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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形季节》
第一章 那一定就是被称为“世界的秘密”的东西
01
五月一日,一个星期三的早晨,坂井美野里听说了那个奇妙的谣传。
她在拂晓时分突然睁开眼睛。她原本是个非常爱睡懒觉的床虫,每天早上,总是被母亲那恐怖的声音吵醒,那声音像是在宣告世界末日的来临。她就这样,硬撑着去上学。可是,一年中总会有几次,自己的肩膀似乎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拍打后吓醒过来。
孩提时代,总觉得夜晚是一个未知的世界。晚上十点开始,NHK频道里会播出一个名为“新闻解说”的节目。美野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特别讨厌那个节目的片头曲。时至今日,她都能记起那曲子开头四小节的旋律。之后的旋律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究其原因,是由于她从来没有听过后面的音乐的缘故。因为只要那个音乐一响起,爸爸妈妈肯定要摆出一副狰狞的表情,朝美野里转过身来:“好了,快去睡觉。”过了十点、再过了十一点,会有什么东西出现呢?那是不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呀?更不用说过了午夜的世界,那真是一丁点儿都想象不出了。上了初中以后,因为要复习迎考,第一次熬夜过了晚上十二点的时候,心中甚至翻腾起了一股难以言状的罪恶感。那事就发生在不久之前。明明知道有“在深更半夜是不能照镜子”的说法,内心却又偏偏想看,于是战战兢兢地朝卫生间的镜子里偷看了一眼,结果被镜中自己那惨白的面容吓得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
然而,黎明又呈现出别样的不安。它让人产生负罪感,似乎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它充满了紧张感,令人不得不屏息凝神;它会使人发出不可捉摸的悔叹:“哎呀,又是新的一天开始了”。
这天清晨醒来的时候,美野里有种感觉,似乎自己一动身子,某种魔法将会解除。透过微露的窗帘缝隙,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天空,看着它一点点变白。那片风景中,所有的生物都在沉默,新世界的帷幕又将拉开。
为什么我这么早就醒了呢?美野里思考着,她的意识是模糊的,但有些部分又特别清醒。昨晚倒是睡得相当晚,原本打算“就读一点”的推理小说,可是一读起来就“不能自拔”了。《绿色危险》真有意思啊,一定要让弘范也来读一读。
为了把这本书清楚地介绍给弘范,她在脑海中反复回味着故事的梗概,不知不觉中,窗外的天空逐渐变亮,不断释放出耀眼的白光,今天的好天气有指望了。
明白了,美野里突然睁开了眼睛。
用平凡的语言来表述的话,就是:总之,春天来了。
美野里从二楼的房间走了下来。看到女儿今天没叫早就起来了,母亲吃了一惊。母亲把平时总是不好好吃早餐、今天却把早餐很快消灭得一干二净的女儿嘲弄了一番,又责备女儿在初春时节不该穿上单薄的衣服。美野里没有理睬母亲,早早地出了家门,在离目的地还有两站远的地方提前下了公交车。她一时兴起,在红川的堤岸上优雅地散起步来。
清晨的阳光在匆匆忙忙地流淌着的河面上刺眼地闪烁着,要是把手伸进水里,一定是寒冷刺骨吧。美野里用难以言表的高涨情绪,把视点聚焦到远处的风景上。这里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然而真正的春天似乎已经降临此地了。山的颜色变了,田里的水色也起了变化,离地面数十公分的地方,仿佛悬浮着一层浅桃色的空气,正轻轻融化着万物的轮廓。在浅桃色的融化下,天空呈现出暖融融的绿色,迷蒙中那绿色似乎正露出笑颜。那纯真的色彩,引得单纯的美野里欢欣无比。她的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想高高地伸出双手拥抱天空。
可是,就是这么一个全身心热爱着故乡的她,曾在年幼时,也咒骂过自己的不幸:为什么自己出生在这么个乡村,为什么自己得生为一个容貌丑陋的日本人?曾和姐姐两个人把脚伸进被炉里,出神地看着电视里的奥黛丽·赫本、阿兰·德龙等明星们惊人的美艳和俊朗,无限感慨。电影结束后,依旧陶醉其中,望望对方那张扁平的面孔,瞅瞅穿在身上的短棉上衣,看看从屋顶上垂挂下来的灯伞,强烈的幻灭之感藏书网涌上心头:啊啊,为什么自己不是一个美国人或者法国人呢?尽管日本被誉为治安最好的国家,尽管日本的技术和经济都是一流的,可是哪一点都宽慰不了自己。这副糟糕的长相,穷酸的气质,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为什么自己不是生在美国或法国,而是降生在这“谷津”?在被这个不合理的疑问折磨得心烦意乱的时候,“等等哟”,她心里的其他疑问又翻涌了上来。说起来,这个家、这个城镇、这个日本味十足的恬静风景的空间延长线上,怎么能让人接受有巴黎、纽约存在的事实呢?也许那都是骗人的,那些电影中的场景其实只是冒牌货或是人造品,也许就是文娱汇演上用的纸糊道具。那些俊男靓女都是些做工精美的娃娃,甚至还有可能是爸爸妈妈在银屏外悄悄地操控着他们呢!这种疑问至今仍隐隐地在美野里的心底纠缠不休。
春天不仅带来了令人心旌摇动的华美,还带来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巨大的不安。
美野里追索着记忆,记得自己曾经历过这种不安。对了,那个时候第一次顿悟到:大家都和自己一样思考着问题,和自己一样具有所有的感情,而且每个人都和自己一样,不能理解他人的思想。那时,不也是感到了这种类似恐怖的不安吗?大概——也许——不只有我一个人这样吧?姐姐,妈妈,也和我一样——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说不定——肯定,其他人也和我是一样的……
如今,在美野里内心的某个角落,仍能隐隐感到那时的不安。它像个抓不住的冰冷而巨大的黑影,从心头掠过,令她不寒而栗。但是,她明白自己不得不这么一直走下去,不能偏向岔道。那冰冷的不安如此巨大,以至于目不能收,美野里刚一触及它,便被它的冰凉刺骨所震慑。
“呀——”、“不是吧——”,少女们刺耳的惊叫声将美野里拉回了现实。不知不觉中她来到如月大桥旁。大桥的人行道上,充溢着上学去的高中生们热闹的声音。少女们似乎有意要让走在附近的男生们听见她们的谈话,愈发尖起嗓子说起来。面对这种矫揉造作的场面,美野里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她走上大桥。
就在此时,脚下发出唰拉的声响。那个坚硬的触感霎时让美野里止住了步伐。脚底下,有很多又小又圆的东西。美野里低下头,反复地盯着它们看了一阵,都是些淡淡的、五光十色的细碎碴。
那是金平糖。路上,粉色、白色、黄色的金平糖哗啦啦地洒了一地。
哎呀,好亲切呀!最后一次吃金平糖是什么时候来着?是哪个小孩子撒落的吧?
这么想着,在直起身子的一藏书网瞬间,美野里感觉到周围的喧嚣不同于往常。
不对,这不是平日的闲聊。有种奇怪的热情。美野里像被吸引了似的,从后边跟了上去,聆听少女们熟悉的语声。
02
浅沼弘范是在四月三十日星期二的傍晚,在公共汽车里听到这个谣传的,比美野里早了一天。之后,他数次努力试图回想起那时的情景。
顺着记忆而行,他脑子里首先浮现的是雪印牌的炼乳,那天他正走在从姑妈家回来的路上。
对他而言,拜访“尊贵的姑妈”,是一年一次的苦差。作为父亲的姐姐,姑妈不论长相还是性格,都与这样的乡村格格不入(不,也许正因为是乡村,有时才会出现这种极端的人物),是位非常华丽的女性。
弘范从小就被赐予了“我可爱的小范”这一爱称,被强加上了单方面的爱情:粉底绿水珠图案的蝴蝶结,带着荷叶边的衬衫,彩虹模样的绒线帽……这些只不过是他在孩提时代,从姑妈那里得到的礼物的一部分而已,五彩斑斓的色彩,至今仍鲜明地印刻在他的脑海里。尽管这些礼物几乎都没有用过,但对于喜欢收拾整理的他来说,这些东西应该至今都被井然有序地保存着,摆放在房间壁橱的深处。
因为他是个听话的孩子,从加减法都分不清楚的年纪起,就经常被姑妈家强行邀请去,被迫吃那甜得过分、让人感到恶心的手制点心。不过,小学高年级以后,到了弘范萌发自立心的时候,他便有意疏远姑妈。幸运的是,他的恒齿非常坚固,健康成长,完全没有受到那些甜食的侵蚀,甚至在“好牙比赛”中都得过奖状。
如今,即将迎来十八岁生日的他,依然会时不时地继续前往姑妈家,继续参加姑妈所谓的“春之茶会”,这跟踢蹴鞠一样,古老的活动经过漫长的岁月流逝,已经被形式化了,现在虽然没人知道它的意义,可是还会习惯性地举行。
姑妈对他的溺爱十年如一日,对待他永远像对待孩子一样,那是没有交流的单方面的健谈,此外,说实话,面对那只有甜腻点心的菜单,弘范是非常痛苦的。但是,因为他打小起就从心眼里憎恨“没规没矩”,强烈地意识到自己不能辜负别人的期待,要做“中规中矩”的人。所以,“男人不应该拒绝一年一次的亲戚交往”的信条将他束缚了。再说,姑妈确实疼爱自己,比起她那位土里土气又寡言少语的丈夫,还有那三个与她丈夫相似的儿子,姑妈更加亲近自己也是理所当然的,他这样一直拼命地自我安慰着,继续前往姑妈的家。
像你这样年龄的男孩,胃口好得真叫人难以置信呀。小范长得这么高大,也一定很能吃吧,我的几个儿子,就像马哟,一天就可以把塞得满满的冰箱清扫得一千二净。
这一天,在姑妈的这些不祥的开场白后,煎熬就从甜得令人恐惧的加年糕片的栗子羹开始了。她竟能搜集到这么多种甜点,弘范一瞬间甚至忘记等待自己的苦痛,由衷地感到钦佩。蓝莓浆果的脆皮糕,涂着厚厚鲜奶油的南瓜舒芙蕾,让人联想到春天山峦的甜腻的日式点心,表面裹着糖衣的橘子和奇异果的馅饼,堆得尖尖的西洋松露的巧克力等等。这么吃一回,一年的糖分,似乎都能摄取了,在他瞥了一眼桌上的东西的同时,胃也开始作痛了。
姑妈名叫由佳里,毕业于东京的音乐学院声乐系,在这个小地方的一所女子高中里担任音乐教师。不愧是搞声乐的,姑妈的腹肌至今还很硬实,引以为豪的经过长期训练的嗓音也让弘范的神经受到刺激。她自己捏起点心,“这很好吃哟”,“哎呀,味道好极了”,“你不知道吧,这做起来多么费事呀”……边说着,边接二连三迅速地把她自己的那份甜点送进嘴里,他也只得勉勉强强跟着硬塞。像是在寻求避难所一般,弘范环视着屋子,背景音乐是欢快的莫扎特的歌剧,屋子里的缝织物都是特意从东京订购来的LAURAASHLEY品牌的图案。
为什么声乐系毕业的女性都喜欢带花纹的图案呢?弘范经常这么思忖。他认识的女性都是这样,姑妈常常把想当歌唱家的女孩带到家里,她们毫无例外都穿着布满模糊色彩小花模样的长裙,衬衫也都是隆肩高耸着,飘带的分量也很重,口红全都是晶莹闪亮的粉红色。人一旦希望当歌唱家后,其心情也会影响到穿着的吧,两者之间是不是存在心理学上的某种关系呢?弘范一边强咽着蓝莓蛋挞的脆皮一边思考着。
话虽如此,还是难以想象在这间屋子里,那位一家之主和姑妈一起进餐的场面。姑妈的丈夫是位朴实强健的男人,在东北电力公司里做输电线安检的工作,木讷的姑父被这种布料包围着,吸着酱汤——虽然每年都是这样,弘范仍不由得从心里表示深深的同情。
喂,这可是我的绝活——餐后甜点哟。姑妈嫣然一笑,明明白白、一颗不落地展示出嘴里整齐排列的牙齿,当弘范注意到时,不禁吓了一跳。不知什么时候,雪白的盘子被端到了桌上,他颇费了一点时间才明白这是草莓浸泡在大量的炼乳中。诚然,在小时候,准确地说是到七岁为止,这个装在红白色雪印牌罐头里的炼乳是他最爱吃的东西。甚至记得在第一次舔它的时候,还受到了“在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的强烈震撼,罐头盖子上噗嗤噗嗤地开着两个三角形的小孔(如果不打开两个洞,里面的炼乳就出不来,这也让他感到无比神秘),一声不响屏息凝神地盯着粘粘稠稠的、描绘出甜美曲线的炼乳流淌出来,再用小勺舀起来慢慢地舔舐,那真是莫大的喜悦。有一天,他趁母亲外出期间,偷偷地把一罐炼乳全部舔了个精光,后来东窗事发,被家人狠狠地责骂了一顿。用现在的健康理论来分析的话,真幸运自己没有得上什么成人病。今年,姑妈似乎突然想起了他的这件童年往事。她能够忘记弘范五分钟前讲的话,却会突然记起很早以前发生的鸡毛蒜皮的小事。
嗨,我可是清清楚楚地记得的哟,小范非常喜欢这种点心,你还真行,把一整罐炼乳都舔干净了。她说完嗤嗤地笑起来。小范和我一样,都是铁杆的“甜食主义者”呀。
弘范露出僵硬的笑容,出神地看着戴在姑妈那可爱的、交叉在胸前的手上的戒指,戒指上数颗巨大的青绿色宝石深深地勒在姑妈滚圆的手指上,要是用它们打人的话,一定会给对方造成致命伤的。怪不得,好像是和光滑的蓝衬衫的颜色相配——弘范带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吞下了一颗草莓。
啊,啊,一感觉到那个甜味,脑浆都能被溶化掉!
那个甜味冷不丁地在脑海里复活了。弘范在剧烈摇晃的回家的公交车上,一边紧紧抓住吊环,一边拼命忍受着从胃里冲击到太阳穴的恶寒和猛烈向上翻涌的恶心。车里很昏暗,在他前面坐着两个老媪,相互攀比着谁的蓄脓症更严重,这使他的心情变得更加糟糕。尽管如此,不知为什么,那个叽叽咕咕压低声音的对话,忽然从远处进入了他的耳朵。
03
关谷仁是最后一个听到那个谣传的。
之所以这么说,是由于他得了不合时令的感冒,把连休和平日的空闲时间都用来睡觉养病的原因。
可是,他或许是第一个,偶然遇到那个可以被称之为前兆的迹象的人。
这事得追溯到四月二十六日星期五的黄昏。
他有个习惯,在周末会多花一点时间来散步。他家在山里,去高中所在的I市,坐电车要花四十分钟的时间。I市本身就不大,可想而知,从市里要坐四十分钟的车子才到的地方会有多么的偏僻。那里,一条河流流淌于山沟之间,两岸是绵延的山坡,他家所属的村子就坐落于此。连接两岸的公路穿过村子,经过的汽车一眨眼的工夫就能把它甩得无影无踪,甚至车里的人们都会立刻忘记刚经过村庄这个事实。
建在山坡表面的民房,从山顶开始,便像肆意散落的将棋①棋子一样,各自搭建在高度不同的地方。河上跨着两座桥,不论你走上哪座,都能望遍村里几乎所有的人家。每个年龄段中的孩子只有一个,或者一个都没有,幸运的是和关谷仁同龄的孩子还有一个,他们俩从小就不得不花很长时间,走很长的路去学校,上小学和中学的时候,徒步翻过一座山去上学,现在,两个人都要坐车到I市的高中去读书。
①日本式象棋。
就是这么一个毫无特色的村子,要说还有什么可取之处的话,可能只有美丽的落日景象吧。因为在那条穿过小村的河流的西边,有个由两岸连山形成的V字形峡谷,那里能够时不时地看到夕阳落到一个剪去一块三角形的地方,来村子里的人看到这番风景,一定会异口同声地赞美这令人印象深刻的日落。对于在这里土生土长的仁来说,几乎每天都能目睹的这段风景本应该是无与伦比的,可他却有不同的感受:那不过是一边放着光芒,一边被峡谷慢慢销蚀而去的太阳而已。
每当追寻着微微残存的一点最早的童年记忆时,心中浮现出的光景总是阴云笼罩下的水田。
他站在空旷的田野里,抵抗着肆无忌惮的风。年幼的他为什么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样寂寥的地方?眼前是冬季草木衰败、一望无际的荒凉景象,发红的土色枯草很不情愿地耷拉在空旷的水田里。脚下,小河横穿而去,黑色冰冷的水流发着隆隆的声响。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昏暗的冬日下凹凸不平的山脉连绵不断,朝着群山方向延伸的搭载着高压线的巨大铁塔群,像怪物似的耸立着。天空很低,垂悬着阴沉沉的云朵,让人预感到充满封冻的暴风雪马上就要从天而降。他在旷无一人的巨大的风景的正中央,被巨大的恐怖所震慑,呆立不动。他总想不起来,那一刻,是自己想渡过河去呢,还是想折返回去,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个风景对他来说具有某种重要意义。
这个陈旧的记忆——尽管不能确定是真的体验过呢,或只不过是一场可怕的噩梦,可每次追忆起来的时候,他都会变得有点忧郁,那种不安的情绪类似于遗忘了什么贵重的东西,又类同于在暑假的清晨,耳闻山鸠呜叫时的心情,当听到似乎低低地贴着地面振动传播而来的奇异声音时,他会陷入一种虚无之中,仿佛感到世界的活动及世界的中心是在与自己无关的遥远地方,永远不能到达那里。
与此同时,从小时候开始,他还被另一个感觉所困扰。总感到“日常”这个罩子里边隐藏着什么东西——当撩起罩子往里探寻的时候,有什么东西会迅速地离去,却不留下丝毫踪影,但它确实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存在着。就是这样的感觉,究竟是什么东西?
今天,关谷也为了寻找那个隐藏物的蛛丝马迹,继续在山间徘徊着。他的爷爷和爸爸都是教师,都非常健谈,在他们讲的许多故事里似乎也能感受到那个东西的只鳞片爪,可是自己理应发现的东西一定在其他什么地方。
这一天,他准备了约一小时的散步路线,因为这个村子和这些大山就像自家庭园一样,依据心情和天气情况可以自由自在地调整路线,短则十五分钟,要想逛得时间长一点的话,一整天都不在话下。但不论是哪条路线,到了最后,都要回归到在他家后门的那个小小的儿童公园。
这个村里所有人家的房子都搭建在山坡上,关谷家的屋子更是位于最高处,在屋子后面的悬崖边上,还真有一座小小的儿童公园。准确地说,那只不过是围了栅栏的空地,里面仅有一根单杠和一座可坐四个人的秋千。
谁在那里!
有个人沐浴着夕阳,背对着自己坐在那秋千上。原来是位少年,他微微地弓着身,纹丝不动地静坐着。
是“饮茶童子”。
关谷仁突然想起了那个传说。
这或许是从“宴会上陪坐的儿童”演变而来。在这个村里,流传着到家里来喝茶的孩子的故事。村里人干完农活回到家里,看到一个白净纤弱漂亮的男孩儿,端正地跪坐在客厅里的坐垫上等候着,他只说了句“我是来喝茶的”,然后依然规规矩矩地把两手放在膝盖上,微低着头继续等待。家里人赶忙取出客人用的茶杯。直到他饮完茶为止,主人也一定要正襟跪坐陪伴着。孩子喝完茶,稍稍点头行礼之后,便飘然离去。
事情仅此而已,好像也没有迹象表明那个少年要干什么,或者他出现后会产生什么奇怪后果。听说关谷仁的祖父在读小学的时候,曾经碰到过一次这种事情,可是一点也记不起那少年的模样,只记得留他喝茶时,他喉咙里发出的咕嘟咕嘟的声响,对他的印象仅此而已。仁有次把这个故事告诉一位喜欢传奇小说的朋友,朋友带着严肃的表情分析:那一定是在明治时代的初期吧,老毛子或是荷兰人曾经来过这个村子,不会是村里的人把那个孩子杀了吧……一定是那孩子到现在为止还在寻找自己的双亲。
现在,眼前的少年的坐姿,不正如传说里的那样吗!少年纹丝不动地静静地坐在那里。关谷突然怀疑自己是否陷入了白日梦的错觉,在他的背面,真的有副面孔存在吗?即使转到那个少年的正面,不会只有一个漆黑的空洞在那里吧——少年背影的轮廓浮在夕阳的逆光中,呈现出的模样不像是这个世界上的生物。不知为什么,让人觉得非常亲切。一点也记不起那少年的模样——那一定就是被称为“世界的秘密”的那东西……
“喂。”关谷仁不由得大喊了一声。
连关谷自己也被这粗暴的声音吓了一跳,马上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就像要混淆自己刚才的冒失似的,带着一点开玩笑的腔调对少年说:
“那可是我的专用座位哟。”
少年迅速回转过身来,那是一张皮肤雪白、娃娃般端正的面孔。
一瞬间,那双眼睛看似两个阴暗的窟窿,关谷注意到里面突然迸发出强烈的仇恨的火焰,但是,关谷立马忘却了这些,叫喊着奔向那个少年。
“阿晋?哇,是藤田晋,好久不见呀!”
“啊。”少年的表情也变得柔和起来,畅快地笑着举起了手。
藤田晋是这个村另一个和仁同岁的孩子,读小学的时候,两人几乎每天都碰头,可是后来,自从藤田去盛冈就读私立初中以后,两人的交往便一下子中断了,虽然藤田初中毕业之后回到了村里,可是和I市走读的仁并不在同一所高中读书。
藤田晋弯起纤细的身子慢慢地从秋千上下来,来到关谷的面前。
“一直没见你呀!就是上了高中,也没机会看到你的影子啊。”
“嗯,我身体不是很好,每年都是用少得不能再少的时间学习,勉强升级。”
藤田像是腺病体质的孩子,时常发高烧卧床不起。即使是现在,仍然能够让人觉得眼前这位苗条少年的身姿里,透露出生病的迹象。也许是从小就和病魔打交道的缘故,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沉稳,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愤世嫉俗的感觉。但是,他的举止温文尔雅,身上散发出和这个偏僻乡村不相称的高贵气质。
关谷仁突然感到藤田晋站在自己的面前让自己有点惊惶失措。从孩提时代起,关谷就觉得藤田很是文质彬彬,几年不见,藤田变得愈发俊俏,愈发透露出接近完美的成熟气质,与藤田相比,关谷能特别明显地意识到自己的单纯,刹那间,关谷产生了一丝胆怯。
关谷仁和藤田晋亲如兄弟般地度过了小学时代的光阴。关谷是个幻想家,同时,性格豪爽,社交面又广。虽说藤田晋也是一位思索者,是个喜欢幻想的孩子,但和关谷不同,藤田晋更加彻底地朝着自己内心深处发展,他可以一周闭门不出却无动于衷,也没交什么朋友,很少把自己想的事情告诉别人。
“到我家去吧,你好长时间没来我家玩了,我妈看到你一定会高兴的,她过去就一直很喜欢你。”
催促藤田去自己家做客的关谷的臂腕,被藤田慢慢举起的手挡开了。
“不,我得回家了。我只是想看看你,猜你肯定会到这里来。不瞒你说,我现在还发着烧呢。”
“是吗,那真遗憾,那你下次可一定要来哟。哎呀,不是有什么事来找我的吧?”
关谷仁不死心似的说道。藤田晋突然一言不发地止住了脚步。
“昨晚,我家的松树自燃了。”藤田嘀咕了一句。
“什么?”关谷不知所措地看着阿晋的脸。
“我就想来告诉你这件事。”
藤田带着意味深长的表情反过来盯着关谷的脸,在他的瞳仁里,似乎蕴含着某种激情,使关谷陷入了混乱中。
“那么,下次放学回来后,一起吃个饭吧。”
阿晋迅速地离开仁,挥了挥手,目不斜视地离开了公园。
关谷呆呆地站着,目送着阿晋离去的背影。
不知站在那里发了多久的呆,等他突然清醒过来时,四周已是漆黑一片了。一定是长时间吹了风受了寒,回到家后就感到脊背上阵阵发凉,从第二天开始就发起了高烧,卧床不起。
所以,等到他终于能够上学的时候,那个谣言已经在学校里蔓延开来了。
第二章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变成了如此不同的生物
01
I市坐落于东北地区面积最广的县城的内陆盆地中,人口规模略少于十五万。
纬度虽高,可是不下雪,只是冬季漫长,严寒刺骨。I市的中心有个地区叫谷津,老人们称它为谷地,它是由车站前面的广场延伸出的一条带有拱廊的大道,和与其并行的后巷的饮食街,还有交叉在这两条街之间的道路组成,里面集中了政府机关大道和办公楼大道,是没有繁华街区的典型的地方城市。
该市的主要经济产业是农业和林业,加上这十几年来,凭借优良的地下水质,北边去往日本海方向的交通意想不到得便捷,有好几家精密机械厂一起从关东地区进入此地,市政府方面也似乎在积极地进行着招商引资的工作。
类似百货商场的店有两家,一家是由生意做大的绸缎老店发展而来,另一家是从关东打进来的。当然,本地人看不起关东的商场,要是在那里买中元节礼品或年终礼品,会让他们感到荒谬而不能容忍。尽管全国规模的S集团要投巨资于此地的计划每年都浮出水面,但因总是遭到当地的强烈反对而不得不束之高阁。
市里有两家电影院,一场连放两部有时甚至三部不合时令的影片,他们能把冲浪等运动题材的影片和圣诞贺岁片等可怕地组合在一起上映,这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市里还有两家大型书店,分店散落在市内公共汽车站附近的超市等地,园艺和做家常菜的书卖得很好。全市连锁的快餐店有三家,开张之日,从小孩到老人都觉得它稀奇,甚至排成了长队。有一阵子,能够看到市内的家庭主妇和女孩子们全都得意洋洋地把那个 5939." >夹着一层薄肉的汉堡包和干巴巴切成条的土豆作为时尚礼品带去给朋友或自己的母亲。该市基本上没有超过五层的大楼,因为没有必要造得那么高。银行和政府机关总是冷冷清清的,那里几乎没有机会让人使用排队号码。销售人员对日式点心和狗的种类烂熟于心,而他们的上司则精通钓鱼和侍弄庭院的树木。
如果开着汽车沿着公路行驶,要想穿过谷津,即使不走运吃了红灯,也花不了五分钟。在日本,到底有多少个像这样的城市存在呀?到底有多少位像现在在那里走着的,穿着淡紫色厨房罩衣,有点驼背,把头发烫成小卷的微胖的大婶?还有多少穿着蓝色运动套衫,里面穿的是接近黑色的绿色开领短袖衬衫,张着嘴巴走路的中年男子?我们恐怕在穿过每个公路沿线的村镇时都能看到他们的身影。他们无处不在,说不定他们都是同一个人。
小城市和大城市的区别,也许能够用白天天空中的光量来测量。到大城市后,首先会让人感到天空是纵向的,大厦和高级公寓的竖线把天空分割开,产生光线到达地面要花费更长时间的错觉。在这里的天空是长条幅的,光线像是从宽大的天空中四溢出来倾注而下。下边有昏暗的带拱顶的商店街,晴天的时候,没有比带拱顶的商店街更昏暗的地方了,东张西望的人们在那里来来去去。住宅街道和商店街没有一点断隙,以不使人抱任何怀疑态度的自然状态连接着。涓涓的红河支流横切过市中心,河岸两边点缀着樱花树和柳树。每条街道看上去都像是用同一种色彩、同一块布料从天上铺盖下来似的。从很久以前起,那些院落就生长在那里——顾名思义,像是在那个地方生了根似的存在着。那些院落都是构成这个谷津市的实实在在的因子之一。
设法努力找寻出谷津市的特征。经济从很久以前开始似乎就没怎么拮据过,老房子的结构宽敞,庭院也修整得美观大方,在市中心残留着好几个黑黝黝的生铁墙壁的仓库,人们的表情都显得悠然自得,走路的节奏也是慢悠悠的。看上去只是仓库模样的建筑,仔细一看,却成了画廊或者咖啡厅,可以点到抹茶之类的饮料,到处贴着开始出售特产点心和土产酒的手写海报,果不其然,就是在这样的地方,也有推动区域经济活跃的人呀。
然而,通过深入调查你会发现一个有趣的事实:这个地区出生的人的返乡率非常高。这个事实仅凭简单眺望这座城市是无法得知的。仔细观察街上的商店后,你会注意到,店主和他的子女以及孙子辈,数个不同世代的人在一起工作着。
虽说人口向都市迁移不是从现在才开始的,但在这广阔的日本,似乎还存在着不论是年轻人还是老年人都基本上回归故里的城市。单说谷津,有些人因调动工作等情况离开了当地,等到退休以后又回来了,算上这些人,返乡率超过了百分之九十,向他们询问其中的原因,似乎也没看出抱有什么特别的使命感,在他们眼里,这个事实似乎是理所当然的。
让我们从更高的视角来俯视谷津的地形,可以说全市的容貌几乎是个正方形,四条边中有三条是被蛇行的红河缓缓地围绕着,市里流淌的红河支流,像血管的分支一样四散爬行着,四边中的最后一条是由铁道线构成的,谷津车站恰似正方形上的盖子。这么一瞧,可以注意到,不知是自然的还是人为的,谷津市从周围的环境中独立了出来。红河附近是一片田园地带,与其形成对照的是铁道的对面是由无机质的工厂占据着,谷津的人们只称那里为“站南”。
出了谷津站的检票口,站在车站前的广场上,视线越过左手边的红河,能够眺望到一座并不怎么陡峭的山,那山叫作如月山,像葫芦被纵劈后一半倒放的形状。山上的景致体现出了日本人对宗教的宽容,有神社、寺庙、狐仙和不动明王的石雕等等,各自是在不同的时代建造的,流传至今,混杂其中。在缓缓的斜坡上开伐了一片杂树林,在那里建造了市民会馆、市营美术馆、市民游泳池、露天音乐厅等建筑。在这之中,能够看到四所高中的校舍,像填补建筑之间的空隙一般坐落其中。
首先,是在如月山脚下流淌的红河的同一侧的岸边上,分开建造的两个女子高中,谷津第二高中和藤之丘高中。
谷津二高是当地及邻近地方的“老实认真”的女孩们就读的严谨的公立高中,升学率很高,可是校风相当保守,不知为何在当地的高中生中有个定论:“二高女孩的脚非常地粗大”。与其相比,藤之丘是一所要稍微花点钱才能进的教会学校,说白了,就是脑瓜子虽有若干问题,但不失为有贵族气派的干金学校。“带在身边散步的话,要挑藤之丘的”,藤之丘的女孩在男子高中里拥有绝高的人气。
即使说到学生制服,二高的只是普通的水手服式的女学生服,而藤之丘的则是灰色的马甲和短百褶裙,带有金色纹章的藏青色西装夹克,细细的绿色领带,配有拉链的松软小型深蓝色书包,明显地透露着俏皮。如果提到校舍,红砖建造的藤之丘的校舍顶上有钟楼、内有礼拜堂,而二高的则是市里头号钢筋混凝土的校舍,两者放在一起,胜负不言已定。尽管双方表面上佯作不知道,但面对贴着过于清晰的标记:“实用但不可爱”的二高和“可爱但幼稚”的藤之丘女子高中,各自一定暗地里怀有自卑心理。
在二高的后面,从如月山上涓涓流淌而下的小溪汇入红河,并在杂树林中开拓出了道路,在小溪边筑有窄小的石阶,有两百米左右的距离,蜿蜒起伏刚好供人攀登上去。不知何故,这个用杂乱的石头碎片堆砌的石级被称为“分手之路”,学生间煞有介事地流传着说,如果走过这段石级,一定会和这个时候相处的恋人分开。登上这个锯齿形的道路,会进入一个豁然开阔的地方,那是谷津一高的后院。
谷津第一高中是升学率很高的男生学校,虽说是市里最古老的公立高中,但不知是何缘由,火灾出奇的多,光这五十年内就遭遇了四次火光之灾,由于八年前一场不明原因的大火,学校曾一度被烧得精光。学校的历史是最古老的,校舍却是最新的。仅仅是“崭新的”倒不是什么问题,不知是福是祸,建造最新校舍时的校长,和当时的市长的审美情趣完全一致,或者,也许只是他们想在自己的任期内留下值得纪念的东西。
看一高的校舍,很少有人能判断出这是学校。乍看上去,一排排凹凸不平的瓦片屋顶的房子,像是巨大的仓库街道。根据当地出身的建筑家的诠释,它是用象征当地的石头来表现当地的代表形象——仓库街道的。另外也不能放过这个单纯的理由:因为是仓库,抗火性应该很强。然而,不仅仅是借用了仓库的外部形象,实际上,这个校舍群就是个大“仓库”。总之,由于墙壁异常沉重厚实,所以高度不能扩展,最多是两层或小三层就到顶了。当房屋的高度不能向上延伸时,就变成了横向扩展,以致威胁到了操场。因为它们是“仓库”,窗户面积也不能太大,所以太阳也不太能照射进来。于是,这里就成了不明亮、不宽敞、不便使用的“三不俱全”的校舍了。
即便如此,不断发着牢骚的一高学子们好像还挺喜欢这个校舍,按照弘范的话说:“适应了呀,这个像洞穴一样的地方还真不错,不由得被这卑躬屈膝的、自虐的欢愉所吸引,感情低落的时候,待在这里是最理想的,这就是青春哟。”另外,传说摸到房檐上最高处的兽头瓦,并朝之叩拜的话,自己的愿望就能够实现,因此,考试前爬屋顶的学生络绎不绝。
在一高正门前有一道缓坡朝东北方向延伸而去,登上这道缓坡,经过市民游泳池和野外音乐厅的前面,穿过杂树林,在人们以为越过了如月山柔和的山脊曲线的僻静处,有另外一所男子学校——私立长篠高中。这里的校舍是文物级别的古老的木造建筑,被郁郁葱葱的杉树林包围着,显得异常气派。
地方的私立高中一般给人留下的印象是考不上公立学校的落伍者的收容所,但这种说法不适合长篠高中。它在明治初年,就受到吹遍全国的学校改革风潮的影响,打出文武双全的口号,其立校宗旨是为新日本培育有为人才,树立他们远大的志向。它与一高相比丝毫不逊色,升学率很高,体育也很盛行,特别是剑道很厉害。在当地,一高是老百姓家的孩子去的学校,而谷津及周边的名门豪士都把自己的儿子送到长绦高中。长篠的校纪威严,过去一直是完全寄宿制的,现在一、二年级的学生仍旧必须过寄宿生活。
一高和长篠,这两所男子高中一直不和。
双方好像是针尖对麦芒一样,一高的学生认为长篠的学生是装腔作势的讨厌的家伙,长篠的学生则憎恨一高学生的粗野。两所学校的历史基本相同,实力也不相上下,当事双方一旦势均力敌,似乎不管愿不愿意,对抗意识都会骤然提升。有一阵子,因为频繁发生小冲突和打架,出现过不止一两次的流血事件,甚至到了开始议论应该搬迁哪所学校的程度。但是,两校坚持对方应该搬走,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于是这个计划也就半途而废了。
一高的新校舍对于长篠的学生来说,成了最好不过的揶揄对象,怪不得会说出“屡屡遭受火灾而无家可归,现在烂地瓜们都被关进了地窖”这样的话。反过来,一高的学生因长篠的学生服是灰色暗扣式的,就给他们起了个“擦拭破烂校舍上的霉菌的抹布们”的外号。在市里或县里的棒球比赛及各种运动会上,一碰到这两所学校的对抗赛,肮脏低俗的倒彩声就会不绝于耳,因此经常会受到裁判的严重警告。可是,最近高中生的血气似乎不那么旺盛了,这几年引人注目的暴力事件都完全没了影子。
一方面是对立和反抗,一方面因为在这么近的地方有四所高中,两所男校,两所女校,理所当然相互吸引。运动部的交流比赛已成了训练的一环,也有把文化节的日程调到一起共同策划的,更不用说数不清的对对恋人们,像泡沫一样诞生又消失。
在这用血和泪点缀的四校交流史中,有个值得大书特书的俱乐部,它的名称是“谷津地理历史文化研究会”,虽冗长但带有正儿八经的味道,简称“地历研”,是由四校的分会组成、带有渊源的俱乐部。
实际上,谷津有很多石头,但又不是那种在观光胜地常见的挂有稻草绳,并标有“这是弘法大师曾经歇脚的……”的那种有典故的石头,即使在市里漫步,留意它们的人也不会有几个。那真的就是随处可见、有一个人蹲着一般大小的石头,上面也没刻什么东西,也没经过什么加工。它们身处学校操场的角落和桥边、田里和街道的十字路口等地方,嵌入地面,不需要照料,也不动弹。仔细观察的话,偶尔能看到老人把卵形的小石头堆积在大石头上,那是类似替代地藏菩萨的做法,也有年纪大的人朝它叩拜,但是绝大多数的人一点也不把它们当回事,平时根本就不用正眼瞧它们。然而,几年前(就像遇到每隔几年就会掀起的古代史热潮的时候,也许是从发现奈良高松冢古坟那阵子开始的),滚落在露天音乐厅旁边的巨石,那被称为如月山的七大石头,有人开始命名它们为“石头圆阵”后,转眼间,考古业余爱好者纷纭而出。受其影响,“地历研”也在高中生中轰轰烈烈地诞生了。虽在需要勤勤恳恳实地调查这方面稍许有点欠缺,可令人吃惊的是,俱乐部现在还相当活跃。平时,大伙儿各自在学校进行研究活动,到了两星期举行一次的研究例会的时候,大家都会前往一高出席参加。
02
五月七日,星期二,今天便是研究例会的日子。
美野里把书包夹在腋下,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边攀行在通往一高的“分手之路”的坡道上。杂树林的树叶间漏射下来的阳光,有时以令人惊讶的强度熠熠生辉,照亮了美野里的脸颊。
这个星期,不幸轮到美野里做教室的保洁值日生,她最讨厌打扫卫生,可是对于培养贤妻良母的女子学校而言,这好像是必修课,在二高被非常细致地贯彻执行。更倒霉的是还碰到了美野里班上的卫生委员。那是一位把打扫卫生当成天职来看待、一丝不苟、有洁癖、叫作久保田惠子的学生,美野里对她非常憷。但对于久保田而言,美野里这样粗心马虎的性格好像大大地激发了她的职业天性,她如同婆婆一般紧随其后,动不动就对美野里的打扫方式横挑鼻子竖挑眼。
真讨厌,那个滑溜溜的臭女人!别来惹我嘛!
美野里爬着坡,越想越来气。例会是四点开始,可能是由于愤怒和疲劳,她根本就没注意到,手表的指针已经指向了四点二十分。
美野里终于看到了一高后门,那一瞬间,响起了唰拉唰拉刺耳的声音,当她意识到踩着什么东西的时候,脚一刺溜滑到了旁边,霎时间她的脸色变得铁青。
“哇!”
美野里失声大叫,拼命挥舞着手臂,想保持住身体的平衡。她甩掉了书包,身不由己地抱住了眼前的一棵树。树干响起吱吱嘎嘎的怪声,开始摇晃,让人害怕,因干燥而变得刺刺啦啦的树皮扎得手心生疼。美野里调整好呼吸,等像海浪似的一阵阵的剧烈心跳舒缓之后,才松开了抱着树干的手,战战兢兢地低头观察自己踩到的东西。
哎呀!那不是最近在什么地方见过的东西嘛,五颜六色的金平糖。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种东西会掉在这样的地方?
美野里一边擦着冷汗,一边下意识地回头观望消失在杂树林里的陡峭石阶。自己要是一不留神从这里滚落下去那就惨了,想到这里,浑身不禁起满了鸡皮疙瘩。
人一定是在这种意想不到的地方碰上死神的呀。
美野里按着怦怦乱跳的心脏,踉踉跄跄地捡起书包,披散着娃娃头,推开了一高后院的小铁门。
一踏进男子高中的领域,立刻就能感受到男人们的体臭,那是让美野里的心七上八下的另类生物的味道。每当进入一高的地界,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心情会变得不痛快。就在不久前还和男同桌一起讨论过问题的呢,可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变成了如此不同的生物?这份心情难以言表,其中含有微苦的失落感和些许憎恶感,但她本人并没注意到这种感情就是憎恶,甚至马上就会忘却这样的心情。然而,例会后有时候因有事需要返回二高,女子高中里荡漾的过于柔和甜美的气息会让人感到惊讶,同时也能让全身放松下来。嗨,尽管女子高中里也有别样的血腥味,为此也时不时地会让人感到厌烦,但是她更喜欢女高。
打开小门,看到的是一高校舍的正背面,油菜花在那里静静地盛开着。穿过堆放竹扫帚的仓库,有座木造的小屋,真像是在空旷的学校用地上强行搭建的一般,似乎用手指推按一下便会从山的斜面上滚落下去。那屋子就是课外活动组“地历研”借用的建筑物,在上次的火灾中它幸免于难,又没被拆除,于是派着各种各样的用途。
美野里哗啦一下拉开拉门走了进去。
“是美野里!”,“迟到了!”,听到女孩子们爽朗欢快的声音,美野里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还是女孩伟大,区区几个人,就使那里的气氛完全不同了。
“哎呀,例会还没有开始吗?”
美野里还喘着粗气,扫了一眼一堆堆谈论着的小组,跑向了其中的一个。
“今天片平老师休息。”
藤之丘高中三年级的一之濑裕美,用手转着铅笔说道。“地历研”活动的核心人物是一高的地理老师片平修平,他精通谷津的历史,也进行着多项个人研究。片平老师的缺席,意味着今天的例会将缺乏热情。事实上,例会现在还没有进入主题,大家都在兴致勃勃地闲聊着,虽然例会总是准时召开的。
“真少见,出什么事啦,片平老师?”
“听说他老婆的姑姑病危。”
“噢。”
美野里拉过一之濑裕美身边的空椅子,扑通一声坐下。
“喂,美野里也快点写吧。”
弘范性急地递给美野里一张麦秆制的和纸。
“写?写什么呀?”
美野里不明就里地问。
“真行,你的脑子怎么像竹篮一样尽漏水呀,昨晚不是在电话里告诉你了吗?”
“昨晚?啊,那是说真的呀?”
美野里满不在乎地说出火上浇油般的话。二高二年级的美野里和一高三年级的浅沼弘范,两人青梅竹马,两家也住得很近,美野里有个年长四岁的姐姐,弘范是长子,下面有两个弟弟,两边合起来如同是五个兄弟姐妹,一起成长至今。
美野里斜眼瞧了一下被气得面红耳赤的弘范,又扫了一眼递到手里的纸张。上面写着:
“想各位已经听说了在上周中旬(四月三十日至五月二日左右)关于‘五月十七日’的流言。在此想询问一下各位对于该流言的看法,我们会严格保守各位答卷的秘密,衷心期望大家能够支持。(卷末,有校名、班级、姓名、住址、和上学路线的记录栏。)1、你在什么时候听到那个流言的?(月份、日期、时间)什么地方?2、最初听到的是什么内容?请尽量正确、具体地写出来。3、从谁那里听到的?请写出他(她)的姓名及和你的关系。4、听到那个流言后,你告诉别人了吗?请写出他(她)的名字及与你的关系。5、还听到什么其他类型的流言?即使是有细微差别的也可以,请写下具体内容,有多少种请都记下来。6、听了那个流言有何感想?请说出真实的想法。7、你认为流言扩散开来的原因是什么?请随意地谈谈你的看法。谢谢支持。”
03
美野里叹了口气。昨晚,弘范很晚打来电话。弘范突然想起什么要做的事情后,首先会对美野里倾诉,像竹筒倒豆子一般,而且根本不管美野里是否听进去了。美野里也习惯了,只是适当地插上句“是”、“对”来随声附和。昨晚,弘范好像看了本追踪曾经轰动全日本的“裂嘴女人”的谣传的书。
他昨晚好像兴奋地叫着“要搞追踪调查哟!”,从耳边已响起一百多遍的“追踪调查”来看,似乎弘范已决心要亲自调查。因为碰巧,老师缺席的最佳时机放在了他的面前。
哎呀呀,怎么这么倒霉,美野里心情开始变得郁闷起来,取出书包里的铅笔盒,接下来又要有一段日子,不得不在弘范的手下当牛做马了。
“暂时先不管笨手笨脚的美野里,大家按顺序读一下各自的答卷,要是没问题,明天同时向四所学校发送。”
弘范没有注意到美野里的忧郁,得意洋洋地指挥调度着。他是本年度“地历研”的干事长,长得像他美貌的母亲,身材挺拔,皮肤>.白皙,非常潇洒,他把头发干净整齐地朝后梳着,戴着一副让人感到睿智的圆框眼镜,给人以冷峻的印象。有点爱掰理的他,是个完美主义者。
“那么,我先读,是我填写的答卷噢。1、四月三十日,星期二,晚上七点左右。在从高品开往谷津站的公交大巴里。2、五月十七日,外星人将来到一高的操场,有个名叫远藤的学生将被杀死。3、长篠的学生在谈论,名字不详,可能是一年级或二年级的。4、班级同学。大家都知道。5、五月十七日,一高学生都将被外星人杀害。叫远藤的学生实际上是外星人,平时隐瞒着身份。6、为什么会搞得这么沸沸扬扬的?7、不知开始是谁随便胡说,接着以讹传讹,越说越邪乎。我读完了,下面,关谷仁,你来读。”
一旁的关谷抬起了头,他也是一高三年级的学生,和弘范是铁杆哥儿们,但和弘范相反,身体的整个轮廓呈粗糙的四方形,头发垂到了肩膀上,外加脸上一把邋遢胡子,给人一种脏兮兮的感觉。他这副模样一点儿也不像高中生,穿便服去电影院,想买学生票进去,结果好几次都遭到收票员的怒喝,被人说“要什么滑头”。即便出示了学生证,也难以让对方信服,甚至有人打电话到学校去核实。有关他年龄的逸闻非常多,在学校被“老仁、老仁”地叫着,很受大家的欢迎。
“啊,天还这么冷,老仁就已经穿上凉鞋啦。”美野里眼尖,看了眼仁的双脚,叫了起来。
“我有脚气呀,受难的季节又来了。”
“可这脚不是挺漂亮的吗?”
“虽然看不太出来,但脚已经开始痒了。等到真的发起脚气来再换凉鞋的话就晚了。”
看到弘范的眼角已经向上扬了起来,关谷慌忙念了起来:
“哎,1、五月四日,星期六。早晨去学校,流言早已不时兴了。2、五月十七日,UFO降临如月山。3、班上的一个家伙,富永信二。4、大家都知道了。告诉浅沼弘范。5、五月十七日,一高学生将被外星人杀害,叫远藤的学生是外星人的向导,站南的工厂是他们的基地,毒气从那里释放出来,谷津被污染了。6、是什么事情的前兆吧。7、可能是讨厌一高学生的家伙散布的。结束。”
“接下来是我吧。”一之濑裕美用淡淡的口吻接着宣读,她和关谷仁是公认的一对。裕美梳着马尾式发型,倒三角形的小脸盘上皮肤很细很薄。她的眼睛带着茶色,像小动物一般炯炯有神,每当看到那眼睛,美野里总在心里犯嘀咕:“裕美还是有点让人感到害怕的呀”。
一之濑裕美是个理解力极强的人,应该说已经超越了理解力强的范畴,到了连美野里周围的人都想象不到的深度。关于她的故事,包括夸张的,数不胜数。比如,大家都说,和她玩牌,没人能够赢她,至少美野里这些人从来都没有赢过她。除去偶尔碰到裕美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或她没心思玩的时候以外,据说在她兴致高涨的日子,能看透对方的牌,特别是在例假之前,她更能明察秋毫,连她自己都承认:“看得太清楚了。”
时至今日,美野里仍牢牢地记着裕美玩“狐狗狸①”的故事。那是在裕美读小学时候的事。一天放学后,裕美在教室里玩“狐狗狸”,接下来似乎整整两天,她的身子都僵直得不能动弹。裕美的妈妈为了“召回”裕美,慌忙请来一位远亲,她也是位灵性极强的女性,在她的帮助下,裕美才勉强能够动弹。那时,那个远亲把裕美的超强感应能力封存了。面对若无其事地讲述这个故事的裕美,刚认识她不久的美野里吓得魂飞胆颤。虽事隔已久,但裕美现在绝对不玩“狐狗狸”之类的游戏,也不靠近正在玩此类游戏的人群。裕美这种人能够精神正常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让美野里有点不敢相信,但从孩提时代起,美野里似乎感到每个年级都有一个这样的孩子,并且周围的孩子们也都接受了他们,就像对待心灵手巧的人,或像对待有跑步天分的人那样,用相同的态度接受了他们。
①一种传说中的占卜术,源于日本江户时代,盛行于明治时代。找三根长约三十厘米的竹棍(或筷子),用麻绳将之捆成三脚架的形状,置于桌上,盖上盆子,三入围坐,单手放在盆上,口中念诵:“狐狗狸大人,请将脚抬起来。”据说此时三脚中会有一脚抬起,形成两脚站立的样子。这时可认为狐狗狸大人已附身竹棍之上了,便可向其问询各种事情。比如,占卜者可以问:“约好的朋友会不会来,来的话,请你抬左脚”等。其名称的由来据说是狐、狗、狸这三种动物的灵会附于竹棍上的缘故。
“1、五月一日,星期日,早晨,在教室。2、五月十七日,远藤将被外星人带走。3、同班的笹原美佐子。那个家伙,就是那个家伙,大家都知道的吧?4、在班级里和大家谈论,几乎没有不知道的。回家后告诉了母亲。5、五月十七日,外星人到如月山,只带走叫远藤的学生。五月十七日,要死很多一高的学生。6、类似在传播‘裂嘴女人’谣言的时候。7、感到某人的意念。完毕。”
“类似在传播‘裂嘴女人’谣言的时候”——呀,美野里的脑子里,突然清晰地闪现出当时的情景。
某个初夏的傍晚,戴着口罩的、嘴巴裂开的女人的故事,以闪电之势在学生们中间扩散开来,转眼间,学校里的人都像发了高烧一般,产生了巨大的骚动。由于学生们陷入了极度的恐慌状态,老师们也认真讨论对策。“因为学校附近似乎有戴口罩的凶暴女人,所以学生们一定要结成小组出校门,径直回家。”老师们叮嘱再三,并亲自安排好学生回家。当时大家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在全日本各地的学校里都发生着。
黄昏时分,日常通行的街道,突然会让人感到非常恐怖。在那个时候,连看到电线杆都会感到害怕,一想到不知何时会从它的阴影里,突然闪出一个长头发、戴着口罩的女人,短短的回家之路让她感到是那样的漫长。几乎是奔跑着回到家,直到看见母亲的面孔后才放下悬着的心。即使到了现在也能记得,当时一瞬间甚至想到:“要是母亲是那个裂嘴女人的话,那该如何是好。”
这回的谣传也似热病蔓延一般扩散开来,内容同样十分荒唐:五月十七日,UFO降临如月山,外星人将带走一个叫远藤的孩子。只是,添加了日期和名字,也许会让人感到它的具体性和真实的意味。现在回想起来,那个谣言到底有什么魔力,以至于让大家如此的兴奋?美野里觉得,或许是传播谣言时的快感,或许是大家一起闲聊谣言时产生的奇妙的团队效应,迅速把所有的学生都拖了进去,并使其陶醉,毕竟这是所有学生共享的话题。美野里一面感受着那个猥亵而杂乱的谣言带来的负疚乐趣,一面想着“最近电视里有没有播UFO的特别节目呀”。
“那个……收集好调查问卷以后,接着怎么继续开展调查呢?”
菅井启一郎孤零零地坐在裕美旁边,向上推了推他小脸上戴着的大眼镜,询问道。他是长篠二年级学生,是个脑袋瓜很灵光的小个少年,有点懦弱,但从他身上会自然地流露出受过良好家教的气质,他的祖父是东北地区拥有首屈一指资产的S银行的会长。
“不管怎样,先找出最先听说谣言的人,从那个家伙开始顺藤摸瓜,因为大家一定是从谁那里听来的呀,就连风靡全国的‘裂嘴女人’的谣言,最后也找到了出处,这么一个小城市的谣传也一定能迅速地调查清楚的。”
弘范乐观地答道。启一郎点了点头。
“是呀,那个谣传好像只在谷津流传呀,我向盛冈的朋友打听了一下,说是从来没听说过。”
“电视或报纸也都没有报道。”关谷仁小声嘀咕。
“这样的谣传最先成为话题的都是广播啊,现在普遍的模式是这样的,经过广播节目的介绍,然后向全国蔓延。想想也是,广播和谣传很相配呀,光靠声音就能制造气氛。”
“那我们向电台投稿试试吧,在谷津流传的这个谣言,说不定没多久全国都会知道。”
美野里一边听着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一边琢磨着裕美今天好文静呀。
“怎么啦?裕美,怎么没精打采的。”
裕美露出奇妙的表情,看着美野里的脸。
“美野里>,刚才来这里的时候,走的是哪条路?”
“哪条——还不是一直走的那条,‘分手之路’啊。”
“是吗?”
别问怪问题啊,美野里心里抱怨着。裕美神情恍惚地转向了弘范那边:
“喂,例会呢?”
“终止。从现在开始制作调查问卷,想一下明天的行动顺序。喂,美野里,到印刷间去。”
弘范精神饱满地站了起来,催促美野里去帮忙,搞得美野里直眨眼睛:
“什么,我也要去帮忙吗?”
“这不是废话嘛。像你这样做脑力劳动不顶用的家伙,至少在体力劳动方面得作点贡献嘛。”
美野里脸上带着怨气,不甘心地站了起来。
第三章 据说在当地长期被远远围观着
01
在红河堤坝,被踩踏得结结实实的土路上,到处挺立着树木。从现在开始到夏季,它们将伸展青翠繁茂的臂膀,给人们提供凉爽宜人的树荫。
在城郊的堤坝下,有一户小屋,屋子四周用玫瑰花树当篱笆围了起来,木质结构的平房显得朴实无华,小院里绿意盎然,木屋好像要被茂密的草丛及玫瑰花树的篱笆吞噬掉一样。在篱笆间,有一顶旧草帽时隐时现。最后,在篱笆的缺口处,窸窸窣窣地走出来一个大块头男人,体型像个不倒翁,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白衬衫下配一条茶色的裤子,戴着一顶旧草帽。身上的那只学生包,原本的白色如今已变成灰色,破旧不堪,背带搭在他的双肩上,包则垂挂在胸前,他的头发剪得很短,溜圆的眼睛上两道粗粗的眉毛。这位男子到底多大岁数啊?看到他后人们一定会禁不住暗自思忖吧。他的脸看上去既似上了年纪的哲学家,又似摆脱了烦恼的圣人。
这个男人肉体上虽已有四十岁,但在精神上却只有七岁,大家都叫他“阿贤”。当他父亲发现他的智力只及七岁以后,便不再回家,最终撒手人寰。现在阿贤和他教插花及西式裁剪的母亲两人相依为命,母亲的身体也不怎么好,好像一天天地在恶化。照顾生活拮据居民的民生委员,在他孩提时代就来过家里几次。当时他的个头就比人家大出一圈,一边呜呜地哭叫,一边还挥舞着手臂,所以后来民生委员也就望而却步不再来了。但他现在过得相当幸福,他喜欢干净,热衷于洗衣服和大扫除,生活能力远远超过这一带只洗过自己头发的女孩们,而且他有才华,从此刻开始,他要出门去工作了。
阿贤眯起眼睛观察了一阵形成篱笆的玫瑰花蕾。在让花卉开出鲜艳花朵这方面,他具有过人的绝招,从现在到初夏,他要让那不断绽放的艳丽玫瑰呈拱桥形来装点他简陋的屋子。阿贤费劲地移动着他那沉重的身躯,朝着堤坝上的那棵老榆树走去。然后,他要造访市内的几户人家,帮忙修剪他们庭院里的草木。信步而行的过程中,应该拾掇的庭院会向他发出召唤,他便随召而至。深知阿贤手艺的人家,看到他自说自话地走进来,便任凭他在花园里窸窸窣窣地调弄。这些人会在日后到他的家中拜访,朝着三番五次低头行礼的母亲,悄悄地递上一些金钱或有价物品。
榆树下的影子变得越来越浓,阳光在渐渐变强,阿贤走入榆树的阴影里松了一口气后,便轻轻地触摸起嵌入草丛中的大石头,宛如医生叩诊一般温柔地上下抚摸,嗵嗵地拍拍石头的顶端。
“眼睛。”
他像要弄清楚什么似的嘀咕着,手慢慢地 79fb." >移向了石头的旁边,又用手指弹了弹。
“耳朵。”
嘟嘟嘟,摩托车的声音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来邮件喽。”一阵爽朗的声音吸引了他的视线,他探头寻查自家的邮箱。
“邮件,邮件。”
他模仿着邮递员的样子,把自家的邮件投入别人家的邮箱。到后来,大家都会偷偷地把东西送还回来。阿贤像是不记得自己此刻正在触摸石头似的,摇摇晃晃地朝堤坝上面走去。
02
“你们又要搞什么奇怪的举动了吧。”
西泽久子推着自行车,表情自信地说着,她下巴微微上抬,斜着往下看人。
“别摆出这种大惊小怪的样子啊,我不也是受害者,久子不是也了解弘范的性格嘛。”
美野里抬头看了一眼久子,整了整沉甸甸的纸袋子,里面装着从二高回收完毕的调查问卷。
例会后的第二天,放学后。
万里无云的晴空,终于迎来了真正的夏天,微风使制服上红色的披肩飘拂,同时也卸下了肩头的紧张。这是一个让人心情舒畅的傍晚。
两个女孩悠然自得地走在如月大桥上面。
在宽阔的蜿蜒而去的红河的远方,好容易绽开的山樱,用它那美丽而朦胧的色彩勾画出柔和的远山棱线,浮现在清澈的空中。围绕着谷津的山脉,没有陡峭险峻的,始终都透露出柔和恬静的情趣,要是说是环境造就人的话,这种柔和安详不正反映了谷津这个城市以及这里人们的性格吗?美野里每年到了春天都要这么强调,一旦涉及到这个话题,久子的反应也总是一样的——不屑一顾地哼着鼻子说“是吗”。久子住在一座邻近谷津的城市,要骑二十多分钟的自行车来学校,她家原是福岛那边的人,不是所谓的“谷津人”。
“我呀,一直以为那个谣言是你们‘地历研’的人瞎编乱造后散布的。”
“才不是呢。哎呀好重,久子,把它放到自行车上吧。”
“不行,要是放上这么重的东西,会破坏平衡的,我的车子可是很娇贵的哟。”
久子推的自行车,是辆擦得油光锃亮的黑色旅行用自行车。她竟敢就这么穿着水手服式的女生制服飞车来学校。刚进学校的时候,骑车来去的时候还换上一套运动服,过了两个月,便开始觉得费事,就直接穿着制服蹬车来回了。周围的学生们都担心,裙子是否会妨碍骑车,内裤会不会被人家看到?但她本人满不在乎地说:“习惯了就无所谓了。”
久子硬式网球的功夫在县里也能排得进前八,她是个体育样样在行,学习成绩又好的行动派。和懒得出门,喜欢把腿伸进被炉里取暖发呆的美野里正相反。端正的容姿,苗条的高个,细长而清秀的眼睛给人以成熟的感觉。毫不留恋地将长发推剪成了一头短发,这也使她看上去大于实际年龄。高中毕业后最先要做的事情是戴穿孔耳环。
目前,为了要实现“在东京当一名干劲十足的职业妇女”的计划,久子升到二年级后,每周一次,从课外活动组早退出来,去学习英语和英文打字,由于这个缘故,这一天方能这样和美野里一同离校。
美野里无论如何也不能像久子那样说出“想早点去东京”或“真讨厌这样的乡下”一般的话,在教室里面谈论这些事情的时候,一边在心里提心吊胆地嘀咕着“真敢说出这样狂妄自大的话呀”,一边四下张望,担心“有没有被别人听到啊”。人家常说我是个我行我素的人,其实只是个意志薄弱又怕招惹麻烦的人呀,美野里在和久子一起回家的这天,心里暗自叹息着。
过了如月大桥,再穿过公路的大交叉口,就进入了市中心。
在红绿灯旁边有间名叫“松风屋”的日式点心店,在店外摆放的折叠矮桌上,坐着两位藤之丘的女生,她们正舔着冰淇淋。在这个时间点,在这条街上,总是充满了归家途中的高中生,夹在荞麦面馆和电器店之间的卖“大判烧①”的小店以及甜味茶室里面,能够零星地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
①将水溶面粉灌人圆形铜制的容器中烧制出来的饼,其中有豆馅。也被称为“今川烧”。
在这个狭小的城市里,一出门没走上几步就能立刻碰到熟人,某某人在什么店里买了什么样的东西,和谁在一起走路,肯定会被其他人看到。要是有人在街上悠闲自在地幽会,不一会儿工夫,这事儿就会传遍街头巷尾。城里缺乏娱乐,适合高中生游玩的场所数量非常有限,在谷津市区住着的学生必须经常畏首畏尾,因为街上有很多熟人,不知何时就会被人叫住,或被别人看到自己在干什么后跑去告诉家长。特别是刚刚开始交往的天真烂漫的一对儿,非常害怕遭遇到最悲惨的结局,那就是转瞬间他们的交往就被双方的父母和亲戚所共知,而使两人感到难为情变得尴尬。想避人耳目的年轻情侣们,个个都为寻觅合适的约会场所而大伤脑筋。
“喂,久子,去‘露易丝’怎么样?好长时间没去那里了。我想喝那里的牛奶茶,顺便也帮我统计一下问卷吧。”
美野里换了一个手拿纸袋。
“嗯,好呀,正冈好吗?”
久子敏捷地避开了街道上种植的柳树的枝条,点了点头。
到“露易丝”,要一直走完这条街,穿过谷津的政府机关街道,“露易丝”就坐落于街道的另一端,虽这么说,慢慢悠悠地走也用不了二十分钟。
那里是老牌造酒公司的领地,不再使用的酒窖以低廉的价格被借给了市民们,“露易丝”也是其中之一,在酒厂的最里边,位于离河最近的仓库二楼。白天是爵士茶屋,晚上是小酒店,在这一带它算是一家奇特的店。
“美野里,你不是讨厌那家店吗?”
“没有的事。”
“可到现在为止,还没见你邀请我去过那里,不是吗?”
“喜欢是喜欢,可那里呀,是死气沉沉的文学少年们聚集的地方。”
美野里露出不悦的神色,对于“露易丝”,实际上有让她内心产生忸怩的东西。在进入高中以前,她对“露易丝”暗暗地抱有憧憬之情,因为进出此店的高中生都明显地带有一种独特的气质,也就是说——阅读看似深奥的书本,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智慧的事情,似乎很有教养。那是她心目中理想的“有文化的”高中生形象。当时美野里心里曾经渴望过,要是自己也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的话,那该有多好啊!但是,在这里,也让她看到了变成其他生物般的男学生:弘范他们原本应该和自己一样,读同样的课本,看同样的电视节目,翻阅同样的漫画书。可不知从何时起,从他们嘴里,冒出了自己从未听说过的文学家呀哲学家等人的名字。也不知从何时起,他们变成了嘴巴上叼着香烟的男人,变成了用玩世不恭的眼神看人的男人,变成了嘴角上都泛了白沫还没完没了地与别人继续争论的男人了。看到弘范立刻成为“露易丝”的常客,并与高年级学生互相争论,美野里受到了震撼,因为两人中学的成绩不相上下,是传阅同样的书本成长起来的。
升入高中之后,美野里进过几次“露易丝”,但由于适应不了“辩论动物”的少年们,留给她的记忆总是形单影只,于是带着灰心丧气的心情,她远离了“露易丝”。
“是呀,那里到处都是些看了就想吐的家伙。”
“久子,别这么说好吗?”
若叫久子说,常聚在“露易丝”里的都只是些在舔自己手的家伙,她读了现代国语教科书中的《暗夜行路》和《舞姬》后,也不屑地说道:“全都是些让人作呕的浑蛋男人呀。”美野里还会说“那是近代日本知识分子的苦恼……”什么的话,但立刻会遭到久子无情的嘲笑:“有呀有呀,这样的家伙,当他们沉浸在自私自利的自我怜悯中的时候,便接二连三地使周围的人也变得不幸起来。哎呀呀,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在这个世上,情绪不稳定的男人也是最让人讨厌的一种东西哟。”她把话说得这么死绝,美野里也就无言以对了。
“可是,文学青年里,不是也有像久子你喜欢的正冈那种类型的人吗?”
“没错,不过,正冈是大人,那种让人难以捉摸的人真有魅力呀。他真是惹人疼爱,我呀,非常能够理解,为什么像利子那样稳重的女孩会喜欢正冈。”
在她们说东侃西的时候,不知不觉便来到了“露易丝”,久子捷足先登地踏上了狭窄的楼梯。站在黑色的木门前,可以看到门上有一双破旧的皮鞋,恰如右脚迈出半步的样子,鞋底被钉子钉死了,鞋子下方,雕刻着小字“露易丝”的金属牌镶嵌在门板里。久子盯了那双皮鞋一小会儿后,推开了门。
过去一进门,大都是厚重的音响声扑面而来,但今天却飘荡着比较轻快的钢琴三重奏的蓝调旋律,和外面蔚蓝的晴空形成鲜明对比,店内让人感到相当昏暗。是否在这么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到这样洞穴般的茶室来的客人异常少见呢,宽阔的店内只有两个客人,一位一高的学生坐在靠里的桌子旁,正专心致志地读着书。那本好像是店里的藏书,封面已经破烂不堪,另一位像是旁边个体经营的老板,是个刚步入老年的大腹便便的男子,桌上放着还未喝过一口的冰咖啡,双手交叉着在打盹。
“露易丝”的店主正冈——正冈真源,一个粗胖的矮个子,孤零零地坐在柜台旁圆形木椅子上,那是他的专座,像是从几年以前他就坐在那里一样,边抽着香烟边削着土豆皮。
他曾在神户做过调酒师,在东京的商社当过公司职员,在京都的大学里学过西洋哲学,在全日寄宿制的时期,他就读于长篠高中,这一点是不容置疑的。看他的姓名就能立刻明白,好像原本是盛冈某大寺庙的大和尚的次子,长篠毕业后经过十五年,回到谷津,开了这家“露易丝”。很长时间,这家店都被当地人认为是家形迹可疑的店而被敬而远之。可是,“令人作呕般”的当地高中生们都喜欢他。
“你好!正冈,请来两杯奶茶。”
“好嘞,好久不见。真稀罕,你们两个人一起来我这里。”
真源把放土豆的钵子放在柜台上,一边用惯有的嘟嘟囔囔的声音说着什么,让人感觉吃不准是否在对谁说话,一边把奶锅放到火上。
“啊,好重呀。”
美野里从纸袋里取出一捆捆日本稻草纸,那就是在弘范的强制命令下匆忙开始的“五月十七日谣传”的追踪调查。首先就是这个调查问卷,先到四所高中的老师办公室里面再三请求,希望利用早上生活会的时间,以四校全体学生为对象进行问卷调查。不知所措的老师们,不知是否是看在“地历研”名头的分上,轻易地同意了这突如其来的申请,真是出人意料。在一高和长篠,靠着弘范等人的政治力量,调查顺利进行,而在二高和藤之丘,只要说一句“这是在一高和长篠也同时进行的调查”,就能够产生决定性的效果。加上这个谣言还没有完全消逝,学生们的关心程度还相当高,调查问卷的回收率似乎相当不错。
“对了,让我看一下久子写的问卷。”
美野里开始哗啦哗啦地翻找起自己班级的那摞问卷,取出了久子写的调查问卷。
西泽久子的答案是:
“1、四月三十日(星期二)的傍晚,附近的面包店。2、五月十七日,叫远藤的孩子要遭到不幸。3、一高的二年级学生。潮见忠彦。4、美野里。5、五月三十一日,远藤被外星人带走。外星人住在如月山上。UFO在一高的操场上降临。6、现在不会有外星人吧。7、因为有闲工夫。”
“美野里小姐,在店里摊开那么多纸张,要干什么呀?”
真源端着牛奶茶走了过来,他好像觉得寂寞似的,给自己也准备了杯奶茶,他在散乱的调查问卷中抽出一张,开始看起来。
“哈哈,顺便让我正冈也填一份吧,我不是也听说了这个谣言了嘛。”
美野里取出空白的调查问卷和圆珠笔放在真源的面前。
“哎呀,这个谣言呀……”
真源唧唧咕咕地自言自语,他不停地揉搓着自己的胡子,聚精会神地沉思了一会儿之后,终于开始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在纸上填写起来。
人们在书写文字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会让旁人感到他们的魅力,可能是当人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写文章的手上时,在一瞬间会卸下平时的戒备心理,散发出让人意想不到的东西。美野里和久子边喝着奶茶,边一声不吭、聚精会神地盯着真源书写的动作,可是没过多久,她们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哇,正冈写字时用的劲儿可真大呀。”
“说不定,字写得非常差劲?”
“还真让你们说对了……”
真冈一边写,一边满不在乎地哝哝叨叨地说开了:
“来到谷津,那还是刚刚和利子交往的时候呀,曾经在夏天孤身一人到北海道旅行,写了明信片寄回来,你们猜一猜,当利子的母亲看到明信片后说了什么?‘利子,你学校里面的孩子给你写明信片喽。’”
啊哈哈哈,美野里和久子捧腹大笑起来。真源的夫人利子女士是谷津小学校的老师。事实上,真源的字写得东倒西歪,像刚学会写字不久的孩子一样,用尽全身力气来写。
在真源的调查问卷上,他是这么回答的:
“1、四月二十九日(星期二)下午三点左右,在店里。2、五月十七日,在如月山上会发生有趣的事情。3、长篠二年级学生。偶尔来店里的家伙,不记得此人名字。4、第二天以后,来店里的高中生们都在谈论那个话题,回家后告诉利子。利子对此一无所知,据说在街上、在小学校里,都没出现此类话题。5、有很多种,但是已经记不起具体的细节了。6、奇怪的谣言很流行呀。高中生也蓄积了很多紧张和疲劳呀。7、开端一定是由什么无聊的事情引起的。”
“嘿,正冈在我们中间是知道的最早的呀。这位告诉你这事儿的长篠的学生,要是再来你这里的话,你还能认出他来吗?”
“嗯,我想我能认出来。要是你们查清了这个谣传的出处,也别忘了告诉我哟。一定是非常不值一提的开端,以前呀,在某地流行过的‘银行要倒闭’的谣言,听了这谣言,大家都发了疯一般蜂拥到那家银行,要把他们的储蓄都取出来,引起了很大骚乱呀。后来顺藤摸瓜调查那个谣传的出处,原来是某人坐在电车里,听着对面坐着的人在议论,当听到‘最近不太景气,就是银行也可能面临危险’、‘比方说某某银行就很难说’以后,就开始不安地如坐针毡起来,据说那次恐慌的导火线,就是从那个人取出了自己的存款开始的。”
“哎呀,好可怕啊。”
美野里看到桌上堆得跟小山似的调查问卷,在开始统计前似乎脑袋就大了起来,于是便分扎起这些纸张,推放到自己的旁边,专心于闲聊了。
“本来嘛,高中都集中在那座如月山上就不是件好事,好像要把年轻人单独隔离起来一样。所以,这种莫名其妙的谣言能在那里被孕育,然后变成火星蹦跳出来。”
这场景极其罕见——真源一直低着头,嘟嘟哝哝地发表着自己的长篇大论。平时,他都用少到不能再少的关键词来与人交流。
他那张娃娃脸上,要是不留胡子,别人根本看不出他已经超过四十岁了。他不怎么眨眼睛,总不知他的视线落在什么地方,这张脸总给人以不可思议的印象。美野里过去就有这种感觉,就算坐在他身边,也会让人感到好像有一层薄膜附在他的外表上。自己很亲热地想和他搭话,可是他却什么反应都没有。
“喂,正冈,我很久以前就想问你了,为什么你要回谷津?为什么决定在这里开店?要留在盛冈的话,不是又有大量的客源,又有那么多你认识的朋友吗?”
久子突然问道,她的视线直直地落在真源身上。
“你没想过吧,要是有很多熟人的话,不是反倒不容易办事了嘛。要是我,也不愿意在谁都认识的地方开店做生意哟。”
美野里非常单纯地回答。
久子唰地瞪了美野里一眼。
“我呀,每天从早到晚在谷津穿街走巷,这个地方乍看上去无拘无束,温情可人,其实这个城市像一只果子狸在装睡。怎么说呢,虽然看似睡着了的样子,其实耳朵上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让我感到它是在一声不响地窥伺着什么东西似的。我去过别的地方,都没有让我产生过这种感觉,那里都是些形同所见的乡下城市,但谷津却不同。然而本地人肯定不明白。正冈,你到这里的时候没有这种感觉吗?这里的气氛和其他的乡下地方有些不一样吧。”
久子直白的说话方式让美野里有点吃惊,没有料到久子会凭借和真源同是外地人这一事实,把他拉到同一战壕里。
“嗯……”真源喽吱喽吱地抓着背。
“可是,东北的地方城市大都是这样的啊,谷津是北边通往日本海沿岸的交通要塞,是座历史悠久的古城。虽然‘谷津’这个地名原本是‘湿地’的意思,但实际上这里拥有很多的优质涌泉,是个相当富足的农村呀,因为有老天爷的恩惠,生活殷实富裕,茶道等活动曾经很盛行。所以,从人口比例这个角度来说,老字号的日式点心店也非常多,在地板里安上煮茶的火炉的人家也占了很大的比例。——哎呀,交通要冲之地,那就意味着这里会有很多中央权力‘失落的东西’。日本这个国家,特别是这样的乡下,会有人装睡啊、装死啊什么的,这能给自己带来很多的好处哟。”
“说什么呀,你的回答都是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我问你为什么来谷津。你没到谷津之前不是不认识利子女士嘛。在这里定居,甚至还在这里开店做生意,对于正冈你来说,一定是感到了谷津的某种魅力吧。”
“不,那个,哎呀,刚才看了调查问卷,就有点犹豫。正如我自己所写的那样,确实首先是从那个长篠的学生那里听到谣言的。但是,总觉得在更早以前,在什么地方也听过这样的说法。”
真源改换话题的水平真是笨拙而生硬。久子刹那间明显地露出不快的神情,但脸上又立即恢复了平时的镇定自若,她到底没有继续刨根问底。
“在什么地方?是最近吗?”
美野里生怕久子会发起脾气,心头一阵慌乱之后,忙迎合上真源的话题。
“唔,好像不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是谁呢?”
“我还真想不起来了呀,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琢磨呢。”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就努力回忆一下吧,是在店里?从客人那里听说的?”
“唔,好像在店里又好像不是…一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呀?”
真源双手一直交叉在胸前,歪着脖子。
“美野里,我先走一步了,正冈,谢谢你的奶茶。”
久子看了看手表后,把零钱放到桌上,站了起来。
“哦,那明天见喽。”
美野里抬头看着久子,只是挥了挥手。这就是美野里和久子的做派。遇到这种情形,不必特别在意对方的感受,要不一起回去或挽留对方,要不就地告别。有些女孩子喜欢一天到晚黏在一起,即使是在不想待在一起的时候也待在一起——美野里和久子称之为“藤之丘流派”,照她们俩的话来说,这是万万不能效仿的。话虽这么说,可毕竟是十多岁的女孩们,如果两人又是密友的话,实际上操作起来非常困难。然而,她们两人在这一点上看法却是一致的,而且做得很好。这也许是她们虽然兴趣和性格完全不同,但是非常合得来的原因之一吧。
久子轻快地跑下楼梯,出了店门,傍晚的风还是有点冷的,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即便这样,和“露易丝”的店内相比,天色还是相当明亮的。久子的心中充满了空荡荡的释放感,茫茫然的现实世界在眼前扩展,电灯柱每隔几米就规规矩矩地站上一根,电线像吉他的弦一样拉挂着,电灯柱上贴着牙科诊所及美容院的拙劣粗体字广告。要是在黄昏的暮色中,一直心不在焉地看着这些东西的话,无法形容的无情、愤怒、焦虑,总会在她心中油然而生。由于这些感情会突然袭来,而且不可抑制,所以她的行动总是会在一刹那间被停止。
什么都没有,在什么都没有的这种地方,我不会是在无谓地浪费着时间吧?要是在更加不同的地方开始自己人生的话,不是更能实现自己的理想?99lib.
,成为自己渴望成为的人吗?
汽车匆忙的刹车声,抽着香烟踏上归途的公司职员,在肉店里购买碎肉块的家庭主妇,非常笨拙地跳着绳的少女,他们回家后到底都做些什么?到底都说些什么?为了什么生活在这个地方呀?
将视线转向那盏凄凉的水银灯,经过短暂的颤抖之后,它点亮了。一片蔚蓝色在电线杆上面的天穹里延展开去,地平线那端的红色开始一点点地挤压进来。
久子背稳书包,跨上自行车。
就在这一刻,她注意到有个人站在黄昏里,在街边上,被笼罩在微微的暮色中。是一个少年站立在那里,正抬头看着“露易丝”的小窗口。
长篠的制服。没见过这人呀,几年级的学生?他的样子非常镇定自若。
久子一面踏起自行车,一面偷偷窥瞧少年的脸庞。自行车在少年的咫尺跟前驰过,一瞬间,他的表情变成了特写,接下来的瞬间,少年的身影立马变小了,被远远甩在了后面,他那干巴巴的表情深深烙在了久子的脑海里。
按照规格排列的白色道路护栏冷淡而无味,昏暗的公路上朦朦胧胧地浮现出白色线条,像是永无止境绵延下去一般。前面跑着一辆轻便客货两用汽车,道路的两旁横七竖八地丢弃着汽油桶和废车,为什么这里是这么丑陋的风景呀?久子想要甩掉已在胸中蔓延开来的焦躁及压迫感,把力气都贯注到了自己的双腿上。啊,啊,想快点离开这里。想把自己现在的感受说出来,对一个跟我一样的人倾诉!对感觉更加好的,值得尊敬的某个人倾诉!讨厌在这么一个小地方,在什么也不能选择的地方生活。
刚才在美野里面前,把埋藏在自己心底里的对谷津的反感一股脑儿倾泻了出来,对于自己的这一举动,久子感到有点后悔。美野里是个彻头彻尾的谷津“内部”的孩子,她脑瓜好使,又很可爱,相对于本地的女孩子来说,她具有相当新颖别致的思维方式,可是这么一个女孩,竟能沉湎于这个狭窄的世界,并感到满足,这使得久子百思不得其解。忘不了刚才那一幕——对于自己的发言,美野里流露出略受刺激的表情。咳,原本就没打算要说那种事情的呀。
久子在谷津生活到一定时期后,会像染上毒瘾却找不到毒品那样,慢慢地变得焦躁不安,失去控制。特别是到了黄昏时段,会产生一种强烈的不安的念头:“一定得刻不容缓地离开这个地方。”这是由于在谷津觉得自己是外地人而引发的孤独感导致的吗?还是谷津这座城市自身散发出来的气息导致的呢?还只是由于自己讨厌乡村的缘故?连久子自己都给不出一个明确答案。有一点是肯定的,她讨厌乡村,想到别的地方去,到人山人海的地方去,自己混迹于其中,成为一个隐匿人的同时,还想被其中的某些了不起的人物挖掘发现。
渐渐地远离了华灯初上的谷津市,不知为什么,久子离开谷津越远,心里越能产生深深的安全感。
第四章 这些鱼儿们搞错了
01
“对不起,美野里,帮我跑一趟‘福田屋’吧,家里的麻油用光了。已经六点半了吗?”
母亲在一楼招呼道。都到五月中旬了,大家都已习惯了空气的温暖程度,某日黄昏,美野里回到家,换掉学生制服,正在整理换季的夏季衣物。
“没到呐,还有五分钟呢。顺便买个冰淇淋可以吗?”
“可以呀,可是要快点挑哟,你呀,买起东西来老是磨磨蹭蹭的。”
美野里趿拉上拖鞋出了门,晚风使肩膀缩了起来,拖鞋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她朝隔了三条街的路口跑去,杂货店在那里亮着灯。
“福田屋”从美野里小时候起就一直没有任何改变。
木造的平房,很大的白铁皮招牌上写着“杂货·食品福田屋”的字样,还是原先的木制框架玻璃拉门,没有换上铝制窗框,铺子前摆着装有冰淇淋的白色柜子,那边还放着一台自动贩卖机,只要投入硬币,咔恰转一下后,就会掉下来一个装有小玩具的塑料密闭容器。店内,能看到装着粗点心①的带有马口铁盖子的玻璃大瓶,堆放面包及水果的桌子,悬挂着椭圆形刷子、橡胶皮管、鸡毛掸子等物的杂乱无章的墙壁,在最里面的架子上,摆放着沙拉油、小麦粉、鲳鱼干等物品。
①以杂粮为原料的点心。
在这一带的孩子们中间,一说到“大妈”,那肯定是指这位“福田屋的大妈”,她是个小个子,胖乎乎的,手脚都长得像剥掉树皮的圆木头一般,嗓门非常大。相对于她的年龄来说,这位大妈基本上没有方言口音,说话干净利落。尽管长得像个皮球,但是行动敏捷,她不喜欢一动不动地待着,总是手脚勤快地干着活。要是小孩子们在店前闹事,不讲理打架的话,大妈的手就会毫不留情地扬起来。美野里也有过一次挨打的经历,过了这么多年,连什么缘由都忘记了,可是那个疼痛感,就像文字描述的那样:眼前直冒金星。
美野里都长这么大了,但每当朝着“福田屋”走去,就会感觉自己似乎又回到了穿着带有粉红色花朵的小拖鞋,走向“福田屋”的童年时代。特别是那一天的记忆,虽时至今日,但依旧鲜明。
那是刚上小学那年的夏天。
所谓盆地的夏天,常常要遭受难以想象的高温,这一天正赶上一个酷暑。在谷津每年短暂的夏天之中,难得有一两天会这么热。
快到上午九点的时候,气温已经超过了三十度,一点儿风都没有,连天空都变成了似乎让人感到罪孽深重的蔚蓝色,云彩这种东西似乎从未存在于这世上,巨大的太阳像在炫耀自己是君临世界之神,让处在遥远底部的谷津的一切都特别鲜明地落下影子,光的粒子在各种树木及建筑物上跳跃着,它们就像镶嵌在眼前的风景中,显得造作抢眼。
这一天,美野里和附近的孩子们到户外去采集昆虫,孩子们好似被放进长柄铁锅里,被暑热炙烤着,一会儿工夫,大家就被酷热折磨得筋疲力尽了。孩子们继而转向被树荫笼罩着的红河支流,开始在涓涓溪流中追赶小鱼和水虫了。
不可思议的是,虽然美野里记得他们共有五个人,可是这些成员都是谁,她现在一丁点儿都记不起来了,只有一点可以肯定,当时弘范不在场,除了美野里外,还有一个女孩。还隐约记得有个叫作“小铁”的光头男孩,全身上下被太阳晒得黝黑黝黑的,这个孩子王首当其冲,其他的孩子也都跟着他去追赶鱼儿。即使是站在树荫下,河水还是让人感到特别的温热,水里的各种鱼儿也都东倒西歪;也不在乎是否会被淘气包们抓住或弄死,因为都快热死了,于是摆出一副生死由命的样子,孩子们抓鱼就感受不到什么刺激了。
突然间,一直在大声发号施令的小铁突然变得哑口无言,开始步履蹒跚起来。美野里当时站在小铁的正面,吧唧吧唧地拍打着水玩,突然看到前方,垂直射下的光影里面,小铁的全身变成了漆黑的影子,这一画面至今还清晰地留在她的脑海里。
“SOUKA、KONOSAKANATATIWAMATIGATTERUNDA。”
(“是吗,这些鱼儿们搞错了。”)
美野里感觉自己确实听到小铁那么自言自语。
当孩子们注意到小铁的异样的时候,小铁已经踉踉跄跄从水中走出,突然栽倒在堤坝的草丛里了。尽管孩子们一边异口同声地“小铁、小铁”地叫着,一边朝他的身旁跑去,可是一看到他的身体已经开始微微地抽搐起来时,每个人都大吃一惊,停住了脚步。眼前,这个曾经的“小铁”,像是变成了其他奇怪的动物一般。孩子们警觉到发生了什么异常的事情。
“快去叫大妈来。”
一个男孩突然这么大叫起来,美野里和另一个女孩,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之后,不约而同啪嗒啪嗒地朝着“福田屋”飞奔而去。堤坝上的道路泛着白色,很多尘土覆盖其上,两个少女盯着自己落在地上的如同阿米巴原虫形状的小影子,一声不吭地拼命跑着。太阳火辣辣的,带着恶意大放光芒,像是要在她们到达“福田屋”前,就灼死这两个小不点儿女孩似的:烈日之下,两个小女孩抱头鼠窜般,使出吃奶的劲儿,不停地奔跑着。
好不容易跑到“福田屋”,竟感到它像是一座闪闪发光的城堡,正给小客人打开柠檬水瓶的大妈的身影跃入了眼帘,她和平时一模一样,动作干脆利落。
“大妈……”
一看到大妈的身影,美野里和另一个女孩就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当大妈抬起头,转向她们的一刹那,美野里就有了想哭的冲动。
“大妈,小铁倒下了!”
“在河边,突然一下子倒下了!”
“还从嘴巴里流出了白沫呢!”
看着惊慌失措、乱喊乱叫的两个孩子,大妈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突然她开始跑起来,美野里她们又再一次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虽想紧随在一手按着帽子的大妈身后,可是跑到“福田屋”已经耗费了她们所有的能量,两个人能够东倒西歪地走着就相当不容易了。大妈用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飞奔着,在那样圆胖矮小的身材里,竟然隐藏着这样的速度。不一会儿,大妈的身影就越变越小了。
等美野里她们好不容易到达堤坝的时候,大妈已经掰开小铁的嘴巴,她用围上了布手巾的手塞进了他的嘴里。小铁的雪白牙齿正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嵌进了大妈的手里。“大妈要被吃掉了啊!”美野里和另一个女孩不由自主地搂抱在一起,全身抖得像筛糠一般。
“美野里,把这个用河水蘸一蘸,然后拧干。”
大妈一边用沉着的声音命令着,一边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拉下系在腰间的毛巾,啪地扔了过来,美野里赶忙慌慌张张地找到水流比较急、水温比较凉的地方,笨手笨脚地把毛巾浸入河水中,拧干后,递到了大妈手上。
湿毛巾被放到了小铁的脖颈后面,他躺着休息了一阵子后,原本像棍子头似的僵硬表情开始渐渐变得柔和起来,慢慢地恢复到平时的样子。在他绷紧的身体缓慢松弛的过程中,美野里她们一声不吭,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一动不动地看护着。男孩子们领着大人,从远处奔跑过来。
“小铁也不戴顶帽子,就在这么个大热天疯玩,太阳公公跟他恶作剧了哟。在这种天气,那个会来,小心着点儿。”
大妈冷静地从小铁的嘴里拔出自己的手,裹着的布手巾上已经渗透出星星点点的血迹,美野里她们软绵绵地瘫坐了下来。
“那个”……是指什么东西呀?至今为止从没有深思过。
美野里把运动服前面的下摆拉链拉了上来,手伸进了口袋,佝偻起身子走着,脑子里浮现出当时大妈沉着冷静的表情。不知从谁家里飘出了咖喱香味。
是呀,这些鱼儿们搞错了。
真是不可思议的语句呀!那时小铁的脑袋瓜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呀?
闪着明晃晃灯光的“福田屋”越来越清楚,和记忆中的大妈分毫不差的女性正干净利索地忙着打烊。
“哎呀,大妈,等等,等等……”
美野里使劲地挥动手臂啪哒啪哒地跑了过去。
“哎呀,是美野里呀,怎么啦?”
大妈迅速转过身子。唔,大妈,一点都没变呀,应该过六十岁了吧。
“我要芝麻油,妈妈说用完了。”
“哎呀呀,那稍等一会儿,我给你到里面去拿。”
大妈急忙动作敏捷地进入店内。美野里也是个小个子,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往下俯视大妈了。好长时间没有慢慢地环视店内了,隔了这么长时间,商品的种类似乎又增多了:往暖炉里面加注煤油的红色唧筒,这玩意儿过去就有吗?女孩的头饰、草帽,甚至还放着带盆的杜鹃花,那也是要出售的吗?
美野里把视线转向装有粗点心的玻璃瓶,她在孩童时代深信不疑,大妈可以随心所欲地吃这里面的点心,她对此一直羡慕不已。突然,她的目光停留在已经变得空空如也的玻璃瓶里,真少见呀,卖了个精光,一般都是剩余很多烤年糕片呀豆类什么的。正打算把视线挪开的瞬间,美野里的注意力被空玻璃瓶底部的点心残渣吸引了过去,只有三粒金平糖残留在玻璃瓶角。
“美野里,让你久等 4e86." >了,现在只剩下小瓶的,可以吗?”
“喂,大妈,店里过去卖过金平糖吗?”
对着从店内出来的大妈,美野里指着空瓶子问。
“啊,又该进货了呀,这个呢,是最近才摆上的,有个女孩接连不断地来问:‘大妈,有卖金平糖吗?’我试着进了点货,没想到这还卖得特别好,你看,前天刚续上的,现在就卖光了。”
“哦,是小学生吗?”
“不是,都是像美野里一般大的孩子,二高和藤之丘的学生呀。”
“哎,高中生?是同一个人来买的吗?”
“不不,都是不同的孩子呀,而且,每个人都买好多好多哟,要是吃的话,也好像太多了点吧。不会是在其他方面派什么用场吧?”
“其他方面呀——金平糖这玩意儿,还会有什么用处呢?”
美野里抱着芝麻油瓶沉思起来。
02
“没办法,美野里这家伙,真是一个吊儿郎当的丫头呀……”
弘范在一高的教室里翻看调查问卷的时候,心头升起了怒火。
在他身旁,关谷仁正铺展着谷津的城区地图。
昨天晚上,美野里提着纸袋来到弘范家,满不在乎地说了声“给你”,撂下了从二高收回来的调查问卷,问卷好像就和刚收上来的一样,一点儿都没整理过。
“那丫头片子说:‘我呀,就像弘范你说的那样,好像不适合做这样细致的工作,与其让我来做半途而废的统计,倒不如你自己来做吧。’她到底想过没有,这里面有多少张?一高和二高的加起来,有两千张哟!我光统计一高的就花掉了一个星期呀。她没有想过我是几年级学生吗?三年级啦三年级,天下无敌的高考生哟!”
弘范的额头上微微暴出了青筋。
“好了好了,冷静点儿。照我说,不愧是美野里,她对你的性格摸得很透啊。因为你就是那种类型的人,不用自己的眼睛来确认就不肯相信。我总觉得,因为你是这种人,即使美野里把二高的那部分统计出来,到头来你还是会重新统计一遍的吧。”
关谷仁婉转地劝着弘范,还正说中了要害。就算是昨天晚上美野里带着统计数据和调查问卷过来,说:“弘范,统计完了哟。”弘范接着说声:“谢谢。”等带回到自己的房间后,肯定就会立即翻开重新亲自检查一遍。听了关谷的话,弘范马上就变得老实起来,默默地移动着铅笔。长篠和一高、藤之丘的大部分统计已经完毕。
调查问卷的问题里面加入了上学路线,本只是偶然的想法,可是关谷仁在统计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
四校的学生中,有八成是五月一日那天第一次听到谣言的,在此前听到谣言的人有一成左右,这百分之十里面的大部分都集中在:从站南开始——穿过铁道线到学校的学生中间。
“唔……”
关谷仁重新凝视地图,喜欢挑战困难的他,用蓝色表示在五月一日第一次听说谣言的人,绿色表示在四月三十日第一次听说谣言的人,用红色表示在此之前听说谣言的人,十个人归为一点,用细万能笔,试着把他们的住址简化为点,标在地图上。结果是昭然若揭的,红色集中在站南、谷津的西南部,以此为中心,绿色、蓝色点在它的周围,而红色在谷津外就消失了,这说明谣言不是从外面传来的,而是在谷津内部扩散的。
关谷仁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地图,一边发了会儿呆,地图和数据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光是含含糊糊地扫视,就会突然有什么东西显现出来,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打上标点的这张地图里隐藏着谣传的真相。
在关谷仁聚精会神研究地图的时候,弘范正全力分析谣传内容的种类,从最短的到最长的。要是包括仅有一丁点儿差异的话,这个谣言的类型就轻松地超过了一百多种。弘范想搞清楚哪一个是最初的原型,最短的不一定是原型,大家只记得想听的、感兴趣的部分,并把这部分歪曲之后传播出去,更有甚者,故意对它添油加醋。谣言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地扩散开来。
在浏览了几千张调查问卷之后,弘范一点一点感到谣传这东西,是通过流传谣言的人而越来越变形扭曲的。每个人,都只想听自己感兴趣的部分,一高和长篠的男学生们明显渴望暴力和杀戮,他们希望借助更加残酷的内容,把故事引向更加粗暴野蛮的方向,从他们用丑陋字体写着“被杀害”、“斩尽杀绝”等文字,反倒使弘范深切感到这批学生在闭塞的日常生活中透露出来的无聊。归根到底是乡下秀才,进了本地的好学校后就会被捧上天,可是要考上盛冈或仙台的名校,就一点儿门都没有了,更不用说全日本的名校了。能考上本地的国立大学就已经是上上签了,但是就连这样的学生,人数也不到全年级的三分之一。好不容易从大学混出来,成为一名公司职员,回到谷津,娶一个出生于二高或藤之丘的、始终与自己保持着不即不离态度的女孩,照顾双方的爹妈,养儿育女——一想到这里,弘范的心情就变得黯淡起来。
女孩子们的问卷的数据统计,更让弘范感到毛骨悚然。随便翻出哪一张调查问卷,看到她们那如出一辙的细小文字,都让人引发错觉,好像是同一个人写出来的。这些密密麻麻填埋着的文字,压得弘范有点喘不过气来。而且,与少年们随便而潦草的调查问卷成鲜明对比,少女们慢慢地一点一点用劲儿写字的笔压——真不知该如何形容,可能是她们的笔压非常重的缘故吧——犹如印刷出来那样,间隔整齐,大小一致,还用了很多种颜色的笔,花了不少时间,看到这些仿佛是带着愉悦的心情填写的调查问卷,让他不由得心惊肉跳。特别是看到藤之丘的女孩子们的答卷,感觉好像她们把这份调查问卷当作是给某人的“信件”,文章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是给人看的”,这种意识非常强烈,还有那些画蛇添足般的星标和心形符号,使弘范的脊背变得刺痒痒的。要是正儿八经认真地开始阅读这些调查问卷的话,甚至有种感觉,仿佛会被书写这些调查问卷的少女们小巧可爱的水晶球般的世界丝丝地吸噬进去,异常恐怖。这些女孩子们的调查问卷,和寻求粗暴力量的少年们的是不同的。女孩子们渴望更加梦幻的东西,她们多半认为,被外星人带走的将是一个已经指定好的少女,而且好像很羡慕这个女孩。在调查问卷中她们没用“被带走”的字眼,多数人是用“来迎接”或“迎接”这样的词汇。相对于少年们把“在五月十七日的来者”当成是侵略者,少女们似乎认为这是某国王子或某位天使的来访。
“还是无法理解呀,女人……”
弘范下意识地嘟囔着,把调查问卷扔到了桌子上。
关谷仁仍旧不厌其烦地盯着地图。
“差不多就是一段用三个词编成的单口相声呀,用‘五月十七日’、‘如月山’、‘远藤’这三个单词写出一篇四十字的短文嘛。”
弘范哗啦哗啦地翻动着写得密密麻麻、记录着谣传类型的笔记本。
“嗯,五月十七日呀,这个日期是从什么地方蹦出来的呢?”
“到了每年的九月,都会流传几月几日会发生地震的谣言,性质不是和这个一模一样嘛。”
关谷仁一副逍遥自在的样子,目光从地图上移了开去,回答道。
“也许是吧,也许没有什么不得了的动机。可是,让我感到意外的是,竟然没找到谣传的出处呀。我只是单纯地认为,大家都是从别人那里听到的,按照顺序追查的话,自然就会碰到那个最初编造谣言的人呢。”
弘范叹着气,开始捆扎起铺散在桌上的调查问卷。
“是呀,那也让我感到意外。说到底,因为大家都记不得了。什么‘大伙那么说’、‘什么好像是某某人’等等的,A说从B那里听到的,再看B的调查问卷,B说是从A那里听来的,相互矛盾,糊涂不清呀。”
关谷仁也叠起地图,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学生制服的内侧口袋里。在以后的几个星期,不言而喻,这张地图将与他形影不离。
“啊啊,想喝杯热乎乎的咖啡呀。咳,都快临近期中考试了,我们都在于什么呀。”
“到哪家去坐坐吧,想去哪家?”
两人结伴出了门。
校舍屋顶上的瓦楞连绵不绝,让人感觉有些呆滞。从校舍和校舍之间,抬头可见被压扁了的天空的模样。
我错了。每当关谷仁见到这样的天空,他都会这么想。
“我出生得太晚了呀……”
听了仁的牢骚,弘范皱起眉头。
“又来了。”
接下去的争论,已是至今为止两个人多次反复论战却都没有得到结果的东西,所以今天被他们完全略去了。
以下是关谷仁的言论。为什么我生长在这么一个无聊而微不足道的时代。由于我是个呆傻单纯的人,所以不得不用满腔热情来弥补欠缺的才能,真想生在激动人心的、学问倍加得到尊崇的年代啊。在现代,热情和努力这些词语本身都成了噱头,现实的结果,在自己看来是非常可悲的,过去的高中生,学习量超过了我们的三倍呀,教养也达到了现代所不能比拟的程度。现在的教科书,为了尽量让更多的人能够看懂而简化了,这真是荒唐之举。学校确实需要进行企业化的努力,但是作为一所高中,更应该去维护与之相应的权威形象,只让那些真想学习的家伙来读就可以了。不管什么事,不经过某种程度的痛苦的努力,是不能获得成功的。什么都是简单、简化,什么都要看指导手册,这对自己可没有好处哟。
以下是弘范的反驳。过去的人在条件恶劣的环境中学习,也许值得尊重,可是普遍学问层次低下。本人认为过去的高中生可不像关谷说的那样聪慧啊,不就是只会用德语开开玩笑,背诵一些汉诗吗?那可以说是粗野吧,还有那些不讲卫生的学生生活,本人可是敬而远之呢,至少我觉得还是现在的好。只要我在学习,谁也不会来挑毛病。没有朋友,不会削苹果皮也没关系,只要我在学习,爸妈和老师就心满意足了。而且,从某种价值角度来评判的话,现代的孩子远远进步于过去的孩子,他们能轻松地使用电脑或音响等电器,乐感和审美品味都非常高,整体素质较以前提升了很多。正确地说,是把人的“等级”从最低档提高了,并进行了巩固哦。
两个人虽绷着脸一声不吭地走着,但是脑海里一定翻涌着这样的见解。
突然,弘范感到头上有片阴影,便抬起头来看。
在铺满瓦片的屋顶上,两只细长的脚,拖着拖鞋,正孤零零地耸立在那里。
“这难道是……”
“猿谷吗?”
“可能吧,好久没有看到他了呀,那些选修美术课的家伙们都在抱怨,自从四月中旬起就一直在上自修课。”
“猿谷老师,请起床喽,天都快黑啦。”
关谷和弘范听到屋顶上有动静,是脱拖鞋的声音,慌忙退到一旁。啪哒,一双旧拖鞋从天而降。
吱嘎吱嘎,传来一阵脚踩在瓦片上的声音。一个骨瘦如柴的男子,看起来有点脏兮兮的,顺着排水管晃晃悠悠地爬了下来。一件破破烂烂的蓝色衬衫,外加一条嫌短的棉布裤子。
“关谷,给我根香烟。”
他的头发和胡子都长得很,肯定好久没有修剪了。他就是猿谷耕太郎,一高的美术老师。他把学校后面临时搭建的小房当成自己的画室和住宅,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那工作间里画画。只要他一开始创作,那他的课程就都成了自修。虽说他是老师,可看上去几乎就是一个流浪汉,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个子很高,眼神异常地敏锐。
“老师,在这里抽烟不合适吧,等出了学校再说吧。”
关谷苦笑着指了指校门。
“是呀。”
猿谷敏捷地走了起来。
“老师,你忘了拖鞋啦。”
弘范捡起底朝天的拖鞋,递给了他。
“猫藏书网的决定是正确的,它们那些家伙蹲的地方很暖和,也没有风,对于睡觉是最理想不过了。”
“可是天已经变冷了呀。画,完成了吗?”
“昨天晚上画完了。今天喝了酒,但没有下酒菜,肚子挺饿的,准备到外面去买点东西吃。连续画了五天,太阳一晒就晕晕乎乎地想睡觉,看到屋顶上的猫非常舒服地眯缝着眼……”
“到外面买东西之前,最好还是先泡一泡澡哟。”
弘范和关谷夹着猿谷,悠闲自在地走下如月山的山坡。
教师和学生的关系,即使没到这种程度,偶尔也会有颠倒过来的情况。在弘范和关谷的眼里,猿谷这个男子,比他们更像个少年。他身上的某些地方,让他们非常羡慕。
“给我火。”
看到关谷递上希望牌短香烟,猿谷快活地笑了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这个讨人喜欢的男人,一点也看不出他已经年过五十,弘范也从没见过这么美滋滋抽烟的男人。
“最近,可能是天气转暖的缘故吧,夜晚有人在山上走动哟。”
“是在如月山吗?”
“没错,就刚才还有一个女孩上山去了呀,天马上就要黑了,她想干什么呐?”
“老土、老土,那肯定是赴约会去了呗。”
“现在这天很干燥,要是引起了山火,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那些家伙手里都拿着火在山上转来转去,好像是打火机的火。”
“也可能是鬼火哟。”
“哈哈哈!”猿谷豪爽地笑了起来,尽管他过着远离尘嚣般的生活,但在这点上他还是很现实的。
“那可说不定哟,事实上,现在就流传着外星人要光顾如月山的谣言,要是那样的话,首先遭殃的该是老师这里哟。”
弘范这么说,主要是想吓唬吓唬他,关谷也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随声附和。
“对对,最近呀,一之濑特别地怕火,可不能小看她的第六感觉哟,说不定一高又要发生火灾?这也许是谣传的真实意图。”
“是嘛,裕美吗?”
“没错呀……喂,你没注意到吗?”
关谷突然停住脚步。
“什么?”
“今天是五月十七日。”
两个人把注意力都放在了谣传的分析上,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谣传里指定的日子已经到来。
03
那位母亲,在等待女儿的归来。
孤零零地站在自家的厨房里,能望到前面街灯的孤独的光芒,地面被那盏街灯照出一个孤单的椭圆形光圈。女儿总是从底下经过,她总是一瞬间经过那个聚光灯照明圈的沐浴之后,再拉开前面的大门。她能够凭借女儿在光圈下面通过的一瞬间展现出的表情,判断出女儿的健康状况以及有无烦恼等等。最近,母亲一直怀疑女儿好像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可总是找不到什么好的借口来询问。
能看到街灯的那块玻璃窗在嘎哒嘎哒地响着,天气好像要下雨的样子,这个季节里的谷津,必定会有一次这样的寒雨,心血来潮地落下来,给好不容易迎来春天后松了一口气的人们以惊吓,原以为今年的冬天已过去而感到安心的年长者,会有几个人在这样的雨中辞世。风的响声令人讨厌,特别是在这个时候。
这种不安,从过了下午五点左右开始,就一点一点地在她心中扩散开来。女儿先从学校坐二十分钟的大巴到车站,再从车站步行三分钟到家,很少在五点以后回来。她参加的日式插花课外活动组,每周只有两次聚会,今天又不是活动的日子。相对来说,女儿算是喜欢待在家里的孩子,要是和朋友去喝茶,顺便绕道去什么地方的话,一定会打电话回来告知,在家长眼里,她是个规规矩矩的孩子,平时放学后基本上都直接回家。
妈妈,我回来了。
女儿回家后,首先总是稍稍撩起厨房门上的帘子,看看母亲的脸后,再去漱口,然后回自己在二楼的房间,换上一身便服——蓝色运动上衣和绿色布短裤——之后,就会立刻下楼来。在离吃晚饭还有一个小时左右的时候,有时肚子不禁饿起来,女儿就会先吃些点心,喝上一杯茶,然后就会过来帮着做晚饭。
这位母亲,一边拼命压抑着渐渐升腾起的不安,一边继续麻利地准备晚餐,菜刀切剁油炸豆腐和萝卜时,发出有节奏的嗵嗵的声响。锅里飘升出沸腾的开水蒸气,里面咕嘟咕嘟炖煮着土豆。电视里播放着晚间的地方新闻。
回过头朝餐桌方向瞄了一眼,那里空荡荡的,怎么可能呢?要在平时的话,女儿会在那里用她纤细白皙的手指,早早地就把茶杯和碗筷摆放整齐了。母亲慌忙把视线转回到切菜板上,好像自己的头朝向了前面,女儿就会出现在身后一样。
妈妈,我回来了。
马上女儿就会这么说着走进屋的;是绕道去什么同学家了吧;也许是班上那个叫森田的孩子正带着她在外面转悠呢,那个孩子有时会强行拉走女儿;也许女儿本想打个电话的,但觉得坐上大巴回来会更快,就跳上大巴了,一定是这样;她肯定现在已经快步从公交车站那里往家赶呢,一定是这样,母亲好像感觉到一个苗条少女正走过那个路灯下……这样的感觉过去也有过,为什么惟有今天会如此强烈呢?回来后要提醒她一下,这阵子,那个孩子好像被什么事情吸引住了,难道遇到什么麻烦事啦?等提醒她按时回家以后,再有意无意地打听一下到底是什么事情吧。
母亲虽然在忍耐着,可是视线下意识地移向了挂在布帘上方墙壁上的四方形钟,六点二十分。
岂有此理,难道女儿遇上了交通事故?脑子里浮现出的,是女儿被抛到路面上的绵软无力的身影,但又慌忙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锅里扑腾扑腾地沸腾着,要把菠菜快点放进去了,母亲颤抖着手往锅里撒盐,开水再一次哗地翻腾起水泡,放入菠菜。
由根部先进入沸水的菠菜立刻显出鲜艳的绿色沉了下去,看着眼前的景象,母亲的心脏在扑通扑通地剧烈跳动着。
岂有此理,那孩子已经十六岁了。都长这么大了应该没有问题了呀,在她还是婴儿的时候,真让人感到不安,生病了吗?99lib?、发烧了吗、出麻疹了吗、没喝下什么不好的东西吧、没在什么地方撞了额头吧?进幼儿园了,终于过了一个坎儿,可以稍稍地松口气了。但接下来令人担心的是——不会被大卡车的后轮卷进去吧、不会被陌生人带走吧、会正确使用剪刀了吗?上小学了,嘿,又过了一个坎儿。小学和中学也都顺利毕业了,也没得什么大病,没受什么伤,没有旷过一天的课,得了个全勤奖。这样的话不会有问题,应该没有问题的,我在家这么准备晚餐,女儿肯定会活蹦乱跳地回来的,这是这个世界的规则呀。
妈妈,我回来了。
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我只在报纸和电视的新闻节目里看到过,不幸的母亲,自己是不可能成为被大家同情的母亲的;自己的女儿是不可能成为只有少数倒霉少女中的一员;性格稳重、懂事听话,每个班主任不都是那样评价她的吗,在我家里是不可能发生那样的事情的;因为我们又没做什么坏事,每天都是规规矩矩、认认真真地生活着的。
风愈发大了起来,雨点啪哒啪哒开始敲打起了窗玻璃。狂暴的大风有时嘎哒嘎哒地摇晃起房子来。
五月十七日,晚上九点。
当父亲回到家里的时候,土豆已煮得稀烂,菠菜咕嘟咕嘟地化进了水里。母亲手里拿着女儿用蓝墨水记载的通信簿,往标有电话号码的朋友家里、学校、班主任那里,都打过两次半的电话了,没有一个人知道女儿的去处。
到了晚上九点半,丈夫一边安慰眼眶里噙满泪水的妻子,一边拨通了谷津警察局的电话。
这天晚上,发布的寻人启事上登载的名字是:远藤志穗。
第五章 裕美,去接爸爸吧
01
一之濑裕美,那天早上,比平时更加细致地擦着鞋子。
“你呀,干什么这么拼命卖力地擦呀,要迟到了。”
哥哥在谷津的百货商店上班,看到裕美在用刷子忙碌地打磨鞋子,目瞪口呆地从她旁边经过出了门,裕美抬头瞥了哥哥一眼后,依旧我行我素地继续擦鞋。
亲兄妹怎么会如此不同?哥哥贤司和妹妹裕美就是这样的天差地别。哥哥是俗话所说的搞体育的那种单纯男子,是“对什么都没有感觉”的人。尽管在这世上存在很多“对什么都没有感觉”的人,可是这么亲近的骨肉会是如此感觉迟钝的人,裕美感到很不可思议。
裕美对着闪闪发光的鞋子哈地吹了口气。
“我走啦。”
裕美精神抖擞地站起身,一把拉开了房门。
早晨干净透明的阳光,天真烂漫地撒在住宅区上,但是,裕美却紧张得全身僵硬。
裕美,去接爸爸吧。
从她家到藤之丘的距离是能够步行到达的,今天,在这二十分钟左右的路程中,她打算尝试一个小小的冒险,这样的事情——是从去寻找“羊栖菜”以来,已经很久没有进行的危险举动了。
那次可吃了大苦头。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一只叫“羊栖菜”的猫——因为它喜欢吃煮得恰到好处的菜——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回来了,所以她下定决心去找它。母亲一定一开始就知道“羊栖菜”没救了,所以当时就阻止她去,因为猫失踪,一定是有某些原因的。
可是她还是去找“羊栖菜”,自己脱下了脑袋里面的“箍”。“羊栖菜”经过的地方,都留下淡淡的蓝线痕迹,裕美能够清晰地辨认出来。走了半天,到了如月山深处,于是在那里——看到被野狗和乌鸦撕碎的“羊栖菜”,它那残破的尸体静静地散落着。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裕美常被噩梦困扰。
裕美,去接爸爸吧。
妈妈带着孩子气的表情,突然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后,吐出这么一句话,裕美觉得一点也不奇怪;妈妈这么提议之后,两个人就去车站,爸爸也肯定正从检票口出来,裕美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爸爸是名钻探工程师,工作什么时候结束、什么时候坐上电车,等等之类的问题是绝不会知道的,这种因果关系是裕美长大以后才明白的。
被母亲叫做千代的姨妈,尽管年龄和母亲相差很大,但两个人的眼睛长得一模一样,这给裕美留下了深刻印象。
知道吗,裕美,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已经知道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了吧?这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就像当茄子注意到自己不是西瓜,怎么会感到有任何的罪过呢?可是,你要在这里过日子,在谷津,有几个地方你可千万不能靠近,那里会让你受到不良影响的呀,那些地方对我来说也是头疼的地方。不过,等你再长大一点,自己能在脑子里面牢牢地戴好“箍”的话,去那些地方也就无所谓了。
记住,十字路口——要注意四个角的地方,特别是从过去起就放着老石头的地方,那种石头绝对不能碰哟。还有,站南的教堂,也不能去。另外,记好了,可不能上如月山哟,绝对不行。
姨妈的眼睛认真得让人感到害怕,裕美本能地把这些都当成是“真的”危险地方,从心底里相信。
裕美努力地继续做着强大的“箍”,实际上,现在已经能够满不在乎地就读于坐落在如月山上的藤之丘高中,也是因为她自认为每一年都在成长。可是,这一阵子总觉得不对劲。
那个例会上,当大家宣读自己的调查问卷的时候,裕美突然被别的事情所吸引,于是大家的话都听不进去了。要问那是什么东西的话,是味道。
是在美野里迟到进门的时候,裕美闻到了一股强烈的焦味。开始,她还以为是错觉,可那气味变得越来越浓,浓到甚至让人怀疑是什么地方在失火的程度。因为烧焦的 5473." >味道非常厉害,使裕美变得对旁边发言的人心不在焉。然而,周围的人好像一点也没有注意到那个焦味,裕美才意识到这是自己才具有的知觉。
是美野里散发出这个气味的吗?裕美暗暗地观察着美野里,最后判断出那不是美野里自身散发的味道,好像是她路过什么地方附带而来的。
那是第一次,在此后的两个星期里,裕美又闻到过几次那种气味,每次都是在学校或上学路上。在这段时间,是真的有东西烧焦的味道,还是只有自己才能闻到的焦味,裕美渐渐地有些区分不出来了。有几次,“啊啊,又是焦味”,心里嘀咕着,等抬起头bbr>来,却发现是关谷仁在点香烟什么的。裕美已经完全陷入了“气味”神经过敏。
心神不宁的她想出了一计,决心要查清那个气味发生的原因。
她在出门的瞬间,把“箍”卸了下来。脑袋松软地开始膨胀,似乎感到两腮颤抖起来,在脑袋后面有薄荷的香味,感觉丝丝秀发上有冷水在流动。虽然在她的心里,正涌动着强烈的不安,可是另一方面,裕美又胸有成竹,在这二十分钟的上学路中,她相信自己一定能找出那个气味的源头。
在出发的一刹那间,各种各样的杂音跑入耳朵里。
鸟叫声、虫鸣声、很多的人声,还有很多劈嚓啪嚓、咔嚓咔嚓的奇怪声响。让她吃惊的是,从身后突然回荡起很响的《夏日的回忆》的歌声,“要是夏天来——的话,回想起……”,跑调跑得让人起鸡皮疙瘩,但歌者确实非常认真地在唱,这让裕美猛一哆嗦。
裕美尽量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静,用慢悠悠的节奏行走,否则动不动就产生想飞奔起来的冲动。她体验到一种感觉——好像有谁在墙壁另一边,用一只高敏感度的拾音话筒,一会儿接近一片喧嚣的声音,一会儿又离它远去,而在这一边,一只连着那个话筒的巨大的扩音器贴在自己的耳边。
每当通过十字路口的时候,都能听到奇妙的声音,好像空气振动发出的嗡声,人就像置身于使劲敲击后的大皮鼓上那样,体验到地面先是颤悠悠地升起,又嘎噔一下落下去的感觉。又觉得似乎后面有无数动物在跑来跑去。今天还没有闻到气味,最好还是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气味上,如果任凭自己想象的话,会受到周围的干扰。从刚才起,在后面死缠自己不放的《夏日的回忆》,以金属般异样的歌声,令裕美难以忍受。
渐渐地接近学校了,高中生的身影越来越多,女孩子们喋喋不休的唠叨声与《夏日的回忆》的尖锐歌声混杂在一起,嗡嗡地胡乱扎刺着裕美的脑袋。“遥远的尾濑”、“遥远的尾濑”……像坏了的留声机那样,纠缠不休地重复着。
不行了,实在是忍受不了了,今天还是套上“箍”吧,正当裕美这么下决心的时候,突然,像有东西烧焦似的强烈刺鼻的味道蔓延开来。裕美赶忙抬起头来,惊魂出壳。
前方二十米,与沿着红河的公路相接的交叉路口非常昏暗。
应该说是昏暗呢,还是漆黑呢?被人行道围成四方形的空间,呈现出立方体的形状,宛如挂着巨大黑色蚊帐一般,黯淡不堪,穿水兵服式女生制服及西装夹克男生制服的学生们,依旧带着无动于衷的表情大步流星地穿过那顶巨型蚊帐。裕美越靠近那个方向,越清楚地感受到至今为止没有体验过的那股味道,强烈的、什么东西烧焦般的味道,总而言之,那是一股可怕的味道。
我能够穿过这里吗?裕美刹那间产生了恐惧心理。
一旦踏入这个地方,会不会只有我被烧成焦炭而死?
裕美感到非常恐怖,身体抖得像筛糠一般,身不由己地杵在那里,扑通扑通,心脏突然开始强烈快速地跳动起来。从后面传来无忧无虑的笑声,少女们一个接一个地走上来,超过裕美后,接二连三地穿过那个立方形的黑暗区域。裕美边流着冷汗,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暗深处的东西,?99lib.能让鼻子扭曲的那个气味还在持续着,鼻子深处和眼睛之间感到异常的疼痛。
有个人就站在前面。
小小的轮廓,是个女孩!在人行道的对面止住脚步,是二高的学生。
往前走去,能够清晰地看到少女的脸庞,白净、漂亮、文静的脸。裕美又大吃一惊,对方也在看着裕美,当注意到这一事实的瞬间,周围一下子就变亮堂了。黑色,挂着蚊帐般的黑暗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平日里喧嚣的人行道就在眼前,同时,那强烈的气味也消失了。
裕美感到惊愕地环视四周,一直纠缠自己的各种各样的杂音也销声匿迹了,裕美再次注视那个少女。
那个少女也在看着裕美,天真无邪地微微一笑,颔首招呼后,迅速地转向一边开始走起来,裕美也像突然想起要走路似的,摇摇晃晃地开始前行。
依然如故的上学路,依然如故的如月大桥。喂,昨晚看那个了吗?好搞笑哟好滑稽呀。没错没错,后来,友子呀,真的发脾气了,我们的脸都变青了。喂,英语作业做了吗?我一点都没做,骗人,其实你都认真地完成了。大家都说“没做”、“没做”,其实都做了。好狡猾。瞧一瞧真美的那位哟,发型变了嘿。哎呀那是什么东东?
少女混杂在众多的高中生中间,不一会儿就失去了踪影。
裕美心情依旧难以平静,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有气无力地走着。
裕美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当她看到那个少女的脸庞时,裕美顿悟了。
那个女孩和自己一样,和自己是同一类人。
02
浅沼弘范觉得自己变成了“狼少年”。
五月二十一日,星期二,地历研的例会。弘范发现到会的其他成员也都带着和自己一样的表情:惴惴不安,像被狐狸精迷住一样,全都是精神不振的样子。
远藤志穗还没有被找到。
有谁预料到这样的结果吗?
例会照常开始了。顾问片平老师虽然骨瘦如柴,但是目光炯炯,充满好奇心。他披散着蓬松零乱的白发,热情洋溢地就各位的藏书网研究报告进行说明和指导,滔滔不绝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着。弘范的脑袋里,只有一个角落在听老师说话,另外的大部分,则浮现出放在自己的房间里、装着四校调查问卷的一摞摞纸袋,照理应该变成只是心血来潮的徒劳和数量庞大的废纸了。已经开始变成房间障碍物的那堆纸袋,以五月十七日为界,突然像被赋予了生命,沉甸甸地增加着重量,好像在那个角落里开始一点一点地散发出某种能量一般。
03
藤之丘高中一年级的远藤志穗,在五月十七日放学后行踪不明。开始警方考虑到诱拐勒索的可能性的存在,没有公开报道。因为整整两天没有任何线索,警方判断志穗被卷入某起事件的可能性加大,进入了公开搜查阶段。
警方在市内派出约四十名搜查人员,在附近的山上等地搜寻,然而依旧无法确认?志穗的下落。
警方呼吁五月十七日以后目击到志穗的群众向警方提供线索,但是五月十七日下午六点以后便再没人见过她了。
04
弘范边温习功课备考边听着收音机,听到这里,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认为是在开玩笑。但是,第二天看了报纸后,他觉得自己的脖颈起了鸡皮疙瘩:怎么会……
那时候我为什么要提议对那个谣传进行追踪调查?弘范回想起第一次听到那个谣言时自己的样子,抓着公交车厢内的吊环,身体随之摇晃着,还有那个时候吃下去的炼乳在往上翻涌,有种想吐的感觉,这两者混杂在一起,被乳白色的雾气笼罩着,慢慢地扩展开来。为什么想要做那样的事情呢?不对,其实是我,预感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呀,看见了吧,不正像我说的一样,这不仅仅只是个谣言吗?
与谣言如同狂欢节那样轰轰烈烈地四下流传形成对比,现在没有一个人痛痛快快地说了。但是在学校,类似“负疚感”的情绪,不知不觉地像淹没脚跟的流沙一般,笼罩着学生们。它给大家带来奇妙的罪恶感,那是一种类似觉得自己像个逃脱不了干系的帮凶似的连带意识。与此同时,他们想起了自己填写了关于那个谣传的调查问卷,有人在调查这件事情。在昨天、今天这两天,人们或带着刨根问底的精神、或装着无意的样子、或充满好奇心的表情,从四面八方来询问弘范:
“喂,那是谁先说的呀?”“调查清楚了吧?”“通知警察了吗?”
“没有,结果是一无所获。”对于任何质问,弘范都这么爽快地回复。“实际上,调查正要从现在开始呀。”但是,学生们都认为弘范是在隐瞒。
“被带走了呀。”
美野里想起了歇斯底里地喊叫着的久保田惠子的那张脸,周末结束之后,来到学校,教室里面吵吵嚷嚷,充满了异样的气氛。
“我呀,看到邻居大叔拿着一把很大的镰刀出了家门,说是用它除草寻找呢。”是谁那么说来着,美野里不由得背生寒气。除草寻找,也就是说——其他的女孩子也同时意识到那个意思,大家都陷入了沉默。
“被带走了呀。”久保田惠子吊起眼梢重复叫道。“被谁呀?”有人问道。“我又不知道哟,不过,其他人也可能被带走。”“其他人也……?”少女们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的神情。虽然这让美野里愈发讨厌她,可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内心也感到了恐怖,到底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哟?不擅长逻辑思维的美野里感到自己快要哭了。弘范为什么要做那种事情呢?
“志穗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随着笹原美佐子的第一句喊声,藤之丘开始了新的一周。每天早上,美佐子都会大声谈论自己带来的各种各样无聊的新闻,裕美对此已习以为常,可这天到底还是大吃了一惊。一个接一个,而且是年轻女子销声匿迹,这是需要花费很多能量的事情。即使自己打算离家出走,然而没有盘缠,在这乡下地方又会引人注目。在这样一个光滑溜平、一览无余的谷津的什么地方,有能够容纳一个少女躲藏的空隙吗?裕美思考起前几天早上的事情,那个脱掉“箍”的早晨。不见了。远藤志穗不在谷津了。那么会在哪里?
不见了——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一个具备意志,能够呼吸,落下身影在地面上,活生生的实体,怎么会从人世间蒸发了呢?现在,坐在这里的课桌前,思考着问题的自己可能会消失吗?那个气味到底是什么东西?和这件事有什么关联呢?
到了课间休息时间,大家偷偷摸摸地跑到远藤志穗的班级,观望她那张空荡荡的桌椅。开始,在藤之丘,给大家带来冲击的,仅仅只是少女失踪这个事实,可到后来,别的骚动不安也在她们中间开始蔓延开来。这么说来,志穗的姓——那天不正是五月十七日吗?哪有这么巧……
例会结束了,眼角里滑过其他学生陆续离去的身影,弘范等五人像是罪犯重返犯罪现场那样,心照不宣地聚拢到一起。每张脸上都浮现出奇妙的表情:真没预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么奇怪的地步。
“大家都向我打听,那个谣传的出处是谁。”
美野里带着苦恼的表情说。
“我也一样。”
启一郎也点着头小声附和。
“我也被至少问了一百万次,回答说不知道后,都说,别隐瞒了……”
弘范露出厌烦的表情挥了挥手。
“没错,事实上真的是不知道嘛。那个谣传和这次的事件真有什么关联吗?”
关谷仁在课桌上交叉着手嘀咕。
“喂,都查出了什么呀,统计不是都结束了吗?”
裕美托着腮帮子询问,弘范哗啦哗啦地翻着笔记本回答:
“现在能搞清楚的事情是,谣传在谷津内部发生,而且只局限在这些如月山的高中生中间,当然,通过这四所学校的学生,有一点点往市外或小孩什么的传播扩散的苗头。谣言是在四月二十九日最早出现,大约经过一个礼拜结束。”
“怎么回事,那么辛苦地调查,只得出这么点结论?”
美野里惊讶失望地说,弘范苦笑了一下,突然默不作声。
“对,严格地说是这样的吧。可是,确定了离最早传播谣言者很近的人哟。”
“啊……”
美野里下意识地打了个激灵。
“让人吃惊的是,在我们最初开始制作的试用调查问卷中,有相当接近的人。”
“我们是指——那五张左右的问卷里面?”
“嗯。”
弘范从调查问卷中沙沙地抽出几张来,那是一叠四月三十日以前听到谣传者的调查问卷。
“在追踪那么多人的调查问卷的过程中,最终汇聚到两个人的名字上,首先,这个家伙,一之濑提到过的笹原美佐子。”
“那个话匣子呀,这名字理所应当与谣传有关联。说不定,二高和藤之丘的谣言可能基本上都是那两个家伙散布的。”
裕美皱着眉头说。
这么说,不仅是因为笹原美佐子的父亲是市议员,他们一家人在谷津更是出了名的社交能手,浅显易懂地说,父母孩子都是十足的话匣子。
美佐子是藤之丘的三年级学生,虽看上去是引人注目的娇贵美女,一旦张开嘴巴,没有一个人不被她的气势所压倒,而且,她还有一个比她小一岁的妹妹美喜子,在二高读书,这一位就像是从姐姐的模子里面取出来的一样,两人分毫不差。据说不论什么情报,只要进了其中一位的耳朵,毫无疑问到第二天为止,就会在二高和藤之丘的所有学生中传遍。
“笹原美佐子说了自己是从谁那里听到的吗?”
“妹妹写着是从姐姐那里听到的,可是姐姐呢,说只记得是某人在电话里说过的哟,是在四月三十日的晚上。”
“某人是谁呀?”
“我也正在考虑是否要向她本人打听呢,明天如何,裕美,能不能约一下美佐子?请她喝杯茶还是可以的。”
“会来,会来,她会喜上眉梢地飞来,因为那个女人的兴趣就是这个,不管对方是谁,她都会缠住他,然后没完没了地唠叨她那些无聊的闲话。”
裕美好像不太喜欢笹原美佐子。美佐子是藤之丘高中里最吸引人眼球的一派中的核心人物,是否准许哪个女孩进她们这帮派,对其他帮派的女孩不满…一整天为了这些问题吵吵闹闹,裕美总是在一旁横眉冷对。
“总之,好像可以断定,笹原这对姐妹是二高和藤之丘谣传的根源哟。”
看着对面一副厌恶表情的裕美,弘范苦笑着说道。
“美佐子那派中的女孩们,有同一高和长篠的男生交往的,那么,男生中的谣传的根源不也是美佐子吗?”
裕美毫不客气地说。
“嗯,我想也有这种可能性。可是,还有一件令人担心的事,就是西泽久子的调查问卷。”
“哎?久子的…一”
美野里不由自主地把头伸到弘范抽出的久子的调查问卷上。
我也应该看过呀,都写什么了?
“西泽久子的家不在谷津,而是在邻近的高品,她是在高品听到这个谣传的呀。时间和笹原一样,也是在四月三十日的傍晚。说起来,‘五月十七日,叫远藤的孩子要倒大霉’这个内容也是最普通的呀,这和谣传的原型相当接近。美野里,知道这家伙吗?一高二年级的潮见忠彦。”
“不,光听说过名字,是久子童年时代的朋友。”
“可能的话,我想通过西泽久子和这家伙聊一聊,美野里,你安排一下,什么时候都可以,尽量快一点。”
“明白,不过弘范,你还要把这个调查继续下去?”
美野里带着不安的表情问,大家把目光都集中到弘范的脸上。
“继续查。如果不查的话,大家的心里不是也不舒服吗?”
弘范尽量摆出一副蛮不在乎的样子回答,实际上,心里一度矛盾犹豫过,但看到大家之后的瞬间,他便下定了决心。
“喂,刚才你说过,最早听说谣传的人是在四月二十九日?那个人是谁?”
裕美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问道。
“‘露易丝’的正冈,说是在店里听客人讲的。”
“哦,‘露易丝’呀。”
裕美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不过,要是知道什么的话,要去报警哟,或许,能够查出那个失踪女孩的下落。”
启一郎表情严肃地说,大家面面相觑,能够查出失踪女孩的下落——那是要在什么样的情况之下呢?
05
一个半老的警察,在河岸的小路上蹬着自行车,不停地擦着汗。
因为他长得很胖,身子下面的那辆破自行车发出嘎吱嘎吱长吁短叹的噪音。虽说气温变暖和了,但他流汗的样子多少到了有点异常的程度,陈旧制服的后背上已经变了颜色。
榨油怪出现了?
他想起刚才在公交车站那个女人的话。她是公路旁的和式点心店“松风屋”的女老板,好像说什么重要秘密似的,悄悄地靠近他嘀嘀咕咕。
大家都这么说呢,哎呀,过去在如月山不是有个非常陡峭的悬崖塌陷的地方吗?和那时一样,那时,不是也被榨油怪的出现搞得满城风雨吗?你不记得了吗?
警察把帽子往上抬了抬,从混杂着芝麻盐一般坚硬的白发的头发之间,瀑布似的汗水流淌下来。那是个极其炎热的夏天。
这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柔和的清风在河面上拂过。
榨油怪呀。隔了多少年再一次听到这个词。他只是在孩提时代,听父亲稍微提到过而已,它诱拐小孩,把孩子吊在深山的小屋子里榨那个孩子的油。
但是,年长的人甚至都讨厌说出这个词,因为,它出现的时候,人们的生活中就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即使它不出来,从过去开始,在谷津就已经不断发生人员失踪的事件了。
打这星期起,他不光是从“松风屋”的女老板那里听到那个名字,就是自己在探听“有失踪少女的目击者吗?”这个问题的时候,甚至坚信“有小偷盯上了我谷津四丁目的家”的老妪,也说出了同样的话,“反正榨油怪也出现了,这个社会变得越来越险恶了哟,喂,昨天又有人对着我家探头探脑的,吓死人呐吓死人……”
前方有个穿运动服的年轻男子跑了过来,他和这个人很熟。
“贞之,很卖力呀。”
警察停住自行车,举起帽子。
男子瞥了警察一眼算是打了招呼,表情却丝毫未变,目光宛如看墙上的时钟那样。就这样人家还是长篠的老师呢,真不敢恭维,过去他可不是这样的孩子呀。忽然脑海里翻腾起手拿白色鲜花,瘦猴般的少年身影,到自己家里来玩的时候,曾经两手捧着好多摘来的辛夷花呀。
男子一转眼就跑到自己的身后去了,警察耸了耸肩,重新戴上警帽,又开始蹬起了自行车。
这回来的是背着小学生使用的硬式双肩背包的孩子们,是三四年级样子的小学生吧。
他们看清是警察后,开始窸窸窣窣地谈论起什么来,正当他和孩子们擦肩而过的瞬间,什么坚硬的东西噼里啪啦地砸到了背上,回身查看,哇地一阵欢声响起,学生们各作鸟兽散。
“真是无法无天…一”
警察擦着汗,低头看到脚下洒落着五颜六色的金平糖。
06
同一时间,在谷津最大的百货商店(其实全市只有两家)的办公室里,一之濑贤司正歪着脑袋。
他是地下食品专卖场点心部的负责人。进入四月以来,他发现在八家点心制造商中,惟独最小的日式点心厂家的营业额冷不防地提高,于是他便大胆地改变了卖场的配置设计。
据说高中女生们,一连几天,都到这个日式点心的柜台处,买走金平糖等粗点心。可不能小看她们的购买力,就是这些十几岁的少女们来决定接下来要进什么商品。贤司他们讨论了各种方案,最后决定增加更多种类彩色鲜艳的糖果及炸烤碎块儿年糕等糕点,采用粗点心店的风格称分量销售,卖场也重新设计过了,明亮了许多,还扩大了面积,添加上她们可能喜欢的可爱的塑料铲子和小桶。
点心的“流行”和“过时”演绎得非常剧烈,想都没有想过的东西突如其来地开始畅销,等大家都想买的时候又断了货,好不容易大量进了货,确保了库存后,又卖不出去了,因为积累了几次这样痛苦的经验,他们内部员工都养成了迅速应对变化的习惯。之后,销售额确实提高了,但连日来店的高中女生们,并没有对变化了的设计表现出工作人员期待的那种别样的感动。
贤司继续歪着脑袋思考,这是为什么呀?难道说这个粗点心的流行已经到强弩之未了?但是,高中生们并没有停止光顾,每天都有一定数量的客源,甚至还有增加的时候。
他想最好询问一下她们中的某个人:“喜欢哪种点心?想要什么样的点心?”她们可能就会一边相互瞧着友人的脸说:“嘿嘿嘿,那个”,“这是秘密哟”,“什么都行,不是吗?”,一边把手挡在嘴前,摆出一副害羞的样子,扭着身子笑。但是,仔细观察她们的话,慢慢就能发现,她们想要的是金平糖,只想要金平糖,不是金平糖就不行。
第六章 真是喜欢“秩序”呀
五月二十六日,星期天。
这天微阴,晴天间或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露一下脸。平静的一天。
浅沼弘范在上午看完了一本书,吃完中饭,出了门信步而行。
对于一个十八岁的少年来说,一大家子人同住的房子太狭小了。所谓星期天,是充满着“真是连说出口都嫌太渺小”的悲哀的日子。一成不变的星期天,一成不变的家庭成员,短暂的分离。这样的生活,宛如弃置不顾的水果渐渐腐烂一般缓慢的愁闷与从明天起普通的“日常”生活又将开始的预感,一丝不差地吻合着,漂浮着淡淡的悲怆感。
“哎呀,弘范,哪儿去?”
正当弘范低着头散着步的时候,响起了美野里天真烂漫的声音。
抬起脑袋,看到美野里那双怅然若失的黑眼睛,穿着红色运动服和牛仔裤,手里提着喷水壶站在自家的门口。
“散步。”
“好,我和你一起走,等一下。妈妈,我和弘范去散一会儿步。”
好像还没得到她妈妈的同意,美野里一眨眼,已经来到自己的身旁,并肩走了起来。
“呶,给你奶糖。”
美野里从口袋里掏出糖果递给弘范。
“女孩呀,一定会在身上的什么地方藏着点心呐。”
弘范露出一半是佩服一半是惊讶的表情,把糖塞进嘴里。
两个人晃晃悠悠地朝住宅区走去,弘范是社会上所说的那种“外向型”的人,能言善辩,在女孩中也有人气,能让对方感到非常的愉悦。但照美野里的说法,那完全是“虚张声势”。因为他在自己家人或美野里的面前,会突然变得默不作声和冷淡。他原本就不是爱说话的人,美野里也早就习以为常了。
“喂,到近藤书店去看看吧,我想买本漫画。”
“好呀。”
近藤书店面对着公交车站,是家个体经营的书店,两人从小时候起,就无数次进出那里。在新杂志发刊的当天,两人跑着去书店,就为比赛看谁先买到,记忆里这样的日子也不少。态度生硬的大叔一个人经营着这家店,他可是位相当有学问的知识分子,这幸运地为丰富两人的书单提供了很大的帮助。长大了再观察,这间书店正面都是用玻璃圈围的,天花板很高,总觉得带着点异国情调,是一座相当时尚的建筑。
推开玻璃门进入书店,铃声咔啷咔啷地响起。
美野里每当看到最里边那个角落的时候,总有点揪心的感觉。
小时候,能很认真地阅读一本一本的小说或连环画,它们也能让她感到扣人心弦。每次读书的时候,自己的脑海里总能描绘出一幅幅令人激动的画面,那时经常幻想,美妙的十七岁到底在何方?她喜欢的小说中的主人公都是十六岁或十七岁,她不相信自己也快到这个年纪了,因为她的人生是如此平淡无味,一点没有真实的感觉。
她现在终于开始意识到,自己是走“平凡人生”路线的人群的其中一员,这个事实本身也没有什么不能忍受的,美野里对于这样的事情没有抵触,她是一个身心坦率的少女。要是换成西泽久子的话,会彻底与这个事实进行抗争,实际上,久子强烈地憎恨着这样的事实。就这样,人生像是慢慢画出一道长长的弧线一般,在巨大的营生中朝着最后的死期挺进。美野里对这个事实能够自然而然地“领会”,虽说弘范什么事情都想完成得巧妙,实际上也确实是个能够处理问题的理想主义者,但有时会因为美野里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品尝到强烈的落败感,感觉好像天意安排在她那一边,自己却与此拼命抗争一样,从这个角度看,美野里对弘范而言是一种“天敌”。幸好美野里是女孩,弘范常常为此感到如释重负,如果美野里是个男孩,弘范也许无法宽恕那个男子的存在。
弘范买了杂志,美野里买了单行本漫画。
“哈哈,太高兴了,这个漫画,我一直在等待它的结尾呐,那么长时间,一直忍着没买,能一口气阅读有趣的漫画是件非常幸福的事情哟。”
和喜上眉梢的美野里形成对照,弘范一如既往没有一点反应,不过美野里也没指望他能随声附和。
“接下来去什么地方?”
美野里把漫画紧紧地抱在胸前询问道。
“是呀,我再走走,再去武藤店买盒磁带,顺便到唱片柜台那里物色一下,接着去桥本店买活动铅笔芯,然后再到‘拉.99lib.塞尔’喝杯红茶,最后回家。”
“弘范,你真是个喜欢‘秩序’的人呀。”
对于弘范如同读时间表般的回答,美野里讥讽地说。
走到谷津大马路的最尽头,慢悠悠地花了十五分钟,两个人默不作声地走着,沉浸在各自的空想中。能看到零零散散一家老少在_起的身影,可能全家人一起去百货商店,买夏季用品,然后再到饭馆里用餐吧。光想到这里,弘范就感到了“真是连说出口都嫌太渺小”的悲哀。当然即使是他,将来什么时候也可能携妻带子,虽然还不一定想到家庭圆满那一步,但是,不知为什么,伴随“家庭”这个词的出现,就会让他感到无情、厌烦,甚至在看到一家老少的身影时也感到了恐怖,正如他在阅读了那么多女孩的调查问卷时的感觉一样。
“家庭”也是个没有出口的圆形的水晶球,一旦被完全吸进去后就再也出不来了,而确信在里面自己就一定会幸福的那种想法则更加可怕。弘范不在乎家庭只是自己“秩序”中的一部分,但是不能容忍自己成为家庭秩序的一部分。
美野里在自己身边走着,边用鼻子哼着歌。
这家伙!弘范看着美野里剪得整整齐齐的娃娃头刘海思考着。
不论到什么时候,就是变成老奶奶也会是这副模样吧,不管到什么地方,还一直保持这种傻乎乎的样子吧,女孩们都是这副德性吗,还是只有美野里这样?
“你说什么了吗?”
美野里突然抬头看着弘范的脸。
“没、没有。”
柳树细小的叶子,舒舒服服地随风摇曳着。
这时,弘范突然想起小时候读过的漫画——石之森章太郎的《红驯鹿》,恐怕是因为美野里讥讽了他,说了“秩序”这个词,由此联想起来的吧。
那是在读小学的时候,他读了这本漫画后受到了强烈的震动,时至今日,虽然记不清细节了,但仍记得那是一个关于地球遭到陨石撞击而被毁灭的故事。那还是在开始阅读科幻小说之前的他,被自己生存的世界要消失掉的假设搅得胆战心惊,他赶紧把书给美野里看,美野里受到的打击更大,大约一星期左右,为“地球要是被毁灭的话该如何是好”而苦恼,好像饭都吃不下去了。
在《红驯鹿》里,只有少年主人公和与他青梅竹马的少女存活了下来,乘上火箭逃离了地球,最后故事在两人决心“成为新地球的亚当和夏娃”的地方戛然而止。弘范把自己和美野里比作那两个人,热切地谈论要是只有两个人幸存下来的话该如何生活,可美野里对只有两个幸存者的假设表示排斥,如果抛下妈妈和姐姐的话,不如和她们一起死了的好,还有,在火箭里面,要是因为生了什么病,谁先死去的话,那该怎么办,讨厌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美野里露出了哭丧的表情。弘范的眼角映着抽抽搭搭哭泣的美野里,依旧沉醉在“在新世界,自己制定出的新秩序”的想法中。他根本不把抛下地球和家族的烦闷放在心上,只热衷于考虑该怎样面对新的世界,该如何管理自己子孙的社会。好像他从小时候起,就已经感到“井井有条的秩序”的无穷魅力了。
然而此时,弘范漫不经心地环视着街道四周,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
随心所欲地推动社会是相当困难的,他感到自己不适应谷津这座城市所具有的生活节奏,弘范想用让心情更加痛快点的节拍行走。可是却感觉自己走出的每一步、每一步,裤脚都好像在被这个地方的节奏一点点、一点点地向后拽一样的迟缓。那种节奏,就像在谷津这个庞然巨兽体内,听它心脏的搏动音律那样真实地存在着。
“谷津呀,节奏慢吞吞的。奇怪的是,原本能够快的,却故意慢吞吞慢吞吞地拖拉着。”
美野里诧异地抬头,看着突然发起牢骚的弘范的脸。
“弘范也讨厌谷津呀。”
“什么‘弘范也’,难道还有其他人讨厌吗?”
“几天前,久子也说了类似的话哟,说谷津是个‘虽然看似睡着了的样子,其实耳朵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地方’。”
美野里说着,好像有点不高兴的样子。
“哈,西泽呀……”
弘范的脑子里浮现出傲气十足的西泽久子的脸庞。原来是这样,那家伙也希望节奏快点呀,他没怎么和久子交流过,可一下子觉得和她亲近了许多。
“谷津虽然只是个闭塞的乡下,可也犯不着让你们这么糟蹋呀。”
美野里生气地说,因为受到本地土生土长的弘范的批判,她觉得有点忍无可忍。
“不是讨厌呀,生下来就一直住在这里,早就超越了喜欢和厌恶。”
“哎呀,明年弘范和关谷,还有裕美,大家都要离开谷津了呀。”
美野里略带伤感的语调让弘范感到很惊讶,不由得转脸瞧她。
三个人都报考了外县的大学,平时四个人老在一起玩,没有感到小一岁的差别,的确,到了明年,就只有美野里一个人留在谷津了。不过美野里是个不太发牢骚或有什么怨言的女孩(说她好像没有这方面的感觉会更加确切点),但现在看到她少见的忧愁表情,弘范感到有点狼狈。
“一年的时间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啊,我们不在的话,不是能更好地专心复习高考吗?用过的参考书都会给你噢。”
“嗯。”美野里微微一笑。
这时,听到一阵呐喊声,好像是从公交站点稍稍往里的地方、两个人就读过的谷津小学校的方向传出来的。小学校星期天对市民开放,也许是什么地方的业余棒球队在打比赛吧。附近回荡起欢呼声,总是会让人心动,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
“去看一看吧?”
“嗯。”
毕业以后,时隔这么多年再来拜访的小学母校,像是缩成了记忆中的十分之一大小。那么巨大的操场,现在看来,不过比一块空地稍许宽大一点而已。
一群三、四十岁的男子挺着啤酒肚,穿着统一的运动服,个个都显得非常帅气,但是打球水平却让人不敢恭维,东倒西歪地在垒间奔走着。观众也都像是他们的家属或附近的居民,孩子们一边不停地起着哄大笑着,一边往嘴里扔些腌制品或水果看着比赛。
弘范和美野里绕着操场走了一圈,来到一个有单杠的角落,在花坛的石头上坐了下来,有几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子,聚在一起蹲在地上,正热烈地谈论着什么。
“弘范,你还是只填报东京的大学吗?”
“嗯,也许吧,你不是也到了慢慢要考虑起来的时候了吗?一样要到外县的话,不如你也去东京吧。”
“唔……”美野里的回答暖昧。
薄薄的拖长的浮云间露出了一大块蓝色的晴空,两个人觉得四周异常耀眼,眯缝上了眼睛。
“什么?都到这时候了还在苦恼呐?不在谷津上大学就代表要离开谷津,你不会是不想离开谷津吧。”
“也不会那么说呀。”
弘范惊讶地看着美野里的面孔,甚至比自己更具有灵活思维的美野里,面对仅仅是生养自己的城市,竟带有如此难舍难分的情感!虽然俗话说猫和女人恋家,可这位少女也太拘泥于这个地方了,不是吗?
“好,那我反过来问你,美野里觉得谷津什么地方有那么大的魅力?”
地面上的沙子吸收了太阳光,上升到恰好的温度,两个人不知不觉地靠在了花坛的石头上,把脚伸展到地面坐着,放眼晴空,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两个人坐在巨大的类似于圆盘的东西上,正以极快的速度在空中飞翔。弘范思考着,事实上,因为地球在运转,这不是错觉而是正确的感觉哟。
“也没有特别的理由,只是觉得,到新的地方去真是麻烦呢,我没有像你和久子那样能轻松抛下谷津的力量,我觉得你们很了不起,有想到东京呀国外去的胆量。”
“咳,还真没看出来呀,美野里是这么一个本地志向执著的人,离开谷津真要那么多能量吗?”
“比方说,要是弘范生长在北海道或冲绳的话,肯定是另外一副样子了吧?就是换成了我,也肯定不是现在的美野里了呢。你从今以后就是去了东京,在别人看来,那家伙是谷津的、东北那带的人,像‘那家伙是东北人’之类的话将一辈子跟着你呢,因为在弘范的背后,紧紧地贴附着谷津的风景印象。”
“听你这么说,像是背后会浮现幽灵似的,我可不喜欢,绝不会让别人联想到谷津的印象什么的。”
弘范露出不悦之色。
“你生气也没辙呀,实际上你就是生长在这里的嘛,你下面还有两个兄弟姐妹,没什么关系,我家呢,姐姐出去的时候就够受的了,妈妈已经伤心得眼泪汪汪,要是我再走的话…一再说,我脑袋瓜又不像姐姐那样好使。”
美野里深深地叹了口气。
一个胖老头来了个安全打,旁观的人沸腾了起来,老头跑得面红耳赤,简直到了让人担心他这样下去会不会引发心脏病的地步。
“那个女孩还没有被找着呀,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美野里忽然想起来似的问道。
远藤志穗行踪不明已经一个多星期了,依旧音信全无,奇妙的是,五月十七日看到她的人非常多,好像她要向各种各样的人显示她的身影一般,在市里的各个地方溜达一遍后才突然失踪。最后的目击者好像是猿谷,曾见她登上如月山,之后就销声匿迹了。如月山已经被彻底地搜查过了,当然,没有找到她的蛛丝马迹。
“她的妈妈,好像变得有点精神失常了,女儿失踪后,到处翻找谷津各处的石头,然后在那些石头上堆放小石头。”
弘范同情地说。
“石头?”
美野里感到有点喘不过气来,要是自己突然不见的话,母亲会怎么样?也许真的会发疯。
蹲在地上喋喋不休的少女们的身影从眼前滑过,突然个个脸上露出神秘的表情,开始在单杠下面撒什么东西,五颜六色的小结晶体噼里啪啦地散在了地上。
美野里吃了一惊,是金平糖。
“喂,在干什么呢?”
美野里不由得冲少女们喊了起来。
一个年龄最大、梳着长辫子、显得聪明伶俐的少女一下子转向了这边。
“魔法。”
少女扔出这个词。美野里走到少女们身旁蹲下,小声问:
“是什么魔法?”
少女一副不情愿说的样子。
“悄悄告诉姐姐吧,保证对谁也不说。姐姐也想玩一下这个魔法呢。”
少女把小脑袋歪向一边,哭丧着脸想了一会儿,或许考虑到对方比自己的年龄要大很多,和自己不会有什么利害冲突吧,便一本正经地说:
“那个,据说要是踩上藏书网金平糖的话,就能够变成情侣。”
“情侣?”
美野里一瞬间没有听明白,反问道。
“就是说,如果自己喜欢的男孩踩上了撒在地上的金平糖,就能成为情侣了。”
少女露出“理解力这么差呀”的表情直截了当地解释,那个表情里面已经萌生了“你不也是女性嘛,应该听得懂”的类似同性同犯意识的情感,这使美野里的内心着了慌。“哎呀呀,现在的小姑娘真早熟呀。”美野里心里一边骂着,一边迅速仔细斟酌着少女的话。在如月大桥,在去一高的“分手之路”等地散落的金平糖,她感觉现在好像终于明白了点其中的寓意。
“哎呀,真神奇。可是为什么要撒在单杠下面呢?”
“下星期有单杠考试,所以休息的时候,这里人会非常多,想使用单杠也不太可能,所以最近,亮太君早上会很早到这里来练习。”
原来如此,是因为少女暗恋的对象使用单杠的几率高的原因,这姑娘真是个相当厉害的智能罪犯啊。
“要是让其他男孩踩了的话会怎样呢?”
“不行,非要亮太君最先踩到不可。”
“那么,你怎么能够确认是亮太君最先踩到的呢?”
“有两个人盯着呢。”
“盯着?看亮太君踩没踩金平糖?”
“对呀,光我一人不行,还要找个人来当证人(什么?证人?美野里在心里叫了起来),不然的话不会被认可的。”
“被谁认可?”
“不知道。一个了不起的人呗。”
“呵,那,你是从谁那里学到这个魔法的呢?”
美野里不知为什么忐忑不安起来。
“由纪子。”
“那由纪子又是从谁那里学到的呢?”
“是由纪子的姐姐。”
美野里看到自己顺利地把因果关系接上了,感到有点兴奋,由纪子的姐姐一定是在二高或藤之丘上学。哼,原来如此,不知不觉中,流行着这样的玩意儿呀。
“要是亮太君最先踩到的话就好了。”
“嗯。”
“谢谢,拜拜。”
“拜拜。”
少女带着其他女孩啪哒啪哒地跑开了。
“偷偷摸摸地说什么呢?”
弘范边哗啦哗啦地翻着买来的杂志边问。
“对男孩保密。”
美野里不知为什么感到那个魔法不能告诉男孩。
“可恨。”
“为什么呀,喂,咱们走吧。”
两个人拍拍屁股站了起来,棒球比赛还在继续,美野里偷偷回头看了一眼在单杠下面散落着的金平糖。突然,视线触及单杠的旁边,那里也躺着一块大石头,上面堆着一些小鹅卵石,仔细观察,发现每块石头都被涂上了绿色,这景致看上去总觉得让人感到沉闷,美野里这么想。
第七章 不是说可怕的事情最好传给别人吗
01
“没问题哟,问我什么都可以。浅沼君?不是浅沼弘范君吗?当然知道喽,在我们中间就有喜欢你的女孩呀。哇,不愧像人家说的那样,很酷嘛,很多女孩喜欢你吧,已经有中意的人了吗?那个,二高的女孩?有人看见你和剪了娃娃头的可爱女孩一起走,听说是青梅竹马呀。她不行吗?如果对我的师妹感兴趣,有空可不可以来见上一面呢?很不错的女孩哟,我们让她自己来向你表白,可她死活不肯,还很保守呢。嗨,我要…一冰淇淋。不对,还是要这种果子露刨冰好呀,能够挑选两样。哇,看样子好好吃啊,柠檬和哈密瓜。这样的话颜色太接近了没意思吧,选柠檬和山莓吧。裕美呢?”
从她坐下开始,弘范和关谷仁就一直被弄得目瞪口杲。
两个人还一句话都没说呢。坐在笸原美佐子旁边的一之濑裕美用手托着腮帮子,也已经显露出厌烦的样子。
(我不是早就给你们打过预防针了嘛!)
裕美把这信息用眨眼的方式传递给了关谷仁。
这是间在大马路旁、靠近车站、气氛稳重安静的茶屋,因为价格很贵,相比而言,是学生们在重要场合才会来的地方,比如说,终于约到了心仪的女孩,冗长的考试终于结束了,等等。
“那么,让我们进入正题吧,你在四月三十日听到这个谣传,是从谁那里?你的调查问卷上写着,是在电话里听说的。”
弘范故作平静地开始发问,关谷仁在他旁边,像是在看什么新品种的猴子一样,吃惊地注视着笹原美佐子。
“对了对了,是这个话题呀,是呀,裕美问了我之后我就仔细地想喽,费了老大的力气。可是,想不起来是谁了呀——四月三十日是错不了的,因为那一天的前一天,和老爸老妈还有Miki(好像是指妹妹美喜子)到外面去吃饭呀,你们知道在站南,新开了一家米泽牛的烤牛排店吗?好好吃哟,据说是老爸的朋友招待的,对,由于这个原因,一个电话都没有打哟。不是嘛,我和Miki到了晚上,都要花上两个钟头打电话哟,虽然老妈总是为此发脾气,但是老爸却支持我们,说朋友多是件好事,年轻女孩嘛,要是没有谁打来电话的话,那才可悲。是呀,因为不是前一天不在嘛,那一天电话就特别多哟。平时和五、六个人通话是正常的,那天起码和十个人以上通了电话哟!打给Miki的电话也接连不断——不过Miki和我的朋友中,有不少是我们两人共同的朋友,我常常会向Miki的朋友打声招呼或聊天。Miki会不会记得哟?感觉好像是从Miki那里听说的哎,那个谣传,我……”
“可妹妹说是从姐姐你这里听说的哟。”
不能输给美佐子,弘范笑嘻嘻地反击,该死,真是一个这边说上一句,那边能还上一百多句的家伙呀,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也要……“是吗——Miki是那么说的吗?那会是谁呢——因为那一天只和女孩们说了话,绝对是女孩。是二高的女孩吗——我,哎呀,认识的人太多,关系好的朋友的朋友,师妹什么的,真的会来很多电话向我请教各种各样的事情哟,渐渐地对还不太熟悉的人也像对自家人一样地体贴哎——时常挂了电话后,遇到这样的情形:‘Miki,知道刚才那个人是谁吗?’啊哈哈哈。很可笑吧,我呀,很善于和别人交流,老爸说我将来一定适合做接待客人或经商之类的事情,我想自己也bbr>.99lib.一定适合做哟,对老奶奶呀中年男性那样的人,也一定能够耐心听他们说话,和他们开心地交流……”
“那么——你的意思是,还是不知道是谁呀。”
弘范拼着老命寻找合适的插话时机,终于问出了口。
“嗯,回去后我再问下Miki,再向朋友们打听一下,尽量把在四月三十日通了话的女孩们回忆起来。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有点不自信哎,隐约记得对话时的感觉,那个女孩的话让人感觉有点害怕,接着我就给很多人打了电话,俗话不是说,可怕的事情最好传给别人吗?‘了不得呀,五月十七日哟!’什么的,对方一上来就这么说开了。对,想起来了呀,是这么说的哟。嗯,是谁呢?不过,我认为志穗是会出走的呀。”
“什么?”
美佐子突然改变了话题,弘范等人都不知所措。
“为什么这么说呢?”
裕美问道。美佐..子把声调一下子降了下来,故弄玄虚地说:
“三角关系哟。”
“什么?三角关系?”
关谷仁张着大嘴重复了一遍。
“对呀,志穗为此苦恼不堪哟,一高和长绦的男孩子争着抢她呀,不过,志穗的心上人是其他人。啊,这可是秘密哟。也是,挺可怜的,因为她太老实,好像不论哪一边的男孩强硬地要求了,她都不能干脆地拒绝。不过,她也不对呀,不应该含含糊糊,对谁都摆出一副好面孔哟,斩钉截铁地回绝了不就没事了嘛。男孩们也都以为是对方存在的缘故,变得意气用事,闹得很厉害哟。志穗都说胃疼得受不了了,真想到别的什么地方去……”
“嗯……”
真想到别的什么地方去。这句话在弘?范脑子里面不停地回响。
“那,意思是她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裕美用冷静的语调问。
“是呀,因为事情闹得这么天翻地覆的,她不是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出来了吗?”
美佐子确信地说。
02
“不过,她本人更厉害呀,啊啊,听得好累。”
关谷仁无精打采地说。
“不是早跟你们说了嘛,那个女孩是不会记得的,因为她一点都不在乎来电话的人是谁,只要能侃大山就行。”
“我的天呀,又回到起点了,又搞不清楚谣传的出处了。”
弘范带着吃了亏似的表情看着茶店的收银条。
三个人一个跟着一个进了“露易丝”后,在吧台一字坐下。
“什么?还在调查呐,那个谣传?”
真源洗着东西瓮声瓮气地问。
“一点没辙。请来杯混合咖啡。”
弘范垂头丧气地抱着脑袋。
“不过,出走的说法也可能成立呀,要是那样的话,那个谣传不就成了她本人的预告?‘我这一天出走。’”
“怎么会呢?相反,她本人听到那个谣传后,倒产生了想出走的念头,怎么样?”
“按照这样的推理——就算她是出走了,还能够隐藏这么长时间吗?到相当远的地方去——好像她又不是一个有很多朋友的人,就算躲在谁的家里,住在饭店里,她一个女孩子会非常引入注目的。”
“——那个谣传,还是不要太纠结在上面的好呀。”
一边给三人端上咖啡,真源一边小声嘀咕道。
“哎,为什么?”
弘范吓了一跳似的,抬起头。
“有这样的感觉——想过没有,谣言为什么会流传?因为那是大家都期盼的事情哟,因为大家念叨着‘想那么做,想让它实现’,不是比喻,因此语言里面就包含了灵魂呀。像销售人员,像在私塾里,大家每天不都要大声喊出要达到的目标吗?‘要达到多少多少的营业额’,‘一定要考进某某学校’。如果要支持他们的话,使之变成现实,就像是自己要达到那个目标一样,不是一定会喊打倒对方之类的口号吗?如果很多人传播谣言,不就变成众人反复诵念咒文一般了吗?那就会渐渐地变成‘真实’、‘真的’了。这可是件非常恐怖的事情哟。”
真源点燃了香烟,三个人面面相觑。真少见,真源能说这么长的话来表达自己的想法。
“因为会有什么恐怖的事情要发生?”
弘范小心翼翼地问。
“嗯,不是那种意思——而是说,大家是否乐意窥伺自己心底里的愿望哟,想了解自己真正祈求的事情吗?”
“什么……”
弘范摸不透真源话里的真实意思,怎么回事?正冈,你怎么冷不丁地说起这个。
“据说,谷津呀,过去,有很多人失踪过。也是,过去意外事故、生病什么的一定蛮多的,但对受害人的家族而言,那可是不能忍受的事情呀,所以大家一块儿探明究竟,为什么人会失踪。最终得出那一定是被谁拐走的结论。”
“啊,我从爷爷那里听说过,是榨油怪吧?”
关谷仁说。
“没错,那是大家想象出来的怪物呀。想让它把家人还回来,因此就开始堆积石头。”
“为什么?”
“因为它不怕火,永远也不会改变。没见到处都堆积着鸡蛋形的石头吗?被涂上绿颜色的石头?”
“见、见过。我还以为那只是像拜庙一百次那样的东西呢。”
“鸡蛋的‘孵化(kaeru)’和‘回来(kaeru)’两个词的发音相近①,人们的希望就蕴含在其中,所以你们能够理解被涂上绿色的石头的寓意了吧?”
①日语中“孵化(kaeru)”和“青蛙(kaeru)”两词发音相同,且与“回来(kaette kuru)”相似。
“嗯,是‘青蛙’(kaeru)呀,很多人还把青蛙的小玩具放在钱包里呀,希望钱财‘回来’(kaette kuru)。”
“是呀。”
“虽然身为地历研的成员,还真不知道这个事。”
“咳,是相当晦涩的话题呀。就是各位,若真是遇到了特别讨厌或害怕的事情,也不会那么轻易地说出来吧。”
“对呀,啊,唱片放完了。”
真源迅速从吧台小跑到大厅里,里头一面墙壁的架子上陈列着唱片。
这时,裕美嗅到了那种气味。
裕美吓得一哆嗦,忙转过身去, 4ece." >从什么地方传来的味道?
那个烧焦的味道正一点一点地蔓延过来。正冈?不对,到现在为止都好好的。裕美死死盯着真源的举动,他正把几张唱片抽出一半来挑选。
气味好像是从那个唱片架子上飘来的,也就是说……
裕美慢慢地靠近唱片架,气味变得浓重,是在左上方。
真源正抽出其中的一张,看那黑色唱片套上的说明。就是它。
裕美抽出了那张唱片套,气味愈加强烈,取出里面的唱片,焦味刺得鼻子发痛,裕美的脸都扭曲了,然而她的眼睛却变直了。
唱片上用白色的真漆笔写着这样的字样:
五月十七日如月山
这时,真源和弘范、关谷仁也凑了上来。
“这是……”
裕美把唱片翻了过来。
远藤做了个梦
反面这么写着,真源哼哼着说:
“——是这个哟。我说呢,一定是在什么地方听说过的话题,借出去的几张唱片还回来的时候,其中的一张上写着的呀。原本还打算擦掉呢,后来忘了就又放回了架子上。”
“借出去的唱片?”
弘范鹦鹉学舌地说。
“借给谁?”
关谷仁看着真源的脸,真源跑回柜台处的壁橱,“翻一下出借记录就知道了。”四个人紧挨着,盯着真源翻记录本,真源的手停住了。
“就是他。长篠二年级,潮见。”
“潮见?”
关谷仁和弘范面面相觑。
03
同一时间,西泽久子正骑车穿过车站前的护栏,进了就要关门打烊的车站附近大厦里的书店。因为临近考试,她来买一直想要的英语习题集。
二楼的参考书售书处,客人们已经走得差不多,只剩下几个人,往自己要去的角落紧赶慢赶,那里有个穿长篠制服的少年,正挑着书读。当看到那个少年的瞬间时,久子看着他那不慌不忙的侧脸,感觉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啊啊,想起来了,是曾经抬头观望“露易丝”的那位少年。
突然,店内开始播放《萤火虫之光》,催促顾客尽快离开,久子一瞬间踟蹰不前,因为少年正站在久子想要取的书的正前方,一点也不为《萤火虫之光》所动摇,镇定自若地看着书。
久子下定决心,迅速地靠近,说着对不起,伸手取出了想要的习题集。少年微微转身时,久子看到了他那清澈聪慧的眼眸。不知为什么,久子像是不愿让对方看到自己的面孔似的,下意识地背过身去,快步离开,朝收银台走去。把书递给收钱的店员时,久子感觉自己心神动摇。
为什么要慌张呢?为什么要把脸避开呢?上次,那个男孩注意到我了吗?
按照表情冷淡的收银员所说的金额,久子翻着钱包,不由紧张起来,缺一百日元,为什么?啊,对了,因为在训练的时候,肘子被栅栏刮了一下,买了创可贴!久子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收银员露出怀疑的表情。
“那个……”久子看着已经包上书皮放在现金出纳机上的习题集。
“对不起,钱不够。”
久子由于害羞,感到全身渗出了汗,真讨厌,怎么这样,忘得一干二净。
“缺多少?”
响起一个平静的声音,那个声音非常自然地进入了久子的身体,她乖乖地顺从了那个声音。
“一百日元。”
久子回答,转向那个声音的方向。
那个少年带着稳重的表情在兜里找零钱。“给。”若无其事地把一百日币的钢镚儿放到了现金出纳机上。“谢谢。”收银员才不管是谁付的钱,咣啷一声,把钢镚儿扔进了收银机里。少年迅速背朝久子,开始走下楼梯,久子犹豫着拿起习题集,追了上去。
“等等,对不起,太不好意思了,让你付了钱。”
少年微微地朝久子回了下身,他那尖锐的目光使久子不由自主地停住了。
“别提了,就一个一百的硬币,没什么大不了的。”
少年用爽朗的口气说完后,大步流星地离去了。走得好快呀,久子慌忙跟着。宽阔的肩背,苗条的身影,久子在脑海里反复回味,刚才站在自己身后的少年的样子。她知道与那些只懂得释放热量的男孩子们不同,这个少年,非常熟悉并善于控制自己。久子觉得平时看不到的东西,似乎在这个少年的背影中看到了。
“等等,等一下。”
久子就像不希望被..父母抛下的孩子那样,拼命呼唤着,慌慌张张地解开停着的自行车锁链。正要离开的少年,看到久子推着自行车跑来,眼睛瞪得老大。
“好厉害呀,这车,你的?”
“对呀。”
“你不会,就这副模样骑自行车吧?”
“就这么骑。”
少年露出了笑容。在这之前,因为他面无表情而让人感到难以接近,此时这种不设防的笑容竟让入觉得很美,久子被震惊了。
两个人在到达车站为止的短短路程中并肩走着,也不是刻意要这样,只是不知不觉很自然地走到了一起。
“从哪里来上学的呀?”
久子问。
“间加部。”
“哇,好远呀。”
“是个很偏僻的地方呢。”
“我曾经见过你,五月初左右,你是不是在‘露易丝’的外面?”
少年一瞬间沉默不语,瞥了久子一眼。
“在呀。”
“在干什么呢?到店里去多好呀……”
“嗯,只是,在搞点侦察。”
“侦察?”
“安装的炸弹有没有正常地爆炸呀。”
久子以为是玩笑话,看了一眼少年的脸孔,在那副干巴巴的表情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地铁站前人声嘈杂,那是充满了高中生和公司职员等疲惫了一天的人的喧嚣。
车站的灯光,像是连接不知何处的遥远世界的光芒那样,久子突然有种想要阻止少年被那个灯光吸进去的冲动。
“我会把钱还给你的,什么时候合适呢?”
久子明显表露出“绝对要还”的意志,看着少年的脸,少年稍稍歪了下脖子。
“那——下周五,在这个时间,刚才书店里相同的地方。”
少年不客气地说完后,立刻就消失在车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久子注意到自己还没有向少年道谢。
04
回想起来,在漫长的学校生活中,有各种各样的东西流行过,翻花鼓、拉悠悠、扑克牌等等,感觉每隔几年就会流行一种什么。开始流行之后,休息的时候清一色地会出现这种东西,最终成为班会上的问题,宣布一定注意不要再带来后,一时才能得到控制。流行过跳橡皮筋,流行过跳绳,也流行过“狐狗狸”(也有用十元日币占卜的魔法)和丘比特占卜(用五元日币占卦恋爱的魔法),还有各式各样带在身上的流行饰物,诸如嵌着漂亮毛线或串珠的扣针;把回形针弯成心形后固定在校服的口袋边上也流行过,不同的数量还表示不同的暗号,在熙熙攘攘的走廊上,扫一眼擦肩而过的女孩们的胸前口袋就会一目了然;还流行过交换日记,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大家打开各自的本子传给自己要好的朋友浏览,真可笑。
印象中居然还留下了金属的晾衣夹,铁的部分还用色彩鲜艳的塑料线缠绕起来,有五颜六色一整套,曾经爆炸性地流行一时,把它们夹在校服的衣领上,这对原本就不太追求流行的美野里来说,当时为了理解它,曾一度非常痛苦。不过,女孩是具有相当强的购买力和宣传力的生物,一起玩的女孩会一个劲儿地买回晾衣夹,拼命地夹在美野里的后背领子上,让它们垂吊在衣服上。
好嘛,现在轮到金平糖了呀。
美野里环顾班级,一下子注意到“金平糖的魔法”在少女们中已经相当广泛地渗透了。留心观察的话,能看到在校舍的走廊和操场的角落里,滚躺着少女们撒落的零零星星的金平糖颗粒;课间休息竖起耳朵的话,能够听到同班女生们发出喽吱喽吱的小声,那是她们在咀嚼这种带着淡淡柔和色调的糖点。要是闭上眼睛倾听这种微弱声响的话,会产生小动物们正拼命用力地啃噬这个世界一般的想象。
“喂,美野里,也给你一点,把它撒在浅沼君的前面吧?”
被大家诙谐地称作“大婶”,带有大姐大派头的胖乎乎的日野承子(美野里最先是从她这儿听到那个谣言的),把装着五颜六色非常可爱的金平糖的玻璃瓶放到了美野里的桌上。
“为什么?”
被压在她气势之下的美野里仰起头装傻似的问。教室里有点闷热,刚刚换上白色衬衫的少女们,吊儿郎当没有礼貌地叽叽喳喳吵吵闹闹。
“美野里呀,你怎么会不知道呢?大家都急红了眼忙着到自己喜欢的男孩家去了,这可是治疗单相思非常灵验的魔法哟。”
“狗都冲我乱叫呀。”
旁边的女孩们也加入了谈话。
“对呀,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别人家的门前撒东西,没想到还这么困难。还不清楚会被什么地方的某个人发现,在他出来前,他奶奶就把它给清扫掉了……”
“只要踩到就可以吗?”
美野里问,少女们都点点头。
“不过,有各种各样的类型哟,藤之丘呢,有更加多的细则,据说,踩到粉红色颗粒多的话,得分就高。更厉害的是,两个人去,决定好自己的颜色,谁的颜色被踩得多谁就赢了。”
“哎呀,好下流哟。”
“还有,要是不让他发现,能把金平糖放到他的校服口袋或书包里的话,一个月之内就能变成恋人了呀。”
到哪里都有喜欢制定规则的孩子。美野里对少女们编织出来的种类繁多的魔法法则惊叹不已。她问承子:
“‘大婶’试过了吗?应该是因为有人成功了才变得这么流行的吧。”
“没错,肯定是有谁尝到了甜头呀,我也尝试过了,给我那可爱的川田老师……”
“真的?撒在什么地方了?”
“在生物实验室的门口,是不99lib?是太显眼了?”
“怎么会选那里呀,大扫除的马上就会把它清除掉的哎。不对,在此之前,因为川田先生笨手笨脚的,说不定会先滑一个大跟头。”
“会吗?”
“会哟,很危险的。撒什么金平糖呀,快别再做浪费食物的事情啦,会遭报应的呀。”
美野里想起在如月山上差点摔倒的情景,突然怒火冲天,啪地拍了一下课桌。
“怎么了,这人……”
周围的少女们像被扫了兴一样瞅着美野里。
05
清晨,尚处在昏暗中的红河岸边,空气寒冷,还分辨不清擦肩而过的人的模样。
河滩上一个又一个孤零零的人影出现。人影在那里前倾着身子,慢慢地徘徊着,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哗啦哗啦,响起河滩的石头被踩踏发出的声音。
又多了一个人影,仔细观瞧,每个人影都是中年以上的女性,她们默不作声,相互也不问候,尽管有别人的存在,却表现出没有察觉到的样子。
哗啦、哗啦,河滩上的石头继续着碰撞后的响声。
终于,大家似乎都发现了各自要找的东西,一个人,又一个人,和她们出现的时候一样,静静地离去。她们围裙的口袋比来的时候略微重了些。她们会瞒着别人,偷偷地在厨房的水斗里把它们洗刷干净,然后放到神龛上,不久,它们就要被带到别的地方去。
第八章 裸露的游泳池底部像死鱼的肚子
01
少女蹲在小学校的操场上,正屏住呼吸。
在樱花树的树荫下有块巨大的石头,躲在那后面,谁都不会发现吧。
天气不阴不阳,阴沉沉的,空气很潮湿,起得太早了,有点犯困,头像大了一圈那样朦朦胧胧的,眼球和额头似乎有点烫。
证人……本该当证人的惠美还没有来,都约定好了的呀,光我一个人看,又得不到“承认”,过一会儿就是亮太君踩到了那些金平糖,不是也没有意义吗?本来就已经够倒霉的了,亮太君得了感冒请假休息,事情拖拖拉拉到现在还没有……
少女抑制不住焦躁的情绪。
空无一人的操场,黑云笼罩在校舍的上方,不由让人感到校舍变小了。
才几点呀,就是老师也不怎么来吧,只有教员办公室的灯光在角落里,无依无靠、孤零零地亮着。像是要下雨了,这样的天气,可能亮太君不会来训练了吧,一想到这里,马上就感到身体变得很重,迷迷糊糊地想睡觉。
厚重的云层在操场的沙地上投下模模糊糊的影子,云缝间照射下来淡淡的带有热度的初夏阳光,让刚才撒下的金平糖闪闪发亮。
……不不,还是会来的,明天就要考试了。亮太君是个“不打无准备之仗”的男孩呀。无论如何也要让他踩上去。
少女隐隐地觉察到,今天被自己恳求来当“证人”的惠美也喜欢亮太君。尽管惠美老实巴交,不太爱说话,可是男孩子们都希望和这个有双黑色大眼晴的惠美交往。亮太君,说不定也可能喜欢上了惠美。少女本能地知道,提前向朋友坦率地说出真相,并请求帮助,是最好的方法:先喜欢上他的是我呀。
少女不停地揉着惺忪的睡眼,微微抬起身子窥视单杠的方向。
就在这个时候,少女听到从沙地上跑过来的脚步声。
是亮太君。
少女一下子就清醒了,缩回了脖子。
惠美?不不,惠美不会那么跑的,那种一步一步按照同等节奏跑过来的,应该是亮太君。
心跳得厉害,虽然想偷看一下,可是身体动弹不得,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要找什么样的借口呢?我也是来练习单杠的,但这能够成为躲藏在这里的借口吗?
沙、沙、沙、沙。
脚步声以准确的节奏渐近而来。没错,那种帆布鞋的声音就是亮太君的跑步方式。
夹着雨点的风吹了起来,少女皱起了眉头。远处传来狂风的声音。忍不住了,少女提心吊胆地从石头背后探出了脑袋。
那里没有操场。只是某个空旷孤寂的原野。少女慢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仅仅是一分钟以前还在的校舍、单杠什么的都消失殆尽。一望无际的原野,少女从未见过的宏大空间。
沙、沙。
伴随着风声,脚步声越来越响。
亮太君?
少女睁开了眼。
02
教员办公室里,放在小电炉上的水壶咝咝作响,冒着热气。
正冈利子把要发给孩子们印有正确刷牙方法的印刷单,按照每个班级分了开来。别的老师还没有来,总是最早来的副校长,已经到校园巡视?去了,办公室里只有利子一个人。和子是典型的早起型,在早上干活效率最高。被家长的电话和琐事打断了一会儿,就快到上班时间了,还有健康诊断核对表需要整理。利子是个小个子,她的身高说不定会被高年级孩子超过。今天早晨她也是精神抖擞,不过这段时间,闹得一塌糊涂的金平糖让她感到非常头疼。
不论怎么打扫,第二天,教室呀走廊什么的地方又是遍地开花,那些孩子,从什么地方买来这么多的糖呀?总之,好像是以踩踏撒在地上的金平糖来取乐似的。进其他教室前,做什么事情前,到外面去以前……就像撒盐消灾那样,像要从什么东西那里寻求保护一样,孩子们不停地播撒着。
这好像在其他的小学也很流行,就在几天前,有几个孩子踩到楼梯上的金平糖摔滚下来,发生了两人骨折的事故。市教育委员会破例向商业协会发出了通告:“希望不要把金平糖卖给孩子。”但是对方严厉拒绝,认为是学校的管教不严、教育失误,把责任转嫁给商店是不能容忍的,双方僵持着,形势严峻。
“……老师,利子老师。”
利子吓了一跳,转过身来。微弱、紧张的叫声。
自己担任班主任的班级学生菅野纪子站在门口,像幽灵一样脸色铁青,嘴唇发白歪斜着。
利子被那个表情吓得脊背发凉,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怎么了?纪子。”
少女连滚带爬地跑到刚站起身来的利子身边,浑身冰凉,小手指掐住了利子的手腕。
“怎么了,不舒服吗?”
利子观瞧着少女的脸,又吃了一惊,少女的目光越过利子的肩膀直愣愣地盯着后面,那是双充满恐惧的眼睛,利子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操场上……”
少女发出沙哑的声音。
利子把自己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身后,背后有窗户,纪子是通过玻璃窗看着操场的。
“操场上?”
利子用低声细语重复。
“有个奇怪的女人。”
“女人?”
利子慢慢地向后转过身去。
贴着玻璃窗,有个长头发的女孩子的脸,利子下意识地尖叫一声,抱住纪子往后退,水壶的蒸汽发出咝咝的声响。
“谁?”
利子目不转晴地盯着那个女孩的面孔,还很年轻,也许只有十几岁——?少女的面容苍白,表情呆若木鸡,正从外面往办公室里张望。
利子渐渐地平静下来,因为看出对方似乎没有要害人的意思。呀,这张脸在什么地方见过呀。
利子鼓足勇气上前一步,嗯?不是穿着校服吗——藤之丘的校服。
那个孩子——是那个孩子呀!绝对没错。就是那个行踪不明的远藤……
“老师,那个人,是从石头里面钻出来的……”
被利子搂着的少女带着哭音大声嘶喊。
03
乌云密布的天空下,长篠高中。为了打发第四堂课的时间,学生们正进行着游泳池的大扫除。虽然从低低云层的缝隙中透射下来的阳光偶尔带着夏天的味道,但宛如电影的预告片那样一闪即逝,很不过瘾。就像夏天这部电影正式上映之前,让人感到黏糊的梅雨准备期正横插在前面一样。
裸露的游泳池底部,泛着死鱼肚子般奇妙的白色,在它上面,零零散散晃动着穿运动服的学生们的身影,他们正摆动着带长木柄的刷子。
菅井启一郎也弯曲着他那瘦小的身子,让人感到意外地奋力挥舞着刷子,像个行家里手。但是,虽然动作轻快,他一想到现在自己清洗的这个游泳池,在这个夏天就将给自己带来烦恼,心情就不由变得沉重起来,因为他是个旱鸭子。
启一郎绝不是一个缺乏运动细胞的人,他行动敏捷,身体也很柔软,球类呀器械体操等田径项目都难不倒他,可偏偏只有这个游泳,怎么也对不上劲,看了就头晕。因为长篠高中的宗旨是“文武双全”,有各种各样严厉的纪律:剑道、柔道不是选修而是必修,每年都举行马拉松比赛,游泳最少也要一次游上三百米。话虽如此,还要看老师。有的老师对这些铁规则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的老师甚至在短暂的游泳实习期间,把所有完成的距离加起来合计成三百米,为自己准备了逃避责任的借口。幸运的是,在去年的游泳课期间,启一郎患上了中耳炎,不用下池子就蒙混过关了,可是今年全身上下没半点毛病,看来要从这个苦役中逃脱是不太可能了。启一郎偷偷地瞧了一眼老师的身影,那位老师正站在游泳池边上。
瘦瘦的、长得像女人那样温柔脸盘的年轻男子(话虽如此,也该有近四十岁了),正双手交叉在胸前,没有一丝表情地监督着。今年非常不走运,碰到这个男人担当体育课的教练。
结城贞之一直是长篠的体育老师,乍一看很英俊潇洒,但在学生们的眼里(恐怕在老师们眼里也是),他是个非常可怕的人。结城是谷津老美术商的独生子,至今独身一人,是个除了靠锻炼强化自己身体以外,对其他事情没有一点兴趣的男人。他是剑道的带段者,总是作为县里的成人代表去参加比赛,最近又开始铁人三项的训练。结城身上不但没有作为运动员的那种豪爽风度,反倒让人感到一股阴森森的杀气,总是戴着一张坚硬的铁假面,一旦遇上某种契机,就会从那里面流淌出黏黏糊糊沸腾的血红铁浆。
他曾经很长一段时期担任剑道部的顾问,过火的“指导”使好几个学生负了重伤,在他父亲和校方的调和周旋下,好歹把事情平息了下去。不过校方还是担心再让他这么直接教课将会非常危险,所以现在只给他保留了一个剑道部名誉顾问的位子。
“那家伙才是一个名符其实的疯子”,“好像在小时候就杀了人,没有被判刑”,学生们在背地里对他这样戳戳点点。其他老师也怕报复,没人敢出来揭发。结城平时非常冷静,很少外露感情,显得满不在乎的样子,可是一旦有什么事情让他不痛快的话,那就会没法收场了。他把对待自己的残酷训练法也同样用来严格训练学生。学生们不仅肉体上感到痛苦,更难以忍受的是精神上的折磨,总是要担心着结城什么时候脑袋发热,把矛头指向自己,在“授课”的名义下,于这个专制君主的密室里,遭受和他共度时光的精神痛苦。
“……嘿,我前两天也试着去放了,好可怕呀,那里真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哎?”
巨大的不安似乎要把启一郎的小胸脯压扁了,朝着同班好友佐藤保的方向转过脸去,佐藤装着正拼命用刷子清扫的样子,实际上只是想聊天。
“不去不知道,一去吓一跳,另外还有五盘放在那里,还真不是骗人的呢。”
佐藤有点兴奋,他在班上和启一郎的关系很好,和启一郎一样是个小个子,满脸雀斑。和规规矩矩的启一郎不同的是,佐藤完全是一副淘气包的样子。
“没问题,已经祈愿把结城赶到别的学校了。”
佐藤眨着一只眼睛示意,他理解启一郎的不安。启一郎终于明白了佐藤的意思。
这是半年以来,暗中口头传播开来的消息,要是把那个爆炸性流行的“远藤”谣传当成公开谣传的话,那么这个谣传就是私下的秘密。尽管这种“实用性的”谣传极少公开,但也已有相当多的高中生知道了。
在接近如月山的顶峰处,有棵带着很大窟窿洞的光叶榉树,据说,把灌制了愿望的录音带放入那个大窟窿里面,如果是“正确的祈愿”就会实现。
仔细观察,会发现很多学生都知道这个魔法,祈愿的人必须不被人发现,等天黑后再上山去。录音带将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收走,据说当祈愿被采纳后,将会以只有本人才知道的方式被通知。
尽管不清楚这个“如月山的神”是什么时候登场的,可好像已经有很多人上山去放置过录音带了,现在佐藤不是也说去过了嘛。
真是很玄妙的事情,启一郎这么想着,就算是闹着玩,竟然还有人定期去收回录音带,进行相应的处理。因为有这么多人知道,录音带的数量一定不少了吧,到底是谁?为什么……
铃声响起,打断了启一郎的思绪。
正准备收工的学生们,被其他班级学生吵吵闹闹的声音所吸引。
“喂,找到远藤志穗喽!”
04
“啊啊,忠彦?是我们家邻居的孩子呀,一块儿长大的。他怎么啦?”
“嗯……”
美野里犹豫不决,久子又会笑话我吧。
果然不出所料,当美野里小心翼翼地说出,关谷仁和弘范想就前一阵子的流传和潮见忠彦谈谈的时候,久子使劲地皱起了眉头。
“还在调查那件事呀?给你们介绍没有问题,不过,他可不像浅沼君他们那样盛气凌人,是个 65e0." >无忧无虑的公子哥,不相关的事情别乱问哟。”
“是那么敏感的男孩吗?”
“嗯,是呀,是个很好的男孩哟。和他谈话都会为自己的浅薄而感到惭愧,不过他家里挺复杂的。他说因为从小吃了不少苦,才成为这么好的人…一不过这样好像反倒让人心痛呀。哎呀呀,我说的这些话绝对不要告诉浅沼君他们哟。嗯,不过,有点糟糕,现在想来,我不敢肯定那时遇到的真的就是忠彦,也可能是孝彦呀。”
“什么?”美野里呆住了。
“啊啊,忠彦家生的是双胞胎,弟弟在长篠上学,不过忠彦在一高。”
“什么?双胞胎?不过和你碰面的时候,没穿着制服吗?何况,要是长篠二年级的话,不是要住校的嘛。”
“可是我们见面的时候,他穿着便服,由于正赶上黄金周,长篠的学生们都回家了,我把对方当成忠彦说了一会儿话——那位应该是忠彦呀。”
“长得那么像吗?”
“就跟一个人似的,要是两个人在一起还能区分开来,要是单独见面的话保准头晕,过去常常被人认错哟。”
“是嘛,那不是挺好的,一次就把两个人都介绍过来吧。”
“不过——父母亲离了婚,孝彦改了姓,不过在学校里好像仍用潮见这个姓,双亲又都重组了家庭,好像忠彦和孝彦不太愿意单独碰面……”
“你的意思是,他们的爸妈各自带走了一个孩子,是吗?把兄弟两个拆散开来,好可怜啊。”
“美野里,别这么轻易地就使用‘好可怜’这样的词,他们一点都不可怜,他们比起我们来显得更加坚强乐观。我知道了,回去后,我去征求一下忠彦的意见,你们可要配合他们两兄弟的时间哟。”
“好,我会告诉他们的。”
被久子提醒之后,美野里有点脸红起来,自己真是不懂得体贴别人的女孩。
美野里从小就没有得过什么病,家庭也健康圆满。首先,她对身体虚弱没有概念,甚至在这样的乡下,连老人、死亡、生病等也从生活中被隔离开来,很少有机会遇到。现在,人们在闪闪发光的医院里面,闪闪发光的寺院里面,闪闪发光的火葬场里死去。因为祖父母很早就过世了,美野里没经历过亲人的死亡。
其次,美野里也不能理解家庭的不和,说起来,大凡能够升学的孩子一般都>?是家庭环境好的孩子,是能够得到爹妈疼爱、褒奖、自豪的孩子。当然,美野里的双亲偶尔也会吵架,即使如此也感受不到他们的关系会有多么不好,那些事情只有在电视剧或漫画中才会看到。虽然生在环境好的家庭里也是身不由己的事,但美野里碰到那样的事情,却会感到强烈的自卑。
“这样可以吗?”、“现在,不是到了该让我们认真思考的时候了吗?”电视里穿着漂亮西服的播音员们总是用同样的台词来结束报告,让人感到像是在叫着“对幸运的事情感到可耻吧”一样。相反,周围的大人们抱着“要是不被外人知道就能够蒙混过去的话就再好不过了”的侥幸心理,让入觉得他们是在拼命地隐藏着什么,“还不是时候呀”、“行了,还轮不到你思考这事的时候”,美野里有时会感到非常气愤,“到底该怎么办才对呢”。
绝对没错,肯定某一天突然会从天上落下“严酷的现实”或者“难以忍受的真相”,大人们那样一个劲儿地隐匿着,那该是一个怎样可怕的事情呀?
美野里怀着沉重的心情,无精打采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05
一之濑裕美在回家的路上,发现一个男子正站在红河的岸堤上。
哎呀,是阿贤呀,好久没看到他的人影了。
住在谷津的人们都知道阿贤。像裕美这样年龄的孩子,不论是谁都应该得到过他亲手制作的草笛或花冠。
裕美不仅享受过他赠送的礼品,同时感到自己和阿贤的体内有着共同的东西。阿贤恐怕——能够看得到裕美看到的东西。
裕美不由得溜达着靠近阿贤,可是不一会儿,却“啊”地叫了出来。
堤岸下面,在被大朵大朵色彩鲜艳的玫瑰花围绕着的家园里面,聚集着一小堆人。
垂吊着的黑色幕布被血红或橘黄色的花朵装点着,充满着不可思议的华贵,穿着丧服的老人们都低着头进出家门,是葬仪——阿贤的母亲的。裕美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巴。
听说阿贤的母亲因为五月中旬逆转的寒潮得了病,此后就再也没能康复。他今后该怎么过呀?裕美看着杲杲地站在那里的阿贤。
阿贤的眼神和往常不一样,这让裕美吓了一跳。堤岸的榆树下,他正用异样的目光直盯着陷落在那里的石头。
裕美的眼睛也被那块石头吸引住了,这异样的气氛是怎么回事呀?
阿贤突然注意到了裕美,吃惊地回过头来,慌忙啪嗒啪嗒地挥起手来。
“不好——”
阿贤摆出想要推开裕美的架势朝她逼近,裕美身不由己地往后退去。
“钻到里面去了。”
阿贤像是不想让裕美看到那块石头似的用身子遮挡着。
“什么东西?”
裕美反问道。阿贤只是圆睁着大眼不停地晃动脑袋。
“在出来……”
裕美偷偷看了一眼阿贤身..后的石头,发出了惨叫。
在那里,从石头的表面,带着指甲的四根白色手指孤零零地伸了出来。
第九章 应该是个比较满意的回答
01
关谷仁、弘范、还有潮见兄弟的约会地点被选在猿谷耕太郎的画室里。
因为潮见兄弟希望:可能的话,想在如月山上碰头。理由是两个人在谷津市里聚在一起的话太显眼了,不知什么时候两个人相聚的消息就会传到双方家长那里,所以,关谷仁和弘范拜托了猿谷,借用他的画室。
猿谷少见地照顾起别人,专门为四个人煮了咖啡,在略显肮脏凌乱的工作室里面,充满了芳香扑鼻的咖啡香味,气氛也变得十分轻松。
板着脸的西泽久子带着潮见兄弟出现了,把两个人向关谷仁和弘范介绍后,扔下一句“拜托了”,就迅速离开了。
猿谷也走到画室外。
“喂,别这么急着回去呀,喝杯咖啡怎么样?”
他叫住了久子,久子依然保持着僵硬的表情犹豫了一下,很不情愿地和猿谷并肩坐到了露天弃在画室前面的木头长凳上。
“你和那两个兄弟很熟吗?”
耕太郎瓮声瓮气地问道。
“还行吧,家住得很近。”
久子接过咖啡,冷冷地回答,直直盯着耕太郎从光溜溜的裤腿里伸出的骨瘦如柴的脚,像是要扑上去咬住一样。
“最近呀,在我的课上,正用‘海’这个主题创作一些作品,有个学生的画让我很在意呀。…一在黑暗的海底,沉落着许多奇怪的贝壳,有的像人脸,有的在流血,不仅绘画技巧高超,对色彩和构图的感悟也很深。但是,不足之处是,非常地阴暗。画那幅画的家伙,在美术课上,目不转睛地作画,像是抱着课桌那样全神贯注地不停地画着。要是一直盯着他看的话,会有鬼气逼人的感觉哟。原本想去和他搭话的,可对方过于热心地在创作,很难接近。不过,他一直低着头作画,能看到他耳朵后面有块很大的紫色痦子。”
久子抬眼扫了一下耕太郎。
“是现在来的两个人中的一个。”
耕太郎像是自言自语地嘀咕着,久子沉默不语。
“哎呀,我们的视线稍微离开一会儿,我们家的忠彦就要受伤。”红色的唇膏,红色的指甲。
受伤的总是忠彦。孝彦的表情显得很困惑。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呀?在我生日宴会的时候,和朋友一起玩“猜猜谁是哥哥谁是弟弟”的游戏,朋友们一个个地猜错,忠彦和孝彦得意洋洋地冷笑着,我突然生起气来,两个人有时特别会装出大人的表情,让人觉得他们是在嘲笑自己。我大叫起来,神气什么呀,只要看看他们的脖子后面,就能很轻易地区分两个人。忠彦的右耳朵后面有块痦子哟!我在很久以前就注意到这一点了。
“久子!”
现在还记得那个时候母亲那可怕的语调。刹那间,忠彦和孝彦的脸色变得像蜡一样的白。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一紧张就低声哭了起来,生日派对也就此结束了。
“那能怎么办呢?久子又没有恶意。”
“应该知道的呀——看到那两兄弟变得呆滞的表情,不由得……”
那天晚上略微听到了一点父母的交谈,在此之前,觉得非常奇怪,为什么等到诊疗时间过后,阿姨才带着忠彦到家里来?阿姨不是白天就在家的吗?为什么忠彦那么痛,阿姨还会有认真打扮自己的时间?“真是的,这个年龄的男孩子,眼睛真是一分钟都不能离开呀,这个孩子真是毛毛躁躁的……真是不长眼睛……又被烫伤了……”
那种唱歌一般的声音,仪表大方,从容不迫的充满女人味的声音。又想起了别的声音。
“我呀,决定跟妈妈走。”
他们进入高中后,父母的协议离婚终于成立了。久子知道为了把两个孩子都判给双胞胎的父亲一方,自己的爸爸暗地里花了不少精力。久子吃惊地看着忠彦的面孔。久子的目光里充满了疑问。为什么遭到那样的虐待还要选择母亲?忠彦知道久子那强烈的无言质问的含义,却爽快地笑着:
“对于新的丈夫,真是非常体贴呀,我那自尊心很强的母亲!对待对方的孩子也是低三下四的。那些家伙,完全是把我母亲当成了新的保姆一样,你说这样,我能够离开她吗?”
久子无言以对。他们的不幸,归根到底只是他们的不幸,不是我的。久子神情恍惚地看着咖啡升腾起的缕缕热气。
02
弘范坐在两人面前,体验到了一种奇特的气氛。
潮见忠彦和潮见孝彦真是长得一模一样。不胖不瘦,修剪利落的黑发,曲线分明的眉毛下一双机灵的黑眼睛,完全可以胜任总务厅的注有“日本少年”标题的公益广告的模特儿,是两个让人感到神情爽朗的“正统”少年。回答问题很干脆,如果一方开了口,拥有同样声调的另一方会接着说,配合默契——应该说,原本就是一个人,只是被一分为二而已。他们不时互望一眼,对话进行着。
记得参加关谷仁祖父的葬礼的时候,虽然搞不清是哪个宗派的,但是看着两位僧侣面面相对,一边交替击打着铜锣,一边大声诵经的场面,体验到宛如看着两面镜子对照着那样的奇异气氛,现在眼前的这对双胞胎兄弟,似乎让人又回到了那个葬礼上。
关谷仁一边观察着双胞胎,一边回想着久子说的“会让自己感到惭愧的好少年”。没错,这两个人确实有不寻常的地方,“异常”,不对,感觉他们特别清爽,带着同龄人中少有的面容。应该怎样来比喻呢?像是完成了苦行的僧侣,经过长时间的流浪生活后回归故国的难民那样。关谷在记忆里到处搜寻着和他们相似的东西。
“我们也很惊讶呢,那个谣传会变成事实。”
忠彦坦率地说。
“哎呀,忠彦君,你是从弟弟那里听说的吗?”
弘范问。
“没错。”
忠彦看了一眼孝彦,两人四目相交,像是在无言地互相说着什么。
“其实,那是写在长篠学生宿舍墙壁上的词句。”
孝彦接着话茬儿回答道。
“长篠的学生宿舍——在什么地方来着?”
“在站南,就在那个鬼怪工厂和教堂的旁边。”
关谷仁感到脑子里面灵光一闪。原来如此!那个地方是长篠的学生宿舍呀。那张用红色大头针扎刺的地图,红色大头针钉的地方是以长篠学生宿舍为中心的呀。如果判断那个谣传是从长篠的学生宿舍散发的话,是合乎逻辑的。这两位知道谣传背后的真相吗?关谷努力想读取双胞胎的表情里是否有撒谎的成分。
弘范却总有种被对方巧妙甩掉了的感觉。按照孝彦的回答,四月二十七日的早晨,起来上厕所的时候,看到在宿舍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很大的纸,上面写着那个预言,可是等再一次起来的时候,它被撕掉了。这尽管成为查明谣传出处的依据,可是线索也因此而突然中断。不知道是谁写的,不知道还有谁看过。那张纸出现的时间很短,要是询问其他学生,一定得不到满意的回答——说到这个地步,之后也就很难提问了。
“喂,两位,经常去‘露易丝’吗?”
弘范慢慢地改变了话题。是自己神经过敏吗,感到两个人一瞬间受到了震动。
“……是呀,偶尔会去,怎么啦?”
忠彦小心谨慎地问答。
“因为那里的老板说,曾经把唱片借给过孝彦。”
弘范也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挑着字眼继续询问。
两个人又开始面面相对,孝彦带着茫然若失的表情张开了嘴。
“啊啊——我呀,和忠彦一样选修了美术,恰巧那个时候的课题是唱片套的创作,为此,借了一点可以作为参考的唱片,也仅仅只是看了看唱片套上的设计图。我因为不听那种音乐,所以也没有把唱片拿出来过。”
又让你们抢先了一步呀,弘范在心里嘀咕着。他扬言说没有看过唱片碟,也就意味着他不知道唱片碟上写着“五月十七日如月山远藤做了个梦”的内容。既然对方都说了没有看到,自己就有点不便启齿再追问具体的内容了。
对话不得不到此结束,弘范向两个人表示了感谢,并添上一句,如果知道是谁贴那张纸的,请告知。
“明白。”两个人异口同声,直率地回答道,并要好地肩并着肩走出了画室。
03
“……你认为那两位,说真话了吗?”
黄昏了,在混乱拥挤的大街上,弘范边走边间关谷。
“不知道。双胞胎真是不可思议呀,我真的想象不出来,要是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的场景。”
关谷和弘范两个人留在了猿谷的画室里,摊开地图,不管怎么说,好歹得出了这个谣传的出处是长篠学生宿舍的结论。猿谷拿出自己腌制的“五年陈”的梅子酒,推荐给两人,在三个人慢慢小酌的过程中,太阳下山了。猿谷在外面等待的时候从久子那里听说的一点关于潮见兄弟家庭的故事和忠彦绘制的黑暗画的故事,让仁和弘范感到有点醉后的不适感。为了醒酒,两个人带着心情压抑的余味,在谷津的街上无言地游荡着。
“啊。”
就在此刻,两人同时注意到了两个身影。
“是西泽。”
“是藤田晋。”
两个人面面相觑。在前面很远的地方,藤田晋和西泽久子紧挨着的身影映入了他俩的眼帘,仁和弘范偷偷地改变了路线。在谷津,不向成对的男女打招呼,双方假装不知对方存在的样子,无意中变成了高中生们的礼仪。
“哎呀,他是谁呀?是长绦的家伙嘛。”
远处的两个人根本就不可能听到,但是,弘范还是压低声音询问关谷。
“他 662f." >是我孩提时代的朋友,就是我的‘发小’啦,我没对你说过他吗?藤田晋。”
“噢,就是到盛冈上中学的那位——第一次看到。哈,很帅呀,看不出和你一样是间加部的出身哟。”
“你小子说话真损。不过,真让人吃惊,那个木头人竟然会对女孩产生兴趣——而且,对方竟是那个两泽。咳,这个世界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他们是在什么地方认识的呀?晋这家伙,竟然瞒着我和二高的女生幽会……”
弘范斜眼看着受到强烈震撼的关谷,自己的内心更加被久子的变化所震撼,她总是板着个脸,就在刚才还挂着不高兴的表情,没有一丝微笑带着潮见兄弟来的久子,现在却露出羞答答的带着女人味的笑容,这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哎呀,那么倔强的女孩,在喜欢的男孩面前,表情竟会有这样的变化。弘范不由得感到孤独起来。
04
今年,谷津提前进入了梅雨季节,往年都是在六月下旬入梅的,可是六月九日,天气预报就宣布梅雨进入了东北地区。痛苦翻滚着的沉重的乌云,醒来后潮湿的感觉,面包上的霉点,爬在墙上的鼻涕虫,这一切都婉转地提醒人们不要忘记,这个国家是个潮润的水国。
像是进入雨季的宣告一般,从那天开始,每天带着阴惨模样的雨连绵不断地下着,谷津市里被闷热的雨水淋透了,四所高中也一同迎来了期中考试,类似苏醒了的无机质的气氛在如月山上飘荡着。
远藤志穗回来了,引起了市里的轰动。她憔悴不堪,没受一点伤,始终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到底去了什么地方,从警察到所有见到她的人都这么询问,她只是呆杲地重复着,我,只是在谷津东游西逛地散了一会儿步。她一口咬定自己没有离开过谷津。自己还觉得只是在很短的时间里散了会儿步而已,没想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那么久。周围的人都被她的话搞得目瞪口呆。这位少女怎么看也不像是在撒谎的样子。虽说就结果而言,不知去向的少女平安无事地回来了,可喜可贺,但是,这总是个让人心情不爽的结局。
这段日子,一之濑裕美身体欠佳,那股味道一成不变地继续飘散着,嗅觉完全被麻痹了,甚至品尝不出食物的味道,因此,她丧失了食欲,原本就不胖的身材越变越瘦,看着她日益消瘦,周围的人都开始担心她是否得了厌食症。
堤坝上,那阿贤身后石头里蹦出的人的手指,随后立刻缩了回去,阿贤突然转身回家,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不过,裕美千真万确地看到了,并努力克制自己不再想起那个画面。
那是期中考试的最后一天,裕美正在参加“现代国语”的考试。坐在靠窗座位的她无意中瞟了一眼窗外,吓了一大跳。
在窗外楼下的银杏树下,那个少女正站在那里抬眼望着这边。
裕美一瞬间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为什么她会站在那里?
——她是来找我的,裕美立刻明白了。
少女的手里拿着一枝白花,她看到裕美注意到了自己,便慢慢地把花举到自己面前,是白色的大丁草,在阴郁的梅雨天空下,举在少女黑发前的白色花瓣,让人感觉那么的光彩耀目。少女莞尔一笑,迅速离开了那里,从裕美的视野中消失了。
这是什么意思?少女的笑容和白色花朵定格在了裕美的脑海里,怎么也摆脱不掉,不能集中精力考试,这可愁坏了裕美。
一听到铃声,裕美就飞奔出了教室,跑到少女曾经站过的银杏树下。当然,少女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裕美四下观望,却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
在大门边,散落着白色发光的小东西。裕美吃惊地跑了过去。没有被污染的白色花瓣,是大丁草的花瓣。裕美抬起头,把目光投向大门外的道路。
被雨淋湿的黑色柏油路的前方,散落着灿烂的花瓣——那真像是从花的内部散发出来的。裕美领会了少女的意图。
裕美像是中了邪一样,沿着点点散落的大丁草的白色花瓣追踪而去。
一朵花,会有那么多的花瓣吗?——裕美的脑海一角思考着这样的问题,自己却身不由己地顺着花瓣移动。在脑海的另一角,不停地回荡着“不能去,不能去”的声音。
走了很长一段距离,从学校出来,已经不知道来到了什么地方,过了多少时间。过了河,穿越了公路,跨越了铁道线,裕美继续追寻着白色花瓣。
等缓过神来,突然意识到,自己停在了站南古老的教堂前。
教堂屋顶的塔尖直刺向低沉混浊的天空,像是在生什么东西的气似的。连缠绕在墙壁上的常春藤也是枯萎干瘪,在植物们本应该郁郁青青生长茂盛的这个季节里,显得异常凋零。
就在这时,好像正赶上某一个礼拜结束,入口处高大的木门吱地打开,老妇人、孩子和消瘦的年轻人等络绎不绝地从里面出来,呈现出微微的热闹气氛,等他们一个接一个地从裕美的面前飘过远去后,最终只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留在了教堂前。
裕美畏畏缩缩地靠近大门,在大门前的石阶上,躺着一片被出来的信徒们踩踏过的白色花瓣。
裕美悄悄地推开了大门,原以为会很沉重的大门,却意外的轻盈。
里面充满着干燥静谧的空气,缓慢地通向高耸屋顶的纵向曲线,让人产生了自己的身体要向上飘浮的错觉。
两列长椅子整齐地排列着,在中间过道的正面讲台上,那个少女正站在那里。
“等着你呢。”
少女冷静的声音在礼拜堂中回荡着。
裕美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在那里踟蹰不前,停住了脚步。
“一直想着什么时候告诉你呢。本来,我想只要这么面对面,不说什么你也会明白一切的。”
少女从讲台上下来,朝着裕美的方向径直走来。
“你是?”
“丹野。丹野静。和你一样大。”
裕美在寻找搭话的词。
“你是真正的基督徒吗?”
突然,没有经过大脑思考的话脱口而出。
“是呀。”
少女稍稍地歪了一下头,像是在揣度裕美询问的意图似的。
“相信吗?”
裕美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地盯着少女的脸。裕美怎么也理解不了那些对宗教感兴趣,实际上又相信宗教的人。特别是和自己一样,具有和普通人不同的特异功能,能够看到不同世界的丹野,竟然会相信由人类创造出来的思想体系,裕美觉得很奇妙。丹野似乎理解了裕美的疑问。
“嗯,我想相信。”
“我对宗教不是很理解。”
裕美像是滑倒了那样,哗啦——跌坐到了长椅上。隔着中间过道,丹野也面对着裕美坐到了另一侧的椅子上。丹野带着冷冰冰的笑容反问:
“那,你都明白什么呢?”
裕美的心一下子被堵上了。不确切的现实。自己比谁都更加深有体会,这个世界的东西是没有任何确证的,是不安定的,单纯地用“理解,不理解”来区分,这会让丹野嘲笑自己。
“是呀……没有任何可以明白的事情呀。”
听到裕美自言自语似的回答,丹野莞尔一笑。
“我知道宗教是未完成品,是充满着矛盾的。但是,在这个没有什么可以让人得到满意回答的世界里,它倒是一个相对漂亮的回答。”
丹野的这个回答也很自然地在这个充满着与世隔绝气氛的礼拜堂中回荡着。裕美明白了,丹野的这个想法是在长期不断的摸索中得到的。裕美突然感到了不可思议:这个女孩,她的成长背景是怎样的呀?
“我——我,我怎么就不知道你的事情呢。你具有那么强的感应力,不管在什么地方碰到,应该绝对会被注意到的呀。”
两个人之间开始飘荡起亲密的气氛,虽说今天是第一次交谈,但是确信相互之间都拥有共通的东西之后,继而产生了她们像是多年老友的错觉。
“我呀,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的这种感应能力是后天取得的。你真厉害呀,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吓了一大跳哟,你背后闪射着光芒。”
“怎么会呢。”
裕美苦笑道。
“不过,我有点儿不明白——你,尽管人在谷津,但是还没有看到那个呀……”
“啊?”
裕美看着丹野的脸。
“在你的直系亲属里有很多具有超能力的人,那些人为了防止你看到它,做了很多干扰工作。”
“它是什么?”
“嗯,你不久就会知道的。”
少女一瞬间犹豫了一下,语言变得有点暖昧,但是,像是重新想好似的看着裕美的脸。
“那,我们去看一下吧?”
“去?”
“伸出手来。”
裕美依照她所说的,把手伸了过去,丹野用冰冷、纤细、美丽的手握住了裕美的,刹那间,裕美的眼前变得一片漆黑。
05
“久子有男朋友?”
美野里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嘘,能不能小声点呀。”
六月十五日,星期六。放学后,美野里以准备地历研的预先调查为名,仁和弘范则以复习考试为名,来到了市里的图书馆,在这些成员之间,交换信息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什么,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咳,照久子的性格来说,是不会那么招摇的呀——嗯,我有点被她伤害了,她还老是嘲笑谷津的男孩,事到如今,她自己一定感到惭愧,不好意思对我说……”
美野里唠唠叨叨着,虽然都以互相不干涉对方的朋友关系为目标,但是最亲密的女朋友向自己隐瞒了恋爱的事,还是让美野里感到孤独。
“对方,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呀?”
美野里怄气地问。
“是仁的发小哟。非常帅,身材棒极了。”
“不会是关谷你介绍的吧?”
“怎么可能呢?”
仁拼命地摇头否认。
“就连我当时看到那两个人在一起走的时候都吃了一惊呢,据我所知,虽然有很多女孩喜欢他,但是从没有看他对哪个女孩表示过兴趣。”
“真想看他一眼呀。”
美野里一副充满好奇的样子。
“今年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碰到了藤田。”
关谷突然想起,在自家后面的公园里遇到藤田晋的情景。那家伙,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呀,是什么来着?
昨晚上,我家的松树着火了。
“啊,对了,是那棵松树的事情呀。”
关谷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叫,让美野里和弘范吓了一大跳。
“怎么了?仁。”
“什么松树呀?”
关谷道出了在早春见到久别的藤田晋时,晋对他说的话,美野里和弘范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傻在那里,只有关谷一个人明白。
“嗯,是呀,想起来了,一直把它忘了。是这么回事,他家是间加部首屈一指的大地主,住在被称为‘松树公馆’的大屋子里,在庭院中,有棵古老巨大的松树,那松树枝像这样扭扭曲曲蜿蜒起伏着,让人感到震撼。那就是在间加部被俗称为‘神降松’的松树呀。”
“那有什么神奇之处吗?”
弘范把目光投向了远方。
“嗯,据说,当村子里发生什么变故的时候,那松树的树枝就会碰到地面,或者会折断流出血来,这意味着神灵降临松树,给人们以警示。”
“说什么呢,你住的村子真是神秘莫测啊。”
美野里笑了起来。
“你肯定以为我是在骗你吧,不过,我和藤田在小学的时候,还真的见过一次那棵松树着起火来。”
“起火?是什么样子?”
“在树枝尖头上,冒出圆乎乎的火团,有好几个,发着朦胧的光,摸着都感到有点冷的光。”
“这不正是磷呀小虫子什么的引起的自然现象吗?”
弘范露出“我可不信这种迷信”的表情。
“咳,先别去管那是什么原因造成的,那并不重要,只是,那时村子里面真的发生了怪事呢。”
“什么事?”
“发出火光的第二天,发生了那件事。那天在外海上发生了地震,宫城县也受到了影响,间加部有个人被压在了仙台的水泥围墙下死了。”
“哇!”
美野里发出一声惨叫。
“别说了,在白天就开始讨论鬼怪,哎呀,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有什么好害怕的呀。”
尽管弘范带着嘲讽的口吻说美野里,自己的表情却也带着恐惧,仁不再理睬感到恐怖的两个友人,而是独自陷入了回忆中。
当时,两人还是小学生,那时,两个人在藤田的房间里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事情,是什么话题来着……
……是跳跃。
……嗯?什么?
在脑子里回响起藤田的声音。跳跃。觉得他说了好多遍这个单词,哎呀,那以后还说了什么?这家伙。
……从远古开始一点一点的,甚至经过了几万年,植物和动物都发生了进化,羽毛的形状改变了,指头的数量也改变了,其速度真是缓慢得让人发晕。
对了对了,是关于生命进化的话题,还看了图谱,没错。
……不过,某一天,突然,发生了本来需要几百万年时间的进化。不论怎么想,必须按照一步一个脚印或者顺序的过程来进化。就在一个晚上,发生一下子飞跃了过去的变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到目前为止,这样的进化已经发生了好几次。我们就托了它的福,生活99lib.在这个世界上。尽管人和猴子之间,在生物学上几乎没有什么差异,可在某一天,突然,我们的祖先“飞跃”了。喂,我们或许在什么时候也可能“飞跃”。……喂,仁,快看!
此时,藤田把手慢慢地指向窗外,于是,两个人看到了那团诡异的、似灭非灭的神降松的火。
那团火又出现了?
关谷的思绪又回到了现实中,特别是最近,在间加部没有什么奇特的事情,那天,藤田是来传达什么样的信息呢?为什么特地来对我说那样的事情呢?
关谷的脑海里像是不断地回放胶片那样,一直浮现出坐在秋千上、沐浴着夕阳的藤田的背影。
第十章 那片向日葵立刻沙沙地伸展开了叶片
01
六月二十六日,星期三,一个在梅雨季节中放晴的日子。
那天突然变得很热,强烈的日光使游泳池的水面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前两天都因为气温太低而不能下池游泳,如此大的转变让人不敢置信。
菅井启一郎,在节奏快捷、响亮回荡着的哨声和水声中,战战兢兢地等待着出场。
长篠的游泳实习课,由于能够下水的周期很短,就集中在一个星期里,取消年级的差别,光凭“游泳”来作为体育的一个学分。
在游泳池旁,虽然有很多学生,显得拥挤不堪,但是这一堂课,安静得有些异常。原因不言自明,是因为站在水池边、吹着哨子、手持竹刀的结城贞之的缘故。
这天,看到结城的一刹那,启一郎由于过度绝望,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因为开始的时候,听说在这段时期结城由于成人剑道大会的缘故,完全不会来监督游泳实习,启一郎还在暗地里偷乐。他乐观地设想过,学生人数众多,就算是实习,每个人的游泳时间也很少,想方设法胡乱狗爬几下,休息休息,一点一点地游,也许能够蒙混过关。
但是,在今年的剑道大会上,对阵的年轻选手身手不凡,尽管结城成了第二号种子选手,但在第一回合的比赛中,就被对方轻而易举地打败了,所以,本来他不会出现的游泳课上,就多了这个瘟神的影子。学生们一看就知道,他“很不正常”,结城因为始料不及的败退气疯了。
这个男人不是一年到头都这么凶暴的,尽管在市里有几个有权有势的亲戚,但要是经常让学生受伤的话,人们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这个男人平时根本不把周围的事情放在眼里,因为他只对自己的锻炼感兴趣,平时他是只把全部课程的教学计划过场般解决掉的老师。
他有点像一只带开关的电动木偶玩具,平时总是处于“关闭”状态,由于某种契机,他会切入“启动”状态。让人感到为难的是,因为他没有表情,感情不外露,所以只稍微看一眼,是分辨不清他的内心现在到底处于哪种状态的。
不过,这一天,当结城拎着一把发黑的竹刀出现在游泳池旁的那个瞬间,一看便知开关正处于“启动”状态。
学生们都尽量不让自己引人注意,只是默默地拼命游着。
随着噼的一声哨响,大家像是逃跑一样拼命地游起来。启一郎每当听到噼、扑通的声音时,就会感到心脏砰砰的跳动声变大。
这一天,结城一出现,便说:“好,大家按照顺序把规定的三百米完成。”扔下这句话后,就站在游泳池旁不动了。学生们看到从站立着的结城身边升腾起什么,那东西与其说是杀气,不如说是更加接近妖气的烟雾。对游泳自信的家伙来说,都盼望着尽快结束这个苦行,从站着的这个怪物身边逃走,于是争先恐后地跳入水中游起来。启一郎由于绝望和恐惧,额头一下子热了起来,肩膀上太用力以致变得非常僵硬,感到越来越不舒服。站在角落的队列的最后,感到照射在脖颈后的灼热太阳正不停地追逐着自己。
怎么办呀,这绝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也不会什么泳姿不泳姿的,只是啪哒啪哒地乱扑腾,那一定会引起他的注意的,真想逃走呀!
启一郎预测着距离,偷偷地环视着游泳池的四周,进出口只有一个,而且,是在离他最远的那个角落。游泳池边上的水泥地显得格外宽阔,好像前方正不断地离他远去。在围绕着游泳池的铁丝网的外边,种植着许多向日葵,如同包围着的看守一般,如果自己跑着翻过铁丝网的话,那些向日葵不会立刻沙沙地伸展开它们的叶片缠绕上来?
噼!
启一郎吓了一大跳。终于轮到自己了。扑通!扑通!旁边的学生们一个个跳入水中,溅起很大的水花,不一会儿便远离自己游向了对岸。启一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在跳水台上,感到脚底烫得钻心。太阳毫不留情地把这个泳池和学生们当成嘲笑的对象,水面上闪闪发光,如玻璃一般,要是有人想踩踏进来的话,就会像蓝色玻璃发出叭呤呤的声响,碎得四分五裂。
“那边的小子,傻站着发什么呆呀!快跳!”
启一郎吓得一个哆嗦,当他注意到结城把竹刀指向了自己,周围的同学都把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后,便像要逃跑一般慌忙跳入水中。
啪地遭到水面强烈的撞击,接下来,他已经和疼痛一起待在了水里,疯子一般胡乱地拍打着沉重的池水,不顾死活地朝前挺进。但是,对水的恐惧使他全身变得僵硬无比,不一会儿工夫就用完了力气,身体里面的氧气也没有了,各个脏器开始同时要求大量的供氧。全身被按压在那里,像被巨大沉重的石头压扁了一般难受。启一郎为了寻求援助,身体开始扭曲,朝着游泳池旁伸出了手。手触摸到了坚硬的水泥地,贴着池边,像是要断了气般呼哧呼哧地喘着,当他意识到自己才游了不到三分之一,还剩下那么长的距离时,真想绝望地大叫一声。但是,脊背上充满了对水的恐惧,身子一点也动弹不得,他无论如何也没有重返水中继续游下去的勇气了。
“喂,你小子,干什么呐!”
野兽一般的咆哮声越过游泳池直刺启一郎的背脊。启一郎绝望地想死,因为他明白自己非常幸运地中了“头奖”。
游泳池里已经没有人在游了。在启一郎视野的角落里,能够看到结城正朝着自己跑过来,游泳池边上的学生们都唰地闪到一边。
快逃呀!
启一郎拼命地爬上了游泳池,试着从那边逃走,可是好不容易直起过度紧张和疲劳的身体,一只脚刚站到水泥地上的瞬间,啪,跑过来的结城就用竹刀重重地劈到了他的肩上,像火一样的疼痛感在肩上炸裂开来,他重新被打翻到了沉重的水里。看到眼前咕嘟咕嘟的细小水泡在上升,肩膀上爆炸一般的刺痛,和一下子流进鼻子里、冲得脑袋产生贯穿性疼痛感的池水,一瞬间他的神志变得模糊起来,即使如此,他还是下意识地死命扑腾着,可怜的水沫吧唧吧唧地飞溅,但结城的骂声还是毫不客气地在他头顶上炸开:
“你小子,想逃跑呀!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不要脸的家伙,游!死了心地给我游!至今为止的练习时间里,你都在干什么?你不游吗!”
身体里面的细胞绝望地叫喊着。水在汩汩地往喉咙里灌,启一郎死命地摸索着可以抓到的地方,太阳的光线非常地晃眼,加上水的颜色一起断断续续地刺入眼睛的深处。好不容易触摸到了游泳池边上水泥地的瞬间,沉甸甸的硬物以可怕的力量压到了那只小手上。这个疼痛使全身发生了痉挛,在身子往后倒下去的一瞬间,他的目光对上了正踩着他的手、横立在游泳池边上的结城那非同寻常的瞳孔。他看到的结城是一个出奇庞大的怪物。
从用力踩踏的脚下抽出了手,刺骨的疼痛感像是碎裂了一般。身不由己地离开池边后,身体失去了支撑点,又开始沉入水中。泳池中央很深,踮起脚来也够不着水面。启一郎还出现了强烈的恐慌,引起巨大的痛苦和恐惧,他快要被淹死了,耳边响起了巨大的咕嘟咕嘟、咕嘟咕嘟的声音。
“怎么这么不成体统!这还像是我校的学生吗!就是像你这样的家伙让我校变得软弱!要知道羞耻,游,快给我游!”
令人难以置信,结城像疯了一样,拿着竹刀去捅在水中的启一郎。开始,启一郎由于恐惧,感觉不到疼痛,只是觉得额头上、脖子上,空气被撕开,受到像是激烈的光点闪灭般的强烈冲击,他觉得肺里流进了比自己能够喝的多得多的水量,这使他很吃惊。
这家伙很不幸呀。
启一郎在朦胧的意识中这样思考着,在刚才那一瞬间四目相对的时候,他明确地感悟到结城的某一面。
绝对没错,就是这样的家伙去参加战争,幸灾乐祸地杀了很多很多人。一定是他们叫喊着“是命令,为了祖国”,乐此不疲地大开杀戒。在战争中,有很多这样幸运的家伙。这家伙现在非常地不幸,生活在这样无聊、这样和平的年代,他在怜悯自己没有合法杀人的机会呀。对着无处发泄的能量,每天发出绝望……
咕嘟咕嘟、哗哗哗哗的声音在身体里面到处吱吱嘎嘎地乱响,已经看不到一点东西了,只有太阳在眼睛里发白地闪耀着。
难以置信,有谁能够相信呢?在大白天的游泳池旁,有这么多人,我却在接近死亡,在这样的地方,在众目睽睽之下,难以置信,难以置信……
“会杀死他的。”
此时,像是砰地甩过来的球一样,响起了洪亮的声音。
结城突然身体僵硬起来,像要躲开似的转过身来,有个人影迅速地靠了过来,大手朝着启一郎的方向伸了过去。这只长着漂亮纤长手指的手,有难以言状的值得信赖的力量,在无意识中,启一郎伸出了手。当这只手牢牢地抓紧了启一郎的手后,一用劲就把他拎出了水面,他的脸终于接触到了空气,意识到自己还能够呼吸。颤抖的双手抓住了游泳池边上的水泥地,启一郎用全身呼吸着,从鼻子和嘴巴里面咕嘟咕嘟地涌出温腾腾的水,眼泪从发烫灼热的眼睛里冒了出来,他剧烈咳嗽着,不停地呕吐着水。
“你这家伙是谁?”
响起了结城那像是从肠子深处挤出来似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启一郎一边继续吐着身体里面的水,一边判断出事态迎来了新的局面,他中的“头奖”,好像转到了漂亮大手的主人那里。
“我是三年级八班的藤田。”
穿着白色T恤的苗条少年,和结城面对面地站着,犹如西部影片的决斗场面,烈日正当空照耀。学生们都躲在角落里,提心吊胆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你怎么这副打扮?去游!”
响起了结城野兽一般狂叫的声音,指向游泳池的握着竹刀的手直哆嗦。
“我只是来旁听的,在练习前就提交了医院的诊断书。”
宛如水一般安静的声音回应道。
“诊断书?看不出你有什么毛病的样子嘛,什么地方不对劲啊?”
结城怒目而视,发出了饱含愤怒的质问。
“心脏有问题。”
“开什么玩笑!”
啪的一声,震得那里的空气发抖。
伴随微微的呻吟声,少年打了一个趔趄,被竹刀击打后的大腿上立刻浮现出红色的竹刀形状,周围的学生都往后退去。
“骗人!你长得这么高大,心脏怎么会有病?你和这个小矮子一样也不会游吧?心脏有问题是娇纵自己引起的偷懒病!让我来替你治好它,游,快游!替这个矮子给我游完三百米,我就饶了你!bbr>”
唾沫星从嘴里四溅而出,双眼充满了血丝,结城用竹刀顶着少年的喉管绝望地叫着。他完全失控了,脖颈的血管突起,变成可怕的模样。
用手捂着大腿、低着头的少年慢慢地抬起了脑袋,结城和学生们全都吃了一惊,一瞬间全身震颤了一下,他们可能在相当一段时间里都忘不了少年当时的那双眼睛。结城的全身像是喷射出火焰一般,而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少年的一对瞳孔则像是冰块。带着冰冷、锋利的眼神,少年镇静地说:
“老师,这可不是开玩笑哟。至今为止,您都仅仅是被‘教导’一下,之后事件也许就了结了。我要是游了很可能真的会死,如果您现在知道了我的情况,还真的要逼我游吗?”
“你小子,想威胁我吗?”
结城的脸色眼看着就因为怒气而胀成了紫黑色。
“啊啊,我是认真的。你这家伙要是死了都算你活该,这下满意了吧?别废话,快给我游!”
结城扔下了狠话。
少年一下就脱去了T恤衫,雪白身体的左边胸部上,手术后的痕迹还鲜红地留在那里,周围的人又一次大吃一惊,少年没有一丝表情,目不斜视地飞快上了起跳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在拍什么电视连续剧吗?这样残忍的事情绝不可能在现实中发生。
好不容易爬上了地面的启一郎,一边蹲着调整呼吸、朦朦胧胧地思考,一边感受到从自己身体里排出的水被灼热的水泥地烫得温热。
眼睛变得越来越肿还带着热度,脑袋里的疼痛嗡嗡地回响着。少年站在空无一人的游泳池起跳台的正中央,那么多人,全都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看着。
少年一直盯着水面,突然转过身来。
“真是不公平呀。我也许会因此牺牲自己的生命。如果,我游完还活着的话,那时候,我就会要你的命,没问题吧?”
“呵。”
结城被少年用不由分说的冰冷语气抛出的带着极大压力的问话所吸引,条件反射地点了点头。
在结城重新思考少年问话的工夫,少年像优美的野兽一样跃入了水中。
“快停下!”
启一郎用嘶哑的声音叫起来。不是真的吧,这个噩梦怎么还在继续呢?这一次不是自己,而是某个人代替自己去送死的噩梦。他一定会在我的面前死去,在众人面前替我死去,从今往后,我一辈子都要被他的死纠缠着生活下去。
太阳刺得他生疼,睁不开眼睛,又有泪珠从启一郎的眼睛里面溢了出来。
那个瞬间似乎要永远地继续下去,游泳池边上一点风都没有,一排排的向日葵一动不动地伫立着,学生们像变成了石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独占泳池不停游泳的少年。
少年用完美的自由泳式,以强有力的速度挺进,眼看着就完成了第一圈,启一郎一瞬间忘记了少年的心脏和危险的赌博,着迷似的看着少年的泳姿,少年游泳的样子像鱼那样优美。
结城目瞪口杲,但是,不一会儿,他的脸色慢慢地开始变得煞白。
一百米。眼里开始出现了不安的神色,嘴角的肌肉微微地抽搐起来,嘴巴渐渐无力地耷拉下来。两百米。少年游泳的速度还是没有减弱,规则整齐的水花声还是那么让人心醉。但是,完成最后回转的刹那间,突然,速度降了下来,水花也变得不稳定,眼看着手腕也抬不起来了。
启一郎哇地发出充满恐惧的惨叫声,爬近游泳池。
眼看着少年的泳姿变得笨拙,至此为止,泳池边上学生们绷紧的紧张之弦的振幅变得愈发激烈起来,恐慌终于开始蔓延,少年的心脏病是否开始发作了?会就这样被淹死吗?
结城的身体开始微微地震颤起来,脸色变得铁青。
最后的十米,他用大家判断不出是否在前进的速度,啪吓、啪吓,发出如同小孩子戏水般的声音,这微弱的水声回荡着,让人感到特别的不吉利。勉勉强强,白色的手触摸到了游泳池壁。启一郎看到沿着池壁,身子尚有一半沉在水中、头发宛如海草一样飘散开来的少年朝着游泳池蹬梯的方向前进,便踉踉跄跄地接近少年,想把他拉上来。
咔啷,响起了空洞的声响,结城的竹刀滑落到了水泥地上。现在他脸上的冷汗正不停地向下流淌。
少年累得筋疲力尽,从水里上来,真的非常痛苦,身体似乎会原地分解,变得支离破碎,在脸色苍白地跑过来的佐藤保和启一郎两个人的搀扶帮助下,少年好不容易被拖上了岸。他的脸色,苍白得似乎能够透过肌肤看到里面的骨头。他剧烈地喘着气,肩膀不停地上下起伏,一边吐着气,一边用如同冰一样的眼睛,目光炯炯地盯着结城的额头。
“……好了。”
结城用似乎看到妖怪一般的目光盯着少年。
“……是誓约。我要杀死你。”
嘎噔一下子,少年的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倒了下去。
“快叫救护车!”
启一郎惨叫起来。
一瞬间,似乎解除了咒语的束缚一般,学生们迅速行动起来,大家都从泳池边上跑了出去。突然,空气中充满了颜色,起了风,响起了鸟鸣和虫子的沉吟。
结城战战兢兢地带着不安的表情张望着跑动中的学生们,精神恍惚地站在原地。
02
久子低着头看着手里拿着的花束,挑选探望病人的花,费了她不少时间。送盆花不吉利①,因为不是祝贺,挑选玫瑰那样的花会让人感觉怪怪的,白色的花就变成送葬的了,苦恼了半天,最终选中了花枝不高,可爱的黄色和粉红色的大丁草花束,但是,到了医院门前,突然想起若是没有花瓶该怎么办。
①在日本人的习惯中,探视病人不送带盆子的花,因为这意味着“(疾病等)扎下了病根”。
说起来,自己赶来探望,藤田会怎么想呢?久子一想到这里,就身不由己停住了脚步。自己和他才见了不到三次面,而且,只是一小会儿。也许会被人误认为是厚脸皮的女孩。况且,要是他的家人,甚至有“女朋友”坐在他的枕边的话,自己该表现出什么样的表情呢?也许会让他感到为难的。
六月二十九日,星期六的下午,市立谷津第一医院。问讯处挤满了来探病的人。医院特有的干巴巴的气氛中,充满了科学和效率的无言压力。
久子在大门附近徘徊着,看到问讯处有个穿着长篠制服,抱着大水果篮的小个子,就下意识地靠了上去。
“菅井君?”
在还没有完全消肿的眼睛上方贴着创可贴的启一郎吓了一跳,转过身来。他满脸是伤,与其说是来探望病人的,不如说他自己也是入院的患者才对。看着这副惨烈的面容,久子感到自己内心涌上了一股强烈的激愤,和刚听说“两个人险些死在游泳池里”事件时的那种感觉一样。
“倒了大霉了呀。那种家伙,真不是人。为什么学校不立即把他开除呢?”
久子不假思索地带着充满愤怒的音调说道。启一郎孱弱地一笑。
“真的,藤田没有死真好,如果遇到不幸,我也会追随他的呀。”
启一郎装作开玩笑的样子,但是眼里没有一丝笑意,其中还残留着发生事件当下、至今未能摆脱的恐惧。光从他的这个表情里,就能够推断出他所遭受到的精神打击有多大。对于让少年遭遇这一切的那个教师,久子重又感到了强烈的仇恨。
“久子怎么会认识藤田的呢?”
启一郎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着久子。
“并不是很熟呀,可我也得到过他的帮助。”
“噢。”
在病房三楼的走廊上,护士和患者的家属稀稀拉拉地一来一往,透过打开的窗户,能够看到外面的合欢树那催人欲睡的桃色花朵。
“啊,久子,请你先进去,在前面的三〇一号病房,伤口在来的路上又裂开了,我去厕所换一下创可贴,我也不能太像个病人,让藤田的心情变糟呀。”
“不,我在这里等 4f60." >你。一块儿进去吧。我帮你拿这个果篮。”
“好,拜托了。”
久子从启一郎手里接过果篮,被它的重量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探头查看,哇,好贵的东西,有圆形网状的甜瓜。不愧是小公子呀,和别人不一样。
久子继续心神不宁着,慢慢地靠近三〇一号病房。
门是开着的,传出叽叽咕咕的说话声。
是男孩的声音——是他的朋友吗?
久子注意到自己熟悉那个声音。
哎呀,那个声音,不是忠彦和孝彦吗?这对双胞胎也认识藤田晋呀。久子不知不觉地把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己的耳朵上,想听一听他们的谈话。
“…一请不要再让我们吓得灵魂出窍哟。”
忠彦(孝彦?)的声音,显得相当亲密。
“要是藤田君不在了的话,我们就会走投无路了,现在是关键时期,从今往后会更加的困难。”
“嗯,现在想起来,自己真有点莽撞呀,连自己都感到惊讶。不过,那个时候,我自己有绝对不会死的自信,有不杀死那个家伙自己绝对不会死的意志。”
能够低低地听到藤田那清透镇定的声音。>..
“好像这一次结城逃不了了,他现在被关了禁闭。那家伙,好像不知道自己就要杀死的对手是谁的样子,那个叫菅井的男孩,是S银行会长的孙子哟。好像在结城的父亲去求情之前,先到学校和教育委员那里发了很大的脾气。”
“是吗,感觉那男孩的教育还是蛮不错的嘛。”
和似乎得意洋洋的孝彦(忠彦?)的声音相反,藤田好像没抱什么兴趣。
“咳,好像下星期就能够出院了,又要开始听磁带了呀。”
“没错。”
磁带?久子还想继续听下去,但是听到后边的脚步声,慌忙回过身来,把水果篮还给启一郎后,她敲响了三〇一号的房门。和启一郎在一起,久子感到压力小多了。
“请进。”
藤田的声音。
“你好!”
看到久子和启一郎进来,藤田、忠彦和孝彦似乎都吃了一惊。
“哎呀!”
“不是久子吗,你怎么来啦?”
“呵呵,这可是秘密哟。”
“你们认识呀。”
藤田直起身子交替地看着久子和启一郎。
“你是关谷的发小吧,我,和关谷一样在同一个地理历史文化研究会,在那个会里的女孩和久子的关系很好,我和她很熟。那个,真是的,这次你救了我的命……”启一郎一说到这里,胸口就被堵住了,好像回想起了那时的恐惧,“我说……”
藤田毫不客气地说。
“你呀,一点都没必要对我抱有感恩之类的自卑心理,我只是觉得那个家伙实在可恶,自说自话地跑了出来而已。就是游泳也是我的意志所为,要是想逃走的话也是可以逃走的呀,拜托,不要这么费心了,这会给我增加压力的。”
“是。”
眼看着启一郎的眼泪就要掉下来。久子的心被藤田那淡淡的口吻打动了,这个人,也许真的是个硬汉。
“嘿,真不错呀,真是周到的慰问呀,那我就不客气地收下喽。好像正是可以吃的时候,忠彦,那里有把刀子,把盘子一起拿到水池里切瓜吧。”
藤田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从启一郎手中接过水果篮,撕开罩在上面的塑料薄膜,查看篮子里的果物,取出圆形网状甜瓜递给忠彦。
“那,我也去。”
启一郎跟着忠彦和孝彦出去了,藤田的目光又重新恢复到往常那清透镇定的状态,他用那目光看着久子。
“谢谢你的花,体质很差的事实败露了。”
“吓死我了。情况好点了吗?”
“没关系的,说老实话,我多少加入了一点演技的成分呢。下星期一,我就能出院了。过去的体质实在太差了,长大了反倒好了许多。现在还是很结实的,都已经到三年级了,还要上什么游泳练习,让我感到厌烦,所以就开了病假条旁听了。”
被藤田顽皮的笑容感染,久子也笑了。
“啊哈哈,太好了,人不可貌相,你还是个具有正义感的男子汉呀。”
“我倒希望你说我是个性格乖戾的人呢。常被别人误解为是冷静的人,实际上是心里没有准谱,我就这个性格。——真受不了,本来没想到会变成这样,让那个男孩操这样的心。昨天,他的父亲和爷爷突然一起来了,这可得对他保密哟。”
“什么,菅井的爸爸和爷爷?”
“对,都让我觉得不好意思了。”
“说他是家里的掌上明珠。不过,是个谦虚的孩子。”
“嗯,在学校里碰到过他几次,觉得他挺聪明的,也很有气质,那时,要不是他快被淹死的话,我也许不会出来帮忙。”
久子被藤田变冷的语调吃了一惊。
没错,这个人一定会对自己不感兴趣的人,用这双冷静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旁观着,置之不理,即使对方就快被淹死了。久子坚定了自己的判断。不过,这也不算他的什么缺点呀,能够做到对不同的人以不同的对待,反倒让她对藤田有了亲近感。她不相信有百分之百和善的人和对谁都表示亲切的人。确切地说应该是只有自己想为之奉献的人、值得灌注无偿爱情的人才对。她面对眼前那个和忠彦等人一起、天真无邪地大口吃着甜瓜的少年,心中产生了某种感动。
03
六月三十日的夜晚,笹原美佐子在自己家中闲得无聊。
这一天的天气很糟糕,从早上开始天就哗啦哗啦地下着冷雨,她也没有心思出门。爸爸妈妈按照惯例去参加一个什么聚会,中午出门后至今未归。
美佐子和美喜子把录音机放得咣咣响,边吃着薯片边看电视,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黄昏降临后,两人去沿街的家庭餐厅吃饭,美佐子点了西红柿炖茄子的意大利面,美喜子要了奶汁虾仁烩饭,她们的点心则是三色冰淇淋和咖啡果子冻。饭后回家时,两人一步一句牢骚。一回到家,发现电视机还一直开着没关。两人开始往各处打起了电话。电话打腻了之后,两个人又喝起了咖啡。
那个电话是在晚上九点不到的时候打来的。
美佐子拿起话筒:“喂,我是笹原。”对方的电话里有很多杂音,像某种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低沉的声音,一瞬间以为是从公用电话亭里打来的,却又好像不是那样。
“美佐子吗?是我啊,好久不见,你好吗?”
突然变成一个明快的女孩子的声音,是谁呀?美佐子想不起那个声音的主人的名字,不过,确实是听到过的声音。曾经与之说过话的声音——听到过的声音——哎呀,是谁呀?然而,她却条件反射地回答道:
“当然,挺好的,好久不见呀。”
带着交谈以后一定会回想起对方是谁的期吩,美佐子滔滔不绝喋喋不休地汇报了自己的近况——
哎呀,很奇怪,志穗完全变了一个人。不,不知怎么的变得很冷淡哟。变得不爱说话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是呀。电话那端的少女爽朗地附和着美佐子的话。但是,美佐子还是没有想起对方的名字。
“……可是,美佐子,听说了吗?”
话筒那端的少女突然压低了声音。
“嗯,什么呀?”
美佐子也受其影响,声音低了下来。
“我以为美佐子你该知道的呀,哎呀,就是七月十四日的事情哟。”
“七月十四日?”
美佐子握紧了听筒,一想到对方比自己更早了解到了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她有点怒上心头。
“知道是知道,可不是很清楚呀。”
美佐子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好像多少知道一点的口吻回答。
“那,又怎么样了呢?”
美佐子催促着问,无聊的心情缓缓地开始改变了。从心底,微微地期待起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发生,话筒那边的声音慢慢地说道:
“据说在七月十四日呀,陨石要砸在叫佐藤的人的头上。”
第十一章 我,好像知道那个男孩的事情
01
进入七月第二周的星期一,在上东北大学的美野里的姐姐,坂井亚由美回来了。好像上周考试一结束,她便打算从七月下旬到八月初打点短工。在此之前的这段时间,正好随着兴趣小组出去旅游,顺道回家一趟。
虽然姐姐亚由美仅仅年长了四岁,但是撇开骨肉亲情,平心而论,真是个美人。至今为止,美野里还没有看到像姐姐这样自然地流露出女人味和聪明劲儿的女人。美野里是姐姐的跟屁虫,因为觉得姐姐做的事情都是正确的,相信什么都是姐姐最好,所以从小时候起,“亚由美长得真漂亮呀”——尽管大家都这么夸奖赞美姐姐,但她也感到非常自豪,觉得理所应当。
姐姐每次回来都会变得愈发漂亮,这次回乡,变得有点消瘦,留长的头发散发出清爽的魅力。姐姐真的长得好漂亮呀,美野里情不自禁地呆呆望着姐姐。
“美野里,我回来了。给你买了礼物。”
“真的,是什么?”
“你看,夏天的连衣裙,正赶上打折。”
“哎呀,太高兴了。谢谢姐姐,我正想要这种款式呢。”
抱着橘黄色三角袖的连衣裙欢欣雀跃的美野里,偷眼瞧了一下姐姐的脸孔,姐姐一定有了心上人。此时,美野里有了这种感觉,姐姐的脸孔,正表达出心中怀有美好而又珍贵的东西、为此感到满足的心情。最近,美野里发现久子的脸上也带有这样的表情,久子原本总是板着脸,可现在从她表情的细微之处以及手指尖的运动里,时而会突然迸射出温软水灵,那样的时刻,常会让人感到震惊。因为还没有从久子的嘴里听到关于那个叫藤田晋的少年的故事,所以美野里仍旧感到孤独,女孩子真是不可思议呀,她暗地里密切关注着朋友的变化。
“姐姐,咖啡给你拿来了。”
美野里对父母说了声晚安后,准备好了两个瓷杯,来到姐姐房间门前。从小时候起,美野里就喜欢一边叫着“姐、姐”,一边跑向姐姐的房间,然后滔滔不绝地说这说那,姐姐很善于听人倾诉。她总是盘腿坐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美野里则坐在地板的坐垫上,双手抱着膝盖,抬头看着姐姐倾诉。好久没有这样对话了,美野里感到非常温馨。
“美野里,明天去‘露易丝’吧,回来了就想到那里走走。”
“嗯,好呀。放学后我直接去,你可以先去啊,大家都喜欢‘露易丝’呀。”
“等你毕业了,就会理解它的迷人之处了,有那样的地方存在,是非常难得的呢。正冈他还好吗?”
“还是老样子呗。”
“我曾经挺喜欢正冈的。”
“是吗。正儿八经的女孩都喜欢那样的人呀,久子也说他好呢。”
“什么,久子?她还好吗?”
“嗯,好着呢。不过好像最近找了一个长篠高中很酷的男朋友呢,对我还保密呢。”
“是吗,她挺大气的呀,竟然能够在这个谷津找到合适她的男孩。”
“是关谷仁的发小,心脏不是很好。”
亚由美露出突然想起什么事情似的表情。
“前一阵子,发生了件大事情呀。”
美野里叙述了那个少年和启一郎在游泳池里差点被老师折磨致死的故事。
“啊,我认识那个老师,是叫结城的家伙吧。过去就出了很多问题,怎么,还在呐?”
“不过这次好像要被开除了。”
“哼,早就该把那样的家伙开除掉,喂,美野里,那个心脏不好的男孩叫什么名字?”
“唔,叫藤田晋吧。”
亚由美又沉思了一会儿。
“还有呀,还有呀,这一阵子发生了很多奇怪的事情呢。”
美野里停不下来了,指手画脚地把谷津流传的奇怪谣传、进行了问卷调查但仍旧没有什么收获的事情、金平糖的魔咒、五月十七日叫远藤的少女失踪的事件等一口气说了出来。另外,加上上周初开始流传的“七月十四日,陨石要砸在叫佐藤的人的头上”的谣传。
上周初,这个谣传在四所高中一下子扩散开来。但是,和上次的大骚乱不同,大家只是暗中偷偷议论,像是惧怕某人听到这个谣传后,又真的会使谣传变成事实。大家都像后脑勺上长了个眼睛似的小声嘀咕。不过,学生们还是异常地兴奋,自己流传着谣言,感到在参与着什么事情一样,大家都怀有期待着什么的心情,一种略带残酷的心情。这回引人注目的是姓“佐藤”的学生,他们身上一下子就聚集了众人奇异的目光。四所高中里有近四十个“佐藤”,好像都大吃了一惊,战战兢兢,怒火中烧,带着不安的精神状态度日。
在上星期一和上星期二,谣言几乎传遍了各校的所有学生的耳朵,在星期二的地历研的例会上,美野里等人面对这个谣言的扩散面面相觑,全都心惊肉跳起来。苦恼了半天之后,他们花了很大努力,在这天又一次准备好了四所高中的调查问卷,他们决定再试一次,在谣传还没有停息的当下,从星期三开始实施调查。结果是凄惨的。上次坦率作答的学生,这次都带了戒备之心,几乎所有的调查问卷都没好好填写,白卷很多,尽是些“不知道”、“是谁”等暖昧的回答。弘范等人一看到回收上来的问卷后,就明白:计划落空了。而且,好像由此还产生了一些不好的影响,感觉地历研和其他学生是处在敌对的立场上。
“所以说呀,这些天,弘范的情绪非常不好呢。”
“是吗,不过,他还是那么精力充沛。美野里,现在,像他这样的男孩子很少了。”
“是吗?他有很强的生命力,不过受牵连的人是我呢。”
“美野里,你的眼光还欠点火候,喂,美野里,久子真的在和那个男孩谈恋爱吗?”
和蔼可亲、笑眯眯的姐姐突然压低了声音。
“不是很清楚,好像时不时地会碰头。怎么了?刚才你就有点怪怪的,对那个男孩放心不下吗?”
“不,我好像知道那个男孩子。”
“什么?为什么姐姐会……?”
“那个男孩,是不是在盛冈的中学读过书?”
“没错,关谷仁说过的。”
“对,那就应该是他了,出生在间加部,心脏不是很好,在那个年级转去盛冈读书的孩子没有几个呀。”
“是呀,那,那个男孩怎么了呢?”
美野里突然感到不安起来,从姐姐的表情上来判断,好像不是什么好事情。
“我也不是知道得很清楚。是从学长那里间接听到的。我的学长是盛冈的中学教师,毕业后还常常回大学来玩,那时说了关于那个男孩的事情。因为他也是生长在我们这个乡下地方的人,所以我对他感到好奇,不过至今为止,好像还没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也不能断定这些事情是不是这个男孩带头弄出来的。美野里你也是怀有相同的疑惑而来问我的吧。我说的你能明白吗?”
“嗯。”美野里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姐姐喝了一口咖啡。
“在那个中学,好像是撒花生哟。”
“什么?”
“那边的学生盛行在校门口撒花生,我的学长感到很奇怪,就问了他们,结果回答说是一种能杀死讨厌的人的诅咒。”
“好恐怖,我们这里可是恋爱的魔咒呢。”
“不知道哪一个是真实的,再继续打听下去好像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事实上的确连续发生了几起事故,曾经总是欺负同学的学生不是从悬崖上掉了下去,就是被汽车轧了。非常不可思议,之后再去打听,都说是大家祈愿的结果。”
“祈愿?”
“对,如果有非常想祈愿的事情的话,就把自己的愿望录到磁带里,好像要放到指定的地方。作为实现愿望的代价,那盘磁带也就像成了人质似的,不会再回来了,被牢牢地封了口。学长说,从孩子那里打听出这点事情,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几乎和碰巧才听到的一样。孩子要是不想说的话,是绝不会说的。”
“嗯,能理解。”
“不过,好像也不会把磁带里录的所有东西都一股脑儿地采纳,那些自说自话、不合情理的事情是不被接纳的,看来这还是有审查标准的呀,这反而得到了孩子们强烈的支持。”
“那,是谁在听那些‘祈愿’呢?”
“那就是……”
“藤田晋?”
“反正,好像磁带是他管理的呢,因为这事不是一个人所能胜任的,肯定有好几个人在干。那个叫藤田的男孩好像拥有很强的号召力,我总觉得他就是主谋,保护着旁边的同学,销毁证据,调查结果都是不了了之。”
“好离奇呀,那接下来呢?”
“那样的事件持续了半年,那个男孩毕业的同时,事情就戛然而止了。”
“哦。”
“学长也感到不可思议呀,那所中学是有名的私立中学,念到高中可以自动升级,为什么要重新再考一次,特地回到这样的乡下来。”
“哎呀,糟糕。”
久子怎么和那种家伙交往,对人有着那样深刻洞察力而引以为豪的久子,怎么会受到这样的欺骗?不过,状况真的很相似——那样的人在身边,真让人感到毛骨悚然呀。
“姐姐,你觉得我应该把这些事告诉久子吗?”
“唔,真的很难讲呀,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咳,真要说是天方夜谭的话也不为怪呀。我到底还是说出来了,姐姐我是不是不该说这些呀?”
“没有的事。”
美野里左右晃荡着脑袋。
“我要和关谷仁谈一下。关谷也许会知道更详实的事情。”
02
因为这个原因,第二天放学后,在“露易丝”的吧台旁,美野里、关谷和亚由美这个罕见的三人组坐在了一起。不过,姐姐也许出于对妹妹的考虑,一个人坐在角落的位子上,只和正冈进行交谈。
关谷听了美野里的话后,好像受到了强烈的刺激。
“怎么会呢,那个藤田——很遗感我竟然不能断定那就是他干的。”
关谷抱着脑袋自言自语。
“有什么想到的细节吗?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孩呀?”
美野里从奶茶杯上抬起了头。
“什么样的——是呀,我们从小就在一起长大,不能客观地评判。藤田有种奇妙的吸引人的地方,有让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知道他在琢磨什么的地方。那里的人都有点怪,互相之间不干涉——藤田经常这么说。我们家,每个人都是一个分离的小岛,亲戚也是,甚至有人晃晃悠悠地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么说,他不会那么做喽?”
“是呀,我觉得那些事和他的个性不太吻合。”
“为什么?”
“老实说,藤田本身就是个让人琢磨不透他在于什么的奇怪家伙,但是,他自小起就非常讨厌和别人在一起扎堆,讨厌命令谁或被谁命令,所以我还是有点想不通。99lib?”
“别这样呀,如果被你否定的话,我可要犯难了呢。那,为什么这段时期所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和盛冈的那么相似?现在发生的事情又该如何解释?”
虽然关谷仁看上去在发着呆喝着咖啡,但是脑海里原本的想法已经动摇得厉害。现在经美野里这么一说,当被问到自己是否非常了解藤田时,能带着自信回答“是”吗?好像自己没有那个自信。尽管幼年时代两人是像亲兄弟般一起度过的,但是青春期的中学,还有高中时期,几乎就没有什么交流,所以不能断言藤田就没有变化。不过,关谷也有自己的确信,非常奇妙的确信,那就是,本质是一辈子也改变不了的,他知道的藤田心底的部分是绝对不会变的。那么,如何解释现在美野里说的事情呢?关谷在内心自问。答案只有一个,是什么强烈的目的,是什么强烈的必要,使藤田在努力呢?如果不是这样,那么讨厌和人交际、讨厌指使别人的他,是不会那么做的。但是,让藤田扭曲自己的个性那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关谷又一次自问,不过老实说,一点线索也没有。
“也听听我的苦恼吧。”
“关谷你也会有苦恼?”
“美野里,你这个失礼的家伙,我有,当然有,有很大的问题。”
“怎么啦?”
“一之濑最近很奇怪。”
“裕美吗?你们闹别扭了吗?”
“还不如说是那家伙真的变得怪怪的。我招呼她时,她总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傻呆呆的,没有一点充满生命力的反应能力,我妈也很担心。”
“出什么事了?又玩‘狐狗狸’什么的了?”
“近于那种状态喽,不过她可不会随随便便地碰‘狐狗狸’。和她在一起感到很恐怖,你可以试一试,这么面对面地和她在一起,一之濑的目光好像穿透了我的脑浆和后面的墙壁,看着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似的。”
“我想象得出来。裕美的眼睛平时都让我感到害怕,碰到什么事情了吧?”
“还有,你知道二高的丹野静吗?”
“怎么99lib?会不知道,她是我们的副会长,我是她的粉丝。”
“好像最近,裕美老是和那个女孩在一起呀。”
“裕美和丹野?”
“嗯,丹野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不是很清楚。但是,她长得很漂亮,性格也好,聪明,还是个基督徒。”
“就这些?”
“嗯。”
“帮我打听打听她吧,我太想了解了。一之濑对她那么感兴趣,难道说那个女孩也是像一之濑那样的家伙?”
“丹野?怎么可能?要是她也像裕美那样第六感发达的话,大家都会对她感兴趣的,事情肯定早?99lib?就传开了,可是我们都没有听说过呀。”
“是吗?也许她把自己隐藏起来了。”
“嗯,明白了,我去打听一下。”
美野里不自信地低声说道。
03
一柱细长的黑烟,笔直地冲着天空升腾而去。
潮见忠彦和潮见孝彦,在谷津站附近的铁桥上,聚精会神地眺望着那柱细烟。偶尔,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电车在他们的脚底下轰隆隆地驰过。因为谷津的人大多走车站里面的过道穿越铁道线,所以这座铁桥即使在白天,过往的行人也很少。两个人在很小的时候就喜欢这座铁桥,从小学时代起,两个人经常会几个小时沉默不语,眺望着铁道线、货物列车、站南色彩混浊的工厂群落,还有无尽相连的田园地带。
两个人把来到这个地方称之为“去绝望之地”,从孩提时代开始,“绝望”这个词就让两人感到非常亲切。
细细的烟柱从“妖怪工厂”那里冒出,那是刚才两个人烧磁带的烟。尽管“妖怪工厂”面朝铁道线,占有广大的面积,但是已经被闲置有十年以上了,都成了废弃的房子了。那曾经似乎是化学药品的工厂,现在却肆意荒芜着,钢材、汽油桶等东西上面生了锈、长了青苔,破损的玻璃窗被杂草覆盖着,一看就知道仿佛陷入了什么可怕的状态之中。因为传说在此曾制造过危险药品,所以不论是谁都感到恐惧而不敢接近它。好像工厂的所有权属于多家机构,关系错综复杂,国家行政部门也难以插手,时至今日,那里还是铁将军把门。
两个人会隔几个月翻进这个工厂的区域内一次,抽出磁带里面的磁条,和报纸卷在一起焚烧。他们坚持不懈地处理着,然而每隔固定一段时间来焚烧很可能引起周围人的怀疑,所以他俩偶尔也会心血来潮地来一次,进行销毁作业。
正如藤田晋所预料的那样,远藤志穗的行踪不明成为事实后,磁带的数量陡增了起来。每盘磁带的声音都是发自内心的,里面甚至有与其说是祈愿倒不如说是近于独白的东西。
“这真是和皇帝长了一副驴耳朵的童话故事里说的一样呀;”
他们一边听着磁带一边苦笑。
“大家都很绝望呀。”
忠彦自言自语道。出梅的日期延后了,乌云阴沉沉的,像是黑色颜料画出的水墨画,一如既往散落在空中。当天空微微渗透出橘黄色的时候,则暗示着黄昏的到来。那样的天空,这座红褐色的铁桥,下面的铁道线,还有“妖怪工厂”的黑烟,奇妙地协调在了一起。
他们喜欢谈论关于“罪”的话题:这座桥,总是能够让他们的心情平静下来,无罪;铁道线,总是在那里横躺着,但是却不能把他们带向远方,有罪;“妖怪工厂”,虽然它的存在是有罪的,但是给他们提供了一个隐蔽场所,轻罪。诸如此类。
他们还会一边看着电视,一边继续他们的审判。
看呀,这些家伙都是罪大恶极之徒呢,电视里播出来的都是些老人,他们正对日本的未来说三道四,虽然他们呼吸着,却像腐烂了似的,如同亡灵一般。这些家伙绝不会死,无论何时都会待在温暖的屋子里,只要动一根指头,不知何时又会瞅准社会舆论降温的空子让我们去参加战争。我们将比这些家伙更早,比工作到身心憔悴抚育我们长大的双亲更早,在远离日本的战场上死去。
但是,我们,又在守护着什么呢?
在其他的日子里,他们又试图将手伸向那片景色,那片我们用发呆的目光在铁桥上看到的景色。
是要守护这个“绝望的”的风景吗?那里只有老人的田地;往田地里排放的工厂的废水;充斥着放任自流、色彩单调的城市;总是张着嘴巴,走路姿势和说话腔调无比丑陋的年轻女性;如同被阉割了一般的光头中学生;怀疑别人的生活比自己过得好的家庭主妇;被不喜欢的工作折腾得精疲力竭的公司职员;被小点心和快餐撑得圆鼓鼓的 5c0f." >小孩。为了守护这些,我们要在战场上被干掉吗?
说得也是,你认为这个国家有什么崇高的思想或什么长远的理想吗?
在敷衍了事的大义名分下,士兵们前去送死。
——“妖怪工厂”的黑烟终于要消失了。
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仍然一动不动地倚靠在铁桥上。
“但是归根到底,不管是我们还是丹野静,没有亲身经历过不幸,是不会看清问题的实质的,任重而道远呀。”
忠彦转向孝彦说道。
“嗯,不愧是藤田呀,真厉害。那个人只要用意念想想,就能够到达那里。”
孝彦也点头附和。
两个人继续观望着黑烟消散后的风景。
04
“福田屋”的大妈正准备关门打烊。
刚才关系疏远的从表姐来过,她们谈得十分投缘。从表姐走后,大妈虽然注意到风变得强劲起来,开始下雨了,可依旧一动不动地沉思着什么事情。
矮饭桌上孤零零地摆着吃剩下的豆馅儿糯米饼和变冷的茶水,听到挂钟敲了八下之后,大妈才从沉思中拉回了思绪,玻璃窗发出嘎哒嘎哒的震颤声,也不知风从哪里的缝隙里吹了进来。
裕美最近很奇怪呢。
大妈想起离去的从表姐那带着不安的声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母亲的缘故,那个孩子的不安定因素甚至传染给了自己,我最近也有点奇怪,能看到奇妙的东西呢。
从表姐一边喝着茶一边无力地笑着。大妈边劝她吃豆馅儿糯米饼边催她继续往下说。大妈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因为从表姐过去一向是一位落落大方、保留着少女的气质、对任何事情都从容不迫、内心极端坚强又温柔的人,现在她怎么会为了这样的事情如此心神不定呢?
能看到河流呢。
河流?
大妈反问。按照从表姐的说法,在家里打扫卫生的时候,一下子拉开壁橱或厕所的门时,能看到轰隆轰隆流淌着的河流的风景。
刚开始时吓了一大跳呀,以为连自己也变得精神失常了呢。不过渐渐地也就习惯了。可是今天邮局的自动门打开的瞬间,眼..前又出现了河流,我想说不定这是冥河,自己的死期已经临近了。
说具体点,到底是什么样的风景?有人出来吗?大妈问道。
嗯,那是冬季的河流呀,河的对面很宽阔,都是荒芜的田地,再往远处望去能看到山脉,天气很糟糕,好像马上就要下起雨或雪来,没有任何生物的迹象呢。
从表姐说到这里就沉默不语了。大妈虽然在等她继续往下说,可是从表姐突然自己结束了谈话站了起来。对不起呀,突然闯来说了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让你听我唠叨了这么久。我感到自己轻松了很多,只有千代你能够相信我说的事情吧。
如果裕美的情况再继续糟糕下去的话,你就来叫我,大妈拍了拍从表姐的脊背,只说了这句话。因为大妈注意到从表姐今天来的目的,不只是要让自己来听她倾诉,另外还想借助自己的力量帮助裕美。从表姐露出感谢的神色离去了。
十几年前,大妈把裕美的超强能力封闭了起来,就像那时一样,大妈察觉出从表姐强烈地感受到了女儿是否又要到什么地方去的不安。
大妈在昏暗的店里慢慢地走着,把遮布盖在陈列的商品之上,朝着发出令人讨厌的声响的玻璃大门走去。
尽管周围建造了许多住宅,在河边听凭风吹雨打的这个店面,无处不在承受着从谷津的田野方向吹来的风,所以在遇到强风的夜晚,甚至吵得让人睡不着觉。
最近,在河边捡石头的母亲们增多了,很可能从表姐也捡了一些回去吧?堆积起石块后,失踪的女儿就会返家,也许这次是为了还愿而堆积石块吧?已经结束了吗?还是又失踪了?母亲们永远不能安心。
裕美觉察到了什么,或许,今年的夏天会变得很不吉利。
大妈在黑暗的谷津的夜幕深处,背对着小小商铺的灯光,孤零零地站着。
第十二章 收音机毫无表情地不停播放着夜晚的声音
01
“丹野?啊,那个女孩是独自生活的,她的担保人是牧师。”
知道丹野静的家庭情况的,是同班的日野承子,她说自己家就在丹野家旁边。这令人颇感意外。
“为什么?她父母在哪里呢?”
“都死了,还有弟弟也死了。”
“什么?”
美野里当然要大吃一惊,因为她是个连父亲会调动工作都不敢相信的人。
根据承子冷静的叙述,丹野家曾经拥有很大的木材加工厂,因为盗用公司的钱财而被解雇的职员怀恨在心,在丹野凑巧去练习钢琴的时候,残忍地杀害了她的双亲和弟弟,当时丹野才刚满四岁,等警察赶到的时候,丹野正在血海里,拼命想把弟弟被菜刀砍断的手腕接上去。
亲戚们合伙把她家的财产剥夺得一干二净,在近两年的时间里,丹野在亲戚们中间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因为她的双亲是虔诚的基督徒,交往密切的教会牧师实在看不下去,就认领了丹野。因此,在进入高中的同时,丹野用父母留给自己仅有的一点遗产,在教会附近借了间公寓,一个人生活。
“怎么会这样呢?她看上去真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干金小姐呢。”
“当时,这事搞得满城风雨呢,向你妈打听一下试试,一定知道。”
美野里感到眼前一片漆黑,这种只有在报纸上才能看到的事情,像是绘成图画般如此真切的不幸,竟然就发生在自己的身边。美野里重新痛感自己的无知、不懂世故,但是,不能在这里消沉下去,还有要打听的事情。
“我说,那……丹野有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吗?也就是说,有没有第六感觉超强,能准确地预测事情的能力什么的?”
“你真会提奇怪的问题呀,不过她很聪明,别的我也没注意到什么,应该是个很普通的人。”
“是呀……”
美野里叹了口气,我真是不会打听事情呀,不过,像裕美那样第六感觉超强的人也不可能有很多。
“最近,丹野心情很好。”
承子坦然自若地说。
“找到真正关心自己的亲人了吗?还是有男朋友了呢?”
02
那一天,结城贞之从一早开始就感到焦躁不安。
自从游泳池事件以来,他基本上处于“自家禁闭”的状态,等待着从父亲和学校来的电话。他从红河岸边的印刷工厂那里借下了二楼,即当休息室又作训练室,没有办法,只有在那里空抡木刀锻炼肌肉打发日子。“情况不妙,再老老实实地待上一段时间。”这个星期,只接到一个父亲打来的带着极不高兴语气的简短电话,除此之外,谁也没有打来过。他总去一家套餐饭店吃饭,那边的店主夫妇,小心谨慎地接待着他,绝对不与他有目光相触。
白天的时候,只要从旁边观察,就能够感到他基本上是发了疯地狂怒着。他妈的,为什么老子要受到这样的待遇?只因为自己怒斥了不会游泳的小孩那点事吗?早知道自己会遭到这么不愉快的对待的话,真不如在那时就杀了那两个小子。
他发出野兽般的吼叫,疯狂地劈砍着从天花板上垂吊下来的碎木片,发泄着不满。但当夜深人静躺下之后,又是没完没了的不安折磨着他。
我将来到底会如何呢?虽然曾经目空一切,认为只要这样老实地待上一段日子就又能平安无事,但是这次真会被开除吗?学校方面,都决定了给我什么样的处分了,为什么拖了这么长的时间呀?老爸在干什么呐?那个小矮子是S银行会长的孙子?
他想起了副校长那自鸣得意的婉转语调,觉得从自己的心底涌上了乌黑的愤怒。眼看就要被你杀死的学生的祖父和父亲,提出了不容校方置之不理的抗议。那家伙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传达,但是那双眯缝的眼睛里依然流露出克制不住的喜悦。
副校长那混蛋,看到能够开除我,暗自庆幸着呐。难怪呀,那家伙是一直想把我赶走的。哼,要是真被开除了,第一个就到那混蛋的家里去,痛打那张满是皱纹的面孔。
该死——那时候好像在做梦一样——那天非常热——黏黏糊糊的,竹刀像是被手吸着似的——鬼使神差的一瞬间,被击中前臂……
那家伙说什么“很荣幸,能够和结城对战”。啊,我也是走运——那个混蛋,竟然他妈的要求和自己握手!要是那天的比赛不输的话——输不是好事,输意味着所有事情的终结。要不给对方第二次站起来的机会,不让对方给自已造成第二次威胁的机会,所以,要死命地打、打、打得对方起不来,要彻底打败对手。我必须永远赢得胜利,绝不能有那样的结局——输给那样的家伙们,我必须永远获胜,那样,就算是我的老爸也会认可我,就是老爸也不会对我那样压制的,即使对手是老爸我也能战胜……
贞之枕着自己的手臂,躺在榻榻米上,在胡思乱想中打着盹。
打开的窗户外面有虫鸣声。从旁边小小的田地里,传来青蛙喧闹的叫声,在空气中回荡。不知不觉中,贞之汗流浃背,半梦半醒着,眼睛仍然朦朦胧胧地望着天花板。突然,虫鸣声停了,慢慢地,窗外喧闹的黑暗失去了声响,难以忍受的寂静充斥着房间,房间里的空气加速沉重起来,速度越来越快。
天花板上的黑色污痕变成了两只眼睛。它们一点一点地变大,接着黑色的瞳孔还眨了起来,睁得有整个天花板那么大。接着变成了苍白的面孔,呼哧呼哧地喘不过气来,突然一切都变成了少年那双散发冰冷寒光的眼睛。贞之大吃一惊,全身颤栗起来,身体一瞬间陷入了被捆绑的僵硬状态。这时,天花板松软开来,膨胀得无比巨大,像是在呼吸一样。
喂说好要杀了你说好说好说好要杀了你你你
少年充满杀气的低沉声音在房间里面蔓延,天花板继续慢慢地膨胀着,贞之只能面对那个巨大的眼睛和视线,连根手指也不能动弹。
——咣当一声,贞之突然从瞌睡中惊醒过来,全身冒着冷汗,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房门,从插报纸的洞口露出一张白纸。
贞之站起身时打了个趔趄,朝门口走去的时候,他感觉有个人从门外跑开了,就迅速跑到门旁抽出了那张纸,打了开来。
我要杀了你这是你一直蹂躏大家的报应
“搞什么鬼!”
结城把纸揉得稀烂,突然拉开房门,跑出屋子,他看到一个少年的身影,在楼梯下面被街灯照着,往黑暗中跑去。
8d1e." >贞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出咣咣咣的尖锐声响,从铁制楼梯上飞跑下去,开始追赶少年。贞之跑出去后,四周又恢复了平静,只能听到附近的草丛里传来哩哩哩、呱呱呱的虫鸣声和蛙叫声。这时,从黑暗中敏捷地闪出了一位少年的身影。少年看着贞之跑离自己的视线后,悄悄地上了二楼,找到贞之扔掉的白纸,放进了自己的口袋,又悄悄地消失在夜幕中。
03
弘范在自己的房间里呆呆地听着收音机。
夜晚,一个人在桌灯下听收音机,感觉很不错。在这个半径只有一米的小小世界里。孤独自有其乐趣,好像在接收来自遥远星球的信息,体会到飘往太空的航天员的心情。他想象着,在这片黑暗之中的某处,有个同类和自己一样孤独,像卫星一般正接收着讯号。
如今,托伟大的电视机之福,日本全国,特别是十几岁的少年少女们,几乎都能够说一口不带地方口音、同一音调的日语。尽管如此,弘范他们还是在自己说的话里,制造出独特的语调,其中多少包含着多余的时间和空间。弘范讨厌那多余的东西,他被从收音机里流淌出来的语调所吸引。那种语调,把所有的特色都削砍掉了,千干脆脆,没有味道,冷淡无情。
白费劲,因为我们是谷津地区出生的人。
听到了美野里的声音。
那个丫头片子说得没错。在我身体的每个细胞里,都充满了谷津城市的空气,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乡村历史和风景,以及类似的任何东西。
在弘范的身后,屋子的昏暗一角,堆积着小山一般遭遇滑铁卢的问卷。那个谣传是什么意思?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吗?是正在发生着什么事情吗?
弘范突然想抽烟了。为了驱散睡意,还是吹吹夜风吧,时间还不到九点。他站了起来,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留在房间里的收音机依旧回响着低沉的声音:
“……I县市的‘苦恼的星星’的来信。——现在,在我们中间,流行着把对他的思念寄托于金平糖上的一种每日占卦术。不被他发觉,悄悄地把金平糖放入他的书包或穿着的衣服口袋里。因为我们的学校不是男女共校,所以要完成那任务,就如同冒着生命危险般的大冒险。我非常幸运,因为和他坐一个方向的公交车。早晨,猜想着他会不会站到自己的身边,心里七上八下的。每天,我的心情有时是欢欣雀跃的,有时则是垂头丧气的,S君肯定什么都不知道吧。虽然机会真是少得可怜,但我不会气馁,会继续努力。——‘苦恼的星星’,我也支持你呀。呵呵,现在流行这样的魔咒呀,最近,从全国各地陆续寄来了相似内容的信件……好了,接下来我们将听到的曲子是……”
收音机在黑暗中闪灭着,没有表情地不停播放着夜晚的声音。
弘范下楼后,从大门处取了自行车,冲母亲说了句“我去散散步”就出去了,这是常有的事,母亲什么话也没有说。
夜晚的空气很潮湿,夜色正浓,散发着青草特有的腥味。
在黑暗中骑车,听着轮胎回转发出的令人愉快的呷呷声,不知怎么的,觉得胸中产生了一股膨胀起来的释放感。自己变得越来越大,大到好像能够跃出夜晚的框架一般;自己呵出的气息,似乎令黑暗也变得生机勃勃,充满了活力。夜晚也有温柔的一面,弘范产生了奇妙的感动。在黑暗中变得自由。谁也不知道我用这么猛的速度在夜幕下飞驰。弘范不由得情绪高涨起来,一边大口地吸吐着夜风,一边将自行车蹬得风驰电掣。
谷津的夜晚很暗,即使沿着公路跑,偶尔看到的隐隐浮现出来的通宵营业的拉面馆或者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也会马上消失而去。在这条公路的对面,红河的水位很低,只能听到哗啦哗啦的水声,沉在黑暗的底部,什么也看不见。在很远的前方,大型便利店像座不夜城一样闪耀着光芒,更像个抵抗夜晚的不屈不挠的战士。店外停着好几辆自行车和摩托车,能看到阅读杂志的少年的身影。买瓶可乐回去吧?弘范放慢了蹬车的速度。
就在此时,从旁边的小路上,一个少年像只兔子一样跑了过来。
“站住!”
传来的巨大怒吼声让人吓了一大跳。从少年后面,一个三十岁过半的男子带着凶神恶煞的表情追了过来。此时,一个貌似公司职员的年轻男子正要进便利店,正在看杂志的几个少年都转过头来。在便利店制造的巨大光环中,那两个人跑了进来,变成黑色的影像。男子抓住了少年,两个人激烈地纠缠在一起。
弘范停住自行车,店里的人们,为了看热闹也都聚到他们跟前。男子毫不留情地殴打着少年,少年抱着脑袋拼命地躲避着攻击。一直被殴打的少年踢了一下男子的小腿,男子一瞬间露出了胆怯。抓住这个机会少年想要夺路而逃,男子见状,带着强烈的愤怒,猛地把少年撞出很远,少年失去了平衡,从人行道上被抛到了公路上,倒了下去。
“危险!”有人叫了一声。
急刹车声撕心裂肺地响过之后,又立即发出了吧唧一声模糊的撞击声,让人感到夜晚的空气都在剧烈地震颤。
少年被轿车成动地撞飞了起来。
小小的身体在空中飞舞,如同慢动作那般,像鸟儿一样啪地落在中央隔离带的灌木丛中。在大家被眼前的景象吓得瞠目结舌、呆立不动的工夫,在四周,间不容发地回响起咣当、咚的声音,因撞到少年而急刹车的车子后面,发生了接二连三的追尾事故。什么地方会有这么多人呀?人们开始发出吵吵嚷嚷的声音,从店里和黑暗中,人们一个跟着一个地出来了,也有人从停下的车子里下来了,不一会儿工夫,周围就变得人山人海。把少年撞出去的男子站在那里呆若木鸡。
弘范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认识刚才在眼前遭遇事故的少年。
那个少年,是和菅井启一郎关系很铁的,长篠的学生。
也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名字是佐藤——佐藤保。弘范慢慢地举起发着抖的手腕,其实根本没有必要看自己手表上的日期,他知道今天就是七月十四日。
04
喂,你会相信吗?据说,那个孩子是从石头里出来的。不是从石头的影子里。开始是手指,接着湿漉漉的脑袋也钻了出来。难道做了什么噩梦了吗?
真源从店的后门走到外面,迎着夜风抽起了香烟。
好像从那以后就放心不下,即使在老师办公室里,视线也会不由自主地转向操场角落的那块石头。有时,会看到零零星星地来了几个人哟,我想是学生的家长吧。在那大石头上堆积着石头呀。石头越堆越大。
虽然努力装出一副像是开玩笑的表情在说话,但是利子的眼里流露出恐惧的神色。
……在长篠的时候,我有个同年级的同学,那家伙养着条狗。
真源回忆起自己的声音。为什么突然开始那样的话题呢?
“狗像它的主人”,这个说法真的没错呢,那个家伙傻呆呆的,那条狗也是木头木脑,脏兮兮的,一条笨拙的狗,长了一张和主人一样的面孔。狗和它的主人经常在一起散步。
有时还跟着到学校来呀,要是进入学校的话会被驱赶,它就在大门口附近趴下,伸腿伏卧着等待呢。我们也会在休息时间,把面包屑或者盒饭里的剩饭剩菜喂它吃呢。
这狗,真是奇怪呀。时常会有这样的情况,它也没接到任何指示,就会突然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很长时间不动弹一下,尽管看上去是条沉稳的狗,可是全身的毛都倒立着。
有一天,不管怎么唤它,它都纹丝不动,到底这条狗在看什么东西呀?狗主人好像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所以就和狗肩并肩趴到了地上往前看去,视线和狗的高度一样。
接着,和对面的视线就交织在了一起。
在那里,碰巧看到了古老的农家的地板下面,在那里,是谁?什么模样?一瞬间无法分辨。不过千真万确的是,在黑暗中,有个人在那里,眼睛对着他的瞳孔。
从那以后,狗主人就变得非常胆小。再也不敢往床底下,大桌子下面张望。
“有什么东西在那里。”
问他,那是什么,那家伙就会露出奇怪的笑脸。
“不知道。不过,肯定对方也看着我那么想吧。”
你打算对我说个恐怖故事?
利子带着呆呆的表情问道。
不。这个故事说的是,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可怕的东西呀。
利子摇着头站起来去洗茶杯。
不一样。不一样呀。和我们那时候不一样。真源沉思起来。不仅仅是那个,还有什么别的东西混了进来。现在,在这里有多种力量。
对利子说的故事还有后文。
“狗不见了。”
某天晚上,从宿舍里溜出去的狗主人,带着铁青的面孔,在深夜回来了。面对不寻常的表情,真源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拼命地左右摇晃脑袋。
“那家伙想杀我呀——我、我——受不了那家伙的眼睛呀。那家伙的眼睛——甚至连我都要被他带走了。”
之后,他便一言不发,蒙上被子,抽抽搭搭地哭了一夜。
宰了它,宰了它!在那里,别让它跑了!
时至今日,不知为什么,在真源的脑海里,包括自己在内的那伙人的声音鲜明地复活、回响了起来。不吉利的黄昏,蠕动的脑袋、脑袋。惨叫、疼痛、怒吼。然后,他消失了……
一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真源很想咆哮一通。鞋子里塞了满满的石头、石头、石头。
一点也感觉不出香烟的味道。但是,在口中觉得特别苦涩。
夜晚的黑暗浓厚得令人窒息,真源皱着眉头踩灭了香烟。
05
对这样的事情还能保持沉默吗?七月十四日的谣言还在偷偷地流传着,现在发生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在第二天的七月十五日也就是星期一,就轰动了起来。
因为弘范是目击者,事件发生后,他和周围的人一起被带到了警察署。
事实单纯明了,因为弘范不认识结城,在那时才知道撞飞少年的男子就是游泳池事件里的那个教师。因为大家都看到是结城撞飞了少年,所以他无法狡辩,但是结城坚决主张他是看了塞进自己家信箱里面的威胁信,受到挑衅之后,才做出过激行为的。
谷津警察署极少遇到类似事件,刚步入中年、好出汗的肥胖警官露出厌烦的表情发了话。贞之啊,我说你能不能编点像样的谎言呢。
他们立刻出发前往贞之的家,照贞之所说的,他们开始搜寻那张被揉成团后就扔在门旁的信,可是在所说的地点周围的数平方公里内寻来搜去,也没找到一张像样的纸片;外加街头巷尾都流传着几天前贞之把S银行会长的孙子和间加部排行第一的大地主的儿子差点杀死的故事。警官也颇感遗憾地说,尽管你老爸也许还会不断地做出各种努力,但是这次没那么容易蒙混过关了。
关于佐藤保,虽说他被撞得飞了出去,幸好道路中央隔离带的植物群成了缓冲垫子,只是刮伤了点皮肉。但是,院方说有可能会出现后遗症,一定要进行头部的各项检查,否则不能出院。为此,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不得不待在医院里配合医生做项目繁多的身体检查。
佐藤的证词很简单。从私塾下课回家,正走在公路上,突然结城叫喊着“等等”,就扑了过来。这条道是佐藤经常走的,从私塾回来,像往常一样,正好在这个时间段,来到公路和通往结城家的小路的交汇口。从私塾的老师和学生们、家人及附近的居民的证词中,很快就证明了少年的行为一如往常。
长篠的校方没有采取免职处分,始终打算让结城自动辞职。事到如今,就是结城本人也不得不选择这条路了。但是他明白,一旦踏上这条路,今后再从事同样工作的可能性就几乎为零了。他险些杀害三名学生。因此,他自身的信誉已经被社会完全抹杀了。
——对了,这个结果和藤田晋的宣言一样。
啪,小树枝在关谷的脚下折断了,那在脚下断裂的树枝,也让人感到了夏天植物的柔韧弹力,感觉他散步的小径在一天天地接近着夏天。
白天明显变长了,虫鸣鸟叫沸沸扬扬地布满了山间,从现在起,他的山村将要被郁郁葱葱的绿色所覆盖。疯长的野草的气味让他有点疲惫。
在夏天即将来临的每天的落日里,没有悲怆感。就像充满生命力的强健的年轻人,慢慢地远去着。年轻人充满了灿烂的预兆,只要稍稍休息一会儿,明天就能精力充沛地投入工作。
现在这个时候,关谷也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他已经看过千百次的夕阳。
不。不是这个。不是这个呀。
他产生了想要挠头的冲动,开始摇摇晃晃地走起来。与脚下的野草及周围的树木缠绕在一起的爬山虎沙沙地摇晃着,几道风穿透过去。从山顶上刮来的风,一瞬间让人感到异常寒冷。
我知道的风景不是这样的。为什么?什么地方不一样?
关谷,你忘了吗?我家的松树着火了呀。
脑海里浮现出藤田那双锐利的眸子。
对了,我把神降松的事情给忘了。现在,我仍然能够清晰地回想起和藤田一起看到的那个“神灯”,在玻璃上留下的白色指印。对,我记得,真的记得。但是,我至今为止一直忘了它——还是下决心要忘记它呢?
关谷继续慢慢地走着。
不知不觉来到了平日常来的儿童公园的入口处。
总要回到这个地方。一直以为这里仅仅是自己喜欢的地方,但是,真是这样吗?每当自己察觉到的时候,脚尖总是朝着公园的方向移动着。
没有人迹的公园死气沉沉,这里不过是标着“公园”名称的摆设。没有游客的秋千也像锈住了一样纹丝不动,关谷好像是第一次看到秋千一样,露出一副奇怪的表情站在它的面前。
秋千,是谁最先说这个秋千是特别的地方的?是我?还是藤田?我和藤田曾经常坐在这个秋千上,闭着眼睛使劲不停地荡着。真是用足了气力——几乎到了能俯瞰到在下面的人的头顶的高度——秋千嘎嘎吱吱地发出哀鸣,好像要四分五裂飞散开去——尽管如此,两个人还是?99lib.不停地荡着。因为他们俩都知道,不管是谁,如果突然停止蹬摆,秋千就会猛然失速,产生横向摇摆,非常危险。两个人面对面,非常疯狂地蹬摆着秋千的时候,看到恐怖深渊的刹那间,脑袋里变成了真空。
关谷随着漫无边际的思绪,不知不觉汗流浃背,目不转晴地盯着这个生了锈的秋千。
好像觉得秋千晃了一下,关谷眨了一下眼睛。是风?
秋千摇摇晃晃起来,这不是错觉。
摆幅渐渐增大,最终开始响起嘎吱嘎吱刺耳的金属声。无人的秋千嘎吱嘎吱地左右摇摆着,变成了巨大的弓形。关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身不由己地往后退却。没有风,四周的树木令人惊异地纹丝不动。只有秋千的摇摆声发疯一般剧烈地震荡着。自己的身体好像只剩下眼睛和耳朵了。
秋千像要扯断四角的框架,想要挣脱束缚飞出去那样,继续着疯狂的摇摆。嘎吱嘎吱,当它上升到最高限度时,其反作用力发出一阵毛骨悚然的声响,就像关谷和藤田两个人曾经摆荡的那样。
快跳!仁,快跳呀!
就在那个瞬间,关谷仁清楚地听到像钟声一样回荡着的那个声音。
从脚底直冲头顶,那种强烈的感觉,好像从脚尖到全身的颜色都被重新涂抹了一遍似的。
突然,像是控制秋千的人下来了一样,秋千霎时间失去了动力,好像对摆荡这个行为失去了兴趣似的,发出嘎吱嘎吱不满的声响,产生不规则的横向摇摆。而且,眼见着那个声响小了下去。
摇摆渐次平息了,已分不清是否还在摇晃。
最终,秋千恢复到了原先的模样,好像一直就没有晃动过似的,突然沉默了。
关谷的视线虽然对着眼前的秋千,但却视而不见。
他想起了所有的事情。
第十三章 我猜美野里赢,赌一个咖喱面包
01
美野里慌了神。
她觉得以七月十四日为界,如月山的气氛突然改变了。倒不是说她们的生活在什么方面发生了变化,只是由于两个谣传都变成了事实之后,好像一个新的秩序诞生了。四所高中的学生找到了某种信仰,极端地说是一种神灵。那确实是实际存在着的。它带来了如此巨大的变化,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原来如此,信任具有强大的威力。在学生们中间蕴藏着静谧的狂热,因为让人崇拜的明星就生活在自己身边,粉丝们只要这样就心满意足了。千真万确,他就在那里,和自己一样呼吸着同样的空气,仅此而已,粉丝们就会变得坐立不安,呈现出如此狂热的状态。
真讨厌。我不希望有什么秩序,不想要什么神灵。
美野里在心中嘶喊着。
不过,首先让她担心的是久子,尽管关谷仁否定了藤田晋是奇怪事件的幕后指使人的可能性,但是叫佐藤的学生在遭遇了不幸之后,美野里完全陷入了胆怯之中。她坚信正是这个少年在背后操纵着一切,久子竟然和能做出如此可怕事情的人交往,是不是吃了豹子胆啦?不久以后,久子是否也会遭到什么可怕的下场?
可是和美野里的担心恰恰相反,久子好像变得越来越漂亮了,也不再掩盖自己和藤田交往的事实。
“那个人,是这样的呀……”
像是从装满了水的杯子里急不可耐地溢出来似的,久子在谈论藤田的时候常常这样开头。虽然美野里适当地随声附和着,心里却七上八下。久子知道藤田的另一面吗?我该怎么办呢?美野里驱动着贫乏的思考力陷入了烦恼之中。
一天下午,教室外,梅雨季节末期的强劲雨水正刷刷地下着。
这天最后一堂的古典文学课改成了自修课,少女们开始还轻声细语地说着话,渐渐就变得无所顾忌起来,各自挪到要好的朋友那里,放开声音神侃起来。
久子和美野里原本就坐在最后一排紧挨着的座位上悄悄地交谈着,不一会儿,久子又把话题转到了藤田晋身上。美野里解释不清自己当时复杂的心情,也许突然讨厌起一直忍耐着的自己;或是对带着一脸幸福模样叙述着的久子产生了嫉妒;真可以说是鬼迷心窍了,在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从嘴里蹦出了这样的疑问:
“久子,那个男孩可怕吗?”
“可怕?”久子吃了一惊似的看着美野里的脸。
“为什么这么问?他虽然有些地方和别人不一样,也有点冷酷,但一点都不会让人觉得可怕呀。”
一定是久子那充满自信的语调让她感到有些不快,此外美野里的心里还一直存在着焦躁不安的自负。
“他提过中学时代的事吗?”
美野里进一步追问, 4e45." >久子露出了怀疑的神色。
“也没什么,他说中学时代的事情很无聊。”
“不会是做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吧?”
久子稍稍低垂着下巴看着美野里,分明是生气了。
“什么意思呀?”
久子声音变低了。这是很可怕的声音,美野里认为这是惹恼了久子之后才会听到的声音。虽然注意到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一直在滑向凶险的地方,但是美野里已经刹不住车了。她一口气指手画脚地说了出来,把从姐姐那里听到的藤田中学时代的事情,关谷仁说的话,以及她的推测——是否是藤田和潮见兄弟联合制造了这一连串事件。
久子带着怒上心头、寒冰一样的表情听着她的叙述。美野里没有漏掉有时从久子的眼睛里闪过的不安,看上去久子很可能对藤田的行为产生了疑问。美野里多少带着点让久子信服的自信,看着久子慢慢地把视线移开,美野里的自信就变得越来越强烈了。但是,等她一股脑儿倒完了事情之后,从久子那里得到的反馈只是冰冷的一瞥。
“……所以?”
“所以?所以——不觉得可怕吗?和那样的男孩在一起。至今为止,有好几个人受伤了呀。”
美野里向后退缩。久子啪地拍了一下课桌。
“干什么呀!你们地历研干的什么事儿呀?不管是对忠彦兄弟,还是对藤田君。什么时候起你们变得像狗一样对别人家哼哼地闻来闻去了,这是你们的研究?尽说些捕风捉影的话,什么可怕不可怕的?你们这帮人才让人感到可怕,真不知道还会冒出些什么莫名其妙的话来。”
美野里明白两个人之间已经产生了决定性的裂痕,喉咙深处疼痛起来,好像被堵住了一样,她感到自己的脸颊被久子爆发出来的愤怒炙烤得火辣辣的。
“什么呀,连你美野里都变成这副样子了。你..既没有见过他,也没有和他说过话,光凭别人的议论就下定论,这可不像你美野里的作风。”
美野里吃了一惊。在久子的眼睛里涌出了委屈的泪花。
“久子。”
美野里受到震撼,也好想哭。这个比任何人都坚强,比任何人都值得信赖的久子竟然会哭!怎么,还是让我弄哭的,因为我的原因久子她……
“对不起,久子,对不起,久子,我压根儿不是这个意思……”
美野里抓住久子的手腕,但是,一下子就被久子甩掉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教室里变得安静了,同学们都睁大了眼睛注视着她们俩。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能够听到低低的询问声。美野里被甩掉胳膊时产生的疼痛和震动,激起了她的怒火。
“干什么呀?没必要费这么大力来挥挡我的手吧。我这是为你着想……”
“为我着想是为什么着想呀?少管闲事吧。”
“怎么这么说话呢,不是连你自己也对他产生了怀疑——好疼!”
美野里突然挨了久子的耳光,觉得一阵晕眩。话里好像点到了久子的要害。
“……好狠啊,你真下得了手啊!”
“对不起了呀,美野里只要和浅沼待在一起就可以了,别的事少管。”
“为什么要提到弘范呀?和他根本就没有关系。我是在为你担心呀!”
两个人突然真的扭打在一起。椅子倒了,课桌叮呤咣啷相互激烈地碰撞,在四周观看的少女们发出啊的惊叫声。
“别这样!”
“危险!”
原以为是要劝架的,哪曾想少女们在面面相觑后,竟然把教室门给封住了。
“真厉害,她们真的在打架哟。”
“我猜美野里赢,我赌一个咖喱面包。”
“我猜久子赢,再加上一瓶牛奶。”
“好呀好呀,加油!”
“继续……”
“别停下呀。”
“不管是谁都别让他进来哟。”
“OK。”
嘘嘘的口哨声交错乱飞,少女园地被可怕的娇滴滴的声音覆盖了。
02
“难以置信,好朋友之间也会大打出手呀,还是女孩子。”
亚由美用发自内心的惊叹声说道。
“疼疼疼……不管怎么想,我都是弱者哟,因为对方是在县里都排进了前十位的有蛮力的女孩,用挥舞网球拍的架势来打人呢。哎哟,好疼哦。更可恨的是班上的那帮同学,把我们当成什么了!”
美野里忍不住疼痛,抽泣起来,把脸托在蹲着的膝盖上,用毛巾包着的冰袋按在红肿着的脸颊上。
“看到对方那么难受,你还要抬杠,是你不好呢。你突然打电话,要我带上创可贴和冰袋来这里,真吓了我一大跳。你这脸,妈妈看到了非晕倒不可,现在不能回去,至少还得待上一个小时;”
如月大桥旁边的堤坝。一直到第六堂课为止还下个不停的大雨,难以置信地停了,云彩在西边开了缝。尽管草木上还湿淋淋的,地面上的雨水在哗啦哗啦地排放着,此外,雨后的芳草味四下漫溢。美野里捧着红肿的脸,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在电话里用可怜巴巴的声音把姐姐叫了出来。久子一听到下课铃响,就带着可怕的劲头抓起她的书包,背对美野里迅速地离开了。在这之后,教室里回响起长吁短叹和递交赌金时发出的叮当叮当声。虽说勇敢地打了一架,但从结果来看,还是美野里略逊一筹。
“——是吗,久子生气啦。我也有一部分责任呀。”
站在美野里身边、双手交叉在胸前的亚由美,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点上火。美野里大吃一惊。
“姐,你抽烟呀?”
“对,在读高中的时候就开始抽了。”
“啊,我一点儿都没注意到。”
“因为你有点把我过分美化了,所以,就没好意思在你面前抽。别告诉妈妈。”
亚由美闭上眼睛,用老练的手法心满意足地吐出一口烟。美野里一时间忘记了自己脸上的伤痛,嘴巴张得大大的。那个文雅、清纯、带着强烈女人味的姐姐,竟然在很早以前就会抽烟了——美野里这样的女孩在现在这个时代已经很稀有了,对于还摆脱不了把抽烟等同于“不良行为”这种上世纪观念的她来说,这无疑是个不小的打击,至今为止自己脑海里编织的“漂亮能干的姐姐带领着妹妹的彩图”,突然好像轰隆轰隆地分崩离析了。不过,重新打起精神来看,姐姐这样也没有什么特别让她感到不快。存在着四岁的年龄差,过去,在两个人都是十几岁的时候,之间仅仅是“姐姐和妹妹”的关系,现在,亚由美和美野里终于变成了“女人和女人”的关系了。
“不过,姐姐还是变了点。是现在相处的男友把姐姐改变的吧。”
“也许吧。”
亚由美坦率地回答。
“——我,也许还是吃了久子的醋。”
美野里抱着膝盖,一边说,一边换了一面毛巾继续敷脸。
“我,也许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温顺听话的人,感受性更强,更有女人味,而久子则带点攻击性,有些直来直去的勇武。可是,不知不觉地,她找到了自己喜欢的男孩,而且,眼看着她一天天地越来越有女人味,变得漂亮起来——我感觉就要被她甩掉了一样。一定是这样的。”
“对呀。”
姐姐没用特别的话来安慰她,只是轻描淡写地附和了一句。还在不久之前,只要美野里一诉苦,姐姐就会千方百计地安慰她。
“就是没有这档子事,最近大家也都要抛下我了呀。明年弘范他们就都要离开这里了,现在要是连久子都要抛弃我的话,我……该怎么办呀?”
美野里突然有气无力地垂下了头。
“不是挺好的吗,你就这样保持着自我。”
亚由美惬意地抽着烟说道。
“讨厌,为什么大家都这么说我?也许大家在回顾往事的时候,都愿意怀念曾经存过像我这样的傻子,这太不像话了。我也想往前多走一点,和大家一起回过头来看呀。”
美野里绷起了脸。亚由美佯装不知。
“美野里,这样就可以。”
亚由美又一次斩钉截铁地说道。美野里带着不满的眼神抬头看姐姐。
“好了。”
亚由美把烟屁股扔到脚旁的积水里,看着它发出嗤嗤的响声熄灭后,开始信步溜达了起来。
“脸还疼吗?”
“一点都没好,火辣辣地疼呢。”
“那,我们找个地方再待一会儿吧。”
“嗯。我想吃蛋糕了。疼疼疼,蹲的时间长了,脚都麻了。”
美野里打了个趔趄,慌忙抓住姐姐的手腕。就这样,两个人依偎着在红河的堤坝上悠悠地走着。
03
梅雨季节突然结束了。
到前一天为止还稀里哗啦下着雨,早上醒来后发现,夏日的天空突然出现在了头顶上,好像始终如一般朝下俯瞰着。早上的电视新闻没带任何感性的语调,而是理所当然似的宣告了东北地区雨季的结束。
人乃善忘之物。在碧蓝的晴空之下,就在前几天还穿着几件毛衣、唠唠叨叨地埋怨着穿墙风的寒冷、总算可以穿上短袖服装了、学生制服衬衫还没干引得母亲牢骚不断,等等之类的事情,人们都可以把它们忘得一干二净。尽管如此,人们还是一副没吃够苦头的样子,嘴上说着:春天来了、梅雨来了、夏天来了,但每次又带着新鲜感似的大吵大嚷,“忘却”真是一件绝妙的事情。
但是,也有不会忘却的人。
戴着草帽的女人沿着小路走着。口袋里装着几块石头。女儿回来了,安然无恙地回来了。那个时候,真是感谢神灵保佑,即使失去所有的东西也在所不惜。
女人攥紧石头。
但是,回来的却是另一个少女,那不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已经离去了。一定要把她叫回来。
邻居们也都心知肚明,那个女儿已经离去了。
必须要堆积石头,一心一意地祈愿。要让她回来,保佑她回来。好歹那个孩子回来了,总算没有白费力气每天堆积石头。还差一点,只是祈愿的心力还不够。还差一点,再加把劲继续祈祷的话就一定能……
女人继续走着,朝着下一个堆积石头的地方走去。
蓝天下,堤坝上,女人和巨汉擦肩而过。男人走过去后,回头朝女人的方向转过身来。
女人坚定的信念稍稍掠过了阿贤的内心。他神情恍惚地目送着女人的背影。
妈妈?
阿贤心神不定地四下张望。夏天强劲的风抚摸着他的脖颈。
他经常在夜晚,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搜寻,因为他觉得妈妈应该就在其中的某个地方。可是找来找去不见妈妈的身影,他就会歪起脖子来。邻居们轮流给他送来的饭菜,只是孤零零地放在矮饭桌上。
什么地方?
有时会明显地感到妈妈的动静;有时突然觉得妈妈就站在隔扇的后面。他摇晃着他那巨大的身体,急忙打开隔扇察看,却没有任何人的踪影。
前一阵子,听到妈妈的咳嗽声,想着得去帮她揉揉背,但是等跑过去看时,妈妈却不见了。
在什么地方呢?
汗水从阿贤的额头上流了下来。夏天的下午既是漫长的,又是汗淋淋的。他继续寻找妈妈。
04
一绺细细的烟柱即将消失在蓝天里,往很高很高的天穹深处升腾而去。
少女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掌中焚烧后的残渣,一阵沙沙的声响,无数的灰烬从她的手中随风飘上半空。
充满杀机的“妖怪工厂”里,所有的破砖碎瓦,各种各样的剩余渣滓,锈蚀的铁材,拗断的钉子,变了色的塑料,它们都在夏天刺眼的日光中,乖乖地忍受残酷的暴晒,形成了眼前这道风景。
少女的脚下散落着很多毁坏了的盒带,那是几百个被抽掉了磁带的空壳。它们已经在工厂的一角堆成了一座山。
有这么多!是在这里烧的呀。有这么多的祈愿!
少女不经意间看到,在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微微冒着烟的焚火堆。在火堆里,能看到混杂在没有烧透的报纸里的、一团一团古铜色磁带条,蜷曲着的残骸。
忠彦、孝彦、丹野静,还有藤田晋。他们一个一个悄悄地离开了工厂。我从这里一直观望着他们的行动。当在车站看到他的身影后——为什么没有向他打招呼呢?为什么想到要偷偷地跟踪他呢?为什么没有少管闲事、置之不理呢?真不应该来!
于是现在,我和这灰烬一起被遗留在了这个地方。在这个一无所有的风景里,和这些众人祈愿的痕迹在一起。
西泽久子用眼睛追寻着烟的去向,始终聚精会神地把脸对着透明的蓝天。
第十四章 猪八戒倒打一耙,是我在等你哟
01
进入了暑假。夏日的好天气持续着。
美野里开始了暑期生活,与此同时,亚由美也回了仙台。“要告诉我以后发生的事情的经过哟。”亚由美朝美野里悄悄扔下了这句话。尽管“嗯”地点了头,到底会不会有“经过”,美野里的心里没有谱。
拳脚相向的吵架过后,第二天两人的照面,果然让人感到尴尬,不过另一方面,想说的都说了,心情也很痛快,美野里和久子之间也没有了疙瘩。但是,两个人都有了顾虑,依然在自我反省,互相都不提藤田的话题了,就这样迎来了暑假。
到了长假,?.有人会产生想去海边玩、驾车游、到游乐园去等等的“行乐念头”,但是美野里却没有,每天能够待在家里就等于是进了天堂。
早起后给花浇水、做水果冻、喝大麦茶、午饭吃点冷面、散会儿步、叽叽咕咕地诵读点书、睡完午觉后吃果冻、想起来的话再涂一阵子暑假作业。连她都觉得自己是个好伺候的人,但是她也想过,对自己而言,再没有比这些更能让她感到幸福的事情了,从今往后也可能再没有这样幸福的时光了。
自己的房间、考虑了营养搭配的热腾腾的饭菜、什么也不用发愁就会有人替自己安排好生活、被确保了的宽松的时间、喜欢的书、只属于自己可以利用的时间。这样我就十分满足了,不想要更多的什么自由。可是,从今往后就不能再这么清闲自在了——每当美野里到门外去取晚报,看到太阳两沉,就会实实在在地感受到,这种幸福的时间在一天天地减少。但足,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这仅仅只是隐隐的痛而已,真正的疼痛要在好些年之后才会到来。也许在某一天,自己在为丈夫和孩子准备饭菜的时候,那种钻心的疼痛才会突然来袭吧。
进入八月后,地历研会举办实地调查活动,这成了每年的惯例。三年级学生只要志愿参加即可,主要以一、二年级的学生为主。不过,大家都在背地里称此为“片平福利旅游”,总而言之,是向一年级学生传授何谓实地调查,把谷津的史迹和遗迹走马观花地看一遍,是一次当天即可往返的徒步旅行。那天成了顾问片平老师一个人尽情施展才华的舞台,他会一整天滔滔不绝地向大家表达他对古代浪漫情怀的向往。弘范他们会经常模仿片平老师的样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陶醉于自己洪亮的声音中、绵绵不绝地做着解说的片平。旅行途中,片平有个窍门,那就是让一年级学生成为自己的观众,而让二年级以上的人若即若离地在周围徘徊。
今年举行活动的这一天非常热。从早上起床开始,似乎已经照耀了十年的太阳,把院子里的芙蓉花炙烤得火红火红。
呀呀,要死喽。
美野里皱着眉头看了看墙上挂着的温度计。尽管还不到上午八点,气温已经快升到三十度了。当美野里再一次回头看墙壁上的温度计的瞬间,感到一种令人怀念的奇妙心动。
美野里也曾经有过一次这种奇妙的感觉。
总觉得这一天,从早上开始,脑子里就一直有像小虫舞动翅膀时发出的嗡嗡声,而且越来越大,让美野里感到昏昏沉沉的。
在一高校舍前集合的时候,美野里感到身体里的水分已经被蒸发干净了。精瘦的片平,留着一头像狮毛般蓬松的白发,穿着麻纱的开领衬衫,配上全棉的西装裤,一副凉爽的打扮,似乎已充分认识到自己是今天的主角。老师好精神呀,美野里在心里佩服着。一定是在吸取我们的能量吧。
行程还是老一套,先从如月山的七巨石开始。片平从一开始就开足了马力,把手放在石头上,仰望青天,不打一个磕巴地解说起石头的文化、日本古代的石头遗迹、石头信仰……
“——日本人的石头信仰,和巨树信仰一样,它的特征是:始终对自然形成的石头有种信仰。对于已经存在在那里的石头,人们或者将之比作什么,或者像这样对石头原有的姿态进行膜拜,都是日本人的习惯,搬动石头或是对石头进行加工那是大忌讳。日本各地都有因为搬动石头而发生灾害的传闻,被搬走了的石头又回到原来的地方,这类传说也是随处可闻的。比如著名的奈良明日香村的龟石等,也是说一旦动了它,周围一带就会沉没到海洋里去,这些传说实在是太多了呀。在谷津也有类似的说法,说移动了石头后,它四周的土地就会化成海洋——据说谷津原本就是一个湖泊,所以,这种说法也并非是完全没有根据的…一”
从树叶间洒下来的阳光直撒在美野里的脸上,她精神恍惚地听着片平的演讲。一年级学生认真地记着笔记,蝉鸣声喧闹不已,闷热极了。太阳好像要把这个郁郁葱葱的如月山的内部水分源源不断地蒸发似的。
学生们一个跟着一个开始朝下一个目的地进发,美野里渐渐落到了队列的最后,尾随着前面的同学。
“——不过话说回来,即使是山里的居民,靠山来维持生计的和靠耕种来维持生计的人们之间,也存在着明显的界限…一”
传来片平诵经一般的声音。
好热,真的好热。现在到底有几度了呀?都还没到中午呢。
美野里好像看到摇摆着尾巴的鱼儿发光的身影一闪而过。美野里吃了一惊。四下张望了一会儿,那边是被杉树围绕的浓绿的山路。
“——这一带也有山犬信仰——和犬神还是有点区别的——嗯,是有区别的。这是所谓‘卦’的一种吧,让山犬来裁定罪犯什么的。比如说有两个嫌疑犯的时候,就让这两个人同时爬上山去,手里还分别带着小箱子。据说好像在遇到山犬之前,真正有罪的人的箱子,不是丢失就是会损坏。就像这样,可以说是某种形式的裁决吧,把决定权交给超自然的神灵,这是从远古以来民众的智慧……”
学生们现在还带着小箱子攀登如月山——磁带,带着灌录了自己声音的小盒子——然后把它托付给巨大的力量。它会聆听自己的祈愿——让它来审判自己。执行审判的是谁?是那个…一藤田晋。
通过自己的力量来实现祈愿或改变命运的孩子,能通过自己的奋斗来开拓的孩子,在当今的社会里,到底有几个?他们希望决定,希望巨大的力量来满足他们。到底由谁来实现呢?在谷津是藤田晋。真的是这样吗.?
美野里拖着沉重的脚步思考着。
我们已经厌烦了每天受人管制的日子。到遥远的彼岸为止,恐怕到死亡的瞬间为止,都已经有人为我们铺好了轨道。在课本的字里行间,在电视的新闻画面里,在早晨穿的鞋子里,都能看到这轨道。
但是,我们又惧怕在此之上的自由。不,这种说法不正确。是惧怕着随之而来的责任心和决断力。不是给你自由了吗?那自己决定一下吧。不是有很多要做的事情吗?不是很讨厌学习吗?自己的人生或是什么的,那快点开始如何?要牺牲什么、要靠什么生存下去、成为什么样的人、走左边还是右边?喂喂,快点开始怎么样?所谓能够决定什么的人,不是具有特别得天独厚的人,就是生活非常窘迫的没有什么可以选择的人。可是,在这个世界上,不属于这两类的人占了绝大多数。
即使是美野里,她也想,如果可能的话,希望还是由某人来为自己做出决定,这样最好。自己该做什么才好,什么是对自己来说最好的?希望某人会对自己这么说:啊,是坂井呀,这个对你挺好的,挺适合的,最好了。
蝉鸣声渐渐远去,美野里一行人走到了红河岸边。
如全知全能的神灵一般的太阳,把地面上所有的东西都烙上了印记,光的粒子在树木和水面上跳跃。这是在什么地方看到过的风景。美野里所属的小组成员成群结队地走在河岸边,从他们的正面迎来一位少女。草帽深深地戴在她的头上,一副非常凉爽的样子,白色的袜子特别显眼。美野里有点头重脚轻了。
美野里能够通过摇曳着的空气,看到在前面不远的堤岸上,片平用手指着周围在解释着什么。怎么大家都能如此平心静气地待着呢,在这炎热得让人浑身发软的高温下……
“你,没事吧?脸色好像不太好,都摇摇晃晃了。”
正要从美野里身边擦肩而过的少女,注意到了她的面容,苗条冰凉的手抓住了美野里的手腕,从草帽下露出一双水灵灵的眼睛。
啊,是丹野呀……
丹野静的眼睛,像是要从美野里的眼睛一直深深地刺入她的内脏一样,美野里身不由己地想要逃开。
“你这样可不行。不能在这样的天气下面,在这种地方东倒西歪地走。那个东西要来了呀。”
丹野拽着美野里,来到生长在堤坝上的巨大老榆树下面。谢天谢地,这里能够躲避太阳光的照射,美野里马上就瘫倒在树根旁,闭上了眼睛。她感觉不到丹野坐在身旁的动静,她一定纹丝不动地坐着吧,美野里觉得像是一个石像坐在自己身旁,变成了石头一样呀。“是呀,是这些鱼儿们搞错了。”是我们错了吗?是什么错了呢?还是,从今往后将要犯什么错呀……
突然,声音消失了。
蝉鸣声、风声都消失了,变成了完全无声的状态。
取而代之的是,似乎能够听到太阳暴晒的火辣辣的声响,那种声响渐渐地变得越来越大,大到令人难以忍受的程度,它充满了四周。
在这样的天气里,如果不注意,那个东西要来的呀。
美野里闭着眼睛依旧靠着树干,全身一点儿也不能动弹。与其说像是被捆住了,倒不如说是被可怕的重力贴在原地更为准确。真弄不清楚自己是横着的呢还是竖着的,是睡在地面上的呢还是倒挂着。虽然美野里闭着眼睛,但是能够看到一切。河岸上一个人也没有,空空荡荡,不仅是视野里不存在,就连这个世上也空无一人。能够看到天空中有个巨大的光环,静静的,像是把石头投入水池后散开的水纹那样,它迅速地扩展开去,消失了。
光环的突然消失,使周围一下子变得暗淡不堪,像是接通了喇叭的开关一样,响起了汪汪的类似于狂风或激流般的猛烈声音。温度急剧下降,美野里感到手腕上起了鸡皮疙瘩。
美野里站在黑色的水流中,感到很冷。风迎面扑来,天空中布满了阴沉沉的乌云,能看到远处黑暗的山峰。她想,有什么东西在那里。脚下瘫倒着枯萎的草,在草间,黑色的水流又急又细地流淌而去,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荒野在眼前扩展开来,视野范围内没有任何东西,只有承载着电缆的巨大黝黑的铁塔,笔直地朝着远山而去,像多米诺骨牌那样排列着,实在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突然回过头来,只有那里,才能看到照着太阳的绿油油的榆树,还能看到那棵树的底下,自己躺在那里。
哎呀,是我。不是中暑了吧。
美野里知道,那个被光照射着的地方,就是自己曾经所属的“现实的”世界,它显得特别白晃晃而又遥远,像是望远镜里看到的世界那么虚假。美野里又朝前方望去。
风湿漉漉的,充满着美野里不熟悉的远古野性的气味。风仍是清新的,美野里用全身的细胞呼吸着。
认为什么都没有,那是美野里的错觉,能看到在河对岸的草丛间,有个可供四人乘坐的白色秋千在摆动着。两个少女面对面坐在上面,正谈论着什么。啊,是裕美和丹野。美野里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看上去,两个人像是亲密无间的姐妹一样。在摇摆着的秋千的更远处,能看到孤零零的“妖怪工厂”和教堂的屋顶。啊,这里也是谷津呀。是过去的谷津吗?美野里聚精会神地观察。嗨,裕美跑到这样的地方来了呀,所以才会变得失魂落魄的。美野里想召唤裕美。在这里叫她,她一定听不到吧,非得过这条河不可。
“美野里。”
声音从耳后传来。是个熟悉的声音。真讨厌呀。我得赶快过河叫裕美……
“美野里,你没事吧?”
美野里突然睁开眼睛,全身淌着汗水,额头上放着冰凉的湿毛巾。太阳一下子火辣辣地照耀着,四周充满了蝉鸣声和公路上汽车的噪音。片平和菅井启一郎表情担忧地注视着美野里的脸庞。
“哎呀,是老师。”美野里用痴呆的声音说道。
“太好了,太好了,苏醒过来了。”片平的表情似乎表明他松了一口气。
“看你突然东倒西歪地走进树荫,倒了下来,可把我吓坏了。”启一郎带着不安的神情说道。
“咦,丹野呢?不是坐在这里吗?”
“你在说什么呢?丹野又没来过。”
启一郎好像..
觉得美野里还没有完全恢复意识。
美野里摇摇晃晃地撑起上半身,四下观瞧,这是现实世界,草的气味,脊背贴着的冰凉的树干,在红河恬静的堤坝的远处,是注视着他们三人的低年级学生,从河岸上吹来的干燥的风,碰到了额头上的汗珠。但是,美野里还是不能信服,手腕上还留着那阵冷风,和那个让自己起鸡皮疙瘩的感觉。那云、在脚下流淌着的黑色水流、摇摆的秋千。像是要刺破天空的教堂屋顶,巨大的铁塔,以及在空中扩展的光环?t>。那个栩栩如生的现实感,到底是怎么回事?它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美野里,能动吗?老师,我送美野里回家吧。请您继续讲课吧。一年级的同学们都在等着您呢。”
“嗯,是呀,坂井,你没事吧?”
“啊,我想再休息一会儿就可以走动了,感觉好多了。”
美野里像在梦中回答问题那样,她以一种似乎事不关己的语调说着。
刚才就是“那个东西”吗?美野里突然这样猜想。
这一天谷津的最高气温,是三十六点五度。
02
这段时期,一之濑裕美在“那里”度过的时间越来越多。第一次是丹野带着去的。开始时,两个人一起在那里度过的时间比较多,最近,一个人在路上走着,冷不防地就会拐到“那里”去。为什么至今为止自己就没有注意到那个地方呢,现在想起来觉得很不可思议。恐怕,我过去被“狐狗狸”困住身体的时候,是不是就是来到这里了呢?因此,从那以后,自己 5c31." >就下意识地避免到这里来。
可是,这里就是想要躲开的地方吗?
裕美总是在有如台风就要来临的阴沉的天空下,在荒野上边走边环顾着。这个地方的确充满了肃杀的气氛,没有一点趣味。不过,也不是那种不想再来的地方。
或者应该说,裕美感到这个地方有难以言表的魅力。这里总是充满了鲜明的现实感;在这里,没有裕美平日生活中感觉到的那种装模作样、轻浮浅薄,不存在没有什么值得信赖的空虚感;她能够强烈地感受到吹过来的风,潮湿的空气的味道,每走一步时顽强的生命力,现在只是这样走着,自己真的只是一个动物,仅仅是作为一个生命体存在着,粗犷的能量在自己的体内翻滚,它正进行着巨大的冒险,她感到自己的心情高涨得无法形容。裕美和丹野互相体验着这样的实感,她们可以花上好几个小时在这片原野上徘徊。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裕美皱起了眉头。丹野在一开始就说过,我也不太清楚。
估计是“原来的谷津”吧。
是“原来的谷津”呀。
两个人在荒野上走着,时不时地看到各种各样的人。熟识的老师、家附近鱼店的老板、小孩子等等。他们表情呆滞,只是在荒野上走了一小会儿,就忽然消失了踪影。
裕美有时能看到河对岸母亲的身影,她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啊啊,果然妈妈也可以到这里来呀,裕美暗忖。不过,那都是一瞬间的事情,妈妈没有渡过河来,不一会儿的工夫就消失了。让她吃惊的是,最近她看到了美野里的身影。某一天,美野里怅然若失地站在河对岸,而且她认出了自己,甚至想要过河来。一般的人都只是在河对岸现身,也仅仅是很短的时间,都不会注意到河这边的裕美等人,可是,美野里一出现,就立刻清清楚楚地认出了裕美的身影。可是,她像是被身后的什么人给叫住了,转过身去,就突然消失了。
一定是——谷津的人们从过去就注意到了这个场所的存在。所以,谷津这个地方就会飘荡着那种无精打采、昏昏欲睡的气氛。对于到这里来的人而言,这里才是“实际的”,清醒的状态。不知道哪个空间是“真实的”。但是,对于已经发现了另一个世界的人来说,那种问题都是无所谓答案的了。
可是,好像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才能过河。
丹野,是在全家人遭到杀害而受到警察保护的那夜起,才一口气渡过了河,来到这里的。
如果没有受到什么特别强烈的刺激或者反作用力的话,像我这样的普通孩子是来不了这里的。丹野这么解释。
从那以后,丹野就经常跑到这里来。到这里,时而在原野上转转,时而读读《圣经》,这是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的惟一乐趣。但是,这个地方好像也未必欢迎她来似的。她在这里待了一会儿之后,尽管本人希望再多停留一段时间,可是身体遭到了拒绝,不知不觉中就被赶了出去。
一定是我还没有“进步”呀,我还不能一直待在这里,我还不是适合这里的人呢。
而且在那里,好像时间和空间的概念被扭曲了。实际上,丹野第一次见到潮见兄弟是在一年半之前。那时他们还在上小学,当两个人意识到母亲虐待忠彦而没有虐待孝彦的不久之后,就来到了这个地方。尽管两个人来这里很久了,但那么久以来双方都从未碰过面。
接着,半年前的某一天,他来了。
三个人坐在荒野上谈论事情的时候,看到一个少年慢慢地从山的那边走来。三个人大吃一惊,因为尽管有人是渡河而来的,却从来没有人是从相反的山的方向来的。即便是这三个人,也对接近那山产生了强烈的抗拒感,因为他们感觉那里存在着超乎他们理解能力的、出乎意料的巨大的东西。那个少年来到目瞪口呆的三人面前,他沉着而冷静,犹如水一样。
“喂。”他自然地冲着他们打招呼,像是见到了老朋友。
“我有事要麻烦你们。”
这就是他们和藤田晋的第一次相遇。
那个少年到底是何许人物?只要他乐意,他就可以自由地进出这里,想在这里待上多久都行,他是“进步”的,被这片土地所期待。
裕美边走边想,今天一个人都没有,今天就我一个人在这里。
感觉这个世上只有自己一个。品尝到这种感觉的话,不论是谁,一个晚上就能够成长。
不过,我至今为止一直都是一个人。
这样的想法突然在心中浮现。
谁也不能理解我的感受,不管是关谷还是丹野,从今往后可能一辈子都会这样。冷不防地,尖锐的疼痛翻涌上来。
这个荒凉的世界,原始般的世界,自己只是进化过程中的一介生物,这是一个小小的事实。宇航员在太空飞行的时候,是否也会有这样的感觉?要是永远都碰不上任何人,就这样不断行走在这个荒野上的话,我会怎样呢?我会变成什么呢?忘记语言,忘记事物的名称,意识不断扩散开去,融化进空气里。最终变成其他的生命体,变成“谷津”的一部分,然后这也给平日里的谷津带去影响,也许早晚又会在下一代中像我这样的,不,比我更具敏锐感觉的少女的梦中出现……
“裕美……”
裕美吓了一跳,原以为这里是没有其他人的世界。
“福田屋”的大妈双手叉在背后站在自己的面前。
“大妈。”
对呀,这位大妈一定有来这里的能力呀。因为小时候,就是大妈把我从这里带回去的。
“应该待够了吧,回家去吧。你妈担心死你了。”
大妈用平静的语调说道。
“不过……”裕美看着大妈的眼睛。
“大妈会理解我的吧?这里是真实的,这里才让人感到心情愉快,在这里,我才能感到很自然,也不会被那种烧焦的气味所困扰。”
裕美不知不觉地叫喊出来,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愤怒令全身不停地颤抖。
“气味?”
大妈质问道。裕美突然想起来,这是第一次告诉别人关于味道的事情。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春天起,自从那个奇怪的谣传开始流传后,都快要疯了呀,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去,感到自己的全身渐渐地变得有焦糊味儿了,”
裕美发泄一般大叫之后,就把脸转了过去。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和你一样呢。”
裕美惊讶地抬起了头,大妈冷静地看着她。
“当时也感到很害怕,每天都到如月山上去拜佛。不过有一次实在忍受不住了,就把一高给烧了。”
在大妈的身后,黑暗的山峰铺展开去,枯萎的荒野在延展,大妈像是从它们之间浮现出来似的站在那里。能够清晰地看到大妈脸上一条条的皱纹,罩衫上一点一点的污痕。
“大妈。”
有东西在裕美心中绽开了,她情不自禁地冲上去,紧紧抓住了大妈。大妈矮小的身材坚实地接住了裕美,那是令人怀念的、柔软的、好闻的味道。
“我——我……一直都很害怕。我注意到那个味道是从我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像我这样的孩子不会就这样自燃了吧?——我过去曾经看过一本书——世界七大谜团——有种人一瞬间会在没有任何火种的地方发生自燃,直到烧尽了骨头为止——据说,焚烧完后还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我也会变成那样啊?自己会不会把自己烧掉呀。”
裕美像个孩子一般抽抽搭搭地哭着,断断续续地喊叫着。
“我能理解。”
大妈轻哄着她。那柔和的声音,让裕美愈发坚信大妈一定能够理解自己,委屈的哭声也越来越大。
“我知道,你在准备成为大人,却还在惧怕自己会不会是异物呀。你憎恨使自己变成异物的这个世界,憎恨也许会驱赶自己的这个世界,还有,你憎恨着被赶出来的自己。这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呀。你不是异物,也没有异常的情形。像你这样大的孩子,大家都是这样的。”
大妈用低沉的、却强而有力的声音鼓励着裕美。
“——这里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这里是个令人愉快的世界,可它对于我们来说不是个必要的地方。”
“这里是什么地方呢?”
裕美边擦鼻子边用沙哑的声音询问。
哈哈,是什么地方呀,大妈只是用干巴巴的声音笑了一笑。
“我知道,这里是大家黑暗的梦境所在——总之,在很久以前就有了。而且,来到这里的人,能来的人,大家都会跑到更远的地方去。之前一直在自己身边的人,都跑着离开了,失去了踪迹。这只会变成难以理解的别样的东西。变成别种东西后有回来的人,也有没有回来的,至少回来的人是不幸福的。你一天天地和这个地方亲近,到时候一定会回不去的。然后,你就会忘记谷津、忘记我们,也许还会到山的那一边,你想那样吗?”
裕美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忘记,忘记大家。家人、朋友、关谷……
她禁不住猛烈地摇起头来。
我还是不能那样做。
刚才还能感受到的爽快感,刹那间变成了讨厌的褪了色的东西。
我要回家,回到那个充满光线、无聊、令人怀念的城镇里。
裕美抬起了头,两个人就这么拥抱着,不约而同地把视线投向眼前一望无际的草原。潮湿的风从她们背后威逼似的刮过。
“再看最后一次吧。”
裕美孤零零地说了这么一句。
大妈没有表情,一定回想起了往昔的自己。
裕美不由得体会到对热衷的游戏产生了厌倦时的虚脱感。
风变得愈发强劲了,她一时间闭上了眼睛,感到身旁流淌着的黑色河流发出的“哗哗”声越来越大了。
——叮呤,响起了清澄悦耳的风铃声,裕美和大妈站在了明亮下午的“福田屋”前。裕美抬起头,眯缝着眼睛看着屋檐下的风铃。
03
关谷从回忆起所有事情的翌日起,一直在等待。
每天,到了黄昏,他就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家后面儿童公园里的秋千上。他会在天黑后回家,可第二天,依旧会在日落前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里,一动不动地坐在秋千上,看着参考书等待着。
尽管当他回想起所有事情的时候受到了很大刺激,但随后也就平静下来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多天。
某一天,在昏暗的公园里,关谷读累了参考书,猛然抬起头,藤田晋已经站在公园门口了。关谷慢慢地合上书说:
“嘿,我在等你呢。”
“——猪八戒倒打一耙,是我在等你呢。”
藤田不紧不慢地走过来,把手搭在秋千的栏杆上。
“真是的,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再想起来了。我们春天碰面的时候,你还大言不惭地嚷嚷‘那是我的指定席’呢,这里不应该是‘我们的指定席’吗。”
藤田慢悠悠地说着,在他的语气里,有不容分说的强大压力。接着他慢慢地坐到了关谷的面前。
“那以后,你又去了那里好几次吧?”关谷问道。
“没错,因为对我来说,那里才是原有的世界。”藤田看着关谷的眼睛答道。
是啊,那个时候,尽情地荡着秋千的两个小孩,已经超越了某些东西。
当他们意识到的时候,那个巨大的风景在眼前铺展开来。阴森森呼呼叫喊的风,从正面遥远起伏的山岭处,铺天盖地翻卷而来,搞得两个孩子不知所措。在他们面前,横亘着一条水势汹涌的河流,水流哗哗地奔腾翻滚着。
两个人心情慌乱地看了一会儿那个风景,藤田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一跃而起,跳过了那个激流。
藤田在河流的对岸,背对着关谷,孤零零地站了一会儿。在关谷眼里,那个场面实在非常奇怪。虽说伙伴的沉默显得怪异,可自己也无法朝他打招呼。
突然,藤田迅速地转过身来对着关谷。
藤田的脸给关谷造成了强烈的冲击。
那不是藤田。
藤田的眼睛里面闪着寒光,虽说是一样的皮囊,但那里面居住的却是其他生物。那对于关谷来说,是从未经历过的恐怖,近乎原始的恐怖,感觉内脏和全身的毛发像是噗噗泛起白色的泡沫。
藤田叫起来,那声音非常明亮欢快,这愈发使得关谷毛骨悚然。不对,真正的藤田是不会这样欢蹦乱跳的。
关谷,到这边来呀。这里让人感觉特别开心,特别激动呢!关谷,为什么还站在那里?快过河来呀,跳,关谷,跳呀!
但是,关谷已经吓得直不起腰了,他没能跳过河去。藤田啧啧咂嘴,又回到关谷所在的地方。就在他抓住关谷的手腕,想要把他拖起来的瞬间,两个人回到了间加部的秋千上。
“——之后,你发起烧来,还在床上躺了三天。”
藤田一边不停地摆动着秋千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
对呀,那时候我发烧了。之后,关谷就把那个记忆封存在心里。那真的很可怕。那时候同伴的脸——融入平常生活中的、如家人般亲切的朋友的脸,感觉完全陌生了的时候产生出的那种恐怖——那对于年幼的他来说,真是难以理解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还能感觉到身不由己的颤栗,类似从正上方窥探万丈深渊的底部。小时候在电视上看过这么一部恐怖剧——除了主人公以外,其他人都变成了外星人。可是没有人相信他说的话。那种绝望之感。今年春天,在遇到藤田后发了高烧,这一定也是因为身体已经记住了那种感觉的缘故。他的身体不想再回忆起那件事。
原来是这件事让我一直牵肠挂肚呀。在日常生活中,一直觉得有什么东西藏匿其中——觉得掀开罩子后,里面会有什么不能目睹的东西存在。
关谷痛苦地追索着记忆。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呀?”
关谷问藤田。橘黄色的光,正融化着发小的面庞。
“我认为——那个谷津的地方在做着梦呢,做着‘现在的谷津’的梦。不过,那个真正的谷津经常会像气泡那样从潜意识中浮现出来。”
“可这里是间加部呀,为什么从这里可以到那里去呢?”
“靠这个秋千呀,它原来是在谷津的。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谷津某家木材加工厂的一家老少惨遭杀害,放在那家院子里面的秋千则被那家人的亲戚贱卖掉了,以后,这秋千又兜了好几个圈子,才跑到了这里。”
“还有这样的事情呀。”
关谷受到了震动,低头观察秋千。真没想到,这个秋千竟然是丹野静家的东西。
“对了——我想这个地方的村镇和城市曾经是各自独立的。对于谷津而言,三面都被水环抱着,还有丰富的地下水。这个拥有天然屏障的地方,也很少受到外界的侵略吧。哎呀,这可是你的专长呀。”
“别打岔,继续说吧。”关谷苦笑。
“嗯,重要的是,谷津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一直建在同一个地方,自给自足、独立自主,到成立现在的中央集权国家为止,谷津的内部纷争都是靠自己的力量来裁决的——一面不断地推托、蒙混过天皇及政府的支配,一面装睡——尽管到了后来真的睡着了。不过,时常有什么东西会从梦境里苏醒过来。”
“是什么呢?”藤田缓缓地摇摇头。
“不过,那个东西确实赋予了我某些力量。”
“这么说,最近流传的各种谣言还有事件,你承认都是你引起的喽。”
关谷向前挺起身,藤田平静地笑着把他按住。
“——我也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情。不是这种意思上的力量。我做的事情仅仅是倾听大家灌录的祈愿磁带,然后把祈愿人的姓名和某一日期用谣传的方式散布出去——大家都认为谣传变成了事实,其实这只不过宣扬了当事人的名字和预定日期,这种行为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吧。说到底那谣传只是预先告诉祈愿者你的愿望将会实现,当然,也会给其他人一些宣传和鼓吹。只要把语言组织得抽象些——说‘做梦’呀、‘陨石坠落’呀什么的,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大家都会把其联系起来考虑呢。这和装神弄鬼的算命先生玩的把戏是一样的。不过,在那以后,我就什么也不干了,只是散布一些某种程度上的暗示,大家会接二连三地行动起来,因为大家都会认真维护自己认可的规矩。”
“这么说,在那个女孩的失踪问题上,你什么都没做喽?”
“——那时,那个女孩只想到一个不被任何人打扰,谁也不存在的地方去。所以,要准备隐藏的地方,就发出了让她去如月山的指示。但是,也许她本人就具有那样的素质,当她一接近如月山的七巨石时,就一下子被那个地方吸了进去。一旦踏入那个地方,就算是我们也很难找到她。一到后来,她还是凭借自己的意志回来了。”
“佐藤保那事呢?”
关谷连珠炮似的追问。
“那太简单了。只要在佐藤保从私塾回家的过程中伺机寻找机会,再把结城诳出来就可以了。他的祈愿是,把结城永远赶出长篠——葬送他的教师生涯。为了要让结城在别人面前显露暴力,佐藤保多少也做好了会被结城打伤的心理准备,结果也成了那么轰动的事件。归根到底,他们本人把谣传夸大了,靠他们自己提升了谣传的可信度,他们本人最想相信那是真的。”
“藤田,那你指望得到什么呢?”
关谷正视着藤田。
“什么意思?我什么也不指望。只是觉得大家都很可怜。”
藤田也正视着关谷。不知什么时候,四周陷入了阴森森的黑暗之中,秋千摇晃时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响也越来越大,开始刮起了冷风,四下里充满了潮湿空气的味道。
“我们一起讨论的有关‘进化’的话题,你还记得吗?”
藤田仍旧一副沉着冷静的样子。像是会被他那冰冷的瞳孔吸进去一样。关谷点了点头。
“只要一个晚上,就能一口气跳跃过进化的好几个阶段——这里,就是那样的地方。能到这里来的人‘会跳’呀,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过,具备那种素质的人要是到了这里,就‘会跳’,这是事实。然而,就我所知道的,都是些经历过不幸的遭遇、被迫越过河的家伙。这让我很生气。应该存在其他的家伙,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跳跃的家伙,关谷,就像你这样。”
不知不觉中,好久没有看到的那个巨大的风景,在眼前铺陈开来。
遥远的山脉,乌云,荒芜的田野。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如往昔的古老记忆。
两个人站在那条黑色的急流边。虽说它的宽度不超过三米,但像是在拒绝人类一般,汹涌地翻滚着。藤田开始还抓着关谷的手腕,后来他好像按捺不住了,率先轻而易举地跃过了湍流。就像那时候一样。
“关谷!来吧。”
关谷看到藤田虽然在克制自己,但还是露出了极度渴望的表情,这让他感到震惊。因为这是关谷第一次看到藤田乞求别人的模样,看到那副表情后,情不自禁地会产生一种冲动——只要让藤田高兴就好。过去就是这样,到最后,藤田一发牢骚,就绝对会让关谷做他想做的事情。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因为要是你的话就‘会跳’,能和我一起去。”
关谷带着悲哀的心情,知道了自己“相信藤田没有改变”的判断是正确的。藤田没有变。至今为止,对藤田而言,关谷是惟一的挚友,惟一可以互相分享这个世界的人。但是,关谷精神恍惚地盯着急流,摇了摇头。
“你想让大家都‘跳’吗?”
“没错。”
藤田露出怀疑的表情。
“你在盛冈的中学里也做了同样的事情。你为什么要在谷津也干呢?撒花生或金平糖有什么意义吗?”
刹那间藤田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却很快就恢复了冷静,微微耸了耸肩。
“哎呀呀,你们调查的水平超乎了我的预料呀——那只是进行的一点试验。撒花生纯属偶然之作。在狭窄的学生宿舍里生活,要听磁带,要进行调查,所以我为了及时获知外面是否有人在靠近我,就顺手把碰巧带在身上的花生撒在了藏身地的周围。不管是花生,还是金平糖,和粗沙子一样,人踩上去后会发出很响的声音呀——那又让大家误以为是一种符咒。那所中学也是全体寄宿制的,具有独特封闭的气氛——我想知道大家都在期盼什么。也想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想去什么地方。估计他们也在等待什么人的出现吧,一定是即便那人不是我也没有关系,到时候,会有人开始行动的。我也是不知不觉地,带着玩玩的感觉开始的,可是事态一发不可收拾,并且行动还带上了寓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情。尽管老师也怀疑起我来,可我还没有做什么呢,周围的同学们就迅速地出谋划策让我摆脱了老师。对于他们来说,我是应该被保护的对象。现在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这样吧。大家都在盼望着某个人的出现,盼望着能让他们欢欣雀跃,能在他们的背上啪地拍出个激灵的人。喂,各位,从这里跳下去!就是大人也是如此。”
四周的空气变得越来越潮湿,越来越沉重。
“‘跳’了又会怎么样呢?会有什么好事吗?难道说这样就能救人?我既不相信你说的那种生命进化会发生在我的身上,也不相信发生了那种事情后会有什么乐趣。说什么大家都很可怜?是你自己心情不好吗?总是一个人消沉着的你,为什么现在非要成为大家的救世主呢?”
在关谷的话里包含着他质朴的困惑。好像这种困惑的言词起了作用,带着严厉表情的藤田一瞬间像失了魂似的,最后,他的眼神平静了下来。
“——是呀,因为无聊吧。不过像你这么打发每一天,你觉得有意思吗?”
谈话内容突然发生转变,让关谷有些不知所措。藤田把手插进裤袋里,一边溜达,一边不时地踢着脚下的草。
“——我是很无聊。尽管大家什么也不想,也感受不到什么,但大家对自己所受到的伤害会特别敏感。或许投胎成为一个日本人是个错误吧。从小时候起,大家都被教育说,如果做了和别人不一样的事情,那就是耻辱,这就像个魔咒一样。如果要做一件突发奇想的事情,大家就会联合起来,打倒你,消灭你。我呀,和那个义务教育相处了九年……都九年了呀!好不容易到结束的时候,真的是松了一口气,啊啊,为什么白费了时间呀。都这个年纪了,还只是一味地忍受,连自己喜欢什么也不敢说,对讨厌的或是不感兴趣的人或事表示感谢。即使成了高中生,事情也没发生过什么变化。实际上,从今往后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了。整个世界也充满了杀机。不管怎么看,只要有人类的存在,地球就不会有光明的未来,就算你偏袒人类地来看待这个问题,也依旧如此。看着满是可怕报道的报纸或电视新闻,大家居然能够如此平心静气,我真是搞不懂为什么会这样。结局我已经看透了,就感到越来越厌倦。在中学时代,我意识到这一点后,就开始思考从今往后如何打发时间,我突然想到大家都想随大流,而且只跟随别人做。如果跟谁做都一样的话,那么就让大家做我想做的事情,不好吗?既然大家都感谢别人做的事情,那么我就做出让大家要加倍感谢我的事情来吧。这就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和众人的利害关系取得一致的缘由。怎么样,事实上,大家不是对我表示出了相当的感激之情吗?还都张大嘴巴在等待着下一个指示呢。”
藤田的语气是淡漠的,没有一点夸张或装腔作势。那好像都是他的真心话。
关谷第一次听到藤田的真心话,受到了奇妙的震撼。
对,要是藤田的话。要是藤田的话,只是因为无聊就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而事实上,藤田既然是优秀的、有教养的、充满理性的人,那就一定在读小学和中学的时候,受尽了这个国家给予他的屈辱。粗野平庸的人们冲着他发出的憎恨和嫉妒,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都一样的猛烈。真傲慢、不像个小孩、没有合作精神、不讨人喜欢、狂妄、自命不凡,这些评价甚至超过了语言本身的伤害力度,投向了藤田。这些人里有老师,也有他的亲属。
关谷不知不觉陷入了漫无边际的回忆之中。藤田依旧用平静的语调说着:
“就这样,像是与己无关沉浸在游戏中一样,我想起了自己曾经体验过‘跳过’的感受,啊啊,还有那样的事呀。在那次荡秋千的时候,体验到的怦然心跳的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满脑子都想着那个秋千的事。我调查过了,那个秋千曾经在谷津。——谷津!是谷津呀!老是谷津。很久以前,我家的一个亲戚好像就在谷津失踪了。我开始对谷津产生了兴趣——结果我回到了谷滓。”
“然后?”
“然后?”
“你‘跳’了吧。”
“对。”
“有趣吗?”
“嗯,不清楚。不过,射出去的箭已经收不回来了,至少能够体验一种刺激,不知道它会到达前面的什么地方的刺激。”
藤田已经彻底恢复了平日里那种完全与己无关的语调。
没有表情地看着脚下的藤田稍稍露出了一丝迟疑,关谷看到后颇感意外。
藤田看似有点困惑的样子,继续开口说道:
“过去曾经看过一本书,从前有一个没有文字的国家,从别的国家来的大人把文字传授给了这个国家的孩子们。那些孩子们曾经非常聪明,视力非常好,就算狩猎几个小时都不会感到累。可是,开始学习文字后,孩子们的脸型改变了,孩子们很快就会感到疲劳,在此之前基本上不睡觉都能活动自如,可一记住文字后,就感受到了没有睡眠就挺不下去的疲劳。我总觉得现在已经有点理解其中的原因了。”
关谷不知道那其中的意思。
长久的沉默。最终,藤田发起了牢骚:
“你真的不过来呀。”
藤田对着关谷说。关谷在河对岸,离藤田仅有三米左右的距离。
“嗯。”
关谷点了点头,用冷静且坚决的声音回答。
哗哗的河流声像要把两人永远分离开来似的。
“关谷,你要明白,事情还没完。我想让大家都‘跳’,你一定会在最后跟上我的。因为,我和你非常相似,而且,你实际上是‘想跳’的。”
藤田用充满信心的干巴巴的声音说道。关谷苦笑:
“才不会呢,我不会去,也不能去。不过,我尊敬你。你真是个厉害的家伙。”
藤田听了关谷悠然自得的声音后干笑了一声,迅速转身离去,他迎着大山的方向跑去,不一会儿工夫,他的身影就变小了。
剩下孤零零的关谷一个人待在河的这边。
藤田真是厉害。那种精神的力量、那种存在感。正因如此,他很小的时候就能到这里来。
神智突然清醒过来之后,关谷发现自己回到了幽暗的公园里,一个人抱着参考书孤零零地坐在秋千上。他感觉非常疲劳。但是,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第十五章 我什么地方都不去哟
01
“邮——件!”
阿贤被这精神饱满的声音吸引,跑了出来,他觉得有点不解,因为今天缺少了平日里伴随邮件而来的摩托车的轰鸣声。他站在河堤上,眺望着入秋后的城镇。刚过正午,城镇似乎已经厌烦了久久不愿离去的暑热。同样的太阳、同样的蓝天,在一个月以前,还让人觉得新鲜,但现在它却如同听腻的音乐一般,完全失去了自己的光彩。
妈妈在什么地方呢?她到底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阿贤慢慢腾腾地四下张望,好像有谁藏在这附近似的。
将视线投向河的对岸,能够感觉到秋天在临近。当夏天刺眼的光线失去了咄咄逼人的势头,人们能够清楚地看见那里的东西,当它们都清晰地显露出原有的不加粉饰的轮廓的时候,这就意味着秋天来临了。
阿贤回到家,看到邮箱里满满地塞着厚厚的一捆明信片。
“邮件啊。”
阿贤很高兴。自从妈妈去世后,邮件一下子少了很多。他背上书包,精神抖擞地跑出去分发那些明信片。
在整捆的明信片里,每一张都没有注明寄信人和收信人的信息,内容只是孤零零的一行字:
“八月三十一日,在教堂迎接各位。”
几个小时后,明信片在城镇里被分发完毕。
02
谷津的学校,每学年的第二学期,是从八月的第四周开始。
因此,随着暑假的结束,那个谣传也接踵而来。
这对学生们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了,议论谣传的人们老练地应付着它。他们已经明白,经过自己的口舌一点点传播开去的这个谣传早晚会变成现实,就如同看到山色开始变化后就能预感到秋天不久将至一样,这些经验形成了切身的自信。
这次的谣传很简单,没有怎么被添枝加叶,如同魔咒或是耳语一般,静静地传播开去。
迎接各位。
如月山充满了希望。这是真话。这次会满足大家的愿望的。这次大家都能参加。学生们表情欢快,流露出难以想象的镇定。生气勃勃的期待营造出难以言表的欢乐气氛。从平凡的每一天里,从无聊的生活中,将自己解放出来。
03
一之濑裕美进了教堂。
尽管被大妈叫回去后,还没过多少日子,可好像觉得很久都没来这里了。
话虽如此,这个教堂可真厉害,好像稍一松劲,立刻就会被吸引到那个地方去似的。因为仅有这个教堂,是建在和那个地方几乎同样的地基上的,所以那也许是理所当然的事。
进入教堂,丹野像往常那样坐在正前方。
“——不是已经打算不再来了吗?”
丹野看着裕美的眼睛发了句牢骚。在两人之间,已经不存在多余的说明或辩解了。
“我想自己一个人不会主动来了。”
裕美也用冷静的声音回答,过了一会儿她继续说:
“你的朋友——那个藤田君——那个男孩到底想让关谷仁干什么呀?”
丹野垂下了眼睛,盯着踩磨光滑的旧木头地板。
“——我呀,从小时候起,就一直喜欢冷淡的人。”
丹野抬起了头,带着令人震惊的天真烂漫的表情微笑着说。
裕美不知该如何回答。丹野继续说。
“现在,我也喜欢冷淡的人。这种人总是沉着冷静,什么东西都伤害不了他,什么东西都不会使之动心。我能够分辨得很清楚,那种亲切待你的人,实际上却是要求回报的人;嘴上说那是无偿的人,实则是内心热切渴望得到感激之辞的人。所以,这就是理由,对我来说藤田晋是个相当值得崇拜的偶像。喂,不是谁都想当一次那样的人吗?成为大家的红人一点也没有价值,成为好孩子一点没有意思。相比之下,倒是想变成一个显得有些冷漠、难以接近的人:与之相比大家都略逊一筹。”
裕美来到丹野身边坐下。
“你喜欢他?”
“不,只是他在身边我就会感到安心。啊啊,真有这样的人存在呢。不管我觉得如何伤感,忍不住哭泣的时候,还是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举棋不定的时候,会想起这个人,他不会受到任何伤害,谁都伤害不了他。一想到竟然有这样的人在,就会感到很安心。感谢神灵!菩萨保佑,把他那样的人派到这里,我的内心就能非常平静。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嗯,明白。”
裕美被丹野的话深深打动了。丹野在她还小的时候内心烙下的伤痕是如此之深,这让裕美瞬间感到一股寒气爬上了脊背。想伸手抚摸一下丹野的背,可是怎么也没有放上去。
“可是,我注意到那样‘进化’的他,竟然时不时偷偷地回过头去。是看你的男友呢。对于藤田来说,关谷仁是这个世界存在的惟一的人类。其余都无所谓呢,不管是大家想要跟在他的身后,还是某个人不见了。这可不是开玩笑!他的形象就全完了,不是吗。就这样,我的偶像陨落了。”
“要把关谷也带到那个地方去吗?”
“是呀,还有所有的人。因为他认为那样是对的,而且是理所应当的。他在怜悯大家,而且只是单单想看看事态的发展。有多少孩子能跟上他,有多少孩子能和他一起‘前进’。这是所谓的带着一点好奇心?仅此而已。——不过,我什么都无所谓,不管大家到什么地方,就算一个个变成了外星人也不错呀,就算变成了没有无聊感情的什么生物也行。要是能什么也感觉不到,那该会多么轻松呀。——啊啊,讨厌,在这个世上竟然会有只相信一个人的人,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呀?怎么能那样坚信不疑呢?你说呢。”
丹野的声音很激烈,低着头,脸部被垂下的头发遮住了,看不到她的表情。
眼见丹野的不安,裕美还是没有能够把手放到她的肩膀上。
04
美野里在红河的堤坝上慢悠悠地走着。这个星期,酷热的秋老虎已经不见了踪影,早晚变得相当凉快,飘拂着清爽的微风,山峦也完全变成了暗绿色。
喂,星期六去吗?
这成了高中生们相互之间的问候语。不知到那教堂后会发生什么?这次会有真实的事情发生吗?大家会把某个人带来吗?大家不会都不在了吧?我阻止不了。
“美野里。”
有声音从背后传来,她转过身去,裕美跑着追赶上来。
“今天不是和关谷在一起吗?”
美野里问跑到身边的裕美。
“待会儿在‘露易丝’约会,正好顺道,一起走一会儿吧。”
在堤坝上,两个人一声不吭,慢慢地并肩走了一会儿。
“——我在那个奇怪的荒野上看见你了。”
美野里的视线仍然朝着前方说道。
“是吗。”
裕美一副好像无所谓的样子。
“那个地方过去就有的吧,小时候有个小孩就去过那里,不过让大妈救了回来。”
“哈,我也是,这次也是大妈把我带回来的。”
裕美附和道,像是在笑话自己的窝囊。
“那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呀?裕美,你该知道的吧,没觉得有什么可怕的,倒是个让人觉得心情愉快的地方。啊啊,‘真实’的谷津原来是这样的呀,我深信不疑。丹野也在,至今为止失踪的人都在那里吧?那,这次三十一日,大家也都去那里吗?”
美野里圆圆的黑眼睛毫不掩饰地投射出疑问。
裕美突然感到奇怪。
这个女孩也能去那里。如果乐意的话,可以在任何时候。带着这样的眸子,神志清醒。只是,这个女孩没有必要到那个地方去。因为这个女孩在这里,在这样的生活中就能随心所欲地“前进”。
裕美突然强烈地意识到照射在自己身上的阳光。
也许——也许这个地方才是“正在前进的”呢,住在这里的人们,正因为平时都好像若无其事地生活着,才能顺利地向前推进吧。也许像这个女孩一样的人们正在最前面走着呢。也许那个地方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令人感觉亲切和令人怀念的地方;也许他们把那个地方当作相册一般收藏了起来,只是不时打开看一眼而已……
“裕美?怎么啦?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裕美一下子回过神来。
看到美野里傻乎乎的表情,裕 7f8e." >美突然感到很好笑。
“没有呀。那里呀——那里呀,像是博物馆一样的地方哟。一年偶尔去个一次,会感到那地方挺有意思的;尽管没多大必要,但扔了也觉得可惜,就想着收起来吧,是有着那种感觉的地方哟。”
“是吗?”
“至少对你来说它一点儿都没有必要。”
美野里露出迷茫的神情,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被夸奖还是被贬低。
05
“原来如此呀。”关谷专心致志地听了裕美的话后,点了点头。
眼前浮现出总是带着温和表情的丹野静行走时的身姿。
大家都变成了外星人这也没什么呀。
同时,也浮出美野里发呆的表情。
啊啊,原来如此,这是真正的谷津呀。
“——一点不错,女人真是厉害呀。我可是对那个地方感到非常害怕。不管怎么说,那是我儿时的经历,至今为止还留着深深的精神创伤。”
关谷长长地叹了口气。
只有关谷和裕美坐在“露易丝”的吧台前。
“是吗?”
“你不害怕吗?”
“不,没觉得有什么可怕。不过却感觉有点亲切。”
“因为你们女孩子喜欢把什么东西都吸引到自己的生活圈子里去。”
“不说这个了。你和藤田君闹翻了,三十一日一定不会去教堂了吧。”
裕美严厉地说,关谷露出傻呆呆的表情。裕美捕捉到他这一瞬间的踌躇。
“还在犹豫什么?不是对那个地方感到害怕吗?那就别去想它了。”
“不过,也许会有很多家伙回不来呀。像我这样有着可怕记忆的人,知道他们会那样却装着不知道的样子,那……”
“少来这一套,只有想去的人才去啊,那是他们的自由,对他们来说,也许去教堂是件幸福的事情。你少管人家的闲事吧。”
“大家不都有好奇心嘛,总想看一下是怎么回事。但是没有一个人会希望就这样再也回不来了。”
“没有这回事,是他们自己选择何去何从。”
“不过……”
关谷抱住头。
在和藤田最后交流之后,那句话在他的脑袋里日复一日地膨胀变大。
你实际上想跳。
这个声音,在早上照镜子的瞬间,在抬头看学校黑板上方时钟的时候,就会如闪电一般鸣响起来。
怎么会呢,我没能力跳。
关谷嘲笑自己。像我这样的胆小鬼,这样保守死脑筋的我,怎么“能跳”呢。
但是,随着谣言越传越广,他感到那个声音又变得越来越大。
真的能跳。
说不感兴趣那是骗人的,没道理不想知道究竟:会变成什么,会有什么样的感受,要怎样才能看见东西。但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跳了以后的藤田是幸福的,对大家也一样,所以在此之前,不应该把大家都带回来吗?
“不行。”
这时藏书网,一个低低的声音从吧台里面传来。
裕美和关谷吃了一惊,抬起头。
“关谷,你不能去。”
真源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人。
“也要为等待中的人想一想啊。”
“什么?”
关谷和裕美反问的同时,看到了真源的脸。
真源那总是没有表情的眼睛只张开了一点,盯着他们。两个人吓了一跳,因为从真源的那两个小小的瞳孔里,两人似乎看到了深邃幽暗的洞穴。真源又开口说道:
“让我给你们讲个过去的故事吧,因为这已经成了老规矩,每当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年长的人总要讲过去的故事呀。”
真源把视线移到放在火上的白色珐琅壶冒出的蒸汽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像是对着那壶在说话一样,开始了他的故事,基本上是在自言自语。
那也是一个高三的夏天吧——一个热得出奇的夏天,都要热死人的夏天。
也许那个时代是那样的呢藏书网,不管是一高的家伙还是我们这群人,一个个都焦躁不安、心烦意乱。
总而言之,三天两头地打架,嗨呀呀,像狂犬一样的家伙们在如月山奔来奔去。
有个和我关系很好的男孩,在住集体宿舍的时候也是室友,和我情趣相投。他精明能干,不管是绘画还是剑道,干什么都有两下子,不过却喜欢傻呆呆地幻想。他很疼爱一只脏兮兮的狗,他总是带着困窘的笑容,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这是个奇怪的夏天——流行着奇妙的游戏,把石头放进别人的鞋子里。
在休息的时候,我校的学生会迅速跑到一高的鞋柜那里,神不知鬼不觉,偷偷地把石头放进鞋子里,一高的那帮家伙也不服输,来进行报复——到了最后,不得不派人监视。
出门穿鞋子时,哐啷一声石头落地。据说,被放进一百个石头的家伙会死。现在想起来,那种厌恶感都到了难以形容的地步了。而且,巨大的憎恶——尽管不是很清楚是对哪个人的——我们体验到了令人发疯一般的憎恶感。由于这个原因,两校学生的关系越来越紧张。
不知是什么原因,在夏天即将结束的某天傍晚,如月山上打起了群架。
已经不是打群架那么简单了,他们是在相互杀戮。人越来越多,四周变得越来越暗,在七巨石的附近,因为路面没有修整,悬崖崩塌了,近二十个人被活埋了进去,三人死亡,受重伤和轻伤的有十几个,这事轰动一时呀。
问题是,有一个家伙找不到了,就是那个和我同寝室的男孩。在那座窄小的如月山上,失踪了。
上上下下找了很多遍,都不见他的踪影。真的消失了。不过,人们只发现了那家伙装满石头的皮鞋。
对了对了,还没说他的名字,叫藤田茂。
是藤田晋的叔父,最小的那个。
嗨,从那以后没有一个人见过他。我拜托他家里人,要了那家伙留下的皮鞋。之后,就没能扔掉那家伙的鞋子——不管去什么地方,还是住到哪里,总是在提包的底层放着那双旧皮鞋。喏,就是现在来的客人必定要看到的那双鞋子呀。
为什么回来了呢?回到这个谷津。即使到现在还时常问自己。
也许——因为是相邻的缘故吧。
这个世界,和不是这个模样的、与之稍有不同的世界,在各个地方,让人感到毫无疑问地自然邻接着——某一天会突然不知不觉地混合在一起……
不是会让入觉得有点可怕吗?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每天早上起来,看着镜子中一天天变老的面孔,一边认真地考虑人生的意义,一边勤勤恳恳地生活下去的事情更加可怕的了——不这么想吗?
是逃避吗?不,也不是这样——正因为那里有那样的东西,很多人能够忍受命运。大家知道这种道理,也就都回到了谷津。
只要在这里这么生活——只要在这里,每天倒着咖啡和酒——也许不知不觉中,那扇门就会突然打开,那个家伙带着狗回来了;或者,不知什么时候,他自己噌地就能溜回家去了;还有,也许某一天,出现一个打破这个迷迷糊糊谷津的梦的家伙——我在等着这一天,一直在等着……
关谷和裕美被这番意想不到的独白震慑住了。
“不过……”
“不过,我要等的仅是那家伙一个人就足够了。只要我觉得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夜晚我会悄悄地朝后门、窗外窥视,这样就可以啦。你不应该去那样的地方。”
真源突然像是回到了现实当中一样,把脸朝向关谷。
“那不是你应该去的地方。”
真源重复了一遍。
关谷低下头,一直沉默不语。
06
八月三十一日,星期六,和往常一样,这是风和日丽的一天。过了晌午,人们陆陆续续地来了,大家恭恭敬敬地打开门,朝里面走去。
人们的反应各不相同,有的歪着头出来了,有的说着“什么呀”的出来了,有的进去后就再没出来。
突然,有个人轻捷地来到教堂前的广场上,是阿贤,好像是受了众人都去教堂的影响。
阿贤站在了教堂门前,里面鸦雀无声,四周非常安静。
此时,他注意到了,妈妈在里面。
他有了信心,使出全身力气推开门。
他哇地发出了一声欢呼。
教堂里面是花圃,满是玫瑰花、玫瑰花、玫瑰花。这里有他梦想中的那种绝妙的香味,是座绝佳的玫瑰花园。在大朵玫瑰花的阴影里有个人。
“妈妈?”
妈妈坐在玫瑰花的影子里,微笑着把手向阿贤伸来。
“这么晚才来呀,我一直在这儿等着你呢。”
阿贤挠了挠头。人家一直拼命在找呢。
妈妈慢慢地站起身。阿贤握住妈妈的手。
“回家吧。”
教堂的门打开了,身形巨大的阿贤和瘦小的母亲,迈着小步走了出来。
“一段时间没见,都已经迎来了这么舒服的季节了呀。”
妈妈环顾四周后感叹。两个人慢慢腾腾优哉游哉地朝着堤坝旁的家走去。
07
关谷慢慢地走着。
夏日在这座城镇中终结了。星期六下午人声嘈杂,一派祥和。
啊啊,我真是个傻瓜。
不知不觉中苦笑浮现在嘴角上。
牵着狗的中年妇女走了过去,看到冰棍掉在了地上后跺着脚的孩子,在商店前乘凉的老人,一成不变的风景,熟识的人们。
然而,这一切都是我趼爱恋着的呀。
关谷慢慢地把步伐的方向对准了站南。
大家都那么阻止我了——连我自己都承认大家说的道理绝对正确——尽管如此,我现在还要这么往那里走去。是我要把大家带回来吗?还只是自己想“跳”?搞不清楚。不过有一点很清楚,尽管心里充满了沉甸甸的后悔,可自己一定会去那里。
摇曳的柳叶一闪一闪地反射着光点。
啊啊,真好看。好像能看到风。
关谷眯缝起眼睛。
要是进了教堂后——我出来的时候将变成什么样呢?会失去以前的自己吗?像藤田那样,拥有现在我们都触摸不到的其他意识?会失去现在这种感受吗?变成一个看着随风飘动的树叶也无动于衷的人?
谷津这个地方,不管哪座房子都像生了根似的,从古到今,它都是一个平凡的市镇。
为什么?
关谷的脸突然扭曲起来。为什么,我要去那种地方,为什么我准备“跳”呀?这是必须做的吗?
在横跨车站的铁桥上,能望见在这前方孤零零地矗立着的教堂尖顶。
什么,记住文字的孩子,会感到疲劳?累得不睡不行?
藤田,真是难以理解呀。你这家伙,时常自己一个人,不是觉得寂寞吧。不是吗?所以为了消磨时间,就打算把大家都带去……
关谷准确无误地前进着。
最后——谈论的最后话题——我们会变成什么样的生物?还会保持现在这种样子吗?说起来,最早的人类,看到自己变成了人的模样的时候,他们高兴吗?对刚变成人类的猴子来说,他们一定不希望产生这么大的偏差吧。
关谷面色苍白,一步一步走近教堂。
08
西泽久子异常苦恼。
虽然不相信那个谣传,但是说不定能碰到藤田。
久子靠近了没有人影的教堂。打开门。
里面昏暗不清。什么也没有,只是一个空荡荡的教堂。空无一人。
久子突然露出了冷笑。什么也没有,这里什么也没有。
久子的眼里突然涌出了泪水。她关上大门,猛地抬起头,迅速转身离去。
09
弘范一时心血来潮,打算骑自行车到“妖怪工厂”去看看。倒不是由于那个谣传的驱使,只是无意中想到的,天气也不错,气温也怡人,权当考试复习的消遣。
出了家门,他遇上了美野里。她一直表情严肃,目不转晴地盯着弘范。
“出去呀?”
很久没有这么面对面地看着美野里的脸了,她穿着一身橘黄色的连衣裙,看上去突然老成了许多。就这样瞧着,美野里还真是个美女呀。
“嗯,稍微去散散步。”
弘范不知为什么,有点张皇失措地转开了视线。美野里迅速背过身去走了。弘范跨上自行车。
今天又是个好天气。夏天已经结束了。为什么夏天是个特殊的季节呢?弘范一边在市区里骑着车一边思考着。
不管是电影,还是故事,据他所知,讲的都是一个夏天的故事。这是为什么?是因为开头和结尾都非常清晰明了?夏天的街道让人感觉不可思议,不管是多么平凡的街道,看上去都像某出戏的舞台一样。
夏天、少年、自行车,这些都已经成为表示季节的词汇了。弘范在满是灰尘的公路上奔驰着想道。但是,他注意到自己的身心变得沉重起来,已经到了称不上“少年和自行车”的程度。因为在藏书网几年前,在同样的道路上,只要在阳光照耀下骑车,就会觉得世上没有自己去不了的地方。相信无限光明的道路在自己的前方伸展开去。
渐渐接近了“妖怪工厂”,能看到教堂的屋顶了。
他不是往常的“特别少年”。他既不是许多冒险小说和少年小说中出现的那种人,在遇到各种危险时,能够凭借机智和勇气闯过难关;也不是那种能看到别人所看不到的东西的具有超能力的少年。虽说他是“优秀少年”,但他不是自己渴望想成为的“特别少年”。
而且,我这样的人连“特别大人”也成不了。弘范在心中自嘲,就连是否能成为“优秀大人”自己也没有把握。
离教堂的屋顶越来越近了。
迎接大家。
如果到了那里,愿望就会实现吗?我能够成为“特别少年”吗?
自行车自然而然地靠近了教堂。
或许,或许,我也可以成为那样的人?
教堂的门在眼前越来越大。
10
美野里送走弘范后,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弘范也离开了。他到那里去了呀。
就这样,大家都把我抛下了。
美野里站在窗边,看着窗外。今天早晨,突然看到妈妈在厨房洗着小鹅卵石。
喂,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美野里情不自禁地大声质问。
我什么地方也不去,就一直待在这里。妈妈腼腆地笑了。
没事儿,祈愿过了,心里就能踏实点儿。谁也保不准在什么时候大家会分开呀。美野里恍然大悟,离别——总有一天会来临的离别。
那是什么时候来着?好像妈妈叫我去买内衣,那是什么日子呀?妈妈不好意思地对带着惊讶表情的我那么说。
据说在那一天,要是让女儿帮着买内衣的话,将来就可以不用麻烦女儿来为自己端屎端尿。
我不由得张大了嘴巴,为什么?为什么?是我的妈妈呀。像现在这样从早忙到晚笑眯眯的妈妈,有什么必要这样做呢?我的妈妈怎么会生病、失踪,更何况老年痴呆、死去呢?要知道,她可是我的妈妈呀。
美野里觉得头上咣地被狠狠砸了一下。
是呀——是这样的呀。那石头,实际上不是为了失去的人,而是为了唤回身边的人。即使是每天呆在身边的人,不知何时将会离别:即使近在咫尺,实际上也不能回到身边;即使在伸手可及的地方,那个人的心也许已跑到很遥远的地方去了。为了唤回这颗心,从过去开始,女人们就这样堆积着石头。
美野里没有食欲,吃完晚饭后她躲进了自己的房间。
有什么不同?过去的人祈望的事情,和我们现在祈愿的事情。
永远、大家在一起、幸福地。
不知从何时起,幸福从第一位滑落了下来;不知为何,大家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想要得到其他的东西了。
——不过,我们到现在不是还在祈愿吗?
永远、大家在一起、幸福地。
在新年、在考试前、在生孩子前。我们不正对某些重大的事情,对超越了生命和善恶的重大营生进行着祈愿吗?“希望他能对我说话”,“希望她能用微笑来回答”,每天大家不都被这样小小的祈愿搞得忐忑不安地生活着吗?我们到底想去什么地方呢?越过那个黑暗的激流,想觉醒吗?想变成别样的生物,带着下一种新的意识俯视地上的营生吗?动物都是这样进化下去的吗……
美野里迷迷糊糊地想着。
醒来的时候,天又开始泛亮了。
美野里带着庄重的心情盯着窗外。早晨到了。今天又是一个崭新的早晨。
弘范他们回来了吗?关谷呢?其他的同学呢?大家都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吗?大家都到遥远的地方去了吗?是不是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今天去红河。在清晨的河滩上悠闲自在地走上一遭。美野里精神恍惚地继续思考。
从今天开始我也祈愿。捡来石头,在厨房里洗。
希望大家都能回来,在某个时候,回到这里。什么时候,大家能够一起回过头去,微笑。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