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禁忌的乐园》 第一章

01

平口捷因为和乌山响一修同一门课而认识他,其实不光是捷,同学院的学生们几乎也都认识他。也许不只是同学年的学生,整所大学的学生们可能都知道乌山响一这号人物。 捷还记得自己初次见到他时,便在心中暗忖:即便不知道乌山响一,但只要看过这个男人一眼,一定会对他印象深刻。 那是新学期开始时,在阶梯式的大教室里。 数百名学生正等候教授的到来。他们像聚集在蜂巢箱四周的蜂群,各自面向不同的方向,叽叽喳喳地聊个没完。捷也和众人一样,和刚认识的同学热络地闲聊着。但就在那一瞬间,他感觉到某个异样的气息。 原本他正和人聊得起劲,但不知为何,突然停止交谈,转头朝那个方向望去。如果是教授来了,应该可以从周遭学生的反应中得知有人走进教室才对,但不过是一名学生走进教室罢了,不可能整个教室的气氛为之骤变,更何况他也不可能感应得到。 据说人的视线范围比一百八十度还要广;尽管面向前方,还是能略微看到斜后方的事物。难道那时候自己就是“看到”他走进吗? 就在捷无意间转头时,一名男学生映入他眼中。 起初他以为这名青年是外国留学生。为什么会这样,他一时也说不上来。 假设前方走来一名东方人。若要判断对方是否为日本人,其实很难以容貌作为判断标准,但有时能用服装或是身上的装扮来判断。年纪较长者,会穿着一般日本人绝不会穿的服装,一看便知。但年轻人就不容易判别了。年轻人常穿的休闲服,每个国家都一样,光看一眼无从分辨。 不过,纵使外表看起来像是标准的日本人,但只要静静观察对方,便会慢慢发现“不,他不是日本人”。 举例来说,当中最显着的差异便是视线。日本人的视线不会锁定对象的中心。看人的时候,感觉似看非看。望向对象周边的事物,但目光绝不会与对方正面交会。打从一开始视线便向四方扩散。不过,有些人就不是这样了。他们的视线会牢牢紧盯着对象,想从对方身上掌握些什么。他们的视线虽然望着日本,但视野中出现的,却不是日本。 他们眼中所看到的,也许是成长之处的景致,但绝非我们日本人所看到的景象。他们居住地的空气和土壤的气味,渗进他们头发、指甲,以及肌肤的每一个细胞内。尽管踩在日本的柏油路上,但他们在行走的同时,仍一面撕裂故乡的空气、呼吸故乡的空气。那些走在街道上的异邦人,望着他们的手脚,感觉就像行走在不同的时空下。不,不光是看起来像,应该确实是如此。就像不管我们身在世界何处,却依旧生活在日本的时空下一样。 捷看到那名像是生活在不同时空里的男子走进。 他在无意识中注视着那名男子。 身材高挑,颈项细长,乌黑长发几乎披肩。没有赘肉的壮硕体格,感觉得出肌肉经过不少锻炼。 若说有哪里觉得怪异,应该是他那缓慢的步伐。看似能展现过人速度的身躯,却踩着可用小心翼翼来形容的缓慢步履,让人看了莫名地焦躁起来。 蹑着脚走路。给人的印象,就像是他接下来另有目的,因此特地保留体力。他的模样让人有一种预感,仿佛体内蕴含着一股爆发力,只要“某个时刻”到来,便会以利落的动作完美地达成任务。 一身亮绿色的衬衫和牛仔裤。穿旧了的黑色运动鞋。粗扩的运动表,配上皱巴巴的帆布背包。 捷观察入微,蓦然发现他是位五官俊秀的美男子。光俊秀还不足以形容。凭他的容貌,足以担任顶尖杂志的平面广告模特儿。 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一开始没有察觉呢,捷如此自问。 不久他便发现,这是因为他心生抗拒。 那面无表情、给人奇特之感的脸庞,让人忌惮用“好帅”这句单纯而又老套的形容一语带过。这张脸让捷心中兴起一股奇妙的抗拒。 “噢,是乌山响一。他也修这门课啊。”一旁的友人顺着捷的视线望去,如此低语道。 “咦,就是他啊?” 捷一时无语,再次望向坐在前方角落的那名青年肩膀。 原来他就是乌山响一。 捷心不在焉地凝望那亮绿色的宽阔肩膀。 也许是自己想多了,感觉他的肩膀也正静静地抗拒周遭的人们;也许他早已习惯众人向他投注的目光。像他这样的名人,若不自己设下结界,充满好奇心的世人旋即会蜂拥而上。虽然无法想象那种生活,但想必是快乐不起来吧。 捷与他的相遇就仅只这样。应该说他们的相遇,就只是捷单方面见过他而已。 一周一次的课。 教室里的学生大多知道乌山响一这号人物,但他总是坐在前排的座位,对周遭事物没半点兴趣,应该不知道教室里其它数百名学生叫什么名字才对。 然而,尽管他表现得漠不关心,但却散发出一股教人难以抗拒的巨星气质。才短短数周,许多男男女女已聚集在他四周,形成一个团体,犹如受花蜜吸引而群聚的蜜蜂。尽管身处人群的核心,但仍然不见他与众人有任何亲昵的举动。正确来说,应该是他的爱慕者围绕在他身旁,战战兢兢地享受他营造的氛围。 而捷并非围绕在乌山响一周遭的众生之一。他并不想加入那样的世界,也从不认为自己可以加入。 但乌山响一却知道平口捷的存在。

02

眼前映照出沉闷浑浊、带有肃杀色彩的风景。草木枯黄的平原一路绵延,河岸边停着一辆老旧的灰色凯迪拉克。 小河对岸焦黑的工厂林立,正不断排出灰烟。 孩童们在平原上玩耍。损毁的家电产品和垃圾散落一地。那是一座单调冷清的平原。 孩子们玩着踢石头的游戏。在玩得津津有味的孩童当中,有个年纪特别小的金发男孩,因为无法理解游戏规则,所以没能参与游戏。 他一脸无趣,茫然望着四周。 孩子们的欢笑声响彻云霄,白蝶在空中翩然飞舞。 男孩发现白蝶,然后发现白蝶前方停着一辆凯迪拉克。 他缓缓走向那辆凯迪拉克。 其它孩童并未察觉他往那里走去。 男孩快步朝车子走近。 那辆车的后车厢没有阖紧,男孩往缝隙间的暗处窥望。 什么也看不见。 他随手搭在后车厢的盖子上,将它往上掀。 蓦地,成群的白蝶犹如白云般从后车厢飞窜而出。 男孩大吃一惊,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抬头仰望天空。 白蝶布满天空。它们颤抖般地振翅,轻盈地飘荡于天边,看起来好似无数个白色斑点。 白蝶竖起翅膀。 仔细一看,翅膀上沾有斑斑血痕。 男孩对白蝶已失去兴趣,他从地上爬起来,步履踉跄地朝正在玩踢石头的那群孩子们奔去。 摄影镜头往后车厢内俯看。 里头是一对浑身是血、已开始腐烂的男女尸体,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 摄影镜头移开那辆车,改为映照悠然飞舞于空中的成群白蝶。 这时出现“FIN”这三个字。接着,开始缓缓列出演员与工作人员的名字。捷静静注视着上头罗列的人名。 不久,那个名字出现了。 乌山响一 “别看这种恶心的电影好不好。” 香织冷冷的声音传入耳中,捷猛然一怔。他急忙握住摇控,调低电视音量。 捷活像是个因恶作剧而被责备的小孩,缩着身子望向打开和室拉门的姐姐。 “你没睡啊?” “在想一些事情,结果睡不着。” “哦,真是难得。” 定睛一看,香织手中端着两杯装有咖啡的马克杯。 这就更难得了。姐姐打算在此久待。 香织搁下杯子,双脚钻进暖桌内。明明都已四月快半了,但最近却是连日冷飕飕的天气,还不能将暖桌收进仓库里。 香织隔着粉红色镜片的无框眼镜,以不带任何情感的淡色眼瞳望着电视画面。 捷感到浑身不自在。 从小,只要这位大他四岁的姐姐跟在他身边,他就感到坐立难安。几秒前那出引人入胜的电影,如今已不再让人感兴趣,而是教人一刻都坐不住。 “这是恐怖电影吗?”香织冷冷地问道。 “嗯,算是。这部电影的美术设计,是由我们学院的一名学生负责。” “美术设计?你不是建筑学院吗?” “你不知道乌山响一这个人吗?他在国外好像比在日本国内还要有名。他从东京艺术大学休学后,到国外发展,回国后,又到我们那所大学重新修课。” “哦。” 姐姐应该是没听过这个名字。她对次文化向来兴趣缺缺。话说回来,她这个人从来不会有热中某样事物或是脱序的行为。她是那种告诉别人我明天要早起,然后便早早上床睡觉,明天一早果真准时起床的人。捷对她这种人只有一句惊叹可以形容。从姐姐的眼光来看,像自己这种明知明天要早起,却仍拖拖拉拉地撑到半夜才睡,隔天一早睡过头,起床后手忙脚乱的行为,她肯定无法理解。 尽管如此向姐姐介绍乌山响一(而且偏偏不是别人,而是乌山响一),捷还是感到有些空虚。自己和姐姐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虽是同样的父母所生,但他常怀疑彼此是否真的互相了解。 姐姐是“端庄娴淑的千金小姐”,符合世人口中的标准。 每当姐姐站在他面前,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同时感到淡淡的哀戚。对此,他无法清楚说明当中也包括了他从小对姐姐心存惧怕的原因。 母亲是在他小六、姐姐高一那年的冬天过世。 当时他不停啜泣、日夜悲叹,但姐姐却只冷冷地伫立一旁。 那时应该是在告别式会场吧。姐姐穿着学校制服,静静地站着,像正瞪视着某个东西。她动也不动地凝望某个方向。当时姐姐的双眼——那冷漠不带情感的眼神是怎么回事?捷认定那是憎恨母亲的眼祌,恨母亲让她成为一名身兼母职的家庭主妇,留下这个重担,就此离开人世。 当然了,姐姐从未显露这样的一面。 她总是如此完美。家事一手包办,同时还要忙着照料捷的起居、为父亲的出差打点一切、重要节日向亲友问安、亲戚间的婚丧喜庆、小区集会……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绝不拖泥带水,在校成绩也是名列前茅。邻居和亲戚们对她赞誉有加,总夸她“比我家媳妇能干多了”。 然而,捷虽然在姐姐的照顾下享受着无微不至的生活,但却对她的完美感到恐惧。 他至今仍记得,有一次参加远足,打开姐姐替他做的便当时,心中感受到的那股冲击。朋友对那豪华的便当菜色大为赞叹。简直就像是料理店做的便当。不论是展现在蔬菜上的细致刀工,或是令人眼花缭乱的多样菜色,都可看出姐姐前一晚不眠不休用心准备的执着。捷的朋友们夸赞不已,好生羡慕。 但捷却觉得这个便当令他毛骨悚然。它没有半点瑕疵可以挑剔,但上头感受99lib?不到一丝爱意,只能感受到姐姐在便当里满满地注入了“我不让任何人挑我毛病”的意念。 以姐姐的成绩,不论进哪一所大学都没问题,但她却选择到基督女子学院就读,后来任职于某家大规模的保险公司。就个性一板一眼、细心周到、行事低调的姐姐而言,这很像是她会做的选择。 父亲两年前只身一人前往福冈任职,如今位于松原的家里只有他们姐弟俩。捷自从上了大学后,作息时间完全与姐姐错开。两人已许久未曾交谈。 “捷。我想结婚。” “咦?” 香织说话的口吻无比平淡,捷一时听不懂她这句话的意思。那口吻就像是在问“明天要替你做便当吗?” “结婚?姐,你要结婚?什么时候?” “今年秋天。” “跟谁?” “公司里的前辈。大我五岁。” “你才二十三岁啊。” “几岁还不都一样。” “你会辞去工作吗?” “不会。我打算买一间大楼里的房子,所以我们会一起工作一段时间。” 捷听得目瞪口呆。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一直觉得离自己很遥远的现实,突然来到面前,令他惊诧不已。但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这很像姐姐的作风。姐姐正一步一步地叠起自己城堡的砖瓦,毫不迟疑。她脑中的城堡完成图已经成形。 “我已经和爸爸谈过了,他说下礼拜会回来。我会带男友回家里,星期六你要在家喔。” 她对我做了很制式化的说明,就像在对上司报告一般。 什么嘛,原来是为了说这件事才来找我。 捷有点失望,同时也感到放心。她没事不会主动和自己交谈;不会为了打发时间,或只是因为想找人说话,而和自己聊天。 香织说完后,端着杯子站起身。 “你也早点睡吧。我问你,那个人是你朋友吗?” “那个人?” “在这出电影中负责美术设计的人。” 香织朝电视努了努下巴。电影已经播毕。 “不是。只是在课堂上会碰面,没说过话。”捷摇着头,冷冷地应道。 “你最好别和他有任何瓜葛。这个人虽然看起来很厉害,但感觉是个不祥之人。” 姐姐低声说了一句“晚安”后,便静静关上拉门。捷呆呆地望着拉门。 刚才姐姐说了什么? 捷这才发现自己忘了对她说一声“恭喜”。

03

从地铁东西线竹桥车站走出地面后,捷一面沿着通往东京国立近代美术馆的缓坡往上走,一面思索昨晚姐姐最后说的那句话。 天气一样不见放晴,空中满是淡墨色的乌云,空气无比清冷。今年仿佛还没见过那带有春天味道,感觉很刚硬的蓝天。 你最好别和他有任何瓜葛。他感觉是个不祥之人。 那不像姐姐平时会说的话,因为她向来不会以个人情感批评别人。 她倒也不是从不批评别人。香织心思细腻,对别人的观察力和洞察力极为敏锐,是个生性严肃的人。但她很清楚,出言批评别人并非明智之举。从没见过她背后说某人坏话,也从未见过她对谁流露厌恶的模样。 如今姐姐竟然说出那样的话来,而且,就只是在电视屏幕上看了那出电影一眼。 捷望见年轻人三三两两走进美术馆内。 他脑中浮现昨晚电视上那出意大利大师的电影,就是那部戏让乌山响一一炮而红,享誉国际。 乌山响一的美术设计真那么具有冲击力吗? 的确,他的设计只要看过一眼,便可看出其个人风格。一股魔性之美,而且是带有妖气,会让人生理自然产生排斥感的一种美。 一面大型广告牌映入眼中。 乌山彩城展——幻影楼阁 不知为何,光是看到乌山这两个字,便觉心头一惊。 乌山彩城是响一的伯父。他也是建筑系出身的艺术家,起初是朝工业设计发展,但后来经常来往于国外与日本,就此造就出充满幻想和奇特构想的装置艺术。 乍看是平凡无奇的建筑模型,但仔细一看,有的是只有楼梯构成的屋子,有的是无法进入的房间,有的则是在家中设一座攀爬架,犹如将艾雪的画以3D立体重现一般。这些装置艺术一年比一年巨大,近年来已成为大规模的作品。最近他甚至建造出几乎和一栋屋子一样大的作品,让欣赏者可以实际入内参观,以及利用城市的某个角落,建造一座无法横越的桥,呈现体验型的作品。 彩城也是率先在欧美等地擭得好评的日本艺术家。首次在祖国举办大规模的回顾展,虽然本人并未出席,但媒体却是大肆.99lib.报导。据说响一受这位伯父的影响很深。 捷将背包放进置物柜里,走进美术馆。 他从小就很喜欢美术馆这座空间,一走进这里,身体便会感觉到一股神秘的静谧。尤其是这座巨大的美术馆内飘荡着一股远离俗世的非现实感,更是令他沉迷。 以前他在图书馆借过一本美国的儿童文学,里头有个故事提到一对住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姐弟,所以捷也很向往能住在美术馆里。他常想,如果是我,就会住进上野的国立科学博物馆。 不只是美术,所有艺术他都喜欢,这应该是受到亡母的影响。母亲生前常带他上美术馆、博物馆、电影院、图书馆,而且每天晚上都会念书给他听。 他现在还记得在某个画展中,母亲指着画框对他说过的话: “捷,你看,这是一扇窗。是画图的人所做的窗子。只要取下被画框包围的这部分,就能看见画图之人内心的风景。其实在这个画框对面,是个无限辽阔的世界。你现在看到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捷闻言后走近那幅画,努力往里头窥探,想看清楚画框对面的世界。 彩城展示的装置艺术,相当值得一看。 捷反而是对他早期的模型很感兴趣。有种从上往下俯瞰立体模型或娃娃屋的感觉。就像个孩子首次取得上帝的视野一样兴奋。 举例来说,有个像西洋棋盘的屋子。壁纸、搂梯、天花板,全都画上棋盘的格子图案。若是从这屋子的楼梯往下走,肯定会觉得自己踩偏了。 有个只有一张榻榻米宽的细长形屋子。玄关、置衣间、厕所、浴室等等,全排成一直线,要走到位于最里头的寝室,得先通过每个房间。 有个屋子是在巨大的圆顶型天花板上,悬吊着许多大小不一的吊钟。 还有间屋子,地板全做成了水池,人睡在吊床上,以架在墙壁和天花板上的铁梯于屋内行走。 捷突然感到一阵紧张,全身僵直。 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 有种全身肌肤火辣刺痛的感觉。 有人在看着我。 捷感到背部肌肉僵硬。 会是谁? 然而,他心里早已料到对方的名字。 他望着眼前一尊和自己一样高的丙烯制模型,全身动弹不得。 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一路传到了太阳穴。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那里的? 虽然馆内称不上空荡,但还不至于到无法分辨彼此的拥挤程度,会场内视野良好。 不过,捷发现自己打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个男人在附近。他发现有一对像黑洞般的眼睛,从他进入会场的那一刻起,便一直紧盯着他。 蓦地,眼前那个由透明箱重叠而成的模型,它角落标示的标题映入眼中。 “不存在的城堡”。 不存在的城堡——捷在口中喃喃自语。 没错,我并不在这里。此刻这里只有我的意识存在。我的身体化为透明。所以他不可能看得到我。他不应该发现我的存在。因为他不可能认得我。我和他只有一门课相同,而且还是在一间大教室里上课,他每次进出教室,都不会东张西望。是我自己多心了。像他那种名人哪会认得我,这不过是自我意识过于强烈的青少年常有的自恋心作祟。来,快点动啊,得接着看下个展览品才行。 捷微微感到一阵风吹来。 对方正向他靠近。 那名男子缓缓走近。一如平时,以小心翼翼、毫不拖泥带水的动作,像影子般走近。 “你对这种东西有兴趣是吗?” 那声音听起来自然不矫作,但总觉得别有所图,就像知道捷接下来会有苦头吃,而暗自窃笑一般。 捷猛然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回身一看,他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并不畏惧这个男人。但也可以说,他这才发现自己其实很想和这男人成为亲密的朋友。 每次看到乌山响一,总给人一种超脱现实的印象。 的确,他异于常人。拥有许多凡人没有的特质。 世界级的艺术家背负着浓浓的丑闻气味、可说是半公开的身世秘密;让人无法靠近,谜样般的美貌——同时兼备这几项特质的人,可说是凤毛鳞角。他总是吸引众人的目光,而群众也都会与他保持距离,并赞美他。 然而,这种超脱现实的印象,与偶像又有所不同。该怎么形容好呢。就像不存在于这世上的道具、无法理解的法则、从未见过的机械,会让见过他的人颠覆自己的价值观和常识,陷入不安。 尽管明白自己的行为有失礼数,但还是忍不住紧盯眼前这名男子的脸庞。这还是捷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他。 灰色的单色T恤,配上石洗牛仔裤。一双快要穿破的运动鞋。怎么看都觉得很普通,但这名青年却有着得天独厚的体格与容貌。 “我脸上有沾到什么东西吗?” 响一的薄唇微微轻扬,泛起可以视为嘲笑的笑意,催促捷回答。 他的双眸比想象中来得沉稳。 “没想到你会注意到我。” “我们不是修同一门课吗?” “可是教室那么大,而且你总是坐第一排,身边又老是围着一群跟班。” 响一微微笑出声。 “跟班是吧。没错,他们总是跟在我身边。” “我老是会忘记你的长相。虽然你常出现在杂志上,人又长得帅。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你,我总会在心里想:哦,原来他是长这样啊。” 能用如此率真的口吻说话,连捷自己都感到意外,同时也觉得很满意。“嗯,那可真是我的光荣。” “为什么?” “人们不是常说吗?愈是思念的爱人,愈想不出他的长相。” 响一以愉悦的眼神瞄了捷一眼。 刹那间,捷莫名感到寒毛直竖。这个男人说出“爱人”这句话,令人感觉就像听到一句从未听过的骇人话语般,在耳边回荡良久,另一方面却又觉得很感兴趣。他也会对某个女人朝思暮想吗?也曾猜想着某人的心思,度过辗转难眠的一夜吗? “你知道鸡尾酒会效应吗?” 响一双臂盘胸,在会场内信步而行。从他的动作中看得出来,他确定捷会主动跟上。 捷看见会场四周有些客人已发现响一,脸上满是好奇的神情,频频交头接耳。 捷很难为情地跟在响一身后。 “那是什么啊?” “人类的耳朵,会在无意识中阻绝自己不需要的信息。在派对上和人交谈时,尽管周遭有再多人、声音再怎么嘈杂,谈话对象所说的话还是会清楚传进耳中。” 响一极为缓慢地(捷听起来是这种感觉。他心想:哦,原来响一连说话速度也这么慢),以低沉的嗓音说道。 “不过,若是不远处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耳朵便会敏感地往那个方向做出反应。看起来没在听,但却听得见;看起来像在听,但却听不见。” 捷一时掌握不到他这番话的重点。 他到底想说什么? 他等候响一接着往下说,结果就此出现很不自然的短暂空挡。 “我听得见。” “咦?” 响一以奇妙的眼神注视着捷。捷不明白他眼神中蕴含的用意,纳闷地望着他。 “我在那间教室里,听得见平口捷呼唤我的声音。” 响一说出捷的全名,令他大吃一惊。但他旋即发现,自己反应的重点应该放在这番话的内容上才对。 两人停下脚步,互看着对方。 “我呼唤你?” 捷双目圆睁,将这句话重复说了一次。 这时,响一拍了一下捷的肩膀,就此迈步离去。捷想看清楚他的表情,但只看见他的后脑。 “你慢慢欣赏吧。我伯父会很高兴的。” 响一留下这句话后,就此缓步远去。两名年轻女子脸泛红晕朝他走近,想叫住他。 我呼唤他? 捷在心中再度重复这句话,茫然望着响一高大的背影。

04

深夜时分,他独自一人在房里默默做着庭园盆景。 吊灯型的小小照明灯,朝桌上的庭园盆景撒落圆锥形的光芒。 长方形的庭园盆景里铺满白沙,两旁排列着小小的树木。 他一板一眼地动着双手,以小小的锄头将沙子刨在一起。在庭园盆景的中央,一座小小的沙山逐渐成形。他以锄头轻敲,很细心地修整山的棱线。 房内阒静无声,里头只有他一人。 不时会从远方传来深夜行驶的货车,从铁轨上急驰而过的低沉磨擦声。 房内微带寒意。因为窗户开了个小缝,夜风从窗外钻人。 他竖耳聆听货车远去的声音。 白色的窗帘在黑暗中摇曳。 他移动目光,注视着摇晃的窗帘。随夜风婆娑的窗帘宛如生物般,摆动身躯演出一场哑剧。 不久,他将注意力移回庭园盆景上。小心翼翼地将中央隆起的山巅压平。 他静静凝望那座山的模样,接着从桌子抽屉取出一个小小的人偶。一个高举双手的人偶。它没有五官,只画出西装头的发型。 他一把将人偶插进庭园盆景的山巅里。人偶逐渐陷入沙山里。 他把手移开。 沙山的山巅上只露出一颗头,男性人偶的身体整个埋在沙中。 他就像对庭园盆景失去兴趣似的,横坐在椅子上,伸手取来放在桌角的香烟。 以放在一起的打火机点燃后,他靠在椅背上,缓缓吸了一口。 静静望着袅袅轻烟在昏暗的天花板上扩散。 白色的窗帘继续静静地随风舞动。

05

房门打开时,律子(香月律子)从门外看到白色的黑暗。 白色的黑暗。虽然白,但却不是可爱的纯白。是带有灰色,显得有些沉重的白。 下雪了。绵密的白雪,几乎涂满整个空间。 那是许久以前的风景。 律子感觉闻到了雪的气味。那是从小便深深渗进她体内的气味。 接着,从门外的白色黑暗深处,有名男子不断走近。 男子的黑色T恤上沾满斑斑白雪,看起来犹如全身到处都是缺块。 这名满是白色缺块的男子,转眼间已朝这里走近。 他的模样与填满这处空间的雪白相比,仿佛是让人无法移开目光的黑暗。 这股不祥之气、心神不宁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她感觉到空气爆裂般的错觉,猛然一惊,再度睁开眼睛,这时男子已推开玻璃门,带着春天湿润的夜气,正要走进店里。 律子慌了。 “不好意思,我们已经要关店了。” 男子瞄了律子一眼,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走进店内。 律子蹙起眉头,转身望向老板,正在吧台里清洗东西的老板抬头望向男子。这时,他露出惊讶的表情,向男子深深一鞠躬。 从如此率直无伪的气氛来推测,两人似乎是熟识。 男子微微点了个头,从律子面前走过。99lib? 这时,他身上传来雪的气味。 没错。肯定不会有错的。 律子微微抽动鼻子,嗅闻雪的气味,那瞬间的动作,男子全瞧在眼里。 男子猛然停下脚步,瞄了律子一眼。 那视线令律子莫名感到背后发冷。男子眼中冷冷流露一丝兴趣,那眼神就像在意外的地方发现意外的事物。 律子怯生生地抬眼望向男子。男子比律子高出约三十公分。 这张脸好像在哪儿见过。不但年轻,五官也很俊俏。肩膀宽阔、体格匀称,就算说是模特儿,也不会有人怀疑。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男子踩着悄然无声的步履,坐上吧台角落的位子。 老板轻声和他说话。男子微带笑意,随声附和。 律子望着他的侧脸,终于想起此人是谁。 是乌山响一。为什么他会来这里?经这么一提才想到,听说他重回日本大学就读。那所大学就在这附近。难道他是老板的朋友? 律子一面搬着装有手巾的塑料桶,一面全神贯注于坐在吧台角落的这名男子。 乌山响一。好酷的名字,与他的外型相当搭配。 律子看过几部由他负责美术设计的电影,那强烈的印象始终在脑中挥之不去。目睹那令人排斥的画面,但却又赞叹于它骇人的美。那种冲击、感动、后悔,合为一体,沉淀淤积在体内深处;有一种预感,仿佛日后遗忘时,它会化为不安的梦,再度浮现。 为何他能营造出那样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人才有办法创造? 律子对此很感兴趣,暗中观察着乌山响一。 她的工作也同样是创作。她想成为一名创作者。她的作品是雕塑。她那豪迈豁达、悠然闲适的风格,颇受部分人士的瞩目,就算说她是明日之星,也一点都不夸大。 不论创造出什么,作品都会展现出作者的内心层面。然而,律子深信,为了想创造些什么,而走上这条艰困的道路后,不论何种风格,何种领域的艺术,最后都是殊途同归。结局都是一样,只是从各个不同的方向去探寻罢了。制造木桶的工匠、拍摄广告影片的导演、歌剧演员,他们最后都是同样的归结点。 但她怎样也无法相信像响一那样的作品,会和自己的作品有同样的归结点。她甚至不认为如此南辕北辙的两者之间会有交集。每次接触响一的作品,她便感到纳闷。 是我的想法有错吗?还是说,他和我所走的路,曾在某个地方有过交集? 她将整桶用过的脏手巾,换了另一桶全新的。她整理着包覆在薄袋子里的手巾,准备明天使用。 律子观察这名坐在吧台角落的男子。要创作,就得看清楚才行。得用自己的双眼、自己内心的真实之眼,看清楚一切。 男子莞尔一笑。眼转头不转,朝律子瞄了一眼。 律子不禁移开目光。因为响一知道自己在看他。这为何令自己感到如此不安呢? 律子专心地擦着桌子。 蓦地,她感受到某种奇特的感觉,转头望向吧台的那名男子。 整间店突然消失,男子的后面是一幅巨大的画。 白色的沉闷天空,微微掺杂着红色,成群黑压压的乌鸦漫天飞舞交错。 它们就像满腹牢骚、充满怨恨般,嘎嘎嘎地叫个不停。 怎么会有这么多乌鸦,好可怕。律子皱起眉头。 不知为何,黑鸦的轮廓显得模湖。沉闷的天空有个黑色十字架在缓缓移动。由于乌鸦的叫声过于喧闹,感觉世界反而因此增添了几分寂静。 四处乱飞的乌鸦群,几乎覆盖了低矮的山丘。 律子猛一回神,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单调冷清的山路上,吹着让人不舒服的山风。 宛如正值万物沉寂的季节。白色的山峦、白色的天空、满坑满谷的乌鸦。完全看不见翠绿的树木和花草。 律子抬头仰望。以粗犷笔调画成的油画,里头的乌鸦像慢动作般缓缓移动。 这是在画里头? 律子环视四周。空气的粒子粗大。弥漫肃杀之气的风景,感觉不到人的存在。 这是某人的内心世界吗? 这个念头蓦然浮现脑中。 只有乌鸦活力十足地来回飞翔。虽说活力十足,但终究只是画里的鸟儿。感受得出笔劲的黑色翅膀,以黏土动画般的慢速摄影动作,缓慢而生硬地振动着。慢慢地飞行在以红黑两色当底色、凹凸不平的白色天空。 这些乌鸦有内脏吗? 律子呆呆地仰望天空,空中微微飘散着油画颜料的气味。 他步履蹒跚地往前走。脚下因隆起的油画颜料而显得高低不平。不但难以行走,还感觉到脚掌刺痛。 这片天空、这片满是肃杀之气的荒野,会一路绵延到哪儿?她看地平线微微泛红,猜想现在应该是日暮时分。 不知何时,乌鸦群已逐渐远去。它们朝地平线而去,形成无数个“V”字。 突然间,道路前方站着一名身穿黑衣的男子。 他的身影融入布满天空的乌鸦中,只浮现出那宛如白色面具般的脸庞。 是乌山响一。为什么他在这里? 响一缓缓朝她走近。律子想逃离。她置身在响一的画当中。 律子极力试着想逃离此地,双脚却不听使唤。凉鞋深深陷进白色的油画颜料巾。 响一那眨也不眨一下的冷漠双眸不断逼近。 你嗅闻我的气味。 一个沉重的声音在律子的脑中回响,宛如有人从她头顶打入一根楔子。 你嗅闻我的气味。 没错。刚才我与他擦身而过时,闻了他的气味。那有怎样吗?他生气了?只因为我闻了他身上的气味?难道他黑色的T恤底下掩藏着尸肉吗?不想让人知道他已经死了是吗? 我才没闻呢。我没闻你身上的气味。 律子死命地摇头否认。 响一嘴角轻扬。一副乐在其中的神情。 是什么样的气味? 问题。他在问我问题。问我是什么样的气味?什么样的气味…… 律子心不在焉地思索着,试着回想刚才感觉到的气味。 响一以鼓励的眼神望着律子。就像看着一个资质驽钝的孩子,好不容易背会九九表,正在默念一样。 雪。没错,是雪。 律子猛然抬头。 你身上有雪的气味。一种怀念、熟悉的气味。 蓦地,一只大乌鸦振翅扑向她面前,律子发出一声尖叫。啪啪啪啪,她的眼睛和头部都感觉得到乌鸦振翅的动作。 律子护住头,弓着身子不知该往哪儿逃。强烈的颜料气味扑鼻而来。 她隐约从振翅的乌鸦后面听见响一朗声大笑的声音。 有意思。喏,到底是什么气味? ——是用过的手巾气味。 律子猛然回神,被眼前的黄色景象吓了一跳。 眼前是皱巴巴的手巾堆栈而成的小山。 不知何时,她蹲在装满脏手巾的塑料桶上。全身冷汗直流。 律子战战兢兢地回身而望。 她看到单手拿着玻璃杯,隔着吧台言笑晏晏的老板与响一。 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在这种地方梦到自己进入画中呢?竟然有这种事。应该是因为昨晚熬夜忙功课,过于疲倦。而且今天又那么忙…… 律子如此说服自己,她伸手拭汗,勉强想挤出笑容。但嘴唇有些僵硬,笑不出来。 她没笑,反倒是乌山响一笑了。望着她的背影,和她一起嗅闻油画颜料的气味。 第二章

06

在伊势丹前,有人拍他的肩膀。 “你怎么边走路边发呆啊。” 有人出声叫唤,星野和繁猛然一惊,回身而望。 眼前出现一名青年,笑容满面,看起来像是个颇有才干的上班族。 “咦,原来是淳啊。” 和繁那张平易近人的国字脸展露欢颜,发出一声欢呼。 看到他这种表情,淳苦笑道: “你惊讶个什么劲啊。我刚才在地铁入口处看到你,就一直跟在你后头。一会儿假咳嗽,一会儿站在你身后,但你都没发觉。” “是吗?可能是因为我在想事情吧。我都不知道呢。” “如果我是扒手,你已经被我下手三次了。” 淳对毫无危机感的和繁感到惊讶。 “你还在上班吗?” 和繁朝淳身上那件合身的名牌西装望了一眼。这是当然,现在是平日的傍晚时分。若是普通上班族,此刻还在工作。 “不,我今天的工作已经结束了。我是来御苑前和客户谈事情。打算待会直接回家。你呢?” “我刚才到纪伊国屋查数据。一面在脑中整理资料,一面闲逛。” “你还是老样子没变。待会儿有有什么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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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啊。原本想去看场电影的。” “要不要去吃个饭?” “好啊。你想吃什么?” “找家日式居酒屋吧。因为最近常接待客户,净是一些客套死板的饭局。” “末广亭附近有家不错的居酒屋。” “好,就去那家吧。” 长相正好呈对比的两人,穿越前往各自目的地的熙攘人潮,朝人行道走去。 黑濑淳是一家大型广告代理商的业务员。他的外型与职称很搭调,穿着也相当讲究。一头刻意剪短的利落短发,配上无框眼镜,展现出能干的模样。从学生时代起,他的穿著便很有品味,出社会后也许是更能花钱了,只见他大幅升级,西装、领带、手提包、皮鞋等,全身上下都很注重搭配,而且全是上等货色。不光只是外表,他还给人一种心思细腻的印象,不过,其实他从以前就一直很杰出,行事大胆而果敢。 而另一方面,悠哉走在他身旁的星野和繁,看起来活像是圆滚滚的小熊布偶或是狗狗玩偶。塌扁的淡茶色帽子配上留着胡子的国字脸、满是口袋的卡其大衣搭配棉裤,厚厚一层鞋底的慢跑鞋、背带粗大的侧肩袋,从这样的外型不难看出,他从学生时代至今一直是从事自由业。事实上,曾和他同一个读书会的淳,出社会都已快满五年,但他却仍在大学里工作。不过,从和繁的履历来看,他既不是学生,也不是研究人员。他是个兴趣广泛的男人,从大学时代开始,便已拥有好几个自己创立的公司。从那之后,他开了好几家公司,但也倒了不少家,如此一再反复。现在也一样,一想到有什么可以赚钱的事业,便四处找寻目前日本人还有点陌生的“angel”,亦即承担一切风险的出资者,暂时全力投入事业中。然而,当一切经营上轨道后,他便不再感兴趣,就此转让给别人接手。当中有些事业后来相当成功,超乎预期,但他不曾流露惋惜之色。根据他的说法,这一切都只是他经济学研究的一环。 和繁与淳相反,他给人的印象是个性豪爽、不拘小节、对任何事都不会太过执着,但其实他心思细腻。两人昔日在同一个读书会里,并没有多深厚的交谊,所以今天还是他们两人头一次独处共饮。尽管两人没什么交集,但之所以从以前便能彼此感到共鸣,或许是双方互为表里的个性使然。 有些人尽管鲜少有机会交谈,但总觉得彼此谈得来,只要有机会,或许能成为好朋友。就和繁来说,淳就是这样的人。 没想到机会就这样突然到来。 和繁走在通往地下商店的楼梯上,对这样的偶然感到不可思议。 也许是时间尚早,还没坐满下班的上班族;平时总是人山人海的店内,显得空空荡荡。 面前摆着店员送来的前菜,和繁一面将啤酒倒进酒杯里,一面嗅闻淳肩膀一带的气味。 “你这是干嘛?” 淳一脸诧异地往后缩,和繁则是不怀好意地笑着。 “你身上散发浓浓的上班族气味。” “咦?” 淳露出嫌弃的表情,鼻子凑向自己的肩膀。 “你应该是闻不出来的。不过,上班族确实有一种独特的气味。就算穿上同样的西装,自营业和服务业的人就没那个气味。” “真的吗?” “没错。那气味怎么形容好呢。是公司的气味。不,是组织的气味。组织散发的气味。” “组织散发的气味是吧。” 淳如此复诵,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一名留着长发,身形清瘦的男子前来问他们点什么菜,淳脸上沉思的表情立即消失。两人从写在墙壁黑板上的推荐菜单中挑了几道小菜。 “你有在哪家公司上班吗?最近创投公司成为热门话题,你应该有不少机会上门吧?” 淳从衬衫口袋里取出七星牌的香烟盒丢在桌上,如此问道。和繁的名字,在年轻的创业家当中颇有名气。 “我对流行的东西没兴趣。如今想多方尝试的人多得是,交给他们去做就行了。” 和繁意兴阑珊地说道。 “你这个人可真古怪。” “大家都在做的事,跟着凑热闹实在没意思。” “说得也是啦。” 服务生送来下水汤和竹荚鱼生鱼片。 “我现在投入一个全新的兼差工作中。” 和繁喝着下水汤,喜孜孜地说道。 “咦,什么样的兼差工作?” 淳竖起耳朵。他过去多次亲眼目睹和繁感兴趣的事和商业有紧密关联,所以此事激起他的好奇心。 “帮人找东西。” “帮人找东西?” 淳一脸诧异,和繁朝他点了点头,嘴里兀自嚼个不停。 “这可说是我的个人嗜好。这并不是找寻离家出走的人,或是走失的宠物,而是搜寻信息。如今网络发达,就算只有一个人,也能找到不少东西,不过,我找的是很难找寻的事物。‘找书侦探’不是已经成了一种生意了吗?像是帮人找寻小时候爱看的书之类的。说起来,和它有点类似。找寻笼统而又模糊不明的事物。” “例如呢?” “最近找过三角旗。” “三角旗?” “没错。很怀念对吧?因为最近已经很少看到了。以前常贴在观光地或是山中小屋上。是以毛毯做成的三角形布,上面写着地名。我接受的委托工作,是找寻雇主一九七六年在穗高某处的山中小屋看到的三角旗。听起来很笼统对吧?那年夏天,有对夫妻在五天四夜的旅程中,住过几间山中小屋,他们在其中一间发现一面画有俄国十字架的三角旗。他们想再看一次那面三角旗。很有意思对吧?我靠人传话找寻,在登山杂志上张贴广告,从中也学到了不少事。这带给我启发,感觉似乎能当作生意来经营。” “什么样的生意?” 淳很用心地进一步细问。和繁微微发笑。 “应该赚不了什么钱啦。单纯地说,就是人类会为了满足好奇心而付钱。虽然就其它人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事,但是就当事人而言,却是很重要的信息。举例来说吧,有时像这样闲聊,会一时想不起某个电视节目的主持人叫什么名字。感觉名字都快来到嘴边了,也很清楚对方的长相,但就是想不起来。那种感觉很不舒服对吧?人们会打电话问人,或是回家翻杂志查询。这时候,面对这已经按下启动开关的好奇心,人们会不惜任何代价去满足它。” “嗯……” “不过,姑且不提生意的事,现在我很沉迷于‘找寻’的行为中。” “确实很像你的作风。有点像是过着半隐居的生活。” 店内突然热闹了起来。热闹店家的客人不是慢慢变多,而是突然大批涌入。当中有些客人就像事先约好似的,会在指定的时间到来。不过,说到客人蜂拥而来的时间,大多只有短短的五到十分钟。和繁对此总是感到很不可思议。刚才还只有小猫两三只的店里,猛然惊觉时,已是人山人海。当中掺杂着白天生活的疲劳,以及从日常生活中解放的安心感,店内满是迷蒙温暖的喧闹。 “那么,我也请你帮我找样东西吧。”淳像是忽然想起似的,如此低语道。 “好啊。我可以免费替你服务。虽然现在手上同时有几个案子,但只要你不急,我可以帮忙。” “不急,你有空再做就行了。因为那也许是我自己记错,或者是幻觉。”“说幻觉,听起来不太单纯喔。” “我也不知道用幻觉这个字恰不恰当。那是我记忆中的一幅画。已经不记得是在何时何地目睹那幅画,我想知道它是出自何人之手。” “哦,好啊。我就是想找这样的东西。” 和繁一副摩拳擦掌的模样。 淳沉默了一会儿,取出香烟。瘾君子可分成两种,一种是边喝酒边抽烟,一种是喝完酒才抽。淳是边喝边抽的那种人。 他确实是这样没错。和繁看着他,觉得无限怀念。他想起当初读书会举办联谊时,淳总是还没干杯就拿出香烟。 “你说是一幅画对吧。什么样的画?” 和繁见淳迟迟沉默不语,开口引他继续往下说。 “是一幅满是乌鸦的画。” “乌鸦?黑色的乌鸦吗?会翻找垃圾的那种?” “没错。那是一幅很大的画。因为是我小时候看的,所以或许会有点夸张,但大概有这么大。” 淳极力张开双手。 “哗,真的很大。你在哪里看到的?”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淳将酒杯凑向嘴边,以困惑的表情悄声道。 “不,或许该说是一无所知。应该是在我四、五岁的时候见过,也就是我上小学之前。记得我妈当时就在附近。因为她穿着外出服,所以不是在家里。而我只知道自己和我母亲前往某处看那幅画。” “这么说来,会是你亲戚家吗?” “有可能。但也可能不是。关于地点,没半点线索。” “有问过你母亲吗?” 淳摇头。 “我妈去年过世了。我们家只有母子两人,没其它家人。” “这样啊。抱歉。” 和繁微微低头鞠躬道歉,同时从记忆中回想起,自己过去曾在读书会里听闻,他们家只有母子俩相依为命。 “没什么。我家运不好,爷爷奶奶也都早逝。” “这样啊。想必很孤单吧。” “不过,也有人说这样比较没压力。” 淳脸上浮现爽朗的笑容。 好个淡泊的男人。和繁脑中浮现这样的形容词。他之所以如此潇洒,也许是因为他对任何事都毫不执着,凡事都感到淡泊。也许这也是起因于他没有家累的缘故。 “你很在乎那幅画是吗?” 和繁将生鱼片分向两人的盘子上,如此问道。再怎么说,线索未免也太少了。 “嗯,最近时常出现小时候的梦境。那幅乌鸦的画出现在我梦中。于是我才想到,自己小时候看过那幅画。从那之后,我开始很在意这件事。” “嗯。我希望能再多给我一些数据。比如你的出生地,或是你母亲娘家的住址。” “我明白了。我回去后看有什么线索,再寄封电子邮件给你。” “那就麻烦你了。” 淳取出自己的名片,在背面写上自己的电子信箱,交给和繁。和繁也取出自己的名片递给淳。虽然没有固定工作,但他总是随身带着只写有姓名和联络方式的名片。 “线索是吧。” 淳在玻璃烟灰缸内拧熄香烟,说了这么一句。 “没错,我需要线索。什么都行。像是当时一同记在脑海里的气味,或是悲伤情绪之类的线索。” 和繁很认真地问道。 “我有个线索,但不是像你说的那种。” 淳的眼神显得有些茫然,略带自嘲地扬起嘴角。 “我记得一件很奇妙的事。不过,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相信。” “说来听听吧。” “我在看那幅画的时候,整个人走进画中。” “咦?” 和繁望着淳的脸,一时当是自己听错了。淳脸上泛着冰冷的笑意,望着和繁,就像在说“你看,我就说吧”。 “就像我说的那样,整个人走进画中。我站在某个宽广的场所。空中有许多乌鸦在飞翔。全都是用油画颜料画成的乌鸦。” 淳语气平淡地说着,取出一根全新的香烟。 “很玄吧?不过,我记忆中就是那样的情形。整个人走进画满乌鸦的图画中。” 走进画满乌鸦的图画中。能走进里头的一幅画。 和繁脑中想象那幅情景,但只浮现一幅远方有乌鸦飞舞的图画,无从想象。 这是怎么一回事?一个年幼的孩童,觉得自己走进图画中,这是什么现象?那个让淳在脑中留下这种记忆的过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和繁对此很感兴趣,但他并未进一步深入思索这个问题。 这故事到此中断,之后变成两人交心的闲谈,以及工作上的话题。 就像缠紧的弹簧逐渐松开,有种轻柔的迷醉感。和繁沉浸在这股舒适感当中,但另一方面,却又感觉自己体内有一部分正慢慢清醒。 这是他的习性。每当他很在意某个点,潜意识里的某个部位便会变得像锥子般尖锐,朝向那个目标。如今他在意的那个点,就是坐在身旁,以俊秀的侧脸面向他,聊得正起劲的黑濑淳——他的手指。 叩、叩、叩。 开始喝酒后,和繁便很在意淳的手指。 他的手指细细长长,相当好看。好像在哪儿见过这样的手指。淳从刚才起,便一面说话,一面用他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奇妙的节奏。蓦地,他手背上的烫伤疤痕映入和繁眼中。因为他的手很美,所以伤疤尤为显眼。 淳很紧张。 和繁有这样的直觉。淳心里很在意某件事。那件事紧紧扣住他的心。理应对任何事都淡然处之的淳,他的心究竟被什么给扣住了呢? 淳的上半身还是一样冷静、潇洒,但敲着桌面的手指却泄露了他的心事。 和繁猛然想起,小时候有个游戏,是让人从手指的形状中猜出当中暗藏何种规则。 ——这是一。这是二。这是三。那么,这是多少? 在学校的课桌上,有位同学动着手指,摆给他看。和繁侧头不解。因为不管怎么看,都像是随便弯曲手指,没有规则可循。 ——是二吗? ——不对,是三。 ——和刚才比的三不一样啊。 ——再来一次。这是二。这是三。这是一。那么,这是多少? 和繁始终看不出当中的规则。直到他被这个游戏骗了好几回之后,才明白“那么”这句话的含意,以及对方同时不动声色地将另一只手的手指摆在桌上的用意。 “是不是有事困扰着你?” 和繁在无意识中如此说道。 淳的手指骤然停住。 像戴着面具般面无表情的脸,转头望向和繁。 “为什么这样问?没有啊。” 紧接着下个瞬间,淳脸上露出平时那完美无瑕的笑容。但和繁并未错过当中的破绽。 淳用另外一只手紧紧握住敲着桌面的手指,握得手指几乎发白。

07

自称是成濑信一的男子,给人的印象高大而温暖。 父亲好像第一眼便很欣赏他,太阳都还没下山,便频频劝酒。 整理得干净清爽的起居室里,正上演着电视剧中常有的场面。 这对情侣比想象中还要登对。 捷略显紧张地坐在桌子角落旁,很惊讶自己竟然会对此感到意外。他原本想象他们应该是一对很会精打细算、追求名利的情侣,但这名高大的男子似乎是打从心底喜欢姐姐。香织也不同于平时,脸上笑靥如花,感觉就像是正值二八年华的少女般可爱迷人。 “你是捷对吧,我常听香织提起你。听说你目前就读于W大的建筑学院,对吧?”姐姐离席准备菜肴时,信一以轻松的态度和捷搭话。他说话的口吻不像社会人士刻意装学生样(像是把人当傻瓜看、明明不熟还装熟、刻意摆出怀念过往的模样之类的——就像在说“现在是我们好好聊聊的最佳时刻”一样),感觉很自然。 “我姐姐很可怕吧?她一定管你管得很严。” 捷以略带恶作剧的口吻说道。他当这是对信一表现善意的态度。 “早就被管得死死的了。”信一深有同感地回答道,两人皆露出共犯般的笑容。 “她常提到你的事。我觉得她非常疼爱你。” 捷再次感到惊诧。不知道姐姐都怎么说他?他对此感到好奇,同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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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可怕。 “怎么说好呢。因为她一直是姐代母职,觉得对我有一份责任感吧。姐姐算是我们家中抽中下下签的人。她是个责任感很强的女人,一路走来,始终如此自我要求,也许今后她可以轻松些了。” 捷试着营造出新新人类有话直说的气氛。 信一静静望着捷,开口说道: “你大概是错看香织了。” “咦?” “你可能认为香织是个生性严肃、做事讲求效率的女人吧?” 捷被人猜中自己的心思,不禁一怔。同时,他觉得信一并没有因为他是自己结婚对象的弟弟,而刻意附和他说的话;相反地,他很坚持自己的看法。捷完全不会因此而对信一的印象打折扣。 “她身为姐姐,又要扮演母亲的角色,所以在你面前总得刻意摆出那副模样,其实她并不是那种人。” “是吗?” 捷露出很吃惊的表情。他希望信一能多透露一些姐姐从未在他面前显露的真实面。 “没错。你一定没想到,她其实跟你很像。” “怎么可能。你错了。从小大家都说我姐姐做事一板一眼,说我个性懒散。” “我指的不是这个。就本性来说,其实你们两人很相像。” 信一以自信满满的口吻说道,这时,香织端着托盆走进,里头盛着一盘炸春卷。 “啊,捷,你在说我坏话对吧?” 香织见他们两人交头接耳,劈头就这样说道。 “不不不。” 捷急忙抽身与信一保持距离。但刚才信一说的那番话,却仍在脑中回响。 就本性来说,其实你们两人很相像。 就本性来说?这是什么意思? 捷百思不解地望着信一将啤酒杯凑向嘴边的侧脸。

08

就本性来说。 当天晚上,捷钻进被窝打开书本,心里仍在思忖那句话的含意。 父亲劝信一多喝一点,自己倒先醉了,早早便已就寝,留下他们三人和乐地共进晚餐。用完餐后,信一就此返家,没机会继续之前的话题。 就本性来说。 传来一阵敲门声,捷朗声应了一句“什么事”。 “捷,你睡了吗?” 香织从门外探头。 “不,还没睡。” “你觉得他怎样?” “是个好人。他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是吗?那就好。” 虽然与信一聊得不多,但这样就够了。香织此时脸上流露放心的神情,可见她应该很担心家人对信一的评价。 “成濑先生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什么?” 香织原本正要关门离去,闻言再次转过身来。 “他说我和你的本性很相像。” 那一刻,香织就像全身急速冻结般,露出奇怪的表情。 “明明一点都不像嘛。” 捷接着又再补上一句“真是莫名其妙”,但香织刚才的表情,却令他胸口微微一震。 姐姐为何会有这种表情? “就是说啊。” 香织露出僵硬的笑容,以不安的眼神朝捷凝望了一会儿。 捷也以惊讶的表情回望。 “晚安” 香织冷冷地关上房门,留下一脸惊诧的捷。

09

捷做了个梦——孩提时的梦。 这里是哪里?有好多人。是冬季吗?没错,大家全身裹着厚重的衣服。此时正值隆冬。 这里看起来像是银行。柜台坐着一排身穿制服的女子。 没错,是银行。那天我和姐姐一起待在银行。 捷在梦中,看着小时候的他坐在银行的沙发上,一脸无事可做的表情。 当时是月底,银行正忙得不可开交。 香织穿着制服。高中时的香织。那一定是母亲刚过世时的事。 香织打开参考书,口中念念有词地低语着。香织从不浪费时间,在等候时,一定会找事做。 捷望着当时还只是小学生的自己,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他手里捧着漫画杂志,但因为等候的时间太长,早已看完。 开着暖气的银行内,挤满等候多时的客人,空气显得浑浊。 “就快好了,你再忍耐一会儿。” 香织已看出捷的无聊,就像要加以压抑般,语气平静地如此说道。啊,每次只要她这么一说,我便无言以对。香织不会厉声大吼,也绝不会有激动的情绪,所以捷总是无法忤逆她。 “嗯。” 捷心不甘情不愿地颔首,以食指轻抚着沙发。 这时,他猛然抬头。 一名男子从前方十公尺远的自动门走进银行内,吸引了他的目光。 紧接着下一瞬间,捷看得频频眨眼。 那名男子浑身是血。 此人年约三十岁左右。身材修长,五官端正。他以发蜡将长发梳理得服服贴贴,身上穿着一件苔藓绿的西装。手上拎的手提包和皮鞋似乎也是高级品,高贵的装扮令人觉得他出身不凡——但却浑身是血。 此人西装外披着一件大衣,不论肩膀、手臂,还是前胸,仿佛有人拿着水桶往他头上淋似的,全身满是濡湿的鲜血。 但男子却神色自若地快步走向柜台窗口,朝女性行员说了些话。 女性行员抬起头。 捷全身一僵,心想——她一定会放声尖叫。但那名女性行员却露出和善的笑容,和蔼可亲地接待他。周遭也没有人特别注意这名浑身是血的男子。 捷深感惊讶。静静注视着那名男子。 男子大衣背后沾满鲜血。沿着腰间滴落的血,滴滴答答地落在银行的蓝色地毯上,鲜血渗进地毯内,缓缓形成一圈黑渍。 “姐,你看那个。” 捷尖声叫道,扯着香织的衣袖。 “嗯?” 香织心不在焉地应道,望向捷手指的方向。 “什么事?” 香织望了那满身是血的男子一眼,面无表情地回望捷。 捷慌了。 “你看,那个人浑身是血。” “哪个人?哪有你说的那个人。别闹了好不好。我不是告诉过你,不可以伸手指别人吗?” 香织再次将目光移向参考书。看来,她看过那名浑身是血的男子之后,并不觉得有异。 “一九七号的客人,让您久等了。” 突然响起一阵铃声,香织搁下参考书,迅速站起。 “你可别睡昏头喔,要好好在这里看着行李。” 香织冷冷地说道,快步朝亮着红色数字一九七的柜台窗口走去。 姐姐看不到。 留在原地的捷,一脸纳闷地望着男子的背影。这时,他发现男子背后吊着某个东西。 捷不知不觉地站起身。 那是什么? 他不由自主地跨步向前。缓缓朝男子背后接近。 是手。 一只小孩子的手,只露出手掌的部分,抓住男子背后的大衣。 那只被鲜血染成粉红色、微微摇晃的手掌,紧紧抓住大衣的布面,摇摇晃晃地往下垂落些许。 大衣的布面到处被扯出放射状的拉痕,但这名穿着不俗的男子似乎浑然未觉。 捷蹑脚朝男子背后靠近。 那只被斩断的手掌红肉外翻,粉红色的肌肉中,露出灰色骨头的圆形切面。 捷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只手,无法将视线移开。 不知不觉间,他已贴近男子身后。 男子脚下形成一滩血池,画出一道圆弧。吸满血的蓝色地毯化为黑色。“这位叔叔。” 捷伸手扯了一下男子尚未沾血的大衣衣袖。 男子停止与银行员的交谈,以一种故作冷酷、颇具智慧的表情回头望。 紧接着下一个瞬间,男子一看到捷,脸上出现的表情—— 没错,就是那张脸。捷在梦中大喊。 这个表情,有好一阵子在我心中挥之不去。过去一再出现在我梦中,长期让我深陷噩梦中的那张脸。 男子像遭受电击般,全身一震,猛然后仰。 “吓!” 他发出紧张的叫声,脸部皱成一闻。 犹如一把沉重的巨锤,一币将男子剖成两半。他原本冷静俊俏的脸,刹那间变成另一种生物的脸。一种奇形怪状的生物。那头生物以全身后仰的反作用力,猛力将捷撞飞。 侧脸挨了一记重锤的捷,翻了个跟斗,跌落地面。 银行内众人纷纷望向他们两人。 不可思议的是,捷感觉不到疼痛。他惊讶地抬头望向那名男子。 男子背靠着柜台,全身不停颤抖,状甚滑稽。他脸部肌肉抽搐,脸上青一阵、紫一阵,冷汗从两鬓滑落;就像全身神经完全失控般,因恐惧和惊愕而不住颤抖,充血的双眼紧盯着捷。 银行内宛如时间暂停。所有人都注视着他们两人。 “叔叔,你的肩膀上有只手。” 捷发现此事,天真地伸手指着那只手掌。 男子悚然一惊,望向自己的肩膀。有只手从他背后往上爬,露出几根手指,上头有小孩子又圆又小的指甲。 男子瞪大双眼。捷见状后松了口气。因为男子也看得见那只手。 男子发出野兽般的凄厉号叫。捷从没听过如此骇人的号叫。虽然也曾多次在电视剧和卡通里听过可怕的叫声,但这名男子那声长长的凄厉惨叫,始终盘据在他心中,无法挥除。 男子朝墙壁冲去。附近的客人急忙后退,银行内的空气突然再度动了起来。 男子双手粗暴地乱挥,努力脱去大衣后,发出一声呼喝,将大衣抛向地板。 西装上别着臂章的男子与警卫,从另一头快步冲了过来。 “别过来、别过来。” 男子已完全失去理智。他紧贴着墙壁尖叫大喊。 在场的人们吓得捣住耳朵。 “救我,原谅我!别过来!” 银行内陷入一阵恐慌。客人们纷纷想逃离此地。 “别过来啊——” 男子的惨叫声仿佛会持续一辈子那么长。他嘴里冒泡,圆睁的双眼翻白,里头的每一条血管都看得无比清楚。 接着,捷望向他丢向地面的那件大衣。 垂吊在大衣背后的那只手掌正缓缓准备离开那件大衣。手指的动作就像尺蠖般灵活,缓慢移动。那五根手指以堪称可爱的动作,一步一步爬向男子。捷静静注视那只手掌的动作。那只手掌虽然行动有点笨拙,但却很卖力地一步一步靠近中。男子见状,发出鸡叫般的惊呼。警卫陆续冲向男子,抓住他的手臂。 “捷!” 香织发出一声紧张的尖叫,冲向捷的身旁,将他抱离那名男子。 香织抱着捷,死命逃向角落。 男子已离他们很远。在警车赶抵前的这段时间,男子不断放声鬼叫,犹如要将一切破坏殆尽。 香织以惊恐的表情紧紧抱着全身僵硬的捷。捷被姐姐抱在怀中,眼睛却仍紧盯着地板上不断移动的手掌。 警车的警笛声靠近后,那只手掌不再动弹,像融化般逐渐缩小消失。不知何时,染满大衣的鲜血也愈来愈淡,像退潮般消失无踪。 捷在梦中听着警车的警笛声忽远忽近。 对了,那名男子在私立高中当英语老师。 当捷出声叫唤,男子回头的瞬间,他看见最近被他杀害的男孩站在他面前。是和捷年纪相当的男孩。那男孩是丧命于这名男子手中的第十七名牺牲者。 男子首次犯罪,可追溯至高中时代。他在一个严格的家庭中长大,每次受到严厉的斥责,便会到外头找独自游玩的孩童。起初只是寻找一些看起来较懦弱的小孩,从背后吓他们,或是敲对方脑袋一下,转头就跑。这样他便觉得心情舒畅许多。 某天,他发现有名少年在补习回家的路上鬼混,因为那名少年个性狂妄,以轻蔑的眼神看他,于是便出手勒紧对方的脖子。起初少年还死命地挥动双手挣扎,但不久便再也无法逃跑了。这时,男子发现自己可以夺走他人自由,对此感到狂喜。 从那之后,他一再犯案,出社会之后仍末停手。他是名个性敦厚、彬彬有礼的人,周遭的人对他颇有好评。 对了。这件事我后来曾听人提起,也曾在报上看过。因为爸爸和香织都不想让自己看到有相关报导的报纸和杂志,而且自己也显得兴趣缺缺。 不可思议的是,自己当时并不觉得恐怖。也不觉得是什么特殊的事在面前发生。反倒是香织显得神经兮兮。她总对外解释,说是捷想向那名男子恶作剧,才会被撞飞,因而已不记得有谁对他说过哪些话。 两人的本性很相像。 他在梦中思索信一说过的话。 香织对那件事又是怎么看呢?香织看不到那名浑身是血的男子。但她应该还记得我说过“那个人浑身是血”才对。这么说来,也许香织当时已发现我看到了什么。 两人的本性很相像。 本性。人的本性是什么?我与姐姐之间有一份差异与疏离感。带有些许的恐惧。虽是至亲,却明白彼此无法相互了解。尽管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但我们对家中其它人的本性又能了解多少? 没错。少年时代发生过那件事。小时候曾有过这么一件事:捷目睹一件沾满鲜血的大衣,但其它人看不见。如此而已。只有那时候发生过这种事。为何现在这个梦又再度浮现? 捷在梦中如此忖度。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又梦见这样的梦?

10

能走进其中的一幅画满乌鸦的油画。 在返家的电车中,和繁望着淳在名片背面写下的电子信箱,心不在焉地想着他说过的话。 后来淳一直没再提到那幅画满乌鸦的油画,也不再神经质地敲打着桌面。那果然是他在无意识中显露的习惯。 不过,和繁并未就此死心。他绝口不提自己对那件事的看法,始终聊着一些不相干的话题。 就在两人杯觥交错,完全忘了先前的话题时,和繁若无其事地将话题导向到那件事周边,淳才略微说出他一直很在意的事。 ——我目前在进行一项极机密的大型计划。 ——极机密的大型计划? ——嗯,金额很高。高得教人不敢相信。甚至让我怀疑那名客户是否脑筋有问题。而且一般人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计划。 ——这样还称得上是计划吗?到底是何种计划? 淳轻舐酒杯,很谨慎地说道: ——也不是什么会对社会造成影响的计划啦。说起来,是没多大用处。 ——什么?没多大用处?不会是什么娱乐相关的计划吧? 淳脸上表情微微一变。似乎很后悔刚才说的那句话。 ——也有人觉得那是一种娱乐。不过,至少我不这么觉得。 之后,不管和繁再怎么催淳说下去,他都绝口不提。 这件事透着古怪。对社会没有影响力、没多大用处,也不是娱乐,而且是极机密的大型计划。到底是什么样的内容? 但显而易见地,淳很在乎那项工作。而且那项工作已深深掳获他的心。 淳在桌上敲出的奇妙节奏,在他脑中响起。 那节奏就像摩斯密码一样。 和繁翻过名片,不经意地看着印有企业标志的名片正面。 蓦地,当中一个头衔映入眼中。 G.O.G.计划推动总部主任 G.O.G.计划? 和繁静静望着那个名字。此外还列有几个头衔,但都是像二十一世纪媒体广告创意组织,或是网络推动委员会之类的,一看就知道内容是什么。和繁想起淳之前说过,若是没有头衔,客户会感到不安,所以他从年轻时便用过许多头衔。不过,当中唯独这个头衔让人看了一头雾水。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的简写? 和繁在电车抵达车站前的这段时间,一直在脑中玩着猜字游戏。

11

油压压床运作的低沉声响,像浪潮般从远处传来。 律子并不讨厌。那是长期使用的机器规律运作的声音。有人在那里工作,感觉得到额头滴汗的工人及其家人的存在。 律子从小就喜欢工厂的声音。从事生产活动的工厂感觉犹如一种生物。比起密封在亮晶晶的方形箱子里的大企业工厂,她更喜欢这种完全对外开放,可以听见工厂心跳声的小型工厂。 因为岁月腐蚀而变色的白铁皮屋顶,以及机械被丢弃在后门,与杂草融为一体的模样,看在律子眼中像是美丽的图画,也像是不可思议的前卫艺术作品。 就是它让律子开始意识到什么是“美”。 如今,她一面聆听油压压床发出的轻快响声,一面捏塑着黏土。 今天是“爵士即兴演奏会”的日子。 律子绑好头上的毛巾,卷起洗到褪色的黑色T恤衣袖。 她总是被课题追着跑。 所谓的才能是一种过度自信——这是老师常说的话。 忘掉形式和风格,不断动手去做就对了。你们要谈那种东西,再等二十年后吧。只要你们还是用头脑去创作,就不配谈什么个人风格。风格这种东西,日后自己会跟随而来,不过才二十出头,就大言不惭地说“这是我的风格”,这种人若不是只会做那样的作品,便是只做过那样的作品。所谓的个性,不是自己在嚷嚷,而是要让别人去感受,接受冲动的刺激。每一次创作,都当作是最后的作品。要反问自己,若这是自己遗留人世的最后一项作品,是否能就此满意地死去。 当自己是独当一面的艺术家,而进美术大学就读的学生,总会对这句话无法认同。他们对自己过去的作品深感自豪,总是很珍惜,今后也打算认真地创作每一样作品,绝不粗制滥造。但他们很快便尝到下马威的滋味。当老师开始要求数量和速度后,他们马上明白,自己该表达的话语和想要传达的故事,是如此贫乏;而过去自己创造的作品,又是何等上不了台面、微不足道。 律子是个很坦率的女孩。从以前人们就常说“律子就像水一样”;无论身处何处,她都能心平气和,别人对她的批评,她总是坦然接受。律子很认真地实践老师对她的教导,但有时仍会觉得自己脑中一片空白。 在平时的生活中,当律子专心处理课题时,她脑中会浮现自己化为一条小河的画面。哗啦哗啦,从上游流下清澈的河水,从她体内沿着双手流向眼前的作品。源源流出的河水,在她手中受阻汇集,缓缓成形。那是她熟悉的悦耳声音,就像此刻远处传来的油压压床运转声。 然而,有时河水会突然干枯。哗啦哗啦的优美旋律变得悄静无声,只有四处弥漫的干燥空气。当她觉得纳闷而回头望,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雪白世界,不见潺潺流动的河水。 这时候只有等待。每个人多少都会有这样的时候。等待是很困难的一件事。有许多艺术家因为等不及而毁了自己。 天生是乐天派的律子,有时也会对漫长的等待感到绝望;担心河水不再流,忧心再也听不到那优美的淙淙水声,更害怕回身一望,眼前永远只有干涸龟裂的河床无限绵延。 她曾两度体验过漫长等待的可怕。等候时犹如置身地狱,但时间并未因此而浪费。因为经过漫长等待后涌现的小河,往往会水量大增。 另一方面,长大成人意味着河底会有堆积物淤积。堆积物会改变小河的流向,也会影响水质。有时遗忘的重要事物会就此沉入河底。成了大人后,为了能继续创作自己的作品,得不时疏浚这些淤积物。正因为她平时总是勇往直前地追求明确的理想,所以自己在无意识中舍弃的事物,会像沉淀物般倾沉淤积。感觉它似乎逐年增加。 律子感到迷惘。人们总说她纯洁无垢、豪迈豁达、充满质朴无华的生命感,但她不知道这样的风格是否能一直延续下去。她甚至不确定这是否真是她自己的风格。感觉有这么多阴沉的淤积物堆积,难道真的只是自己想多了?难道说,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想要维持人们期望她展现的风格? 孩童的画总是那么棒。人们评论律子的“纯洁无垢、豪迈豁达、充满质朴无华的生命感”,和孩童的画有着同样的特质。但若是经历过悲惨的生活和壮阔的人生,通晓人情事理后,还能画出这样的图画,倒还另当别论,律子担心自己单纯只是对现实充闻不闻、视而不见,一直画着孩童般的图画。 朋友对她说: “如果真像你这样说的话,那艺术家不就全部都走毁灭风格吗。虽然悲惨的现实有时也是创造艺术的原动力,但若真像你说的那样,那些有心灵创伤的人不就都能成为艺术家了?这种错误想法我最讨厌了。这和孩子梦见自己是个可怜的孤儿,其实却是某户人家的千金大小姐有何不同?每个业界都有很多人认为艺术家就是思想古怪的人。真是傻得可以。明明作品平凡无奇,尽是模仿别人,跟上班族的领带一样稀松平常,但唯独模样和态度像是个艺术家,这种人多得是。喏,例如某某某就是这样。” 朋友屈指细数那些只有模样和言行标新立异的友人,说出他们的名字。律子在一旁笑着聆听,但还是一样闷闷不乐。因为她一旦产生疑问,问题便会一直萦绕心头。 她想出了一个解决办法,就是这个“爵士即兴演奏会”。明明只有她独自一人,却取了“爵士即兴演奏会”这种名字,有点古怪,但她认为这是最恰当的名字。 她不会给任何人看。 也不会留下这个作品(不过,会拍下照片)。 不预设目的。 只是将心中浮现的事物赋予形体。 她如此要求自己,与黏土对峙了数小时之久。就算不是黏土也行。即便是火柴棒、牛奶空罐、面包,也都可以。只要是手摸得到、伸手可及的东西,她都想拿来做做看。 她曾经做过蛋糕。从超市买回一整条的海绵蛋糕,在上面抹上奶油、放上一间小屋子,又捏又揉的,最后再整个吃掉。 今天做什么好呢? 决定进行“爵士即兴演奏会”的日子总是特别紧张。律子频频神经质地摩拳擦掌。好久没这么做了,今天她打算认真地捏塑黏土。 这间废工厂是朋友亲戚所有,律子很喜欢这里。因为唯有历经漫长岁月、长期经营的场所,才有这样的寂静。在这里动手工作,会让人遗忘时间。 多年没有擦拭,已完全不透光的大玻璃窗外,是迈向春季尾声的迷蒙天空。像这种仿佛人人都沉沉入睡,无比慵懒的阴天午后,律子再喜欢不过了。飞驰而过的车辆,从车窗留下职棒实况转播的一幕精彩战况,宛如浪潮般的一阵欢呼。 附近一家居酒屋重新装潢开店时,律子向他们要来了一张破旧的小钢椅,她坐在上头,手臂懒瀬地垂落腿间。眼前是一团沉静柔美的黏土。 这时候,她总会感到微微的兴奋与不安。自己的双手会创造出什么作品,连她自己也无从预料。不知是否会出现令人欣喜的作品。吸收了这样的期待和恐惧,黏土看起来仿佛微微发光。 感觉窗外陡然变暗。 工厂内只有垂吊在天花板上的几颗灯泡。阴天的日子总是特别暗。 难道是成群的乌鸦低空飞行? 一想到此,她自己也暗暗心惊。 因为那对昏暗的双眸赫然浮现脑中,那道目光仿佛从脑中射穿了她的双眼。 是乌山响一。这名字对律子而言,带有一点恐惧。 从那之后,响一多次到店里光顾。他与老板的兄弟好像从艺大时代便有深厚的交谊。据说老板的家族在祖父那一代成立制药公司,经营得有声有色。他父亲是名财力雄厚的资产家,老板是家中的老么。也许是因为兄弟和亲戚们有很多人从事艺术相关的工作,而老板的父母也是收藏家,所以虽然他自己不会创作,但却有广泛的嗜好,涵养深厚,审美眼光在业界深擭肯定。他总是在店里摆设他欣赏的年轻艺术家创作的作品,当中有不少人后来打响了名号。律子也一样,她对店内的气氛感到憧憬,而老板也很欣赏她的作品,所以才得以从多名应征者当中脱颖而出,被雇用为女服务生。这家单纯的酒吧位于学生街外围,虽然不显华丽,但内部装潢匠心独具,深夜也有提供餐点,所以有不少媒体人和艺术工作者到这里光顾。对年轻艺术家而言,这里是他们最想来的打工地点。在这里打工,顺便向杂志推销自己设计的图画,因而鱼跃龙门,成为知名插画家的传奇故事,总是在学生们之间不断流传,人人称羡。 不过,响一只有在那时候注意过律子,之后便对她完全视而不见。 他总是在即将关店时前来,和老板共饮一个小时,然后迅速走人。看他们两人熟稔的模样,甚至让律子有些嫉妒。兴趣相投的两个男人,会形成一个女人无法介入的世界。看他们两人融洽地悄声谈笑,律子就像是被冷落在一旁的小孩般,心里很不是滋味。 当时那奇妙的幻觉(会是幻觉吗?)后来不曾再出现。 油画颜料画成的乌鸦。置身乌鸦群当中的响一。 那到底是什么? 律子缓缓轻抚着黏土,如此思忖。 响一的世界与她的方向截然不同。我的想法真的有错吗?所有创作者,都是抚摸着同样事物的不同部位,我的信念难道是错的?我朝向的目
标,日后会与他那妖气森森的世界出现交集吗? 手指自己动了起来。 捏塑出某个形状。 律子是个能够充分展现活力、改变作品形状的创作者,但此刻她的手正缓慢而小心翼翼地动着。原本是立方体的黏土,正慢慢改变成某个形状。 这是什么? 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脑中无比清明。可以看见油画颜料画成的乌鸦,飞舞在远处的地平在线。律子的头和身体完全分离。 我今天怪怪的。 双手还是一样小心翼翼,正一步一步创造出某个东西。 好熟悉的形状。这到底是什么?弦乐器的曲子开始在脑中播放。 那是一首很耳熟的曲子。一首名曲。优美悦耳的曲子。 呃……这是哪首曲子? 不知不觉间,她已置身白色的世界。这不是响一那充满乌鸦的世界。另一种白在这世界里不断扩张,宁静刚硬的白,覆满整个世界。 这是我的世界。我的白。 律子在脑中某个角落如此低语。世界被骇人的寂静所包覆,但是那清晰的小提琴乐音仍在律子脑中飘荡。 律子继续揉捏黏土。 猛然回神,发现有个熟悉的东西滚落脚边。 是书包? 律子紧盯着脚下那个东西。 白色的书包。才刚用没多久,皮革还很新的书包,就躺在她脚边。 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就在这时候,律子察觉到某人的视线。 有人正看着我。 有人在这附近,就在我身后。 她的脖子开始刺痛地燃烧。全身冻结,两鬌冷汗直流。 好可怕。有人在我背后。 “抱歉,我并没有要吓你的意思。” 那声音听起来就像大理石。石头冰冷的感觉在她脑中浮现。 她全身紧绷,回身而望。 入口拉门旁的暗处,悄悄站着一个重量不轻的物体。 “别摆出那种惊恐的表情嘛。门是开着的。” 在昏暗中,看得出对方做出摊开双臂的动作。 不会吧。这声音难道是…… 空气微微流动。那名高大的男子在灯泡的光芒下缓缓迈步走来。犹如一道黑色的墙壁在移动般,男子显得愈来愈大。 “你怎么会在这里?” 律子以冰冷的口吻说道。尽管极力想压抑,但还是掩饰不了心中的恐惧。“是我向‘M’的老板问来的。因为你正在创作,所以我不敢叫你。” 因为他提到自己打工地点的名称,所以律子紧张的情绪稍微平复。 “我完全没察觉。” 律子有些懊恼地说道,同时感到狐疑:那扇破门能够静悄悄地打开关上,而不被我发现吗?我有这么投入创作中吗? “很棒的专注力。” 乌山响一微微耸了耸肩,脸上流露出不知是褒是贬的笑意。 律子发现自己全身缩成一团,活像是个怕挨揍的小孩。她想装作若无其事地放松,但全身肌肉就是不听使唤。 “我曾打电话到你家。但只有电话留言。老板说你是个创作狂,一定是在工房里创作,因此告诉我工房的所在地。” 老板一定是出自好意才这么做。他也许是心想,世界闻名的艺术家乌山响一对律子感兴趣,这对她日后的发展一定很有帮助。 但律子却有点埋怨老板,她有种被出卖的感觉。这种出其不意的惊吓,迟迟无法消散。 “这样啊。对不起,我吓了一跳,失态了。” 律子已无余力顾及说话时的敬语。能如此回答,已是竭尽所能。 “不,突然有人到来,当然会感到吃惊。不好意思,我在此向你致歉。”响一以令人意外的坦然口吻向律子道歉,接着旋即将目光移向眼前的黏土。 律子也重新望向自己捏塑出的黏土块。 “是书包对吧?” 被响一说中,律子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木制的台座上摆着一个黏土作品,造型是个掀开的书包。任谁一看也知道是书包的写实造型。 响一意外专注地望着那个“书包”。他的眼神就像要将眼前一切全部烙印在视网膜内,加以记录。 “这个书包是什么?” 响一略微加快说话速度问道。律子一时变得有些结巴。“这个嘛……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捏着黏土,就变出这样的东西来了。” “哦,连你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是吧。”响一虽然重复了这句话,但似乎已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 他朝“书包”绕了一圈,接着在工房内四处打量。 律子总觉得紧张不安。因为她从来没让这种名气响亮的艺术家看过她的工房。就像在接受评分或估价般,感觉不太舒服。 “香月律子。曾在V展中展出‘草原女神’。”响一在工房内来回踱步,自言自语道。 律子悚然一惊。V展是某个人寿保险公司举办的一场企业艺文赞助。是专为现代艺术的年轻艺术家举办的比赛。响一看过那场展览并不令人意外,但律子藏书网并未得奖,响一却记得她的名字,此事着实令她吃惊。 “你的艺术作品曾在电视剧中亮相。虽然演主角的那名女生演技奇差无比,怎么看,都不像会做出那样的艺术作品。” 响一想起此事,莞尔一笑,抬头望向天花板,打量着照明。 律子又是一惊。一年多前上演的电视剧中,她有几样艺术作品被采用。剧中的女主角是一位有智能障碍,但拥有天才艺术天分的女孩,她的纯洁无瑕,让围绕在她四周,想利用她作品赚钱的人们变得一团和气。就是这样的一个故事。剧组选用律子的作品充当故事主角的创作。 原本这应该是令人雀跃的事才对。因为乌山响一留意过自己的作品,而且还印象深刻。 但响一的态度,却让人开心不起来。 他比想象中还来得直爽。他长期旅居国外,也许不太懂得和人客气。可能外国长大的艺术家都不懂得和日本学生保持距离;也可能是他别有所图。这两种思绪在律子心里拉锯着。 响一仔细观察完工房后,再度回到律子前方的“书包”。他双脚并拢,隔着“书包”与她对望。 律子也不由自主地抬头挺胸,回望响一。 好巨大。他真的好巨大。还是说,我心中的恐惧让他显得如此巨大? 犹如欧洲的石像耸立眼前一般。 这个人很坚硬。就像钢铁一样。但他体内有着滚烫浓稠的东西,黏糊糊地流动着。 “你做出这样的作品,有点奇怪。风格与你的其它作品迥异。这是为什么?” 响一开门见山地问道,一时令律子不知如何回答。 他那黑洞般的双眸注视着律子。 律子瞻怯地望向地面,如此回答道: “我不知道。我现在正多方摸索,不知道哪一个才属于我自己。” “原来如此。”响一颔首。 全被他看穿了。 律子畏惧响一的眼神。他只瞄了一眼,便看出这个作品与自己过去的风格截然不同。 “我认为这样不错。” 响一改变方向,迈步向前走去。 律子一脸愕然地望着响一的背。 “你的本性就在那边。这个书包正是你真正的自己。你不妨再试着往那个方向努力看看?” “请问一下……” 响一正准备离开时,律子不由自主地唤住他。 “对了。” 响一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你一直都用鼻子哼歌对吧?” “咦?” “一面捏黏土,一面用鼻子哼歌。” “我?” “你没发现吗?” “咦,哼什么曲子?” 律子向他追问。因为她自己完全没有察觉。 “应该是那首曲子吧。韦瓦第的‘四季’。应该是当中的‘冬’。你在同一个地方不断反复地哼唱。” 语毕,响一头也不回地离去。 “请问……” 律子战战兢兢地随后追出。 但走出屋外的响一,已从冷飕飕的工厂后方小巷快步离开。 律子一脸茫然地回头望向昏暗的工房。 你的本性就在那边。 这句话重重地刺进她胸口。 预言。他留给我一句黑暗的预言。它恐怕不会引导我走向自己希望的方向。这句预言肯定会对我的未来造成影响。 律子怀着可怕的不安感,朝那黏土做的“书包”凝望良久。 第三章

12

他在昏暗的房内俯看着庭园盆景。 吊灯型的小小照明灯不住摇晃。 今晚微微刮着强风。 口中吐出的轻烟飘向一旁。 感觉有点冷。现在离可以开窗的季节还早。 他静静走向窗边。 白色窗帘随风飘摇。 窗外是深沉的黑暗。 货车驶向远方的隆隆声悄悄滑过暗夜底下,如浪潮般在夜空中形成回音,接着拖着长长的尾音,逐渐悄静无声。 不知为何,每次听见这个声音,胸中总会一阵激荡,感到闷闷不乐。 他挺身探出窗外,吸了口烟。 白烟被夜风吹回,钻进他的鼻孔。 窗帘不住摇曳。 他轻抚着窗帘,凝视深沉的暗夜。 他背后的桌上,有个铺满沙的庭园盆景。 庭园盆景中空无一物,只有沙子。 但当中隐约露出人偶的头颅。 他已不想转头看那座庭园盆景。仿佛对它已失去了兴趣。 窗帘摇曳。 刚才驶过的似乎是末班列车。 他在黑暗中静静竖耳聆听。 仿佛只要这样屏气敛息,那班货车就会再返回。 完全的寂静,笼罩黑暗和这个房间。 他在窗边驻足良久。

13

在大教室里,捷注视着响一的背影。 虽然捷很认真听课,规矩地抄写笔记,但他的注意力还是不时往那名男子身上投注。 自从在美术馆碰面后,两人始终不曾交谈,但响一的存在已深深刻印在捷的心中。 岩石般的背影,静静地坐在前方的座位上,动也不动。 因为我听得见平口捷呼唤我的声音。 那声音始终挥之不去。 捷不得不承认,他的确魅力十足。站在眼前时的那股气势和吸引力,至今仍令捷在无意识中一再回想。 整个教室的核心就是响一。围绕在他身边的学生与日俱增。但当中的成员却一直大幅度变动,这点捷全瞧在眼里。就连无法成为他跟班的学生们,也都不断打听关于他的八卦。 “对了,那名总是跟在他身边的长发女生,最近都没看见呢。” “哦,你是指打从一开始就是响一崇拜者的那名女生是吧?” “那个女生好像休学了。” “咦?为什么?” “听说是被响一给甩了。好像还为他堕胎呢。” “真的假的?” “女生们一直主动接近他,任他挑选,他好像也乐在其中。” “想必有很多人主动投怀送抱吧。” “听说他在艺大时代,就有女生为他堕胎而自杀呢。” 他们聊着这些闲言闲语,说得煞有其事。 跟班们之间的气氛会有一定的变化。先是狂热的信奉者随侍在侧的时代。接着是对流传的丑闻感到疑惑的时代。再来则是畏怯地保持距离,就此摆脱跟班行列的时代。 置身当中的响一始终没有任何改变。他仔细观察跟班们的变迁,似乎以此为乐。他总是高高在上地驾驭这群天真的学生。 偶尔有些想要踢馆的学生,以好玩的心态接近他,但他们终究不是响一的对手。那些不入流的嘲讽和找碴,对他一点都不管用。那些故意接近他的人被修理得体无完肤,大惊失色,抱头鼠窜。有时候让人看了大呼痛快,博得跟班们的齐声喝彩,但有时过于残酷,令跟班们吓得不敢作声。 有时人们害怕响一释放出的负面引力,刻意远离他,但他对此无动于衷。过没多久,人们认为这是独占他的大好机会,于是又会出现一批新的跟班。这时,那些资深的成员对此颇感不悦,于是又再度往响一身边聚集。一再历经这样的循环后,长期随侍在他身旁的,都是捷认为比较粗神经的。 正常人无法待在他身边。 捷一面如此思忖,一面感觉到有股黑暗的喜悦涌现心头。 对女人始乱终弃的男人多得是,冰冷无情的男人他也见过。但响一的冷酷已超出这样的范畴。感觉属于另一个更巨大的庞然大物。 而他记得我。 曾几何时,捷暗自对此感到自豪,虽然他很不愿意承认这点。在为数众多的学生当中,响一记得他的名字,这已充分满足捷那渺小的自尊心。但仅只如此。他丝毫不想加入那群跟班,而且他早已看出,若真和他有所往来,想必很累人。 在大学以外的场所再次看见乌山响一,是在银座的某个十字路口,当时正是梅雨季即将到来的时节。 闷湿、令人不悦的天空。围绕肌肤四周的沉闷空气。 捷独自前来欣赏最后一天播出的二轮片,正准备踏上归途。 他喜欢电影。但看的不是好莱坞大作,也不是限定电影院播放的“优质好片”,他对不属于以上两者的二流电影情有独钟。 这嗜好连他自己都觉得很古怪。 他最怕大作或是名片硬加诸在观众身上的紧张感。 “接下来我要看一部很精彩的片”、“待会儿我要看的是一部名片喔”。 有这样的心态便会让人提不起劲。他并不讨厌考试和打工时的紧张感,但是“我非得好好享受不可”的紧张感之所以会让他觉得痛苦,经过自我分析后,认为这应该是和家人一起看电视所造成。 父亲和姐姐很相似,都觉得看电视是浪费时间。在他们眼中,整天看电视和漫画杂志,是愚不可及的行为。所以就捷而言,三人一起在晚餐时间看电视,感觉有些拘谨。偶尔三人一起看电视播映的电影,那更是紧张的体验。因为父亲一句“这是一部好电影,大家一起看吧”,所以得趁广告时间上厕所,坐在电视前等电影播放。如此一来,不管电影再好,一样让人看得痛苦万分。 我和家人在一起,就是无法放轻松。 捷直到最近才发现这个简单的事实。成为大学生,生活的时间与家人错开后,他对这样的解放感大感惊奇。 这部电影很合捷的口味,他心满意足地在街上闲逛。 银座是学生不太会来的街道。学生能光顾的店家有限,也没卖什么学生想要的商品。 不过,在这里散步相当舒服。在这种刻意营造洒脱气氛的街角上信步而行,也不坏。 这时,有个东西映入他的眼角余光中。 咦? 他感觉到人群中有个与他错身而过的熟悉侧脸。 擦身而过后,走了将近十步,捷才确定刚才他与自己认识的人擦肩而过。 捷回身而望,找寻对方。 他一眼便认出。 像岩石般宽阔的肩膀。一头长发。 是乌山响一。 望着他的背影,捷心中暗忖——这个人真不可思议。 明明这么抢眼,但却能如此顺利地在人潮中隐藏自己的气息。若不是刚才看过电影,受到不同于平时的感官刺激,恐怕便无法发现他的存在了。 捷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兴起尾随的念头。 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正在这么做。他觉得自己只是试着走向响一所走的方向。 响一和当初第一次见他走进教室时一样,有如一刀劈开空间般向前而行。只有他的背影拥有清楚的黑色轮廓。 捷心中莫名感到愉快。这就像课堂上课的延续一般。捷平时在教室望着他的背影,就是保持像现在这样的距离。他悄悄紧跟在响一身后。 走过银座四丁目的十字路口,行经歌舞伎座前。他要去哪儿? 响一踩着稳健的步伐前进,捷望着他的背影暗自发问。 捷心想,可能是去画廊吧。银座有很多画廊,响一的本业是一名艺术家,所以四处参观画廊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但捷心里却有个声音告诉他——响一并不是要去那种地方。 他的心跳声愈来愈乡口。 行人渐稀。 来到这一带,办公大楼几乎占满了这整个区块。他不认为这种地方会有响一要造访的画廊。 响一快步而行。 响一要是回头,就会看到他。一想到这里,捷一颗心七上八下。如今不见拥挤的人潮,响一若是在这样的距离下回头,一定会发现自己的存在。 但响一没有要转头的意思,过桥后,他走离原本的道路。 咦?这条路是? 陆续走来的男女上班族映入捷眼中。捷停下脚步,抬头仰望迎面矗立的一栋老旧大楼。 这是日本数一数二的大型广告代理公司。 难道响一是要来这里? 捷无法再前进,他望着响一逐渐变小的背影。一来是因为胆怯,二来是自己一副学生模样,走在这样的街道上太过显眼。 响一毫不迟疑地没入正面玄关中。隔着玻璃可以看见他和柜台小姐说话的模样。 原来如此,为了工作是吧。真厉害,可以大摇大摆走进这种地方。果然是个大艺术家。 捷心生羡慕,在原地驻足良久,直到响一走向电梯间,再也看不见他的背影。

14

“有客人找我?” 星野和繁一脸讶异地说。 一名不修边幅的研究生掩着嘴挥手说道: “你又来了,还装傻。对方可是个大美人呢。她站在我们这所破大学的走廊上,那模样简直都能拿来做成一张‘鹤立鸡群’的海报了。” “做这种海报干嘛?” “我告诉她,千万别坐走廊的沙发。睡在那里的教授是油性皮肤,所以你要是坐了,身上的套装可能会沾到教授的油垢。” “嘴巴真毒。” 和繁虽然感到惊讶,但还是缓缓站起身。 会是谁呢? 和繁侧头感到纳闷。一度有许多人来这里见他,请他给予做生意的启发,但最近都没人造访。因为电子邮件发达,所以大多是先以邮件预约后再见面。现在没什么人知道他一个星期有两次会在大学里露脸,而且专程前来找他的人更是少见。 的确,当他来到走廊的那一瞬间,感觉只有那名女子所站的位置是彩色的,显得特别亮眼。这名女子身穿一袭萨克斯蓝的麻料长裤套装,顶着柔顺的短发。她可能听从了警告,并未坐在沙发上。 远看的确和那名研究生形容的一样。 她发现和繁到来后,低头行了一礼。尽管和繁对她的长相没半点印象,但就情况来看,她应该真的是来找自己没错。 和繁侧着头朝她走近,女子率先开口: “您是星野和繁先生是吧?百忙之中,贸然打扰,真的非常不好意思。我叫久野夏海。” “咦?” 和繁流露疑惑之色,与女子交换名片。 拿起手中的名片一看,上面写着和黑濑淳同一家广告代理公司。 “你该不会是……” 夏海以求助的眼神点了点头。 “我是黑濑淳的未婚妻。” “咦?” “我们预定于今年秋天结婚。” 夏海佯装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如此低语。 紧接着一阵沉默。 朋友的未婚妻突然来访,从这样的情况可以猜测到的具体事实会是什么? 和繁迅速在脑中思索。 他首先想到的,是这名女子前来打听淳过去的交往情形。 他们可能是公司里的同事吧。想知道在职场上认识的他,学生时代是个什么样的人,这种心态很理所当然。想知道在认识之前,他与什么样的人交往。如果可以的话,想在婚前向黑濑淳学生时代的朋友确认他的为人,这是很自然的想法。 似乎之前也有过这样的例子。 和繁开始回溯记忆。 当时朋友将自己过去的复杂交往关系全赖给和繁。某天,朋友的未婚妻突然怒气冲冲跑来。和繁完全搞不清楚状况,而且他做梦也没想到,那名将责任赖到他头上的朋友,竟然让未婚妻直接来找他,害他花了好长的时间才解开这场误会。 一想到当时的纷争,他不自觉地起了戒心,以有色眼镜观察眼前这名女子。 的确是“鹤立鸡群”。和繁不动声色地观察对方。不但身材姣好,装扮更是不俗,品味独到。她全身散发着一种圣洁之感。 不过和繁同时也在脑中思索。 这种类型的女人一旦钻牛角尖,后果非常可怕。不但人长得美,看起来也相当聪慧,一定是一流大学毕业,想必在大型代理公司里的阶级地位也不差,工作认真,自尊心强。要是娶这种女人当老婆,丈夫若有不忠,肯定会被追究到底。 另一方面,和繁对朋友要结婚的事感到不安,这也是事实。 淳没有家累,因此不会执着于任何人。和繁对于淳是如何和未婚妻交往感到不解。淳的长相不差,不仅能力过人,又很有男人味,从学生时代便很有女人缘。但是在和繁的印象中,和淳交往过的女性,好像大多觉得淳对她们很冷淡,对此深感不满。 什么事都不和我商量。所有事都自己一个人解决。自己一个人完成。 和繁记得曾多次听女生对他发淳的牢骚(当时常有人找和繁商量事情)。 淳可能对未婚妻也一样冷淡吧。他的未婚妻感到不安,所以才在婚前拜访淳的朋友。和繁如此暗忖。 “然后呢?” 和繁小心翼翼地询问。 夏海突然语塞,迟迟不肯开口说话。她脸色苍白,一直低头看着脚下。 果然有事令她感到不安。所以她才专程来拜访我是吧? 和繁表情不变,在一旁静静等候。 不久,夏海似乎下定了决心,再度开口道: “事情是这样的……淳在两个礼拜前失去音讯。” “咦?” 对这意想不到的回答,和繁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失去音讯? 他脑中一片空白。 和繁听得一头雾水,回望夏海。他发现竟然连自己都露出惴惴不安的担心神情,心中暗自咋舌道:“糟糕,这样反而会令她更加不安。”然而,他的惊讶似乎已令夏海崩溃。 夏海看到他流露的表情后,之前一直强作镇定的表情顿时土崩瓦解。 想必之前她一直是独自一人压抑着心中的不安。淳没有家人,夏海肯定无从追寻他的行踪。 夏海旋即流露出一副无可依靠的少女模样,泪眼婆娑。 “他哪里都没去,也没跟公司联络。他是个凡事都处理得很完善,绝不会疏忽大意的人,但现在却失去联络。公司里的上司和同事都很慌张。他也没和我联络,过去从未发生过这种事。” 夏海再也按捺不住,放声大哭。 刹那间,和繁感到一股莫名的不安。 夏海哭泣的脸,会将自己带往幽暗的远方。和繁心中有这股强烈的预感。

15

在前往参观朋友个人展的路上,律子想买盒糕饼当礼物,在很久没来过的涩谷车站下车。 走出涩谷车站后,一群杂乱无序、赤裸棵展现欲望的人们,就像在找寻猎物准备一口咬住般快步地行走。 走出车站后便一直闻到发霉、发酸的腐味,虽然很快就忘了,但每次走出车站的瞬间,总会闻到这样的气味,而在心里想——对了,这就是涩谷的气味。 律子心想,因为它是山谷。 涩谷是一座山谷。所以容易滞留瘴气。这里有微微的忧郁、冰冷原色的疯狂。而在这里接触谷底瘴气的年轻人,总是不断在街底徘徊游荡。 年轻人讨厌年轻人。但另一方面,为了想确认这里有许多和自己一样的人,同年纪的人们不断往这里聚集。为什么年轻人会往都会聚集?答案很简单,因为那里有很多年轻人。 律子从以前就对同年纪的人有一种疏离感。她感受不到同年纪的人理应拥有的亲近和共鸣。她对享受年轻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感到抗拒。不过,她在团体中并不会特别与人疏离,或是被排挤;她文静纯朴的个性深受人们喜爱,她也觉得朋友令她受惠良多,但终究还是感受不到那种契合的感觉。 像这样走在东京的街道,周遭的人们总令她惊诧不已。人人打扮入时,仿佛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前往新的场所,追求流行的事物,这些都令律子感到难为情。她并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只是看着他们,心里不由自主地感到忐忑不安。 他们坐在亮晶晶的露天咖啡座最前排,很满足地享受坐在这种地方的快乐,但看在律子眼中,只觉得他们活像是外星人。 难道是我自己自我意识太强,律子心想。为什么不能像他们那样坦率地坚持自我、表现自我呢?为什么不能自然地乐在其中?为什么会对歌颂青春感到内疚? 不过,我把无法与他们相同的那部分,以及他们用在那部分的能量,都用在自己的创作上。律子以此说服自己接受。要是我能像他们一样坦率地享受青春,我现在恐怕就没办法创作了。 她站在行人保护时相上,混在等候绿灯、很不耐烦的人群中,被周遭的烦躁不安情绪感染,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红绿灯是会变色的一条导火线,每隔几分钟便会让人爆炸,涌向世界。 包围十字路口的大楼墙上,三面巨大的屏幕一起播放五花八门的影像,这景象宛如小时候看过的科幻电影画面。而且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未来科幻电影。 蓦地,她感觉其中有个画面闪烁了一下。 ? 律子注视着正中央的屏幕。 刚才那是什么? 韩国肥沃七地所栽种的农产品,在收成当天马上空运/聊聊最热门的话题吧。这首曲子比上周又往上攀升一名,是长期荣登榜七的畅销曲,温柔的情感洋溢,充满成熟韵味 最新主演大作,全国扩大试映,东京好评上映中 拟定一个资金充裕的计划吧。从申办到偿还,全部都能利用网络搞定。想来一趟超便宜的国外旅行,请找我们/每日抛隐形眼镜,一星期免费试戴 人类的耳朵真的很厉害,竟然能分辨这些用五颜六色的灯光画面不断叫喊的广告。 律子的目光被正中央的屏幕所吸引。 啊,又来了。 只有一瞬间——不知道群众当中有多少人发现——电光一闪的刹那,屏幕整个变白。中央出现一个用黑线画成的圆。 这是什么?有什么含意吗?难道是新广告? 绿灯亮起,众人不约而同地迈步往前走。 律子在旁人的推挤下,反射性地往前走,心中开始怀疑。 难道是我的幻觉?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律子步履虚浮地在人潮中飘荡,如此思索着。 就像有人在她心中盖下印记般,接收到某个异世界传送来的不祥讯息。

16

捷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定食餐厅吃晚餐。 星期四排满了课,结束忙碌的一天,整个人早已精疲力竭。 因为是学生街的定食餐厅,饭量十足。不知不觉间,星期四吃猪排定食,已成了习惯。周遭也有在外住宿的学生,上完课后,独自一人默默坐在这里用餐。 我也很像这些在外住宿的学生。要是真的在外租屋,应该会更轻松吧。 捷心不在焉地望着那台搁在架子上、离天花板很近的电视。 自从姐姐决定秋天结婚,要搬离家里后,总觉得不太想回家。 但话说回来,自从父亲只身到外地任职,捷也上了大学后,像高中时那样,每晚都准时和姐姐一起用餐的情形,已明显减少许多。 不过,最近姐姐一步步进行搬家的准备工作,捷看在眼里,感觉自己就像是被抛弃般,心中颇为落寞。正因为从小就在这座独栋的房子长大,看着东西被整理走之后,屋内空间一天比一天宽敞,心中无限感慨。 真想到外面租房子住。 捷喝了口甘甜的味增汤。他当然也明白那是奢望。只身到外地任职的父亲,光是要维持东京的老家和他现在的住处,便已背负相当沉重的家计,另外,要让自己上私立大学的理工科系就读,更是得花不少钱,这些捷都心知肚明。沉重的课业让捷没时间打工。况且现在这个时代,就算选读理工科系,也不过是念了四年书罢了,一样不值钱,此乃常识。即便是上了研究所,也无法保证能找到工作。 不过,捷还是想搬离家里。他渴望能拥有自己的家庭,自己一个人住。一名男大生要管理一栋房子,这个重担可不小。当然了,姐姐应该会常来,把家里整理得井井有条吧。就捷而言,总是依附在姐姐底下,仿佛永远也无法独当一面,这令他闷闷不乐。 电视里的新闻播毕,黄金时段的综艺节目即将上演。熟悉的低俗笑声交叠,传进他耳中。 做这种工作也不轻松呢,捷心想。盘腿坐在自己位子上的搞笑艺人,每次一有什么动作,他身后的电视台工作人员再怎么样都得笑出声才行。不过,他们一定什么感觉也没有;因为是拿薪水做事,就像开关一样,能反射性地发出笑声。 蓦地,本以为是进广告,但却出现短暂的白色画面。中央出现一个圆形的符号。 这是什么?看起来不像是圆,反倒像是细胞分裂的初期状态。但仅只是一瞬间的事。 他转头看其它桌的客人,似乎没人察觉。 是播放故障吗?还是播放实验用的数据? 捷侧头感到纳闷,接着仍继续看节目,但那奇怪的符号已不再出现。等节目过了一半后,他甚至连刚才看到奇怪符号的事都给忘了。

17

香织也同样在家独自用餐。 今天捷又是在外头用餐。香织瞄了一下时钟,一面听电视新闻,一面利落地准备一人份的晚餐。 男孩长大后,真的马上就不爱回家了,说来还真是不可思议。 她发现自己已有为人母的感慨,不禁暗自苦笑。 对捷来说,这就像母亲改嫁别人一样。仔细想想,这种状况还真是奇妙。昨天特别多准备的烫菠菜、豆腐加海带芽的味增汤、烤竹荚鱼干、冷冻好的米饭,不到十五分钟,已全部摆满一桌。 她合掌低声说一句“我要开动了”,就此吃将起来。 明明不用急,但她却不自主地吃得很快。家里要整理的地方陆续在她脑中浮现,此时她脑中满是想快点动手的冲动。离结婚只剩半年不到,新居尚未决定,而且她也没离职的打算,所以一面工作一面准备婚事,真的很辛苦。能做的事若不先做,到时候恐怕会来不及。香织明白这间房子并不会因为结婚而消失,而且婚后也还是能回家整理,但她在搬家前想先整理一番的心,始终没变。 我到底在焦躁些什么? 香织转眼便已解决一餐,她将餐具端向流理台,脑中如此思索。 打从捷上大学后,她总会莫名感到心神不宁。尤其是从告诉弟弟自己要结婚的那一晚开始。 我在替捷担心。 为什么?因为要留我那生性慵懒、又爱撒娇的弟弟一个人在家吗? 她一面烧水,一面洗碗。 的确,要是这个家交给他照料,肯定不用两周便会一团混乱。虽然他不是个邋遢的孩子,但也许是不够沉稳吧,总觉得有些温吞。 不过,也许他自己一个人独立后,反而会更为可靠也说不定。 香织极力让自己冷静。 也许他很清楚过去我为他付出多少。香织明白自己是个完美主义者。因为自己动手比较快,所以每当她看着捷,总会不自觉地想出手帮忙。周遭人对他们的印象也是一位可靠的姐姐和温吞的弟弟,所以他们已渐渐习惯扮演好各自的角色。 要是能利用这个机会帮助他早点独立就好了。他已经是个大学生,就算我不在身边也没有问题。 尽管一再如此说服自己,但心中的不安仍是迟迟无法消散。 不对。这股不安的原因,并非如此单纯。 香织冷冷道出心中隐约早已知晓的答案。 是之前弟弟看电视时出现的影像。 捷说对方是世界级的艺术家,和他不是朋友,只是在课堂上会遇见而已。 但他却深深被影像所吸引,仿佛几乎被吸入电视中一般。那股妖邪之气,捷为何没能察觉呢? 他以前明明就看过那么可怕的东西啊。 香织在忆海中探寻。 当她还是高中生时,银行发生的那起事件,一直深深刻印在心中。她看不到——可是她知道弟弟看得见。 在那起事件发生前,也有一件怪事。 他们失去母亲,平口家得重新建立一套秩序。换言之,香织必须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计划。 不过话说回来,男人为何可以将生活周遭的事交给别人去做,而毫不抗拒呢?当时香织对此感到不解。他们很顺理成章地接受香织替补母亲的角色。当然她也曾不经意地想过,这是因为有我这名优秀的家庭主妇使然,但要是我生病无法动弹,他们可能会毫不留情地抛弃我。只要家里有个办事能力强的女佣就行了,就算不是我也无所谓,他们会完全依赖对方,让对方替他们买内衣裤、洗衣晒衣,习惯这一切。 但另一方面,香织打点好家中的一切,令她有一种满足感。家中的一切,她想怎样变动都行,一切全由她管理。完美主义的香织对此相当满意,同时也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既嫌弃又骄傲。 母亲生前就像是个生性温吞的少女。香织当然也很喜欢她这一点,但母亲在做家事方面总是欠缺效率,香织从小便对此有所不满,这也是事实。没错,当时正是我努力重建家中秩序的时候。每天就像上场打仗一样——准备早餐、上学、购物、准备晚餐、烫衣服、写作业。在身体习惯这样的循环前,她每天都不敢松懈。就连平时鲜少流露情感的她,也不禁摆出一张臭脸。 在疲劳的累积下,某天,她坐在厨房的餐桌旁打起小盹,这时,走廊传来一个声音:“好,我知道了。花是吧。” 她睡眼惺忪地抬起头,发现刚从学校返家的捷,正侧脸面向她,在走廊上频频点头。 好像正在和人交谈。 香织迷迷糊糊地想着此事,猛然惊醒。 捷到底在跟谁说话? “捷?有客人来吗?” 香织揉着眼站起身。 捷一脸惊讶地望向她。手中握着一个小花瓶。 “没有,是妈妈。” “咦?” “妈妈叫我插花。” 香织闻言,背脊一阵寒意游走。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她不由自主地加重了语气。捷就像被吓到似的,往后退了一步。 香织从捷站立的位置,往刚才他说话方向的和室内窥探。 里头当然空无一物。昏暗的房内,夕阳余晖照在母亲的遗照上。捷手中握着母亲原本摆在梳妆台上的花瓶。 “什么嘛。” 香织松了口气。应该是弟弟自己在玩吧。 “拜托,别吓我好不好。被你吓了一大跳。” “刚才妈妈出现在镜子里,还叫我在花瓶里插花。” 捷见香织露出微笑,一脸天真地如此应道。 香织脸上表情再度变僵。 镜子里? 香织猛然将视线移向镜中。眼前映照出日暮时分的走廊——这时忽然有个背影——一个穿着围裙的背影,消失在和室拉门后。 那个背影是…… “妈!” 香织快步冲向走廊。但眼前空无一人。找遍厨房和家中各个角落,都不见刚才那名女子的身影。 妈。 香织的泪水不自觉地扑簌而下。虽然发现捷怯生生地握着花站在一旁,但她还是管不住溃堤的泪水。 这是什么眼泪,香织自己也不清楚。如今回头细想,那或许是心有不甘的泪水。 妈妈走了以后,我自己一个人这么卖力,但妈妈却不来找我,只出现在捷的面前。 而且还要捷在花瓶里插花。 妈妈生前很喜欢摆花装饰。出门旅行,总会买回小小的陶瓷花瓶,家中的流理台底下收藏了许多花瓶。包括梳妆台在内,家中到处都摆满了花。 当时的香织当然没时间整理花草。尽管神龛供奉的鲜花未曾间断,但除此之外,她实在没余力在家中摆设鲜花、每天帮鲜花换水。就她而言,插花只会增加她的工作量。 妈,你好过分。 香织觉得,妈妈吩咐捷在她喜欢的花瓶里插花,就像是否定了讲求效率第一的她所做的家事。 不过话说回来,当时镜中看到的身影是什么?捷真的有和妈妈交谈吗? 不知何时,新闻已经播毕,电视里传来喧闹的笑声,香织讨厌的综艺节目就此开演。 香织心想,赶紧收拾一下衣服吧。能拿去二手商店卖的衣服,得先送洗才行。 正当她将手伸向遥控,准备关掉电视时,突然感到全身僵硬。 电视上正播放某个奇怪的画面。 全白的画面。中央有个黑色的圆形物体。 仅只是一瞬间的画面。接着,矫作的笑容再度占满整个画面。 但不知为何,那画面令香织无比仓惶。 这是妖气森森的不祥之兆。就像那时候捷在电视上看的那出电影一样。 香织继续望着电视画面达半晌之久。宛如只要她稍一乱动,就会有凶猛的野兽窜出,一口咬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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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我整个人都乱了。” 夏海坐在咖啡厅内的座位上,羞红着脸,一脸歉疚。 “不,别这么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未婚夫突然失踪,当然会担心。” 和繁向女服务生点了两杯综合咖啡。 “因为我常听淳提起您的事,所以我也觉得您就像我的朋友一样。” 夏海望着窗外如此低语。 “你听淳提过我的事?” “是的。他说得很开心呢。每次说到学生时代的朋友,他总会提到你。听说前不久你们还一起喝酒对吧?” 和繁颇感意外。虽说是学生时代的朋友,但当时他和淳并不熟。甚至可以说,他是上次在新宿巧遇淳,和他一起喝酒,两人才变得比较熟稔。 难道淳觉得他和我很熟吗? 一想到这里,便觉得不可思议。毕竟淳是个凡事都看得很平淡的男人。“淳失踪的正确时间是什么时候?” “嗯……” 夏海取出记事本,翻阅日历。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他六月初便出差去了。他告诉过我,视工作内容而定,有可能会多延迟几天。但最晚应该十一号就能回来。可是他后来一直都没和我联络。” “他到哪里出差?” “这个……” 夏海露出为难的神情。 “他只跟我说是在关西的某处。还说这是连在公司内都保密的工作。” 连在公司内都保密的工作。 虽然心里有个念头蠢蠢欲动,但和繁还是忍着没开口询问。 “你和淳是同一个部门吗?” “不,我们的工作完全不相干。因为是家大公司,当中又细分成各个不同的部门,所以我们对其它部门的工作都一无所悉。不过,我向淳的上司打听后得知,六月八日那天,他曾打过一通电话回来。内容很简短,好像是当地出了点状况,有可能会延迟几天回来。但那名上司对淳的工作内容一样没透露半点口风。” “淳的部门有找寻他吗?” “有。因为他没有亲人,所以听说公司方面决定报警寻人。” “他从事的工作到九九藏书底是什么?应该是在那里被卷入麻烦的风波中吧?” 和繁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如此问道,夏海显得有些焦急。 “我觉得事有蹊跷。对于这件事,大家的态度好像在处理烫手山芋似的。” “你和淳的关系,在公司内有公开吗?” “有。我们都向彼此的上司报告过了,这种事只会欲盖弥彰。” 夏海微微苦笑。 “虽然我多少有些偏袒,但我觉得淳是个有能力的人,所以下级常会将一些不好处理的客户交由他处理。这次的工作,好像就是VIP级的客户。” 夏海这番话中带有一丝轻蔑的口吻。 “公司方面绝不希望客户的名字曝光。所以淳失踪的事,始终都会以他没来公司上班的形式报案,请求搜寻。” “真过分。淳不是曾经打电话给上司,说是‘出状况’了吗?如果是工作上出了状况,也有可能是发生职业灾害。像是在某个地方遭遇意外事故之类的,应该有各种可能才对。” “是的。虽然是以他个人失踪的形式报案搜寻,但警方应该不会协助搜寻。公司方面也一样,显得心不甘情不愿,明显看得出只是表面上虚应故事。所以再这样下去,淳会因为一直没到公司上班,而被解雇。” “解雇?” 和繁吃惊地望着夏海,她垂眼望向咖啡杯内。 “很过分对吧?我总觉得淳的上司也一样偷偷摸摸的。最近大家一看到我,总是把脸转过去。感觉当中带有一点同情的味道。那种眼神,就像在看一位未婚夫突然从世上消失的可怜女人。虽然事实也的确是如此。” 夏海极力想挤出笑容,但表情却僵硬歪斜。 和繁能理解她此刻身处的窘境。 被委派特殊工作的社员突然失踪,这对公司来说,肯定也是个头痛的问题。虽然很想搜寻社员,但工作内容和客户却又不便公开。就公司而言,保护客户最为重要,不管社员能力再强,从他失踪的那一刻起,他的存在就只会制造麻烦而已。尽管不清楚是因为什么缘故失踪,但公司只希望尽可能将失踪原因推说是社员个人的问题。就算不是,也绝不能是因为与客户之间的问题而造成。 淳的上司心里所打的算盘应该是这样没错。看在上司眼中,夏海是失踪社员的未婚妻,应该是愈看她愈心烦。要是她打听淳的工作内容,或是要求公司负责,那么,夏海将成为公司的眼中钉。 淳没有家人,这对公司来说正好。不,也许正因为他没有家人,所以才委任他这项工作。 和繁喝着手中的苦味咖啡,脑中思索着此事。 但这却是夏海的不幸。如果淳有家人,他们就能一起寻人,要是家人把事情闹大,公司或许也会展开更具体的行动。 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们还没结婚,夏海还称不上是淳的家人。偏偏她又在这家公司任职,食衣住行全靠公司,不敢过于张扬。 她已被逼入绝境。 “你家人知道这件事吗?” 和繁悄声问道,夏海两颊微微泛红。 “不,我们要结婚的事,还没向我家人提起。” 从她僵硬的表情中,可以感觉出夏海也有家庭方面的问题需要解决。 夏海沉着脸继续轻声说道: “要是我的未婚夫就这样失踪的话,他们一定会对我说‘看吧,你看上的男人就是这种货色’。我小学时,家母再婚,现在的父亲是我的继父。我们的父女关系一直处不好,不过,我妹妹在家里倒是和大家相处融洽。我的老家在札幌,最近这几年我都没有回家。” 原来是这样,难怪她会如此孤立无援。这么一来,就知道她为何一见和繁就流泪了。她真的是独自一人孤军奋战。 “呵呵,所以我没人可以商量,这才厚着脸皮来拜访星野先生您。” 夏海收起原本阴郁的表情,嫣然一笑。和繁同时感受到她率直、刚强的脾气,以及像少女般娇柔脆弱的一面,因此大致能明白淳喜欢她的原因。“淳没有亲戚对吧?” 和繁继续提问。 他对淳一无所知。除了他潇洒的外型、过人的能力外,其它一概不知。此刻,他愈来愈想对淳多一份了解。 我现在投入一个全新的兼差工作中。 先前与淳的谈话在脑中苏醒。 帮人找东西。 和繁认为这是个新型态的兼差工作。但他没想到会像这样寻人,而且还是自己学生时代的朋友。 人类会为了满足好奇心而付钱,就只是如此单纯的事实。 “从没听他提过。他几乎从未提过自己的成长背景,因为我明白他不想谈家里的事,所以向来都不太过问。因此,就连我们的结婚典礼,我也只是提议找我们两人要好的朋友,举办一场小型派对。我觉得别过问太多比较好。但现在想想,当时应该多问他一些才对。哪怕是只问出一个人也好,看有没有疼爱他的叔叔,或是偶尔会见面的阿姨之类的。” 夏海轻叹一声。 “我以前也听说淳没有家人。他的故乡在哪里?” “好像是和歌山。因为淳说他母亲的坟墓位在和歌山。” “和歌山。” 感觉有些意外。那幅层峦叠嶂,日本味浓厚的画面,与和繁所认识的淳,两者无法重叠。 “和歌山的哪里?” “详细地点我就不清楚了。” 夏海脸上的神情先是担心,接着转为羞惭。 “我真不像人家的未婚妻。对淳一无所知。” 她那沮丧的模样,令和繁深有同感。 了解一个人,是指了解到何种程度呢?我们对朋友和家人都了解得太少。然而夏海对这些事并不在乎。就她来说,出身和家人都不影响她对淳的爱。 “我对他一样了解不多啊。不知道这样是否有资格称作是他的朋友。” 和繁以自责的口吻如此应道。夏海闻言,露出担心害怕的表情。此刻夏海可能心想,他该不会推说自己和淳不熟,而不帮我找寻淳的行踪吧? 蓦地,有件事浮现和繁脑海。 “啊,对了。想向你问一件奇怪的事,你曾听淳提过一幅有关乌鸦的油画吗?” “乌鸦的油画?” 夏海一怔。 “之前我和淳一起喝酒时,他曾委托我一项工作,而我也承接了。那就是找寻他小时候看过的一幅乌鸦的油画。” 经这么一提才想到,从那之后,淳一直没寄信来。之前明明请他写下自己小时候的住处以及母亲娘家的所在地,以电子邮件寄来,但最后始终没有回音。虽然淳委托帮忙找寻,但和繁猜想,也许是他不喜欢回想自己的孩时记忆,所以和繁一时也未深入细想此事。倘若淳寄来电子邮件,也许能成为线索,想到这里便觉得可惜。 “乌鸦的油画是吧。” 夏海侧头寻思。 “我没听说过。不过,我倒是想到了一件事。淳的父亲,似乎出身于一个历史悠久的家族。听说本家拥有好几座山。不过,他谈起此事的口吻相当鄙夷,丝毫没有半点怀念或骄傲的感觉。” “哦。” 和繁在忆海中探寻。淳描述他看见那幅乌鸦的油画时,是什么样的一种情况呢?——记得我妈当时就在附近。因为她穿着外出服,所以不是在家里。而我只知道自己和我母亲前往某处看那幅画。 那个地方该不会就是本家吧?历史悠久的家族,亲戚关系肯定是复杂又棘手。恐怕淳不是没有家人,而是因为某个缘故,与家族断绝关系。他可能从小已便感受到这种微妙的紧张关系。因而将走进油画中的体验,与记忆做了对调。 “淳的住处钥匙,你有带在身上吗?” 和繁抬头向夏海问道。 “啊,有。之前我一直都没用过。” “改天可不可以带我一起去?你和淳不同部门,在公司里要调查他的行踪应该不太容易。这么一来,只有到他的住处查看有无线索了。淳应该不喜欢别人在他的住处里东找西找,但情况特殊,也只能这么做了。” 最后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似的。 这时夏海才真正露出放心的神情。因为她真切感受到,自己终于遇上愿意一起找寻淳下落的贵人了。 “你知道他失踪后,曾去过他家吗?” 夏海微微摇了摇头。 “不。老实说,我去过几次,但都是在他家门前徘徊,不敢进去。虽然觉得或许能从中得到提示的线索,但我总觉得自己要是走进他的住处,便会真的承认他失踪的事实,我不想那样。可是,如果星野先生也要一起去的话,那就太好了。您肯和我同行,我太高兴了。” 夏海如此说道,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这个礼拜你什么时候有空?其实今天要去也行,不过,我还有一些事要处理。” “您说得是。我今天也是有事外出顺道前来,还得回去整理一下工作。明天是星期五,不知您可方便?明天晚上一起去可以吗?这样应该有足够的时间慢慢调查。” “这样啊。” 两人决定好会面的时间和地点。感觉今天的谈话已到此结束。 “我总觉得他人就在和歌山。” 夏海正色说道,望着和繁的双眼。 “在他的故乡?”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故乡……我怀疑他出差的地点就是和歌山。” “可有什么线索?” “没有。其实这只是我个人的直觉,不过,我隐约觉得他的上司知道他人在哪里。” 夏海悄声道。 “知道他人在哪里?你的意思是,他的上司知情不报啰?” “是的。这件事说来奇怪,但我就是有这种感觉。我曾见过他的上司刻意离开办公室,到外头打电话。一再提到‘熊野那边’、‘熊野那里’。熊野不就在和歌山吗?虽然可能只是我自己想多了,但我怀疑那里就是他出差的地点。” 不知为何,和繁也觉得夏海的直觉没错。看来,夏海的直觉很灵敏。 “熊野是吧。与日本首屈一指的广告代理商完全无法联想在一起。” “也许是我想错了。” 夏海似乎很后悔刚才说了那句话,脸颊泛红。 夏海起身离席时,迅速伸手拿起账单。两人抢着付账,僵持了一会儿,最后同意由夏海付钱。 “啊,对了。”走出店门时,和繁想起一直搁在心头的问题。 “什么事?” 夏海望着和繁。她脸上已不见刚走进店内时的紧张感,更加突显出她原本的美。和繁心想,她终于稍微平静些了。 “你知道什么是G.O.G.计划吗?” 本以为她应该会回答不知道。和繁怀疑淳所说的极机密计划,指的就是这个。 没想到夏海很直接地点了点头。 “哦,您指的是那个啊。活动已经开始了,有一部分已成为大家讨论的话题了。” “咦?” 和繁一怔。看夏海的模样,好像这件事无人不晓似的。 “星野先生,您常看电视吗?” 夏海发现和繁一脸困惑,如此问道。 “其实我不太看电视。只看电视新闻和纪录片。” 和繁耸了耸肩。 “现在正举办一场超大型的宣传活动,街头电视和网络上也都有传送这项消息。” “呃……是什么样的宣传活动?” 和繁听得一头雾水,像孩子般问道。 在满含湿气的风中,两人缓缓走向车站。 “是一套名叫‘窗帘’的DVD软件。那是难得一见的艺术影像软件,据说完成度相当高。与欧洲同步发行,应该是这个月底就会开始贩卖。” “哦。如果是电影,有时确实会举办那种大手笔的宣传活动,但DVD软件也办大型宣传活动,这倒很少见。老实说,花那么多广告费,成本有办法回收吗?” “不过,听说预购的数量惊人呢。内容相当豪华,从制作阶段便一直话题不断。既像音乐影带,又像短篇电影,世界知名的音乐家和艺术家也都有参与。当然了,好像还会连手举行音乐会和流行展,应该会在今年夏天引起一股热潮。如今乌山响一不只是在次文化的领域走红,就连在广告业界和时尚界也拥有高人气。” “乌山响一?” “您不认识他吗?‘至高无上的爱’那部意大利电影的美术设计就是由他负责,是一位享誉国际的艺术家。” “哦,那部电影我看过。感觉是一部很惊人的电影。” 和繁在忆海中搜寻。 印象中,那是一部妖气森森、残忍凶暴,但却又凄美迷人的电影。 “嗯,没错。我曾见过他来我们公司,他本人也非常抢眼。也许是多年旅居国外的缘故,一点都不像日本人。不过,他的长相倒是非常有日本味。” “哦。” “最近他也常上杂志。他后来重回日本大学就读,现在是W大的学生。” 从夏海说得眉飞色舞的模样,感觉得出这名艺术家确实具有超凡魅力。 乌山响一。很特别的名字。是他本名吗?带有一股妖气,又带有一丝美意。也许就像那部电影给人的印象。 “不过,虽然成为人们讨论的话题,但现在好像出了点状况。” 夏海悄声说。 “状况?” 和繁见状,也跟着压低音量。 “有人说,当中运用了一些潜意识效果。在宣传活动开始时,也起了不少争执,但乌山先生却力排众议,说如今广告和电视本身也算是一种潜意识效果。” “你说的潜意识效果,指的是那个对吧。以无法看清楚的极短时间,在电影中掺进喝可乐的片段,等电影演完,观众便会在无音心识中手里拿着可乐。” 这是个有名的故事。如今犹如都市传说般为众人所流传。但不清楚是否真有做这样的实验。 “对,就是那个。某家电视台也曾因为在新闻画面中加进特定人物的脸部照片,而引发争议。” “这么说来,他们是加入很短暂的画面啰?” “是的。他们在黄金时段的综艺节目进广告的瞬间,以极短的时间播放像是软件商标的图案。会发现的人一眼便能看出,但也有人不管看再多遍也瞧不出个端倪。因为完全没有文字,只有商标,所以最先发现的人,还以为是播送出了问题。好像还有一些较敏感的人提出抗议,觉得看了很不舒服。” “不过,那些不管看再多遍也没感觉的人,虽然没有这样的自觉,但其实都在某个地方看着那个画面,是这样没错吧?” “是的。所以才会引发问题。人们质疑这样的潜意识灌输究竟是对是错。” “嗯,仔细一想,还真是可怕。大家看电视时,不是都心不在焉吗?没想到在不知不觉中,脑中被灌输了这些东西。” “不过——” 夏海已完全转为广告人的口吻。 “话说回来,广告本身就是想要有这种效果。就连政府公报也一样,为了将讯息强迫灌输到人们脑中,才大肆刊登广告。宣传后,如果大众还是记不住名字,商品就会滞销,这是常识。消费者面对同样的商品,一定会挑自己知道的品牌,不会买不知名的商品。哪个范围算是强迫灌输,哪个不算,这当中的关系相当微妙。” .99lib.“不过我觉得,知道它是广告而去看,与完全不被告知,在无意识中被迫看广告,两者天差地远。” 和繁提出不同的看法。 感觉真不可思议。淳不在这里。原本应该是透过淳才会认识的两人,如今偏偏少了淳,同时也因为淳失踪而并肩走在一起。今后他们两人将合力找寻淳的下落。但现在两人却像学生时代的朋友般,聊着广告。 “嗯,这确实是个问题。” 夏海颔首。她应该已经暂时将淳的问题搁在一旁了。 “那么,G.O.G.计划是什么字的缩写?淳应该也有参与这项计划对吧。他的名片上印有这个头衔。” 和繁感觉像颗泄了气的气球。因为极机密计划并不是这个。 “他应该从初期阶段便已投入媒体推展的工作。到底是什么字的缩写呢?” 夏海沉思了半晌。 地铁车站已愈来愈近。 “那就明天见了。” 正当和繁如此道别,准备离去时,夏海突然从他身后喊了一声“99lib?啊”。 和繁转头望向夏海。 夏海以率真的表情说道: “我想到G.O.G.是什么字的缩写了。好像是GARDEN OF GOD。意思是‘神的乐园’。”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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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一样因为课上得比较晚,所以在大学附近的定食餐厅吃晚餐,回到家已过九点。 捷正准备进家门时,发现家里电灯没亮,心中微微一惊。但他随后便想到,香织告诉过他,今晚公司聚餐,会晚点回来。 一股真切感受涌上心头:日后香织不在了,自己每天晚上都得回到这间黑漆漆的屋子。 捷一面抽出晚报,一面心想,要是晚报长时间这样插在信箱里,摆明表示家里没人,等姐姐出嫁后,还是只订早报就好。他伸手在信箱里摸索,碰到某个硬邦邦的信封。 咦? 取出一看,是个A4大小的信封,收件人写着捷。翻开信封背面一看,上面写着G.O.G.(股)。 他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他侧头不解,走进家中打开电灯。 待其它邮件全都看过一遍后,他重新拿起那封信。可能又是什么推销信吧。像语言课程、证照取得、邮购之类的。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得来的个人资料,自从上大学后,这类信件便如雪花般涌来。 不过,这厚厚的信封,里头到底是什么? 打开信封一看,露出一片像CD的东西,外面包着装有空气的PE塑料袋。他撕破塑料袋,取出里头的盒子。 封面似乎是一张森林里的照片。浓密的深绿,近乎黑色。中间用白字写着标题。 窗帘。为何在这种背景下取这样的标题? 想到这里,捷感到全身僵硬。 这是那个人的创作。 捷有这样的直觉。 那个人寄他的作品给我。 不知为何,突然感到腋下冷汗直冒。湿滑黏腻的冷汗。 翻向盒子背面,发现上面画着一个圆形的商标图案,看起来就像细胞分裂初期的模样。嗯?我最近好像在哪里也有过这个想法…… 他挥除脑中那似曾见过的感觉,仔细端详,发现这不是CD,而是一套DVD软件。角落清楚写着“样品”两个字。 捷一时间感到犹豫不决。 我到底该不该看这片软件。 尽管心中犹豫,但他还是慢慢朝自己房间的计算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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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进入工房,旋即感觉有异。 咦? 律子在昏暗的工房中环视。看惯的风景。身体熟悉的寂静。有人来过这里? 自从乌山响一出现后,她就变得疑神疑鬼。正确来说,应该是她现在更加明白,这处没人造访,可以让她全心投入创作的工厂,就年轻女子来说,一点都不安全。 就在一分钟前,她才到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买了果汁回来,所以门没销。她暗骂自己太过疏于防备。 为什么此刻会觉得不对劲呢? 律子蓦然发现摆在房内角落的木桌上,放着一只信封。 刚才还没有那个东西。 收信人写着律子的名字,但上头没贴邮票。 果然有人来过这里,留下这封信。 就在一分钟前。 她猛然感到背脊发凉,惴惴不安地将信封翻面,G.O.G.JAPAN(股)这排字映入眼中。虽然没听过,但她知道乌山响一与推动G.O.G.计划的DVD软件宣传活动有关,在美术界引发热烈讨论,所以她心中隐约已猜出七成。 果然是他,可能是有人受他指示,带这封信来这里给我。 她缓缓拆开信封,取出她早料到的DVD软件样品。 窗帘。平凡无奇的标题。为什么要命名为窗帘?有什么深远的含意吗? 她已没有创作意愿。环视过空荡荡的室内后,律子着手收拾散落一地的道具,打算返回自己居住的公寓。 她轻轻关上门,把门锁上。这时,她一阵错愕,突然晓悟刚才觉得不对劲的原因。 没有声音。 理应关不好的这扇拉门,只要有人碰触,便会发出嘎吱嘎吱的摩擦声,现在竟然可以平顺地滑动。 律子察觉这当中代表的含意,全身战栗,呆立原地。 有人来过这里,朝这里滴了润滑油。为了让自己能顺利进出这座工房,而不被人发现。

21

黄昏的街道飘散着初夏的气味,和淳一起在新宿共饮的那个春夜,已是遥远的过去。 位于民营铁路沿线的S车站,也能在此搭乘东京地铁,所以转乘相当方便。虽然里头拥挤了点,但这里聚集了各种小型店面,是很适合单身者居住的地方。他试着在脑中想象淳的身影,同时心想,淳可能每天都在这里下车。 当身穿一袭薄荷绿麻料套装的夏海出现在验票口,向他展露笑容时,和繁一时怀疑自己该不会是来这里和她约会的吧。他对自己产生这种自我本位的错觉感到迷惘。 “请往这边走。” 走在前头带路的夏海展现出干练的模样,和繁的错觉顿时烟消云散。 穿过人潮拥挤的闹街,来到主干道上,横越斑马线。主干道虽然车多嘈杂,但走进当中的巷弄里,整面都是住宅区,相当宁静,教人很难想象离此仅十公尺远的地方有条主干道。老旧的公寓和大楼混在独栋的宅院中,栉比鳞次,屋檐相连。 夏海的步伐渐趋缓慢。想必是两种矛盾的心境在交战:一方面想早一点赶到,另一方面又想闭上眼睛就此掉头。 不久,夏海在一栋看起来平凡无奇、悄静无人的大楼前驻足。整齐排列的阳台,说明了这是适合单身居住的大楼。 信箱只是很简单地在上面加个盖子。 当中唯有写着“黑濑”的信箱塞满了外送披萨和不动产的传单。似乎经历了多次的风吹雨淋,露出信箱外的部分已完全褪色,变得硬邦邦。 “我先进去。你要在外面等吗?” 和繁以打气的口吻说道,夏海露出柔弱的笑容,轻轻摇了摇头。 “不,我们一起进去吧。” 夏海心意已决,从手提包内取出钥匙,步上阶梯。 这栋五层楼高的大楼深处设有电梯,但这里比较近,所以平时都是走楼梯。一楼角落的二〇六号就是淳的住处。 大门的报纸搁置处也插满了传单,忠实地显示屋主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回过家。 不知不觉间,心跳开始加速。夏海似乎也一样。她脸色惨白,将钥匙插入孔中,转开门锁。喀嚓一声,门已打开。 夏海一把推开大门。 在一整年最闷热的季节,将套房关得密不通风,换来的结果,是扑鼻而来的可怕霉味。 和繁迅速查探,看里头是否掺杂了其它气味。搞不好会在这里发现淳的尸体也说不定…… 不过,他感觉不出那种气味。夏海可能也同样看出没有异状,于是她脱下淑女鞋,快步走进屋内。和繁也随后跟上。 二十多岁的单身男性所住的套房,极为普通。 床铺、音响、电视、计算机、CD、书架、挂在墙上的大衣、夹克、牛仔裤、棉衬衫。现场仍有股放松感,介于一丝不苟与松散杂乱之间,显现出有人在此生活的气氛。 夏海望着眼前的一景一物,静静沉浸在往日回忆中。 和繁朝书架看了一会儿,接着走向计算机桌。他打开电源,试着开启画面。但出现要求输入账号密码的画面。除了当事人外,无法开启画面。 “你知道账号密码吗?” 和繁问,夏海无力地摇了摇头。 “既然这样,这个就先搁着。我要开抽屉检查了。” 和繁先预告一声后,拉开书桌抽屉。但里头装着文具用品和劳健保相关数据,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和繁盘起双臂,环视屋内。 “你知道他个人的纪录文件放在什么地方吗?例如相本、毕业纪念册之类的。” 夏海静静沉思了一会儿。 “我没看过他的相本。只零星见过几张他带在身边的照片。我只看过他母亲以及大学时代参加读书会的照片。” “真是保密到家。” 昔日曾听过某个底片广告台词,此时浮现和繁脑海。 你的他,是否曾让你见过他小时候的照片?如果有,那你就可以放心了。 他想起当初听见这句台词时,心中无限佩服。的确,面对自己喜欢的人,会想让对方看自己以前的照片,让对方了解小时候的自己。 但淳的照片却连未婚妻也不给看。虽然不能说他坏心,但他如此保护自己,不让人知道他的过去,当中想必有充分的理由。 夏海没理会和繁,自己独自一人想着事情,表情严肃。 “有人进过这间屋子。” “咦?” 夏海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和繁转头望向她。 “你说有人……?” “我只能说有人来过。除了淳以外,另有别人,而且此人与淳不熟。” 她的声音充满肯定。 “有何根据?” 夏海指着计算机桌旁的书架。 “例如这个。淳摆书有他的规则。他是照购书的先后顺序排列。他说这样找书比较容易。他不是依领域来分类。不过,现在书本都是以不同领域排列。可能是对这里展开地毯式搜寻后,又重新排过一遍。” “会是谁?” 明知不会有答案,和繁仍不禁如此低语。 “不知道。不过,门锁没有被撬开的痕迹,这表示对方拥有钥匙。也许有人以正当的理由要求管理员拿钥匙打开这间屋子。例如他的上司。” “有道理。不过,他们到底想找什么?” “能显示他的行踪,或是显示他和客户之间关系的东西。” 夏海以沉稳的口吻应道。她似乎已愈来愈确定,淳的上司隐瞒着某个秘密。和繁心想,也许真如她所言,不过,她对上司愈来愈不信任,让和繁替她有些担心。 和繁心有不甘地望着计算机。要是能开启计算机画面,也许能找到一些线索,但偏偏卡在这里。不过,淳对自家的计算机,而且是可能只有他才能碰的计算机,竟然还设定账号密码,足见他这个人相当谨慎小心。 虽然不清楚谁来这里展开搜索,但和繁总觉得对方恐怕也没能得到他想要的信息。 这么说来,对方找寻的东西,还在这间屋子里啰? 和繁重新仔细巡视屋内。像这种大楼都大同小异,只有一小块可收纳的空间。狭长形的置衣间、抽屉式设计的整理箱,里头全塞满了夏天的衣物。 这个房间里没有私人物品。 和繁有这种奇妙的感觉。当然了,家具和西服也算是淳的私人物品,但却完全找不到可以联想到他的记忆或过去的物品。这种情况实在罕见。 “您在找什么?” “我也不知道。不过,闯入这里的人一定也在找东西。” 和繁随口回答夏海的询问,朝小小一间的浴室走去。掀开厕所的水槽盖一看,里头空无一物。这种地方应该会湿气很重才对啊。 他关上浴室门,打开厨房流理台底下的门。因为单身而鲜少使用的蒸笼就收放在里头。和繁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打开盖子,发现里头放满了招待客人用的小盘子,成了十足的收纳盒。和繁取出盘子查看,但还是一无所擭。 夏海蹲下身,静静观看和繁的举动。 正当和繁想将流理台底下的门关上时,突然有个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他静静注视着门后。门后附着一把塑料制的菜刀收纳盒。里头放了一把水果刀和切肉用的菜刀,刀柄朝上。 和繁伸手摸向菜刀收纳盒底下。盒子底下是空的,一伸手就碰到刀尖。接着,他伸手在盒内用胶带黏住的小塑料袋里摸索。 夏海发现和繁好像在探寻些什么,在一旁屏住呼吸紧盯着。 和繁啪地一声撕下胶带,将它取出。 一个装有拉链的塑料盒内,装着某家大型银行的存折。户名是黑濑淳。两人互望了一眼,和繁小心翼翼地从塑料盒内取出存折。 一看便知,那是专供特定团体汇款用的账户。存折的页面上满满印有同一个团体的名称。 OOTAGUROMINNGUREKISHIZAIDAN 上头就只有这个名字。每年会多次不定期地以三十万、四十万的大量金额汇入。不过,淳似乎无意提领这笔钱。金额转入的字段上,满满都是那个团体的名字。仔细看最早的汇款日,已将近是十年前的事了。似乎是从淳进大学的那段时间前后便开始汇款。账户里有将近一千万日圆的存款。 和繁朝夏海望了一眼。 “这笔钱是……?” “我不知道。因为我们常讨论结婚资金的事,所以淳曾多次让我看他的另一本薪水存折,可是这本……” 夏海脸上蒙上一层黑雾。她似乎也是第一次看到。得知未婚夫有大笔欠款,和得知未婚夫有一笔不为人知的存款,不知道她比较不想知道哪一个。照理来说,应该是前者,但知道后者恐怕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本以为夏海是因为这样才脸色阴沉,但和繁接着发现,她正努力想从忆海中找出些什么。 “OOTAGUROMINNGUREKISHIZAIDAN——等等,我最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OOTAGURO应该是写成哪个汉字才对呢?大田黑是吧?大田黑民俗历史财团,好风雅的名字啊。” 和繁侧头不解。蓦地,他望向存折补折的最后一页。上头出现首次的提领记录,共提出七十万日圆。五月二十八日。就在淳出差前。 “可以确定他在出差前提领。为什么这时候要动这笔存款呢?” “一定是因为他这次出差和这个团体有关。” 夏海低语道。 “以淳的个性来看,会和这个团体扯上关系,一定非出于自愿。所以他才一直没去动这笔钱,一直搁到现在。但最后还是不得已,遇上和这个团体有关的工作。他不想花自己的钱,所以才提领这笔钱,应该是这样吧?” “嗯,这很像是他的作风。” 和繁也颔首应道,将存折交到夏海手上。 “这最好由你保管。” “可是,这是淳的东西。” “也许又会有人来这里,找出这个东两。到时候一定会被他们拿走。” 听他这么一说,夏海百般不愿地收下存折。 “接下来,得找出印章放哪里才行。” “不可以,要是真那么做,我们就真的成了小偷。我还没真的和他结婚,彼此还不算是亲人。” 和繁再次展开搜索时,夏海惊声尖叫。 “那么,只要记住印章放哪里就行了。只要和存折分放两地,其它人就不太可能提领这笔钱。日后要是找到淳,再叫他把这笔私房钱交出来。” 夏海突然安静下来。和繁发现她是对“要是找到淳”这句话有反应,一时很担心她会放声大哭。 “说得也是。谁叫他害我这么担心。” 夏海如此低语道,和繁松了口气。 “这个流理台底下,好像还藏有什么东西。” 和繁取出蒸笼和厨房用的漂白剂,往黑漆漆的流理台底下窥探。 “啐,真暗。没有手电筒吗?” “流理台的抽屉里面有。” 夏海打开流理台下方的抽屉。有两个手电筒混在拔罐器和多出的免洗筷中。她取出当中一个崭新又漂亮的手电筒。 和繁接过,突然又望向另一个老旧的手电筒。 这个为什么不丢弃?看到眼前有两个手电筒,任谁也会伸手拿起较新的一方。 和繁无意识地拿起较老旧的那一个,加以甩动。 发出卡啦卡啦的声音,里头似乎装着东西。有东西在里头晃动,表示里面装的不是电池。 他打开盖子,掉出来的果然不是电池,而是印章。 “竟然藏在这种地方。” 夏海发出惊呼。 “怎么办?我觉得还是拿走比较好。” 和繁将印章递给夏海,如此问道。夏海微微一笑。 “那么,这样做好了。星野先生,这印章请由您保管。分开保管的话,可以避免其中一方盗领的危险。我不希望全部由我一人保管,毕竟,您也算是共犯。” “我明白了。” 和繁将手电筒一起放进手提包里。 “今天就到此为止,回去吧。我觉得我们已经发现线索了。” 两人缓缓站起身,不发一语地离开屋子。周遭已是一片黑暗,夜里的住宅区弥漫着晚餐的气味。

22

在清脆悦耳的鸟叫声下,画面就此展开。 清晨。可能是欧洲的清晨吧。一名可爱的金发少年睡在昏暗房内的床上。窗帘外满是金光,这样的清晨,让人有预感今天屋外会是阳光普照的好天气。少年微微钻动,从床上坐起身。很有电影的味道。 捷盘着双臂,一面望着画面,一面如此思忖。 听说他同时也是一名影像作家。 鸟啭未曾停歇。对这世界深信不疑的少年,就此展开他的一天。 少年最后站在床边,睡眼惺忪地面向窗外。 他用力拉开窗帘—— 但窗外并非阳光耀眼的田园景致。 少年以惊讶的表情望着。 眼前是深邃巨大的远古森林。被深绿色的青苔包覆、草粗树蓊的巨大树林,浓荫蔽日,阳光完全无法照向地面。 少年以迷惑的表情静静仰望天空,看着布满整个空间的树林。 一片死寂的黑暗绿林。 少年从窗外的森林里,发现一条蜿蜒的小径。 他手握窗缘,拉开窗帘,战战兢兢地跨出窗外。赤裸的双脚踩在森林柔软的青苔和绿草上。 传来少年窸窸窣窣的细微脚步声。镜头映照着少年的脚下,以及少年的后脑,不久,少年的视野转为捷的视野。 捷在不知不觉中,已漫步在森林里。 全身被森林的浓密气味包覆,脚底感受着青苔的触感。鼻端传来一股刺鼻的臭氧气味。捷深吸那股气味,嗅闻向前无限延伸的森林气息。 好巨大的森林。是远古的气味。一处纯度和密度都很高的绿色空间。 似乎还没人到过这里。原始林一词浮现他脑中。 这里是日本吗?可是,日本有这种地方吗?我从未在这种阳光照不到地面的森林中行走。 听不见鸟叫声。四周阒静无声。然而,明明听不见声音,却有种浓厚的感觉,觉得附近有某个东西“存在”,于是捷开始东张西望。 奇怪。那名少年跑哪儿去了?我明明看着那名少年在森林里行走啊。对了,几分钟前,我应该还在自己的房间里才对。我拆开信封,取出DVD,用自己的计算机看里头的内容…… 计算机里头有如此巨大的森林,这话说出来谁信啊? 捷嗅闻树木的香气,缓缓往道路深处前进。 他不时回头往后看,但眼前只有幽暗的森林不断绵延,无边无尽。无法回头,只能继续前行。 这里完全感觉不出动物的存在。听不见鸟叫声,是最不可思议的事。 蓦地,有个东西从眼角旁快速飞越。 咦? 捷猛然转身,找寻那从他眼中消失的东西。然而,森林还是一样幽静,不见任何会动的物体。 是错觉吗?不,确实有个白色物体一闪而过。 捷侧头感到纳闷,再度迈步向前。 走了一会儿,这次耳边传来轻细的笑声。是孩童的欢笑声。 看吧,果然有人。 捷假装没发现,悄悄转头望向声音的方向。 他瞄见孩童在树丛间奔跑的身影。好像不只一名,犹如回声般,从四面八方传来孩童的笑声。 好多人啊。 捷驻足,等候声音靠近。 眼前突然冲出一名年约五岁的小男孩。男孩似乎玩得很投入,脸泛潮红,双眼炯炯有神。与刚才那名金发少年不同。他是日本人。 少年望了捷一眼,接着又冲向森林中。 就在那一瞬间,捷终于明白是哪里不对劲。 没有手。少年的双手没有手掌。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是我看错了吧? 捷否定自己的发现。可是,刚才看起来确实是这样…… 哈哈哈哈,响亮的笑声相互重叠,不断传来,捷一惊,停止一切动作。因为声音听起来近在身边。 数名孩童蜂拥而出,冲向捷的面前。个个开心地笑着,想抓住捷的手。 一起玩嘛。 捷望向孩童们的手臂,发现他们全都没有手掌。 一起玩嘛,一起玩嘛。 但他们还是努力地勾住捷的手臂,想将他拖向森林里。捷感到恐慌。 孩童们温热的手触碰他的手臂,散发出一股体温较高的孩童特有的酸甜气味,像煮粥时的气味。 不知不觉间,被切断的手掌正抚摸着捷的脸颊。一个温热湿黏的东西黏在他脸上。 好像才刚被切断没多久。手掌流出的鲜血不断滴落在他的衬衫上。 一起玩嘛,一起玩嘛。 住手,别摸我。不是我的错。我只是恰巧发现那个男人,你们找错人了,不该缠着我啊! 孩子们不断将脸贴向捷。一股甘甜、舒服的气味。不,这气味掺杂着血的味道…… 捷惊声尖叫。 忽然间,再也没有任何东西碰触他的身体。 猛一回神,捷发现自己好端端坐在房间的计算机前。 也许是在不知不觉间按下了停止钮,画面回到静止不动的开始画面。 他全身冷汗直流。 不由自主地检查身上的衬衫。上面当然没有任何血渍。 发生什么事了? 捷全身僵硬,两眼无神,茫然地望着计算机画面。

23

在清脆悦耳的鸟叫声下,画面就此展开。 清晨。一名可爱的金发少年睡在昏暗房内的床上。窗帘外满是金光,这样的清晨,让人有预感今天屋外会是阳光普照的好天气。少年微微钻动,从床上坐起身。 平静的开头,令律子微微松了口气。 学校里的那些人摇身一变,成了临时评论员,摆出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预测乌山响一这次的新作品是以销售全球为目标,所以那些残酷的描写和抽象的场面应该会减少许多才对。 如果不是浅显易懂,又岂能畅销?一定是采用流行的影像,让许多音乐人或名人充当配角,让消费者去找。一定故意做得很容易成为众人的话题,让人讨论有哪些人在里头登场。这种像是附赠的内容,最令现在的消费者无法抵挡。消费者会觉得,连那样的大人物也参与其中,真是赚到了。 真是这样吗?始终不愿迎合大众口味的乌山转一,会接受这种诱惑吗?他早已享有可以充分满足艺术工作者自尊心的名声。这样的他,为何要重回日本的大学,与这些还很幼稚、不够成熟的大学生们往来呢? 鸟啭未曾停歇。对这世界深信不疑的少年,就此展开他的一天。 少年最后站在床外,睡眼惺忪地面向窗外。 少年用力拉开窗帘—— 但窗外并非阳光耀眼的田园景致。 雪白。雪白的黑暗。 咦? 律子大感惊诧。为什么?刚才那名少年跑哪儿去了? 猛然回神,她已站在雪白的黑暗中。 这里是哪里? 律子左右张望,发现自己变成一名小学生。熟悉的那双手套,装饰的钮扣装在恰当的地方,以手套做成人偶,看起来很像一只小熊,所以律子爱不释手。 哗,好大的雪。得赶紧回家才行。 仿佛要将一切涂成白色的大块雪片,不断涌现。 对了,气象局发布大雪警报,第六堂课就此停课。操场已积了厚厚一层雪,几乎有成人那般高,而一楼的教室,尽管是大白天,却只看得到一道雪墙,教室内一片昏暗。 大家要赶紧回家,回去的路上不可逗留喔。学校以联络网向各位的家人联络,告知提早放学的事,你们也要在三十分钟内返家。 老师表情严肃地说道。 这年确实是下了一场破纪录的大雪。上学的道路因为积满车道除雪后的堆雪,几乎有两公尺高,平时五分钟便可抵达学校,现在足足得花上二十分钟。 大家似乎都赶着回家,就在律子磨蹭的时候,大家都走光了。 白色的世界。清一色的白。 红绿灯和人行道已失去作用。行驶的车辆缓缓溅起积雪,红绿灯也戴上雪帽,遮住了颜色。看起来活像是有张巨大白脸的怪物,垂吊着数条小小的冰柱。 但非常漂亮,美不胜收。 律子一面欢呼,一面行走。雨伞已完全不管用。这条上学行走的道路如今变得凹凸不平,得靠双手支撑身体才能行走。 宁静无声。明明下着大雪,却完全无声。 律子醉心于自己的发现中。 大雪纷飞的街头,静得骇人。每个人皆弓着身体行走,连交谈的力气都没有。不论是车辆还是脚踏车,全都放慢了速度,只听见装在轮胎上的雪炼不时发出声响,逐渐远去。 律子。 这时,有人出声叫住她。 是个熟悉、怀念的声音。会是谁呢? 律子思索了一会儿,转头望向声音的方向。 前方站着一名梳着发辫、撑着雨伞的少女。 是球绘。 律子一惊。 球绘。我记得球绘她…… 律子,让我看钻石雪嘛。 球绘以聪慧的眼神望着律子。 今天不行啦,老师不是叫我们要赶紧回家吗?学校已经跟家里联络过了,要是不赶快回家,我妈会很紧张的。 律子难得以大人的口吻对她这样说道。 可是,你现在不是正在回家的路上吗?今天裕子也不在,不是正好吗? 没想到球绘这么纠缠不休。 钻石雪,这是律子和裕子取的名字。 其实也没什么。接连的严寒冬日,加上连日降雪,底端一再积压的白雪承受压力,会化为雪泥状,不久则会变成固态的冰块。她们发现,也许是与温差有关,这些碎裂的冰块看起来犹如钻石碎片。而她们也常向同学夸耀,说外头有像钻石一样漂亮的积雪。 球绘是来自东京的转学生。不仅聪明,人又长得可爱,与其它学生站在一起,显得特别与众不同。她似乎觉得下雪很罕见,不认为这次的积雪有多严重。 球绘上下学都和律子走同一条路,但律子总是和从小一起长大的裕子聊天,所以球绘看起来就像跟在她们两人身后一样。其实律子在聊天时,总是极力希望能取得三人之间的平衡,但裕子的占有欲很强,不太喜欢新加入的球绘和律子有所交谈。 球绘是个很文静的女孩,但其实个性刚强。之前律子和裕子向人夸耀“钻石雪”很美,球绘似乎一直惦记着此事。 带我去看嘛,好不好?拜托啦。 球绘真是黏人。她早已看穿律子禁不起别人苦苦哀求的个性。 律子犹豫不决。虽说现在是走在回家的路上,但从早下到现在的大雪,想必早已掩埋了那个地方。正因为是位于积雪的底端,所以才会变得像钻石一样。要再次找出该处并动手挖掘,光想就觉得累。 那我们就到那里看看吧。不过,现在下着这样的大雪,也不知道能不能挖得到。 律子提出这个折衷的方法。 球绘双眼为之一亮,用力地点头。 这两个孩子快步行走,不让双脚陷入雪地中。 雪白的世界一望无垠。双眼一不注意脚下,便会一脚踩进雪堆中,很难拔出。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两人已不再言语,只是全神贯注地往前走。 风藏书网雪愈来愈强。与其说是刮风下雪,不如说是在雪中游泳。 我为什么会和球绘走在这里呢? 律子突然闪过这个念头。 奇怪。我现在应该是美术大学的学生,住在东京才对啊。为什么现在回到故乡,和球绘一起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 沙、沙。只有踩在雪地上的声音,淹没整个世界。 不知不觉间,只剩下一个人的脚步声。人在后面的球绘,理应与她重叠的脚步声突然消失。 球绘? 律子放声大叫。 发狂似的,从空中不断落下的飞雪。就连自己的手,几乎也快要被斑斑雪花给掩盖。 律子重新变回大学生。穿着创作用的褐色衬衫、沾满泥巴的围裙和牛仔裤,脚上穿着运动鞋,在雪中四处奔跑。 球绘!你在哪里? 律子双手靠在嘴边,声嘶力竭地叫喊。理应很大声的叫喊,旋即也被厚厚的雪墙吞没,听不见任何回答。 你在胡说什么啊,律子。 跑得精疲力竭,气喘吁吁的律子,竖耳聆听内心角落传来的一个冰冷声音。 球绘不是在那年冬天就死了吗? 咦? 思考瞬间停止。 球绘早死了,你不记得了吗? 球绘死了? 律子发出这声惊呼时,她面对闷热的公寓角落,一台摆在和室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冷汗直流。 远处的喧嚣从敞开的窗户传进屋内。 也许是在不知不觉间按下停止钮,屏幕已回到起始画面。 之前冰雪的触感仍未消失。那柔软又可怕的冰雪气味,雪花碰触嘴唇的冰冷。 但律子就像生鱼片解冻一样,全身的冰雪开始缓缓融解。感觉到初夏那黏腻不舒服的汗水,正从全身不住淌落。 刚才发生的事,她根本无暇详细分析。 为什么之前我一直不记得这件事呢? 这句话不断在脑中浮现。 那年冬天,球绘死了——冻死在冰雪中。 律子双手掩面。 是我——是我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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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夏海一同前往淳居住的大楼后,已过了三天。 和繁在家中进行调查,他伸了个懒腰。在淳的屋子里找到的存折,上面写有大田黑民俗历史财团这个名字,夏海说她会对此展开调查。至于自己还有许多琐事要忙,眼下抽不出时间处理这件事。 当手机铃响时,和繁有种预感,觉得这是通不吉利的电话。这是带来坏消息的电话。 他强忍胸中冰冷的预感,按了通话键。 “喂。” “星野先生?是星野先生吗?” 夏海的声音显得慌乱。似乎是从户外拨打,杂音颇多。 “怎么了?” 和繁觉得事态非比寻常,不禁站起身,将耳朵贴向手机。 “淳……淳在那栋大楼租的房子,已经退租了。” “什么?” 和繁握紧手机的手,力道加重了几分。 “我本想再次到淳的住处试试那台计算机。我猜密码应该不会人复杂,例如我电话号码的部分数字之类的,搞不好他就是以这个当密码。结果,我今天厂班回家时顺道去了一趟,但我带的钥匙却打不开。我多次反复插进钥匙孔内,最后才发现门锁已被换过。” 夏海的声音相当激动,已乱了方寸,但和繁一时也想不出该说什么话安抚她。 “于是我和保全公司联络,他们告诉我,昨天那间房子已经退租了。还说来了一个人,自称是淳的代理人,已把他的行李全部搬走。不过,保全公司说的那位代理人所留的电话,打去之后发现根本就是空号。” 和繁感觉整个房子陡然歪斜扭曲。 事情还没完——也许根本还没开始。 我们到底是卷入一场什么样的风波中? “喂?喂喂,听得到吗?” 夏海近乎尖叫的声音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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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帘”在闷热的六月底周末上市发行,创下破纪录的销售量。 原本只是悄悄散播商标符号,但不久人们得知那就是“窗帘”的活动,就此一传十、十传百,当各家媒体也一同让它大规模曝光时,市场早已对它充满期待。 他们投入巨额的宣传费。由意大利的世界级休闲服品牌与法国的香水品牌共同广告宣传,此创新之举一时蔚为话题,商品也随之热卖。 在此梅雨时节,“窗帘”席卷整个日本。 讲求一切平等的封闭社会,特别追求英雄魅力。动用如此巨额的资金,乌山响一的名字一举成名,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但他本身却鲜少露面,仅只有事先录制的影片,对外发表简短的访谈。这样更加深人们对他的崇拜。 “窗帘”的销售在世界各地都相当成功。据业者发表,它在欧洲和美国也颇为畅销,全球创下超过八百万套的惊人纪录。 但同时也有相关的奇妙传闻和抱怨四处流传。起初只是人们窃窃私语,但不久便成了喧哗杂音。 这些传闻和抱怨,说起来几乎全都一样,虽然有多种不同的模式,但大致谈的都是同一件事。 人们都说——在“窗帘”中出现的,是那些已不在人世的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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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正下着滂沱大雨。 已过七月中旬,东京的梅雨季也已来到尾声。这几天接连下着粗暴的豪雨,走在新宿的地下街,一阵难闻的气味直扑鼻端。在空气中已处饱和状态的水分与人类活动散发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就像久未清洗的水槽般,有一股腥臭——犹如活着的生物却散发腐烂的臭味,弥漫整个都市。 香织坐在饭店的咖啡厅里,心不在焉地望着高大的玻璃窗上,一波一波犹如浪潮的雨水。绿意渐浓的行道树,在打向玻璃的雨水对面婆娑摇曳。 她蓦然朝店内瞄了一眼,恰巧看到成濑信一匆忙地走进店内。他一见香织便举手示意。香织也举手回应,信一搔着头,在对面的座位坐下。 “抱歉,要出门时来了一通电话,讲很久。” “没关系,我也有点晚到。” 他们最近几乎每周都会碰面讨论。 婚礼于十月初举行,但信一在八、九月这段时间得长期在国外出差,所以都在工作的两人,希望能在这个月内将一切琐碎事项都决定好。 今天要与婚礼的饭店负责人讨论。在和负责人见面之前,他们两人之间有些事得先确认过才行,所以才先约在这间宽敞的咖啡厅里。 两人迅速确认完毕后,喝着咖啡,稍歇口气。 “捷他自己一个人出门旅行去了。” 香织说了这么一句。 “嗯,去哪里?其它亚洲国家吗?” “不。听说是去和歌山。说他要去朋友的老家玩几天。” “哦,那很好啊。你在替他担心啊?” “还好啦。那孩子不想告诉我对方的名字和联络电话。” “捷不是有带手机吗?” “可是,如果要去别人家叨扰的话,告诉我一声又有什么关系?对方也有父母在,我又不会做什么不得体的事。” “应该是那档子事才对吧?” 信一以有点拐弯抹角的口吻说道。香织原本低头看着咖啡杯,这时猛然抬头,紧盯着信一的脸。 “哪档子事?” “简言之,应该是和女朋友去旅行吧?这种事总是不好明说。” “才不是呢。” 香织斩钉截铁地说。 “他现在应该没和人交往。如果是和女朋友一起旅行,我一看就知道。他应该会显得有点歉疚,而又满怀期待。” “这么说来,难道是卷入什么麻烦事件中?” “嗯。” 香织一时显得吞吞吐吐。信一似乎觉得此事不太对劲,以严肃的口吻说道: “他该不会是涉足直销或是什么新兴宗教吧?最近这些业者都包装得很漂亮,骗术极为高明,现在的年轻人对这种可疑的诈骗手法几乎没有任何免疫力。最近网络上好像又开始流行老鼠会了,说什么暑期研习、网络创业,尽说些好听话骗人入会。” “是这样啊。暑期研习是吧。就是把人带进某个乡间旅馆,像在进行催眠似的,把人留在那里,对吧?” “不过,听你说他的那种口气,又不像是这样。你真的对他的去处没半点线索?” 香织并未回答。信一一直静静望着她。因为他知道,香织一旦决定不讲,就绝不会开口。信一也只能静静等候。 香织感到踌躇。那个男人的事该说吗?该告诉信一她对那个男人的感觉吗?从今年春天起,她便一直有预感的那件事。 香织想起那天晚上的事—— 时值六月底。 那天晚上一样是雨天。因为梅雨季只过了一半,仍是下着绵绵细雨,梅雨天寒这句话再贴切不过了。香织拉开窗帘,披上短外罩,整理家中的衣物。捷说他与许久未见的高中朋友聚餐,会比平时还晚回家。 蓦地,玄关的门铃声响起。 香织一惊。反射性地望向时钟,已经快要九点。这不是一般人会来访的时间,就算是推销员,应该也不会这么晚才来。 香织先静候不动,不久,门铃再度响起。对方按门铃的方式,看不出有任何神经质的举动。 香织接起对讲机的话筒。 “喂?” 经过一阵沉默(这段时间,香织耳中听到的是沙沙的夜雨声),传来一个沉稳的男子声音: “喂,抱歉,这么晚还打搅您。我是捷的大学朋友,敝姓乌山,请问捷在家吗?” 初闻这个声音时,香织并未发现是那名男子,光听对方的姓,她也没去细想。当时她只觉得,哗,虽然还是个大学生,但声音可真沉稳。不过,她并未因此而解除戒心。如今的大学生,像这样突然到朋友家拜访,实在很奇怪。若对方独自一人住在公寓里倒还另当别论,但这样直接拜访朋友家的行径,令她难以理解。没有哪个年轻人会想和朋友的家人聊天。一般来说,都会先联络对方的手机,如果对方在家中,便约到外头见面。 “抱歉,很不巧,捷现不在家,不知道他今天几点才会回来。等他一回到家,我就请他和您联络,可以吗?” 香织如此回答后,男子陷入沉思。 “那么,我有个东西想交给捷,可否请您代收呢?” 香织一时感到犹豫。 最近时局不太稳定。不法份子会千方百计要人开门。 都这么晚了,我该相信这名自称是弟弟朋友的男人吗?家里的门牌上只写着爸爸的名字,所以应该无法从住家周遭得知弟弟的名字才对。但只要调查邮件,便可得知捷的名字。不过,又是从何得知他是名大学生呢?或许只要定期调查邮件,再对我家进行监视,也许就能猜出捷是名大学生吧。这时,香织立刻想到个点子,就是请对方将东西放进信箱里。但如果对方真是弟弟的朋友呢?被人这样提防,应该很不是滋味吧。不,归究起来,对方这么晚才来拜访,是他自己不对。 “来了。” 尽管有各种可能在心中纠结,但香织已在不知不觉间如此应道,朝玄关的大门走去。 这也许是命运的分界点。或许在开门的那一刹那,她会被某个素昧平生的男子一刀刺进胸口。 她走在走廊上,心不在焉地如此幻想着。 真不敢相信,香织竟然会死在疯狂杀人魔手中。香织是个谨慎小心的人,怎么会发生那种事?为什么她会搭理一名夜里来访的陌生男子?其实那不是疯狂杀人魔,是她的昔日男友吧?可能是婚期近了,出了什么状况吧? 要是我死在这里,一定会惹来这样的闲言闲语。这么晚了还开门,是女人自己不对。一定是个品行不端的女人。想必会被添油加醋地乱写一通,波及家人、信一,以及公司同事。特别是女轻女子,一旦成为受害者,死后还是会遭世人鄙夷,只要平日翻开报章杂志,便可明白这个道理。光是“年轻女子”这样的记号,便常是大众侮辱和好奇的对象。人人都在心底找机会攻击“年轻女子”。在电影和漫画里,常是年轻女子遭到杀害。 正当她不断思考这件事时(但事实上只有很短的时间),已打开玄关的大门。 但只听见融入黑暗中的哗啦雨声,眼前不见半个人影。 香织四处张望。 蓦地,她发现门外有个撑着白伞的高大人影。 香织暗暗一惊,那道人影向她微微行了一礼,这才伸手搭在门把上。 “抱歉,这么晚前来打扰,请原谅我的冒昧。因为我一面工作,一面上学,所以白天一直抽不出时间。” 充满智慧的声音。 他静静地走进屋内,悄悄取出一个褐色信封。 上头的收信人写着捷的名字,还用红色印章印上“亲启”两个字。 “这是很重要的东西,麻烦您转交。请转告捷一声,说我等他和我联络。” “好,我明白了。” 香织接过信封,望了对方一眼。 刹那间,她就像被某道强光照中般,无法动弹。 就是他吗? 那是沉重黑暗的光。 从男子眼窝深处射出的黑光,照遍香织心底每个角落。 男子文风不动,紧盯着香织,视线未有片刻转移。 “您是捷的姐姐吗?” 男子露出很感兴趣的模样,如此问道。 “啊……是的。捷平时受您照顾了。” 香织反射性地如此回答,她已被男子表现出的好奇心所震慑。 “你们两人很像。” 他的声音听来似乎相当开心,令香织感到纳闷。仿佛听得见他在说“太好了”。是什么事令他这般开心? “抱歉这么晚来打扰。请代我向捷问候一声。” 刚才男子展现出的兴趣仿佛从来没发生过似的,只见他突然低头行礼,快步走出屋外。 香织感觉自己就像被抛下般,呆立原地。 男子旋即消失在黑暗的雨中。 香织宛如从梦中醒来,茫然呆立于玄关前。 她低头望向手中的信封。 里头放着什么呢? 有股想要打开信封的冲动。但她翻开信封背面一看,封口以浆糊牢牢封好,并以钢笔写上了“ㄨ”的记号,上头还贴上胶带。看来,“亲启”这两个字不是写好看的。 不过,给大学朋友的信写着“亲启”,里头到底是什么样的内容? 香织同时感受到不祥的预感和好奇。 她直觉这名男子想干预捷的人生,多少也会影响到她。虽然不清楚他的目的何在,但那名男子绝不会轻易放过捷—— 高大的玻璃藏书网窗外,绿意盎然的行道树随风婆娑。 香织猛然一惊,望着信一的脸。 信一耐性十足,一直在等她接着说下去。 “抱歉,我发起呆来了。可能是我自己想多了,应该是没什么事才对。或许是我过去一直支配着捷,今后也想支配他吧。” 香织莞尔一笑,如此说道。 可以确定的是,信一假装接受香织的说法,但心里可不这么想。 “那么,我们去婚纱店吧。” 两人在尴尬的气氛中起身。

27

捷站在装好行囊的背包前,感到迷惘。 暑假到来,已没有任何事可以阻止他这趟旅程。 但他现在仍对这趟旅程感到踌躇。他不断反问自己,我真的要去吗? 他再次取出那封已看过很多遍的信。 那天晚上回到家后,早已等在家中的一只信封。 当他看到“亲启”两个字,随手翻到信封背面,看见那个男人的名字时,心中一阵冲搫。 他是搭末班电车返家,当时香织已经就寝,信封旁留有她的字条,写着“这是刚才你朋友送来家里的信”。 那个男人亲自送到家里来?捷一面思索这当中的含意,一面拆信。有别于信封的谨慎,里头只有一张用计算机打字而成的邀请函,看起来平凡无奇。 内容极为单纯。 乌山彩城在故乡和歌山建造了一座个人展览馆。为了庆祝这座展览馆的设立,将私下举办一场家庭派对。想好好款待你,希望七月XX日下午三点,你能前来JR纪势本线的S车站。乌山响一将前往车站迎接—— 好奇特的邀请函,显得有些唐突。光是看这张邀请函,根本分不清谁是招待人。犹如是旁观者——某个第三者所写的信。 不过,邀请函的最后还特别叮嘱了一件事: 这是私人派对,谢绝一切媒体相关人员入场。也希望你别对外提起派对的事。本邀请函仅能由收件者一人入场。参加派对时,请携带本邀请函和信封。 捷开始多方揣测。 难道这是“窗帘”的一种宣传手法?为了补强那最近疯狂在世界各地流传的都市传说,所举办的宣传活动? 这种派对要保密不让人知道,根本就不可能。如今这世界,何种程度算宣传,何种程度算意外,根本就无从分辨。就算看报章杂志,也只是愈来愈多巧妙的广告罢了。原本只想逛街看看橱窗,但猛然回神,却已被引进试衣间进行试穿。如果是报纸,至少还会写明是“整版广告”,但杂志却是分界不明。既然如此,又有谁能断言这不是精心策划的宣传手法呢? 起初只有少数人说“窗帘”的影像中会出现死者的身影,但不久就像失火一样,散播至全国,媒体也一起跟着煽风点火。 据说不只是日本全国,来自全球各地的电话和邮件也都涌入“窗帘”的经销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们是怎么拍摄的”、“那个人在哪里”、“请告诉我那个人的联络方法”,诸如此类,几乎都是因恐惧而方寸大乱。 然而,经销商和乌山响一的回答,却都是一派轻松。 那是顾客自己心理作祟。我们确实有收到部分顾客反映类似的抱怨和感想,但经我们确认后,完全没这回事。在此,我们也希望媒体朋友能在仔细确认后再写相关的报导。我们可以视情况而定,以妨碍营业的名义采取法律行动。不过,换个角度来看,这也表示我们软件的层次很广,得以唤起顾客的各种记忆和画面—— 八卦节目和周刊杂志也广为报导此事,名为“我看到死者出现在我面前”的投稿网站,记录了大量访客的联机和留言。这项“窗帘”症候群,不久连社会学者和精神科医生也被卷进里头,舞台延伸到全国性的报纸及评论媒体上。 有形形色色“被人目击的死者”。像是“在我小时候便过世的奶奶,笑眯眯地从画面角落走过”、最近自杀的摇滚歌手,歌声混在合唱当中、意外死亡的政治家茫然站在群众当中、被疯狂杀人魔袭击身亡的被害人,浑身是血地站在窗外看人等等,不胜枚举,人们亲眼目睹了各种不同的死者。 随着传言的扩大散播,媒体当然开始紧追乌山响一不放,但响一还是一样,只是冷冷地留下简短的发言,一切仍处在迷雾当中。事实上,响一似乎有一阵子不在日本。他在欧洲和美国都有许多好友,所以不愁没地方藏身。 不论是八卦节目还是周刊杂志,都只能发表完全近乎臆测的言论。因为那些人“亲眼目睹”的死者,尽管重新播放“窗帘”中的影像,也还是只有当事人才看得见。如果有像灵异照片那样的东西存在,倒还另当别论;但既然没有图片,也莫可奈何。渐渐地,媒体将矛头指向响一,批评他打这种带有潜意识效果的广告作为“窗帘”的销售策略,也将箭头指向播放广告的电视台。讨论焦点甚至因此转移,指称这套软件当中也运用了类似的某种技术。 但“窗帘”的宣传活动,与世界知名品牌和赞助的大企业息息相关。尽管有些周刊杂志和学者想提出影像伦理的观点,但过没多久,当中旋即有人开始噤声,这个论调最后只能改为无声收场。而另一方面,也有不少人想谈论乌山响一本身的经历,但也在类似的理由下,最后不得不保持缄默。 到最后,“窗帘”赢得胜利。骇人听闻的都市传说,就此转为对软件的好奇心。在电视上反复播放的“窗帘”更加热卖。每当电视屏幕上播放“窗帘”的影像,便又会有很多类似“我去年在河里溺死的朋友,刚才出现在电视播放的影像中”这样的电话涌进电视台。 捷初闻这项传闻时,心中颇为惊讶。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播放那套软件时看到的景象。 然而,在听过传言后,他拿出那套软件重新又看过几遍,但同样的体验却未曾再出现过。他原本认为当时自己是在迷迷糊糊中做了场噩梦,但如果有很多人也和他拥有同样的体验…… 他刻意不让自己继续往下想。本能告诉他这样做比较好。 不过,他对“窗帘”症候群很感兴趣,所以很认真地查看报章杂志和留言网站。 不久,传言由大火改为小火,后来就像残火余烬般,成了人们悄悄流传的街谈巷议。 “窗帘”的拍摄地点。 据说封面那座蓊郁的森林,是在乌山响一母亲的故乡——纪伊半岛的某地,挑选日本数一数二的秀峰灵地当舞台,将土地呼唤死者的力量注入影像中。因此,只要找出作为“窗帘”舞台的场所,在该地播放“窗帘”,便能见到死者—— 这是个幼稚的传闻。但就在他得知那个传闻时,正巧送来这份邀请函。当然会被激起好奇心。 话说回来,为什么会邀我去参加这场“私人”的家庭派对? 捷重新冷静思考这件事。 在他的老毛病驱使下,内心又悄悄暗自得意了起来。捷心想,我和乌山响一之间果然有着看不见的关联。我和教室里的那群跟班不一样,乌山响一从我身上看出了些什么。 然而,像他这种平凡无奇的学生会受邀,令他感到难以置信,这也是事实。毕竟,彩城和响一都是世界级的艺术家,堪称是“当红炸子鸡”。他们的“私人”朋友中,应该有不少重要人物。一个平凡的学生,就算只是不小心误闯这样的地方,还是会感到洋洋得意,这点捷自己也很清楚。 这是你朋友送来家里的信。 香织的字深深烙印在脑中。事后他向香织确认过容貌,得知确实是乌山响一亲自带来这份邀请函。尽管现在仍有些踌躇,但若当时自己直接从他手中收信,可能会二话不说就答应前往和歌山吧。 没错,到头来,我还是决定去了。虽然心里不想去,觉得不该去,但自己还是去了。 捷半带绝望地如此思索着。 我果然是被那个男人给迷了心窍。想再次和他交谈,再次站在他面前,让他的目光将我射穿。捷比谁都还要清楚,自己内心有如此强烈的渴望。 他对香织说自己要去旅行,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敢坦白说出乌山响一邀请他的事。因为香织在今年初春时曾经说过“那是个不祥之人”,这句话至今乃深植他心中。捷发现自己之所以没告诉香织此行的目的地,就是因为对香织那句话深有同感。 没错,他是个不祥之人。 但我已经答应要参加了。 捷微微叹了口气。 邀请函上指示,要他向“窗帘”经销商的办公室负责人回报是否要参加。捷犹豫再三,最后以战战兢兢的声音打了通电话。 平口捷先生,您会莅临是吧?感谢您。当天我们会在车站恭迎。请问您的联络电话是…… 面对那利落又有效率的说话口吻,捷的踌躇就此被抹除。 捷皱起眉头,拎起背包。 我应该会对这趟旅行感到后悔吧。但日后就算再次面临同样的选择,我可能还是会这么做。 他有种盲目的确信。 第五章

28

淳出现在“窗帘”里!当夏海如此说道时,和繁也忍不住一阵惊讶。 他知道“窗帘”症候群,也发现媒体以及一般社会大众正处于集团性歇斯底里的状态中。 同样的情形之前也曾发生过。 和繁在忆海中搜寻。从前有位人气极高的偶像歌手,从她所属经纪公司的楼顶跳楼自杀。俯卧地面的遗体与散落一地的脑浆被拍成照片,刊登在体育报里;此事导致全国同世代的年轻人纷纷随着自杀,死亡人数多达十多人。此外,也有很多人打电话到电视台,说那名歌手常上的电视节目中出现她的身影。如今与当时的反应有些类似。 不过,如今信息的传播规模与速度已扩大许多,明知故犯,替这都市传说煽风点火的人愈来愈多。 现在的媒体和一般大众,就像池子里总是吃不刨的鲤鱼。鲤鱼什么都吃。非但是杂食性,而且一点都不挑嘴。它们在污浊的池子里层层叠叠,缓慢地游着,但只要投入饵食,便会凶猛地张口扑咬,连骨头都会咬碎。几乎是反射动作,连丢进池里的东西是什么也不确认,便争相抢食,待吃完后才开始想——咦?刚才我吞了什么。如果会动脑筋想倒还好,只怕一切只为了满足食欲,根本不想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 两人是在得知淳的住处突然被退租,以及他的交易客户是和歌山的大田黑民俗历史财团后,才决定前往和歌山。但实际要启程前往,得等夏海忙碌的工作告一段落才行。 夏海虽然没说她的根据从何而来,但她似乎从淳搬家一事,确信淳还活在世上,而且人就在和歌山。既然淳没和她联络,就表示情况很复杂,夏海的态度似乎有了很大的改变,觉得就算现在晚一、两天前往,也没什么差别。 自己先冷静下来,表现出一副已经对淳死心、全心投入工作的模样,如此一来,淳的上司以及周遭人或许会因而松懈,透露出某些消息。 夏海心中似乎做此盘算。一旦态度改变后,起初那少女般的娇弱模样已不复见,意外展现出一副无畏无惧的模样。 夏海忍受着周遭的中伤、怜悯以及好奇,默默埋首于工作中,着手准备夏季的长假。在她任职的公司里,依照惯例都是采轮休的方式,从七、八、九这三个月份中挑一个星期放夏季长假,她选择七月底排休。 在这段时间,和繁全力收集关于大田黑民俗历史财团与黑濑淳的相关信息。 他想对黑濑淳有多一点了解。 他从大学时代的朋友和教授着手,令人吃惊的是,每个人对淳的了解,与和繁所知道的相去无几。但和繁还是耐住性子,追查淳的交友关系,找寻和淳就读同一所高中的人,进而找出淳高中时代的朋友。 但黑濑淳这个人的相关信息还是少得可怜。 不过,虽然信息不多,但内容已经很令和繁和夏海震惊了。 黑濑是他母亲的旧姓,淳的父亲本姓乌山。 乌山家是和歌山数一数二的名门,在当地扎根已有二十几代,拥有辽阔的土地。看来,“拥有好几座山头”这句话,所言不假。 “这么说来,他之所以被指派负责G.O.G.计划,是因为……” 夏海听闻此事后,如此低语道。 “他和乌山响一是亲戚。不知淳是否知道这件事……应该是吧。所以他才会负责这项工作。” “可是,像那种历史悠久的家族,现在光是要维持都很困难。” 夏海以深有所感的口吻说道。 “遗产税想必很惊人,虽说是山林的大地主,但现今的日本,林业几乎赚不了钱,不是吗?反而是管理山林,不让它荒废,得花不少钱呢。” “嗯,所以才会有大田黑民俗历史财团这种组织登场。像这种历史悠久的大家族,常有这样的情形。不是总有一些地方名门,将老旧的民房改建成博物馆,对外开放吗?像那种状况,大多会组成财团法人,向公共团体申请补助,索取维护的费用。乌山家似乎也是如此。” “哦,这样啊。可是,大田黑这个名字有什么含意?” 夏海一面附和,一面问道。 “这似乎表示他们是隶属于黑田集团。” “黑田集团……是黑田铁道和黑田饭店集团吗?” 夏海单纯无邪地反问。 和繁想到之前他向一名曾在经济产业省任官的朋友,询问大田黑民俗历史财团时,那名朋友突然噤声不语。 朋友提到,那个男人同时也是名调停者。据说战后黑金的流通,几乎都是由他经手。 那个男人正是几年前才过世的黑田集团总裁——黑田创太郎。日本战后,他从都市计划阶段起,便在各个不同的领域上推展事业,诸如铁路、饭店、百货公司、超市等,但他的私生活以及丰沛的资金供给来源,始终是一团谜雾。 友人用辞谨慎,缓缓道出此事。 虽然不是很清楚详情,但有人说,战争时卖鸦片给中国大陆,赚了一大笔钱,这正是他资金的大宗来源。战后他巧妙地运作,躲过战犯的罪责,紧紧抓着复兴期的经济与政治。 那么,这和大田黑民俗历史财团又有什么关系呢? 和繁纳闷地问道,友人微微冷笑几声。 大田黑民俗历史财团,是黑田创太郎的嗜好。 嗜好?和繁反问。 黑田创太郎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黑暗面,但另一方面,他又深谙艺术。他娶了三个老婆,个个都是艺术家,而且都是在她们尚未出名前,便纳为妻妾。一位是日本画的画家、一位是雕刻家、另一位是现代艺术家。她们三人都已过世,但三人遗留的作品,如今都价值不菲。黑田创太郎在艺术方面的眼光毋庸置疑。他也是一位有名的美术品收藏家。而大田黑民俗历史财团,便是他当资助者,或是要援助某人时,背后所运作的组织。 原来如此。乌山家确实是出了不少艺术家,如今也有两位世界级的艺术家,在业界有相当杰出的表现。 和繁颔首,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友人见状,露出诡异的笑容。 乌山响一是黑田创太郎的儿子呢。 咦?和繁诧异地望着友人。 创太郎对于有艺术才能的女人一概不放过。出钱的同时,也不忘出手。因为乌山响一是乌山彩城的妹妹所生。她未婚生子。这是公开的秘密,虽然大家嘴巴上不说,但却都心知肚明。乌山彩城因为妹妹的庇荫,才能拥有如此难得的资助者。尽管乌山家是名门,但想必也是阮囊羞涩。创太郎应该也给予响一不少的资金援助。 那么,彩城的妹妹她…… 和繁说到这里,显得有些结巴。友人面无表情地望着和繁。 已经过世了。你想问这个对吧? 嗯。可是,这该怎么说好呢…… 和繁变得更加结巴。友人似乎早已明白,微微颔首。 和创太郎有关的女人,个个都很早死。不过,我认为他应该不会下毒才对。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和繁尴尬地挥手。 我想,她们都是将自己燃烧殆尽。 友人以冷静的表情如此低语道。 创太郎的审美眼光充满传奇色彩。他的收藏品在国外似乎也颇有名气。在国内,没没无闻的艺术家只要作品被他买下,隔天价格马上水涨船高。成为他妻子的艺术家,想必很辛苦吧。她们为了回报他的审美眼光,竭尽全力,为他留下作品、扬名于世,就此与世长辞。就创太郎而言,妻子也是他的收藏品。我猜,还没能成为他妻子,就这么含恨而终的女性艺术家,应该也所在多有吧。 好可怕的世界,和繁心想。但另一方面,他过去便听说这位朋友因为做事一板一眼,而成为政府官员,和繁也认为他是这种个性,但此刻看他展现出如此丰富的想象力,心中颇感意外。 淳看到的那幅画满乌鸦的油画,一定就在和歌山的乌山家。 和繁对此相当肯定。也许这样的推论有点武断,但乌山家一定摆有许多出色的图画。会让孩童以为自己走进画中的名画。 他多方调查的结果,方向全都指向和歌山。 但淳为何突然失踪,还将房子退租,这一切依旧是他与夏海解不开的谜。 这时,为了当面讨论和歌山之行,两人隔了数周后再次碰面,夏海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淳出现在‘窗帘’里!” 夏海以兴奋的口吻,飞快地对和繁说道。 和繁对她的反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会这样。夏海应该相信淳还活在世上才对啊?虽然还没听她提过自己的根据何在,但不管怎么看,之前的夏海都不像是抵死不愿承认未婚夫已死的女人,而是坚信她的未婚夫就住在和歌山上。但现在为何突然说出这种话来?难道她精神真的出状况了? 夏海也许是发现和繁的神情有异,微微“啊”地一声惊呼,噗哧笑出声来。 “讨厌,别摆出那种脸嘛,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这不是世人所说的‘窗帘’症候群。我的意思不是死者出现在屏幕上。淳真的有出现在里面。” “咦?” 看着夏海大笑的模样,和繁还是半信半疑。 “拜托,你还是不相信我对吧?星野先生,你刚才的表情就像是在说‘完了,这女人疯了’。” 夏海抬眼注视着和繁。被她说中自己的心思,和繁显得有些慌乱。 “不,哪儿的话。可是这实在……” “没关系啦。我刚才那样说确实会让人误会。好,我现在让你看看证据。” 夏海取出笔记本电脑,将“窗帘”的DVD插入光驱内。 画面开启,出现选项。 “星野先生,你都没事吗?” 夏海一面操作,一面询问。 “你所谓的没事,指的是什么?” “你看这套软件,没看到什么死者吧?” “嗯。什么事也没发生。不过,那确实是个内容充实、令人惊叹的作品。” “没错。我也没看到死者。” 夏海很清楚地说道。 “窗帘”当中收录了许多曲子。知名音乐人创作的几首曲子已被录制成单曲,打进世界各国的热门歌曲排行榜内。 当中有一首曲子,是亚洲的黄种人士兵,与看似美军的白人士兵,在森林中展开悲壮的战争时所吟唱的歌曲,名为《为了爱》。 最后一幕,是士兵们穿出森林,冲向巨大的游乐园,持机关抢扫射。在那一幕出现前,夏海停住画面,按下快转。 “你看。停在游乐园周边的车辆,待会儿会放大,可以看到一辆红色的敞篷车对吧?你看它的后照镜。” 夏海趋身靠向画面,和繁也跟着望去。 两人屏气敛息,紧盯着慢动作画面。 士兵们浑身是血,冲进游乐园内。 转动的旋转木马、漫天飞舞的纸片。《为了爱》这首晦暗深沉的歌曲伴奏,与游乐园内天真无邪的华尔兹舞曲交错。 游乐园周遭停放了闪闪发亮的高级轿车。全都是高度经济成长时期人们搭乘的轿车,相当耗油。 一辆红色敞蓬车,隔着飞奔而过的士兵肩膀,画面逐渐放大。 略微斜向弯曲的后照镜。 镜中映照出一名年轻男子。 穿着西装的年轻男子。顶着一头短发,看起来颇为干练的冷峻侧脸,一闪即过。 紧接着下个瞬间,沾满血污的士兵背影,占满整个画面。 夏海接下暂停。 和繁双眼仍紧盯着画面。 “你看,画面中出现的人是淳对吧?” 夏海低语道。 和繁无法立刻点头响应。 “再让我看一次。” 和繁以沙哑的声音请托,夏海默默颔首,再让他看一次同样的地方。 “嗯……” 反复看了四遍后,和繁双臂盘胸低吟。 “是淳没错。我对他那条蓝色领带的花纹有印象。是我送他的。” 夏海斩钉截铁地说。 但和繁无法坦然同意她的说法。 第一眼看到的瞬间,确实在心中暗叫“是淳!”但看过两、三遍后,心中的确信逐渐变得模糊。只觉得长得很像。发型、侧脸,都和他见过的淳很相似。但是否这样就能断言他是黑濑淳呢? 夏海双眸闪着光芒,等待和繁表示同意。 “的确很像。但恕我直言,我无法确定。也许是因为你说‘淳出现在里面’,我才会觉得像。” 和繁谨慎地回答。 “也对。我不否认,确实有这个可能性。也许是因为我期望能见到他,所以才会看到。不过,至少这个人不是死者的亡灵。我一再播放,后照镜映照的人影始终一样。” 没想到夏海很干脆地接受,并未坚持。 “不过,我还是确定淳去了和歌山。他肯定是与‘窗帘’的摄影师同行。” 夏海自信满满地说道。 “哦,是吗。” 看夏海如此有自信,和繁也有种得救的感觉。 “虽然之前一直秘密推动这项藏书网计划,但既然现在全球销售如此成功,大家应该也会开始松口了。所谓成功的事业,会有远比实际参与者还要多的人主动开口说‘那是我做的’、‘其实真的很辛苦’。现在正是时候。” 夏海得意洋洋地说着。 实际走漏消息的人,似乎是承包摄影工作的制片厂底下承包的工作人员。“窗帘”的场景,确实是在和歌县的山中拍摄。而且听说几乎都在乌山家持有的山林中进行。 “据说那座深山一点都不像现代的日本。不论走再远,都还是置身山中。感觉就算突然有天狗还是神明从天而降,也不会让人感到惊讶。事实上,那一带是山岳信仰的大本营。虽然要进入对体力是一大考验,但作为摄影地点,却是相当神圣而又出色的场所。摄影师个个都感动万分。” 夏海语气平和地诉说着。 “听说有个年轻男子,不论到哪儿都跟在一旁,紧盯着现场。虽然没有实际参与工作,但却神色自若地插手处理一切事务。那名男子的特征,怎么听都像是淳。听说他在当地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人听到他向某人提起,说自己因为某个原因暂时无法回东京。”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和歌山的摄影工作,时间排得很紧,对方好像是在最后阶段才听到那番话。不过,淳当时已经明白自己暂时无法回来,你不觉得他早预料到自己会失踪吗?” 看着夏海犀利的目光,和繁差点就被她给说服了。 淳的确是个很神秘的人,他没告知任何人行踪,暗中从事某项工作,这点不难想象,可是…… 心里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事有蹊跷。总觉得有些奇怪。这一连串的事,也许真相并不如我们外表看到的那样——和繁心中频频传来这样的私语。 不过,淳还活着,这个念头不知不觉间成了可靠的事实,深植他心中。他总觉得,只要前往和歌山便可遇见淳,而淳则会以冷峻的表情对他说“什么嘛,竟然连和繁也来了”。 “这么说来,淳是待在乌山家啰?” 和繁蓦然说出心中的疑问。 “那里四周什么也没有,所以应该是这样没错。” 夏海点着头。 “但这样不是很奇怪吗?淳始终不让人知道他和乌山家的关系,而且似乎也一直避着乌山家,不是吗?为何现在却又和他们走得那么近。” “嗯,你说得也有道理。” 夏海这才显露出不安。之前她眼中只看到淳还活在世上这件事,并未深入细想这个层面。想必她也努力想要说服自己。 “不过,这是工作。他提领‘大田黑俗历史财团’的钱,前往和歌山,与母亲的娘家乌山家一同工作,可见他舍弃了过去的一些包袱。” “嗯,说得也是。这样说也有道理。” 和繁如此低语。怎么回事,是什么事令我如此挂心? “还有,乌山家好像正开始从事某个新事业。” “新事业?” “没错。是那些摄影人员说的。在深山里,有好几栋兴建中的建筑。”“在深山里?是要盖饭店吗?” “不知道。不过,听说个个都形状古怪,一点也看不出来是要建造什么。” 夏海这番话有何含意,当时的和繁自然是无从得知。

29

那是捷上小学前的事。 十年前,世田谷农业兴盛,田地也比现在多,但当时日本景气好,正是地价水涨船高的时候,所以附近的绿地日渐稀少。捷的住家附近原本也有一大片绿地。虽说是绿地,但若是想象成规划完善的公园,那可就错了。简言之,是郁郁苍苍的杂树林和草丛。顶多只有四分之一的土地有人使用,大部分是作为农田。这片广大绿地内的一隅,有一栋老旧的木造日式房屋,里头住着一位个头娇小的老太太,每天在庭院的田地上耕种。她有一座小小的杂树林,里头有栎树和樱树等树木,老太太常捡拾枝叶当柴烧。捷这群附近的小孩,常偷偷到这座广大的庭院“探险”,趁老太太不注意,越过栅栏,在茄子田和杂树林中乱逛。 当中有块地,原本是一座规划完善的日本庭园,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荒废在此。像是枯山水风格的岩石,隐没在荒草中,池塘早已干涸,成为蕨类丛生之地。中央有个高耸的绿色块状物。可能起初是个长长的藤架,被弃置在这里,成了野生的紫藤,与周遭攀爬而来的常春藤合而为一,覆满整个藤架。经年累月,最后形成长长的绿色隧道。 在回溯关于那个场所的记忆时,走在那绿色隧道中的情景,鲜明地烙印在捷的脑海中。 捷过去只知道人工驯养的自然,面对那隧道强悍凶猛的绿景,令他印象深刻。刺鼻的植物气味、鲜活的生命气息。只要有缝隙,便极力争相扩张自己的活动范围,散发出为生存而竞争的杀气。 夏日的艳阳,从隧道些许的缝隙中射透,斑驳地照在伙伴们脸上。绿意浓密的隧道,有股宛如走在生物腹中的腥臭。那阵气味、那股黑暗,难道我们在不知不觉问被绿色的黑暗所吞没,活生生地被绿色体液消化?孩子们心里总是怀有这种恐惧。 捷望着车窗外的风景,心不在焉地搜寻昔日的记忆。 夏天的电车总是充满冒险的预感。 地方上的电车里,乘客不多也不少。之所以大多是一身健行装扮的中高年龄团体,也许是因为他们想到最近正流行的熊野古道一游。 窗外满是当时令人畏怯的凶猛绿景,大海和天空也与平时熟悉的颜色迥异。轮廓过于清晰,颜色也过于浓厚。捷已感到忧郁和恐惧。 他很害怕抵达的那一刻。 他一回报说要参加这场派对,旋即寄来新干线与普通铁路的指定特快车车票。的确,要前往指定的场所,可以预见会花上一笔为数不小的交通费,就没时间打工的捷来说,要如何让措这笔费用是个大问题,但现在都已擭得解决。不过,比起问题解决的喜悦,他们如此周到地邀请参加者前来,这股执着反而让人感到心里发毛。招待者自己也知道那地方交通不便,但仍执意邀人前往,让人感觉得出这股强烈的意念。 如此大费周章地邀请我这名平凡的学生,究竟想做什么? 捷也不是没想过那些美丽的理由。正因为是过着特殊生活的乌山响一,所以他渴望与“普通的年轻人”往来、心中暗自憧憬“平凡的生活”,诸如此类的理由。如果是青春电影的话,响一最后可能会向捷告白道:“我真想过着像你一样的生活。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 但捷心里明白,乌山响一绝不会说这种话。他对自己感兴趣,这是可以确定的,但那就像一名好奇心强的孩子,看着一件他从没玩过的玩具。可以断言,他并不会羡慕自己。 响一到底是从我哪一方面看出他感兴趣的事呢? 捷最后才发现,自己是因为想弄清楚这点,才坐上电车。那是一股欲望,希望由杰出人物来发掘自己尚未发现的优点和才能。当然谁都讨厌尝试错误和失败。 大人们常说“现在的年轻人都很害怕失败”,但他们又何尝不是如此。日本原本
.99lib?
就是个对失败很冷酷无情的社会,无法因应指导手册以外的事物。而且最近愈来愈严苛,凡事都要求提升速度与降低成本。“制作人”的工作之所以如此受欢迎,也是因为社会已无余力。若不在短时间内回收成本,便有许多问题接踵而至。没那么多时间细心培育,等着五年、十年后诞生一位巨星。若不一夜成名,趁早海捞一笔,以后便再也没机会。因此,年轻人也都渴望能遇见伯乐。他们已敏感地察觉出自己没有闲工夫可以绕远路。 捷没完没了地想着这些事,这时,斜前方的座位传来一阵中年女性特有的笑声“啊——哈哈哈”,打断了他的思绪。为什么她们在大笑时,开头总会先喊一声“啊——”呢,捷一直对此百思不解。如果是一群中年男子,反而是后半的“哈哈哈”让人觉得很吵,不过,女性的开头显得强劲许多。所以一群中年女子在大笑时,只听得见开头的“啊——”,至于中年男子则是只听得见后半段强调的“哈哈哈”。 捷瞄了手表一眼。 搭电车来这里,花了将近一天的时间。心中涌现来到远方的真切感受,同时他也暗自猜测,他们之所以刻意让人花这么多时间,也许为的就是要人做好心理准备。如同会慢慢让人心中的不安攀升一样,它也会逐渐令人感受到孤独。最后忍不住从那方面去想。虽然不知他们是否故意这么做,但确实很有效果。 捷站起身,想把喝完的果汁空罐丢进垃圾桶,在摇晃的电车内转身面向门口。 这时,他发现车厢内最靠边的座位上,有名女子托腮靠着窗边。 咦? 捷不禁停下脚步,佯装若无其事地观察那名女子。 是刚才一同坐新干线的女子。 也许比自己还要年长几岁。她的个头娇小,身材纤细,但手脚修长。一头潇洒的短发,与她的模样相当搭配,未经染色的乌黑秀发,在现今这个时代显得与众不同。卡其色的T恤搭配卡其色的背包,黑色棉裤搭配黑色运动鞋。每样感觉都像是被洗到褪色,但却给人一种洁净之感。 她的五官端正,不过捷对她的双眼印象特别深刻。 虽然不知该怎么形容才好,但她有一对不可思议的双眼。犹如凝望着远方,正看着人们看不见的事物,让人不禁想向她问清楚——你在看什么? 也许是感觉到捷的视线,女子猛然转过头来,捷一时显得慌乱。因为慢了一步移开视线,所以两人四目交接,明显暴露自己刚才注视对方的事。捷急忙迈步离去,但女子眼中也流露诧异的坤色,所以从这点可以明白,对方也发现捷和自己坐过同一节新干线车厢。 捷走向车门,感觉自己两颊发烫,将空罐丢进垃圾桶。他觉得自己若是现在走回座位肯定很尴尬,所以他隔着车门,凝望车外飞逝的风景。 在炽热阳光的照射下,蓄满叶绿素的群树,紧紧贴向车身,几乎覆盖整条铁路。油亮的叶片上闪着光芒,由此可看出日照的强度,令捷觉得恐怖。小时候在绿色隧道中闻过的荒草气息猛然在鼻端苏醒,脑中陡然一阵空白。 我讨厌暗的地方。 捷猛然一惊。他似乎听见某人的声音。 他东张西望,但只有电车规律地摇晃,从海岸线上飞驰而过的声音,盈满眼前这处细长的空间。 他听到有人说我讨厌暗的地方。是谁的声音? 捷感觉背后冷汗直冒,他慌张地环视周遭。列车的连接处,就像望着两面对照镜,一面摇晃,一面沿着曲线往左右偏移。宛如置身一条巨蛇的肠道内,世界正诡谲地弯曲扭动。 他一直站在车门口竖耳凝听,但什么也听不见。 是自己听错,还是听见自己记忆中的声音,产生错觉? 待脑中的混乱平复后,捷擦拭前额的汗珠,走回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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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讨厌暗的地方。 律子心中一惊,像被弹开似的,身子浮起。 是谁?谁在说话? 她四处张望,但周遭没人说话。 通道两旁的座位只有盘着双臂、靠着车窗沉睡的中年上班族。难道是说梦话——应该不会吧。声音不可能传到我的座位。电车的声音很吵杂。 难道是我做梦?我常在发呆的时候,不知不觉间陷入半梦半醒的状态。明明看得见眼前的风景,但却是自己在做梦。 伤脑筋。可能是昨晚工作得太晚了。 想到那表现不甚满意的功课,律子心头一沉。最近她彻底陷入瓶颈。就算不是面临瓶颈,最怕酷热的她,位于东京的工房偏偏热得像烤箱,容易让她因为一点小事而完全丧失创作意愿。再加上那东西就放在工房的橱柜里。 失去专注力,变得意志消沉后,就益发在意那东西的存在。她全身的皮肤都知道位于橱柜角落的东西是什么,仿佛它不断放射出黝黑的热能。一旦意识到它的存在,便迟迟无法忘却。 白色的书包。 律子无法动手毁掉那个白色书包。依照惯例,她总是拍好照片后便马上销毁,但现在她无法拍照,也无法动手销毁。 年幼时尘封心中的罪。当时之所以在无意识下造出那样东西,想必是内心抱持一颗赎罪的心吧。为何现在才这样?尽管这个疑问强烈地涌上心头,但就结果来看,难道承认自己害死朋友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窗外绵延不绝的草木间,白色的花朵盛放。那是什么花?是献给死者的花。这句话浮现脑中。 事实上,当她想起此事时,心中颇为震惊,但不如说,心中的震惊没能持续,才真正令她感到吃惊。原来我是如此冷漠的人。 可是当时我还是个小孩,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当她从自己内心明确看出如此无情的一面,她感到一股痛苦的喜悦,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耳边传来一阵开门声,一名少年走过通道。 律子的目光被那名少年吸引。 是大学生吧。说他是少年,似乎年纪又大了些,但说他是青年,似乎又显得过于稚嫩。好像还小我几岁。 一名身材中等,随处可见的平凡少年。蓝色的T恤配上淡色的黑色牛仔裤。不长也不短的清爽发型。想必原本的发色应该是带点褐色吧。虽是男生,但却有光滑的皮肤与秀气的侧脸,稳定的个性散发出沉稳的气质。看起来似乎相当聪颖。 律子发现自己在新干线里见过他。因为两人年纪相仿,而且对方也是独自一人旅行,所以总会不由自主地注意他。不过,之所以特别注意他,还有另一个原因。 他看起来心事重重。 新干线上也有其它独自一人搭乘的年轻人,但众人脸上都很开朗。可能是返乡探亲吧,人人都显得99lib.很放松,因为没事做而一副无聊的模样。但只有他与周遭的气氛迥异。表现出紧张不安、没有把握的神情。他不时抬头,每次脸上总有一丝暗影掠过。 他要去哪儿呢? 律子悄悄确认他的下车地点。 少年在同一个车站下车,律子一面走,一面望着少年的背影,发现他毫不迟疑地往同样的目的地前进,坐上同一班电车。真是有趣的偶然,律子当时半惊讶的暗忖着,坐上自己的座位。 不过,现在她确信这名少年接下来也会和她一样,在同一个车站下车。他前往车门处丢垃圾。这表示他就快到站了。下一站正是律子的目的地。 竟然会有这种事?他也接受了那名男子的邀约吗? 这么说来,他也是艺术家啰? 耳边传来广播不疾不徐的声音,告知下一站的站名。 虽然没带什么行李,但律子还是起身整理一下仪容,戴上帽沿窄小的草帽。窗外满是白光,一想到要站在这样的烈日下,便觉得慵懒无力。 可以看见远处的座位上,少年正从网架上取下背包。 列车缓缓驶进某个夏日的车站。 咚,一阵重重的摇晃,列车就此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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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车站,眼前是夏天的世界。小小的车站映在柏油路上的暗影,浓密得吓人。那种感觉像是许久未曾想起,人和万物都有影子。 捷伫立在车站前。小小的圆环悄静无声,商店和长椅看起来都像是固定不动的艺术品。 好强的阳光啊。宛如全身被塞进发光的箱子里。他就位在光芒的底端。空中有无数闪闪生辉的发光粒子,将人掩埋。 覆满深绿的山峦已近在眼前。像积雨云般层层隆起的绿色团块,几乎要涌向人们面前。略微转头一看,这片绿海与天空瓜分眼前这座空间,教人不敢相信。 连空气也无比浓密,令人感觉十分清醒。不过,身体完全无法适应这样的酷熟,动作因而迟缓,但心情意外地轻松,有一种只要全身放松,便会飘然浮向空中的错觉。 下车的乘客并不多,但当中有两名面带杀气的男子特别显眼。一位是年约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一位则是年约三十,身材高大,手持一架黑色相机的男子。两人目光锐利,窃窃私语了一会儿,接着伸手指着某处,快步往前冲去。他们卷起衣袖,松开领带,但背后衬衫已汗流浃背。 怎么回事?在这种乡间小镇,有什么事那么急? 捷被他们所吸引,不由自主地跟在两人后头。 猛然回神,他发现刚才那名女子也随后走来。她果然也是在这里下车。 捷心中有一种近乎安心的感觉,同时朝那两名快步离去的男子望了一眼。 目光被他们两人所吸引。 两名男子沿着一条通往海边的坡道往下走。站在圆环这里,被房屋和树丛阻挡,看不见那条坡道。坡道前方是一条小河的河口,凹凸不平的岩石地一路通往海边。这一带几乎都是岩壁,没有沙滩。陡急的河川,似乎从山上带来许多滚落的岩石。 河口附近有许多人在走动。蓝色的工作服配上蓝色的帽子,周遭拉起黄色的布条。外头挤满围观的群众。 是警察。显而易见,这是某个案件现场。与当地悠闲的景致显得格格不入的这一幕,令捷颇感惊诧。 想知道发生何事,这也是人之常情。 捷战战兢兢地靠近围观的人潮。从这些人群的模样来看,似乎都是本地人。 “这个人是谁啊?” “看他穿西装打领带,可见不是我们本地人。” “为什么会死在这种地方?” “最近我们这里来了好多外地人。可能和那个有关吧。” “可是,为什么他的头……” 围观者难掩好奇和兴奋,窃窃私语了起来。 “请问一下。” 捷以略带憨傻的声音叫唤,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他。 这群肤色黝黑、身穿围兜的妇女们,目光全部注捷身上倾注。不知是否是自己想多了,捷从她们眼中感觉到一丝恐惧。 “发生什么事了吗?” 捷极力摆出好青年的模样,以率真的口吻询问。他向来都很有老人缘,对此颇有自信。妇女们明显松了口气,果然如捷所料,她们看他一副出外旅行的学生模样,对他似乎颇有好感。 “咦,你是学生吗?从哪儿来的?这里没地方可以供你住宿喔。” “哎呀,你大老远来到这里,还真是不巧。一来就遇上了水鬼。” 众人哄堂大笑。沉闷的气氛就此打破,人人露出开怀的笑脸。 “水鬼?这么说来,有人溺死啰?” “今天早上才发现的。从上面沿河飘下来,卡在桥墩下。” “从上面?” 捷反射性抬头望向山上。有条陡急的溪流,上面满是巨大的岩石,上方有一座奶油色的小木桥。 “这么说来,他是坠河而死啰?” “两天前下了一场雨,若是被暴涨的河水冲走,流过岩石地,肯定撞得浑身是伤,一定活不了。” “可是,再怎么说,也不应该会断头啊。” “嘘。” 有人不小心说溜了嘴,引来一阵警告。 断头? 捷一时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他望着那些妇女的脸,一副有话想问的神情。众人一脸尴尬,最后有个人百般不愿地开口道。 “嗯,听说发现他的时候,就已经断头了。” “断头?” 捷全身发毛,大声喊道。他平时便很怕看惊悚电影。看到他这副模样,妇女们纷纷暗自偷笑。 “那么,有什么可以证明他身份的物品吗?最早发现他的人是谁?” 这时,后面突然有个利落的声音插嘴道。捷猛然一惊,回身而望。对方宽广的额头闪动着汗珠。刚才看到的那名高大男子,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妇女们面面相觑。 “不知道。因为这里很少有穿西装工作的男人。死者看起来好像是名年轻男子,因为这里住的都是老年人,所以他可能是外地人。” “是谁先发现的呢?才藏吗?” “不是辰子吗?” “我听说是辰子耶。” “嗯……辰子是吧。她姓什么?我有话想问她,请问她家住哪里?” 男子抢在捷前头,挤进那群妇女当中,从他的举动来看,他似乎是媒体人。那群妇女们的兴趣,已完全从捷身上转往那名态度强势的男子。另一名男子跑哪儿去了?捷想到这点,望向那有一大群男人来回奔忙的场所。定睛一看,那名中年男子正和警方相关人员交谈。 虽然第一次目睹搜证现场,感到惊讶,但捷对这样的话题已感到厌腻。他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差不多也该离开这里了。捷离开围着那名高大男子喋喋不休的妇女们,开始往坡道上走去。 他猛然抬头,发现那名女孩站在坡道上。草帽的暗影落在她小小的脸蛋上,看不见她的表情。 捷踩稳脚步往坡道上走去,心跳莫名地加快起来。 怎么办?要是主动和她说话,会不会很奇怪?像是对她说“我之前和你搭同一班新干线对吧”之类的。不过,她年纪好像比我大。这样的话,我和她说话得用敬语才行。那得改说成“我之前和您搭同一班新干线对吧”。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事故?” 先开口的反而是那名女孩。虽然外表纤瘦,但声音却意外地稳重低沉。“听说发现一具断头的尸体。” “什么,断头?” 让她吓一大跳,令捷感到莫名地愉快。他点头回应。 “是啊。不过,听说可能是因为跌落急流中所造成。” “哦,原来如此。你是指撞到岩石对吧。” 女孩顺着捷的视线,抬头望向冲刷山壁的溪流。展现出美丽的侧脸线条。 “你该不会是在等人前来迎接吧?” 捷问。和第一次见面的人交谈,这样的开头算是相当顺利。女孩的草帽在前方微微一晃。 “咦,你也是吗?他也邀请你来?” 女孩似乎相当肯定,毫不迟疑地问道。 两人顿时都想着印象中的“他”,陷入片刻的沉默。 他们都不想在这里提到那个人的名字。那不是应该在夏日艳阳下朗声说出的字。两人初次认识的场面是如此开朗,不应该因为那个名字而蒙上阴影。女孩就像是要转移气氛般,如此问道: “难道你也是从事某方面的……?” 捷听得一头雾水。 “某方面?” 女孩看捷一脸惊诧,吃吃地笑着。露出雪白贝齿。 捷发现自己对她的容貌颇有好感,正望着她洁净的外表,感到心旷神怡。 “我叫香月律子。美术大学的学生。从事雕刻。” 自称律子的这名女孩微微托起帽缘。她那令人印象深刻的双眸,静静注视着捷。捷凑近一看,果然感觉很不可思议。仿佛女孩正看着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 “哦,这样啊。艺术家是吧。像我就完全没有艺术天分。不过我很喜欢欣赏。我叫平口捷。只是个和他修同一门课的学生。” “这么说来,你是W大建筑学院的学生啰?” “没错。” 律子仿佛已明白是怎么回事,用力地点着头。 “怎么了?” 捷对她的动作感到疑惑,开口反问。律子这次则是朗声大笑。 “其实我在电车里看到你的时候,就在心里想——这个人看起来很聪明。果然被我猜中了。” 捷露出苦笑,羞红了脸。傻瓜,我干嘛脸红。 感觉个性纤细的律子,没想到如此洒脱,捷对此感到又惊又喜。 “你刚才说有人会来迎接对吧?” 两人回到圆环,发现不知何时,已停着一辆黑色的RV休闲车。 就像一只黑色乌鸦蛰伏在地上般。捷莫名心头一震。 “嗨。” 那个人从车内走出。一名戴着墨镜的高大男子,感觉一点都不像日本人。 尽管人就站在面前,但捷还是没有真切的感受。站在眼前的确实是乌山响一。他因为响一的邀请,专程前来此地。 身旁的律子似乎也是同样的心境。她脸上已不见刚才那悠然自得的神情,感觉得出一股怯缩的气氛。本以为她是响一的艺术家朋友,但看情况,她与响一的距离似乎与自己差不多。响一是依据什么标准邀他们两人前来呢?如果是私人的家庭派对,一般应该是邀请很亲密的亲友才对。还是说,响一对这种程度的朋友,便称之为亲密? “你们两位怎么都站在原地发呆。难不成中暑了?因为没东西可以遮阳对吧。快上车吧。叫你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真是不好意思。请放心,这里的饭菜很可口。我家还有温泉喔。” 响一迅速坐进驾驶座。捷和律子急忙随后上车。 车内开着冷气,感觉清凉舒畅。现在他们才发现,圆环的柏油路在日光的直射下形成反射,颇为炽热。 “大家都和你们一样,一来到这里,便站在原地发呆。因为东京腐烂般的酷暑虽然也很惨,不过,这里的却不太一样。去那里买罐矿泉水喝吧。脱水的症状可是很恐怖的。” 捷望着响一壮硕的双臂利落地转动方向盘,发现他此刻充满朝气。响一很兴奋,话特别多。 捷和律子默默拿起袋子里的宝特瓶,打开瓶盖。 本以为他是个都会型的时尚男子,但现在看来,响一其实充满野性,此事令他们两人颇为吃惊。这个男人不论去到世界何地,大概都会将那个地方当作是自己的舞台。 “你们两位已经自我介绍过了吗?” 响一问。两人朝后照镜点了点头。 “我真的可以去吗?那不是私人派对吗?” 捷狐疑地问道。响一露出一口白牙,笑道:“当然可以,我连交通费都付了,就是因为想请你们来。这是一场私人派对,我岂会邀请工作的伙伴?因为‘窗帘’也是托你们的福,才大为畅销。我现在只想和普通人一起庆祝。” 这种肉麻的台词出自响一之口,听起来便觉得煞有其事,着实不可思议。 “那么你大学的伙伴呢?” 捷以冷淡的口吻问道。他指的当然是响一的那群跟班。 响一嗤之以鼻地笑道: “我不是说过了吗?他们只是自己围绕在我身边罢了。就像金鱼总会聚集在水草旁边一样。他们并不在乎我是谁。不论我是电线杆还是花盆,都一样。你不妨试着去听听看他们的对话,一定会对内容的空泛无聊大感吃惊。” 这番话极为冰冷无情,要是那些跟班听到了,肯定会大受打击,但这却满足了捷的自尊心。这句话逐渐渗入他习惯平凡的心。 “你的功课完成了吗?” 响一向律子问道。律子反射性地垂眼。 “哦,遭遇困难是吗?” “是啊……不,根本不算是遭遇困难,而是直接触礁。” 律子原本要点头,接着却又摇头。 “你深陷在那个书包当中,无法跳脱对吧?” 被一语道中心事,律子表情骤变。这同时让她明白,自己身为一名艺术家,与响一的水平有多大的落差。他早已看穿一切。不论何事,只要一眼便能看出本质。他绝不是个喜欢故弄玄虚的人,而是经历过各种过程后,才造就这样的个性。他不会任凭巨大的资本主义和市场摆布,一切全掌握在他手中,他能完全地掌控一切。自己实在远远不如他。 心里理应明白这点,但他短短一句话,还是让律子感到严重的挫折感。 捷斜眼偷瞄律子的表情,感受到身旁那无法理解的世界。他无法明白以艺术家的身份活在这世上,是什么样的感觉。但他可以理解,唯有对自己充满自信,才能吃这行饭。 “我问你,那当中真的没动任何手脚?” 捷故意以率真的模样如此问道。他指的当然是关于“窗帘”的传闻。本以为会把气氛搞僵,但响一却显得一派轻松。 “这个嘛……是秘密。也许当中隐藏了可怕的催眠暗示喔。或许我偷偷计划要征服世界,利用潜意识效果,在软件里灌输‘毁灭吧’的意念。不久,世界各地将会开始互相残杀,人类就此毁灭。破坏的魔王乌山响一。我希望我的墓碑上可以刻上这行字。不过,或许到时候,刻墓碑的人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告诉你吧,这些都是商业机密,不能向你透露。不过大家都很快乐不是吗?能有如此大的回响,证明大家都很快乐。” 捷的心里涌起一股反抗心。他挺身向前。 “可是,我也看到了。” 响一瞄了捷一眼。捷明白律子身体一僵,正注视着他。 不妙,她会不会以为我这个人很危险?我说话太不谨慎了。他看见响一露出微笑。那是之前在国立近代美术馆展露的微笑。暗自冷笑的响一。 来,说说看啊,小兔子。我就说吧,你看到了对吧?所以我才会叫你来啊。 “哦,你看到什么?” 响一佯装毫不在乎地问道。一旁的律子屏住呼吸,听着他们两人的交谈。 “呃……我看到死去的人。其实我并不认识那个人。只是间接知道他的存在。不,此事说起来有点复杂,所以我不想在这里解释。待会儿再好好谈。” 一时涌现的反抗心转眼间迅速萎缩。仔细一想,小时候发生的那起事件,除了家人外,他从未向人提起。 律子以不安的眼神望着语无伦次的捷。 完了,我一定会被看作是个有问题的人。 捷突然满心后悔。早知道就不说了。 “嗯,我也认为待会儿再谈比较好。有的是时问。你看这条弯路,我可不希望因为你的故事太精彩,我一时听得入迷,而就此驶进海中。” 响一从容地应道。的确,这条海岸线的道路是沿着陡峭的崖壁而建,一路蜿蜒曲折,随时都得紧盯着路面。但响一似乎对路况相当熟悉,轻快地飞驰而过,不见他减慢速度。 和缓的水平线圆弧,让人再次感受到地球的圆。 “你在这里住多久了?” 捷望着眼前的大海,再次问道。响一沉吟一声。似乎在脑中暗数。 “我也不清楚。因为被分割得很零散。我总是来往于各个不同的点,从熊野到纽约、从熊野到马德里、从熊野到博德、从熊野到上海。原本在杂处在于高楼大厦间的剧场设计舞台美术,隔天却又像这样驾车行驶在没有对向来车的道路上。不过,在我记忆中,只要自己一有空总会回到这里。” 律子心想,难得响一会谈私事。这是第一次听他谈自己的事。 “我听说‘窗帘’的影像是在这一带拍摄。外景拍摄很辛苦吧?” 律子也插话道。仔细一想,她有很多事想问响一。不该吓得直发抖,就此被他打倒。如此一流的艺术家在身边,只有这么做,才能有所吸收。 “嗯,确实很辛苦。工作人员个个都流泪叫苦呢。因为光是搬运摄影机和器材就花了不少钱。虽然已经卖了不少土地,但这座山的另一头,从战前便一直是乌山家的私人土地,因而完全不需要考虑申请拍摄许可的问题,不过,摄影确实是很辛苦的一项工作。” 这座山的另一头。响一的形容实在过于壮阔,捷闻言不禁苦笑。 “不过,多亏了它,这次我才能邀你们前来,算是它的附加价值吧。帮忙我摄影的伯父受到这座出现于乡里山中的乐园所鼓舞,利用废物创造了巨大的装置艺术。趁着混乱给‘窗帘’多追加了好几成的制作费用,但我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才造就了我国首例的巨大会员制野外展览馆——不,也可说是他的个人主题公园。这项超脱现实的有趣作品就此完成。连我也很想请朋友前来欣赏。既然要请人来欣赏,就该找有鉴赏眼光的人。它相当值得一看。因为得花一、两天的时间在山中行走,才能整个看过一遍。” “什么,乌山彩城的装置艺术就设在这座山里头?” 捷立刻就很后悔自己直呼响一伯父的名讳,对此深自反省,但他很坦率地表现出兴奋之情。位于熊野山中的现代美术馆,完全坐落于私人土地内的野外现代美术馆,而且是乌山彩城创作的装置艺术。多么令人兴奋的企划啊。捷打从心底感谢响一。能亲眼目睹这样的作品,是何等奢侈的假日! 律子也对这意想不到的发展感到无比兴奋。近年来在农村和都市中展览现代艺术,已蔚为风潮,但从没听说过有整座山这么大的规模。而且彩城的装置艺术一年比一年更为巨大。不知道会见识到何等充满生命力的破天荒巨作,一想到这里,便禁不住内心震颤。事实上,也许这比那些三流的主题公园更有商机。只要将顾客层锁定在有钱阶级,充实居住设施,打造成美术鉴赏的度假村—— 律子发现自己有这样的念头,显见深受商业主义的荼毒,对此长叹一声。 “我很开心。坦白说,在来这里之前,我一直不太放心,但现在则是很庆幸自己来到这里。谢谢你邀请我。”捷率真地朗声说道。 响一还九九藏书是一样,平静地面露微笑。 “我深有同感,觉得很光荣。你邀请了几名客人呢?” 律子也以开朗的语调询问。响一再次流露出于心中默数的神情。 “这个嘛……总计有多少人,我也不清楚。” “咦?” “为了让不同的团体都可以慢慢欣赏,我刻意区分不同的时间邀请他们前来。到目前为止,已有大约十组人走进山中。每三小时便有一组人出发,用意是让他们充分享受这非现实的世界。” “哗。” “你们是明天早上出发,由我担任向导。之前前往山中的都是我伯父的朋友。在我的朋友当中,你们是第一批。” 捷觉得飘飘然,犹如置身云端。在我的朋友当中,你们是第一批。这句话听起来多舒服啊。再也没有比这更能满足自尊心的话语了。 律子虽然也一样听得如痴如醉,但还是感觉有疑惑在心底蠢动。 我们是第一批。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们?我和你一点都不熟。这点你应该最清楚才是。 “老实说,我也是第一次有空慢慢欣赏。我很期待能以一名鉴赏者的身份走进山中。和你们天南地北地闲聊。” “为什么是我们?你是用什么标准挑选对象?” 律子以苦思良久的语调轻声问道,捷感觉有如被泼了一桶冷水。经她这么一提,的确是如此,这也是他一直想问的问题。 响一面无表情。 水平线一样呈圆弧形,天空蔚蓝无云。太阳普照大地,深绿的山峦紧贴海岸线。 两人静静等候他的问答。 “真是败给你们了。” 响一一脸为难地笑着。 “你们就是想打破砂锅问到底是吧?老实说,因为我认为你们有鉴赏艺术品的眼光。” 这正是捷最想听的答案。可说是他衷心期盼的最佳回答。光是听到这句话,便已觉得不虚此行。 响一收起之前犹如歌唱般的说话口吻,继续正色说道: “当然了,我周遭也有很多眼光独到的行家。他们的确厉害。不过在普通人当中,未经特别学习,便很自然地具备鉴赏眼光的人,也所在多有。他们可能天生便拥有这样的眼光。特别是捷,你就是这样的例子。” 突然被点名,捷猛然抬头。他觉得有些难为情。 “律子已算是半个职业艺术家,眼光独到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如同我之前所说的,你现在只发挥出自己一部分的实力。你还潜藏着无限的可能性。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伯父的展览馆能成为你创作的契机。年纪轻轻便拥有自己风格的人相当幸福,但这样反而会让自己受限,这点你应该也很清楚才是。” 这番话听在律子耳中,感觉就像在对别人说似的。乌山响一正在夸赞她。想到自己的资历,这番话可说是最高级的赞美。 可是,心里还是有个声音在低语。 为什么我不能坦然接受这样的赞美?为什么无法相信他说的话? 律子脸上浮现模糊不明的笑意。这是她现在所能展现的最大诚意。 “总之,我想让你们见识那座展览馆。就只是这样,并非别有所图。” 响一平淡地说道。 前方有两条河。波此间隔不远,有两座红色的木桥并排而列。 响一的车子来到其中一座桥前方,放慢速度,过桥后缓缓绕弯。 从远处看一直没发现,在这两条河中间,有条通往山上的小路。 “这种地方竟然有路。” 车子开始在林中缓缓爬坡。道路两旁被杉林包围,两边的杉林外面传来潺潺水声。 “周遭完全被河川包围呢。” 律子望着左右的景致,一脸感佩。 起初阳光穿透树林,射下一道道白光,但不久来到蓊郁的沉闷森林后,刚才那一道道的白光仿佛完全不存在似的。 他们置身浓密绿意的幽暗中。绿色黑暗的底端。 车子不断沿着山路往上走。尽管置身山中,但路面还是铺有柏油。行经这条道路的车子,一年会有几辆呢? 随着车辆逐渐深入山中,捷和律子也随之沉默。看得出来树木渐显粗壮,树龄也都相当久远。周遭的风景逐渐变化,宛如一处与世隔绝之境。 不知现在海拔多少? 律子真切感受着绿意渐浓的森林密度,心不在焉地思索着。 实在难以想象彩城的装置艺术就位在这座深山里。 另一方面,光是想象在这幽渺无人的深山里有充满奇想的巨大艺术品,便让人感到心醉神迷。若是亲临现场,不知内心会何等雀跃。那宛如坐落山中的“全景岛”,到底会是什么样的作品呢? 明天一早出发。在这么高海拔的地方,肯定是朝雾密布。当那不可思议的作品出现在浓雾中的瞬间,我不知会有何感想。 那画面想必是凄美骇人吧。龙宫城。也许那是乌山彩城建造的陆上龙宫城。见过它的人,恐怕都无法回归原本的世界。 “两位久等了,我家就快到了。所幸是赶在傍晚遇见妖魔前抵达。” 响一开着玩笑。 心中七上八下的两人松了口气,抬头望向前方。 “咦,那就是吗?哪里是入口?” 捷感到诧异。 一开始是绵延的石墙,不久,前方出现一道长长的黑色木板墙。 “就在上面。得下车走上一小段路,请两位再忍耐一下。” 那道木板墙真的堪称是绵延不绝。虽然坐在车内看不见,但有预感前方是一处辽阔的空间。 “里头全部都是吗?这座围墙里面全部都是你家?” 捷惊讶不已。不知何时,地面成了老旧的石板地。正面出现一座巨大的寺门。不,看起来像寺门,其实应该是民宅的大门。充当下车处的椭圆形广场,有厚重的石阶一路通往大门。 “吓,真的是传统的大宅院。” 尽管觉得有些失礼,但捷还是像孩子般大叫。 “这房子住起来多所不便,保证你们会懒得出门。来,终于到了。下车吧。” 响一利落地把车驶近,静静地停好车。下车的瞬间,感受到一股清冷的空气。 律子不禁仰天而望。 高大的树木遮蔽了天空,蓝天感觉如此狭窄、遥远。 有股浓密的气息。有什么东西悄悄栖息此地。 “请进。” 响一带头登上石阶。律子身子微微一震,也随后跟上。 打开木制拉门后,响一快步走进屋内。两人紧张地走进宽敞的玄关内,一时间感觉里头无比黑暗。 树的气味。焚香的气味。漫长沉淀的时间气味。捷在这段黑暗的路程中嗅闻各种气味。 “进来吧。” 眼睛逐渐习惯黑暗,摆设逐一陈列眼前。但紧接着下个瞬间,捷大为惊诧,向后退却。 是乌鸦。这间屋子里有许多乌鸦四处飞舞。 乌鸦在空中振翅飞翔,而且各自群聚飞往不同的方向。仿佛听得见啪嚓啪嚓的振翅声。 “怎么了?哦,那个啊?冷静一点,那只是一幅画。” 坐在进门处解开鞋带的响一,先是对捷的模样感到惊讶,接着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转头望向身后。 玄关正面宽敞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图画。 那是画满乌鸦的油画。成群在白色天空中飞翔的乌鸦。 律子一看到那幅画,忍不住惊呼一声“吓”。 律子见过那幅画。与之前她在打工的店里看到的幻影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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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来的车辆还相当崭新,有新车特有的气味。 艳阳满满洒落一地的阳光。车子一路飞驰。 充满阳光的世界让他不敢直视。正因为平时都是在遮蔽阳光的空气底下生活,所以才会对没有阴影的世界感到恐惧。 打开窗户,夏天的热气教人直呼吃不消。 夏天是个异常的季节。一年当中只有这个季节显得过于充沛,而且突出。 过于充沛让人觉得可怕。虽然和繁不是特别喜爱平庸,但却对夏天的凶暴感到无法招架。特别是这一带的风景,正存在着夏天的大自然所拥有的一种充沛能量。 “淳很擅长美术吗?” “咦?” 夏海似乎因为风声而没听清楚,大声地反问。 车内已大致换过新鲜的空气,所以和繁关上车窗,打开空调。 “我说,淳很擅长美术吗?” “美术?为什么这样问?” “乌山家是艺术世家,而且我仔细回想,他学生时代常去看展览。” “不知道耶。我从没见他画过什么正式的画,不过,图解之类的图画他倒是很擅长。在做简报时,他很擅长以画面来呈现。虽然只是随手画个图,但却描绘得很精准。不过,我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很会作画。和繁先生你呢?” “我喜欢素描,不过算是自己玩玩而已,称不上厉害。久野小姐你呢?” “我完全不行。没半点艺术天分。不但是音痴,更不会画画。” 夏海难为情地摇了摇头。令和繁觉得有些意外。 “我虽然对女性时尚了解不多,不过,我觉得你的穿著很有品味。” “谢谢你。虽然这样说有点自夸之嫌,不过,我很擅长看别人的创作,来判断它的好坏,或是加以搭配。可是我自己完全不会创作。” “原来如此。的确很适合做生意。” “到了现在这个年纪,我都是用这种方式来安慰自己。青春期那时候,看朋友会画画或作曲,不是都会很羡慕吗?所以我全力投入运动中。” “你从事什么运动?” “剑道社。” “听你这么一说,的确很适合你。” “是吗?” 可以想象夏海打着赤脚,手持竹剑摆好架势的模样。眼前浮现她猛然踏步向前,一剑击向对手脸部的身影。感觉相当强悍。原来她冷峻的眼力是剑道锻炼而来的? “看你好像很厉害呢。” “我好歹也取得了剑道三段的资格,但最近完全没练剑。之前我都会到附近的警局练剑,现在都没空去了。” 吓,真的很强。 租来的车子驰骋在洒满阳光的盛夏街道上,和繁有种奇妙的感觉。 人的命运真是不可思议。一个月前,他绝对想象不到自己会和她展开旅行。仔细想想,夏海这女孩也相当大胆。不过,这表示对方认为他没有危险性,这令和繁的心情有些复杂。虽说自己是夏海未婚夫的朋友,但孤男寡女一同旅行,难道她一点都不排斥吗?不过,为了自己的名誉着想,就算夏海再怎么如花似玉,他也不敢对夏海有任何非份之想。 到头来,将他们两人紧紧系在一起的,是强烈的好奇心。夏海也感觉到这点,所以才会挑选他当旅行的伙伴。 不过在抵达熊野之前,有件事他得向夏海问个清楚才行。 “我想向你确认一件事。” “什么事?” 夏海低头望着地图,以放松的声音应道。 “淳有没有可能是自己故意搞失踪?” 刹那间,夏海的侧脸定住不动。 “为什么?为什么他非得故意搞失踪不可?” 她极力保持冷静,瞄了和繁一眼。 “我不知道。不过,我们所认识的淳,不太像是会因为卷入麻烦事件而失踪,反倒可能是在准备周全的情况下自己搞失踪。” 夏海很不情愿地点点头。 “这点我承认。不过,既然是这样,他更不可能这么做。这看起来像是准备周全的失踪吗?突然不到公司上班。让他的顶头上司要求警方寻人。做到一半的工作,就此撒手不管。这一点都不像淳的作风。淳如果真的想闹失踪的话,应该会事先把一切都处理妥当。一定会以更理所当然的理由向公司请辞,辞职时,也会完善地交代好一切事项。在确认过不会有人注意他的行踪后,就此销声匿迹。” “确实是如此。” 和繁不知该如何表达心里想说的话,对此感到有些焦急。 倘若这一切全是淳的算计,那该怎么办?他佯装卷入麻烦中,就此失踪。让周遭的人们以为发生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事。为了抛下所有事,他暗示有某个事件的存在,从此失去下落——当然,和繁自己也明白这样的假设很荒诞无稽。淳做这种荒唐事的理由何在?既然淳会耍这样的计谋,当中必定隐藏了什么重要的目的。 例如。蓦地,脑中传来某个冰冷的声音。 例如,为了叫你和夏海到熊野来。 这冰冷的声音令和繁悚然一惊。 咦?刚才是怎么回事? “星野先生,你该不会想告诉我,淳有可能是想躲我吧?” 夏海猛然发觉,如此喊道,那声音顿时从和繁脑中消失。 “咦?” “你果然是拐着弯在暗示,说我有可能是被淳抛弃了。原来你在替我担心这件事啊?” 夏海完全误会他的意思,但和繁并不想加以更正。他不想说出刚才自己脑中听到的那番话。 “其实我也多次想过这个可能性。虽然不愿去想,但这也不无可能。你放心吧,船到桥头自然直。要是亲口听他这么说,我也会看破的。” 她的口吻相当洒脱,不过,她是否真能看破一切,这点相当令人怀疑。倘若结果真是那样,她的心灵肯定会严重受创。不过,说来也很不可思议,和繁深信真相绝非如此。 他反而觉得,淳也许对夏海很有信心,且毫不怀疑夏海和自己的这份坚定情谊,一旦自己失踪,他深信夏海一定会追查他的下落。所以才就此抛下她不管,音讯全无。 然而,这又是为什么?有何目的? 就算想破头也没有答案。不过,大田黑民俗历史财团似乎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令人怀疑。 淳因为某个原因,刻意避免与这个财团有所接触。明明关系匪浅,却刻意抗拒彼此这份关系。据猜测,这与他母亲的娘家有关。那肯定是淳鲜少在别人面前展现的私人情感部分。他与那个财团之间,长期以来一直处于冷淡的平衡状态。 但某一天,他们之间的状况起了剧烈的变化。 提领的那笔钱。退租的大楼住处。在短短的时间内,事情有了急剧的转变。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个让人感觉不到任何过去的男人,对一切事物都不显执着,甚至没有私生活的男人,是什么事让他如此火速赶往处理? 和繁此刻渴望能明白真相。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现在人在何方?在忙些什么?脑中想的又是什么? 当和繁思索此事时,脑中浮现另一个名字。 乌山家。乌山响一。 起初对这个名字并未深入细想。尽管听闻G.O.G.计划这个名字,听过“窗帘”这套DVD的传闻,他也不大放在心上。他从未将淳这名开朗灿烂的生意人,与那名字充满邪气的艺术家联想在一起。但不论是那个财团,还是淳最后的工作,结果全都导向那名男子。 “搞不好他是被乌山家挖角呢?因为参与那项计划而重新与乌川家往来,就此被拉拢过去。” 要是亲戚当中有个能力过人的年轻人,以老家的立场来看,应该会觉得很可靠吧。 夏海这次则是使劲地摇头。 “若真是这样,他就更会以圆满的方式离开公司。因为在我们这个业界,跳槽是常藏书网有的事,特别是我们公司,有很多人都是自行独立开业。倒不如说,公司很欢迎有社员能打进乌山家。因为这样就能拥有稳定的客户。” “说得也是。” “真让人想不透,为什么乌山响一会和淳扯上关系?” 夏海似乎与和繁有同样的看法。 “不过,藉由这次的计划,可以确定的是,淳似乎与那个财团达成某种和解。” “是啊。” 夏海这次也颔首表示同意。 他们搭新干线前往名古屋。在名古屋车站租车,接着一路驾车飞驰。路上的车比想象中来得少,一路上畅行无阻。一早离开东京,现在已过中午。两人经过志摩半岛,来到纪伊半岛的海岸线。 蓝天、碧海、青山。过度充沛的夏天。凶暴的夏天。老旧而强烈的夏日印象,在眼前无限延伸。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远离东京,飞驰在充满夏意的风景中。 “得找个地方吃午餐才行。” 夏海看着地图低语,随手打开收音机。 传出播报员以不带情感的声音朗读新闻。 “——在下游海岸发现的男性遗体,至今仍身份不明,警局紧急比对县内的失踪人口名单。遗体看似年轻男性,身高约一百七十五公分,体重约七十公斤,体型标准——” 夏海碰触收音机的手就此冻结。 和繁也不禁紧张了起来。虽说是偶然,但体型与淳相似。不过现今这个年代,与他体型相似的人,在日本全国俯拾皆是。 “怎么可能嘛,是别人啦。不可能是淳。” 和繁试着一笑置之,但他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夹杂着一丝不安。 “说得也是。怎么可能。体型相似的人多得是。”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仔细聆听广播。不久,新闻播报完毕,转为气象预报和广告。 “可是……” 半晌过后,夏海声音充满不安,战战兢兢地开口道: “我听了刚才的广播突然想到,我们也可以试着去询问,看有没有身份不明的……” 夏海将“尸体”这句话咽回肚里。 那冰冷而又不吉利的话语,深深烙印在两人脑中。 “刚才有说是哪里的警局吗?” 和繁大动作转动方向盘,让车子靠向路肩。为了查看地图,看最近的警局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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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闯进警局的和繁、夏海,还有警察,全都有点不知所措。 刚才我们恰巧从收音机听到一则新闻,想说不知道对方是否就是我们在找寻的人…… 活像一具大熊布偶的男人,以及一名都会美女冲进警局劈头这样说道。如果是你,会怎么想? 公家机关的建筑都有同样的气味。虽然干燥,但却给人潮湿阴冷的印象。看起来井井有条,却有种封闭感。 这名肤色黝黑的警察虽然有些不知所措,但他是个诚实的好人。看来,他们确实是闲得发慌。一打完电话,旋即有其它警察以及身穿短袖衬衫的男子赶来。 “那么,请往这边走。” 和繁猜想,应该是因为夏海的容貌,才有这样的礼遇。 一名外表忠厚耿直的男子坐在桌子前,向夏海提问后,开始填写白色的文件。 待说明完状况后,夏海开始描述淳的身体特征。 身高一百七十七公分。体重七十三公斤。血型A型。 她还带了几张照片在身上。警员瞄了一张他穿西装的照片后,视线就此打住。 他的眼神变得锐利。 警员悄声向隔壁的警察说了些话后,两人仔细端详那张照片,将近有一分钟之久。 “请问,怎么了吗?” 夏海略带沙哑地问道。 “可否请两位在此稍候?我们现在要上去讨论一下。” 之前他们两人一副慈祥老爷爷的模样,此时却表情丕变,犹如换了个人似的。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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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听好了,遗体的死因不明。接下来我们准备将他送往大学医院调查死因。 那名年近半百的警察,语气和缓,很客气地向夏海解释,注视着她的脸。 虽然不清楚直接的死因,但可能是坠落上游的溪谷所造成。究竟是跌落后死亡,还是之前早已身亡,此事仍未查明,但应该是在水里浸泡了两、三天之久。现在这个季节高温多湿,人的遗体一旦被搁置,便会因体内气体而膨胀。再加上数天前下了一场大雨。这一带山势险峻,流向大海的河川到处都是急流。就像山洪爆发一样,转眼间河水暴涨,直奔大海。可能是当时在大量河水的冲刷下,遗体一路被冲向海岸。老实说,遗体的状况相当惨不忍睹。不但在水里浸泡很长的时间,还一路随着满是岩石的急流冲向平地,所以也难怪会那样。 警察停顿了一会儿,像是在确认夏海的决心。 这样你还要看吗?老实说,就算是亲人,恐怕也很难确认他的身份。 我要看。拜托您让我认尸。 夏海脸色苍白地点着头。 警察微微叹了口气,以很不情愿的口吻开口道: 坦白告诉你吧,这具遗体没有头。 咦? 当时,和繁和夏海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呼,望着警察的脸。 原因不明。至少确认没有刀伤。或许应该说是头部脱落比较正确。而且是死后才脱落。我们分析也许是在跌落溪流时脱落。 有找到他的头吗? 和繁问。警察摇了摇头。 那么,会不会还在河流的某处? 也许吧。也可能已经沉入海中。 那是一种古怪的画面。脱落的脑袋夹在溪谷的岩缝间。头部四周满是苍蝇和蜻蜓来回飞舞。停在眼、鼻、口上面。脸部还留有牙齿和眉毛—— 和繁不禁感到全身发毛,急忙挥除脑中的画面。 只要看过身体,便可明白。 夏海表情紧绷,如此坚持。 只要看过他的身体,一定可以确认——不管变成什么模样,还是可以认得出来。 和繁这才明白,警方打从刚才起便一直迟迟不让夏海认尸,是因为不想让她目睹死者的惨状。但此时的夏海若不见到尸体,想必绝不肯走。 警方终于让步。那名年近半百的男子望着和繁的脸。 你也要看吗? 虽然心里千百个不愿意,但既然夏海如此坚持,也只能点头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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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那个房间。 过了半晌,和繁才发现此事。当他回过神来,急忙冲向厕所狂呕不止,接着与夏海并肩坐在黑色的沙发上,一脸茫然。警方一脸同情地望着他。一名温柔的女子端来麦茶,和繁一饮而尽。 夏海不发一语。比纸还要白的脸庞,仿佛连眨眼都忘了。 那阴暗冰冷的房间里,飘荡着异样的气味。 虽然闻得到强效消毒药水的气味,仿佛要掩盖一切,但还是有个无法遮掩的骇人气味,拥有极高的邪恶密度,布满整个房间。 一个横陈在房内中央的物体。 怎样看也不觉得那是平日四处行走、工作、与人交谈的人类。至少那不是自己所熟知的人类。 整个黏在担架上的灰色物体。 花了一会儿工夫才发现那是某人的手。 手。如果这称得上是手的话。 它让人联想到泡在水中的夹心面包。想起高中时因为同学嬉闹,吃一半的蛋糕面包因而掉入上学路上的水渠里。他拾起那吸满水,变得松软塌陷的蛋糕面包,当时那种触感历经多年,再次浮现脑中。虽然早已变得软趴趴,但仍保有形状,感觉无比沉重,表面随时都会塌落—— 勉强看得出它还有五根手指。手背泛白,没有伤痕。 一个穿着西装的巨大蛋糕面包。 那具放在担架上的物体,已在和繁脑中转换成这种画面。原来是让泡水的巨大蛋糕面包穿上西装啊。正因为没了头部,所以感觉就像一件前卫艺术品。可能是因为西装整齐地扣上钮扣,给人的印象就像一件包装好的物品。而且还打着领带。身体肿胀,将西装撑得鼓鼓的。 不知不觉间,和繁改为身穿学生制服,站在田间的水渠上。 明亮的阳光。在店里贩卖的面包当中,呈立方体、份量十足的蛋糕面包,特别受学生欢迎。 结束社团活动回家的路上,有缓缓踩着脚踏车的学生,以及并肩而行的学生。对了,他们五人常沿着这条田间小路回家。 没来由地互撞、打打闹闹。少年们就像互相嬉戏的小狗,走在道路上。99lib. 就在和繁张大嘴想一口咬下时,有人撞了他的脑袋一下,面包就此脱手。发出一声啪嚓的难听声响,少年们个个发出惊呼。 哎呀,蛋糕面包掉了。 真可惜,不知道还能不能吃? 已经整个泡水了。要是能多吃几口就好了。 蓦然放眼望去,眼前出现一个好端端穿着西装的蛋糕面包。因为吸水而变得如此巨大。 啊,你们看。蛋糕面包变得那么大了。后面某个骑着脚踏车的人放声喊道。 和繁,快想想办法啊。这种东西要是掉进水渠里,会造成阻塞,又会挨那位老爷爷一顿臭骂。我们早就被盯上了。之前我们丢进三只猫随水冲走,老爷爷就已经大发雷霆了。 该怎么办才好。 明亮的午后,和繁站在水渠前,不知如何是好。 穿着西装的蛋糕面包益发膨胀,占满整个水渠。流水被它堵塞,不断从路面满出。 哇,快逃啊。水满出来了。少年们惊叫连连,水转眼便已深及脚踝。 正当和繁感受到冰冷的河水时,他听见有人放声叫喊,他猛然回神,望向身旁的夏海。 夏海在一旁像连珠炮似的叫喊着。 那件西装也是、那条领带也是,是我送他的领带,西装和衬衫是我替他搭配的。我曾对他说过,向贵宾做简报时,这是胜利的搭配,这么一来,你的简报就完美无缺了。他也说这样穿很吉利,真的是胜利的搭配,已经有三次是靠这套服装赢得比稿,这都托夏海的福。不知道是在丸井百货还是西武百货买的,还一并买了三件颜色不同的衬衫。他喜欢买名片盒或是公文包之类的小东西,但因为买西装嫌试穿麻烦,他总是不肯买,要拉他去买东西,得花不少工夫才行。那是我送他的领带。那件衬衫是在丸井买的。 为什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呢。和繁感觉房里的时空出现扭曲。随行的警察看起来是如此遥远。 这里真是一处不可思议的房间。蛋糕面包穿着西装,昼夜颠倒扭曲。现在是晚上吗?一座巨大的球形房间。就像往凸透镜内窥望般,房间看起来是歪斜的圆形。 “是他……” 夏海坐在明亮的停车场长椅上,如此低语。 耳畔传来蝉鸣。 窗外被盛夏的阳光笼罩。后门停车场的树梢上,震耳欲静的蝉鸣,仿佛在和自己的生命赛跑。刚才那阴暗冰冷、充满异样密度的房间,宛如梦境一场。 之前出示淳的照片,警察的目光为何会稍作停顿,现在终于明白了。因为他们看过领带后,发现是同一条。照片中的领带正巧跟死者身上的一样。是一条名牌的高级货,花纹也颇具特色。 唯有和繁与夏海周边的时间就此停止,但周遭的人们还是一样忙进忙出。四处传来“好像已经确认死者身份了”的叫喊声。 “我可以到外面去吗?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找个地方吃午餐。” 被晾在一旁的和繁朝附近的职员问道。 对方告诉他,接下来还有很多事要问,希望别离开太远,但是看他们两人脸色欠佳,最后只吩咐他们把车留下即可。和繁颔首,交出车钥匙,与夏海一同离开。虽然没有食欲,但他很想到户外呼吸新鲜空气。夏海犹如幽灵般,紧随在后。 走出户外,眼前是亮丽如画的夏日世界。与屋内的悬殊落差,令他们清醒不少。刚才的所见所闻,不会是一场梦吧?也许是眼前这亮眼的阳光所呈现的白日梦。 停车场四周林立的行道树形成林荫,夏海朝树下的长椅坐下,和繁则是从路旁的自动贩卖机买来冰茶。 万万没想到旅行一开始就遇上这种事。在严峻现实的刺激下,和繁感到不知所措。一切就此结束了吗?抵达熊野后,这趟旅行便在警局划下句点是吗? 早知是这种结果,还不如在某个地方遇见淳,听他宣布是他甩了夏海。夏海应该也是这么想吧。 感觉好似眼前被人拉下一面巨大的铁卷门。几小时前,明明还觉得有点浪漫,但现在却突然目睹一具无头男尸,这股冲击封闭了一切。 从头顶不断洒落的蝉鸣。清澈的蓝天。 然而,为何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呢? 和繁独自一人坐在林荫的长椅上,陷入幻想中。 接下来的搜查会怎样?暂时会全力搜寻那颗脱落的人头,同时展开搜查,证明那是淳的遗体。淳的家人少得可怜,要确认身份出奇地困难。保证人恐怕就是他的上司了。如此一来,实际进行确认以及着手处理的,将会是他的上司。 和繁觉得不对劲。 感到有些晕眩。 为什么?这种不对劲的感觉,和刚才在阴暗冰冷的房间里出现的感受很雷同。 断头的遗体。要确认尸体是淳本人,需要什么条件? 应该会到淳住过的房子采集指纹。最多的指纹便是他的。也许是从他在公司使用的办公桌采集。 瞬间世界一片黑暗。 紧张的淳、牵扯某个巨大计划的淳。在居酒屋内动个不停的手指。无法掩饰的紧张。 和繁猛然察觉,从喧闹的蝉鸣声中站起身。 “怎么了?” 短短几个小时,显得憔悴许多的夏海,抬头望向和繁。 和繁以生气般的嗓音低语道。 “那个人不是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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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头来,两人整个下午都留在警局里,直到日暮时分才脱身。和繁和夏海决定在市内的商务饭店过夜。一来是因为警察希望他们再多停留一天,二来是他们也早已精疲神困,此外,还有别的理由。 冲完澡后,两人外出用餐。之前一直空腹,如今白天的酷暑已稍显缓和,身体感受到傍晚的凉风,食欲微微涌现。 两人走进一家小巧的居酒屋连锁店。来到乡下地方,这是最安全,而且又不必顾忌的店家。他们点了一些小菜,喝着啤酒,感觉全身的紧绷终于得到舒缓。 两人将小菜送入口中,脸上的表情宛如从噩梦中苏醒般。 “你说那不是淳,这话怎么说?” 夏海如此说道。她抬起头,双眼已完全恢复平时理性的光芒。 店家的入口大门开启,走进一名戴着眼镜的高大男子。 老板向他喊着“欢迎光临”,男子朝店内四处张望。 和繁突然与对方四目交接。这个男人是怎么回事?只看一眼,猜不出对方是何职业。不觉得邋遢,但感觉也不像普通上班族。 男子快步从和繁他们的座位旁通过,坐在斜后方的位子。似乎是与人约在这里见面。传来他点生啤酒的叫声。声音充满活力。 “反过来看吧,如果你要证明那名死者不是淳,你会怎么做?” 和繁暂时将那名客人的事从脑中排除,如此反问。99lib? “嗯……没办法比对牙齿,难道是靠指纹?” “要如何用指纹来证明他的身份?” “应该是到他家里采集指纹。然后到公司……” 说到这里,夏海猛然抬头。看来,她已明白和繁的想法。 “没错。他在公司已形同解雇。办公桌也被整理过了。而且他住的大楼也已退租。” “换句话说,已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他就是黑濑淳。” 夏海以认真的眼神紧盯和繁。和繁颔首。 “反过来说,也许是为了抹除黑濑淳这个人的指纹,他的公司和住处才会被处理掉。为了就此让人以为那是他的遗体。只要让死者穿上淳的衣服,取下脑袋,几乎就没人敢说他不是淳了。” “你的意思是,之所以如此大费周章,就因为死者不是淳啰?” 夏海以充满希望的声音问道。 和繁一时感到犹豫,不知是否该明确地点头。过度让她怀抱希望真的好吗?和繁对此有些担忧。 “还有另一项证据。” 和繁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开口说道。 “你没发现吗?那名死者的右手手背。我最后一次和淳喝酒时,发现淳的手背有烫伤。那不是短短几个月就能消失的伤痕。就像黑痣一样。不过,那具尸体的手背没有烫伤。” “啊。” 夏海也想起此事,惊呼一声。脸颊微微泛红。 “我完全乱了方寸。明明自己还撂下豪语,说只要见过他的身体,一定可以认得出来……” “我认为那不是淳。总觉得西装的穿法有点奇怪。很难相信在这个季节,会有人将西装的每颗钮扣全部扣上。是有人事后才让尸体穿上的。之所以扣上钮扣,为的是留住领带。那具穿上西装的尸体没有头,所以对方担心领带会掉落。要是领带遗失,对方可就伤脑筋了。那套服装,是让人分析遗体就是淳的唯一线索。” “没错。就是这样。” 夏海的表情明显开朗许多。见她稍微流露开朗神色,和繁也松了口气。如果是在刚才那种状态下结束这场旅程,会教人痛苦得难受。 比刚才柔和许多的沉默降临。两人低头用餐,不发一语。 “问题是……” 夏海突然眉头微蹙,抬起头来。 “为什么非得如此大费周章地营造淳已死的假象?” 和繁颔首,不发一语。 “没错。为什么非得让淳从这世上消失不可呢?这是个待解的谜题。当我思考这个问题时,发现另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只是我不太想说。” 和繁以欲言又止的口吻如此说道。夏海露出诧异之色。 “是什么事?” “就是你。” “我?” “没错。想让淳从这世上消失的那班人,很清楚淳的一切。倘若这样,他们应该也知道你的存在。他们没想到淳失踪后,你可能会前来追查他的行踪吗?” 夏海表情流露不安。但她旋即心念一转,开口说道: “不,他们一定是为了确实地抹除他的存在,才刻意留下我。” “怎么说?” “只有极少数的人能确认这就是淳本人。就算是对淳了解不深的同事或邻居,确认了那就是他的遗体,可信度还是不高。因为可以断定淳从这世上消失的证据实在少之又少,对吧?不过,如果是我就不同了。我是他的未婚妻,只要我确认死者是淳,大家一定会相信。对方就是为了让我确认那是他的遗体,才刻意留下我这颗棋子。” “有道理。” 和繁无比感佩。夏海的话很有道理。之前他一直担心夏海会有生命危险,如今闻言后反而松了口气。 “照这样看来,我觉得淳的上司也是他们的同伙。” 夏海展现许久未见的斗志,如此低语道。 和繁颔首。 “嗯。感觉背后的势力不小。能有如此庞大势力的,看来就只有乌山家了。” “可否容我在一旁听两位继续谈论这个话题呢?” 蓦地,一个平静的声音打断两人的交谈,和繁与夏海为之一惊。 抬头一看,刚才坐在斜后方的男子,不知何时已来到两人身旁竖起耳朵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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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名姓橘的男子,是纪伊日报的记者,他递出名片后,便机灵地端着啤酒杯移向他们两人的座位。 “抱歉,我并非有意偷听两位说话,实在是因为你们谈论的事我很感兴趣。” 橘低头行了一礼。此人态度强硬,却不会给人纠缠不休的感觉。虽然尚未对他解除戒心,但还不至于觉得讨厌。不如说,他散发出一股光明磊落的气质,在同桌就座后,气氛甚至因而骤变。 “刚才我在警局听说那具无头男尸的身份已经曝光了。好像是两名来自东京的年轻男女确认了尸体的身份。” 原来是这么回事,也许他从之前我们在警局时,便一路跟踪我们。我与夏海都相当显眼,一眼便可认出。我不可能知道有谁在观察我。 和繁心想,得多加留神才行。 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和繁偷偷观察眼前这名喝着啤酒的男子。 “目前我还没预定要报导这件事。老实说,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报导。其实我们一直在调查乌山家。” 橘开门见山地说。 “调查乌山家?这和那具尸体有什么关系吗?” 和繁纳闷地问道。 橘面无表情地望着和繁。 “我们只是觉得或许有关联。不,目前还没有什么根据。不过,听说最近乌山家在山中做了许多奇怪的事。” “你指的该不会是那件事吧?那应该是为了制作‘窗帘’那套DVD软件,而长期在那里进行外景拍摄。” 夏海插话道。的确,在乡村的深山里拍摄如此前卫的作品,也难怪当地人会感到害怕。 橘苦笑道: “这也算是其中之一,不过,我指的不是那种商业活动。除了那件事之外,他们从很早以前便在山里进行奇怪的工程。由于是私人土地,非相关人员难以进入,他们好像从外地找来不少人,长期进行施工。” “在深山里长期施工?” “没错。究竟在忙些什么,无从得知。但这几年来,陆续出现几名身份不明的死者,总是查不出身份。看起来像是从山上随着溪流冲向平地,但分不清是意外事故还是杀人事件。结果总是如堕五里雾中,搜查也就此没了下闻。所以当我得知这次尸体的身份曝光,有人前来确认时,我便在心中立誓,绝不放过这个机会。” 橘这才露出孩子般的笑脸。和繁一时看傻了眼。好一名意志坚决的男人。和繁在心中暗忖,要是被这种记者缠上,肯定吃不消。 夏海以半信半疑的表情望着橘。 和繁则是想让他再多说一点。 “乌山家好像是历史悠久的名门望族,同时也是大资产家呢。” 和繁佯装若无其事地向他套话。橘朗声大笑。 “才不只是这样呢。他们在这一带的影响力几乎可用神来称呼。事实上,也有传闻说他们是神。” “什么?”和繁和夏海皆听得目瞪口呆。 橘露出冷笑:“你们知道乌山家与黑田集团的关系吗?” “大致知道。” “那么,你们应该也知道大田黑吧?” “是的,是黑田集团在金援艺术相关事业时所用的名称。” 橘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久以前,这一带的大地主名叫大田黑。这一带的地名叫作大田黑,而那名大地主的名字也叫大田黑。不过,从某个时期开始,这座山的主人改姓乌山。你猜是为什么?” 橘望着他们两人,静候回答。这个男人很爱吊人胃口。 “不知道。” 他们两人当然不可能答得出来。 “据说某天飞来一只拥有灵力的巨大八咫乌。” “咦?八咫乌?” 夏海一脸惊诧。和繁在一旁插话道: “是一只长有三只脚的乌鸦。当年神武天皇前往战场,它曾为天皇带路。在中国,听说它就住在太阳里。日本足球队的代表符号就是八咫乌。京都只园九九藏书祭的壁毯上也画有八咫乌,非常有名。” “你可真清楚。”橘对和繁的说明相当满意。 “某天,那只八咫乌降临大田黑家,从此开始支配他们。从那时候起,他们便自称是乌山家。说起来,这是个毫无根据的传说,不过,乌山家也从那之后愈来愈兴盛。甚至有人传说,当时八咫乌赐给他们一幅画。” “咦,是屏风吗?” 一听对方提到画,和繁马上展现浓厚的兴趣。 橘缓缓摇着头。 “不,那是一幅日本画。画有许多乌鸦在天空飞翔,但看起来就像真的一样,很惊人。自从得到那幅画后,乌山家代代出了不少艺术家。很像是历史悠久的名门才有的传说,对吧?” 听完这番话,和繁全身莫名鸡皮疙瘩直冒,一股刚才在那幽暗冰冷的房间里也感觉不到的深层战栗,在他体内涌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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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如迷宫般的大宅院。 沿山坡而建,仿佛历经了漫长岁月的增建与改建,教人不敢相信在现今这个时代还有这样的屋子。捷心想,乌山彩城从工业设计起家,如今创造出以建筑物为主题的装置艺术,还有乌山响一进入建筑学院就读,也许都是因为幼儿时期在这个家中度过的缘故。 孩时居住的房子以及天花板高度,会影响人的一生,这种说法从这户人家可以得到应证。在这种屋子度过幼年时代,肯定会带来极具冲击的体验。 当中最特别的,便是它的巨大。充满压倒性的巨大,犹如寺院一般。一看便知,这是建筑基准法改订之前的古老建筑。虽是木造建筑,但感觉却足足有三、四层楼高。雄伟的横梁交错,大量使用许多现今不敢奢望的优质建材,看起来显得有些昏暗。主屋的空间究竟有多大,无从估算。佣人们可能是住在阁楼里。昔日的商家为了提防偷窃和遭人袭击,常会想办法让佣人无法离开房间,一直待到天亮。看过阶梯式橱柜和门坎架高的内客厅后,捷觉得这栋大宅院也有那样的房间。 “好大的房子。不过坦白说,好像有很多地方都是违章建筑呢。” 捷走在擦得一尘不染的长廊上,如此自言自语道。 响一哈哈大笑。 他们已离开主屋,正走在长长的游廊上。细长的走廊不断绵延,仿佛会一路穿过这片辽阔的竹林。远方传来阵阵蝉鸣。竹林为绿色的幽暗所浸染,宛如行走在绿色的星象仪当中。 那似乎是最近才增建的部分,地板的木质还很新。似乎只要蹲下身,就会飘来木头的香气。 “就连我伯父也做不出这座房子的模型。因为历经数百年的修建,现在已没人能准确掌握它实际的模样。” “没有设计图吗?” “有些部分有,但并不完全。日后我也想做做看。” “你就是因为这样才进入建筑学院就读吗?” 响一以惊讶的表情回望捷一眼。 “嗯,也许是吧。我现在才发现。” “这里到底住了多少人?” 捷发现庭园的青苔间设有聚光灯。这片竹林经灯一照,想必很壮观吧。“不知道。现在应该有二十人左右。因为要维护相当不易。光是要让屋内的每一个房间保持通风就得花不少时间。现在只有一小部分用来居住。说来好笑,我们家代代相传的古书,竟然是记录家中打扫顺序的文件数据。从前一年的新年一直到来年除夕夜,全都排满了行程表。比如哪天应该打扫哪个房间和哪个地方,哪天又应该打开哪个房间的挡雨板,晒晒里面的东西。你相信吗?如果里头写的是藏宝地点,或是埋藏黄金的地方,那倒还好,偏偏写的却是这种东西。” 响一耸了耸肩。捷试着提出不同的意见: “这可难说。搞不好这打扫的行程表是暗号也说不定。直接写出藏宝地点太危险,所以才刻意以这种隐藏的方式记载。在一代传一代的过程中,知情的人全都过世了,如今已没人知道这个秘密。” 响一再次朗声大笑。 “捷,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你很喜欢推理小说吧?” “我很喜欢看横沟正史的小说。” “我就说吧。” “不过,住在这种屋子里应该很可怕吧。” “还好啦。我到现在还没走遍家里的每一寸土地,也有许多尚未开启的房间。不过大部分都是因为不好开关,使得拉门无法开启,或是成了置物间,堆满东西,无立足之地。” “真厉害,没想到现在还有这种房子。” 律子一边聆听他们两人的对话,一边随意望着眼前的竹林。 那幅画满乌鸦的图画深深烙印在她脑中。也许是这个缘故,眼前竹林里也有乌鸦四处飞舞的错觉,始终挥之不去。 为什么当时她会看到那幅画?那是当时响一在脑中描绘的光景吗? 蓦地,律子发现响一正看着她的脸。 “这里诸多不便,很抱歉。” 他的声音带着笑意。律子反射性地摇头。 “不,这里很华丽。真的是很雄伟的大宅院。但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你明明在这种地方长大,不会想画日本画吗?毕竟,到处都挂满了许多出色的画作。” “就是因为在这种地方长大,我才不想走日本画这条路。那就像是渗进遗传基因里一样,我觉得很排斥。” 响一爽快地回答,律子看出这似乎是他的真心话,心中微微一惊。 的确,就他们家族的人来说,这个家是名门的威严象征,住在这里的人会感受到一股传承的压力。但也许正因为有这样的威严,才会造就响一强烈的独创性和反抗心。 “请问刚才那幅画是谁的作品?很特别的画。” 律子战战兢兢地询问她一直在意的问题。 “你是指玄关那幅画满乌鸦的画是吧?” 响一似乎已发现律子的兴趣,立刻回答她的问题。 “是的。我从没见过那样的画。明明是日本画,但却像素描一样,带有动作,充满真实感。” “那是神明留下的画。”响一背对律子,若无其事地回答道。 “咦?”律子反问。神明?他刚才说了神明这个字吗? “是神明托我们保管的画。我们只是代为保管而已。连那幅画的标题是什么,也没人知道。我们都称它是寄放品。” “那幅画有那么古老吗?不清楚它的来历吗?实在很难相信。它是如此新潮,甚至让人觉得受到立体主义的影响。” “我承认,它确实是很特别,常有人说自己走进那幅画当中。” “咦。” 律子一惊,声音不自变得尖锐许多。 响一回头望了她一眼,无声地笑着。 “我小时候也曾走进那幅画。但现在记忆模糊,已记不清了。不过,它确实是一幅能让孩子产生如此幻想的图画。” 当时你也走进了那幅画当中,对吧? “是啊。” 律子以沙哑的声音应道,同意他的说法。 怎么回事?刚才好像听到某个声音。 “放心吧,别房是以现代人专用的形式打造,所以住起来相当舒适。今天用完晚餐后早点睡吧。明天一大早,我们直接从别房出发。” “你伯父的主题公园有命名吗?” 捷以率直的口吻问道。律子莫名心头一震。 “哦,叫做G.O.G.。” 响一很干脆地回答。捷又接着问道: “和那套DVD软件的公司同名呢。是哪个字的简写?” 律子知道答案。她曾在学校听人谈过此事。响一又朝她瞄了一眼。那是一种把她当成共犯似的眼神。响一暗中催促她回答。 “GARDEN OF GOD” 她对一脸惊诧的捷觉得有些不耐烦,重新又说了一遍: “神的乐园。” 响一满意地点着头,律子见状,心中莫名兴起一股愧疚感,仿佛参与了某种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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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别房的这栋建筑,是足以容纳十多人在此住宿的招待所。有和式山中小屋的味道,门口有很开阔的空间,整片壮阔的竹林尽收眼底。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住在这里? 三人在宽敞的窗边客厅准备晚餐,律子不时偷瞄响一。 响一一面备酒,一面望向窗外,悠闲地抽着烟。 巨大的冰箱里,早已备有包裹着保鲜膜的冷盘和家常菜,饭锅里的白饭处于保温状态,锅里甚至还煮好了味增汤。显而易见地,这处待招所的管理员很习惯有客人来访。 来错地方的女孩。律子摆放着餐盘和筷子,觉得自己好像成了响一的佣人一样。打从一开始,她便一直抱持着“为什么我会被邀请来这里”的疑问。虽然对捷有点过意不去,不过,自己和捷坐在这里,确实很像来错了地方。够资格坐在这里的人多得是,想来的人也有如过江之鲫。这些人当中,肯定大部分都比自己还适合前来此地。 响一面无表情地望向窗外。 夜幕低垂的户外,竹林在聚光灯的照耀下静静耸立,犹如舞台上静止不动的演员。每当竹林随风婆娑,便会令人产生错觉,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摆动。 看到这个男人,律子思考起恐惧这件事。 望着他端正的侧脸、不可思议的双眸,律子发现自己总是在思考恐惧这件事。 恐惧究竟位于何处?虽然世界充满各种恐怖事物,但恐惧其实存在于自己内心。只要自己不害怕,这世界就没有恐惧的存在。 可是这个男人……律子静静凝望他的侧脸。 这个男人不会感到恐惧。他比这世上任何人都还要理智。 没错。对渺小的人类来说,这世上最恐怖的不是疯狂,反而是理智。疯狂在某种含意下,是安稳的呈现,同时也是一种防御。相较之下,要理智地面对现实,这对一般人来说,是何等痛苦的事。这个男人可怕的地方,是他始终都比任何人理智。即便喝醉,也不会因为对方以冷静的眼神观察他,而显露尴尬之色。他的视线就是给人这样的感觉。所以律子总是感到坐立不安。不知道在这男人眼中,自己是何等模样。尽管觉得自己的表现一如平时,但也许在不知不觉间,不断显露出愚昧的一面。这个男人无比理智。所以他内心也许潜藏了真正的恐怖…… “明天不知道会不会是好天气。” 捷撕开冷盘的保鲜膜,悠哉地望向窗外。 律子心想,这个男生也很不可思议。明明有不错的教养,看起来也很聪慧,但却让人觉得无法捉摸。他看来有点紧张,却又显得出奇地轻松。 感受艺术品的眼
九九藏书
光。 响一说的话,律子并非全盘接受,但捷确实散发这样的气质,让人相信此话不假。 自己无法创作,从事的工作也完全和艺术无关,但却拥有惊人的审美观,这种人时有所见。 真正对艺术敏锐的,也许就是这些人。 律子的恩师曾如此说道。 如果从事艺术工作,经过日夜的切磋琢磨,取得众多信息,会变得敏锐也是必然的结果;但有人明明没有这样的必然性,却能感觉出是否为真正的艺术品、是否为最前卫的作品,足见他们拥有真正敏锐的本能。我有时觉得,艺术往往不是艺术家所创造,而且沉淀在大众无意识的那一部分里头。大众的无意识,某天被某个艺术家发掘。就这层含意来看,我们就像一支笔,将大众无意识中浮现的事物描绘下来,如此而已。以结果来看,从事艺术的是大众,而不是我们。我们只是碰巧被发现罢了;不论何种异端,充其量也只是将大众的一部分夸张化罢了。 换言之,我和响一一样,都只是无意识的一部分吗? 恩师这番话很有说服力,但律子心中还是有所质疑。 “要喝什么?这里也有香槟喔。喂,捷,你该不会还未成年吧?” 响一像是猛然想到似的,望着捷。 “哪有人会问大学生是否还未成年。” 捷苦笑着。 “说得也是。那就先开香槟来干杯吧。” 响一以熟练的手法开了瓶香槟。他不管喝什么酒都很适合。不论是高级酒,还是普通酒,只要他端起酒杯,便成了他的陪衬物。 三人动作生硬地干杯。 这是为什么?为了什么干杯? 冰过的香槟入口冰凉,清爽的味道与夏夜极为搭配。肯定是我不知道的昂贵名酒。 “怎么啦,喝不惯吗?” 律子眉头微蹙的表情全看在响一眼里,他语带嘲弄地说道。 “不,非常好喝。不过,我对香槟有个不好的回忆。就是在那出电视剧的杀青派对中,我被灌了好几杯没喝过的香槟,结果醉得一塌糊涂。” 在那场派对里,律子一样显得格格不入。那里的人个个周到圆融,不断同她说客套话或是开些低级的玩笑,令她看了傻眼。和这些人交谈相当痛苦,所以酒自然是一口接一口喝。也许令她醉得一塌糊涂的,不是香槟,而是电视界和演艺界。 “原来香槟会让人醉得一塌糊涂啊。捷,你看过那个吗?她的作品被电视台采用呢。” 响一说出那出电视剧的剧名后,捷“哦”了一声,以尊敬的眼神望着律子。这种时候,律子总会感到坐立难安。艺术家的身份与她自己的身份,两者始终无法重叠。她所做的事看在别人眼中,无疑是艺术活动没错,但若是说她有才能,或是称她为艺术家,律子便会感到浑身不舒服。有人深信自己是艺术家,并以此向人夸耀,但律子就是无法成为这种人。她认为艺术家只能从自觉出发。然而,她始终感到心虚,无法抬头挺胸地说自己是雕刻家、艺术家。不知是因为害羞、缺乏自信,还是自我意识过于强烈。每当与他人接触,想到别人眼中的自己,她心中总会出现这样的疑问。 律子一面分菜,一面注意笼罩他们四周的寂静。 “好安静。怎么会这么安静呢?” “这个房间没有电视对吧。” 捷似乎也被她这番话所影响,朝宽敞的客厅环视。 “也没有时钟。这里有音响,可以听广播。” 响一起身打开音响的电源,按下广播开关。 “——下游发现的遗体,据判是东京某公司的员工,正在确认其身份。” 广播员不带情感的声音,将一切拉回现实,三人都惊讶地直眨眼睛。 “是我们刚才看到的那个人吗?” 捷望着律子。 “你是指在火车站旁被警察包围的尸体?” “你们在谈哪件事?”响一问。 “我们抵达车站时,警察正在附近调查。听说发现一具断头尸。” 听完捷率直的回答,响一忽然露出沉思的眼神。 “现今这个时代,到处都是杀伐动乱啊。” 听完明天的气象预报后,响一马上关掉广播。明天是晴时多云的天气。 也许是自己想多了,总觉得他好像不想让我们听新闻。律子走向冰箱取来罐装啤酒。 蓦地,她发现流理台的滤水架上有个倒放的大马克杯和筷子。 这里还有其它人在吗?还是说,这是响一用的? 律子总觉得除了他们以外,还有其它人在。从她抵达这间招待所的那一刻起,便觉得之前似乎有人在这里生活。她也不知道为何会有这种感觉。之前她看见玄关那双大尺寸的绅士皮鞋,以及挂在墙上的黄色风衣时,心里还猜想那可能是响一的。 还是说,那是之前住这里的客人所有? “有其它人也住这里吗?” 律子一面将冰凉的啤酒罐放在桌上,一面向响一问道。一股像花又像树木的甘甜香气送入鼻端。 这是什么香味? 是响一抽的进口香烟散发的气味吗?不过,香烟怎么会有这种甘甜的香味呢? “为什么这样问?” 有短暂的片刻,响一投射出几乎将人穿透的视线,令律子一时有些结巴。 “就是有这样的感觉。流理台上有马克怀和筷子,而且玄关那双鞋,是造型保守的休闲鞋,不像是你会穿的皮鞋。” “哦,那是我的。偶尔我也会穿保守的西装和休闲鞋。因为‘窗帘’的生意往来对象也会来这里。” 听他这么一说,律子已无反驳的余地。不过,律子从他解释的话语中感觉到,除了响一以外,还有其它人也曾住过这里。 她瞄了响一一眼,与他视线交会。他似乎马上便察觉律子不相信他说的话。 “律子的个性还真是小心谨慎呢。” 响一苦笑着,在玻璃烟灰缸外缘弹落烟灰。 “咦。” 律子不禁脸泛潮红。从抵达这里的那一刻起,不,应该是从抵达前,她心底的猜疑心便已被看穿,这令她有些张皇失措。 “你现在还在怀疑我为什么会招待你来这里吧?看得出来,我说自己别无所图,你并不相信。” 响一双手在膝盖上交叉,向前探出身子。 “捷也是这样想吧?” 捷一惊,低头不语,因为他也和律子有同样的心情。这样反而让律子放心不少。因为不只是她这么想。就心情来说,捷和她站在同一阵线。 “抱歉。不过老实说,这实在没道理。你是个名气响亮的人,但却没有这样的自觉。媒体不是也来到这里了吗?当时的骚动真的很惊人。大家都在查探你的事。我也认为那的确是充满话题的宣传活动。我只是你大学的朋友,竟然可以受邀前来如此私人的场所,就算我这个年轻人再怎么厚脸皮,也很难相信啊。以我大学生的身份,与如此豪华的场所实在很不相衬,令我坐立难安。虽然心里很高兴,但还是会半信半疑,这是事实。” 捷忸忸怩怩地说道。他坦率的发言道出了律子的心情。不过就律子来说,还掺杂了艺术的立场,有更多复杂的情感。 响一双手一摊,夸张地耸了耸肩。 “其实那些可怕的事,都是媒体创造出的假象,我才没那么厉害呢。我只是个怕麻烦,而又粗枝大叶的男人。我承认自己待人很冷淡。也明白这有时会让我看起来像是名大人物,有时又显得很神秘。当然了,我偶尔也会刻意加以利用。不过,也仅只如此罢了。我已经受够当媒体的护身符,我认为顶多只要三个月,人们便会忘了我,所以才在这里藏身。” 响一打开啤酒罐,仰头畅饮。 “不过,你们两人的直觉还真是不能小看呢。其实我有件事瞒着你们。关于我为什么邀请你们来这里的原因,我得做个说明才行。” 响一交互望着他们两人的脸。两人都一脸认真地回望。 “虽然不知道你们会不会相信,但两位还是姑且听之吧。” 他们两人当然是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房内还是飘荡着一股甘甜的气味。 这是焚香的气味吗?一定有哪里在焚香。 律子心不在焉地想着此事。 “捷应该还记得吧。在我伯父的展览会里,我说过的那番话。” 捷突然被他这么问,忍不住一怔。那时候他在国立近代美术馆说了些什么?应该是第一次和他交谈时的事。 “我听得见。” 捷猛然一惊。当时他也是这么说。 “你们可能觉得这听起来很像是在骗人,但你们仔细听我说。我时常会听见人们的声音。从小就这样。而且是无声的声音。我听得见人们没说出口的声音。我和捷修同一门通识课程,当时走进那间大教室,虽然我坐在最前排的位子,但我听得见你的声音。” “为什么?” 捷不禁如此问道。 “那并不是具体的言语。我只感觉得到有人在呼唤我。我也不知该怎么解释才好。” “你当时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向周遭的人询问。他们又跑去问你的朋友。” “那么,我也是啰?” 律子战战兢兢地询问。响一颔首。 “在我第一次走进那家店的时候。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呼唤者似乎都没发现自己在呼唤我。所以当我和他们接触时,不是充满戒心,便是感到畏惧。其实你们两位也一样对吧?” 律子和捷惴惴不安地面面相觑。表情满是困惑。 “我不勉强你们相信我说的话。我不相信特定的宗教,对新兴宗教和新纪元运动那些人更是讨厌。不过,这是我从小的经验,所以我只能相信它。我听得见别人的声音。‘窗帘’之所以会造成如此大的骚动,依我个人的解释,是因为某人的声音传进我创作的作品中。那应该可以作为证明吧?” 律子和捷再度互望了一眼。 窗帘。两人各自回想一开始看到那个影像时的记忆。他们在森林中看到的死者身影。 “喏,你们也看到了对吧?白天时,捷不是说他看过吗?” 捷全身一震,陡然往后缩。 “你可以不必回答我。但如果你们看过,应该会相信我说的话才对。我有特异体质,可以感应别人的心思。我的作品也有可能将这股力量传达给他人。你们不信也无妨。不过,你们自己应该知道才对。” 响一自信满满地说道,移回他往前探出的身子,背倚着沙发。 律子和捷皆沉默无语。他们正与自己的记忆、猜疑心、常识展开交战。 “然后呢?” 律子终于打破沉默。 “你这话什么意思?” 响一独自悠哉地喝着啤酒,催促律子说下去。 “如果真如你所说那样,你的作品具有这种可能性,那为什么我们会被邀请来这里?” 响一原本从容的神情如今露出沉思的模样。尽管知道一切都在他的估算中,但两人还是焦急地等候他的回答。 “这里是实验的场所。” “实验?” “测试真正的双向艺术作品。” “双向?” “没错。这是现在流行的词汇,英文叫作iive。我想用艺术作品来尝试看看。” “怎么尝试?” 律子吞了口唾沫。由于响一说出如此唐突的话,一时令她的思绪来不及反应。 “在我听过的声音当中,你们的声音特别大声,我认为这表示你们的感应能力特别强。所以我才挑选了二位。这里虽是我伯父的主题公园,但里头也掺杂了不少我的作品。你们应该会对我的作品有所感应才对。” “你说的感应,指的是何种状态?” “不知道。因为我也是第一次尝试,所以无法具体得知是何种状态。不过,你们应该会感受到一些什么才对。如果我的尝试成功,你们会从我的作品中得到某些感应,而能够真正地鉴赏艺术作品。也许你们认为我这番话荒诞无稽,但我就是因为这样才邀请你们前来。可以帮这个忙吗?就算没有特别的感应也无妨。真是那样,就表示是我自己失败,如此而已。你们要当我是在胡诌也没关系,只要好好欣赏就行了。这样你们明白我之前为何不想说明了吧?瞧瞧你们两个,听得目瞪口呆呢。” 响一苦笑着,重新坐好。 “抱歉。不过,我真的很吃惊。” “吃惊是当然会的。” “不过坦白说,你刚才那番话有它的可信度。” 律子虽然脑中一片混乱,但心里却又接受了这套说辞,她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吃惊。 “就算突然叫你们来感应我的作品,我也没把握能让你们相信我说的话。因为这样而骗了两位,请见谅。” 响一老实地低头鞠躬。 “感应是吧。” 捷喃喃自语。这时,他脑中陡然浮现某个情景—— 他身处小学的教室里,坐在教室后面,觉得好无聊,因为这是堂美术课。 他实在是无聊得发慌,时常请假缺课。 大家都埋首在图画中。不得已,他只好也跟着画。为什么蜡笔就只有这几色?难道世界上只有这些颜色吗? 这名女老师梳了个高高的发髻、身穿亮丽的粉红色服装,看着每位同学的画,大声地夸奖批评。他觉得厌烦。他不喜欢这位女老师。 这位老师也不知道该怎样对待这个孩子。他感受得到老师心里在想:怎么会有这么叛逆、顽固、一点都不可爱的小孩。他感受得到。 你才只画这么一点啊——老师看着他的图画纸说道。 快点画,今天要把它画完,贴在走廊上。 女老师那亮丽的粉红色连身洋装,下摆飘扬,踩着矫作的步履离去。 一点都不搭。那件看起来价格不菲的名牌衣服,她穿起来一点都不好看。那干瘪的身躯穿上如此强调身材曲线的洋装,有多么滑稽,她一点都不懂。 连什么衣服适合自己穿都不懂的女人,竟然教学生美术?他暗自在心中嘲笑。他用黑色蜡筝涂满整张图画纸。吞没一切的黑暗。万物之母的黑暗。 他走向讲台,交出他画完的图画。老师看了他的画,火冒三丈。 竟然画这种东西!竟然画这种东西! 他放学后被留下来重画。 他心里直呼麻烦透顶。一面玩弄着蜡笔,一面思索回家的办法。 我想回家。家里没人,所以我想趁天黑前回家。我不要回到黑暗的家里。我讨厌黑暗。 他开始佯装啜泣。在复杂家庭中长大的少年。受虐的少年。他很懂得用这种演技来博取老师的怜悯。 哦,这样啊。老师知道了,老师送你回家。 老师眼中浮现同情和满足感。少年颔首,伸手拭泪,面带微笑。 接着场景改变。 少年在放学后前去找老师。老师还是一样穿着颜色亮丽、强调身材曲线、与自己很不搭调的服装。少年心想,这个女人真的很不了解自己。围在颈边的丝巾,上面有零乱的猫咪图案。唉呀呀,竟然在脖子上围这种猫咪图案的丝巾!少年实在很想笑。但他因为闲得发慌,所以想继续玩这个游戏。 老师,我现在喜欢画画了。 他向老师递出数张图衋纸。其实他早已能够像米开朗基罗一样,画出完美的素描画。但他觉得让这个女人见识那样的作品有点糟蹋,所以他刻意算计,画出世人眼中的儿童画。以纯真无邪的色彩、充满活力的跃动为主题,构筑了这些图画。果不其然,这些画看得那名女老师眉开眼笑。女老师以为是自己的指导令他进步神速,对此深感满意。 在那名展露欢颜的女老师面前,少年以一对天真无邪的双眼仰望着她。 老师,我今天会在家里画一幅很大的画。我不能带到学校来,不过,等完成后,我要送给老师。 老师好高兴,真期待。 女老师笑得脸上的浓妆都花了。 接着又跳往另一个场景。 幽暗的玄关。漆黑的走廊。一名女子在走廊上徘徊。 喂,你跑哪儿去了?你说的画在哪里?我知道,你想吓老师对吧?好,看老师把你找出来! 女子以兴奋的声音说道,朝每个房间窥探。 悄静无声的房间。昏暗的走廊。 少年在黑暗中等待。静静等候那一刻的到来。 他躲藏的房间门被打开。 老师,我在这里。你看,我画了你喜欢的画喔。 女老师找到蹲在昏暗房间里的少年,发现他背后那幅巨大的图画。哗,好大的一幅画。画
九九藏书
这幅画想必花了不少时间吧。 女老师一脚踩进房内。但过没多久,她便发现房里飘散着一股恶臭和诡异的气氛。 哎呀,这是什么味道?你不能闷在房里画图,门窗都不开…… 女老师这才发现自己眼前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房里响起一阵惊声尖叫。 女老师发出一声悲鸣,仿佛叫声永远不会止歇。 过了一会儿,她才想到逃跑这件事,滑稽地转身,连滚带爬地死命往外冲。 少年对此感到吃惊。 啐,搞什么嘛。 少年颇为沮丧。应该再多欣赏一会儿才对吧。我可是花了不少工夫才完成这幅画呢。 少年缓缓站起身。他发现地板上湿了一片。 那名老师吓得尿失禁。 少年静静蹲下身,伸指沾了一下,放进舌中舔舐。只有一股温热,没有味道。 少年猛然兴起一股强烈的憎恨。 女人真是肮脏。 他面朝那名老师离去的房门,投射出几乎将人冻结的视线。竟然把房间弄脏。 少年站起身,转头望向和他一般高的巨大图画。 上面画着一只大黑猫。 毛茸茸的黑猫。其实这是用毛茸茸的东西黏在画布上做成。到处都在渗血,像内脏的东西外露。 虽然是冬天,但气味确实熏人。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要收集这么多老鼠可不容易啊。他事先在酒店街后面的小巷以及下水道附近设下捕鼠器,才收集到这么多老鼠,但要在画布上画这只黑猫,还需要更多老鼠。他很喜欢收集老鼠来画这只黑猫的点子,但他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就此收手。 捷仿佛闻到贴在画布上的老鼠所散发的尸臭。 这是怎么回事?我刚才看到了什么? 捷按着两鬓,伸手拭去前额渗出的冷汗。 “捷,你怎么了?” 响一的声音令他猛然一惊,抬起头来。 房内飘荡着一股甘甜的气味。刚才我闻到的,难道不是死老鼠的气味? “抱歉,一时晃神。” “喂喂喂,虽然我讲的话题有点灵异,但也不至于马上就灵魂出窍吧。” 响一开玩笑道。 捷明白律子正以担心的神色望着他,笑着朝她挥了挥手。 “可以帮我拿一盘马铃薯色拉吗?” 捷指着律子前面的盘子。律子取来盘子,递交给他。 捷内心开始不安。 刚才是怎么回事?为何会浮现如此清楚的景象。而且那不是我的记忆,是别人的记忆。 可能是乌山响一的记忆。 捷摆出放松的神情,望着响一喝酒的模样。 精神感应。 才一说完那件事,旋即有感应,时机未免也太巧了。但我真的看到了。身穿亮丽服装的老师、昏暗的房间、走廊,还有那块画布。 那是真有其事吗?是乌山响一的亲身经历吗? “忘了刚才我说的那些怪事吧。总之,你们只要摒除杂念去欣赏就行了。” 响一以极为温柔的眼神望着捷。他的口吻,像是已察觉捷心中的不安,想加以抚慰。 “是……是啊。你说得对。” 捷勉强点了点头。 三人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慢慢觉得醉意渐浓。 响一是个很擅长掌控气氛的人,他能让两人心情放松,愉悦地谈天说笑。 不知不觉间,捷已忘了刚才目睹的情景。也许是酒醉所看到的梦境吧。在日常生活中,有时在坐电车或是上课时打个盹,也会做梦。也许刚才就只是那样的一瞬间。 可是,那幅黑猫的画,还有死老鼠的臭味…… 捷心不在焉地在脑中思索这个问题。 “实验”一词,始终在律子脑中挥之不去。因为响一说的话当中,她唯一能接受的,就是这句话。 没错,如果说这是实验的话,我还能接受。我们将成为他艺术的实验品。 倒不如说,她感到放心。她甚至觉得,这样才像响一的作风。 当大家都已有几分醉意时,响一适时地结束这场宴会,领他们两人走进房间。 “明天一早就要出发。因为有不少山路,而且我希望两位能多看一些装置艺术。不好意思,六点我会来叫醒你们。” 两人爽快地应了声“好”,各自走进自己的房间。 这房间比三流饭店的单人房还要气派。 做完明天的准备工作后,捷走出房间想去上厕所。 也许其它两人已经睡了,整座屋子寂静无声。 昏暗的走廊。 蓦地,刚才的情景再度浮现脑中。那到底是什么? 远处传来一阵呼啸风声。是竹林摇曳的声霄。让人莫名感到心神不宁的声音。 他想起“山之声”一词。听见山之声,不是死亡的前兆吗? 别傻了——捷试着挥除脑中的杂念,走在走廊上。 这时,他发现这几间客房中,有个房间房门微开。 那不是律子的房间。响一则好像是住在楼下的其它房问。 难道还有其它人住?捷宛如受到吸引般,朝那个房间走近。 不会吧。白天看到的情景再次于脑中苏醒。 感觉房门里面似乎传来死老鼠的恶臭。是我自己神经过敏。不可能有这种事。这扇门对面,不可能刚好有那幅用死老鼠拼成的巨大黑猫图。 他悄悄抵着门,往内窥探。 里头昏暗空荡,是间空无一人的房间,整理得干干净净,什么也没留。 捷松了口气。 月光让这个房间静静浮现在幽暗中。 我都彻底成了个胆小鬼了。 捷一面苦笑,一面迈步向前,这时,他发现桌上放了个东西。 咦,那是什么? 他悄悄走进房内,往桌上弯腰观看。 上头有个没加盖的箱子。 捷定睛细看。 是庭园盆景。 眼前这东西,好像是以沙子、树木、人偶做成的庭园盆景。他曾听说有一种心理治疗法叫作庭园盆景疗法,这看起来就像是那种道具。沙子上面胡乱放置着小小的屋子和男女人偶。看起来不像是刚开始着手制作,而是故意把它弄得零乱不堪。 是谁在使用这种东西? 捷感到纳闷,抬头仰望。 窗外黑白的世界,竹节剧烈地摇晃着。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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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晨,虽是好天气,但浓雾密布。 阒静的竹林沉浸在乳白色的雾气中,形成一幅充满幻想的景致。 用完早餐后,三人将水、饭团、点心塞进背包里,那准备的模样,活像是要出门远足。 “好怀念的感觉,好像要去远足一样。” “喂,这真的是远足啊。虽然不像爬山,但会长时间行走,所以要注意自己的体力。尽管到处都设有休息站,不过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 响一给兴奋的两人提出忠告,两人像孩子般乖乖地点头。 “要从哪里出发?” “这里便是主题公园的入口。” “这99lib?个厨房后门就是?” “没错。很有私人公园的味道吧?” 响一打开厨房旁的小门,捷为之一惊。 前方深处设有一个通往外头竹林的木门。 “哗。这样反而更让人充满期待呢。好像秘密花园一样。” 律子略带兴奋地低语道。 “没错,这里是没人知道的秘密入口。” 响一以玩笑的口吻回答,同时解开门锁,沿着沙石路往那扇木门走去。 木门同样也上了锁,响一解开门锁时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嘎地一声,木门打开。竹林中出现一条弯弯的小路。蓝色的昏暗与白色的迷雾相互掺杂,眼前的风景宛如走进绘本中一般。 三人沉默不语地走在清晨的小路上。朝雾冰冷的粒子沾湿脸颊。 前方传来阵阵乌鸦的叫声。 “啊,和那幅画一样。这里有许多乌鸦。” 律子朝声音的方向竖耳聆听。 “是啊。聚集了一大群呢。” 响一也朝声音的方向望去。 成堆的竹叶上,有许多乌鸦在盘旋。虽然混在晨雾中,但看得出数量惊人。 “是不是有什么食物?” “也许是有什么动物的尸体吧。” 三人暂时停下脚步,望着成群的乌鸦。 “来,走吧。路还很长呢。” 响一淡淡地微笑着,迈步而行。两人也随后跟上。 但他脑中仍想着那群乌鸦。 响一在脑中想象——那个被成群乌鸦啄食的东西。 他很清楚那里有什么。他甚至能看见乌鸦啄食的鸟喙。 现在任谁看到那个东西,也无法一眼就明白它是什么。只是一个圆形的物体。腐烂的有机物。 他很明白这点。 那是颗早已过了腐烂的时间,溃不成形的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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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你去哪里? 香织朝背着书包的捷唤道。捷还是名小学生。 捷就像听不见香织的叫唤般,快步从白色的道路上跑远。 捷,快回来,那里很危险。 香织死命地叫喊。 捷的小脸猛然转过头来。 妈妈在叫我。她叫我得赶快拿花瓶去给她。 定睛一看,他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备前烧花瓶。 捷,妈妈已经过世了。 然而,捷再次往前快步奔去。旋即消失在白色的迷雾中,不见踪影。 捷,不可以去那里啊! 香织心急如焚。虽然她也不是很清楚,但她就是知道不能去那里。那里有可怕的东西。有某个骇人的东西在等候捷的到来。香织拼命挥手,身体却像铅石般动弹不得…… 香织在厨房的餐桌上惊醒。 一时间分不清自己置身何处,脑中一片混乱。 电视开着没关,发出“沙——”的声音,散发灰色的光芒。桌上放着冷茶以及散乱的账单。 记账时不小心打起了盹。真是糟糕。 香织微微感到懊恼,缓缓坐起身。由于刚才以奇怪的姿势睡着,现在肩膀和背部感到一阵酸痛。汗水令全身变得沉重许多。屋内开着空调,相当凉爽,但空气却无比沉闷,很不自然。今晚户外肯定还是一样闷热。 香织在椅子上重新坐好,将冷茶一饮而尽。 她望了一下时钟,惊觉自己睡了将近三小时之久。那么不自然的姿势还能睡这么久,想必自己一定是太累了。然而,虽有熟睡的感觉,但身体似乎变得更为疲劳。最近诸事繁忙,她极力欺骗自己的身体,让它没有疲惫的自觉,但因为现在打了个小盹,反而彻底明白自己有多疲倦。 不过,还真是一场诡异的梦呢。竟然会梦见捷小学时的模样。香织转动头部,揉着僵硬的肩膀,暗自思忖。 尽管望着桌上的收据,但始终提不起劲整理。她将收据夹进家庭账簿里,决定躺下来休息。她微微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 视野角落有个东西在动。 她发现那是电视。电视一直开着没关,真是浪费电。得快点关掉才行。 她望向电视,有个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 电视上正播放某个画面。 黑白影像。有人在行走——是在山中吗? 不仅画面断断续续,还蒙上一层浓雾,看不清楚。看起来像是一对年轻男女。 香织在电视前弓着身子,仔细端详电视画面。这时她猛然惊觉,望向时钟。 已快要清晨四点。 这个时候有这种节目吗? 香织悄悄取来报纸。交互望着电视频道和报纸上的节目表。 节目表上写着两点五十五分结束播放。 这是什么? 她感到全身汗水急速冷却。 这是什么? 一想到这里,顿时再度冷汗直流。她就像被下了定身咒,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画面。尽管心里不想看,但却无法移开视线。 画面的动作极慢,犹如慢动作影片般。一切事物全都缓慢地移动,就连雾气的粒子,仿佛也只要伸手就拿得到。 捷? 香织望着其中一名微微转头的青年,忍不住趋身向前。 那名一脸率真表情,不断环顾四周的青年,的确是捷没错。 与他同行的女子,香织并不认识。她是谁?那里是什么地方?香织仔细寻找画面的每个角落,想从中找寻提示。 只知道是在山中。而且被浓雾遮掩,看不清周遭的景致。 捷正心不在焉地望向香织的方向。视线投向她,仿佛知道香织就在画面的另一头注视着他。 “捷!”香织不禁放声喊道。尽管这样的行为无比愚蠢,但她还是忍不住大声呼喊。 就在她呼喊的瞬间,位于画面深处的黑影猛然转身。之前律子完全没注意到这个人物。除了捷和那名年轻女子外,还有另外一人。 香织悚然一惊。 那名男子在笑。从画面深处望着她,露出冷笑。 香织发现自己认识这名男子。 “捷!不行!不能去那里!” 香织数分钟前在梦中叫喊的台词,现在再度朝电视喊道。 男子旋即消失在迷雾中,捷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也随着转身走进。 山峦和人影全都融入灰色的浓雾里,什么也看不见。 “捷。” 香织低语道。 她弟弟现在和那个男人在一起。 她很确定。 香织猛然回神,发现电视画面只有灰色的光芒无趣地闪烁着。 她伸出手,用力关掉开关。 房内被一股沉重的死寂包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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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浮。 乌山响一飘浮在浓雾中。 不,不是在雾中。是飘浮在空中。如同字面所述,他飘浮在半空,展开空中漫步。 “喂!” 捷大感吃惊,放声叫唤。 响一回身而望。 “为、为什么会这样?” 捷惊恐地指着响一脚下。 响一朝捷的手指望了一眼,接着低头望向自己脚下。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点了点头,站在原地朝捷招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在做梦吗?” “你看仔细。” 捷与律子朝响一走近。“啊。” 两人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呼,响一蹲下身,敲着脚下的地面给他们两人看。 “这是压克力制成的桥。是特别订作的,硬度比外表看起来还要高,不过,走的时候可别太粗鲁喔。” 响一之所以看起来像是浮在空中,是因为他行走在透明的压克力桥上。 透明的桥下可以望见湍急的河流,这样的景致相当古怪。看起来就像响一飘浮在河流之上。桥约莫五公尺长,没有栏杆,形状像钉书针。仔细一看,两岸各有两根挺出的钢筋,长约五十公分。整座桥就像搭在上面一样,嵌在钢筋上。 “乍看之下会吓一大跳对吧?” 响一调皮地笑着。 “吓了我一大跳。” “走在桥上好可怕。” 两人战战兢兢地过桥。 “时常会有人怕得不敢过。因为前面还有几座像这样的桥,但里头有些桥深达数十公尺。对有惧高症的人来说,也许会有点可怕。” “就算没有惧高症也很可怕啊。像那种时候该怎么办?” “很简单。就在桥上铺上地毯啊。真的很不可思议,就算是死不敢过桥的人,只要看不到桥下,就不会害怕。从这点可以明白,人类的感官有多么仰赖视觉。” “这座桥也是装置艺术的一部分吗?这是谁的作品?” 律子问。响一微微笑道: “这是我伯父的作品。这种压克力桥共有五座。每个都有它的名字。这座桥叫‘常识’。” “‘常识’是吧。好讽刺的名字。” “没错。我们跨越‘桥是稳固的物体’这个常识,走过看不见的桥,就此进入奇妙的世界。” 响一像在歌唱般地说道。 朝雾还是一样浓,迟迟不见消散。 捷仍旧像置身梦中般,茫然地望着周遭的风景。 也许是梦的延续吧。昨晚在那个房间里看到一个小小的庭园盆景,难道是梦境?窗外摇曳的竹林在他脑中重现。 现在已差不多该是阳光普照的时候了,但浓雾始终不见.99lib?消散,也许是因为地处山中的缘故。感觉从未走在如此浓密的迷雾中。 伸手往手臂一摸,触感湿滑。这让他重新明白,雾是由细小的水气构成。与平地相比,这里的空气浓密,沉重地缠绕着人们身体。昨天抵达时那座满是盛夏阳光的车站,仿佛是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好浓的雾啊。好像比刚才更浓了。” 律子的声音从身旁传来,令捷心头一惊。她混在浓雾中,看不见身影。 “这一带温差很大,所以多雾。不过等太阳升高后,雾马上就散了。” 响一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真不可思议。在浓雾中听到的声音让人失去方向感。的确,人类大部分的生活都是依赖视觉。 不过话说回来,响一真的有一副好嗓音。声如其名,平静却又响亮。在这样的浓雾中听到他的声音,宛如被包覆一般。 “最近你伯父几乎完全不在媒体前露面呢。不过,之前倒是常上媒体。” 律子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前一阵子的回顾展也很全力在宣传,不过,你伯父应该是哪里都没去吧?” 感觉得到响一在浓雾前方回过身来。 “因为这几年我伯父都全力投入这座主题公园。老实说,他就活在自己创造的世界中。或许可以说是被收进他自己创造的世界里。” 响一以冷静的声音回答道。 “他住在这里吗?” 律子问。 “是啊。近乎隐居状态。因为这座主题公园已趋近完工,所以他现在陷入严重的虚脱状态。接下来他应该是会一点一滴地修饰这座主题公园,以此度过余生吧。” 幻影的楼阁。 捷脑中浮现这句话。那是乌山彩城展的副标题。他就住在自己一手打造的装置艺术中,亦即他脑中的世界。 他突然觉得一阵毛骨悚然。如此投入,将自己想象的世界付诸形体的这股冲动,究竟是从何而来呢?不惜动用一整座山,只为构筑自己幻99lib?想的城堡,这是何等的执着意念。 “就快走进一座小隧道了。虽然短,但里头一片漆黑,要小心。” 律子听着响一的声音,脑中茫然想着乌山彩城的事。 因为她想起那个传闻,说乌山彩城最近之所以不在大众面前露脸,是因为他得了精神病。 蓦地,律子脑中浮现一个毫无根据的念头——该不会是响一把他逼疯的吧? 这个始终保持理智的男子是自己的外甥,对一名艺术家而言,会是什么感觉呢?当然,彩城是享誉全球、拥有独创性的一位艺术家。不过,他原本是由工业设计起家,说起来应该是个理智重于感性的人。就艺术来说,不能拿两人来一较高下,不过,他对响一那堪称带有魔性的强烈独创性,难道没有一丝嫉妒?而且响一是个比任何人都还要理性的男人。有个这样的亲戚,且同样身处现代艺术这个竞技场,不可能没有任何心结。 假设响一是我兄弟或是表兄弟…… 律子一想到这点,不禁全身发毛。 若真是那样,我现在恐怕已退出所有艺术活动了。 “隧道到了。里头的路有点弯,要顺着路走。” 响一的声音令律子回过神来,看见前方的隧道。 此刻一样置身雾中,左右是绵延不断的竹林,某处传来涧涧水声。 一座凿穿山棱线的小隧道。从它老旧的模样来看,应该是原本就有的一处通道。 里头确实漆黑无比。传来水珠滴落的声音,潮湿的空气笼罩脸颊。 面对突如其来的黑暗,眼睛一时无法适应。狭窄的空间不断延伸,只传来有两人走在前方的感觉。 然而,沿着墙壁绕过弯道,突然抵达出口时,感觉得到周遭有个非比寻常的开阔空间。 “哇,这什么啊。” 传来捷的叫喊。 不清楚发生了何事。 满溢的色彩。 色彩极度鲜艳的一处零乱空间。 脑中产生一股错觉,仿佛有个凶暴之物大吼一声飞扑而来,律子全身寒毛直竖。 邪恶之物。这里满是邪恶之物。 “怎么了?来,快点往前走,好好欣赏。” 远处传来响一的声音。律子心想,这个男人的声音不论是从哪里传来,都像会刺进人体内一样。 “这里是……” 捷茫然地发出惊呼。 律子也调匀呼吸,环顾四周。 眼前是一处开阔的巨大空间。 宛如走进基里科的图画当中。 之前那辽阔的山中风景,现在跑哪儿去了? 两人看得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 两人同时仰望天空。那已不是刚才浓雾密布的天空。 粉红色。头顶是开阔的粉红色天空。 两人以迷惑的表情面面相觑,再次环视四周。 眼前是一座色彩艳丽的山丘。但不知道这样称呼是否恰当——这是个马赛克山丘。两人正走在由红、黄、蓝等原色的三角形马赛克相互拼凑而成的山丘上。凹凸不平的山丘在粉红色天空下向前绵延。 “往这边走。” 响一在山丘上挥手。好.99lib.似电视里的画面一般。背后的景色就像儿童教育节目里常看到的布景。 凹凸不平的山丘上,到处矗立着枯树。响一站在枯树下呼唤他们两人。 “好壮观。我们位在大型的圆顶建筑中。” 捷好不容易才恢复心情平静,抬头仰望天花板。天花板就像星象仪一样,铺上整面布幕。藉由操作墙边的照明设备,可以改变“天空”的颜色。那老旧的隧道对面竟然有如此巨大的圆顶建筑,出乎两人的意料之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穿过隧道的人,会有一种闯入异世界的错觉。当然了,他们明显就是追求这种效果,而它确实也效果十足。圆顶建筑就隐藏在苍翠的竹林中。 竟然有人真的建造出这样的东西,而且不惜耗费巨资。 经常接触商业设计的律子,对这座巨大的空间所投注的庞大资金感到战栗。保守估计,至少也得花数千万圆。私人空间竟然投入这么多钱,制作如此令人感到邪恶的作品。 粉红色的天空下,一座宽广的原色山丘、由各种三角形构成的这座山丘,走在上面感觉古怪无比。除了三角形的马赛克外,还有凹凸不平的斜坡,若是照平时的方式行走,会忽而往前倾倒,忽而重心不稳。过没多久,甚至会出现脚下不住旋转的错觉。 “我的脑筋好像有点错乱。”捷低语道。 “很有趣对吧?这里并不像肉眼看到的那般宽阔。是故意打造成这样,以四处树立的枯树让人产生错觉。较远的树木弄得特别小。” 响一站在山丘顶端,指着高度只到他腰间的树木。 原来是反过来利用远近法。律子重新环视这座奇妙的房间。 的确,一开始以为是极为辽阔的场所,但现在仔细一看才发现,它比想象中还来得小。 不过,一开始受到的冲击实在太大,所以那股冲击迟迟留在体内无法消散。 “改变照明的颜色后,山丘的颜色也会随之改变喔。不同的日子可以呈现不同的风景,非常有趣。” 响一从山丘顶端走下,向两人招手。 “出口在这边。” 定睛一看,是个涂白漆的门。为了混在布幕中,才刻意漆成白色。 “真惊人。就像全景岛一样。” 律子好不容易才恢复平静,如此低语道。 “没错。我伯父也有这个用意。他很积极地打造现代的全景岛。” 响一打开门。 “真厉害。他的目的已彻底达成。光是这样就很成功了。” 捷一脸感佩。感到相当兴奋。 那原色的风景深深烙印脑中。 我现在正在看一件了不起的作品——他有如此真切的感受。光看这座圆顶建筑,便可充分明白它是经过何等的计算后打造。了不起。了不起的主题公园。接下来还会有什么样的呈现?如果看的都是这样的作品,恐怕就此再也无法回归平凡的生活。捷脑中闪过这个念头。 门外又是一条平缓的山路。 捷回身而望。看见一座凹凸不平的铁制圆顶建筑。看得出精心建造,就像嵌进山壁里一样。从外面看来,确实不大。捷深切体验到,刚才的风景是如何巧妙利用人类眼睛的错觉。 “真惊人。没想到山里竟然会突然出现那种原色的山丘。” 捷仍旧兴奋不已,不住赞叹。 雾已逐渐转淡,空中露出夏日的蓝空。 “这里到底有几座装置艺术?” 律子低调地问道。 “这个嘛,得看了才知道啰。迪斯尼乐园的表演活动场次不也时常变动吗?” 他在闪躲我的问题,律子心想。响一已经发现,自己在向他暗示这座主题公园耗费巨资。 当时律子深信,这座主题公园是响一所有。 就算乌山彩城再怎么拥有国际知名度,应该也不可能独力支付如此庞大的费用。这里头投注了“窗帘”所赚取的利润。 为什么? 律子心中暗自朝响一的背影问道。 这名始终保持理智的男人,究竟想在这座深山里做些什么? 响一还是一副开怀的模样。他踩着轻盈的步履前进,几乎要哼起歌来。他总是表现沉稳,不显露情感。此刻他显得如此开怀,反而令律子感到无法放心。 什么事令你这么开心?何事令你这般雀跃?前面到底有什么? 律子自觉过于神经质。响一的每个表情都令她感到焦躁。她发现那同时也是她对自己的焦躁。 我为什么会来这里。明知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在等着我。 现在后悔已来不及,律子心知肚明。她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正一脚踏进那不好的事情当中。那究竟是什么,她不清楚。可是,前方有更可怕的事在等着她,这样的预感愈来愈强烈。 四周满是鸟啭。悦耳的叫声,是点缀山林清晨的音乐。 但律子却闷闷不乐地望着脚下,牛步而行。 “休息一会儿吧。前面路还很长呢。” 响一似乎发现律子迟缓的步履,指着路旁一个小小的凉亭。 “还不用。不是才刚走没多久吗?” 捷像孩子般发着牢骚。他已深深被这座主题公园吸引。 “因为有件事我想先说明一下。” 响一再次说道,所以捷也应了句“那好吧”,走进凉亭。 三人朝石头长椅坐下后,响一开口道: “这里头有几座像这样的凉亭。当中有几个凉亭附设厕所,有需要时可以使用。” “说得也是。得花一整天行走,而且又是在山中,也许途中有人会觉得不舒服。” “还有一栋屋子。想过夜的话也行。” “真不简单。” “不过,电波传不进这里,没办法使用手机。因为这里是溪谷。” “咦,这样啊。” 捷从背包里取出手机。 “啊,真的耶,收不到讯号。” “那间屋子里有电话吗?”律子问。 “有,不过只有连接主屋的内线电话,无法拨给外地。” “这样啊。那就得小心一点才行。要是在主题公园里迷路了,也没办法和外界取得联络。” “没错。所以虽然有许多人想来这里,我们还是谢绝身体状况欠佳的人以及高龄人士前来。要四处走动欣赏,需要相当的体力。” “这要是收门票的话,肯定能大赚一笔。不论你门票订得再高,应该还是会有很多人抢着来看。” 捷或许是过于兴奋,说得有些激动。 响一满意地笑道: “看你好像很喜欢,我很开心。” “嗯,真的很有意思。不知道接下来能看到什么作品,真令人期待。” “我也很期待。” 响一莞尔一笑。 “请问一下,刚才那栋圆顶建筑,电源是从何而来?我们走进时,那个房间已经点亮灯了对吧?在这种深山里,有人早在我们到来之前,先点亮了灯是吗?” 律子向响一询问。 “不愧是律子,够敏锐。” 响一从胸前口袋取出手机。 “手机?电波不是传不进这里吗?” “这是现在实验中的产品,是可以当遥控用的手机。” “啊,我有听过。未来手机将取代家电遥控对吧?” 捷显得兴致勃勃,不断窥望响一的手机。确实是没看过的机种。 “没错。如今个人计算机的无线技术也成了热门话题。” “哦,蓝牙对吧?” “嗯,在前往各个地方时,我都会按下开关。的确,在如此宽广的山中,不可能有人走在前头替我打开电源。” “仔细想想,确实如此。你是怎么使用的?” “很简单。从选单中挑选装置艺术的号码,选择ON或OFF就行了。” 捷津津有味地看着响一操作。 “这是带有实验性质的系统,由制造商提供终端。” “这么说来,那家制造商也是这座主题公园的赞助者啰?” 律子朝印在手机上的一家家电大厂商标望了一眼。 “就是这么回事。如此花钱的主题公园,得四处网罗资金才行。” 响一朝律子眨了眨眼。 我的心思果然被他看穿了,律子心想。 休息了一会儿,感觉得到晨雾渐渐退去。阳光的劲道增强不少,射进森林里。 “好,该走了。” 响一站起身,以此示意,三人再次迈步往前行。 森林中的山路一路绵延,路面平坦,走来轻松愉快。 气温逐渐往上攀升,感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臭氧气味。 植物全力在进行光合作用。 捷深吸这股气味,如此思忖着,朝走在他身旁的律子瞄了一眼。 为什么她一直闷闷不乐呢? 打从刚才起,这件事便一直令他挂怀。 她人不舒服吗?方才在凉亭聊天时,她看起来不是这样。 这座山林管理得相当周到。就连外行人看了也会留下深刻印象,并知道有人用心在此巡视。捷隐约感觉得出这项工作有多辛苦。 乌山家的确很不简单。 先前目睹他们的大宅院时所没有的真切感受,如今走在山中,逐渐有了这样的体认。 前方又是一个小隧道。 “是下一个装置艺术吗?” “没错。” “这次是什么样的作品?” “等进去之后我再说明。” 捷雀跃不已,提出这个问题,响一的回答却像是在吊人胃口似的,无比冷淡。 响一带头走进那窄小的隧道。 也许是外头放晴的缘故,这次洞内的黑暗,就像眼前有人拉下铁卷门一样的深邃。沉闷的空气微微带有暖意,捷脑中莫名浮现“神佛体内巡礼”这句话。 这似乎比刚才那条隧道还长。应该是实际从山腹中钻过吧。 水滴的声响忽远忽近地传来,犹如梦境一般。 在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就算将手凑向面前,也感觉不到手的存在。 身体仿佛变得七零八落。人类的一切感官都仰赖视觉。响一说过的话再次浮现脑海。 蓦地,来到一处宽阔的场所。 然而,虽然宽阔,但却有种奇怪的感觉。 这里很宽敞。但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仿佛有什么东西。紧紧挤满了某个东西—— 微微有亮光。头顶上方似乎有照明。 隐约看得到走在前方的响一背影,但他转个弯,突然从眼前消失。 “这是什么?” 捷不禁放声喊道。他的声音模糊不清,在两旁的墙壁上造成回音。 捷举手触摸墙壁,发现墙壁软趴趴地往内凹陷,他矍然一惊,急忙抽手。 “这里是……” 前方不远处传来响一的声音。他人在墙壁对面,所以声音听起来也很模糊。 “是迷宫。” “迷宫?” “橡皮迷宫。” “橡皮迷宫?” “你们看天花板。” 捷抬头仰望。眼睛终于习惯里头的黑暗。淡橘色的照明灯零星地悬挂高处。 “是幕帘。从天花板垂吊许多个橡皮制成的幕帘,形成会动的墙壁。快通过幕帘间的通道,找寻出口。” 响一的声音愈来愈远。似乎早已走远。 “找寻出口?” “没错,等走出迷宫后,正面会有一扇白色的门。从那里走出去。” 捷突然不安起来,转身往后望,看见脸色发白的律子。他想,律子之所以看起来脸色发白,也许是因为照明的缘故。 “真的耶,这是橡皮。” 律子伸手触摸墙壁,捷也伸手抚摸。软趴趴的橡皮,仔细一看,呈暗红色。好像有相当的厚度。用力一推便开始摇晃,相当巨大的橡皮幕帘。想必重量不轻。 “感觉好恶心。就像在内脏中行走一样。” “别再说了。” 捷感觉得出这番话令律子眉头微蹙。 “这幕帘应该很重。一路从天花板垂吊,可不容易呢。” 捷望着遥远的天花板。定睛一看,像是金属制成的窗帘轨道,呈棋盘状遍布于天花板上。难怪,可动式的迷宫是吧。只要改变幕帘垂放的位置,就能有无限组合。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走在这摇晃的暗红色墙壁中。 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 这房间有多大?到底垂吊了几片幕帘? 捷走在迷宫中,感受这股奇妙的感觉,突然有人从幕帘对面撞了他一把。“咦。” 捷一阵踉跄,重新站好。 刚才重心不稳,身体重量靠向墙壁,这股冲力令幕帘剧烈摇晃。感觉仿佛整个空间也随之撼动,他不禁一阵晕眩。 他反射性地转头,看见律子就在他身后,在摇晃的墙壁中朝他走来。 刚才是谁撞我? 捷凝望摇晃的墙壁。 确实有手的触感。有人隔着橡皮幕帘用手撞他。 是响一吗?这里头应该只有他们三人,所以只有这个可能。 墙壁蜿蜒地摆动。犹如内脏为了吐出异物,不断蠕动。 摇晃的迷宫,没想到是这么惊悚。 捷极力保持镇静,无视于心中渐渐攀升的恐惧,迈步前行。 正面来到路的尽头。有左右两条路,他转向右边。 “等等,别走。我觉得这里好可怕。” 身后的律子不安地喊着。 的确,这里恐怖骇人。这些软趴趴的墙壁为何如此让人感到恐惧呢? “是啊。” 当他如此回答时,感觉又有人隔着幕帘使劲撞向他。 “哇!” 这次他完全倒向另一侧,当场跌坐在地上。 沉重的幕帘触感令他皱起眉头,转头往后望。 “是谁!” 他焦躁地大喊,但没人回应。 刚才是用头部冲撞。有人从对面一头撞向他。 这样的恶作剧也太过分了。 幕帘开始往回产生反作用力。因为重量不轻,所以反作用力不小。 “怎么了?” “有人用头撞我。” “有人?会是谁啊?” 律子诧异地望着他,伸手想扶起他。 “我不知道。” 捷如此应道,想站起身,蓦然发现脚下的空隙。 摇晃的肉色橡皮幕帘。定睛一看,它与地面之间有约莫二十公分的缝隙。 对了,因为它是垂吊在天花板上。 捷趴在地上,悄悄往幕帘对面窥探。 昏暗的地面上,看得出许多幕帘在摇晃。 不过,它们一律与地面保持约二十公分的缝隙,透过缝隙可望见远方灰色的墙壁。这是个相当宽敞的方形房间。 蓦然间,他看见远处出现一双脚。 有人站在那里。 前方五公尺远的地方,有个人打着赤脚站在地上。 虽然光线昏暗看不清楚,但他觉得那是年轻女子的赤脚。 那双脚静止不动。静静伫立原地。 “是谁?” 捷喊道。 “你怎么了?” “你看,有人站在那里。” 捷挺起身,望向律子。 “咦?” 律子瞪大眼睛,往捷身旁趴下。 “在哪里?” 捷也再次趴向地面。 但眼前已空无一物。只看得见远处灰色的墙壁,以及空荡的地面。 这怎么可能。前一刻还看得到那双脚啊。 捷大感错愕。 “哦,原来如此,因为是幕帘,所以底下有空隙是吧。这么一来就知道自己的位置了。看得到门吗?只要找到门,往那个方向前进就行了。” 律子似乎还没发现捷心中的不安。 “是啊。” 我看到了。我真的看到了。有人站在那里。 捷心乱如麻,在墙上寻门。 怎么会有这种事。消失到哪儿去了?还有,如果是那双脚的主人用头撞我,她站的位置未免也离我太远了。我刚才确实从幕帘对面感觉到圆圆的人头。有人用头撞我。 “真奇怪,到处都找不到门。难道门设在墙壁的高处。” “有这个可能。”捷心不在焉地应道,从地上站起身。 “总之,只要锁定墙壁就行了。若能走到墙壁前,就能沿着找到出口。” 捷对律子的提议点头表示同意,迈步前行。 肉色的墙壁。摇晃的幕帘。 奇怪。不对劲。刚才确实看到一双赤脚。 捷绕过转角。他以为自己是走向墙壁,但走了一会儿,已分不清东南西北。 “啐,又搞混了。” 他如此说道,转头望去,发现自己绕来绕去,与律子拉大了距离。 没办法,再看一次吧。 他趴下身子,再次往幕帘底1窥探。 顿时全身冻结。 眼前出现好几双脚。 全部都打着赤脚,而且是小孩的脚。 远处的地板上,粗估大约有五双脚之多。 每只脚都动也不动。 捷看得毛骨悚然,紧忙闭上眼睛,撑起身子。 不可能,怎么会有这种事! 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全身冷汗直流。 怎么会有这种事! 捷站起身,犹如有人在背后驱策他似的,向前疾行。 我得离开这里才行。 得赶快逃离这个不对劲的地方。 肉色的墙壁不住摇晃,犹如走在内脏中一般。行走在巨大的野兽肠道里,肠子感觉出有异物的存在,感觉到捷在它体内走动,因而想将异物赶出体外。 不知不觉间,捷改为小跑步。他早已等不及了,此刻不可能还
慢慢走。为了尽早离开这里,他开始放步飞奔。 墙壁剧烈地摇晃。犹如巨大的野兽在进行肠子的蠕动运动。 “哇——” 墙壁对面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朝他推来。巨大力量推挤之下,将捷推向另一侧墙壁。那股从远处接连推动多面幕帘的力量,令捷在肉色幕帘的包夹下,一时无法呼吸。 救命。我快窒息了。 橡皮冰冷、黏人的触感与特有的气味,几乎令他喘不过气来。尽管想移动身体,但因为橡皮的摩擦,身体无法行动自如。 这时,力量突然消失,幕帘失去阻力,倏然恢复原状。 捷一脸茫然地望着幕帘左右摇晃。当他感觉这暗红色的幕帘在摇晃时,方向感以及上下左右的感觉仿佛也随之消失。 全身冷汗直流。 律子在哪里?响一呢? 得赶快逃离这里才行。 捷再次双手撑地,往幕帘对面窥望。 他再次全身僵硬。 眼前出现一张孩子的脸。 一名满脸是血的男孩,脸贴近他。几乎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呼吸。男孩面带微笑地望着他。 “和我一起玩好不好?” 男孩如此说道,从幕帘底下朝捷伸出手。 捷看了那名男孩的手,放声尖叫。 男孩的两只手,都没有手掌。 律子感觉自己全身宛如被温热的皮肉所包覆。 那是恐慌的前兆。心脏扑通直跳,寒毛直竖的肌肤几乎被紧黏全身的恐惧撕裂。他跑哪儿去了? 律子快步行走,找寻理应走在前方的捷。当她听见那一声尖叫时,一时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她以不安的表情感受周遭的气氛。 极力压抑心中想大叫的冲动。 这地方真讨厌。给人沉重压力的暗红色墙壁。左右摇晃,摸起来冰冷又黏人的橡皮触感,愈往前走,愈感到脚底发毛。 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起初只隐约闻得到些许橡皮特有的气味,但后来愈来愈浓,教人无法忍受。好想呼吸外头的空气。她开始怀念深山的气味。 律子陷入错觉中,仿佛橡皮逐渐膨胀,挤压着空气。 虽知是自己神经过敏,但橡皮的气味似乎愈来愈重了。 律子想起小时候,因为闻到车子的气味而晕车。那橡皮的气味,被橡皮包覆的密室气味。啊——我受够了。快想办法把这个气味弄掉! 这气味——曾在哪里闻过。是在哪里呢?她心中明白。 我不是说过了吗,是车子的气味。 是那个才对吧。那不是焚烧尸体的气味吗? 脑中响起一阵嘲笑似的声音。 律子喉中微微传来一声惊呼。她吞了口唾沫,加快脚步。 好难闻的气味。闻了令人作呕。 两鬌微微冒出冷汗。 找不到捷。他应该就走在我前面才对啊。 “喂!” 律子以含糊的声音喊道。她原本想呼唤捷的名字,但不知该叫他的姓,还是直呼他的名字,一时感到彷徨,但后来心想,现在这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就算不叫他的名字,应该也没关系。 “怎么了?你在哪里?快回答我啊!” 声音比想象中还要小声。而且不只是小声,由于左右的橡皮墙发挥了隔音墙的功效,声音被吸进墙内,听起来就像在自言自语。 律子一再绕弯,始终遍寻不着捷的身影。墙壁摇晃着。好像是捷碰撞墙壁,现在每面墙都剧烈地摇晃,视野也随之晃动。晃动的墙壁,让人看了觉得很不舒服。 明明应该是直直往前走,但身体的平衡感却变得失常。有一种全世界都在摇晃的错觉。 我会被吞噬、被消化。 律子兴起这股恐惧,同时确信创造这个房间的人一定是响一。 我被丢进响一的世界里。无路可逃。 没错,我现在正对他的作品产生共鸣。在他的作品里,触碰他的作品,产生共鸣,内心被他的作品紧紧掳擭。 喂,这样你满意了吧?这就是你的目的吗? “律子。” 她心头一震,停下脚步。刚才这声音是? 律子转过身去,四处张望,但什么也没有。只看到暗红色的橡皮墙壁不住摇晃。是幻听吗?可是听得很清楚。 汗水流满全身,已变得冰冷。体温从身体流失,开始觉得寒冷。律子竖耳凝听,四周悄静无声。 蓦地,她觉得事情不太对劲。 为什么这么安静?为什么捷没回答我? “喂,听得见吗?快回答我。” 律子再次放声喊道。声音被吸进周遭的墙壁里。没有人回答,也感觉不到有人走近。 这里头应该还有其它人。刚才捷不是说有人从幕帘对面用头撞他吗?难道是像游乐园的鬼屋一样,有人埋伏在每个道路的前方等着吓人? 一想到这里,她便觉得有许多人屏住呼吸,躲在墙壁后面。 恐惧不断向她涌来。 摇晃的墙壁。与内脏相似的暗红色墙壁。感觉四面八方不断有邪气渗出。这确实是响一的世界没错。残酷、凄美、搅乱人内心的思绪。 我要冷静。要保持冷静。 律子展开深呼吸,说服自己。 是我自己想多了。只是我自己吓自己罢了。总之,得先离开这里。都是因为这个恶心的幕帘迷惑了我,房间的大小不可能改变,只要朝外面的墙壁靠近就行了。万一真的不行,还能从幕帘底下钻过去,以直线距离前进。 律子蹲向地面,朝不住颤动、就像水底海藻般的幕帘底下窥望。 昏暗悄静的地面一路向前绵延。 咦?律子环视四周,侧头感到不解。 没看到半个人。捷呢? 律子双目圆睁。 此刻的她位于这巨大房间的正中央。但三百六十度环视全场,却连个人影也看不到。应该可以看见捷的双脚才对,却遍寻不着。 为什么?律子感到既疑惑又害怕,心生怯意。 啊,对了,可能是他已经抵达迷宫出口了,所以才不在这个房间里。 想到这里,她不禁松了口气。说得也是。只要他不是浮向空中,就应该会看到他的脚才对。 “律子。” 这次她全身猛然冻结。 一个清澈的少女声音从附近传来,像是就在头上说话一般。律子反射性地抬头。 眼前出现一个天真的少女脸庞。 咦。律子就此全身僵直。她一时无法意会自己看见了什么。为什么那里会有张脸?为什么她会出现在那里? “我们一起回家吧。” 少女朱唇轻启,发出律子熟悉的声音。 是球绘。 律子全身不住震颤。球绘的脸出现在她上方,正低头俯看着她。球绘从幕帘上方探出头来。看不到她的身体。她的头从幕帘飞出,低头望着律子。 “快点带我去看吧。” 少女的嘴唇一张一阖。看得见她整齐的皓齿与挑动的舌头。 球绘微微侧着头。柔顺的秀发随之甩动。 律子张大嘴,无意义地抖动着。她到现在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喂。” 少女的人头突然一阵晃动,就此掉落。叩地一声,撞向律子的头,头发抚过她的脸颊。 律子像被震开似的,整个人陡然后仰,发出不成声的悲鸣。她胡乱地甩动双手,向后倒退,少女绑着辫子的头颅撞向律子的身体,滚落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两条瓣子各自甩向不同的方向。 律子倚在幕帘上,粗暴地甩动双手,频频后退。 少女的头颅滚落地上,脸部朝向律子。 那张可爱的脸蛋因痛苦而杻曲。 “好痛、好痛。律子,我好痛啊。” 球绘痛苦地皱着眉头,放声大哭。小小的白皙脸蛋泛起潮红。 律子不住颤抖,双手捣着嘴巴,看着她的脸。 球绘泪眼婆娑,双唇震颜,正望着律子。但她只有一颗头颅。只有头颅躺在地板上。乌黑的大眼眨呀眨,泪如泉涌,在地上形成一滩泪渍。 律子实在很想笑。怎么会有这种事。活像是提姆·波顿(Tim Burton)的电影。这里该不会是什么特摄摄影棚吧?也许是以全像术将孩子的头作成3D画面。还是说,这是某种新的计算机动画?没错,一定是某种新技术。如果是响一,要引进最先进的影像技术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为什么他知道球绘的长相? 理性与恐慌在律子心中纠缠,互相争执。 喏,他不是能听见别人心里的声音吗?他当时就看到那个白色书包了。那时候他肯定已经窥见我的内心,并得知球绘的事。没错,一定是这样。 律子独自一人频频点头。 “好痛啊。” 球绘怨恨地望着律子。 就在这一瞬间,律子体内某个东西爆裂。 她发现自己身处在如此诡异的状况中,急忙想逃离现场。不过,望着球绘的人头虽然也很可怕,但看不见她的身影更是令人胆颤心惊。想到她的头颅可能又会从头顶掉落,整颗心便吓得几乎停止跳动。刚才她的头颅掉下时,那叩地一声、坚硬的触感、碰撞的疼痛,都非常骇人。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才出现在这种地方? 愤怒与恐惧化为斑点,盘据她的心头。 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当时也无可奈何啊。 律子在心中大喊,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跑,以布满血丝的双眼不断找寻出口。但这面红色的墙壁始终找不到尽头。不论走得再远,颜色浑浊的平坦墙壁总是挡在面前。 这里真的有出口吗? 脑中浮现这样的疑问。 搞不好这里没有出口。也许我会一直在这里寻找,直到变成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太婆。 就在她脑中一片空白的瞬间,又绕过下一个转角,这时,她看见正面深处有一扇敞开的大门。 “这边!” 敞开的大门外面,脸色苍白的捷正朝她挥手。 律子大感放心,有种想哭的冲动。现在两人的直线距离约莫二十公尺。 律子张着嘴,全心一意地往前冲。眼看那扇离地三十公分的大门与捷的脸庞不断地接近。 这时,一旁冲出某个东西,撞向律子的脑袋,她被撞向橡皮墙壁。律子失去平衡,有种陷入墙壁中的感觉。 当她站稳脚步,想重新站直时,发现肩膀上出现一颗小小的人头。 感觉得出站在门外的捷倒抽一口冷气。 从墙壁窜出的球绘,一口咬住律子肩膀的T恤。以无比怨恨的眼神瞪视着她。 律子惊声尖叫,死命地甩动身体。紧缠着她不放的那颗头颅禁不起她甩动的劲道,从肩上脱落,再度发出一声闷响,掉落地面。 “呀!” 律子完全失去理性,拔腿狂奔。捷伸手向她,律子一把抓住后,捷使劲将她往上拉。 由于律子卯足了劲往外冲,所以整个人往捷身上撞去。 两人都失去平衡,当场跌落地上。 在跌落的瞬间,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律子一时喘息不止,没办法说话。方才的惊恐仍在脑中盘旋。她害怕一直静止不动,所以在地上无意识地挥舞着手臂。 “不要!不要!滚开!” 律子口中不住大喊,闭着眼睛猛摇头。 不要!不要!不是我的错! “你不要紧吧?” 过了半晌,捷才开口问道。 律子原本抱着身躯缩成一团,这才战战兢兢地睁开眼。 捷苍白的脸正望着她。虽然脸上仍有惊恐之色,但他已恢复平静。 他有一对漂亮的双眸。 律子茫然闪过这个念头。尽管心脏仍狂跳不已,但感觉自己已逐渐恢复理性。 她缓缓转头望向门内。 可以看见橡皮墙壁和散发迷蒙光芒的银色通道。不过里头什么也没有。球绘理应躺在地上的头颅也不见踪影。 两人静静地望着通道。 “——你看到了吗?” 律子望着捷。捷以僵硬的表情颔首。 “那东西……看起来像是个女孩的人头,龇牙咧嘴地从橡皮墙壁里窜出。” 说到这里,捷似乎觉得自己说的话过于荒诞,一脸尴尬地沉默不语。 “嗯,你说得没错。确实是有颗人头从墙壁窜出。” 律子一脸疲惫地低语道。 “这不是梦,对吧。” “应该吧。” 捷很不情愿地点头。看来,他也有自己的恐怖体验。 律子瞄了他的表情一眼,有这样的直觉。 “会不会是某种机关?” 律子缓缓站起身,环视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 这里是条狭窄的走廊,是个小隧道。前方约十公尺远处再度连向屋外。那是一处敞开的地方,洒落一地灿烂的阳光,教人不敢置信。 “不知道。不过,我的确有被撞到的触感。如果那是虚拟画面,未免也做得太逼真了。” 捷暗自思索。可是,那个孩子……还有那些脚。 一想到他从幕帘底下看到的那张脸,顿时一股寒意在全身游走。 “对了,他人呢?他在哪里?” 律子缓缓迈步往外走去。 她指的当然是那个男人。将他们两人留在那可怕迷宫里的男人。到处都不见他的踪影。 关上门后,捷也跟在律子身后离去。 刺眼的强光。浓密的森林空气。爽朗的夏风。 这与数分钟前两人所处的世界相比,实在过于怪异、过于悠闲。 两人一脸茫然,呆立原地。 先前的体验是怎么回事?那是梦吗? 律子在夏日的艳阳下皱起眉头,如此思忖着。沐浴在这样的阳光下,只觉得刚才的体验宛如是一场梦。 “那不是真的吧。” 捷也如此低语道,看起来他也想着同样的事。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我们两人都看到幻觉?” 律子略微恼火地低语道。 “嗯……不知道。可能那个房间是为了营造出那样的效果而特别打造。” “那样的效果?” “或许该说是增强人们潜藏心底的痛苦回忆吧,刻意勾起人们那样的记忆。”“哦。不过,这是怎么办到的?我从没听过有这种方法啊。” “可能我们两人都被他催眠了。” “什么时候?” “不知道。比如早餐时,或是刚才在那个凉亭里。也许在我们不知不觉中,被他下了某种暗示。” “怎么可能。只是这样做便会有那么可怕的体验?而且我看到的景象,你也看到了不是吗?两人都看到同样的景象,这实在教人不敢相信。” “搞不好……” 捷仔细端详自己的双手。 “我们被下药了。服下某种会引发幻觉的药物。” “迷幻药吗?” 律子一惊。猛然想起之前闻到的甘甜气味。 对了,那座招待所一直在焚烧某种类似香的东西。有可能就是某种迷幻药吗?如今像迷幻蘑菇(magicmush room)这类的迷幻药,到处都买得到。该不会是掺在饮食中吧? “也对。是有这个可能。” 律子颔首。 “不过,那种东西的功效会因对象不同而有很大落差吧?这无法作为两人看见同样幻觉的解释。” “他到底跑哪儿去了?” 捷显得有些焦急,四处张望。 悦耳的鸟鸣声,在四周呈现出悠闲的气氛。 耀眼的阳光洒落高耸的树梢,在步道上映照出两人的影子。 但还是不见响一的身影。 “他到底去哪里了?” 律子的口吻显得有些纳闷。她觉得响一仿佛随时都会从某处冒出,脸上挂着冷笑。两人一面东张西望,一面战战兢兢地往前走。 宁静的山路一路绵延。走了半晌,两人已恢复平静,先前的恐惧被抛诸脑后。明明遭遇了那么惊悚的体验,但人的内心却是如此健忘。 律子开始对自己刚才的慌乱感到羞愧。之前她抓着捷的手,像脱兔般冲出那座迷宫,那项举动令她羞惭,忍不住红了脸。他会不会也这么想呢? 律子偷瞄走在一旁的捷。他神色自若地走着,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远方有个小小的屋顶亮着闪光。 “啊,你看,是凉亭。我们去休息一会儿吧。” 道路前方出现一座外形很眼熟的凉亭。 “嗯。” 捷也颔首表示同意。他想再次与律子谈谈刚才的体验,也想好好思索响一究竟去了哪里。 走进凉亭后,感觉到凉爽的空气,律子松了口气。在两度恐慌后接受强烈日晒,令她精疲神困。 “咦。” 准备在石桌旁坐下的捷,发现脚下有支手机。 “是他的手机。” 捷拾起手机。电源没关。刚才听响一解释遥控功能时,他亲眼目睹,所以不会有错。这是响一之前使用的手机。 “为什么会掉在这里?没有它,就不能看接下来的主题公园了,不是吗?” 律子以怯生生的眼神俯看那支手机。 “可能是他不小心掉的吧。这么说来,他可能……” 他可能就在这附近。捷明白律子话中的含意,四处张望。 凉亭四周是陡峭的崖壁。前后只有一条通往山峦的狭长小径,没有可容人藏身的空间。 “他该不会是坠崖了吧?” 律子猛然想到这点,脸色一变。 “他会不会是在这里等我们,突然遭遇什么意外,从这里掉落山崖?” “怎么可能。” 两人互望了一眼,急忙从凉亭探出身子四处张望。但始终遍寻不着人踪。 “没看到。他不可能坠崖。” “可是,他应该很期待替我们带路才对啊。很难想象他会将手机留在这里。” “嗯,为了谨慎起见,我拨打看看。” 捷取出自己的手机,拨打响一家的电话。结果是收不到讯号,证明臂一说得没错,电波无法送到这里。 “怎么办?” “我们往回走吧。要是他发生什么意外的话,我们应该要赶快争取时间才对。如果现在赶回去应该不会花太多时间。如今光凭我们两人根本就无能为力,而且我们也不熟悉这里的地形。若是大宅院里的人,应该会有办法。” 律子的提议,捷也点头表示同意。 不过两人脑中仍然存疑。尽管从彼此的表情中看得出来,但双方都不敢说出口。 也许响一是故意将他们两人遗弃在这里。 不可能。 捷在脑中打消这个念头。 将我们遗弃在这里做什么?是他自己大费周章地邀请我们前来。如此难得的活动,现在突然中止,实在让人无法理解。 尽管这么想,但心中涌现的疑惑还是无法消除。 我们就这样被遗弃在这里吗? 律子听着自己脑中低语的声音。不禁侧头感到纳闷。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应该很想看我们的反应才对。正因为想看我们对他的艺术品产生的共鸣,所以才邀我们到这座深山里,不是吗?要是他在这里失踪,不就不能享受这种乐趣了吗?他不可能错过这样的乐趣。我们的恐惧和反应,应该会带给他无上的喜悦才是。事有蹊跷,令人纳闷。 两人一脸心事重重,开始往回走。 然而,来到刚才他们连滚带爬逃离的那扇大门附近后,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两人表情尴尬地面面相觑。 那个房间。几分钟前就在那个房间里,他们一起经历了难以置信的恐惧。目睹了无比鲜明、骇人的幻觉。 捷想到被那血色的橡皮墙壁左右包夹,旋即感到一阵心悸。 要再次走进那个房间。再次从里头通过。 一想到这里,律子全身鸡皮疙瘩直冒。 “要回去,一定得走这里吗?” 律子试探性地望着捷的脸。我不要再走进这里——她心里如此暗自嘀咕着。 “说得也是。不知道有没有其它路可走。” 捷故作平静,但看得出来,他也不想踏进里头半步。 两人认真地在通道四周探寻,但这处山崖峭壁没有可绕路的空间。两人在四周徘徊磨蹭了半晌,最后不得不承认,走回刚才那个房间是唯一的路。 两人再次互望一眼。彼此脸上都写着“我不想进那个房间”。 进退两难的时间已过。 “那么,我们不要走过橡皮幕帘间的通道,改沿着墙壁走吧。走那座像皮迷宫得花不少时问,要是沿着墙壁走,也许能节省时间。” 捷猛然想到这个点子,向律子提议。 “啊,对喔。就这么办。” 律子也松了口气,表示同意。 没错,这是个好办法。如果可以不用走那条橡皮通道,那会是最好的选择。 两人惴惴不安地打开门。 在开门的瞬间,天花板的灯光倏然点亮。 “原来如此。只要一开门,灯就会亮。” “不是靠手机遥控开启的吗?” “应该是可以用遥控来进行照明的调节或切换吧。” 两人故作镇定,沿着墙壁在那大房间内快步行进。房内一片死寂。 白色的墙壁还很新。他们在行走时,尽可能不去看那些橡皮幕帘。 律子感觉自己的心跳急促。 怎么办?球绘又会扑上来一口咬住我的肩膀吗? 尽管努力不去想,但刚才球绘咬住自己肩膀时的眼神,一直深深烙印脑中。 不行,不能去想。律子用力闭上眼。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觉得橡皮幕帘似乎还在摇晃。 仿佛有某个东西就要从幕帘对面冲撞过来。好像有许多奇形怪状的人正窥视着他们。 别去想。是我自己想多了。 捷也如此说服自己,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你看,沿着墙壁走,近多了。只要绕过转角,直直往前走,就是出口了。 但他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背后已微微冒汗。 要小心,幕帘底下会伸出手来喔!没有手掌,苍白的手! 那不是真的。那是梦。是用某种药物造成的幻觉。 捷在心中呐喊。 不可能真的发生那种事。不可能真会有那样的体验。 既然这样,你回头看看啊。 咦? 捷不禁对那个声音反问一声。 站在你后面的是谁啊? 捷微微一笑,低声应了一句——别傻了。 是律子小姐。香月律子。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真的吗?跟在你身后的,真的是那个女孩吗?在你身后屏气敛息的,应该是你从未见过的可怕妖怪吧?喂,你自己转头看看。你看,明明就是刚才一口咬向她的那名小女孩的人头。你现在要是回头望的话,就会看到小女孩的人头浮在空中。她正龇牙咧嘴地等着你回头,要一口咬向你的鼻子呢。来,回头看吧。看你身后。看看真正走在你后面的是谁? 捷的两鬓冷汗直冒。背后僵硬紧绷,感觉像在发电一样。 有人在我身后。紧跟在我后面。有人在行走。那当然,那个人是香月律子。不是别人。 但真是如此吗? 后颈好冰凉。背后有异样的感觉,难道只是自己神经过敏? 是自己神经过敏。一定是这样没错。 但汗水还是从捷的两鬓源源不绝地流下。由于背后肌肉极度紧绷,连走路都有困难。 别转头。不可以转头。 “啊,你看!出口在前面。” 背后突然响起这个声音,令捷为之一怔。 “原来如此,只在一开始走进迷宫的地方造墙,避免让人看出幕帘的接缝处。” 捷看到律子伸手指着前方的模样,放心地吁了口气。 背后异样的紧张感顿时消失无踪。 伤脑筋。这样根本就是自己吓自己嘛。 捷苦笑着望向前方。 的确,律子所指的方向,正是一开始走进橡皮迷宫的地方。就像从入口往内延伸似的,还设有屋檐和墙壁,外侧罩上幕帘。 两人平安抵达该处后,拨开橡皮幕帘,穿过隧道,来到户外。熟悉的风景一路通往明亮的山中。 得救了!思绪至此,疲惫突然间全部涌现。 “太好了。” 捷不自主地发出这窝囊的叫声。律子也一脸疲惫地笑着。 两人放心地吁了口气,从刚才快步走来的道路往回走。 他们走过之前三人一起坐着聊天的凉亭,站在里头有一座马赛克山丘的圆顶建筑前。 “这里呢?也没有其它路可走吗?” 律子四处张望。 “嗯,看来是如此。” “要从里头通过?” “没错。” 平安通过那座橡皮迷宫后,两人已壮胆不少。何况,这里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放心。这次一定也不会有事。 律子在心中不断如此说道。 打开门后,灯光亮起。但在普通的日光灯下仍旧鲜艳的马赛克,令他们瞠目结舌,但一开始踏进这里时的兴奋已减淡许多。 “刚才果然是他对照明做了调节。现在天空没有颜色。” 律子以冷静的口吻如此说道,朝圆顶建筑内环视。 现在看起来比刚才狭窄许多。通过隧道后突然来到这个房间,果然是他们精心安排,巧妙利用了人类的心理。 在普通的照明下,看起来只像是大规模的布景道具。就连利用远近法的树木,只要慢慢细看,便可看穿当中的机关。 “嗯,看习惯后,就觉得没什么了。” 捷松了口气,如此低语道。现在他甚至可以悠哉地观察这些树木的配置。 两人越过山丘,走出这座圆顶建筑。 “快点。” 他们加快脚步,已不再观看周遭的景致,而是定睛望着道路前方,快步前行。 太阳已升至中天。一早出发,被迷雾包围的那段时间,宛如一场遥远的梦。 远处可望见小小的山崖。 那便是名为“常识”的透明压克力桥架设的地方。 来到这里,只要再走一小段路就到了。 捷放心不少。坦白说,虽然心里惊恐不已,但对这座主题公园却是百般不舍。很想再看看前方会有什么作品。 但另一方面,他又很高兴自己能离开这里。 律子似乎也和他同样心思,两人在不知不觉间一脸轻松地走着。 站在远处看,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 捷走在这条路上,再次感到佩服。 走进林中,传来溪谷的水流声。 密林蔽日,感觉气温骤降。 要走过这条透明桥,可不轻松啊。 捷正要朝溪谷上方一脚踩下时,猛然一惊。 这怎么可能! 他的脚悬在空中,定住不动,但由于动作过于突然,上半身一时往前倾。“哇!” 捷双手不住挥舞。 “怎么了?” 身后传来律子慌张的声音。 “后退,后退!” 捷放声喊道,死命将上身往后仰。 “咦?” 捷抓住后退的律子,好不容易才恢复身体平衡。从他喉中发出颤抖的叹息。 “桥不见了。” 捷低声喃喃道。 “怎么可能。那不是一座压克力桥吗?” 律子如此应道,往溪谷窥望,同样一脸震惊。 真的是空无一物。刚才响一宛如空中漫步般行走其上的透明压克力桥,如今已消失无踪。看起来空无一物,的确是如此。 “为什么会这样?刚才不是才走过这里的吗?” 律子以畏怯的口吻问道。 捷再次转头望向溪谷。他蹲身往溪谷俯瞰。从两岸向中央挺出,架住这座桥的四根钢筋,仍旧保持原样。 “要是我仍然以为这是一座透明桥,而一脚跨出的话,现在已经一头栽进溪谷里了。” 虽然这条河并不宽,但这样的距离还是无法渡河。若是跌进满是同凸不平的岩石中,肯定会遍体鳞伤。 捷蓦地感受到一股深不可测的恶意。 一开始先说明那是一座透明桥,然后故意走在桥上让他们看。尽管吓了一跳,但桥身透明这件事却已深深牢记心中。由于这样的印象深刻,所以可能有些人就算看不见桥,也会以为前方有一座桥,直接就往前走,甚至没发现桥已经不见了,还一脚往前跨。更何况这座桥位于森林里,从亮处突然来到暗处,眼睛一时不适应,更加难以分辨。 他心中缓缓涌出一团黑雾。 这座桥该不会就是这个用处吧?将人引诱来这里,再把桥拆除,让人掉进溪谷。建造这座桥,难道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之前恐怕也有人中了这个陷阱而坠落吧? 捷心中的这个想法益发肯定,不断膨胀。 “那座桥真的就像钉书针一样,只是架在这里而已。并没有固定。” 捷以沙哑的声音说道。心中涌现的想法,令他感到很不是滋味。 “你的意思是,有人把桥拆了?” 律子惊讶地望着捷。 捷颔首,沉默不语。 “有人拆了这座桥。要让我们回不了原来的地方。” “会是谁?” “不知道。” 不过,他们两人早已知道是谁拆了这座桥。能这么做、有可能这么做的,就只有一个人。但他们就是无法开口说出这个答案。 两人之间弥漫着一股阴森的沉默。 “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律子无法接受他们现在面对的问题。 “这样不就进退两难吗?连电话也没有,无法与外界联络。这表示我们无法离开了,是吗?” 律子一脸慌乱的神情,注视着捷。 捷面无表情地俯瞰溪谷。 “只能继续往前走了。他说过,路上会有住宿设施。只要前往那里,就有电话可以打回大宅院。那是唯一与外界联络的方法。” “可是,我们打电话给大宅院,就真的会有人来吗?如果……如果他是真的要把我们……” 律子话说到一半,突然不再言语。 他不会做出这么可怕的事吧。 律子面如白蜡,茫然地望着底下潺潺的河水。 两人思索着刚才律子没说完的话。 此刻,他们被遗留在响一打造的“神的乐园”里。被禁锢在他的世界里。 他不会做出这么可怕的事吧。 律子想着此事,感觉整颗心就像被掏空一般。 没错。如果是他,有可能这么做。 曾几何时,她心中已愈来愈肯定。 如果是他,有可能这么做。我们自始至终都是他的实验品。我早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捷发现遗落在凉亭的那支手机就握在自己手中,朝它望了一眼。 他故意把它留在那里。 捷很肯定。 这是他留给我们的礼物。他很希望我们能在他的主题公园里继续前进,所以才故意将手机留在那里,让我们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往前走。 很简单。只要选择ON或OFF就行了。 响一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他是故意向我说明的。就像在向我展示般,教我手机的遥控使用方法。 真是设想周到,很像他的作风。 捷的嘴角浮现阴沉的笑意。 我完全中了他的圈套。 一股近乎绝望的预感,令他感到一阵晕眩。 “走吧。也许某处有回到大宅院的信道。应该有个地方会是下山的路。” 捷如此说道,但身体却无法行动。他以绝望的表情,注视着之前将他与外面的世界联系在一起的那座透明桥,如今,它已不复存在。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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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正大光明地去,还是偷偷去? 不知不觉间,居酒屋里的这场奇妙聚会,三人讨论的焦点转为该如何与乌山家接洽。 也许是被这个男人给诱导了。 和繁望着眼前这名记者,看他利落地主导话题,心中暗自苦笑。 他不知道和这名男子合作究竟是对是错,不过,能得到这块陌生土地的信息,并找到目的个同,但利害关系一致的对象,也许算是相当走运。 橘对和繁的疑虑似乎丝毫不以为意,开口说道: “我认为你们最好正大光明地前去拜访。佯装对相关的事情一无所知,就只是为了找寻未婚夫而前去,这样应该可以吧。” “要不要先打通电话给乌山家呢?” 夏海神色紧张地问道。橘摇了摇头。 “要是先打电话,很可能会吃闭门羹。总之,你假装很担心的样子,说你听说未婚夫人在这里,所以才特地前来,这样对方可能会让你进去。” “乌山响一现在也在这里吗?” 听完和繁的发问,橘重重地点了点头。 “在。今天也有人目击响一出现在车站。这样应该可以视为他人就在大宅院里。” “你打算怎么做?” 夏海战战兢兢地问道。橘嘴角轻扬。 “我会偷偷去。” “偷偷去?” “这次我会潜入那座山里。” “咦。那是私人土地耶?” “没错。我这样是非法入侵。” “这样不会有事吧?日后对你的工作会不会有影响?乌山家在这一带不是势力庞大吗?” “没错。所以我才要这么做。之前我曾多次进入乌山家周边查探。大概猜得出来他们在山中哪些地方进行大规模的工程。再来就只剩确认他们究竟在里头做些什么了。我真的很幸运能遇见你们。放心吧,我自己一人就能潜入,不会轻易被发现。再说,这片山林这么辽阔,而管理的园丁并不多。” “你对山林很熟悉吗?” “没错。我好歹也是在山上长大的,也待过登山社,从小便常在山中过夜。” 橘很干脆地点着头,看来颇有自信。和繁心想,既然他这么说,应该是没什么问题才对,但同时又莫名地心神不宁。 真的不会有事吗?对方也许是神喔。 一想到这里,他自己旋即接了一句“别说傻话了”。 怎么可能嘛。 “那么,明天早上我带你们到乌山家吧。” 这时,和繁感到疑惑。 “乌山家认识你吗?” “可能吧。至少知道我对他们家很感兴趣。” 橘冷笑道。他是地方新闻的记者,一举一动很可能已经被地方人士掌握。从他的表情推测,他与乌山家的关系并不融洽。 “那么,我们与你的关系,最好别让人知道比较好吧。” 橘一时露出疲惫的笑脸。 “我举个例子吧,假设你们在这附近搭出租车,请司机载你们前往乌山家大门——” 橘缓缓转头向老板点了杯冷酒。和繁也跟着点了一杯。 “根据这一带的习惯,只要有客人上车说要到乌山家去,司机一定会找个地方打电话通报。” “意思是……?” “向乌山家确认是否和这名乘客有约,可不可以载这位乘客前往。” 橘冷冷地说道。和繁和夏海闻言,一时无语。 “这么彻底啊。” “没错。我们三人在这里喝酒的事,早晚一定也会有人向乌山家通报。” “怎么会!” 夏海反射性地往店内环视。只看到一群穿着工作服喝酒的男子,以及一名像是开业老板的男子在自饮自酌。怎么看都不像会对他们三人感兴趣。 “真有这种事?” “不知道谁会去通风报信。不过,这个情报一定会传到乌山家。至少之前一直都是这样。” 望着橘平静的表情,令和繁感到背后一阵寒意游走。 因为他想象得到,之前橘为了采访乌山家,忍受了多少辛酸。 这里不是东京。这里是乌山家统治的土地。 “你心里想,这下事情麻烦了,对吧?” 橘脸上浮现率真而又骇人的笑意。 “坦白说,我确实是这么想没错。” 和繁坦率地点了点头。夏海脸色苍白,望着他们两人。 “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你们正要一脚踩进这是非之地。不,应该说你们已经一脚踩进来了。” 橘语带不屑地说道,这时两人的冷酒正好送来。 两人反射性地沉默,踌躇地望向眼前的酒,接着就像事先讲好似的,同时将酒送入口中蓦地,感到有一道强烈的阳光射进脑中。 和繁满是汗水的脸庞眨了眨眼,猛然回过神来。 他回想着昨天发生的事,这才发现自己正在上坡,走得上气不接下气。 抬头一看,从杉木丛中透射而下的阳光炫亮刺眼,全身被浓浓的青草气味包覆。穿着一袭酒红色套装的夏海走在前方。 我现在正前往乌山家。 和繁至今仍然无法置信。 “真厉害,围墙还没走完呢。橘先生,这里的坡道这么长,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 夏海频频拭汗,赞叹的同时,不忘发发牢骚。 和繁今天早上悄悄打电话给纪伊日报。试着确认报社内是否真有橘这号人物。他打电话到报社,佯装成过路客,说自己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橘曾亲切地告诉他路怎么走。他以此清楚地确认了橘的存在,身高和体态也都无误,这才相信确实有这名记者。不过,和繁倒是对这样的结果感到沮丧。换言之,橘所说的乌山家也确实存在。 数分钟后,橘公然将车子停在饭店前,车子前座放有登山用的装备。看来,他是真的想入山。 今天也是晴空万里的日子。耀眼的阳光照亮世上的每一寸角落。 和繁驾着租来的车,跟在橘的车后。 “前面只有一条路。” 前方出现一座蓊郁的杉树林,橘指着当中的坡道,驱车向前。他可能是要找一处不显眼的地方停车吧。有块广告牌写着“前方为私人道路,未经许可,严禁车辆进入”,和繁等人看到后,也开始找地方停车,下车改用步行。 草木浓密的山峦巍然耸立,震慑这两名新来乍到的外地人;一见此景,对于这种地方会有怪异建筑的传言,只会认为是谣传。 夏海活力十足地率先登上坡道。 爱情的力量真伟大。和繁脑中茫然想着此事。 不过,和繁觉得她的表情从昨天开始就有点不太对劲。其实也不是多大不了的事。和繁一时也说不上来,只能说微微有距离感。他心中细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好像是从看过那具尸体后才开始。如果说是因为亲眼目睹而造成心灵的创伤,那也是无可厚非的事,但为何这种不对劲的感觉始终萦绕心头,挥之不去呢? 他一面爬坡,一面思索为何自己会感到如此焦躁。 夏海的套装背后微微渗汗。像她这种模样清爽的女人,没想到也会流汗。 和繁对此啧啧称奇,同时暗自思忖着此事。 虚假。 蓦地,这句话从脑中掠过。原来是这么回事,他在心中大喊。 没错。之所以会焦躁,是因为我对自己现在所处的状况感到虚假。传统的土地、传统的名门望族。现今这个时代还有这种东西的存在,谁会相信?总觉得这一切全是虚假。但却又理所当然地存在着,而自己正被引往其中。他非出于本愿,而是因为某处有个巨大的意图,引导着他前往,这令他感到很不是滋味。 乌山家。它就是这个意图的核心是吗? 当他心中模糊的想法正要逐渐成形时,前方感受到异样的气息。 他抬头一看,发现夏海已停下脚步,呆立原地。 一扇巨大的门矗立在前方景致的深处,有股慑人的气势。 漆黑的大门,肯定是年代久远的古物。那沉甸甸的重量感,想必是岁月的重量经年累月所形成。 夏海怯生生地转头望着和繁。就像双脚被定住似的。 其实和繁发现自己也像全身结冻般,无法前进。 邪恶。一股强大的邪恶之气。根本就无法迈步走进里头。和繁开始拼命找着往回走的借口。 这时,大门突然开启。一道像烟霭般的物体矗立门前,令四周的景致扭曲歪斜。这种石板地上怎么会冒烟? 当他如此思索时,大门一阵摇晃。是地震吗? 黑色大门逐渐膨胀,就像被撕裂般,在空中爆裂。 那是一大群乌鸦。密密麻麻的乌鸦朝这里飞了过来。 “哇!” 和繁反射性地准备拔腿就跑,但却动弹不得,只能举起手护住头部。 天空仿佛因为那成群飞舞的黑色团块而瞬间变暗。许多凶猛的东西令空气震动,飘降而来,令和繁全身紧绷。 我会被啄! 他全身感觉到被尖利的鸟喙猛啄的痛楚,甚至出现鲜血狂喷的错觉。 “啊,是乌山响一耶。” 听见夏海那憨傻的声音,和繁心急如焚。 傻瓜,还在那里慢吞吞的!快逃啊! 和繁抬起头,正想如此大喊时,竟发现在明亮的晴空下,有名男子从门内走出。咦?那群乌鸦呢? 他弄不清发生了何事。心脏扑通直跳,全身冷汗直流。和繁脑中一片混乱,双手护着头,东张西望。 宁静的山中,远处传来柔和的鸟啭,树丛间洒落耀眼阳光。 是幻觉吗?怎么可能。有如此强烈的幻觉吗?我确实看到一大群乌鸦朝我飞来啊。 两人静止不动。只能静静望着那名面无表情的男子快步朝他们走来。 这个男人的五官好鲜明啊。 和繁一时看得出神。 这个男人身材高大壮硕,习惯别人注视的目光。 对了。之所以觉得像是在看一名艺人或是名人,与其说是因为他散发的灵气,不如说是因为他鲜明的五官。与周遭相比,他看起来特别显眼。 不过,说到这名男子的轮廓,就像用黑线描边般清楚。只要摆出他这个人,周遭风景的意义将为之骤变。这种人我还是第一次见识到。不,总觉得他不像人。并非不像日本人,而是不像人。 “请问到寒舍有何贵干?” 来到距离五公尺处,男子停下脚步,笑脸迎人地问道。 “请问……” 夏海吃了一惊。她做梦也没想到乌山响一本人会突然出现。 “您为什么知道我们会来?” 夏海脑中仍是一片混乱,在说明前来的目的前,先提出疑问。 响一微微应了声“哦”,莞尔一笑。 “有人告诉我,说有外人沿着我家前面的坡道往上走。从坡道的入口处开始,全部是我家的私人土地,所以会走上山坡的,都是要到我家来的人。” 和繁暗暗心惊。昨晚橘说的话在脑中重现。 不知道是谁向乌山响一通报。但这个情报肯定是传进乌山家了。 和繁凝望这名站在他面前、面带微笑的男子。 橘说得没错。换句话说,我们和橘的车子一起驶进这里的事,已被人瞧见了。和繁心中一阵冰凉,但还是静静注视着响一。 明明长得如此俊美,但为何感觉如此怪异。 之前被恐惧和混乱占据的内心,有一股好奇开始窜升。 “啊,抱歉,忘了跟您问候一声。敝姓久野,来自东京。我们是来找黑濑淳的。” 夏海突然想起原本的目的,急忙如此说道。 “黑濑淳?” 响一露出意外的神情,望着夏海。 “我是黑濑淳的未婚妻。他上个月突然下落不明。” 响一还是一脸意外的神情,倏然朝和繁瞄了一眼。这时起了戏剧性的变化。 就在他以宛如会贯穿一切的双眼望向和繁的瞬间,脸上突然绽放光彩。 咦? 和繁忍不住转头望向身后。他以为有响一认识的人从自己背后走来。夏海似乎也这么认为,同样回身而望。但他们身后空无一人。 “请问您是?” 和繁愣了一会儿才发现响一在朝他发问,急忙开口回答: “您好,突然冒昧前来打扰,真的很对不起。敝姓星野,是黑濑淳的朋友。我和他从大学时代便认识了。” 和繁如此回答的同时,心中感到纳闷,刚才响一流露的欢喜之色是怎么回事?“这样啊。” 响一脸上还是泛着莫名其妙的笑意,开始转身往回走。 “啊,请等一下。” 夏海以为他们吃了闭门羹,发出央求的叫声。 响一转头望了她一眼,浅浅一笑。 “有话进屋里再谈吧。这里很热,而且爬完这条坡道应该很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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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内很早便已开始洋溢着蓊郁的山林风情。 不时会有夏日耀眼阳光如同闪光般划过,但也只有那一瞬间会意识到夏天的存在,紧接着下一刻,又再度被沉闷的寂静包围。 一名年轻男子独自平静地走在不像人径的山中小路上。他的走路方式乍看显得缓慢而没有办气,但仔细观察后会发现,他是为了长时间步行,而以最不消耗体力的方式登山。虽然行囊轻便,一身轻装,但吸汗的长袖衣服、围在脖子上的毛巾、惯用的手套、脚下的尼龙防泥鞋套,以及最基本的装备,全部一应俱全。从这点看得出来,他相当惯于在山中行走。 这座山管理得相当完善。想必有优秀的管理员,多年来一直在山中巡视,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一旦人们采伐、育林,将手伸进山中,要再加以维护便得花不少工夫。 这不是财政方面的问题。之前之所以能管理得如此完善,是因为长期以来有某样事物的存住,压抑着人们贪婪的心。例如信仰、传统,或是强烈的恐惧。 橘一脚跨出,踩在岩石上,暂时歇口气。他以毛巾擦拭脖子和两鬓的汗水,摊开影印的地图。当中有个涂成红色的区域。 橘小心翼翼地观察四周,看着太阳的方向,确认自己现在的位置。 他已用最短距离登上这里。之前一路沿着溪谷而行,轻松愉快,似接下来就棘手多了。 橘注视着地图。之前他仔细地四处打听,才推算出这块红色的区域便是乌山家施工的地方。 就在山林的最深处—— 画了个小小的叉。据说唯有乌山家的主人才见过的“神器”,就在这里。 这似乎是乌山家这个名称的由来,同时也是天神降临传说的起源。他认为那幅有名的乌鸦图,充其量只是为了替传说补强所画的作品罢了。或许是类似神体之类的东西,但它底是以何物制作,又是何种形状,世人有各种不同的臆测,但一切全是谜。 这几年施工的部分,看起来似乎是围绕着“神器”在进行。 这是怎么一回事?难.99lib.道他们在建造神殿?还是为了避税,而打算成立宗教法人?然而,运往山中的物资尽是一些奇怪的东西,让人猜不透他们究竟要建造什么。 这是最令橘头疼的问题之一。多年来他一直注意黑田集团对乌山家的金援,全力投入解开乌山家的谜团中,不过,他与乌山家之间非比寻常的纠葛,不是单纯的利害关系所能解释。但话说回来,他之所以如此执着,当中也有个人因素,这点他并不否认。 总之,我想进入这个红色的区域。希望能亲眼目睹“神器”。 橘下定决心后,朝嘴里塞了一块牛奶糖,再次往斜坡上走去。乍看之下无路可以通行,但对于有多年爬山经验的他来说,可以找出有人走过的路径。 他对超自然的灵异事物丝毫不感兴趣,也很不信邪,但走在这座山中,令他产生错觉,仿佛回到了数百年前的过去,要是现在下山,恐怕便会来到中世时期的日本。 他明白并非凡事都能用科学来解决,但这种紧缠全身肌肤的不舒服感,他很想有个解释。 从入山的那一刻起,他便觉得有人在注视着他,虽然一直假装不知道,但愈往山中走,那份感觉就愈强烈。 真的有人在监视我吗? 他试着冷静地分析。就算某处藏有监视器也不足为奇。现在这个时代,本以为彻底坚守传统的第一级产业,早已在高科技的影响下脱胎换骨。就算是地处传统守旧的地方,乌山家也早已顺应了时代的潮流,因此,即使他们在私人土地的管理上引进高科技,也不会令人诧异。 橘停下脚步,朝树上仔细端详。他瞪大双眼,四处探寻有无架设监视器,但他想到现今的光学机械已极为精细小巧,他一个门外汉就算再怎么搜寻也瞧不出端倪,顿时便打消搜寻的念头。既然有人在监视跟踪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前往那个目的地。 得赶在被捕或是被赶离之前,目睹他想看的东西。 橘加快脚步。 沙沙,后方草丛里有东西晃动。 他反射性地停下脚步,回身而望。 但紧接着下个瞬间,周遭复又归于宁静。树丛的枝叶并不茂密,可以清楚看透对面,不可能有人藏身其中。 应该是鸟或是风吧。 橘如此说服自己,开始迈步前行。但紧缠他背后的感觉却始终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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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都不像存在于这世上的事物。 再也没有其它地方比这里更适合这样的形容了。 宛如置身奇幻电影中的场景。 和繁与夏海被这大宅院的气氛震慑,在走廊上漫步走着。 走廊。好久没走在这么宽敞的走廊上了。如今日本的住宅,这个词几乎已没人在使用了。 和繁低头俯看着这条擦拭得晶亮无比,几乎可以映照出脸蛋的黑色走廊。 一直这样跟着这个男人走好吗?我们来这里的事只有橘知道。要是我们没办法离开这里,就算朋友想找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去了哪里。 响一引领他们来到一处像是后来增建的地方。他们走过游廊,望箸一大片竹林。竹林形成的绿影景致秀美,清凉快意。 两人被带进一间充满现代感的房间。与一开始进门时那占色古香的宅院形成强烈对比,和繁忍不住吁了口气。 这是什么气味? 蓦地,他闻到一股甘甜的气味。他频频东张西望。 是芳香剂吗? 屋内不像有开冷气,但却很凉爽。想必这房子打造得相当通风。 传来响一磨咖啡豆的声音,顿时一股难以言喻的芳香弥漫整个挑高的房间。这股全身几欲融解的芳香,让和繁此刻才发觉,自己从昨天开始便一直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 望着眼前奢华的美丽庭园,喝着香醇浓郁的咖啡,和繁心中的好奇心不断攀升。 最令他感到好奇的是眼前这名男子。这名传说中的男人,正只身一人坐在他面前,与他对峙。和繁以雀跃的心情注视着响一。 他是个如假包换的大人物。虽然这世上有人假扮,也有人是被周遭的人拱成大人物,但这个男人却是货真价实。在和繁过去遇过的所有人当中,没有人感觉如此强烈。 和繁努力寻找适当的语词来形容眼前这名气定神闲的男人。 尽管没有国籍,却十足日本味。虽是男性,却充满中性的韵味。带有野性,但却举止高雅。活力与纤细兼具。然而,这个男人却展现出一股负面的魅力,而不是温暖的阳光魅力。虽同样贵为神明,却是一位战神。宛如天生便同时拥有慈悲与残暴的特质…… “你这个人真有意思。” 响一突然噗哧一笑,望着和繁。 和繁发现喝咖啡的这段时间没人说话,感到心慌意乱。 夏海已完全被响一散发的气息所震慑,就像一名青涩的少女,一味地低头喝着咖啡。之前那好强模样的夏海仿佛从未存在过。 “咦?” 和繁见响一笑眯眯地看着自己,顿时发现自己像个傻瓜似的望着对方出神,同时对方也正以锐利的目光观察他。 “你刚才在想什么?” 响一微微趋身向前,望着和繁的双眸。和繁霎时感到一阵晕眩。 “呃……我在想,阿修罗老了之后可能就是这种感觉,或是梅菲斯特在现代复活,可能就像你这样吧。” 和繁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说出心里的想法,猛然一惊,涨红了脸。 响一朗声大笑。 “说得好。那是对我最棒的赞美。” “对不起,冒犯了。” “请教您一个问题。淳最后被人目击的地方,好像是在这座山中的‘窗帘’拍摄现场。” 夏海就像已经等得不耐烦似的,战战兢兢地朝心情开朗的响一问话。 这时,响一又恢复原本冷酷的表情,像在看一具人偶般地望向夏海。夏海如同挨了一拳,全身缩成一团。 “淳算是你的远亲对吧?” 和繁急忙如此问道,试图化解此刻眼前的尴尬气氛九九藏书。 “他小时候常在这里玩。” 响一霍然起身,面向庭园。 “我原本没想到会和他一起共事。他从小就很会画画。” “哦,淳很会画画?” 和繁感到意外,发出一声惊呼。 “那应该是天性吧。他的设计能力尤为杰出。我小时候也算擅长画画,但还是比不上淳。不过,虽然他这么有天分,但好像一点都不想走艺术这条路。如今久别重逢,他已成了一名干劲十足的生意人,我也接受了这点。总之,他曾经是个工作能力一流的男人。” “请问一下。” 和繁反射性地问道。 “为何你说‘曾经’?” 刹那间,响一露出惊诧的表情。但他旋即微微苦笑道: “我那句话没什么含意。因为和他共事,已是过去的事了。” 响一以严肃的表情转头望向夏海。 “一直到这个月中旬为止,他确实常在拍摄现场露面。但之后他去了哪里,我并不清楚。一来,他不是整天待在现场,二来,他常返回东京,所以我并未掌握他的行踪。他失踪的事我也很担心,但可惜帮不上忙。” “他该不会是在山里遭遇意外,没人发现吧?” 和繁问。响一对此一笑置之。 “我认为没这个可能。不过,我也无法断言绝不可能有这种事。你想到山里找找看吗?” “我听说,除了制作‘窗帘’那套软件,山里还进行某种工踪,请问究竟是在建造什么呢?” 夏海努力延续双方的交谈。要是此刻被响一否定一切,搜寻淳的线索便将就此中断。 “这件事你是听谁说的?” 响一以和气却又冰冷的口吻问道。夏海为之一惊。 “算了,大致也猜得出来。” 响一不等夏海回答,便自己接话道: “这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我就告诉你吧。不过,希望你别向外人透露。到时候要是涌来一大批看热闹的观光客,我们可就伤脑筋了。那是我伯父的私人美术馆。” “私人美术馆?” 夏海与和繁异口同声复诵道。响一颔首。 “是的。我伯父这几年精神状况不太稳定,这项传闻你们应该也已听说。他本人也有这样的自觉,所以这些年来他就像是在疗养般,待在故乡的山林中打造装置艺术。他投入了非比寻常的热情,我也从旁协助。就是这么一回事。” “哗,真了不起。虽然我这算是一般人的好奇,对您有些失礼,但还真是想一睹为快呢。应该也有很多人想看吧?” 和繁坦率地表现出自己的好奇。 “是啊。有时候我伯父似乎也会请一些熟识的朋友前来欣赏。” 响一别有含意地点了点头。 话说到这里突然就此打住。和繁极力想着该如何接话,但却无话可说。只要响一说他不知道,双方的交谈也就到此为止了。和繁明知如此,但焦急与愤怒夹杂的情绪仍是不断涌上心头。夏海似乎也和他一样,焦急地四处张望,努力思索话题。 响一静静望着他们两人。感觉就像等着看好戏,看他们两人接下来会怎么做。 “你想看吗?” 响一突然对和繁开口道。 “咦?” 和繁一时不明白他这句话的含意,频频眨眼。 “我指的是我伯父的私人美术馆。” “咦?想啊,当然想看。只不过,那是我个人一厢情愿啦……” “我带你们去欣赏吧。” 如此唐突的提议,一时令和繁感到不知所措。他望向夏海,夏海也是一脸惊诧。 “两位接下来可有什么行程?打算回东京了吗?” 响一以正经的口吻说道,来回望着他们两人。 “不,还没决定。” 夏海回答得有些结巴。响一点头应道:“哦,这样啊。” “这里是招待所,不嫌弃的话,请在这里过夜吧。常有人会来这里留宿,所以两位不必客气。昨晚我大学的朋友也在这里过夜。三餐我会替两位准备好。” “这怎么好意思呢。” “我也想多知道一些关于淳的事。下午我会向建设公司的人询问,看他们最后一次看到淳是什么时候。得知他的行踪后,你们才会满意地离去,对吧?你们专程请假来到这里,应该是希望能弄清楚一切之后才回去吧。” “您说得没错。” 响一的提议一针见血,戳中两人的痛处。 “谢谢您,可是我们的行李还放在饭店里。” 夏海一副深受吸引的模样,但还是加以婉拒。 “一般饭店的设备我们也都有。里头还有浴衣,如果你们有需要,衣服还可以送洗。” “那太麻烦了。这样就够了。” 夏海慌张地挥着手。 “好,就这么说定了。我帮两位准备房间和餐点。下午我会向建设公司的人打听有没有人见过淳。这段时间,你们可以慢慢欣赏我伯父的美术馆。” 响一霍然站起。才一转眼,他便以快速的步调决定好一切,令两人看傻了眼。“我去吩咐联络一些事,请两位在这里喝咖啡稍候。中午先以便当凑合一餐。下午我会替两位带路,你们就先在这里休息吧。” 响一说完后,快步走向游廊。 “啊,请等一下……” 夏海微微站起身,但已不见响一的踪影。 和繁与夏海面面相觑,轻轻叹了口气,重新坐回沙发。 “好像演变成意想不到的局面。” “嗯。感觉迷迷糊糊之间,完全跟着他的步调在走。” 和繁将剩余的咖啡倒进两人的杯子里。 “乌山彩城的私人美术馆……你刚才说你想看对吧?” 夏海一脸狐疑地望着和繁。 “咦?是啊。当时我是真的想看。” “起初有点担心,但现在看起来,找寻淳的事似乎有点眉目了。” 夏海一脸放松的神情,将杯子凑向唇边。 “啊,得打通电话给橘先生才行。” 她猛然想起此事,一手伸向侧背包,取出手机。 “哎呀。” “怎么了?” “这里手机不通。收不到讯号。” “哦。可能是因为位在山的斜坡处吧。之前我有朋友到某座岛上,因为人在山上的某一侧,手机不时断讯。” “是这样吗?” “一定是的。” 夏海神色不安地将手机放回袋子里,起身望向庭园。 “就像在做梦一样。没想到此刻会来到这样的地方。” “嗯,人生真的很不可思议。” “淳到底在哪里。” 两人在这宽敞的房间里闲晃。这里似乎真的时常宴客,感觉犹如企业的招待所。厨房也很像是专供宾客使用,感受不出一丝平日生活的味道,厕所堆了高高一叠的白色毛巾。 “真搞不懂这些有钱人。” 和繁望着崭新的拖鞋和沐浴乳容器,如此低语道。 “星野先生。” 蓦地,一个紧张的声音叫唤他的名字,他急忙四处找寻夏海的身影。 “你在哪儿?” “在厨房里。” 仔细一看,夏海就蹲在厨房深处的后门之前。 原本还以为她人不舒服,只见夏海缓缓转头望向他,脸色发白。 “你看。” 和繁朝入门的台阶处望去。那里整齐地摆了一双男性皮鞋。 “这是……” 夏海的声音微微颤抖。 “淳的皮鞋。”

46

感觉得出太阳正接近中天。 正午时分将至。 橘深吁口气,抬头望向头顶的绿荫。接连走了几个小时,果然耗费不少体力。虽说有绿荫,但夏日的酷暑还是会让疲劳慢慢累积。 应该已走了不少路,但始终还是靠近不了那个关键的区域。走在这景色单调的山中,就像是在同样的地方不住打转,让人感到焦急心烦。 他卸下背包,喝着宝特瓶里的水。张口吃着在便利商店买来充当午餐的饭团。总觉得不太对劲。惯于在山中行走的我,以很快的步调走了这么久,方位也没错,应该早就抵达那个区域才对。 橘暗暗焦急。 难道那只是个没有实体的谣传? 他再次摊开那张已查阅无数遍的地图,并不觉得目前为止所走的路线有错。 再继续往山里走一段路吧。 他折好地图收进口袋内,不经意地抬起头,发现高处有个东西在摇晃。 嗯? 他整理好行资,重新背好背包,往那东西走去。不久,已来到那东西底下。 是草绳结。草绳结上挂着纸张。 橘朝大树底下定睛凝望。 是用纸折成的纸鸟——好像是三只脚的乌鸦。 他背脊微微一凉。这是兴奋。果然没走错。他确信目的地已经不远,全身的疲劳顿时烟消云散。 他猛然发现周遭的杉树都挂着草绳结,一路连向前方。 怎么回事,竟然挂了这么长,就像是设起结界一般。 产生这样的联想后,他发现挂起草绳结的杉树对面景致有些诡异。前方明显昏暗许多。 里头没人走进过。 观察了一会儿,橘做出这样的判断。好似被草绳结包围的场所外面,明显看得出来从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前,早已有人在此维护。但草绳结对面却一直维持自然的原貌。从倾倒的树木、蕨类和苔藓生长的模样来看,显见此地已荒废很长一段时间。 莫非一直保持着原始林的原貌? 橘暗暗吞了口唾沫。 这里头难道有什么秘密? 他重新缠好头上的毛巾,戴好手套,拨开前方的蕨类。青草和泥土浓密的气息扑鼻而来,与之前那经过适度维护的山林气息迥然不同。 是远古的气味。久远的自然气息。 不知不觉间,他的呼吸变得紊乱。明明不是上坡,但心跳却变得急促。此刻的他,似乎比想象中还要兴奋。他独自一人在这郁郁苍苍的森林里苦笑。 不断有倾倒的树木出现的森林里,树木盘根错节,枯树的枝桠犹如荆棘般挺出,令人寸步难行。 日照逐渐远去。刚才不论走到哪儿都有阳光射向地面,但现在才走了短短几分钟的路,四周昏暗的程度已犹如日暮。 树枝拍打他的脸颊,带刺的叶片刺伤他的肌肤。 就像有人在阻止我前进一样。 橘一面苦笑一面前进。 这时,突然来到一处开阔的场所。眼前有个约莫五公尺宽的老旧石阶。 橘拂去身上的杂草,站在石阶中央。它不知从何处一路连接至此,上下皆被树木遮蔽,看不出终点。 他思忖着该往哪儿走,最后决定往上。上方好像有什么东西。 石阶很干净,但从左右两旁往内侵蚀的树木,有如顶蓬般罩住整片天空。远处看起99lib.来像星星的东西,应该是太阳吧。 石阶曲折蜿蜒,绵亘不断。一会儿平地,一会儿往下,令他一时分不清目前置身多高的海拔。 就在他开始怀疑这是一般的山路还是通道时,远方传来嘎嘎的叫声。 那是…… 橘不断沿着石阶走。 那是什么声音? 声音愈来愈近。 很明显,是乌鸦的声音,而且数量不少。 乌鸦的画。 橘想起昨晚与和繁他们聊到的话题。 那里是它们的窝吗?不过话说回来,乌鸦还真多呢。 当他双颊泛红,机械性地移动双脚时,脑中逐渐一片空白。他自己在心里分析,这应该是一种近似跑步者愉悦感(Runner's High)的状态吧。 这时,他突然感觉到一股异样的气氛。他反射性地停下脚步。 怎么回事?似乎有某个东西。前方头顶有某个巨大的东西。 就在他停步的同时,全身汗水狂涌。是冷汗,感觉很不舒服的冷汗。 快抬头。那里有个很惊人的东西喔。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 笨蛋,千万不能抬头看。你要是抬头,将会造成无法挽回的遗憾。 两个声音在橘体内争吵。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前方有某个东西存在。某个奇形怪状、从未见过的巨大物体。 汗水狂流不止。喉咙无比干渴,仿佛唾液已经干枯。 南无阿弥陀佛。 他咬牙抬起头,望向眼前的物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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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和律子再度穿过那两座装置艺术,回到拾获乌山响一手机的凉亭,这段时间两人一直沉默不语。 他们不约而同地在凉亭内面对面坐下。 相较于彼此之间沉重的气氛,此时的太阳已升至中天,盛夏的悠闲景致依旧没变,围绕着两人。 “这应该是在开玩笑吧?”律子低语道。 “真是那样就好了。我也希望是如此。不过,现在没办法和他联络。也许走下溪谷,会有回到那座大宅院的路。但我们手上没有地图,在山里徘徊游荡反而危险。” “说得也是。这么说来,当时他进入那座橡皮迷宫后,就马上折返回去了,是吗?” “也许吧。那件事就别再想了。我们得赶在天黑前抵达那栋可供过夜的屋子。虽然时间还早,但置身这样的深山里,还是早点抵达的好。” 捷极力保持冷静的口吻。 “没错。还是赶快走比较好。” 律子颔首应道,嘴里虽这么说,但语调却极为缓慢。 “你认为真相是什么?” 律子抬眼望着捷,令他一怔。 “真相?” “他到底想对我们怎样?如果是恶作剧的话,也未免太恶劣了吧?事实上,我们真的在山中孤立无援,而且又无法和外界取得联系。我们是什么实验品?” “他说要我们感受艺术作品,这句话是真的吗?还是说,他另有目的?” 律子一脸疲惫,手肘抵着桌面,双手撑着额头。 “我们该怎么办。是不是应该在这里等候比较好?很明显地,他希望我们继续往前走,但这样会愈走愈深。就算往前走,也不能保证一定回得去。留在这里,又没办法与外界联系。也许我们该回到刚才那座桥,想想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过到对岸。” 没想到她这么冷静,捷对律子相当佩服。要是她当场放声大哭,捷恐怕也会陷入恐慌中。好在是与她同行,真是不幸中之大幸,捷在心中如此暗忖。 “你这话也有道理。” 经她这么一提后,渐渐觉得似乎有方法可以渡河。着实不可思议,明明刚才两人才彻底确认过,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渡河。 但捷发现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阻止他回头。 “要回到桥那边吗?只要多绕点路,找出可以渡河的地方即可。一旦能过到对岸,就只要再走一小段路就到了。” “嗯……” “你认为该继续往前走?” 律子低声问道。她以不安的眼神,紧盯着捷犹豫不决的模样。 一股不自然的沉默笼罩四周。 “你不想看吗?” 捷在无意识中如此说道。律子一惊。 “你的意思是,要继续看接下来的装置艺术?” 经过一段沉默后,律子如此问道,声似叹息。 “没错,以后再也没机会看了。” 不知为何,捷将视线移开。律子也将目光移向自己放在桌上的双手。 又是一阵令人焦急难耐的沉默。 “我也想看。” 律子百般不愿地应道。 “可是我怕。我讨厌像刚才那样的体验。我觉得接下来会更可怕,天黑之后怎么办?这次一定无法全身而退。.99lib.难道你不怕吗?” “我怕,怕得不得了。这次要是再遇上同样的情景,我恐怕会放声尖叫,拔腿就跑。可是……” 两人四目交接。明白彼此正想着同一件事。 它太有魅力了。尽管它可怕得超乎恐惧,但还是从那场体验中感受到难以抗拒的魅力。他们也很清楚,等在前面的艺术作品非看不可。 “我们走吧。” 律子以略带绝望的口吻催促道,捷也以痛苦的表情颔首。 捷在心中告诉自己——我不会后悔。 两人静默无语地迈步前行。 森林深处出现一条红砖色的石阶。长方形的墙壁中央有条石阶。 是新的装置艺术吗? 他们就像着魔般往前走去。 “我先上去。” 捷如此说道,开始登上陡峭的石阶。 律子与他保持距离,随后跟上。 捷登上石阶后,在烈日的照耀下,眼前一阵白茫,他眨了眨眼之后才看清眼前的光景,一时目瞪口呆。 律子发现捷呆立原地,在背后朝他问了一句:“你看到什么了?” “这就像梦境一样。” 律子也来到他身旁,对眼前的景致大为惊诧。 放眼望去尽是石阶。 他们现在站在最高处,前方是往下的斜坡。眼前似乎是山峰相连之处,宛如俯瞰万里长城一般。沿着山棱线并行的两列高耸砖墙,先是突然往下走,接着又一路往上去。被夏日艳阳照得熠熠生辉。砖墙两侧是陡峭的山坡。 在砖墙的包围处尽是石阶,而且是杂乱无章的石阶。一路绵延有一、两公里长。前方看得见一道像是终点的墙壁,在石阶顶端处,有一道和他们所在位置相同的墙壁,中央有条细长的石阶。那里似乎便是这座装置艺术的终点。再过去便看不出到底有些什么。 捷曾看过类似的景物。他在忆海中搜寻。 三次元的条状图。台风过境时,会以3D条状图在地图上标示出日本各地的降雨量,此刻就像目睹那样的画面。 宛如一座遗迹。高低不同的立方体长柱紧密地矗立,有石阶相连。几乎没有一处平地。除了分散各地的正方形平台外,似乎全部都是阶梯。最高处与最低处的落差粗估约有二十公尺高。没有扶手和栅栏,若从髙处跌落,恐怕非死即伤。尽管山坡不会过于陡峭,似U字型的石阶群过多,形成拥挤零乱的画面。尽管只有一、两公里的距离,但照情况来看,得一再地上上下下才能抵达对面。显而易见地,步行距离会是这一、两公里的数倍之多。 阶梯神殿。律子脑中浮现这个名词。 “竟然在这种地方造出这样的建筑。” 捷惊讶地说道。 乌山彩城的精神状态果然异于常人。 他再次感到背脊发凉。虽然不知道是否为彩城所建造,但他眼前浮现一名年过半百、一头乱发的男子,将砖瓦一块一块往上叠。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要实际通过这里,比看起来还要困难许多。” “嗯,要找出一条最不费力的路。” 他们各自走不同的路。因为考虑若是一前一后行走,万一失足坠落,很可能会波及对方,使得两人一同受伤。石阶在盛夏艳阳的曝晒下,行走其上犹如走在滚烫的石头上。在反射热能、四处放射的石墙包围下,好似置身蒸笼当中。 捷和律子旋即挥汗如雨,开始意识模糊。尽管补充了水分,但马上又成了汗水,被太阳夺走。开始喝水后,才深深体会水的重要。 得找个地方补充水分才行。 捷前额淌落的汗水渗进眼中,他皱起眉头思索。 不时可以看见空气歪斜摇曳。天气相当酷热。 明明是狭长的日本境内一隅,但眼前绵延无尽的,却是遮蔽夏日晴空的凶猛森林。想到自己误闯其中,便不禁感到一阵晕眩。 我现在人在哪里?难道我在不知不觉中,走在地球另一侧的丛林里?这个疯狂的庭园,连接某个夸张的场所,搞不好待会儿还会看到亚马孙河呢。捷半认真半开玩笑地想着此事。 通道极为难行。他想尽可能挑低的地方走,但等到他发现时,已被迫得爬上高耸的长柱。捷看见律子远远在他脚下,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身处的高度。这样的情形不只出现一、两次,往回折返的次数更是多到数不清。因为他很清楚,就算爬上了二十公尺高,但之后要往下走却是困难重重。石阶只有大约一公尺宽,而且坡度甚陡。 过了三十分钟后,还走不到一半的路程。“遗迹”的出口看起来如此遥远,始终无法接近。再加上酷热的天气,两人的体力已消耗殆尽。 而且,因为这里都是用同样颜色的红砖堆垒而成,常教人看不清脚下的情况。一个失神,眼前景色就像是整面平坦的拼布一样。但当中别说是暗藏阶梯了,有时甚至有数公尺的落差。 毒辣的太阳令捷感受到一股恶意,那杂乱无序的石阶中暗藏着近乎憎恨的邪恶。 不断的上上下下。即便想休息,但双脚一停下来,旋即被骇人的热气所包围,无法停下来喘口气。虽然只能不断往前走,但为了避开高大的柱子,又非得频频折返不可,感觉就像在相同的地方不住打转,令人焦躁不已。 那家伙正在看着我们。 捷仿佛从太阳光线中感觉到响一的视线。 上、下、上。 上、下、上。 上、下、上。 他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像贴在石阶上一样,往前迈进。觉得自己成了一只小虫,在方糖壶里四处乱钻的小蚂蚁。为什么昆虫走在垂直的地方,或是身体上下顚倒,也都不会掉落呢?如果我是只昆虫,应该不会从石阶上掉落才对。不论是纵向还是横向,都能畅行无阻。 但他随手碰向石阶,灼热的程度足以将人烫伤。不,手掌已经微微烫伤,不能再用手扶着地面行走了。他有时会从石阶的缝隙间找到小小的遮荫处,在那里喘口气。但这小小一块地方,实在让人开心不起来。就像躲在一块放在平底锅上煎炒的牛肩肉后面,一点都不凉快。 就算躲在那种地方也没用。你人在哪里,我看得一清二楚。 耳畔传来他的声音。 那家伙正躲在某处,欣赏我们挥汗如雨、在石阶上爬上爬下的模样。 灼人的双眼。世界全在他眼中。 好不容易来到最后的石阶底下,从开始到现在已足足耗了一个半小时。 抵达的那一刻,时间仿佛连同白光一起在转瞬间消失。尽管身体深深刻印了这段时间的疲劳。 没多久,律子也成功抵达,两人皆精疲力尽。 “再走一小段就到了。” 疲惫不堪地登上石阶,在看到对面凉爽的森林与林中绵延的山路时,一股安心感从心底涌现。 走进林荫处,他们忍不住双手撑膝歇息。 “上了年纪的人绝不可能走得出那种地方。没想到竟然花了这么多时间。” 律子一面调整呼吸,一面说道。她满面通红,汗如雨下。捷抚着胸口心想,好在没中暑。要是刚才倒地的话,要将人运离现场,是件高难度的工作。 “累死我了。抬腿上百下,不,足足有两千下之多。这下一定会肌肉酸痛的。” “拜托,你那么年轻还说这种话。” “因为我平常都没什么运动啊。” 两人气喘吁吁,相视而笑。也许是之前一直全神贯注于上下阶梯的缘故,如今反而感觉心情略微开朗了些。 “已经没剩多少水了。” “要是有地方可以补充饮水就好了。” “啊,你看,又有一个隧道。” 律子步履蹒跚地走着,伸手指向森林深处。 又是一座空无一物的幽暗隧道。 “对了,刚才我没使用手机。” “真的耶。” 经这么一提,捷才想起响一的手机。他从背包的袋子里取出,按下按钮。 “刚才那个叫什么?” 待机画面七出现几行小字。 一、追檍之丘 二、柔软迷宫 三、精彩人生 四、精神分析 “哦。” 捷与律子注视着手机画面。这好像是之前那些装置艺术的标题。那原色的马赛克山丘是“追忆之丘”,橡皮幕帘是“柔软迷宫”,让他们吃足苦头的大批石阶,是“精彩人生”。 “名字取得很贴切嘛。” 律子不屑地说道。 捷按下三的选项,但没出现任何画面。选择一和二会出现照明ON或OFF的调整画面,“精彩人生”却没有可操作的选项。可能是因为它整个暴露在户外,无法再加任何机关。 “那么,接下来是‘精神分析’是吧。会是什么样的作品呢?” 捷侧着头寻思。从之前的情形来看,可以确定它绝不单纯。 再度迈步向前,意识顿时清晰许多。刚才在那个地方时,我的脑中肯定是一片模糊。 他走近隧道,按下四的选项。有照明ON和OFF两个选择。捷按下ON,感觉隧道深处骤然亮起。不过,只有像门缝般的细微光线透射而出。 两人走在凉爽的隧道内。湿冷的空气令人感到心旷神怡。 他们来到门前。 两人开始踌躇。 门的对面会有什么? 捷战战兢兢地伸手转动门把,喀嚓一声,大门开启。捷使劲把门往后拉开。 两人望向门内,再度看得目瞪口呆。 一时间,他们无法接受眼前所见。 罗列眼前的,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景象。 眼前是一间客厅。 某户人家的客厅。约莫八张榻榻米大小。有种奇妙的感觉,就像小时候到朋友家玩一样。此景令人无限怀念。 看起来很眼熟,是昔日流行的样式。 两人座的牢固沙发、两张单人椅,合板制成的细长餐桌上摆着白色蕾丝的小餐巾和玻璃烟灰缸。 老旧的木板地上铺有红地毯,天花板垂吊着一盏廉价的吊灯。披着红色天鹅绒罩布的直立式钢琴,上方摆着一尊装在玻璃盒内的日本人偶。 “好古怪的气氛。仿佛只要这样走出去,外面便是小时候的住宅街。” 律子环视屋内,如此低语道。 “这就是‘精神分析’?” 捷走进房内。 感觉愈来愈像是来到某人的家中。不论是黄豆色的墙壁,还是天花板的木纹,全是使用多年的真实物品。这些家具肯定是从真正实际使用的人们家中特地运来此地。墙上印有电器制造商名称的日历,也充满平日生活的味道。一九七四年。 仿佛随时都会有某个朋友的母亲,端着装有果汁的盘子走出。 两人不经意地坐在沙发上。一坐下,全身的疲惫全部都涌现出来。 要是在这种地方睡着怎么办?律子感觉自己一度睡着,急忙挺直腰杆。 这时突然啪地一声,钢琴琴盖开启。 两人矍然一惊,转头望向钢琴。 传来一阵柔和的声响,键盘倏然下沉。那下沉的键盘看起来就像缺了一键似的。钢琴突然自动弹起《踩到猫了》这首歌。 自动演奏钢琴。 捷觉得自己出现错觉,好像听见孩童的笑声;聚在某人家中的一群孩童,调皮地弹奏着客厅的直立式钢琴。这是每个人都会弹的曲子。 开始出现更多声音。似乎有好几个人一起弹奏钢琴。 孩童的欢笑声。不行,让开啦。你很吵耶。 《踩到猫了》的旋律不断反复。而且速度愈来愈快。 在屋内四处回荡的钢琴乐音就像黑白键四分五裂,散向空中。 两人不禁微微站起身,准备逃跑。 蓦地,琴声戛然而止,琴盖猛然阖上。 两人一震。 屋内回归死寂。 “欢迎两位今日的光临。在此有问题要请教。” 一阵令人吃惊的机械声音从天花板传来。虽是普通的家用照明器具,但当中似乎藏有喇叭。 捷和律子全身一震,惴惴不安地坐下。 “如何,很怀念吧?有没有想起小时候啊?想要对两位深入探究,线索就在孩时的生活中。” 哦,原来如此。因为会问问题,所以才叫“精神分析”是吧? 捷松了口气,在心中暗自点头。 “答案如果为‘是’,请按右边扶手上的白色按钮,如果为‘否’,请按左边扶手上的红色按钮。” 朝沙发的扶手望去,左右的确都设有按钮。这可能是一坐上沙发,便会发出声音的设计。 “小时候有玩过踩蚂蚁的游戏吗?” 突然被问到这个古怪的问题,令他们身子一僵。 彼此互望了一眼后,战战兢兢地按下白色按钮。 “哈哈哈,很好。” 之前机械式的口吻,陡然转为怪异的朗声大笑,两人脸露惊恐之色。 “这什么啊?” 律子低语道。 “曾经替金鱼做过坟墓吗?” 捷与律子沉着脸按下白色按钮。尽是问一些让人很不舒服的问题,但还是很想知道接下来会怎样。 天花板再度传来朗声大笑。 那让人听了就生气的声音,令捷的内心一阵激荡。原本火熟的身体某处倏然变冷。 “曾经杀过人吗?” 他感觉得到律子全身一震。她比捷慢了一会儿才按钮,同样按下红色钮。 这时,房内突然响起一阵警报声。同一时间传来一声尖叫,犹如要盖过警报声一般。 捷大吃一惊。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来自四面八方,交互重叠在一起。 他忍不住转身往后望。但眼前空无一人。他改望向天花板,却看不到像是喇叭的东西。只是普通壁板组成的天花板,还带有些许污渍。 这时候,他觉得视野角落有个东西在移动。 某个小小的东西。一颗小小的头。在哪里? “骗人!骗人!骗人要拔舌头喔!” “什么!” 律子气得涨红了脸。尽管心里明白可能只要回答NO,就会出现这样的尖叫,但她的语气还是充满不悦。 “曾经杀过人吗?” 警报声突然停止,恢复原本平淡的说话语调。如此悬殊的冷热落差,反而令人毛骨悚然。 两人脸上不悦与恐惧的表情交错,互望着彼此。 他们都感到踌躇,迟迟不敢按下按钮。要是再听见那刺耳的警报声和“骗人”的叫声,实在教人吃不消。 “开始按吧。” 捷向律子唤道。律子表情扭曲,点了点头。 “曾经杀过人吗?” 那声音问着同样的问题,纠缠不休。拉长的
尾音让人听了很不舒服。 律子脸上浮现扭曲的表情。那是极度痛苦的神色。 捷猛然望向那架擦拭晶亮的钢琴。 那里映照出某人的身影。 是个小孩。虽然钢琴的罩布正好遮住他的脸,但一名穿着小衬衫和短裤的男孩,头部以下的身影映照在黑色的钢琴上。 “吓!” 捷不禁发出一声尖叫,转头往后望。但屋内除了律子和自己之外,别无他人。“怎么了?” 捷转头后,目光被另一样东两吸引。 “那、那个东西——” “咦?” 律子发出紧张的叫声。 墙上映着一道人影。 是个大人和男孩的影子。 “在哪里?” 律子朝屋内环视,但不见人踪。然而,泛黄的老旧墙壁丘有个大人和小孩的人影,就像一对父子。 无比真实的人影。可以清楚看见每一根头发。只要站在墙壁前,甚至会以为那是自己的影子。 “这是怎么办到的?” 这只是单纯的机关。某种特殊的设计。在某处暗中架设了一架投影机。 他极力以理性来解释,想移动身体,无奈丝毫动弹不得。 有人站在钢琴里。 “我们快点离开这里吧。” 律子以沙哑的声音喊道,拉着捷的手。双脚总算可以行动了。 “呀!” 墙上的男子人影倏然移动。 他高高举起某个东西。 是一把巨斧。 两人不由自主地拉着手往后退。 巨斧划出一道圆弧。 那把斧头正要往男孩的头上斩落。男孩举起手护着自己的头。 “住手!” “我们走吧。那是投射出来的影像。不是真的。” 捷极力以平静的声音说道,但并不成功。 咻。感觉耳边传来斧头划破空气的声音。随着唰地一声巨响,视野陡然一暗。 咦? 不清楚发生了何事。 屋内变成一片鲜红。 两人发出几不成声的悲鸣。 眼中全是红色。手、脚、一切东西全成了红色。就像透过红色的滤镜看事物般,所有颜色全部消失,万物全成了黑色。整个世界丧失了质感和距离。 红色。而且是鲜血的暗红。是那名被斧头砍断头颅的男孩,他的鲜血渗入我的视网膜内,将万物全染成暗红血色。这颜色永远也不会从眼中消除。 捷蓦然感觉眼前有个白色的东西在摇晃。 恐惧在他体内沸腾,体内不断冒出白色气泡。 “是照明,是照明的缘故。” 捷像念咒似的,不断重复同样的话语。 只是改变照明罢了。这是装上红色滤镜的缘故。 尽管脑中这么想,但心里却不这么认为。 “呀——” 律子惊声尖叫,连滚带爬地往外冲去。捷也随后跟上。他们状甚滑稽地四处碰撞,争先恐后地冲往屋内另一侧的房门。 “别想逃,你这个杀人凶手!” 两人就像要摆脱那骇人的低沉嗓音般,打开房门后,重重将它关上。 再度置身幽暗的隧道中,但那发酸的有机物气味反而令捷感到放心。律子环抱自己的双臂,快步前行。 捷在隧道中疾行,同时从手里的手机画面中按下OFF的选项。背后陡然变暗,他吁了口气。 全身冷汗狂流。 和刚才爬石阶所流的汗截然不同。 捷在黑暗中望着律子紧绷的背影,猛然想起刚才她在回答“NO”的时候所显现的踌躇。 到底是怎么回事? 隧道前方出现明亮的出口。 两人沉默无语地走出隧道。 射来一道刺眼的阳光。 紧接着下一个瞬间,再次怀疑自己眼前所见的景象。 “这是什么?” 捷泛白的嘴唇低语道。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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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 橘呆立于原始林中。 我在这里站多久了? 他这才想到要移动身体,摇摇晃晃地朝前方走去。 巨树。 用这个名词来形容并不贴切。 一株远比周遭树木更为巨大的异形巨树巍然耸立。无数的乌鸦围绕着那株巨树,在空中飞舞。 尽管有盛夏的蓝天当背景,它还是飘散着黑暗的气息。 这是什么树?是樟树吗? 橘脑中浮现某株位于县政府入口处当作自然纪念物的樟树。那株樟树的树干外围足足有十公尺长。那满是裂痕的树干,枝叶往四面八方延伸,范围直径达十公尺以上,形成巨大的顶篷。 但眼前这株巨树可没那么简单。别说树干外围了,光是直径恐怕就有十公尺长。壮硕黝黑的树干,看得出树龄已有好几百年。高度也约莫有三十公尺高。粗大的树枝像泡茶的圆筒竹刷般,弯曲地伸向天际,形成浓密的林荫。 而最怪异的,便是这株巨树正捧着一颗黑色的巨石。 世界杯。 橘联想到这个名词。 世界杯足球的优胜球队,他们的队长亲吻的黄金奖杯,好像就是这个形状。这该不会是仿效一只壮硕的男子手臂,紧紧握住一颗地球形状的球体,所刻意营造成的吧? 没错,那看起来就像树身接住一颗从天而降的黑色巨蛋。 那颗泛着黑光的石头相当巨大。是花岗岩还是黑曜石? 橘动员脑中贫乏的知识,欲想出石头的名称,但最后还是想不出个结果。 无数的树枝包覆着那颗石头。感觉树木与石头合为一体。 橘一步步朝那株巨树走近。仔细一看,巨树和石头都挂有草绳结,还供有神酒。 这就是神体的本尊。 橘有此直觉。 过去从未看过如此怪异的景物。反过来说,就是因为这样,才堪称是神体。恐惧与感动同时涌现心头。 对了,得拍张照才行。 橘急忙从背包里取出相机。 他吞了口唾沫,从各种角度拍照。他发现自己兴奋不已,暗暗苦笑。 真不简单。这地方肯定从来没被拍过照。 不过话说回来,走近看这株大树,益发让人感觉它的巨大。树荫犹如暗夜。郁郁苍苍的林荫,白天一样幽暗。 这是颗陨石。 橘凑近看过后,如此思忖。常听说树木会钻破岩石往外生长,但从这里的地形来看,实在不像。怎么看都像是这颗石头从天而降。 倘若这是陨石,乌山家的天神降临传说便有了解释。如果天外飞来一颗如此巨大的陨石,应该会对周遭造成不小的冲击才对。当时的当家会认为这是天神降临,也是无可厚非的事。而且像这样由树木牢牢地接住,更是奇迹。那时候就算因为摩擦生热,引发森林人火,也不足为奇。若说亲眼目睹这样的自然奇迹还不会感到神奇,那是骗人的。 橘感觉围绕乌山家的各种神秘谜团,此刻似乎都已拨云见日。 的确,要是自家的后山有这样的东西,一定会被神格化。 橘暗自点着头,绕着巨树行走。 看来,这些乌鸦是以这株巨树作为巢穴。 好,神体的本尊已被我拍进相机里了。接下来是施工现场。他们到底在进行何种工程? 橘再次走回石阶。他有预感,这条路会通往某个人工的开阔场地。 他开始沿着之前一路爬上来的石阶往下走。 苍翠浓密的原始林,一样隐蔽着他的去路,什么也看不见。 要是路上遇见人该怎么办? 尽管心中微感不安,但他还是不予理会,继续前行。 蓦地,有个东西令他停步。 他查探周遭的气息。 觉得好像有人在注视自己。 橘小心翼翼地环视四周。 是多心了吗?刚才在登山的途中也有类似的感觉。也许是入侵私人土地的心虚感使然吧。 他慢慢转头,从空中的枝叶缝隙处偷瞄那株黑色的巨树。 就像它在监视我一样。 橘再度迈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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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湿的。这双皮鞋最近才刚穿过。淳果然在这里。” 夏海将手伸进鞋内,以沙哑的声音喊道。 “真的?男人穿的鞋子都很像。你没看错吧?” 和繁故意以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如果这真是淳的皮鞋……那么,我们现在到底置身于什么样的情况中? “是真的。” 夏海斩钉截铁地应道。她抬头望着和繁,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 “因为我记得这里印有一个‘8’字。淳告诉过我,他上班坐电车时,邻座一名女子的高跟鞋缎带是金属制的,压向他的皮鞋,就此印出这样的痕迹。同样的地方,不可能会有另一双皮鞋印有这样的痕迹。” 夏海站起身。 “淳就住在这里。” “那么,他为何要让我们在这里留宿?他说不知道淳的下落,这表九九藏书示他在说谎。换言之,他应该不想让人知道淳在这里的事,但又为何刻意招待我们?” “也许现在淳已不在这里。也许是刚好外出,或是想吓我们一跳。或许他今晚会回来和我们见面,一切都是早就安排好的。” “若是这样,一切又回到了最根本的问题。为什么他要躲着我们?以那种方式辞职,甚至连住处也一并退租。还有,那具尸体该怎么解释?让死者穿上淳的衣服,怎么想都不太寻常。有人想营造他已死的假象。” “我不知道。我们就是为了确认这点才来这里的,不是吗?既然都来到这里了,我想知道真相。就算是他背叛我也无妨,我想听他亲口说。” “他真的还活着吗?” 和繁自问般地低语道。 “他还活着。” 夏海语带哽咽地说道。 “好,我直接去向他确认。” 夏海如此说道,抬起脸来,脸上猛然露出惊讶的表情。 和繁也发现了夏海的视线,回身而望。 那人就在他们面前。 双臂盘胸,倚着屋拄,脸上微泛笑意,正注视着他们——是乌山响一。 他什么时候站在那里?完全感觉不到他的气息。 夏海羞红了脸。吞吞吐吐地开口道: “我……我发现了他的皮鞋。” “哦,原来是这样。我太大意了。” 响一举止高雅地点了点头。 “他……” 夏海鼓起勇气,望向响一的脸。 响一的表情维持不变,盘着双臂望向夏海。 “他还活着。” 响一很干脆地应道。 夏海与和繁两人不禁面面相觑。夏海脸上浮现极为复杂的表情,分不清是欢喜还是惊愕。 “那么,他人在哪里?” 夏海踏步向前。 响一倏然伸手指向窗外。 “咦?” “在山里。” “在山里?” “没错。是淳自己想要住在那里的。” 响一缓缓走向面朝庭园的窗框。“是他自己想要?真的吗?” 和繁一脸讶异,将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响一莞尔一笑,转头望向他们两人。 “是真的。至于当中的原因,你们可以自己向他问个清楚。你们很想见他吧?既然这样,就在这里住一晚吧。我向两位保证,明天就能见到他了。今晚就在这里过夜吧。” 夏海与和繁只能再次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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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是一片沙漠。 隧道前方是一片辽阔的白色沙漠。 “你看,有天花板。和一开始的那座马赛克山丘同样的建筑。” 两人看得张口结舌,过了一会儿,律子才伸指戳了一下捷的手肘。 “啊,真的耶。” 他发现这里之所以能看见淡蓝色的天空,是因为朝布幕投射照明的缘故。 可能是“精神分析”的房内照明关闭后,这个房间的照明便自动开启。 这里似乎也充分有效运用了瞒人耳目的远近法。尽管明白那看起来无比遥远的沙丘,其实只是墙上的画,但乍看之下还是会觉得犹如置身一处宽阔的沙漠中。好惊人的技术。 捷望向手机上的画面显示。 五、摩洛哥 原来如此,这似乎是仿照电影的场景。房内几处人工打造的沙丘上,散落一地镶有金线的高跟鞋。那是令人觉得悲惨,却又无比华丽的景致。 “出口在那里。” 捷指着沙丘对面一扇白色的门。 门看起来就像浮在空中。 宛如置身绘本中。 捷无意识地迈步走去。 在白色的细沙上行走并不轻松。双脚不断陷入沙中,举步维艰。 他不经意地转头望向身后,发现律子如冻结般呆立远处。 “怎么了?快走啊。” 捷纳闷地朝她招手。 但律子面色如土,一动也不动。 她眼中清楚浮现不同于先前的恐惧之色。 “不行,我动不了。” “咦?” “我害怕整片雪白的地方。” “害怕整片雪白的地方?为什么?” “好像雪。不行,这看起来就像雪一样。我怕。” 她似乎连说话都很痛苦。像个孩子一样,说起话来片断而不连贯。 律子开始冒出豆大的汗珠。 捷很有耐心地朝她招手。 “不会有事的。来,我们一起走。我牵着你走。” “不行,球绘她……” 律子的喉咙发出一阵怪声。显而易见地,那是恐惧的叫声。 “球绘她会出现。” 捷感到背后一阵寒意游走。 “你说的球绘,是之前出现的那个女孩吗?” 律子颔首,不发一语。 从橡皮幕帘中窜出的头颅,在捷脑中清楚浮现,同时他也想起蹲在幕帘底下窥探的那名少年可怕的双眼。陡然涌现的恐惧,顿时令他脑中一片空白。 “我们先离开这里吧。” 捷深吸口气,拉着律子的手,回身往隧道的方向走了几步。 恐惧令全身的肌肉紧缩。不知不觉间,肩膀和背后的肌肉变得极度僵硬紧绷。 律子别过脸,不想再多看沙漠一眼,不住摩擦着双臂,像在取暖。这个动作反而令捷感到全身发冷。 他感觉得出,要说服律子相当困难。不只是因为她固执,而是她已心生恐慌。 “律子。” 捷尽可能以温柔的口吻和她说话。 “球绘是谁?说来听听嘛。我们都已经处在这样的状况下了,说出来应该会比较轻松才对。” “你会瞧不起我的。” 律子还是一样背对着捷。因为光线昏暗,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我绝不告诉任何人,也绝不会瞧不起你。” 捷很诚恳地说道。脑中仍旧浮现那名断掌少年的脸。 停,你别出来。我现在要听她说话。 “真的?” “我保证。” 律子突然露出粗鲁的冷笑。面对律子那从未出现过的表情,捷为之一惊。 律子以同情的表情凝睇着捷。 “我杀了她。” “咦?” “我杀了球绘。” 捷此刻的感觉,犹如体内盈满黝黑的液体。 律子见他脸上出现这种表情,笑脸顿时转为悲戚。 “看吧,你果然瞧不起我。” “光听你这样说,根本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得将前因后果说清楚才行。看是意外,还是正当防卫,各种情况都有可能。” “那是我小学时的事。” 律子开始说道。 “我的故乡在秋田。球绘是来自东京的转学生,好像很少见过下雪。我们都一起回家。你是东京人吗?” “嗯。”捷颔首。 “那年下了一场大雪。连下数日,根本来不及除雪。某天我们在上课时,突然发出大雪警报,中途停课放学。外面尽是一片银白色的世界。车道上除的雪全堆向人行道,积雪将近有两公尺高,我们在这样的情况下放学。” 捷对此事感到难以置信。虽然也曾在溜冰场看过雪,但在他的生活圈里从没见过积雪。在早春的考季时,因为道路一片湿泞,有时考试时间会延迟。 “一旦连日下雪,底下的雪会受到挤压,变得像冰块一样,成为一粒一粒的结晶。就像用机械做成的一样漂亮。球绘听我谈起那件事,便一直说她也想看。” 律子的眼神逐渐望向远方。捷仿佛和她一起回到了过去。 银行的自动门。从大衣上淌落的鲜血。 瞪大眼睛望着那一幕的捷。 “那天,球绘叫我拿那种雪给她看。我告诉她,要挖出那样的雪有困难,我们不妨到现场去看。大雪将整个城镇全染成白色,连红绿灯也戴上了雪帽,几乎都快看不见了。我们一起回家。但途中我和球绘走散。我只注意看着自己脚下,后来才发现理应跟在我后面的球绘已不见人影。” 眼前浮现雪花纷飞的景象。 背着书包,在漫天飞雪下,红着脸左右张望的少女。 “但我并未认真地找她。因为风雪实在太大,我心里害怕,就这样回到家里。那天晚上,球绘的母亲因为迟迟不见她回家,非常担心,打电话来询问时,我也不敢说自己路上和她同行。” 律子痛苦地仰望天花板。 “球绘一直都没回家。” 从大衣淌落的鲜血。 不断滴落的鲜血,被吸进地毯中。 “事后过了三个月,球绘才被人发现,那是冰雪开始融化后的事。” 姐姐血色抽离的脸。男子发狂的脸。 “大家在搜索时,因为积雪太深而一直没发现。发现地点是一家大型洗衣工厂的停车场。大量的积雪从石棉瓦屋顶掉落,整个冬天积了近三公尺高的雪堆。球绘就是在那座雪堆中被人发现。她想抄近路回家,正巧被屋顶滑落的积雪掩埋,爬不出来。” “这不是你的错。” 捷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此说道。 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是我发现她的。” 律子发出痛苦的声音。 不是你的错。不是我的错。 “那是个大晴天。融雪从洗衣工厂的屋顶滴落,在大太阳底下闪闪生辉。” 耳边传来融雪的声音。铁皮屋顶上传来有节奏的声响。 “当时我为了走近路,正好通过那里。因为冬天时积雪很深,无法通行。我已很久没走那条路了——那时,我踩到一个坚硬的东西。从地上的积雪中露出一块粉红色的布。那时候我要是能发现就好了……可是我吓了一跳,四处张望。接着……接着……” 律子语带颤抖。 “我与球绘四目交接。” 从雪中冒出来的脸。 少女在雪中完好地冰冻保存。 白皙的脸蛋、圆睁的双眼。 “球绘张大眼睛望着我。我是她生前最后见过的人,同时也是最早发现她的人。我站在原地无法动弹,蹲了一个小时之久,就这样与她对望。一名路过的大人发现我蹲着不动,这才发现了球绘。” 律子低语道。 “我害怕整片雪白的地方。” 面对双手掩面,身体贴向墙壁的律子,捷无言以对。 其实律子感受到的恐惧已感染了他。他看到一名在雪中徘徊的少女、在雪中冻僵的少女圆睁的双眼。 从大衣淌落的鲜血,滴在雪地上。 渗进白雪中的鲜血,还留有温热。 温热的鲜血飞溅,落在那名被雪掩埋的少女脸颊和樱唇上。白雪吸了鲜血,逐渐转为粉红,捷静静望着这一幕。 “不行。这样不可以。得继续往前走才行。” 捷就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似的,放声大喊。 “我们不能就这样停在这里。在这里没办法过夜。我们一定得通过这里才行。” 律子不断摇头。她蹲在地上,像胎儿般缩着身子,双手抱头。 粉红色的雪。 “你只要闭上眼睛就行了。我会牵着你的手,你只需要闭着眼睛跟我走。” “可是……” 捷听着她含糊的声音,用力拉她站起。连律子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不想反抗,就这样在捷的拉扯下,动作僵硬地站起身。 “来,我们走吧。你并没有错。这不能怪你。” 捷抓着律子的手,走向白色的沙漠。律子起初还有反抗,但过没多久,她便已松开手臂的力量。 “等一下。不好意思,可否请你勾着我的手?你拉着我的手,反而让我感到害怕。” “哦,这样啊。当然可以。” 碰触律子的身体一点都不会让人感到开心。从她身体传来的只有恐惧与不安,而捷自己也很紧张。 淡蓝色的天空。 捷与律子在这非现实的景致中往前迈步。下陷的沙子令两人感到惊恐,但他们还是不断前进。 捷在跨出第一步的瞬间,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孤独感。 没有任何掩饰、毫无防备的两人。 尽管心急如焚,但双脚却迈不出步伐。这微妙地下沉、使不出反作用力的沙海,紧抓着他们两人不放。 距离和空间感全都消失无踪。 白色的虚无空间中,只有他们两人。 捷感觉脑中朦朦胧胧、白茫茫一片。 与其说是“摩洛哥”,不如说是《阿拉伯的劳伦斯》。脑中播放着那首抒情的唯美主题曲。 空荡荡的景致。 在七十厘米电影的屏幕中,一颗摇晃的黑点正慢慢接近中。 男子们定睛凝视,想看清楚那接近中的人是谁。 好不容易才看出,是一个坐在骆驼上的人影。 男子们继续等待。屏幕上除了动植物外,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条地平线,区隔被炽热的阳光笼罩的天空,以及无垠的沙漠。 终于可以看见骆驼背上那名男子的模样了。 男子们齐声欢呼,等不及地挥鞭抽打自己骑乘的骆驼,全速往前疾奔。 为了赞扬这位与命运对抗,解救同伴归来的英雄。 男子们的欢呼声响彻整个沙漠。 不久,那转为宽敞的操场上响起了欢呼声。 放学后,空无一人的学校。白云飘浮在蓝天之上。 捷一个人伫立于操场中。 的确是空无一人。 冷风不时在操场的角落吹起一阵小小的龙卷风,卷起尘沙。 为什么会独自一人站在那种地方呢?当中的原因他已不复记忆。 但独自一人站在宽敞的操场上需要相当的勇气。那是孤独的体验。 捷静静仰望流动的浮云,独自一人。 那份孤独感如今再度浮现心头。 大家都跑哪儿去了? 捷缓缓望向脚下。 白沙。 满地都是被丢弃的高跟鞋,一路向前绵延。 这里是女人的沙漠。 黑色的细跟高跟鞋、镶有金黄丝线的高跟鞋、红色高跟鞋。 这些鞋子的主人去哪里了呢?不,我不能想这个问题。鞋子的主人被埋在这沙丘中,我不该有这样的念头。更不该想象她们会从沙丘里伸出手来,找寻她们的鞋子…… 脚下碰到某个东西。 是鞋子。肯定是丢弃在这里的鞋子。 不应该有那种事。不可能会有人从沙子里伸出手来拿鞋。 可是,有东西在动。脚下有东西在蠢动。 “拜托你。” 耳边传来律子发出的哭泣声。她也感应到其它东西的存在。 “不可以往那方面去想。” 她扯开嗓门尖叫。 “别睁开眼睛。是你自己想多了。再忍耐一会儿就到了。” 捷飞快地说道。其实这个房间连一半都还没走到。 这时,双脚陡然下陷。 “哇!” 捷不禁发出一声惊呼。 流沙。沙子正逐渐往下掉。 捷努力撑住身体,不让自己失去平衡。同时又得支撑紧抓着他的律子。 “呀——” 律子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 “呀!呀——” 她把脸埋进捷的肩膀里。 捷也看到了——脚底形成一个像钵状的凹洞——没错,就是小时候在图鉴和电视上看过的蚁狮沙穴。从钵的底部伸出无数只手臂。沾满白沙的孩童手臂。从不断往底部滚落的沙子中,露出人头。而且不只一人。从白沙当中窜出一名像是球绘的少女,以及许多少年的人头,虽然沾满了白沙,但他们全都开口大笑。

51

感觉永不歇息的夏日艳阳终于有转弱的迹象,窗外的竹林也开始染丘落日的昏黄。似乎已开始吹起山风,竹叶不时随风扬起。 这里比起昨晚的商务饭店,待遇有如天壤之别。和繁此刻虽置身在乌山家的招待所内,却没有那种真实感。 橘现在人在哪里?已经离开了吗? 无法取得联系令他无比心焦。也许橘现在正想和他联络。他想借电话一用,但招待所里没有电话。待会儿到主屋借个电话吧。虽然橘的手机不通,但只要能打回公司留个讯息也就好了。 和繁在无意间望向庭园的竹林,不,是望向竹林对面的深山。 淳就住在那座山里。明天便能与他见面。乌山响一确实是如此向他们保证。 这是真的吗? 和繁暗忖。他想起与橘分道而行,爬上无人的坡道时,周遭的景致。 淳就住在这座山里,这话能信吗?他是全力投入工作中的都会男子,而且志向远大。年纪轻轻的他会突然抛开一切,窝在这乡下地方的深山里,过着独居的生活?难道他向往山林的生活?那么,夏海怎么办? 正当他如此思忖时,夏海已冲完澡、穿着浴衣、一脸舒畅地走出浴室。和繁有种错觉,仿佛来到某处的温泉旅馆,但他旋即兴起一股歉疚感,急忙打消脑中的错觉。 “星野先生,您也去吧。有衣服可换,真是谢天谢地。” 夏海以开朗的表情建议和繁冲澡。 和繁对女性的流行或是美容相关的事所知甚少,所以他不清楚夏海现在是素颜还是化了淡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实在是娇艳动人。 和繁发现自己在无意中观察起她的表情。 她真的相信响一说的话吗?白天时完全被响一牵着走,因而答应在此住下,似现在仔细想想,他说的话有诸多疑点,有好多事想问个明白。 夏海面向厨房冰箱,和繁望着她,心中反复思索响一说过的话。 话说回来,为何乌山响一会那么干脆地承认这件事呢?明明那么大费周章地抹除淳的任何行迹,却又为何这般干脆地向我们透露他的存在?难道他不想隐瞒淳的事? 情况改变了吗?是如何改变的? 不知何时,手握一瓶矿泉水的夏海,正面无表情地望着和繁。 和繁急忙移开视线。 “我知道星野先生您想说什么。” 夏海以冰冷的口吻说道。 和繁觉得自己的心思被她看穿,心头一震。 夏海随手将瓶口凑向嘴边,喝起了水。那微微颤动的雪白喉咙,美艳迷人。 和繁一度想开口说话,但后来还是决定听夏海自己说。原因之一,就是从昨天开始她便令自己觉得不太对劲。他确信这股不对劲的感觉,已清楚在他们之间形成隔阂。很明显地,她内心有了改变。他很想知道原因是什么,但又不能明着问,令他焦急不已。 “我之前一直假装没发现,但其实我早知道了。” 夏海望向竹林深处。望着看不见的景物,或是只有她才看得到的景物。 “淳是个能力过人、通情达理的企业人士,但另一方面,他也有极度厌世的一面。星野先生,你不这么认为吗?” 和繁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不,他从未在我面前显露这样的一面。” 真是这样吗?和繁自问。经她这么一提,和繁错愕地发现自己内心竟可以接受这个说法。 不断敲打桌面的手指。 笑容可掬的脸。开朗的声音。 但有谁能断言,当中没有一丝绝望的空虚? 夏海见他没回答,似乎不以为意,暗自颔首。 她眼望远处。也许是望着自己与淳昔日的身影。 “没错,他也从未在我面前显露那样的心思——也许就连他自己也没发现这点。不过,我常有这种感觉。他之所以选择这种看起来气派、忙得连喘息时间都没有的职业,并决定和我结婚,也许是为了否定自己心中阴暗的部分,将自己留在现实世界里,才会在无意识中这么做。” 在短短数分钟前还晶莹剔透的肌肤,刹那间变得像老太婆一样苍老,令和繁心头大乱。女人的脸还真是神秘莫测啊。 夏海似乎在回想自己刚才说过的话,缄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她就像看破一切似的,缓缓开口说道: “他是个完美主义的人。解读别人的心思、圆融处世,就像是他的本能。就这样的他来说,要隐藏自己真正的心思易如反掌。所以我也一直认为是自己多虑了,没那个可能。这次他失踪时,其实我脑中第一个念头是——这一刻终于来了;他终于抛下一切,忠于真正的自己。但我不愿承认这点,我死也不愿面对。所以我决定将他的失踪当作一起事件来看,将您也一起卷起来,想让他失踪的事成为一桩人为的案件。” 和繁无言以对。 “在某个契机下,他终于承认自己阴暗的部分。最后,他决定使用大田黑财团那笔钱。我想,那个契机或许就是‘窗帘’。” 换言之,可能就是因为乌山响一。 “我在他身上投注了一切。” 夏海缓缓揉着自己的额头。 “我以为只要和他结婚,就能得到幸福。我把自己幸福的责任全丢给了他。以为这样可以挽回过去家庭环境的不愉快。与其说我是想和他结婚,不如说我想得到幸福。” 夏海一直揉着额头。声音愈来愈低,几乎快要听不见。 “不论是来这里之前,还是来到这里之后,我一直都拿不定主意。我到底想怎样?我们会有什么结果?是想重新开始,还是想就此结束?我不知道。我的想法每五分钟改变一次。一会儿想着我会得到幸福,一会儿想这样太难堪,不如放弃吧。” 她低头沉默了一会儿,但接着又像是在鼓舞自己一样,猛然抬起头来。 “今天见过那个人之后,我已豁然开朗。他能开启别人隐藏的心门。淳想必也是在见过他之后,发现了这点。当我从他口中得知淳人在山中时,我心里便已明白,一切已无法阻止,他已经不可能回头。星野先生,您对乌山先生的态度觉得很纳闷对吧?不过我却能够理解,因为他早知道淳不可能回去了。” 这时夏海才转头望向和繁。和繁沉默地点了点头。 “我……” 夏海以宛如预言者般的庄严口吻说道。 “我打算明天向淳告别。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他见面。”

52

橘色的黄昏,表示情况愈来愈糟,而且不会有好转的机会。 过去从未对日落感到如此绝望。 捷凭借几乎已成惯性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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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路上缓步而行,脑中茫然想着此事。 依旧刺眼的阳光带着残存的热气,从杉林间射入,画出一道道条纹,加速两人的疲劳。 他们已经很久没开口说话。 已不记得是如何逃出那名为“摩洛哥”的装置艺术。与当时强烈的冲击很相似的恐惧,抹除了他们脑中的记忆。 两人抛下一切,争先恐后地逃出沙漠。脚陷入沙中,踢飞许多被丢弃的鞋子,一面尖叫,一面寻找出口。脚踝感觉到手和头发的触感,但他们都不想谈这件事。有东西从沙底钻出,那些小孩的头颅和挂着微笑的脸庞,这一切也都绝口不提。因为他们心知肚明,自己选择前进的路,再度闯进另一个鬼屋,成了愚蠢的观众,现在后悔已经太迟。 当时为何不往回走呢?为什么不坚持找寻返回大宅院的路?为何当时明知会吃足苦头,却还是选择继续往前走呢?为什么不在太阳还高挂天空的时候,趁着白天安全的时间下山呢? 后悔与疑问不断在脑中盘旋,一刻不停。尽管如此,他还是继续前进,步履未歇。因为他无法停步。他知道自己现在若是驻足回头望,便会因为极度嫌弃自己,而再也无法向前迈步。 思考因为极度疲劳而麻痹,现在唯有焦急的情绪在驱策着两人前进。 总之,得先抵达那栋屋子。忘掉今天看到的一切,躺下来好好睡个觉。捷和律子全神贯注于这个目标上,极力维持精神的稳定。 随着夕阳西下,两人的焦躁逐渐攀升。但双脚已经走了很长的时间,想快也快不了。虽说是盛夏,但一旦红轮西坠,可以想见周遭将会转眼被黑暗笼罩。他们没带火柴在身上,无法搭起营火。在山中等候黑夜来临的恐惧,光是想象便让人不寒而栗。而且白天时才有过那样的体验,实在不敢想象这会是个有多少噩梦的漫漫长夜。 至少值得庆幸的是,眼前只有唯一一条路。可以一路前进,不会迷路,也不必考虑,实在该谢天谢地。 真的有那栋屋子吗?这个念头不时从脑中掠过。现在只能相信响一说的话,但一想到他就是害他们吃足苦头的始作俑者,便深觉这一切全是他一手策划。 周遭景致逐渐变得模糊,这并非错觉。 白日将尽。再过不到十五分钟,太阳将完全隐没。捷很肯定,同时也感到绝望。 还看得见。藉由余光还看得清道路。捷努力说服自己。 但前方道路已开始转办。由于之前都走在向阳的斜坡上,所以现在这条路引向阴暗处,让人充满不祥的预感。 律子似乎也和他一样,不想走进这条路。她一面走,一面转头望向后面还留有夕阳余晖的道路。两人的步调自然地变慢。 他们已不再关心彼此,只能拖着一副有如空麻袋的身躯,踩着机械性的步伐。之前对彼此怀有好感的事,以及年轻人重视外表的想法,此刻已全抛诸九霄云外。如今对方存在的意义,就只是提醒自己,并非只有我有这种不幸的遭遇,藉此聊以自慰。来到阴暗的道路上时,他们停下脚步。 进退维谷。两人不得不承认,此时的处境当真是四面楚歌。他们茫然地呆立原地,看着宝贵的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往前走吧。在找到那栋屋子之前,只能继续前进了。” 捷以自暴自弃的口吻说道。就算要说客套话,他的声音也不具说服力。就算是自言自语也比这来得强。 “是啊。” 律子再度有气无力地应道。那是觉得自己有义务响应一声,才刻意说的话。 但他们还是站在夕阳余晖与阴影的交界处,迟迟不愿跨出一步。尽管明白再过不久便不再有阳光与阴影之分,仍不想迈步走向前方的黑暗中。 “走吧。” 捷勉强挤出快要哭出来的声音,好不容易才往前跨出一步。律子也随后跟上。走进阳光照不到的山路后,心情反而平静不少。眼睛习惯之后,发现还是能清楚分辨四周的景致,于是两人重拾力量,再次加快脚步。 焦躁和恐惧仍旧紧紧包覆两人全身。他们强忍着想尖叫的冲动,压抑想痛骂自己的声音,往前迈步。无法估算今天已流了多少汗。 不能去想。不能随便想象。要是仔细看自己身处的情况,会连迈步的勇气也没有。 两人让脑袋净空,逃命似的不断往前走。 道路来到一处缓升坡,律子听见远处传来乌鸦归巢的叫声,猛然回神,大叫一声: “你看!” 捷猛然一惊。他用所剩不多的力气迅速抬头,对于把力气用在这个动作感到后悔,但旋即便忘了此事。 山坡处出现一栋建筑的轮廓。 它混在周遭的风景里,眼看就快要没入黑暗中,但确实是一栋屋子没错。 “找到了。” “就是那栋房子。” “终于赶上了。” 氧气送入浑浊的脑中,立刻觉得清醒许多,他们浑身是劲。 “太好了。” “可以不必在外头露宿了。” 之前的焦躁与恐惧被希望与放心取代。两人松了口气,步调顿时减缓。既然有栋屋子出现在面前,就不必再慌张了。如此一来,之前一直隐忍苦撑的疲劳,再也无法忍耐。到底走了几公里?想到之前走的漫漫长路,顿感疲劳倍增。 “门没锁吧?” 律子突然想到这点。现实的想法重回脑中后,觉得一切都不太对劲。 “不知道。要是锁上的话,就打破窗户进去吧。会这么做也是情有可原。虽然外面的空气会跑进屋内,但至少我们不会冻死在外头。” “说得也是。” “要是有东西吃就好了。” 甫一说完,便感到饥肠辘辘。捷心想,若是里头没有食物的话,想必会深受打击。一旦感到饥饿,便会转为难以忍受的痛苦。 这栋建筑比一开始住的那间招待所足足小了一圈。 它静静矗立在山坡上,四周被杉林包围。 当他们登向通往玄关的细长石阶时,全身因极度疲劳与饥饿而不住颤抖。 捷紧张地伸手握住门把。要是门上锁的话,此刻的疲劳感肯定会加重一倍。就算再怎么有迫切需要,要破坏门窗硬闯民宅,还是会感到良心不安。 但大门却轻松地应声打开,捷放下心中的大石,有股想哭的冲动。 屋内的摆设井井有条。吧台式的厨房后面是约莫十张榻榻米大的客厅,玄关旁有座楼梯,楼梯底下似乎是洗手台与厕所。二楼有两间寝室。 当玄关照明点亮的那一刻,他们这才知道之前走的路有多昏暗。此刻捷已完全不想走出户外。 “果然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中。” 律子微露愠容,如此低语道。 这栋屋子早已做好迎接客人的准备。覆在厨房餐桌上的茶碗、玻璃杯、分装好的茶点。似乎最近才刚打扫过,看起来一尘不染。 打开冰箱一看,里头摆满了果汁、茶、矿泉水、啤酒,只要放进微波炉内便可马上享用的冷冻食品也同样一应俱全。 捷感到放心的同时,一股厌恶感也油然而生。 两人疲劳困顿,一路与恐惧搏斗,费尽千辛万苦才抵达这里,这全都在响一的预料中。自始至终,我们完全都是照他的计划在走。 他们瘫倒在厨房的椅子上,相对沉默了半晌。身体处于近乎虚脱的状态,连交谈这件事都忘了。 肉体与精神因为极度疲劳,完全感觉不到困意。 “不知道有没有热水。” 瘫软了将近三十分钟后,律子这才站起身说道。捷闻言后,转头望向客厅,发现有人也转头望向他,吓了一跳,后来才发现那是自己映在窗框上的身影,同时惊讶地发现外头已是一片漆黑,他缓缓起身前去关上窗帘。 “有热水耶,真高兴。我先去冲个澡,可以吗?” 律子以疲倦的声音说道。 “你先请。” 捷如此回答,他想四处看看屋内。 听着律子放热水的声音,他一直产生错觉,以为自己在家中,香织也在一旁。香织的脸庞蓦然浮现眼前。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她一定没想到我在这里受苦受难。捷再次深切感受到此地与东京的距离有多遥远。 回到客厅时,他无意识地侧头寻思。 怎么回事。觉得不太对劲。 环视屋内。这不过是一栋平凡无奇的屋子。到底是什么事令我挂心? 沉思了一会儿,捷终于想到了原因。 它太小了。 从屋外看这栋屋子,本以为它相当宽敞,但没想到屋内竟然这么小。这是怎么回事? 捷试着敲打墙壁。感觉相当厚实。如果地处北方倒还说得通,但这一带的房子打造如此厚实的墙壁,又是为什么? 突然背后肌肉一阵紧绷。 捷反射性地回头。 眼前是刚才关上的窗帘。 为什么?我有种感应,仿佛有人站在外面。 捷悄悄朝窗帘走近,往外头窥探。但外头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而且四周阒静无声,只微微听得见风声。不论他再怎么竖耳细听,也听不见其它声音。 是我自己多心了吗?也许是因为累坏了,神经过敏。 当他们两人冲完澡,吃完冷冻烩饭和烤饭团等容易填饱肚子的食物,正感到通体舒畅时,这才突然意识到,这座深山里只有他们两人。 此刻的可怕感受,与之前体验过的恐惧截然不同。 骇人的死寂。尽管人在屋内,但黑暗的重力与淹没一切的沉默却不断从屋外涌入,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整个世界都像在竖耳聆听他们的对话,令人坐立不安。他们此刻正身处于乌山响一的世界里。 本以为只要抵达这栋屋子,可以倒头就睡,一切问题能够迎刃而解。但此刻两人却害怕人睡。全身体力透支,不断渴求休息,内心却因恐惧而麻痹。因恐惧而冻结的内心,不断向他们低语着要是在这里睡着,一定会发生恐怖的事。 时钟已快指向九点。 两人不知该聊什么才好。他们不想提起白天时发生的事,也不愿去想明天会怎样。 明天。明天会怎样?律子茫然想着此事。 当我照响一的意思欣赏完这座私人美术馆时,我会有什么结果?现在已无法回头。明知只能一路走到终点,但前方会有什么,完全无从预料。 我真能完好地走出这里,不会发疯吗? “你以前见过什么?”律子如此问道。 “咦?”捷望向律子。 “我看到了球绘。你见过什么?” 沉默。从未体验过如此浓密的沉默。整个世界都在竖耳凝听捷的回答。 “我小时候见过许多景象。” 捷在不知不觉间说了出来。 “见过我死去的母亲,见过死去的孩童。在我看得最清楚的时候,曾见过一位杀害多名孩童的杀人犯背后,有许多只孩童的手紧抓着不放。” “这么说来,那时候……” “嗯,我看到那些死去的孩子。” “现在呢?你最近看不到了吗?” “上了国中之后,我就再也看不到了。来这里之前,我甚至忘了自己以前见过那幅景象。” “在与他碰面之前对吧?” “是啊,没错。” 这时,两人同时望向窗帘。 “你听到了吗?” “嗯。” 屋外有人。 想到在这荒山野岭只有他们两人,便感到毛骨悚然。 “也许是动物。” “什么动物?” “猴子还是鹿之类的。” “这一带有这些动物吗?” “应该会有一些小动物吧。” 他们不认为有人会沿着漆黑的山路来到这里。 突然间,传来一个敲打玻璃窗的声音,他们两人吓得跳起来。 咚咚咚的沉重声响。明显有人在外头敲打着窗框。 “怎么会这样。” “会是谁呢?” 两人站起身,无法动弹。 “为什么不从大门来?而是刻意敲打窗户?” “怎么会有这种事?” 这时捷脑中猛然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是响一呢? 会不会响一也同样卷进某个意外事故中?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发生了某个意外,所以他和我们走失,最后好不容易才抵达这里? 捷缓缓走向窗帘。 “不要过去!别让对方进来!拜托你。” 律子以紧张的声音大喊。 “别去!我求求你,待在这里别动!” 但捷还是拉开了窗帘。 窗外出现一张满是血污的脸庞,捷不禁“哇”地大叫一声,向后跃离。律子也惊声尖叫。 白天的噩梦仿佛再度重现。泛着冷笑的孩童脸庞。 时间往前回溯。 浑身是血的大衣。渗入地毯里的血滴。 男子回头的脸庞。 刹那间,捷的眼前一片赤红,他开始深呼吸,极力想摆脱心中的恐慌,不断眨眼。 但那并非幻觉。有人站在那里,以满是鲜血的拳头,虚弱地敲打着玻璃窗。 “救我……救救我。” 微微传来一阵呼喊。 两人不发一语地望着那道人影。最后,他们终于从咒缚中解脱,得以仔细观屋外的人物。不是响一,是名年轻的男子。明显受了伤,全身满是血污和泥巴。 “怎么办?” 捷在口中暗自低语。 律子像是全身冻结一般,望着窗外的人影,一动也不动。 虽知屋外有人求救,但不知道该不该让他进来。也许他一进屋内,便会化为来路不明的怪物,龇牙咧嘴地飞扑而来,这股妄想深深攫获他们的心。明知这是愚蠢的想法,但身体就是不听使唤。 不久,门外的人影仿佛已用尽力气,不再敲打窗户,而是蹲坐在原地。 捷好不容易才发现身体已能自由行动,踉踉跄跄地走向前,将手伸向窗框。 他知道律子吓了一跳,但她已不再阻止。 捷一时也感到犹豫,但最后他还是下定决心,解开窗锁,将窗户打开。夏夜的热气、飞虫,以及鲜血的腥味,一同涌进屋内。 “你怎么了?” 这问题有点蠢,但一时也想不出其它问法。 “我被乌鸦攻击。” 男子就像在梦呓般低语着。一边的眼镜镜片就像遭枪击般,有个类似弹痕的裂痕。 可能是因为确认过眼前是个活生生的人类,律子也走向前,帮忙将男户拉进屋内。男子似乎相当虚弱,无法自行走进屋内。 木板地旋即沾满泥巴。 “请给我水。” 律子从冰箱里拿来一瓶矿泉水。 “你哪里受伤?” 由于男子撑起身体的模样相当痛苦,所以他们让男子坐在地上靠着沙发,男子调匀呼吸后,点了点头。他以颤抖的手握住律子给他的宝特瓶,喝了好几口水,这才开口说话: “我被乌鸦攻击时,流了许多血,但伤势并不严重。倒是我被乌鸦追赶地从山坡滚落时,好像扭伤了脚。也许骨折了。” 男子一身户外活动的穿著,但看起来不像平时便从事这样的活动。 “你是什么人?” “那你们呢?” 捷这才发现,男子的戒心比他们还重。 “可恶,我的眼镜看不清楚。你们是学生吗?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捷和律子互望了一眼。 “不知道这里有没有药。” 律子在橱柜里翻找。发现一个没用过的医药箱,她从里头取出消毒药水、纱布以及绷带。 “先清理脏污,能处理的部分我先帮你处理。” 男子似乎没有异议。 律子以湿毛巾擦去血污和泥巴,对伤处进行消毒。颈部和背后共有十多处被乌鸦啄伤,正凝固成黑色血块。律子看得心里发毛。男子一面呻吟,一面忍受消毒的疼痛。另一方面,他的左脚已开始肿胀,一看就知道他无法行走。 虽然男子外表看起来并无大碍,但看也知道,最好还是赶紧送医接受治疗比较好。不过这里没办法与外界联络,而且在这种山路下要运他下山,实属不易。虽然玄关处有电话,拿起话筒却没半点声音,确认线路不通,手机也一样收不到讯号。 男子吃过烤饭团,喝了口茶,终于恢复平静。虽然脸色苍白,但表情已稳定许多。 “你们是乌山家的人吗?这里应该是乌山家的土地吧?” 刚才他的口吻像是在盘问,现在语气已缓和许多。捷摇了摇头。 “不,我们是乌山臀一的朋友,受邀来到这里。” “乌山响一的朋友?这么说来,他在这附近啰?” 男的态度转为强硬,想要挺起身,旋即发出一阵呻吟,靠向沙发。捷急忙撑住他的身体。 “他不在这里。原本途中我们和他同行,但后来走散了。” “走散了?在这座深山里?” 捷和律子互望着彼此。他们简单说明自身的遭遇,当中的恐怖体验则是避而不谈。 “私人美术馆——骗人。那东西根本就像……” 男子眼中浮现惊恐之色,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那东西?” 一经追问,男子猛然惊觉,别过脸去应了声“不,没什么”。 思索了一会儿,男子再次望向捷和律子,说他是地方报社的记者,姓橘。 新闻记者。两人闻言后,颇感诧异。 “新闻记者怎么会来这里?” 橘露出苦笑。 “也可说是非法入侵。我对乌山家做了许多调查。这几年来,有许多人在这里工作,后来都下落不明。我的朋友也是其中之一。” “哦。” “不过,你说山里奇怪的工程,一定就是我们今天走过的那些装置艺术。的确,全是一些不像会出现在这种深山里的东西,应该花了不少钱和时间。光是要搬运那些建材,就得花费庞大的人力。” 律子战战兢兢地插嘴道。 橘再次露出沉思的表情。捷开口道: “现住最重要的是想办法下山。这种山路连车子也开不进来,橘先生得赶紧到医院就医才行。” “怎么办?也不知道明天我们得花多少时间才能走到山脚下。” 而且还能保持精神状态正常。律子心中悄悄补上这么一句。 “橘先生,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捷突然想到此事,向橘问道。看他这身装扮,搞不好他知道从山脚下走到这里的最短途径。 橘一脸遗憾地摇着头。 “我从小便常在山里行走。恕我直言,那不是你们能走的路,你们一定会迷路。我是抄快捷方式才来到这里,但那条路很危险。” “可是,不管怎样,我们一定都得从这里前去才行,这是可以确定的事。我们之前所走的路相当艰困难行。虽然其它装置艺术只要徒步通过即可,但里头有一个满是石阶的装置艺术,在那种地方,脚部骨折的人根本就没办法行走。就现实面来说,我们应该请医生替你做适当的医治,并请壮汉背你下山。我不认为直升机会来这种地方。” 橘以痛苦的表情颔首。 “不知道乌山家会怎么说。因为平常他们就已经很注意我了,这次发生这种事,我也许会挨告。更何况我是在他们的土地内向他们求救。” “现在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吧?” 捷不安地望着橘的脚。才短短的时间,他的脚已愈来愈肿胀,看得出已经开始发热。脸部还是血流不止。缠好的绷带依旧微微渗血。 “我想和报社联络。只要能和报社取得联系,便能反过来利用这个机会,以前来救人的名义,找记者来这里,可惜啊……” 橘仰天长叹,一脸忿忿不平的模样。从他炯炯有神的双眼,看得出对报导乌山家的事,有一股过人的执着。 “还是只能请你留在这里等待救援。” 律子望向捷。 “总之,待在这里暂时不会有危险。这里有水,也有食物。我们明天会下山,找一处手机收得到讯号的地方,打电话和橘先生的公司联络。” 捷颔首。但前提是他们自己真能平安地离开这里。 这时,律子突然全身一震。 捷和橘也跟着停止动作。 “那是什么?” “咦?” “嘘。” 律子将食指竖在唇前。沉默。 三人竖耳凝听。 捷感受到细微的震动。 地震? 但震动相当规律。 咚、咚、咚、咚。 “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 橘以沙哑的声音低语道。 “正往这里接近中。” 捷微微站起身。有某个重量惊人的物体,正从远处朝这里逼近。 那声音就像哥吉拉朝这里走来。小时候看的怪兽节目里,怪兽从远处走来的脚步声就像这样。 “这怎么可能。” “呀——” 律子惊惶失措,双手夹着脸颊,不住地摇头。 咚、咚。 声音愈来愈大。不久,整栋建筑也开始随着声音微微摇晃。感觉实在不像是普通的巨大物体。仿佛真有只怪兽在外头行走。 “怎么会有这种事!” 地板震动,身体随之弹起。 “我们会被踩扁的。”橘放声叫道。 “不要啊!” 但他们全都无法动弹。明明想逃离,身体却不听使唤。想往屋外冲,又害怕看见外面的东两。 声音愈来愈响。屋子不住摇晃,宝特瓶内的水也跟着晃动。 眼前浮现一个景象:一只大脚将屋子踩碎,天花板发出嘎吱声,就此坍塌,哗啦哗啦地往三人身上掉落。 那声音来到玄关前,发出轰然巨响。 我们会被踩扁! 三人全都抱着头。 沉默。 感觉无比漫长的时间,突然就此过去。 捷惴惴不安地抬起头。 沉默依然持续。 蓦地,那巨大的声响再度摇撼墙壁,捷急忙抱头。 这次真的完蛋了! 他脑中一片空白。 地鸣与震动摇撼他全身。 “等等,声音逐渐远去了。” 律子喊道。 经她这么一说,捷也微微抬头观望。橘面如白蜡,注视着天花板。 地鸣声确实愈来愈小,正以规律的节奏缓缓离去。 “逐渐远去了。” 捷也重复说道。他在无意识中站起身,准备往玄关走去。 “别去!不可以开门!” 律子脸色大变,紧抓着捷。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得看清楚才行。” “不要,求求你不要开门。千万别看!” 律子拉住捷,全身突然虚脱无力,一副快要放声大哭的模样。捷也没有想要甩开律子的意思。要是他现在开门,那个怪物有可能会折返。想到这里,他猛然发现,要不是律子阻止他,他应该会在恍惚的状态下开门,顿时感到脚底发毛。 两人尽皆腿软,瘫坐在地板上。不知何时,声音已经消失,周遭又回归一片死寂。 今天到底遭遇了几次这种可怕的经历? 捷在虚脱状态下茫然想着此事。他朝时钟望了一眼,才十点半。离天亮还早。 律子眼神空洞地坐在地上。橘也同样双眼无神。 蓦地,捷看到一支掉在地上的手机,有某个东西在提醒他注意。 是乌山响一的手机。 那只手机清楚地映入眼中,令捷猛然回神。他冲向手机,开始操作。 律子望向他,眼神就像是在说——明明收不到讯号,你拿手机做什么。 但捷的双眼却紧盯着那绿色画面上浮现的文字。 六、招待所 捷在屋内左右张望。 “你在做什么?” 律子缓缓开口问道。捷一会儿敲着墙壁,一会儿把耳朵贴向地面。 “怎么了吗?” 她显得有些不耐烦,再次问道。 “这栋屋子也是装置艺术。” “咦?” “墙壁到处都是喇叭,只是都隐藏在十字交叉的纹路中。这是音响环绕系统。”“咦?” 律子终于恢复了理智。 “刚才的声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我们刚抵达这里时,我就觉得这屋子的墙壁特别厚。原来是装设了音响的缘故。这栋屋子也是装置艺术,名叫‘招待所’。” “什么?” 律子连动怒的力气都不剩了。 “我受够了。这种鬼地方我再也受不了了。” 她无力地双手掩面,蹲坐在地板上。 “你说得应该没错。” 橘一脸疲惫地说道。 “不过,要是再听到那种声音,还是会让人吓破胆。况且,没人能保证它不会再来。” 橘最后那句话是望着天花板说的。他面色如土,在日光灯下看起来微微泛紫,一时让人联想到遗容面膜。 “总之,我们先休息吧。已经确认没有怪物在外面徘徊。得趁现在好好休息才行。” 捷极力以冷静的口吻说道,前往二楼取毛毯: 但当他走在幽暗的阶梯上时,心里有个声音不断低语: 喂,你真的确定吗?也许真有一只巨大的怪物在外头游荡,四处找寻撒物也说不定呢? 捷努力甩除心中的声音,发出重重的脚步声,走上楼梯。 不可能。不可能有这种事。 尽管他取来了三条毛毯,但他们都害怕得不敢躺下来睡觉。因为一旦躺下,便觉得自己毫无防备。三人将毛毯放在膝上,不约而同地靠在一起,以沙发和桌子围住自己,闭上眼睛。 但没人就此睡着。 疲惫的身躯应该都已达到极限。只要一躺下,恐怕便会就此一睡不起。 然而,尽管如此盼望,心底却又祈祷自己千万不能睡着。 虽说时值盛夏,但地处山间,气温慢慢下降。白天时灼热的石阶,宛如根本就不曾存在似的。 屋里有空调,但他们不想用。因为联想到刚才的震动,便对机械的声音产生反感。 不过,安静无声也同样令人心里发毛。 也许是墙壁太厚的关系吧。这间“招待所”的气密性高,完全听不到缝隙的风声。犹如置身录音室内。 仿佛只要一坐下,便会落地生根,再也无法动弹。身体表面明明害怕怪物会从外面来,紧张万分,但体内的肌肉却已完全进入休息状态。 现在连要动根手指头都很吃力。一直维持同样的姿势很不舒服,想挪动一下身体,却动弹不得。 怎么会这么安静? 律子有种奇妙的感觉,宛如自己的脑袋已脱离了身体。 意识麻痹。处于近乎无法动弹的状态。 好想睡。睡不着。不能睡。脑袋应该也很疲惫才对。长时间被紧张与恐惧攫擭,肉体一直忍受严苛环境的折磨。 好困。但身体却死命硬撑,拒绝入睡。不过,现在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恐怕也无法起身了。 好漫长的一天。 站在车站前,好像已是好久以前的事。这场噩梦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何时才会梦醒? 她想起许久未见的乌山响一,以及他的双眸。 对了。这里是他的王国。 想到一切都照着他的计划在走,便感到厌烦。她既羞又怒。 他到底想拿我们怎样? 律子心中并没有憎恨或厌恶的刚强情绪。她只是疲惫、沮丧地垂首,乞求能放她离开这里。 再怎么样,他也不会有杀人的念头吧? 一想到这里,顿时毛骨悚然。 这是真的吗?那个男人完全不把别人的性命当一回事?我们来这里的事没让人知道,就算在这私人土地的深山里多一、两具尸体,又有谁会知晓? 他在尝试。他让我们表演,自己则是在一旁冷眼观赏整个过程和结果。 只要我们没达到他想要的结果,他便不会罢手。 白色书包蓦然浮现律子脑海。 你的本性就在那边。这个书包正是你真正的自己。你不妨再试着往那个方向努力看看吧? 耳畔响起响一的声音。 你不妨再试着往那个方向努力看看吧? 她猛然清醒。 但手指还是一样无法动弹。 律子感觉心跳加速。 响一打算实践那句话。 律子的直觉,正逐渐转变为确信。 我的本性。我心中潜藏的黑暗部分。为了引出那个部分,他将我带来这里。那他呢? 律子缓缓将视线移向身旁的青年。 他也一脸疲惫,双目微闭,正打着盹。 今天我受他不少帮助。如果是我独自一人,绝对无法来到这里,他一直很努力安抚我的情绪。 “睡不着吗?” 捷睡眼惺忪地望向律子。 “我不想睡。不过,现在就算哥吉拉来了我也动不了。要是真发生什么事,你自己逃走,别管我。” “哈哈。” 捷虚弱无力地笑着。 “我也一样。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选择躺下来呼呼大睡。” “那你怎么不躺下来?” “要是我躺下,马上便会睡着。我现在连动都懒得动。” “那我们就来聊聊吧。” “好。” “橘先生呢?” “睡着了。他流了那么多血,应该很困吧。” 两人半推半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 “我好像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做了。” “咦?” “他要测试我们。我们就像他发现的珍奇陶土。这里是他的土窑。他找到土,放进土窑内,再来就是升火了。他想看我们从土窑里烧出来之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律子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捷下巴抵着膝盖,静静聆听。 “嗯,有道理。这样我好像也懂了。” “他曾经到过我的工房。” 律子丝毫不理会话语间是否有相关,自顾自地说道。 “人们都说我的风格质朴而豪迈。我原本也这么想。但他却不这么认为,说那不是真实的我。” “他说对了吗?” “大概吧。” 两人陷入一阵沉默。 “因为你是名艺术家,所以才会来到这里。但我却只是个建筑学院的学生。”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嗯……我和他修同一门通识课程。不过,我们完全没接触。我第一次和他说话,是在他伯父的回顾展里。” “嗯。” “不过,打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我的事。他说我在呼唤着他。” “他真的那么说?” “嗯。” 律子以模糊不清的头脑思索着这句话的含意。 “他是什么来历?”捷低语道。 “这话什么意思?”律子问。 “他到底是什么来历?没人知道。”捷又再重复了一次。 “不知道。对喔,他到底是什么来历呢?” 律子缓缓点头。 这种情况会延续到什么时候? 离天明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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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觉得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梦,但内容却一点也想不起来。 和繁从床上醒来,屋外仍笼罩在浓雾中。不仅有雾,连天空也是一片灰蒙。 也许会下一场许久未见的雨。 他思索着此事,从床上起身。 洗过脸,喝着夏海准备的速溶咖啡,以吐司加培根蛋解决了一餐后,笑容满面的乌山响一来到两人面前。 “准备好了吗?得走不少路,没问题吧?” 夏海与和繁以生硬的表情点了点头。 我真的没问题吗? 和繁在心中自问,但此刻他已无法回答是与非。 相对于不发一语地进行外出准备的夏海与和繁,神清气爽的响一与他们形成强烈对比。 可以见到淳。 和繁试着如此低语。但却没有一丝真实的感受。 “往这边走。” 跟着响一来到屋外后,清冷的朝雾包覆全身。 我到底人在何处?欲往何方? 和繁一时产生错觉,仿佛一切全都平空消失。 “从这个像是厨房后门的地方进去吗?” “你不觉得很有私人的隐密感吗?” 走在通往竹林的小路上,和繁感到纳闷不解。走在前方的夏海一样沉默无语。和繁望着她苗条的背影,默默地行走。 但他要是看到夏海当时的表情,恐怕会更加纳闷才对。 夏海脸上带着微笑。 诡异的满面笑容,甚至给人一种淫荡之感,与之前的她判若两人。 她的笑容与走在前头的乌山响一,可说是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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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黎明来得特别早。 捷在发现从窗帘的缝隙处射入的阳光后,反射性地望向时钟,发现刚过四点半。他一时搞不清楚自己身处何方,看到身旁缩着身子睡觉的律子和橘之后,他全身一震,顿时恢复原本的记忆。 他缓缓起身,但身上的疲劳非但完全没有消除,反而还因为睡着而倍增。脑袋沉甸甸的,全身多处疼痛,感觉浑身不舒服。 唯一高兴的,是在寂静中看见朝阳,昨晚的恐惧随之灰飞烟灭。虽然隐约还记得昨天恐怖的体验,但现在他的心情相当平静。 此刻他心中已做好决定,非下山不可。好,只要维持这样的状态就行了。捷如此说服自己。 他洗完脸回来后,律子也已起床。尽管一脸憔悴,但看到旭日后,也微微重现原本的朝气。捷望着时钟,迅速在忆海中探寻。身体仍渴望休息,不过至少他已睡了约莫四小时之久。他开始烧开水、泡咖啡,头脑慢慢恢复清晰。 倒是橘的情况令人担心。他一动也不动地睡着,面如白蜡。令捷担心不已,急忙将耳朵贴向他的唇,确认他是否还有呼吸。他流了不少血,恐怕伤得不轻。幸好现在已经止血,教人放心不少。 “该不该叫他起床呢?” “不管怎样,我们都得将他留在这里,既然这样,倒不如让他继续睡还比较好。” “我已经替他准备好饭团和茶,就摆在他身旁。” 两人悄声交谈,以冷冻的烤饭团充当早餐。他们热过另一份烤饭团后,收在盘子上,搁在橘伸手拿得到的地方,并事先摆了两瓶茶。考虑到橘可能无法使力,他们已事先转开瓶盖,仅将盖子放在瓶口上。 总之,得赶紧下山才行。 两人脑中只想着要离开这里,下山找人求救。虽然也惦记着橘的伤势,但想要早点逃离这个骇人的世界、想回归正常世界的念头更为强烈。趁着清晨草木都还在睡眠时,似乎能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逃离此地。 他们留下纸条,在上面写着,只要一抵达山麓,便会联络橘的公司,请人来接他下山,之后,便悄悄走出屋子。冷冽的空气与阵阵鸟啭包覆全身,令他们感到既放心又紧张。 捷与律子默默探寻周遭的动静,不约而同地快步前行。 橘隐约听见关门声,猛然睁开眼。 头痛欲裂,全身多处疼痛。想挪动身体,却觉得更痛了。有些部位发热,有些部位麻痹没有知觉,想到自己目前所处的状况,他在心中暗忖“这下麻烦了”。 他发现那两人已经离去。他们真能平安下山吗?要花几天的时间?我又得再过多久才能离开这里?如果没人来,也无法与外界联系,我将独自一人被遗忘在这里。不可能有这种事。他在心里极力否认,但另一个冷静的自己却想象着自己的死亡。死。我会死在这里。没人发现。他脑中浮现弟弟的身影。小他很多岁的弟弟。当年弟弟说要到乌山家帮忙施工,结果就此失去下落。弟弟虽然体格魁梧,但却有一张和善的娃娃脸,脸上总是挂着憨厚的微笑。那是他高中毕业那年的事。他决定不念大学,要到一位认识的水泥师傅家当学徒。因为靠劳力工作比较适合我。我和哥哥这样的文人不一样。弟弟的笑脸消失,脸上的五官也随之消失。他们给的日薪很高呢。听说只要负责搬货就行了。得再过一段时间才到师傅家当学徒,不如我这个礼拜去帮忙,赚了钱之后,买寿司请爸妈吃。弟弟现在就在我附近吗?还是在遥远的地方呢? 橘吃力地坐起身。一股香味送入鼻端,转头一看,一旁放了个盘子,里头装有用保鲜膜包好的烤饭团。是他们为我留的。全身还是一样疼痛难当,天旋地转,头痛欲裂,但饥饿感让他产生力气,将手伸向盘子。 这时,橘发现屋内并非只有他一人。 尽管他冷静分析,认为自己之所以感到屋内温度骤降,是因为自己失血过多,血气从脸上抽离,但他的目光还是被幽暗屋内的玄关暗处所吸引。 有人。有人站在那里。 但橘既不能动,也无法出声。 木板地微微传来嘎吱声。沉静不动的空气里出现一阵晃动。有个东西朝这里过来了。 不可思议的是,他并未感到恐惧。 在见到那个人影前,他仿佛已知道对方是谁。 “是庆彦吗?” 地板发出声响。人影在视野角落缓缓移动。 哥,你来啦。 好怀念的声音。有几年没听见了? “你果然在这里。和我一起回去吧。你失踪后,爸爸整个苍老许多。不过,现在你回去的话……” 对不起,哥,害你担心了。 高大的人影移动。露出身穿褪色牛仔裤的双脚,打着赤脚。但上半身位于暗处,看不清楚。 “不用道歉,只要找到你就好了。我要拜托你一件事,我的脚受伤了。虽然很不方便,但还是请你帮我一把。我得赶快离开这里才行。另外有其它人也还困在这里。” 橘忘了身体的疼痛,趋身向前。 对不起,哥。 那声音听起来带有一丝落寞,橘定睛往暗处窥探。 对不起,哥,我没办法帮你。 地板又传来一阵嘎吱声。那高大的人影陡然走向前。一个身形怪异的人影。 橘长声惊呼。 站在屋内的弟弟,少了头颅。

55

走在朝雾中,和繁总觉得背后不太对劲。他应该是走在最后头的人,但却觉得似乎有人跟在身后。 响一发现和繁频频回身而望。 “怎么啦?” “不,没什么。总觉得后面好像有人。” 和繁搔着头说道,响一一副猛然惊觉的神情,紧盯着和繁身后。夏海诧异地望着响一。 响一那认真的眼神、仿佛能看透一切的视线,令和繁感到纳闷。他战战兢兢地朝视线的方向望去,但眼前只有婆娑的宁静竹林,不见其它人影。 响一继续维持提高警觉的表情,低声说了一句“可能是某种小动物吧”,再度转身向前。 犹如置身梦中般。 和繁如此思忖着。他走在牛奶色的空气中,忘了之前发生的事。 但紧接着下个瞬间,他发现自己浮在空中,吓了一跳,放声惊呼。 “哇,这是怎么回事!” “是压克力桥。” 传来响一平静的声音,和繁这才发现脚下坚硬的触感。 “它虽然硬度很高,但最好还是轻轻地走。还有许多地方也有这样的桥,请多多注意。” “吓了我一大跳。真是古怪的嗜好。” 和繁以脚尖轻敲压克力桥,耳边传来响一的笑声。 夏海也转头望向他,嫣然一笑。 刹那间,和繁从前天开始出现的那种不对劲感,在脑中喀嚓一声,发出东西接合的声响。他就像被雷打中般,全身动弹不得。 夏海并非第一次来这个地方。 他脑中清楚浮现这句话。 夏海刚才走在他前面,当她踩在压克力桥上时,不显一丝慌乱。如果是第一次在这样的朝雾中看见这座桥,并且目睹响一走在上面的模样,不可能没被吓着,但她却能毫不迟疑地跟在他身后。 她之前也来过这里。但她隐瞒了这件事。为什么? 和繁全身冷汗直流。眼前的视线杻曲变形。 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我是被谁带来这里?谁?谁? “就快到了。” 夏海唐突的低语从耳畔掠过。 “咦?” 和繁反问后,夏海转身面向他,嫣然一笑。 “就快要见到淳了。” 她那纯真的笑脸,这次令和繁打从心底不寒而栗。 我中了圈套。和繁缓缓往前走,被脑中不断盘旋的想法深深攫擭。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其目的何在。但可以确定的是,我掉进了某个圈套。我莫名其妙犯了个严重的错误。到底是哪里错了? “淳在哪里?” 不知不觉间,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他腹中发出。 “你为什么这样问?” 夏海那歌唱般的声音教人听了浑身不舒服。她已不是昔日的旅伴。恐怕跟走在前头的响一是同伙。 “你应该知道吧?” 听到和繁暗藏怒火的声音,夏海缓缓摇着头。 “不,我也还不知道他人在哪里。因为我连自己能不能找到这里都不知道。过程中,我们打了几个赌。淳赌我们会找到这里。我赌找不到。不管结果是怎样都无所谓。只要我确认那具遗体是淳,让他从这世上消失,如此一来,我来这里的主要目的便已达成。不过,你却一眼看穿那个人不是淳。老实说,我有点嫉妒,你竟然记得他的手有烫伤。” 夏海就像在闲话家常一样,说个不停。 “他赢了这场赌注。那个人每次都赢。他相信你会靠自己的力量来到这里。他告诉我,只要你能找到他的藏身处,就会一起见我们。” 夏海再次转头望向和繁,嫣然一笑。那不带半点矜夸的笑脸,令和繁寒毛直竖。这太不正常了。昨天的夏海与今天的夏海,确实是同一个人。此事着实骇人。 “那个男人——那位新闻记者怎么了?” “哦,我听过他的事。没想到他会主动与我们接触。不过,难得有这个好机会,所以他也一起啰。” “一起?一起怎样?” 神佛体内巡礼。舞台转暗。接下来会有什么等着我呢? 思考变得迟缓,感觉变得麻痹。刚才我看到的是什么?这里是山中。应该是日本近畿地区的深山里。 “来吧。那个人在等我们。我们去见他吧。” 耳边傅来夏海充满希望、雀跃不已的声音。 那个人。那个人到底是谁?之前她说的那个人,不是乌山响一吗?但现在不同。现在我们所想的那个人,是我大学时代的朋友——黑濑淳。黑濑淳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究竟是何来历? 夏日刺眼的阳光在眼前绽放,和繁眼前一片白茫。

56

眼看气温逐渐攀升。盛夏的耀眼阳光射向山中。捷和律子没有交谈,逃命似的在山中快步行走。 一旦迈开步伐,便愈走愈起劲。 蜿蜒的山路方便行走,所以他们一早出发,确定已走了一大段路。 除了不时放慢速度,拿出从招待所带来的瓶装绿茶润润喉外,他们一直在赶路。山路忽上忽下,完全无从预料前方会出现什么。 捷望着脚下心想——每天都是这种好天气,真幸运。虽然到处都铺有柏油路,但要是下雨,雨会像河水般顺着斜坡流下,到时候就不能走得这么顺利了。 但走了一个小时后,两人渐感不安。 没有装置艺术。 他们不时面面相觑,似乎有话想说。明明步伐这么快,但却迟迟不见下一个装置艺术出现。 难道走错路了? 捷心中的疑惑慢慢浮现。 “应该没有其它路吧?” 律子终于开口。 “嗯,不管怎么看,应该都只有这条路才对。” 捷也颔首。他试着回想,记得没看到叉路。 “总之,有这条路可走,应该就能通往某个地方才对。” 捷如此说服自己,积极地往前走。但不可否认地,感觉就像有东西在后面拉他的头发。比起早上出发时的健步如飞,现在步伐显得有些沉重。 因为昨天经历许多骇人的体验,所以两人心中惴惴不安,担心下一个装置艺术会突然出现,但另一方面,内心却又期待能有那样的体验。 人类是何等矛盾的生物啊。律子在心中苦笑。人就是喜欢恐惧、渴望恐惧。喜爱可怕、悲惨的事物。最重要的是,她心里明白,那是某种人的真实面。 “也许那间‘招待所’,就是最后的装置艺术。” 途中有个小小的凉亭,看来,走这条路并没错。律子在那里稍事休息,如此说道。 “是吗?我不认为他会这样就停止。” 捷侧头感到纳闷。的确,“招待所”是很可怕,但总觉得就这样结束,似乎少了点什么。不可能这样就结束,他有这样的预感。 “可是,光是昨天那些装置艺术就已经耗费庞大的费用。要维护那些设施便得花不少工夫,而且这些费用都很难回收成本。实在不像是正常的商业活动。” 律子再次想起昨天的装置艺术,直觉一切只能用疯狂来形容。每样都是特别订作的建材。光是考虑到搬运费和人事费,想必便已投入了好几亿的资金。在现今这不景气的世道下,无法想象会有这种事业。 难道有其它目的?与这古怪的个人事业互相搭配的目的。律子猛然想起这件事。 “总之,要想办法下山。要是能找到通往山脚的路,就算不走正路也行。得解救橘先生才行。” 捷如此说道,站起身向前走去。律子也随后跟上。 通往山脚的路。捷的脑中还留有一丝希望。要是能在某处看见民房的话。如果能走下山,发现通往外面的路……如此一来,便能脱离响一安排他们走的路线。这是他心中的期盼。此刻只要我们继续走住这条路上,便会照着响一所写的剧本在走。捷期盼能脱离这样的状态。但他仔细巡视四周,眼前尽是千篇一律的景色。虽然已来到陡降坡,但还是一样走在深山中。完全察觉不出有民房的存在,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在山里愈走愈深。 接着,就在他觉得一路下坡,正充满希望时,又陡然转为上坡,周遭的景致一成不变,让他心生猜疑,怕自己只是一直走在这绵延无尽的山中。 从启程到现在已走了三个小时。虽然群99lib.树挡下不少阳光,但还是渐感燥热。由于附近的景致始终不见改变,再加上焦急与疲劳的累积,心中的火气迅速攀升。“好像要开始变天了。” 律子猛然抬头望向天空,如此说道。 捷也跟着抬头。 不知不觉问,风雨欲来的乌云开始布满天空。天气如此闷热,也许是因为低气压逼近的缘故。手机无法使用,连带也无从得知天气情报。是天候由晴转阴,或只是暂时现象,这两个都市人完全无从判断。 如果是响一,应该知道。 捷如此思索,深深觉得他们被响一玩弄于股掌。 可恶。要是让我离开这里……要是让我离开这里的话…… 痛苦的懊悔,毫不保留地涌上心头。 正当他感到疲惫不堪时,眼前的道路再次出现缓升坡。 又得爬坡了是吗? 尽管心中百般不耐,但他还是迈步向前,并告诉自己——只能继续往前走了。全身淌流的汗水令他觉得很不舒服。真想好好泡个澡,换上干爽的睡衣,躺在漂亮的床单上。我回得去吗?心中浮现了这个胆怯的念头。 坡度愈来愈陡,小腿肚开始抽筋。他抬头一看,发现坡道上有一大群茂密的阔叶树。由于整个山坡都覆满了杉树,所以那里看起来像是一座保留原样的古老森林。 “只有那里不太一样。” 律子似乎也有同感,侧头感到纳闷。 “你看,还挂有草绳结呢。” 捷朝律子手指的方向望去,发现高处悬挂着白纸,随风飘扬。 “也许有神社吧。”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爬着陡坡。途中吃了一块巧克力,补充体力。这段路走起来就是这般吃力。蓦然间,感觉气温骤降。他已进入阔叶林中。四周明显流动着一股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空气,似乎这里从很久以前便人迹罕至。 “感觉很阴森。” 律子脸色发白,如此说道。捷也有同感。 此地透着诡异。虽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仿佛每走一步,全身的神经便清醒一分。全身皮肤犹如针刺一般,急欲察觉有无任何动静。 好不容易爬上坡顶,改为缓降坡。细长的道路隔开覆满树木的草丛,往下而行。 视野豁然开朗。来到一处辽阔的场所。两人就像突然被抛向宇宙般,感到一阵不安。 “这里是怎么回事?” 他们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呆立当场。 眼前是从未见过的巨大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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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眼前缓缓摇晃的橡皮幕帘。和繁觉得恶心作呕。 这一带是没半点声音的静谧空间。人工管理的空气流动着。 但这股诡异的感觉是怎么回事?被鲸鱼吞进肚中的乔纳,想必就是这种感觉吧。 暗红色的幕帘像在震动,也像在大笑。 听说真有渔夫被鲸鱼吞噬的事。虽然不知此事是否属实,但听说那名渔夫活生生被大量胃液消化。头发和体毛都被胃液溶解,连皮肤也一样,整个脸部五官都被腐蚀殆尽。 和繁不禁打了个寒颤,继续往前走。不时可以看见夏海在橡皮迷宫前方转弯的背影。 微微的橡皮气味与巨大重量的压迫感,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喉咙干渴难耐,恶心想吐。 和繁拭去前额的冷汗,牛步而行。 我在干什么?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突然间,某个东西朝他撞了过来,令他一时失去重心。他大吃一惊,撑起身子,望向身旁的幕帘。只见它左右摇晃,什么也没有。 刚才确实有人从幕帘对面推我。与其说是推人,还不如说是撞人。 是夏海吗?难道是夏海走在幕帘对面,不小心跌倒吗? 恐惧逐渐膨胀。不妙。我不能被吞噬。 和繁加快脚步。走快点。快点离开这里。 不住摇晃的暗红色墙壁,正要将他消化。 摇晃的墙壁。走在让人方向感和空间认知整个错乱的墙壁中,没人可以保持心平气和。就在他丧失平时的五感时,才发现它们是如此的不可靠。 响一一如平时,避开幕帘,沿着外墙迅速通过这个房间,抵达出口,以冷静的眼神回身而望。 他耳中放了个小型耳机,竖耳细听他在自己的王国各地装设的收音麦克风所传来的信息。 一切都如他所料。捷与律子已抵达目的地。橘在招待所里。 但有件事总令他感到不舒服。不太对劲。 他脑中浮现刚才和繁频频往后望的身影。 的确,那时候我也感觉到某个气息。某个潜藏在朝雾中的气息。 响一朝笼罩在灯光下的橡皮幕帘望了半晌。 如何?有看到什么吗? 响一睁大双眼,让全身感觉保持清晰。他不曾感到恐惧。从小他什么也不相信,就和那个男人一样。就算看得到,那又怎样?只是认知的差异罢了。狗的鼻子和人的鼻子,根本就无法比较。 来,出来吧。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响一双臂盘胸,静静等候。 蓦地,一颗水滴落向他脚边。 响一抬头望向天花板。 水从幕帘满出。缓缓渗出的水,沿着暗红色的墙壁不断流向地面。 哦,这是什么? 响一很感兴趣地望着那滩水。 水源源不绝地流出,尽管水流不强,但却不断滴落地面,地上那滩水逐渐扩大。 这是什么?你想表达什么? 这时,脑中陡然出现一个影像。 响一不禁眉头微蹙,脚步踉跄。 怎么回事? 像落日余晖般浮现他脑中的,是一名女子的黑影。看不见脸。女子上半身的黑影烙印在他脑中。 她是谁? 随着一阵冲击,那道黑影再次烙印在他眼中。 这次黑影张开双眼。犀利的目光,笔直射向响一脑中。 你是什么人? 从未体验过的冲击,令响一略感慌乱。 猛然回神,水已消失。地上那滩水、幕帘的水滴已完全消失无踪。他在原地静候,但先前的影像始终未再出现。 响一以冷静的表情沉思了半晌后,转身朝外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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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时,晴空已不复见。犹如泼洒墨汁般的乌云,逐渐布满天空。 不断涌现的积雨云令眼前的景致更加诡异,显得有些讽刺。 “这不会是什么特效摄影技术吧?” 律子以沙哑的声音说道。 捷不发一语。 “不可能在这种地方建造出如此巨大的圆顶建筑吧?” 律子自言自语道。她可能也同样想起一开始见过的那座装置艺术。像天象仪一样,映照在圆顶天花板上的天空、运用远近法的马赛克山丘。 但眼前的天空是真的。一望无垠的天空。有股风雨欲来之势。 如果这天空是真的,那表示眼前的景致也正如同眼睛所见。 但捷实在无法相信。 眼前的山丘,地上铺满了石板。一望无际的山坡、能望见远方环抱的群山,表示此地视野绝佳。 放眼望去看不见任何树木,除了从石板接缝处长出的杂草外,连一株灌木也没有。就算这里原本就是这样的地形,但要铺设如此大量的石板,得花多少人力和时间,光是想象就很惊人。足足有整个足球场那么大。不,也许还要更大。 它就是如此诡异的景致。与之前的风景相差十万八千里的平整景象。像用推土机推平的地面、井然排列的石板。 但令他们两人感到不寒而栗的,并非这一幕光景。 而是地上无数的雕刻。 那是摆满巨大石像的庭园。 石像大小不一。有仰望天空的西洋裸体石像,也有刀工粗犷的小尊地藏王。就像阿兹特克(Aztec)遗迹般,地上躺着足足有辆小客车那般大的巨大男子头颅,还摆着好几只线条优美的手臂。石材也是形形色色,犹如收集了许多雕刻后,随地弃置在此,杂乱无序、未经规划的雕刻作品,布满整片山坡。 捷清楚感受到一股悖离常规的力量。分不清这是彩城的热情,还是响一的梦想。但这幅景象所溢流的狂暴能量,充满深不见底的虚无与黑暗。 “感觉真不舒服。” 律子面如白蜡地说道。 “在这种地方打造这样的景致。真的很不正常。” “该怎么走才好?” 捷极力让思绪回归现实的问题上。眼前这片辽阔的景致没有通道。某处应该有出口才对。应该有这世界的出口。 但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石像散满这个世界,让人不知该往哪儿走。一旦走进这些石像中,恐怕很难再走出。 两人抱头苦思。 要是在里头迷路的话,不知道又会遭遇什么可怕的事。他们虽然没明说,但心里都很肯定,接下来将会经历更可怕的遭遇。 捷爬上坡道上最高的树木,找寻这座石像庭园的出口。 “怎样?” 律子在树下不安地问道。 云层愈来愈厚。泛黑的云团毫不客气地往山上垂落。只要稍微走动,湿黏的汗水便覆满全身肌肤。感觉得出气压正在下降。 “好像有个古怪的东西。” 捷以纳闷的声音说道。 “古怪的东西?” 律子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也爬到树上,望向捷所指的方向。 “你看,那里有株奇怪的树。就是成群乌鸦聚集的地方。” “啊,真的耶。那是树吗?不是某种建筑吗?那黑色的东西是什么?” “不知道。” 越过石像庭园后有一座茂密的森林,当中有一株特别高大的巨树。成群乌鸦在巨树上头飞舞,就像包围那株巨树般,成群乌鸦聚集,忽而飞近,忽而飞离。 但那株巨树长得奇形怪状。明明是株高大的树木,但中间似乎有某个东西。看起来像是某种黑色金属物。 “我看,应该是建筑物吧?” “会是建筑物吗?如果真是那样,应该有办法对外联络吧。” “你看那里。有座石阶。”律子朗声叫道。 “厉害。你眼力真好。” 在那茂密的森林里确实有一座石阶。定睛一看,山坡的树丛中也断断续续可以看见石阶的踪影,可以确定它一路通往某处。 “好,就朝那里前进吧。” “回到地面后,还能看得到石阶吗?” “在前往那里的路上,只要寻找可以作为指标的石像就行了。” “有道理。那么,就以那个黑色石像当指标吧,你觉得怎样?” 庭园正中央有一尊以黑色石头做成,看起来像自由女神的石像。 “好啊。就以它当指标,等到了那里之后,接下来呢?” “得找个从地面也能一眼认出的目标才行……” 律子显得有些吞吞吐吐。 经她这么一说,捷也变得有些不安。从上往下俯瞰,只看得到石像的局部。到时候从地面看,是否也能一眼认出呢? “还是选颜色比较特别的目标比较好。” 两人定睛凝望。 “黑色的好。你看,那里有个三角形的黑色石像,像锯齿一样。很好辨认。而且离那棵巨树也近,就选它吧?” “好。” 然而,从树上来到地面,一踏进石板地,顿时失去了方向感。 看不到他们原先当作途中指标的那尊黑色自由女神像。 原本已看准大致的方向,但一绕过零乱排列的石像,便分不清自己是从哪个方位走来。 不过话说回来,这些杂乱无序的石像令人精神紧绷。本以为都是一些像从药店捡来的破铜烂铁,或是门外汉做成的奇形怪状石像,但却又有栩栩如生的雕像,让人大受惊吓,每次都像有人猛然窜出似的,令他们胆颤心惊。 搞不好真的有人躲在里头也说不定。 捷如此暗忖。 在里头徘徊了三十分钟后,律子摇着头道: “不行,我们得改变方针才行。” “改变方针?” 捷以略带不悦的口吻问道。 “我们往回走吧。得多挑选一些指标才行。” “可是,要往回走得花不少工夫。时间都浪费了。看起来就快下雨了,我们只能继续往前走。” 两人站在原地。 捷那番话就像暗号似的,才刚说完,旋即滴滴答答下起雨来。 他已懒得思考,不知在现场发呆了多久。 “我明白了。那就以石板当指标吧。”律子抬起头说道。 “咦?” 捷发现自己正停止思考,猛然回神,望向律子。 “我们都是看着石像找路,这样不行。这里的石板排列得很整齐。只要沿着石板的格子走,应该就能笔直地前进。” “有道理。” 经她这么一说,才发现道理很简单,令捷大为佩服。 “我看着石板。你则是负责看上面,找寻指标。” “得先决定方向才行。” 两人找寻可以攀登的石像。 徘徊了片刻,终于发现一座用水泥做成的巨大河马母子。 爬到石像上一看,发现那尊黑色的自由女神竟位于反方向。 “根本完全走错方向了。” 捷与律子忍不住长声叹息。 “不过,这次应该不会有问题了。” 律子轻拍捷的肩膀,像是在替他打气。捷很佩服律子的韧性,因此而有点自惭形秽。看来,我不论是对自己姐姐,还是对比我年长的女性,都已习惯依赖她们。 这时,捷猛然一惊,回身而望。 “怎么了?” 律子也一脸惊诧。 “啊,没什么。” 捷挥着手说。 不知为何,刚才觉得姐姐就在附近。 “抱歉。” 不可能。 律子东张西望,找寻有特色的石头。她看见一颗蓝色石头,伸手拾起。另外又检了一颗红色的。 “你想做什么?” “当指标啊。因为石板看起来全都一个样。” 律子静静望着石板,缓缓往前走去。一遇到石像,她便在自己所走的石板中央放一颗石头。接着,在石像另一头的石板延续路线上放另一颗石头,比对是否真有准确地连在同一条路上。 这个做法拖拖拉拉,很耗时间,但确实能准确地直线前进。然而,始终还是没有缩短与目标间的距离。 愈来愈有下雨的迹象。 捷仰天发出无声的叹息。 远处出现一道闪光。 打雷了。捷有不祥的预感。 看来雷云慢慢逼近了。 捷环视四周。在这种空旷的地方,要是雷打向这里…… 他开始在意起身上佩戴的金属物品。 蓦地,近处发出一道闪光。 “呀!” 律子发出尖叫。 “也许该把金属物品拿掉。” “说得也是。可是,我牙齿里装有牙桥耶。这要怎么处理?” “嗯……最好别离石像太远,身体蹲低。” 两人开始弯着腰前进。不时有骇人的闪电划过,照亮石像。 捷在这白光交错的景致中,感觉到有人在奔跑。 他忍不住朝那个方向望去,但只看到崩塌的石像摆在地上。 但他始终还是怀疑有人在附近,或是站在石像后面。 两人沉默不语,缓缓前进。 这世界是谁创造的? 捷一面安抚那紧贴着肌肤、已习以为常的不安感,一面如此思忖。 这世界是他创造的。 砍树、整地,耗费数年的光阴搬运材料和石头,并像天神一样差遣众多苦力,打造出这个世界。 那我们呢? 不时有闪电划破世界,照亮无言的石像。 我们又是谁创造的?为了什么? 他创造世界,差遣苦力。他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我们被差遣、被消费,化为历史上无名的尘埃,就此消失。没人记得,也没人鼓掌。 我走在这里的此刻,只是个无名尘埃的短暂片刻,没人知晓。但我现在身心俱疲,惊恐不安地走在阵阵雷声中。 “为了什么?” 捷在雷声中听见这个声音。 有只手掉在他脚下。 石膏手。浮石做成的手。真正的手。无数只手不断掉落。 看,手臂不断从石像掉落,传来掉落的声响。这是雨声吗?不,是手臂掉落的声音。被人砍断的手,从天国落向人间。无数的手臂往我身上洒落。手拍打着我的身体,像鞭子般抽打着没能发现他们的我、来不及解救他们的我。我脸上满是掌印、细长的肿痕,皮肤被指甲抓伤,鲜血直流。这样我还是不懂。 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身后传来这个声音。有许多声音重叠。 捷不用转头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身后跟着许多小孩。失去手掌的小孩们、两颊消瘦,在监禁下孤零零死去的小孩们,排成一列跟在我身后。 他们眼中泛着悲伤的问号,一面低语,一面紧跟着我。为什么我们被杀害?为什么是我?妈妈在哪里?为什么这个人要这么做?为什么我们是这种遭遇?是我不乖吗?为什么这么痛?为什么这个人都不帮我?为什么没人来救我?为什么没人来这个冰冷的地方?为什么我在这里? 为什么?捷疲惫地转头望向那群小孩。大家全都望着他。 没有答案。因为我们不过是在时间中堆积的尘埃。 不论是你们的爸爸、妈妈、老师、我,还是那个杀人犯,都不知道答案。不,也许这当中最接近正确答案的,是那个男人。 “为了什么?” 一声雷响。孩子们的声音如浪潮般,与雷声交叠。 你们看,我在这里一样也只是一粒尘埃、一个垃圾。我对这个世界莫可奈何。 第一滴雨落下。 冰冷地打向捷的脸颊。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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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就像突然想起似的,哗啦哗啦地下着。 在灰蒙的天空下,乌鸦低空飞舞,它们避开雷云,慢慢开始找地方避雨。 像包覆着一颗巨大黑石的高耸巨树。愈看愈显怪异的巨树,在幽暗的风景中,宛如一头野兽。 静静埋伏的野兽。拥有一颗黑石心脏,蹲踞地上的远古巨兽。 天空和周遭的风景全都失去色彩。没有颜色的黑白世界。 巨树的根部摆着一张椅子。是一张老旧的木椅。在如此浓密的树荫下,不受风雨侵袭。一处安稳的空间,犹如身处母亲胎内一般。 椅子上坐着一名男子。 一名年轻男子。静静阖着双眼,双手垂放在膝盖上,一动也不动地坐着。 他在等待。等待他们的到来。 他一直在静候他们前来。 他回想自己的少年时代、青年时代。回想那压抑心中黑暗的热情,决心当一名平凡社会人士的遥远过去。 一阵腐味掠过鼻端。 小时候,他曾用老鼠制作过一幅画。为了那幅画,他耗费不少心力,此事令他无限怀念。收集老鼠很快乐,每天晚上一点一滴地完成那幅画,更是快乐。地上血水温热的触感,从指尖苏醒。 没错,他爱美丽的世界。包含骇人、丑陋的事物在内,这世界实在美不胜收。 他以前曾经迷惘。不知自己是否应该就这样活在普通的世界里。就算忘却那黑暗的热情,还是可以好好生活吗? 医生劝他进行庭园盆景疗法。 他多次刨沙、摆设人偶、制作迷你庭园。 但那却造成反效果。那建构出美丽线条的庭园,只会让他心中黑暗的热情更加汹涌。我错了吗?难道我想做些什么? 他陷入长考。坐在居酒屋的餐桌旁,和朋友聊天时,他一面以手指敲着桌面,一面思索。 脑中浮现响一的身影。小时候一同游玩的少年,很清楚他真实的面貌。 他一直在躲避响一。因为他知道响一正是打开他潘多拉盒子的方法。 但结果却是他自己打开了盒子。因为他和响一都很清楚,自己比谁都渴望。 远处传来雷声。他们就快来到我身边了。 快点来吧。我在这里。我在这里等你们。 刹那间,世界化为一片白光。那是一阵仿佛令时间为之冻结的闪电。 就在那一瞬间,他睁开双眼。 黑濑淳坐在巨树下那张旧椅子上。 他以安详的眼神,抬头望着散落的雨滴,微微伸了个懒腰。

60

就在十几分钟前,世界是一片原色。没有人工雕琢,而是自然界强悍的夏日色彩,但如今已是迥然不同的另一番样貌。 颜色尽失。世界宛如被巨大的滤镜覆盖,顿时成了黑白景致。 就连声音也随之改变。之前本是祥和、充满愉悦的交谈,如今即将满是不安的低语、高声的咒骂。 有几名年轻男女脸上带着僵硬的表情,在那巨大的景致中朝目标走去。 当中有些人——不,其实他们全都不知道自己正往那儿走,迷迷糊糊地被引向那个场所。 “你看,那里有人耶。” 律子率先出声。 捷缓缓抬起脸。 他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发起呆来。 脚边的手臂以及跟在他身后的孩子们,已全都消失无踪。 其实捷已经注意到对方的存在,只是没说出口罢了。况且,那个人影动也不动,就像这里的众多雕像一样,令他怀疑那只是一尊做得唯妙唯肖的人偶,所以他擅自将对方视为是自己之前看到的那些孩童之一。 越过那怪异又漫长的雕像森林,终于来到那株奇妙的巨树附近。 像这样的东两,平时绝对不会想靠近。它给人一种妖气森森的压迫感,直觉那是日常生活中看不到、也不应该看的事物,但是照情况来看,要离开这难以理解的世界,它似乎是唯一出口,所以非去不可。 接着,他发现有人在那里。 也难怪自己会怀疑他是个人偶。那名年轻男子坐在树下的椅子上,以放松的姿势坐着,就像在宁静的家中书房里想事情一样,乍看之下充满智慧,而且带有都会男子的气息,感觉是个正常人。 两人不发一语,被那名男子所吸引。这时候该说什么好呢?在这种深山里,面对一名坐在树下的男人,该怎样和他搭话? 难道要说——您好,今天天气真糟呢。初次见面,幸会幸会,您就住附近吗? 捷在脑中想着这样的台词,不自觉地露出苦笑。 这是何等突兀的场面啊。 两人缓缓来到男子身边。虽然希望对方能发现他们,但心里又很害怕那一刻的到来。此人看起来确实很正常,但这里是乌山响一的世界。这个人会出现在这个世界,已经很不寻常,不过,在响一的世界里看起来很正常,应该也有一番特别含意吧? 另一方面,虽然雨势尚小,但已真的下起了雨。 每当闪电划过天空,便感到惊恐不已。想到下个瞬间,有可能随着一阵冲击而被电流贯穿全身,便不禁寒毛直竖。 那名男子终于抬起头来,望着他们两人。 两人不自主地停下脚步。 男子“哦”了一声,霍然站起,就像餐厅经理一样,动作自然地抬起手,以温和的口吻说道: “我已在此恭候多时。请往这儿走。” “请问……” 两人面面相觑,神色慌张。 男子的模样看起来极为普通。美式POLO衫搭配棉裤。脚下穿着最新样式的休闲运动鞋,眼镜和手表也都是流行的高级款式。为什么像他这样的男人会站在这种地方,实在百思不解。 男子睁大眼睛望着他们两人。看到他们踌躇的模样后,莞尔一笑。 “辛苦两位了,这里是终点。看过这个之后,就能回去了。你们是响一的朋友对吧?他那恶劣的玩笑想必吓着两位了。不过,通过这里之后,便可一路走回招待所。你们一路上绕来绕去,所以可能不太清楚。其实从这里到招待所,只要一个小时就可抵达。” 听他如此若无其事地说明,差点就此放下心中悬宕的大石。 但事有蹊跷。 律子脑中听见那个声音。之前不是一再有过同样的体验吗?放心吧,没事的。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啊。她不知道听了多少这样的声音,不知被骗得有多深。 “请问一下,你说看过这个之后……这个指的是什么?” 律子战战兢兢地询问。 男子转头望向律子,一脸诧异,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问。 “就是最后的装置艺术啊。真正的装置艺术。” “真正的?” “没错。有个名词叫自然艺术,不过,这是出现于自然界,保留真实样貌的真正艺术。你好像是一名艺术家对吧?你能想象吗?想不想一睹为快?” 男子始终说得一派轻松,充满理性。可是…… 两人不知如何是好。 “来,快走吧。下雨了呢。” 男子从树荫底下伸出白皙的手臂,向他们招手。 捷不禁往前跨出一步。 “你是谁?” 律子开门见山地问道。男子一脸意外的神情,再次转头望向她。 露出高雅的笑容。 “我?我是乌山响一的影子。” 和繁望着响一的背影,走在凉风徐徐的山路上。 他觉得自己像是个巡礼者。脑中出现错觉,仿佛从多年前便一直跟随着这个人的步伐。 这并不是第一次。和繁望着响一的头发,如此暗忖。 淳和响一之前一定曾经多次接触。淳原本也有这样的个性。能与响一的世界共鸣的资质。分不清是谁呼唤对方,谁被呼唤。但现在一切全明白了。响一和淳很相似。乍看两人南辕北辙,但核心的部分却是完全相同。打从一开始,淳就躲在响一背后。是淳透过响一,还是响一透过淳,至今仍无从得知,但可以确定我是一开始就被他们两人找来这里。 至于夏海又是从什么时候卷进他们两人当中呢? 和繁就像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望着夏海的背影。像少女般雀跃不已的背影。因为能和淳见面,此刻她脑中满是喜悦。没错,如果说响一拥有看得见的魅力,淳则是看不见的魅力。一名充满智慧,给人好感的青年,受众人信赖、喜欢、没有敌人。虽然不是担任领导者的类型,但却会静静聚集人望。大家不是都会对这种人掏心挖肺,征询他的建言吗?在不知不觉中,将一切交由他去处理。淳已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夏海。 也许他小时候想否定这一切。不,倒不如说是乌山家希望他出去见见外面的世界。如今淳问来了。为了用日本第一广告代理商的经营手法,将响一的艺术推向全世界,他带着未婚妻回到这里。现今这个时代,不论人在何方,一样能发送信息。尽管人在山中,响一的艺术还是能透过数字世界传送至世界各地。 但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为什么我会与他们的野心和阴谋(我甚至不知道是否该这么说)扯上关系?明明就没必要找我来这里。话说回来,根本就不必制造淳已死的假象。他只要向公司辞职,换个工作就行了。为什么要刻意捏造淳已死的事。为什么他非死不可? 和繁发现他们行走的步调飞快。由于响一和夏海都走得一派轻松,所以他迟迟没察觉,但现在的步伐可说是快步疾行。 目的地就在某处。有个他们想早点抵达的场所。 这时,响一猛然停步,仰望天空。 静静望着空中的流云。和繁也跟着仰望,发现如同墨汁般流动的乌云,正飞快地移动中。可以确定即将变天。 “糟糕,雷雨云正向我们靠近。我们抄近路吧。” “要去哪儿?” “刚才不是说过吗?要去见淳。” 响一神色自若地应道,突然转头望向身后。他纳闷的神情在和繁眼中放大,令和繁有些心慌。 “怎么了?你一直很注意后面呢。有人吗?” 夏海望向身后,一脸不可思议的模样。和繁也相当在意。频频往后观望的响一,他那疑感的表情相当罕见,所以令人担心。 “不,没什么。不过话说回来,你挺厉害的嘛。令人惊讶呢。” “咦?” 响一望了他一眼,令和繁一怔。 我很厉害? “接下来是下坡,路很陡,要小心。” 响一突然离开他们所走的路,看起来就像是纵身跃入树丛间的悬崖般,令人大吃一惊,但和繁见夏海也随后跟上,隔着她的肩膀往下窥望,发现底下有一座两旁设有扶手、斜度甚陡的铁梯。像坠落般一路往下走的响一,背影在翠绿的树丛间逐渐远去。的确,只要习惯握着扶手,一转眼便可走完阶梯。虽然是从极高的位置往下走,但面向山崖的部分是树丛,所以不会让人觉得恐怖。山风吹过山坡,穿过树林,发出骇人的呼号风声。 走去哪里? 突尖的阔绿树叶片打向脸庞,一阵刺痛。 走向地狱是吗? 铿铿铿。只有三人走下铁梯的回音,忽远忽近地环绕。 不断往下走。 响一身材如此高大,竟然行动还这么敏捷。 夏海望着他的背影,如此暗忖。一直往下。淳一定就在那个地方。我曾经听过传闻,有个地方除了他们家族以外,任何人都不能靠近,现在我们就是要前往那里。 不断往下掉。这底下到底会有什么? 夏海飞也似的走下楼梯,脑中茫然想着这个问题。 我已无法回头。从她看到淳和响一两人在一起的那一瞬间,从她决定要跟着他们那时候起,便已注定是这样的结果。尽管不明白淳为何坚持要带星野和繁来这里,但既然他想这么做,我只能照做。 从小我便一直思考支配与服从这件事。当然了,我并未特别在意这两个字的意义。但回头一想,我一直想着这件事。这世界有力量的存在,有使用者与被差遣者的立场之分。我讨厌服从,但继父和母亲却全力要求我这么做。他们明知我对此深恶痛绝,却又合力想支配我,让我臣服脚下,要我承认他们是支配者。不知他们哪来的这股狂热。我是个冷淡无情的孩子吗?因为我是前夫的孩子?可是我无法理解,为何他们会为了支配我而投入那样的憎恨与狂热?是为了满足自尊心吗? 我喜欢竹子。 这是淳的声音。 既温柔又倔强,同时带点刚强对吧? 淳喜欢欣赏风景。而且欣赏的不是名胜,而是空无一物的风景。 是在哪儿呢?之前出差时,他曾在某个车站的月台前,目不转睛地望着覆满整座山坡的竹林。 也许是低气压通过的缘故,整座山如波浪般起伏。 绿色的渐层随着时间而变化,巨大的竹林犹如跳着前卫的舞蹈,不住扭动全身,在山中形成绿色的漩涡。 他凝望那片景致的眼神无比藏书网骇人。一切事物都不存在,只有他与眼前的风景。 他喜欢无人的风景。如果是完全不理会人类、让人类无缘进入,且带有肃杀之气的风景,更是令他流连忘返。 行事精明、每个人对他都敬畏三分,而且个性毫不轻浮。这是他给人的印象,至于他的侧脸,则又是呈现另一种不同的风格,这正是他吸引我的地方。 我觉得他是个不受豢养的人。 小孩子是何等悲惨的一种存在。不论食、衣、住、行,全都得仰赖大人。在家庭的牢笼中,始终都得隶属于父母,过着令大人满意的生活。从我懂事的时候起,家中的气氛便很沉闷,不过,我终究还是不敢步入歧途、任性胡来。虽然周遭也有这样的孩子,但我早已发现,这么做只会在这世界树敌罢了。没错,我要储备力量,有朝一日成为支配世界的一方。总有一天,我要让那些想要支配我的大人听从我的使唤。但我一直没发现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我以为自己是一头冷静的孤狼,从没想过我有想要支配他人的野心。我是从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心中有这样的愿望?是从认识淳之后吧?还是看到响一和淳在一起之后?不,一定是看到他们两人站在一起的瞬间。那时候,我心中深信不疑。深信他们两人会得到这个世界。于是我来到这里。在这炎热的盛夏,来到这尽是绿色黑暗的深山中。我来到这里,为了看他们两人拥有这个世界,为了一起坠向那绿色的深渊—— 夏海嗅着浓绿的气息和雨的气味,不断往下走。 如同地鸣般的雷声,沿着地面爬向身躯。 “这是……” 树木呼吸的气息扑鼻而来,包覆全身。 律子与捷仰望那阴森的景象。 在茂密的枝叶形成的圆顶下,犹如黑夜般昏暗、潮湿。 五、六个人张手仍无法环抱的粗大树干,如同巨大生物的骨骼般,显得凹凸不平,活像是有生命的化石。定睛一看,树干外围设有铁栅栏,从栅栏延伸出一条狭窄的阶梯,呈螺旋状往上攀升。 上面有个散发黑色光泽的巨大蛋形物体。似乎是金属,表面就像经过磨光似的,晶亮无比。 “来,我们爬上去吧。” 男子愉悦地催促两人前往。 “这是什么?” 律子反射性地向后退。男子温柔地莞尔一笑,像是在说——不会有事的。 “很美对吧?很难相信这是自然形成的景致。那是天神的蛋。天神在宇宙产下的蛋,降临在这株樟树上。这已是数百年前的事。它发生的机率是微乎其微。竟然在这么巧合的情况下,落在地球上的这处场所,而且没引发大火。” 男子的口吻略显兴奋。 “那么,这是陨石啰?真的很像蛋呢。” “很难以置信对吧?你可以摸摸看。你会感觉出它的柔软,很不可思议喔。” 在他柔声低语的引诱下,捷悄悄走上阶梯。律子也战战兢兢地跟在他身后。男子继续在他们背后温柔地低语道: “来,上去看看吧。这样你们可以用双手去碰触那颗蛋,把脸贴在上面,用脸颊感受蛋的温暖。也可以把耳朵贴上去听。一定会听见你们怀念的声音——就像耳朵贴着贝壳可以听见浪潮声一样。来,碰触这真正的艺术,便是这座美术馆的终点。这次你们将体验到真正的艺术。” 捷和律子耳闻男子的低语,朝上走去。温暖的黑暗。树木的呼吸。骨骼般的树干触感。远处犹如浪潮声的雷鸣。 响一快步往下走。莫名兴起一股预感,觉得此时不能有片刻迟疑。他心急如焚。这股预感是怎么回事?有人在这附近。有人在看着我们。有人正来到我们身旁。 树枝擦过他的脸颊,响一轻声咒骂。 他的预感从来没有落空过。就他来说,若会落空,便不是预感。 刚才在脑中浮现的女子身影,此刻又再度从他脑海掠过。 是谁?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来这里? 响一向那不知名的人叫唤,快步疾行。就像一路滑落般,飞快地走下山坡。 山中到处设有这种从道路上看不见的快捷方式,熟谙地形的响一当然可以来去自如。之所以能抛下捷和律子,从他们眼前消失,不过是用了其中一条快捷方式罢了。虽然往下走了相当长的距离,但响一的呼吸不显一丝紊乱,甚至未流一滴汗。 好想早点抵达。这股奇怪的焦躁是怎么回事? 虽说是焦躁,但他心中一样未兴起一丝情感的涟漪。他客观地判断这种焦躁的现象,并加以分析,推断原因何在,以及是在何种现象下出现这种情况。 我知道刚才看到的那个女人身影。是不久前才见过的某个女人。会是谁呢?能传送那种画面给我的女人,我不可能会置之不理啊。 你到底是谁?快回答我。 响一不断在脑中如此呼唤着。 在他呼唤的同时,也从视线余光中看到那怀念的场所。 每次看到成群乌鸦聚集的那株大树,心中便会涌现一股心平气和的满足感。淳现在应该已顺利诱导那两人前往了吧? 只要伸手碰触,便会神奇地感受到如肌肤般的温热。 而且有种仿佛会往手上吸咐的轻柔触感。尽管外面缠满了像常春藤的细长植物,但表面却像用砂纸磨过般的光滑。捷有股想将脸颊凑上前的冲动。 “不用顾忌,可以将脸贴上去看看。这颗蛋好像带有些许磁力。当初它一面燃烧一面坠向地球时,可能因此带有磁力。你们应该会感觉到一股贯通全身的神秘力量。” 此时似乎连律子也解除了戒心。 两人陶醉地享受着那块黑色石头的触感,来回摩娑。 当律子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正闭着眼睛,把脸贴向那块石头。与肌肤无比贴合的触感。 嗯,好像在做梦一样。 这时,她突然置身一间昏暗的房里,眼前站着一名没有头的年轻男子。 就像有人打开电灯开关似的,律子全身一震,睁大眼睛,把脸从石头上移开。 刚才是怎么回事? 律子四处张望,但什么也没看见。 “刚才有个没有头的男人。” 头顶传来捷恐惧的声音。律子暗暗吃惊,他也看到了那幕景象。 “哦,看到啦?因为他也是个想象力丰富的男人。虽然走的是快捷方式,但从那里搬来这里,还是很累人的。所以我才不自觉地坐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 底下传来一个悠哉的声音。 “你们再好好看一次吧。” 两人思忖着男子这句话的含意,再次将脸凑向石头。 紧接着下个瞬间,他们看到那名没有头的男人,从昏暗的房间深处缓缓朝他们走来。 律子瞪大眼睛。她知道那个房间。 她看过那个房间。是那间招待所。以厚墙盖成的房子。昨晚在恐惧下度过漫长时间的招待所。男子不断走近。律子和捷放声大叫。两人的尖叫声同步合而为一,在颅骨内回荡。接连不断有画面涌现。没有头的男人,利落地穿上西装。没有头的男人,在盛夏的艳阳下投身跃下山崖,坠落谷底,撞向岩石。湍急的溪流、山洪的浊水、一路滚落的男子、没有头的身体不断被挤压,杻曲成怪异的形状,一路被冲往下游,受尽昆虫和鱼儿的啄食。夏天的烈日、膨胀的尸体、西装因鼓胀而绷紧。不久又冲向河口,鸟儿纷纷落降,以尖嘴啄食。尖叫声盈满两人脑中,虽然那不是他们的声音,却极为熟悉。 紧接着下个瞬间,两人同时领悟。那是橘的声音。是昨晚浑身是血的那个男人所发出的声音,这是他看见的影像,他最后感觉到的画面。律子在某处看着这一幕,是在视野内的某个角落,还是另一个她脱离了自己的身躯,她不知道,但她确实看见了。 橘就在附近,而且非常近,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没错,我看见了,橘的尸体就放在这颗蛋的上头,就像抱这颗蛋似的,成群的乌鸦围绕着他的尸体,它们并未啄食,因为这里是神圣的场所,而橘是献给这颗蛋的供品。 律子和捷都很想放声大叫,但身体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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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蛋贴合,就像磁石般,紧紧吸附,无法分开。涌进脑中……不,涌向全身的画面,以及转眼间以惊人的速度流出的心中意象,让人感觉到就如被丢进急流般的混乱与冲击。两人极力忍耐,不,也分不清是不是在忍耐,只知道他们与这颗蛋合为一体,自己的精神以及内部所有的一切,全部都被这颗蛋吸收。他们看见橘趴在巨蛋顶端的尸体,他们感觉得到橘就像溶解的肥皂一样,几乎已完全与蛋合为一体。没错,我们也会像那样,因为我们是献给这颗蛋的供品。 律子已经晓悟。正确来说,那颗蛋需要的不是我们,而是我们拥有的心中意象与想象力。它吞噬他们的恐惧、妄想,以及心中不断膨胀变大的意象,储存在体内;有时会朝人反射而来,唯有能够接受这种意象的人,才能成为艺术家。唯有承受得了这种意象的壅塞作用,才能接近这里,维持精神正常状态。乌山家就是这样,才会艺术家辈出,但这颗蛋还需要更多的妄想,想聚集更多的心中意象,需索无尽。 于是来了各式各样的人,有能够反射的人、拥有心中意象的人、拥有多样化心中意象的人。他们都与这颗蛋合而为一。 律子现在已明白。乌山城彩早已不在人世,他某个时期也承受得了这颗蛋的反射,接受那些心中意象的还原。但最后他也无法承受,就此被吸收,只在蛋的表面留下淡淡的爪痕。 响一和现在站在树下的男人,是还能承受巨蛋反射的人,他们是被选中的人。我没办法。 白色书包从地上隆起,小孩的头从底下隆起,她朝这里走来,这次她绝不会放我走。我就快被她一把抓住了。 捷发出一声悲鸣,孩子们跃过银行柜台,蹦蹦跳跳地朝他奔来。他们当然全都没有手掌,笑着朝他跑来。他们不肯原谅自己,不肯原谅没有早点发现他们的自己,视而不见与杀人同样都是重罪。没错,就是这样。他们不肯原谅我。 那香织呢?她也不原谅我吗? 蓦地,脑中浮现姐姐的面容。 姐姐面有愠色。自己被卷进麻烦的风波中,令她颇感不悦。 请你原谅,事情会变成这样,真的很对不起。捷努力合掌道歉。某处传来一个声音。你一定没想到,她其实跟你很像。就本性来说,其实你们两人很相像。这是谁的声音?哦,是成濑。姐姐的未婚夫。本性?本性是什么?她在银行里什么也没看见。只有我看得到。可是,姐姐真的什么也看不到吗?捷觉得有些质疑。 我看到了。看到妈妈出现在镜子里。 香织的声音突然像一道闪光掠过般,在脑中响起。 姐? 我在银行里看到那个男人。我没看到血,不,应该说是我假装没看见,因为我不可能看见那种东西。但我真的看到了。小小的手掌一会儿在地毯上爬,一会儿消失,但我心里好害怕,我不能承认捷看到的景象。我得建立一个正常的家庭才行。 香织的声音愈来愈响。 我看到了。看到你出现在深夜的电视中,看到你一路被卷进麻烦的风波中,看到你被那个男人带走。 捷觉得自己仿佛看到香织圆睁的双眼。 所以我来这里带你回去。 “淳。” 和繁半信半疑地抬头望着站在他眼前的那名男子。 站在巨树下的他看起来是如此冷漠、难以靠近。但的确是淳,与和繁认识的淳一模一样。 “乌山家有个习惯,同年若是有两名男孩出生,其中一方要当另一方的影子,辅佐乌山家的主人。” 淳开始以冷峻的表情说道。 “当然了,我原本理应成为影子。但我和母亲都对此感到抗拒。我们想在另一个世界生活。但另一方面,我一直和响一紧紧相系。不论是一起玩,还是一起聊天,都觉得他就像是我的另一半,只是我一直不愿承认。我以为自己可以当一个平凡的社会人士。” “但结果并不是这样对吧?” 和繁接话道。淳微微颔首。 “我果然还是应该成为响一的伙伴,这是命运。” “你为什么要演这出戏?” “真要说的话,应该是以此表示我与现实世界的诀别吧。因为原本我就应该是个没有户籍的人。命中注定,我理应从一出生就当响一的影子。一定得让我从这世上消失才行。” “那么她呢?她怎么办?” 和繁朝夏海望了一眼。她却99lib?t>是笑盈盈地回以突兀的一笑。 “她在户籍上登记是响一的妻子。事实上,她是我们两人的妻子。” “竟然有这种事!” 和繁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无所谓。只要能看他们两人得到这个世界,我就心满意足了。” 夏海像在唱歌似的说道。 “为什么把我也卷进来?” 和繁以纳闷的口吻问道,这时淳第一次微微露出踌躇的表情,向前跨出一步。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想让你碰触神体。想让你尝试那种体验。” “神体?那种体验?” 和繁惴惴不安地望向那形状诡异的巨树,以及树上的巨石。 “它可以称作是试金石。碰触者本身的极限,会化为复杂的反应显现。就我来说,那是很精彩的体验,而且带来惊人的效果。小时候,我和响一偷偷来过这里好几次。我的想法很单纯,只是想知道你摸过它之后会怎样。我想听听看你的感想。” “我的感想?” 和繁以有气无力的声音应道,指着自己。 “没错。你的感想。来,去碰触看看吧。” 淳望向树上,和繁也在他的诱使下,缓缓朝巨树走近。 “在那之前,先将我弟弟还来。” 蓦地,从背后的雕刻森林中传来这个声音,现场的四人猛然一惊,回身而望。 一名感觉相当沉稳的年轻女子突然出现,脸色有些苍白。 这个女人是谁? 和繁望向夏海与淳,他们也是一脸惊诧。看来,两人都不认识这名女子。但他接着望向响一,只见他先是一愣,接着便朗声大笑了起来。 “搞什么,原来是这么回事。一直跟在我后面的人原来是你啊。我都不知道呢。也对,你也是个感应很强的人。你来得正好。请你务必也要试试看这个装置艺术。” 响一以兴奋的表情,向这名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张开双臂表示欢迎。但这名女子却向后倒退一步,充满戒心。 “省省吧。说什么装置艺术,那根本就是怪物,甚至可以称作是异形。不仅会对接近它的人心中特别的意象和情感有所反应,还会将对方吞噬。藉由吞噬来吸取对方心中的意象。” “嗯,你可真清楚。你的感应力真强。所以了,我们才会在神体四周严禁生人闯人。因为要是让一些不入流的人靠近,有可能会送出他们的邪念,或是增强他们脑中的妄想。” “捷!捷,你在哪里?快回答我!” 女子对响一的赞叹置若罔闻,走向巨树,放声叫唤。 “呵呵,捷在上面。你可以试着把他叫回来啊。” 响一笑嘻嘻地站在她身后。 “捷!” 女子顿时满怀敌意地瞪视着响一,接着,她做出决定,走进树下的阴暗处。和繁也战战兢兢地往树下窥望。树干周围设有小小的阶梯,似乎能沿着往树上走。 响一和淳也跟在女子身后进入。看得出阶梯上方有人。 “捷!捷!” 香织发现捷坐在紧紧包覆巨石的粗大树枝上,紧抱着石头。她死命地摇晃捷的身躯,但不知为何,他的身体始终无法从石头上挣脱。香织不经意地移开视线,发现一旁有位女孩也同样抱着这颗巨石。 她就是出现在电视上,与捷同行的女孩。 “捷!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是我啊!” 香织心急如焚,朝一动也不动的捷耳边大喊。 “没用的,这样他是听不见的。” 香织听见身后的这声低语,猛然惊觉回头,但已慢了一步。她被抓住双手,压向那颗石头,全身顿时紧黏在石头上。 “你做什么!” “你听我说。也让我感受一下你的所见所闻吧。” 脑后传来响一的声音。响一从香织背后压着她,将她抵向巨石。 “来,大家听。淳?夏海?和繁?你们一起听听看吧。大家一起碰这颗石头。崭新的心中意象和妄想,会让我们的思路更加活络。来吧,说出全新的恐惧。道出你潜藏心底的幼时噩梦吧。” 香织感觉脑中有某个东西迸裂。 脸颊被抵向石头,有某个东西迅速涌入脑中,接着又向外涌出。 巨大的光箭,以惊人的速度从脑中射出,朝四面八方飞去。 来,快回想吧。你知道捷的恐惧对吧?你当时有看到渗入银行地毯内的鲜血、站在背后的小孩,以及那些被斩断手掌的孩子们脸上的表情对吧?在地毯上爬行的手掌、从幕帘底下冒出的苍白脸庞。 香织紧咬着牙。响一的声音渗入她的四肢百骸,想从体内引出她想隐藏的秘密。 啊,世界爆炸了。这爆炸声是怎么回事? 石头里面是空洞。感觉得出所有事物都被压缩在这一片漆黑的真空里。这里头储存了惊人的妄想能量和意象。 不行,我不能去感应。不能对这种负面的意象产生共鸣。 来,快想起来吧。你应该也知道恐惧吧?是响一的声音。 等等,这是什么声音。好吵。 香织极力保持理性。她在心中极力踩稳脚步的理性,告诉她答案。 是雷声。下雨了。低气压就快来了。 香织猛然睁开眼。如同地鸣般的雷声隆隆响起。 一道耀眼闪电划过。 刹那间,世界化为一片虚无。白色闪光掩盖了一切,连声音也一并消除。 香织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灰色的世界中。 这里是哪里? 她环顾四周。 清一色的灰色世界。与其说是灰色,不如说是个没有亮光的白色世界。 粗糙、辽阔、空荡。 蓦地,她看见远处坐着个人。 穿着牛仔裤,顶着一头短发,十足男生样的女孩。 是和捷一起的那个女孩。 她正全神贯注地制作某样东西。她捏着白色黏土,展现出过人的专注力,欲捏塑出某个形体。 这世界是怎么回事? 虽然有天空,但天地连成一线,同样颜色。只隐约可以看见像是白云的景物。 香织四处来回踱步。 女孩似乎没发现香织的存在,一直埋首于黏土的揉捏中。 她虽然身材纤瘦,却有一双大手。香织望着少女白皙的双手,看得出神,她的手宛如独立的生物般,展现出充满活力的动作。 这时,突然有团黑色物体在她视野中出现。 这团像黑雾的东西是什么? 香织瞇着眼睛趋身向前,想看清楚那逐渐接近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是乌鸦。 一名黑衣男子领着成群的乌鸦走来。 成群飞舞的乌鸦,动作很不流畅,就像三流卡通采慢速摄影一样,往左右偏移,位置变换极不自然,悄然无声地在空中飞舞。 当然了,位于中央位置的正是那名男子。 他那充满自信与好奇的双眸,尽管与香织有段距离,但仍紧紧吸引了她的注意。 他果然也能进入这里。 在我邀请的客人当中,应该就蜃你的感应力最强。而且还是自己千里迢迢赶来,真是感激不尽啊。 听得见男子说的话,但却没有任何声音。在这灰色的世界里,他的声音化为铅字呈现在眼前。 说穿了,你不过是那颗石头的手下罢了。服从它的指示,充当它与我们之间的桥梁。 香织说的话同样无声。像是在灰色的屏幕上映照出语言的概念。 呵呵,那又怎样? 响一愉快地笑着。 这世界讲求互助合作。只要能看到我想看的东西,就算是受恶魔支配,成为某人的手下,也无所谓。会在意这种事的渺小自尊心,根本一点用处也没有。 响一张开双手。 宛如一只大乌鸦展翼振翅。 别将我们卷进去。放了我弟弟。 你错了。 响一竖起食指摆动着。 是他们自己想来这里。想和我一起来这里。这是他们选择的道路。我只是招待他们而已。 你骗人。 我没骗人。 两人的对话,在这灰色世界中交叠。文字和标点符号黑压压地布满整个世界,笼罩着他们两人。 响一与香织突然沉默不语,凝睇着彼此。 香织有种奇妙的感觉,仿佛响一与她的意识两相重叠,化为无色。带有一分安心、一分快感。 响一眉头微蹙,面露惊讶之色。 太令我惊讶了。 看来,响一也有同样的感觉。 也许你和我很相似。 男孩遇见女孩。 香织陡然想起这句话。 这个人…… 香织直觉自己正掌握了什么。 他一定是…… 响一朝她走近。他乌黑的双眸进入香织心中。如同黑曜石般黑暗的双眸,什么也没显现、映照不出任何影像。 这时,有个东西从香织肩膀掠过。 啊。 她朝那东西望去。 有只蝴蝶翩然飞过。 只黑蓝相间、颜色鲜艳的小蝴蝶。 它身形轻灵,从香织的肩膀飞向头部,就像在诱导她似的。 蝴蝶。 那一刹那,香织得到上天的启示。 来,你去吧。带我走。 在这灰色世界的角落,浮起某个小小的物体。 它位在远方,所以看起来如同尘粒般微小。 那是什么? 响一讶异不已。因为他也看得到。那小东西一面旋绕,一面朝这边飞来。 是一只插满花的备前烧花瓶。 那是什么?响一以慌乱的声音说道。 来,到我这边来。 香织像在鼓舞它似的,朝花瓶伸出手。 花瓶在两人上空的乌鸦群当中,有节奏地持续盘旋。 这时,花瓶陡然变大,足足大了一圈。 瓶身的花纹因而变得明显。 那是香织熟悉的花纹。母亲时常抚摸的花纹。 花瓶愈变愈大,不久,鲜花从瓶内满出。形形色色的鲜艳花朵,五彩缤纷。四周宛如化为一望无际的花田,鲜花不断增加,散播浓郁花香。 香织嫣然一笑。花田变得益发明亮耀眼,万丈光芒从天空洒落一地。 快停!这股意象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些光芒和色彩? 耳边传来响一略显慌乱的声音。 你没戏唱了。我已经做了自我想象。而且我深信这么做是对的。 香织阖上眼,朗声大笑。感觉到捷在某处发现了香织的笑声。 姐? 捷,你要在脑中想象至高无上的爱。 至高无上的爱?耳边传来响一充满不屑的声音。 没错,你的电影给了我启发。当初这颗石头坠落在这里时,周遭想必满是恐惧与胡思乱想。人们对从未见过的事物产生的迷信与畏惧,会凝聚众人的不安。这就是它的开头。它从一开始的瞬间,便被灌输成以人们的不安作为能量的模式。一旦负面能量产生,便会随着能量的扩充膨胀,而需要更大的负面能量。 那又怎样? 香织嫣然一笑。她持续露出灿烂的笑脸,不断在脑中想象。 也可能有相反的情况,不是吗? 相反的情况?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问道。是那个女孩。香织心中很笃定。 她望向那名女孩,女孩正望着她。不知何时,女孩手中的黏土成了一尊男子的脸部雕像。 是响一的脸。 那是什么? 一旁传来响一愤怒的声音。 那不是真正的你。你在做我的雕像吗?我才不是那种乳臭未干的呆样呢。你到底是怎么了?那个白色书包跑哪儿去了?那应该才是你的本性。来,把这黏土压扁。引出真正的你吧。 可是,我很崇拜你。 少女蹲在地上低语。 才貌兼具的你,拥有冷峻的感官、俊美的男性容貌,集全部优点于一身,令我无限憧憬。 少在这里胡说八道——响一大喊。 别把我拖进这种地方。不准用这种低级的层次看我。你以为我邀请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九九藏书 可是,这也是你的另一面。世人应该就是以这种态度来看你。 少女轻抚着那张黏土做成的脸。一个精悍、开朗的青年塑像。 香织静静注视着响一。 只要给予反向能量的话……如果给予美丽的能量、经过净化的心中意象,让这股能量增幅聚集,会产生何种效果?我知道,你们不相信无私奉献的爱。不,倒不如说,你们对此感到害怕。那正是你们不懂的情感、无法取得的能量。但我们懂。不,大多数人都懂。无私奉献的爱、小时候不断被给予、不求回报的那股能量。只要像打强心剂一样,将这些能量一针注入,接下来它应该会不断地自行增生。 怎么可能有那种蠢事,这里头储存的能量可是长达数百年之久。光凭你一人之力,怎么可能办到。 哦,是吗?我的感受能力好像很强喔。现在马上就来试试看。我这番话并不像是无稽之谈,你看这道白光是什么,这里头似乎有无尽的能量可以吸取。 别开玩笑了,你打算玷污神体吗! 玷污它的人是你才对吧?我要试试看,要将你在捷心中留下的痕迹抹除。当这颗石头在瞬间的闪光中,取回远古最早的瞬间记忆时,我要将一切删除。 香织迈步朝响一走去。 面带微笑,双眸散发神秘的光辉。 来吧,我来迎接你了,响一。 响一脸上浮现不知所措的神色。 香织敞开双臂。 她觉得自己变成了母亲。香织。要记得插花。要时常在家中插花。拜托你了。她觉得自己似乎已能明白母亲过去是如何看待她。 来吧。真拿你这孩子没办法。不过,我不会责怪你。谁叫你没发现无私奉献的爱,不懂得真爱。你只是一味逞强,以为可以靠自己一个人活下去。 香织笑容满面,无限慈爱地紧拥着响一。 响一脸上首次浮现恐惧之色。那是他接触广无法理解、过去从不知道的事物,所产生的恐惧。 真拿你这孩子没辙。 香织温柔地低语,将自己的柔唇印向响一冰冷的双唇。 响一惊声尖叫。 一阵听不见的悲鸣,以大大的字填满这灰色世界的长声悲鸣。 尽管满是叫喊声,但香织还是紧拥着响一的身躯,不停地笑着,白光愈来愈亮。浓郁的花香弥漫,花瓣随着温煦的和风漫天飘飞,眼前的世界朝四面八方无限蔓延。 每个人都放声大叫。响一、捷、律子、和繁、夏海、淳。因为每个人都伸手碰触那颗石头,他们都听见香织与响一的声音。 众人的意识融为一片空白,以骇人的速度向远方扩散。 众人逐渐远去,我也逐渐远去。自我正愈飞愈远。意识、身体、记忆、世界,以无法掌控的速度飞得好远、好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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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气压已经通过。 短暂的滂沱大雨也已止歇,开始拨云见日。 这里位于熊野山中。太阳从云层问露脸,阳光照在被雨淋湿的森林绿叶上,开始散发耀眼光芒,转眼气温已开始攀升。朝气蓬勃的生命气息不断涌现。 恢复原本宁静的山谷中传来阵阵鸟鸣。 白云外围勾勒出紫色与橘色的外框,缓缓飘流。 尽管白日将尽,但现在正值盛夏。在天黑之前,落向山中的雨水将会完全消失无踪。 在这片无限绵延的蓊郁绿海中,有一株特别显眼的巨树。 不只是巨树,里头还有颗黑色的巨石。树枝紧紧抱着那颗巨石。堪称是极为难得一见的奇景。 小鸟们群聚在巨树上高声鸣唱。这株巨树似乎已成为小鸟们的窝。 蓝天开始露脸的此刻,小鸟们的鸣唱更显嘹亮,整片绿海在亮光下逐渐变色,在夏日阳光中熠熠生辉。 “太好了,雨停了。” “刚才打雷真可怕。人在山中,闪电的威力更是惊人。” “吓坏我了。” “从这里到招待所,还有一个小时的路程。” 一行年轻男女仰望天空,以愉悦的口吻边聊边走。 “好大的雷声。打雷的那一刹那,感觉就像昏过去似的。” “啊,我也是呢。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顶着一头短发的女孩抚着胸口,戴着眼镜的青年向她应道。 走在最后面的女子,则是面带微笑聆听他们交谈,转头望向身后。 远处有一株顶着黑色巨石的茂密大树。 女子朝那棵树静静凝望了半晌,在弟弟的叫唤下,这才继续迈步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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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工房。 今晚她仍是独自一人捏着黏土。 她的手指宛如生物般,充满活力地动个不停,转瞬间便已捏塑出某个形状。 一张女人的脸。 她暂时停手,望着自己创造的作品。 黏土做成的女子,静静闭着双眼。但双唇微微带笑。 神秘莫测的笑容、暗藏危险的笑意、隐含某种黑暗的秘密,无法明说的笑脸。 这样就对了。 她很满意地点了点头,伸了个懒腰。 她猛然不经意地转头。 但身后空无一人。入秋的夜晚,仅传来后院草丛里的阵阵虫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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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这样会感冒的。别在这种地方打盹。” 捷猛然惊醒,急忙从餐桌上坐起身。 他睡眼惺忪地东张西望,看到香织端着咖啡杯站在面前,他点了点头。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姐,你回来啦。” 理应已嫁作人妇的姐姐突然出现在家中,一时就像影片倒带,有种回到过去的错觉。 奇怪,怎么感觉不太对劲。 捷想重拾方才陷入半梦半醒间的那种奇妙感觉,但那感觉早已消失无踪。 香织耸了耸肩,往餐桌旁坐下,同样以对待孩子的口吻说道: “是啊。冬天就快到了,要在这里打盹,好歹也要先准备好暖桌吧。” “可是装了暖桌,会更想睡啊。” 捷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 “说得也是。千万别趴在暖桌上睡觉。这样你一定会感冒的。真是的,怎样都令人操心。” “你放心啦,姐。” 捷再次打了个大哈欠,重新坐正。 “啊。” 捷发现电视一直开着没关,急忙四处找遥控。 电视正播放电影最后一幕的标题画面。成群的纯白色蝴蝶,从一辆被丢弃在花田的长车内飞向蓝天。 “这是什么电影?” 香织将马克杯搁在捷面前,如此问道。 “嗯,是我朋友拍的电影。今年夏天,我们才一起去过他家的。” “哦,那位男生啊。” 不久,电视上出现对方的名字。 乌山响一 “他真是个厉害的家伙。总觉得他家就像是位在熊野的圣地一样。也许是这个缘故,他的作品都非常棒。不该知道该说是心灵受到洗涤,还是得到净化。看了他的电影,连我这种信仰不够虔诚的人,都有这种感觉。” “嗯,是这样吗?” 香织心不在焉地应道。 “真的是这样。这部电影也很感人呢。不管看再多次,每次看完总觉得心中无比舒畅。他在夏天推出的‘窗帘’,也是一部具有疗愈功效的DVD,畅销全球呢。有人说会从DVD里看到天使,你有听说吗?姐,你和姐夫吵架时,不妨也看看那部DVD。” “要你多管闲事。” 香织拿起搁在桌上的录像带盒。 “‘至高无上的爱’是吧。这标题真酷。” “哦,你不觉得有点蠢吗?” 捷以不满的表情紧盯着香织。 “才不会呢。记得代我向你明友问声好。谢谢他夏天时的招待。” “嗯,我会跟他说的。啊,得来做功课了。” “热水壶里有热开水,想再泡一杯速溶咖啡的话可以用。” “谢谢。” 捷端起马克杯,喝了口咖啡,伸手搔搔头。他一脸认命的表情,拾起先前丢在榻榻米上的计算纸。 “捷。” 香织突然一脸认真地叫他的名字。 “咦?什么事?” 弟弟诧异地抬头望着香织,香织朝他凝望了片刻,接着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不,没事。” “你好奇怪。” 香织嫣然一笑,轻轻关上和室拉门。 ※本作品纯属虚构,与实际的人物、团体一律无关。 (全文完) 后记 小时候,NHK教育电视台有个叫“飞吧,布奇”的节目。详细内容我不是很确定,不过,这节目的设定,有森林、海洋、都市等类型截然不同的五种场所图片,登场人物每次都会进入不同的画中世界。 这故事最吸引我的,便是“进入画中世界”。 后来我之所以会对江户川乱步“与贴画一同旅行的男人”、《全景岛奇谈》,以及王尔德《美少年格雷的画像》《The Pictureof Dorian Gray》产生回响,可能就是因为对“接触画中世界”怀有憧憬。忠津阳子的《罗莎琳的画像》与美内铃惠的《魔女梅蒂亚》,里头也有可怕的图画出现。 《禁忌的乐园》是我为了描写现代鬼屋以及《全景岛奇谈》所写出的作品。我很早便已完成在进入“乐园”之前情节的构思,但没.99lib.想到在进入之前花了这么多时间,而且迟迟没想出“乐园”的内容,所以连载时相当辛苦。当时DVD还没这般普及,所以现在回头看这本书,略微有点古老的感觉。 “负面艺术”是我很早以前便很感兴趣的主题,最近突然备受瞩目的“原生艺术”(Outside Art),我也很有兴趣。乌山响一这个角色,原本是我打算放在其它短篇故事的人物,但这次让他以主要人物的形式登场。虽然在这个故事里碰巧是这样的结局,不过,他原本就是走邪恶路线的男人,所以我想,他应该会在其它故事里以原本的《?》角色形象再次登场。 在熊野成为世界遗产之前,我曾和朋友一起造访此地,可藏书网能是因为夏天去的关系,对该地丰沛的阳光印象深刻。希望日后有机会,在秋冬等不同的季节再次前往一游。 二〇〇七年一月 恩田陆藏书网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