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应许之人》 第一部《草莽》第一章 “简光亚”这个名字是简光亚来龙踞后认的干妈安慧真给简光亚取的。 一开始简光亚叫简光伢。简光伢一开始是湖南瓜洲乡下的一名木匠学徒。简光伢学木匠是子承父业。 父亲简有财肝癌离世那年,简光伢十三岁,上中学。在同样是木匠的祖父资助下简光伢得以中学毕业。八二年中考简光伢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考取了瓜洲医专。上中专在那个年代是贫苦农家子弟的首选。那个年代的中专含金量很高,毕业包分配、有编制,吃商品粮,无异于鲤鱼跳龙门。 可惜命运那一次并没有眷顾简光伢。 就在简光伢考上中专三个月前,祖父简万春犁田的时候不小心被铁犁铲伤脚踝。伤口触目惊心,筋骨全断,鲜血染红了脚下大片水田,被发现的时候人已不省人事,抬回家当晚便撒手人寰。导致惨剧发生的罪魁祸首是犁田的牛,那是从亲戚家借来的一头牙口不到两岁未半大牛犊。畜生轻佻莽撞,而祖父年迈体衰,人畜配合不当,惨剧便发生了。 简光伢更大的不幸在于下面还有一个孪生弟弟简光仔。简光仔这年同样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高中。兄弟二人都是可造之材,可家里的条件难以支撑兄弟二人同时深造。在外地工作的四舅何继模最初提出承担其中一个孩子的学费,然而这个提议却遭到了另外两个舅舅的抵制。另外两个舅舅的家庭也有困难,他们认为四舅理应优先接济兄弟,而非姊妹。四舅实在无法照顾到所有穷亲戚,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口舌,他的这个高尚的提议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失去了四舅这个最后的金主,简光伢简光仔兄弟二人必须有一个做出牺牲。族里长辈一致认为应该让老二简光仔回家务农,理由倒也实际,老大简光伢上完三年中专出来就有铁饭碗,老二简光仔即使能考上大学也还要等数年。母亲何润物最后关头力排众议,选择让老二继续深造,老大回家务农。 母亲何润物持不同意见的根据是娘家一个知阴阳晓八卦的族兄何继会早年给简光伢看过相,说简光伢是无寿之人。何继会私下甚至放言,简光伢若能活过三十,他情愿短二十年阳寿。何继会祖上中过举人,本人也粗通文墨,在村里德高望重,他的许多话,大家往往奉为圭臬。因此,何润物以此为参考决定二个儿子的命运,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可恶的是,母亲何润物在做出这个决定后没出三个月,扔下两子一女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带着最小的儿子简光亮改嫁走了。 简光伢就这样手忙脚乱做了一家之主。 更残酷的现实是,这年夏天,在做木匠学徒的第一天,师父简有山便给简光伢的职业生涯判了死刑。在师父简有山眼里,简光伢完全不具备成为一个合格木匠的条件。身材矮小、性格羞怯、变态地讲卫生,所有这一切都说明简光伢不是吃百家饭的材料。然而这还不是全部,最关键还在于简光伢幼年时经历了一场持续多日的感冒发烧。高烧没有夺去简光伢的性命,却损伤了简光伢的大脑。高烧之后,简光伢再也无法自由支配自己的表情,脸部表情僵硬,目光像鹰隼一样只能凝视前方,同时身体从此失去了平衡感。简光伢的平衡感之差严重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永远无法直线奔跑,永远无法金鸡独立,即使站在离地半米高的矮墙上也迈不开腿,一迈腿就会摔下来。 可偏偏在九十年代前的湖南乡下,制作家具从来不是木匠的主业。木匠真正的用武之地在建筑领域,安门窗、架房梁、钉椽皮,等等此类,都是高空作业。一个面相不讨喜同时无法高空作业的木匠,就好比是一个晕血的人做了外科大夫,无疑是入错了行。要不是自己的亲侄子,师父简有山决不会收简光伢为徒。即使收下了,简有山也清楚,这个废柴将来会跟他叔叔简有家一样一辈子也出不了师,永远都将是一个跟在人家屁股后面打下手的小工。 简光伢又只能学木匠。 简家是木匠世家,到简光伢这里已是第四代。曾祖简福成八十年前拖儿携女从山东逃难至瓜岭,之所以能被当地人接纳,就是因为身怀两门技艺,一是武功高强,能治跌打损伤;二是懂木匠手艺。曾祖简福成在世的时候对两门技艺做了明确安排:从山东带来的长子简万福及其后人继承形意拳,与当地女子简章氏生的后人则继承木匠手艺。 简光伢是简章氏一支的后人。 倒不是说简光伢不能学点别的,也可以。只是学别的手艺需要拜外姓人为师,得支付成本。俗话说学艺三年苦,民间自古有规矩,学艺三年,师父分文不取免费授艺,徒弟不取分文免费给师父做三年牛马。简光伢等不了三年,兄妹四人,除了随母亲改嫁走了的幺弟简光亮,家里还有一个上高中的弟弟简光仔和一个马上要上中学的妹妹简翠萍。学木匠,学徒期间一天的工钱是一块二(出师后一块八)。这一块二都归简光伢,因为师父简有山是嫡亲伯父,有义务关照这没爹没娘的侄子。一直以来,简有山对这个侄子都不抱任何期望,只求他在作业的时候别伤着自己就OK。 其实简光伢自己也不愿意学木匠。 简光伢当时真正想学的手艺是兽医,具体一点就是阉鸡剡猪。这门手艺不但速成,一年便能出师,而且轻快,不用下力气。最妙的是从业成本低廉,一把剖刀、一把剪刀、一把镊子、一根绣花针,再加上一罐医用酒精(或者雄黄),便可行走江湖。简光伢对这门手艺也确实兴趣盎然,以往谁家阉鸡剡猪,都会凑过去看一阵,几乎成瘾。 可是不行,简光伢不能学这门手艺。瓜洲当地自古有说法,从事这类“断子绝孙”手艺的人会折阳寿,家世清白四肢健全者皆不考虑以此为业。 跟简光伢的境遇对比鲜明的是师父简有山同期收的另一个徒弟何必。比简光伢小两个月的何必是村里公认的天赋异禀的后生,对任何事都兴趣盎然,且能做到极致。学习上亦是如此。就在同一年,何必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长沙师专。跟简光伢不一样,何必是主动放弃这次鲤鱼跳龙门机会的。父母年过六旬,几个哥哥已成家另过,家里还有一个得过脑膜炎傻得嫁不出去的姐姐。何必不想给家里添加负担,因此也辍学做了学徒。不同的是,学木匠对简光伢是赶鸭子上架,何必却是因为兴趣。 如果不出意外,未来的简光伢会是一个不入流的木匠,像叔叔简有家一样勉为其难学艺三年,出师即失业,最终不得不放弃本行,改行搞副业,东一锄头西一棒子,发现干什么都没有出头之日,人生惨淡。而何必会成为一个出色的木匠,像伯父简有山一样凭手艺安身。 不过简光伢并没有为此感到悲哀,因为他发现,这是一个平等的时代,大家没办法共同富裕,但可以做到共同贫穷。在这个大背景下,无论成功失败,其实相差并不大。事实也的确如此,伯父简有山凭手艺养活了一家,叔叔简有家瞎折腾也没让家小饿死,两家人的生活并没有质的区别。简光伢的愿望很单纯,只要平均每个月能有二十块钱收入,家里种点粮食养点家禽,日子就能对付着过。 八十年代的瓜洲乡下,即使是师父简有山这种从艺几十年的老师傅,他的手艺其实也不足以安身立命。家家都穷,打家具盖房子通常只有婚娶喜事的人家才需要,而且多半集中在秋冬两季,一年至少有一半时间这门手艺派不上用场。另外木匠在乡下是个大众职业,村村都有三五个七八个,僧多粥少。 学徒之余,简光伢是家里的第一生产力。 家里分田到户那年分到了两亩七分水田一亩三分旱地和四亩林地,随着父亲离世和母亲带着弟弟改嫁,家里少了三口人,变成了一亩六分水田七分旱地和两亩八分林地。林地里种的是油茶树,收获分丰年和穷年,可不管丰收欠收,永远不够一家人一年的食用。如果吃完了,接下来的日子菜里就不放油。不放油的菜俗称“红锅菜”,先不讨论“红锅菜”味道如何营养如何,光是把它做熟就是一门考验人的手艺,尤其是在以煎炒为主要烹饪手段的湖南,既要确保把菜炒熟,又要确保菜在锅里不烧焦,还要确保菜出锅后能吃。有句话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句话在湖南的说法是:懒婆娘炒不出红锅菜。在早年的湖南乡下,检验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将来是否能成为一个会过日子的婆娘,让她炒一盘“红锅菜”就一目了然。在这方面,简光伢是小能手,据吃过他炒的“红锅菜”的弟弟妹妹后来回忆,简光伢炒出来的“红锅菜”口味极佳,甚至值得怀念。旱地里除了种点瓜果蔬菜,主要作物是红薯。红薯是一家人度过年后那几个月青黄不接的主食。水田种水稻,一年两季。收完两季水稻,勤快的简光伢还会种一季小麦。即使一年收获三季,也不够吃,因为缺药少肥,产量往往不高,上缴完不堪重负的公粮,基本上所剩无几。青黄不接的几个月,红薯便派上了用场。多年后,已经飞黄腾达的简光伢只要听到有人说吃红薯有各种功效就忍不住想给对方开肠破肚,因为说这话的人绝对是坏了心肠。事实是红薯饭偶尔吃两顿还行,储存了一整个冬天的红薯糖分很高,香甜可口。可连续吃上几天就会让你怀疑人生,因为是高酸性作物,不能多吃,多吃伤肠胃,反酸水;又不能少吃,少吃不扛饿,身体乏力,没法干活。总之,你即使把命扔在地里,地里一年的长成也只够一家人吃喝,还不管饱,更别奢望质量。世代如此。 为了补贴家用,农闲的时候简光伢会随叔叔简有家各种折腾,春天捕野味,夏天挖淮山,秋天抓黄鳝,冬天贩木炭。辛苦自不必说,能把人累出屎来。但只要能挣到钱,简光伢都愿意干。也不能说是愿意干,是不得不干,不干不行,会死人。 简光伢最喜欢的副业是卖冰棍和逮兔子。 八零年前后,糖水冰棍的批发价在两分至两分五厘之间,零售价为五分,即使刨除变幻莫测的天气因素和满足自身口腹之欲所造成的耗损,利润依旧在百分之百。简光伢的贩卖冰棍生涯始于上中学那年。简光伢通过卖冰棍挣到了中学三年的部分学杂费。尽管利润高达百分之百,简光伢也没有像马克思说的那样变得为所欲为,更没有践踏一切人间法律。中学毕业后,简光伢便把这个暴利生意让渡给了村里其他年龄更小的孩子。 而逮兔子则是简光伢走上社会后最痴迷的副业。这个副业即娱乐又有收益,可以说是一项完美的副业。逮兔子严格上说是项脑力劳动,一般人干不了。俗话说“狡兔三窟”,逮过兔子的人都知道此言不虚。野生兔子的确有几处藏身之地,如果捕手没有相当的智力和经验,绝难得手。真正的高手看一眼洞口就能清楚知道里面有没有兔子,同时通过洞口的朝向就能判断出是否值得一试。如果洞口朝向山顶,即使洞里有兔子,有经验的捕手也会转身离开,因为事倍功半,甚至白忙一场。如果发现洞口朝向山下,恭喜你,你只要方法正确,兔子凶多吉少,而且事半功倍。 简光伢逮兔子的技艺远近闻名。据同时代的村民多年后回忆,简光伢是做陷阱的高手,只要出门了,基本上不会有跑空的时候。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简光伢年纪轻轻便掌握了一项震惊乡里的绝技,那就是远远瞧一眼兔子就能辨出雌雄。谁也不清楚简光伢是通过什么途径学会这门技能的,简光伢自己对此也讳莫如深,任谁也没透露半个字。因为这个时候简光伢已经在家里悄悄尝试一门他人从未涉足的副业,就是驯化野兔,然后人工饲养。在这个过程中,简光伢不想有竞争者。 简光伢想凭此副业发家致富。 遗憾的是这个副业最后以失败告终。简光伢发现,无论是已经成年的野兔还是刚刚分娩出来的兔崽子,它们都不安于被豢养。即使主人给它们提供远比野外安逸舒适的生活条件,它们也不妥协,要么想方设法逃跑,要么绝食自杀。简光伢尝试了好几次,最后得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科学结论,那就是兔子可能跟人类一样也在进化,此时的野兔进化到了已经无法被人类驯化的阶段。因此,简光伢的兔老板计划就此终结。 简光伢的兔老板计划终结还有另外一个更关键的因素,那就是八三年腊月老表何苦回村里过春节。 何苦是简光伢大舅何润年的第五个儿子。大舅何润年两口子生养了九个,奇迹般全都养大成人了。何苦在九个兄弟姐妹里行七,上面四个哥哥两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何春香。何春香下面就是何必。何苦呱呱坠地的时候三年困难时期还没过去,正好何苦又生在青黄不接的春夏之交。父亲何润年去祖父的卧室报喜,顺便让祖父给孙子取个名字。被打倒的前国军上校兼“历史反革命”何祖卿听到家里喜添新丁,脸上毫无喜色,反而忧心忡忡:肠子都饿得打结了,你们还在甩籽,这是何苦——干脆叫何苦好了。 天意弄人,何苦偏偏是九个兄弟姐妹里唯一没受过苦的幸运儿,由于家里实在养不起,生下来没满月便过继给了三叔何继梅。何继梅是瓜洲市武装部的军医,抗美援朝期间受伤严重,跟老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生下一个女儿后便再也无法派上用场。在那个特殊年代,军人家庭的物质条件远在工农阶级之上。过继给三叔的何苦交了好运,被养父母视如己出,衣食无忧。跟其他军人家庭的孩子一样,何必的人生也是小学、中学、参军入伍、分配工作。八二年和八三年,体弱多病的养父母相继辞世。眼看家道中落,在龙踞军分区医院做护士的姐姐何齐有幸嫁给了一个XG人,家族的繁荣又续上了。养父母不在了,唯一的姐姐又远嫁XG,何苦在瓜洲城里孤苦无依,逢年过节只能回到村里来。不过还好,养父母健在那些年何苦也没少往乡下跑,所以这么多年跟乡下的亲人也没有任何隔阂。 何苦这次回到村里,带回一个让家人瞠目结舌的消息,他辞掉了人家求之不得的铁饭碗,过完年就去龙踞投奔姐姐何齐。何齐的XG老公在龙踞开了一家纺织厂,听说纺织厂里的工人每个月工资也是何苦做法警的两倍。何苦作为小舅子,前去投靠,姐夫理应照顾,工资肯定比普通工人高。 多高? “低于一百我不尿他。”何苦扬言。 一——个——月——赚—— 一——百! 大家的惊讶不难理解,在一个猪肉八毛钱一斤也只有逢年过节才舍得砍两斤来吃的年月,一百元是笔巨款。别说在瓜岭,放之整个茶子坪乡也难找出一个月入百元的人。另外,众所周知,何苦最大的特点就是对任何事都喜欢夸大其词,他说的话大家往往会自觉打个对折。不过话说回来,五折不也还有五十块么,那也不少啊。 信与不信那是你的事。你不信,总有傻瓜信。 弟弟何必信了。 堂弟何文信了。 堂弟何雨生也信了。 三个傻瓜决定过完年跟何苦一起去龙踞闯荡。 三个傻瓜决定跟何苦去龙踞,心思却不尽相同。傻小子何文是真心相信堂哥的话,想跟堂哥去龙踞发洋财。何雨生觉得能赚五十也值得一试。何必则纯粹是想喝“北冰洋”汽水。何必两年前随父亲何润年去郑州参加堂姐何珍妮的婚礼,自从在婚宴上喝过一次“北冰洋”汽水后就对这款神奇饮料念念不忘。如今有一个能自己挣钱买“北冰洋”汽水喝的机会,何必自然不会错过。何必觉得应该把老表兼最好的伙伴简光伢也叫上,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得跟老表有福同享。 简光伢对老表何苦的话也半信半疑,想去,可下不了决心。对几个老表来说,去龙踞只是碰运气,成与不成在其次,因为他们的家庭条件相对宽裕些。简光伢则不然,穷家薄业、一家之主,跟着伯父在村里做木匠好歹有份收入,万一何苦的话不实,跟他去到龙踞,不但耽误了时间,来回的路费也是一笔不能承受的数目。何况,弟弟妹妹过完年又要开学了,简光伢根本没有闲钱。 简光伢跟何必说你去罢,你先去,事情要真像何苦老表说的一样,写信给我,我再想办法。 简光伢打消了跟几个老表一起去龙踞的念头,大年初四就跟叔叔简有家进山贩木炭了。湖南的冬天过完年还有个把月冷的,木炭是城里人家必不可少的取暖物资,这段时间贩卖木炭利润可观。 叔侄俩年前自己也烧制过两窑,无一例外都不成功。烧制木炭其实是个精细手艺,虽说在乡下人人都说自己会,但事实上真不像说的那么简单,这只有自己动手干了才清楚。首先选料就很讲究,并非什么木柴都可以烧制木炭,桐木、枫木、椿木、漆木就不行。桐木不压秤,枫木辣眼睛,椿木油性大,漆木过敏。误将这些木柴烧成木炭,要么得不偿失,要么坏口碑,后果很严重。其次对火候的掌握也很考验功夫,稍微没控制好,不但投入跟产出不成比例,而且木炭品相差。要么木炭没烧透,取暖的时候着明火,搞得满屋子乌烟瘴气,坏口碑;要么木炭烧透了,从窑里扒拉出来直接碎成了渣,没卖相。叔侄俩之前信心满满连着烧制了两窑,汗水和人工搭进去不少,钱却没赚到几个,发现还不如进山贩木炭合算。在湘赣交界的山里有不少烧制木炭的高手,是不是高手从他烧制出来的作品就一目了然。木炭长短整齐划一、挥指一弹能发出清脆的陶器声响、抓住一头在空中甩一下不会断、折断后木炭芯有均匀细密的气孔,这就是一等一的好木炭。能烧出这种木炭的就是高手,不然说破天也没用。 春节前后木炭的销路最好,一是买木炭的人多了,二是卖木炭的人少了。这期间把木炭从山里挑出来,两麻袋能挣五块,比平时多两块。不过这五块钱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挣,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愿挣——两麻袋木炭,一袋的标准重量是五十斤,纯靠一根扁担,两个肩膀。来回一趟五十六公里,一半山路,一半马路,全凭两条腿,还得赶时间,要不是迫于生计,鬼才愿意干。 吃过晚饭从家里动身,点个照明火把,进到山里已是晚上七点多。贩上木炭从山里出来,再赶到瓜洲城郊的集市,已是次日清晨。蹲在寒风凛冽的马路边把木炭卖掉,花一毛钱买两个杂菜包子,或者花一毛二吃碗素面,打个牙祭,暖暖身子,恢复体力,然后转身往家赶。到家的时候天正好擦黑,整整一天一夜。如此强体力劳动,即使壮年,也基本上半条命没了,何况才十七岁体重不过八十斤的简光伢。 大年初四跟着叔叔简有家进山贩了一趟木炭,赚了五块。初五在家睡一夜,初六傍晚再次跟叔叔进山。由于上一次体力严重透支,还没有完全缓过来,加上营养也跟不上,这一次还没走出山,简光伢就明显感觉到泰山压顶,双腿打颤、头晕眼花。为了赚这五块钱,简光伢咬着牙关硬挺着跟在叔叔身后。可意志毕竟不是万能,在下一个沙地陡坡的时候,脚上的解放鞋抓地不牢,膝盖突然发软,双腿跪在了地上。插在扁担一侧的稻草火把发生剧烈震荡,带着火星的火把灰落在后颈上,简光伢浑身打了个激灵,手忙脚乱去搔痛处。双手松开扁担,扁担从肩上滑下来,两大袋木炭顺着山坡“咕噜咕噜”往山下滚。简光伢顾不得疼痛,连滚带爬追下了山。学过中学物理的人都知道,从上往下,只要距离足够,两条腿的人绝对跑不过做圆周运动的物体,因为物体可以做加速运动,人不行。简光伢试了一回,果然如此,在坡上连翻了几个跟头,也没追上两麻袋木炭。也就是这件事,成了压垮简光伢的最后一根稻草。多年来吃的苦遭的罪,一下涌上心头,悲从心起,却无处宣泄。 叔叔简有家挑着木炭下到山脚,看见侄子光着脚垂头丧气坐在路旁一块光秃秃的大石头上,一双洗得发白的解放鞋搁置在地上,跟前的两麻袋木炭碎成了渣。简有家放下肩上的木炭,问侄子,跌伤了没有。 简光伢说人还好,木炭报废了。 简有家说哎呀,本都搭进去了。 简光伢说叔叔,给我支烟罢。 简有家说你还有心思抽烟呢。 简光伢说那就算了。 简有家看出了侄子的沮丧,说那就让你浪费一支。 简有家从兜里掏出一盒“香零山”,给了侄子一支,自己也点了一支。 简光伢点着烟,默默地抽着,伴随着唉声叹气。 简有家安慰侄子,说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叹气也挽不回了。回家倒床上好好睡一觉罢,过两天再跟我进山,我让山里佬把木炭先赊给你,我跟山里佬熟。 简光伢说叔叔,我的人生难道就是这样。 简有家说嗨,知道你心里苦,想开点罢。 简光伢说叔叔,我的人生难道就是这样。 简有家说等开了春,我带你过江西下煤矿挣大钱去。光义缠了我几次,叫我带上他,我都没点头,他脑壳太蠢。春耕过后去,干上两个月,能挣二百多,还能回来收早稻。收完早稻栽下晚稻,跟我去武汉修铁路,专门挖隧道。挖隧道收入高,一天三块五,干到寒露,又能挣个两百多——不过说实话,下煤矿和挖隧道,挣的是多,但也是人世间少有的两个苦差,受伤死人是家常便饭。谁要是干过这两个苦差,死后见到阎王都硬气。 简光伢说叔叔,你还没听明白么,我不是做农民的材料啊,我不应该是做农民的命啊。叔叔,你看看我的手,你看看我这双手,我这双手就不该是做农民的手嘛。 简有家说嗯嗯嗯,你这双手是双好手,十指纤纤、软软绵绵、清清朗朗,全公社也找不出第二双这么标致的手了,按道理讲,这就该是坐办公室握笔杆子的手。 简光伢说我不甘心啊。 简有家说我能理解,你还年轻,很多事还想不通,等到了我这个年纪就都能想通了。你跟我一样,哪都好,就是投错了胎,即投错了地方,又投错了人家,你我投胎哪怕稍微投好点也不该是这幅鬼样子。 简光伢说我该怎么办啊,叔叔。 简有家说我还真是问对人了——我也不晓得啊。 事情过去两天,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叔叔简有家晚上悄悄把简光伢从家里叫到屋外。站在一片漆黑的篱笆下,叔叔简有家做贼一样从怀里掏出一个折叠得四四方方的塑料袋,看四下没人,迅速把塑料袋塞进简光伢胸口的兜里,说光伢,收好,这里面有四十几块钱,你拿去买张车票,跟你老表他们到外面去闯闯,说不定那真是条活路。 简光伢大惊,说叔叔,你哪来这么多钱。 简有家说我把我山上那几十棵杉木卖给何运卿了,过完正月他就带人来砍。你是聪明人,确实应该到外面去闯闯——这穷山恶水长不出好庄稼,你要不走,这辈子就真的跟叔叔一样了。 简光伢说那杉木是你留给光茂将来讨婆娘盖房子的啊。 简有家说先顾眼前。 简光伢说这么大的事你不跟婶婶商量,她知道了会剥了你的皮。 简有家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你别管了。 简光伢说这钱我不能要,光仔和翠萍还在读书,我一时半刻还不上。叔叔,你要真有心拉我一把,就用这笔钱做本,就近搞点副业,我给你打下手。正好我这几天又琢磨出一条生财之道。 简有家说嘁——。 简光伢说年初三我带光茂光仔去江西姑奶奶家拜年,我注意到江西那边的农副产品普遍比我们这边便宜,干辣椒那边只要八角三一斤,瓜洲集市上卖一块一;食盐那边卖四角二,这边卖五角五;老姜那边是一角五,这边卖到三角多。我们从那边把货往这边贩,有利润。 简有家对侄子的这条生财之道嗤之以鼻,说从这里到姑奶奶家四五十里,还全是上山下岭,不挑不提,光走个来回都要丢掉半条命,你又不是不知道。 简光伢说我都想到了,不走路,搭火车。我问过细牙表叔,从他家搭火车到瓜洲城里,车费一块二,两个人两块四。你我贩上一百斤干辣椒,一趟下来能赚二三十,还在乎这两块四车费。 简有家低着头琢磨着侄子这条生财之道的可行性,最后觉得还是不可行,因为是跨省做买卖,一怕地痞敲竹杠,二怕公社找麻烦,搞不好竹篮打水一场空。 简有家说光伢,你还是拿着这钱去龙踞碰碰运气罢,搞副业这事就别琢磨了,我们没这个命——那年去江西卖碗的教训难道你这么快就忘啦。 简光伢反复权衡,最后接受了叔叔的劝告,决定拿着这笔钱跟几个老表去龙踞碰碰运气。 临行前,简光伢托付叔叔,自己不在家这段日子,让妹妹翠萍在叔叔家搭火。弟弟光仔在瓜洲市里上高中,住校,一个月才回家一趟,无需照顾。妹妹翠萍刚上中学,年龄尚小,每天早出晚归,让她一个人生活,简光伢放心不下。 叔叔说你出去只管放心闯,不要挂念家里,有叔叔一口吃的,饿不死你妹妹。? 第二章 3 一九八四年阴历正月十四何苦何必何雨生何文简光伢一行五人踏上龙踞这片土地的那天,未来的龙踞首富陈岭南已经来龙踞两年了。 要不是出海的时候被尼龙渔网绞断两根手指,陈岭南说不定这辈子都是凤凰城乡下的一个渔民。这很有可能,因为祖祖辈辈如此。 陈岭南绞断手指前的人生一点不比简光伢如意。五岁那年赶上三年困难时期,母亲生下弟弟陈岭北后没多久便死于水肿。十三岁上四年级那年,父亲出海遭遇台风,船覆人亡。父亲离世后,留下一个没有生养的二婚妻子和两个未成年的儿子。由于家里失去了顶梁柱,陈岭南的学历永远停留在小学四年级,子承父业做了一名渔夫。十六岁娶妻生子。 生活在海边的男子成家都早。海上风大浪大,每次出海无异于一场赌博,谁也无法预料是满载而归还是葬身渔腹,唯一能做的就是趁活着的时候赶紧娶个老婆把后代繁殖出来,这样即使死了也不至落个绝户。父亲死的那年刚满三十岁,留下陈岭南和陈岭北两个未成年的儿子。陈岭南绞断手指那年二十七岁,也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大的十岁,小的三岁。 绞断手指那次是陈岭南此生最后一次出海作业。因为赶上恶劣天气,狂风暴雨,渔民手忙脚乱收网,结果偏偏遇上网获大丰收,忙乱中出错,等到把上千斤鱼拉上船,陈岭南才发现自己的右手食指和中指的两节手指不知去向。上岸后在家休养了两个月,陈岭南有心重操旧业,可公社的船老大不要他了。这不难理解,一个手有残疾的渔民,作业效率肯定赶不上一个手脚健全的渔民,而手脚健全的渔民有的是。 在一个家家户户以出海打渔为业的村里,过早结束渔民生涯的陈岭南成了一个尴尬的存在。这个时候两个现实摆在陈岭南面前,一是终于不必整日提心吊胆过活了,二是怎么过活。 陈岭南来龙踞的直接诱因有两个,一是弟弟陈岭北吵着分家让陈岭南寒了心,二是因为分家的事跟老婆林子芳打了一架也让陈岭南心灰意懒了。 先说跟弟弟陈岭北分家的事。由于父母早逝,陈岭南一手把弟弟拉扯大。陈岭北中学毕业后,陈岭南为了不让弟弟步自己的后尘,到处求人,把弟弟送进了公社的海产品加工厂做了工人,后来又张罗着给他娶亲。作为哥哥,陈岭南可谓仁至义尽。然而哥哥绞断两根手指不到半年,弟弟就在弟媳的怂恿下吵着分家,这着实令陈岭南心寒。 再说跟老婆吵架这事。正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陈岭南老婆林子芳因为分家的时候小叔子多分了几个花胶,就觉得吃了天大的亏。问题是她觉得吃亏了却又不亲自出面跟小叔子理论,只知道在丈夫面前念叨,没完没了。林子芳的小家子气也不是不能理解,因为分家的时候陈岭南分到的也不过是一间半瓦房几个破碗十几斤大米以及十几个花胶,还有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继母。而唯一值钱的就是花胶,少分几个确实是个不小的损失。另外那几十个花胶还是夫妻俩多年来背着生产队一个一个偷偷攒下来的,是给几个儿子将来成家准备的压箱底。为了长期保存这几十个花胶,林子芳用废报纸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得严严实实。担心被生产队发现,都不敢挂出来晒,而是藏在床底最深处的樟木箱子里。多年来,林子芳几乎每天都要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把箱子从床底拖出来数一遍里面的花胶,数目对上了才能安睡(从没错过),可见这几乎是林子芳的命。这条命一下被小叔子分走大半,林子芳心里有多纠结可想而知。 不过陈岭南从另外一个角度解读,即使分家的时候多分几个花胶,这个家也一样穷,所以少分几个也不会更穷。夫妻二人境界不在一个层面,而又无法达成共识,陈岭南心里堵得慌,无处宣泄,几次三番拌嘴后,终于忍无可忍揍了妻子一顿。这是陈岭南平生第一次动手打老婆,手脚没轻重,可以说把林子芳揍得鼻青脸肿。林子芳发现丈夫疯了,抱着最小的儿子陈小湖连夜跑回了镇上的娘家,临走的时候撂下狠话,叫陈岭南在家等着。林子芳是小镇姑娘,娘家父亲是镇上的种猪配种站站长,在当地江湖上是个狠人,同时娘家还有三个如狼似虎的弟弟。陈岭南好汉不吃眼前亏,连夜从家里逃出来,颠了。 陈岭南出逃的时候顺走了家里最值钱的两样财产——结婚那年妻子娘家送的一辆“永久”和跟弟弟分家后剩下的那十几个花胶。陈岭南揣着花胶,蹬着“永久”,奔波了两天两夜,饥肠辘辘抵达了四百公里外的龙踞。这辆“永久”在龙踞即是陈岭南的代步座驾,也是陈岭南谋生的工具,从七一年买下它,到八七年被淘汰,足足追随了陈岭南十六年。 至于为什么要带走那十几个花胶,绝对不是跟林子芳斗气,实属情非得已。陈岭南最初的打算是拿那十几个花胶到凤凰城市区的海产干货供销社卖了换钱,因为出门需要盘缠。可临了还是舍不得出手,因为太珍贵,是老婆冒着巨大的政治风险花了近十年才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卖了将来回去没办法跟老婆交待。因此,十几个花胶最后也跟着陈岭南一路来到了龙踞。即使到了龙踞,即使身无分文,陈岭南也没有把花胶卖了。直至八六年春天,陈岭南闻到床底下一股海鲜恶臭,拿出来一看,由于保存不当,又赶上连日阴雨,报纸包着的花胶受潮腐烂了,生蛆了,即卖不出去,也吃不了。陈岭南看着地上蛆虫涌动的花胶,回首往事,抱头痛哭,一边哭一边考虑是扔了还是洗干净煲来吃了。陈岭南心里斗争了足足一天,最后还是把它们扔了。 由于离家的时候走得仓促,没有办理相应出行手续,虽然成功流窜到了龙踞,却没能进到工厂。初到龙踞的那两个月,陈岭南的遭遇可以用一个“惨”字形容,日晒雨淋,饥寒交迫,戚戚然如丧家之犬。更凄惨的是连着骑了两天两夜自行车,多年的痔疮又犯了,奇痒无比,疼痛钻心,大便还带着血。就因为没钱医治,只能自己简单处理,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多年后,辉煌腾达的陈岭南在朋友面前也愿意调侃一下自己曾经落魄的过往,即使这个时候,陈岭南也尽量不去追忆最初的那两个月,更讳于被人知道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怎么说呢,除了他妈的没有伸手跟人乞讨,当时的陈岭南跟叫花子毫无二异。不过那段日子并没有一直持续,两个月后陈岭南便找到了谋生手段。 简光伢第一次遇见陈岭南是在抵达龙踞的当天傍晚,地点是伏龙塘镇岗丰村一片香蕉地中间一口鱼塘边上的一堆废品旁。此时的陈岭南已经混得相当不错了,有了固定的职业,收入颇丰,俨然隐形富豪一枚。其实,在龙踞这个遍地是机会的新兴城市,只要有心,并且肯干,发财并不是一件多困难的事,拾荒也能发财。陈岭南从事的就是这个职业,虽然不体面,但能致富。尤其让陈岭南对现状满意的是,自己即不用像工厂里的打工仔那样被资本家压榨,也不必像过去在老家那样为出海而担惊受怕。而且,事实已经证明,只要自己够勤奋,生活确实能发生改变。 一年前,身上略有积蓄,陈岭南扩大了生意规模,除了捡废品,也收购废品。陈岭南扶着他那辆爱车,背着一个作业用的铁钩,游走在伏龙塘的街头巷尾和工厂学校附近以及公路旁,半收半捡,风雨无阻。那个年代国人对废品概念淡薄,家里的无用之物往往一扔了之,即使卖,也基本没有议价权。陈岭南最喜欢的废品是废纸,尤其是废纸箱。纸箱整齐,便于捆绑,便于装载。在龙踞这个发展热火朝天的轻工业城市,废纸箱也从来不愁销路。如果缺德一点,往废纸箱里塞点其他废纸,再往里面洒点水,或者掺点沙子,利润就更可观了。但不能掺水泥,往废纸箱里掺水泥最缺德,因为水泥遇到水会结板硬化,二次加工的时候会损坏机器,干这种缺德事的家伙在行内往往混不长久。 两年来,那辆“永久”为陈岭南发家致富立下了汗马功劳。那个年代很多在伏龙塘的人都看到过这样一幕——一个无论春夏秋冬都穿着破烂背心的瘦得脱了相的家伙、用一辆六成新的自行车载着二三百斤甚至更重的堆得像座小山一样的废品、身体与地面呈四十五度角前行。厉害的是这个家伙竟然还能骑上去,还能蹬得动,看上去就跟杂耍一样。更厉害的是那辆“永久”,很多路人都等着看它在半路上散架,或者看它在半路上车轮扭曲变形。然而所有人都失望了,它无比忠诚,替主人鞠躬尽瘁站好了每一班岗。 由于生意规模的扩大,一年前陈岭南以月租五元的价格从伏龙塘镇镇长林炳辉的夫人罗嫂手里租下了水塘边的两分荒地,用捡来的废木料和牛毛毡以及铁皮搭起了一个简易窝棚。从此这里即是他的安身之地,也是他事业的起点。两年来,陈岭南会按时汇钱回家,但一次也没有回去过。倒不是怕妻子报复,床头打架床尾和,林子芳早已饶恕他了。不回家纯粹是想多赚点钱,然后衣锦还乡。 两年来陈岭南经常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被堆积如山的废品埋了。埋在废品山下的陈岭南喘不过气来,浑身无法动弹,呼救也无济于事,只能静静地等死。梦里的陈岭南感觉到无比幸福,因为他看到了堆积如山的废纸、废铁、废铜、废铝、废塑料、甚至还有废金子,等等等等,这些东西都是财富。陈岭南被财富埋了,感觉幸福死了。 简光伢那天在水塘边见到陈岭南的时候,陈岭南顶着一头湿哒哒的长发光着膀子穿着一条白夏布裤衩蹲在窝棚外面一棵往下滴着水的香蕉树下做饭。早春二月,气候依旧寒冷,天上还飘着雾一样的毛毛细雨。由几块砖头随便垒起来的灶里“噼里啪啦”烧着木柴,灶上炒菜的锅是一个熏得乌七八黑的铝制长方形饭盒,两支筷子代替锅铲,锅里“咕咚咕咚”煮着一条四指宽的鲫鱼,空气中飘荡着一股酱油和小葱的诱人香味。 看到这幅景象,简光伢不知道眼前这个湿漉漉的家伙究竟是叫花子还是精神病人。打量蹲在地上的这个怪物,简光伢更是惊诧。在这之前,简光伢见过最瘦的人是自己,身高一米六的自己体重只有八十斤出头,胸前的十几条肋骨触目惊心。然而,眼前的人跟自己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一米七左右的个头,天庭无比饱满、眼窝深陷,颧骨凸起,浑身上下皮包骨头,屁股尖得跟锥子一样,加上披着一头至少有半年没有剪过的长发,蹲在地上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民国年间绞了辫子丢了铁杆庄稼衣食无着精神恍惚的前清遗老。 简光伢会在来到龙踞的第一天跟陈岭南相遇,缘于没能顺利进到表姐夫郑家驹的纺织厂。 这要怪何苦。 果不其然,在老家的时候何苦又他妈吹牛皮了。最初何苦写信跟姐姐何齐说要来龙踞,何齐确实也同意了。只是何齐以为弟弟是一个人来,殊不知一下来了五个。何齐的丈夫郑家驹的确是XG人,如假包换。夫妻二人在龙踞的确开了一家纺织厂,这也是事实。问题是郑家驹并不是有钱的XG人,纺织厂也没有何苦想象的那么辉煌。 纺织厂只是一个二百来平米的简陋铁皮屋违章建筑,车间里摆着十几台大工厂更新换代淘汰下来的油迹斑斑的二手纺织机,加工出来的产品也只是半成品。说白一点,纺织厂其实只是一个三无作坊。老板郑家驹年纪也不大,六零年生人,比妻子何齐小两岁,跟小舅子何苦同年,身材矮小,獐头鼠目,在XG估计都找不到老婆。 郑家驹负责在外面联系业务,所谓的联系业务,就是陪大老板吃喝玩乐,把大老板哄高兴了,业务就有了。何齐负责管理,其实也没什么可管的,工厂就那么十来个人。工人吃饭管饱,每个月还有五十块钱工资,比在老家强千万倍,所以工作起来自然是争先恐后,根本不用管理。老板娘何齐多数时候也在机器前干活,兼职给十来个工人做饭,说起来其实比工人还辛苦。 何齐七七年就来龙踞了。那年何继梅病重,他在龙踞的老班长去瓜洲探望他,见到出落得亭亭玉立的侄女何齐,有心招为儿媳,就把人带回了龙踞。老班长是龙踞军分区医院的领导,在军分区医院给何齐安排了一份护士工作。可两个年轻人有缘无分,老班长的儿子直到七九年战死在前线,也没能见上未来妻子一面,结果便宜了郑家驹。 夫妻俩小小的事业刚刚起步,这已经倾尽了两人的所有。如今一下来了五个,确实难倒了他们。全部安排工作?多出一笔不小的开支,何况也用不上——首先纺织机就不够。安排一两个,那么其他人怎么办?让他们回老家?那么谁留下谁回老家?夫妻俩经过商议,最后决定,自己的工厂顶多安置两个。至于剩下的三个,夫妻俩分头去附近的工厂打听,看看有没有工厂招工。打听到了,当然最好。没打听到,爱莫能助,只能让他们原路返回。 结果还是郑家驹路子广,当天就打听到了,而且三个都要,是郑家驹认识的一个XG朋友新开的油漆厂,就坐落在伏龙塘镇岗丰村外的水塘边上。郑家驹的朋友叫郭宏生。郭宏生一开始看中了何苦何雨生以及何文。油漆厂属于高强度体力劳动,这三个人已经成年,而且身强体壮,正好适合。何必身材单薄,简光伢身材矮小,郭宏生没看上。可郑家驹也没看上何必和简光伢。何必来到龙踞的第一时间就用身上仅剩的钱给自己买了一罐“健力宝”,举在手里从火车站一路喝到工厂,这给前来接站的郑家驹留下了极不好的印象。而简光伢身材瘦小,面色菜青,严重地营养不良,看起来也不像是能干活的料。郑家驹和郭宏生争执了半天,郑家驹能说会道,留下了小舅子何苦和何雨生,郭宏生收留了其他三个。就是在跟着郭宏生回油漆厂的路上,简光伢见到了陈岭南。 陈岭南注意到简光伢却是在一年多后。那天傍晚陈岭南光顾着埋头烧菜了,一行人打跟前经过的时候根本没抬头。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陈岭南也没有注意到简光伢。坐落在水塘对面的油漆厂尽管近在咫尺,陈岭南却一次也没有进去过,因为没有业务往来。直至次年夏天的一个上午,一身臭烘烘油漆味的简光伢来到陈岭南臭烘烘的废品站,问陈岭南收不收原料桶。 陈岭南当然收,不过还是感到诧异,因为油漆厂的原料桶一直以来都有原料厂家回收,怎么这次会当废品卖呢。 简光伢说原料厂收走的是好桶,可以循环使用,而叫陈岭南收的是废桶,只能当废品。 听到这里,陈岭南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报废的化工原料桶在废品当中也属鸡肋,先不说卖不起价钱,处理起来还有危险。化工残余在桶里发生化学反应形成可燃气体,处理不当会爆炸。同在伏龙塘镇上的“水仙花”油漆厂去年就发生过一起原料桶爆炸事故,把厂里的一个傻帽工人整条手臂切了下来,送医路上陈岭南亲眼目睹,自然不敢大意。 陈岭南原本不想接这单生意,因为确实赚不了两个钱,没必要冒风险。不过转念一想,人家第一次上门,还是接了罢,或许以后还有生意,于是就跟简光伢去了厂里。但这次简光伢依旧没有给陈岭南留下什么印象。几年下来,陈岭南已是阅人无数的老江湖,一个工厂打工仔能给他留下什么印象呢! 不过很快陈岭南就发现自己小看了简光伢。 那天简光伢带着陈岭南进到油漆厂,让陈岭南看了一下码在院子里的报废铁皮桶,让陈岭南报了收购价格,却没有让陈岭南把铁皮桶收走,而是找了个借口把陈岭南打发走了。生意没谈成,陈岭南也不遗憾,甚至巴不得如此。因为确实是鸡肋,几十个二百升的铁皮桶,倒腾一回赚不了几个钱不说,还得专门租辆车搬运,基本上等于是搬运工。可过了三天,简光伢又找上门来,叫陈岭南去厂里收桶。 陈岭南说你找别人罢,我不收了。 简光伢说为什么。 陈岭南说我没车啊。 简光伢说你租车啊。 陈岭南说本来就没钱赚,租个车还不亏死。 简光伢说你放狗屁。 陈岭南说不信你去问问其他收废品的,看看他们愿不愿收。 简光伢说那么好桶你收不收。 陈岭南说好桶我当然收。 简光伢说好桶你收什么价。 陈岭南说十二块钱一个。 简光伢说你放狗屁,都是十四。 陈岭南说十四就十四,你有多少。 简光伢说有八个,不过你要连报废的桶一起收走。 陈岭南说这完全可以,我租个车就去厂里拉。 简光伢说八个好桶一百一十二,三十一个报废桶九十三,总共两百零五——你先把钱给我。 陈岭南说为什么。 简光伢说我把好桶跟废桶混在一起,你去到厂里什么都不要说,全部搬上车就是。 陈岭南也是老江湖,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奥妙是,简光伢把好桶当废品卖,中间存在十一块钱差价,八个桶的差价是八十八块。如果老板没发现,这八十八就进了他简光伢个人的腰包。 4 通过表姐夫郑家驹的介绍进了厂,简光伢首先遭遇的一个困境就是皮肤过敏。这是多数人第一次接触油漆要经历的一关,何必和何文也未能幸免,只是过敏程度比简光伢轻一点而已。最开始是皮肤变得无比干燥,浑身奇痒难耐,越挠越痒,越痒越挠。挠出一身疹子,然后浑身肿得跟个刚出笼的馒头一样,灼热、疼痛、无法睡觉、咽喉肿痛、食欲不振、睁不开眼睛。这样的痛苦持续数天或者十数天甚至更长,直至肿胀渐渐消退,死皮脱落,最后成功脱敏,凤凰涅槃。 油漆厂的工作堪比苦力,环境也无比恶劣,三个人对这份工作依旧无比珍惜。刚到龙踞就顺利进到了厂,这就够幸运了,何况每个月六十块钱的工资也大大超出了他们的预期。三人遇到了一个好老板,除了第一个月的工资作为押金没有发下来,之后每个月的工资老板郭宏生都不会恶意拖欠克扣,能做到这一点的老板已经非常难得。不跟远的比较,就跟郑家驹比,郑家驹本质也不坏,积极向上,勤奋肯干,可一旦涉及到钱的问题,也没有半点人情味,包括对小舅子何苦。何苦在老家的时候天真地认为来到龙踞会得到姐夫的特殊关照,然而却没有。郑家驹给他的工资跟其他工人差不多,仅仅多十块而已,每个月六十,吃住也一样。 “你是来学东西的,不能一上来就想拿高薪。我要一开始就给你高薪,那是害你。”郑家驹吝啬还振振有辞。 在大家的想象里,好像从XG过来的人都是霍英东包玉刚那样的大富豪。其实不然,这个时期来大陆投资的XG人里,除了极少数爱国者,大都是投机者,实力真正雄厚的不多。这不难理解,因为国家刚刚开放,政策不明朗,加上产业链不完整,真正有实力的老板用不着冒险。敢冒险的往往是低端制造业里的中小企业老板,吸引他们的是内地廉价劳动力和土地租金。而最多的是郑家驹郭宏生这类纯粹的冒险家,年轻,一文不名。他们在XG其实也是社会底层,出身卑微,没有文化,没有生路,有的是出人头地的野心和比大陆人更开阔的视野。最初他们跟着从XG过来的老板干几年,手头积攒了一点点资本,也有了一点经验和技术,便自立门户。租个简陋车间,买点二手设备,招几个廉价劳动力,摇身一变就成了老板。在这个以卖方为市场主导的时代,你只要有做老板的勇气,你就能发财。他们衣着光鲜,肩上背着人造革公文包,似乎都是腰缠万贯的大富豪,其实囊中羞涩,虚张声势。有经验的人从来不信他们嘴上说的,因为他们满嘴跑火车。有经验的人看一眼他们走路的神态就能清楚知道他们几斤几两。如果他们走路的时候弓着背缩着肩,像憋着尿找厕所一样东张西望,同时又步履匆匆,那肯定是还在寻找机遇,肯定是还没混好。混的好的,往往是下巴走在前面,眼睛四十五度角仰望蓝天,走路也一定走马路中间,即使挡了后面的车,也要等对方按了半天喇叭才会慢条斯理让路,让路前还不忘回过头来骂一句:丢你老母,赶去投胎咩。 郭宏生属于后者。郭宏生二十八岁,未婚,家在九龙深水埗,曾有过短暂的黑社会经历,因为贪生怕死被黑社会开除后才辗转来到大陆。去年他还是“水仙花”油漆厂的一名油漆配料员,在初步掌握了油漆生产工艺后,从亲戚朋友手里借了点钱,摇身一变自己做了老板。简光伢何文何必是他招的第一批工人。工厂条件简陋,一个一百平米的铁皮屋车间,一台经常罢工的人力叉车,几个铁皮搅拌桶,以及十数种原料,就构成了工厂的全部。郭宏生慷慨大方讲义气,加上第一次做老板,没有成本概念,除了不会恶意拖欠克扣工人工资,平日里心情好的时候还会给工人小恩小惠,美其名曰“特殊工种津贴”。何文何必和简光伢应该是龙踞最早拿到“特殊工种津贴”的内地打工仔,在这之前以及之后很多年,所有津贴都只针对外籍员工,内地打工仔脑子里想一下都会被炒鱿鱼。 油漆生产全部是手工操作。工人的岗位也没有分工,都是通才。每天的工作就是郭宏生在一旁手把手指导,三个工人把各种化工原料按比例兑入搅拌桶,然后用一根一米来长的钢管在桶里持续不断的搅拌,直至搅匀。如果说搬运原料是苦力活,搅拌原料就是苦力中的苦力。由于各种原料的密度和粘度不同,把它们搅拌均匀绝对是一件即检验体力又考验耐心的事,同时还要忍受各种刺鼻的气味,而且中间不能停顿,不然会影响油漆品质。即使三个人轮流搅拌,一桶原料变成合格的油漆,人也基本上已经汗流浃背头晕眼花了。 郭宏生的油漆厂一开业便生意兴隆。工人的工作时长不定,以前一天的订单数为准。有时候一天工作一上午,有时候工作到深夜,订单完成即下班。第二天一大早,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分装好的油漆装上人力三轮平板车。郭宏生把油漆拉到货运公司,分发到各地的客户手里。 郭宏生做老板没两个月,一天早晨拉着一车油漆出门发货,出去不到一个小时,浑身泥浆回到厂里,说油漆被人抢了。 郭宏生说丢,你们大陆穷鬼真多,我在XG只听说过抢金抢银抢钞票,没想到在你们大陆连油漆也有人抢。 大家每天过得都很充实,因为再也饿不着了,而且每天还能吃到荤腥,另外每个人的愿望在从郭宏生手里领到工资那天都能得到实现。 拿到工资后,简光伢给自己留下二十块,剩下的通过邮局汇回家,用于弟弟妹妹的学杂费和日用开销。何文也一样。何必身为家中幼子,负担轻,工资可以全部自己留下。但即使如此,何必也总是三个人里最缺钱的一个,因为他有三大爱好,吃零食、喝“健力宝”、穿衣打扮。 来到龙踞后,零食和“健力宝”是何必每天必不可少的。“北冰洋”汽水没有打入南方市场,何必迷上了“健力宝”。何必对其他什么都不会上瘾,唯独“健力宝”例外。如果有详细统计,何必很可能是全中国喝“健力宝”最多的人。从八四年来到龙踞至零一年移民美国,差不多每天都要喝,发展到后来基本上就不怎么喝水了。 穿衣打扮更是何必的最爱。为了买一双“鳄鱼牌”皮鞋,何必省吃俭用攒了半年的钱,结果皮鞋买回来穿上脚没两个月,鞋尖就开了鳄鱼口。从小到大,即使缺衣少食,何必也从来没有忘记对美的追求。出门前浑身上下没有捯饬漂亮,他会变得拘谨自卑。也因为爱打扮,何必在哪都是一道风景。被人关注的另一个原因是何必对衣裳颜色的偏好别具一格,独爱红色和白色。试想一下,在蓝黑灰为主流色彩的八十年代早中期,一个留着鬓角,戴着蛤蟆镜,身着红衬衫、喇叭裤、白皮鞋的瘦高俊俏男孩走在人群中,那得是多亮眼。为此,来到龙踞第一年,何必便在江湖上拥有了一个如雷贯耳的绰号——“嫖客佬”。 爱打扮并不是何必一个人的爱好,何苦也一样。何苦不像弟弟这么讲究衣裳的颜色,只讲究时尚。何苦崇拜日本演员高仓健,为了模仿自己的偶像,硬是缠着姐姐何齐从XG给他买了一件“皮尔卡丹”风衣,穿在身上风光一时(买的时候是夏季,打完折九百九十八港币)。 何苦来到龙踞不久就跟一群江西人打成了一片。那群江西人来自江西赣州,在龙踞蹬三轮车。此时在龙踞蹬三轮的清一色是赣州人。发生这种奇怪现象唯一解释得通的就是,当初某一个没有进厂的赣州人偶然涉足这一行,意外发现这一行可以谋生,于是就在老乡中间一传二、二传三,最后形成了垄断。同乡抱团在改革开放早期的龙踞属于普遍现象,比如XG人都是老板,街上卖菜的一律是江西北部人和湖北南部人,凤凰城人做五金建材和包工头,四川人开饭馆和理发厅。如果一个行业里出现了一个非同乡,那么这个非同乡要么就是绝对的厉害角色,要么就是个二百五,但不管他是什么,他都会很惨。 正所谓物以类聚,在老家一直是孩子王的何苦来到龙踞不久就跟赣州人的首领“熊老师”打得火热,并很快拥有了一个“湖南骡子”的江湖绰号。“熊老师”比何苦大两三岁,两人以兄弟相称,有空就聚在一起。“熊老师”有一个屌爆了的名字——熊威廉。不知情的人听到这个名字会下意识地对他肃然起敬,因为历史课本告诉大家,凡是叫“查理”、“威廉”、“亨利”、“路易”、“爱德华”的人,都他妈不是一般人。 “熊老师”就不是一般人。“熊老师”早先是赣州地区一个乡镇小学的数学老师,七九年偶然从报纸上看到龙踞开放的新闻,当即砸掉铁饭碗就跑来了,而且一来就站到了食物链顶端。“熊老师”五官清秀,中等个头,身材精瘦,打架爱用改锥,在龙踞这些年扎伤多人,令人谈之色变,三年前还追上了伏龙塘镇长林炳辉的侄女林乐怡,可以说是个绝对的厉害角色。 “熊老师”垄断的三轮车行业是个一本万利的生意。在私家车还是稀罕物、出租车还没有普及、公交车也时有时无的八十年代早期,坐三轮车通常是XG老板彰显身份的奢侈消费。穿着时髦的XG老板仰躺在绒布后座上,穿着背心或者光着膀子的三轮车夫在前面挥汗如雨,三轮车在尘土飞扬的马路上飞驰,三轮车夫心里欢快,资本家脸上有光,各得其所。 “熊老师”手下蹬三轮车最厉害的是一个叫文东生的赣州佬。这家伙载着两个标准体重的成年男子从伏龙塘到龙踞市人民医院二十公里路程只花了二十八分钟,跟飞一样,而且没有发生交通事故。这个家伙当时之所以那么拼,是因为客人得了阑尾炎,赶着去医院切阑尾。那一趟下来的收获自然也不菲,挣了一张红彤彤的百元港钞,轰动一时。 不过蹬三轮车这个行业门槛也不低,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参一脚。首先你得是赣州人,其次你得有副好体力,最后你起码还得有辆三轮车。人力三轮车价格一点也不便宜,一辆动辄好几百。也因为如此,这个时期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通常两个甚至三个赣州人合伙经营一辆三轮车,每个人轮流蹬一天。即使如此,大家也不少挣。好的时候一天收入甚至上百,不好的时候也有二三十,比进厂务工强百倍。车夫每天挣的钱上交一半给“熊老师”,另一半归自己。不过车夫也都情愿,因为“熊老师”负责保护他们的人身和财产安全,比如遇到纠纷他要出面协调、被人打了他要负责打回来、受伤生病没有收入期间的衣食住行和医药费他要承担,等等此类。没有“熊老师”罩着,你干不长。 “熊老师”手下此时有将近三十个车夫,一天的抽成五六百,即使刨除一切开支,也至少有四五百,一个月进账轻松过万。八四年,月入上万无异于今天的月入百万,可谓惊人。不过这钱也并非全部进了“熊老师”腰包,其中一部分孝敬给了伯父林炳辉。没有林炳辉罩着,“熊老师”干不长。 此时的龙踞已有四股崭露头角的流氓势力。一伙是以“熊老师”熊威廉为首的赣州帮。一伙是以“眼镜”吴瑞舫为首的湖北帮,垄断了龙踞的蔬菜水果批发。一伙是以“耗哥”李赶美为首的四川帮,从事赌博和娱乐业。而实力最强的是以“曼姐”为首的龙踞本地帮,垄断了龙踞的河沙开采和沙石运输以及民间放贷业务。 此时的几个流氓大哥跟后来的流氓大哥存在一个本质上的区别,那就是他们身上的第一个标签并非流氓,而是商人。他们是因为生意需要才做了流氓,而非本身好勇斗狠。他们受教育程度普遍偏高,家世也普遍优越。“熊老师”的父母是国营水泥厂的中高层领导,“熊老师”本人中专毕业。“眼镜”吴瑞舫上过职高,来龙踞前在老家的国企做过两年会计,父亲是那家国营农副产品公司的一把手。“耗哥”李赶美来自四川成都一个公务员家庭,学历也最高,成都高等师范专科学校毕业,大专文凭,曾短期做过文学编辑,是个文艺青年,据说还曾在杂志上发表过诗歌,本来有大好前程,因为争风吃醋把人捅伤了在老家无处安身才跑来龙踞。“曼姐”背景最为特殊,年近四十的“曼姐”本名黄燕妮,是印尼华侨,六十年代一家人才回到祖国。“曼姐”之所以叫曼姐,是因为她老公林奕辉小名叫“小曼”。“小曼”林奕辉是著名爱国华侨之后。“小曼”在伏龙塘当地是有名的帅哥,可惜英年早逝,八三年“严打”期间因为拒捕,被公安武警当场击毙。林奕辉死后,“曼姐”继承了丈夫的衣钵。 何苦来到龙踞不久就开始追女朋友了,他已经二十四岁了。何苦追求的女孩子叫颜如玉,是隔壁纺织厂的办公室文员。颜如玉上过职校,毕业后在老家的百货公司站过两年柜台,八一年只身闯了龙踞,在龙踞没有任何背景,可谓胆识过人。何苦追求颜如玉是姐姐何齐的主意。何齐从龙踞军分区医院辞职后也在那家纺织厂上过班,跟颜如玉是同事兼老乡。颜如玉模样靓丽、身型修长、话语不多,属于那种长得好看又有头脑的女孩子。令人敬佩的是颜如玉的商业眼光,白天在工厂上班,晚上还和厂里一个江西籍女孩子合伙在外面做生意,在伏龙塘大街上摆地摊卖蚊帐。龙踞地处南方,城市背山面海,蚊子多得吓人,一年有十二个月能听到蚊子叫。本地人好像习以为常,外地人可受不了,被蚊子撵着咬,没有蚊帐根本没法活。 颜如玉卖的蚊帐产自日本,XG进口。这种尼龙蚊帐即轻薄透气,又时尚美观,性价比极高,分分钟就把国内的夏布蚊帐比下去了,深受消费者喜欢。唯一的缺陷是不防火,弹点烟灰在上面就出来一个大洞。打工仔们买下一顶这样的蚊帐往往当宝贝一样精心呵护,使用前也不忘小心翼翼保存好包装袋和薄膜内袋,因为即使哪天不在龙踞打工了,也肯定要带回乡下老家。在乡下老家,这将是一件很体面的家当,姑娘拿来当嫁妆,小伙子拿来装饰婚床。 这年月的打工仔全都是恋物癖,每到春节返乡,都会尽最大可能带走他们的一切。被子枕头凉席、衣裳裤子鞋袜、锤子斧头菜刀、牙膏牙刷漱口杯、肥皂香皂洗衣粉、塑料脸盆塑料桶、塑料板凳塑料椅,甚至铝合金楼梯、下水道塑料管,等等此类,所有这一切加起来的体量往往超过打工仔自身。身材瘦弱的打工仔们肩挑背扛,就像一只蚂蚁拖着一个大馒头,步履蹒跚、大汗淋漓,却人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灿烂,着实令人动容。 由于市场巨大,颜如玉的蚊帐生意相当兴隆,平均每个晚上都能卖出十顶八顶,两个人每人能赚到六七块,一个月下来的收入比在厂里的工资还要高出许多。何苦为了追求颜如玉,起初也天天晚上跟着两个姑娘出门练摊。过了一段时间颜如玉就不让他去了,因为他不许客人讨价还价,总是跟客人吵起来。 “自从有了你,我的生意每况愈下。”颜如玉在何苦面前抱怨。? 第三章 5 来到龙踞半年,简光伢也情窦初开了,对方姑娘是表姐何齐厂里的“厂花”操小玉。操小玉比简光伢早一年来到龙踞,是最早来到龙踞的极少数河南籍打工仔之一。操小玉二哥操小岭七十年代中期当兵来到龙踞,此时是龙踞军分区后勤保障部汽车维修班副班长。八三年春节,操小岭回家探亲,把妹妹带了出来。 操小玉属于典型的中原农村姑娘,个高脸大腿长体胖,总之就是哪哪都比南方姑娘大一号。论模样,操小玉不算好看,偏胖。操小玉模样一般,但善良乐观,笑起来尤其迷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笑的时候露出上面八颗,面若桃花,生动真实,很是招人喜欢。操小玉的四肢跟身材严重不成比例。操小玉的臂展长达一米八六,比她一米七三的身高还长出十几公分。操小玉的双腿又粗又长,而且笔直,看上去就像王府大院前立着的两根门柱,非常威势。由于这种特殊身材,操小玉的衣裳总是不合身,不是袖子短一截就是裤腿短一截,因此厂里有好事者给她取了个形象的绰号叫“一捺”,意思是指操小玉的四肢总有一捺暴露在外。由于叫“一捺”的人多了,以讹传讹,这个绰号慢慢演变成了“一娜”,以至后来很多不知情的人都以为操小玉就叫“操一娜”,而“操小玉”这个名字反而没多少人知道。 最早何苦对操小玉也有好感,但被何齐泼了冷水,因为操小玉不识字。由于家里穷,为了活命,操小玉五岁那年被家人以两石小麦的价格卖给了镇上的民间杂技团。操小玉在杂技团练了五年童子功,又练了五年传统杂技滚杯。一年春节下乡参加庙会演出,表演过程中道具桌子因为年久失修发生垮塌,整个人从两米多高的戏台上摔下来,摔伤了大胯。回家疗养了小半年,重新回到杂技团,师父发现操小玉技术退步了,无论怎么恢复练习,一些高难度动作再也做不出来。操小玉在杂技团失去了价值,被师父退回了家。退回家的操小玉已经十六七岁,艺没学成,也耽误了学文化,至今只会写自己的名字。何齐认为,操小玉跟何苦门不当户不对,如果把她娶回家,定会成为一个累赘。颜如玉则不然,城里姑娘,不但长得好看,而且聪明能干,同时,据何齐推断,此时的颜如玉已有若干存款,这样的女孩子,谁娶了都是赚。听姐姐这么一说,何苦觉得也对,所以选择了颜如玉。 简光伢对操小玉也只是心生好感而已,由于家庭负担太重,迟迟不敢有行动。当然,最重要的是两人完全不搭。首先年龄就不搭,操小玉六四年生人,已经二十岁了,而简光伢六七年生人,才十七。然后是外型,操小玉身高一米七三,体重一百六七,而简光伢的身体还没有充分长开,身高一米六,体重八十三斤(其实长开了也就这个样子)。最后是地域上的距离,简光伢是湖南瓜洲人,操小玉来自河南洛阳,相隔千里。 喜欢操小玉的还有附近工厂里好些个打工仔,当然也包括何雨生跟何文。何雨生二十岁,何文十九,都到了对姑娘有想法的年纪。跟简光伢一样,何雨生跟何文也只是心里喜欢操小玉而已,迟迟不知从哪开始。旁边工厂的打工仔有的倒胆子很大,在外面遇到操小玉就叫“一捺”,或者半邀请半胁迫请操小玉喝饮料吃冰棍什么的。有些没教养的家伙还会恶作剧地把操小玉的姓念成四声,以此引起她的注意。但也仅此而已,所有人好像都不知道怎么追求女孩子,总是抓不住要点往深一步发展。自由恋爱还不大适合打工仔这个群体,思想偏传统,手脚放不开。 进入深秋,油漆厂的生产进入淡季,每天的订单不过三四十件货,一个上午就做完了。即使如此,老板郭宏生依旧财源滚滚。并不是郭宏生能力多强,而是这个国家百废待兴,需求远大于供给,随便生产点什么都能卖出去。郭宏生的油漆生意纯利润在百分之二百,甚至更高。而且不愁销路,无需跑业务,无需打广告,通常是口耳相传,客户自动找上门来。 要说起来,生产油漆其实非常简单,几种原料按比例勾兑,然后搅拌均匀,仅此而已,一点就通。但问题也正在这里,要是没有这“一点”,你就“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家发财。简光伢进厂半年就熟悉了油漆生产工艺,因此继兔老板计划流产后心里又生出一个新的宏图大计,那就是将来做油漆老板。激发简光伢产生这个想法的是多次看见郭宏生在办公室数钞票,桌子上厚厚几沓,每沓足足有两三公分厚,而且全是十块的大票子,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做油漆很暴利。简光伢把自己的想法悄悄跟何必透露了一下,何必听后态度消极。 “会炒个豆芽菜你就敢开饭店!”何必揶揄,“哪来的本钱?” 简光伢说攒嘛。 何必说那至少要攒一百年才够——我们两个人一年的工资加起来还不够买一桶二甲苯。 简光伢说那我们老板是怎么做起来的。 何必说你跟谁比不好,你跟XG佬比。 简光伢说我就不信我们只能一辈子替XG人打工。 何必说老表,这就不错了,有吃有喝还有工资,你就别做梦了。 简光伢说有梦想怎么了,反正又不用上税。 何必说也是呵,那我在这预祝你梦想成真。 由于赚钱太容易,又没成家,郭宏生打发时间通常是跑去四川人“耗哥”设的赌档彻夜赌博。想知道郭宏生赌博输了还是赢了很容易,半夜回来,肯定是输光了;早晨才回来,可能赢了。有时候郭宏生也在厂里设局,参与者是他的三个工人。郭宏生赌瘾巨大,但对赌资大小不在乎,在外面一晚上输赢几百上千敢参与,跟手下一毛两毛一局他也能玩通宵。不过水平确实很烂,因为没文化,脑子也不够灵光,十赌九输。跟三个员工玩也一样,刚开始还能赢几局,因为其他人都不会。等到大家都学会了,他就再也没有赢过,钱大都被何必和简光伢赢走了。何必和简光伢都属于天赋异禀的年轻人,学什么都快,并且能很快掌握诀窍,包括棋牌麻将等赌博性质的娱乐,但他们通常不会上瘾。郭宏生正好相反,学什么都慢,可一旦接触到了就上瘾,赌博上瘾、嚼槟榔上瘾、吃橄榄上瘾,等等,只要让他接触到了,都会上瘾,自控力极低。因为赌瘾巨大,加上大半年下来三个工人对油漆的生产流程了然于心,郭宏生开始做起了甩手掌柜,每天一早把订单任务安排好,把前一天做好的货发走,人就不见了踪影,在厂里的时候也通常是呼呼大睡。郭宏生不在的时候,工厂运转正常。 由于是淡季,完成当天的订单后,工人有大把的闲暇时间,这也让简光伢有了追求操小玉的机会。 暗恋了操小玉大半年,简光伢决定出手,因为他知道再不出手就没自己什么事了。对何文倒不担心,何文脑子不灵光,根本没机会。对何雨生也不担心,何雨生虽然近水楼台,但他完全不知道怎么跟女孩子套近乎。简光伢担心的是其他敢跟操小玉套近乎的家伙,因为他不清楚那些家伙的底牌。为避免夜长梦多,简光伢决定有所行动,而且必须趁早,而且必须成功。 简光伢完全没有表姐何齐那样的顾虑,像他这种自己身条勉勉强强、家庭条件一塌糊涂的人,能娶上老婆就已经非常不容易了,追求操小玉,可以算得上是高攀。家里长辈此前甚至有过等简光伢成年后让他娶表姐何春香的打算。何春香虽说得过脑膜炎,但起码是个女人,娶了她至少能传出香火。而且,何春香也从小迷恋简光伢,每次见到这个表弟都是又蹦又跳欢天喜地。跟何春香比起来,操小玉无疑强千万倍。另外,简光伢如此急于成家立业,还有一个潜在心理阴影作祟,那就是堂舅何继会的那个预言。“活不过三十”的预言时刻提醒简光伢珍惜生命,且必须争分夺秒完成一个男人的使命。 一天傍晚,趁郭宏生不在厂里,简光伢独自上街买了面粉和碱粉,提着去了表姐何齐的工厂。 当时大家下了班正在食堂吃饭,简光伢径直走到操小玉跟前,说操小玉,你会蒸馒头么。 操小玉说咋啦。 简光伢说你会不会蒸嘛。 操小玉说我不但会蒸,我还会吃呢。 简光伢说我买了面粉,打算蒸馒头,你能不能教我。 操小玉说很简单,就几个步骤,我说一下,你记一下,回去照做就行了。 简光伢说哪有那么简单,你吃完饭还有事么,没事的话你指导我一下好不好。 操小玉说冇空。 坐在一旁的何齐看出了其中的门道,赶紧开口, 说今晚活不多,操一娜你不用加班了,去教我表弟蒸馒头罢。 老板娘发话了,操小玉也不好推辞,加上在南方这一年多天天吃米饭,也确实挺怀念馒头,于是答应了简光伢,饭也不吃了,放下碗筷跟着简光伢去了油漆厂。 两人刚离开,何齐举着筷子戳着何雨生的脸,说你看你,近水楼台,这么好的机会你都没把握住,现在好了,便宜了老表。 何苦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 何雨生起初一脸茫然,接着回过神来,说咦,那屌毛,卵毛长齐啦。 何苦说这跟卵毛长没长齐没关系,有的人十七岁就懂,有的人七十岁也未必懂。 再说另一边。要说操小玉是想吃馒头才答应教简光伢的,还真说不过去,不然也太傻了。操小玉答应出来教简光伢蒸馒头,多半是碍于老板娘何齐的面子,另外还不用加班,正好可以偷下懒。操小玉能不明白简光伢的心思么,说心里话,操小玉对简光伢根本没兴趣,甚至一直以来都没怎么注意到这个人。首先两人并不熟,其次两人年龄摆在这。在操小玉眼里,简光伢还是个孩子。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操小玉根本没打算在龙踞找男朋友,即使找,也不会考虑跟自己身份一样的外地打工仔。如果是龙踞本地男孩子,操小玉自然会考虑,因为嫁过来就能落户。如果不能,操小玉日后还是要回河南。操小玉来龙踞的目的很单纯,就是挣嫁妆钱。所以,操小玉对简光伢没兴趣,对其他所有和自己身份一样的男孩子都没兴趣。操小玉只是看起来不聪明,其实一点也不傻,对自己的人生,她规划得门清。 在油漆厂食堂教简光伢做馒头的过程中,操小玉发现,简光伢其实会蒸馒头。 操小玉说简光伢,你骗我,你会蒸馒头。 简光伢说我只会蒸南方馒头,不知道蒸北方馒头。 操小玉说馒头还分南北么,有啥区别。 简光伢说没区别么,我以为有区别呢——既然没区别,那你就在一旁等着,我蒸好了你吃就是了。 操小玉说你一个南方人,跟谁学的蒸馒头。 简光伢说我上中学的时候学校食堂有馒头卖,我看他们做过。不过自己动手这是第一次。 操小玉说你怎么突然想到蒸馒头吃呢,你不是南方人么,南方人不是不吃馒头么。 简光伢说我就是蒸给你吃的,我每次去我表姐厂里看见你吃米饭都觉得你没吃饱。 操小玉说瞎说,我来龙踞都一年多了,早习惯吃米饭了——我还挺喜欢吃米饭呢,伙食好的话,我一顿能吃三碗大米饭。 简光伢说那就是我想错了。 操小玉说你还挺心细嘛。哎,简光伢,你跟老板娘是啥亲戚。 简光伢说她爸是我三舅。 操小玉说你们家都有什么人。 简光伢说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操小玉说你爹妈呢。 简光伢说都不在了。 操小玉说哦,死了还是咋地。 简光伢说死了。 操小玉说咋死的。 简光伢说病死的。 操小玉说噢。 简光伢说你家呢。 操小玉说我家呀,还剩我爹我娘。 简光伢说“还剩”是什么意思。 操小玉说我哥和我姐都成家了。 简光伢说你最小啊。 操小玉说对哩。 简光伢说我要是像你一样就好了。 两人东拉西扯聊着,馒头也熟了。接着简光伢又炒了几个菜,一盘大白菜、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一盘洋葱炒肉,和一盘蒸排骨。把饭菜摆上桌,简光伢又去把何文何必从床上叫了起来。 见到操小玉,何必何文很是惊喜。 何文说操一娜,你怎么到我这里来啦。 操小玉说简光伢叫我教他蒸馒头。 何文说胡说八道,蒸馒头也用教么。 操小玉说真的么,你也会。 何文说这么简单,谁不会。 何必跟何文说就你屁话多,人家饭菜都给你做好了,你怎么就一点不念人家的好呢——操一娜,欢迎你,条件有点简陋,你多包涵。 操小玉说你们每天都自己做饭么。 何文说你要愿意,以后常来——我们厂的伙食比你们厂的伙食好多了,餐餐有肉。我可以天天做给你吃。你喜欢吃什么。 何必“哼哼”笑了两声。 操小玉说一般都谁做。 何文说当然是我。 何必又“哼哼”笑了两声,拿起馒头吃了起来。 何文说何必,你“哼哼”什么。 何必说你心里清楚——操一娜,你做的馒头真好吃。 操小玉说是简光伢蒸的,我在一旁看,什么都没干。 何必说是么,那就是你秀色可餐了,看到你我胃口都好很多了。 操小玉说咦,去逑。 简光伢说操小玉,吃排骨。说着,简光伢夹了一块排骨放进操小玉碗里。 何必突然记起什么,放下手里刚吃了两口的馒头起身出了门。 简光伢说你去哪。 何必说很快回来。 出去十来分钟,何必气喘吁吁跑了回来。 简光伢说你干什么去了。 何必凑到简光伢耳朵下,说我把水塘边上的路灯敲了,现在外面一片漆黑,你要把握机会。 吃过饭,操小玉又坐了一阵。简光伢用干净的塑料袋把剩下的馒头打包好,说操小玉,走罢,不早了,我送你回厂里。 何文说这么早就走哇,操一娜,再坐坐罢。 操小玉说不早了,明天一早起来就要上班。 何文说这样啊,那我送你。 何必说操一娜,小心路上有蛇喔,前两天我还看见一条趴在水塘边草丛里。 操小玉说妈呀,真的呀。 何必说宿舍有电筒,何文,你去拿。 何文献殷勤心切,转身就往宿舍跑。 何必给简光伢使了个眼色,自己转身跟着何文去了宿舍。 简光伢会意,跟操小玉说走罢。 操小玉说等何文拿手电筒来罢。 简光伢说都冬天了,路上哪来的蛇,何必吓你的。 操小玉半信半疑,跟着简光伢往外走。 为了不让何文坏了简光亚的好事,何必趁何文在宿舍里找手电筒,在身后把宿舍门锁上了。 从厂里出来,经过一片漆黑的水塘边,简光伢说操小玉你小心脚下,别掉进水塘里。 操小玉说真讨厌,来的时候灯还亮着,咋这会又没了,乌七八黑什么都看不见。 简光伢说我都习惯了。 操小玉说我以后再也不来这里了——路上不会真有蛇罢。 简光伢说你别动。 操小玉说妈呀,咋了。 简光伢趁机抓住操小玉的手,说我牵着你,你跟着我走就安全了。 黑暗中,手突然被简光伢抓住,操小玉非但没觉得唐突,反而一下子踏实了。两人牵着手走过水塘,经过一段田间小路,来到有路灯的街上,牵着的手却没有松开。简光伢是有意不松手,因为他清楚,现在松手,之前何必的助攻就没意义了。操小玉也没有把手挣开,尽管这不费吹灰之力。操小玉意外发现,长期干体力活的简光伢手掌皮肤竟然跟绸缎一样顺滑柔软,牵着自己的手,总感觉会滑下来,反倒像是自己牵着他的手。操小玉的手指暗暗用了点力,竟然摸不到简光伢手上的骨头。 操小玉很惊讶,说简光伢,你的手咋没骨头哩。 简光伢说有骨头。 操小玉说真新鲜,你的手跟棉花一样软。 简光伢说我的手指往后扳能碰到手腕子。 操小玉说这咋可能哩。 简光伢说你扳一下试试。 操小玉说我才不试,折了你赖上我咋办哩。 简光伢说你扳就是,折了不怪你。 操小玉试着扳了一下,结果再次惊叹不已,因为简光伢的手指的确能反方向弯曲一百八十度。 操小玉说你的手咋这么软哩,你的手这么软咋干活呢。 简光伢说一样干啊。 操小玉说可新鲜了。 简光伢说喏,你看,我这个手指跟中指一样长,很少见的——我爷爷说我这种手相的人长大了有出息。 操小玉说你多大。 简光伢说十七了。 操小玉说那快咯。 简光伢说你不信。 操小玉说我信——我眼巴巴瞅着,别让我失望哦。 再来说说陈岭南。 由于没有正式职业,也没有身份证明,在来到龙踞的初期,陈岭南最怕撞到的人就是公安。可偏偏陈岭南又感觉公安无处不在。 据说,在龙踞,每天都有像陈岭南这样的盲流被公安揪出来,集体拉到偏远的郊区,要么下河挖沙子,要么上山碎石料。每天从早干到晚,干够一个月,赚够一张车票钱,然后被押上火车遣送回原籍。 陈岭南一次也没有被公安抓到过。不是运气好,而在于总结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躲避检查的经验。首先不能在犄角旮旯流连,在那种地方被盘查的可能性几乎百分百。其次环境不熟悉的地方尽量少去,不然遇到公安无处逃遁。第三尽量不在工厂门口徘徊,一旦公安以为你是找工作的人,肯定会上来盘查证件。第四,不凑热闹,早出早归。第五,与人为善,少结怨。 恪守了这些经验,两年来陈岭南成功避开了公安的盘查。但陈岭南明白,仅凭这些经验,也无法从根本上确保自己的安全。这就好比你怕晒太阳,可太阳永远在,你是躲在家里不出来,还是买把伞?当然是后者更合乎逻辑。 陈岭南认识到,自己想在龙踞长期发展,一味琢磨如何避开公安不过是小聪明而已,关键时刻救不了自己。真正应该考虑的,是如何在被公安抓住后化险为夷。就眼下的背景看,能让陈岭南化险为夷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在龙踞交到靠得住的朋友。而谁才是真正靠得住的朋友呢?就是公安。 陈岭南的分析无懈可击,问题在于操作性。陈岭南想跟公安交朋友,不等于公安愿意交陈岭南这个朋友,因为这是一个完全不对等的交情。陈岭南跟公安交朋友,公安可以给陈岭南提供庇护,问题是陈岭南能给公安什么?什么都给不了。面对这一现实,陈岭南有两个选择,要么死心,要么换个角度。经过反复权衡,陈岭南最后打定主意,既然自己什么都没有,又不想放弃跟公安交朋友的想法,那就铤而走险赌一把,干脆把自己暴露在公安面前,大不了筛一个月沙子然后被遣返回凤凰城。 到时候再跑回来就是嘛! 陈岭南可能是龙踞有史以来第一个头脑清醒知道后果而主动暴露在公安面前的外来务工人员。之前派出所也遇到过找上门来的人,但无一例外都是糊涂蛋,说是来办暂住证,要么手续不齐全,要么根本没工作,要么居无定所,结果正好撞在枪口上,直接送去郊外做苦力,然后遣送回老家。那天陈岭南进到伏龙塘派出所的时候,值班的公安以为又来了个傻瓜,问陈岭南来的目的。 “我叫陈岭南,我来自首。”陈岭南回答。 “讲讲你犯的事。”公安说。 “没犯事。”陈岭南说,“我这么老实,能犯什么事。” “那你跑这来干什么?” “我来自首。”陈岭南说。 “你让我糊涂了!”公安说。 “哦,是这样,”陈岭南赶紧解释,“我没有暂住证。” “那就办一个嘛。” “办不了,我是收废品的,没有进厂。” “通行证拿出来让我看一下。” “没有,”陈岭南说,“刚来龙踞的时候有,现在不知道搞哪里去了。” “那就回去补办一个。” “补办一个倒不难,”陈岭南说,“可我回来还是收废品的啊。” “什么意思?” “我没有进厂啊,谁给我开用工证明?” 这几乎是一个死结,因为办暂住证必须三证齐全——户籍所在地派出所开具的身份证明和通行证、进厂务工后工厂开具的用工证明,缺一不可。 可以说,陈岭南的运气出奇地好。这天接待他的公安不是别人,正是此时的伏龙塘派出所所长、后来的国务院总理阮如璋。 陈岭南的情况虽然特殊,但也并非个案,也非首例,对此阮如璋其实早有过思考。一直以来,派出所一直是遵照上头的指示,对凡是三证不齐没办法办理暂住证的外来务工人员一律遣返。陈岭南的出现让阮如璋越发认识到,继续一刀切的管理手段根本行不通了。龙踞的发展一年一个模样,外来务工人员潮水一样涌进来,而在这些人里,有多少人是三证齐全的?没有进厂的盲流有多少?怎么把他们全部抓起来遣送回去?事实早就证明,根本办不到。他们没有暂住证,又怎么去管理他们?还有,像陈岭南这样的,明明在龙踞有份职业,也没犯事,就因为没有进厂,开不出用工证明,办不了暂住证,这样的人在龙踞有多少?一刀切把他们抓起来遣送回去,对谁有好处?有没有必要?合不合情理?该不该改变? “你住哪?”阮如璋问陈岭南。 “我在岗丰村水塘边自己搭了个窝棚。”陈岭南说。 阮如璋心里琢磨了起来。他有两个备选方案,一是继续照章办事,把陈岭南扣下,送去远郊干一个月苦力,然后遣送回原籍;二是睁一眼闭一眼,放他走。前者不违反规定,却不通情理;后者有人情味,但违反规定,总之都不能两全其美。琢磨良久,阮如璋最后拿定主意,说你先回去,你的情况我再研究一下, “你确定你住在岗丰村水塘边哦,你要耍小聪明不说实话,我下次去那要是没找到你,我会让你好看哦。”阮如璋警告陈岭南。 “你都没找到我,怎么让我好看?”陈岭南反问。 “你别在这跟我抬杠,在伏龙塘我找个人不难。”阮如璋说。 “我没骗你,我确实住那——我敢骗你么。”陈岭南说。 “那就好。”阮如璋说,“你先回去,等我消息。” 阮如璋当天就给上级公安局打了报告,反映了陈岭南遇到的问题,阐述了自己的观点和看法。不过阮如璋对问题能得到解决并不抱希望,原因很简单,眼下在龙踞公安局掌权的邹南粤跟自己宿怨极深。阮如璋之所以依旧把情况反应上去,仅仅是尽自己的职责而已。正如阮如璋的判断,报告递上去后,犹泥牛入海,没有任何音讯。阮如璋不想毫无意义的等下去,上头没有反应,他决定按照自己的方式管理自己这一亩三分地。? 第四章 6 阮如璋跟邹南粤同庚,两人的恩怨也无解,唯一的原因就在于打一开始两人就不在一个阵营。然而有意思的是,两人的出身跟他们所属的阵营恰好又调了个个。外省籍的邹南粤所属的是本省籍阵营,而本省籍的阮如璋所属的偏偏是外省籍阵营。 发生这种情况的背景可谓特殊。 先说邹南粤。邹南粤来自江西南昌一个显赫的革命家庭,父辈五人为中国的新旧革命贡献了宝贵生命。邹南粤的大伯父是“同盟会”元老邹怀兴,后死于“二次革命”。邹南粤的四伯父即是后来“新中国36位军事家”里的邹怀夏。邹怀夏毕业于黄埔军校一期,二四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参加过北伐,随后带着在老家做小学教员的幼弟(邹南粤父亲邹怀远)一起参加了“南昌起义”。起义失败后兄弟二人服从党中央指派前往海南从事地下工作。四伯父邹怀夏一九四一年牺牲于海口,随后邹南粤父亲潜逃至XG。抗战胜利后,邹南粤父亲回国继续从事地下活动。新中国成立前夕,由于叛徒出卖,父亲和母亲身份暴露,被国民党特务处决于广州越秀。邹南粤四七年生于广州,刚牙牙学语便随父母一起做了国民党的囚犯,父母牺牲后,被地下党组织营救出狱,辗转回到了江西,跟着几个已经成年的堂兄生活。六四年邹南粤参军来到龙踞,七五年复员进入龙踞公安系统。老丈人周澎解放战争期间曾任邹南粤父亲的特别助理,此时是龙踞政坛一号人物。 而本省籍的阮如璋祖籍江苏川沙,一九四七年生于本省省会居安。父亲阮小寒解放前是潜伏多年的中共谍报人员,公开身份是国军中校军医、外科大夫,策划领导了国民党居安城防军起义。解放后回到组织,随后领导组建了居安人民医院,任首任院长,几年后被打成“特务”,平反后没几年又被打成了“右派”。六六年为了响应国家“支援三线”的伟大号召,两口子带着两个女儿去了贵阳。阮如璋六五年上了北京大学,是家里唯一没有随父母迁去贵阳的人。毕业后阮如璋进入中共中央办公厅,任办公厅二把手安立海的秘书。七一年阮如璋娶安立海长女安慧真为妻。七四年安立海调往居安任第一书记,阮如璋一家三口随老丈人南下。“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安立海失势,从居安调往刚刚撤县改市的龙踞,任首任第一书记兼市长。阮如璋卸任秘书一职,转任龙踞公安局党委第二书记兼第一副局长。两年后龙踞由地级市升格为副省级市,三十三岁的阮如璋成为全省公安系统最年轻的正处级干部。总之,直至此时,阮如璋是一个被命运特别眷顾的人。 转折发生在八二年,安立海从龙踞一把手任上退下来,周澎取而代之,龙踞官场大换血。周澎女婿邹南粤仕途更上一层楼,取代安立海女婿阮如璋坐上了龙踞公安系统第二把交椅。而阮如璋则直接由龙踞公安局二号人物,降为伏龙塘镇派出所所长。阮如璋落难,是邹南粤报当年阮如璋抄了自己近路的仇。阮如璋七八年如果不调来龙踞,全省公安系统最年轻的正处级干部铁定是他邹南粤,这可是一个巨大的政治光环。就因为阮如璋做了公安系统最年轻的副局长,本该属于邹南粤的许多政治荣誉都被阮如璋截了胡,比如省党报专文报道,公安部部长亲自接见,跟省委书记亲切握手,等等此类,前途无量。不出这口气,邹南粤实在难以释怀。 阮如璋这次落难,真可谓是场无妄之灾。当初被老丈人从北京拉回居安,阮如璋就不是很情愿。后来被老丈人安排做这个副局长,阮如璋心里更是一万个不情愿。在阮如璋看来,老丈人当时已是年近七十的人,同时又是个靠边站的人物,这种情况下,自己跟着他去到人生地不熟的龙踞,别说官运亨通,到时候不被人整死就谢天谢地了。老丈人绝对是糊涂了,就因为爱婿心切,一心想把女婿扶上马再送一程,殊不知帮了倒忙。 突然遭遇变故,阮如璋也只能默然接受。道理很简单,花无百日红,既然自己曾经是靠老丈人上位的,现在受老丈人牵连也在情理之中。另外,在这场人事洗牌中,自己也并非唯一的失意者,失意的大有人在。风水轮流转,自己最该做的就是收拾心情,埋头工作,等待下一次机会。 “往好里想,至少家还在。”经历过“WG”十年的妻子安慧真如此宽慰丈夫。 妻子安慧真对阮如璋最有力的支持,就是在丈夫被贬到郊区后毫不犹豫带着女儿把家从市区搬了过来。安慧真其实不必这么做,因为伏龙塘距离市区也就二十公里。另外,按道理讲,在生活上也应该是丈夫尽量配合妻子。安慧真七八年随丈夫工作调动来到龙踞,在龙踞音乐学院任声乐老师,女儿阮荔荔也在市区上学。这种背景下,无论怎么说都应该是阮如璋迁就妻子,而非安慧真把家搬来郊区。安慧真却选择了迁就丈夫,因为丈夫的生活自理能力实在是太差,她不放心。同时安慧真坚信,丈夫是人中龙凤,绝不能让他一辈子埋没在郊区那个小小的派出所里。而自己该做的,就是在丈夫仕途遭遇低潮的时候给予他最大的鼓励和支持,继续做他的参谋,只有如此才能让他尽快振作起来。安慧真这么做,稍微有点良心的人都应该看到她做出了多大牺牲。再说安慧真身体也很不好,偏头疼多年,疼起来的时候连东西南北都辨别不清楚。 一家三口搬到镇上,尽管遭遇各种不便,但很快就适应了。家庭生活质量也没有打折扣,女儿依然无忧无虑,妻子依然乐观豁达。也正是妻儿的无私支持,阮如璋没有消沉,迅速地融入了新环境,积极地面对了新的角色,并很快找到了新的朋友。 阮如璋来到伏龙塘结交的第一个朋友是龙踞电风扇厂厂长覃长弓。跟阮如璋一样,覃长弓也是官场失意者。不同的是造成覃长弓失意的不是权力斗争,也不是工作上犯了错误,纯粹是夫妻感情不和。 覃长弓和妻子林芝走到一起注定是个悲剧,因为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覃长弓是农家子弟,原籍安徽芜湖,六二年毕业于居安大学经济系,分配进入居安棉纺厂,任党委书记郭量才的助理,是厂里有名的才子,意气风发,前途无量。妻子林芝出身军人家庭,父亲林利民是老红军,五五年授少将衔。林芝本人高小文化,此时是棉纺厂职工。林芝相貌平平,身材干瘪,还一脸戾气。覃长弓刚分配到厂里,便遭到林芝的疯狂追求。给覃长弓打饭帮覃长弓洗衣裳给覃长弓送礼物等示好手段不奏效,林芝就采取非常规手段——造谣中伤覃长弓,在领导面前告状,说覃长弓趁宿舍没人的时候摸了她的屁股。 “你一个女同志,跑人家男同志宿舍去干什么?”郭量才有心袒护自己的爱徒覃长弓,一针见血指出林芝逻辑上的漏洞。 “我去找他谈心,我喜欢他,”林芝脸上毫无羞色,“自由恋爱有错么,有错么!” 郭量才被林芝顶撞的哑口无言。 林芝说这事你要给我个说法,你是他领导。 郭量才说你想要个什么说法。 林芝说要么我告他耍流氓,要么——你劝劝他呗,跟我好。 郭量才说哎,我不能听你的一面之词,我要了解清楚。 郭量才把林芝打发出去,把覃长弓叫进办公室,说小覃,你昨天下班后在哪。 覃长弓说我在宿舍看书。 郭量才说看的什么书。 覃长弓说高尔基的《在人间》。 郭量才说还有谁。 覃长弓说就我自己。 覃长弓最后这句话毁了自己大半辈子的幸福。因为郭量才最后查实,当天傍晚林芝确实去过覃长弓的宿舍,而且直到天黑前一直都在那。这事才过去一天,覃长弓不可能忘了。也就是说,覃长弓没说实话。覃长弓有没有摸林芝的屁股先放一边,至少覃长弓没说实话。 覃长弓到底有没有摸林芝的屁股,客观上说,摸了。可这并不是事实,事实是覃长弓主观上并不想摸林芝的屁股,而是当时林芝主动坐到了覃长弓腿上,覃长弓慌乱之中抬手在林芝屁股上推了一下。实事求是地说,那不叫摸,那叫拒绝。覃长弓在郭量才面前没说实话,并不是摸了林芝的屁股不敢承认,纯粹是不好意思让领导知道有女同志进了他的宿舍,因为担心影响不好。 由于林芝恶人先告状,加上林芝家属一次次向郭量才施压,郭量才只有找覃长弓谈话。郭量才的意思是,要么娶了林芝,要么开除党籍。覃长弓身为农家子弟,好不容易鲤鱼跳龙门上了大学,入了党,进了城,这个时候如果开除党籍,可以说是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在巨大的政治压力下,覃长弓只能是捏着鼻子娶了林芝。 然而,两人结婚后,林芝却没有珍惜,处处觉得自己是下嫁,脾气大的没边,动不动就鸡飞狗跳。而且不顾家,明明水平有限,偏偏热衷各种政治活动,尤其是“WG”十年,天天都有她参加的政治生活,基本上拿组织当家了。然而,十年下来,政治上没见进步,抽烟喝酒的臭毛病倒沾染上了。覃长弓娶了这样的女人,可谓倒了八辈子血霉。 婚姻不幸,为了麻痹自己,覃长弓只有在工作上要求进步,因此受到老领导郭量才的特别赏识。郭量才一路高升,覃长弓也像坐了火箭,仕途每隔几年就上一个台阶——助理、主任、副厂长、厂长、工业厅部门一把手、副厅长。覃长弓觉得林芝愚蠢可笑,林芝则坚称丈夫的飞黄腾达全是她的功劳。老丈人林利民“WG”时期官至省军区副司令员,红极一时,不能否认对女婿的事业确实给予过关照。为此,夫妻两人一旦发生争执,林芝便指责丈夫忘本。 多年来,林芝从来没有停止找郭量才告恶状,覃长弓的仕途却并没有受到影响(郭量才也觉得对不住覃长弓)。可临了还是栽了跟头,八二年春节,正值壮年的覃长弓,由于常年跟妻子感情疏离,犯下了“作风错误”,趁着假期跟一个大龄未婚大学女同学去郊外爬山,被林芝堵在了下山的路上。而林芝最后查实,那个在市物价局上班的女同学,当年确实跟覃长弓互有好感。林芝有了“铁证”,覃长弓多年的清白毁于一旦,也辜负了老领导的期望。副厅长肯定是做不了了,郭量才也不打算一棍子把爱徒打翻在地,说降一级,你去管轻工罢,好好努力——不许跟物价局那个女同志再来往了,糊涂。 又一次遭遇无妄之灾,覃长弓欲哭无泪,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跟领导提出到地方上去,离开居安这个伤心地。 郭量才说目前下面人事都满编,安排不下去。 覃长弓说再降一级我也没意见,只要能把我放下去。 覃长弓执意要去地方,郭量才也清楚他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最后只能同意。 临行前,已是第一副省长的郭量才来给覃长弓送行,说长弓,二十年了,我想再问你一遍,那年你到底摸没摸过林芝的屁股。 覃长弓说老郭,这都多少年了,我哪还记得啊。 郭量才点点头,说忘了好,忘了好哇——我要是也能忘了,那他娘的该多好。 覃长弓说领导,都是历史了,你老人家就别再放在心上了,保重身体。 郭量才说长弓,保重啊。 就这样,在阮如璋下放到伏龙塘的几个月前,覃长弓跟林芝离了婚,连降两级,孓然一身从省城来到了伏龙塘。两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官场失意者,在一个百分之九十的人口没有完成九年义务教育的小镇上相遇,真可谓是缘分。两人一见如故,惺惺相惜,迅速成了知己。这年覃长弓四十三,阮如璋三十五,都是大干一场的好年纪。 又过了一年,又一个官场失意者加入了进来。覃长弓远房表弟、邹南粤战友、龙踞建筑公司总经理赵守政,在元宵节的战友聚会上受到了邹南粤的羞辱,而且还是当着众战友的面。 当时坐在桌子上的人都喝了不少,邹南粤搂着赵守政的肩膀,指着跟前一碗自己喝过的海鲜粥,说老赵,我饱了,你帮我把它消灭了,浪费可耻。 赵守政说扯,你吃过,让我吃。 邹南粤说我就吃了两口,怎么,嫌我脏啊。当年一瓶“竹叶青”十几个兄弟对着吹都不嫌脏,现在出息了,你嫌脏。 赵守政说老邹,你妈逼喝多了。 邹南粤说你妈个逼,你管我喝没喝多,两码事嘛。 就事论事,邹南粤说这话,确实是因为喝多了没注意分寸,而非有意恶心赵守政。邹南粤觉得跟赵守政是出生入死多年的战友,感情在,说什么都不会伤感情。但赵守政不这样想,两人是出生入死的战友固然没错,但此一时彼一时,我要是喝了你这半碗粥,在座的战友会怎么看我?另外,你是大红人,我也春风得意啊,用得着听你的? 想到这里,赵守政的臭脾气上来了,“啪”,扬手就把邹南粤跟前的粥碗打翻在地,说现在好了,粥在地上,你怕浪费,你喝了它罢。 邹南粤怎么也没想到赵守政会让自己下不来台,血气也上来了,站起来一把掀翻桌子,“噼里啪啦”,满桌子的残羹冷炙和餐具全部被掀翻在地。邹南粤指着赵守政的鼻子,说赵守政,你他妈真行。 赵守政针锋相对,一把打开邹南粤的手,在邹南粤身上推搡了一下,说你指哪指,再指一下我他妈卸了你。 赵守政和邹南粤虽说都是军人出身,练家子,但真要练起来,邹南粤绝对不是赵守政的对手。赵守政曾经担任过龙踞军分区司令武文周的警卫员,刀枪棍棒样样精通,负重拉链跑十公里不带喘的,身体素质即使在军人当中也属于出类拔萃。可邹南粤后台硬,万一翻了脸,倒霉的自然是赵守政。战友们肯定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见两人眼看就要打起来,纷纷扑上来把两人抱住。 邹南粤拼命挣扎着,说你们松手,我看看他是怎么卸了我的。 赵守政也拼命挣扎,说你们松开,他让我卸了他,你们看看我是怎么卸了他的…… 尽管最终也没有打起来,而且第二天酒醒后两人也马上互相道歉了,但过了几个月,赵守政就知道邹南粤并没有释怀,证据是市委讨论提拔赵守政任市建设局副局长的会议上,被邹南粤老丈人周澎一票否决了。不过这还在其次,组织上考虑人事任免,即使存在偏颇,作为党员,都不应该计较。让赵守政最后下定决心跟邹南粤决裂的,是当天晚上接到邹南粤打来的慰问电话。邹南粤在电话里对赵守政的落选表示遗憾,安慰赵守政不要灰心,鼓励赵守政继续努力。这个官腔十足的电话彻底激怒了血气方刚的赵守政,赵守政在电话里冲邹南粤骂了娘。 “打黑枪也罢了,打完还要告诉你,黑枪就是他打的,这也太他娘下作了!”赵守政在覃长弓面前倾诉。 赵守政跟覃长弓是安徽同乡。两人还能扯上一点亲戚关系,赵守政老母亲,跟覃长弓老母亲是同族姐妹。关系虽然有点远,但身在他乡,总好过没有,所以偶有走动。此前覃长弓一直没有把赵守政介绍给阮如璋认识,因为清楚这里面的利害。直至赵守政跟邹南粤决裂,覃长弓才在中间引荐两人。就这样,十年后执掌龙踞政治经济格局的三巨头聚到了一起。只是这个时候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想到会有那一天,而且会那么快。三个人走到一起,纯粹是投缘。 7 刚接手电风扇厂,覃长弓就意识到自己当初冲动了。 摆在覃长弓面前的现实是,一百六十来号工人已经几年没有领到全额工资了,而一墙之隔的港资企业里一个乡下打工仔的工资是电风扇厂工人满额工资的一点五倍。仓库里积压的近两万台电风扇生产时间最早的是一九七一年,而外面大街上电风扇却供不应求。工厂的财务状况是需要偿还的债务两百四十万,需要收回的债务一百八十万。一百八十万收不回,尽管有欠条;二百四十万还不上,尽管有欠条。也就是说,工厂其实早已破产了。 尤其令覃长弓匪夷所思的一张欠条是云南西双版纳勐海布朗山乡茶叶厂开具的,覃长弓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一家千里之外的乡镇企业怎么会欠一家电风扇厂三万两千块钱,可欠条明明是那家茶叶厂开具的,时间是一九七二年。覃长弓也知道三角债,但像这种可能流转了八手的债务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覃长弓发了无数个电报去催账,对方要么没有回复,要么说不清楚这回事,反正钱一直没有要回来。 调研了几个月,摸清楚情况后,覃长弓给市委打了报告,把工厂的情况详细做了汇报。不过覃长弓也没指望上头重视自己的这份报告。电风扇厂的糟糕境况又不是昨天才发生,上头应该比覃长弓还清楚,要是他们能拿出办法,早拿出来了。计划经济下,电风扇厂已经打了一个死结,谁也解不开,因为谁也不敢轻易触碰政策红线。覃长弓在官场浸淫多年,有过政绩,也犯过错误,知道怎么规避风险。虽然没指望上头重视自己的报告,但向上头汇报依旧必不可少,只有该走的程序都走到了,接下来自己才不至栽大跟头。 覃长弓的做法是,把报告打上去,同时把积压在仓库里的电风扇推向市场。把厂里的党员干部动员起来,每人自组一支队伍,走出工厂,走上街头。摸着石头过河,一边往外卖,一边观察上头的反应,发现势头不对,迅速掉转船头。 仅仅个把月,四组推销队伍就卖出去两千多台电风扇。市委这个时候终于有反应了,迅速叫停,把覃长弓叫去狠狠批评了一顿。批评覃长弓,即是因为他触犯了政策,也是因为他对下面的人疏于管束,捅出篓子了。市委批评覃长弓触犯了政策并非出于本意,以周澎为首的这一届市委领导班子属于坚定的改革派,对覃长弓的做法原则上是百分百支持的。市委批评覃长弓,相当程度上其实是做给省委看的,因为省委领导班子并非铁板一块,一部分支持改革,另一部分反对,市委两边都得罪不起。市委真正不满意的是覃长弓放纵了手下的人,导致下面的人投机倒把扰乱了市场。 事情很简单,起初覃长弓给电风扇定的销售价是五十三块钱一台,因为这是市物价局多年前给出的定价。同时,覃长弓明文规定,队伍出去,不能向个人推销,只能推销给街上的正规商店,目的就是避免投机倒把扰乱市场。结果下面的人去到外面马上就发现,自己厂里的电风扇在市场上的价格是九十五块钱一台。完全不用教,巨大的差价一下子就激活了大家的商业天分,五十三块钱的定价和不许向个人推销的规定等于一纸空文,六十块、七十块、八十块、九十块,什么价格都出来了,卖出去后,交回工厂五十三块,剩下的就进了自己腰包。工人腰包充实了,工厂受损失了,市场扰乱了,跟电风扇厂挂钩的龙踞百货公司恼怒了,直接把问题反映到了市物价局。百货公司的愤怒很能理解——之前那么多年我都是五十三块钱从你厂里进货,九十五块钱卖出去。同样的电风扇,现在你工厂自己往外卖,价格还那么低,那他娘谁还买我的? 覃长弓接受了批评,向市委做了书面检讨。回到厂里,在全厂职工大会上,覃长弓拍了桌子,骂了娘,处分了典型,责令作妖的人写了检讨,同时给全厂职工补发了工资。第一次改革尝试,就此黯然收场。 正当覃长弓改革失败面对工厂的惨淡前景无计可施的时候,孙维季的出现把深陷泥潭的他拉了出来。 三十上下的孙维季是一个公认的深不可测的女人。来自沈阳的孙维季十四岁入伍,十八岁入党,二十岁成为军区文工团台柱子,二十二岁结婚生子,二十四岁以副团级待遇转业到省工业厅,随后离异,二十七岁辞掉下海。这一系列眼花缭乱的履历足够说明孙维季绝非一般人。孙维季深不可测的另外一个证据是她从部队转业后就办了一本护照,凭着这本护照去过日本和XG。七十年代末,她的家里有索尼彩电和三洋冰箱。背地里有关孙维季背景特殊的猜测很多,众说纷纭,有的说她是军区首长的干女儿,有的说她是中央特工,也有说她有海外关系。全都是传言,没有人敢直接打听,孙维季也从没站出来澄清。 不过大家跟孙维季打交道却总是感觉很舒服,因为孙维季身上有两大法宝。孙维季身上的第一大法宝是与生俱来的亲和力。不论你的身份在孙维季之上还是之下,孙维季跟你交流的时候娇小的身躯都会跟你凑得很近,挺胸昂首目不转睛注视着你的眼睛,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抓住你的手臂,另一只手若有如无地托住你的手肘。如果你身份比她高,会下意识觉得她在认真聆听你的谆谆教诲,因此不由自主感觉到自己受到了敬仰,从而对她心生怜爱,并对她关爱有加。如果你身份比她低,又觉得她在跟你推心置腹,从而死心塌地效忠于她。孙维季魅力非凡,可她的魅力不在姿色,而在气质。孙维季的魅力源自良好的家教以及多年军旅生涯修炼出来的气场,谦逊有礼、张弛有度、精神抖擞。这份魅力恰到好处,男人觉得靠得住,女人觉得没威胁。所以,不论男女,在跟孙维季接触后都会留下深刻印象,而且大都是好感。 孙维季身上的另一大法宝其实是生理缺陷,就是对眼,也就是俗称的“斗鸡眼”。孙维季的对眼不是很明显,平时看不出来,只有在她注意力集中的时候才会出现,这又让原本给人感觉高不可攀的她添加了一份可爱俏皮。所以说,孙维季的这个生理缺陷,反而成了她一个加分的优点。 孙维季这次来见覃长弓,是她刚从XG进口了一批尼龙丝袜,要发到北京去。袜子已经到了龙踞,有六十几箱,是宗大买卖,据说做下来能赚好几千。尼龙袜子是紧俏品,铁路托运绝对会遗失,孙维季只能联系部队的车。在联系到去北京的车前,没地方存放,孙维季想到了在龙踞的覃长弓。覃长弓过去在工业厅是她的直接领导,两人上下级关系处得不错,现在还是朋友。 “你要喜欢,拿几双去穿。”孙维季跟覃长弓说,“尼龙丝袜搭配凉鞋,流行的很呐。” 不知道怎么开始的,孙维季跟覃长弓谈起了合作。孙维季经营着一家贸易公司,去过XG多次,看到了两岸的差距,信息灵通,知道商机在哪。她想做冰箱,或者做彩电,问题是她已经不在体制内,自己很难拿到批文,所以希望跟覃长弓合作。孙维季的计划是,自己负责从XG进口冰箱和彩电零配件,覃长弓的工厂负责组装,然后她负责销售。覃长弓对孙维季的提议很感兴趣,但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手里没有钱,什么都白说。 听了覃长弓的难处,孙维季在覃长弓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说老覃,怎么回事,亏你还是工业厅出来的领导——批文到手了,还愁没钱。 覃长弓一拍脑袋,说对哦,我最近是怎么啦,这么简单的事都没想到。 孙维季说你要想干,就赶紧,不能拖。 真是无心插柳,经孙维季这么一点拨,大半年找不到头绪的覃长弓豁然开朗。继续生产电风扇,工厂无疑是死路一条。既然如此,那就把电风扇放到一边,先搞到批文。有了批文,再找市委担保,就可以申请贷款。等钱到位了,接下来干什么不行?孙维季说的一点没错,在工业厅那么多年算是白干了,这么简单的问题竟然从来没想到。 覃长弓丝毫不敢耽搁,连夜打了申请报告,找局长盖章、市长签字,厅长盖章、省长签字,接着马不停蹄去了北京,把报告呈送到了工业部。 覃长弓原本以为要等很久才有答复,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当场就有了结果。工业部领导翻着桌子上的档案,如数家珍地念给覃长弓听,冰箱指标没有了,彩电指标也用完了。听到这里,覃长弓顿时从头凉到了脚底板。对方翻到最后,说空调指标还有,你要不拿一个走。覃长弓心想,他妈的,人家不要的就给我——这年头谁买得起空调。可想归想,没有的,想也白想。来趟北京不容易,管它娘是什么,先拿一个回去再说。 覃长弓回到厂里,打电话给孙维季,说我从北京回来了。 孙维季说是啊,那收获肯定不小。 覃长弓说去晚了,冰箱彩电都让人家拿走了,给了我一个空调指标。 孙维季说是啊,那真是太好了,接下来我们可以大干一场了。 覃长弓说小孙,你是不是太乐观了,我们国家有几个人买得起空调,你考虑过这个没有。 孙维季说老覃,你这样想问题可不对,干事业不能只看眼前,目光要放长远。 覃长弓说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可我也不会做空调啊。 孙维季说老覃,你也不会做冰箱彩电啊。 覃长弓一想,好像他娘的也是呵。 覃长弓拿着批文转身去市委见了周澎。 周澎看过覃长弓递上来的批文,说长弓同志,领导干部有想法,这是好事。但步子迈得是不是有点孟浪了,严重脱离客观实际会出大问题啊——目前国家还在想办法解决十亿人民吃饱饭的问题,你却在考虑十亿人民的物质享受问题,是不是有点早,是不是有点不合时宜。 覃长弓说周书记,我跟你想的恰好相反。我是怎么想的呢,趁现在老百姓还没有富起来,也还没有多少人想到做空调,我先抢个先机,认真摸索,埋头钻研,跑在人家前头。我坚信,有你们这些改革家在前面开疆拓土,我们这个国家就有希望,富起来那是迟早的事。等到那天真的来了,哎,他妈的,我一切准备有序,距离跟人家一下子就拉开了,人家想追也追不上了。 周澎说跑在人家前头,这么想问题肯定是没错,可问题是超太远了也不行嘛——你哪怕做个彩色电视机什么的呢。就拿你自己来说,你手里有闲钱了,是买彩色电视机呢,还是空调。 覃长弓说要是我,我肯定是买空调。 周澎说哎,你这个同志不说实话啊。我肯定是买彩色电视机,彩色电视机多好啊,里面的人都是花花绿绿五颜六色的,朝气蓬勃,看着就心情舒畅,而且一家老小都能看,欢欢喜喜,热热闹闹,多好啊。空调有什么用呢,放在客厅里,晚上睡觉用不到;放在卧室里,家里其他人用不到,不但没有实际用途,还不利于家庭和睦——而且还会滋生资产阶级享乐主义思想。 覃长弓说周书记,我有一个梦想,我梦想三十年后空调能进到寻常百姓家,不但家家户户都能用上,而且每个房间都能用上。 覃长弓说到那一天,共产主义肯定实现了。 覃长弓说周书记,你无论如何要支持我啊。 周澎说叫我支持你,你起码要先说服我嘛。 覃长弓说万一成功了呢,你说对不对。 周澎说也是呵,万一成功了呢——回去写个报告罢,市委认真研究一下看看。 孙维季做事雷厉风行,没多久就从XG弄回三台“三洋牌”窗式空调运到厂里来了。 覃长弓说八字还没一撇呢,你也太心急了。 孙维季说你让厂里的人先研究,拆了装,装了拆,有不明白的,不懂的,告诉我。 覃长弓说你懂。 孙维季说我不懂——不懂我不会找懂的人啊还。 覃长弓把拆装空调的任务交给了技术工人出身的副厂长周松有负责。周松有领着几个技术骨干在车间里对着空调捣鼓了一个礼拜,过来跟覃长弓汇报,说也就那么回事,其实不比做风扇难,不过是多几个零件而已。 覃长弓跟着周松有下到车间,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守在旁边,看着工人把一地的零配件组装成一台完整的空调,插上电一试,竟然运转正常,“嗖嗖”出冷风。 覃长弓觉得不正常,心想不应该这么简单。一台空调价格三四千,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呢,肯定有自己不清楚的高科技在里面。可它的高科技究竟在哪,覃长弓作为一个文科生出身的领导,根本搞不清楚。 “这个冷风究竟是怎么出来的?”覃长弓问旁边的技术员。 技术员说里面有个风扇。 覃长弓说我他妈还不知道里面有个风扇——我是问你它是怎么把热风转换成冷风的,科学原理是什么。 一堆技术员抓耳挠腮回答不上来。 覃长弓说一群饭桶,拆了,重新研究。 半个月后,孙维季来到厂里,趁中午工人们在食堂吃午饭,一个人悄悄进了车间,拿起一把扳手把空调压缩机的出气口拧开了,把里面的制冷剂放干净后,又把出气口拧紧了。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之前一直好好的空调,运转到晚上,突然不制冷了,而大家怎么也找不出问题出在哪。孙维季在一旁煞有介事地观看,一直看到深夜十二点。覃长弓猛然反应过来,知道是孙维季搞鬼了。但覃长弓又不能戳破孙维季,因为孙维季搞鬼就是想验验大家的成色。看着跟前那群围着空调无计可施的笨蛋,覃长弓气急败坏。因此,等孙维季走后,覃长弓又拍了桌子,骂了娘,把周松有这个副厂长一撸到底。可问题并没有因此得到解决,无奈之下,覃长弓只有亲自挂帅,自己动手钻研,上图书馆翻书本找资料,打电话到处找专家咨询。 而专家们给覃长弓的建议是:干点其他的。? 第五章 8 阮如璋刚调来伏龙塘的时候面对的局面一点不比覃长弓乐观。这个时候的“伏龙塘派出所”基本上只能算是一个编制上的行政单位,办公场所是临街一栋五十年代建的砖瓦房的三分之一。砖瓦房是三间门面房,左边一间是“伏龙塘人民公社粮油店”,中间一间是“伏龙塘镇邮电局”,右边一间是“伏龙塘乡派出所”。人民公社、乡、镇,从这几个单位名称大概就能梳理清楚这些年这里发生了多大的变化。 “伏龙塘派出所”三十平米上下,进门右手边墙上挂着“伏龙塘镇派出所”的木牌子,每个礼拜一和礼拜四对外办公,其他的日子门上挂着锁。派出所有两个公安编制,阮如璋调来前,两个公安在伏龙塘镇隔壁的小石龙镇派出所常驻。这是上头的安排,几十年如此,目的是便于办公。当然,两个公安也乐意这样的安排,因为小石龙镇紧挨市区,而且小石龙派出所办公设施也齐全。两个公安一个叫阮阿坤,一个叫莫昌桂。阮阿坤五十六岁,莫昌桂五十四,两人都是新中国第一代公安。 阮如璋调来后,伏龙塘派出所自成立以来第一次有了所长,派出所也成了全日制行政单位,所以阮阿坤和莫昌桂也不得不从小石龙派出所移驾到了伏龙塘。虽说这也是上头的指示,不过两个老公安意见很大,因为他们的家庭都在小石龙。两个离退休没几年的老公安,如今每天上下班都要在两个镇之间来回,实在辛苦。为了抵制上头这一不人道的安排,两人调来伏龙塘办公的第一天就开始请病假。面对这种情况,所长阮如璋完全无法开展工作,只能向上级申请重新安排人手。 “我一个人干不了一个镇的治安工作。”阮如璋在申请里如是说。 邹南粤把阮如璋贬到伏龙塘派出所,虽说是政治对手之间的斗争,但斗争归斗争,不能影响工作。阮如璋的申请很快有了结果,市公安局经开会研究,同意给伏龙塘派出所增加四个编制,给阮如璋配了两男一女三个公安。 两个男公安是自卫反击战退下来的战斗英雄。一个叫安玉柱,五八年生人,河南周口人,一级战斗英雄,八零年在阵地上挨了敌人一炮弹,光荣退伍。另外一个叫石明,六零年生人,广西北海人,三级战斗英雄,八一年被敌人一梭子子弹射穿了肺,至今还未痊愈,一遇到阴雨天气就趴在桌子上大喘气。女公安叫龙珊珊,伏龙塘本地人,十九岁,半年前顶替因公殉职的父亲进了公安队伍。第一天见到上头给自己安排的这三个手下,阮如璋不由得感慨,邹南粤真够意思。 “同时把这三个人找齐了应该都很不容易!”阮如璋在妻子安慧真面前感慨。 伏龙塘派出所正式成为全日制办公机构的第一件事不是办公,而是找宿舍。龙珊珊家在伏龙塘镇上,早出晚归,不住宿舍。可安玉柱和石明不能没有宿舍,何况阮如璋自己也需要。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镇子本来就巴掌点大,按规定还不能征用民居。别说挑选,能找到就不错。经过各方协调,最后派出所对面的龙踞电风扇厂愿意腾出一间闲置多年的仓库,住宿问题这才得到解决。 仓库一百一十平米,阮如璋请了几个泥瓦匠,把它平均隔成三大间。安玉柱和石明都是单身,所以共用一间。阮如璋因为老婆孩子要搬过来,占了两间。阮如璋让泥瓦匠把其中一间一分为二,前面做客厅,后面做夫妻房。另外一间也一分为二,后面是女儿荔荔睡觉学习的卧室。前面隔出的半间再次一分为二,四分之一做厨房,另外四分之一是卫生间。仓库的屋顶有七米高,即为了隔热,也出于保护隐私,阮如璋让泥瓦匠在离地四米高的半空加铺了预制板。铺上预制板,阮如璋又遇到一个新的难题,那就是屋里白天也伸手不见五指。因为仓库只有两个窗户,而两个窗户又正好都在安玉柱和石明住的那间。 阮如璋找到覃长弓,说老覃,能不能让我在墙上开几个窗。 覃长弓说为什么啊。 阮如璋说屋里光线不足,白天不开灯也一片漆黑,而且不通风。 覃长弓说那你写个申请罢,别把墙凿倒了,那可是北洋时期的建筑。 阮如璋说不会有隐患罢。 覃长弓说不会——你晚上别瞎折腾就不会。 阮如璋说老覃,你还真幽默。 于是接下来阮如璋又让泥瓦匠在墙上掏了几个窗户。 “哟,还是两居室哟!”第一次跟丈夫过来参观“新居”,妻子安慧真苦中作乐地打趣。 住宿问题解决了,接着就是解决办公场所。派出所原来的办公场所三十平米左右,四个人四张桌子办公勉强够用。但这个时候老公安阮阿坤和莫昌桂不答应了,他们虽然请了病假天天待在家里,可坚持要在派出所拥有一方办公桌。 “这是原则问题,我又没退休!”莫昌桂义正言辞地指出。 “我病好了来上班,你让我站在街上为人民服务?”阮阿坤更是激动,说完提起左腿搁在阮如璋的办公桌上,指着腿肚上一处伤疤:“看见冇?龙踞解放那年老蒋留下的!” “蒋介石开枪打你啦?”一旁的龙珊珊满脸惊讶。 “你个二百五!”阮阿坤冲龙珊珊翻了白眼。 石明起身走过来,看了一眼阮阿坤腿上的伤疤,“你当年是不是跑国民党前面去了,”石明调侃,“怎么伤在腿肚子上。” “混蛋!”阮阿坤感觉自己遭受了奇耻大辱,抬手就要揍石明。 “滚开!”阮如璋瞪了口无遮拦的石明一眼,转而劝阮阿坤:“阿坤同志,年轻人口无遮拦,你别往心里去。” “不能这样开玩笑嘛。”莫昌桂站在阮阿坤一头,“这是开玩笑么,这是典型的人身攻击,是要付法律责任的!” “我看像是弹片炸的。”坐在不远处办公桌后的安柱打圆场。 “哎,对了,这里就小安是明白人。”莫昌桂指着安玉柱说。 “不说了不说了,”阮如璋不希望问题扩大化,扶着因愤怒而浑身战栗的阮阿坤,“你们二位先回家好好养病。不就是想要两张桌子么,给我点时间,你们病养好了过来就是。” “不是想要两张桌子!不是想要两张桌子啊!什么叫想要两张桌子啊!”莫昌桂深恶痛绝地拍着桌子,“是这里本来就该有我们两张桌子啊!没有就不合规定啊!这是原则问题啊!你这个所长还有没有一点原则性啊!” 就这样,阮如璋又摊上这么一桩破事。三十平米的办公场所已经摆了四张桌子,背后墙下还有两个档案柜,再增加两张桌子的话,根本转不开身,那就真要像阮阿坤说的那样得到街上去办公了。 怎么办?只能是又去找各方协调。 阮如璋找到隔壁的邮电局局长,商量能不能把邮电局挪到隔壁的粮油店那一间去,因为粮油店那一间闲置几年了。 局长说绝无可能,因为邮电局有电话和电报,挪去隔壁的话,要先给上头打报告,报告通过了,还要改动线路,还要重新接线,而改线接线的时候电话和电报就“聋了”。 “万一这节骨眼上哪里死了人打电话或者发电报过来报丧,那不耽误人家大事啦?”局长大人说。从他说话的神情看,他并没开玩笑。 邮电局不配合,无奈之下,阮如璋只能“开分店”,从粮油公司手里把粮油店要了过来。拿到粮油店的钥匙,打开生锈的锁,推开门,一股浓烈的霉味混合着刺鼻的陈年油味的潮热从里面扑出来,几乎把阮如璋呛得晕过去。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几乎在同时,从里面窜出来不下三十只老鼠。拳头大的老鼠在脚下横冲直撞,魂飞魄散的阮如璋就像一个跳《红色娘子军》的芭蕾舞演员一样踮着脚尖在地上跳跃,而且还是当着几个手下的面,这面子算是丢大了。打这一刻,阮如璋发誓永远也不原谅邹南粤。 住宿和办公场所勉强算是解决了,伏龙塘派出所这才算正式营业,阮如璋真正的困难这才刚刚开始。 派出所六个公安,除去两个常年请病假的老公安,阮如璋领着三个没有任何公安经验同时身体还有不同程度残疾的手下承担着一个镇的治安工作(龙珊珊这个时候还不会讲普通话,而且嘴里就跟抹了猪油一样说话漏字,刚跟她接触的人多半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假如伏龙塘是一个天然形成的群落,倒也不难管理,熟人社会,有宗族纽带约束,问题相对少很多。问题在于此时的伏龙塘不是一个天然形成的群落。几年前的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几个圈,跟深圳珠海一样,龙踞也是其中之一。于是这里就神话般地崛起了一座城。在这之前,伏龙塘只是一个破败不堪的公社,下辖几个凋零的自然村落。村民以种地和出海打渔为业,人口刚刚过万,而且还在逐年锐减,因为稍不留神就有人往海外跑,上百年的老传统了。 几年前那个老人在这里画了个圈,阮如璋来到这里的时候,面对的环境更为险恶。当地人出于惯性还在陆续往海外跑,而与此同时,内地人又潮水般往这里涌。阮如璋带着他的三个小伙伴即要防范前者,又要管理后者。前者倒相对容易对付,跑出去了就跑出去了,没跑出去的抓回来批评教育一顿。后者管理起来则完全没这么简单,尽管他们在踏入龙踞那一刻就由解放军仔细筛选了一遍,可即便如此,依然问题多多。首先是数目庞大,短短几年,人口已经逼近本地人口;其次是来自不同地域,方言众多,背景复杂,鱼龙混杂;再然后是流动性太大,有的进了工厂,有的来了又走了,有的流落街头成了盲流。阮如璋和他的小伙伴们每天的工作是巡查管控以及防范。 先说巡查,虽说伏龙塘是个弹丸之地,在中国地图上连标识都找不到,但要在全镇范围巡视,也绝非易事,因为派出所此时除了所长阮如璋配有一辆北京吉普,其他公安的交通工具都是自行车。 “痔疮都磨出血来了!”上岗一段时间后,石明在阮如璋面前感慨。 再说管控和防范——四个人管控两万人,谈何容易! 面对这种种残酷的现实,迫使经验不足的当权者做出冷酷的决断,那就是一刀切。凡是证件不齐的,一律挡在龙踞之外。凡是没有进厂的,一经发现,一律驱逐出龙踞。甚至,即使进了厂,办理了暂住证,如果出门忘了带,一旦在路上被查出,也一律抓起来。任你解释,任你哀求,任你哭喊,没用。不听解释,不作商量,不予同情。血与泪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管理者疲于奔命,被管理者胆战心惊。就是在这种矛盾的环境里,龙踞这座城市一天天崛起,而伏龙塘正好又是龙踞的最前线。 现实逼着冲在一线的阮如璋必须冷酷强硬,但夜深人静的时候,阮如璋也会感到良心上的不安,毕竟说到底他是知识分子,也会多愁善感。阮如璋明白自己参与的是一项改天换地波澜壮阔的伟大事业,但每天面对着那一张张对未来满怀憧憬却生活在恐惧之中的稚嫩脸庞,他又不得不冷血无情。阮如璋心里非常清楚,自己扼杀了太多人的梦想。而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年轻人的梦想其实无比卑微,无非就是想让自己的生活更好一点。更可悲的是,阮如璋明明清楚,梦想扼杀在自己手里的那些人里,百分之九十九其实是良民。 当然,另外的百分之一是活该,比如陈岭南这种。 阮如璋第一次见到陈岭南是在伏龙塘派出所所长任上的第二个年头。就第一印象来说,阮如璋对陈岭南的印象不能说好,而是非常不好。主观上,在一线工作的这两年里阮如璋处理过不少垃圾佬,就阮如璋掌握的情况,这是一个灰色地带,几乎所有从业人员都有违法乱纪的问题,全部抓起来判刑也不会有冤假错案,陈岭南自然不会例外。客观上,作为一个垃圾佬,陈岭南对个人形象也确实不够重视,乱糟糟的头发里缠着纸屑,身上还散发出一股汗馊味。要说他是在作业中,阮如璋孰能理解。问题是他没有在作业,而是来派出所办事,这就让阮如璋有点难以接受了。 要知道,阮如璋还在娘胎里就注定是天之骄子。父亲阮小寒是国立上海医学院高材生,三十年代的大学生,著名外科大夫。母亲是上海滩大糖厂老板家的千金,上过教会学校。家里五十年代还雇着厨子和裁缝,吃馒头蘸炼奶,穿衣裳讲究布料和做工。阮如璋在这种家庭里长大,然后上了最好的大学,紧接着走上社会又一帆风顺,心理上自然跟劳苦大众有距离。他了解民间疾苦,但也仅此而已,没有亲身体验,没有切身感触,无论在生活中还是灵魂深处,他是有洁癖的。如果不是时代背景和职业使然,阮如璋跟陈岭南这样的社会最底层根本不可能发生交集。 正是因为职业使然,阮如璋才忍了下来,耐心聆听了陈岭南遭遇的困境。按照以往惯例,没有暂住证、也无法办理暂住证的陈岭南毫无疑问是该抓起来遣送出龙踞的。但这一次阮如璋破天荒采取了更谨慎的措施,没有把陈岭南抓起来——尽管抓起来陈岭南也一点不冤。阮如璋这次之所以态度发生松动,可能是人性的光辉突然闪耀了。但这肯定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阮如璋对像陈岭南这一类人的遭遇开始了自己的思考,同时对自己接下来的工作开始有了新的方向。 阮如璋首先思考的一个问题是,像陈岭南这类在龙踞没有一份正当职业却有一份生计的外来者,他们办不了暂住证,是不是ZF制定的政策脱离了实际?如果是,那么,接下来应该是让外来者遵从这个脱离实际的政策?还是ZF应该重新制定更符合实际的政策来管理他们?如果不是,那么,为什么有那么多外来者由于没有进到工厂就不给办理暂住证?他们在街上捡废品,卖菜,摆摊,蹬三轮车,等等,可以不可以?为什么不给他们办暂住证?为什么要让他们生活在担惊受怕之中?这对谁有好处?退一万步讲,如果通过操作能把这些人彻底从龙踞清除出去,那也另说。问题是没有任何操作性,遣送了一百个又来了二百个,遣送了二百个又来了四百个,而且外来者的素质也在进化,新来的往往比前面遣送回去的更聪明,更狡猾,更野蛮,违法乱纪的事件也越来越频繁,性质也越来越复杂。 阮如璋切身的体会就是这样,每天重复着昨天的工作,每天的工作量巨大,却没有成效,也没有价值,更无法持续。造成这一后果的,不是自己能力不够,也不是手下人不称职。自己的能力足够,手下人也称职,仅仅是没有一套科学有效的工作方法。所以必须打破常规,走自己的路,不管上头是什么态度,先干了再说,不然自己非累死不可。 在这个思想指导下,阮如璋出台的第一个行政性指令就是在伏龙塘范围内的外资企业成立联络处(外资企业党支部前身)。联络处由外资企业老板(或老板指定人员)和大陆籍员工(党员和共青团员优先)共同组成。联络处的主要职责是配合派出所对外来务工人员进行登记、监督和检查。阮如璋出台这个新政策的考虑有二,一是把责任从外来务工人员身上转嫁到企业主身上,以后派出所也不上街围追堵截了,直接下到工厂企业,发现问题,板子打在企业主屁股上。企业主是有产阶级,外来务工人员是无产阶级,谁更离不开ZF,谁更愿意配合ZF,道理不言自明。二是对外来务工人员由之前的零散管理变成集中管理,即节约了成本,又提高了效率,同时跟企业主们也建立起了真正意义上的互动,可以随时掌握他们的思想和动态。 跟企业主们建立互动关系,必要的时候可派上大用场,比如建派出所新大楼。 伏龙塘派出所仅有的两间办公室被邮电局在中间一分为二这个事一直被当作一个笑话在整个龙踞公安系统流传,都快成了阮如璋的一块心病。指望邹南粤拨款新建办公楼完全没有可能,因此八四年春天阮如璋想到了找企业主们募捐。募捐无比顺利,跟私交较好的企业主们暗示了一下,大家心领神会,踊跃捐款,少则数百,多则数千,几天就募捐到了五万。接下来找镇长林炳辉批了一块地,把工程交给了赵守政。 林炳辉非常够意思,阮如璋本来只想要一百四十平方土地,他直接批了四百平方。赵守政也非常够意思,把工程托付给了自己信得过的包工头,以成本价帮阮如璋建了一幢规则严重超标有十二间办公室的两层小楼。办公楼建好了,老板们感觉还少点什么,干脆又集资捐了六辆日本进口摩托车,六个公安每人一辆。乐极生悲的是,眼看就到退休年纪的老公安阮阿申不服老,摩托车送来那天,太兴奋,执意要试驾,阮如璋在旁边怎么劝都没用。结果因为是第一次,心里紧张,上去就把油门加到了极限,“轰”地一声,摩托车飞了出去,人留在了原地,一屁股坐在水泥地上,把尾骨摔粉碎了,拄着拐办理了退休。 对阮如璋和伏龙塘派出所这一系列离经叛道的行为,邹南粤面子上很难堪,但也只能默不作声,因为这些事之前ZF没干过,但好像也没有哪条法律法规说不能干。 接下来就是对没有进工厂的外来务工人员的管理方式由之前的一刀切改为更灵活的区别对待。居无定所的盲流,一经发现,按老规矩处理,遣送。在龙踞范围内有租房的,由房东出具的书面证明办理暂住证,房东担保,房东监管,发现问题房东负连带责任。 一句话,做的所有这一切,立见成效。 可依旧有特殊的极少数,像陈岭南这样的,即没有工厂给他开具证明,也没有房东愿意替他担保,但他又确实不属于游手好闲的盲流,这样的人该怎么管理?这就不能考虑效率和成本了,只能是发现一个,监控一个。 在陈岭南去派出所“自首”后过去一个礼拜,一天中午,阮如璋按照陈岭南之前说的地址找到岗丰村水塘边废品站。废品站是由废木料和木板以及石棉瓦搭建而成的一个窝棚。窝棚一侧的墙跟下露天堆积着各种废品,透过废品的体量和品类,阮如璋得出两个结论:一是这垃圾佬应该在同行当中也算混得差的,因为废品的体量不大;二是这垃圾佬可能是同行当中极少数手脚相对干净的人,至少废品堆里没有明显的赃物。再看窝棚,阮如璋又得出两个判断:一是这垃圾佬生命力非常顽强,二是这垃圾佬够能凑合。面积不足十平方米的窝棚,四周是铁皮,顶上盖着石棉瓦,可以说是冬冷夏热,尤其在夏天,住在里面不中暑才怪。 窝棚的门敞开着(应该说是没有门),走到门外探头往里看,阮如璋显然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光着上身四脚朝天躺在床上的陈岭南看上去就像一具饿死的尸体,胸腔的肋骨轮廓清晰,触目惊心。更让人灵魂一震的是,由于窝棚里的空间实在太促狭,陈岭南的脑袋几乎就在阮如璋脚下,而且还张着血盆大口。看到这副场景,阮如璋忍不住想,我要是跟他有仇,这个时候弄死他简直跟弄死只蚂蚁一样不费吹灰之力。事实是,陈岭南在龙踞这么复杂的社会环境里能睡得如此坦然,确实是因为没有仇人。没有仇人有两个解释,一是说明陈岭南会做人,谁也不得罪;二是连同行都没觉得陈岭南是个威胁,连地痞流氓都懒得找陈岭南麻烦,说明陈岭南混得确实不咋样。 阮如璋站在门下抬脚踢了一下床板。床上的陈岭南瞬时间睁开了眼睛,显然,他睡得很警觉。然而,醒来的陈岭南仅仅是睁开眼睛而已,却没有马上坐起来,更反常的是身体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目光也没有落在阮如璋身上,而是望着屋顶。不明就里的阮如璋顺着陈岭南的目光也抬头望了一眼屋顶,却发现上面什么都没有。 阮如璋说哎,你在看什么呢。 陈岭南说没看什么,我浑身动弹不了。 阮如璋说怎么回事,是不是病了。 陈岭南说没病,过一两分钟就恢复了。 阮如璋说怎么搞的,你没去医院看过。 陈岭南说没事,很快就好了,你稍等。 阮如璋说要不要我扶你一把。 陈岭南说别别别别别,千万别啊——疼啊。 接着,在阮如璋的注视下,陈岭南像只冬眠很久的蛇一样身体一点一点活动开来。这是一个令旁人感觉非常不舒服的过程——先是脚趾能动了,接着是脚踝以下部分能动了,接着是膝盖以下能动了,接着是整条腿能动了。同样的,双手也是这样一截一截的恢复,最后是颈部。 看到陈岭南这副艰难的模样,一旁的阮如璋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说这也太可怕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事,你都没去医院检查过么。 陈岭南却像没事人一样无所谓,说出海打渔吹多了海风,我家祖上几代人都有这问题,没得治,也死不了,不过这个时候旁边的人千万别碰,只能自己一点一点恢复,不然疼得喊救命。说着,陈岭南从床上爬起来,拿起床上的衣裳穿上身,说你是来抓我的罢。 阮如璋说我建议你最好还是上医院检查一下,我一个旁人看着都替你难受。 陈岭南说也是,有时间是应该去检查一下——你是专程来找我的啊。 阮如璋说……哎,下次再说罢,我现在一点情绪都没有了——你看看,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第六章 9 教简光伢蒸馒头的那天晚上,回到宿舍的操小玉意外失眠了。操小玉知道很多男孩子对自己有意思,简光伢不是第一个,也肯定不是最后一个。可为什么之前从来没有因此失眠,偏偏这一次会失眠,操小玉迟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想不明白其实也不难解释,首先操小玉并不是一个善于思考的女子,其次操小玉也没意识到,简光伢对她表达好感的方式,跟之前那些男孩子其实有本质上的不同。之前那些对操小玉有好感的男孩子,一类是爱你在心口难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另外一类是有事没事跟操小玉套近乎、请操小玉吃零食喝饮料、卖力地表现幽默大方。简光伢属于第三类,心无旁骛,直奔主题。对操小玉有好感的男孩子确实不少,可上来就直接上手的,简光伢却是第一人。男孩子的幽默和大方,会让操小玉觉得有趣,但也仅此而已。而简光伢直接上手,却让操小玉心里起了涟漪。 简光伢追求操小玉的方式之所以高效,并不是他天生就是情场高手,而在于他目的明确,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而简光伢之所以现实,首先在于他清楚知道自己并不具备比别人好的条件,公平竞争机会渺茫。其次简光伢已经打定主意从外面骗一个老婆回去,不然就得回去娶脑膜炎表姐何春香。最后操小玉还那么讨人喜欢,不剑走偏锋迅速把她拿下,很快就没他简光伢什么事了。综合所有这一切,简光伢要想达到目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闪电战,速战速决,不给操小玉回过神来的机会。 那次成功约上操小玉后,简光伢又对事情接下来的发展有了一个清醒的预判。首先,包括何雨生和何文在内的其他喜欢操小玉的竞争者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摘果子,肯定会从中作梗。其次,操小玉尽管不够聪明,但只要有足够时间,她也会回过神来,而回过神来的操小玉是百分之百看不上自己这种男孩子的。总之,无论哪种可能性发生,自己都将空忙活一场。 意识到这个现实,简光伢也加快了节奏。在牵上操小玉的手第二天,简光伢趁热打铁,下班后又跑去了表姐何齐的厂里。在去的路上,简光伢顺手在水塘边草丛里摘了一朵小小的野菊花。进到厂里,众目睽睽之下,趁操小玉在机器前埋头干活,悄悄走到背后,把小花插在了操小玉的耳朵上。包括何雨生在内,车间里的人看到这一幕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心想这家伙太流氓了,接下来非挨揍不可。操小玉发现身后有人,回头看了一眼,是简光伢。接着操小玉抬手摸了一下耳背,拿到眼前一看,顿时面红耳赤,在简光伢胸口重重推了一把,说简光伢,你鳖孙。简光伢笑着,却没有说话,转身进了何齐的办公室。 简光伢前脚刚进办公室,何雨生从后面跟了进来,跟何齐告状,说你知道这屌毛刚才对人家操一娜干了什么。 何齐说干了什么。 何雨生说这屌毛刚才在车间调戏人家操一娜。 何齐说你确信。 何雨生说这屌毛把一朵花插在操一娜耳朵上。 何齐问简光伢,说老表,你真这么干啦。 简光伢说干了。 何齐说你厉害。 何雨生说操一娜气急败坏。 旁边的何苦意味深长地的开口了,说你得出的结论要是这样,那看来你是真的只适合单身。说完,何苦冲简光伢竖起大拇指,说老表,我都要跟你学习了。 何齐附和,说老表,操一娜其实很好追的,后面就看你的了。 简光伢没有给操小玉任何冷静思考的时间,乘胜追击,次日傍晚又来见操小玉了。来之前,简光伢又蒸了一笼馒头,蒸了一盘豆豉排骨和清炒四季豆。取出前一天特意买回来的铝制饭盒,装上排骨和四季豆,上面放了四个馒头。去表姐厂里的路上,简光伢又顺路去卫生所买了一卷医用纱布和一支冻疮膏,又在路边地摊上买了两双袜子。 见到简光伢递上来的饭盒,操小玉害羞,拒绝收下。 一旁看热闹的人起哄,说操一娜,你就收下罢,简光伢肯定花了不少心思,别辜负了他的一片痴情。 旁人越是起哄,操小玉越是害臊,执意叫简光伢把饭盒拿回去,甚至都生气了。见操小玉态度如此坚决,简光伢也没有再坚持,最后从兜里掏出纱布和冻疮膏以及袜子,跟操小玉说馒头我拿回去,这个你收下。 操小玉看着简光伢手里的东西,说这是啥。 简光伢说你是不是生冻疮了。 操小玉确实生冻疮了,但她以为没有人知道,因为脚上穿着袜子,袜子里面还垫了纸,不仔细看的话,谁也看不出来。突然听到简光伢说这话,操小玉心里“咯噔”一下,以为冻疮脓血洇出来了,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后跟,却发现并没有。 操小玉说你咋知道的。 简光伢说我前面几次都看见你走路踮脚尖——这次又是这样。 操小玉鼻子一酸,恶狠狠地瞪了简光伢一眼,一把夺过简光伢手里的纱布冻疮膏以及袜子,红着眼圈转身往宿舍跑。刚跑出车间,操小玉又折了回来,一把夺过简光伢手里的饭盒,说了声“你回去罢”,在众目睽睽之下哭着跑回了宿舍,晚上也没有加班,一个人在宿舍哭了两个小时。直到晚上八点多,工厂里其他人都还在加班,操小玉端着洗脸盆从宿舍出来,惊讶地发现简光伢还没走,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食堂里。四目相对,两人相视一笑。 操小玉说你怎么还在这。 简光伢说等你呀。 操小玉说讨厌。 简光伢说饭吃了没有。 操小玉说吃了。 简光伢说药涂了没有。 操小玉说涂了——喏,你买的袜子,还挺好看哩。 简光伢说哦,那我回厂里了。 操小玉说简光伢。 简光伢说嗯。 操小玉说后天中午我有空。 简光伢说真巧,我也有空。 操小玉说德性。 第三天上午,简光伢加快手脚把厂里的活忙完,洗漱干净,午饭也没吃就来到了和操小玉约定的小公园。这是简光伢第一次正式约会,能不能拿下操小玉,成败在此一举,所以简光伢也豁出去了,出门的时候带上了近一年来省吃俭用攒下的全部积蓄——七十块。这是简光伢打算春节回家还叔叔简有家的钱。当初叔叔为了支持自己出来闯荡,把家里几十棵树龄二十几年的杉木以一元一棵的价格卖给了村长何运卿。那杉木原本是给两个堂弟将来成家的时候建房子打家具准备的,婶婶要是知道了,依她的暴脾气,叔叔肯定得脱一身皮。而山上的杉木没了,这么大的事又不可能瞒得住,所以不用猜,叔叔那身皮应该早就脱了。简光伢不止一次想过,叔叔为自己付出那么大的代价,自己春节回去的时候不但要把钱如数还上,还必须多加十块,唯有如此才对得住叔叔。不过这一次简光伢改主意了——叔叔的滴水之恩确实该涌泉相报,但在自己的婚姻大事面前也应该先搁置一边。叔叔是明事理的人,如果自己能弄个老婆回去把香火传出来,他应该也高兴,因为他自己当年也是这么干的。何况,操小玉人高马大,自己把她弄回去还能改良一下老简家祖祖辈辈身材矮小的基因。在这种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支持下,简光伢决定今天拿这笔巨款跟操小玉敞开了造。 然而操小玉却迟迟没有出现。 在小公园里等操小玉的过程中,简光伢又一次遇见“喵喵”。“喵喵”是简光伢真正怦然心动的女孩。简光伢对操小玉是心生好感,是想娶回家做老婆的那种。而对“喵喵”,是看一眼心里就小鹿乱撞,但却不敢靠近的那种。这是自己第几次遇见“喵喵”,简光伢已经不记得了,反正好像每次上街都能遇到。简光伢好奇的是,每次遇见“喵喵”,竟然都是在伏龙塘派出所马路对面的小公园里,而且每一次“喵喵”脸上都挂着彩。这次也一样,“喵喵”从派出所后面的巷子里走出来的时候,额头和眼角各一块淤青,鼻孔里流着血,手里提着一只断了跟的高跟鞋,脚上蹬着另一只没有断跟的高跟鞋,一瘸一拐滑稽地来到小公园里,在公园中心那棵榕树下的水泥凳子上坐下来,自始至终一声不吭。“喵喵”是伏龙塘街上的著名流浪儿,没有人知道她来自哪里,没有人知道她何时来到龙踞的,也没有人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因为长得像猫一样惹人怜爱,所以大家都叫她“喵喵”。 也是在这一天,“喵喵”的素描形象阴差阳错成了龙踞电器的商标。当时“喵喵”身单影只坐在电器厂门口大榕树下的水泥凳子上,电器厂里一个绘画业余爱好者把她和身边的榕树画了下来,被从一旁经过的厂长覃长弓偶然看到。覃长弓觉得画得挺好,顺手要了过来,截取画里的局部注册成了商标,取名“榕树”。数年后,“榕树”商标闻名全国。数十年后,更是闻名全球。然而,全世界的人都不知道商标上的人是谁,包括商标原创者,包括覃长弓,也包括“喵喵”自己。 操小玉迟迟没有出现,并不是忘了,而是反悔了。之前之所以主动提出跟简光伢约会,纯粹是一时冲动。二十岁的姑娘,出门在外讨生活,受苦遭罪没人疼,饥寒饱暖没人问,突然身边有个人关心你一下,谁能不感动。可冷静下来后操小玉就反悔了,关于简光伢的情况,从厂里的何苦何雨生嘴里也听说了一些,爹没了,娘改嫁,家里还有一双嗷嗷待哺的弟妹,自己要是跟了他,等于是从一个苦窝里跳进了一个更苦的窝里。心里经过反复的犹豫挣扎,最后操小玉决定放简光伢鸽子。虽说操小玉也知道自己这么做不对,但话又说回来,如果不伤简光伢的感情,那就要耽误自己一辈子了。既然好事不能两全,那肯定不能委屈了自己。何况简光伢那也是自找的——谁叫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 操小玉相信简光伢不至于傻到一直在约定的地方等她,可傍晚下班后还是忍不住去了约定的地点。不为别的,操小玉就是想确认一下简光伢不在那了,这样自己心里也能释然。结果,还在老远,操小玉就看见了站在大榕树底下的简光伢。这一刻,操小玉突然产生了一阵羞愧,羞愧过后是又一次感动了。接下来操小玉心一横,心想,就他了。 简光伢见到姗姗来迟的操小玉,一如既往地冲她笑。 操小玉说你笑啥。 简光伢说不笑啥。 操小玉说你学我说话。 简光伢说我没有哇。 操小玉说德性——就怕你等急了,这不,一下班就来了。 简光伢说想吃点啥。 操小玉说不饿——讨厌,别学我说话。 简光伢说那我陪你散散步,饿了再吃。 当天晚上,操小玉浑浑噩噩就跟简光伢约会了。也不知道怎么开始的,手又一次被简光伢牵上了。手牵手走在伏龙塘街上,面对周围路人投来的异样目光,操小玉臊的厉害。从两人极不相称的外型上看,确实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而作为鲜花,操小玉难免有一种吃亏的感觉。何况,在这个年代,男女之间在大街上牵手本身就够出格的,没有一定心理承受能力的人还真不敢这么干。简光伢倒满不在乎,自己没偷没抢,谈个恋爱而已,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不但如此,简光伢甚至乐得如此,正如前面说的,为了拿下操小玉,他决定豁出去,而旁人的目光对他来说反而是个助攻,让操小玉反悔都来不及,不然她的名声就坏了。 简光伢和操小玉绝对算得上思想超前的人。在这个年代,打工仔之间自由恋爱已算凤毛麟角,两个来自异地的打工仔自由恋爱更可谓胆大包天。原因很现实,因为这个时代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打工仔不敢幻想自己有朝一日能在龙踞落地生根,几乎所有打工仔都认为自己最终还是要回到老家。这种背景下,来自异地的两个人自由恋爱,无异于赌上一辈子。像何齐嫁给郑家驹这类的,很好理解,因为XG发达,再穷也比大陆好,可以赌一下。但很难想象一个河南人嫁给一个湖南人,或者一个四川人嫁给一个江西人。首先,交通不便就是一个巨大的障碍,遥远的距离可能在你嫁过去后这辈子都见不到娘家人了。其次,尽管全国上下都很落后,但你怎么知道你嫁去的地方会不会比你想象的还要落后?如果想到了这两点,依旧坚持自由恋爱,那绝对是真爱;如果没想到,那就是冲动。操小玉应该说没想到这些,纯粹是被滚滚而来的爱情冲昏了头脑。 只是话又说回来,冲动也并非绝对是坏事,因为这里面还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运气。 10 钱还没挣到,一年很快过去了,年初结伴而来的五个人决定在龙踞过第一个春节。 简光伢没回家,一是身上没钱,不知道回去怎么面对叔叔简有家。本来还能攒下百八十,可因为恋爱,年前的两个月花了个精光。操小玉的要求其实很低,从来没有跟简光伢开口要这要那。但即使这样,恋爱过程中一分钱不花也不现实。买身衣裳买双鞋、吃个饭逛个街,这些起码的花销是少不了的。二是走不开,老板郭宏生回XG过春节前把看守工厂的任务交给了他。一年朝夕相处下来,郭宏生很信任简光伢。 何苦没回家是因为女朋友颜如玉没回家。颜如玉八一年来到龙踞,期间一次也没有回去,因为家里催婚。颜如玉跟何苦同岁,过完年就二十五了,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在老家早嫁人生子了,因此家人着急也在情理之中。可颜如玉有自己的主见,她属于那百分之零点一打定主意要在龙踞闯出一番天地的打工仔之一,回老家是她最后的一个选项,目前根本不在考虑之内。 细心的人也看得出,何苦跟颜如玉之间其实是豆腐挑子一头热,何苦并非颜如玉的菜。颜如玉之前有过一个相好,是同厂的XG籍员工梁秋华。两人八三年谈过一段时间,曾经还商量着一起出来创业打拼。可中间两人在观念上发生了冲突,创业的计划搁浅了,恋爱也无疾而终。起因是梁秋华思想太前卫,没结婚就想跟颜如玉亲热,颜如玉怕吃亏,拒不接受。梁秋华几次对颜如玉毛手毛脚,颜如玉觉得此人思想不端正,尽管内心痛苦,最后依旧提出了分手。而之所以跟何苦交往,很大一部分原因或许是出于好胜心理,因为颜如玉发现自己的闺蜜兼生意伙伴钟美英喜欢上了何苦。江西婆钟美英毕业于江西财务会计学校,此时是颜如玉所在的工厂的老板助理,不但比颜如玉能干,而且比颜如玉漂亮。尽管颜如玉对何苦不感冒,尽管颜如玉跟钟美英是闺蜜兼生意伙伴,但颜如玉心理上依旧不能接受钟美英喜欢何苦。在颜如玉看来,这里面有个先来后到的问题,我不喜欢何苦,并不等于你钟美英就可以喜欢,在我没有明确表态前,你喜欢何苦就是摆明了跟我竞争,所以,我即使不喜欢何苦,也不能便宜了你。就是在这种心理下,颜如玉不喜欢何苦,却跟何苦一直保持着恋爱关系。也正是因为这种扭曲的心理,让颜如玉在接下来的二十年里一直觉得自己跟何苦在一起是对何苦的一种恩典。 何雨生何文和何必三个人没回家则纯粹是不想回家,觉得回家没意思。操小玉也没有回家。河南太远了,来回一趟光路费就是一大笔开支,因此两个春节都是在她二哥操小岭家过的。大家没回家过年很正常,如果有统计,会发现这年春节绝大部分外省籍打工仔没有回家过年,而回家的绝大部分过完年不会再回来。龙踞是座神奇的城市,没来过的想来,来了的不想走,走了的不想再来。就是这样。 没有回家的五个人大年三十晚上跟“熊老师”和他的赣州兄弟一起吃了顿热闹的年夜饭。“熊老师”娶了龙踞本地女子林乐怡,算是在龙踞扎根了。大家身在异乡,加上何苦跟“熊老师”打得火热,所以就在一起过年了,一切开销由“熊老师”掏腰包。 通过几次近距离接触“熊老师”,简光伢感觉此人深不可测。“熊老师”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手段极黑,脸上却永远是笑意盈盈。只有细心的人才能揣摩出他情绪上的微妙变化,比如他高兴的时候脸上是笑,而不高兴的时候笑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简光伢感觉到,何苦跟“熊老师”的关系并没有何苦吹嘘的那么铁。或许在何苦心里,他是“熊老师”的好兄弟。但“熊老师”其实并没有拿何苦当兄弟,这从“熊老师”对待何苦的态度就能窥探出一二。“熊老师”对待他的赣州兄弟往往是家长式的亲密加威严,而跟何苦却只有亲密。包括何苦,也包括“熊老师”的赣州兄弟,在他们的理解里,“熊老师”对何苦好像比对自己的赣州兄弟还好。事实上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在“熊老师”心里,何苦跟他只是情投意合的朋友而已,从来不是他的兄弟,而且永远也不会是。 简光伢看透了“熊老师”,“熊老师”其实也看透了简光伢。同样是经过几次近距离接触,“熊老师”从一个小细节上就看透了简光伢的本质。“熊老师”发现,这五个湖南佬每次一起外出,何苦总是走在最前面,而简光伢永远走在最后面。这本身并不奇怪,可让“熊老师”感觉微妙的是,简光伢不但每次都走在最后面,而且从不跟另外四个打闹,更不会勾肩搭背,永远跟另外四个人有意无意地保持着三四米的距离。这个画面给人的印象是,简光伢跟另外四个人是一伙的,可必要的时候,他又随时准备跟另外四个人分道扬镳。刚开始“熊老师”没意识到这一点,几次看到同一个画面,这才恍然大悟,可以说是毛骨悚然。 “要非常小心这个屌毛,”那次吃完年夜饭,“熊老师”指着离开的简光伢的背影跟赣州帮二号人物文东生说,“别被他的沉默寡言给骗了,此人是条鳄鱼,没有任何真性情,本性极端凶残。” 这年春节陈岭南同样没有回家。陈岭南本来是要回家的,因为三年没回去了,身上也有钱了,另外龙踞离凤凰城也不远,仅四百公里,骑自行车也只要两天两夜。陈岭南其实连回家的年货都买好了,结果年前两天进了派出所,因为捡到一张席梦思床垫。 那张床垫肯定是某个人生遭遇不顺不打算再回来的XG老板扔掉的,因为这个年月在中国大地上睡得起席梦思床垫的人也就XG老板和极少数权贵。而即使是权贵,也不大可能把八成新的席梦思床垫扔掉,不然枪毙他都不过分。腊月二十六上午,陈岭南在伏龙塘工业区看到那张醒目的床垫孤零零靠电线杆立在路边的时候,跟其他所有从旁边走过的人一样,以为是谁搬家,绝对没有想到是弃物。过了一夜,那张床垫依旧在那,尽管这很反常,但路人依旧没有想过据为己有。又过了一夜,当路人发现那张床垫还在那,心里便开始嘀咕了。这其中就包括陈岭南。陈岭南本来都计划好了腊月二十八回家,就因为惦记那张床垫,愣是留了下来。当天夜里,大半夜,陈岭南心想,这个时候去把床垫背回来应该不会有人看到。陈岭南把那张一米八的床垫背回住处,铺到自己那张九十公分宽的床上,躺在上面激动得一夜没睡,从床垫上滚下来好几次。第二天一早,石明过来叫他背上床垫到派出所去,说是有人举报他偷窃。 石明说你以为就你惦记上了,无数双眼睛二十四小时盯着呢。 陈岭南说冤枉啊,这是人家不要了扔出来的啊。 石明说你怎么证明呢。 陈岭南证明不了,结果就在派出所过年了。 石明把陈岭南带去了拘留室,一边开锁一边跟陈岭南说这里面还有个比你更冤的——玉柱,我在外面找了个伴来陪你过年,瞧瞧。 陈岭南进到拘留室,惊讶地发现安玉柱也被关在里面。陈岭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回头问石明,说这是怎么回事。 石明说你问他自己罢,你们有几天时间在一起,足够你们聊的。 安玉柱见到陈岭南,说你干嘛了。 陈岭南说哎,不知道被哪个王八蛋陷害了——你呢。 安玉柱说我,我是罪有应得。 接下来任陈岭南如何打探,安玉柱双手抱胸垂着头坐在墙根下的水泥凳子上始终没再开口,最后陈岭南还是从拘留室出来后从石明嘴里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安玉柱被拘留是因为动手打了两个XG人,在陈岭南进来的前一天被派出所处以行政拘留七日。事情的起因是那天下午安玉柱骑着摩托载着新婚不久的妻子李霞去小石龙集市采购回老家的年货。在快到小石龙镇上的一条烂泥路上,一辆“丰田”小轿车从远处呼啸而来,溅起一路泥水,路上行人躲避不及,无不溅了一身。安玉柱两口子也未能幸免,浑身被小轿车溅起的泥水浇了个透。安玉柱本想掉头追上去讨个说法,可被妻子李霞劝住了,因为已经买上了第二天回河南的火车票,今天一定得把年货买齐,不然就来不及了。安玉柱一想,也就忍了下来,牵着李霞下到路边的小河里洗了洗身上的泥,骑上车继续往小石龙赶。 长话短说,两口子买上年货往回赶,结果赶寸,又是在那条烂泥路上,又是那辆“丰田”,又把两口子浇了个透。这种事一次就够了,再来一次,脾气再好也忍不了了。安玉柱忍无可忍,调转车头追了上去。没追出多远,大概几百米的样子,那辆“丰田”自己停了下来。车里下来两个人,一个二十开外,一个四十上下,从那排场看就能知道他们是XG人。两个人把车停下来,肯定是知道怎么回事,但有恃无恐,站在路上等着安玉柱。 安玉柱来到两人跟前,没有说话,靠路边把摩托车停了下来,熄了火,下了车,跟坐在后座上的李霞说了声:别下来,坐稳当,很快。 李霞说柱,别冲动。 李霞的话音刚落,只听“梆”地一声,跟前那个四十上下的人像截木头一样直挺挺倒在了泥地上。紧接着又“梆”地一声,旁边那个二十开外的人也像截木头一样直挺挺倒在了泥地上。整个过程前后不到两秒,干脆利落,李霞和旁边的路人甚至都没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看见两具放倒在地晕死过去的身体。 安玉柱转身回到李霞面前,跨上摩托车,嘴里说了声:回家。 当天晚上,二十几个XG人抱团上伏龙塘派出所找阮如璋讨说法,他们当中有的是在伏龙塘开厂的XG老板,有的是在小石龙开厂的XG老板。而那两个被打的是小石龙一家电镀厂的老板。阮如璋了解过事情的原委后,抬头看了一眼两个浑身泥浆的老板,又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身后不作声的安玉柱,一脸狐疑。安玉柱身高一米七五,体重一百四。对方两人身高跟安玉柱差不多,块头却比安玉柱粗了一大轮,起码有一百六七。在实力悬殊如此大的情况下,安玉柱是如何做到一招制胜让对方毫无还手之力的,阮如璋百思不得其解。 “他直接打太阳穴。”一个当事人给出了答案。 “你们还溅了我们两身泥哩你咋不说?”一旁的李霞以理据争,“两身脏衣裳我还没洗哩要不我回家拿来让我们所长看看?” “那是路的问题。”一个当事人辩解。 “路的问题那为啥其他车都好好的就你的车不同?我看就是你的素质问题。”李霞说。 “接下来我要好好管管你们这些开车的了。”一旁的石明说,“跟开飞机一样,好像谁他妈不知道你们有个车似的——在XG你们敢这么开么!” 阮如璋跟石明说你少说两句罢——安玉柱同志,你也说两句。 “我冲动了。”安玉柱说。 阮如璋跟XG人说安玉柱同志冲动了——怎么样,你们二位要不去医院做个检查,费用我们所里承担。 “这就完啦?连个道歉都没有,就完啦?”XG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阮如璋说要就事论事嘛,安玉柱同志是冲动了,你们也不是无辜嘛,有因有果嘛。 XG人七嘴八舌,说这不行,我们来大陆投资,来帮你们大陆发展,你们不能这样轻怠我们,你阮所长这是包庇,是…… “咣”地一声巨响,阮如璋一拳头擂在办公桌上,打断了XG人的七嘴八舌。 多年以后,据安玉柱回忆,他追随阮如璋半辈子,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看见阮如璋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可以说是暴怒。安玉柱清楚记得,当时阮如璋一拳头擂在桌子上,把桌子震得四条腿都离地了。 阮如璋擂完桌子后阴着脸死死盯着眼前的几十个XG老板足足有五分钟没有说话,整个派出所里安静的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把人吓一跳。一个在伏龙塘开厂的跟阮如璋关系不错的XG老板最后打破僵局,说阮所长,他们不会说话,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往心里去,消消气。 “岂——有——此——理!”阮如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站起来拂袖而去。 事情到这里本来就该完了,可两个挨揍的当事人不干,在伏龙塘派出所讨不到说法,当晚又跑去市局讨说法了。市局当天晚上的值班领导是政治部主任谢运来,谢运来知道,这个事要是传到邹南粤那里去了,肯定没阮如璋的好,所以把事情压了下来,又交回给了伏龙塘派出所,让阮如璋务必处理好。阮如璋也知道,意气用事没用,肯定要拿出个姿态,不然XG人会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于是阮如璋把安玉柱叫到跟前,说两个方案,要么,你捏着鼻子去跟XG人道个歉;要么,你受点委屈,我拘你七天——他们要是还敢闹,我让他后悔从娘胎里出来。 安玉柱说要不就拘我七天罢,至于道歉,我是真的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就这样,安玉柱两口子这一年也没有回老家过年。 大年初五,安玉柱从拘留室出来了。初六,陈岭南也出来了。陈岭南之所以能出来,是因为确实没有人出来认领那张床垫。从拘留室出来后,陈岭南第一时间找到石明,说能不能把床垫还给我。 石明说可以啊,你去我宿舍搬罢。 陈岭南说算了,你都用上了,我就不夺人所爱了。 就这样,石明在这张床垫上娶了老婆,生了孩子。 短暂的春节过后,龙踞又开始了一年的忙碌。龙踞的发展势头几乎缺乏逻辑。城市的边界每天都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在扩张,城市的天际线每天都以转身的速度在升高。这里每天都会涌现出新的工厂,工厂每天都在壮大。工地遍地,遍地施工,地上一年四季铺着浮土,天气晴朗的日子漫天尘土,雨后遍地泥泞。在这个“时间即金钱,效率即生命”的城市,发展几乎是它唯一的使命。它的活力超乎想象,每天都有操着各地口音的人涌到这里追逐他们的梦想,每天都有梦想破碎伤痕累累的人黯然离开,每天都有奇迹发生,每天都有传奇破灭。勤奋和取巧、智慧和勇气、鲜血与汗水,在这里都非常值钱,也一文不值。 转过年来,何齐夫妇的纺织厂由之前的十几个人发展到了三十人。老板郑家驹最关注的一件事不是没有订单,订单根本不用愁,郑家驹最关注的事是找到称心的厂房。郑家驹此时还没有足够的资金自建工厂,只能是租赁本地人私搭乱建的厂房。为了省下每一分钱,郑家驹每次换厂房都只找面积刚刚好的,小一点肯定不行,大一点郑家驹也要反复权衡,以致每次找的厂房都只能用半年。光去年一年时间,郑家驹的厂房就搬迁过两次,每次都是因为规模扩大,原来的厂房容纳不下,每次搬迁都把手下的工人累得半死不活。他的工厂还将扩大,而四个月前租赁的车间又已经到了极限。郑家驹这种精打细算的做事风格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可以说是精打细算,也可以说是格局太小。 “他就是个傻屌。”这是何必对姐夫郑家驹的评价。 别说郑家驹,即使不务正业的油漆厂老板郭宏生,从XG回来干的第一件事也是追加投入扩大生产。尽管一直以来由于郭宏生技术不精或者粗心大意,隔三差五就会接到油漆出问题的客户投诉,但即使这样,油漆厂的产量依旧呈几何级增长。这种背景下,扩大生产似乎不是行不行的问题,而是想不想的问题。只要想,扩大就是,因为市场饥渴难耐,根本不存在产能过剩的问题。 “做牙签都能发财。”这是郭宏生对此时的大陆市场的看法。 鸟枪换炮,郭宏生的油漆厂安装了一台电动搅拌泵和一架人力升降叉车,搅拌桶也由之前的化工原料桶切割而成的铁皮桶换成了崭新的不锈钢搅拌桶,生产工艺大大改进,产品质量大大改善。拉货的车也由之前的人力三轮车换成了四轮货车。厂房也扩建了,又在旁边盖了间三百多个方的铁皮屋车间。工人也增加了,除了三个老员工,又招了三男三女六个新员工。老员工何文被郭宏生提拔做了配料组组长,因为熟悉配料工艺,同时力气大。何必领着三个姑娘负责分装。两人的工资各涨了十块。简光伢做了厂长助理,负责每天的订单统计和生产以及伙食采购,工资涨到了八十。郭宏生提拔简光伢做助理是看中了简光伢的人品,认真负责,老实听话。 由于郭宏生整日不见踪影,这也就给了简光伢大捞特捞的机会。只要有心,到处是油水,一个月下来比工资还多许多。最大一笔油水来自工人的一日三餐。郭宏生每个月交给简光伢六百块钱用于全厂员工的伙食。考虑到油漆厂是重体力劳动,郭宏生给员工定的伙食标准是一个人一天两块钱,餐餐得有荤腥。这个标准高得离谱,比郑家驹工厂的标准高出足足一倍,比周围其他正规大厂也高出五六毛。另外郭宏生还把他自己算进去了,而他一个月最多在工厂吃十顿饭。每个月光贪污伙食费,简光伢就能贪出六七十。何况采购的时候还可以跟商户讨价还价,精打细算,一个月下来也能省下一二十块。最后是处理工厂的废品,一个月又有几十上百块。零零碎碎算下来,简光伢一个月的进账平均在三百上下。八五年,两千块钱可以在湖南乡下盖三间瓦房。单纯从收入上论,简光伢无疑已经是打工仔里的高级白领。可简光伢依旧心心念念想着自己做老板,因为此时的简光伢有了一个参照对象,那就是油漆厂对面收废品的陈岭南。 “垃圾佬绝对挣的比我们多。”简光伢多次跟何必提及陈岭南。 简光伢第一次跟陈岭南打交道是为了卖工厂的废原料桶。说是废原料桶,其实也不全是。如果全是的话,简光伢从中也捞不到油水。好原料桶什么价,废原料桶什么价,郭宏生心里有数,简光伢骗不了他,也不会蠢到去骗他。但郭宏生由于几乎不管日常生产,多少原料桶是好的,多少是坏的,他心里是没数的,所以简光伢就抓住了这一点,以好充次,从中赚取一个差价。 几次下来,简光伢跟陈岭南自然熟悉起来了。不过,说实话,两人熟悉起来纯粹是生意上的需要。在陈岭南这边,是想留住简光伢这个优质客户。而在简光伢这边,毕竟干的不是光明正大的勾当,需要陈岭南配合。两人最多算是一丘之貉,而不是情投意合。很长一段时间,两人不但不喜欢对方,而且心存抵触。简光伢抵触陈岭南,是因为自己有把柄在陈岭南手里,生怕陈岭南走漏出去最后传到老板郭宏生那里去,对陈岭南多多少少有点忌惮。陈岭南抵触简光伢,一是总感觉简光伢看自己的眼神有点不对,即好像是看不起自己垃圾佬的身份,又好像是在防范自己;二是觉得简光伢太聪明,生怕被他算计了。 在龙踞这些年,陈岭南接触到的人都不笨,但对简光伢这种却要特别提防,因为简光伢的聪明里面带着一份与生俱来的心思缜密。有关这一点,在第一次合作的时候就有充分体现——他把你带去厂里,跟你了解清楚情况,却不马上跟你交易,等到他布局好了,再来跟你谈交易。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他不但聪明,而且会做局。这样的人,纯粹做朋友最好,有利益瓜葛就得分外小心,因为他绝对不会上你的当,你却稍不留神就会上他的当。 陈岭南透过这么一件微小的事看清了简光伢,可以说明陈岭南也是绝顶的聪明人。简光伢的聪明在于对一事一物的精准把握,是与生俱来的天赋。陈岭南的聪明来自丰富的人生阅历,更应该看作是一种后天修炼出来的机敏。陈岭南像一头狮子,会主动制造机会围剿猎物,直至得手,往往动静很大。简光伢像鳄鱼,静静地潜伏,养精蓄锐,等猎物送上门,顺势而为,不留痕迹。两人的共同点是,咬住猎物就不会撒口。而两人的不同点是,陈岭南免不了失手,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简光伢即使失手,也能全身而退。? 第七章 11 过完年不久,简光伢跟操小玉的恋爱关系也正式确立了下来。而两人第一次发生实质性关系是在操小玉二十一岁生日那天。那天晚上简光伢请操小玉下馆子庆祝,平生第一次点了两支啤酒。本来挺开心的,结果中途发生了一个插曲。同在馆子里消费的四个四川籍打工仔当中有一个也喜欢操小玉,看到操小玉跟简光伢在一起吃饭,心里不痛快,丈着自己人多,嘴巴不干净。其他人不但不劝止,还跟着起哄。刚开始两人装作没听见,想着吃完了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被那个四川佬讥讽了半天,操小玉面红耳赤,跟简光伢说我们不吃了,回去罢。 简光伢见自己的爱人受了委屈,有心保护,站起来跟四川佬理论,说你怎么这样呢,不要这个样子好不好,我们又没得罪你。 几个四川佬见简光伢接话了,终于找到茬了,站起来直接冲到简光伢面前,挑衅说你敢拿我怎么样。挑衅的同时手脚还推搡着简光伢。简光伢身单力薄,面露怯色,四川佬料定他不敢反抗,所以有恃无恐,一直把简光伢从餐馆推到了门外街上。让四川佬始料未及的是,他们只顾着推搡简光伢,没留意身后。操小玉见自己的爱人受欺负,怒从心起,冲上来从后面一把抱起那个喜欢自己的四川佬,举起来重重地往地上一摔,只听“吧唧”一声响,四川佬胸口着地,被当场摔晕了过去。 操小玉恼羞成怒,说麻辣个逼,欺负老实人——有种冲我来。 操小玉平日给人的印象是异常温驯老实,这次喝了点酒,加上确实恼火了,原本雪白的脸蛋涨得通红,额头上暴起条条青筋,气势吓人。见对方剩下的三个人站在原地发愣,操小玉扬手又要打。对方见操小玉发疯了,无心恋战,作鸟兽散。 怒视三个人跑远,操小玉拉着简光伢的手,说咱们走。 简光伢指着地上昏迷不醒的四川佬,说他怎么办。 操小玉说让他死这。说完,操小玉拉着简光伢扬长而去。 回厂里的路上,简光伢依旧惊魂未定,说操小玉,不会把人摔死罢,我都看见鼻子出血了。 操小玉说死就死了罢,咱又没招谁,是他先招的咱。 简光伢说万一他们来找麻烦可怎么办。 操小玉说他们敢,我二哥就在这不远,他们敢来,我就去告诉我二哥。 简光伢说操小玉,以后不能这么冲动了,真要出了事后悔都来不及了。 操小玉说我能看见他们欺负你啊。 简光伢说你可以劝架嘛,怎么能直接动手呢,下手还这么重。 操小玉说你妈辣个逼,你啥意思啊。 简光伢说我就是担心把人打死了,那样我们要坐牢啊。 操小玉说坐牢也是我去坐,行了罢,你个怂逼。 简光伢说我就是考虑问题长远一点,我怎么是怂逼呢。 操小玉说你就是怂逼——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你了。 简光伢说你怎么能这样说呢。 操小玉说我怎样说,难道我说错啦。 简光伢说是是是,你对了,好不好。 操小玉说本来就是你错了。 简光伢说对对对,我错了。 操小玉说嘁。 简光伢说操小玉,你能在我遇到危险的时候出手保护我,其实我心里很感动的。 操小玉说还算你有点良心。 简光伢说操小玉,现在还这么早,要不到我厂里去罢。 操小玉说不去,明天一早还要上班呢。 简光伢去罢去罢,在店里你都没吃饱,去我哪,我做给你吃。 操小玉说不去。 简光伢说我把我老板的电视机搬到我宿舍去,去我那看电视——《射雕英雄传》。 操小玉说你老板不会骂你。 简光伢说他晚上不在厂里。 就这样,为了看《射雕英雄传》,操小玉跟着简光亚回了厂里。 就这样,这年夏天,简光伢让操小玉怀上了第一个孩子。 一直以来,大家都支持简光伢追求操小玉,可简光伢让操小玉怀上孩子就完全是另外一码事了,因为这实在太草率了。简光伢还好说,男孩子,无所谓。操小玉就有所谓了,未婚先育就已经够离经叛道,何况还是在对男朋友的底细两眼漆黑的情况下。最起码的,操小玉连简光伢家里在哪都不知道,就知道是湖南一个叫瓜洲的地方。瓜洲在哪里?不知道;在瓜洲哪里?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就怀上了,万一简光伢始乱终弃呢?没想过,因为恋情发展太顺利了,太汹涌了。自始至终,简光伢都是主导,他想牵手,就能牵上;想接吻,就能吻上;想耍点坏,就能得逞。操小玉完全招架不住,步步失守,最后晕晕乎乎就发生了关系。什么事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何况是男女之事。都是精力充沛又涉世未深的年轻人,简光伢痴迷,不能说操小玉就完全是被动。第一次确实是上当受骗半推半就,但体验过了其中的美妙滋味,其实操小玉也上瘾。结果一发不可收拾,一有机会就弄,最后就弄出条人命。 事情刚出来,操小玉也怕,即怕简光伢始乱终弃,又怕丑事传回老家,怕得要命,想起来就泪眼婆娑。何齐也劝两人去医院把孩子打掉,可简光伢不同意。简光伢当然不会同意——煮熟的鸭子,我能让她飞啦。简光伢不愿意,操小玉也不敢自作主张,因为她怕孩子打掉后简光伢不要她了,她没有退路了。还好,简光伢向她承诺了,春节就带她回老家,回去就结婚,所以她只能认了。眼看着肚子一天天鼓起来,操小玉不敢写信告诉家里,一个人面对又害怕,最后不得不告诉在龙踞的二嫂张二草。而张二草转身就告诉了丈夫操小岭。 简光伢第一次见到操小岭,脸上就挨了一拳头。操小岭二十七八,一米八几,汽车连司机出身,斯斯文文,戴着眼镜,可其实是个粗人。这次见面,上来就在简光伢脸颊上给了一拳头。不是操小玉拼命把简光伢护在身后,一顿饱揍简光伢躲不掉。 操小玉说二哥,你别打他,你要打打俺,你打他干啥啊。 操小岭知道自己的妹妹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一切责任都在简光伢身上。操小岭指着简光伢骂骂咧咧,说你妈辣个逼的,没买票就上车,你这不坑人嘛,哪有你这样的。你快活了,你替姑娘考虑过没,你妈辣个逼的。 操小玉说俺自愿的,是俺自愿的啊。二哥,他跟俺保证了,过年就带俺回家成亲。 操小岭说逑,他说回家就回家啦,他说成亲就成亲啦,问过俺没,俺答应没,他家在哪啊,他家啥情况啊,俺知道不。 操小玉说俺不管,俺就要跟他回去。 操小岭说俺不同意,爹妈不在俺说了算,俺不同意就是不同意。 操小玉说你不同意俺也要去。 争执不下,可问题最终还是得解决,因此,躲在操小玉背后一直默不作声的简光伢开口了,说二哥,我会对小玉负责的,你相信我。 “你付得起责么你负责,你妈辣个逼的!”操小岭毫不领情。 操小岭的态度是如此的粗暴,可问题是粗暴并不能解决问题,因为当事人是操小玉和简光伢,而非操小岭。没有解决任何问题的操小岭气急败坏地走了,连饭都没吃。 事情到这里还没有完。一个月后操小玉接到了河南老家的家书,操小玉拿着家书哭哭啼啼来找简光伢,说家里出事了,我娘不行了。简光伢打开信看了,发现这是一封谎话连篇的家书。信是操小玉大哥操小柱写的,上面只字未提操小玉跟简光伢之间的事,全部的内容是说娘身体很不好,住院了,叫小妹赶紧回家看看娘。这谎话能骗到操小玉,但绝对骗不了简光伢。 “你二哥回去了么?”简光伢问操小玉。简光伢的逻辑很简单,如果未来丈母娘的身体真的坏到信里讲的那个地步了,应该是发电报给二哥操小岭,而不是写信给操小玉。不然,等操小玉收到信再回到家里,丈母娘的坟头都长草了。 听了简光伢的分析,操小玉半信半疑,说那为啥我大哥要这样说哩。 简光伢说就是为了骗你回家。 操小玉说为啥。 简光伢说你家里知道我们的事了。 操小玉破涕为笑,说咦,信球,你咋这么聪明呢,要没你,我准上当哩。 12 入冬后一个礼拜天的傍晚,简光伢见义勇为救起了两个落水的女孩。 两个女孩一个叫阮荔荔,一个叫周园。 那天并不是简光伢第一次见到荔荔。入秋以来,简光伢多次在礼拜天的下午看见三个女孩坐在水塘边写生。三个女孩都是十二三岁的模样,健康、阳光、纯真。尤其是荔荔,美得惊心动魄,纯净得像是画里走出来的。厂里的打工仔们都熟悉这一风景,无一例外认为这是他们见过的最美的女孩。大家都是来自外地的穷苦农家子弟,而对面女孩无论模样还是衣着,毫无疑问是当地上等人家的孩子。双方来自不同的世界,所以彼此从来没敢接触,只是坐在院子里远远地欣赏。 油漆厂面对着水塘,沿水塘边用砖头砌了一堵镂空的墙。大家坐在院子里的空铁皮桶上,透过墙上一个个洞眼欣赏水塘边的姑娘,无疑是打发时间最好的消遣。大家纷纷猜测姑娘们在画什么,有人猜测她们画的是水塘,因为她们的眼睛确实一直盯着水塘;有人猜测她们画的是水塘里的木桩,因为她们眼前的水塘里确实有不少木桩;也有人猜测她们画的是水塘里的鱼,众说纷纭。揭晓答案的是何必,何必仔细观察了几次,最后认定姑娘们画的是落在水塘里木桩上的蜻蜓。不得不佩服何必的观察力,经他一说,大家再看,发现的确如此,姑娘们的目光一直跟随着蜻蜓。 那天荔荔掉进水塘里的时候大家都看见了,而且掉下去前大家就猜到她肯定会掉下去。事情的起因是另外一个女孩的书包滚进水塘里了。那女孩画画前把书包放在脚下的地上,画画的时候坐在小马扎上时间久了,可能是腿麻了,一伸腿,结果把书包踢进了水塘里。看到这幕插曲,院子里的人笑得人仰马翻。姑娘“啊呀”叫了一声,接着就懵掉了。书包里应该没什么东西,浮在水面上迟迟没有沉下去。水面离岸上有将近一米高,边上长满荆棘和茅草,姑娘们站在岸上无计可施。大家开始议论,是不是过去帮姑娘一把,其实很简单,拿根木棍挑一下就上来了。可最终大家都没过去,因为所有人都还等着看乐子。少不更事的姑娘们讨论了一阵,可能是受了“猴子捞月”这个故事的启发,拿出来一个最不可行的方案——掉包的姑娘在最前面伸手去捡书包,第二个人在后面拉着她一只手,第三个人拉着第二个人的一只手。 院子里的人目不转睛看着,屏声静气,就等着姑娘掉进水里。捡包的姑娘身体一点一点往水塘里探,最后面的姑娘越来越吃力。当捡包的姑娘身体与水面平行的时候,最后面的姑娘力气也到了极限,“啊呀”一声松开了手,前面两个姑娘“咕咚咕咚”摔进了水塘里。院子里看热闹的人想看的正是这一幕,拍着大腿再一次笑得人仰马翻。直至这个时候,大家依旧没有想过要上去帮忙。夏天大家在水塘里游过泳,知道此时水塘边上的水并不深,即使是那两个未成年的姑娘,站起来也顶多没到胸口,根本淹不死人,大家还等着看两个姑娘狼狈的样子呢。然而两个落水的姑娘实在吓坏了,一直在水里扑腾,却怎么也站不起来。岸上的姑娘也吓得“哇哇”大哭,却无计可施。其他人还在幸灾乐祸看热闹,简光伢最先反应过来,跳起来往姑娘落水的地方飞奔,边跑边回头喊,说水下是淤泥。大家一下子醒过神来,这才记起水底是沙石斜坡,而且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淤泥,很滑,根本站立不稳。受到惊吓的姑娘越是扑腾,越是无法站立,只会越是往水塘中心滑去,而水塘中心有两米深,足够把人淹死。 简光伢沿着岸边往姑娘们落水的地方飞奔,紧随其后的何文和何必脱下外套一个猛子也扎进水塘往落水地点游去。最先冲到跟前的是简光伢,衣服也没脱直接跳进了水里,游过去抓住一个姑娘的手,往上一拽,就把人拽了起来。何文和何必也游到了,把另外一个姑娘推到了岸边。两个姑娘受惊过度,得救后过了一阵才哭出来,没落水的姑娘也哇哇大哭。水淋淋的三个救命恩人不知道如何安慰,站在一旁束手无策。姑娘们嚎啕了好一阵,也渐渐歇了下来,因为身上感觉到冷了,牙齿冻得“咯咯”作响。看着两个冻坏的小可怜,大家知道,她们这个样子回家准得冻坏。何文跟姑娘说,你们要不到我们厂里去,我们给你们找衣服换上。三个姑娘不敢答应,但又实在扛不住,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犹豫了一阵,最后不得不信任何文,可怜兮兮地跟着三个救命恩人回了厂里。 进到厂里,先让三个姑娘进到女生宿舍,简光伢转身去找女同事商量,能不能找身干净的衣裳给姑娘们换上。厂里有三个姑娘,可没有一个愿意把自己的衣裳拿出来,理由五花八门,有的说洗了,有的说不合身,有的说没有。要是揣测的话,她们不愿意把衣裳拿出来,应该是不好意思,因为三个姑娘都来自农村,没有漂亮衣裳。姑娘们不愿意拿出自己的衣裳,简光伢也没办法,只有找了一身自己的衣裳,又让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同事也找了一身。看到简光伢送进来的衣裳,尽管是男孩子的,两个落水的姑娘也没得选择,只有换上。 次日傍晚,大家坐在院子里还在对头一天发生的事津津乐道,一胖一瘦两个妇女领着前一天落水的两个姑娘提着两网兜水果来到了厂里。 刚进门,一个姑娘指着何必,说就是那个哥哥。 另外一个姑娘指着简光伢,说还有那个哥哥。 胖妇女说不是三个么,还有一个呢。 两个姑娘在人群里搜寻了一下,说他不在,没看见。 何文此时正躺在宿舍床上。前一天下水救人,何文患上了重感冒,又是发烧又是拉稀。三个人里何文的身体最强壮,可偏偏就他感冒了。 两个妇女走上前来,跟院子里的两个救命恩人简光伢和何必打招呼,说小伙子你们好,昨天救人的是你们罢。 何必说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瘦妇女说真是谢谢你们哦小伙子,要不是你们,后面的事我都不敢想,真是太感谢你们了。 简光伢说谢什么,谁看到不会搭把手呢,我们只是正好看到了而已。 胖妇女说是啊是啊,得亏你们看到了。 瘦妇女说是啊,真是太可怕了,一想到这里我一整夜都没睡。 胖妇女说可不是么,我也一宿没睡——还有一个小伙子呢,不是三个么,他怎么不在。 何必说感冒了,睡觉了。 胖妇女说哎呀,严重么。 瘦妇女说是不是昨天下水受凉了。 何必说是。 胖妇女说去看过医生没有。 简光伢说吃药了,就个感冒发烧,明天就好了。 瘦妇女说要不我们进去看看他罢。 何必说不用了,别传染了,回头我转告他。 胖妇女说那你一定要代我们谢谢他。 何必说我们一定转告。 瘦妇女说小伙子,我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们,我买了点水果,还有这三十块钱,你们三个人一人十块,就当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拿着随便买点什么吃的,别嫌少,好不好。 胖妇女说是啊,我也买了点水果,这是三十块钱,你们一定收下。 说着,两个妇女把钱跟水果往何必和简光伢手里塞。 简光伢和何必赶紧把手放到身后。 简光伢说阿姨,这是干什么,我们不能收,你们太客气了。 瘦妇女说你们一定要收下,你们不收下我们心里过意不去。 胖妇女说是啊是啊。 简光伢说阿姨,你们的心意我们心领了,这钱你们收回去,我们救人不是图这个。 瘦妇女说不行,你们无论如何要收下。 简光伢说我们无论如何不能收。 瘦妇女说不行,你们一定要收下。 简光伢说我们一定不能收。 何必说要不这样罢,阿姨,水果我们收下,钱你们就拿回去,好不好。 两个妇女见对方执意不收,苦笑了一下,叹了口气。 胖妇女说那好罢,那我们就不再推来推去了。 瘦妇女说要不这样罢,你们明天有空么。 简光伢说怎么了。 瘦妇女说你们明天晚上来我家吃饭,阿姨做饭给你们吃,还有另外那个小伙子也要一起来。 简光伢说不用了,别这么客气,我们其实也没做什么。 瘦妇女说要的要的,一定要的。就这么说好了,下了班你们一起过来,我们在家等你们。 何必说没这个必要罢,你们这样客气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瘦妇女说不能再推辞了,再推辞阿姨就要不高兴了。 简光伢和何必考虑了一下,最后答应了下来。 瘦妇女说太好了,你们下了班就来,一定要三个都来。 何必说好罢。 胖妇女说那我们家就安排在后天了,也是下班后,好不好。 简光伢说阿姨,真没必要搞得那么麻烦。 胖妇女说去了她家,没道理不去我家啊。 没办法,简光伢和何必只能也答应了下来。之后两人才知道,“瘦妇女”叫黄舒雯,她的女儿叫周园。而“胖妇女”叫安慧真,她的女儿叫阮荔荔。 第二天傍晚,下了班,三人早早洗了澡,换了衣裳,去黄舒雯阿姨家赴宴。 去的路上,简光伢问两人,要不要买点什么礼物。 何必说你跟我想到一块去了,两手空空我还真不好意思进门。要不就买点水果罢,她们来看我们提的不也是水果么。 于是三人在街上各买了五斤苹果和一个柚子,提着去了黄舒雯阿姨家。 黄舒雯阿姨一家五口人,夫妻俩,一个老人,两个孩子。黄舒雯阿姨是伏龙塘镇卫生院的大夫,丈夫是伏龙塘镇的干部。老人是黄舒雯阿姨的父亲,建国后伏龙塘乡第一任书记黄光,眼下已退休。不知道是因为医生的职业病,还是歧视外地人,简光伢他们登门后,黄舒雯阿姨的第一件事不是端茶倒水让座,而是招呼三人洗手。假如一定要猜测,后者的可能性应该更大,因为从进到家里直至吃完饭告辞,黄舒雯招呼三人洗了三次手,进门一次,吃饭前一次,饭后吃水果一次。同时大家发现,洗手台上的角落明明放着一块用过的香皂,黄舒雯阿姨却专门拿了一块新的香皂供大家使用。 如果说黄舒雯阿姨对外地人的歧视还比较含蓄,黄舒雯老父亲对外地人的歧视则直接通过语言传递了出来。一晚上,老人都在谆谆教导三个从外地来的年轻人,年纪轻轻,不要学坏,不要像某某外地人那样偷窃,不要像某某外地人那样扒窃,不要学某某外地人那样占小便宜,不要不切实际,不要好高骛远,要学好,要堂堂正正做人,要踏踏实实工作,要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父母,等等此类。你甚至不敢相信,说这些话的人自己其实也是外地人,只是比别人早来龙踞几十年而已。你更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一个有着四十年党龄的老共产党员嘴里说出来的。总之一句话,这对简光伢等人来说是一次非常糟糕的体验。 而这次糟糕的体验也直接影响了何文的命运。 按照之前的约定,第二天应该是去安慧真阿姨家吃晚饭。由于在黄舒雯阿姨家的糟糕体验,三人此时的心思完全一致,那就是都不想去安慧真阿姨家吃这顿饭,因为同样的歧视不能遭遇两次。何况,就第一印象而言,安慧真阿姨还不如黄舒雯阿姨好。黄舒雯阿姨高高瘦瘦,打扮时髦,而且起码看起来和蔼可亲。安慧真阿姨则不然,体态肥胖,衣着朴素,眉宇间透着一份不近人情的严厉。既然在黄舒雯阿姨家都没有愉快的体验,三人实在不敢奢望接下来在安慧真阿姨家能获得不一样的体验。尤其是何文,由于在黄舒雯阿姨家遭遇的不快,不但坚决拒绝去安慧真阿姨家,而且从此对所有龙踞本地人产生了仇恨。简光伢和何必虽没有何文极端,但也犹豫不决,不想去,又觉得不去不合适,毕竟已经答应了人家。因此两人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去了,她看不起我们,是她的问题;不去,失信于人,是我们的问题。即使她看不起我们,也就这一次,没什么大不了的。”简光伢跟何必说。 跟去黄舒雯阿姨家一样,去安慧真阿姨家的路上,两人各买了五斤苹果和一个柚子。距离电风扇厂老远,两人就见到三天前从水塘里救上来的阮荔荔站在工厂大门口张望。荔荔见到两人,远远地迎了上来,说哥哥你们来了。 何必说你好。 荔荔说我妈妈在做饭,怕你们进不了厂,特意叫我在这里等。 两人跟着荔荔进到厂里,来到家里,把水果放下,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荔荔说那个哥哥呢。 何必说他有事来不了。 荔荔说妈妈,哥哥来了。 安慧真在厨房说给哥哥倒茶,妈妈在炒菜走不开。 荔荔懂事的给两人倒茶,一边倒茶一边问,说哥哥你们叫什么名字,我叫阮荔荔。 两人说了自己的名字。 一会儿厨房门打开了,安慧真端着菜走出来,说怎么就你们俩,还有一个呢,感冒还没好。 何必说还没好。 安慧真说怎么这么不巧呢,哎,这次来不了就算了,以后还有机会。你们先坐一下,我炒完最后一个菜就开饭——昨天荔荔爸还说一定要当面感谢你们,正好今天叫去局里开会了,这个时候了还没回来,应该又要搞到很晚,先不管他了。 长话短说。饭做好了,大家坐下吃饭。家常菜,安慧真阿姨的手艺如何就不评价了。不过两人这次登门也不是为了吃这一顿饭,纯粹是兑现之前的承诺。男主人不在,听说是派出所所长,为人怎样还不清楚。不过两个女眷为人都很热情周到。女儿荔荔模样标致,热情大方,聪明伶俐。安慧真阿姨是音乐学院的教导主任,虽然举手投足透着城里人的强势,但完全没有黄舒雯阿姨的优越感。简光伢和何必把自己的情况给安慧真阿姨作了介绍,来龙踞多久,多大年纪,来自哪里,家里有什么人,等等。桌子上气氛融洽,其乐融融。 吃饭到中途,安慧真突然问简光伢,说小光,你是不是近视眼。 简光伢心里“咯噔”一下,以为安慧真这话的真正含义是暗示自己在吃饭礼仪上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简光伢顿时满脸尴尬,说看得见。 安慧真说很近视么,怎么不戴眼镜。 简光伢说不戴也能看得见,不碍事。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又过了一阵,安慧真心血来潮,说何必、小光,我提议,我做你们的干妈好不好。 简光伢和何必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能在龙踞认门亲戚,自然是极好的事,只是这事发生得太突然,两人毫无思想准备。 安慧真说你们在龙踞应该没什么亲戚,正好我们家亲戚也不多,你们认我做干妈,以后常来常往不是挺好的么,你们觉得怎么样。 简光伢和何必觉得没理由不答应。 何必说好罢——干妈。 简光伢说干妈。 安慧真说哎哎,太好了,今天太高兴了,我这一下有了两个干儿子——荔荔,叫哥哥啊。 荔荔是家里的独生女,自然也愿意有两个哥哥,当然是欢天喜地。 简光伢和何必此时还不知道,他们这一次遇到了人生中最大的贵人。 13 八四年正月,五个一文不名的年轻人离开瓜岭外出闯荡。八五年底,回来七个。此事在小小的村庄里造成了极大的轰动。何苦带回一个婆娘,这事倒也说得过去,毕竟何苦二十五了,自身条件又好,带个婆娘回来不是什么难事。大家真正诧异的是简有财的大儿子简光伢,又矮又矬,当年在村里跟人说话都轻声细语,就这么个货色,这次竟然也带回来一个婆娘,而且还是个人高马大的河南婆,这他妈也太新鲜了。 难道外面有婆娘捡? 多少年来,从来都是瓜岭的婆娘往外嫁,还极少有过外面的婆娘嫁进瓜岭。瓜岭的男人找婆娘,首选历来是湘赣交界的山里婆。山里女子嫁来瓜岭——瓜岭女子嫁去镇上——镇上女子嫁去县里——县里女子嫁去瓜洲城里——瓜洲城里女子嫁去全国各地,这是一条几百年形成的完整链条。最近一次打破这条亘古不变的链条的就是简光伢叔叔简有家,六三年一举娶回个长沙婆。这无疑就像是一只小虾米娶了条鲨鱼,实在是反常识。事实证明的确如此,简有家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这些年没少挨长沙婆的胖揍。自古至今,男人被婆娘揍,在瓜岭也就简有家了,其他村民都是揍婆娘。结果简光伢一点没从叔叔身上吸取教训,竟然娶了个更远的河南婆。而且跟年轻时候的长沙婆一样,河南婆长得还细皮嫩肉、人高马大。这简直是作死。 叔叔简有家对侄子找个外地婆娘回来这件事倒是很认可,“外地女人好,见过世面,明白事理。”简有家跟侄子说。 “只要她将来别像婶婶对你那样对我就好。”简光伢说。 “你婶婶人品没问题,问题出在你叔叔自己身上,”叔叔简有家说,“认识她的时候她以为我会有出息,结果……哎,一言难尽!”接着叔叔简有家话锋一转:“至少这么多年她没跑了嘛,这就很够意思了,人要知道好歹。” “叔叔,告诉我,像我们这种穷家薄业的人家,怎么做才能把老婆留住不跑呢?”简光伢问。 “要言而有信,兑现你跟她说过的话。”叔叔简有家说,“要万一兑现不了呢,就凡事让着她点,让她看到你对她的好。” “我在她面前说了很多谎话,”简光伢说,“估计怕是兑现不了。” “哼哼,跟我一个样,早年我跟你婶婶恋爱的时候也没说过实话,不然哪轮得到我。”叔叔简有家说,“不要紧,事在人为,边走边想。” 叔叔简有家的话总能让简光伢吸收到营养,并终生受益。 这次回到家,简光伢第一件事就是跟家人商量结婚的事。其实也没什么可商量的,父亲不在了,母亲改嫁了,自己是一家之主。需要商量的人是叔叔伯伯,可他们也只能是帮忙出出主意,具体事宜还得简光伢自己操办。 “这么大的事你都不跟我商量一下,你要造反是么!”从邻居嘴里听说儿子要成家,母亲何润物大发雷霆。 何润物虽然改嫁了,可没有远嫁,还在村里,不在同一个生产队而已,翻过屋后的山就到了,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何润物对儿子的婚事大发雷霆,并不全是因为儿子结婚没跟她商量,更主要是替另外两个孩子担忧。何润物出身大地主家庭,六零年前后上过几年初小,能写会算,模样也不坏,加上守寡的时候才三十出头,愿意接手的大有人在,根本不愁嫁。之所以没远嫁,就是放心不下跟简有财生的几个孩子,所以就近找了个男人。再婚的家庭条件也一般,丈夫是泥瓦匠人,早年老婆病死了,留下三个儿子,何润物嫁过去不到三年,生了一个,肚子里又怀了一个,再加上带过去一个拖油瓶,一大家子的日子过的也紧巴巴。因此,对简有财留下的这三个孩子,何润物即使有心拉扯,也没这余力。两个孩子都还在上学,都需要长子简光伢供养,万一简光伢是个“妻管严”,那可怎么办。他才十九岁,急个卵嘛! 另外,何润物第一次看到操小玉这个儿媳就心生嫌弃。这个女人又高又壮,气势上压儿子一头,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跟这样的女人过日子,儿子在家里怕是没什么发言权,要真是这样,可怎么办!不过,何润物也只能是发发脾气而已,并不能做主,因为她已经不是简家的人,何况儿子是自己挣钱娶老婆,她拿不住他。因此,冲儿子发了一通脾气,顺手拿了几块香皂,何润物就回了山那边的家里。 所以这里又要顺便讲一下香皂的故事。香皂是简光伢的。简光伢回老家前倾尽所有从油漆厂隔壁的香皂厂进了十箱香皂,此举一开始遭到了其他人的极力反对。大家反对的依据是,香皂这种东西在老家属于奢侈品,且非生活必需品(一块香皂零售价一块五,死贵),绝对没销路。另外,十箱香皂,重量达三百斤,仅凭简光伢和操小玉两个人根本不可能搬回家,路上肯定要麻烦大家。但简光伢一意孤行,舔着脸求大家帮他把十箱香皂搬回了瓜岭。回到家的当晚,简光伢给弟弟妹妹堂哥堂姐叔叔婶婶伯父伯母每人免费发了一块,嘱咐大家用香皂洗了个澡。第二天,村民嗅到三家人身上的香味,倍感新鲜,慕名而来,五百块香皂没等到过年便销售一空。整个春节,村里人身上都是香喷喷的,去到哪都受人尊重。而这单生意做下来,除去免费送人的几十块香皂,简光伢还赚了小二百。 言归正传。母亲不搭手,婚姻大事又不能没有长辈从中操持,简光伢只能找伯父简有山出来主持大局。家里长辈死光了这反倒简单了,想怎么来怎么来,左邻右舍也不能说长道短。可家里有长辈,这就不能随便来。首先是挑良辰吉日,肯定得长辈出面。然后是喜事流程,待客接物,花销统筹,很多礼俗也只有长辈懂,安排不周会得罪人。在乡下办喜事最容易闹纠纷,无论红白喜事,哪个细节出了错,亲戚就会觉得自己受了奇耻大辱,而且脾气都大得没边,摔碗掀桌子事小,搞不好老死不相往来了。 举个例子,简光伢结婚,去母亲的娘家下请帖,肯定是简光伢亲自登门,如果让弟弟妹妹代劳,人家就会说你摆架子,就会借故闹事。但去奶奶的娘家下请帖,又绝对不能是简光伢,而必须是简光伢的至亲长辈,不然跟前面一样。在酒席座次安排上更是讲究,四个主坐席,奶奶娘家人坐第一主座,母亲娘家人坐第二主座,媒婆坐第三主座,姑妈坐第四主座(没有姑妈就换姨妈),任何颠倒都不能忍受。主座席上的菜也跟其他桌上不完全一样。其他桌上是十个菜,一个一个端上来,吃完十个菜,大家下桌。但主坐席上是十一个菜,“11”,意为“情投意合,举案齐眉”,第十一个菜是一盆做工考究的猪肉。这盆菜没上来,主座席上的人不会下桌,也不会给一对新人见面礼,而四个主座席的见面礼往往又是最大的。所有这一切反映的其实就是一个字:礼。你的礼周到,我的礼就到了;你的礼不周到,我的礼就没了。 父亲不在了,母亲改嫁了,伯父出面操持侄子的婚事天经地义。伯父简有山同意出面的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侄子一定要对天发誓,姑娘肚子里的孩子是简家的种。伯父简有山是吃百家饭的手艺人,老江湖,加上自己的私生活不是很检点,所以看谁都不正宗。不过这也不是伯父一个人的怀疑,关于操小玉的肚子,村里已经有人开始嚼舌头了。在伯父简有山看来,这不是侄子一个人的事,而是关系到整个家族的颜面——你简光伢哪怕娶个二婚,也不能娶个破鞋。伯父简有山不大愿意相信外头的传言,可同时又不太敢相信自己的侄子。在简有山的印象中,他的这个侄子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废柴,这次从外头带个婆娘回来,而且还未婚先孕,十有八九是这个婆娘脑子有问题,要么就像村里人说的,是在替人擦屁股。 简光伢在伯父面前对天发誓,操小玉肚子里的孩子绝对是自己的。 伯父说第一次姑娘见红了没有。 简光伢说见红了。 伯父说一次就怀上啦。 简光伢说好多次才怀上。 伯父说你还真敢搞——她跟你好的同时没有跟其他人好罢。 简光伢说绝对没有。 伯父说绝对没有么。 简光伢说绝对没有,她在我表姐厂里上班,有的话表姐肯定告诉我了。 伯父说身体有没有病,身体有病也不能要。 简光伢说身体好得很,能吃能喝能干活。 伯父说那就是脑筋有问题了。 简光伢说伯伯,你怎么总是把人往坏处想。 伯父说我当然要问清楚。你少不更事,一时快活就够了,可成家立业是一辈子的事,娶妻不贤毁三代——你看看你伯母,把她娶进门我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啊。 简光伢说脑筋没问题,心肠也好,拿我当宝,你放一万个心。 伯父说你有把握能留住她,别到时候吃了瘪。 简光伢说事在人为嘛。 伯父说这我就放心了。 伯父简有山嘴上说放心了,其实并没有放心。作为家里的长辈,这事简有山绝对不敢掉以轻心。于是当晚简有山又去了陇对面的何家,把何苦何必兄弟叫到一边打听详情。 何苦说有山老叔,这个事还真是你自己想多了,要是真有问题,我们也不能让老表把她带回来。 何必说师父,我这么跟你说罢,你徒弟我可以拿名誉担保,表嫂的肚子绝对是老表搞大的——哎呀呀,你是不知道哇,一到晚上我这两只耳朵就没个清净的时候,搞起来没个完。 何苦说这个我也可以担保,绝对不会错。 简有山说我相信你们,可我就是搞不明白,那狗卵子是凭什么手段把姑娘搞到的呢。 何必说师父小看你侄子了,你侄子的手段可厉害了,三下五除二就把表嫂搞到手了。 何苦说这个我也承认,有山老叔,老表真是个人才——不然谁敢从龙踞背十箱香皂回来呢。 简有山说你们说的好像也有道理。我是看着他长大的,怎么就没看出这个狗卵子胆大包天呢,将来怕是要出大事,你们在外面帮我把他看紧点。 面对村民的流言蜚语,简光伢也懒得澄清。澄清不了,那就不澄清了,由它去。简光伢要办的事很多,布置婚房、置办酒席、挑选床上用品,等等,因为财力有限,都得自己来。母亲何润物要么不插手,插手就心疼钱,这不让买,那也嫌贵,因为过完年就开学了,一对儿女的学费还得大儿子掏,万一花孟浪了,到时候掏不出来怎么办?尤其是次子简光仔,已经上大学了,每个月伙食费听说就二三十。何润物心里焦虑,加上也听到了一些外面的风言风语,和儿子在镇上挑新人布料的时候,嘴巴没把关,脱口嘟哝了一句:买这么贵做什么,肚子里是不是你的种还不得而知呢。 这话外人说,简光伢可以不去理睬,但自己的亲娘也说这话,这就太伤感情了。“你要不是我娘老子,我一个大嘴巴子就招呼过来了。”简光伢咬牙切齿。 何润物也是有脾气的人,儿子敢说出这种没天良的话,她也就干脆什么都不管了,而且说到做到,对儿子的婚事再也没有插手,也没有提过任何建设性意见,反倒是对娘家侄子何苦的婚事很是上心。 跟简光伢这边的磕磕绊绊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陇对面何苦的婚事却紧锣密鼓风光无限。准新郎何苦做了甩手掌柜,一切事宜都扔给了家人。家在瓜洲城郊的准新娘颜如玉背景原来很不一般,父亲是县农业局一把手,母亲在县税务局,虽算不上大富大贵之家,但在当地也颇有脸面。多年来,父母盼星星盼月亮盼着长女颜如玉能把婚结了,现在终于如愿了,而且找的老公苗红根正还仪表堂堂,父母自然是百般满意,所以决定大操大办。 何家在瓜岭也是一个庞大的家族,三千多村民百分之六十姓何。何苦的父辈兄弟姊妹九个,枝繁叶茂。何苦自己的兄弟姊妹也九个(加上姐姐何齐的话就是十个),也枝繁叶茂。家族上下对何苦的婚事尤其重视,甚至称得上百年不遇。至于原因,一是何苦过继给了三叔何继梅,何继梅两口子已作古,所以何苦的婚事所有叔叔伯伯都要帮衬。二是何苦当年过继出去是因为家里穷得叮当响,何苦做出了牺牲,兄弟们欠他一份情,所以现在兄弟们也要尽心尽力。三是老地主何祖卿还健在,虽说被打倒多年,在村里的权力旁落了,但至少名义上还是何家的族长。他长子的儿子办喜事,家族上下谁能不帮忙。别说何家的男子要出钱出力,嫁出去的女儿这个时候也不能往后躲。 这种情况下,作为何苦的小姑、老历史反革命何祖卿的幺女、简光伢的母亲何润物跑过去何家忙上忙下,确实也应该。问题是,她对自己儿子的婚姻大事束手不管,却对娘家侄子的婚姻大事那么热心,这就很古怪了。就连何苦的生母都看不下去了,语重心长,说妇人家,都快四十的人了,也该懂点事了,我这边里里外外有的是人,也不缺你这一个,光伢的婚事你不闻不问,你脑壳里长草了罢。 何润物说那个狗卵子不让我管,我也不想管。 大嫂说哎,你这个死妇人家,凡事不动脑壳,将来老了有你的苦头吃。 大嫂跟小姑子之间这样说话,在于两人即是姑嫂,又有一层母女的感情在里面。 所以这里又要顺便说一下老地主何祖卿了。老地主膝下九个子女,可九个子女是分两个阶段生的。前一阶段是三八年之前,生了七个。生完七个后,因为听说日本人打进湖南了,老地主何祖卿作为瓜洲地方武装的小头目,也上了前线,参加了发生在湖南的一系列战事,一直打到日本投降才回到瓜洲,回来后又跟老婆生了一子一女。由于时间跨度太长,等到最小的女儿何润物落地的时候,两口子膝下孙子孙女都一大群了。地主婆当时已人到中年,收官之作过后,身体枯竭了,只有把嗷嗷待哺的幺女交给儿媳哺育。其导致的后果是幺女何润物从小娇生惯养,认知发生混乱,事实上的父母一直被她看作爷爷奶奶,大哥大嫂被她当作父母。尽管成年后嘴上也能分清楚,可心理上永远纠正不过来。更大的麻烦是,何祖卿中年得女,自然万般宠爱,舍不得打舍不得骂。而兄嫂呢,虽然哺育了,但又因为不是自己的孩子,所以也不敢打骂。结果何润物的心智永远成熟不起来,蛮横、无知、懒惰、狭隘、自私。养到十七八岁,娘家把这个麻烦踢给了陇对面的简家。简家在村里是小门小户,穷家薄业,简家次子简有财老实巴交身体还有病,二十好几了也没讨到婆娘。因此,明知道接手的是个麻烦,但考虑到能传宗接代,也没那么多讲究。事实是连何家都觉得对不住简家,作为赔偿,时不时地周济一下。 这次何家长辈也会做人情。由于何苦和简光伢都是在春节期间办喜事,又同在一个村里,何苦的婚事无疑是风风光光,而外甥简光伢那边就不好说了。考虑到这一点,何家长辈跟简家长辈提议,让简光伢的婚事先办。要不是简光伢是何家的外甥,何家绝不会这么干。简光伢的婚礼肯定没有何苦的婚礼风光,要是何苦的婚礼在前面,简家上下压力很大,但这是简家的问题。何家的问题是,如果简光伢的婚礼在何苦前面,那么喜气和福气也就被简家抢去了。乡下人迷信,把喜气福气看得很重。何家能做出这么大的牺牲,简家可以说是感恩戴德。 简光伢的婚事选在正月初四,这个日子适合婚娶,风和日丽。这确实是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婚礼,前前后后只花了四百多块钱。尽管是八十年代,但这么寒酸的婚礼在全村范围里依旧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新娘的娘家没来人(娘家根本就不知道),新娘结婚前就住进了夫家,连过门都省掉了。因为没有过门环节,所以抬嫁妆的流程也省掉了(也没嫁妆)。简家又是小户,族人加一块还不到一百,所以本家也没人。结果大家发现,简光伢的婚礼上,母亲娘家来的客人比本家和其他亲戚加起来还多,真的好寒酸。新娘操小玉当时还没什么感觉,因为不清楚丈夫老家这边的风俗,以为大家结婚都这么寒酸。直到正月初八参加完何苦跟颜如玉的婚礼,操小玉心里才真正感觉到不平衡,并为此念叨了一辈子。? 第八章 14 正所谓是金子总会发光。四年来,阮如璋在伏龙塘派出所所长任上做的一系列改革虽然一直没有得到以邹南粤为首的市公安局肯定,但阮如璋一系列开创性的工作经验却被邹南粤全盘照抄了过来,稍加包装改进,然后在全市范围里推行。比如在外资企业成立联络处,把对外来务工人员的管控由之前的公安机关单一负责转变成公安机关与企业共同负责,大大提高了ZF机关的工作效率。而之后龙踞市ZF因为发现了联络处的好处,经过优化调整,在联络处的基础上发展出了企业党支部,对外资企业有了更为有效的管理。又比如放宽对各类外来人口的审查和管理,使得外来务工人员有了一个相对宽松自由的工作生活环境,直接地刺激了当地经济发展。再比如组织以村和街道为单位的义务联防队,发动人民战争,鼓励群众积极参与打击违法犯罪活动,弥补了公安人员人手不足的问题。而义务联防队,便是后来城管的前身。也就是说,阮如璋在伏龙塘派出所期间的多项开创性创举,经过更高层面的优化改进,最后变成了全国通用的政策,并沿用至今。可开创者阮如璋却没有从中获得任何好处,获益的是局长邹南粤。因为这一系列创新之举,邹南粤那几年拿奖可以说拿到手软,连中央都注意到了此人,甚至坊间当时就有传言,说邹南粤未来铁定能做到省委书记,比他老丈人有出息。 阮如璋一系列的工作,由于它的开创性和试验性,难免存在泥沙俱下的一面,也必然会导致一些社会问题,比如让伏龙塘的治安变差,市场混乱无序,违法犯罪事件频发,等等。但不能由于出现了这些问题便否定这些工作的建设性,因为它的建设意义远远大于破坏意义,比如降低了ZF工作成本,提高了ZF工作效率,促进了人才流动,激活了市场经济,等等。事实上这一切从数据统计上就有充分体现,短短数年,伏龙塘的外来务工人员每年以百分之四十的速度递增,外来务工人员受教育程度明显高于同时期龙踞其他区域。而外来人口的大量涌入,也为伏龙塘的企业提供了优质充沛的人才和劳动力。反过来,由于充沛的人才和劳动力储备以及ZF的高效管理,进入龙踞的外资企业也愿意首选落户伏龙塘。而大量的外资企业进驻伏龙塘,又迅速地促成了产业链的完整。而产业链的完善,又大大降低了企业的生产成本。而生产成本的降低,又进一步吸引了更多的外资企业落户伏龙塘……这就是所谓的蝴蝶效应。阮如璋只是扇了一下翅膀,到八六年他离开的时候,伏龙塘由四年前的偏安一隅一跃成为龙踞乃至全国经济最活跃的城镇。遗憾的是,此时的阮如璋级别还太低了,中央看不到他,省里看不到他。市里看到他了,又有意把他屏蔽。他做的大量工作,最后全都被邹南粤包装一下变成自己的政绩了。邹南粤也因此为他日后的飞黄腾达打下了坚实基础。 值得欣慰的是,龙踞公安系统里也有明白人,并非所有人都唯邹南粤是从。就像当年不服阮如璋,不服邹南粤的也大有人在。在这些人的眼里,当初阮如璋是靠老丈人上位的,你邹南粤不也是靠老丈人上位的么,你们其实是一路货。现在人家阮如璋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的水平,你邹南粤呢?你邹南粤的威信不是凭你做出了多少成绩,纯粹是因为你老丈人让你坐在那个位置上。你邹南粤剽窃了阮如璋的政绩,却没有给人家应有的嘉奖,总有人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你邹南粤的权威永远也树立不起来。何况,前任市长安立海的班底当年只是失势而已,并没有被你邹南粤老丈人赶尽杀绝。他们可还在各个角落里坐冷板凳呢,都在积累实力等待机会翻盘。这些人会看到阮如璋的成绩和能力,为了下一次的斗争,他们不会让阮如璋埋没在那个小小的派出所里。 龙踞开始新一轮派系倾轧的标志性事件是八五年李向辉的到来。李向辉是省宣传系统出身的干部,作为前任市委书记安立海一手提拔起来的左膀右臂,七八年没有随安立海来龙踞,而是被安立海安排去了隔壁的千鹿锻炼。安立海此举可谓明智,正因为当年没把李向辉带来龙踞,李向辉才侥幸躲开了八二年龙踞政坛的那场洗牌,而没有被周澎一锅端了。李向辉这样的身份,现在调来龙踞做二把手,如果不替老领导雪耻,不替坐了四年冷板凳的兄弟们出头,他李向辉就是叛徒,就会为人所不齿。反过来,如果替兄弟们雪耻,他就要跟本省籍当权派开战,因为此时的龙踞党政一把手依旧是周澎。总之,第一副市长李向辉无论如何都要选队站。李向辉不傻,绝对不可能选择站到周澎那边去,何况周澎也不会要他。李向辉唯一的选择就是整合老领导安立海当年的队伍,准备跟周澎开战。而阮如璋作为老领导的女婿,李向辉在重组队伍的时候没道理把他落下。 李向辉上任后第一次下基层视察工作就选择了伏龙塘。那是一次声势浩大的下访,随行的有市ZF办公室、组织部、宣传部、政法委、人事局、税务局、城建局、劳动局等一把手,当然,公安局一把手邹南粤也在列,还有省电视台。一天行程下来,一行人参观了港资工厂和龙踞建筑公司以及龙踞电器厂(前电风扇厂),召开了座谈,听取了报告,发表了讲话。下午临离开的时候,一行人随第一副市长慰问了奋斗在第一线的伏龙塘派出所的同志们,认真听取了所长阮如璋的工作汇报。李向辉对派出所这些年取得的成果大加赞赏,鼓励同志们认真工作,无私奉献。最后,李向辉指示各部门单位组织领导干部认真学习伏龙塘派出所的先进改革经验,省电视台也要对派出所取得的丰硕成果做重点报道,要树立典型,要宣传先进。李向辉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没有把宣传阮如璋的工作交给市电视台,因为市电视台听命于周澎。但省电视台愿意配合他,因为他曾经是省委宣传部的重要人物。 李向辉的信号已经非常明确,公安局长邹南粤因此陷入了两难。对李向辉新官上任烧的第一把火,邹南粤不能佯装不懂。跟进罢,让阮如璋东山再起了;不跟进罢,等于跟李向辉正面对抗。对抗也无所谓,本来就不在一个阵营。问题不在于对抗,问题在于老丈人周澎斗不斗得过李向辉。 肯定是斗不过的。首先,两人的年纪摆在那,老丈人六十好几,李向辉才五十出头。其次,李向辉是前省委书记高宏耕的女婿、现任省长郭量才的内侄女婿。尽管李向辉跟妻子的娘家关系不睦(由于跟小舅子高联升关系恶劣,李向辉多年不受妻子的家族器重,所以才投靠了安立海),但他们毕竟是一家人。这种背景下,周澎跟李向辉斗,短时间里或许能占上风,但把时间拉长,赢家终归是李向辉。除非周澎能在任上把李向辉干趴下,不然邹南粤跟李向辉对抗注定要倒大霉。这个时候,邹南粤该怎么办?邹南粤想,我得赶紧走啊,趁老丈人还大权在握,我得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不然自己就是下一个阮如璋。而现在离开龙踞,说不定几年后就是下一个李向辉。 邹南粤把自己想离开龙踞调到外地去的想法跟老丈人谈了一下,当然,他没有把实情说出来。女婿一翘屁股,周澎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搞了一辈子政治,周澎怎能看不出女婿心里这点小九九。周澎自然不希望看到女婿将来倒霉,但也绝不能让女婿弃船逃跑。女婿一旦弃船,自己手下的人心也就散了。再说了,你邹南粤不是他李向辉。李向辉不是安立海的女婿,可你邹南粤是我女婿啊。我为了保你现在把你调出去,不但我的威信没了,将来你邹南粤回来也收拾不起人心啊,因为你是在紧要关头临阵脱逃的,谁也不会再服你。在周澎看来,自己这个宝贝女婿哪哪都好,长的一表人才,家庭出身高贵、政治素质过硬,就是缺乏点自主意识,背后要没个人撑着不敢往前迈。过去以为他是还没成熟起来,现在看来成熟起来也就这个样子,属于那种屁股上踹一脚才会往前奔的怂人。比如这一次,邹南粤政治上的幼稚和面对险恶的政治斗争所表现出来的怯懦着实令周澎痛心——仗还没打起来就想着脚底抹油开溜,这要在战争年月,我他娘非毙了他不可! “愚蠢!”周澎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办法千百种,你偏偏选了最不可取的一个,愚蠢至极!” “那么,我就算不走,李向辉那里我又该怎么应对?”邹南粤知道,走肯定是走不了了,所以把眼下的包袱甩给了岳父。 “工作还是要做嘛,不能抵触领导的工作嘛。”周澎说,接着话锋一转:“他阮如璋这几年工作下来就一点错误没犯?” 邹南粤想,老丈人都发话了,看来这回我是真的跑不了了,不跟李向辉对着干都不行了。 邹南粤的反击可谓雷霆。李向辉高度赞扬阮如璋没出俩月,省电视台对阮如璋的宣传余热还未消散,邹南粤就对阮如璋展开了调查。阮如璋这几年有没有问题?肯定是有的,伏龙塘派出所那幢两层小楼当初是怎么来的?这就是问题。法律法规确实没规定不准募捐,但也没规定允许啊!ZF单位找外资企业募捐建楼,这他娘是什么性质?这是丢国格!另外,你阮如璋个人在其中有没有拿好处? 邹南粤一声令下:查,查他娘个底朝天。先从捐款的XG老板身上下手,请到局里喝茶谈话,是不是自愿?有没有强制?是否遭到威胁?XG老板们不懂大陆的政治,但对大陆官场的残酷性却早有耳闻,所以也不傻,别说是自愿,没有被强制,没有遭恐吓,就算非自愿,被强制了,被恐吓了,那也不能承认,绝对不能。何况阮如璋也不傻,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所以当初募捐的时候并没有强制摊派,也没有行政施压,更没有留下任何文字备忘,只是在工作之余跟有私交的老板朋友们暗示了一下而已,财务上也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老板朋友们发现竟然有一个不用行贿便能跟ZF领导建立私人交情、同时还能获得一个好名声的大好机会,怎么可能不踊跃表现呢? 没从XG老板身上找出问题,接下来就叫镇长林炳辉来局里问话。伏龙塘派出所新大楼的土地是不是你批的?你为什么要批?你有没有权力批?是你批的,你不能批,你也没权利批,可你却批了,这里面有什么情况?林炳辉的回答是,是我批的,之前工商所新大楼的土地是我批的,建筑公司新大楼的土地也是我批的,电风扇厂扩建的土地也是我批的,你们一直也没说过我没权力批,所以我一直以为我有这个权力,所以谁找我要土地我都批,怎么这回突然说我没这个权力?那我究竟有没有这个权力呢?至于这里面有什么情况,你们说能有什么情况?你们发现什么情况啦。还有,我就算是违规了,那也没犯法罢,还轮不到你们公安局来过问罢,不然要土地局干什么,不然要市委干什么。我堂堂一个镇的党政一把手,在伏龙塘跺一脚整个龙踞都得颤三颤,因为这么个破事被你们叫过来问话,社会上会怎么揣测我?同僚会怎么传我闲话?会对我造成什么不良政治影响?林炳辉气急败坏,直接在邹南粤面前拍了桌子。 林炳辉身上也没发现大问题,那接下来就是给阮如璋手下那三个喽啰过堂了。他们是系统内部的人,就不用这么客气了,审,不交代?打,不交代?再打,还是不交代。两个礼拜,三个人出来的时候分别瘦了十来斤。 最后只能找阮如璋本人问话了。你建楼为什么不找局里要钱?你为什么找港商募捐?你考虑过政治影响没有?阮如璋的回答是,我给局里递打过申请,你们批了没有。我连个办公的地方都没有,你们看到了没有。我没有找港商募捐,是港商主动提出捐款,因为派出所这几年帮他们解决了不少困难。什么政治影响?建设四化还分谁可以谁不可以么? “你什么时候递交过申请?”邹南粤问阮如璋。 “八二年我就递过了。”阮如璋说。 “派出所那栋楼是哪一年建起来的?” “八四年。” “你八四年怎么不递申请?”邹南粤问。 “你八二年怎么没批?”阮如璋反问。 “八二年局里没钱嘛。”邹南粤狡辩。 “就是说八四年申请了你们就有钱?” “你申请了我们肯定会认真研究。” “那我就要问南粤同志你了,伏龙塘派出所作为你治下的一级机构,连个办公场所都没有,这事到底是等我这个所长申请了你才重视,还是你这个局长本来就该重视?” “我这几年没去过伏龙塘嘛。”邹南粤说。 “你没去过那也总该听过罢?” “没有。” “你连自己治下的情况都搞不清楚,那我就不知道你这个局长这几年都在干什么了!”阮如璋一剑封喉。 因为有林向辉的背书,又有省电视台的大力宣传,阮如璋东山再起已是不争的事实。而且跟几年前不能同日而语的是,阮如璋如今也有了班底。当年阮如璋虽说是龙踞公安局二号人物,但那是老丈人一手提拔的结果,阮如璋并没有自己的班底,说白了不过是老丈人手下的一个兵。经历了那场变故,阮如璋也看明白了,没有自己的团队,把前程寄托在一个贵人身上,结果是爬得越高,最后也摔得越惨。 四年的蛰伏让阮如璋有足够的时间打造自己的班底。首先,自己的三个手下,安玉柱、石明、龙珊珊,即要提升他们的业务水平,更要培养他们对自己绝对忠诚。其次是和覃长弓赵守政结盟,互相提携,共患难,共进退。虽然这个小小的班底此时还不能发挥作用,但至少是个火种,终有一天会燎原起来。当然,手下对你绝对服从,盟友跟你共患难,不能光凭义气,不能光说不练,你也得拿出真家伙。 阮如璋在自己的职位还没有落实下来前就去见了李向辉,跟李向辉推荐了市建筑公司总经理赵守政。在三人小联盟里,赵守政是个还不成熟的干部。阮如璋自己肯定不会倒灶,何况也倒灶不了。覃长弓也不可能倒灶。覃长弓出自省长郭量才门下。郭量才是本省籍天界派的大佬,跟周澎虽然同属于本省籍派系,但周澎属于本省籍居安派。山头不一样,周澎不可能拉覃长弓入伙,不然就犯大忌了。唯独赵守政,在老领导武文周退下来后,至今没有找到新的山头。虽说他跟邹南粤分道扬镳了,但他在龙踞二十年,他的战友、朋友、领导,都跟周澎那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关键时刻邹南粤打个感情牌,再给个甜头,他说不定又跟邹南粤和解了。阮如璋跟李向辉推荐赵守政做市建设局副局长,即是帮赵守政,更是帮自己。赵守政一旦成功当上那个副局长,跟邹南粤和解就不大可能了,因为那是赵守政的一个心结。而且提拔赵守政这件事也不能等,必须尽早落实。既然阮如璋能想到了这一点,邹南粤那边反应再慢也早晚会想到,阮如璋决不能让他们捷足先登。 另外,阮如璋跟邹南粤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阮如璋清楚感觉到,李向辉跟周澎斗,十有八九是赢不了的。首先,自打解放到现在,外省籍派系在本省政坛就没有形成一股强大的政治力量,即使是外省籍代表人物的老丈人安立海,最红的时候在省委的排名也仅仅是第五。而作为继安立海之后外省籍势力的老大哥,李向辉甚至都没能在省委有一席之地,即没有强硬背景,根基也非常浅,难成气候。其次,阮如璋也压根不看好李向辉—— 一个连跟自己的家人都处理不好关系的人,怎么可能成为一个成熟的领导!透过李向辉对自己的提拔这件事,阮如璋就清楚看到此人有多不成熟——身为二把手,他李向辉上任烧的第一把火竟然是提拔一把手周澎当年的政治对手安立海的女婿,而且还是在周澎牢牢把控政局的背景下,这无疑是政治冒险。周澎多有城府啊,你李向辉不是宣战嘛,我引而不发,先看看你李向辉这碗水到底有多深,看清楚了,我再来个后发制人。最后,跟老丈人安立海一样,李向辉是个如假包换的路线派,可现实是路线派已是明日黄花。阮如璋虽说也是路线派出身,但阮如璋从来就不赞同路线派那一套,骨子里就怀疑。阮如璋知道,对李向辉,只可暂时借力一下,决不可与之同路。趁周澎还没有把李向辉打趴下前尽可能利用他给自己多争取一些空间,这很有必要,至于接下来的路怎么走,还得靠自己。 可李向辉的考虑是,自己刚来到龙踞,坐冷板凳的同僚还没有提上来,却急着安排一个从政敌那边过来的赵守政,这怎么跟同僚解释?还有,你阮如璋这么迫不及待推荐自己的私人是什么意思?你现在不过是我手下的一个兵而已,想自组小圈子还早了点。最关键的,我对你阮如璋其实也不是很了解,我只是听安立海说你能力很强,老成持重,但你能不能成为我的人,我还不敢确定。我之所以把你提上来,完全是因为你是我老领导的女婿,我要把旗杆立起来就必须把你提上来,仅此而已。 “赵守政暂时不考虑让他上来。”李向辉表明态度,“需要再观察。” “既然不考虑让他上来,是不是该考虑让他离开?”阮如璋提议。 “是该考虑一下。”李向辉说。 李向辉暗想,这家伙学到了他老丈人用人的精髓——既然我不能帮到你,那就把你放到政治对手也染指不到的地方去,一是留个后手;二是不能把你留在身边被对手利用了;第三,要是你在别的地方开辟了新的根据地岂不更好?李向辉对这一手不可谓不熟悉,他当年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去的千鹿。 就这样,赵守政干得好好的,毫无征兆被平调去了之前李向辉任职过的千鹿,依旧是做建筑公司总经理。接到这个莫名其妙的调令,赵守政可谓一头雾水。自己不过是一个处级干部,跨部门调动都难,怎么会跨地区调动?另外,在背后主导这次调动的是第一副市长李向辉,这就更耐人寻味了。这就好比一个司令撇开军长旅长越级调动一个团长,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这对我意味着好还是坏呢?赵守政一直琢磨不明白这里面的深意。距离到千鹿建筑公司上任将近一个月,得知阮如璋回市局做了副局长,赵守政才恍然大悟,自己的这次调动肯定跟阮如璋有关,而自己现在也稀里糊涂上了李向辉那艘船。至于最后的结果是好是坏,赵守政就不敢去想了,因为想也没用,也想不到。 不过赵守政很快便喜欢上了千鹿那个地方。 15 再回到覃长弓这里。 上任电风扇厂厂长的最初三年,应该是覃长弓最艰难的三年。电风扇厂的空调组装业务开展得很不顺利,工人们能把一堆零散的零配件组装起来,组装起来的空调也确实能用。问题是,空调不像百八十块钱的电风扇,插上电源能转就行,大家对它的诉求不高。在万元户也不多的年代,空调不是生活必需品,而是彰显身份的奢侈品。舍得花几千块钱买台空调的消费者非富即贵,你丝毫怠慢不得。消费者安装了你的空调,今天“咣当”一下不制冷了,明天“咣当”一下噪音巨大,后天“咣当”一下电路板烧了,即使不退货,售后维修也够你喝一壶的。首先由于你的空调普遍存在质量问题让你疲于奔命。其次你的技术水平非常有限,去到现场也不一定能找出故障,找出故障也不一定能排除故障。最后你发现,售后服务的支出正好抵消你卖一台空调的利润。面对自家产品普遍存在的质量问题,青岛的张瑞敏选择了用锤子解决。龙踞的覃长弓倒也想一锤成名,问题是他不具备这样的实力,一锤子下去,搞不好整个厂子就锤没了。覃长弓只能采取保守打法,走一步算一步,走一步想一步。 合作伙伴孙维季倒是赚了个盆满钵满。孙维季不是电器厂职工,她是自负盈亏的经销商,赚多赚少厂里管不着。覃长弓一时半刻又离不开她,因为只有她能联系到大宗业务,比如军队、ZF机构、企事业单位、国营酒店,等等。最初孙维季还掌握着零配件进口的渠道,不但从中赚了一道,而且对空调生产的成本一清二楚。覃长弓的电风扇厂只是个代工角色而已,说白了就是在替孙维季打工。过了一年,覃长弓在周澎的帮助下跟XG的供货商签订了合同,把零配件采购的权利从孙维季手里收了回来。可这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企业的现状。覃长弓也明白,这个时候即使把孙维季的销售代理权也收回来,企业的发展也不会变得更顺利,而只会更艰难。孙维季确实发了,但把企业发展不顺的责任归咎于钱都让孙维季赚走了,这就太幼稚了。孙维季发了,那是她做好了她该做的。企业发展不顺,那是企业没做好企业该做的,比如产品质量。然而,提升产品质量又谈何容易!它不是覃长弓一个行政性号令就能实现的,也不是一群工人加班加点埋头苦干就能办到。它是科技,需要人才,需要技术,需要大笔的研究投入。首当其冲的是资金,上次从银行贷下来的两百万早用光了,企业至今没有多大起色,再找银行也白找。 于是覃长弓又打起了积压在仓库里的那上万台电风扇的主意。 几年前第一次试水被上面紧急叫停后,那上万台电风扇放在仓库里就再也没有人问津。几年过去了,政策宽松多了,上头应该不会插手了,现在卖出去不但可以回笼资金,还能把仓库腾出来。但覃长弓这次不考虑把事情再交给手下的人了,那群唯利是图的混账东西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先不说把他们放出去又会像上次一样祸害自己,让他们在外面浪习惯了往后管理起来也难了。 覃长弓这次想到了对外招商。 为做到公平起见,厂里的职工也可以参加招商,前提是先打辞职报告。几年下来,覃长弓在厂里树立起了绝对的威信,基本上没有人敢违抗他了。倒不是说覃长弓干出了多大成绩,厂里的底子有多薄大家心里清楚得很,谁也没指望它能短时间里沧海变桑田。至少工厂在覃长弓来了后境况看起来在好转,职工的工资能发下来了,而且覃长弓也奖罚分明,大家不听他的听谁的呢?既然他说招商,那就招罢。 所谓的招商,就是在电风扇厂大门外张贴一纸公告。公告内容是告诉大家,厂里的电风扇对外招商了,招商日期是哪天,单笔最低采购数目是多少,出厂价格是多少。八十年代中期,这算是一个新事物。就是这么一纸简单的招商公告,火爆程度远超覃长弓的预期。招商会临近那几天,工厂外面几乎每天都有一大堆人候着,而且人数越来越多,生怕招商时间提前了自己错过了。看到人越聚越多,副厂长伍德利考虑到场面可能失控,跟覃长弓提议事先给大家编号。覃长弓认为这个提议很好,采纳了,让伍德利具体执行。伍德利拿黄皮纸箱剪了一百个巴掌大小的纸板,从1到100编上号,每人一个分发下去,叫外面的人在纸板上写上自己的姓名、单位、电话、购买数量。大家填写完整后,伍德利把纸板收上来,一一看过后,马上发现了问题。 伍德利说坏了坏了坏了,老覃,参加招商的人里百分之九十是个体户。 覃长弓接过纸板一一看过,发现绝大部分纸板上没有填写单位和电话,只写名字和购买数量。覃长弓头皮一下子也麻了,心想这可如何是好。出现这样的情况完全不在覃长弓的预计,覃长弓原来想的是参加招商的是正规商家,可来的却都是投机倒把的个体户。把电风扇批发给他们,当年的故事重演,自己又得吃瓜落。 伍德利说怎么处理,要不取消招商会。 覃长弓说不能,影响太坏。 伍德利说那怎么办,到时候上头肯定又要叫你过去。 覃长弓脑子里合计了一下,说你现在就统计一下,已经认购出去多少。 伍德利当场统计了一下,说还不到一万台,八千七百多台。 覃长弓说仓库里有多少货。 伍德利说一万三千三百六十五台。 覃长弓说招商会是哪天。 伍德利说明天就到了啊。 覃长弓说赶紧,你现在就去通知大家,每人至少再认购四十台,而且必须先把货款交给财务,今天晚上十点前就得把货款交上来,不交的人不让参加明天的招商会。 伍德利说老覃,这么做违规。 覃长弓说管不了这么多,你照我的去办,上面追查下来我承担责任。 覃长弓的考虑是,厂里所有的电风扇这一次如果清空了,那自己的目的也就达到了,至于会不会挨批评,也就这一次了,不管了。至于外面那群投机倒把的家伙会不会扰乱市场,覃长弓也不管了,反正自己以后再也不生产电风扇了。 有了这两手准备,工作开展得异常顺利,由于筹备工作做得到位,招商会那天,除了刚开始发生了一场小小的骚动,秩序还算井然。骚动是一个来晚了没拿到号的温州小铁匠引发的。温州距离龙踞上千公里,也不知道这屌毛是怎么得到电器厂招商信息的。小铁匠坐了一天一夜火车,在招商会当天如期赶到了龙踞。结果还是来晚了,听说只有前一天拿了号交了款的人才有资格参加招商,多番打听又听说厂里的电风扇已经被人家抢购一空,悲从心起,蹲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不过没用,来晚了就是来晚了,大家尽管同情,但也没打算分给他几台。小铁匠白跑一趟,最后悲伤地离开了龙踞,拿着采购电风扇的钱回到温州创办了一家插座厂。 言归正传。招商会持续到下午三点多,上万台电风扇一扫而光,而且事后也没有听说市场被扰乱了。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覃长弓才恍然大悟——上万台电风扇并没有流入龙踞市场,而是被大家发往了全国各地。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国土上,这几把电风扇撒出去,连个浪都没起。 资金回笼后,覃长弓的计划是招揽专业技术人才。覃长弓的思路是,只要招揽到了技术人才,从根本上提升了空调品质,所有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对此孙维季持反对意见,反对并不是不愿意提升空调品质,而是比覃长弓更实际。前面说了,空调是个高科技产品,提升品质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实现的事。电器厂此时账面上只有区区一百万资金,这几个钱砸进去能起到多大作用?另外,你说招揽人才,人才就来啦?空调最难攻克的两项技术,一是芯片,二是制冷。首先国内懂这两项技术的人才就稀缺,其次你招揽到的也不一定就是,你根本不具备试错的实力。最后,还是那句话,空调是个高科技产品,就算品质上去了,可还是免不了这里那里出个什么小故障小毛病,你依旧离不开售后服务。 “与之不切实际去招揽什么人才,提升什么品质,不如在内部多培养几个技术骨干,先把售后这块做好。”孙维季说。 孙维季的观点是,空调卖到哪里,就在哪里设立固定的服务站,这样空调一旦出了问题就能以最快的速度上门服务。而且这是完全可行的,因为目前空调的消费群体还比较集中,无非就是大城市的ZF部门、企事业单位、酒店和部队以及大型国企,都是大宗采购。一个城市设立一个服务站,安排几个技术员常驻,就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至于提升空调品质,那是企业赚到钱后该做的事,而非眼下。 “一百块钱的事,你想一块钱就办成,哪有那么美的事等着你!”孙维季给覃长弓泼冷水。 听完孙维季的观点,覃长弓左思右想,最后还是采纳了孙维季的意见。覃长弓明明清楚,执行孙维季的策略很可能会让企业的路越走越窄。但正所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既然做不起新褂子,就只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孙维季离异多年没有再婚。男人肯定是有,不然没法解释单身后家里怎么又多了个孩子。男人是谁,没有人清楚,也没有人见过,反正就是个谜。孙维季的门路之广也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即可以自由往返XG日本,也可以把空调推销给各大军区和各级ZF机关。但你不能用“女强人”这个词形容她,女强人能让你看出她的强大,而孙维季的强大你看不出来。孙维季常住居安,单亲母亲,带着两个儿子,没有正式工作,没有经营实业,但生活优渥。孙维季在居安非常低调,没有多少走动的朋友,极少参加应酬,每天的生活无非是接送儿子上学放学,督促儿子学习。可只要出了居安,她就成了一条龙,去到外地转一圈,就能拿回一大堆订单。她不只卖空调,也卖别的。大到冰箱彩电洗衣机,小到进口烟酒尼龙袜,五花八门,包罗万象,而且往往是别人跑断腿也拿不下来的大订单,动辄数万数十万。 孙维季一个月来电器厂一两次,多数时候当天来当天回,有时忙得太晚就落脚在龙踞涉外酒店“龙踞酒店”。接触久了,覃长弓感觉自己跟孙维季其实格格不入。过去在工业厅的时候没这种感觉,是在两人合作后才有的。孙维季待人接物面面俱到,给人的印象也是亲切干练,但其实跟谁都不会敞开心扉,把自己保护得非常好。覃长弓有时候为了活跃一下气氛跟她开个玩笑,通常发现她并不喜欢,似乎还抵触。覃长弓有时候很理想主义,孙维季却是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并非覃长弓一个人觉得自己跟孙维季格格不入,阮如璋和赵守政都有这种感觉。他们的工作单位都在伏龙塘镇上,又经常聚在一起,自然也跟孙维季有接触。有时候闲下来,四个人正好凑一桌打几圈麻将,或者喝点茶吃点饭什么的,关系一直挺好。阮如璋对孙维季的印象是跟这个女人无法深入探讨任何问题,因为她是真不懂。赵守政的形容更直接,干脆就说孙维季没文化,很乏味。如果三个人都是这种感觉,那这样的形容就不能算人身攻击了,更应该是事实。 事实是孙维季确实文化不高,官方学历是中学,其实中学上了一年就因舞蹈专长进了部队,社会阅历多过知识储备。而阮如璋和覃长弓可是“WG”前的本科生,正儿八经的精英。当兵出身的赵守政虽说也只有初中学历,奈何家庭出身好,父母都是大学老师,高级知识分子。所以,他们认为孙维季没文化也在情理之中。 孙维季何尝不清楚自己的短板在哪!可问题是清楚了又有什么用嘛,家庭出身不好嘛,该学文化的年纪没条件嘛,如今有条件了重新开始已经来不及了嘛,有什么办法嘛!自己这辈子已经是这样了,那就认命嘛!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让他们多受教育,受最好的教育,弥补自己的遗憾,这就行了嘛。 孙维季就是这么做的,儿子冉冉刚学会说话就教他认字识数,稍大一点就教他背唐诗三百首,一上小学就花钱请老师给他额外补课,家庭作业不完成就罚站,考卷上有“X”就打屁股饿肚子。孙维季发誓,我要不把儿子培养成大学生都不叫孙维季,我生几个,我就培养几个,不含糊。 所以在这里有必要交代一下孙维季的出身。孙维季的家庭背景比较特殊,母亲是日本战败后遗落在中国的开拓团家属,为了活命,十五岁做了沈阳城里一个中年丧妻的郎中的继室。郎中在乡下置了百十亩地,跟结发夫人育有一子一女,跟继室又生了三个。孙维季五三年生人,上面有个腿有残疾的哥哥孙维江,下面还有个妹妹孙维维。郎中父亲解放后的政治成分是地主,地分了,但手艺还在,得以被新ZF收编,进医院当了大夫,因此一家人的日子依旧过得挺滋润。由于郎中父亲的宠爱,加上母亲有见识,孙维季得以有机会学芭蕾。五八年“DYJ”,郎中父亲放了不该放的屁,被打成“右派”,斗得死去活来,为了不拖累一家人,一天晚上背着家里人吃下了砒霜。郎中死的那年,母亲不到三十,虽然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但姿色犹在,因此追求者众,其中不乏当地权贵。母亲为了几个孩子的未来,反复对比过后,选择了沈阳下面一个中年丧妻的区长,又跟区长生养了两个儿子。结果区长也没能坚持到最后,“WG”一来,被“红卫兵”小将用桌子腿敲破了后脑勺,死在家门口的胡同里。“黑五类”孙维季六六年能通过政审参军入伍,得益于继父的惨死,当地的政审干部出于人道主义,给她开了绿灯。就是这样。?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