月的红色深渊》。”
第六节
一色开始游说。
“我是向我学生借来的,那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专攻英美文学,上课时其实都是向学生强迫推销我喜欢的小说,没办法接受的学生很快就会退选,剩下的都是和我趣味相投的学生,所以课堂气氛相当融洽。她是一个很乖、很不起眼的学生,却又能让人感受到她内在的坚强。就称她为N!N在学年的最后一堂课结束后跑来找我,说她隔天就要回老家了,我对她说了些鼓励的话,接着她缓缓拿出一本红九九藏书色封面的书说:‘我想请老师看看这本书,您一定会喜欢的。’
“当时那本书给我的第一印象,以及拿在手中那沉甸甸的感觉,至今我都还记得。在那带有重量感的鲜红色封面正中间,有黑色字体横向写着‘三月的红色深渊’。看到书名的瞬间,我的心还猛跳了一下,就像一见钟情的感觉。那学生说:‘我明天会来把书带回去。’我翻了一下,那本书很厚,全书分成四章,于是我问:‘我没把握能在一个晚上看完,但又很想看,能不能等我看完,再寄到你乡下老家还你呢?’但她摇头说:‘不行。只能看一个晚上,这是说好的。’我反问:‘说好的?跟谁说好的?’她一脸严肃地说:‘与这本书的作者。’我再看了看书,发觉上面没有写出作者的名字,此时我心中已充满好奇,问她:‘作者是谁?’她却只是一直摇头,表示不能透露作者的身份。我没办法,只好答应她,反正先借来看了再说。她说明天早上要去车站时,会先绕到我这儿来拿书,然后就回去了。
“我抱着这本书飞奔回家,将整本书从里到外仔细观察过,却什么都没发现,连版权页也没有,从这一点来看,它确实是一本自费出版的书。于是在我心中,不安与期待各占了一半,因为自费出版的作品,尤其是小说,很可能是一部糟到不行的失败作,我迟迟不敢翻开阅读,心想:‘这本书该不会让我期望落空吧?’但另一方面,我心中还是有一丝期待,因为我记得N是个满会挑作品的人,或许这是她从某处找到的杰作。该怎么说呢?反正心中就是一直七上八下的。我们对一本书愈期待,反而愈没办法开始看,不是吗?可能会先摸摸它,或只看一点点前面的部分。明明就该赶快看完好还给人家九九藏书,我却拖到半夜才开始看,然后,我就被完全迷住了——那本书的奇妙魅力,相信在座的各位都还有印象,每一章都充满神秘的谜题,都非常引人入胜,管他是不是杰作,这正是我最喜欢的小说类型啊!
“我打定主意彻夜不眠,非常专注、一字不漏地阅读,但很遗憾,我还是没办法看完。第二天早上她来我家时,我只差一点就能看完第二章了,当时那种难过的心情,现在回想起来,心中还会隐隐作痛。可能因为我的表情实在太过哀伤,N似乎也觉得我很可怜。她留下老家的地址,邀我有空去她家玩,然后就离开了。她老家在长野的诹访一带。”
“你后来没再见到那位学生了吗?”听得入迷的巧一问。
“对,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她了。”一色点点头,“一方面是因为我得准备新学期的课程,另一方面,为了一本书就去打扰一个回老家忙着找工作的学生也实在太不像话了。不过,从那之后,那本书的影子就深深99lib?烙印在我心底,我下定决心,总有一天一定要好好读完它。到了夏天,N那一届的学生要举办同学会,本来听说N也会出席,当天她却没出现。后来,主办人急忙跑来找我,说N失踪了。她一个人在北陆地方旅行,预定最后一站要来东京,却在途中突然断绝了所有音讯。”
“愈来愈多谜团了。九九藏书”
“我自己是半信半疑,因为这就像在做梦。但是,她真的从那时起便没再出现了。据说她可能是在前往佐渡岛的途中意外坠海,因为有人目击到一个很像她的人上船。但是,她究竟是发生意外?失踪?还是自杀?真相到底是什么,如今也不得而知了。我只要一想起她的失踪,就会想起那本书。过了一阵子,我突然非常想看那本书,便想尽办法四处寻找。我曾听说好像有其他人也看过那本书,后来透过朋友介绍,认识了一位拥有那本书的影本的人——”一色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拿起酒瓶,替水越夫人的空杯斟满红酒。
水越夫人向他点头道谢,望向巧一。
“那个人就是我。”
第七节
“我家从我祖父那一代起,就一直在横滨经营一间小旅馆,虽然我也算老板之一,但大小事都是我哥哥在打理,我只是玩玩。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插一盆花放在大厅,或去挑选要挂在餐厅的画。我们餐厅做的早餐很好吃,所以附近邻居常来我们这里吃早餐。
“大概是十年前吧!一个晚秋、天气恶劣的早上,我还记得在那寒冷雨中感受到的冬天气息,甚至连当时想着‘该把热巧克力加到菜单里了’的这件事,都还记得一清二楚。那位客人看起来已过中年,是位很有气质的绅士。他在恶劣的天气中慌张地跑进来,戴着深咖啡色的灯芯绒帽,穿着防水大衣,还拖了一个大皮箱。当时的我觉得他实在很帅。他点了一份早餐,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过了大概不到二十分钟,有一通电话打进来。话筒那端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一位老妇人,她说:‘请帮我接小泉先生。’平常来用餐的客人里,并没有叫小泉的人,我猜可能就是那位客人,我们的员工也上前询问:‘请问您是小泉先生吗?’他却一脸惊讶地拼命否认,就连一旁的客人都不禁感到好笑,觉得他真是个奇怪的人。于是我们告诉电话里的人没有这位客人,将电话挂了,而那个人连早餐都没吃便一溜烟地离开了,并留下了一个咖啡色的信封。”
“信封里就是……”
“对。就是《三月的红色深渊》。”
“那不是书,对吧?”
“是影本,而且只有第二章与第三章。因此,一直以来,我只知道第二章是《冬之湖》,第三章是《第十三号小夜曲》,好久之后才知道书名。由于那个人没在我们旅馆投宿,没留下任何资料,而且从那之后没再出现过,我们也不知道他何时会回来拿,所以就暂时放在柜台。过了半年,对方还是没有任何消息,我这才将它拿出来看。当然,我也深深为这本书所着迷,再加上我本来就很喜欢推理小说,因此很想将剩下的部分也看完。我心想,既然有影本,就一定有书,虽然我明白在作者与出版社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要找这本书一定不容易,却没想到会这么困难。后来我问了一位在出版界工作的朋友,对方竟然脸色大变,我就是那时才知道这本书的书名,还有关于它的谣传。”
“我有一个疑问。”巧一举起手,“这本书送给了哪些人呢?根据董事长的说法,作者可能是一位著名作家,那么,一部花了这么长时间写出来的长篇作品,要对出版界的人保密不是很困难吗?”.99lib.
“关于这部分其实也很巧妙,不,应该说是费尽了心思。据说这位作者只送书给极少数的几位出版界人士,而且是以邮寄方式匿名寄出。剩下的好像只送给至亲好友。目前关于作者的身份有好几种说法,有人说这是新人的作品,也有人说这是?99lib.由好几位作者合力完成的。听说有一位编辑一直在寻找作者,结果有好几个人跑去自称作者,当然,那些人全是冒牌货。最后因为查不出作者来历,所以也没办法大量出版。”
“那么,跳出来回收书的代理人呢?”
“这件事也很怪。听说有个穿西装,看起来像普通上班族的人,某天突然跑去找拿到书的人,自称是作者代理人,要来收回《三月的红色深渊》,但这种话任谁都不会相信,于是这男人便拿出一叠资料,里面有当初连书一起寄出的信件影本,上面还盖了章。要是两方的印章相符,就表示他确实是寄书的人。实际上,印章也的确一致,有人因此将书还他,却也有很多人不愿归还,而那男子竟也很干脆地放弃了,所以整件事就变得更奇怪了,你不觉得吗?”
“嗯……”
“关于那个出现在旅馆的男人还有后续,虽然不怎么重要,我个人却很喜欢这个部分。我们旅馆有位常客叫做中村伸彦,他是舞台剧演员,也很会画画,常帮我们旅馆的客人画素描。那天早上他也在场,而那个谜样男子就被他画下来了。画完后,不知道过了几天,中村先生又看到了那张素描,说了很有意思的话——‘咦?这个人是不是姓小泉?’我回答:‘我不太清楚,应该是吧?’他又接着说:‘这个人长得真像小泉八云。’‘咦?’‘就是Lafcadio Hearn啊!我前阵子才去参观过小泉八云纪念馆,这个人的体型与长相都很像小泉八云。搞不好是小泉八云在旅途中跑到现代的横滨旅馆走了一遭喔!’”
“真是有趣,这么说,作者就是小泉八云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因为我总觉得这与那天早上那种奇妙的气氛很契合,所以很喜欢这段故事。”
“嗯。”
酒精缓缓渗入身体,五脏庙也渐渐饱了起来。处在这种特殊情况下的巧一正细细品味这份不可思议的陶醉感。这群人不止人怪,连说的故事也很离奇,然而,却充满了魅力。
“怎么样?小菜还够吧?鲛岛。”鸭志田暍着掺了水的烧酒,往巧一的盘里张望。
“啊,很够了,非常好吃。”
“差不多想吃点饭了吧?再等一下,我这就去做牛排丼。”
鸭志田再度熟练且迅速地开始准备煮味噌汤,酱油的香味飘散在整个饭厅里。
“鸭志田先生又有什么样的故事呢?”巧一问。
鸭志田于是以宏亮的声音开始诉说。
第八节
“多数厨师都拥有很多兴趣,喜欢读书的也不在少数。我就是一个爱书成痴的人,尤其是推理小说,而且做菜与推理其实很像。看书不但能转换心情,对工作也很有帮助。在离银座闹区有些距离的地方有一间小酒吧,我们这些开餐厅的人常在关店后到那里喝酒聊天。那间酒吧的老板也很喜欢推理小说,我们经常聊推理聊到天亮。借我这本书的人就是那位酒吧老板。”
鸭志田将大碗公与汤碗分配给大家,解下围裙,坐了下来。
“我从没看过老板那么高兴的表情。当时已经过了午夜,店里只剩我一个客人,他悄悄地从柜台下面拿出那本书,对我说:‘我借来了一本很有趣的书。这本书很怪,借的隔天一定要归还,可是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借我这本书的人出差去了,所以我可以多借一晚。你一定要看看。’语毕,他还不停催促我赶快看。我在一头雾水的状况下翻开看了几页,没想到一看就停不下来了。我就这样坐在吧台边,一直看到隔天傍晚,我太太还以为我失踪了,急得到处打电话。总之,那本书给我的印象一直残留在我的体内,那是一段有如发烧似的奇妙体验。老板并没有透露那本书是向谁借的,而我们后来又聊到那本书几次,才发现他对作者的身份似乎也一无所知。后来,老板因为身体不好,就把店收起来了,从那之后,我再也没听过有关那本书的消息。过了好几年,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到我店里光顾的金子先生正好提起那本书,我才知道原来还有别人看过。”
巧一吃着热腾腾的饭,胸中涌现一股强烈的冲动——我也想看那本书!自己虽然也曾体会那种忘却时间,一心一意沉浸在书中的幸福,但这种感觉最近几乎没再出现了。读了愈多书,对书的感觉就愈迟钝,感动也渐渐淡去,但是,这本书竟能让眼前这几位比自己还要热爱阅读的人如此着迷,甚至一开始看就停不下来,它究竟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那本书的内容到底是什么呢?”
“书的内容其实很单纯,没什么特别的,与书名‘三月的红色深渊’好像也没什么直接的关联。”董事长喝了一口海带味噌汤,发出“簌簌”的声音。
“不尽然,只要看第四章《鸽笛》就能理解了。如果你一口气将这一章从头看到尾,不知道为什么,书名就会自然而然地浮现脑海,在看完的瞬间,你会觉得那个‘红色深渊’仿佛就在脚下裂开。”鸭志田提出了相反意见。
“不好意思,我稍微整理一下——有看完整本书的人只有董事长与鸭志田先生两位,一色先生与水越夫人并没有看完全部,是吗?”巧一插嘴说。
“没错,我只看了第二章与第三章,至于第一章与第四章,我看的是由一位记忆力很好的读者写成的摘要版。”
“摘要版?连这种东西都有?”
“对啊!而且还有很多不同的版本。不过,如果撰写者本身的文学素养不足,即便是同样的故事大概,读起来也会像截然不同的作品。”
“没错。但模仿版中也有一些十分有趣的作品,像我就很喜欢‘梶野版’的第一章,那是我们大学日本文学系评论家梶野乙古老师写的。因为梶野老师也是本格推理小说迷,所以他将原作第一章里,轻描淡写带过的事件逐一解明,结果篇幅竟有原作的三倍长,但由于他解开了所有谜题,所以很有意思——啊!不好意思,鲛岛,还没告诉你书的内容。没错,我只看了前三章,第四章还没看过。接着就由我来替你大致说明一下内容吧!不过,在那之前,我们要不要泡杯咖啡来喝?有人还要喝酒吗?要不要开一瓶白兰地?”
当董事长在准备咖啡与白兰地时,巧一突然觉得右肩很冷,下意识地摩搓冰冷的右臂。不绝于耳的雨声与冷冽的寒气正从窗外偷偷溜入。巧一搓着手臂,凝望反射在玻璃窗中的自己。这究竟是什么感觉?仿佛一种遥远的记忆即将苏醒似的。像这样待在一个温暖的屋子里,围着桌子,听人说从未听过的故事大概,这似曾相识的情景难道只是一种错觉?自己已经多久没听别人说话——说故事了呢?巧一的心头突然涌上一阵感慨。
咖啡香混着白兰地的香味飘散开来,此刻,巧一心中突然浮现“至高的幸福”这个词汇。夜晚,在温暖的屋里等别人说精彩的故事——这种行为或许从远古时代起就已经存在了。人类果然是一种需要故事的生物,而这一点或许正是人类与其他生物不同的原因。
第九节
“第一章是《黑与褐的幻想》。这四章各有一个副标,这一章的副标是‘风的故事’。此外,这四章皆以公路电影的手法写成,也就是随时间流逝而发展的形式。第一章与第二章都是描述一段旅程中发生的故事,称得上是典型的公路电影手法。第一章是描写四个老人——说他们是老人好像太可怜了——四名壮年男女一起旅行的故事,真的就只有这样。旅行的地点,书中没有明讲,但我想应该是鹿儿岛县南方的屋久岛。他们在那里展开了一段既漫长又单调的旅行。从人物对话中可知,他们这次旅行的目的是找寻传说中位在岛上最深处的樱树,但旅程一点进展也没有,他们一下子迷路,一下子休息,人物彼此之间的关系也没有交代得很清楚,总之就是一直在说话,而他们说话的内容也净是一些离奇的事件,也就是说,他们四人都扮演安乐椅侦探的角色。他们讨论的事件,有的是直接将真相说出来,有的是随意发表完自己的意见便结束,有的甚至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一下。这部分不知该说是作者随性或精心策划而成的,总之,这些故事都非常具有魅力。这些短短的事件或警句似的对话,讨厌的人或许会很排斥,我却被它深深吸引。很多推理小说家都很偏爱这章《黑与褐的幻想》,他们都试着解明书中提到的谜题,我至少看过三篇由推理小说家写的模仿版。比较讲究的人还会将标题定为‘黑与褐的幻想——解谜篇’,然后将这些谜题分成许多短篇,譬如三个修士在沙漠的高塔中上吊的事件,霞关的电线杆上出现怪异的小手印,一群小孩在祭典最高潮时、从呈现密室状态的广场凭空消失,这些都是我很喜欢的故事。直到现在,我有时还会半夜突然爬起来,想制作一张谜题的一览表。”.99lib??99lib.
“对啊!从一些天马行空的谜题、小时候曾听过的传说,到充满血腥或现代身边的故事,全都混杂在一起,这一点真藏书网的很棒!作者毫不保留地拿出每个故事,令人不禁想大喊‘啊!好可惜’,我真想对作者说:‘拜托,请将那些故事一个个依序解释清楚好吗?’”
“你们还记不记得,以前某个学校曾有人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拿椅子在校园里排了一个‘9’?最让我惊讶的就是作者不但写到这件事,更将这么做的理由大致交代清楚。但这么一来,我反而怀疑这件事会不会是看过这本书的人做的。”
“请问,他们有找到那棵传说中的樱花树吗?”为了拉回快脱轨的话题,巧一问。
“算有吧!但不能否认的是,故事结束得有点草率。结尾的部分让人觉得有没有找到那棵樱花树似乎并不重要。总之,那感觉就像作者在故事中罗列了一大堆离奇事件后,就将力气用尽了似的。”
“但就是因为这样,这个故事才像没有结束一样啊!总觉得这些主角还会不断提出各种谜题,这就是它的魅力所在。其他故事也一样,都有这种没有结束的感觉。”
三人陶醉地说着,相较之下,董事长却只是啜饮咖啡,静静地听大家述说。从他的表情能看出,光是处在讨论这个话题的场合,似乎就让他相当满足了。相反地,巧一觉得愈来愈焦躁不安,在场唯一没看过那本书的就是他,因为无法加入而感到又妒又羡。
“不行不行,这样根本没有进展。第二章是《冬之湖》,副标是‘夜的故事’。内容叙述一个女孩的恋人失踪了,于是她与恋人的挚友一起去寻找恋人下落的过程。他们开着露营车,一直往北前进。如果说《黑与褐的幻想》是在陈列许多片段,那么这一章则是不断重复同一段插曲——一个女孩的死亡。这个女孩是主角恋人的前女友。从书中的叙述看来,她应该是被谋杀的,但凶手还没落网。故事的主干虽然是寻找失踪的恋人,这名已故的女孩却又在整篇故事的各个角落留下身影。这女孩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如果是他杀,凶手又是谁?每提到一次,就清楚浮现另一个真相,这一章就是这样的故事。‘夜的故事’这个标题下得很好,因为这一章所传达的,确实就是在夜晚时分静静奔向远方的感觉。这一章的一开头是‘在那个冰冷的夜里,我们就这样默默地,朝那闪着夜光的海底奔去’,对吧?”
“我觉得这一章的标题应该叫‘恋人的挚友’比较适合。这并非那种分不清爱情或友情、各角色间纠缠不清的老旧三角关系戏码,而是‘恋人的挚友’。这个标题除了不安,还带了一丝丝哀愁。这两人的关系虽然很接近天长地久的爱情,却又存在一个冰冷、无法踏入的领域。我很喜欢这两人在旅途中产生的一种干涸的气氛。”
“话又说回来,这个故事到最后也没有一个像样的结局吧!作者只说他们抵达了青森,好像快找到那个失踪的恋人就结束了,总觉得作者是故意避开结局。这个故事不是从那里开始,到这里结束,而是一下子从这边,一下子从那边,从各处拉出了好几条线便丢在那里似的。”
谈话至此告一个段落。在对话中断的瞬间,所有人都潜入了内心深处,沉浸在各自的幻想里。然而,由于巧一缺少那份能身陷其中的幻想,因此只能停留在文字表面。当他发现只有自己被遗留在那儿的瞬间,疑惑便如一条黑色细线悄悄钻入他心中。
“为什么没有出版呢?”巧一沙哑的声音,让大家吓了一跳。
“为什么?”董事长重复道,眼神里充满好奇。
“这是一部很棒的作品,一部任谁都会被吸引的小说。光是听各位谈论,我就很想看了。不只是推理小说迷,只要是想读些有趣的书的人,应该都会对这本书很有兴趣吧!但是,为什么没有人要出版呢?我实在不能理解,在这个什么都不奇怪的社会里,那么优异的作品竟然只因为那些微不足道的条件而未能出版,这99lib?本书的内容又没碰触到什么禁忌。”
“这也是个好问题。的确,这真的很不可思议,但若探究其根源,最终还是会回到‘作者究竟是谁’这一点。出书对一名小说家应该没有什么负面影响,而且这本书又已经获得了这么多好评。如果这本书的作者是个完全没有名气的新人,一定能借这本书一举成名。毕竟这世界这么小,读者又总是贪得无厌,只要有一本充满神秘色彩的小说出现,一定会立刻造成话题。因此,这本小说的作者是一位知名作家的可能性就更高了,换句话说,作者是一位能坚决地说出‘这是我的私人作品,我不打算出版’这种话的人。”董事长清楚而冷静地说明。
“唔——”一色稍稍皱眉说,“但是,有趣的书能获得世人瞩目,或被广为阅读的想法,其实是一种幻想吧?就算是我们都认为很有趣的书,也不一定会受到其他人的青睐。好看却被埋没的书可说比比皆是,一部作品能不能受欢迎,除了运气外,时机也很重要。并不是我想带着上天堂,或希望在我之后的人也一定要读过的作品就会流传于后世。‘《三月的红色深渊》是一部很棒的作品’或许只是在场的我们与极少数人的共同幻想,因为阅读本来就是很主观的事。我们或许会在读了一点书后便开始感到自负,但这也是一种要不得的幻想。一个人穷尽一生所能看完的书其实只是沧海一粟,这一点只要去一趟书店就能了解了。我每次去书店都会感到一阵绝望,因为我发现自己竟然还有这么多书没看过,只要一想到在那些有如天文数字的书堆中还有许多我不会看过的有趣书籍,心中就感到相当不安。抱歉,我的话太多了,总之,谁也不知道我们深深着迷的《三月》究竟是不是其他读者冀望的作品,说不定当我们将九九藏书它从黑暗中拖出来后,才发觉它已经褪色了。”
“唉呀,被你这么一说,《三月》不就毫无价值了吗?不过大家都这么在意它,所以我还是认为它是一部杰作。”
“我懂了,抱歉打断你们,这个问题就先搁在一旁,请继续告诉我后半段的故事吧!”
“鲛岛,你是不是从小就一直当干部?你的统整能力还真不是盖的。”正在泡茶的鸭志田笑说。
第十节
“第三部是《第十三号小夜曲》,副标是——”
“‘血的故事’。”水越夫人喃喃道,正好接上一色的话,“虽然绝大多数的人都认为这本书的作者是男性,我却不这么认为。尤其是第三章,我认为一定是女性写的,因此,作者如果不是女性,那么这本书应该就是由好几位作者合写的。”
“没错,作者的性别也是一个常被讨论的话题。”
“等等,水越夫人,在话题被转移前,你还是先说明一下这章的故事吧!”
一色举起手,做出投降的姿势。水越夫人耸耸肩。
“‘血的故事’,还真是名副其实的标题,但这不是指血腥暴力,而是指血缘关系。这一章的内容在描述一名少女与家人一起前往海边的避暑胜地,寻找打从出生99lib.就失散的同父异母哥哥。每年都有许多家庭到这个海边度假,这些自以为高尚的颓废大人与他们的小孩形成了一个封闭的团体,虽然从头到尾都在描述晴朗的夏日情景,却又毫无生气,并充满一股令人不舒服的感觉。但是,这篇故事又像以前的外国言情小说那样浪漫。瞒着父母寻找哥哥的女主角是个非常漂亮的美少女,故事里提到的其他少年、少女也都别具魅力,例如那种淡淡的爱、互不相让的坚持,以及一丝丝的骄傲。因为女主角只凭一句话与零碎的资讯便来寻找哥哥,所以也带有推理的色彩。虽然没看过整本书,但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一章,不但经典、残酷,又充满了美感。”
“这是四章中,结局交代得最清楚的。除了既讽刺又美丽的结局很棒之外,以一篇‘夏天的故事’来说,它的统整性也相当好。我能理解女性为什么会喜欢它。虽然没那么坚持,但我还是认为作者应该是男性。”
“你是从哪里判断的?只要读过这篇文章,不论怎么想,都应该会认为作者是女性。”
“是吗?但是有许多男性都拥有类似女性的直觉,特别是在写作时,有很多男性作家的笔调都很像女性。”
“如果谈到直觉,那就与性别没什么关系了。这篇故事的设定就是要让女性读了之后会感到心旷神怡,并容易将自己想像成女主角。会抱持这种心态写书的一定是女性。”
“是吗?但我总觉得会做出这种设定的搞不好就是男性,或许还是刻意站在女性立场而写的,因为任谁都有这种愿望。”
“或许吧!任谁都会想体验一下异性的想法与感觉,但一个女人绝不可能会假装自己是菲利普·马罗而写出一篇冷硬派小说。顶多是试着以小白脸或小混混的角度来看女人。”
“哇!水越夫人,你这真是至理名言!女人就是这样吧?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会被男主角吸引,反而会将感情投注在男主角旁边那些没用、邋遢的男人身上。”
“没错,男主角早已有属于自己的结局了,所以并不需要他人的介入,不是吗?从女性的角度来看,男主角只要扮演好自己的硬汉角色就行了,而女人具有透过对方看见自己的特质,所以她们心中最大的愿望就是弥补对方的缺点、成为对方需要的人。简单说,就是自尊心的问题。崇拜或憧憬一个人的心情顶多到十八岁就不存在了,因此若不是那种‘虽然既麻烦又一无是处,但没有我就不行’的人,是不会受到女人青睐的。”
“鲛岛,听到了吗?像你这么聪明的男人,一定要注意这一点。女人喜欢弱者,所以在女人面前必须展现你懦弱的一面。最重要的就是必须让她认为:‘原来这个人也有这么脆弱的一面,而且只在我面前才会表现出来。’”
“对了,关于这一点,我们还没听过金子的意见吧?金子老是让我们在那边胡说八道,自己却在一旁边听边喝酒,真是太狡猾了。金子,今天晚上,你一定要说说你认为《三月》的作者是男是女。”
“我也想知道。”
谈话的焦点突然转到金子董事长身上,正在喝酒的他抬起了头。
“嗯?”
“什么‘嗯?’,你到底认为如何?”
“我不知道。”
“骗人,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一定有什么想法,只是不愿意说出来吧!你这种人哪!就算非常坚持己见,也不会表态,甚至会故意说出相反的意见。”
看到水越夫人摆出一副要周旋到底的姿态,董事长不禁苦笑,又斟满了一杯白兰地。
“我觉得作者是男是女都没差。可是,如果以直觉来说,我觉得应该是女性吧!”
“咦?”鸭志田瞪大了眼睛。
“全都是?你觉得这整本书都是由同一位女性写的?”一色问,双臂交抱胸前。从他的态度,能知道他应该是支持多位作者合力撰写的说法。
“嗯,我认为是同一个人,而且年纪应该不大,是个年轻人,但是每一章完成的时间可能相距甚远,此外,我认为每一章所花的时间也差很多。第一章的文辞没有很讲究,所以应该是慢慢写成的,写着写着,不知不觉就花了许多时间,因此作者设定的角色个性在开头与结尾有微妙的差异,而刚下笔时设定的全篇风格,也在作者没察觉的情况下逐渐改变,因此文章有浓厚,也有轻淡的部分,给人有如上了马赛克的感觉。辞藻最讲究的是第二章,我认为作者在这个故事上花了很多心思。第三章的节奏则是从头到尾都一样,有一种轻快、飞跃的感觉。第四章很可能是一口气写成的。在这本书的入口和出口,作者的心境上应该有相当大的变化吧!”
“真令人惊讶,我一直认为作者是男性。”
“我也不知道作者是男是女,毕竟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不过,该怎么说呢……我总觉得作者是一位在封闭而严格的家庭里成长的女性,在她讽刺、冷静的表面下,其实有一份浓浊且不安定的浪漫,她完全没发现心中的矛盾,就这么长大成人了。从前的社会其实也有不受拘束的一面,男女的界线虽然划分得很清楚,但有时反而会以一种认真的态度跨越性别之分,譬如将男孩当女孩养大,小孩就会长得比较健康——这种迷信的观念处处可见——当然,将女孩当男孩来养育的例子也比比皆是。过去的媒体与交通没有那么发达,因此,想追究一个人是男是女并没有想像中容易,历史上的男人中,或许就有几个人实.99lib.际上是女的呢!这本小说给人的感觉就像由这种被当作男孩扶养长大的女孩——或是被当作女孩养育成人的男孩写成的。”
“所以也有可能是男性?”
“唔,我的直觉认为是女性,但也可能是个深信自己是女性,思考方式也完全与女性一样的男性。其实,这个疑问总是不时浮现在我脑海里。”
“原来如此,这种看法果然很像金子。”
“但是,这很不可思议,对吧?站在阅读一部作品的角度来看,这应该与作者的性别一点关系也没有,但在阅读过程中却又不由自主地想知道作者的性别。虽然没有刻意被点出来,但作者的性别似乎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因为书是由人写出来、由人来读的,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看书时,我们会从主角的观点,与其一起体验这个故事,然而,不知不觉中,我们又会从中跳脱出来,从作者的观点来阅读。在开始阅读前,大家都会根据经验想像一个女人的观点或男人的观点,然后选择坐在女人或男人的位置上进行阅读。因此,当我们读一本作者性别不明的书时会觉得不对劲,就是因为我们无法决定该坐在哪一边去体会作者的想法。根据位置的不同,体会方法也会产生微妙差异。是要用‘嗯,我懂、我懂。’的心情来读呢?还是用‘咦?为什么连这些都知道?’的心情来读?这种差异,在读者替一本书打分数时,将会有些许的加分效果喔!”
话说回来,这群人还真是健谈。接踵而来的论点与看法让巧一感到迷惑不已,这与一般的日常对话差太多了。对巧一而言,阅读是一个人进行的活动,他从没想过要到处宣传自己的兴趣是阅读,也从没想过去询问别人的感想。不论哪一种领域都有狂热者,而这群人的焦点则是放在“阅读的自己”身上。虽然如此,谈话却一点进展也没有。白天董事长提到的打赌,可能要再过一会儿才会被提起,而他带自己参观这栋房子的事,仿佛是很久以前发生的……对了,“废物”在做什么呢?巧一突然想到这一点,目光扫过整个房间,发现那只有如大白熊的狗正闭眼趴在厨房一角,似乎早已听腻人类对那本书的热烈讨论。
“好了,鲛岛好像开始觉得无聊了,现在差不多该说明最后一章了。”
自己正在发呆的事似乎被一色看穿了,巧一赶紧慌张地喝了一口冰咖啡。
“第四章。这一章的问题很多,我们对这一章的意见也有些分歧。”一色笑了笑,然后看看另外三人,“金子刚才说,这四章全是由同一个人花了好几年写成的,但一般认为最有力的说法是,只有这一章的作者与其他三章不同。这一章的内容既零散,提供给读者的故事性也很薄弱,感觉就像被随手扔在那里,尽管如此,里面却又包含了一个大议题。最近似乎很流行套匣式的小说,也就是一个故事里又包含了好几个故事,最后才做一个总结,我认为这是受到现代人庞大的套匣式生活所影响。现代人看了电视,会将剧中的故事或角色当成商品或记号来谈论,将生活消耗在众多游戏软体的虚拟战争与大量选项中,一旦关掉电源,盒子里的故事便结束了,而我们便回到盒子外生活。然而,只要看报纸就能发现,我们的生活,其实也只是漂流在一片名为‘现实’的海洋中的无数小盒子之一,而盒子外面则是一个无人知晓、有如恶梦的世界。过去的人们为了追求宏观的视野必须做许多努力,或是赌上性命在大海中航行,或是努力钻研宗教或哲学,但现在,借由航空地图或地球的照片,人们轻易地便能获得宏观的视野。也就是说,人类的视野变得与神一样了。虽然有些人因此获得了九九藏书更宽广的世界,但实际上,并非所有人都如此幸运。这些人发现了自己的存在是如此渺小,拚命想变得与众不同,于是迷上了小说,因为小说能将他人的人生如云霄飞车般展开,并掌控在自己手中。人们一方面不愿自己的人生被他人消费,一方面却又想掌握别人的人生,这是一种想待在盒子外面的心情。而这个会不会就是这么多套匣式故事诞生的背景呢——我认为这就是第四章所涵盖的东西。”
“你还真厉害,竟然能把话题转回来。我刚刚还在想,你会不会就这样讲到月球去了呢?”
“但转得有点硬就是了。”
一色毫不理会一旁的低声抱怨,一脸正经地继续说:
“第四章《鸽笛》,副标是‘时间的故事’。前三章皆彻底排除了作者的主观意识,以第三人称写成,这一章却是全然的第一人称,其中时而可见说明不足或第一人称自顾自地叙99lib?述的情形。刚开始时,几乎不懂这一章究竟想说些什么,接着才慢慢发现,原来这是在叙述一个小说家创作的情形。简单说,就是有一个小说家想以世界上所有故事的起源为题材来创作一部小说,而本章则是将小说家脑中浮现的景象以毫无系统的方式记录下来。当然,这个小说家也过着普通生活,于是文中也描述了他的日常生活,以及他对家人的不信任与封闭感,而这些与他的想像几乎密不可分,此外,有些地方还会让人觉得他在胡言乱语。就在读者终于习惯这个小说家的心灵影像后,会发现那些影像中常出现一名少女。小说家怀疑这名少女是否象征了自己故事的原点,于是便开始回想自己到底是何时、在哪里遇见那名少女。他回溯过去,拜访了亲戚,也翻遍了旧日记。在推理的过程中,他的脑中仍有许多景象来来去去,包括小时候读过的书,或最近看过的电影等等,全都掺杂在一起。这个部分是在说明这位小说家是如何将过去的经历在脑中过滤,然后再吐出来,非常有趣。最后,他几乎快被排山倒海而来的影像淹没,却还在怀疑那名少女会不会正是人类故事的核心……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你明明没看过原版的,竟然还能讲得这么滔滔不绝。”
“我虽然没看过原版,却读过很多仿佛影子似的作品。这就好比从别人画的外星人来想像外星人的长相。我当然也想亲眼看看原版的故事,而且也很期待,因为届时就能确认自己的想像与实际究竟差了多少。”
“如何,鲛岛?说到这里,你能想像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了吗?”董事长转向巧一。
“啊?”巧一仿佛刚从梦中醒来,“我有一种好像读过了的感觉,却还是搞不清楚主旨是什么。”
四人一起笑了出来。
“没关系,光是谈这本书,就会给人一种期待的感觉哪!”
“那么,董事长白天提到的赌注——”巧一试着将话题转回来。
“对、对。终于轮到这个话题了。”董事长将搁在桌上的双掌相扣,重新坐正说,“建造这幢屋子的人,也就是圷比吕央,已经在六年前过世了。他没有家人、没有负债,但同时也没有财产。我最后一次去医院探望他时,他仍是一派豪爽,还说他死后要将这幢房子送我,至于那些书就随我处置。当时我实在很好奇,便问他《三月的红色深渊》到底放在哪里,结果他竟然咧嘴笑说:‘就在屋子的某处。我将整间房子都送你了,你就自己去找出来吧!’
“他那时的表情说有多高兴就有多高兴。你可能会觉得他是个心地很坏的人,不过,这个人的性格本来就不太好,他那个坏心的笑容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就在我要离开前,他又说:‘我一直很想留一次’死前留言‘看看,所以我的留言就交给你了,拜托你啦!’这家伙很爱胡说八道吧!然后大约过了一个星期,他便过世了,后来我才发现他留了一封信给我。”董事长耸耸肩说。
“就是那个……”
“真是的!‘死前留言’当然只会有一次,他竟然还说‘很想留一次看看’!这家伙的性格真是糟透了!”董事长自己一个人发起脾气来了。
“呃……请问信里写些什么呢?”对巧一来说,信的内容比一个死人的性格更令他好奇。
“‘石榴的果实’。”董事长淡淡地回答。
“什么?”
“石榴,就是那个会长出红色果实的植物。就像电影《大国民》一样,他的留言只有一张写了‘石榴的果实’的纸条。我们为了解开这句话的涵义,已经连续五年聚在这里了。当然,就像你建议的一样,我们也能将屋里的书全拿出来,一本一本地找,但这么做就太可惜了,所以我们才会在每年春天,也就是他的祭日时,邀请一位拥有新奇想法的客人与我们一起思考这句话的意义,并宣泄一下对他的抱怨。不过,我最近想到了另一个令人不安的可能性,照他的个性,或许他只是想留下一份很帅的死前留言,实际上却是毫无意义的一句话。”
第十一节
终于回到了房间,巧一却迟迟无法入眠。当然,打在窗上的雨声也是令他失眠的原因之一。
等双眼习惯了黑暗后,他隐约能看见床头边小书架上的书。要是手上有那本书,现在就可以九九藏书打开床头灯开始读了。
《三月的红色深渊》。.99lib.
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书名,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轻柔地抚过心头一样。
刚才四人说的故事概要,如今已化为杂乱无章的影像,在他的脑中形成一阵漩涡。
说明完死前留言后,董事长提出了更疯狂的要求——他要巧一在后天早上前,想出‘石榴的果实’的涵义。如果他答对了,他们四人会将五年来进行的各种赌注(好像与巧一选择的咖啡杯与拖鞋有关)所获得的赌金全数送给巧一,而且不用课税!那不是一笔小钱,听说最少也有一百万,也难怪巧一会惊讶得变了脸色。就算他们四个人都昏了头,也有姑且一试的价值。
石榴的果实。好久没吃了,最后一次吃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想不起来了。
它拥有饱满的口感与酸甜的滋味,不论是颜色,或是剥开后的诡异形状,都有一种淫靡的感觉。我还记得小时候用手拿着、送进嘴里时,总会觉得很不好意思,心跳加速。
或许是因为当初拿给他吃的是老家附近的寺庙住持吧!他在讲述鬼子母神故事的同时,还拿石榴给我们这些小孩吃,那情景可说得上是一种黑色幽默吧!这个故事是描述有个女人专抓小孩来吃,于是佛祖拿出石榴对她说:“别吃小孩了,吃这个吧!”然而,巧一一直无法认同这个故事,并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惧。他发现信仰真的很不可思议,一个吃小孩的女人,最后竟成了保护小孩的守护神。从那时起,巧一每次看到石榴,都会联想到流血的小孩而不敢碰它。
石榴的果实。
如果是我来使用这个词汇,会利用什么涵义呢?
只要忆起那红色果实的冰凉口感,那一粒粒的种子便会一点一点地膨胀,从果皮中迸出,最后变成红色的球体缓缓浮起。飘在空中的无数红色球体仿佛沉淀的红血球,最后终于破裂,开始失速下坠,红色液体缓缓地、一滴滴地落在桌上那本书的封面,然后溅起。红色封面。原版的《三月的红色深渊》。我正在写第四章《石榴》。我正努力找出自己害怕石榴的原因。现在,我终于找到真相了。没错,原因就在小时候那位住持给我吃了石榴。那位住持几乎满嘴金属假牙,一笑起来就像个人造人,让人觉得很不舒服,而且我时常听到大人们在聚会时悄悄讨论他,说“那个和尚很爱好女色”什么的。后来,秋末的某天,我在经过寺庙时看见一个年轻女子悄悄从寺庙里走出来,她化了一个大浓妆,嘴巴很大。这女子看到我时,先是吓了一跳,后来不知为何又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这女子好像吃了石榴,因为她的齿缝间与黑色洋装大开的胸前沾上了红色的果汁——没错,一定是这样!我想起来了!那女子绝对与住持一起吃了小孩子。没错,住持一定是拿了小孩的肉给我吃,然后骗我说那是石榴!藏书网
第十二节
第二天醒来时,巧一的感觉实在说不上神清气爽。
他睡得不是很熟,而且整晚都在作彩色的梦。一开始是梦到小时候,后来却到了亚夏家的走廊上,被拿着斧头的杰克·尼克逊追赶,好不容易逃进一间房间,却又有一头巨大的灰熊破窗而入袭击他。接着场景换成金子董事长靠近医院病床悄声说:“这间房子有地下室喔!”虽然看不见脸,但病床上的人似乎是圷比吕央,他也开口:“那就是死前留言。”就这样,这些场景不断重复到天亮,而且他醒来后,一睁眼看到的就是一间天花板挑高的华丽房间,而不是自己的公寓套房,因此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还在梦中,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不过,他其实也没花太多时间就完全清醒了,因为半清醒的他一打开房门,立刻就被一只以后脚立起的大狗扑倒在地。99lib?99lib?
九九藏书
第十三节
“早安,鲛岛。睡得好吗?”
一走进厨房,巧一就听见鸭志田宏亮的声音,同时也闻到了煎培根的香味。
与昨天撞到同样部位的巧一正抱着手肘,考虑着要不要往那只在自己脚边绕来绕去的大狗身上踹一脚。
“嗯,还好。”
“今天我想做点英式早餐,你可以先喝些葡萄柚汁。”
巧一看向饭厅,其他人早已在那里有说有笑的了。昨天明明很晚才就寝,而且又都喝了很多酒,他们脸上却丝毫不见疲惫。巧一不禁觉得这群老人简直就是怪物,接着,他将他的熊猫眼转向别处。
雨好像已经停了。天空布满云层,风很大,偶尔会有几丝阳光照进来。
走到餐桌边,巧一感到很不自在。铺着浅绿色桌布的餐桌上摆着白色餐巾与排列整齐的银色餐具,就连咖啡壶、砂糖与?99lib. 插着非洲菊的花瓶都一应俱全,这群人真是极端,明明他们昨天才从超市的塑胶袋拿出咸煎饼来吃而已!这与他平常上班时冲进便利商店随便抓一个饭团,坐在公司里配牛奶吃的早餐简直是天壤之别。
鸭志田依旧动作敏捷地将炒蛋从一个大平底锅盛装到每个人的盘子里,并分给大家以豆瓣菜、洋葱和疑似昨天吃剩的油菜花做成的沙拉。
大家闲适而安静地享用早餐。
“呃,我昨晚想了一下……”巧一说,并在烤得香脆的土司上涂抹奶油,“从最单纯的可能性开始,圷先生的庭院里……没有种石榴树吧?”
在四人轻蔑的眼神下,巧一赶紧低头搅拌盘里的炒蛋。
“没关系、没关系,要将可能性一一排除才行嘛!”董事长打圆场地说,“圷家的院子里没有石榴树。他家没有庭院,而且种植物还要花时间照顾,所以他是不在家里摆植物的。也就是说,他的私生活可说是全部投注在阅读上,根本没有其他兴趣。而且在移建他的屋子时,我也细心留意过了,一来是因为还没弄懂他的死前留言,二来是因为那本书可能埋在某个地方,但日本这么潮湿,他应该不可能将重要的书埋在土里,不论多细心照顾,书本一定都会受到湿气影响而受损。总而言之,我已经彻底调查过他的土地,所以你可以放弃这一种可能性了。”
董事长的口气虽然平淡,但“彻底”这个词从他口中说出来还是挺震撼的,所以他一定已经透彻地检查过了。
“那么,他家里有没有什么石榴造型的装饰品?如果他特别钟爱莱特,应该会对有设计感的家具或生活用品很有兴趣吧?”
“唔,这也没有。他说在日本这么做的成本太大,而且他也比较喜欢抽象的设计,所以他没有买什么装饰品。而且,他还说具象的装饰品如果不是传统式的设计,不但不好看,还会显得有点孩子气。”
语毕,董事长突然站起来走到隔壁客厅,拿了一本书过来。那是三省堂出版的《世界符号辞典》。
“已经五年了,我也从中学到了不少知识,大家甚至还一起到入谷的鬼子母神庙参拜过,但我们完全没发现与石榴相关的东西。我把这本书上关于石榴的解释念给你听吧!我们想不出来,但或许你能——石榴。石榴即不死。象征整体中的多数、多年的丰饶、多产、丰富。﹝佛教﹞:石榴与佛手柑、桃子并称‘幸福三果’,象征多子、多福与多寿;﹝中国﹞:石榴象征丰收、富饶、子孙、孩子与幸福的未来;﹝基督教﹞:石榴象征永恒的生命、精神的富饶。此外,由于石榴数量繁多的种子全集中在一起,因此也象征信徒聚集的‘教会’;﹝希腊·罗马﹞:石榴是春天、返老还童、不死、丰饶的象征。石榴是希拉/朱诺的手持物,同时也是象征让春天与丰饶回归大地的谷物女神赛尔斯与其女佩尔赛佛妮的标志。还有一说,认为石榴是从酒神戴奥尼索斯的血中长出的植物;﹝犹太教﹞:石榴为再生与丰饶的象征。在祭司服上的石榴与铃铛图样象征让大地受孕的雷与闪电。”
董事长合上书。
“顺带一提,圷没有任何宗教信仰,是很典型的日本人。对植物也没有什么特别浓厚的兴趣或特别深的造诣。”
“嗯,与这些解释好像都没什么关联,会不会是店名或地名?”
“我们也查过电话簿与日本地图了,但因为他已经很明确地说‘藏在家里’,所以应该也不是。”
这群人是认真的——他们一定已经下了很多工夫。昨晚勾起他兴趣的一百万,仿佛瞬间就跑到宇宙的另一端,离得远远的了。
巧一吃着草莓苹果优格,陷入沉思。
他们四人已经彻底讨论过这个问题了吧!他们看巧一的眼神充满了悠哉,似乎不认为昨天才第一次听闻这个故事的年轻小伙子能解得开这道谜题。
“如果从物理上来思考呢?书被藏起来了,这样的话就需要一个藏书的空间,反过来说,只要找有可能藏书的地方就可以了。”
“这样一来,所有的墙壁与天花板不就全要找过一次才行?把一本书藏起来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一色交抱双臂说。
他身旁的董事长正搔着头。
“那个……”一色旁边的董事长搔搔头说,“老实说,我因为太生气了,所以就私下找了认识的建筑业者来。现在不是有一种机器能检测建筑物有没有偷工减料吗?这种机器能对墙壁发出音波,利用音波的反射,检查墙壁里的钢筋骨架强度是否符合标准。如果墙壁里有空隙或有偷工减料的情形,全都能精准地判断出来。所以我用这个机器——”
“什么?我从来没听你说过这件事!”水越夫人的眼睛瞪得老大。
“要达到公平竞争真的很难啊!总之,墙壁里什么都没有,这幢房子完全符合建筑标准,简直标准得过了头。”董事长一改先前的态度说。
就算暂时不去追究董事长作弊的事,但现在确实又有一个可能性被排除了。
“也就是说没找到了,再重新来过吧!”
“难得出现了一条不错的线索——”鸭志田在巧一面前的杯子里倒入香味四溢的红茶。
“所以结论还是‘藏叶于林’?”水越夫人望向远方,喃喃地说。
“我看我们也该放弃了,干脆把书一本本拿出来晒太阳好了,我可以叫我班上的学生来帮忙。老实说,我真的很想赶快看到第四章。”
“喂喂,我们的赌注才进行到一半吧!在明天早上之前,绝对不会出现这种结论。”
“那个死前留书,真的是‘石榴的果实’吗?”巧一试图抵抗地说。
“什么意思?”四人一起转向巧一。
“说不定他写的是别的东西,只是字迹模糊潦草以致看不清楚之类的。”
“这一点也不可能。那家伙不仅画了一手好图,连字迹也像印刷似的工整。而且‘石榴的果实’也是《三月的红色深渊》的关键字。”
“咦?”
对巧一的反问,四人不禁互相对望。
“抱歉、抱歉,还没告诉你这件事。”一色赶紧补充,“其实石榴也是围绕这本书的谜题之一。这四章里面都有提到石榴,但都只是轻描淡写地在情景中带过,让人几乎无法察觉。在第一章的小故事里,有一则是叙述某个夜晚在一位老太太家里发生的事,那位老太太的客厅有一个黑色漆器,里面就装着石榴的果实,在那后面有个金色屏风,屏风上写了《为玩乐而生》的歌词——提到石榴的部分就只有这里,我也是有人告诉我才发现的。第二章是在哪里出现呢……嗯,应该是在叙述那个死掉的女孩被发现时,厨房流理台里有被丢掉的石榴果皮这里吧!第三章则是出现在女主角收到避暑地的少年寄来的明信片上。那张明信片上面的图案就是石榴的照片,但也无法确定那就是石榴,因为书里没有指明,只说那果实就像玩具,仿佛一个装满红色透明胶囊的篮子。至于第四章,很难指出在哪里,总之也有出现在主角构思故事的场景中。所以圷用‘石榴的果实’作为死前留言,提示《三月的红色深渊》的隐藏地点可说再适合不过了。”藏书网
“石榴出现的场景会不会就是线索?譬如收纳漆器的地方,或厨房流理台下方之类的?”
“我们也有想到这一点,但在流理台下面、收纳高脚盘的柜子,甚至是信箱里,都没有任何发现。这里既没有金屏风,也没有和室。实在很难与故事的场景做什么联想。”
“他是建筑师,对吧?会不会是与建筑有关的暗号?”
“这个我们也查过了。我们问过他的工作伙伴,有没有什么以石榴为设计概念的建筑物,或被称为石榴的房子等等,结果却被当成怪人。”
“嗯,真的是穷途末路了。”巧一已经弹尽粮绝,不禁抬头仰天。
“没关系,时间还长得很,慢慢想吧!如果又想到了什么就告诉我们。啊!先预告一下,中午吃咖哩喔!”
第十四节
令人惊讶的是,四人吃完早餐后,竟各自拿出一本书,以随便的姿势——占据餐桌一角、躺在沙发上、垫着抱枕趴在地上,以及坐在扶手椅上,将脚搁在咖啡桌上——开始看起书来。他们很快便沉浸在书里,无视巧一的存在,于是巧一决定回房继续他看了一半的口袋书。
然而,就算翻开了汤姆·克兰西的新作,巧一也无法像他们一样专心,脑中全是“石榴的果实”。没多久,他便将书丢到床上,同时也顺便把自己的身体扔上床,陷入思考。
究竟还能怎么解释这句话呢?既然是死前留言,那么,留讯的人对讯息的内容应该有某种程度的认识,同时也会留下让人能找到该讯息所指之处的线索。董事长花了那么多工夫都找不到的东西,自己真的能找出来吗?更何况,在场唯有自己没看过《三月的红色深渊》,虽然一色认为各章描写的石榴都没有意义,但相关叙述的前后文说不定是有意义的,不是吗?或许小说本身就有什么陷阱,而石榴就是关键,所以圷很可能就是因为发现这一点才留下讯息的。
想着想着,巧一愈来愈想读《三月的红色深渊》了。如果能读过一遍,说不定就能掌握关键。相信大家都.99lib.会有过同样想法——一个所有人都打不开的瓶盖,自己说不定能打开。但在实际尝试后,自己或许也会立刻加入失败者的行列。
此时,巧一被一阵尖锐的声音吓得弹了起来。
是窗外的风声。在这幢坚固的屋子里虽然没什么感觉,但外面的风似乎相当强劲。
巧一站起来走向窗户。
这是什么树?几根不自然弯曲的树枝钩住了窗棂。树枝竟会长到这里,还敲到窗户。明明只是普通的枯枝,但只要再过不久便会再度长出新芽了吧!大自然真是奥妙得令人难以置信。
突然,他看见远方树林有一个男人的背影。
那男人慢慢地走向远处,身材中等,看起来已过中年。他戴着深褐色的灯芯绒帽,身穿防水大衣,简直就像水越夫人口中那个出现在横滨旅馆的小泉八云——
巧一贴在窗前,凝神望去,然而就在下一个瞬间,那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巧一从窗户的不同位置与角度往外张望,都没看见任何生物的踪迹。
看错了吗?难道只是一个看起来很像人的东西?而且是戴帽子、穿大衣的人?或者,是客厅的四个人里,有谁正在外面散步?
巧一感到混乱,他觉得自己仿佛陷入昨晚听到的故事情节。今天早上的梦里是不是也出现了这个场景?
坐立不安的巧一确认过“废物”不在门口后,随即走向客厅,悄悄地向里面窥探,那四个人依然保持与刚才一样的姿势,在客厅与厨房里看书。
要从那么远的地方一下子就回到这里应该是不可能的事,那一定是别人……该不会是小偷吧?这片土地这么大,要是有人从外面潜进来也不愁没地方躲,这么一想,住在这么大的房子还真可怕。要向董事长说一声吗?但是,就算真是什么可疑分子,也不可能会在大白天潜进来吧——巧一换了个想法——可能是园丁之类的人吧?等午餐时再问问看好了。
巧一心想,既然都走到这里来了,干脆去看看那些被当成书库的房间吧!不可否认地,.99lib?他心中也带着一丝淡淡的期待:说不定他会在无意间发现那本书。
然而,就在他打开面前的第一扇房门时,他立刻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
总而言之,房间里满满的都是书,堆叠得有如一座城墙,这简直可说是一种艺术了。巧一打从心底佩服起圷,他竟然看了这么多书!巧一浏览眼前一叠平放的书籍,发现他读书的方法真是杂乱无章,有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卡拉马助夫兄弟们》第一集,日本作家稻垣足穗全集的第一册,旁边则是《你也能逃税》和《柏青哥必胜法》,还有像《长袜子皮皮的冒险故事》这种儿童文学作品,或防卫厅发行的《防卫白皮书》等等,全都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巧一不禁哑然,还真的只要是印出来的书就行,说不定他真的上瘾了。
巧一试图从中抽出一本书,却徒劳无功,如果每间书库都像这样——
“果然还是得一本一本拿出来吧?”
巧一不自觉地喃喃。这些书会不会只是障眼法,其实它们后面还有别的空间?巧一往堆积如山的书籍后方望去,看见的仍是一堆书的书背,除了《卡拉马助夫兄弟们》的后面几册外,还有《如何烤出美味的鱼》。
“怎么样?找到了吗?”
身后突然有声音响起,巧一不禁跳了起来。回头一看,董事长就站在那里。
“不,还早得很。不过,这里真的堆了好多书。”
“你也这么觉得吧!那家伙看书只看一次,绝不会再翻第二次。我第一次到这里时也大吃一惊——那时他还住在这里——他在餐桌旁放了三堆还没看的书,就像熨衣服一样,他会依次从手边的书开始看下去。他说,如果没看这么多书,他就会感到很不安,只要书一减少,他就会赶紧补充,而看完的书就陆续往房里丢。”
“这有点像强迫症吧!不过,这也是因为他有这么大的地方能堆书吧!哪像我家,一下子就满了,所以我只能放弃买书,而且家里那些好看的书我既舍不得丢,也懒得拿去旧书店卖。您之前不是说过,圷先生是个从不向人借书,只会将书买回家看的人吗?我最近常跑图书馆,想到他能将一生中读过的书全排在一起,就不禁非常羡慕。您有想过吗?如果能从这辈子第一次打开的绘本开始,一一浏览自己一生中读过的所有书籍,包括杂志与漫画在内,那会是多么棒的事啊!而且还会想起‘对了,那段时间我好喜欢科幻小说’或‘这段时间全班都好迷星新一’之类的回忆。要是这些书全都能收藏在同一个书柜上,随时拿出来翻阅就好了。如果每个人都有一座这样的图书馆,那么,偷偷窥探别人的阅读史一定也很有趣。譬如说,偷看喜欢的女孩的阅读史,然后去找她看过的书来看。图书馆里的书不是都有还书日期卡吗?有的人就会在那上面找出喜欢的人的名字,然后随着对方的脚步,与对方看一样的书。”
“个人阅读史的图书馆吗?这个想法真不错,一定很令人怀念。不过,完整的书柜可说是一种仿佛存在,却又不存在的东西吧!”董事长感佩地说。
第十五节
“有什么新发现吗?”
被咖哩香吸引而来的巧——走进客厅,正读着森茉莉全集的水越夫人便抬头对他微笑道。.99lib.
“不,什么都没有。”巧一搔搔头说。
“不过,一想到我们几个花了五年都无法找出的答案,如果被鲛岛发现,那我们还真是没面子啊!”鸭志田一手拿着勺子,大声笑说。
“对了,我想请问一下,还有别人住在这里吗?”
巧一不疾不徐地问,众人一起惊讶地抬起头。
“为什么这么问?”董事长反问。
“也没什么,因为我刚才从房间窗户往外看时,好像看到有个人走进了树林,是个中年男.99lib.子。各位可能会觉得很好笑,但我觉得那个人与昨晚水越夫人提到的人很像,他也戴着深咖啡色的帽子,穿着防水大衣,我还以为是我在做梦。”
“唉。”
四人彼此相望。
“可能是千堂先生吧!他说过樱花的季节就快到了,他会来整理一下‘春之家’。一间房子最重要的就是要有人住,不论多豪华气派,只要没有人住,立刻就会丧失生气,然后逐渐损坏。这里的屋子不是随时都有人,所以我有请人固定来整理家里与庭院,用用水、开开窗户、开个灯之.99lib.类的。如果没有人使用,房子也会感到呼吸困难。”
“拥有好几间房子也不轻松哪!”
巧一随口应了声,没再追究,但那男子的背影已深深烙印在巧一心中。那顶帽子,那件大衣……难道水越夫人在横滨见到的小泉八云又再度跨越时空,出现在现代这户人家的庭院里?难道他也在找《三月的红色深渊》?如果我记得没错,小泉八云在来日本前,好像就是一位跑遍世界各地的旅行作家。或许,他那漂泊的灵魂如今仍抱着行李箱游走于全世界……九九藏书
第十六节
下午依然是读书时间。四人的专注力真是令人咋舌。巧一.99lib. 也放松了心?99lib?情,决定躺在客厅的柔软地毯上看书。他发现“废物”非常适合当成枕头来躺,得到鸭志田许可后,便靠在它身上看起书来了。像巧一的头这么轻的东西,“废物”一点也不以为意,径自悠闲地睡觉。最后,太过舒适的巧一将书盖在脸上,就这么睡着了。
这次,他什么也没梦到了。
第十七节
“鲛岛,吃晚餐了。”
睁眼一看,才发现外面天色已经暗了。“废物”缓缓站起来,巧一的头也顺势滑了下来。
真是堕落的一天。中午的咖哩都还没消化完,晚餐时间就已经到了。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像这样三餐正常地过一.99lib.天了。
“你睡得真熟。大家从你身上跨过去,你.99lib.都没醒。”
“你昨天一定没睡好吧?”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令巧一不禁红了脸,觉得自己简直就跟小孩子没两样。
“我去外面透透气。”99lib?
“外面风大,穿件外套再出去吧!”
巧一将水越夫人的叮咛抛在身后,径自往走廊走去。
一走出屋外,巧一就觉得压力顿消,整个身体都变轻了。
这屋子果然有什么让人感到沉重的东西。
四周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冷冽寒风将林间树木吹得不停摇晃,仿佛还能看见咻咻的风声环绕在布满灰色云层的空中。
没过多久,巧一全身就因寒冷而不禁打颤,但因为脑袋清醒许多,因此心情相当舒畅。
巧一走到门廊,眺望整幢房子。
这幢房子还真是扁平,就像一块巧克力蛋糕。在屋里时,并不会觉得有什么压迫感,天花板也很高,但从外面看,屋子的高度却像缩了水似的。这幢房子从上方鸟瞰时,该不会是石榴的形状吧?但就算真是那样,也算不上什么提示,因为“书在这间房子里面”本来就是事实。
石榴。石榴的果实。
抬头仰望混着海蓝色与灰色的阴暗天空,巧一低声喃喃。
惊觉身体己变得冰冷,巧一快步走向玄关。
完全放松警戒的他,一打开门就看见“废物”的脸出现在眼前。
第十八节
“我今天做的是‘特制日式晚餐’。小菜也都很下酒,还有很多上等日本酒,大家尽情地吃、痛快地喝吧!”
桌上摆满一大盘一大盘的菜肴,仿佛来到 了居酒屋。
柴鱼煮蒟蒻、油菜煮蛤蜊、醋拌海带小黄瓜、梅干沙丁鱼、可乐饼、煮南瓜、牛蒡丝……各种菜肴摆满餐桌,而桌边的保温箱里也放了许多不同颜色的酒瓶,让人不禁要多看一眼。
“真不错。好像很好吃。”
董事长等人眯起眼睛,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事业有成的人,消化器官似乎也精力旺盛。
巧一心想,我明明是最年轻的,体力竟然是最差的。他无力地将啤酒杯凑到嘴边,脑中突然想起刚才在玄关看见“废物”时的那股怪异感觉——或许是因为同样的事遇到第三次,身体已能自动反应,这次巧一在千钧一发之际闪开了扑上 来的“废物”。没有成功的“废物”看起来有点不满,然而,当时还有一股怪异的感觉向巧一袭来。
“现在的年轻人会看书吗?”鸭志田一手拿着酒杯,从吧台另一边探出身。
巧一的思考被打断了——又是与书有关的话题,这些人还真爱书。
“据我所知,好像满极端的。会看的人很爱看,不看的人就完全不碰。不过,如果以公司的人来说,我觉得大家似乎愈来愈不爱看书了,女孩子也都只看与流行有关的东西。”
“果然是这样。我的学生也都不爱看书。其实只要看脸就能大概猜出来了。该怎么说呢?有在看书的学生,他的双眼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聚在那里,可是,没看书的学生,双眼之间的颜色很浅,有种淡薄的感觉。”语毕,一色叹了口气。
“虽然我在这里与各位畅谈书籍,但对现代的年轻人来说,这类话题就像一种禁忌。就算有在看书,也会不好意思承认。这感觉就与‘你考前有看书吗’、‘完全没看’差不多。”巧一继续说。
“是这样吗?”
“我觉得在这个时代,喜欢读书的人好像比以前更惹人厌。九九藏书”巧一把啤酒暍光。
“这句话我可不能当作没听到。理由呢?”
“因为日本的社会对读书的人很冷漠。阅读是一种孤独的行为,也很花时间,而日本社会却很忙碌,又常有应酬,一个普通上班族几乎没时间悠闲地看书,然后就渐渐变得不想看了。比方说,我要向上司推掉一个应酬,我会说:‘我前几天排队买了一款新游戏,所以今天想早点回家打电动。’上司听了也许会苦笑,心想:‘这家伙真是的,根本就是个御宅族嘛!’可是,如果我用‘想早点回家看书’为由来拒绝呢?上司的心里八成会很不舒服,而且一定会对我产生反感吧!大家都知道电玩有一致性,没有让玩家思考介入的余地,所以可以放心。但喜欢读书的人却会被当作异类,大家会认为你独自在做与别人不同的事。从上司的角度来看,大概就会变成:‘这家伙,大概瞒着我在暗地里计划些什么。’
“现在的人都在强调多元化的价值观,我却认为价值观完全被两极化了。一边是多元化的世界,另一边则是保守的大多数世界。在那个保守的大多数世界里——也就是我现在所处的环境,人们的价值观正面临被漆上同一个颜色、却又无法反抗的窘境。因此,活在多元化世界的人不论想做什么,属于保守派、凡事寻求一致的日本人都不会有意见,然而,他们却厌恶与自己同属保守派的人阅读。他们会说‘不准自己一个人做与大家不一样的事’、‘不准自己一个人拥有不同想法’。日本人明明就很讨厌复杂的人际关系,却又非常害怕孤独,而解决方法就是大家一起做同样的事:那个人与我做同样的事,所以我不是孤独的。就是因为这样,人们才会对‘只有自己和大家不一样’或‘身边的某个人和大家不一样’这种事非常敏感吧!”
“嗯,或许是吧!”
“这种现象很可怕。没错,视觉化的大幅进展确实是在助长一致化,书籍不但可以拿去影印,连难懂的哲学或世界文学全集也出了很多摘要版或简介,因此人们根本没机会、也没必要去接触原版书籍。人们会说‘不用看什么书了,这里有这么方便的东西’、‘不准读书,去看别的’、‘大家一起来看这个’之类的话。”
“话题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严肃了?不过,听到年轻人说这些话,我觉得很高兴。今年的客人真是选对了。”水越夫人高兴地将日本酒倒入酒杯说。
巧一在一口气说完后,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讲了很幼稚的话,再度感到很不好意思。此时,他将心里突然浮现的一个疑问提出来。
“《三月的红色深渊》的作者,到底为什么要写这本书呢?”
大家顿时停下动作。
“什么叫‘为什么’?”董事长问。
“这是经过刚才的讨论后,我突然想到的。作者写书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目的?”
大家的眼神突然变得很锐利,巧一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的作文很烂,也不能了解小说家的心情,但一般人如果写出一部好作品,不是都会想让大家看吗?反过来说,如果不想给别人看,只要自己保管好,什么都不要讲,不就好了?可是,这个作者两种都不是,就像把饵吊在猎物眼前,然后又收回去似的故弄玄虚。所以,依我看来——”巧一稍微踌躇了一下。
“依你看来?”水越夫人催促他。
“我想,作者写出这本书的行为本身会不会是一种手段?因为想藉此向某个特定人物传递讯息,所以让这本书在世人面前露脸,然后又回收。而这本无法再读到的书就像维纳斯缺少的两只手臂,因为不存在,所以才富有想像空间,进而成为充满神秘色彩的名作,流传于后世。所以,我认为这或许就是作者真正的目的。”
众人不发一语。
“嗯……说不定真是这样。”董事长喃喃地说,“如果那本书现在就在手边,我们对它的关心或许就不会持续这么久了吧!因为,世界上最好看的书,就是存在于记忆中、过去曾读过的书啊!没错,确实是如此。”
“啊!我的意思绝不是说那本书不好看,其实我也很想一睹为快。这两天看各位这样,我才知道原来还有这种享受读书乐趣的方法,心中实在觉得很羡慕。”
由于气氛变得有点感伤,巧一于是赶紧否认。然而,在巧一心里的某个角落,已确信那应该就是这本奇书的真相了。
“哈哈!今年的茶会还真是充实!一开始还不晓得会怎么样,没想到鲛岛竟然这么厉害,后来居上。再待上一晚,说不定他就能揭开‘石榴的果实’的真相了。”鸭志田豪气地大口喝酒,一边笑道。
“好,我们来开那瓶最棒的酒吧!虽然很少干杯,但现在的气氛实在让人很想敬一下这位年轻有为的客人!”
“没错!藏书网这个提议真好。”
冰箱里小小的、像汽水瓶的蓝色酒瓶被拿了出来。透明的酒斟满五人的玻璃杯。众人高举酒杯。
“敬最棒的客人。”
“敬圷的死前留言。”
“祝大家身体健康。”
“敬这五年的光阴。”
“还有,敬我们梦寐以求的《三月的红色深渊》。”
“干杯!”
他们一口气喝光了杯中的酒。
第十九节
这一夜,他们吃吃喝喝地聊到很晚,然而,回房后,巧一仍被那奇妙的感觉困扰着,他觉得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巧一恍惚地坐在床上,因酒精作祟而不禁皱眉,并下意识地凝望窗外的一片漆黑。风还没停,黑暗的彼端回荡狂风呼啸的恐怖声音。那是一种原始的恐惧。太古时代为了躲避原野或山间的风而蜷缩起身体的祖先们,他们心中的那份恐惧如今已苏醒了。
坐着坐着,平常没意识到的记忆便一一浮上心头。巧一现在拚命想找出那个让他觉得不对劲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到底是哪里怪?他发出一阵呻吟,一头倒在床上。
一本平装书的封面映入眼帘。亚夏家烧了 起来,并随着激烈的振动而陷入地底。“这间房子有地下书库。”那是董事长的声音,“看完的书就陆续堆在这里了。”有人在地下室里。这是史蒂芬金的小说吗?他好像有一部恐怖小说就是从地下室门上一个潦草的“神”字当作开场的吧!到底是谁的小说场景?
不知从何时起,巧一已站在巧克力蛋糕似的房子门口。
咦?这真的是巧克力!用手指往墙壁一按,墙壁就融化了。不,这不是巧克力,这幢房子是用小孩子的肉盖的。怎么样,要不要舔舔看?反正这幢房子就是石榴的果实啊!“那是不可能的!我在盖这幢房子时,可是完全按照建筑标准的!”这是董事长愤怒的声音。
玄关大门上写了“MARCH”这几个潦草的英文字母。原来这幢房子就是“春之家”。巧一伸手握住门把,一开门便看见“废物”正用后脚站立着等他。等等,这只狗未免太大了吧?“废物”突然摇头说:“你错了,其实我是马。”但你怎么看都是狗呀!“我现在就证明给你看。”于是“废物”的耳朵逐渐变尖,鼻子也慢慢伸长,最后变成了一匹嘶嘶呜叫,抬起前蹄的马。原来是真的!“废物”原来是马!然而,眼前这匹马却开始缩小。喂!怎么了?它不断缩小,缩得比猫还小,比老鼠还小。“找到了!原来我的袖扣在这儿。”海老泽课长突然伸出一只大手,捡起变成袖扣的“废物”说,“鲛岛,你可不能被狗骗了。”巨大的海老泽课长手拿着指挥棒,开始激动地挥动。忽然,管弦乐团奏起了华格纳的《女武神》。拜托,你以为你是美国电影导演柯波拉吗?巧一受不了震耳的音乐声,捂着耳朵夺门而出,没想到“废物”的脸竟然又出现在眼前。怎么又是你?你到底想说什么?突然,那张脸变成了满口金牙的住持,“鲛岛,你瞒着我偷吃了石榴的果实吧?”?99lib.
“啊!”
夜半时分,巧一被自己的叫声惊醒,从床上跳了起来。他全身都被汗水湿透,心脏还噗通噗通地跳个不停。
第二十节
翌晨,久违的晴空终于露面。
“早安,鲛岛。你昨天晚上似乎睡得不错喔!看起来神清气爽的。”
“藏书网今天终于要与我们这群老人道别了,你一定很高兴吧?”
四人依旧带着半开玩笑的语气迎接巧一的到来。
“今天的早餐是中式清粥。”鸭志田对他眨眨眼说。
温暖的白色蒸气覆盖整个餐桌。
即藏书网将与这四人道别了,巧一忽然觉得有点感伤。而且,也要与这种早餐道别了吧?明明这么99lib?有趣……
餐桌上摆了梅干、芥菜、切丝的紫苏、香菜、蒸鸡肉与叉烧。
鸭志田从大锅里陆续舀出香味四溢的粥。
巧一吃着暖呼呼的粥,回忆这奇妙的三天两夜,爬上铁门仿佛已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他慢慢环视正在吃早餐的四人,心想,这群人还真是了不起。
第二十一节
饭后,大家移动到客厅,每个人各拿了一杯餐后咖啡后,董事长开口了:
“鲛岛,辛苦了,谢谢你这几天陪着我们。你可能很累,但我们都觉得非常愉快。好了,我们的赌注也该告一个段落了,把你的想法说来听听吧!”?99lib?
“怎么样?一个晚上的时间足够你想出真相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巧一身上。
“想不出来,我投降。”巧一摇摇头,简洁地回答。
“这样啊。”董事长一动也不动,简短地说。藏书网
“——我是指‘石榴的果实’这句死前留言。”巧一若无其事地补上一句。
“这是什么意思?”董事长抬头问。
“虽然如此,但我想那句死前留言根本就没有必要。”巧一环视四人。
四人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
“这还真有趣,你99lib.就说说看吧!”坐在沙发上的董事长将双手交叉胸前,往后靠着椅背。
巧一舔了舔嘴唇。
第二十二节
“——我一开始就觉得这间房子很奇怪。当我一进到屋里,就觉得好像踏进一个与现实脱节的异次元空间。当时我只以为可能是这幢房子的装潢营造出的感觉。然而,当我走进您安排给我的.99lib.房间时,也有一种不安、奇怪的感觉。所以这两天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会这样,不过,光是感觉奇怪也不能证明什么,因此我也没有99lib?很认真地想找出具体的理由。后来昨晚我到外面透气时,又发生了一件事,让我更加确定这里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从我第一天到这里,‘废物’就让我吃了很多苦头。各位也知道,这只狗用后脚站起来扑人的动作,其实是一种爱的表现,又因为它实在很大,所以站起来时的高度也不低,我几乎要抬头才能与它面对面。昨晚我从外面回来时,它也在门口迎接我,然而……”藏书网
巧一停下喝了一口咖啡。四人则一脸认真,听得入神。
“那时候,它的脸就在我眼前。之前我都必须抬头才能看得到99lib?‘废物’的脸,现在它的脸却在我眼前。当我发觉这一点之后,我才终于了解——”
巧一在这里再度停了一下。
“这幢房子比地面还低,对吧?”
第二十三节
“这么一来,一切都可以解释得通了。我最初进到屋里会觉得怪怪的,就是因为感觉到屋子内外的地面落差,所以才会在踏进屋里时产生微微下坠的感觉,才会觉得‘废物’变矮了,而这也能说明我进入房间后产生的怪异感觉。我房间的窗外有一棵树,那棵树比我从外面看时.99lib?所想像的还要高,所以有一种从下往上看的不安感。但是,我实际上是从比地面还要低的位置抬头看树干,当然会觉得那棵树比站在外面看的时候还要高。房子的地面低于水平面这种事并不稀奇,不过,如果这个现象是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形成,那就得另当别论了。”
嘴巴好干,巧一急忙喝了一口咖啡后继续。
“而这棵树,昨天我发觉它的树枝因为勾到窗棂而折断了。春天刚长出来的新枝因为勾到一幢房子的窗棂而折断,这就证明这幢房子是在很短的时间内陷入地面。那么,为什么房子会下陷呢?”
四人一动也不动。
“一般在盖木造房子时,堆完瓦后,房子就会下陷,此时都会暂时放置一段时间,好让地面习惯房子重量。同样的道理,只要房子承载了很重的东西,自然就会下陷。这幢房子并非木造,而是一间以红砖堆砌、结结实实的房子,那么,重到能让这幢房子下陷的究竟是什么?”
巧一压低了声音。
“各位已经发现了吧?就是书,堆满将近二十间房间的书。这么多书加在一起,重量一定相当可观。但其中又有点古怪。这些书应该是建造这幢房子的主人——圷比吕央先生,用了好几年的时间慢慢积累而成的。董事长,根据您的说法,他每看完一本书就会把书丢进房间,对吧?不过,这也很怪。昨天我打开其中一间书库时,发现《卡拉马助夫兄弟们》的第一集被放在最外面,第二集却被放在里面层层叠起的书堆中。各位应该已经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了吧?如果他每看完一本书就堆进房间,那么第二集应该会在外侧才对。如果是某作者的作品全集,后面的集数被放在里侧倒也不奇怪,但在读一部具有连贯性的小说时,世界上应该没人会从第二集开始读吧?换句话说,这些书其实是由某个人一次搬进这幢房子里的。但是,理由何在?因为那些书里应该掺了一本这个人花了好几年苦苦寻找、非常重要的书。”
巧一再度环视四人,所有人都默不作声。
“.99lib.想藏一片树叶,就要藏在森林里;想藏一具尸体,就要引发一场战争。当然,这也可以反向思考,若我说这座森林里一定有一片树叶,大家绝对都会相信吧!假设一个人还活着,他的家属却说他一定在战争中死了,那他们便能领到保险金,也就是说……”
巧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三月的红色深渊》根本就不存在。”语毕,巧一与四名听众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
水越夫人站了起来,默默地帮大家倒咖啡。
巧一心想,真是的,这群人实在是让人不知该怎么说——只为了让人相信一本虚构的书存在,竟然搬了那么多书到这里。海老泽课长那一句“别被他骗了”在脑海清晰浮现,不过,我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这么大手笔的恶作剧,他们居然可以做到这种地步,实在令人佩服。
四人依旧沉默不语。但这份沉默实在持续太久了,巧一不禁偷瞄了一眼低头的董事长,疑惑着到底是怎么回事?再仔细一看,董事长的肩膀正微微颤抖,原来他正拚了命忍住笑意。
“——好!太好了!实在太了不起了!”
董事长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另外三人见状,也开始放声大笑。
“太棒了。真的很棒!这简直就像真正的推理啊!真是感动,就像看电影一样!”
鸭志田笑得整个脸都红了。巧一只能愣在那里,看着笑得东倒西歪的四人。
“太棒了,真帅!”
水越夫人已经笑出眼泪来了,一色则是呵呵地笑着,一脸佩服。
“哎呀!真是吓了我一跳。全都很有道理,不是吗?他是第一个提出这种推论的人吧!今年真是压对宝了,这么好玩的茶会,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哪!”
“请问,我说的话真的那么好笑吗?”巧一战战兢兢地看着董事长。
董事长微微一笑,干咳了几声。
“嗯,你的见解确实非常具有创意。那么,就由我来提出反论吧!第一,这幢房子并没有下陷,它原本就是这样设计的,因为圷一开始就打算盖一幢有地下书库的房子,而当初将房子移建到这里时也花了不少工夫,首先得将这房子地面上的部分拿掉,再利用一种叫做沉箱的建筑工法,将一个很大的箱形构造物放到地底下作为地基——没错,这么多书的重量的确非常惊人,所以那个箱子陷得比预期的还要深——之后再盖上房子地面上的部分,便成了一幢地面比水平面低的怪房子了。这样可以吗?”
董事长迅速瞄了巧一一眼,巧一整个人缩得小小.99lib?的。
“所以,你房间窗外的树枝并不是因为房子下陷而折断的,而是上个星期降雪时,被积雪压断的,只是断掉的树枝刚好挂在窗棂上。”
听到自己的推理被彻底推翻,巧一感到相当沮丧。
“第二,关于书库里的书,其实也是很简单的事实。这房子在.99lib.移建之前,有一次因为台风来袭而漏水,刚好那个房间也有漏水的情形,所以圷就将书都搬出来,等修好后才又塞回去。所以书的排列顺序才会变成你看到的那样。”
“对不起。”不到十分钟就被彻底击溃了,巧一不禁抱头,虚弱地低声说。
“没什么好道歉的,我觉得很有趣啊!”鸭志田轻快地拍拍他的背。
“对呀!而且我们也骗了你。”
“咦?”听见一色轻描淡写地这么说,巧一抬起头。
四人露出诡异的笑容。
董事长缓缓站起来。
“没错,我们确实骗了你,但我们骗你的并不是你想像的那样。”
董事长慢慢走向墙壁,若无其事地掀开那对大型蓝染壁毯的其中一张。
第二十四节
巧一不禁张大了嘴。
墙上嵌入了一个有玻璃门的书柜。
书柜里放了一排红色封面的书。有的已破破烂烂,有的因日晒而变色,有的连装订的线头部跑出来了。
它们全是同一本书。
红色书背上是黑色书名,那书名是——
“三月的红色深渊”。
巧一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同时不自觉地发出声音。
“没错,这里有二十九本原版的书。”董事长握拳,叩叩地敲了敲玻璃门。
“那,真的——”
“抱歉,我们不但早就从这房子里找到了书,还收集了这么多本。我们只是想告诉别人这本书有多棒,所以才开了一个小玩笑。”九九藏书
“那‘石榴的果实’也——”
“嗯,那也是真的。我们就是解开了那道谜,才从这房子里找到藏书网其中一本。”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呵呵,这就留给你今晚睡前慢慢想吧!”董事长坏心地笑道,“鲛岛,这几天真的很愉快。保重了,工作加油。”
第二十五节
被“废物”与四人送到玄关、走出门口后,巧一的嘴巴仍是张开的。
直到听见身后传来门被关上的声音,巧一才回过神来。
巧一早就忘记他们四人的长相了。他的心思全被玻璃门里那一排红色封面的书给占据了,脑海里全是印在书背上的黑色字体。
原来那本书真的存在!那本99lib.充满魅力,只要一开始看就停不下来的书。那本谜中有谜,让人产生永无止尽的错觉的书——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一定要读那本书!我要亲手将那本红色封面的书收藏在自己的书柜里!
巧一几乎是用99lib?滚的,奔下了那条满是坑洞的坡道。
总有一天,一定会的。
天空,是一片晴朗蓝天。
第二十六节
“啊!好累。不过今年还真有趣,鲛岛真是太棒了。”鸭志田伸伸懒腰,打了个呵欠。
“今年海老泽选对人了。”金子打开玻璃门,从书柜里拿出一本红色封面的书,低声说。
“从外表真看不出来他是这么敏锐的人。”
“我刚才还在担心,万一他要你把书拿出来给他看该怎么办呢?”
水越从金子手中接过书,啪啦啪啦地翻着。一片空白。整本书都是白纸。书柜里的二十八本也全是白纸。他们花了很多心思将每一本书都弄得旧旧的。
“果然不让他们看些东西是不行的,譬如部分的影本之类的。现在的年轻人要是没亲眼目睹,是不会相信的。”
“可是,水越,你这样也不行吧!怎么可以将圷前一天的打扮原原本本地描述出来?”
“因为实际看过的比较有说服力,所以就不自觉地说出来啦!而且,这应该是圷不好吧?他为什么要在那种时间跑到外面闲晃?不是叫他待在家里不要出来吗?”
“因为‘夏之家’很冷啊!也差不多该叫那家伙回来了,他一定只穿一件短上衣就在那里看书了。”
“他现在在看什么?”
“他最近好像对以前看过一遍的书很感兴趣,他说这三天两夜,想将艾勒里·昆恩的莱维尔时期系列作品再重看一次。”
“听起来不错,我也来跟进好了。”
“他这人也真怪,一听说他快死了,我就赶紧飞奔而来,没想到他竟然只是因为营养失调而得了脚气病,这种病在现代还真稀奇。他说要留下死前留言给我时,我本来还以为是什么意义深远的话,结果只是‘石榴的果实’。”金子从咖啡桌下拿出一个圆形木盒,“这是他自己做的药箱,盖子一打开,就看到这个。”金子打开盖子,盒中是排列整齐的红色维他命胶囊,“他竟然还骄傲地说:‘怎么样?这个盒子的盒底其实有暗层,书就藏在这里。’其实,在踏进这幢房子的瞬间,我就知道了,他实在是太无聊了,害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没错,昨天只要一提到‘石榴的果实’,我的脑中就浮现这些维他命。真的太好笑了,我可是拚了老命才能忍住不笑出来。”一色也呵呵笑说。
“不过,我们也差不多该开始动笔,别再老做这些有的没的了。”水越夫人严肃地说。
“是啊!一直光做宣传也没用。那么,现在开始举行执笔会.99lib?议。各位,请带着纸笔集合。”
四人围着厨房的餐桌坐定位。
“可是,真的动笔以后才知九九藏书道很难。都已经挑战这么多年了,却还是一点进展也没有。”一色感叹地说。
“我已经完成一半了。”
“让我看看。”
“不行,要是没有一再推敲、达到我心目中的杰作标准,我绝对不会给别人看。”
“嗯,我在收集谜题时也很不顺利。”
众人各自抱怨地说。
“金子,你呢?你太神秘了。”水越夫人不满地提高声调说。
“没的事,我还没什么进展。”金子苦笑说,“对我装可爱也没用,我可不想做出光说不练、挂羊头卖狗肉的事。”
“不过,我倒觉得很快乐。我很喜欢‘故事正在进行中’的瞬间,永远都不想让它结束。你们不这么认为吗?”
四人露出温柔的神情。
“没错,读者永远都是贪心的,永远都在等新的故事。不管对谁来说,一个新的故事就是一个梦想。就算阖上书,故事也会像地平.99lib.线一样,在书本之外展开,或像风吹拂到每个角落。只要闭上眼,那闪闪发亮、有如马赛克的片段,便会如残像般复苏。”
“故事里隐含人生与爱的谜团。”
“人们会不断写下去,不断口耳相传,传说将会衍生另一个新的传说。”
“没错,这就是我们的目标。”
“前方的路还很长。”
“我最喜欢每年客人离开后的这个时候了,感觉好像布莱伯雷那本《华氏451度》的最后一幕。”
“就是学者们在讨论自己背下来的古典作品那一幕吗?”
“现在要让大家看书的最好办法,大概就是禁掉所有的书吧?”
四人的对话无穷无尽。窗外是一片仿佛即将融化的蓝天。
春天带着若无其事的清新容貌,来到引颈等待新故事的人们身边。
第一节
周末夜晚的东京车站微微泛着深褐色。
午前的东京车站罗列了日本人的私事与公事,呈现露骨的原色;过了五点,从周围开始,其轮廓开始模糊成黑白色调,就连耳边的喧嚣,听起来也像轻柔的涟漪。人们享受着从日常转移到非日常的这段交界时间,脸上带着比平时宽容的表情,填满车站内的啤酒屋。
在绝大部分人都穿着深色套装的店里,堂垣隆子却穿着黑色牛仔裤、深绿色格纹的棉质T恤,以及旧牛仔外套。她呆望啤酒杯里不断消失的泡泡,离约定时间早已过了三十分钟,江藤朱音却还没出现。
还没出现的同伴——或许这正暗示了即将展开的未知旅程的未来。对方基本上是答应了99lib?,然而,她后来会不会觉得这个计划实在太草率,重新考虑后决定爽约?还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梅雨季早已来临,六月也过了一半,天气却还有点冷。空气中带着湿气,给人一种黏腻感。
她一直在注意时间,列车就要进站了。隆子打定主意,就算只有一个人也要去。
正当隆子收拾好东西,准备要站起来时,看见了一个身影慌忙冲进店里。是朱音。
“隆子,抱歉、抱歉。”
听见那强而有力的沙哑嗓音,周遭的上班族皆转头望向声音来源。
米黄色的帽子搭上鲜艳的橘色连帽T恤,朱音确实人如其名,是个让人眼睛一亮的美女,看不出来即将迈入四十一岁了。
隆子朝她挥挥手,一方面觉得真是受不了,另一方面也松了一口气。
“第几月台?我怕赶不上,紧张得一路从京桥车站跑过来!”
看着朱音脸上流个不停的汗珠,隆子对自己有一瞬间以为她爽约的念头感到很羞愧。
隆子不是那种凭经验与手腕行事的编辑,她会先仔细拟订计划,然后才行动,相较之下,朱音因为个性使然,会先与作家们交朋友、打好关系,然后再谈工作。
“没关系,九点十五分才开车。列车现在大概才要进月台吧?你吃过晚餐了吗?”隆子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说。
“等一下才要吃。放心,只有食物和酒是我绝不会忘记的东西。”朱音拍拍自己的行李说。
隆子这才发现朱音的行李非常大包,虽然早就知道朱音很会吃,但这未免也太多了。
“你准备得好像要去无人岛。”
“其实我一直很期待今天呢!坐夜车到山阴,感觉就像校外教学一样。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能喝一杯,要是下酒菜和酒带得不够,不是很扫兴吗?而且我连你的份也一起带了。”
“我已经简单吃过晚餐了。”
“没关系、没关系,酒当然是另当别论。”
“蛋糕就另当别论”是女孩子常挂在嘴边的话,但“酒就另当别论”倒是第一次听到。
“我觉得啤酒还是喝冰的好,所以没先买。你等一下,新藏书网干线售票口那边有一间便当店,我去买几罐啤酒回来。”
朱音将行李丢给隆子,立刻跑了出去。其实隆子也是很会喝酒的人,但对朱音这种对酒的执念,她也只能甘拜下风。话又说回来——好重!她能抱着这袋行李从京桥车站跑来,实在不简单。两个塑胶袋装的东西,就算两人能消化得完,分量也相当惊人。她真的打算一个晚上99lib?将这些东西吃光?
到了九点左右,东京车站的人潮依然川流不息。东海道线月台的电子看板瞬间换了字。前一班长途电车已经开走了,本来在“下一班列车”的“出云3号”往上爬了一栏。踏上旅途前特有的紧张感再度浮现。
是吉?是凶?这段旅程的前方,充满了未知。
第二节
蓝色列车发出愚蠢的“噗咻”一声,悄悄开动了。
卧铺车厢拥挤得令人吃惊。抱着套上洗衣店塑胶套的商人、抱着土产的朴实老夫妇、体育社团的学生,每个人的表情上都带有各自的目的。
隆子与朱音抱着加了四罐啤酒而变得更重的行李,东倒西歪地穿过狭窄走道。两人订的是B卧铺的独房。
“在这里、在这里,二号。”
拉开厚重拉门,两人走进了房间。虽说是独房,但房内只放了两张床,空间也很狭小。不过,铺好床单、放好枕头的上层床铺可以上下移动,而且早已被移到接近天花板的位置,因此没有什么压迫感。下层床铺则是组合式的,可以从中间分成两半,成为两张面对面的沙发。
“好好玩喔!你看,这里可以当桌子。”
沙发中间的墙上有一张嵌入式的桌子。朱音抬起桌面,放下桌脚,将刚才买来的啤酒放在桌上。将行李与一大堆食物放在地上后,房间立刻就被塞满了。
“朱音,这里有挂钩。”
隆子按下墙上的按钮,把上层床铺降下来,接着拉出两个木制挂钩,脱下外套挂起来,并换上拖鞋,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唔,这种狭窄的空间真让人感到安心。”
“真了不起的设计,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完全符合日本人的特性。”
“可是摇得满厉害的,这样有办法睡吗?”
的确,列车摇晃得很厉害。一坐上沙发,全身就像被用力搅拌,内脏像快被离心力抛出去似的。车窗外的景色被切割成四方形,一格一格地快速交替,令人晕眩。
“只要多喝点酒,在哪儿都一样吧!朱音,你最后不是还在晃得很厉害的总武线列车上睡着了吗?”
“对喔!还真有这回事呢!”
行李大致整理完后,接下来就要开始准备酒宴了。
“呵呵,你看,这些是我为了今晚准备的食物。”朱音脸上浮现一抹大胆的笑容,完全就像个来远足的孩子。
隆子探头往塑胶袋里看。
“啊!是Ginbis的ASPARAGUS。我也很喜欢这个。”
“我也是!这个很早以前就有了,可是我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这种细长的饼干要用芦笋,也就是ASPARAGUS来取名?”
“天晓得,我也觉得很奇妙。会不会是因为它的细长形状很像芦笋?”
“一定是因为以前芦笋很珍贵,替它命名的人九九藏书觉得把细长的东西取名为‘ASPARAGUS’很时髦,所以才取的。”
鸡汁洋芋片、蕃茄口味的PRETZ、鱿鱼干、韩式泡菜、毛豆、起司、烤鸡肉串,还有鲔鱼葱花寿司卷。朱音满心欢喜地将下酒菜一样样拿出来。隆子心想,都已经晚上九点多了,还吃这种高热量的食物,看来又要变胖了。没多久,狭小的客房内就充满了居酒屋的味道。
来查票的车掌看起来人很好,被弥漫在房内的食物味道吓一跳的他,将房间的钥匙卡递给我们,接着又看到了地上的波本威士忌与啤酒,有些顾忌地说:“有些乘客已经睡了,请注意一下音量,谢谢。”
“好的。”
两人露出甜美的微笑回答,然后轮流看了印在钥匙卡上行驶在田园中的列车的照片。
“如果有个推理作家在这里,大概就会开始思考什么诡计了吧?”
“那是当然,因为这里是一间密室啊!‘被分解的尸体从移动中的出云3号消失’,凶手可能是利用这张床铺可以上下移动的特性,拉动一条绳子,或是将被迷昏的猫放在门上的空隙之类的。”
“没想到你的想法也这么老套。”
“可是,为什么非得在这么小的空间里杀人不可?”
“这就是本格推理的精髓呀!就是因为那里有山才要去爬,只要发现一个新场所,就要把它变成密室。”
隆子与朱音是不同出版社的编辑,年纪也差了十岁左右,不过,出版界很小,如果正好负责到同一位作家,自然会有许多碰面的机会。朱音是纯文学领域的能干编辑,以充满活力又直率的个性出名。隆子主要负责大众文学,虽然有听过朱音这个人,但因领域不同,本以为两人不会有什么交集。然而,隆子后来发现,朱音竟然都早她一步接触过自己有兴趣的作家,这才知道朱音原来是个典型的推理迷,而隆子自己也很喜欢本格推理,两人的兴趣几乎完全一样。隆子的装扮很男孩子气,私底下是个不善于社交的人,然而她与朱音却莫名地合得来。后来,在某次宴会上,她们一起喝酒聊天,并突然地决定了这次旅行。
在说完彼此近况、聊过出版界最近的八卦后,朱音提起了她最近主张的“故事至上主义”。
朱音有几种很讨厌的作家类型。首先,就是除了少数的例外之外,完全不看其他人作品的作家,这就像一名优秀的音乐家绝不可能不听别人的创作一样。其次是由书迷转型的作家。当然,如果以出发点来看,或许这样才正确,但作家与读者之间其实有一道看不见的厚墙,这类型的作者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反而以拥有读者间的默契而自满。朱音本就是一个好恶分明的编辑,在提到讨厌的作家时,表情动作更是生动。有些人只在说别人坏话时最厉害,看来朱音似乎就是这种人。总之,最近朱音最讨厌的就是老将“写小说是用以表现自我”这种话挂在嘴边的人。会说这种陈腔滥调的大概都是在“作者简介”里趾高气昂、才色兼备的“多方位人类”。朱音只要听到这句话就会气得浑身发抖,她说:“一个故事岂能被个人拿来当作自我表现的手段?把故事视为自己所有物的行为就是藐视故事的证据。”
“故事至上”是朱音的理想——要先有一个应该要说、非说不可的故事,并让人感觉不到作者的存在。故事并非为了读者、也不是为了作者而存在,它是为了自身而存在的。然而,在这个仿佛套上相同方程式的故事泛滥的时代,再加上编辑与读者都欠缺足够的咀嚼能力,即使这种强而有力的故事萌芽了,能不能顺利成长还是个问题。
朱音中气十足地发表意见时,隆子完全没有插话的余地,只能不断点头。
在四罐啤酒全空了时,列车停了下来——抵达热海了。离开东京已经一个多小时了,不知怎的令人感到有点意外。
在朱音去卸下隐形眼镜时,隆子轻轻拉开窗帘,眺望窗外开始移动的景色。外面是一片漆黑,住宅区的微弱灯光一一往后方飞去,偶尔也会看见在灯光笼罩中的小车站月台如小岛般浮现。有个上班族孤零零地站在月台上,他那夹在公司与家庭间的背影表露了毫无防备的自我。
男人还真辛苦——隆子打从心底这么觉得。那个毫无防备的背影在打开家门,听到“你回来啦”的那一刻,就必须再度挺直。这么一想,隆子不由得对那个瞬间飞逝而过的背影产生一份亲切感。
平交道上,渔火般的橘色灯光一闪而过。
每次看到那如幻的光芒,自己正远离东京的感受就愈加深刻。列车就像个孩子似的,心无旁骛地朝目的地前进,这段旅程的终点,会有什么呢?
隆子突然注意起自己反射在玻璃窗上的苍白脸孔。不但没想过要化妆,皮肤也因睡眠不足而显得粗糙。虽然这份工作是自己选择的,对目前的工作与人际关系也都很满意,却总是被时间追赶而感到喘不过气来。应该能以自己更满意的情形去做些什么才对。我会在这里,是想做些什么的吧!因为沉在心底那份意想不到的、情感似的东西被触动了,所以我现在才会坐在这里。而把我推到这里来的——就是那本书。
隆子将全身重量都放在抵着窗户的拳头上。又有一阵平交道的警示音掠过耳际。
“也差不多该进入正题了。夜晚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哪!”
朱音说,用塑胶杯或纸杯根本没办法喝酒,便拿出了一个表面凹凸不平、旧旧黑黑的铝制马克杯。据说不论到哪里出差或旅行,朱音都会带着它。杯子表面拙劣地刻了一个似乎会出现在希腊剧中的小面具图案,与一排大小不一的英文字“REDMUSIC”——原来如此,是她的名字。
朱音拿出替隆子准备的杯子(是一个比较干净一点的杯子),将波本威士忌倒入杯中。那令人一闻就醒来的酒香,去除了肩头上累积了一整天的残渣。
塑胶袋里似乎还剩一些东西,有LOTTE的“雾之浮舟”巧克力与浪花屋的“元祖柿种”。胃袋明明早已塞满,但一闻到波本威士忌的酒香,便不由自主地将手伸向零食——下星期一定要认真减肥才行。
列车依然摇摇晃晃的。穿过隧道的声音、转弯时连结器摩擦的声音、与载货火车交错时的声音,还有风的声音,本来回荡在房里的各种声音,如今都渐渐消失了——就像下大雨的夜晚待在家里时,总会觉得房间愈来愈寂静——而两人脑海里的东西则一点一点地亮起,没多久就照亮了整个房间。
看到墙上的橘色灯具才发现,原来“光”的确如古人所绘,是一条条的线,放射状的光束闪烁得有如仙女棒的火花。列车上仿佛只剩她们两人,铁轨上仿佛只有这个小小的四方形车厢正行进着。
隆子心想,假设这里是书房如何?一个会移动的书房。喜欢搭乘电车或飞机,在移动中写稿的作家其实不少。许多人聚集在同一个地方,各自做着自己的事,而身为其中一分子的安心感,或许会让人产生“写稿没什么大不了”的错觉。虽然状况因人而异,但那种“从现在开始要写出自己的小说”的压力,有时候是很可怕的,所以,处在一个人群聚集的地方,写作这件事或许就会变得轻松一点吧!将这个房间的上铺当作小型储物柜与书柜,一边欣赏窗外风景,一边看书或写作。小睡一会儿醒来后,已到了松江。在这里下车,在 车站做做体操,到镇上吃个饭,去澡堂泡个澡,傍晚再回到车站。在摇来晃去的列车上写完一则短篇故事后,列车抵达了东京。东京正下着雨。在STATIONHOTEL,吃过早餐,去日比谷看一场电影,与朋友碰面,然后在朋友家住下。而他的书房则是将他留在东京,当天便跑到了出云。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桌上的钢笔伴随窗外飞逝的景致,仍在摇来晃去——
第三节
“朱音,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出云?”
那是某场宴会结束后的事。离开会场后,隆子与几个熟面孔走在一起,不知不觉间,朱音便出现在隆子身旁,于是两人决定再去小酌一番。那间酒吧在西麻布某栋商业大楼的地下室,老板是一位不苟言笑的女子。那天店里生意很好,两人面对面坐在靠墙的狭窄座位。这个座位似乎是硬被塞在走道上,因此不时有人从身边经过,空间狭隘得让人感到不舒服。
朱音难得地有点微醺。
隆子知道原因。因为朱音讨厌的作家得到了一个朱音不想让他得的奖。
意外的是,隆子发现直率又不容易喝醉的朱音,眼神竟神经质地转来转去。但隆子不由得心想,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她。隆子仿佛见到了有点神经质又爱好文学的少女朱音。
一拿到杯子,朱音就迫不及待地将琴汤尼一饮而尽。站在吧台里的女子似乎对一切都视若无睹,只是仔细地观察客人。只见她忙进忙出,沉默而迅速地为客人递上一杯又一杯的酒。朱音面无表情地盯着墙上的铜版画。
“那女人就是知道我讨厌这幅画,才故意每次都让我坐在这个位子。”
隆九九藏书子也抬头望向那幅画。
微弱的灯光下有一幅小小的画。画中是夜晚的房间。敞开的窗外是一片漆黑,白色窗帘随风摇曳。轻柔地浮现于黑暗中的窗帘虽然优雅美丽,却带了一丝不吉祥的气息。窗外的黑夜有如黑洞,仿佛要将人吸入,诱惑人们进入与九九藏书现实只有一线之隔的画中世界。
“为什么?虽然有点诡异,但还挺有魅力的,不是吗?”隆子给了一句不痛不痒的回应。
朱音的眼珠定着不动,光是端正的五官就相当具有魄力。
“我也不知道。看着看着,就渐渐觉得坐立难安,还会想大叫‘不要’。”
隆子看向画框下以大头针固定的纸片——乌山响一,《畏惧》。
朱音在“畏惧”什么?
就在这时,她脱口而出了那句话。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朱音怯怯地看着隆子。
“我说,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出云?”隆子不假思索地重复道。
朱音吓了一跳,她的反应就像听到“可以请你跳支舞吗”,但随即又恢复原本那精明编辑的形象。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没有为什么,因为没去过,所以想去看看。”
“无关公事?”
“对。不过,可能也有点公事的成分啦!”
或许是看出隆子语带保留,朱音眼中露出锐利光芒。此时,朱音的脑海里一定浮现了好几百个可能的理由,向来以直觉著称的她,其实是个凡事按道理来思考,头脑转得非常快的人。
“说来听听嘛!”朱音低声催促她。
“你一定会觉得我很蠢。”隆子抓抓头。
“无所谓,我本来就不觉得你有多聪明啊。”
“真过分。”
“我是在夸奖你,快说。”
在朱音的一再追问下,隆子反而更难启齿了。
“你知道那本书吗?”
“哪本书?”
“《三月的红色深渊》。”.99lib.
隆子一说完,朱音随即往后退了一些,露出一个意外,不,是隆子预期中的表情。隆子心中有点忐忑,既觉得松了一口气,又有一种覆水难收的心情。朱音三口就喝光了第二杯琴汤尼,咚地一声,将杯子放到杯垫上。柜台里的女人立刻走过来,看起来气冲冲的。
“真没想到会从像你这么年轻的编辑口中,听到这本书的名字。”朱音向喝了第三杯调酒后才端出来的下酒菜伸出手,“你应该是听到谣传了吧?每隔几年都会有人提起这本书,说要找到作者,然后出版这本书,但他们明明几乎都没看过原书。我每次只要听到有关那本书的传言,就会想起传说中的‘M资金’。”
“嗯,我知道。至今不是还有九九藏书人被骗吗?”
“没错,它就像不断出现的幽灵。有人说那是日本军藏起来的一批价值连城的贵重金属,也有人说那本是麦克阿瑟送给吉田茂的一大笔钱,用于国家预算而剩下的钱,就握在某个人手上,并以特殊条件进行融资。”
“不管怎么想,都很像假的。如果用这个骗人,真有人会上当吗?但是,一想到大战结束前的混乱局面,似乎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没有实体,只有传言。这只是大家拿一本不起眼的自费出版书而创造出的传说。”朱音斩钉截铁地说。
“是这样吗?”隆子低喃,拿起几乎没有喝的琴汤尼轻轻摇晃,互相碰撞的冰块发出清脆的声音。
或许是从隆子的冷静语调中感受到她的自信,朱音看着隆子。
“我有看过那本书。”隆子直视朱音的双眼,她的眼中浮现了许多感情,惊讶、愤怒、怀疑、疑惑、虚脱。隆子没时间思考在那之后还有什么,随即接着说,“我认为那本书的作者就在出云。”话一出口,隆子又更确信了这一点。
朱音突然失去力气似的垂下头,搔了搔头发。
“回去了。”朱音拿起包包,站了起来。
“可是……”隆子用恳求似的语调对朱音的背影喊道,慌张地心想,我惹她生气了吗?
“买好车票就打电话给我。”朱音掏出钱包,头也不回地说。
第四节
“朱音,其实你也看过那本书吧?”
隆子忆起那次碰面的数天后,她在新宿的售票口打电话告诉朱音买到票时,她回答“我知道了”时,那种充满绝望的声音。
“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刚当上编辑时,一位当时已退休,但还是很有影响力的纯文学作家U先生非常照顾我,不过他现在已经过世了。给我看这本书的人就是他。”朱音微微地点了点头。
“你有遵守那个规定吗?”
朱99lib.音这次很明显地点了点头,然后将柿种送入口中。
那本书有非常奇妙的规定。据说真正拥有那本书的人只有八十个左右,而且作者还订下了一个“规则”:所有者不能将这本书转让给他人,如果要出借,只能借给一个人看,而且不能超过一个晚上。当然,要违反规定可说是再容易不过的,实际上也听说有部分影本与被改写过的盗版(?)偷偷在市面.99lib.上流通。然而,作者在挑选赠书对象时非常慎量,因此那些仿佛生错时代、顽固得昏了头的人,竟然都遵守了那个规定。最后,随着时间流逝,那本书便有如溶解般,成为无法触及的梦幻。
“你看完之后有什么感想?”隆子若无其事地问。
“——生涩,大概是处女作吧!”朱音动也不动,手中的马克杯还贴着嘴唇。
“就这样?”
“就这样。”朱音把酒一饮而尽。
“该不会是你讨厌的类型吧?”隆子追问。她变得比平常大胆许多,既然旅程已经展开,朱音也同行了,那就有必要先摸清楚她的论点才行。
“嗯,很讨厌。”
“真的吗?”
“你今天怎么特别啰唆?”
“可是,你都陪我来了。”
“身为一个编辑,我当然会有兴趣,虽然那本书的评价相当两极,又没有实体书,但还是一本梦幻之书。”
每个编辑都想制作一本一看就知道“就是它!”的书,他们多多少少都希望做出一本能流传后世的书,或捧红自己发掘的新人。站在这个角度来看,若是能出版那本书,对该名编辑绝对是一件非常光荣的事。编辑们是有意识的“黑子”,总是站在一个定点支援、辅助眼前的演员。他们将演员摆在自己与世人之间,将其当作过滤器,间接表现自己的想法。这是一种独特而复杂的欢愉。99lib.
“我和你聊书已经聊了好几年了吧?我有自信能掌握你的喜好,因为我们两人的喜好非常相近,所以我才觉得你一定会喜欢那本书。”
“我不喜欢,因为那本书的作者有些地方和我很像,而且我在看那本书时也觉得很不安。我承认那些故事会残留在读者心中,但它绝对算不上杰作。”
“嗯,‘残留’这个词用得真是贴切。所谓的名作或杰作虽然让人印象深刻,也能撼动人心,却意外地很容易被遗忘。而能永远留在心底某个角落的,都不是那种写得很好的小说,应该是有点青涩,有点未完成的感觉,并极具韧性与原创性的小说。我之前到冈山出差时,毫不犹豫地买下了一个大盘子,盘子表面有很多细小裂痕。回家以后,我没有先将它浸在水里,就直接拿来用了,结果食物的颜色——我忘记是什么颜色了——就渗进了那些裂痕,不管我怎么洗都洗不掉。每次看到那个盘子,我就会想起那本书,它就像那样留在我意识的毛细孔中。”
两人的身体随列车的节奏晃动。一看时间,时钟已经走到十二点。
“好快,已经十二点了。我们搭车时也才刚过九点。”
“啊!”
朱音突然叫了一声,吓了隆子一跳。
“怎么了?忘了带什么了吗?”
“今天是我的生日!”
“真的吗?这是第几次的生日?”
“你很烦喔!”
隆子在剩下的蓝起司上插了四根火柴棒——她白天刚好从咖啡厅拿了一盒火柴。
“喂,为什么是四根?”
“我把个位数四舍五入了。”
“这样不是多了一根?”
“朱音,你这样不会太厚脸皮吗?”隆子摇晃着点燃了火柴。
“欵,这里不是禁烟吗?”说完,朱音用微妙的表情吹熄了蜡烛。
“生日快乐。”
“谢谢。”
两人说完祝贺与感谢后,列车猛地震了一下,然后停了下来。
拉开窗帘一看,列车已经到了滨松。
第五节
站在厕所前的隆子因列车再度开动而重心不稳、蹒跚地走着,狭窄的走道两侧并列了好几扇门。乘客们可能都睡了吧?周遭完全没有动静。窗外是漆黑的深夜,虽然能感觉到愈来愈靠近山脉与森林,但这片黑暗也更加深沉。
隆子突然觉得眼前的情景很熟悉,在划破黑夜前行的列车车窗上,似乎反射出某种令人既怀念又惧怕的东西。
我们一直在夜晚的海边奔跑——在黑暗的最深处,孤独地奔向非我们所愿的结局——九九藏书
啊!这是《三月》里的一段话,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记得那么久以前看过的文字。连自己都感到意外。
从厕所出来,洗了把脸回到走道时,忽然看见最里侧的那间房间——也就是隆子她们的隔壁房——有一个个子很小的男子在搬行李。他戴了一顶旧帽子,正将一个大皮箱拖进房里。
这么晚了,他是在哪一站上车的?
就在隆子看着那名男子时,他突然看向她这里。男子张开嘴巴,似乎吓了一跳,接着将带有一丝哀愁的视线下移。他长得很好看,还留着胡子。男子迅速进入房间,关上了门。
好像是外国人,眼睛的颜色不一样。99lib?
回到房间后,隆子才顿悟他99lib.那毫无表情的左眼原来是义眼。
第六节
“你是在哪里看到.99lib. 那本书的?”朱音在隆子坐下后问她,但眼睛仍望着别的方向。
“在我家。”
“那……”朱音似乎对她的答案感到惊讶。
“对。家父就是这本书的所有者。”
“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他本来在高中教国文,但三年前过世了。”
“你老家在哪?”
“长野。”
选择教职的隆子父亲,家中似乎本是很富有的农家,院子里有好几个仓库,但都被他拿来当作书库使用,而隆子会喜欢看书就是受到父亲的影响。隆子上了国中后,她父亲就将书库的钥匙交给她。那段每天都能看书的日子很幸福,就着自仓库窗户射入的柔和光线,阅读《咆哮山庄》、《主教杀人事件》的少女时代,是她至今的一段甜美回忆。另外,隆子也很怀念从前那个看书看到在仓库里睡着,一到傍晚,穿着围裙的母亲便会来叫醒自己的情景。隆子心想,在她一生中,大概再也没有机会像当时那样全心贯注在书本上了吧?
“我父亲让我自由进出书库后,过没多久,我就发现书库最高、最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一个他自己做的小柜子,而且还上了锁。我愈来愈好奇,便问他那是什么——我记得那好像是我国二的时候吧——我父亲说:‘那是朋友送我的一本很重要的书。等你长大一点,我再让你看。’”
“那你是什么时候看的?”
“大学毕业找到工作后,回了一赵老家时。我父亲似乎本来就打算在我决定去出版社工作时,再拿给我看。听他说明完规则后,我就在回东京的前一晚把它看完了。”
“只看了一次?”
“嗯。我在看的时候就很确定这正是我喜欢的小说,看完之后,我反而愈来愈着迷。当时我只隐约觉得这本书很了不起,没想到读完后,这种感觉竟然变得更加强烈,实在是很不可思议。我好几次想再看一遍,父亲却怎么也不肯再借我看,而且,他在过世前好像就把书处理掉了,所以我找遍家里都找不到。”
隆子后来才知道书的去向。原来母亲依照父亲要求,将书放入棺木与他的遗体一起火化。
“我也曾向他撒娇,问他为什么不让我再看一次、这本书究竟是谁写的等等,但他只说:‘我答应对方不能说。’不过,他后来还是不小心说溜了嘴,透露说:‘这本书其实是一本私人纪录。’”
“私.99lib.人纪录?什么意思?”朱音回到平时担任编辑时的表情,思路迅速运转,“朋友——你认识你父亲的朋友吗?”
“完全没有。不过,我听说我父亲学生时代的志愿是当一名作家,而且,我在他过世前完全不知道,原来我父亲曾与朋友一起办了一份当时很有名的同仁杂志。一查之下,才发现他的朋友中,有好几位都是知名作家,真是吓了我一大跳。”
“那么,在他们当中……”
“对。我就是这么想的。”
从以前就有人认为,《三月的红色深渊》可能是某位知名作家年轻时的作品,而具有这个可能性的作家也不只一、两位。隆子已将书库里的同仁杂志《白夜》全看完了,因为她认为,如果《三月》真的是某位作家年轻时的作品,从这份杂志中一定可以发现相似的笔调。然而,这些作品毕竟还很青涩,隆子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将它们全部读完。虽然如此,她也感到很高兴,因为以一个编辑的角度来看,自己父亲的作品其实具有相当高的水准。或许正因为这样,那个人才会将书送给父亲吧!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能被人理解,也会最先想到将自己的作品送给最尊敬的人。
但是,寻找作者的路途十分艰难。可能因为还年轻,或平常都一起活动,这些人的风格都很类似。
“所以我曾想过,这本书会不会是由多人合力完成的。或许是一起创办同仁杂志的伙伴们为了纪念才自费出版这本书,而且书里又分成四章,可能是每人各负责一章。如果是这样,那所谓的‘私人纪录’就解释得通了。而我找到的证据——其实也算不上是证据啦——《白夜》每个月都会针对一个主题制作短篇特辑,譬如嫉妒、宇宙、猫……等等,你猜猜,其中一个主题是什么?”.99lib.
隆子停了下来,朱音的好奇心早已溢于言表。
“就是‘石榴的果实’。”
这本书的四个篇章中,都曾若有似无地以“石榴的果实”作为隐喻,并作为场景的一部分在每一章里出现,而石榴究竟代表了什么意思,则有各种不同说法。
“嗯,还真令人好奇——所以,你认为作者有四个人,一人负责一章吗?”
“一开始是。在比较过同仁杂志里的作家后,我认为比较有可能、笔触也很类似的,只有三个人,佐伯嗣瑛、两角满生、齐藤玄一郎。”隆子屈着手指,列出了几个名字。
“这些都是大有来头的人啊!”朱音瞪大了眼,“还有一个人是谁?”
“不好意思,就是……家父。”
这种难以启齿的话,要是没喝酒,隆子根本说不出口。不过,在读那些同仁杂志时,看到父亲那完全不逊于他人的文章,隆子实在无法排除这个可能性。
“可是,‘众人合作’只是我一开始的想法,现在我已经不这么认为了,所以才会在前往出云的路上。”
“不过,佐伯嗣瑛正是大家公认最有可能的人,两角满生与齐藤玄一郎就……”朱音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望着天花板。
她会感到惊讶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两角满生与齐藤玄一郎的名字从没出现在可能的候补者名单中,他们现在的写作风格也很难与这本书联想在一起。然而,由于父亲的交友单纯,因此隆子的优势就在于能将可能范围缩小。父亲生性害羞,并不是能将别人的朋友也当成自己朋友的人。因此,父亲口中的“朋友”必定是直接与他有往来的人。
“你为什么推翻了众人合作的说法?”朱音仿佛刚刚才想起这个问题。
“也是因为‘石榴’。”隆子想了想,回答,“四章作品都是一样的石榴。”
譬如,每个人对“红色”的定义都不同。假设我们希望得到“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女人”的回答,并以“请说出那位女子身上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为问句,但最后得到的答案未必都是“红色”,而是有橘色、粉红色,或褐色等不同的答案。这是很正常的,即使这些颜色的最大公约数就是红色,但每个人对红色的印象都不可能完全相同。所以,如果让四个不同成长背景的人来想像“石榴”这个词,结果会如何?更何况石榴是一种寓意深远的水果,对那些善于表达自己感觉的表演者来说,这将会是一场自我表现的竞争。
“我认为差距可以再明显一点,但四章里的石榴给人的感觉都如出一辙,无论是色彩,或在作者心中的形象,甚至是距离。如果这四篇故事没有‘石榴’这个共通点,我可能就会坚持‘众人合作’的想法了吧!毕竟这四个故事给人的感觉差很多。”
许多人会坚信《三月的红色深渊》是由众人合力完成的小说,就是因为四章故事的风格迥异。虽然许多作家都有能力写出不同风格的作品,也有每年都在改变、最后创作风格变得与从前截然不同的作家,但《三月的红色深渊》却流露一种非常自然、毫不刻意的稚嫩气息,因此多数人才会认为,只有在不同作者的笔下,才能写出感觉差距这么大的作品。
“我明白你的想法,也承认你说得很有道理。不过,事实上我是赞成众人合作的说法。”
朱音的态度一改以往,这是她第一次说出自己对99lib.
《三月》的看法。从她坚决的态度,能看出她虽然不断强调自己很讨厌这部作品,但其实也相当坚持己见。
“为什么?”
“如果是你要和别人合作,你会怎么做?”
“怎么做?”
“我的意思是,你会怎么进行?我想说的是,说是合作,就算构想是大家一起想出来的,但负责撰写的也可以是同一个人。以艾勒里·昆恩来说,虽是两人共同创作,实际上写文章的只有一个人。稍微想一下就知道了,因为两个人一起写实在太没效率,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而且还会让读者混淆。《三月》正好是一部以四个篇章构成的小说,所以由四个人分别撰写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但要将这四章组成一本书,应该会由其中一人来统整、增删吧?”
隆子恍然大悟。有人负责校正的想法从没在她脑海里出现过。
“说不定‘石榴’是他们的纪念品,就像吉祥物之类的。我认为,书中提到有关‘石榴’的部分,很可能是负责统整的人加进去的,所以只有这部分给人相同的印象。这四章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完成;相反地,添加的部分则是在短时间内加入的,而在这之前,这本书只是一本单纯的作品集或纪念文集,统整的人这么做,可能就是想让它变成一本具有一贯性的书吧!而他也确实成功了。”
隆子不禁感叹,朱音说得真是对极了。这么一想,确实能说明‘石榴’为什么会给人相同的印象。
“不过,这也只是我的假设。你不是还有你父亲的朋友这张王牌?继续说下去吧!”
没错,我确实还握有一张王牌——隆子整理了一下思绪,继续说:
“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三位作家在同仁杂志时期的风格非常相似,其他人也许会有不同的看法,但我现在也只能相信自己的直觉了。我接着就稍微介绍一下这三位作家吧!”
第七节
佐伯嗣瑛,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纯文学名家。文章风格纤细精致,整体看来却又十分大胆,就像大河般滔滔流过,此外,他还富有诗情,其书迷多是中、老年男子。另一方面,他也非常热爱本格推理,曾表示:“推理小说是我永远的兴趣。”而且也写了一些关于推理的优秀短文。最近,他以九州柳川的四季为背景,并以一间老牌旅馆为舞台的三部清新作品被拍成了电影,因此,原本广受男性书迷欢迎的他,顿时增加了许多女性书迷。
在带有浓厚本格推理色彩的匿名小说《三月的红色深渊》出现后不久,最先被人提起的名字就是佐伯嗣瑛。有个四处流传、几乎要被信以为真的谣传说,这本书可能是自少年起就热爱推理小说的嗣瑛,在年轻时所写的练习作品,如今他则抱着游戏的心情公开这部作品。
于是,有不少人直接向他求证,但嗣瑛总是微笑着不做正面回应,只说:“我不会将兴趣拿来当工作。”然而,由于他也没有积极地否定,因此,认为佐伯嗣瑛就是《三月》作者的说法是最初最广为人采信的。
“虽然‘佐伯嗣瑛说’是至今的公认说法之一,但我从一开始就不能接受。当然,他的风格是有点像,譬如那种细腻却又带着一点冷漠的感觉。可是,像他那种热爱推理小说的人,即使是年轻时的练习作品,也应该会更用心、更力求完美。何况现在的他既有能力,也有时间,更不缺资料,只要想重写,不论修改几次都不成问题,不是吗?《三月》这本书里的素材非常棒,甚至可说丰富过头,以现在的他来说,如果想写出一部豪华绚烂,让读者百分之百满足的作品,应该完全不成问题吧?”
“没错,他最喜欢那些故意卖弄学问的推理小说,像《黑与褐的幻想》就充满丰富学识,让人觉得好像可以永无止尽地持续下去。”
“嗯,那真的很棒。为什么不再继续写呢?就算从现在开始也好。”
推理迷是非常贪婪的人,只要是能当推理小说来读的作品,不论是半路出家或新手入行,全都欢迎之至。即使是纯文学或非虚构小说,九九藏书
只要有许多深具魅力的谜题、文章也通顺,再加上一点点气氛,一切就没问题了。另外,小道具愈多,也愈能增加乐趣。
《三月的红色深渊》的第一章《黑与褐的幻想》,罗列了许多小谜题,在推理迷之间非常受欢迎。故事叙述在森林中旅行的四名男女各自叙述人生中经历过的小事件,然后再加以推理。谜题的片段毫不保留地散落在字里行间,各种离奇的小故事一一呈现,当初隆子读到这里时,也不由得兴奋不已,譬如每天傍晚都故意戳破拉门同一处的老妇、据说能看见成群白马浮现的铁桥、“翻和尚”这个游戏的真正意义、埋了头上长角的婴尸的教堂、在恐龙化石前坠落致死的男子……等等,从现代的真实事件到梦幻的童话,从欧洲的趣谈到科学论题,内容可说是包罗万象。真相有时会干脆地公布,有时则在议论中不了了之,这些小故事不一定都有结局,却都留下无穷余韵,挑起读者兴趣,甚至令许多人想着手撰写解答篇。99lib.藏书网
大家都知道佐伯嗣瑛是一位学识渊博的作家,兴趣也很广泛,因此都认为他一定能想出许多离奇谜题。如果他抱着游戏的态度来做这件事,光是第一章就能写成一本书了。
第二章《冬之湖》,叙述一个伤心女孩在恋人好友的陪同下,一同去寻找她失踪的恋人。文中对昼夜交替与黎明的描写,以及过去发生的杀人事件之铺陈等等,都是嗣瑛最为擅长的部分,堪称是一章将悲伤描写得淋漓尽致的杰作。
第三章也一样,《第十三号小夜曲》描写去海边避暑的少年男女之间的夏日故事。嗣瑛在语言方面很有天分,因此他的作品中总带有欧洲风的洒脱气息。对他来说,想写出带有颓废色彩,有如法国黑色电影的流行小说,应该很简单。藏书网
第四章《鸽笛》,将小说家脑海里的想法与其日常生活加以融合交错的大胆创新作品。这篇作品在结尾部分触及了宗教与神话领域,若作为一篇推理小说,则是附加价值极高的有趣作品。如果是他,应该也能做得到这一点。
“没错,如果是他,一定能写出一部理想的《三月的红色深渊》,然而,实际存在的《三月》却非如此。换句话说,他不是《三月》的作者。”
虽然感觉有点强词夺理,但朱音的判断很有道理。佐伯嗣瑛是一名专业的作家,既然是专家,就必须竭尽所能写出最好的作品。能写出最理想作品的嗣瑛,即使是匿名写作,也不应该会让一篇未完成的商品流入市面——正因为是匿名,所以更不可能。他的自尊心一定不允许他这么做,不止如此,他甚至会想写出一部超越既有推理小说的名作。
“说得也是。”
“‘佐伯嗣瑛说’就先到这里吧!另外两人我都是第一次听到,我很期待。”
“别给我压力啦!”隆子动动肩膀说。
第八节
两角满生是一位极具个性、美学至上的作家,几乎不在媒体上露面。他旅居各地,不时发表以‘美’为主题、充满幻想的作品,内容极具官能性且残酷。虽然在一般大众间的知名度不高,却拥有狂热的固定支持者。他的书迷大多从事艺术相关工作,其作品经常被改编为舞台剧或影视剧作,广受好评。
“因为他在同仁杂志时期使用了别的笔名,所以当我发现那是两角满生的早期作品时,还真的吓了一大跳。虽然两角满生出道时已经有点年纪了,但在我的印象中,他一开始就拥有完美的写作技巧,这种美学至上的作家大多都是早熟型的,不是吗?因此我一直觉得他从年轻时代开始,一定早已是受人崇拜的风云人物,然而,实际上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他的早期作品给人纯情可怜、品行端正的印象,只要看过同仁杂志,就会觉得即使《三月》出自他99lib. 笔下,也一点都不足为奇。”
“很难想像。不过,他不也是主张完美主义的人?这种人有可能将不符合自己美学标准的早期作品拿出来吗?”
“但他对自己作品投注的感情可是比别人强上一倍。他是那种会将早期作品做成限定珍藏版的人。所以,如果这是他的第一部长篇作品,当然很有可能会将它做成书,加以保存。”
“这么说是没错,因为他是个十足的自恋狂,但我倒不知道他也是推理迷,确实,他的作品中是充满了神秘气氛。”
“他有很强的推理意识。姑且不论《三月》是否为成功作品,但整部作品确实满溢着推理意识。然而,每个人对推理意识的认定不同,就我而言,我认为.99lib.
两角满生的作品与《三月》是有共通点的。”
这其中,隆子感受最强烈的就是《三月》的第三章。
《第十三号小夜曲藏书网》虽然充满干枯的倦怠感,但在底层缓缓流动的却是纠葛的近亲憎恶与复杂悖德的人际关系。此章的主题是血缘关系,以及人们被“血缘”操控而衍生的悲剧。虽然这本书对此没有过多着墨,然而,如今的满生却不断重蹈这样的主题,令人不禁怀疑《三月》是否就是一切的根源。
另外,第四章《鸽笛》中,也有类似低音部的部分,感觉就像落在平凡、逆来顺受的女性的视线中,所包含的高傲与冷漠。那种感觉仅仅一瞬间,或许那是男性知识分子之间共通的视线。
即使如此,相对于只是模糊地满足“可能条件”的佐伯嗣瑛,两角满生会列入可能人选,是因为隐约感受到这本书与他的作品似乎皆出自同一人笔下。
“我对‘两角满生说’没什么意见,因为实在太意外了。”
“那我就继续说下去,第三个人是齐藤玄一郎。”
第九节
齐藤玄一郎不是作家,而是一位文艺评论家,同时也是大学教授。他从年轻时起,便积极从事评论活动,以辛辣、犀利的论调闻名。他涉猎的评论领域相当广泛,并有评论一切次文化的气魄。
“就连那位以冷血批判闻名的齐藤玄一郎,以前也写过充满浪漫情怀的小说。在那部同仁杂志中,他可说是抒情派的代表,文章让人读了都不禁脸红心跳。”
“原来是评论家,真是大爆冷门。不过,那种生涩的笔调,说不定正是一名评论家自己写小说时,感到不好意思的表现。那种发表作品后受人批评的感觉,他大概比作家更不习惯吧!他是作者的可能性确实比其他人更高,这样看来,说不定他是三人当中最有可能的。我认为真正的评论家绝对不可能成为一名创造者,不过,所谓的评论其实也是一种完美的创造。站在这个角度来看,那个满是瑕疵的作品,或许正证明了他是个一流的评论家。”
朱音立刻接受了“齐藤玄一郎说”的说法,暂且不论朱音的论点为何,隆子会将齐藤玄一郎列入名单其实有更具体的理由。
“在那本同仁杂志里还提到他在写类似推理小说的东西。”隆子低声地说。
《白夜》的架构十分严谨,除了定期刊载的短篇小说与中篇小说外,还有创作比赛的特别企划等等,版面的编排使读者极易阅读,可见编辑功力之深厚。此外,《白夜》每隔几期还会刊载一些类似座谈会纪录的文章。座谈会的主题相当多元,除了文学,连时代潮流与政经问题都会被提出来讨论,其中就有以推理小说为题的座谈纪录,看了之后会不禁莞尔,因为他们真的读了许多推理小说。在这里面,有一篇纪录深深吸引了隆子的目光。
堂垣:怎么样?我们也来写推理小说吧?要写出一部好的推理小说,比写恋爱小说还要困难呢!
齐藤:这个嘛,我也曾抱着玩票的心情写过,但是真的很难。只要一开始思考要从哪里开始构筑谜题,就发现到处都是漏洞。
堂垣:那还真令人期待啊!你都写些什么呢?
齐藤:就像小栗虫太郎的《黑死馆杀人事件》那一类的,让人充满期待,又有许多大大小小的谜团出现的那种小说。
隆子看到这部分时,眼睛就像被定住了。果然,几个月后的座谈会便出现了这样的纪录:
堂垣:对了,齐藤,你那部类似《黑死馆杀人事件》的推理小说,进行得如何了?
齐藤:还早得很,因为我想写出一部像四重奏,能互相引起共鸣的细致作品。
将齐藤玄一郎列为候选人之一的理由,便是这些座谈会的纪录。
像四重奏一样。四重奏。难道就是指《三月的红色深渊》里的四个章节吗?
“我的理由就只有这样,真是不好意思。”
“不过,实际提到作品的这一点才是最可靠的吧!总而言之,三人之中,我投齐藤玄一郎一票,而且,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认为那确实很像评论家的文章。”朱音立刻表示认同。
“朱音,你本来认为作者是谁?”
“作者就是作者,我认为这本书的作者们只写了这本书。”朱音看了隆子一眼。
“你的意思是说,作者是没有名字的吗?”
“嗯,不论是谁,绝对一生都能写出一本书。”
“我就没办法。”
“我们不是每天都在写吗?”
“每天?”
“读好书,就等于在写书。每当读到一本让自己感同身受的好书时,就仿佛能从字里行间看见另一本自己总有一天会写出来的小说,不是吗?每次看到它时,我都会心想:‘原来在我读小说时,也同时在写小说啊!’反过来说,那种透过小说才能看见的小说,对我来说才是一部好作品。”
“原来是这种感觉。”
“我小时候在看书时,从来不懂‘某某人著’的意思。因为我从没发觉‘书是由作者写出来’的这回事。你也知道,每本书的封面上不是都会写‘××著·绘’吗?我当时还因为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而烦恼了好一阵子。”
“那么,你觉得书是怎么做出来的?”
“这个嘛……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大概以为书是在某个地方,像笋子一样长出来的吧!我是到小学三年级时,才终于知道‘书’原来是人经过思考写出来的。”
“以从事这个职业的人来说,那还真是有点晚。”
“当我知道书全都出自人类的脑袋,而且是用手一个字一个字写下来时,真的非常震惊。现在的我与当时比起来,还是没什么长进,仍旧很难相信小说是由人写出来的。我觉得地球某处应该有一棵长满小说的树,大家都是从那棵树上把小说摘下来的。虽然我进这行很久了,但我至今都还觉得自己好像被骗了。我一直在想,总有一天,我一定要找到那棵树,告诉大家:‘你们看!我说的果然没错!’”
“真惊人的想法。”
“会吗?”
时至深夜。房里黯淡的橘光使一起度过夜晚的人们感到更加亲密。房里充满只存在于旅夜中的浓厚空气——带有一丝丝感伤与一丝丝寓言气息的空气。
忽然间,窗外来自远山、有如大地低语的风声,混着列车行进的声响,传入耳里。听着那些声音,不禁觉得自己像是被羊水包围起来的胎儿。
“所以呢?你的结论到底是谁?”
朱音缓缓问道,她的声音让隆子发现自己刚才在意识的某个角落里睡着了。
“我都搭上这班车了,答案应该很清楚了吧?”隆子苦笑,“那就是——啊!不行,这个称不上‘找犯人’的‘找作者’游戏还没结束!”
“什么?都已经锁定三个人了,你还不说?不要卖关子了,快说!”
隆子将她的旅行袋——又大又重的黑色尼龙袋——拖到身边来,接着从袋子里拿出几本精装书与杂志,把它们放在四方形的桌子上。
第一本是佐伯嗣瑛的单行本,也是被改编成电影的《雾中之河》。封底是一张由上往下拍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坐在书房中的嗣瑛,他的大手撑着下巴,遮住了鼻子以下的部分,看来正认真地写作。他穿着白衬衫与针织羊毛衫,散发一股知识分子的潇洒气质,与日本人的形象差距甚远,难怪会广受中年妇女欢迎。
“师奶杀手出现了。”
“这张照片是算计好的吧?感觉上好像在说‘我是文学家’、‘我会说法文’、‘我是非常了不起的知识分子’、‘来,各位欲求不满的太太,请到我身边来’。”
“你说得真过分。”
“对不起,把这么了不起的老师说成这样。”
另一本以黑色与红色构成封面的精装书则充满妖艳气氛,是两角满生的《废园》,叙述一名少女被同父异母的姐妹们囚禁,长期被灌输扭曲的伦理观,这种同父异母姐妹之间的诡谲互动,以及带有性暗示的行为举止,令其广受年轻女孩喜爱。这部小说也被搬上了舞台,封面折口也有一张作者的黑白近照。他穿着日式工作服,剃了个和尚头,相貌端正精悍,看起来似乎很有个性,全身上下弥漫着出众的气息。照片里的他正在茶室插花。
“这个人的兴趣实在很广泛。听说他家原本从事染整业,而他是在成为染整师傅一段时间后,才开始写作的。”
“看起来是如此,要是没那个环境,也没办法走到现在这一步吧?”
接下来摊开的,是数年前的全彩综合杂志。该期特别企划的内容是一窥各界名人的书房。在一个胡乱塞满堆积如山的书本与杂志的房间里,齐藤玄一郎坐在一张老旧的椅子上,正准备点烟。在自己城堡中的他,心情显得十分轻松,与平时尖锐犀利的评论家脸孔有着天壤之别,令人对他颇具好感。在那堆杂乱蛊起、似乎相当艰涩的书籍中,隐约能看见佛瑞德克·布朗的短篇集《Mostly Murder》的书背,更让人倍感亲切。
“齐藤先生在工作上虽然很严厉,但私底下似乎是个不错的人。”朱音指着杂志低声说,接着,她注视隆子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起来,“为什么要拿这些照片出来?感觉真沉重。”
“我的记性非常好,算是个小优点吧!只要翻开书,就能将书的内容像拍照般记下来。但藏书网记不了多久就是了。学生时代,还被同学戏称为‘临时抱佛脚的魔术师’。所以我还记得《三月》的一些零碎片段,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将想起来的内容全记录在这本笔记本上。”
隆子从行李最底下拿出一本破旧的大学笔记本,这是她第一次将这本笔记本拿给别人看,不,应该说,她从没想过竟会有将它拿给别人看的一天。
朱音拿起笔记本,稍微翻了一下,脸色立刻大变。
“真了不起!你真的记得?”
“嗯,不时会突然浮现脑海,而且想起的片段还会与相应的情景一起浮现喔!”
“这是一种才能,你应该从事别的工作的。”
“可是,老实说,光是过目不忘并没有什么用,更何况又没办法维持很久。”
“譬如女警啊!只要看一眼,就能记住违规的车号。”
“只有这样吗?”
“还有啊!可以记住电视节目的抽奖资格;做菜时、只要看一眼就能记住材料与作法;旅行时,可以记住公车时刻表等等,很方便,不是吗?”
“总觉得好像没什么特别的。”
“有什么关系,反正人类是一种健忘的动物,很多时候,忘记反而是好事。哇!真令人怀念,确实有这一段”朱音接着念出声——
“这间房间,常常会出现铃铛的声音。”她转过头来说。
每次边听着她切菜的声音,边看报纸时,总是会发现声音突然停了下来,此时只要一抬头,就一定会看见她放下手边的工作,转过头来望着我。她的右脸在厨房灯光下显得更为苍白,手边切到一半的红萝卜——还是小黄瓜——的切面,看起来就像断掉的婴儿手臂切面,感觉有些诡异。
“你在的时候就听不到了——每次我一个人在做菜时,就会听见‘铃铃铃’的声音从天花板传来,那声音好清澈、好美。”
本以为她只是在看着我,却见她举起那只空下来的手,有气无力地在空中挥舞,仿佛想挥去什么。每当看见她那没有戴戒指、白皙修长的手指时,心里总是有股异样的感觉,我常常在想,妻子的手指为什么会那么长?然后,她又回头继续切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这是第四章《鸽笛》里的一段,也就是那个开始将自己的小说与现实混淆的主角首次感到不对劲的场景。听见铃声的女人——仔细想想,感觉还真是诡异。小时候的某个傍晚,当隆子走在田间小路上时,也曾听见铃铛的声音,而且是从空无一物的天空中响起的铃声。隆子还记得,当时读到这一段时,小时候的这个记忆便鲜明地浮现在脑海。
朱音接着念了别的部分。
将一盏油灯似的、带有透明花纹的小台灯往右稍稍推移。右颊隐约感到一股温暖。
我专心凝视刚刚才填满的稿纸。
好深。在与稿纸格子一样的方格下方,我看见了一条泥泞般的水流。水波恰如一张由光线织成的网,徐缓娇媚地弯着身躯。桌子里——不,应该是稿纸的底部,有条仿佛地下水的河川流动着,这种奇妙的感觉就仿佛在俯瞰箱庭。
这也是《鸽笛》里的一段。主角的故事已逐渐侵蚀了现实世界。
“唔,真是令人怀念,确实是有这一段——”
“你见过悦子了吗?那个人只要一看到漂亮女孩,立刻就会嫉妒对方,就连小她二十岁的女孩,她也要当成对手。”
“悦子是谁?”
“就是我妈。像你这样的女孩,悦子一定会非常嫉妒。”
“为什么?”
“我也问了为什么,悦子回答我:‘你是不会懂的。女人不是在嫉妒另一个女人本身,而是那个女人的未来——她将遇到多么棒的人,将如何被爱,接着她将因此感到多么幸福、多么满足,进而充满了优越感,我只要一想到这种情景,就会觉得嫉妒。缺乏感性因子的女人,不论有多幸福,我都不会在意,我只嫉妒那种明白自己拥有想紧紧抓住的欢欣的女人,就算是小孩子也一样。’”
“你常和你妈妈讨论这种事吗?”
“也没有很常啦!因为我是悦子的垃圾桶嘛!悦子总是把那种再怎么刷也刷不干净的脏垃圾往我这里倾倒。”
“这是《第十三号小夜曲》,我好喜欢圣喔!”
“我喜欢的是黎二哥哥。”
“原来如此。”
急着想拿出装在小信封里的信,不想浪费用拆信刀的时间,便直接将手指伸进封口处的隙缝,横向滑去,就在那一瞬间,指尖传来一股温热的触感,仿佛从信封中溢出似的,鲜红的血液从封口边缘留下。
“啊。”
全身似乎被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以烧得白热的憎恶重新涂过。
将左手食指拿到眼前一看,那有如南天竹果实般的水珠便从那道红色深缝中不断滴落。
“这也是《第十三号小夜曲》的一段。其他还有很多——你看了这些之后,有没有发现什么?”
“发现什么?”
“我曾经问过自己,为什么只记得这种不重要的部分?一个母亲连小女孩都嫉妒的故事是真的很令我印象深刻,但其他的呢?既不是什么重要场景,也没有描写得很精湛,却鲜明地留在我的记忆里。这到底是为什么?”
“有什么特殊理由吗?”
“的确有。因为我记得的,全是我在阅读时感到不太对劲的部分。”
“不对劲?我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请再仔细读一遍。”
在隆子的催促下,朱音歪着头,反复地读了好几次。
“我不懂啦!告诉我。”
“譬如一开始《鸽笛》的厨房场景。假设我正在砧板上切东西,切到一半停下来,然后这样回头——书里写到‘她的右脸在厨房灯光下显得更为苍白’,也就是说,她是转向右后方。朱音,你在切菜切到一半时,如果想停下来,回头对身后的人说话时,会把菜刀放下来吗?”
“不会吧,应该会拿着,这样等话说完之后,就能直接继续切。”
“没错,所以这个女人在停下动作时,菜刀应该也是拿在手上的,但主角却说她空下来的手上没有戴戒指,你想到什么了吗?”
“咦?该不会……”
“下一个场景。书里写到主角正在写稿,然后将台灯稍微往右移,接着右颊便隐约感到一股温暖,也就是说,台灯在主角右侧,虽然稍微移动了一下,但一开始就是在主角的右手边。小时候,大人不是常常叮咛我们,为了保护视力,一定要注意书桌台灯的照明方向,不能让手的影子挡住要写字的地方。像我就不会把台灯放在右边,一定要放在我的左边,才不会被手的影子妨碍我写字,因为我是右撇子。”
“所以说……”
“对。在《三月》登场的人物都以左撇子居多。我在不知不觉中记住的,都是能推测出书中人物是左撇子的场景。刚才的厨房场景描述一个以左手拿菜刀的人停下了切菜的动作,然后将头转向右后方的情形,这时候,空下来的手便是右手,也就是没有戴戒指的手。同样地,在写稿的场景里,主角写字时的光源是来自他的右手边,因为主角是左撇子。接下来的也一样,一般我们用手指拆开信封封口时,应该都会用惯用的那只手,然而,这个人却是左手食指在流血。”
“总而言之,你的意思是,作者是左撇子?”
“没错。如果我有养猫,一定会看着自己的猫来写东西;如果我是律师,大概就会写一部法庭小说。因为我是右撇子,所以在我的小说里登场的人,当然也都是右撇子。如果不是要故意设计什么圈套,在书里出现的角色实在不可能刚好全是左撇子。”
“的确没错。”
“好,现在你用这个观点,再看一次这三张照片——如何?里面有《三月》的作者吗?”
两人再次仔细端详那两本书与一本杂志。
正在写稿的佐伯嗣瑛,拿着钢笔的手是——右手。
面向花器,握着黑色花剪的两角满生——也是右手。
最后是齐藤玄一郎。他正拿着点燃的火柴棒靠近香烟头——拿火柴棒的手,依然是右手。
“怎么可能?”
朱音瞪着隆子,她却只是耸肩说:
“没错,这三个人都不是《三月》的作者。”
第十节
沉默降临,列车摇晃的声音似乎又变得更响亮了。
“可是,左撇子里面,也有很多是双手兼用的人,这三个人里面,会不会就有这种人?”朱音整理情绪后说。
“左撇子大多都是从小便开始矫正,但《三月》是作者长大成人后才写的,因此,在此时用左手写稿的人,有可能.99lib.t>在之后又矫正过来吗?应该不可能吧!”隆子轻轻摇头。
“你这是自相矛盾,枉费我还帮你找理由。”朱音一脸不满的表情。
“啊!对不起。”隆子道歉。
“看你这个表情,应该还有要说的吧?”朱音盯着隆子的脸。
“嗯。其实……”
“今晚还真漫长。酒也没了,真想喝点热咖啡。”
“自动贩卖机应该有卖。”
“我不喜欢罐装咖啡,就忍耐到你讲完好了。”99lib.
“早上会有卖便当的人来,那就到时候再买吧!”
听到“咖啡”一词的瞬间,隆子突然也很想喝一杯香浓的咖啡。朋友里面,好像有人很讨厌喝完酒之后又喝咖啡,似乎是认为一喝咖啡,便会觉得这一天仿佛就要结束了。
房里有一面能照?99lib?到全身的大镜子。镜子里映出了朱音戴黑框眼镜的茫然脸庞。在橘色灯光的照射下,镜中的她,脸上挂着忧郁的表情。
如果在镜子里看到一个人,对方一定也能看见自己。
这句话是谁说的?是阿嘉莎·克莉丝蒂吗?第一次读到这句话时,不知为何竟感到背脊发凉。在朱音的眼里,我的脸是什么样子?一定是眼睛凹陷,双颊浮肿吧!而且还悲惨到双脚因为喝太多水也变得浮肿,虽然很想把脚抬起来,却没有地方可放。
如果阿嘉莎·克莉丝蒂还活着,她会写些什么?由于她实在太出名,文章又很平易近人,因此最近没什么人讨论她,但隆子一直认为,如果让她写一篇歌德式恐怖小说,一定会很棒。不论九九藏书是写作技巧或情境刻画,现代那些恐怖小说作家虽然都拥有很惊人的力量,不过老实说,隆子认为至今真正让自己感到恐怖的小说,只有阿嘉莎·克莉丝蒂的《无尽的夜》与《死亡催眠》。当代男性作家大多都以蛮力取胜,他们竭尽所能地运用写作技巧,再加上缜密的计算,将故事刻画入微,使读者有种被逼入绝境的感觉。克莉丝蒂的恐怖则不然,因为她本来就是一位几乎不描写人心与风景的作家,作品既不是以“女性的感觉”为卖点,句子也都很简短,然而,却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真希望能让克莉丝蒂写一部维多利亚时代的哥德式推理小说,而且是那种分成上下两集的大作。标题要订什么好呢?从她最爱的莎士比亚里挑一句如何?标题简单一点,但要兼具古典与现代,就像《畸屋》或《颤刺的预兆》。如果发现了那样的原稿会如何呢?不行、不行,编辑的老毛病又犯了。
全身因疲劳而感到沉重不堪,地心引力不断怂恿我赶快躺下,然而,我的意识却很清楚,头脑甚至比平常还要清晰。
镜中的朱音依旧茫然。这是隆子第一次看到她如此毫无防备、像小孩一样的表情,与平常一起去喝酒的她截然不同。旅行真是一件有趣的事,同样是聊一整晚,如果地点换成酒吧,可能就没机会看到她这种表情了。
镜子。没错,就是镜子。透过镜子,能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结局。
第十一节
“发现这个事实后,我便回头重新思考。我抛开所有先入为主的观念,当作自己从来没听过那些谣传,当作自己是第一次读那本书。我只想依靠最原始的直觉,找回最初的印象。”隆子自言自语似的说,“朱音,你看完《三月》后有什么感觉?你觉得那本书会是什么样的人写的?”
“你真狡猾!赶快告诉我结论!”
“我想知道你的想法嘛!”
“我一开始不就说过了吗?生涩,大概是处女作。”
“那是对书的感想吧?我不是问这个,而是问对作者的感觉。朱音,你认为作者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啊……”朱音叹了口气,舔了舔嘴唇才开始说。眼睛一瞬间神经质地转动了一下,就像在西麻布的酒吧里看到的那样,“大概是模范生之类的人吧!这个人被大家认为既乖巧又认真,实际上却是个感情丰沛的人。偶尔有点自我意识过剩,总是很在意别人的眼光,其实很想受到注目。不常与朋友一起玩,因为很害怕内心世界被发现,因此觉得长时间与朋友相处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平常大概只在学校与家里之间往返,所处的世界很狭隘,写这本书时,年纪还很轻。”
“真没想到你对一本讨厌的书还能有这么多想法。朱音,其实你有偷偷研究过吧?”
“你好烦!我不过是照你问的,说出对这本书的印象。”
“还有呢?”
“我觉得作者的家庭不是很美满。家里或许只有自己一个小孩,与父母又没什么互动。父母的管教可能是很权威式的。总之,是个老是自己一个人,做事很优柔寡断的人吧!这种女孩子经常会参与学生运动,或是突然跳进特种行业。”
“咦?你刚才说‘像这种女孩子’?朱音,难道你认为作者是女的?”
“——是啊,作者一定是女的。”朱音吓了一跳,接着大大吐了一口气说。
“果然没错,你果然也与我有同样感觉。”这次换隆子松一口气了。
“所以你也……”
“嗯,我刚读完后就觉得‘这是一本女人写的书’。”
不晓得是什么让自己有这种感觉,但一开始读《三月的红色深渊》时,隆子就将它当成女性写的文章,自然而然地看下去了。虽然称不上是完成品,文章很明显地时浓时淡,写作技巧也还不成熟,却能让人感觉到日常生活中的真实。
“可是,支持作者是男性的说法,譬如佐伯嗣瑛或家父的同仁杂志,实在是太多了,所以我很难说出自己其实认为作者是女性。”
“没错,广为人知并根深蒂固的观念真的很难颠覆。”
“其实,现在分不清楚作者性别的文章愈来愈多,文章本身也逐渐趋于中性,所谓的男女之别已经没有意义了。另一方面,人们却也变得比以前更想追究作者性别,因为性别已经变成一种附加价值了。”
“你是从哪里看出作者是女的?”
“也不是特别从哪个地方,应该是看整体吧!不论是看事物的角度,或决定距离的方法,男人的视野都比较辽阔,不是吗?何况他们又是一种社会性动物。在《三月》里,作者看事物的角度就是女人看事物的角度。如果是男性作者,要不就会想得更透彻,要不就会从更宏观的角度来看,但这本书两者皆非,感觉就像安居在一个半径约五十公尺的世界里,所以才觉得是女性。”
“嗯,我想这个感觉应该没错,女人唯有透过第三者,才能拥有宏观视野。很高兴我们的意见一致,但那三人难道只是用来暖场的吗?你连他们的照片都带来了。”
“不,并不是那样。一开始的印象虽然是女性,但在看完那三人的文章后,我也曾确信作者就在他们当中,所以我认为,《三月》一定有受到《白夜》那三人的影响,作者一定有看过《白夜》,再不然就是与《白夜》那.99lib?三人有什么关系。业余的纯文学杂志中,虽然也有一些比较有名的人,但会有多少人看呢?所以作者与他们的关系一定很近。”
“也就是说,作者是与他们三人之一非常亲近的女性?”朱音颔首表示。
“没错。”隆子也点点头说,“我想到这一点后,便又读了一次《白夜》与他们三人的作品。这次我不止看他们的小说,就连相关报导、生平轶事与八卦新闻,全都彻底找过一遍。”
隆子在公司的档案室里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翻遍了文艺杂志、一般杂志和报纸,为了打听有关他们三人身边的女性的消息,甚至还去拜访从前负责他们三人的历任编辑。
“一般认为,《三月》大概是在一九七五年到八〇年左右出版,于是我锁定的搜寻对象是当时二十岁到三十岁的女性。其实我在设定年龄时有点不安,因为作者可能是早熟的十几岁少女,也可能是第一次写小说的五十岁妇人,毕竟文章的年龄与作者的实际年龄不一定成正比,不过,一考虑太多就会没完没了,所以后来就算了。”
“然后呢?”
“完全不行。不但没办法锁定,也没发现任何可能的人,不论是他们的妻子、姐妹、亲戚或女性朋友都一样。基本上,媒体完全不会想报导纯文学家的家事,而且他们三个都是注重隐私的人,相关报导只有两三篇,线索实在太少了,我只能举手投降。更何况,就算有,也不可能报导齐藤玄一郎的太太或表姐妹是左撇子之类的事,就连与他们认识很久的编辑也都没有印象。我花了好几天在档案室里翻箱倒柜,最后却失望透顶。”
“说得也是,根本没人会去查这种事吧!如果是两角满生,说不定还有狂热的书迷会写些关于他的书的研究之类的东西,但是,即使如此,也不可能提到与他有关的女人是右撇子还是左撇子。话说回来,隆子,你还真有毅力呢!真是让我大吃一惊,年轻真好。”
“我已经不年轻了,这很累人。”
“这个作者现在人在哪里、又在做些什么呢?我想她一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过着平凡的生活吧!”
“我也这么认为。对这个人来说,这大概是最初,也是最后的一部作品。”
“是用来做纪念的吗?作者一开始到底有没有想过要公开呢?”
“不晓得。可是,既然是自费出版,我想应该有打算公开吧!都印了这么多本,应该有想让别人看的打算。”
“话虽如此,实际上却不是这样。我认为作者是向着自己的——作者并没有‘与人分享’的念头,表现手法也并非对外。照理说,因为是小说,所以作者心中的某处角落一定会有想给别人看的念头,不是吗?此外,最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三月》是推理小说。如果是纯文学,小说的舞台就算是一个小箱子或四面皆墙的无人世界都没有关系,但是,推理小说一定要在有观众的舞台上演出才行。纯文学就算从头到尾都为自己而写也无妨,但推理小说不行。除了那种不知道吃错什么药,怪异到极点的‘反推理小说’之外,推理小说的性质必是揣想读者的理解力与意识而写成,就是因为有这种制约,推理小说才有趣。推理小说可说是最在藏书网意第三者的眼光,最‘对外’的小说了。然而,《三月》却看不到这个部分,明明没有观众,却又想像出一群不存在的观众的意识。这一点真的很奇怪。”
“嗯,我大概懂你在说什么。”隆子用力地点头。
《三月》弥漫了一股异样的危险气息,就像一朵正要绽放的花,开始散发芬芳香味,却又从根部开始逐渐腐烂。这个重大的瑕疵,在阅读的当下眼看就要迸裂,成为致命伤,使这朵花日渐凋零。
“你真的想找出作者吗?”朱音慢条斯理地问,眼镜后的深邃大眼正凝视隆子。
隆子不解地回望她。
“到此为止不也很好吗?”朱音将双手放在脖子后面,身体往后靠在沙发椅背上,“这本书就是因为永远都是传说,所以才有趣。我很佩服你的记忆力,但如果有机会再读一次,也不知道会不会还觉得好看,不是吗?你这张王牌的确很有说服力,说不定是至今为止最接近真相的看法,如果把这些想法告诉别人,一定会大获好评。”
“朱音,你不想知道作者是谁吗?”隆子吞吞吐吐地问。
“——我想知道,却又不想知道。”朱音沉默了一下子,小声回答,“因为我害怕魔法解除后,会出现‘什么啊,原来只是这样’的感觉,那就太没意思了。一部令人废寝忘食的小说就要看完时,一定都会感到寂寞的。”
隆子不是不了解朱音的心情,她也常听见自己的心在说,不要再追查下去了。然而,已经出发的夜车是无法停下来的,每分每秒,列车都在往目的地前进。隆子心中那有如炽火的灰暗东西已开始滚动了。
“我明白。”隆子小声地说,语气中带着歉意,“可是我已经知道作者是谁了。”
第十二节
朱音沉默了约十秒钟。
“什么?”
隆子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才好,她明白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不好意思,看起来也许像又哭又笑的吧?
“真的?”朱音瞪大了眼睛,身子前倾。
“嗯,应该。我想,应该是找到了。”隆子反射性地后退,变得有点语无伦次。
“所以你还没说完?”朱音目瞪口呆。
“嗯,要我停下来吗?”
面对隆子的询问,朱音乱了呼吸。
“继续说吧!”朱音再度靠回沙发,双手在胸前交叉,扬了扬下巴。
“其实结果单纯得令人意外。既没有什么大逆转,也没有什么神妙的理论,这对身为一个推理迷的我来说,还真是丢脸。总而言之,我是偶然间发现的。”隆子战战兢兢地继续,并从旅行袋底藏书网 部拿出一个蓝色透明资料夹,里面有一张小纸片,“请看一下这个。”
那是一张原本绑在酒瓶上的介绍小卡。
隆子很喜欢日本酒。因此她的朋友们只要去旅游,都会带回当地特产的名酒送她。
那是发生在一个月前的事。隆子一个大学时代的朋友到松江、出云等地出差,顺道带了一瓶酒回来送她。朋友说,因为没什么时间,所以就在当地县政府经营的直销商店随便买一瓶。
那瓶酒的瓶身是绿色的,上面贴了一张标签,简单地写着“神在酒”。
日本的十月叫做“神无月”,但是只有出云将十月称为“神在月”,因为传说此时全日本的神明都会聚集到出云。
欣赏地方名酒的标签,以及用金色橡皮圈系在瓶口的对折介绍小卡时,总是令人欣99lib.喜不已。一如往常地,隆子将纸卡从瓶口取下阅读。
当隆子在那张纸卡上看到从《白夜》锁定的三人之一的名字时,心里只想到:啊!竟然会在这里看到这个人写的东西。
各地方制作名产时,邀请当地出身的名人来写宣传文并不稀奇。当时隆子想到的只是“他这个人对酒很挑剔,所以这瓶酒应该很令人期待吧”。在“品质愈好的酒,口感就愈像水”的说法造成一股风潮后,近年来,以清淡爽口的味道为卖点的酒便愈来愈多,就连地方特产的酒也不例外。然而,隆子住处附近的酒商老板却曾愤怒地说:“现在的酒并不是‘口感像水’,而是真的掺了大量的水!”因此,真正道地的日本酒,现在已经很少见了。
隆子迅速看完那张小卡。
然而,就在她看完的那一瞬间,脑中突然闪过了什么,全身血液仿佛顿时逆流。
这,该不会……
整个脑袋突然热了起来,“该不会……”、“该不会……”的声音不断在脑中来回穿梭。隆子告诉自己要冷静,然后做了个深呼吸。
她用颤抖的手拿起小卡,将那篇短文再读了一遍。
原来她追寻已久的答案,就写在那张纸上。
朱音好一阵子无法伸手拿起那张淡紫色的小纸卡。
她只是望着那张纸片,全身僵硬。绉绉的和纸做成的小卡上,印着一朵朵漩涡似的云作为底图,这种图样叫做云纹,与放在一旁的车厢钥匙卡的图样相当契合,令人感到一丝诡异。
第十三节
“请你念出来。”隆子低声说。
朱音犹豫了一下,实在无法伸出手。
隆子拿起那张纸片,打开,递给朱音。
朱音怯懦地看着隆子,接着下定决心,接过纸片。
神与美酒同在
我刚开始写小说时,用的笔名与现在不一样。当时的笔名很简单,只是取自我两个女儿出生的月份。
神无月,在我的故乡却称为神在月。在思考这个名称的涵义时,他们的形象便会穿越时空,飞向我身边。每当我提起这个名称,心中便有明月飞过,便有云朵歌颂。
从以前就常有朋友送我这种酒,我却一直没机会品尝。当时我那刚学会走路的女儿,或许是已经观察我这个每夜独自酩酊的父亲一段时间了,每到傍晚,她便会替我从厨房拖出一升装的酒瓶。我这个天生嗜酒之人的女儿,某一晚拖出来给我的,就是这瓶酒。此后,无论我住在何处,这瓶酒都一定会与出云的神祗同在我房里。
两角满生
念完后,朱音依然凝视这段文字。
一旁屏气凝神的隆子知道朱音也做出了与自己相同的结论,心中充满感动。在朱音的陪同下,这段小小的旅程已经结束了。
朱音轻轻叹了一口气。这正代表她的认同。
“是两角满生的女儿吗?”
“他在第二个女儿大约三岁时就离婚了。他将两个孩子都交给太太扶养,几年后又再婚。再婚后,又过了十年左右才开始写小说。我一直以为他没有小孩,没想到是与前妻生的。他女儿的名字很少被提起,但我听说这个左撇子的女儿叫做弥生,执笔当时大约二十二、三岁。两角满生现在住在北九州,但她与丈夫则住在出云。”99lib?
弥生。原来她也将自己的名字放在自己的作品里。她可能是因缘际会地读到了父亲的小说吧!对一个多愁善感的少女来说,阅读父亲写的小说,想必是一种令人心跳不已的体验,而且父亲的笔名竟然与自己的名字有关。她究竟是如何度过少女时代?当时的心中充满什么样的想像?而最后,她终于模仿父亲的笔触,提笔写起小说,这样便能让她与身在远方的父亲拥有共同99lib.的世界。
“你知道地址吗?”
“嗯,我已经请以前的责任藏书网编辑把记事本翻出来查过了。”
“你跟她约好了吗?”
隆子深吸了一口气。
“没有。”
“什么?”朱音高声喊道。
“嘘——”隆子慌忙竖起食指,“别这么大声啦!”
“还不都是因为你讲了这种话。现在是怎样?你的计划就是在根本不知道对方有没有空,也搞不清楚状况的情形下,跳上夜车去出云?”
“一点也没错。”
“你做了那么多精密的推理与调查,结果就是这样?你这样会有辱思虑缜密、冷静沉着的堂垣隆子之名。”朱音的表情显得相当讶异。
“就是因为如此我才这样做啊!你冷静地想想,那本书完成至今都过了二十年,如果突然有人从东京打电话来说:‘你就是那本书的作者,对吧?请务必将事情始末告诉我。’难道对方会回答:‘啊!对。没错,就是我。’然后答应跟我们碰面吗?她都已经隐瞒这么多年了。所以我们只能99lib?采取奇袭!现在不是旅游旺季,他们又像一对过着平静生活的夫妻,所以我赌他们这个周末应该会在家。如果两个一脸苦恼的女人抱着行李说:‘我们是从东京来的。’然后走进她家玄关,这样一来,我们很可能就可以趁对方搞不清楚状况的时候进去她家了。”
“原来我被骗了。”朱音不断摇头,虽然嘴里这么说,表情却显得轻松多了,“我可是提心吊胆的啊!”
朱音瞪了隆子一眼,然后打了个呵欠。隆子也跟着打呵欠。
列车开始减速。不久之前就觉得列车好像已经进入市区了,没多久,列车便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停了下来。
两人猛眨着眼,拉开了窗帘。
浮现在天际微亮的黑夜中的站名,是“京都”。
第十四节
迅速收拾一下还留有酒味的房间,调整好两张狭窄的床铺后,两人便钻进了被窝。列车依旧摇晃得很厉害,身子不断撞到墙壁,再加上脑袋仿佛仍在发烫,令隆子实在难以入眠。
朱音睡着了吗?
隆子凝视天花板,耳边寂静无声。朱音是否也正盯着天花板,反刍从最初到找到弥生这一路的过程?
魔法的夜晚即将接近尾声。这个不可思议的夜看似漫长,却又十分短暂。隆子闭上双眼,确实地感受到这段围绕《三月的红色深渊》的漫长旅程,即将就要结束了。满足、虚脱,以及对未知的未来所怀抱的不安,种种感觉相互混杂,最后,渐渐来袭的睡意终于笼罩了全身。
终于能见面了。能和你见面了。
在微微幸福感的包围下,隆子的嘴角泛起微笑,对某人这么说。但是,在此同时,隆子也在心中自问:“这个‘你’,到底是谁?”
弥.99lib.t>生?满生?还是爸爸?
安心。疲劳。期待。兴奋。即使在睡梦中,隆子也能感到那些与《三月的红色深渊》一起被封在心中的各种感情,全都得到了解放,摇摇晃晃地,不断浮现、消失、又浮现。99lib?藏书网
第十五节
我睡了多久?隐约感觉到有一台载着重物的推车经过。
听见女性的温柔叫卖声.99lib.,心中涌起一股“真的来到关西了”的感觉。
天花板“喀当”地晃了一下。一个黑影轻快地从设在窗户旁的梯子爬下来,发出轧轧声。
眼皮沉重得睁不开。
“早安,我要买便当。请问有咖啡吗?”朱音在醒来的瞬间就完全恢复99lib?了精神。
什么?还要吃——隆子在尚未清醒的脑中大叫。
“隆子,我买了便当。”朱音的声音从天而降。
“我好饱……”隆子用沙哑的声音回答——这是她们聊通宵的结果。
“不行!早餐不好好吃,昨晚的酒就排不出来了。”朱音严厉地斥责。
光是听到“酒”这个字就觉得有点恶心,以后再也不要跟这种海量的人用那种方式喝酒了——隆子在心中坚定地发誓。
“又热又香的咖啡——”
现在又换成撒娇的语气了。隆子终于发现,原来朱音的意思是要自己赶快起床,好把床折叠起来当桌子。
“咖啡——”隆子茫然地重复一次,摇摇晃晃地坐了起来。她全身的骨头仿佛轧轧作响,可能是昨晚为了不要被列车的晃动甩到床下而用力撑住造成的。
揉揉眼睛,甩甩头,用力眨眨眼之后,眼睛终于睁开了。隆子能感觉到自己的头发与浴衣都乱七八糟的,现在的脸也一定很可怕。眼皮和头都好重,全身也因为摄取过多水分而浮肿。多么不健康的一夜。看着地上堆成一堆的零食残骸,隆子不禁对自己的暴饮暴食感到罪过。
看见隆子坐起来,朱音便迅速将毛毯与被单收起来,开始组合沙发。
“去洗把脸吧!”
朱音将毛巾塞到把脚放到床下,摇摇晃晃地换上POLO衫的隆子手中。
不九九藏书知道是列车的关系,还是自己睡昏头了,隆子就这样重心不稳地走出房间,来到走道,直到与一名穿着运动衣的欧吉桑擦身而过,这才恢复身为女性的自觉。
走道的大窗户外是一片阴霾的天空与田园景观。厚重的天空虽然没落下雨水,却能感到云层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那个充满幻想的夜晚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留下的只有早晨,就连窗外也能感受到这个时间充满人类即将进行各种生产活动的预感。
没错,今天只有活动。思考与推理的旅程已经结束了,剩下的,只有一心一意向前迈进。隆子鼓舞自己,在洗脸台的镜子前伸了个懒腰,发出慵懒的呻吟。
镜中突然闪过一顶褐色的帽子。
咦?那不是隔壁的人吗?
过了一会儿,隆子望向走道,看见一个驼背的男子正往前慢慢走去。他没有走进房间,就这么一直往前走,转个弯后就看不见了。
隆子走过自己的房间,偷看了一下隔壁房。
门是开着的,床整理好了,房间的主人也已经把行李搬出去了。
他会在哪一站下车呢?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不过,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隆子带着疑惑回到了房间。
第十六节
房里满溢咖啡香,摇身一变成了白天的房间。
朱音已经换好衣服、化好妆,正看着地图与旅游导览书。
这种机动性,我应该要好好学习才行。虽然心里这么想,但脚步不稳的隆子,光是坐到沙发上就花了很大的工夫。
朱音将咖啡递给她。
喝下热咖啡后,总算有回到人类世界的感觉。
“她家在哪里?”
“在出云大社附近。从出云车站搭公车过去,大概要二十分钟。”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一大早——不过,到出云应该也已经十一点了。这样一来,我们大概会在中午抵达她家,就算是奇袭,挑这种时间也有点不礼貌吧!”
“而且今天是星期六,他们下午搞不好会出门。”
“我们都大老远地跑到这里了,就算没人在家,也可以每隔一小时再去一次,说不定还可以碰到她的邻居。再不然就是写封信,塞进她家的门缝里。”朱音迅速从塑胶套里拿出信封及信纸,“来,先写封信,如果他们不在家,这个就?99lib?能派上用场了。等我们到那边之后,想找张桌子都很困难吧!名片也要放进去。”
“要在这时就让她知道我们是出版社的人吗?”
“不表明身份才更不好吧!像我们这种既没钱又没权的人,如果想要对方说实话,最好的方法当然就是展现自己的诚意了。”
朱音从容地打开便当盖,开始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隆子光是看着这副情景就觉得恶心。
“你的表情是什么意思?一副快吐了的样子。”
被朱音瞪了一眼的隆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嗝。
“振作一点!本世纪最大的秘密就要揭开了!我们可是要去敲开一个默默守密二十年、既顽固、戒心又强的女人的心墙啊!赶快先吃点东西。”
“嗯,不过,再等一下好了。”
隆子无力地将自己的便当推到桌边,唏哩呼噜地喝了口咖啡,下意识地将视线投向窗外。
“啊!是海!”
听到这句话的朱音也转过头去。
越过初夏树林,可以看见一条灰色的水平线。
“真的耶!是中海吗?”99lib?t>
“咦,不是日本海吗?”
“是吗?中海比米子还要远吗?”
两人开始查阅地图。
窗外的海使远行的感觉变得更加强烈。
从吃完早餐到抵达出云之间的这几个小时是一段悠闲自在的时间,两人没有交谈,只是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偶尔到列车走道眺望窗外绿油油的田野,或是将看了一半的原稿拿出来继续看,俨然像是身在回程.99lib.的车上。
平时生活不规律,周末往往烂“睡”如泥到中.99lib.午才起床的隆子,这才惊觉中午之前的时间竟然这么长。如果能好好利用这段时间,不但可以把家里整理一下,还能多看一本新书吧!一个与平时截然不同的早晨时光。隆子收拾着行李,期间竟然因为太过悠闲而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呵欠,她的心情仿佛刚完成了一件工作。正当隆子不知不觉地再度入眠时,车内的广播宣告了终点的到来。
第十七节
这是一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车站。隆子本以为这个车站会更具古风,却意外发现这其实是个相当朴实、像邻居欧巴桑般务实的车站。一些耐心等待列车到来的旅客坐在候车室的塑胶座椅上。站前有一个小圆环,而公车往来穿梭的马路就在它的前方。
“公车站牌好像在那边。”
朝朱音指的方向望去,是一排有遮雨棚的公车站。
两人往那儿走去,没多久前往出云大社的公车就来了。
她们夹杂在上班族与学生中搭上公车。空气又湿又闷。云层还是很低,路上往来的车辆不多,公车在柏油路上缓缓前进。
小河的水量很多,水位相当高。戴着白色安全帽的国中生们正踩着脚踏车前进。
“为什么这种时间,这些孩子会在这里?看起来又不像跷课。”
“可能是考试期间吧!就是期中考啊!”
“对啊!还真有这么一回事。因为年代太久远,我都忘记了。”
“国中生真是认真。”
“我才不想再当一次国中生。”朱音不满地说。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这里似乎很多人家的庭院都种了松树。这些被照顾得亮丽翠绿的松树给人一种仿佛进入不同文化圈的感觉。
公车在田园景致中悠然前进,往郁郁苍苍的山间驶去。层层叠叠的山峦在低空的云层下缩起身子横躺,在那之中,似乎住了许多神祇。
巨大的石造鸟居逐渐映入眼帘。在一片黑色屋顶的房舍中,它是最突出的。
在两排并列松树的石板坡道的上方,是通往被山林环抱的神社的参道起点。
两人烦恼着该先去拜访弥生,然后再去神社,还是先去参拜,再前往弥生家。最后,她们认为,如果运气好,说不定弥生会邀请她们进去家里坐坐,并愿意与她们促膝长谈,所以决定先去参拜。
位在参道尽头的神社挤满了搭乘长途巴士前来的观光客,热闹不已,与方才没有人烟的参道形成了强烈对比,是个色彩鲜明,非常具有现代感的地方。隆子觉得这里与某个地方很像,一想才发现是原宿的明治神宫。这里实在是太大、太有名了,感觉与一间大公司没两样。在手腕高超的实业家的经营管理下所呈现的气氛,或许正是形成现代感的原因。神社内的气氛竟与充满神秘魅力的参道有如此大的落差,不免令人疑惑——算了,反正日本的神明本来就浑身铜臭味。
虔诚地参拜完后,两人抽了签。看见签上写的“失物·见”、“旅行·宜”时,隆子不禁松了一口气。
“这些签诗都好有趣。”朱音仔细读着,喃喃地说。
“愿望、结婚、迁徙、疾病,这些项目我都了解,但是‘失物’和‘寻人’我就不懂了。从小我就觉得很不可思议,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难道跟情色有关?”
“那是指《三月的红色深渊》。”
“原来如此。”
“不知道能不能见到‘失物’?”
“就快见到了。”
第十八节
天气闷热得似乎就要下雨。
本在闲聊的两人也变得沉默不语,因为她们正循着住址,找寻弥生的家。
这是个仿佛正在沉睡、既梦幻且安静的住宅区。
连绵不绝的黑色屋顶,徐缓弯曲的道路,狭窄的小巷,手工制的牛奶箱,擦身而过的猫。
这里安静到路上见不到什么人,却又能感受到人的气息。门帘在幽暗的店门口摇曳,店里的人影占据了视线一隅。
这个城镇有多少人呢?
隆子想像人们平静过日子的模样。
她就住在这城镇的某个角落。
只要这么一想,心就怦怦地跳个不停。
两人愈来愈兴奋了。她们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查看各户人家信箱上的地址,然而,愈接近目标,她们就变得愈沉默。
就快了,马上就能见到她了。
两人的心里虽然着急,但另一方面,她们的脚步也愈加沉重。仿佛很想见到她,又好像不想见到她。
她究竟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像不像满生?
隆子思考着该如何开口,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好?
——请问您是两角满生的千金吗?
劈头就问别人的家庭关系好像很没礼貌。
——我找了你好几年了。
嗯,就照这种感觉走吧!
——终于见到你了。
这句好像怪怪的。
——我是从东京来的,想请问你有关一本书的事。
这可能会让她产生戒心吧?
脑海里浮现许多话,却又随即消失无踪。按了电铃,昏暗的屋里传来啪嚏啪嚏的脚步声。一名女子看到两个陌生女子站在门口,心中的疑惑表露无遗,而隆子便在这时开口。对方应该是一位已过中年、很有气质的人,然而,她的容貌却一片空白——因为隆子怎么也想像不出她的长相。
99lib?朱音一直保持沉默,低着头不停地走。她终究还是不想找出《三月》的作者吗?
城镇里一片寂静。或许因为现在是刚吃完午饭的时间,所以路上连半个人影都没有。弥漫在城镇里的恬适气氛似乎也影响了两人的步伐节奏。
远处似乎传来了微弱的雷声。
随着时间经过,隆子逐渐焦躁起来,因为她们要找的那个地址,竟然怎么也找不到。
应该连下去的门牌号码突然跳号,原以为应该在附近了,再往前走,却进入了隔壁城镇。
“真奇怪。”朱音向歪着头的隆子问,“该不会是行政区重划过了?”
“应该没有,因为其他的门牌号码都还在。是我问到的地址有错吗?可是,这个地址就是两角满生的老家啊!我当时是看着一张他从这里寄出的明信片抄下来的,应该不会错。”隆子的内心深处渗进了一丝不安。
难道自己的推论是错的?吻合的一切都只是凑巧?是我想太多了吗?难道这趟旅程不过是个笑话,而它终将也成为多年来众多编辑重蹈的覆辙之一,逃不过被埋葬的命运?
不安逐渐膨胀,今晨高昂的情绪早已不知去向。
有一天,自己将红着脸与朱音讨论这段根据自己错误百出的假设,一厢情愿地横冲直撞所留下的不堪回忆——那情景已然历历在目。一阵羞耻突然涌上心头,自己竟然那么大言不惭,就连昨晚在列车上的对话都让自己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在同一个地方绕了好几次后,隆子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这个城镇到处都是坡道,每当她们走到要找的地址附近时,都会经过一间位在小丘上的寺庙。最后,隆子决定去询问那位一直在寺庙中扫地的女子。
“不好意思,请问一下,我想找一位只野弥生小姐,听说她住在这附近,不晓得您知不知道?”
“你是弥生的亲戚吗?”女子的表情显得有点惊讶。
“不,不是的。我们是从东京来的,有些事想请教她。”
“喔,原来不是。”
“弥生小姐不住在这里吗?”隆子发觉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遗憾,心中浮现不祥预感。
“已经好几年没人看到她了。”那名女子踌躇了一下说。
“什么?”隆子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根据那名女子的说法,弥生原本与大她将近二十岁的丈夫,平静地住在这里。虽然大家都不清楚夫妇两人是靠什么维生,但邻居们一致推测,他们应该是靠弥生的财产过活。然而,就在弥生的丈夫因脑溢血而终日卧床后,弥生却突然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被丢下的丈夫在衰弱到连话都说不出来时才被发现,并被送到相关的医疗机构,他们的房子便因此空了下来,从此再也没人去过只野家,而弥生也依旧行踪成谜,那间房子当然也完全荒废了。
隆子的心情沉了下去。
的确有这个人存在,但结局为什么会这么悲惨?
要是我没开口问就好了——一瞬间,隆子非常后悔这次的来访。
“可以请您告诉我们,她家在哪里吗?”
一抵达那里,隆子随即感到讶异不已。只野家就在一条非常狭窄、几乎是穿越他人屋檐下方的巷道尽头。这条路小到就算有人催促自己:“就是这里。”她也会迟疑着要不要走进去,也难怪她们找不到这个地方。
通过阴暗的小巷,是一处宽广得令人意外的场所。在这个空旷、早已被人遗忘的空间里,只剩一幢没有主人的废弃房屋,一间相当有质感的木造平房。
为什么一间没人住的空屋,玻璃窗会破掉?是不是曾有小孩跑进去玩?玻璃窗已脏污成灰白色,而且到处都有破损,屋里一片漆黑,红色信箱早已生锈,鸟笼滚落在庭院中,金属衣架挂在屋檐下,这些景象皆证明了这间屋子长年无人居住。
屋子四周长满杂草,不过应该还是有人定期来除草,否则这时期的杂草不可能只长到这么高。或许是从以前就存在的社区互助机制仍在运作吧!
屋子前面有一棵树。
虽然不是很确定,但应该是樱树,相对于身后那幢被时间击溃、不断腐朽的屋子,它坚实的树干上长满茂密绿叶,仿佛屋子的养分全被它吸收殆尽。反正,人类做出来的东西本来就赢不了植物,这残酷的对比,更切实地呈现了原本住在这里的弥生的命运。
两人望着眼前萧瑟的景象,茫然愣立。
隆子踉跄地往前跨出一步。
“这种结局未免也太……”隆子喃喃自语。
“算了,现实就是这么一回事。”朱音以平淡的语调说,“不过,这种结局或许很适合这段寻找《三月的红色深渊》之谜的旅程。疑似作者的人失踪,真相将永远处在黑暗中,而她到底有没有写那本书也依然成谜。这么一来,《三月》又多了一个可能性与插曲了。”
朱音拿出香烟与火柴,以单手迅速点起烟。隆子茫然地望着香烟的烟雾。
“真是了不起,这本小说简直就像个怪物。光是它的存在就仿佛蒙上了一层神秘面纱,既没有实体,也几乎没人知道它,它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走到一个让人无法触碰的地方。但是,所谓的故事或许就是这样,许多其他的故事加入它,令它本身也在不知不觉中日渐成长。也许,这正是一个九九藏书故事应有的姿态。”朱音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用冷静的语调低声说。
听着朱音低沉的嗓音,隆子发现自己刚刚那份焦躁与后悔的情绪已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微风吹动绿叶,冷却了燥热的身体。
没错,自己只是这个过程——这个故事形成的过程——的一部分。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中也创造了一个传说——从那个被谜团包围、拥有巨大瑕疵的故事所衍生的传说。
“喂,要不要去看一下屋子里面?搞不好能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说完,朱音率先走向了玄关。
玄关那横拉式的大门,虽然已经很难开阖,但最后还是勉强开了一点。
梅雨时节。充满霉味的湿气扑鼻而来。
泛黄的报纸掉落在地,破旧的皮鞋滚落在一旁。
视力还无法适应。黑暗深处仿佛会出现什么东西,她们需要一点勇气才能踏进屋内。九九藏书
两人穿着鞋子进了屋里。
墙壁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隆子吓得后退一步,只见一只壁虎在墙上绕来绕去,最后消失于黑暗中。
“什么嘛!”
眼睛逐渐习惯黑暗后,被留在屋里的生活用品便一一浮现。
鞋架、月历、芳香剂、体重计。不知为何,这些理所当然的生活用品却散发一股空虚与诡异的味道。两人靠着,绷紧神经往前走。
日光能照射到的只有客厅,屋子的更里面是一片黑暗,令人裹足不前。
朱音一脸冷静地将屋内巡视一遍。
仔细一看,客厅墙上挂了很多东西,屋主似乎很喜欢民俗艺品。这是弥生的喜好吗?还是弥生的丈夫?
小风筝、竹编陀螺、木雕面具,这些东西整齐地排列着,只是表面都已布满灰尘,而且也都变色了。
咦?总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
隆子的内心感到疑惑。
“屋子只要没人住,没多久就会变得像这样破破烂烂的了。人类的作为还真是虚幻,一位考古学家曾说,人类的历史就是清扫的历史,只要一有懈怠,所谓的文明就会立刻埋没在尘埃之下。就算不是被尘埃埋没,植物也会不断繁殖,成为吞噬文明的丛林,就连大自然的风与雨也会毫不留情地削除文明。这就好比一户位在大厦里的房子,虽然密闭,但若一星期不打扫,终究还是会布满灰尘。如果十年、一百年都置之不理,就连银座也会整个被沙土覆盖。所以,人类是因为努力打扫才得以延续至今。看到这种情景,现在已能体会这段话的意思了。”朱音低声说,缓缓走在满是尘埃的榻榻米上,脚下沙沙作响。
昏暗的客厅中有什么东西在动。隆子定神一看,原来是挂在梁柱上的镜子映出了正在抽烟的朱音。
镜中是朱音沉着的侧脸,还有袅袅上升的烟雾。
咦?
隆子凝视镜中的朱音。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一瞬间,隆子突然有这种感觉。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之前应该有跟这个很类似的经验,记忆中的某个东西正试图与眼前的情景连结。
到底是哪里奇怪了?
隆子再次偷偷往镜子望去。
仔细想想,根本没什么好奇怪的啊!不,等一下,不可能,让我感觉奇怪的是——正在抽烟的朱音。刚才她在我面前点烟……单手,她用单手迅速点燃。那股奇怪的感觉就是从这时开始的。再回想一下当时的情景……
她点起烟,用左手,很快地点燃。
我知道了!因为镜中的朱音是用右手拿烟。
“怎么了?”
朱音的声音唤醒了她。镜中的朱音正望着自己。
当你能透过镜子看见别人的同时,对方也可以看见自己。
“朱音,你原本是左撇子吗?”隆子以沙哑的声音问。
朱音低头看看自己拿烟的手,恍然大悟。
“我就是被我母亲彻底矫正的那种人,不过只有香烟没办法,可能是因为我是背着她学会的吧!”
朱音慢慢向外走去,丝毫没有任何留恋。烟味像是拉起了一条线,横越了客厅。
隆子跟在她身后,心想,应该不可能再来第二次了。隆子再度回头,仔细打量客厅的每个角落,努力想将这里的景象烙印在脑里。自己眼里的那部相机是不是能记得住全部呢?
走出阴暗的房子,那飘着厚重云层的天空竟也让人感到亮得刺眼。
“好渴,要不要走到国道,去海边看看?只要沿车道走,应该会有自动贩卖机。”朱音拖着疲累的脚步往前走。
“也好,今天好闷,走一下子就觉得好累。”隆子回答,心里却回想着刚才客厅的景象。
有一只风筝,是昂贵的庆典风筝,现在就连观光客都很难买到这种东西了。竹编的马,用稻草做成的小屋,还有很漂亮的三春驹,这些民俗艺品都很棒,看得出来搜集者拥有相当独到的眼光。
两人走过狭窄小巷,经过刚才那间寺庙——寺庙已经被扫得非常干净了。
“呼——等一下,我的嘴巴里都是灰尘,我想去漱个口。隆子,你要不要也一起来?”
走近饮水台后,朱音从身上的背包里拿出那个铝制的马克杯。
就在那一瞬间,隆子的眼光立刻被马克杯上的图样吸引住了。
小小的面具,跟刚才客厅里的面具好像……不,简直是一模一样,虽然只是单纯的线条,却将那张面具的特征表露无遗。眼睛与鼻子的凹陷,木纹的连接处,以及残缺的额头。为什么这个杯子上会刻着这个图样?
隆子望向面具下方刻着的文字。
REDMUSIC。
朱音的名字。
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连结在一起了。
两角满生最初的笔名——当时的笔名很简单,只是取自我两个女儿出生的月份。
“水无月弥生”
这是他在《白夜》时期的笔名。
弥生,这是长女的名字,那么次女也是用月份取名的吗?如果是,他会怎么取?次女就叫水无月吗?
一瞬间,隆子发现朱音的名字除了“AKANE”之外,还有别的念法。
朱音,JUNE。
今天是我的生日……喂,为什么是四根……这样不是多了一根?
朱音昨晚说的话在隆子的脑海里大声回荡。
隆子全身突然冒出冷汗,这与刚才在弥生家流的汗不一样,是冰冷的汗水。
“朱音,你——”
隆子想装作若无其事,声音却僵硬无比。
弯腰舀水的朱音没有任何反应,依然咕噜咕噜地漱着口。
99lib?“——你是六月生的,对吧?”
朱音突然停下动作,隆子也跟着静止不动。
好一段时间,朱音就这样一动也不动,马克杯就放在她的膝上。
隆子屏住呼吸,凝望朱音的背影。
终于,朱音缓缓地回过头。平静的眼神,她望着隆子的眼中没有任何表情。
“嗯,对啊。”
朱音起身,甩干杯子里的水,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走开了。
隆子赶紧跟上。
朱音的鬈发在风中飘扬,某处飞来了一只黑色凤蝶——一切就像电影里的一幕。
一走到国道,庞大的交通流量立刻将两人拉回喧嚣的世界。方才那如梦似幻的城镇街道瞬间就被挤压到记忆的底层。然而,隆子完全听不见车声,她的脑中只有与朱音从昨晚至今的一切对话,它们仿佛海浪般接连而来,不断重复回响在她脑海里。
——没有实体,只有传言。这只是大家拿一本不起眼的自费出版书而创造出的传说。
——生涩。大概是处女作。
——我不喜欢,因为那本书的作者有一些地方和我很像。
——这种女孩子经常会参与学生运动,或是突然跳进特种行业。
——偶尔有点自我意识过剩,总是很在意别人的眼光。
——我觉得作者的家庭不是很美满。
现在回想起来,每一句话都另有涵义。
爬上平缓斜坡,隆子有预感前方应是一片开阔。
“对了,要不要听听我创造的另一个传说?”朱音突然开口,“从前,在某个地方有一对姐妹,她们的容貌与个性都很像,仿佛一对双胞胎。从小母亲就告诉她们,她们的父亲很早就过世了。虽然母亲很努力地扶养她们长大,然而,这对姐妹的情绪却非常不稳定,母亲愈是拚命,两人愈是面无表情,甚至变得具有攻击性。她们不但不爱去学校,也没什么朋友,有时连续好几天不吃饭,有时根本足不出户。这名母亲为了养育这对姐妹,花了非常大的心力,但是工作繁忙的她根本没时间管她们,于是这两名少女便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下,过着互相轻视对方的生活。像镜子的两人虽然厌恶彼此,却又无法分离,因为她们能恨和能爱的,都只有对方一个人,这种极为浓密,却又非常不自然的情形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朱音将帽子压低,似乎想遮住自己的表情。
“一天,一个素昧平生的作家寄了一封信给她们,那正是她们以为已经死掉的父亲,于是两人的世界突然间变了样。她们的父亲不知从哪里得知两人的情况,所以写了一封很长的信给她们。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两人不断反复读着那封信,虽然父亲没有亲自来看她们,却寄来了许多封信,而母亲一直都没发现这件事。父亲劝两人试着阅读、写作,开始阅读之后,她们终于能分开并欣赏对方了,两人仿佛匍匐前进般,一点一滴地改变了。接着,她们以父亲的小说为范本,以对方为模特儿,开始撰写小说。两人每天写一点,将写作当成一种治疗。每次写了一小段后,她们会交换阅读,努力试着表达客观看法,并互相提问,譬如‘这句是什么意思’或‘你在写这句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一开始进行得不太顺利,两人动不动就发脾气,有时还会吵到连续好几天互不说话。对她们来说,这是一段非常辛苦的过程,但她们并不想让身在远方的父亲看见自己的失败。就这样,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后,她们的小说终于完成了,两人都有所成长,但这场与内心的战斗却让她们力气尽失、变得空虚,不过总算还是有些成果。为了证明自己已经痊愈,精疲力竭的两人将这本小说寄给她们父亲,作为两人解除了精神危机的纪录。”
越过斜坡,眼前出现一条弧状的灰色水平线,愈往前进,灰色的部分就愈多。
“过了不久,两人便收到一本印制完成的书。”
从刚才就一直跟着她们的黑色凤蝶依然在空中飞舞,它翩翩飞翔的轻柔姿态仿佛正引领两人往海边前进。
“她们不知该如何是好,明知这是父亲的好意,书上也没印作者的名字,但这对两人仍是一个很大的冲击,因为这是她们个人的羞耻纪录。那本书给她们的冲击实在非同小可,激烈到让刚从黑暗深处爬上来的两人,再次被推落深渊。两人烦恼许久,最后终于决定要求父亲将书回收。虽然父亲紧急进行回收,但这本书早已流入了市面。”
远方传来微弱的海浪声。在阴霾的天空下,灰色的日本海正带着温柔的表情翻滚波浪。
“她们决定保持沉默,父亲的朋友们也都答应父亲要帮忙保密,三人决定无视那本书的存在。”
朱音的语调愈来愈激动。
“但是,这还真讽刺。结果非但不如人愿,还造成了反效果,那本书竟然一直残存在人们的记忆里。”
朱音的嘴角浮现一抹难以言喻、仿佛自嘲的笑容。
“就算想抹拭,就算想视而不见,那本书仍像幽灵似的不断浮现。它的影子在每个角落都留下了痕迹,深深地潜沉,夜夜都出现在梦中。无论再怎么逃,最糟的日子依然对两人紧追不舍,其中一人虽然逃进了夜晚的世界,最后却被恶梦吞噬。”
这次,她清楚露出了一个笑容,口吻却相当严肃。
“而另一个人则拚命地想找到一条生路,找到一个能彻底击溃它的东西。这就是所谓的重新来过吧?她想找到一个根本不把它当一回事的坚强世界——至今仍是如此。”
隆子心中不经意地涌起一阵温热情感,令她几乎就要掉泪。
“唉!这故事太老套了,很遗憾,无法成为什么伟大的传说。”朱音面向隆子大声笑说。
隆子沉默地摇了摇头。
“不行喔,故事是为了故事本身才存在。故事会自己向前进,而新传说的面纱将接连不断地覆在它身上。这个故事太老套了,根本就上不了台面。我不接受这么无聊的故事,一定得要是一个更有力、更具独创性的故事才行。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找出那棵‘小说树’。”
隆子轻轻地,不住地点头。
朱音说到这里就停下,不再言语。
两人望向前方,肩并肩,慢慢地走着。
那巨大的灰色水平线已逐渐逼近眼前。
第一节
事情发生在那年冬天,第一次让人真正感到酷寒的十一月底的某个早晨。
那是个人口不到十五万人的小镇。城址公园位于镇上的一处高地,公园的悬?99lib.t>崖下有两具少女的尸体重叠在一起,死因为全身性挫伤。由于公园瞭望台的栏杆损毁——前一天完全没有异状——因此警方研判两人应该就是从损毁处坠落崖下。
她们的身份立刻就被查了出来。一位是就读市立高中的三年级学生,筱田美佐绪;另一位是一所私立高中的二年级学生,林祥子。两人的尸体99lib?在星期一早上被发现,但她们从上个星期六下午开始便不知去向,因此,星期天,她们的家长便已各自向警方请求协寻。
这起事件并无可疑之处。她们都是外表美丽、成绩优秀、在学校很受欢迎的学生。两人的死在亲友间造成一.99lib. 股不小的震撼,而整件事最后被当作一件不幸意外来处理。
第二节
盆地的冬天是酷寒的,虽然几乎不会下雪,透明的空气却结成了冰,仿佛就要割裂人们的脸颊与耳朵。如干冰的寒气静静笼罩冰冷的地面,拖缓了人们的脚步。枯树的树梢有如鞭子般尖锐,刺向这幅冷峻的景色。九九藏书
天空已绽放为一片湛蓝,澄澈得可怕,仿佛有什么人即将从那遥远天际降临。
在这个不适合游玩的季节里,城址公园里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一名少女口中呼着白烟,走上了公园,脖子上的橘红色围巾被风吹得啪啪作响。
这是那起事件发生后的第二个星期六。
少女手中握着一小把花束,白嫩的脸颊与鼻子都被冻红了,一头黑色长发迎风飘舞,眼中露出了迷惘与猜疑。
爬到长长坡道的顶端后,她听到了自己的脚步声与心跳声。公园里一片寂静,刚才耳边那疾驶在国道上的车声,现在已经完全听不到了。只要一想到自己正慢慢走向祥子的人生终结之处,她的心就跳得愈来愈厉害,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第三节
打从穗积槙子听到祥子过世的那一刻起,她就认为祥子是被杀死的。
槙子确信祥子是被杀死的,犯人只有一个,就是筱田美佐绪。她下定决心要帮祥子复仇。因此,当她得知筱田也与祥子一起过.99lib.世时,着实吓了一大跳。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与祥子一起死?是因为祥子当时有奋力抵抗吗?
槙子脑中浮现一99lib?幅景象——两人在空荡荡的公园中起了争执,筱田美佐绪露出狰狞表情,企图将祥子推落断崖。祥子为了不被她推下,使劲抓住她的手腕。筱田“啊”地大叫一声,栏杆应声折断,两人一起跌了下去——
在想像的同时,她的双肩也不住微微颤抖,甚至产生双脚下陷的错觉。
周围依然一片死寂。
槙子惊恐地环视四周,非常后悔独自一人来到杀人现场。她觉得公园某处似乎弥漫一股死亡的气息,焦躁不安地抬头望向蔚蓝天空。
槙子虽然满心恐惧,但仍来到了意外现场旁。石.99lib.墙的另一边是个很大的弯道。就连这个和缓的弯道也令槙子感到恐惧。地面上的柏油与石墙上一块块堆砌得整然有序的石头,全都紧紧压迫槙子的心。她自言自语:我到底在怕什么?根本没有人会加害我啊!她感受到一股寒意,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弯过弯道后,她看到了那个人。
那个人穿着学生制服,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只收起双翅的乌鸦。
他独自一人站在封锁线旁。损坏的栏杆还没修好,缺了口的地方有如被开了一个大洞。现场如工地般放了几块铁制告示牌,四周还摆放了许多花束与点心。看样子已经有很多人来这里凭吊过了。
少女缓缓靠近,穿制服的少年99lib.仍一动也不动地站着。那是哪间学校的制服?总觉得少年的黑色背影散发出一股不祥的气息。少女脑中浮现一句陈腔滥调——凶手必会重回杀人现场。
少年似乎察觉槙子的靠近,突然转过头来。槙子吓了一跳。
“你是谁?”
锐利的眼神。两人明明还隔着一段距离,槙子却觉得心脏像要被射穿似的。
“你又是谁?”
槙子有点发怒,反问。
就这样,两人在相隔约五公尺的距离下,以充满敌意的眼神瞪视对方。
第四节
‘我现在与神崎在交往。’
当他听到电话那头冷冷的声音时,简直不敢置信。神崎?跟神崎交往?骗人的吧?
“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我现在马上去找你。”启辅故作平静,低声说。
‘不行,他待会儿就要来了。’
美佐绪的声音像把利刃割裂了启辅的心。他的头脑一片混乱,完全搞不清楚怎么一回事。
“我现在过去找你。”脑中一片空白的启辅不等美佐绪回答就放下了话筒。
冷静,要冷静。我不能为了一个女人如此慌张。这样太不像我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知道吗?启辅被甩了。
那女的是谁?
听说那女的跟神崎在一起。
神崎?那个大少爷?
他似乎已经听到了社团同学的讪笑。他们的怜悯所带来的屈辱,远比被美佐绪冷淡以对的震撼,更令他的太阳穴感到阵阵抽痛。
启辅的双亲经营一家小餐厅,平常根本无暇顾及这个已升高二、身材高大的儿子。启辅望向窗外瞬间变得更加冷峻的景色,将今年春天嫁到札幌的姐姐送他的毛衣套在衬衫外面,穿上厚重的运动鞋飞奔而出。他在黑暗中听着自己的喘息声,不经意地抬头仰望天空。
好美的星星。
他望着仿佛随时会坠下的星星,不禁看得出神。
在这个星空如此美丽的夜晚,他就要被有生以来第一个认真喜欢的女孩抛弃了。
这份几乎压碎胸口的痛楚令他陷入了严重的混乱。
以后这种事再发生个几次还得了。启辅在黑暗中无力地笑了笑——我会开始堕落的。
美佐绪的家位在郊外,田径队的日常训练让他即使连续跑个二十分钟到她家也不会太累。后颈觉得愈来愈刺痛了,相较之下,跑得喘不过气的痛苦根本不算什么。穿过一片小树林,是一间老旧的木造房屋,那就是美佐绪的家。她家只有她与母亲两人,她的母亲是大学教授。身为地质学家的她,由于工作的关系,一年里有超过一半的时间不在家。换言之,美佐绪几乎都是一个人住。或许正因为如此,她才会拥有如此成熟稳重的眼神。
不可否认地,只有母女两人的家庭确实会让正值青春期的少年抱有一些幻想。
比起应门的是一位瞪着自己询问“请问你哪位”的父亲,一位刚下班的坚强母亲,抽着烟与女儿一起做饭晚欢迎自己,应该会令一个少年感到自在得多,这种情况就算错觉“空着的椅子应该是特地为我准备的吧”,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美佐绪的母亲正是一位坚强的母亲。不施脂粉的脸上戴着一副高度数的眼镜,说话方式有些不拘小节,但对启辅而言,她比那种只会又叫又笑的可爱女孩还要有魅力得多。
“你父亲从事什么工作”、“你以后想考哪一所大学”——与这些问题相较下,“我女儿很任性,你可不能太宠她。她有乖乖去学校上课吗”、“你平常都听什么音乐”这类问题一定会让人感到轻松自在得多。
美佐绪房里的灯开着。
启辅感到忐忑,上次来这里也不过是几天前的事。
仅仅相隔几周,这房子看起来就有如长满尖刺,拒绝他的来访。
短暂的犹豫后,启辅跨过了低矮的树篱,敲了敲美佐绪房间凸出墙外的窗户。
房里有人在移动,接着窗户被推开,发出了“叽”的一声。那是一扇老旧的玻璃窗。
探出头的美佐绪露出了不悦的表情。
“是你啊!广田,这么晚了,请问有何贵干?”
她的乌黑秀发遮住了雪白的脸,眼神中看不出丝毫动摇。启辅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他的声音里掺杂了怨恨与悲哀。
此时的美佐绪依然如此美丽。神秘、冷酷,自己仿佛就要被她吸过去了。
他曾与这女孩一起睡在这房里的事宛若一场梦。
“你回去吧!神崎就要来了。”穿着白色高领?99lib.毛衣的美佐绪冷酷地说。
“你骗人,为什么要说这种谎?”启辅压抑不住激动的情绪,高声大吼。
“小声点。我没说谎,我现在最喜欢的是神崎。”
“你别乱说。”
“不相信?那你就在外面看吧!”或许知道启辅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美佐绪倏地转身,拿了条围巾扔给他,“今晚很冷。你要安静一点,要是你太吵,我会打电话报警。”
美佐绪当着启辅的面关上窗户,“沙”地一声拉上窗帘。
就在此时,启辅听到门被“叽”一声打开的声音,他反射性地躲进了阴暗处。
一名身材高大,外表白净的少年走进屋内。少年满脸通红,会如此并非单纯因为天冷,只要想到屋里有一位美丽的少女在等自己,任谁都会脸红。
少年在黑暗中停了下来,检查自己的服装仪容,胸前还抱了一小盒可爱的蛋糕。真不愧是大少爷,那可是这里最高级的蛋糕店卖的蛋糕。
少年轻轻将蛋糕重新拿好,轻柔的动作与渴望爱情的纯真表情,刹那间让启辅感触良多。自己当初来到这里时,脸上也是这种表情吗?而且——而且那时是不是也有人躲在暗处?
看着这名品学兼优、五官端正的少年,启辅的心情顿时变得无比复杂。他觉得难为情、感到嫉妒,却又很想为神崎加油打气。他发觉自己正目睹一个少年即将成为男人的过程。神崎因为五官有如女孩般秀丽,所以常被同年纪的男生轻视。启辅平常虽然会附和他们,但他其实不讨厌神崎,因为神崎并非一个仗势天生资质而不知努力的人。
他妈的!为什么偏偏是神崎?启辅抱膝坐在窗下,将脸埋进美佐绪丢给他的围巾里,在心里不停咒骂。
接下来在房里发生的,是启辅也曾历过的事——顾忌太多而互不投机的对话,胆怯伸出的手,凝重的沉默,最后终于对上的视线,生涩的亲吻。
美佐绪是用多么轻柔又羞涩的声音在低语,神崎是多么用力又笨拙地将她拥在怀里。两人稚嫩的喘息与微弱的呻吟镶上了恐惧与后悔的边框,满溢在幽暗的房里。
窗户下,启辅一边轻轻用手摩擦感受到地面传来阵阵寒意的臀部,一边静静听着房里从头到尾发生的事。他的心里有两股冲动正在交战,几乎快将他撕裂两半,一股是想捂住耳朵逃离这里,另一股是想冲出去敲破窗户。然而,他却从头到尾都无法动弹——自己到底在干嘛?变态吗?
终于,房门再度“叽”地一声推开,失去童贞的男孩走了出来,表情呆滞地飘然离去。
黑暗中的启辅在心里对他说:遇到你妈之前,记得先将衬衫的领子整理好。恭喜你了,我们的美佐绪不错吧!
目送神崎离开后.99lib.,启辅从衬衫前的口袋拿出偷偷带在身上的打火机与香烟。当他正想点烟时,才发现指尖早已被冻僵了。他抬头,看着细长的白色烟雾袅袅升上黑暗的夜空。
心情莫名地舒畅。
窗户“叽”地一声被打开。
“唉呀,你怎么还在?”美佐绪藏书网低头望着窗户下方的启辅,脸上没有丝毫羞怯。鱼水之欢后的她依然如此艳丽。
“嗯,我要回去了。”启辅吸着烟,站了起来。
“让我吸一口。”美佐绪伸出了手。
启辅将自己正在吸的香烟递给她,看她津津有味地吸了一口,不假思索地笑了出来。这是所谓的“‘事’后一根烟,快乐似神仙”吗?
“你会看不起我吗?”美佐绪将香烟移开唇形美丽的樱桃小口,望着启辅。
启辅轻轻摇头——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会看不起一个一切都远胜于自己的女人?
“为什么?拜托你看不起我好吗?恨我啊!拜托你恨我!”美佐绪突然一把抓住启辅的手臂,声音里夹杂猛然爆发的愤怒,眼中闪着光芒。
“什么啊?又叫我不要来,又叫我恨你。”启辅一脸错愕。
“我真的是太乱来了吧——启辅,你有被人恨过吗?”美佐绪放开了手,别过头说。
“我不知道。就算有人对我恨之入骨,我搞不好也不会察觉。你呢?有人恨你吗?”
“嗯,有个人恨我恨得要死,我说不定会被杀。”
“怎么可能?那个恨你的人是像我一样被你甩掉的男生吗?”
“不是,是一个很可爱的女生。”
“我知道了,你抢了她的男朋友,对吗?”
“才不是。”
美佐绪缓缓摇头,将香烟塞回启辅的唇间。那微湿的触感顿时让他产生一种无法抗拒的欲望,但他努力地压抑下来。两人低头沉默了一段时间,最后,美佐绪一脸严肃地看着启辅。
“——晚安,启辅。”
启辅愣了一下,随即理解隐含在这句话中的道别之意。
“晚安。”
窗户无声无息地关上。启辅望着紧闭的窗户一会儿,然后迅速转身,用冻到僵掉的双脚跳过树篱。
他用最快的速度一口气跑回家后,才发现身上还围着美佐绪借他的围巾。
第五节
我看过他。他和筱田美佐绪都是西高的学生,就连我们班上也有女生很迷他。他的确是一个强悍、危险,但又充满魅力的少年——槙子望着这名散发敌意的少年,心想。
“我是来替祥子供花的。”槙子刻意用反抗的语气说。
“干嘛供花给杀人凶手?”少年极为轻蔑地哼了一声,低声喃喃。
“杀人凶手?杀人凶手是筱田美佐绪吧?”槙子被这句充满恶意的话给惹恼,不假思索地放声叫道。
这次换少年的表情结冻了。仿佛冰块裂开发出“啪”地一声似的,槙子一瞬间感到胆怯。
“为什么?”
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后,少年低声问。他盯着槙子的眼神闪闪发光,脸上已没有初见面时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虽然仍有敌意,但看得出来他对槙子的话很感兴趣。
“什么?”
“为什么美佐绪要杀林祥子?”
少年直呼美佐绪的名字让祥子吃了一惊,她这时才发觉少年与美佐绪的关系——原来他是她的男朋友。槙子有点惊讶自己竟有“美佐绪可是大他一岁”的迂腐想法,她一直以为自己不会有先入为主的观念。
“筱田美佐绪一直都很嫉妒祥子。”槙子努力装出沉稳的语调道,“她对祥子做了很多很过分的事,不但一直寄信给祥子,上面写满祥子的坏话,还故意打无声电话骚扰祥子。这情形持续了好几个月,最近祥子一直为此感到很烦恼。”
“你有证据吗?”少年默默听着,听完后却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说。
“什么?”
“你有美佐绪对林祥子恶作剧的证据吗?你有亲眼看到吗?”
“亲眼看到……我有看到信,祥子曾把信拿给我看。”槙子动摇了。
“嗯?信吗……”少年凝视槙子,意有所指地重复说。
槙子开始感到焦躁不安。他到底想说什么?难道他想说祥子说谎?
槙子的脑中浮现了祥子给她看的那张以紫色墨水书写的白色信纸。
第六节
这是个寒冷的早晨,外面下着绵绵细雨。挑高的昏暗教室里,学生们的说话声听起来有如窃窃私语。
祥子迟到一个小时了。
教室后门被缓缓推开,祥子静静走入。
槙子立刻发现祥子来了,却又被她铁青的脸色吓了一跳。她看起来简直像个幽灵,原有的朝气与活力都消失不见了。
祥子有一头自然微鬈的浅褐色头发,配上白净美丽的脸庞又令她更加惹人怜爱。她的飘逸秀发总是令头发又黑又厚重的槙子羡慕不已,除此之外,祥子还有一双明亮的褐色眼眸与高雅修长的身材。每个与99lib?她擦身而过的男孩都会回头多看她一眼。祥子总是自信满满,从不退怯,一举一动都散发出熠熠光辉,是内向的槙子一直憧憬的对象,而祥子也总是与槙子一起行动。槙子觉得,高二能与祥子同班实在太幸运了,她现在已经完全无法想像没有祥子的高中生活。在女子高中里,每个人都会在班上找一个最要好的朋友,祥子与槙子正是其中感情最好的一对死党。祥子外向的个性让她在班上广受欢迎,而槙子就像一位母亲,为这件事感到骄傲不已。
然而,如今的祥子却脸色发青,毫无生气,眼睛下方还有黑眼圈。
“祥子,身体不舒服吗?”
“晚一点再告诉你。发生了一件让我很惊讶的事。”
祥子想对跑向?99lib?自己的槙子挤出一个笑容,最后却失败了。槙子看到好友的痛苦表情,不禁也乱了方寸。
放学后,她们立刻飞也似的冲出学校,前往市立图书馆附近一家安静的咖啡厅,在里面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来。
“我收到了一封信。”祥子低语。
“谁寄来的?”槙子低声问。
“没有写上寄件人名字,但我想一定是她。没想到她会做出这种事。”祥子恐惧得不住颤抖,褐色双眸一直凝聚在桌面的某一点。
“信上写了些什么?”槙子怯怯地问。
祥子皱起脸,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抽出信纸,然后将信封收好,仿佛那是什么不祥之物,接着再将信纸递给槙子。
槙子瞥了信封一眼。信封上以成熟利落的字迹写着“林祥子收”的字样与地址,还有这个市镇的邮戳。另外,槙子从封口处发现这个信封有两层,由此可见寄件者的谨慎与固执,这让她觉得有点不安。还有,那是女生的字。
信上的字迹十分端整,仿佛用尺规画出来似的。槙子迅速看过内容,里面尽是一些下流、猥亵的不实毁谤,光是看着都会面红耳赤。写这封信的人到底是什么心态?竟然将祥子写成假装清纯,实际上却是水性杨花、魔女似的人。紫色墨水给人一种偏执的印象。槙子非常惊讶竟然会有人写这种信给祥子,如果今天收到信.99lib.的人是她,那她肯定无法再相信任何人了。
“我好害怕。”祥子依然盯着桌面上的某个点,小声地说。
“祥子……”槙子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她竟然会这么讨厌我。”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过了一会儿,槙子才意识到祥子口中的“她”是指筱田美佐绪。
“我不知道,我一直都把她当姐姐。”祥子的脸开始扭曲,眼角还泛着泪光。
槙子知道她们两个从今年春天开始便时常见面,她也曾看到不同校的筱田美佐绪站在校门口等祥子。
长发的美佐绪靠在红砖墙上的景象就像杂志上的照片,令槙子留下深刻印象。祥子也很漂亮,但美佐绪则是个完全不同类型的美女。美佐绪的外形看起来很成熟,一点都不像高中生。或许因为西高是一所以升学为主的学校,所以美佐绪身上明显散发出一股知性,而且还有些慵懒的感觉。每次看到祥子与美佐绪并肩走在一起,槙子就会开始感到自卑,总觉得她们身在一个自己无法触及的地方,有时甚至会想:“还是那种人比较适合与祥子做朋友……”
槙子问了祥子好几次,她们到底是怎么认识的,但祥子总是笑而不答。槙子虽然意外美佐绪竟有那么阴险的一面,但当她看着眼前双肩颤抖的祥子,再想起美佐绪的冷静,便觉得非常不舒服。突然间,槙子似乎能理解为什么美佐绪会嫉妒祥子了。纯洁又惹人怜爱的祥子,不论走到哪里都是人见人爱的女孩。美佐绪憎恨的,可能就是祥子那种阳光的气息。同时,槙子也对发觉这一点的自己感到困惑,这会不会也是喜爱祥子的自己所潜藏的感觉?
纤细的祥子缩成了一团,咬着牙,不让眼泪掉下来。
看着眼前的祥子,槙子已无暇顾及美佐绪的感受了。在槙子的心里,美佐绪已被定位成一个害她好朋友痛苦万分的阴险敌人。
第七节
启辅兴味盎然地听少99lib?女把话说完。
这家伙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启辅再次打量眼前的少女藏书网,她看起来既认真又顽固,感觉好像会说出“广田同学,请你认真打扫好吗”之类的话。她一定只看到林祥子的其中一面,整天和林祥子黏在一起,竟然不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
无声电话?恶意中伤的信件?这实在太不像美佐绪了。与其将精力花在这种没意义的事情上,她一定宁愿边抽烟,边背英文单字。
无声电话99lib.与恶意中伤的信件,这些根本就像林祥子会做的事,启辅太了解她的为人了。不过,她给眼前这女孩看的信封和信,又是怎么一回事?
启辅稍微思索一下,立刻想到了答案。
信封有两层……美佐绪一定是在收到林祥子的信之后,拆都没拆就直接放到另一个信封里寄回去。林祥子收到美佐绪寄回的信后,觉得十分屈九九藏书辱,因为她不但没看到信里那些充满恨意的文字,还立刻识破是自己寄的。于是林祥子便将这封被寄回来的信当作别人寄给她的,然后拿给朋友看。
启辅对林祥子的大胆与深沉心机感到害怕,没想到她那有如娃娃般天真无邪的表情背后,竟然藏有这种可怕的心机。林祥子对美佐绪的恨意之深,令启辅不寒而栗。
林祥子。启辅曾99lib.与她交往过几个月——这个与筱田美佐绪同父异母的女孩。
第八节
刚进高中不久后,我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亲妹妹。
事情发生在三月,那时正好是外公的十三回祭。平常鲜少联络的舅舅、阿姨都聚集到了这个春天姗姗来迟的盆地城镇。他们都与妈妈一样,不是在学术界任职,就是在企业里从事研究工作。在刚成为高中生的我眼中,他们实在是一群特立独行的人。外公的十三回祭,他们竟三三两两地姗姗来迟,仿佛初次听到这种习俗,脸上表情就像一个小孩被叫去参加交情不怎么好的朋友的生日派对。这一点让我印象很深刻。.99lib.
野上奈央子凝视桌上的笔记本,藏不住心里的疑惑。
她已经许久不曾回到自己的房间了。这房间仿佛一件已经穿不下的旧衣服,虽然还是很喜欢,却早已被排除在如今的生活步调之外。对现在的她来说,以前为了联考而伏案用功的桌子已经变得太小了。桌上放了一个已拆开的A4信封,以及一本红色活页笔记本。
当母亲打电话告诉她筱田美佐绪的死讯时,最先闪过奈央子脑中的是“自杀”一词。并不是她知道美佐绪有什么会自杀的理由,而是这个词就在无意识中浮现,然后消失。
因为毕业论文的缴交期限刚好与美佐绪的葬礼撞期,再加上这个春天从开始找工作到论文写完为止,自己都没回过老家,所以奈央子决定回长野向家里报告一下近况,而在家里迎接她的,是一个没有署名的A4信封。奈央子猜想这可能是高中朋友寄来的,拆开后发现里面是一本笔记本。里面的文章以黑色钢笔书写,第一页写着“彩虹、云与鸟”的标题。
奈央子直觉这是美佐绪寄来的,这次她脑中闪过了“遗书”两字,但也在瞬间消失。
奈央子将笔记本拿在手上,迟迟不敢翻开,她觉得这笔记本就像不能打开的潘朵拉之盒。在与家人聚聚,和弟弟边看电视,边闲扯一些没意义的话直到深夜后,她才回房翻开笔记本的第一页。
奈央子读了一点,脑中便开始觉得一片混乱。这本笔记本读起来既像日记,又像杂记或小说。美佐绪写这些文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寄给自己?
奈央子的母亲是大学的职员,与美佐绪的母亲很熟。自美佐绪读国中起,奈央子就开始担任美佐绪的家教。其实美佐绪并不需要家教,她不是个只会读死书的学生,她很聪明,清楚自己应该读什么、怎么读,奈央子的责任只是督促美佐绪读书。比起家教,奈央子的身份更像一个与自己年龄相近的独居少女的心理谘商师,美佐绪也很清楚这一点。说得更正确一点,美佐绪是为了让母亲安心,所以才与奈央子保持良好关系。长年来,她们两人都称职地扮演各自的角色,但另一方面,她们其实也很合得来,她们的个性都不会侵犯别人的领域,也不会勉强自己做什么事,所以在一起时总是很轻松。
今年春假,美佐绪将林祥子介绍给奈央子认识。
.99lib?“这是我不为人知的妹妹。”美佐绪神秘兮兮地笑说,眼里却没有笑意。
奈央子不知该回答什么。她向一旁的少女看了一眼,立刻为之惊艳。用过时的话来形容,站在一起的两人就像太阳与月亮。林祥子是积极展现生命力,闪亮耀眼的女孩,相对地,美佐绪即使默不作声,也会让人不知不觉地被吸引过去。
“我们两个时常碰面这件事,拜托老师千万别对你妈妈说,我不想让我妈知道。”美佐绪一脸认真,竖起食指摆在唇上说,然后看了看旁边的少女,“祥子也没对别人提过。”
“我不想让父母担心,也不想让他们以为我对他们有什么不满。”旁边的少女用力点头。
两人有如共犯般相视微笑。一瞬间,奈央子感到一阵强烈的妒意。这么美丽的两人,共有如此甜美的秘密实在是太狡猾了——因为当时奈央子觉得“同父异母姐妹”这个词既特别又很浪漫。
然而,那么美丽,感情又那么好的两人,如今竟化为白骨被埋在冰冷的土里。奈央子对这个事实再次感到错愕。从崖上往下落——坠崖死亡——的那一瞬间,她们.99lib.还有意识吗?在坠落时,她们的心情又是如何?撞击到地面的瞬间呢?
奈央子的背脊窜过一阵凉意,不由自主地抱紧双臂。这是一起不幸的意外事故吗?美佐绪将笔记本寄给她,会是单纯的偶然吗?
第九节
少年突然眉头一皱,冷静地转过身,迈步前行。
“啊!”槙子愣住了,她本来以为两人会继续谈下99lib.去的……
少年走下坡道,他的背影就像一开始一样,拒绝了槙子的呼喊。
槙子目送少年的背影离开时,内心感到莫名的悲惨,手中花束底部的锡箔纸也早已湿透。
启辅将少女留在瞭望台,带着满腔怒火走下坡道。
什么啊——那束花到底算什么!猫哭耗子假慈悲!他们心里一定对美佐绪的死不以为然,在这里假装流眼泪,回家以后一定又开开心心地吃蛋糕吧!
可恶,可恶!那个完全不及美佐绪一根指头、自以为是的小鬼,根本不值得让人供花!美佐绪一定也觉得很讨厌,她最不喜欢爱吹嘘与说谎的人了!结果竟然与这种人一起死,她难道不觉得不甘心吗?美佐绪是被那个执拗、狡猾的女人害死的吧!可是,林祥子那女人为什么也一起死了?是因为与美佐绪互相拉扯的关系吗?
不知不觉间,启辅已经变成用跑的下坡。他不断地加速,脸很冷,喉咙很冷,膝盖的负荷也愈来愈重,但他依然继续狂奔。
可恶!跟神崎睡也好,跟其他人睡也行,我都无所谓。就算冷落我、无视我的存在也没关系。只要她活着,只要她活着就好。
第十节
星期天早晨。
奈央子走进城址公园。读完那本笔记本后,她无论如何都想来看看美佐绪离开人世的地方。
今天的天空布满了厚厚的云层,与昨天大不相同。虽然不像会下雨,但持续的低温也让人提不起劲来。
这九九藏书个季节几乎没有人会来城址公园,实际上,也没有人目击到美佐绪与祥子一起来公园,两人的尸体直到星期一才被发现也是因为如此。那么,两人会不会是同时被第三者推落的?但这也不太可能,因为报纸上写了,瞭望台的栏杆是因为自然腐朽而损坏,没有被施以外力的痕迹,而美佐绪与祥子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奈央子思索着昨晚在笔记本上读到的东西,爬上坡道。
笔记本里的文章都有标明日期。文章断断续续的,有刻意为之的散文式文章,一天例行公事的纪录,还有一些像备忘录、只写了几个字的东西。此外,“彩虹、云与鸟”这个题目是什么意思?从整体看来,这本笔记本实在称不上是一部小说,然而,替日记订题目也很奇怪。另外,笔记本里的内容全围绕在“我”与“同父异母的姐妹”上,由此看来,她写下这些东西的目的应该很明确。
笔记本里的内容大概是这样——“我”在进入高中那一年的春天,因为一位亲戚不小心说溜了嘴,于是得知自己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我”的父亲与母亲离婚前就已经有其他女人了,而自己与妹妹差了一岁的事实令她感到不愉快。但是,离了婚的父亲与那女人在一起后,不到两年也分手了。那女人后来带着女儿再婚,她的女儿就是“S”。父亲后来失去音讯,听说是因为车祸过世了。
“我”——美佐绪——耐心地找出这件事的真相,将过程轻描淡写地记录下来。
在这两年内,美佐绪对这个不会谋面的妹妹抱持了非常复杂的感情——好奇、爱,与恨。最后,好奇心战胜了一切,她终于忍不住,决定去见“S”——林祥子一面。
三月二十一日
我忍不住了,我要去见S。我要在S家门口等她出来。
我等了三个小时,但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向她打招呼,结果只说了声“你好”。
S当场愣住。她会有这种反应也是当然,她可能认为我头脑有问题吧!
我本来想说出自己的名字,但是完全不知情的S若将我的名字告诉她父母,她父母一定会吓一跳吧!我想避免这种情形发生。所以今天就只对她说了声“你好”,便逃也似的跑回家了,反正我们不同校,几乎不可能碰面。S实在是个很可爱、令人心动的女孩。九九藏书
那么可爱的女孩竟然是我的妹妹。妹妹这个词,开始有点真实感了。99lib.
从这一天起,美佐绪好几次试着与祥子接触,祥子也开始对美佐绪产生兴趣。祥子似乎从小就知道自己并非父亲的亲生女儿。最后,美佐绪将一切都告诉了祥子,两人也很合得来。
四月二十八日
我终于将一切秘密都告诉S了。S抱着我大哭了一场,她似乎原本就多少察觉到了。
我多了一个家人,感觉好奇怪。
两人的蜜月期一直持续到夏天。同是独生女的两人都因为多了一个美丽、年龄又相近的姐妹而欣喜若狂。从笔记本里的其他文章也能看出她们有多高兴。
然而,夏天结束后,她们的关系却急转直下。
八月十日
我和S订了一个旅行的计划。对我们来说,这应该会成为一趟特别的旅行。
从这一天起的两个月内,美佐绪没写下任何文字。这段期间内,她们两人一定发生了什么决定性的大事。下一篇的日期是十月中旬。
十月十七日
隔了好久,我终于又与S见面了。S非常严厉地指责我,她大概永远不会原谅我了。我与K交往的事也让S暴跳如雷。S的自尊心很强,让她这么生气,我无话可说。
终于,两人的关系逐渐恶化。
十月二十四日
我收到了一封信,这是这星期的第三封了。S使尽力气写下的字让我觉得很害怕,她一定是在半夜睁大那双褐色大眼写下这封信的。信中的字句肮脏到令人不敢相信,这真是我那高雅的妹妹写出来的东西吗?
十月三十日
我实在太生气了,便直接将信寄回去,结果她竟然开始频频打电话来,却又不出声。如果不接,电话就会响个不停。幸好妈妈不在家。
我根本无法念书,一想到那么可爱的她紧抓话筒不被的样子,我就觉得很害怕。
十一月二日
我错了,我不该去找S的,但我真的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找她。就算时光能倒流,我还是会选择去见她。我们走上了一条完全错误的道路,已经无法回头了。我必须与S再好好谈一次。我无法责怪S。我决定找S一起走上通往地狱的路。不可思议的是,我一点也不后悔。我果然是个怪人,做出如此残酷又自私的事竟让我觉得很满足。
笔记本里的文章就到此为止。不到一个月后,两人就死了。先不论她们的死是不是意外,可以确定的是,两人之间的确出了很大的问题。
奈央子长期坐在椅子上写论文,走上了坡道才发现自己的体力竟然这么差。这样能负荷得了出版社的繁重工作吗?奈央子停了下来,大口喘气,呼出的白色雾气,使她再度感到寒冷。
读完这本笔记本后,奈央子对一件事一直无法释怀——钢笔的笔迹从头到尾都一样。
奈央子也有写日记的习惯。如果回头看之前写的日记,就会发现每天的字迹都不太一样,因为写字的力道会随当天的身体状况而有所差异,而且,如果是用钢笔书写,在墨水快没了,以及刚换上新墨水时,字迹的粗细浓淡更是完全不同。奈央子相信,这本笔记并非日积月累,而是事后一口气写成的。换句话说,如果这是日记,那么一定有另一本原稿,而奈央子手上的笔记本便是从中挑出与“我”和“S”有关的部分,重新誊写而成。不过,也不能排除这本笔记纯粹只是一部作品的可能性。“彩虹、云与鸟”一直盘据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一直觉得,“订题目”这个动作就像在告诉别人,“这些内容都是虚构的。”美佐绪曾经说过她想当作家,那么,她是不是想用美丽的同父异母姐妹为题材,写出一部彼此纠葛又带有少女情怀的故事?
第十一节
“奈央子老师,你以后想做什么?”
还是国中生的美佐绪阖上字典问。她的手指拨弄露出字典外的书签棉线,书签上画的是一个戴帽子,两手提行李箱的男子背影。
“嗯……编辑吧!”正在倒红茶的奈央子不好意思地说。这是她第一次对别人说出藏在内心的梦想。
“是杂志编辑吗?”美佐绪身子前倾,露出罕见的兴致。
“不是,比起杂志,我更想做文艺类的书籍,而且我又不是那种很机灵的人。我想,将心力专注在一位作家身上,慢慢做出一本书,应该比较适合我吧!”
“原来如此。老师,你不但是一个好听众,又很有耐心,一定很适合的。”
“谢谢。”美佐绪很聪明,而且不说场面话,虽然还只是个国中生,但奈央子听了仍是很高兴,“那你呢?”这时候反问对方应该是一种礼貌吧!
“不可以告诉别人喔!这件事我只对奈央子老师说。”美佐绪的表情变得很认真,压低声音说。
奈央子用力地点点头。
“我想当小说家。”
奈央子觉得很意外。美佐绪虽然常常看书,对艺术方面也很有兴趣,但她一直以为,对各方面都很优秀的美佐绪来说,这只是众多兴趣之一。她认为美佐绪应该会找一个社会地位高的工作,并同时兼顾兴趣。
“哦?你现在有写些什么了吗?”
“写了一些,不过很烂。”
“等我当了编辑后,你把作品拿给我看看,或许可以出书喔!”
“如果可以就太好了。”美佐绪露出微笑,接着又变得一脸认真,“其实,我只打算写一本书。”
“像玛格丽特·米契尔的《飘》那样吗?”
“不是那么壮阔的作品。我写的小说分成九九藏书
四章,是一个非常灰暗的故事。”
“纯文学吗?”
“没那么 了不起啦!说起来还满不好意思的,我要写的,是一本让人读完后会感到羞愧,自我厌恶到想死的一本书。”
“什么?”
“对,看过的人都会一个接一个地自杀。这些人房里的书桌上都会放着一本我的书。我的梦想,就是让所有人在我身后批评我:‘啊!又是这本书!你写的书又害死人了!’”
“这种想法好像不太正常。”
“有什么关系,反正只是梦想。”
第十二节
奈央子的回忆就此打住。
当她爬到坡道最顶端的瞭望台时,看见了一个绑马尾、穿深蓝色大衣的少女蹲在那里。她在哭吗?是美佐绪的朋友?还是林祥子的朋友?
栏杆还没修好。那里有一面以绳子吊起的白色铁制招牌,告诉民众这里近期即将施工。可能因为发生了这起不幸意外,所以主管单位决定将栏杆全部换新。栏杆周围摆满花束与点心,看上去仿佛一个祭坛。
奈央子一走近,少女便转过头来。她戴着眼镜,脸上长满雀斑,似乎想说些什么。
“你是美佐绪的朋友吗?”奈央子若无其事地问。
少女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站起来,看样子应该也藏书网 是西高的学生。
“是的,我们都是美术社社员,不过我是一年级的。请问,你该不会是美佐绪学姐的家教吧?”
“嗯,我从美佐绪上国中开始就当她的家教了。不过,我上大学后,只有在春.99lib. 假、暑假回老家时,才会当她的家教。美佐绪告诉过你?”
“是的。”
两人走近彼此,并肩坐在木制长凳上。一坐下去,一股寒意便从脚底传上来。
“太好了,还好你不是林同学的朋友。这样说虽然对死者很抱歉,可是我真的很怕她和她的朋友。”少女小声地说。
“你也认识林祥子吗?”
“我没和她说过话,但我常常在放学时看到她来找美佐绪学姐。她99lib.长得很漂亮,不过,或许是我对她有偏见,总觉得……”
听着少女的淡淡叙述,奈央子开始明白美佐绪为何会与这名少女很要好了,因为她直率、不矫揉造作,也不会勉强别人,是美佐绪最喜欢的那种女孩。同时,对少女的话深有同感的奈央子,也首次承认自己不知该如何与林祥子相处,明明没说过几次话,而且又是个头脑很好、给人印象不错、又容易亲近的女孩……
奈央子这时才发现,原来自己在害怕。那孩子给人一种莫名的恐惧,她是一旦下定决心,就会勇往直前,绝不退缩的人,然而,这其中却让人感到一种难以书喻的疯狂。虽然她很喜欢美佐绪,但那份好感似乎随时都会变质,令人不禁为之紧张。奈央子想起来了,她第一次见到林祥子时,脑中随即浮现那阵子跳楼身亡的偶像歌手。这位歌手死后没多久,许多青少年也跟着陆续自杀。曾有一篇报导写到,这位歌手是个非常认真努力的女孩,为了进演艺圈,她拚命念书,拿到第一名,成功达到父母为了阻止她而开出的条件。
奈央子重新体认到一件事——那女孩真的很可怕。
“当我听到美佐绪学姐死掉的消息时,我就在想,她是不是自杀的?”少女望向前方说。
奈央子大为惊讶,不禁转头看向少女。她仿佛正将沉淀在奈央子潜意识中的东西一一掏出来,因为她的想法与自己初闻噩耗时的想法,简直如出一辙。
“为什么?”奈央子藏起内心的惊讶,问少女。
“没什么特殊理由,就是这样觉得。美佐绪学姐不就是那种会突然消失的人吗?”
“是这样吗?虽然她的个性本来就比较淡泊寡欲,但我不觉得她是这种人。不过,我有半年多没看到她了,所以也不是很清楚。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姓野上,野上奈央子。”
“我是早坂,早坂咏子。”
“她最近是否在烦恼什么事?”
“这个……美佐绪学姐是三年级,所以很少到社团教室。我一个星期顶多看到她一次。”咏子放慢速度说。
第十三节
“彩虹、云,还是鸟?”
“咦?你说什么?”
“如果有来生,你想当什么?”许久没到社办的美佐绪坐在咏子旁边,在素描簿上画画,一边询问咏子。
“为什么选项是这三个?”
“我刚刚想到的。”
“你可以再说一次吗?”
“彩虹、云与鸟。”
“嗯……”咏子继续描绘石膏像的素描,思索着。
位于校园角落的木造美术教室已经开始变得昏暗了。美术教室有几个天窗,石膏与静物会因此产生细微的光影,美术社的社员都很喜欢这一点,因此在画素描时,即使天色开始变暗,也很少会有人开灯。
美术教室里只有咏子一个人,因为文化祭刚结束,所以不会有其他为了制作作品而留到很晚的学生。美佐绪一定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她进来时,并没有因为教室里只有咏子一人而惊讶。咏子轻轻点头打过招呼后,随即继续画自己的素描。99lib?
“咏子,有彩虹。”
“真的吗?”
咏子跟着望向窗外的美佐绪站了起来。应该是因为刚刚那场不合时节的午后雷雨吧!正在消散的云层中出现两道重叠的彩虹,仿佛划开了灰暗的天空。
“哇!真的。好久没看到彩虹了。”
“真美。”
“不论看几次,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可是有一点恐怖。”
两人眺望彩虹一会儿后,便回到位子坐下,各自拿起炭笔与铅笔继续作画。美佐绪就是在此时向咏子提出那个问题。
“我想当鸟,因为可以自由地到处飞翔。”咏子稍稍思考后回答。
“美佐绪学姐,你呢?”
“我本来不知道要选彩虹还是云,最后决定选彩虹。”
“彩虹?”
“不好吗?彩虹总是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而且它只有优点,不但美丽,又神秘,也不会留下烂摊子。”
“嗯……”
“而且,听说彩虹是个不吉祥的东西。从前的人好像都将彩虹当成一种恶兆。”
“恶兆?”
“就是不吉祥的预兆,所以最适合我这种瘟神了。”
“怎么会?”
“真的、真的。”
美佐绪常99lib.会这样自嘲,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会变得消沉。一开始还不习惯时,咏子总是会跟着她一起消沉,后来,咏子找到一个能轻易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假装没发现美佐绪的自嘲,她就能不受影响。这么一来,美佐绪也会靠自己的力量将心情立刻调整回来。然而,此时的美佐绪却依然情绪低落,迟迟没恢复。这令咏子很担心。
“美佐绪学姐,要不要喝点即溶咖啡?天色也暗了,开灯好吗?”
“啊,嗯。”美佐绪猛然回神,抬起了头。
她终于“回来”了。
“太好了,其实我买了甜甜圈过来,准备在这里吃的。”美佐绪说。
“哇!我可以一起吃吗?”
“当然可以。”
率真的咏子站起来去泡咖啡,然后倒入两个马克杯里,回到位子上。看到美佐绪打开的包装后,她吓了一跳。
大盒子里装了好几种甜甜圈,全都是咏子喜欢的口味,而且还是在车站前的那间大甜甜圈店买的。
“美佐绪学姐,你是特地跑到车站那边买的吗?”
“什么?喔,对啊!因为我突然很想吃。”
“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幸好我今天有留下来画画。”
咏子高兴地大口咬着甜甜圈,同时也感到些许不安。
她觉得美佐绪仿佛是专程来向她告别。
第十四节
听完咏子这番话后,奈央子也开始疑惑了。
美佐绪早有预感自己会死吗?她是否想过自己会怎么死?是自杀吗?那林祥子又是怎么被牵扯进来的?如果死的只有美佐绪一人,自杀的说法也许还行得通。可是,祥子呢?为什么连她也一起死了?
两人的死亡愈来愈离奇,愈想愈令人不解。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谜团,一切只是两名消沉的少女不幸发生意外。“不幸”本来就会在一个人低潮时趁隙而入。
另一方面,奈央子也得到了一些收获。彩虹、云与鸟——原来这几个词曾出现在美佐绪与咏子的对话中,笔记本的标题很明显就是从这里来的。这也能证明,这本笔记本确实是美佐绪写的。
“如果有99lib?来生”——这句话本身就隐含了死亡的气息。不论起因为何,总之,两人的死就是最后的结果。
“——栏杆”咏子突然开口。
“什么?”奈央子一阵困惑。
“她们为什么会从那边跌下去?”咏子茫然望向栏杆的损毁处。
“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野上小姐,你不也是西高毕业的,你不知道吗?这个破旧的栏杆在我们学校很有名,大家都知道这里很危险。”咏子瞪大了眼睛看奈央子。
“咦?我都不知道。”
“原来如此,果然有人知道,有人不知道。知道的应该都是西高运动社团的学生吧!他们都会来这个公园跑步或训练,而这个瞭望台给人感觉既舒适,视野又好,会让人不自觉地想靠在栏杆上。可是,这个栏杆老旧得随时有可能断掉,所以听说历届学长姐都会提醒学弟妹,绝对不能靠在栏杆上。”
“原来如此。”奈央子心中忽然冒出一个疑问,“美佐绪知道这件事吗?”
“我不清楚。因为我哥哥是棒球队的,所以我知道这件事。嗯,我想想……美佐绪学姐曾交过一个田径队的男朋友,所以她可能会知道。”咏子立刻了解这个问题背后的意义。
“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他受的打击应该不小吧?”
“可是,他们好像之前就分手了,美佐绪学姐不是很认真。”咏子的语气依然平淡。
其实美佐绪几乎没有与奈央子聊到关于恋爱的事,就连抽象的话题也会避免聊得太具体,因为奈央子同时还扮演了心理谘商师的角色,有向美佐绪母亲报告的义务。为了避免造成她的负担,所以美佐绪会刻意避开一些会让奈央子为难的话题。但是,老实说,美佐绪不愿与奈央子畅谈同性之间最令人感兴趣的话题,其实让奈央子有点受伤。但这就是美佐绪,一个谨慎细心的孩子,会针对不同对象,严密划分谈话的界线。
“美佐绪平常与谁比较要好?”
“不清楚。她老是独来独往,虽然好像与某一群女生还不错,但那感觉上只是为了方便行事。不只男生,学姐其实也很受女生欢迎,她给人的感觉就是那样。”咏子歪着头说。
“方便行事”——奈央子不禁苦笑,这的确很像美佐绪的行事风格。
咏子的话透露了不少事,如果美佐绪不知道栏杆的事,那么,这起事件就是一桩意外了。但是如果她知道呢?这样一来,自杀的可能性就提高了。不过,到底要如何才能得知,美佐绪究竟知99lib?不知道栏杆很危险?
第十五节
“妈妈,我去一下书店。”
早春的某日,林祥子穿上大衣走出家门。现在还不到换春装的时候。
乘风飞舞的雪片飘过眼前,离春天来临还有一段时间吧!
不过,就要升上二年级了,不仅要面临第一次的升学辅导,还必须准备参考书才行。
祥子呼出一口气,从车库里牵出脚踏车。
祥子很好胜,从小到大,为了拿第一,不论做什么事都比别人认真。她的个性就是这样,任何事没有做到最好,她就不会满足。
祥子知道自己已经拥有很多东西了,她也知道,自己就是大家口中的“幸福的女孩”。但她也隐约察觉了一件事,虽然她从未说出口,甚至从未在心里想过,但从懂事开始,她就知道自己欠缺了某种决定性的东西,但她不知道那究竟是99lib.什么。这件事就像个诅咒,仿佛只要一说出口,就会成为可怕的事实。祥子非常害怕这份诅咒,为了继续当“幸福的女孩”,她绝不允许自己失败。
祥子牵出脚踏车,凝视地面。
没有人知道我是多么拚命地在战藏书网斗,没有人知道我为了保护自己纯净的世界,费尽了多少苦心。因为,要是不小心染上了污渍,我的世界将就此崩溃。
脚踏车的轮子转动,发出轻微声响。
我绝对要努力用功,一定要考上东京的K大英文系。祥子想像自己优雅漫步在K大校园的情景——到时候,我要化一个很棒的妆,我的皮肤很白,又有透明感,只要化个淡妆,看起来就会很有韵味。我在大学社团里一定会很受欢迎,那时我一定要交一个比广田还棒的男朋友。
祥子一直想将那份痛楚推出意识外,然而,它却用令人意想不到的力道,紧紧束缚祥子的心。当祥子被广田启辅拒绝时,她仿佛受到天崩地裂般的打击,因此至今她依然无法相信自己被拒绝的事实。
当心中的屈辱与厌恶的记忆即将苏醒时,祥子就会慌忙心想:“广田是个怪人。”若非如此,她根本无法理解他的言行。
从玄关到大门的石板路旁,种了一排椿树。祥子牵着脚踏车前进,努力想转移思绪。她推开那扇与肩同高的铁门,把脚踏车牵出门时——
“你好,林祥子同学。”
一个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那是一个爽朗,却又充满胆怯的声音。
祥子看向声音来源。
一名令人惊艳的美丽少女就站在那儿。
她穿着黑色的海军外套,围了一条灰底白点的围巾,脚上是绿色菱格纹的袜子搭上黑色帆船鞋,她就像一根竹子似的直挺挺站着。
雪片在她充满光泽的黑发上飘舞。她的脸颊因寒冷而冻得发红,形状优美的眉毛下,一双柔和、宛如金鱼似的黑色眼睛正望着祥子。
少女向自己打了招呼,却又露出诧异的神情。祥子发现,那是因为自己的表情实在是太惊讶了。
之后,两人对望了莫约五秒钟。
少女向后退了一步,依依不舍地看着祥子,最后转身小跑步离开。
祥子无法移动分毫,如雪片般消逝在眼前的少女残像,已深深烙印在她脑海。
第十六节
“抱歉,请问广田学长在吗?”
下课钟一响,咏子随即冲出自己教室,飞奔至楼上的教室,朝坐在最后一排、正在收拾书包的男生问。
“广田?你找他干嘛?那家伙已经死了。”
“咦?”
“他和筱田美佐绪一起死了。”
“他今天该不会请假吧?”
“不,他已经走了。你去操场找找看吧!他每天都会跑个一百公里。”
十二月中旬的操场就与冰箱一样冷。
高空底下的薄云画出了一道弧线,云的下方有个白色的足球球门被扔在那儿,还有一个黑色影子默默地在直线上移动。
“广田学长——”
咏子在操场一隅大叫,但影子没有停下来。
“广田学长——我有事要拜托你——”
咏子不顾形象,拚命挥手大喊,野上奈央子已经在咖啡厅等着了。
影子终于注意到咏子了。咏子看见他将头转向这边,停了下来,似乎在确认咏子到底是不是在向他挥手。他不再顺着跑道,而是从对角线穿过操场,跑向咏子。
“干嘛?你是谁?”
咏子看着跑到自己面前的少年,内心揪了一下。
少年双眼凹陷无神,脸颊瘦削,面色如土。本来一个机敏又有活力的人,如今却变得如此憔悴,看来可怜兮兮的。
他是真的喜欢美佐绪学姐。
咏子感到心痛,同时也觉得很羡慕。明明美佐绪学姐都不是真心与男生交往,明明她早已不在人世了……
“我是一年六班的,我叫早坂。我与美佐绪学姐一样是美术社的。学姐有一位从东京来的朋友,想请问学长一些问题。”
当咏子说出美佐绪三个字的瞬间,启辅的眼神99lib?立刻暗了下去。
“为什么要问我?”他别开脸说,声音低沉。
“你和学姐交往过,不是吗?学姐的朋友在车站后面的‘时计屋’等你。”咏子费尽心思想说服他。
“美佐绪最后一个男友不是我。”
“她叫野上奈央子,你应该有听学姐提过吧?她现在是大学生,从学姐念国中开始,一直是学姐的家教。她说自己手上有学姐的遗书。”
“遗书?”启辅迅速反应过来,眼神里带有仿佛能刺穿人心的光芒。
“没错。”咏子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我觉得那应该是遗书。”
第十七节
停放的脚踏车与正要回家的人们构成黄昏专属的喧嚣,包围了车站后面的街道。在有如迷宫往四面八方延伸的餐饮街一隅,有一间位于面包店二楼,布置成山中小屋风格的咖啡厅。
启辅闻着可乐饼与烤鸡肉的香味,一脸紧张,咚咚咚地爬上通往咖啡厅的楼梯。
咏子确定启辅真的愿意前往咖啡厅后,稍微叙述了奈央子的外貌,便独自回家了。
启辅推开门的同时,一阵叮叮当当的清脆声音响起。
启辅吞了一口口水,环顾店内。店里每张桌子之间都用一片木墙隔起,不在店里走一圈,便无法看到每位客人的长相。接着,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位短发、身材娇小、穿黑色高领毛衣的女性背影上。没错,她一定就是野上奈央子。启辅紧张99lib?地小跑步到桌旁。
“请问是野上小姐吗?”
这名女子抬起头。因为咏子说她是大学生,所以启辅以为对方是一位成熟的女子,没想到她却有一张稚气的脸,身材十99lib?分瘦小,脸上也没怎么化妆。
“你就是广田启辅?”
然而,她一开口,两人眼神交会后,启辅便感受到年长者的坚强与稳重。低沉冷静的声音让启辅有种莫名的被救赎感。
“听说你手上有美佐绪的遗书?”启辅点了一杯美式咖啡,急切地问。
“我还不能确定是不是遗书,但可以确定这是美佐绪死前没多久才寄给我的。”
奈央子的语气平静,仔细观察眼前的少年,心想,他真是一个很棒的男孩子。
每个少女在心中描绘的俊俏男孩,大概就像他这样吧!敏锐、会打扮、纯真、有点危险,并结合了冷酷与热情两种面向。富有挑战性的细长眼睛与双颊瘦削的鲜明五官,令那种印象更明显。拥有冷静自持的气质与直截了当的率直个性,正是他的魅力所在。他一定很受女孩子欢迎,不知道有多少女孩会站在远处看他跑步?突然,高中那段稚嫩恋情的回忆浮上心头,奈央子觉得有点感伤。他现在在哪里?又在做些什么?
“快拿给我看。”
奈央子听到他的催促才回过神来。在来这里之前,奈央子本来还很犹豫到底要不要把笔记本给启辅看,但是,当她看到眼前这位少年后,便决定给他看了,而且,就算不拿出来,他也会追究到底。于是,奈央子默默拿出笔记本,递给他。
启辅脸色发青地接过,战战兢兢地翻开封面。
“这是什么?什么是‘彩虹、云与鸟’?”
奈央子将咏子的话转述一次。
“如果有来生——”启辅一瞬间哑口无言。
奈央子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
“啊……”启辅慢慢翻页,轻柔地抚摸钢笔字迹,低声呢喃,“这是美佐绪的字。”
这一刻,他的脑海里一定浮现了美佐绪的各种表情吧!虽然令人不忍,但是看到这个充满魅力的少年内心受到创伤,竟令奈央子产生一种残酷的喜悦。奈央子在心中皱眉,觉得自己真是个讨人厌的家伙。
“美佐绪曾经寄信给你吗?”
“没有。她绝对不会写信给男生。她曾说过,将自己的字留在男生那边,感觉很恶心。”启辅很确定地摇摇头。
奈央子心想,这的确很像美佐绪的作风。
“美佐绪的成绩很好,而我老是跟不上进度,却仍将国立大学的理工科系当作第一志愿,所以常叫美佐绪教我化学与数学。她在教我功课的时候超可怕的,都会骂我‘废人’、‘你有没有大脑啊’、‘亏你还考得上高中’之类的话。你不是美佐绪的家教吗?你的头脑一定很好吧?”启辅仿佛突然想到似的,天真地看着奈央子。
解除了戒心的少年看起来意外地可爱。奈央子不禁苦笑。
“是因为她愿意让我教,所以我才能当她的家教。另外,我是私立大学文科系的。”
“哦。”
几句轻松的交谈后,启辅似乎比较放松了。刚拿到笔记本的那种异样紧张感已消失无踪,他将笔记本稍微拿远一点,以便好好端详美佐绪的字。启辅喝着咖啡,同时仔细读着笔记本里的一字一句。他有时会抬起头,带着锐利的眼神陷入沉思,如入无人之境。
奈央子在一旁等启辅看完,心想,他的表情真是令人百看不厌,明明只差五岁,为什么我会失去了那么多表情?
启辅的眼睛盯着最后一页,过了一会儿后,他抬起头,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看奈央子。
“如何?”
“嗯——”启辅粗鲁地抓抓头,啜饮所剩无几的咖啡,随手指了指笔记本,“这个的确很像她写的,却不像她的作风。”
“怎么说?”
“留下这本笔记本实在不像美佐绪会做的事。而且,如果真是美佐绪写的,应该会更平淡一点。你不觉得里面的文章写得不够好吗?重要的地方都写得很含糊,很明显是想隐瞒什么,不是吗?”
“是这样吗?”
“没错。”
启辅的话出乎奈央子意料之外。奈央子知道美佐绪的梦想是成为一名作家,所以她一直站在文学的角度来看笔记本的内容,思索这是虚构抑或写实,至于留下这本笔记的目的,她却从来没想过。
“她到底想隐瞒什么呢?”奈央子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
“我不知道。我大概连美佐绪的十分之一都不了解吧!”启辅露出了感伤的表情。
“大家都一样,连我也是。”奈央子有点生气,每个认识美佐绪的人都一样不了解她。
“不过,看了这本笔记本后,我才发现一件事。”启辅再次翻阅笔记本,“美佐绪心中应该有很沉重的自卑感吧?”
“自卑感?”奈央子觉得这是与美佐绪最沾不上边的一个词。
“该说是自卑感,还是某种深层的烦恼?总之,这种老掉牙的形容词很难形容啦!”
奈央子看见启辅露出的焦躁神情后,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没错。美佐绪的心底某处,的确有个像无底深渊的东西。
假设每天必经的路旁有一个大洞。这个洞很深、很危险,掉下去就算摔死也不令人意外。一开始总是会小心翼翼地从它旁边经过,但日子一久,便会渐渐习惯它,到最后变成不会意识到它的存在,仿佛一开始就没有这个大洞。
但是,这个洞一直都在,深度也一样那么深,说不定又因为下雨侵蚀而变得更深,然后一些垃圾都在不知不觉中往洞里丢。
美佐绪从来不会隐瞒自己心中的无底深渊,似乎还常将“我的心里有个洞”这句话放在嘴边。但就是因为她总是理所当然的样子,所以才没人注意到。
奈央子开始讨厌起自己——这男孩观察得比我还要深入,我这样有办法当一个编辑吗?我必须更谦虚,更用心地阅读文章才行。
忽然,奈央子想起了最初的目的。
“对了,你有对美佐绪提过栏杆的事吗?”
“栏杆?”
“就是城址公园的栏杆很危险的事。”奈央子再度转述咏子的话,“你也知道吗?”
“知道,但我没有特别注意过。”启辅点点头说,“因为它看不出来有那么危险,而且还重新油漆过。那里每年夏天都会有很多观光客,一直以来都没发生意外,实在让人觉得很不可思议。”
“美佐绪知道栏杆很危险的事吗?”
启辅歪着头,皱起眉,拚命回想。
美佐绪不是会大肆宣传自己有男友的人。如果两人在城址公园之类的地方散步,就好像对大家炫耀说:“我们在约会。”所以她不喜欢这一类的约会,另外,她也很讨厌两人一起去咖啡厅。她最喜欢的,是在大家都会快步走过的乏味景色中,与男友并肩散步。
你不觉得可以一直走下去是一件很棒的事吗?如果能与喜欢的人一起散步走过一生,那该有多好。不吃不睡,不读书不工作,只是一直走下去,不论白天黑夜,都一路欣赏风景,一路走着。不会感到疲惫,就这样永远走下去——
美佐绪鲜少提到“永远”,那正是其中的一次——虽然她比任何人都不相信这两个字。
启辅不知不觉地沉浸在回忆中,他赶紧把自己拉回来,继续在记忆里搜寻。启辅不记得他曾告诉过美佐绪栏杆很危险的事,可是,他好像对其他人说过……
突然间,另一个记忆苏醒了。
第十八节
“从这里摔下去会不会死?”
林祥子一脸害怕地从栏杆往下窥探。
那是秋天的黄昏,冷飕飕的风从崖下吹上来。这里是市内最高的地方,从这里能将盆地内的整个市区景色尽收眼底。
“应该会。”启辅毫不犹豫九九藏书地回答。
“你真无情。啊!你看,那边有——”祥子回头,娇嗔地看了启辅一眼。
“喂!不可以靠在栏杆上!”启辅慌忙拉住想靠住栏杆,探身眺望的祥子,“这个栏杆很危险!你看,这里已经摇摇晃晃的了。”
祥子被启辅一拉,吓了一跳。仔细看,原本想靠上去的地方已经整个弯曲变形,而且还在摇晃,最底部也锈蚀成铁褐色,上面还有许多细小裂痕。这里的栏杆都被腐蚀得破破烂烂了,而且还有部分已从地面脱落。
“讨厌!好可怕。”祥子看了以后脸色发青,终于理解自己刚才做了多危险的事。
“这个栏杆从以前就破破烂烂的了。”
“我都不知道。”
祥子从栏杆那里跳到启辅身边,紧贴在他身上。启辅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从祥子主动提出要与启辅交往后,已经过了一个月。这段时间里,两人只见过几次面,而启辅对自己正与女生交往的事,也还没有什么其实感。
高一那年暑假即将接近尾声的某一天,他突然接到一通电话——‘我叫林祥子,是志村女子高中一年级的学生,能不能99lib.请你跟我交往?’
启辅对这么直接、毫不掩饰的话吓了一跳,与她见面后,又被她有如洋娃娃般的可爱外貌吓了第二次。她是市内有名的志村女子高中数一数二的美女,光这一点就让启辅雀跃不已。看到朋友们羡慕的表情,启辅想过,自己或许非常幸运。
林祥子是个无畏无惧、头脑聪明的人。她身上散发的力量压过启辅,主导了一切。她的个性非常积极,以“男女之间交往就是这么一回事”的论调逼近启辅,而启辅在什么都还搞不清楚的情况下,就与她上床了。
在时序即将入冬之际,启辅开始模糊地觉得:“这样是不是怪怪的?”他开始怀疑,这个女孩子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
不,还不如说,林祥子其实是很男性化的女孩。启辅甚至自嘲地想,林祥子比自己还要有男子气概。而且,自从两人开始交往后,林祥子便拚命想从他身上榨取利益,他的身份纯粹只是“林祥子的东西”。在林祥子的脑中,有个《理想交往方式》的范本,她觉得凡事都得照这个范本来走。这就像买了一台新电视,然后依照说明书,一项项地将所有可99lib?以调整的选项全都测试过一遍。
我不喜欢这个女孩子——某天启辅送她回家后,做出了这个结论,并在心里扎了根。
这个结论,是在祥子走进门,站在玄关对自己轻轻挥手的那一瞬间确定的。纵使她依然惹人怜爱,对他的笑容依然完美得有如杂志上的偶像明星,他却发觉自己对这个女孩一点兴趣也没有。而且,这个女孩很可能也不喜欢他。完全清醒的启辅,望着紧闭的门扉。
但是,当启辅将心里的想法告诉祥子时,祥子的愤怒却远超过启辅的想像。
祥子以往散发出的耀眼光芒瞬间化成炽热的火焰。她的脸色铁青,瞪大的双眼从浅褐色变成了白色。
启辅感到恐惧,他就像看到一个从没看过,也不该看的东西,感觉一点都不真实。
祥子劈头就说——
“你厌倦了我的身体,对不对?”
这次换启辅目瞪口呆,她到底在说什么?
“我没说错吧?你有了别的女人,对不对?”
启辅哑口无言,这些话的确是眼前这个女孩说出来的,没错吧?
“太过分了,你真是太过分了!”
祥子的眼中涌出悔恨的泪水。启辅发现,她是因为太过愤怒,一99lib?时想不出咒骂启辅的话,所以才流下不甘心的泪。
“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祥子丢下这句话,掉头就走,娇小的背影因愤怒与屈辱而不住颤抖。启辅花了好一会儿才理解眼前这一幕如暴风呼啸而过的光景。
她是不是连续剧看太多了——启辅独自踏上回家的路,苦笑地心想。
那一段像从哪听来的三流台词一定也是她从某个范本里挑出来的。不过,她的范本未免也太俗不可耐了。启辅感到心寒,看起来那么有气质的女孩都这样了,那其他人怎么办?
就在启辅还有一丝感伤时,第二天,祥子便对他展开了纠缠不休的反击。
一开始是电话。祥子打来时,会先用不带感情的声音说:“麻烦请启辅听电话。”他接过后,接下来就是一连串的责难,以及不断重复的怨言。
能骂的都骂完后,她还是持续打电话来,却从不出声。此时,她的执拗开始令启辅感到害怕。而当母亲觉得不安,父亲也开始生气后,她终于不再打电话来了。
然后,她开始寄信给启辅。信中尽是责难启辅的字句,并将启辅写成一个既差劲又卑劣的人,说自己被启辅当成泄欲对象,而那份恨意与辛酸全在信中表露无遗。
启辅再次对她心中的范本感到不悦,但他也知道,若在此时有所回应,一切就完了,所以他只好默默承受攻击,等待风暴过去。
在分手两个月后,祥子终于停止所有动作。
第十九节
“美佐绪不知道,但林祥子知道。”启辅面无表情地回答。
“什么?林祥子知道?”奈九九藏书央子对这个预期外的答案感到惊讶,“你为什么会知道?”
虽然这是想当然尔的问题,但启辅还是皱了皱眉头。
“去年秋天,我曾与林祥子交往过一阵子。”他的声音极小,仿佛在说一件忌讳的事。
“你和林祥子?”奈央子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启辅尴尬得脸都红了,“你这样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很轻浮。当初是林祥子主动提出要与我交往的。那是我的初恋,但过程一点都不顺利。”
“原来如此。”
不过,奈央子仍然有点觉得被背叛了。现在的女孩都很积极,.99lib.或许如今已不流行站在远处偷看心仪的男孩了吧!像林祥子这么可爱的女孩主动提出交往,应该不会有人笨到拒绝她。就算是禁欲主义者,男人就是男人。没办法,这就是年轻人——奈央子突然觉得自己老了。
“是我告诉林祥子栏杆很危险。是她杀死美佐绪的。”
“那为什么林祥子也死了?”
“你认识那个女的吗?她只要一生起气来就会这样——”启辅伸出双手放在太阳穴两边,将手掌往前推出去,“完全看不到四周的东西。她一定是在推落美佐绪时,力道没控制好,所以自己也跟着掉下去了。”
“嗯……”
“而且美佐绪死前曾经说过,有一个女人很恨她,她搞不好会被那个女人给杀死。”
“美佐绪这么说?”
“没错。”
奈央子不解地沉思。同样是死,美佐绪的死亡却出现了各种可能性。是自杀?还是他杀?这是一场很不像美佐绪的表演,美佐绪到底想说什么?
“你是在知道她们是异母姐妹的情形下与她们交往的吗?”
“怎么可能!别开玩笑了!”启辅慌忙挥手澄清,“我与美佐绪交往一阵子之后,才知道这件事。是有一次美佐绪自己说溜了嘴,说她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一开始,她还不肯说她妹妹是谁,当我知道是林祥子时,真的吓了一大跳。”
“说得也是。那么,美佐绪知道你会经与?99lib.林祥子交往吗?”
“天晓得。在知道林祥子是美佐绪的妹妹时,我曾不小心说出来,但她的反应只是‘喔?是吗’。搞不好她早就知道了,毕竟这世界这么小。”
“嗯,很多事愈想隐瞒,就愈容易被发现。”
“没错。”
第二十节
启辅最初以为是影印机坏了。
因为那个少女就在影印机前,动也不动地凝视出纸匣。
因为她就静止在那里,启辅觉得很奇怪。他在一旁等着要印杂志,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影印机坏了吗?”启辅用带九九藏书点责难的语气低声问。
少女闻言,缓缓抬起头,她的脸色发青,黑眸睁得大大的,额头还冒着汗。
启辅见状立刻后退一步,心想,她身体不舒服吗?
“你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去叫人来?”
“——什么?啊!抱歉,我是因为突然站起来,所以有点晕。没关系,我坐一下就好了,你请用吧!”
少女向启辅鞠了个躬,从旁边的出纸匣拿出印好的东西,阖上报纸的缩印版,蹒跚地走到书架后的黑色小沙发,好像很疲累。
影印完,正想回家时,启辅忽然对那名抱头坐在即将闭馆的图书馆一角,仿佛已变成墙壁一部分的少女很感兴趣。她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启辅在附近徘徊了一下子,慢慢接近少女。
“你没事吧?要不要我帮你叫车?”他小声地问。
少女起身,她的脸色依旧很差,但已比刚才冷静多了。
“不用了,我真的没事。谢谢你,我再休息一下就好了。”
少女扶着墙壁,呼地吐了一口气,暗示启辅可以离开了。她那双美丽的黑瞳越过了他,看着他身后的空间。
即使如此,启辅仍在附近徘徊。不知为何,他就是无法离开这名少女。启辅轻轻在少女身旁坐下,并尽量坐在椅子最边缘。他本以为少女会表示反感,她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直直地望向前方。
端整的五官,长长的睫毛,亮丽有99lib.光泽的秀发。
启辅.99lib.t>偷偷打量少女——我看过她,她比我大。虽然他记得她是因为她很漂亮,但她身上那种成熟又冷淡的感觉才是真正让他印象深刻的原因。
启辅安静地坐着,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而且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坐下。
“你是田径队的吧?”
一个冷静的声音突然问。启辅吓了一跳,看向少女。一双深沉又聪敏的黑色眼眸正凝视自己。在这种距离、被这双眼睛这样凝视,要不慌乱都很难。
“没错,你怎么知道?”启辅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若无其事地答。
“因为田径队常常在练习,而且你又很显眼。你知道你很受女孩子欢迎吗?”
启辅对她那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与直接的说话方式感到惊讶。他本来还以为她应该是个更尖锐、更严肃的女孩。
“我不知道。”
“是吗?”
“我是一年级的。”
“我是从四月开始就没事的准考生。”
少女点点头。从毕业典礼结束到春假之间,有一段空白时期。这是两个年级等待新生进入的季节。少女拿起提包,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启辅很自然地迅速跟着站起,扶住她的手臂。少女手臂的柔软细致让他吃了一惊。
“我没事了,谢谢你。你是?”
少女露出提问的表情,启辅这才发觉,她是在问自己的名字。
“启辅。广田启辅。”
“谢谢你,广田。”少女微微笑了笑,点点头。
“那你的名字……”
“我叫筱田。筱田美佐绪。”
第二十一节
“可是,据我所知,美佐绪与林祥子的感情很好,很难想像那是装出来的。”奈央子想起两人有如共犯的表情。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启辅的手指99lib.交错,抵在下颚。
“今年春假,大概是四月的第一个.99lib.礼拜。就是美佐绪决定告诉林祥子她们是姐妹的时候。笔记本里记载的八月的旅行,一定就是决定性的关键,你觉得呢?这一句‘S大概永远不会原谅我了’如果只是单纯的个性不合,应该不会闹成这样。”
“可是,好不容易与自己的亲姐妹相认,怎么会这么轻易决裂?她们两个的确都很固执,就算起了什么冲突也不意外。但是,她们真的会这么恨对方吗?我和我姐姐差了几岁,姐弟感情还算不错,不过藏书网,从我朋友的经验来看,感情不好的兄弟姐妹,好像真的关系很差,有人甚至会认真地说:‘要是那家伙不在这世上就好了。’”
“这是所谓的‘近亲憎恶’吗?不过,如果个性不合,一开始就会发现了。美佐绪虽然很成熟,却很诚实,如果她一开始就发现她们两人个性不合,应该会若无其事地走开才对。”
事实上,那时奈央子心中浮现了一件她很肯定的事。
正值青春期、原本感情很好的女孩们,突然决裂的最大理由——就是男孩子。
青春期的两个女孩一起旅行,一定会聊到有关恋爱或男友的事。两个同父异母姐妹首次一起过夜,而且都是既漂亮又受欢迎的女孩,这个话题当然很适合她们促膝长谈了。
如果眼前这名少年就是她们决裂的理由呢?奈央子注视启辅的眼光带有些许恶意。这男孩应该很值得让两名美少女为他起争执,而且,只要有对手出现,这男孩的存在就会更特别。她们两人的纠葛到底有多深?
两人对彼此的欣赏渐渐转变为嫉妒、羡慕与猜疑。对一个青春期的女孩来说,要承认自己心中涌现的丑陋情感是非常困难的,更何况是一直以来就备受羡慕的两人。这场比赛从一开始就分出胜负了,祥子早已失败,现在拥有他的人是美佐绪。就算两人站在同样的起跑点上,启辅也一定会选择美佐绪。所以,如果祥子的个性真如启辅.99lib?所言,那她对美佐绪的感情会由爱转恨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奈央子忽然有点羡慕身在复杂情爱纠葛中的两人。对她这个过着平淡安稳的人生,只经历过诚实爱情的女人来说,这种在高中便能体验到戏剧化感情的人生,其实是一种未知。
“她们两人似乎有去旅行,你知道她们要去哪吗?”
“这么说来,我好像有看过她的火车时刻表。”
第二十二节
美佐绪与启辅约好,考完期末考后一起去看电影。
市公所后面那间有名的电影院里,一半以上的座位都被大学生以及看起来像是从事自由业的中年男子给坐满了,高中 生似乎只有美佐绪和启辅两人。
他们是因为美佐绪想看才来的,不过,听着像在擤鼻涕似的法语,再加上前一晚为了准备期末考而熬夜的关系,启辅没多久就睡着了。当启辅醒来时,大荧幕里的厚嘴唇男子正将炸药绑在自己头上,看起来就像戴上一个橘色的方形面具。启辅看了美佐绪一眼,发现她正脸色苍白地紧盯荧幕,像被冻僵似的动也不动。启辅忽然清醒,心想,现在正是电影的高潮吗?
一阵爆炸声响起,山崖上冒出黑烟。镜头顺势拉九九藏书到山崖下的海面上。画面上是无际的水平线,有一对男女正在低语,字幕随之出现。
——我找到了。
——找到了什么?
——永远。
——与海合为一体。
——太阳与海合为一体。
电影落幕,灯光亮起。启辅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美佐绪则用力叹了一口气。虽然启辅很介意美佐绪刚才的严肃表情,但一看到99lib?电影院外的明亮日光,立刻就忘了这件事。初夏星期六的午后,街道仿佛正悠闲地沉睡。
“肚子好饿,去吃点东西吧!”
“我想吃拉面。”
“这么热的天气?真受不了你,那我吃中华凉面好了。”
两人走进一间离市中心有点距离,因为正值非用餐时间而空无一人的拉面店。
启辅用足以列入纪录的速度喝完豚骨拉.99lib. 面的汤,拿来邻座的漫画杂志看了起来。他不经意地看了美佐绪一眼,发现她正默默吃着中华凉面,并翻看随身版的火车时刻表。
“美佐绪,你要出去玩吗?你这个准考生还真悠闲。”
听说美佐绪原本就打算参加推荐甄试。看她优异的成绩,几乎能笃定一定有学校可念。
“只去两、三天,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趟旅行很重要。”
“很重要?你要跟谁去?”
“跟家人。”
虽然美佐绪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但一听到她用“家人”这个词,启辅就知道她指的是林祥子。如果是与她母亲,美佐绪就会直接说:“与我妈妈。”
“你们要去哪里?”启辅喝了口水,开口问。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但只要是关于林祥子的话题,还是会令他觉得不舒服。
“新泻。”
“又要去新泻?为什么?”
“我要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
“很重要的人?谁?”
美佐绪的表情有一点像在开玩笑。
“一个已经不在这世上的人。”
第二十三节
听完启辅的话,奈央子瞪大了眼。气氛突然变得很具真实感。
原来!原来如此!为什么我之前一直没发现?
“怎么了吗?”启辅发现奈央子的表情变了,疑惑地问。
“启辅,假设你也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兄弟。你长到这么大,都不知道有这件事,直到今天才与他见面,你们一定会有许多话想向对方说,譬如自己的近况等等,而且会很努力地想了解对方吧?”
“然后呢?”启辅只是愣愣地听她说。
“接下来,你们两个的话题会是什么?”
“接下来的话题?”
“没错。一开始一定多少都会有点戒心,所以你们一定会想办法探出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与自己99lib?
有没有利害关系,不是吗?等这段时间过了之后,两人便达成共识,建立彼此的信赖关系。那么,接下来,你会想与你的兄弟去做什么事?”
“做什么事?”启辅一脸99lib.茫然,侧头不断思考。
难道男孩子不会这样吗?一瞬间,奈央子对自己的想法失去了信心。如果是女孩子,一定立刻就能想到。
“想不出来?下一个话题就是两人的父亲!”九九藏书
启辅这才恍然大悟。
“她们的父亲是同一个人,这么想应该很自然吧!再加上如果他已经不在这世上了……”说着说着,奈央子愈来愈有把握,她将身体前倾,“美佐绪她们,是去扫她们父亲的墓。”
第二十四节
盛开的樱花就像不断涌现的云朵。
“你看!美佐绪,好漂亮!貭的是樱花雨!”
清晨的晴朗天空下,堤防边的一整排樱花正迎向盛开的时节。
“哇!好美!这都是专属于我们的!好舒服!”
祥子往前跑出,用手接住从堤防上翩翩飘落的?99lib?t>白色花瓣。
站在早晨清澈的空气中、抬头仰望樱树的祥子,.99lib.看起来就像一幅画。
“我算得很准吧!果然是今天盛开。”
美佐绪拂开几99lib.乎要将四周染成一片雪白的樱花雨,慢慢走向祥子。她们两人约好,在樱花盛开的美景被全家出动的游客或醉汉破坏之前,赶紧先来赏花。于是她们约在上学前碰面,然后一起来这个河边的赏樱胜地。
祥子会突然若无其事地对自己说过一件事。
那一99lib.天,一件全新的白色连身洋装,被自己的血弄脏了的那件事。
我不会原谅自己。竟然弄脏特地为那一天准备的洋装,我绝不会原谅自己。
风起。樱花飞舞。
美佐绪看着祥子那兴奋无比的背影,忽然失去了方向感。
这个白色的空间是什么?我现在在哪里?我走到什么地方了?
美佐绪将拂到脸上的头发拨开,飘扬的长发还掺杂了几片花瓣。
这是——雪?
时光回到那一天了吗?第一次与祥子四目交接的三月。
你好,林祥子同学。
白雪纷飞。不,这是樱花。我正与祥子一起赏花。我与有血缘关系的妹妹,一起走在春天的堤防上。
这股骚动是什么?这片景色美丽得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
“美佐绪!”
妹妹在远方挥手。她那美丽动人的笑容是对我展现的。为什么她要对我这种人微笑?
怎么回事?怎么可能会有这么美的风景?我怎么可能会这么幸福?还是,我已经什么都弄不清楚了?
“等到放暑假,我们一定要一起去扫墓!”
等着美佐绪追上的祥子挨近美佐绪身边,勾起她的手臂。
“嗯。”
美佐绪的母亲几乎没对她提过父亲的事,家里也没有父亲的照片。他们离婚时,母亲似乎伤透了心,至今仍憎恨父亲,却也无法忘怀。然而,美佐绪却花了好几年偷偷打听父亲老家的住址与埋葬父亲的寺庙。她从母亲的通讯录99lib?、亲戚寄来的明信片,以及母亲与别人讲电话的内容等等,努力想找出一些线索。母亲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去打探父亲的消息。
美佐绪闻到了祥子头发上传来的洗发精香味,她的头就靠在自己肩上。
一片雪白。雪白的漆黑。这里,有出口吗?
两个少女沿着堤防,慢慢向前走。
第二十五节
“我可能知道美佐绪去了哪里。”启辅突然说。
“什么?”奈央子不禁大吃一惊,“为什么突然……”
“嗯,说着说着,我就想起来了。”启辅似乎有点激动,“我在十一月的连续假期中,到东京参加了一场模拟藏书网考。当时我向美佐绪借了火车时刻表,后来却忘记还她,所以那本时刻表现在应该还在我这里。”
“所以?”奈央子听不出他的重点在哪,催促他讲清楚。99lib.
“我有看到。”现在换启辅向前倾身,“美佐绪在时刻表里夹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99lib?
了某个地址。我记得那应该是新泻县。”
第二十六节
冬天的日本海无法令人产生解放感。
“终于到海边了!”——就算有这种心情,也会被莫名的沉重感扭曲。放眼所及的景色因为掺入黑色而显得混浊不堪。
奈央子与启辅始终保持沉默。原本的计划是,既然决定要去,那就顺便欣赏一下冬天的日本海吧!没想到天空却覆满一层厚厚的云,下方则是令人不快的滚滚海浪。
奈央子本来打算一个人来,启辅却以地址是他发现的为由,坚持同行。
星期日的清晨,如今距离那起意外发生已经过了三个星期。外面一片漆黑,头班车的暖气还没完全发挥作用,两人只好穿起外套,在位子上啜饮热呼呼的罐装咖啡。
我们看起来像什么?一对姐弟吗?
奈央子拿出在便利商店买的饭团,对这个意想不到的发展感到犹疑不九九藏书定。
就算知道美佐绪去扫过她父亲的墓,那又如何?
一点帮助都没有。
两人对这一点都心知肚明,却也已经搭上了列车。
启辅只手撑着脸颊,眺望窗外。他现在心里在想些什么?美佐绪吗?还是正在后悔跑到这种地方来?
灰色、布满泡沫的海,终于消失在视线之外。
抵达目的地车站后,两人走到一个小小的圆环旁,向四处张望,仿佛觉得美佐绪会九九藏书突然出现在某个角落。
他们找到了公车站牌,但下一班车还要一个多小时才会来,所以他们决定搭乘唯一一辆停在车站前的计程车。他们花了半天才到这里,时间宝贵。
上了车,将美佐绪写在纸条上的寺庙名称告诉司机。
收割后的稻田里积了一层薄雪。
“客人,听说今天会下雪晴!”
原来如此,这种让人打从心底发冷的天气就是因为将要下雪。
连绵的稻田中,有一间四周都是房屋的小寺庙。
“能请你在这里等一下吗?”奈央子对司机说。在这种地方想再招到计程车应该很困难。
在这不合时宜的季节里,又是天候不佳的星期日,寺庙里空无一人。
“好像没人。”
“怎么办?”
正殿的门好像也锁上了,住持可能住在别的地方吧?这里似乎真的没有人。
寺庙后方是一片广大的墓地。想在里面找到美佐绪父亲的墓,绝对要花上一番工夫,而且墓地里还积着之前下的雪,天色又阴暗,已冻僵的双脚要在里面来回寻找,实在很困难。
两人互相对望,非常后悔来这里,因为这一切根本就没有意义。如今,他们连自己到底为何而来都弄不清楚了。
无话可说的两人在附近晃了一下,试图寻找是否有住持的联络方式,但仍徒劳无功。更重要的是,在树影的笼罩下,这股寒冷已令人再也无法忍受,即使一直在踏步,脚尖也像快要冻结了。两人满怀希望而来,如今心情却跌落谷底,他们本来还希望至少能找99lib?到美佐绪来过这里的痕迹。
“没办法了,回去吧!”奈央子低声说,仿佛自言自语。
启辅沉默地环顾四周后,走向计程车。
一坐进温暖的车里,疲劳便一口气涌现。奈央子用字简洁地请司机再开回车站。
“你们是来扫 墓的吗?”看起来很亲切,说话带有当地口音的司机问。
“不是,其实我们是想找寺里的人。司机先生,你知道住持的联络方式吗?”
“原来你们要找住持,他去参加侄子的婚礼了啦!如果你们有先问我就好了,我还以为你们只是要去扫墓。”
奈央子失望透顶。如果是去参加结婚典礼,那现在也不可能联络得上吧!
“两位客人是从哪里来的?”
“我们从长野来的。”
“你们有亲戚住在这里吗?”
“不,是一位朋友的朋友。”
“啊,下雪了。”
一听司机这么说,两人随即看向窗外,只见片片雪花随风飞舞,落在景色单调的稻田上,给人一种无力感。
“客人,你们是来扫谁的墓呢?”
“我们是来找稻垣史朗的墓。”
照后镜中的司机双眼似乎瞬间张大了一下。
“——客人,你们是那个人的亲戚吗?”司机木讷的声音变得低沉。
“不,我们不是他的亲戚,其实我们根本不认识他。”
“那就好。在这里不要随便提起他的名字比较好,毕竟那些人.99lib. 还有一些远亲住在这里。”
原本一直保持沉默,靠在椅背上的启辅吓了一跳,吃惊地与奈央子对看了一眼。
“请问这是什么意思?”奈央子攀住司机的椅背问。
“你们真的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司机显得相当惊讶,他透过照后镜,看见奈央子与启辅一脸讶异地对望,才明白他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于是他开始低声说:
“这件事在当时可是引起了一场大骚动——”
第二十七节
稻垣史朗是一位富商的三男,天生具有艺术家气质,从大学时代起就离开家乡,到东京念书,并立志成为广告设计师。他很有天分,感觉又敏锐,因此成了广受瞩目的焦点,而且外型清秀,从小就很有女人缘。总是自信满满的他,因为时常积极鼓励他人,所以相当有人缘,但另一方面,他的心情起伏也很大,一旦意志消沉,任何人都没办法接近他。
九九藏书他成为设计师的这几年累积了相当的名望与地位,但意志消沉的时间也变多了,这令他非常烦恼,因为他在低潮时根本无法工作,导致评价日渐下滑。当然,他的家庭也不是很美满,在两次婚姻都画下休止符后,年仅三十多岁的他回到了故乡。
回到老家后,他的自我封闭变得愈来愈严重,几乎足不出户,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他的双亲非常担心,虽然帮他找了很多工作,他却一点兴趣也没有,只是成天窝在房里。最后,他家人拿他没办法,只好放任他这样下去。
那起事件发生在某个炎夏午后。
当时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已成为永远的谜。
下午一点多,他离开没有人在的老家,徐徐走在炎热的白色道路上。天气晴朗无风。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选了那户人家。外廊上放了一个摇篮,里面有个刚出生两周的婴儿。或许,他是被婴儿的哭声吸引过去的吧!
总之,他穿过了碎石子路,翻过竹篱,大摇大摆地走进那户人家的庭院里。他坐在外廊注视了婴儿好一会儿,最后,他缓缓抱起婴儿,高举过头,用力地摔向外廊的石阶。婴儿当场死亡。
婴儿的哭声突然中断,拿着温牛奶的年轻母亲于是从屋里走了出来,但她连自己儿子的尸体都没看到。
庭院里的男子穿着鞋子直接爬上外廊,走进屋里。连开口问是谁的机会都没有,这位年轻母亲便被男子痛殴到脸部变形,然后被强奸,最后被男子以皮带勒死。
那是一个安静的午后,除了震耳欲聋的蝉鸣外,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
男子在厨房的椅子上坐了好一阵子。
据说他坐了将近一个小时。他当时到底在想些什么?又在等待什么?
后来,那位年轻母亲的双亲做完农务从田里回来了。然而,在家里等他们的,却是一个从流理台下拿出菜刀、坐在厨房里的男子。
杀戮只发生在一瞬间。离开满是鲜血的厨房后,男子有气无力地走到屋外。此时太阳终于西沉,一天里最热的时间已藏书网经过去了。
即使如此,男子的头脑依然处于沸腾状态,又或是充斥了某种冰冷且不透明的东西。
男子沿田间小路一直往前走,进了一间屋子。他按下门铃,往应门的中年妇女身上刺了一刀,跟在她后面出来的老妇人则是被他割断颈动脉,两人都在几分钟内死 亡。
在庭院里的小女孩虽然也被他砍了一刀,但因他脚上的凉鞋突然卡在地上的石头缝里,一时重心不稳,小女孩于是趁隙逃走。小女孩虽然沿路留下血迹,但男子已对她失去兴趣,并没有追上去,只是蹒跚地走到了街上。
在附近田里工作的男子,看见那个满肩鲜血、拚命奔逃的女孩后,立刻打电话报警。这时已是傍晚时分。
男子接着又砍伤了几名路人,并往山里走去。
警方随即展开严密的搜山行动,县警局也出动上百名警力支援,村里弥漫一股紧张且异样的气氛。然而,两天后,警方找到的却是一具在深山里上吊的尸体——是那个发狂的男子。
事情还没结束。在这些被男子杀害的被害者葬礼上,男子的父母——无法替自己儿子举办葬礼的父母——跪在地上,向被害者家属磕头道歉。然而,被悲愤之情冲昏头的家属们却对两人施以残酷暴行,等警察赶来时,用身体保护妻子的丈夫已因内脏破裂而当场死亡,他的妻子也因头骨破裂而昏迷不醒,当天便.99lib.过世了。
这是一起无法挽回的事件。加害者与被害者的亲属都无法承受这个打击,相继离开了村子。
第二十八节
窗外的雪愈下愈大。
奈央子与启辅因为太过震惊而哑口无言。他们的脸色苍白,全身仿佛石化。
什么?这是什么?不是的!我等的并不是这种故事。
奈央子无法控制脑中不断涌现的话语——用力摔死婴儿、强奸年轻母亲九九藏书、砍伤路人——做出这些事的,竟然是美佐绪与祥子的父亲。奈央子察觉了这个事实,感到毛骨悚然。
“对了,我在夏天也载过两个从长野来的女孩子。”司机似乎想转移话题,支支吾吾地说。
“你说什么?”从刚刚开始,不管听见什么都像没听到的奈央子,突然发现司机这句话的重要性。
“是两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应该还是学生吧!”
启辅看向奈央子——是美佐绪与祥子。
“那两个女孩,该不会也去了刚才那间寺庙?”
“这个嘛……没错,她们也去了那间寺庙。”
奈央子的头部仿佛遭到重击。她们果然有来这里,来扫她们父亲的墓。一段为了重新认识联系两人的羁绊、充满浪漫情怀的旅程,然而,在这旅程的尽头等待她们的——
怎么会有这种事?奈央子的冷汗浸湿了背脊——两人的世界在瞬间变得漆黑一片、禁忌的血缘羁绊、因为这段旅程而决裂的两人——一定是这样没藏书网错!她们两人一定是在这里得知了事情的真相。
计程车驶入车站前的圆环时,天空已被静静落下的雪片给涂满了。
第二十九节
回程列车上的痛苦与来时截然不同。窗外已是一片黑暗。
现在回想起来,来时的感觉多么轻松。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会背负如此沉重的“纪念品”踏上归途。九九藏书
“果然是林祥子把美佐绪给……”
杀了。启辅吞下了这两个字。听了刚才那个故事后,他实在很难将这两个字说出口。
笔记本上的文字在奈央子的脑海里浮现、又消失、再度浮现、又再度消失。那日记中的恐怖紧张感终于明确地迫近,这是多么悲惨的状况!谁带来坏消息,就杀了谁——据说这是以前蒙古军队的军纪:带来对己方不利消息的士兵一律格杀勿论。
S大概永远不会原谅我了。
祥子一定非常憎恨带来坏消息的美佐绪!这个真相实在太过残酷了。
第三十节
回程列车上,祥子只是茫然地坐着,似乎还无法接99lib.受这项重大的事实。
穿着白色洋装的她,就像天使般纯真无瑕。
即使如此,在分别的时候,美佐绪还是小声地说了。
祥子,对不起,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祥子带着惊讶的表情看向美佐绪。
你为什么要道歉?
一瞬间,美佐绪对妹妹的宽容感到感动不已,直到她听见下一句话——.99lib.
那是你爸爸的墓,不是吗?那又不是我爸爸,我已经有一个爸爸了。
第三十一节
拖着冰冷沉重的身体回到家时,已经九点多了。
奈央子在浴99lib?
缸里泡了好久,仿佛想洗去白天的记忆。
吃完迟来的晚餐,正喝着茶时,母亲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参加篮球社的弟弟与担任高中老师的父亲,由于要早起,所以早就睡得鼾声雷动了。
“我得去给美佐绪上个香。妈,你知道她葬在哪里吗?”
奈央子与启辅已不知该如何收拾这件事了。在车站道别时,他们达成了共识——到美佐绪的坟前上香,并将自己的情感做个了断。
母亲迟疑了一会儿,将热水壶里的水倒入茶壶。
“筱田老师……还没替美佐绪下葬。”
“什么?”
个子娇小的母亲是一个很懂得进退应对、能力很强的女性。奈央子几乎从没听过母亲讲话如此含糊不清,而且,母亲也很少露出这种感伤的表情。
她拿起茶杯,微低下头,缓缓说:“筱田老师一直将美佐绪的骨灰带在身边。前几天早上我去学校时,正好遇到她,当时她才刚停好车,我经过时,看到美佐绪的骨灰坛就放在前座。她发现我看到时,竟然笑说:‘她生前的时候,我都没什么陪她,至少可以从现在开始。’听她这样说,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奈央子的胸口一阵刺痛。她想起了美佐绪的母亲——一头鬈发中掺杂白发,戴着眼镜,个性豪爽的女子。美佐绪已经不在了,但是被留下来的母亲却要一个人孤单地活下去。
“真是令人难过,而且我又听到了一件不想听的事。”母亲抬起头,眉头深锁。
看到母亲瘦削的颈肩,奈央子才惊觉,平常那么有活力、有朝气的母亲,确实已经老了。
“不想听的事?是什么?”
“听说她们当时吊在悬崖边很久。”
“什么?”
“就是美佐绪和另一个女孩子。99lib?听说先坠崖的是美佐绪,但她没有立刻掉下去,因为现场留有另一个女孩子努力想拉她上来的痕迹。那女孩的手掌全都是血,据说就是因为紧抓生锈的栏杆造成的。她们两人吊在那里很久,却都没人发现,最后终于力气用尽,一起掉下去了。真是太可怜了,连想生气都不知道该找谁发泄。听说另一个女孩子的父母好像要告市政府,因为管理单位长期放着这么危险的栏杆不管,必须要负起责任才行。”
奈央子觉得非常惊讶?99lib?,原来祥子不是想杀美佐绪,反而是想救她?这件事完全是意外?
第三十二节
启辅在走廊上奔跑。不能在走廊奔跑?去吃屎啦!
启辅的脑袋里全是昨晚奈央子在电话里说的话。
两人吊在悬崖边很久、美佐绪先掉下去、祥子在她之后、祥子曾试图救美佐绪——
上课时,他一直反复思索这件事。祥子知道栏杆很危险,藏书网所以只要想办法让美佐绪靠着栏杆就好了。那美佐绪呢?美佐绪又是怎么一回事?笔记本上透露出她对祥子的戒心,头脑那么好、直觉又那么准的美佐绪,怎么可能没发觉祥子的杀意?
城址公园的栏杆很危险。
只要是位在公园附近的西高运动社团的学生都知道。美佐绪九九藏书应该曾从别人的口中听过这件事,譬如某个运动社团的学生。在我之前,美佐绪没有与别的西高学生交往过,如果不是我,那会是谁?
有!就是在我之后与美佐绪交往的那个家伙。在最幸福的时刻失去女友的那个人。
“神崎!神崎在吗?”
启辅用力拉开下课时间乱成一团的教室拉门,大声吼道。神崎是硬式网球社的下任社长。
启辅完全不理会被他吓了一大跳的其他人,直接跑向转头看他的白净少年。
“跟我来一下。”
“什么?”
“跟我来就是了!我有很重要的事要问你。”
少年不敌启辅的气势,带着困惑的表情站了起来。启辅抓着少年的手臂,将他拉到走廊角落。少年看起来很没精神,大概是因为突然失去了美佐绪。不过,安慰的话得留到这件事说完再说。
“你与筱田美佐绪交往过,对吧?”
面对启辅的单刀直入,少年起了戒心,眼神变得阴沉。
“我也和她交往过,就在你之前。我也很喜欢美佐绪,但那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告诉我,你有没有和美佐绪一起去过城址公园?”
少年目瞪口呆,可能是因为启辅的问题太唐突了吧!
“请你仔细想想,这真的很重要。”
从启辅认真的表情,他明白这真的是很重要的事,遂以拳头轻轻压着鼻子,似乎在藏书网思考。
“有。大概是在筱田发生意外的两个星期前,是她自己说想去的。”
美佐绪是个很讨厌在大庭广众下约会的人,这样的她却主动提出要去那里?为什么?
“那个时候,你有提到栏杆的事吗?”
“栏杆?”
“就是那个栏杆很危险的事。”
“有啊!不管谁带女孩子到那里,都会提到这件事吧!”
果然,美佐绪也知道。可是……等等!在与神崎去公园之前,美佐绪应该不知道栏杆的事啊!那她为什么要特地去公园?
美佐绪是个很谨慎的人,她不会做无意义的事……突然,启辅脑中灵光一闪。
是去探查地形!美佐绪是去公园探查地形的。
第三十三节
美佐绪,好久不见,我想跟你好好聊聊。
十一月XX日三点,我会在城址公园等你。这天是你的生日,对吧?
我想帮你庆祝,你一定要来。
收到这封信时,美佐绪心想,时候到了。
祥子是想杀了我吧!藏书网对现在的她来说,我不只是知道她弱点的敌人,更是一个替不服输的她带来一辈子的“失败”的瘟神。她一定想抹杀掉我的存在,好将自己的“失败”忘得一干二净吧!她能忘记所有对自己不利的事,而我正是被她这份强悍所吸引。
约定的时间就快到了。
美佐绪看了一下手99lib.t>表,穿起外套站起来,走出图书馆。初冬的温暖阳光轻抚她的脸庞。
启辅现在还好吗?
她想起第一次和他说话的那天。
哪一天都好,却偏偏在那天与他相遇,真是讽刺。
满脸担心的启辅、在电影院睡着的启辅、大喊“骗人”的启辅、深深受伤的启辅。
启辅一定能找到更好的女孩。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很棒的男人,谈一段人人称羡的恋爱,然后让那个幸运的女孩一辈子幸福。到了那个时候,这段苦涩的高中回忆一定早就被丢在记忆的最角落了吧!
爬上缓坡,美佐绪突然想起一件事,又折回了图书馆门口。她走近红色的邮筒,从包包里拿出一个褐色信封。
“野上奈央子收”
她再次确认过住址与姓名,将信封投入邮筒,听见信封“咚”地一声掉到邮筒底部时,心中竟感到莫名的轻松。藏书网
奈央子老师,拜托你了——美佐绪对着邮筒祈求。
老师很重感情,又很有耐心,一定能理解的。虽然很抱歉交给她这么棘手的事,但我除了奈央子老师以外,实在没有别人可以拜托了。
美佐绪这次终于能带着轻松的表情爬上坡道。坡道的一旁是石壁,四周完全没有人烟。她相信祥子一定就在那个栏杆前等着。
收到那封信后,我就与神崎一起去了公园一趟,因为我很好奇祥子到底会用什么方法杀掉我。一开始我怎么也想不透,但听了神崎的话之后,我立刻明白了——祥子一定打算把我从那个栏杆推下去。
坡道虽然不陡,但却很长。美佐绪轻轻喘气,什么都没想地向前走。
突然,视野变宽广了。冬季的天空正迎接美佐绪的到来。
美佐绪的脑海中浮现了不知在哪听过的台词。
——我找到了。
——找到了什么?
——永远。
刹那间,她仿佛再度置身于那片白色的黑暗中。这里是哪里?是在那个三月的雪中吗?
你好,林祥子同学。
“美佐绪。”
美佐绪听见一个怀念的声音,不禁屏息。
祥子就站在那里,就在栏杆的前面——与她脑中描绘的情景一模一样。
第三十四节
启辅与奈央子一起站在这幢熟悉的房子前,但美佐绪已经不在那扇窗户的后面了。
“唉呀,是奈央子,谢谢你来——咦?启辅也一起来了?”
前来应门的筱田美佐子看起来与记忆中没什么差别,然而,厨房的桌上却凌乱地放置了残留褐色液体的酒杯,以及塞满烟蒂的烟灰缸,而被漂亮的布99lib?包裹起来的骨灰坛就若无其事地放在同一张桌上。
全新的佛坛上什么都没有,连照片也没有。
“我想美佐绪大概很讨厌那种繁琐的习俗。其实,我至今还不相信美佐绪已经死了。”
即使如此,两人还是上了香。
启辅对着佛坛在心里喃喃自语。
美佐绪,到最后,你还是喜欢我的吧?我知道你大概会叫我少自恋了,可是,其实你是舍不得我难过,对不对?你想让我讨厌你,所以才故意和神崎交往,对不对?
现在,启辅坚信美佐绪是自杀的。她是利用祥子自杀——就像利用神崎让自己憎恨她一样。99lib?
筱田美佐子坐在厨房的椅子上,茫然地抽着烟。
“阿姨,这个……”奈央子拿出美佐绪寄给她的信,“这是美佐绪寄给我的。我想,还是交给阿姨比较好。”
“美佐绪寄给你的?”筱田美佐子转过头来。
奈央子把笔记本从信封里拿出来。此时,信封里掉出了一张小纸片,它被压在信封的最底部,一直都没被发现。
“啊!”
奈央子与美佐子不约而同地弯下腰看那张纸片。
第三十五节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祥子往前跨一步,美佐绪就反射性地后退一步。她的背已经碰到锈蚀的栏杆了。
你真的那么嫉妒我吗?
她仿佛看见祥子背后有一道熊熊燃烧的白色火焰。
差劲!故意带我去看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父亲的坟墓,想藉此骗我?我才不会上当。别开玩笑了!如果那种人是我爸爸,那我这一生岂不毁了?杀人犯的女儿?我要怎么找工作?我要怎么结婚?你一定是不愿意自己背负这些罪名,所以才想拖我一起下水,对不对?你大概不知道我现在的爸爸有多宝贝我吧?不,你一定知道,而且很羡慕我,对吧?谁叫你没有呢!99lib?99lib?
祥子一步步逼近美佐绪。美佐绪感觉到自己的体重逐渐压在栏杆上,甚至听见了“叽”地一声,令人悚然的声音。
即使如此,美佐绪的心情99lib?却莫名轻松。
好长的一段时间。
我一直在等,等这把能将我烧成灰烬的火焰。
只有我一个人是不够的,我没有那么大的力量。
可是那一天,当我第一眼见到祥子的瞬间,我就知道了。她,就是我要的火焰。
她一定九九藏书 能将我烧成灰烬。
她一直努力想成为完美的人。她的本能告诉她,只要称有懈怠,就会被我现在即将坠入的地狱给吞噬。我洞悉了一切,所以才故意污染她的世界,因为我一直期盼她来惩罚我——
喂!你有在听吗?你干嘛面无表情?你想做什么?你该不会跟你爸爸一样,已经疯了吧?要是你——要是你不存在就好了!要是你没有出现在我面前就好了!
支撑美佐绪体重的栏杆,似乎已到达负荷的临界点,叽叽嘎嘎的声音愈来愈明显了。
要是你——
祥子的声音与栏杆断掉的声音几乎重叠在一起。
第三十六节
掉落在榻榻米上的,是一则从报纸影印下来的报导。
白画,梦魇般的随机杀人魔出现!六人死亡,四人轻重伤
嫌犯稻垣史郎遭到通缉
没有人动作。
三人像被冻僵似的凝视那张小纸片。
奈央子与启辅的脑中瞬间掠过了许多景象。
美佐绪在影印机前弯着腰,她正在影印的,是报纸的缩印版。
她刚进高中时,亲戚们不小心说溜嘴的,原来不只是她有一个同父异母姐妹99lib?的事。她一定对亲戚们苛责父亲犯行的言词感到十分疑惑。然后,就在那一天,她终于亲眼看见父亲犯下的罪行,当然会感到不舒服了。
于是,在她烦恼了许久之后,她决定去见自己的同父异母姐妹——那个与她共有一个杀人犯父亲,流着相同血液的妹妹。
一开始,美佐绪到底是想做什么?
——我忍不住了。我要去见S。
她只是想见她一面吗?难道,她只是想确认,背负这种宿命的不只有她一个?
——就算时光能倒流,我还是会选择去见她。我们已经不能回头了。
自美佐绪见到祥子的那一天起,命运的齿轮便开始运转,发出了冷酷的声音,片刻不息。
——我决定找S陪我走上通往地狱的道路。不可思议的是,我一点也不后悔。
还是说,美佐绪从一开始就打算让祥子痛苦?或许她是觉得一个人受苦实在太难熬了。
“那孩子知道了。”美佐子喃喃自语,缓缓站起来,走到骨灰坛前坐下。她的眼睛虽然直视前方,却没有任何焦距。
奈央子与启辅都不知该说什么。
突然,美佐子用力捶了一下桌子。烟蒂散落,酒杯也弹了起来。
“啊——”
她发出了有如野兽咆哮的悲鸣。奈央子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美佐绪是我的孩子,不是那个人的孩子。那个人总是面无表情,无视我的存在,好像我根本不在这个世上——他明知这么做有多残酷——我好寂寞,好后悔,才与一个不知从哪来,也不知道名字的男人生下了这孩子。那个人——那个人知道我怀了别人的孩子后,竟然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可恶!可恶!美佐绪根本不是那个人的孩子啊!她身上没有一滴血是来自那个杀人犯,她和那个人的女儿根本就没有血缘关系!美佐绪是我的孩子!可是,这孩子竟以为自己是那个人的孩子,她竟然以为自己身上流着那个人的血。那个杀人犯?99lib.!那个人究竟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才肯罢休?都已经死了十几年了,为什么还要夺走我最心爱的宝贝?”
美佐子嘶声哭喊,用力跺脚,桌上的玻璃杯滚落在地上摔个粉碎,里面的酒也流得到处都是。美佐子抱着桌上的骨灰坛,紧紧搂在胸前嚎啕大哭——美佐绪,你回来啊!美佐……
这时,奈央子脑海中突然浮现她与美佐绪讨论未来梦想时,接下来的对话。
第三十七节
“有什么关九九藏书系,反正只是梦想。”原本嘟着嘴的美佐绪,表情忽然认真了起来,“奈央子老师,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
“你会帮我吗?”美佐绪的视线落在桌面上,双手交错的手指不好意思地扭来扭去。
“当然了。 是什么事?”奈央子笑了笑。
“我总有一天会写,绝对会写出来,可是……”美佐绪仿佛下定了决心,抬起头。
“可是怎样?”
“如果哪一天,我因为某些缘故而没办法写,奈央子老师,你能帮我完成它吗?”
“什么?要我写……我写得出来吗?”99lib.
“一言为定。”
“九九藏书好吧!不过,只在你没办法写的时候。”
两人打勾勾。
第三十八节
你能帮我完成它吗?
这句话有如闪电,闪过奈央子脑中。
奈央子终于明白为什么美佐绪要将笔记本寄给自己了。美佐绪将所有的线索全留给她了。笔记本、影印的报纸、托给咏子的“彩虹、云与鸟”的讯息、栏杆的事、交给启辅的火车时刻表。美佐绪会将纸条夹在火车时刻表里,就是因为她算准了奈央子会与启辅接触。藏书网藏书网
有人轻拍她的肩膀。启辅指指外面,暗示两人暂时出去一下。
外面是一片晴空。
“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打电话叫我妈妈过来。”
奈央子跑去找公共电话。九九藏书
第三十九节
本以为这样就结束了,美佐绪的手却被人抓住了。
脚下什么都没有,遥远下方是布满大大小小石头的河川。
抬头一看,脸色发青的祥子抓住了美佐绪的手。
断裂的栏杆悬在空中,祥子一手紧抓还留在地上的部分,一手抓住了美佐绪。
宇宙似乎突然凝聚至这一瞬间,充满了不真实感。很难相信,在这一秒,世界依旧存在。
祥子流下了汗水。看得出来“杀了美佐绪”与“下不了手”的两种情绪正在她心中互相拉扯,高声哀号。
祥子抓住栏杆的手因负荷过重而迸裂,掌心喷出了鲜血。余下的栏杆也在叽叽作响,祥子全身都在颤抖。
把手放开!祥子。
美佐绪的怒斥让祥子回过神来。
两人的视线在瞬间有了交集。
对不起。谢谢。.99lib.t>再见。
美佐绪很快地轻声说完。
似乎有某种东西将祥子敲个粉碎。褐色双眸渐渐湿润,泪水盈眶。她的表情扭曲,嘴唇不住颤抖。美佐绪的力气全部用在抬头看祥子,此时她已力气尽失,闭上了眼睛。99lib?
“唔!”祥子口中泄出呻吟,她闭上眼睛,咬紧牙关。
姐姐。
那微小得有如呢喃的声音,不知道有没有传进美佐绪的耳中。
下一个瞬间,祥子抬头望向天空。天空没有一片云。
祥子看着天空,脸上浮现有如胜利女神的笑容。
然后,她放开 了抓住栏杆的手。
祥子以双手握住美佐绪的手,身体覆在她身上,仿佛与美佐绪共舞。
第四十节
放下话筒走向启辅时,奈央子忽然有一种预感。
有一天,我可能会写。
那只是一个淡淡的预感,就像觉得“撒在庭院的种子,总有一颗会开花”之类的小预感,如此而已。
奈央子看着自己的脚99lib?,慢慢往前走。
虽然不知道那会是何时,但她确定会有这个时候。
她眼前浮现自己坐在书桌前,提笔写字的影像。
那是一间很安静的房子。时间是天空正要变得澄澈的傍晚,白色窗帘在窗边随风摇曳。奈央子点亮了一盏橘色的灯,在书桌上摊开纸。
那种感觉,她仿佛已经了若指掌九九藏书 。悠闲而安详的时间。在人生中如昙花一现,静静满潮的瞬间。
冰冷的风让奈央子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抬头望向天空,阳光从云缝中射下,形成一道道光芒。
没错,就是这种感觉,就是这个瞬间。
奈央子加快了脚步,她看见启辅就站在路的另一头。
总有一天,我会写的。为了留下一份笨拙的爱语,为了将说不出口的话变成声音,为了在雨过天晴的黄昏中、每每因云缝中射下的阳光而感到的胆怯,为了代替只留下笑容便离开的少女们。
预感成了确信。
会有那一天的。虽然什么都没写九九藏书的白纸让人感到不安,但第一页仍然会被翻开。这个故事终有一天必会抵达最后一页,成为一个必须被人传颂的故事。
事情发生在那年冬天,第一次让人真正感到酷寒的十一月底的某个早晨。
那是个人口不到十五万人的小镇。位在镇里一处高地上的城址公园,一如往常地迎接宁静的.99lib.早晨。
鸟鸣清脆。树叶已开始掉落,只剩光秃秃的树枝在空中伸展。
公园里空无一人,没有风吹过,空气非常清澈。
如果要说与昨天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崖边的栏杆有一部分坏掉了,如藏书网此而已。
公园里没有人,没有任何游客。
唯一在移动的只有光。天空中充满了光。阳光与人们说好了,今天会是个晴天,于是它穿过薄薄的云朵,静静落在山崖下的市街上。
第一节
我从小就很讨厌旋转木马。当时幼稚的心里认为,坐在假的马上,一直在同一个地方绕圈圈,实在是非常丢脸的一件事。旋转木马到底哪里好玩?坐在上面,看到在外面等待的家人时,那种羞耻感真是无以言喻,那种时候到底该做出什么表情才好?
看样子,会这么想的只有我。这世上的人,不论大人或小孩,似乎都很喜欢这个游乐设施,我大概只是一个自我意识过剩的孩子吧!但另一方面,针对它的外形,我有不一样的评价:不仅充满神秘感,同时具有某种象征意义,一个永远只从外侧眺望的游乐设施——这就是我心目中的旋转木马。
这个开头好吗?既然标题是“旋转木马”,这样应该就能尽到破题的义务了吧?
替小说下标题是很困难的事。有人说,决定一本小说的成功与否,内容占六成,标题则占了四成。
的确,果断地决定标题后就能安心了。
《三月的红色深渊》就是一部先有标题的小说,同时也是一部动笔后却完全与原本预定不同的小说。我在好几年前就想好这个标题了,当时原本想写在幻想中的学园帝国里,过着如恶梦般生活的人们展开一段神秘冒险的故事。
我很清楚自己是受到什么的影响。美内玲惠有一部漫画叫做《圣爱丽丝帝国》,内容描述一个学园帝国——以女王为尊的君主国家——里发生的种种冒险。我还记得这部漫画第一次刊载在杂志上时,内心那种莫名的兴奋,我心想:“这正是崭新的娱乐。”虽然我很清楚作者想做什么,却没想到这个故事竟意外地中断(或许作者在动笔后也吓了一跳吧),事与愿违,连载就这么半途而废地结束了。
连作式故事的第一集总是令人欣喜。猜测未来是否会波涛汹涌,对故事的规模满怀期待,同时也因为不知道前方会有什么而紧张不安。看完《圣爱丽丝帝国》第一集后,我只觉得99lib?作者与读者描绘的情景并没有太大差距。那份幸福的预测一直残留在心中,或许是因为我希望总有一天能实现它。
第二节
之所以会憧憬由四个篇章组成的小说形式,是因为受到英国作家劳伦斯·杜雷尔的优秀作品《亚历山卓四部曲》的影响。
这部小说恰如其名,是以埃及亚历山卓这块土地为舞台,站在四名命运互相羁绊的男女之观点来描写的故事,至今已令无数人为之着迷。受到那馥郁的芳香迷惑而读到结局.99lib?时,才发现那是一个经过缜密计算而构筑成的世界。
在写《三月的红色深渊》时,我基本上构思出了“外侧”的四个故事,以及“内侧”的四个故事,也就是说,这是围绕在《三月的红色深渊》——以四个故事组成的谜样小说——的小说。所以,我很不希望“内侧”的故事太无聊,因此决定直接利用很久以前就想写的一部小说的大纲。那么,“外侧”该怎么办?我一开始虽然想让它与“内侧”四个篇章有部分重叠,却又烦恼如果只是重叠,似乎又太普通。另外,由于剧中剧、套叠式小说已流行了好一阵子,因此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而且,就连在撰写这部小说时所看过的书,也有两本是主题类似的推理小说,因此当时真是边写边冒冷汗。
我心里的模糊企划是,在第一章《引颈等待的人们》中,《三月的红色深渊》是不存在的书;在第二章《出云夜曲》中却是实际存在,真有其书;第三章《彩虹、云与鸟》描写正要动笔时的故事;第四章《旋转木马》则是描述作者正在撰写时的情形。到第三章为止,大致上都有照计划进行,然而,我却怎么也想不出第四章该如何结束。由于只有“旋转木马”这个标题是确定的,因此,就如同这个标题所能联想得到的,我也曾考虑,是否只要叙述从构思全书的情形,到着手写第一章《引颈等待的人们》的部分就好,但这样实在是太随便了,所以最后还是打消这个念头。99lib?
第三节
天花板传来透.99lib.过数据机、利用电话线呼叫对方的独特声音。
这栋公寓的某间住户似乎有人常在上网。我觉得这个声音很耳熟,直到最近才发现,原来这与山藏书网手线某一站播放的警示音很类似。听说这是取代传统铃声、防止有人在电车门关闭时硬要挤进车厢而播的音乐,但这对每天听同一旋律的JR职员来说,也许是一种酷刑。
文字处理机确实是一种便利的机器,但最近我却因为字愈写愈丑,汉字能力也愈来愈差而感到困扰。一旦习惯使用文字处理机与文字跳出的速度,就会陷入一种“手写似乎也能写得那么快”的错觉,但其实每个字所需的书写时间都不同,因此总是会觉得很焦躁。
文字处理机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机器。只要面对它,想都不用想就能写出东西,连原本只有模糊影子的东西,也能清楚浮现具体形象。文字处理机是会说谎的东西,就这个意义而言,文字处理机很符合“虚构”一词。
第四节
小时候,每次绕着房间乱跑时,都会被斥责:“不可以绕着人跑。”
绕着在正中央立起的柱子转圈是一种对神明祈祷的仪式,自古以来,世界各地都能看见类似的仪式。这样子的话,在世界各地不停绕圈的旋转木马,或许就是源自于这种为了更接近神明的仪式。每天不停旋转的它们,或许正持续对神明许下某种愿望《或诅咒》。.99lib.
的确,只要不断绕圈圈,圆圈中央似乎就会呈现真空状态,而某种原本看不见的东西似乎也将呼之欲出。盂兰盆舞如是,丢手帕如是,赛车亦如是。
绕圈圈是一种会令人恍惚的行为。
这个开头怎么样?
有些小说的标题看似能用,实际上却不能用。也有一些标题能用在短篇小说,却不能用在长篇小说上。说到现在根本不能用的标题,我最先想到的就是“旅途的尽头”。不论电影译名或欧美短篇小说,都很常出现这个标题,然而,它其实是个陈腐至极、没有利用价值的标题。虽然“旋转木马”也有类似特性,我却一直很想用用看这个标题。
在写长篇小说之前,我都会先写一段类似电影海报的预告。订下一个好标题,画出插图,想一句标语,再写下大纲。这是我最兴奋的时刻。每当写预告时,我都会想起吉原幸子的诗句——拿起笔写不出的东西,却在放下笔后不知不觉地完成。这正是我现在的心情写照。
我小时候很喜欢看岩波书店的儿童文学目录。看着许多的书名与封面,想像它们的内容会是什么,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其中最令我着迷的一本书是《一块有苹果园的土地》。我实在太喜欢它了,便缠着爸妈买给我,这是以《砂》等着作闻名的英国儿童文学作家威廉,梅恩的作品。不过,这本书的内容实在稍嫌艰涩,当时的我并无法理解。其实,我有许多对儿童文学书名的回忆,其中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安徒生的《没有画的画册》。安徒生写的童话虽然都很恐怖,但这个标题却莫名地令我甚为悚然。每次翻开安徒生全集,看到位在右上角的“没有画的画册”这几个粗体字时,总是觉得胆颤心惊。?99lib.
第五节
松江十分闷热,天空一片阴霾,就算突然下起一场倾盆大雨也不奇怪。
她走出车站,抬头仰望阴暗的天空。这是第二次在这个车站下车了。由于一整晚都待在列车上,因此总觉得脚底似乎还在摇晃。
她自认不论何处都能睡,却在卧铺列车上踢到了铁板,因为车厢实在摇晃得太厉害了,但她也因藏书网此有了大发现——这样的环境正好适合躺着读书。无论是枕头的硬度、高度,以及台灯的位置,都是最佳状态。要躺着看书很不容易,为了维持足够光线,总是得采取一种不舒服的姿势,不论是趴着或侧躺,到最后肩膀都会僵硬不已,而且一下子就睡着了。她经常趴着看书,然后睡着,将自己搞得呼吸困难,最后更因为作了恶梦而惊醒。然而,在卧铺列车上,这些难题全都迎刃而解。令人难以入眠的剧烈摇晃在这时派上了用场,她读着美国作家黛博拉·克伦比的《All Shall Be Well》,享受独自在卧铺列车上看推理小说的乐趣,度过了一个幸福的夜晚。
她没搭过飞机。她认为飞机是一种介于人类智慧与神的领域之间的东西,给人一种即将跨出人类领域的感觉,因此她从不敢搭飞机。也因为这样,她从未出国过。她对车子也没什么兴趣,或许是因为小时候很容易晕车吧!她不懂大家为什么那么喜欢车?它不是每年都会害死一万多个日本人吗?明明每天都有将近三十个人因它而死,为什么从没有人禁止它?她每天早晨走在路上,看到对面车道的来车时,心里都会想:“要是那个开车的人不小心让方向盘滑了一下,我不就死了?”
她喜欢搭电车与散步。这两者都能让她欣赏风景,放空脑袋,追着一一浮现脑中的景象。如果有一天,她能克服不敢搭飞机的障碍,有机会出藏书网国的话,她最大的梦想就是搭乘横越大陆的火车或阿拉斯加铁道景观列车。到时候,会有什么样的景象浮现在脑海呢?
去年前往出云时,正值炎炎夏日。往程与回程都与朋友在列车上喝酒作乐,最后因为天气太热,两人都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心情不悦地回家。今年,她则是一个人踏上旅程,其实她原本预定要与另一位朋友一起来,却因为两人没说好,彼此的行程.99lib. 竟然相差了一个星期。
之所以还是决定砸下大钱前往出云,是因为她目前正在撰写的小说的第二章,正是在前往出云的夜车中发生的故事。她一直忘不了去年旅行时,夜车上那种独特又不可思议的气氛,因此她决定这一章绝对要写出这种感觉。她是个上班族,平常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公司,能取材的时间与对象都很有限,因此她规划的行程是星期五晚上搭夜车从东京前往松江,星期日再搭夜车回东京,然后星期一早上直接去上班。这样虽然很累,但她无论如何都想再体验一次那种气氛,然后才动笔写稿。99lib?
在车站拿了一份观光导览地图后,她走向公车站。一台在晦暗天色下依然夺目的鲜红色公车正停在那里。那是一台市区观光公车。她快步走向那台公车。
第六节
从前有一个叫做亨利·达格的人。
忘了他是美国人还是英国人,总之,他是个一生都在医院打杂,毫不起眼的男人。据说他好像还有一点智能障碍。在他死后,他生前创作的那些数量庞大的画作与小说才被公诸于世。
那是孩子们的国度。故事里的孩子们正进行血腥、残酷的战争,而亨利·达格正是拯救孩子们的救世主。她在美术馆看到那些随故事发展而绘、大小有如半纸,仿佛着色后的纸偶剧的画作时,着实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冲击。
被刺穿内脏、切断手脚的孩子们,其尸体被放置在宛如童话绘本的背景中,形成一种微妙又美丽的平衡。他没学过美术,只是模仿广告、画册或杂志中的图画,再加以组合,形成一种怪异的画风,一个人在夜里描绘永无止尽的世界。当这些画作摆在一起,便能感觉到他完全生活在那个世界,连我都几乎被他那惊人的想像力给吞没。他一定从没想过,自己的画作竟会被.99lib.送到日本的美术馆展览,并对我造成如此大的冲击吧!因为他的作品只为了自己而画。
那场展览的主题是“界外艺术,outsider art”,展出的全是精神障碍者的作品。那些创作并不是为了给谁看,纯粹只是被内心的某种必然性所逼出的“东西”。那股力量非常强大、不寻常,而且带有莫名的不安,很明显是从人类“负”的部分所迸出的东西。我勉勉强强地当上一个作家后,深感疑惑的正是这一点,因为我怎么也无法逃离那份对写作感到的不安。
我在写小说这件事,只有极少数的几个朋友知道,或许这就是我感到不安的主因。在上司面前,我是个酒量很好、个性豪爽的粉领族;在大学同学面前,我是个有话直说,像家人的朋友。光是想像我对他们说:“我在写小说。”我的脸就红得像火烧似的,冷汗也冒出来了。为了能在公司守住这个秘密,不论什么谎话,我都愿意说,我从没公开自己的照片也是为了保险起见。虽然各出版社的编辑都有替我留意,但我的照片还是曾被刊登在某间出版社的杂志上,而且我还是事后听别间出版社的编辑提起,才知道这件事。很多人都建议我应该抗议一下比较好,但要我在上班时间跑到公司外面打电话实在太麻烦了,所以我至今都还没提出抗议。老实说,我是个很会记恨的女人,正当我下定决心,绝不忘记这件事时,那本杂志就停刊了。我至今还深信,它会停刊全是因为刊了我的照片。
第七节
被乌云笼罩的天空下,红色公车经过了一条水流迟缓的河川。
置身在一个拥有悠久历史的地方都市时, 那种奇妙的感受总让她深深着迷。
弥漫在每个角落的异质空气。时间流动的微妙差异。在这里,仿佛藏了什么东西,就像有个肉眼看不见的故事横卧于此,在某处展开一个迥然不同的世界,让人觉得有如在观赏一部电影。
对她来说,最重要、最个人化的主题就是“乡愁”。一份对所有事物的怀念,令人觉得舒服、伤感的同时,也充满了不吉祥。她从小就对这世界怀有一股淡淡的乡愁。如果“乡愁”这个词会引来误99lib.解,那就这么说吧,她觉得这世界正持续画着大圆,不论时间或空间,都在不停循环。这与既视感有些不同,但确实深深影响了幼年时期的她。如今,这个感觉在日常99lib? 生活中占的比例虽然减少了,但偶尔仍会排山倒海地袭来,令她陷入恐慌。于是,她在文字处理机前努力奋斗,试图将那份感觉转化成肉眼可见的东西。
在离目的地最近的那一站,只有她一个人下车。
怎么这么热?
炙热的阳光偶尔会从乌云缝隙间射下来。
汗水湿透了腋下,帽子下的头发早已变得湿黏。忽然,她停了下来。
眼前有个黑色影子翩翩掠过。
是一只黑色的大蝴蝶。它只是飘在空中,翅膀几乎没有振动。
琉99lib?璃带凤蝶——这个名字瞬间浮现脑海,但她不知道是否正确。
第八节
在狭窄的房间里,即使被原稿压得喘.99lib.不过气也无处可逃。
现在又换另一间住户的情侣在吵架了,那怒骂声还真是了不起。最近每天晚上都在吵,为何不赶快分手算了?拖拖拉拉的。
这时要是能抽根烟就好了,但我最讨厌烟味了。三更半夜,一个人焦躁不安地坐在文字处理机前,并不是一件好受的事。大家都说,认真工作的女人最美,然而,写小说的女人却是丑女。每次在杂志截稿日的前一天晚上照镜子,都会被镜中?99lib? 的自己吓一跳,真的就如字面所形容的,蓬头垢面、双眼酸涩、容貌衰老。这份职业对美容与健康都很不好,我曾趴在桌上大叹:“反正我就是没有才能。”但是,这么做既没有人会来安慰自己,又浪费时间,所以最后还是像个笨蛋似的,自己坐了起来。
有些人羡慕小说家能体会到写小说那近乎晕眩的喜悦,但对我而言,写小说的时间大部分都是痛苦的。刚开始写的时候当然会觉得很有意思,但也只有那一瞬间,而且,就像半夜写信一样,心情太高亢所写出来的东西大多不能看。第二天重看一次时,还会因为写得太烂而感到一阵无力。听到山田咏美从不更改自己小说里的一字一句时,我不禁大喊:“真的假的!”
这职业虽然可怕,但也相当有趣。有时会觉得这完全是一种技术性的工作,有时则会觉得这是一种全然的即兴演出,偶尔还会进入“自动书写状态”,这时就觉得非常好玩。虽然完全陷入了故事情节,却又觉得在敲打文字处理机的自我意识 之外,还有一个与故事重叠的自己。这感觉很像在电动游乐场里,站在打电动的人背后看着画面的感觉,仿佛自己正兴致勃勃地看着正在写作的另一个自己。
第九节
电影里的旋转木马永远像梦境般美丽,如黄昏般哀愁,又仿佛远处的回音般悲伤,而在我脑海中转动的旋转木马总是空无一人。没人乘坐的木马,在傍晚的城外缓缓旋转。
在世界某处,一定有一个在自家庭院放置旋转木马的老人。
老人是拥有好几间公司的大财主,他家整齐的草地正中央放置了一座旋转木马。在天气晴朗的傍晚,他会在庭院里摆一张白色桌子,一个人坐在那里,管家过来在他的玻璃杯中斟满葡萄酒。他一做出指示,旋转木马的灯就亮了起来,无人乘坐的木马开始旋转,他就坐在桌边,远远地凝视旋转木马。
这个开头怎么样?
可能太天真了吧!
在写下开头的时候,大概就能知道这个故事好不好看了。别人的作品也一样,在看到开头的瞬间,就能知道这个故事是否有趣。
《三月的红色深渊》终于写到了最后一章,故事究竟会如何继续下去呢?内容一方面呼应“内侧”的《三月的红色深渊》,却又微妙地有所不同。虽然已决定作者就是主角,眼前却只有“旋转木马”这个标题。好了,接下来的故事会是什么呢?到底要创造什么样的故事才好?.99lib.九九藏书
第十节
她有很多害怕的东西,石灯笼就是其中之一。
从公车站过了马路,再穿过一条紧邻某间国中的道路后,就是月照寺。这是一间以绣球花闻名的寺庙,或许是因为季节不对,这时并没有什么人。
包括不昧公在内,松平家历代先人的坟墓都在这里,还有江户时代的力士雷电之碑,以及巨大的乌龟石雕等,真是一间没原则的寺庙。这间寺庙里的石灯笼多到夸张的地步,让人搞不清楚这里到底是哪一种形式的陵墓。六、七个人的墓前各有一座山门,上面挂有一块以梵文写成的牌子,石灯笼就围绕在四周。99lib?
她有很多害怕的东西。除了有严重的惧高症,她还很怕穿“PINKHOUSE”衣服的女人、罐头里的白芦笋,还有百货公司里的化妆品专柜。可是,为什么会怕石灯笼?她也不知道,只是每次看到石灯笼,她就无法动弹,总觉得石灯笼好像会轻飘飘地浮起,然后掉落在自己头上。
走着走着,她突然想到了原因。
小学时,她曾看过一部山田峰子的漫画。
那部漫画叫做《死神们的白夜》,对当时的她造成很大的冲击。山田峰子画的虽是闪亮双眼占了脸部一半比例的少女漫画,故事内容却相当恐怖。
主角是一个平凡的女孩,有一天,她捡到心仪的男孩遗落的定期车票,便跟在他后面追了过去,却在一片从未见过的树林里迷了路。树林里有一间大房子,一个唱着可怕摇篮曲的疯女人从院子里跑出来追她。她逃离那个疯女人后,又从窗户目击到屋里一名失明的美少女毒杀父亲的过程。美少女发觉主角偷看,追上来想杀掉她。这时,美少女用的凶器就是石灯笼。就在石灯笼即将砸到主角头上的瞬间,刚才唱摇篮曲藏书网的疯女人突然出现,代替她被石灯笼砸死了。主角拚命逃了出来,遇见自己的母亲,并将一切告诉母亲,但是,正当她想打电话报警时,母亲却说那是她在做梦,不让她打电话。原来,主角的母亲本来是那户人家的佣人,她将自己生下来就失明的女儿与夫人生的女儿交换,因此,命丧石灯笼之下的,其实是主角的亲生母亲,而杀死养父母的美少女就成了宅邸的主人,至于主角则是被穿着围裙的养母给勒死了。漫画的最后一幕是一脸痛苦、渐渐死去的主角特写,背景是主角生母吟唱的那首可怕摇篮曲。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很惊悚。
蓄积在寺庙内的时间缓慢流动。每当造访神社或寺庙时,往往会觉得莫名紧张,大概就是因为那超乎想像的时间正在流动吧!
寺院内种满了绣球花。绣球花是一种生命力很强的植物,群聚的花丛轻易地便越过她的身高,甚至覆上了石子路。在那里,看不见带有.99lib.层次感的美丽色彩,只感到它一心往前倾倒的凶暴力量。植物一方面是神、是救世主,另一方面却也是残虐的侵略者。
旅行的乐趣在于,或许因为来自外界的新鲜刺激,许多记忆与影像都会鲜明地接连浮现。她突然想起大学社团教室后面的小山丘,那里因为开发计划冻结,长久以来都被置之不理。山丘上的一间间废屋中长满了杂草,弥漫一股妖气。听说以前日本军队曾在这一带进行人体实验与生化武器的研究,看上去确实有种诡异的感觉。日本本来就是个绿色植物丰富的国家,只要稍称将目光投向远处,就能看见一片绿林。
记忆就像一串珠链,不断唤起许多事物。
提到绿林,就让人联想到电影《时空拦截》。这部电影叙述越战时,越军为了提升士兵的战力,在他们身上施打大量毒品。在电影中,森林给人的恐惧——潜藏在凶暴且无法控制的绿林中的游击兵所带来的恐惧——确实相当可怕。她突然可以理解当时美军为什么要撒下橘剂了。.99lib?
石灯笼仿佛就要被蓬勃生长的绣球花吞噬了。空气闷热,却有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寒意,令人几乎打起了哆嗦。她拨开这团空气,一步步登上石阶。
她对越战很有兴趣,希望有一天能站在俯瞰的角度,将那场战争从头到尾看一遍。那是一场非常不一样的战争,说得不负责任些,那场战争就像科幻小说或神话,是被伪造出来的。她联想到科幻小说家路修斯·雪帕的小说《Life During Wartime》。故事背景是在不远的未来,被电脑与毒品占据的中南美洲陷入有如泥沼般的战争。这部小说充满了不可思议的魅力,仿佛毫不休止地作着彩色的梦。书中对现实的描写,以及人物角色因毒品而产生的幻觉,就像一片绵延不绝的土地,让读者感到晕眩。
层次鲜明的世界里满是谜团。数十亿人们的幻想有部分重叠,有部分分开,却又无限地相互连结。走在这个位于世界一隅、开满绣球花的宁静寺院里,并从大量的想像中挑选出自己的幻想,将它们彼此连结——这种行为真是不可思议,正因为如此,她对未来感到一阵恐惧。
第十一节
水野理濑在做梦。
她梦见自己要离开这个学园。她听见呼唤自己的声音,虽然有几个声音很熟悉,却想不起来那是谁。
她回头望向后方。有如铃铛堆叠成串的少女们,隔着窗户不断向她挥手。
啊!原来我要离开这里了,要将那形形色色的事与说不出口的回忆,全抛在身后。
手上拖着那只皮箱。
身体摇晃了一下,理濑忽然惊醒。
我刚才作了什么梦?是未来吗?
列车抵达一个昏暗陌生的车站。车厢里很冷,理濑下意识地摩擦手臂。她伸手搜寻皮箱。随着头脑愈来愈清醒,她这才想起,原来自己在换车时忘了拿皮箱。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会把那么重要的皮箱给忘了?
列车一动也不动。看到石造月台上有许多穿大衣的旅客鱼贯走着,理濑终于发觉原来已经抵达终点站了。
得下车了。
理濑手忙脚乱地围上围巾,拿起侧背皮包,走上了月台。空气冷冽,天空阴霾。黑色木造车站的剪票口已经没有人了,某处传来类似法朵音乐的低沉旋律。是收音机吗?藏书网
接我的人应该已经来了吧?
不安顿时涌上心头。踏上一块陌生土地的感觉,从背后99lib?渐渐渗入心中。
理濑突然发现有一台黑色轿车停靠在圆环一隅,一名刚过中年的健壮男子就站在车边。他大概就是来接自己的人吧!
看到那名男子的瞬间,理濑发现了一件事——原来我是故意把皮箱忘记的。
那时候,我望着.99lib?眼前的皮箱,认为那是没必要的东西——那个塞满我的过去的皮箱。
理濑鞠了个躬,男子缓缓点点头,打开车门。
第十二节
一对黑色翅膀翩翩飞过她眼前。这与刚才那只蝴蝶,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只。
踏上石阶后,排列整齐的石灯笼看起来就像两两相对的镜中影像,互相重叠。每个石灯笼侧面都有一个洞。仔细一看,原来每个洞的形状都不同,就像月亮盈缺的连续照片,从满月到弦月,逐渐亏蚀。
她大为吃惊,不由自主地抬头仰望天空。
原来,原来是这样子。
她有点理解“月照寺”这个名字的由来了。
刹那间,四周似乎全没入了黑暗。
夜晚,这些石灯笼会一起被点亮,届时在这里就能将由盈至缺的月亮一眼尽收,而头顶上方则是真正的月亮。在这间被月光照射的寺庙里,蕴含了一个宇宙。站在这个宇宙中央的人,是想将整个宇宙握在手中吗?或是向宇宙祈祷什么?
她在脑海中描绘那副情景的同时,也走向隔壁的房舍。那里有一个很棒的庭院,还有人在里面泡茶。
开启的窗户将美丽的庭院切割成长方形,芝麻口味的日式甜点与抹茶让人沉浸在奢侈的享受中。这段悠闲的时光,是平时忙碌的自己无法想像的。
短暂的相逢,漫长的等待。时间竟是如此阴险。
这是出自哪里的一句话?她想不起来。
就这样漫步到了街上。
有河渠、有水的城市真好,随时都能停在水边休憩。她轻轻坐在石阶上,一旁是流经了晦暗岁月的流水。
类似棣棠花的黄色花朵在水边绽放,她感到了至高无上的幸福。她已想不起来上次体会到这份幸福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这种幸福是恣意漫步在充满各种预感的景色里,将自己交给浮现又藏书网消失的想像之中。这是与日常生活截然不同的时间。会经熟悉的“乡愁”,如今再度涌现。
也许,总有一天会被吞噬吧!在做梦时,卷入这个扭曲、重叠、循环的世界夹缝中。
她像胎儿般蜷起身子,蹲在水边。黄色花瓣落在水面上。
第十三节
四周一片寂静,车内只听得见低沉的引擎声。
理濑看着开车的男子后颈,一边茫然地眺望窗外。
一离开城里,四周随即出现一片荒凉的原野,除了偶尔成群飞出草丛的野鸟之外,再没有其他生物的踪迹。平坦的沼泽一望无际,在其尽头,隐约能看见如低矮影子般连绵不绝的远方山峦。天空很低,雪花似乎就要从灰浊的云层中落下。厚厚的玻璃窗外,吹过原野的风声就像神经质的笛声,响彻天际。
这世界仿佛只剩我一个人。
理濑战战兢兢地望向照后镜。一股莫名的不安,令她以为开车的男子似乎在不知不觉间被换成了假人模特儿。
理濑与男子四目交接。男子的灰色眼睛没有任何情绪。她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视线。
“听说这片沼泽上有黑色的兔子。”
理濑过了一会儿,才发现男子是在对她说话。
“兔子?是野兔吗?”
“是的。野兔几乎都是褐色,只有少部分是黑色,再加上它们警觉性很强,所以很难看得到。据说,如果看见黑色兔子,就会有好运。”
男子的声音虽然不很亲切,但理濑发现他是为了让她放松才说这些,心情顿时开朗了许多。
此时,耳边传人与刚才不同的声音,不是风声。
那声音听起来像有人在唱歌——就像是有人在呼唤谁。
“那声音是?”理濑怯怯地问。
“喔!那是接近‘绿99lib.之丘’的象征。”
“‘绿之丘’?”
“就是你现在要去的地方。吹过沼泽的风抵达了山丘,并穿过山丘上的树林后,就会发出这种声音。”
此时,前方似乎出现了什么,理濑下意识地倾身向前。
突出地平线的绿色隆起物,在低空等候的纪念碑,浮在沼泽之海上的帆船。
这些景物逐一映入眼帘,并逐渐放大。
理濑被眼前的景色给迷惑了——那仿佛是一个生命体。
真的是绿色。不论是山丘、森林,或建筑物,个个都有如中世纪的绘画般,呈现淡淡的绿色。零星的橘色灯火仿佛正在呼吸。
看着看着,视野里已全是一片绿。覆满山麓的郁郁森林、高耸入云的哥德式尖塔,以及连接山丘的回廊等等,皆让人舍不得移开视线。
这是一份什么样的存在感?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心中因一份无形的畏惧而颤抖。
山麓看起来虽然近在咫尺,却迟迟还没抵达。绿色山丘就耸立在一片广大的沼泽中。沼泽边零零落落地长了几簇芦苇,缓缓流动的水流画出了一条条直线。种满树木的林荫大道,就像日光国家公园的尾濑。不知不觉间,车子已经开上了一座座被串联在一起的桥。
理濑完全被眼前的景色吸引住了。
这简直就像99lib.一个帝国。
第十四节
夜晚的空气带着一股酸甜的滋味。
少年在黑暗中慢慢坐起,侧耳凝听。在这个屋子里,除了厨房那台发出微微声响的冰箱外,只有他一个人醒着。
他拿出预藏在床下的球鞋。
月色明亮皎洁,真是太幸运了。
少年迅速穿上衣服,心想,不晓得明他们出门了没?
黑暗中,时钟上的绿色数字仿佛在责备自己。
不过是在与平常不同的时间里做事,为什么心会跳得这么快?
少年背起背包,打开窗户。背包里的东西已再三确认过,冒险所需的装备都带齐全了。
就在今天,少年打算揭开那个奇妙游乐园的秘密。
“MAGICALMOUNTAIN”——一座突然出现在郊外的巨大游乐园。
明真的在半夜看到旋转木马自己转动?
少年感到一丝怀疑,因为明的坏毛病就是爱夸大其词。
这个开头怎么样?
从这里要怎么将《三月的红色深渊》带入呢?要不要先让读者以为毫无关联,最后才知道这个故事其实早被《三月的红色深渊》侵蚀了?这样一来,就能与“内侧”的故事重叠了。99lib?
总算安静下来了,邻居们似乎都睡了,但是,我的夜晚还长得很。
思路再度打结。
东张西望地寻找房里有没有什么东西。墙上挂了我一个个搜集来的木质相框,都是我很喜欢的照片或明信片——父母的照片、拿到绿卡而定居美国的朋友照片、朋友画的画、美国画家安德鲁·魏斯“Helga”系列的明信片、名摄影师安瑟·亚当斯的黑白照片做成的明信片等等。老实说,这里面其实有一些已经被用在短篇作品里了,我这个人还真是欠缺想像力。
没办法,只好看看杂志,翻翻食谱、画册或照片集来转换一下心情了。不过,这一转换却转换得太久了,尤其是翻到小时候看过的书时,不知不觉地就完全沉浸在书中世界了。
第一次让我印象深刻的书是罗尔德·达尔的《巧克力工厂的秘密》。那时的我真的就如字面所说,废寝忘食地读着这本书。罗尔德·达尔是个推理作家,以短篇作品《像你一样的人》掳获了大部分推理迷的心,据说《巧克力工厂的秘密》是他为了念给孩子听而写的书,另外,像《飞天巨桃历险记》也是他的名作。由于这部小说的关系,我第一次记住了作者的名字,就这一点而言,这或许是很值得纪念的一本书,因为在这之前,我从来不知道故事是由某个人写成的,每次看到图画书的封面上写着“×××·著”,我总是满肚子疑惑,而这本书给我的印象之强烈就是如此。此外,田村隆一这位译者的译笔好到让我即使现在回头再读一遍,依然会觉得毛骨悚然。
故事梗概是这样的——主角是一名叫做查理的少年,他家非常贫穷,父亲在牙膏工厂从事盖牙膏盖的工作,藉此养活家里的四个老人与妻儿,因此他们每天只能喝高丽菜汤充饥。查理家附近有一间神秘的工厂,这间工厂的主人叫做威利·旺卡,他的工厂做出来的糖果是全世界最美味的。这间工厂之所以神秘,是因为长久以来都没有人知道这些糖果是谁做的、又是如何制造出来的。巨大的工厂总是大门深锁,从来没有任何员工进出过。对查理来说,能在生日那天买一片旺卡巧克力就是最奢侈的享受了。
某一天,报纸广告上刊登了旺卡先生要邀请五位小朋友参观他的工厂的消息,不只如此,旺卡先生还会送他们一辈子都吃不完的糖果当作礼物。至于挑选这五位小朋友的方法,就是在全世界都有贩卖的旺卡巧克力里,放进五张金色奖券。这下可不得了,全世界的人都抢着购买旺卡巧克力,想尽办法想要拿到奖券。
有趣的地方就在这里。在四位富裕又骄纵的小孩拿到金色奖券后,第五位当然就是主角查理了。这个部分正好突显查理一年只能买一片巧克力的贫穷状况。这么穷困的他,到底是如何拿到金色奖券的?紧张感与悬疑惑正是从这里开始。而且,就在这个时候,牙膏工厂突然宣布倒闭,查理的父亲面临失业危机,查理危险了!达尔在查理成为第五个幸运儿之前的说故事手法,至今依然令人惊叹。他那恰到好处的残酷与带着一丝悲哀的幽默,可说发挥得淋漓尽致。
说故事给小孩听是一种很好的手段。想在不被敌人察觉的情况下诱敌,想必故事一定要很有趣才行。为了自己将来的小孩,先读点儿童文学当作准备吧!
第十五节
有人在盯着我。
理濑全身僵硬——有人在看我。
跟在男子后面走在长长的回廍上,理濑悄悄环视四周。藏书网
回廊沿山丘的坡面建造,通往位在树林深处的一间红砖建筑。树林里有许多小天使石像,数量之多,令人不禁联想到五百罗汉。
突然,理濑发现那些天使的脸都被削去了——是原本就没有脸吗?
理濑定神细看,每个天使的头部都是不自然的碎裂,果然是人为的刻意破坏。
理濑觉得有点不自在,而且被窥伺的感觉还在。
回廊的转角挂了一面大圆镜。这面镜子的边框是青铜制的,上面还刻了漩涡的图样,年代看来相当久远。为什么它会被放在这种地方?
理濑不经意地瞥了镜子一眼,突然吓了一跳——镜中的树林里有个黑色人影。
一名少年躲在树后,他有黑色长发与黑色眼眸,虽然很美,看着理濑的脸却面无表情。
是这里的学生吗?觉得我这个新来的很稀奇?
理濑装作没发现,继续沿回廊向前走,但她依然能感受到紧盯在身后的强烈视线。
“我就送你到这里藏书网。穿过一进门的走廊就是副校长办公室,进去前请先敲门。”说完,男子像个影子般离开了。
理濑穿过称有寒意的走廊,进了那间办公室。
那是一间天花板很高的房间,大窗户拉上了颇具重量感的深绿色窗帘,形成一股压迫感。在一张大书桌后面,坐了一位刚过中年的美丽女子。
理濑有点吃惊,她觉得自己似乎认识这个人。
“你就是水野理濑?请进。请在那儿坐下。”
她说话完全不摆架子,令理濑有些意外。
“你在这里就叫理濑,只有‘理濑’两字,因为这里不需要姓氏。希望你能尽快习惯这里的生活,我们的学生都很认真,每个人都能自我约束。听说你的成绩很优秀,你可以任意选择想上的课,只要你希望,我们就会帮你请讲师。另外,还要帮你找个室友才行。你的年级都是住双人房,有需要的话,每半年可以换一次房间。”副校长一口气说完,然后沉默了一会儿。
理濑的注意力被桌上的一只兔娃娃所吸引。黑色的兔子,但好像有哪里怪怪的,表面凹凸不平。
“你会很有人缘,应该会有很多人抢着当你的室友。你会很辛苦喔!”副校长拿下眼镜,面向理濑,微微前倾说。呢喃般的声音令人联想到女巫。
“辛苦?为什么?”
“因为你是在二月的最后一天来的。”
理濑瞪大了眼睛,今天的确是二月二十八日,那又如何?
“在这里,这可99lib?是大事一件。大家一定会七嘴八舌地说些什么,不过你不用在意,因为这已经得到我的许可了,就连她也……”
“她?”
副校长似乎吓了一跳,干咳了几声,重新坐正。
“好了,你可以走了。详细情形,‘家族’的成员会告诉你。去中央大厅的学生室吧!你的‘家族’应该已经在那里等你了。”
理濑虽然深感困惑,但还是站了起来。她鞠个躬,转身走向门口。
“请问,去中央大厅要怎么走?”理濑忽然想到这一点,回头问,此时正好看见副校长从抽屉里拿出一根黑头的大头针。
“走下回廊后左转就到了。”副校长回答,但眼睛并没有看理濑,若无其事地将大头针刺进那只黑色的兔娃娃。
关上门后,理濑才明白,原来那只兔娃娃全身都插满了黑色的大头针。
第十六节
她从白色洋房的二楼俯瞰市街。
这座洋房位在松江城附近,从这里可以看见络绎不绝的游客正朝松江城前进,却很少有人走向这里。
她坐在二楼正中央房间的椅子上发呆。
在这层没什么人的楼层,电风扇有气无力地转动。?99lib.
下午放晴是很好,但天气却变得更闷热了。她本来就是个很怕热的人。
一张写着“请勿倚靠扶手”的标语贴在那儿。的确,栏杆已经相当破旧了,感觉好像走在阳台上的步伐若重了些,地板随时会被踩破。
洋房里的窗户全都大大地敞开,窗外炫目的绿意映入眼帘。
她对建筑物很有兴趣,不是指学术方面,而是建筑物散发的氛围。每幢古老的建筑或房子都拥有蓄积已久的能量,仿佛拥有许多故事,像是这扇窗户,这道栏杆,这个褪色的阳台,以及轧轧作响的楼梯,总觉得似乎能从中发现什么涵义或谜团,是有人躲在窗帘后哭泣吗?玻璃门的书柜里是否藏了情书?天花板上会不会有穿越时空的讯息落下?
她重心不稳地站起,该前往下一个目的地了。
经过松江城,?99lib.她默默地走在林荫中。她的目的地是位于森林后方的小泉八云纪念馆,那是一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纪念馆。
小泉八云现在虽然不再那么受人瞩目,但在她心中,他仍是一位非常重要,并具有现代性的人。她会再度造访这座纪念馆,就是为了确定这份信念。
小.99lib. 泉八云是爱尔兰人。据说他会对日本神话与怪谈有兴趣,是因为他觉得它们与北欧的凯尔特神话具有共通性。听说他的个子不高,有一只眼睛是义眼,另一只眼睛的视力则很差。他那张将视线往下的肖像,以及与妻子一起站在小孩两旁的照片,都溢出了微妙的日本味。小泉八云的身上似乎拥有一种能让那块土地的波长与自己产生共鸣的天线。
她驻足在展示区的某幅画前。
画里是身为旅行作家的小泉八云。他戴着宽帽檐的帽子,两手拖着大皮箱往前走的背影,就像儿童文学里的插画。
她非常喜欢那幅画,还买了两套印有那幅画的书签当纪念品,因为那画面让人觉得他仿佛正要走入故事里。
她在构思第二章的设定时,就决定要让小泉八云出现在这部以四个篇章组成的小说中,要让这个提着大皮箱旅行、永远在追寻新的神话与故事的男子,在每一章里都若有似无地出现一下。她希望读者能在自己笔下的世界与他相逢。
第十七节
小时候写的第一个故事大概是这个吧!我还记得题目是《伟大的小兔子》,也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写这个故事——因为川端康成开瓦斯自杀。这件事在当时引起一阵很大的骚动,媒体都用“一位荣获诺贝尔奖的伟人为何会做出这种事”为标题大肆报导,因此印象很深刻。我在杂志上看过一则报导:有个小学生捡到川端老师的钱包,送到他家还给他,川端老师对他非常亲切,还从皮包里拿出一些钱给他,作为跑腿的代价。我虽然不知道自己写的故事到底是怎么与这件事连结在一起,总之这个《伟大的小兔子》就是在叙述一只兔子毫无理由地得到了诺贝尔奖。我还记得,父母与哥哥看完后都笑得东倒西歪。
另外还有“公主系列”。这是叙述一个鬈发的淘气公主所经历的冒险故事。刚开始虽然写了几篇,但每当想不到该怎么接下去时,就会写“今天公主决定睡午觉”、“第二天还是在睡觉”,让主角一直睡下去。当时我将素描簿折成两半,很努力地写自己的书,但后半部全是公主在床上睡觉的图。
总而言之,我是个很容易受影响的人。读了《秘密花园》,脑袋里一整个星期都会听见咻咻的风声:读了《小 飞龙》,脑袋里一整天都会描绘橘子岛之类的地图。看完NHK播出的少年连续剧系列,会模仿筒井康隆的《穿越时空的少女》写些东西;在电视上看到电影《大逃亡》,明明就弄不清楚同盟国是哪些国家,还写出一个大家一起挖隧道逃亡的故事。
幼年时期的影响真是有趣,同一个世代的人的作品是受到什么的影响,大致上都能看得出来。特别是电视连续剧或漫画之类有影像的东西,影响特别大。我很好奇,生活在现代这个数位时代的孩子们,长大以后会创作出什么样的作品?受到游戏世界影响的他们,会作什么样的梦?他们创作出的虚构故事,与我们的故事会有多少不同?
在这个故事被大量消费的年代,游戏的虚拟故事逐渐被统合成同一个主题——英雄传说,或是一个英雄的成长故事,也就是说,它正逐渐退回藏书网最古典的主题。名为游戏制作者的吟游诗人所创作的故事衍生出各式各样的版本,玩家则透过各自的游戏机聆听这些故事。他们想听的故事,自古以来从未改变。在视觉化的数位时代过后,接下来的会是什么?我总觉得,那将是一个没有图画的世界,若不是将影像直接送到脑中,就是“听”故事的形态再度复活。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人们会厌倦一起看相同的影像,取而代之的是以人声来朗读书籍;大家各自在脑中想像专属于自己的画面,而这将会成为一种新鲜时髦的行为。
第十八节
明明是天气晴朗的星期六,滨海公园却一个人也没有。
她躺卧在凉亭,眺望波光粼粼的日本海,然后蹒跚地走向市街。闷热的天气似乎将她全身的水分都榨干了,口干舌燥的她,决定在去旅馆前先休息一下。
那间店就在松江车站旁边。
一座旧城市里,一定会有战后婴儿潮世代的人经营的爵士咖啡厅。在一块陌生的土地上,这种店是最值得信赖的,除了老板的个性很容易掌握之外,即使一个人进到店里,也 不会觉得尴尬。当然,这种店里的音响设备绝对相当高级,平常只能用耳机听的音乐,在这里就能用非常大的音量来欣赏。此外,美酒也是必需品之一。
虽然导览书上没写到这间店,但她看到店门与招牌后,便情不自禁地被深深吸引,并一眼爱上天花板上的小天窗,以及用黑色为基调的内部装渍99lib?。此外,她也立刻知道,柜台里那位丰腴的美女是与自己很合得来的类型。或许因为正好是白天与夜晚的客人交界的时间,店里空无一人,让她有幸能听到中音萨克斯风大师菲尔·伍兹的《Song?99lib. for Sisyphus》。
窗外依旧明亮。在略暗的地方啜饮冰咖啡,身体上的疲累立刻烟消云散,精神也变得放松恍惚。
她凝望自天空洒落窗外街道上的光芒。光芒总是会成为事物发展的契机。
第十九节
种植椿树的中庭摆了一张很大的木桌,几个满脸好奇的少年少女正在那里等理濑。
理濑顿时紧张了起来。
他们每个人看起来都很成熟,优雅不俗。明明这里是个与外界隔绝的地方,理濑却觉得自己才是从乡下来的土包子。
带她来的光湖回头对理濑说明:“其实‘家族’应该要有十二个人,但我们的‘家族’只是半调子。我们是在所有‘家族’都决定了之后,由每个年级剩下来的人所组成,所以只有六个人,加上你就有七个了。”
在学生室等候理濑的光湖有一头亚麻色头发,令理濑大为惊艳。光湖的容貌充满了异国风味,一眼就能看出是个混血儿,听说她已经五年级了,看起来相当成熟。
简单地说,所谓的“家族”就是将国中部与高中部这六个年级纵向分割,由六个女生加上六个男生,一共十二人组成的一个共同体。
“欢迎。”
“欢迎,理濑。”
“欢迎在二月底加入。”
“真是令人意外呢!”
大家兴奋得你一言我一语的,理濑只能回以生硬的微笑。
你是在二月的最后一天来的——副校长的话在脑海中回荡。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大家随即聊起天来,理濑轮流与每个被介绍过的成员谈话。扮演领袖角色,年纪最大的少年叫做圣,听说很有数字概念;爱闹的俊市与薰不愧是有血缘关系的表兄妹,长得真的很像,也可以说他们是一对感情很好的可爱兄妹;身材高大,体格结实的宽;还有——
“黎二,你也打个招呼吧!”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坐在桌子一角,用手撑着下巴,默默喝咖啡的少年身上。
理濑也看向那名少年。99lib?虽然他的头发有点乱,但锐利的眼神给人很深刻的印象,他看着理濑的目光中带点挑衅,仿佛其所及之处,皆会被切断。从他身上的宽松领口与袖口能知道他是那种不愿被拘束的人。
“——你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来?”
黎二小声地丢出这句话,理濑发觉其他成员都在瞬间僵住了。
“这时候是指?”理濑满腹疑惑地问。
“你好像还搞不清楚状况嘛!”黎二不满地哼了一声,“算了,反正你八成也是被钱太多的父母或亲戚送来的。进了这里之后,可不是想走就能走的。因为这里是三月之国,大家永远都.99lib.毕不了业。我告诉你为什么我们的‘家族’人数这么少吧——因为他们都消失了。”
“黎二!”圣用尖锐的声音制止黎二,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仿佛正压抑怒气似的盯着他低声说,“用这种话来问候转学生还真恰当!你还没自我介绍吧!”
从两人相对的视线中,隐约可见一种复杂的情绪.99lib.,最后是黎二移开了视线。
“放开我。真希望丽子也能听到你这些话。”说完,黎二将手插入口袋,离开了中庭。
桌上弥漫一股尴尬的沉默。
“理濑九九藏书,真是不好意思。你一定吓了一跳吧?他虽然讲话很直,但不是坏人。”
虽然圣笑着对她解释,但理濑脑中只回荡着黎二的话——
这里是三月之国。
第二十节
我总是会被“好故事”迷住。
就算是看电影,我也对演员和导演的名字没什么兴趣。我很喜欢事先埋好伏笔,最后迎向圆满结局,拥有净化作用的电影。之所以会被《小飞龙》吸引,也是因为主角艾玛去橘子岛时,虽然带了许多乍看之下毫无用处的东西,但这些东西在他后来击退狮子或鳄鱼时,全都派上了用场,而我就是因此深受感动,这正是所谓的“伏笔”。藏书网
为什么人会被“好故事”感动呢?如果是被故事内容感动倒还容易理解,而且大家都能接受,譬如亲子之情、生死纠葛,与不求回报的爱等等,观众会将自?99lib?t>己当作主角,进而产生移情作用。然而,对一则“好故事”的感动却不太一样,这种感动是一种将所有应该囊括的部分全收拢进来的快感。为什么是快感?而且,在听完一个“好故事”之后,为什么会有一种错觉,认为自己仿佛很久以前就已听过那个故事了?
或许每个人都被输入了不同种类的故事,当你听到的故事与被输入的故事吻合,就会出现“宾果”(!)的状态。为什么?因为追寻故事也许是人类的第四种本能。为了什么?可能是因为人类拥有其他动物所没有的想像力吧!追99lib.寻故事的行为才是区分人类与其他动物的指标。我们既不晓得自己即将前往何处,也不知道结局为我们准备了什么,但从那一天起,我们便踏上了这条孤独、复杂且变化多端的道路。
第二十一节
理濑的房间在宿舍的最里面。
房里有衣柜、桌椅和床。她往旁边那张空床瞧了一眼。
到底来的人会是谁呢?
一方面期待,另一方面却又很害怕。
透过凸窗,能将一望无际的沼泽尽收眼底——真是寂寥的景致。
夕阳开始沉下单调的地平线。
理濑发呆了一会儿,将手靠在凸窗的阳台上,眺望这片忧郁的风景。
耳边传来细细的咻咻风声。风从某个缝隙吹进来了。
理濑抬头看凸窗顶端的天花板,风大概就是从那里吹进来的吧!她随意地碰了碰天花板的99lib?隔板,隔板竟然喀嚏地动了。
里面有东西。
理濑将其中一块隔板往上推,发现那上面放了什么——好像是一本书。
就在藏书网此时,门口传来急促的敲门声。理濑吓了一大跳,赶紧将隔板归位。
“谁?”
“我要开门了!”
房门“砰”地一声被打开,一个高挑美丽的少女就站在那儿。理濑不禁眨了眨眼睛。
“唉呀!你正在想家吗?”
短发、明亮双眸,还有红润的嘴唇,就算说她是偶像歌手也不会有人怀疑,然而,从那红唇间发出的声音却与她的外型有些落差。
“你是?”理濑惊讶地问。
“抱歉,我是忧理,‘忧’心道‘理’,很棒的名字吧!我是四年级的,多多指教啰,理濑。”自称忧理的少女将行李扔到床上后,伸出手来。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大家都知道,因为每个人都很闲。所以走在这里要提高警觉,小心隔墙有耳。”
“请问,这些行李是……”理濑战战兢兢地问开始整理行李的忧理。
“什么?你看不出来吗?我要住在这儿,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室友了。有问题吗?”
“不,不是的,只是副校长刚刚说,现在才要开始帮我找室友……”
“你说那个‘针刺女’?你有看到那只兔子吧?真是个疯子。不过,在这种地方待上几十年,任99lib?谁都会发疯吧!就拿我来说好了,才待了半年,我就觉得有点怪怪的了。你应该知道每半年可以换一次房间的事吧!其实根本就没办法住那么久,真想让你见识一下我以前的室友。你相信吗?她每天都会焚香两次,那个味道真是熏死人了。好啦!总之就这么决定了,我是你的室友。”忧理“咚”地一声,在床上坐了下来。
“我很高兴。请多多指教,忧理。”理濑虽然惊讶,却对眼前这女孩很有好感。
忧理突然害羞了起来。
“我刚才进房间时吓了一大跳,我还以为你要从窗户跳出去。”
“不是啦!我看起来像是那样吗?”
“其实这间房间以前也有学生跳下去过,也是在转学进来的第一天。这里是边间,不是可以看得见沼泽吗?看了这片有如世界末日的晦暗景色,就算有懦弱的一年级学生跳下去也不奇怪。”
藏在天花板里的书。
理濑想起刚才隔板上的重量,该不会是那个学生留下的……
“理濑,你不能习惯这里。”忧理一脸正经地小声说。
“什么?”
“很多人都是因为习惯了这里,所以变得与废人没两样。乍看之下,你会以为自己很受照顾,不论想学什么,他们都会帮你准备好。你如果想学胡琴,他们明天就会从中国空运一个老师来教你。但这里真的很奇怪,这是一个扭曲的世界,好像有什么奇妙的东西栖息在这里,要是被它占据就完了。其实,将小孩送到这里的人,本来就希望他们永远不要离开这里。知道了吗?理濑,你要小心,千万不能安于现状。”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钟声。
“那是晚饭的信号。走吧,理濑。这里唯一的好处就是东西还蛮好吃的。”
理濑突然感到一阵寒意,这不单只是太阳西沉的缘故。
第二十二节
她在旅馆看巨人队对阪神队的电视转播。
小时候,因为职棒的关系,不但看不到《神探可伦坡》,连其他节目也被取消了,所以觉得职棒一点都不好玩,直到开始上班后,才了解为什么职棒会那么受人喜爱。因为看棒球时,既不用思考太多,画面上又没什么太大的刺激,光是开着电视,就会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另一个好处是,当我们不负责任地对教练的指示或选手的判断大肆批判时,就能忘记白天自己的无能。99lib?
在她悠闲地用完餐,读着马克·麦克森的《Seance99lib. on a Wet Afternoon》时,女服务生过来告诉她松江城的灯点亮了,建议她可以去看一看。
她带着微醺的心情步出旅馆。
松江的夜很浓。附近似乎有水。
然而,她却遍寻不着城的踪影,只有一片漆黑。
她独自一人站在黑暗中。
第二十三节
这座图书馆就像迷宫一样。
理濑在听见这里有一座独立的图书馆时,就已经吓了一跳,知道了其中的藏书量后,藏书网更是大为震惊,这实在不像一间学生人数不到六百人的学校图书馆。
紧密堆叠至逼近天花板的旧书、外文书、最新的杂志与报纸、与美术相关的豪华书籍、与自然科学相关的资料等等,全都相当丰富。看样子,待在这里应该永远不会嫌烦。
理濑陶醉地走向图书馆内部,分散各处的零碎空间都放置了附有小台灯的书桌。理濑决定改天来找个喜欢的地方,让自己沉浸在书堆里,她心想,以后有很多时间都会在这里度过吧!
走着走着,理濑注意到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是镜子。书架各处藏书网都挂有菱形的镜子。为什么到处都要放镜子?
理濑不经意地朝镜子瞥了一眼。
黑色的眼眸。
理濑吓了一跳。
镜子里又出现了那名少年。
黑发,黑眸,五官端正却苍白的脸孔。他正从理濑后方书架的空隙窥视她。
理濑感到恐惧。
他到底是谁?为什么要一直看我?
理濑缩起身体,慢慢离开那个地方,接着又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要赶快逃走才行。
她发现书架后的影子也开始移动,心中的恐惧完全崩溃。
快逃!趁那个影子还没抓到我之前。
旧书,无数的旧书;像迷宫一样的房间,一间接着一间。
碰!理濑突然撞到了人,发出一声小小的哀号。
“怎么了,理濑?你在紧张什么?”
一个不带感情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
抬头一看,是黎二锐利的眼神。理濑莫名地松了一口气,并发现他抱了好几本书——村山槐多、室生犀星。脑中瞬间闪过“这个人竟然喜欢看这种书”的想法。
“救我!有个奇怪的人。”
“怎么可能。”看到理濑苍白的脸庞,黎二当下做出了判断,“往这儿走。”黎二小声说完,随即拉起理濑的手,小跑步离开。
理濑本以为他们要跑到外面,没想到黎二竟然带她往图书馆深处跑去。百科全书的书架后有个小小的螺旋梯,黎二迅速爬上楼梯。
楼梯尽头有一方小小的空间,就在细长凸窗旁,大约半个榻榻米大小,并突出了一个小平台,从平台的栏杆缝隙中可以看到下面的楼层。两人往下看,只见图.99lib. 书馆内一片寂静。在由大量书架形成的迷宫中,并没有任何人影。
“没有人啊?”黎二小声说。
“怎么会……”
“那是个怎样的人?”
“怎样的人——是一个男生,年纪跟我差不多,脸色很苍白,黑头发,大概长到肩膀。”.99lib?
黎二的眼睛转动了一下,表情看来像在思考什么。
“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不过,该不会……”理濑喃喃自语,接着又四处张望自己所处的地方,“这里是做什么用的?”
“谁晓得,可能只是个没用的空间。这是我的秘密场所,你可别告诉别人。”黎二靠着窗户,将脚跨在栏杆上。
“谢谢你。”理濑战战兢兢地道了谢。
“赶快离开这里。”他的声音依旧不带一丝感情。
“你与忧理都说一样的话。”
“忧理?那个恐怖的家伙?那家伙也很难缠,说不定哪一天也会被灭口。”
“灭口?”
“没错。不遵守‘三月之国’规定的学生,都会消失。”
“怎么可能……”
“真的。校方虽然说他们回到了父母身边,或是转校,但我才不相信。”
“消失后会怎样?那些人现在在哪里?”
“我实在是不想说。”
窗户发出喀嚏喀嚏的声响,风似乎变大了,天空依然飘着厚厚的云层。两人眺望窗外。
“天气一直都这样吗?”
“冬天吧!不过,春天到夏天的这段期间,风景可是很美的,那时沼泽上会开满一整片淡紫色的花。我虽然很讨厌这里,不过倒没那么讨厌沼泽的景色。”
“丽子是谁?”看到黎二瞬间震了一下,理濑慌了起来,担心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本来是我们‘家族’的成员,去年年底消失了。”
“消失了?”
“这里是一座陆上孤岛,我们不可能这么简单就逃出去。”
“不是只要走出去就好了?”
“你会走在沼泽上面过吗?”
“没有。”
“那远比你想像的还要恐怖,沼泽中有无数的洞穴。”
“洞穴?”
“就是积了水的深洞,而且旁边完全没有东西可以攀附,要是掉下去了,根本逃不出来。听说有人目测,判断那些洞穴大概有二十公尺深。不论是卡车或房车,全都会掉进去。”
“真的有那么深?”理濑觉得很害怕,她联想到被沼泽无声无息吞噬掉的少女。
“我觉得这片沼泽一定埋了很多人。”
“谁会做出这种事?”
“我也不知道。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奇怪。大家都是突然之间就消失了,老师会告诉大家,某某人去了哪里,然后就再也没有下文了。更可怕的是,大家竟然慢慢习惯有人消失的事,全都不会想太多。”
理濑望向下方那片带有诡谲气氛的沼泽。
“为什么二月来这里是一件很不得了的事?”
黎二用一种兴味盎然的眼神凝视理濑。她这才发现,黎二的眼睛带有一股暖暖的褐色。
“你看起来很乖,没想到竟然是个好奇宝宝。”
“因为……”
“因为这间学校,只有在三月才会收学生。”
“什么意思?”
“进来时是三月,出去时也是三月。这就是这里的规矩。”
“为什么?”
“我哪知。但是,有传言说,如果有人在三月以外的时间进来,那么这个人将会引领学校走上毁灭之路。”
“什么?”理濑不禁叫出声。
“不过是个传说,别太在意。”黎二不层地说。
玻璃窗被风吹得喀嚏作响。
第二十四节
现在,我面前有一幅画。
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只是一本普通素描簿的一页。
那是一幅还没完成的素描。画的是一座小小的旋转木马,角落有个小小的红点。
这个红点是什么,稍后会再详细说明。在那之前,我必须先谈谈画这幅画的人。我得向你说明,这幅画为何会被画出来,又为何会落到我手中。那或许只是一个巧合,也可能是早就注定好的。我现在有点迷惘,不知该从哪里开始说起,因为如果要说这个故事,就必须从一本书的故事开始讲起才行。
这个开头怎么样?
说不定很棒喔!而且我已经决定第四章要用第一人称来写了。
用一起神秘事件当作纵轴,用一本书的命运(当然是《三月的红色深渊》)作为横轴。淡淡诉说这两个故事的“我”,如果能在最后将前面三章(当然是指“外侧”的部分)做一个总括,这种结构说不定会收到很好的效果。要如何让读者以为这是一个完全独立的推理故事,同时又融入前面的部分呢?
首先,要用什么事件来当作纵轴呢——也就是以旋转木马为中心的谜团——命案?失踪?
找一个诡异又令人感到不快的事件比较好。横轴当然就是正在撰写《三月的红色深渊》的“我”。乍看之下,这部作品的完成与这起事件毫无关联,后来却又慢慢地互相交错、牵扯在一起——这个点子如何?如果只是单纯的推理,故事格局就太小了,但我还是想将作为谜团的旋转木马事件给解决掉。推理迷的个性,就是无论遇到什么谜题,都想知道答案。
我很不擅长写第一人称叙述的小说。写着写着,总是会感到很不自在,因为要完全变成主角的个性、只站在主角的立场行动,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就算能扮演只有独白的角色,也很难让自己成为一个形成故事架构的角色。我刚以作家身份出道时,曾在写日记的同时,另外写一个以自己日常生活为背景的故事,内容描述一个出现在小说——自己未来才会写的小说——里的角色来造访当时的自己。为了写日记与那篇小说,我每天都得花上两倍的时间,因此中途便放弃了,但现在回头再读一次,当时情景都一一浮现,让我觉得十分有趣。当初就是因为想到以后在小说里写到这些角色时,若再回头读这篇故事,一定会很有趣,所以才提笔写的。看来九九藏书我那时还真闲,不过,说不定有一天我会继续写下去吧!
第二十五节
花园派对正热闹地举行。许久不见的晴空终于露脸,气温也上升了不少。理濑的心情很轻松,耳边只听见悠扬的音乐,以及少女们活泼的笑声。
话说回来,这个法式庭园还真豪华,真没想到这种地方竟然有这么大的庭园。“绿之丘”上面,到底有多少庭园啊?
这座山丘本身就是一个谜,到处可见高耸的墙壁、似乎在混淆大家方向感的弯曲道路,还有仿佛无人照料的茂密草丛。与山丘的大小相比,总觉得这里似乎有许多无法踏进的空间。
命名为“蔷薇迷宫”的花墙,整齐地排列出几何图形。如果能从上方鸟瞰,一定很有99lib.趣。
对派对感到有点倦的理濑,信步走向蔷薇迷宫里面。虽然蔷薇只开了一半,但或许是因为气温已经回升,空气中满溢芬芳的花香。
好香。理濑闭上眼睛,将白蔷薇的香味深深吸入体内。
忽然间,她发现被蔷薇花墙围绕的小路尽头,似乎有个白色的东西跑了出来。
那是什么?
理濑一脸疑惑地往那儿走去。
眼前的景象让理濑惊讶得屏息。
那是一只白皙的手。满是鲜血的白皙手臂就垂吊在蔷薇花墙中。
“啊!”理濑双手捂住了嘴巴。
她听见花墙另一边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理濑无法动弹。有人在这片花墙的另一边。冷汗从她的太阳穴滴下。
接着,伴随一阵沙沙声响,那只满是鲜血的手被吸入了花墙另一边,消失无踪。好像是被人拉进去了。接着,理濑又听见拖着重物的声音。
该怎么办?
理濑仿佛被捆绑住似的无法动弹。有人在另一边,一个受伤的人——看那纤细的手指,应该是女孩——还有伤害那个女孩的人。
蔷薇的香味愈来愈浓烈,理濑突然感到呼吸困难。
这是蔷薇的味道吗?还是血的味道?
正当她想转身离开蔷薇迷宫时,却看见了正走进迷宫的那名少年。
黑发少年。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理濑陷入了恐慌,急忙转身往蔷薇迷宫的中央狂奔。她知道自己做了错误的决定,但她实在没有勇气跑向那名少年,而且少年也往自己的方向走来。
蔷薇的香味、蔷薇花墙,永无止尽的绿色围墙——理濑根本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
理濑跑到了迷宫深处,而且完全迷路了。花墙比理濑还要高,她无法确认自己的位置。心脏跳动的声音摇晃她全身,紊乱的呼吸加剧了内心的恐慌。
那个少年在哪里?我应该抓住他,把理由问清楚吗?可是,现在已经搞不清楚出口的方向了。我怎么这么笨?那时候跑出去不就好了?我应该尖叫吗?会有人注意到我吗?忧理会不会来找我?
理濑聚精会神九九藏书地听着,蹑手蹑脚地往前走。
鸟儿在空中翱翔。
要是现在能在天空往下看就好了。
突然间,那只鸟急速向下俯冲。黑色的鸟。是乌鸦。
看着那只乌鸦振翅飞往花墙的另一边,理濑胆颤心惊地在花墙尽头处转弯。
这一次,她不由得放声尖叫。
那是庭园的中央。一名少女躺在干涸的圆形喷水池里,被鲜血染红的胸口还插着一把刀,有如玻璃珠般的眼睛直直瞪着天空,像蜘蛛丝一样扩散的鲜血濡湿了喷水池。
乌鸦飞到少女身上,轻轻啄着少女的头。
理濑开始后退,尖叫着拚命狂奔。
是蔷薇。蔷薇会追上来,蔷薇的香味想令我窒息。骗人!根本就没有什么红色的鲜血,我看见的只有白色的蔷薇。那只乌鸦在啄什么?胡说,我根本就没看见什么乌鸦,我只看见盛开的白蔷薇。那个少女是谁?那个不知名的少女。可是,我有见过她,那个感觉很神经质、还很小的女孩。
快跑、快跑,拚命地跑。
“理濑!理濑,你在哪里?”
理濑睁大了眼,是忧理的声音,听起来就在附近,她顿时变得勇敢许多。
“忧理!”
她循声跑去,终于看见了似曾相识的入口。
“你怎么了?理濑?”
看到满脸困惑的忧理,理濑忽.99lib.然感到全身虚软。
第二十六节
第二天早上依然是个晴朗的天气。今天似乎也很热。99lib?
她步出旅馆,往一畑车站走去。
滑入车站月台的列车,旧得令人瞠目结舌,下一秒钟却又令人感动非凡。
那是一辆木造的电车。地板是木造的,窗户也是木造的——想像一个木制提篮的盖子,就是将一个有提把的木板上下移动。就连座椅也是上面套99lib.了一层布的木头。她欣喜若狂,一个人坐在位子上微笑。虽然听说这里就要引进新型电车,但下次来的时候,她还是希望能搭到这种电车。
坐在地方铁路支线的电车上,摇摇晃晃地吹着微风,实在是最棒的享受。
由于电车是沿宍道湖走,因此沿途景色也非常美。
许许多多的场景在她脑中如泡沫般浮现,然后又随即消失。有的场景会重复出现好几次,有的只是一掠而过,有时那些色彩鲜明的场景还会化为一字一句的文章,与影像一起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在创作时,虽然可以直接将它写下,但这有时反而会成为瓶颈。因为如果某个场景太过强烈,就会与前后场景产生很大的落差,届时想将它们串联起来就很困难。
她写小说的方法是很随性的。一开始先有“想写出在这种气氛下,读了之后会产生这种心情的东西”的想法,接着再来几个“想写出这种场景”的想法,而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将这些想法全连结在一起。从零碎的场景中找出整体感虽然相当有趣,却也是一件累人的工作。如果从头到尾都能被人看99lib.透,那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然而,在进行到某个程度之后,却又会因为看不到终点而感到不安。写作永远都是一个未知的世界,不到终点,谁也不知道结局。
她出神地吹着风。
电车在浓浓的绿意中,驶向出云99lib.。
第二十七节
“我们去看看。”
“不要啦,忧理。凶手说不定还在里面。”理濑对着正要踏进迷宫的忧理背影哭说。
“不要紧的,凶手不可能在里面待这么久。”
忧理径自往里面走去,理濑只好不情愿地跟在她后面。走在意志坚定的忧理身后,那些令人不舒服、看起来嚣张跋扈的蔷薇花墙,似乎变得没什么了不起了。忧理毫不犹豫地走向迷宫中央。
“你为什么不会迷路?”理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因为那个。”忧理用下巴指了指对面的山丘,那里有三座高耸的尖塔。
“那三座塔怎么了?”理濑望向那三座宛如三头龙的古塔。
“就是‘妖怪烟囱’——你不知道?听说以前东京的火力发电厂有四根烟囱,从不同位置观看,有时只能看到两根,有时只有一根。同样的道理,只要让视野里的三座99lib?塔保持一定的相对位置,就不会搞错方向了。”
“是吗?我看不出来。”
也许是天生方向感就很好,忧理迅速在绿色围墙里向前走,轻轻松松就到了庭园中央。
“啊!”理濑惊叫出声。
什么都没有——没有尸体,也没有鲜血,只有一个没有水的喷水池。
“怎么可能?”理濑走近喷水池,“尸体刚刚就在这里,身上还插了一把刀。就是那个前一阵子在走廊上哭叫的一年级女生,头发像棉花糖的那个!”
忧理什么都没说。理濑继续往喷水池靠近。
干涸的喷水池里既没有血,也没有清洗过的痕迹99lib.。
理濑觉得自己的脚底似乎正往下沉。
我、我到底是怎么了?难道那是幻觉?
“理濑。”
“忧理,相信我。我没骗你,我真的有看到!几分钟前她还倒在这里!”
“理濑,你看,就在那里。”忧理的声音沉稳,指向喷水池的另一边。
理濑沿忧理指的方向看过去。
砂地上有车轮的痕迹,从喷水池开始,一直往后延伸。
“推车——大概是单轮推车吧!可能是用来载某个很重的东西。你看,这边的痕迹不是很浅吗?可是这边的痕迹却很深。”忧理的眼神变得锐利。
两人默默地沿着车轮的痕迹走去。
车轮痕迹弯弯曲曲地向前延伸,最后消失在迷宫一隅的花墙前。
“没路了。”
理濑伸长脖子看向花墙的另一边,发现是一片郁郁苍苍的森林。忧理将手伸进花墙东摸西摸的,似乎在寻找什么。终于,她小声叫道:“找到了!”仔细一看,竟是一个门把。原来树丛里藏了一扇小小的.99lib.栅门。
“是一座秘密花园哪!钥匙在哪儿呢?”
忧理吹起了口哨,试着转动门把,但门被锁住了,打不开。
第二十八节
她在出云车站搭上了公车。
这景色仿佛在全国任何一个地方都看得到。田间小路,潺潺水道,戴着白色安全帽、骑脚踏车的国中生,郊外正正方方的大型店家,求售的独门独户房屋,画有熟悉标志的加油站——这些都不是什么稀奇的景致。
然而,她总是有一种被骗的感觉。这些都是假的都市,假的城镇,它们真正的姿态才不是这样。当然,它们不可能对我这个过客展露真实面貌,它们一定拥有某种真实的姿态,一种没听过的声音、没见过的脸孔、没看过的故事。99lib.
她认为,一定有个看不见的世界在某处露出了尾巴。她凝望着窗外风景,心想,99lib?真实世界的残骸或许就掉落在某处,虽然她至今都还没找到证据。
第二十九节
星期五的傍晚,暴风雨逐渐逼近。
“家族”的成员们很无聊。
学校规定,“家族”成员每两个星期都要聚会一次。
狂风越过昏暗的荒野,从山丘的四面八方吹来。
大家悠闲地聚集在学生馆的一个房间里。上空的云正以极快的速度移动。大雨不时拍打窗户。他们将这段时间称为“约定的团圆”。在互相报告过近况后,他们得围着桌99lib.子,一起度过这段时间。
俊市与薰用纸笔玩着五子棋,他们的战况似乎愈演愈烈,在笔记本上画了一个又一个的棋盘;光湖埋头看杂志;宽与圣正针对最近看的翻译推理小说各自发表感想;黎二一如往常地坐在离大家稍远的地方,读着《尤里西斯》;理濑在画画。
理濑正凭记忆,试图画出这个学园的平面图。她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这里都没有全校的平面图?
“理濑,要不要来泡红茶喝?我奶奶寄了饼干来。”光湖阖上杂志对理濑说。
理濑点点头,站了起来。
“要不要来玩些游戏?偶尔玩一下吧!”俊市伸伸懒腰,对大家说。
或许是大家的心情都很好,除了黎二之外,大家都赞成这个提议。
“要玩扑克牌吗?还是玩UNO?”
“圣,你来想一个吧!你好久没有提出好点子了。”宽怂恿他。
圣很会自创游戏,就连市售的棋盘游戏,他也能将原本的规则加以改良,让它变得更刺激好玩。有时还会邀请其他“家族”一起加入,变成一个超级热闹的游戏大会。
“说得也是。”圣沉思了一会儿,无框眼镜后方露出一个恶作剧的笑容,“那么,我们来玩一个能让人清醒的游戏吧!正好很适合这个暴风雨的夜晚,说不定还是大家告白的好机会。现在就给平常过得太随便的我们一点刺激吧!我们有七个人,这个数字还真刚好。要是能有更多人就好了,不然有时会玩得太过火。”
“到底是什么?”
“你还真爱卖关子。”
大家拿着马克杯集合在桌边。悬挂在天花板的灯将六人的脸映成了橘色。
“黎二,来啦!少一个人就不好玩了。”
圣对黎二招手催促,黎二竟意外地乖乖来到桌旁。
“薰,你去把围棋拿来,然后发99lib?给大家一人一个黑子,一个白子。”
“在哪儿呢?围棋、围棋……”薰从房间角落的柜子里找到了围棋,拿了过来。
房门突然“砰”地一声被打开,进来的人是忧理。
“理濑在吗?理濑,吹风机在哪里?抱歉,我有点不舒服。”
“来得正好。忧理,你来一下好吗?我想请你当公证人。”圣高兴地邀请忧理加入。
“公证人?我不要。”忧理皱起眉头。
“别这么说,或许你会觉得很好玩喔!”
虽然忧理口中说不要,但她仍进到房里坐了下来,还聪明地自己拿起饼干吃。
“好,首先请每个人在这里写下一个问题,写你平常想问大家的问题就可以了。”
“要写名字吗?”
“不用。”
“可以针对某个人发问吗?”
“不行,大家只能用YES和NO来回答。”
“唉,好朴素的游戏。”
“接下来呢?”
大家嘴里抱怨的同时,仍在圣发给大家的单字小卡上写下问题。
“写好之后就放到这个罐子里。”
大家将卡片放进圣手中的饼干罐。
“光湖,你去把那边那条红色毛巾拿来好吗?”
圣将拿来的红色毛巾放在桌子正中央,环视众人。
每个人都兴致勃勃地看着圣。忧理将椅子稍微往后拉一些,看着大家。
“各位,现在忧理会帮我们把问题念出来,大家一定要诚实作答。白子代表YES,黑子代表NO,每个人都将自己的答案放在这条毛巾下面,接着请忧理在毛巾下收拢棋子,然后再把毛巾拿起来。”
听着圣轻描淡写地说明规则,大家纷纷露出紧张的表情,不由自主地互相对望。
“怎么样?虽然朴素,但很刺激吧!”圣露出了微笑说。
“好像很好玩!我来念、我来念!下次叫我的‘家族’也来玩玩看。”忧理眼睛一亮,突然倾向前说。
“忧理,你要先把牌洗干净再念。”
“没问题。”忧理从罐子里拿出一张卡片,“‘我想换去别的家族’。”
众人齐声大笑。
“怎么一开始就出现这种问题啊?”
“问得还真是犀利!”
“好,大家把棋子放进去吧!”
大家看着彼此,各自将棋子用手掌盖住,塞进毛巾底下。
忧理将手伸进毛巾下收拢棋子,然后迅速掀开毛巾。
七个黑子。
大家发出“耶”的欢呼声,七嘴八舌地兴奋叫着“了不起”、“不能说谎”、“这只是第一题”等等的。
“下一题。”圣催促忧理。
“‘我大概不会在这里待到毕业’。”忧理面无表情地念出卡片上的内容。
有一种大家迅速交换了眼神的感觉,棋子一颗颗被放进了毛巾下。
每个人都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着毛巾,但其实都已经认真起来了。
毛巾掀开。
三个白子,四个黑子。大家开始议论纷纷。
圣面无表情,忧理有点犹豫地看了他一眼,拿出下一张卡片。
“‘黎二喜欢理濑’。”
这次大家仿佛松了一口气,发出爽朗的笑声。理濑不禁羞红了脸,并不小心对上了黎二惊讶的眼神,赶紧将视线移开。
大家带着恶作剧的表情将棋子放进毛巾下。掀开毛巾。
“啊!”
五个白子,两个黑子。
“这两个是谁放的”、“你们两个,不老实一点不行”、“这又不一定,或许他们其中一个放的是白子,或是两人都放了白子啊”。
“好,下一题。”圣看向忧理,似乎刻意打断大家的鼓噪。
“‘即使我能离开这里,也没有家人会来接我’。”忧理面无表情地念出声。
大家有点动摇,但这份动摇立刻就消失了。理濑也随之将视线投向桌子。在这里,提起家人是一种禁忌,因为几乎所有人都背负了被家人讨厌的心理负担。大家虽然都装作不在意,或说些逞强的话,但心里其实都有一份对家人的愧疚。
大家犹豫地将棋子放进毛巾下,好几双眼睛畏惧地注视毛巾。
两个白子,五个黑子。
这一瞬间,他们在这些棋子上看见了自己的好强与绝望。他们不想承认自己是被舍弃的孩子,因为觉得自己绝不可能被舍弃;另一方面,他们也知道自己是真的被舍弃了——这两种情绪在棋子上交错。
“下一题,继续吧!”仿佛要激励沉默的众人,忧理取出了下一张卡片。然而,她却像被冰冻了似的,只是凝视那张卡片。
“忧理,念出来啊!”圣以沙哑的声音催促。
忧理依然沉默。
“怎么了?忧理。”理濑问话的声音里带着不安。
忧理的疑惑眼神回答了她的问题。
“没关系,念出来吧!”圣再度催促。
大家吞着口水,望向忧理。忧理张开了嘴。
“——‘我们当中,有杀害丽子的凶手’。”
此时,窗外豪雨激烈地拍打玻璃窗。八个人全身颤抖,不约而同将视线移向窗户。
“——雨好大。”光湖一脸苍白地喃喃。
“我不要玩了,这种题目……”薰怯怯地说,先是看着众人,接着一脸不安地望向圣。
圣依旧面无表情。
“不行,大家都要将棋子放进去。”圣轮流望向每一个人,缓缓地道。
众人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陆续将棋子放进毛巾下。
最后一人放下棋子,收回手之后,桌上只剩下红色毛巾。
空气中弥漫尴尬的沉默,狂风暴雨的声音加剧了紧张感。
忧理仿佛下定了决心,迅速掀开毛巾。大家的视线全集中在桌上。
一个白子,五个黑子。
“谁没有放棋子?”圣低吼。
第三十节
公车.99lib.徐缓地向前驶去,前方景色是一片翠绿。
她欣赏着眼前愈来愈高的绿色山景。
那片闲静覆盖山岳的柔和森林逐渐逼近。
没错,这里的确很适合神.99lib.明居住。她仿佛能看见神明躺在那儿休憩的样子,同时也闻到了海的味道。那座山的背后,一定有一片海洋。
第三十一节
你也许会问,旋转木马与一本书到底有什么关系?别太着急。我打算慢慢说这个故事,就像旋律轻缓的音乐盒走到最后时,那有如星辰般的低声轻语,就像从倾斜的盘中缓缓滴下的卤汁。千万不能着急。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是如何与他相逢,我们又是如何像两条线一样纠缠在一起。
这种感觉怎么样?这样写,似乎就可以继续下去了。
会不会太拖泥带水了?不过,如果换史蒂芬·金来写,也许会更拖泥带水。
突然注意到雨点打在窗户上的声音。好像开始下雨了。我并不讨厌夜晚的雨。
总算突破瓶颈了。我稍微松了口气,坐在99lib?椅子上伸了一个懒腰。
就这样排除万难99lib?,继续下去吧!我究竟度过了几个这样的夜晚?究竟还要再度过几个这样的夜晚?
揉揉肩膀,我茫然地望向一叠书的书背,目光停留在一本红豆色的书背上。
在书店拿起这本书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
那大概是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书柜上的一整排书里,这本红豆色的书背似乎特别突出。妈妈说我能买一本喜欢的书,我便选了这一本,我还记得当时妈妈皱起眉头的表情。
这本书就是植草甚一的《下雨了,来看推理小说吧》。
这本书只是收录他对读过的翻译小说的感想,并非什么特别有趣的书。植草甚一的文章绝对算不上容易阅读,而且他的文笔极具个性,若想进入状况,还需要一些技巧。99lib?
然而,不知为何,这本书在我心中留下了强烈印象。我在这本书里嗅到了许多不同的味道——广大无际又复杂的小说世界的味道,躺在纽约一隅的书店中、满是尘埃的平装书的味道。这本书对我来说,俨然成了一面地图。
这本书里提到的大量书籍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就是约翰·符傲思的《蝴蝶春梦》。符傲思是我最尊敬的作家之一,真正阅读《蝴蝶春梦》原作是在我上了高中后的事。然而,即使读完了一次原作,每次在想起这本书之前,仍然会先想到植草甚一的介绍文,可见我对他的介绍文印象有多深。
《蝴蝶春梦》这部作品在叙述一个平凡不起眼、喜欢搜集蝴蝶标本的男子,突然想要“搜集”自己暗恋的女子,因而将其绑架。小说中以男女两种不同的观点交互叙述,那位女子对自己成为男子的搜集品,也就是被视为一件“物品”的事,表现出极为强烈的抵抗,而男子则对女子的抵抗感到困惑与惊讶。在女子遭监禁的这段时间里,两人的关系无时无刻99lib?都在变化,有时是加害者与被害者,有时是共犯,有时又变成了母子关系。在读者们阅读那令人无法喘息的感情纠葛的同时,故事也进入了高潮。
女子被绑架时,就有点感冒了,再加上遇到这种非常情形,身体状况便愈来愈差,最后终于发高烧而卧病在床。在《下雨了,来看推理小说吧》中,也有简短地介绍到这一段。男子为了找医生而在雨夜中奔跑,这幅景象与因高烧而不断呻吟,却仍想找方法逃离这里的女子之独白互相交错。
每次一想到《蝴蝶春梦》,脑中就会浮现植草甚一介绍的这个场景,并想起站在那个单色调又永无止尽的小说世界入口踌躇的自己。
第三十二节
她不禁哑然。
与之前那种充满神话氛围的景色相较,出99lib.云大社竟意外地现代化,其实得有如走在东京的商业区。
但是,仔细想想,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为了维持这个具有神话气息的空间,当然需要相当高明的经营手腕,譬如募款能力、领导能力、管理能力,以及临机应变的能力。即使再加上“信仰”,所需的人手与费用依旧不变,这便是所谓的现代企业。藏书网
参拜完后,她买了一个趋吉避凶的护身符,离开了神社。
空气还是一样闷热。
国道上的交通流量之大,大概连神明也会退避三舍。如果要安排女主角们走在这里,可能太吵杂了点。但.99lib.在离开国道,一踏进住宅区时,便能明显体会到时间正以神明时代的节奏缓缓前进。这里鲜少看到人车经过,两层楼以上的房子也很少见,只有许多以瓦片为屋顶的旧房子并连在一起。这是个无声的世界。
她正在想像。
假设这里会发生一件事,那会是什么事?如果有东西会从前面的转角飞出,那会是什么?
她东张西望地环顾四周。
什么都没发生。这块历史悠久的土地,是不可能让一介旅人看见什么缺点的。
在心里暗自感到安心的她,决定不抵抗这酷热的天气,慢慢向前走去。
在这昏昏欲睡的街道尽头,可以看见闪亮的灰色地平线。
第三十三节
我从小就很讨厌旋转木马。因为当时幼稚的心里认为,坐在假的马上,一直在同一个地方绕圈圈,实在是非常丢脸的一件事。旋转木马到底哪里好玩?到底哪里让人感到快乐?坐在木马上,看着在外面等待的家人时的孤独——那份孤独感又是什么?家人虽然带着满怀慈爱的眼神站在远方守护我,却仿佛在说:“你是孤单的,虽然我们很爱你,但你还是孤单一人。”孤单地坐在旋转木马上的孩子们,明明就那么孤独,为什么还是会微笑?因为孩子们的本能要他们一定得微笑给家人看——这是为了告诉他们,自己已察觉到孤独的存在,同时也发现,在未来漫长的人生中,它将永远陪伴自己。藏书网99lib? .99lib.99lib?
第三十四节
她坐在防波堤上,拉开罐藏书网 装冰可可的拉环。
光线太强了。太过炫目的光线令眼睛张不开。藏书网
水平线静静倒卧。
在海边嬉戏的孩子,享受冲浪快感的年轻人。
她心想,真想写写看以奈良或京都为背景的小说,但不是历史小说,也不是恋爱小说,更不是旅情推理。她对古典文学与历99lib? 史都很头痛,她想站在别的角度,写出一篇奇妙的故事。
日本虽小,但仍有许多好玩的地方。每一个地方都隐藏了不同的东西。她从小就辗转居住过好几个城市,每个城市都有其独特的气氛与面貌。虽然表面上看来似乎有些共通藏书网点,实际上却完全回异。这世上果然潜藏了无数个不为人知的世界。
第三十五节
忧理蹑手蹑脚地走在阴暗的回廊上。
除了回廊上的几个小灯外,四周一片漆黑。
没有月亮。三座尖塔如恶梦般浮现在朦胧晦暗的天空中。
连自己的影子都看不见。
忧理紧握手中的信。这字迹怎么看都像丽子的,但丽子不是已经沉到沼泽里了吗?这种恶作剧的信到底是谁寄来的?
忧理集中精神,一边留意有没有被人跟踪,一边谨慎地向前走。
山丘一片寂静,没有任何生物的踪影。
一点,在塔顶。
所谓的塔顶,除了中央那座有钟楼的塔,就没有其他可能了。
昏暗的灯光照射在细长的螺旋状楼梯上。
忧理在楼梯口停下,偷偷窥伺上面的情况。上面鸦雀无声,一点声响都没有。
忧理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爬上楼梯。
就在数到第一百三十阶的时候,藏书网她发觉有人正从下面爬上来。
喀嚏、喀嚏。踩踏在石阶上的脚步声正慢慢往自己靠近。
忧理把耳朵贴在墙上。
不是在做梦,真的有人来了。
忧理迷惘了,该怎么办才好?
忧理站在原地无法动弹,仿佛被紧紧束缚住了似的。
脚步声愈来愈近。
全身被冷汗湿透。
得赶快逃走。
黑色的影子映在楼梯上。
“你……”
忧理不由自主地大叫。
第三十六节
旋转木马仍在旋转,载着没有尽?99lib? 头的梦想,轻轻跨越了时空。
我从小就对这世界抱有一股淡淡的乡愁。
一直以来,这个世界的时间与空间都被循环所支配。
那是谁的梦?彩色的晕眩。下午四点开始重播的美国影集《Rawhide》。日本阿尔卑斯山上的夕照余晖。
那是我的梦。我从小一直在做的梦,一段回到过去的旅99lib?程。
第三十七节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理濑再也忍不住地站了起来。
这个小房间的天花板给人十足压迫感,自己的影子在墙上变成扭曲的形状。
她回头望向桌上那本红色日记本。
这……不就是这里吗?
日记本被翻开了。花草茶的香味在房里渐渐散开。
这……不就是这个世界吗?
理濑四处张望,想找一个可以躲藏的地方。
这是什么?《三月的红色深渊》?
这是谁写的小说?被藏在凸窗天花板上的小说——被沼泽围绕、与外界隔绝的奇怪学园都市,充满传说与各种企图的学园生活,在背后蠢蠢欲动的诡异黑影,站在天使石像旁的黑衣少年——这不就是这里吗?
这部小说的结局到底是什么?想伸手去拿那本日记,但它看起来好遥远,似乎与自己的手相隔了两公尺的距离。这怎么可能?怎么构不到?明明就在那里。
理濑发觉自己其实藏书网很不舒服。
水。想喝水。好渴。
理濑重心不稳地走出房间。墙壁在伸缩。天花板一下子升得好高,一下子又降到自己的头顶附近。
忧理在哪里?她从昨晚就没回来了。
理濑拚命跑下楼,冲向餐厅。明明已经是午餐时间了,为什么这里空无一人?
理濑对抗自身恶寒的同时,也察觉了异状。
“砰”地一声,餐厅的门被打开。
那一瞬间,她闻到一股酸臭的味道。
那是什么味道?
餐厅里一片死寂。这里不是空无一人,反而有很多人在,但所有人都一动也不动。
脚边好像碰到了什么,理濑低头望去——一张瞪大了眼睛的脸正抬头望她。
理濑尖叫了一声,跳了起来,背部撞上了餐厅的门。
她这才惊觉,原来餐厅里只有自己一个活人。
其他人全都死了,吃到一半的餐点四处散乱。
有人趴在桌上,有人倒在地上。血液从他们的嘴角流出,他们的脸部因痛苦而扭曲。
理濑放声尖叫,不断、不断地尖叫。她想离开餐厅,但双脚完全不听使唤。她的脚没跟上亟欲逃离这里的上半身,当场跌倒在地。理濑的脚碰到倒地学生的头发,再度发出尖锐叫声,爬出了餐厅。她背靠走廊的墙壁,不住地抽咽。
大家到哪儿去了?忧理呢?黎二呢?
此时,理濑注意到走廊另一九九藏书 边还有人,她胆颤心惊地看向那里。
数十名学生站在那里,全都盯着理濑。他们的脸色发青,充血的双眼满溢愤怒与恐藏书网惧。
理濑拭去眼泪,发觉他们的怒气竟是对着自己而来。
发生什么事了?
“就是你!”站在正中央的少女率先开口,“从你来了之后,就一直发生不吉祥的事。”
这句话仿佛一个信号,众人开始齐声怒骂。一触即发的怨恨在找到理濑这个目99lib.标之后,毫不留情地爆发。
“没错,都是因为你在二月来到这里!”
“你到底是谁?”
“你是来做什么的?”
“滚出去!”
“把她赶走!”
“杀了她!”
“杀了她!杀了她!”
理濑只是茫然地望着渐渐朝她逼近的学生们,就像一具断了线的傀儡。
第三十八节
太阳终于西下。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下坡道,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
今天走了一整天的路。在出云的回程夜车已经快要出发了。来的时候是从JR出云车站搭公车来这里,不过,她决定回程要在一畑电铁的出云大社九九藏书站搭电车。
这趟旅程真有趣。发现了很多自我内在的东西,这样一来,预藏书网定的第二章应该就没问题了。
她拿下帽子后,才发现头发已经因汗湿而黏附在头上。
出云大社站位在有一座巨大鸟居的坡道上,乍看之下有点像教堂。这是一个复古的车站,它有高高的天花板,以及嵌了彩绘玻璃的窗户。
呼!总算走到阴凉的地方了。
她叹了.99lib. 一口气。踏进车站后,因为候车室逆光的关系,眼前有一瞬间的黑暗,看不清周遭情形。眼睛习惯后,便看到木制长椅上坐了几位旅客。
凉爽的空气让她有活过来的感觉。
忽然间,她的眼光落在一个大皮箱上。
皮箱就放在长椅旁。
她感到讶异,这情景好像在哪里看过……
她以帽子扇风,寻找皮箱的主人。一抬.99lib.头,便发现昏暗的候车室里坐了一个男子。
时间似乎静止了。
她仔细注视那名男子。
那男子背对她,戴着一顶帽檐很宽,看似柔软的帽子。
怎么可能?
她背后的汗水突然变得冰凉,心跳得愈来愈快。
这……这种事……
她不自觉地一步步走向那名男子。
无法出声。
男子的脸被影子遮住,一动也不动地坐着。
男子没有回头,但他早已发觉她的存在。
她可以看见男子帽檐下方的脸部线条。男子缓缓抬起头。他蓄着柔顺的胡子,一脸沉稳,以帽子下的义眼望向她。
“你好。”男子微微鞠躬,“我们出发吧!”
第三十九节
一片草原之海。这是我的梦境。
太阳已然西下。
没有人烟。无人的绿色稻海九九藏书就像一条直线无止尽地延伸。
风在其上吹拂。灰色的影子在绿色的海上形成图案。
记忆中,小时候曾发生过遇上电车故障而停在这种景色之中的事。
电车就停在稻穗之海的正中央,窗户与车门全都敞开。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从开启的车门往外看。
那是一个明亮的午后,整个世界都被光与寂静包围。
当时我是一个人。只有我一个人。
绿色的海无边无际。我突然想到一个可能性。
这个世界,该不会也是无边无际的吧?
这是我第一次想到?99lib?这一点。
这个世界,该不会无止尽地延伸至远超过我所能看见的地方?
白色的风吹过绿色的海,99lib.小小的波浪发出沙沙声,逐渐远离。
该不会,就算我现在不在这里,世界也还是保持原样,一直停留在这个地方?
第四十节
巨大的太阳即将西99lib.下。
逐渐被染红的太阳沉入了沼泽之中。
理濑迷迷糊糊地往太阳的方向前进,身后传来阵阵怒骂,每一句都刺进了她的心头。
今天的太阳为什么这么大?感觉好像会将整个世界都燃烧殆尽。
啪!有什么东西打在手臂上,而且?99lib.那冰冷的触感也落在她的肩膀与头上。原来大家正朝她丢泥巴。
双脚陷入泥沼之中,温热的水渗进了鞋里。
理濑忽然失去平衡,停了下来。
“混账!不准停下来!”
“走.99lib.!继续走啊!不准停!”
“赶快往前走!”
怒骂声立刻传来。
理濑摇摇晃晃地想办法站好。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荒野。沼泽表面的积水反射出火红的太阳。
好美。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这片沼泽好美。99lib?
能走到哪里呢?她不能停下来,也不能往回走。洞穴会在哪里?我会在哪里被太阳吞没?
沼泽已经深至膝盖了。理濑倒在泥沼中。好温暖,仿佛可以就这样沉沉睡去。身后好像有人往自己走来的声音。碰!理濑的背部遭到撞击。有人踢了她的背部一脚。理濑的脸直接撞进了泥沼里,她用手撑住柔软的泥巴,抬起头。嘴里有股酸味。
“不准停下来!就这样用爬的前进!”
眼里尽是一片火红。巨大的太阳就在眼前。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一阵不寻常的骚动。
怎么回事?我还没被淹没吗?
她听见悲鸣声。
理濑发现自己已经不是大家注目的焦点了。
她缓缓回头,只见大家用手指着上空,四处逃窜。
发生什么事了?理濑抬起头。
熊熊燃烧的火焰。
“绿之丘”正在燃烧,仔细听还能听见劈里啪啦的声音。
“理濑!”
有个人影与争相离去的其他学生相反,正往自己跑来。
“理濑!你没事吧?”黎二脸色大变地跑向理濑。他迅速拨开泥沼,向理濑靠近,并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起来。
“我没事。发生什么事了?”理濑擦去脸上的泥巴,抓着黎二站了起来。
两人望向山丘上的火焰。
“我不知道。好像有人在森林放火。你能跑吗?我们不可能穿越沼泽,虽然很危险,不过也只能从校舍逃走了。”
“我知道。”
两人开始跑向穿越山丘的那条路。
第四十一节
只要闭上眼睛,熟悉的记忆就会苏醒。这也是我的梦。
黄昏时分,走在草原正中央的记忆。在橘色的光线里,只有我不断往前走,身旁好像还有谁。不过,那到底是谁呢??99lib.99lib?
晴朗的冬日,从木造房屋的二楼往下眺望庭院中盛开的白梅花的记忆。
那个时候,身旁好像也有人在。那是另一个人吗.99lib.?
好几个记忆。世界在循环。不论是历史或空间,都会被卷入不断旋转的世界缝隙中。有一天,我也将回到记忆中的世界。
在通勤的路上,在一个人吃晚饭的碗里,在离开电影院后,寒冷归途的地下铁人口,偶尔会看见一个遗忘已久的熟悉身影。
该怎么办才好?我得在那里找到什么?
?99lib.t>在温暖的黑暗中,我闭上眼沉思。
第四十二节
黎二用水桶盛起喷水池的水,将理濑与自己身上的泥巴冲掉,然后开始在烟雾弥漫的回廊上狂奔。
理濑突然想到那本日记。
黎二发现理濑停下脚步,焦急地看她。
“我要回房间一趟,一定要把那个拿出来才行。”
“笨蛋!那个东西和你的命哪个比较重要?失火的地方可不止一个。风一吹,到处都会烧起来的。就算没烧起来,烟雾也会呛死人!”
黎二大吼,但理濑无论如何都想拿出那本日记。
“好吧!我去帮你拿。你住哪个房间?”
“不行,我要跟你一起去。”
“不行。”
“可是……”
就在他们争论不休时,理濑越过黎二的肩膀看到某个东西,吓了一跳。
“那、那个……”
黎二注意到理濑的视线,跟着转过头。
“那家伙……”
他就站在回廊的另一端——黑发黑眸、穿制服的少年。他身后是那座被烟雾围绕的尖塔,那幅景象看起来就像少年正在燃烧。
“——丽子。”黎二喃喃。
理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人是丽子?他怎么看都是男生啊!
理濑抬头看向黎二,眼神充满疑惑。
“丽子,原来你还活着。”
正当黎二想走向那名少年时,少年从胸口拿出了某个东西——一把闪闪发亮的刀子。
黎二与理濑瞪大了眼。少年的双眸散发不寻常的光芒。
“丽子,你……”
“不行!不行,丽子!他是黎二,是你曾经喜欢的黎二!你忘了吗?”
有人冲进了庭院。
“忧理!”理濑大叫。
忧理转过头来。那一瞬间,忧理脸上浮现一个理濑从没看过、带点感伤、又带点寂寞的微笑。理濑的胸口突然一阵紧绷。
“理濑,明明是我给你忠告的,结果竟然是我先被吞没。”忧理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站到少年身边。
“那个人——是女生?”连理濑自己都觉得这个问题很愚蠢,但她实在忍不住想问。
“她——丽子从小.99lib.就被当成男生扶养长大。一个死了儿子的有钱女人领养丽子,将她当作自己的儿子来扶养。真是个自私又残酷的家伙。听说丽子以前也一直认为自己是男的,所以一直做这种打扮。”忧理深情款款地将手搭在少年——丽子的肩上,动作再温柔不过。
理濑察觉了一件事——忧理喜欢这女孩。
然而,丽子没有任何反应,她似乎连忧理都认不出来。
“我很爱她——我爱的不是打扮成男生的她,而是身为女生的她。我是为了追她才到这里藏书网来。当时我很想将她带回去,没想到却太迟了,丽子已经成了这个国度的人,而且——她已经回到丽子的身份,喜欢上他了。”
忧理看了黎二一眼,黎二的视线下移。
“我、我也——”黎二轻声说。
“你也很喜欢丽子,是吗?可是,你喜欢的是打扮成少年的丽子,丽子也察觉了这一点。她抱着少女情怀喜欢上你,你却不是。这种结果一点一点地撕裂了她。”忧理淡淡地笑了,举起手。
“啊!”
忧理手中拿着红色的日记本。
“我会自愿当你的室友就是为了这个,因为那是丽子曾经住过的房间。我知道她在失去平衡、以鲜血染红了自己双手之后,就开始在记录某些东西,所以才想将它拿回来。”
一声轰然巨响之后,尖塔开始倒塌。不知不觉之间,火舌已逐渐逼近。
“我明白了,忧理。总而言之,我们还是赶快逃走吧!这里太危险了。”理濑拚命大喊,她很担心忧理脸上仿佛放弃一切的表情。
“火是我放的。这里有好几个秘密庭院,里面种了能制成鸦片的罂粟花,还有其他可以提炼毒品的植物,地下室则关了一大群因为吸食鸦片而变成废人的学生——就是那些父母砸下大钱,拜托学校不要让他们回家的学生。我的手早就脏了,我在庭院放的火已经将他们全都烧死了……”说完,忧理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
突然,丽子笑了起来,那笑容天真烂漫得有如花朵。她抱住了忧理。
忧理发出一声低吟。
丽子手中的刀子刺进了忧理的背。
“忧理!”理濑尖叫。
“别过来!”忧理制止想走向她的理濑。
理濑吓了一跳。原本一直恶狠狠地瞪着自己的忧理,现在的表情却相当温和。
“你要离开这里。你可以从这个三月之国毕业了。”
不知不觉中,忧理的鲜血已在她脚边积成一滩血泊。
“黎二,理濑就交给你了。我要跟丽子一起走。”
忧理带着因痛苦而扭曲的表情,抱着丽子,跌跌撞撞地走向庭院。丽子露出婴儿般的无邪笑容,偎着忧理,两人一起离去。
“忧理!”
“理濑!别过去!”黎二拦住理濑,声音沙哑地说。
“可是,忧理她……”
黎二咬牙,将弯下身哭泣的理濑拉走。
站在烟雾中的忧理缓缓转过头来。
“……理濑,我不懂。这里该不会是丽子的世界吧?我们真的在这里吗?我们不是活在丽子写的这本红色日记本的世界吗?理濑,或许我们还能在别的地方碰面,在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三月之国……”
理濑不确定这些是否真是从忧理口中说出的话。最后的部分,仿佛是由某人直接传送到理濑的脑中——因为忧理与丽子早已消失在被白色烟雾包围的森林里了。
那到底是谁说的话?
熊熊烈火四处延烧,燃尽了一切。
理濑想将这一切——这个奇妙世界崩解的过程、自己少女时期的结束——全都深深烙印在脑海里。黎二应该也是一样吧!
最后的尖塔也发出巨响,开始崩落。
火舌与烟雾吞噬了留在山丘上的一切。
第四十三节
现在,我正打算写一部以四个篇章构成的小说。
那是我很久以前就一直梦见的小说,也是我一直很想写的小说。就像我最喜欢的劳伦斯·杜雷尔的《亚历山卓四部曲》一样,也是由四个章节组成。
那是一个永远的梦,就算阖上了书,这个故事也会像地平线一样,在书本之外展开,像风一样吹拂到每个角落,只要闭上眼,那闪闪发亮、有如马赛克的片段,便会如残像般复苏。这个故事,就像一颗隐含人生与爱的谜团,在拿起来的瞬间,便能感受到一股重量的果实。
这部以四个篇章构成的作品,标题是——
“三月的红色深渊”
故事的开头是这样的——
“森林是活的”——这句话是骗人的。
不,与其说它骗人,还不如说它“不正确”。
森林里全是死人。第一眼看到森林的那一瞬间,迎面而来的那种吵杂感觉,原来是死者们的呢喃。
森林里夹杂了生者与死者。死者累积在脚边,树枝末稍则会传来婴儿的笑声。森林里,所有的时间都在流逝、沉淀、形成漩涡、有时还会逆流,并不断循环这个过程,永远都在被搅拌着。为数惊人的死者们,换言之,当那仿佛能令人恍神的累积时间出现在眼前时,我们总会慑于森林的压迫感,并感到畏惧。99lib.
第一次远远看见这座森林时,室田利枝子想起了一幅错视画,这幅画一般人应该都很熟悉,画中只有侧脸的女人可以看成年轻女孩,也可以看成老太婆。就如米勒的画作,一见到那片潜藏了深沉黑暗的森林,长时间沉睡在内心身处的某种东西,就会像炖肉时的浮沫,不经意地以极快的速度浮现,并描绘出令人不快的图样。
这就是本次的奇妙旅程——彰彦将它取名为“安乐椅侦探纪行”——然而,沉淀在四人心中的过去或许会因而浮现的预感,也正不平静地涌现。
没错,这就是这部作品的序曲,也是第一章的开始。
第一章的标题,就以爵士乐大师艾灵顿公爵的名曲来命名吧!就叫它“黑与褐的幻想”好了。
这个开头怎么样?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