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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尔赛世家3·出租》
第一章 邂逅
一九二○年五月十二号的下午,索米斯从自己住的武士桥旅馆里出来,打算上考克街附近一家画店看一批画展,顺便看看未来派的“未来”。他没有坐车。自从大战以来,只要有办法可想,他从来不坐马车。在他眼睛里,那些马车夫都是一群没有礼貌的家伙;不过现在战争已经结束,马车又有点供过于求起来,这班人遵照人性的习惯,又开始变得有点礼貌了。虽说如此,索米斯仍旧不痛快他们,心灵深处总把这些人和过去阴暗的记忆看成一个东西;而现在,就如他这个阶级所有的人一样,隐隐又把他们和革命看成一体了。大战期间,他曾经有一个时期相当焦急;和平后有一个时期焦急得还要厉害;这些经历都产生了一种顽强的心理后果。由于过去屡次三番在想象中看见自己破产,所以他现在已经毅然决然不相信这在实际上有可能了。一个人每年付掉四千镑所得税和超额税,境况总不会坏到哪里去。二十五万镑的财产,又分散在几个方面,而且只负担一个老婆和一个女儿,就是有人异想天开要征起资本税来,也丝毫奈何他不得。至于把战时利润充公,他是百分之百地赞成,因为他自己一点没有,而那班瘪三正活该这样下场!不但如此,古画的行情如果说有什么变动的话,那就是更加俏了,而他自从大战开始以后,收九九藏书藏的画却越发值钱了。还有,空袭对于一个生性谨慎的人说来,也只有好处,使一个向来顽强的性格变得更加坚强了。由于空袭使人担心到财产的全部崩溃,那些由捐税造成的部分损失也就不大使人害怕了;另一方面,由于对德国人的无耻痛恨惯了,他对工党的无耻也自然而然会痛恨起来;如果不是公开地痛恨,至少在自己灵魂的神庙里是如此。
索米斯一路走去。时间还早着,芙蕾跟他约好四点钟在画店碰头,而现在才不过两点半。走走路对他有好处——他的肝脏有点抽痛,而且人有点发毛。他妻子只要进城,总是不待在旅馆里,他的女儿总是到处乱闯,就象战后多数的年轻女子一样。虽说如此,在战争期间,她总算年纪还轻,没有真正抛头露面过,这一点总得感谢老天。当然,这不等于说他在战争开始时没有全力支持国家;不过在全力支持和让妻子女儿亲自出马之间,还是有一道鸿沟的;这由于他的性情有种地方很古板,就讨厌情感过分激动。比如说,他就曾经强烈反对安耐特回法国去(在战争的刺激下,她开始称呼它“亲爱的祖国”)看护那些“勇敢的士兵”;那时候她非常之漂亮,而且一九一四年时人不过三十五岁。把她的健康和容貌都要毁掉!就好象她的确是个看护似的!他当时就坚决不许。还是让她留在家里给兵士做做针黹,织织绒线吧!安耐特因此没有去成,可是从此就变得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渐渐养成一种嘲笑他的习惯,并不是公然嘲笑,而是在一些小地方不断地嘲弄他。至于芙蕾,战争总算替她解决了要不要上学的复杂问题。鉴于她母亲对战争的态度,芙蕾最好离远一点,这样还可以避免空袭,也不至于一冲之兴做出逾越的事情来;有这些原因,所以他把芙蕾送进西部很远的一个学校,在他看来,地点和学校程度都算兼顾了,可是自己对这个孩子却想念得厉害。芙蕾!这个带一点外国情调的名字,是她出世时自己突然决定给她起的;虽则这个名字是对法国人的显著让步,可是他从来没有懊悔过。芙蕾!名字漂亮;人也漂亮!可是心思总定不下来,太定不下来了;性情又那样执拗!而且满知道挟制得了自己的父亲!索米斯时常盘算这样钟爱女儿实在不应当。真是老糊涂了!六十五岁了!年纪不算小,可是自己并不觉得,原因是,尽管安耐特那样年轻貌美,他的第二次结婚却只是淡墨山水。也许这倒是运气。他一生只有一次真正热爱过,那就是对他的头一个妻子伊琳。对了,而且他的堂兄乔里恩,那个娶伊琳的家伙,听说已经是老态龙钟了。七十二岁的人,从他第三次结婚起又过了二十个年头,难怪乎如此。
索米斯中途停了下来,靠着海德公园骑道的栏杆憩一下。这地方从他出生和他父母去世的那所公园巷房子,到他三十五年前享受初版婚姻生活蒙特贝里亚方场的小房子,刚好是中点;所以是一个很适合的怀旧场所。现在他的再版结婚生活又过了二十年了,那出古老的悲剧就象是隔世一样——可以说,自从芙蕾代替他盼望的儿子出世时就结束了。多年来,他已经不再懊恨没有生儿子,连隐隐约约的恨意都没有了;芙蕾已经把他的心填满了。反正,她姓的是他的姓,而且到什么时候会改姓,他根本就不去想它。真的,他模模糊糊觉得,好象只要陪奁相当阔气,说不定就可以把那个娶芙蕾的家伙买了过来,再叫他改姓;这有什么不可以,现在说起来不是男女平等吗?所以,只要想起这场灾难,这种模糊的感觉就会使他宽慰一下。可是暗地里他仍旧认为女人和男人并不是平等的;一想到这里,索米斯一只弯曲的手便使劲地擦起脸来,终于摸到自己的下巴,那只使他感到安慰的下巴。多亏了平日饮食有节,这张脸并没有变得痴肥;鼻子很削,而且一点不红,花白的上须剪得很短,目力始终未衰。花白头发秃上去一点,使前额显得高了起来,可是由于身体微微有那么一点伛,正好弥补这里的变化,所以一张脸看上去并不太长。现在老一辈的福尔赛里只剩下一个悌摩西了(现在是一百零一岁);悌摩西如果看见他的话,就会象往常一样,说时间并没有在这个最阔气的小辈福尔赛身上引起任何变化。
筱悬木的绿荫刚罩在他修整的软呢帽上;大礼帽他是早已不戴了;在这种日子里,引人家注意到自己的富有是毫无道理的。筱悬木啊!他的思绪一下子就飞往马德里。那是大战爆发前的那个复活节,当时为了决定不下买不买那张戈雅的画,他就象航海家为了发现陆地一样,特地跑到这位画家的故乡去研究一番。他的印象是,这家伙很了不起,确是个大手笔,真正的天才!尽管那班人把他抬得这样高,在他们兴头下去之前,他要把他抬得更高。第二次的戈雅狂热将要比第一次还要厉害;是啊!他于是收进。那次上马德里去,他还请人摹了一张叫“摘葡萄”的壁画;这在他还是第一次;画的是一个一只手撑着腰的女子,他看了觉得很象自己女儿。这张画现在挂在买波杜伦的画廊里,可不大上眼——戈雅是模仿不了的。可是碰到女儿不在场时,他还会看看这张画,原因是画中人那种轻盈刚健的腰肢,弯弯的开阔的眉毛,黑眼珠里蕴含的焦切梦想,都使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女儿。他自己的眼珠是灰色;真正的福尔赛家人没有一个是褐色眼珠的;她母亲的眼珠是蓝色,然而芙蕾偏偏生了一双黑眼睛,可不怪吗!不过她外祖母的眼睛却是黑得象糖浆一样!
索米斯又开始向海德公园三角场走去。在全英国更没有比这儿驰道的变化更大了!由于他的出生地点离这里只有一箭之路,一八六○年以来的事情他全都记得。在孩提时他便被大人带到这里来,瞠目望着那些穿紧身裤、留腮须的花花公子以骑兵的姿势策马驰骋;看戴着白荷叶边大礼帽的人举帽为礼,神情最为闲散;还有那个罗圈腿的矮子,穿一件长长的红背心,总是夹在时髦人中间走来,手里牵上几条狗,想要卖一条给他母亲:查理卷毛犬,意大利跑犬,就爱挨他母亲的箍裙——这些人现在全都见不到了。真的,现在什么上等人士都看不见了,只看见许多工人一排排枯坐在那里,除掉几个跳跳蹦蹦的年轻女子,戴着圆顶帽,跨骑在鞍子上驰过,或者一些不懂骑术的殖民地的人,坐在雇来的寒伧相的马上,来回奔驰,什么都没有得看的;偶然看见些骑幼驹的小女孩子,或者借骑马舒散一下肝脏的老头儿,或者一个勤务兵试骑着一匹高大的“冲锋陷阵”的战马;纯种马看不见,马夫也看不见,礼貌、风度、谈笑——全看不见;只有这些树还是一样——只有这些树对人事的变迁毫不动心。一个民主的英国——又纷乱,又匆促,又嘈杂,而且好象没有一个完似的。索米斯灵魂里那一点乖僻的脾气激动起来了。那个高贵文雅的上流社会永不再来了!钱是有的——是啊!钱是有的——他父亲就从来没有象他这样有钱过;可是礼貌、情趣、风度全不见了,失陷在一片广漠的、丑陋的、摩肩接踵的、闻见汽油味的粗鄙寒暄中。这里那里潜匿着一些中落的阶层,代表风雅和高贵的习气,可是零零落落的,正如安耐特常说的,非常寒伧;要指望再看见什么坚定而合理的风气出现可别想。而他的女儿——他生命中的花朵——就是扔在这片礼貌全无、道德败坏、乱嘈嘈的新世界里!等到工党的那些家伙掌握政权以后——如果他们有朝一日掌权的话——那就还要更糟。
他从三角场的穹门走了出去;谢谢老天爷,这座穹门总算不再被探照灯的铅灰色照得奇形怪状了。“他们最好在大伙儿都去的地方装上探照灯,”他想,“把他们宝贵的民主照得通亮!”他沿着毕卡第里大街那些俱乐部的门前走去。乔治·福尔赛当然已经在伊昔姆俱乐部的拱窗前面坐着。这家伙现在长得更胖了,简直成天坐在那里,就象一只一动不动的、讽刺而幽默的眼睛注视着人世的衰谢。索米斯加紧了步伐,他在自己堂弟的视线下总是从心里感到不自在。从前听见人说,乔治在大战期间写过一封署名“爱国者”的信,抱怨政府限制跑驹吃的雀麦。瞧,他不是坐在那儿!又高大、又魁伟、又整洁,胡子剃得光光的,头发梳得亮亮的,一点儿不稀,涂的当然是最好的生发油,手里拿一张粉红报纸。哼,他可没有变!索米斯心里——这在他有生以来可能是第一次——忽然对这个促狭的亲人从心里感到一种同情。这样大的块头,分开的头发梳得这样整洁,一双眼睛就象叭喇狗那样凶,他这个人如果代表旧秩序的话,倒还不容易搬得动呢。他望见乔治把粉红报纸摆动一下,好象招呼他上去。这家伙想必是要问问自己财产的事情。这些财产现在还是由索米斯代管;原来二十年前——那个痛苦的时期——他和伊琳离婚时,索米斯虽则只在律师事务所里挂一个名,但是不知不觉地把所有纯属福尔赛家的业务全揽过来了。
他只迟疑了一下,就点点头走进俱乐部。自从他的妹夫蒙达古·达尔第在巴黎去世以后——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肯定不是自杀——这所伊昔姆俱乐部在索米斯眼中好象变得上流些了。乔治,他知道,也已经不再干那些荒唐事儿,现在一心一意只放在饮食享受上,吃起来总拣最好的吃,使自己不至更胖下去;至于赛马的玩意儿,照他自己的说法,“只养一两头老废物保持一点生活兴趣而已”。有这些缘故,所以索米斯在拱窗前面找到自己堂弟时,并不感到过去上这儿来时常感到的尴尬心情,好象做了一件冒失事儿。
乔治伸出一只保养得很好的手来。
“战后还没看见过你,”他说,“嫂子好吗?”
“多谢,”索米斯冷冷地说,“还不错。”
乔治脸上的肥肉有这么一刹那挤出隐隐的揶揄,眼睛里也显露出来。
“那个比利时家伙,普罗劳,”他说,“现在是这儿的会员了。一个怪人儿。”
“很对!”索米斯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儿?”
“老悌摩西;他说不定随时都会咽气的。想来他的遗嘱已经做好了吧?”
“做好了。”
“你应当去看望他,或者随便哪一个去一下——老一辈子里最后的一个了;他现在是一百岁,你知道。他们说他就象个木乃伊。你预备把他葬在哪里?按道理应当给他砌一座金字塔才是。”
索米斯摇摇头。“葬在高门山祖坟那边。”
“哼,我想如果葬在别处的话,那几个老姑太会要想他的。他们说他对饮食还感兴趣。你知道,他说不定还会活下去。这些老一辈的福尔赛可真有他们的。十个人——平均年藏书网
龄八十八岁——我算了一下。这应当和三胞胎一样少见。”
“就是这些事吗?”索米斯说,“我得走了。”
“你这个不通人情的浑蛋,”乔治的眼睛好象在回答。“对了,就是这些。你去看望看望他——老家伙住在古墓里说不定要显圣呢。”乔治脸上肥线条形成的笑容消失了,他接着又说:“你们做律师的可曾想出什么办法逃避这个狗所得税呢?固定的遗产收入受到打击最厉害。我往常每年总有两千五百镑;现在弄得仅仅拿到一千五百镑,生活费用倒拍了个双。”
“啊,”索米斯低声说,“赛马受到威胁了。”
乔治的脸上显出一丝勉强的自卫神情。
“哼,”乔治说,“我从小受到的教养就是游手好闲,现在人老力衰,却一天天穷下去。这些工党家伙非全部拿到手决不干休。到那个时候,你打算怎样来谋生呢?我预备每天工作六小时,教那些政客懂点风趣。你听我的忠告,索米斯;去竞选议会议员,先把每年四百镑拿到手——还可以雇用我。”
索米斯走后,他又回到拱窗前自己座位上去了。
索米斯沿着毕卡第里大街一面走,一面深深玩味着他堂弟适才的一番话。他自己一直是克勤克俭,乔治则一直是又懒惰,又会花钱;然而,如果一旦把财产充公,受到剥夺的倒反而是他这个克勤克俭的人!这把所有的德性都否定了,把所有福尔赛的原则都推翻了。离开了这些,试问还能建立什么文明社会呢?他认为不能。他那些藏画总还不会充公,因为他们不懂得这些画值多少钱。可是,一旦这些疯子榨取资本起来,这些画又能值多少钱呢?全成了落脚货了。“我自己倒不在乎,”他想,“在我这样的年纪,我可以一年靠五百镑钱过活,然而完全不感到什么不便。”可是芙蕾!这笔财产,在投资上分布得这样明智,还有这些谨慎挑选和收集来的宝物,不都是为了她!如果弄到后来都不能交给她或者遗留给她,那——人生还有什么意义,而且现在跑去看那些无聊的未来派作品,弄明白它们有没有前途,又有什么用呢?
虽说如此,他抵达考克街附近那家画店时,仍旧付了一先令,拿起一份目录走了进去。大约有十个人正在东张西望。索米斯走前几步,迎面看见一座象是被公共汽车撞弯的电灯杆子。这东西就陈列在离墙三四英尺远的地方,在他那份目录上写的是“朱庇特”。他带着好奇心细看这座石像,因为他新近对雕刻也稍稍留意起来。“这如果是朱庇特,”他想,“不知朱诺又是什么样子呢。”突然间,他看见朱诺了,就在对面。在他看来,朱诺简直象一只水泵带两只柄子,穿一件雪白的薄衣裳。当他还在凝望这座像时,两个东张西望的人走到他左边停下来。“太妙了!”他听见其中一个说了一句法文。
“狗屁!”索米斯一个人暗骂。
另外一个的年轻声音回答:“你错了,老兄;他在捉弄你呢。当他象上帝那样创造了朱庇特和朱诺时,他在说:我看那些傻瓜可吃得了这一个。他们果然全吃下去了。”
“你这个小浑蛋!伏斯波维基是一个创新派。你难道看不出他已经把讽刺带到雕刻里来了?造型艺术、音乐、绘画,甚至建筑的前途就决定在讽刺上面。非如此不可。人都腻味了——情感的玩意儿谁都不喜欢。”
“哼,我还能够对美感到一点兴趣呢。我是经过大战的。你的手绢掉了,先生。”
索米斯看见一块手绢递到自己面前。他接过来,但是天然有点疑惑,就凑近鼻子闻闻。气味对的——是陈花露水的香味——而且角上有自己名字的缩写。他稍微放心一点,就抬起眼睛望望那个青年人的脸。两只耳朵有点招风,一张带笑的嘴,一边留一撇小胡子,就象半截牙刷,骨碌碌一对小眼睛。
“谢谢你,”索米斯说;然后有点气愤地又接上一句:“很高兴听见你喜欢美;这种事在目前是不大见到的。”
“我简直着迷,”年轻人说;“可是你跟我是硕果仅存的了,先生。”
索米斯笑了。
“你要是真的喜欢画的话——”他说,“这是我的名片。随便哪一个星期天,如果你到河上去并且愿意光顾的话,我可以拿点真正的好画给你看。”
“多谢多谢,先生。我非常之愿意到府。我叫孟特——马吉尔。”他把帽子除下来。
索米斯这时已经懊恼有点冒失,所以只抬一下帽子还礼,同时不屑地看看年轻人的同伴,那人打了一根紫领带,蛞蝓似的难看的腮须,鄙薄的神情——就好象自命是个诗人!
他好久没有作过这类冒失的事情了,所以就找了一处凹进的小间坐了下来。他怎么糊里糊涂把名片送给这样一个飞扬浮躁的青年?而跟他在一起的又是那样一个家伙。这时,一直藏在他思想深处的芙蕾就象自鸣钟报时的金丝人儿突然跃了出来。小间对面屏风上是一块大画布,上面涂了许多番茄色的方块块,此外什么都没有,至少从索米斯坐的地方看起来是如此。他看一下目录:“32号——未来的城市——保尔·波斯特。”“我猜这也是讽刺画,”他想。“什么样子!”可是这第二个冲动来得比较谨慎。匆促的否定是不妥的。过去蒙耐的那些条条道道的作品后来竟成了那样的名件;还有点点派和高根。是啊,便是后期印象派之后,也还有一两个画家不容轻视呢。说实在话,在他三十八年的鉴赏家生活中,他已经目睹了许多“运动”了,嗜好和技巧的浪潮是那样的大起大落,弄得人什么名堂也摸不清,只知道每次风气改变,总是有利可图罢了。眼前这个玩意儿说不定正是一个应当克服自己原始厌恶的例子,否则就会错过机会。他站起来走到那张画前面,拚命用别人的眼光来看它。在那些番茄色方块块上面,在他看来好象是一片夕照,后来却有个人走过时说:“他这些飞机画得多妙,可不是!”番茄色方块块下面是一条白带子,加上些垂直的黑条条;他简直看不出有任何意义,后来另外一个人走过来,低声说:“他这前景表现得多好!”表现?表现什么呢?索米斯又回到座位上。这个东西“太出格了”,他父亲在世时就会这样说,所以他看简直狗屁不值。表现!啊!听说大陆上现在全是表现派了。现在流传到这儿来了,可不是?他记得一八八七年——也许八八——来过第一次流行性感冒的浪潮,人们说是从中国开始的。这个表现派——不知道又是从哪儿开始的。这东西简直是十足的祸害!
他一直觉察到一个妇人和一个青年站在自己和那张“未来的城市”之间。两个人转过身来;突然间索米斯用目录遮着自己的脸,而且把帽子向前拉下来一点,只从缝隙间望出去。那个背影一点没有错,和从前一样婀娜,虽则上面的头发已经花白了。伊琳!他的离婚妻伊琳啊!这一个,无疑是她的儿子——和乔里恩·福尔赛那个家伙生的——他们的儿子,比自己的女儿大六个月!他一面在脑子里喃喃叙说着自己离婚的那些可恨日子,一面站起身来打算避开,可是很快又坐了下来。她这时已经掉过头来跟儿子谈话;那个侧影仍旧非常年轻,使她的花白头发看去就象在化装跳舞会里洒了粉一样;她的樱唇笑得非常之美,索米斯这个第一个占有者就从来没有看见她这样笑过。他恨恨地承认她仍旧很美,而且身材和已往一样轻盈。那个孩子向她笑得又多么亲热呀!索米斯心里百感交集。母子两个这副亲热样子使他甚感不平。他恨这孩子对她笑成那样子——比芙蕾对自己还要亲热;她不配。她和乔里恩的这个儿子很可以是他的儿子;芙蕾很可以是她的女儿,如果她克守妇道的话!他把目录放低一点,如果她看见自己,那就更好!她的儿子可能一点也不知道她过去的行为,当着他的面提醒她一下,这将是尼米西司女神的有益指点,因为报应肯定迟早要找上她的!后来有点感到这对于他这样年纪的福尔赛人说来,未免太过分了,所以他掏出表来。四点钟过了!芙蕾又晚了!她是上自己外甥女伊摩根·卡狄干家里去的,总是被他们留在那儿抽香烟、聊天等等。他听见那个男孩子笑了,而且急切地说,“我说,妈,这是不是琼姑的一个可怜虫画的?”.99lib?一代人当然太老了,不过加尔斯·海曼曾经替红十字会开过车子,吉赛·海曼也当过临时警察——这两个德罗米欧哥儿一直是那种见义勇为的人!至于他自己,也曾捐助过一辆救护汽车,也曾把报纸读得不想再读,也曾烦了许多神,担了许多惊,不做新衣服,而且体重减轻了七磅;在他这样年纪,不知道还能效忠些什么。当初的波尔战争据说把国内所有的人力、物力、财力都用上了,可是现在回顾一下,他觉得自己和自己这一家人对待这次战争和对待波尔战争迥然不同。当然在往昔那个战争里,他的外甥法尔·达尔第受过伤,乔里恩那个家伙的大儿子生肠炎死了,“德罗米欧哥儿俩”参加了骑兵队,琼也当过看护;但这一切好象都属于非常事件,而在这次战争中,人人都尽了自己的责任,而且视为当然,至少在他看来是如此。这好象显示什么新事情的出现似的——不然就是别的什么事情的衰退。是福尔赛家人变得不大个人主义了呢,还是变得更加帝国气,还是不大地方气了呢?还是仅仅因为大家都恨德国人呢?……芙蕾怎么还不来?自己要走又不能走。他望见伊琳母子和琼从隔壁房间出来,沿着屏风的那一头过来。现在那个男孩子站在朱诺面前了。忽然间,索米斯望见朱诺的这一边站着自己的女儿,眉毛抬了起来,当然会这样。他能望见芙蕾的眼睛斜睨着那个男孩子,男孩子也回看她。接着伊琳用手挽着男孩子的胳臂,把他拉走了。索米斯看见他向四下张望,芙蕾则在后面望着这三个人走了出去。
一个愉快的声音说:“叫人有点吃不消,可不是?”
那个递给他手绢的青年又走了过来。索米斯点点头。
“不知道我们下面还会碰到什么。”
“哦!这不要紧的,先生,”年轻人愉快地回答;“他们也不知道。”
芙蕾的声音:“呀,爹!你来了!”简直倒象是索米斯使她久等似的。
年轻人赶快除一下帽子,走开了。
“哼,你真是个守时刻的小姐!”索米斯说,一面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他这个生命中的宝贵财产是中等身材,淡黄肤色,深栗色短发;一双开阔的秀目,褐色眼珠,眼白是那样清澈,使眼睛转动时就象闪光一样,然而停止不动时,被两片黑睫毛的白眼皮一罩,望去简直带有梦意,使人摸不透一样。旁相长得极美,除掉一只坚定的下巴,脸上哪儿也找不出她的父亲来。索米斯望着望着,知道自己的神色缓和了下来,又皱起双眉以保持福尔赛的矜持派头。他知道她巴不得能利用一下自己的弱点。
芙蕾用手把他的胳臂一托,说道:
“那是谁?”
“刚才给我拾起手绢的,我们谈了谈画。”
“你总不能买这个,爹?”
“不买,”索米斯恶狠狠地说,“尤其是你刚才看的那座朱诺。”
芙蕾拉一下他的胳臂。“唉!我们走吧!这个画展难看死了。”
两个人走到门口,从那个叫孟特的青年和他的同伴眼前掠过。可是索米斯脸上已经挂出一块“闲人免进”的牌子,年轻人行礼时他只勉强点一下头。
到了街上,索米斯说:“你在伊摩根家里碰见些谁?”
“维妮佛梨德姑姑,和那个普罗芳先生。”
“噢!”索米斯咕噜说;“那个家伙!你姑姑怎么会看中这种人?”
“不知道。他看上去很深沉。妈说她喜欢他。”
索米斯哼了一声。
“法尔表哥跟他的妻子也在。”
“怎么!”索米斯说。“我还当作他们待在南非洲呢。”
“回来了!他们把那边的农场卖了。法尔表哥打算在南撒州高原训练赛马;他们已经在那边有了一幢有趣的老式宅子,还请我去玩呢。”
索米斯咳了一声;这个消息他听来很不好受。“他妻子现在什么样子?”
“不大讲话,不过人很好,我觉得。”
索米斯又咳了一声。“你的表哥法尔是个靠不住的家伙。”
“哦!不是的,爹;他们两个很要好呢。我答应去玩——从星期六住到下星期三。”
“训练赛马吗?”索米斯说。这事很荒唐,可是他不好受却不是为了这个。这个外甥为什么不待在南非洲呢?没有自己外甥娶那个第二答辩人的女儿的事,他自己的离婚事件,已经够糟糕的了;她而且是琼的异母妹,也是适才芙蕾在水泵柄子下面打量的那个男孩子的异母姊。他如果不当心的话,芙蕾就会知道往日那件丑事的全部底细!一大堆恼人的事情!今天下午就象一群蜜蜂把他团团围住!
“我不喜欢这件事情!”他说。
“我想看那些马,”芙蕾说,“他们而且答应让我骑呢。法尔表哥走动不方便,你知道;可是骑马骑得顶好。他打算让我看他的那些快马呢。”
“跑马!”索米斯说。“可惜大战没有把这件事情结果掉。他恐怕在学他父亲的样子。”
“我一点不知道他父亲的事情。”
“当然,”索米斯板着脸说。“他就喜欢跑马,后来在巴黎下楼梯时,把头颈骨跌断了。对你的姑母倒是大幸。”他皱起眉头,回忆着六年前自己在巴黎调查那座楼梯的情形,因为蒙达古·达尔第自己已经调查不了——规规矩矩的楼梯,就在一家打巴卡拉纸牌的房子里。可能是赢得太多了,不然就是赢得兴高采烈,使他妹夫完全忘其所以了。法国的审讯手续很不严密;这件事弄得他很棘手。
芙蕾的声音分散了他的心思。“你看!我们在画店里碰见的那几个人。”
“什么人?”索米斯咕噜说,其实他完全明白。
“我觉得那个妇人很美。”
“我们上这儿坐坐,”索米斯猛然说;他一把抓着女儿的胳臂转身进了一家糖果店。对他来说,这事做得有点突兀,所以他相当急切地说:“你吃什么?”
“我不要吃。我喝了一杯鸡尾酒,午饭吃得很饱。”
“现在既然来了,总得吃一点,”索米斯说,仍旧抓着她的胳臂。
“两客茶,”他说:“来两块那种果仁糖。”
可是他的身体才坐下来,灵魂立刻惊得跳了起来。那三个人——那三个人正走进来!他听见伊琳跟她的儿子讲了句什么,儿子回答说:
“不要走,妈;这地方不错,我请客。”三个人坐下来。
索米斯这时候可说是一生中从没有这样窘过,脑子里充满过去的影子;当着这两个他一生唯一爱过的两个女子——他的离婚妻和继妻的女儿——索米斯倒并不感觉害怕,害怕的倒是这个侄女儿琼。她说不定会不知轻重——说不定给这两个孩子介绍——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那块糖吃得太急了,粘着他的假牙托子。他一面用指头挖那块糖,一面瞄自己女儿。芙蕾神情恍惚地嚼着,可是眼睛却盯着那个男孩子看。他的福尔赛顽强性格在心里说:“只要露一点声色,你就完蛋了!”他死命用手指去挖。假牙托子!乔里恩不知道可用这个?这个女人不知道可用这个!可是过去他连她不穿衣服也见过。这件事情至少是他们剥夺不掉的。而且她也知道,尽管她可以那样恬静,那样神态自若地坐在那里,好象从没有做过他妻子似的。他的福尔赛血液里生出一种酸溜溜的感觉;一种和快感只有一发之差的微妙痛苦。只要琼不突如其来地大煞风景!那个男孩子正在讲话。
“当然,琼姑,”——原来他称呼自己的异母姊“姑姑”,真的吗?哼,她足足准有五十岁!——“琼姑,你鼓励他们是很好的。不过——糟糕透了!”索米斯偷瞥了一眼。伊琳的惊异的眼睛正凝望着自己的孩子。她——她对波辛尼——对这孩子的父亲——对这个孩子——都有这种情意呢!他碰一下芙蕾的胳臂,说道:
“你吃完了没有?”
“等等,爹,我还要吃一块。”
她要吃伤呢!他上柜台那边去付账,当他重新转过身时,他看见芙蕾靠近门口站着,拿着一块显然刚由那个男孩子递给她的手绢。
“F.F.,”他听见自己女儿说。“芙蕾·福尔赛——正是我的。多谢多谢。”
天哪!刚才在画店里告诉她的把戏,她已经学会了——小鬼!
“福尔赛吗?怎么——我也姓这个。也许我们是一家呢。”
“是吗!一定是一家。再没有别家姓福尔赛的。我住在买波杜伦;你呢?”
“我住罗宾山。”
两个人一问一答非常之快,索米斯还没有来得及干涉时,谈话已经结束了。他看见伊琳脸上充满惊讶的神情,便微微摇一下头,挽起芙蕾的胳臂。
“走吧!”他说。
芙蕾没有动。
“你听见吗,爹?我们是同姓——奇怪不奇怪?难道我们是堂房姊妹吗?”
“什么?”他说。“福尔赛?也许是远房本家。”
“我叫乔里恩,先生。简称乔恩。”
“哦!哦!”索米斯说。“是的,远房本家。好吗!你很不错。再见!”
他走了。
“谢谢你,”芙蕾说。“再见!”
“再见!”他听见那个男孩子也回了一句法文。
第二章 精细的芙蕾·福尔赛
索米斯从糖果店里出来,第一个冲动是向女儿发脾气:“把手绢丢在地下!”而她的回答很可能是:“从你那里听来的!”所以他的第二个冲动是不必打草惊蛇。可是她是准会问他的。索米斯睨了女儿一眼,发现她也同样斜睨着自己。她轻声说:
“为什么你不喜欢那些亲戚,爹?”
索米斯的嘴角一翘。
“你怎么会有这样想法?”
“显而易见,”她说了一句法文。
“显而易见!”这是什么话!
索米斯虽然讨了一个法国老婆已有二十年,但是对于法国语言仍旧很少好感;太戏剧性,而且总使他脑子里联想起家庭中那许多微妙的嘲讽。
“怎么显而易见?”他问。
“你一定认识她们;然而你一点不露出来。我看见她们看你呢。”
“那个男孩子我从来没有见过,”索米斯说了一句实话。
“是的;可是别的人你却见过的,亲爱的。”
索米斯又看她一眼。她耳朵里刮到些什么呢?还是她姑姑维妮佛梨德,还是伊摩根,还是法尔·达尔第跟他的妻子在谈论吗?在家里,这件往日的丑事一直小心瞒着她,维妮佛梨德还警告他好多次,说无论如何不能有一点风声传到她耳朵里。到现在为止,她只知道,而且只应当知道,他从前并没有结过婚。她的褐色眼珠里那种南方的犀利眼光常使他见了害怕,现在又和他的眼睛碰上,可是却显出十足的无知。
“是这样,”他说,“你祖父和他的哥哥不和。所以两家不来往。”
“多浪漫呀!”
“她这句话什么意思,”索米斯想。这话在他听来既放肆又可怕——就好象她说的是“多有趣呀!”
“而且两家以后也仍旧不来往,”他又接上一句,可是立刻懊悔起来;这话说得带有挑战的意味。芙蕾在微笑。在这种年代,年轻人都以一意孤行引为得意,对任何正正经经的成见都不理会,他的话恰恰会激起她的牛性子。接着,他想起伊琳脸上的神情,又放下心来。
“为什么不和?”他听见芙蕾问。
“为了一幢房子。对你说来是古话了。你祖父就在你出生的那一天死的。他活到九十岁。”
“九十岁?除掉缙绅录,难道还有许多福尔赛家人吗?”
“我不知道,”索米斯说。“他们现在全都住开了。老一辈子全死光了,只剩下悌摩西。”
芙蕾拍起手来。
“悌摩西吗?多有意思啊!”
“有什么意思?”索米斯说。他很不高兴芙蕾会觉得悌摩西有意思——对他的族人是一种侮辱。这个新一代对任何坚固顽强的事物都要嘲笑。“你去看看他——老家伙说不定要显圣呢。”哼!悌摩西要是能看见自己侄孙男、侄孙女这种闹吵吵的英国,他准会骂出来。索米斯不由而然地向伊昔姆俱乐部望了一眼;对了——乔治仍旧在拱窗里,手里仍旧拿着那张粉红报纸。
“罗宾山在哪儿,爹?”
罗宾山!罗宾山!当初那出悲剧发生的中心!她要知道罗宾山做什么?
“在塞莱,”他说;“离里希蒙不远。怎么?”
“那幢房子在那边吗?”
“什么房子?”
“引起他们闹得不和的那一幢。”
“对的。可是这一切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们明天回家了——你还是想想你做衣服的事情吧。”
“放心!全都想过了。家族仇恨,是吗?就象《圣经》或者马克·吐温小说里写的——真有意思。你在这场争吵中怎么办的,爹?”
“你不要管。”
“不要管!可是如果要我继续下去的话?”
“哪个说要你继续下去?”
“你,亲爱的。”
“我?我说这事情跟你毫不相干。”
“我也正是这样想,你知道;那就行了。”
她真是利嘴,他对付不了;安耐特有时候说她精细,正是如此。现在只有跟她打岔的一法。
“这一家有一块蔷薇花针织,”他说,在一家商店前面站住,“我想你也许会喜欢。”
索米斯替她付钱买下针织,两个人又向前走去;芙蕾说:
“你可觉得,那个男孩子的母亲是她这样年纪的女子里最美的了?”
索米斯打了个寒战。简直老脸,这样死缠着不放。
“我好象没有注意到她。”
“亲爱的,我看见你的眼角在瞄她呢。”
“你什么都看见——而且好象看见的还不止这些。”
“她丈夫是什么样子?如果你们的父亲是弟兄,你们应是嫡堂弟兄了。”
“死了,我听说是。”索米斯说,忽然气愤起来。“我有二十年没有见到他了。”
“他是做什么的?”
“画家。”
“这太妙了。”
“你如果不想惹我生气的话,最好把这些人忘掉,”这样一句话已经到了索米斯嘴边,可是又被他咽下去——千万不能让她看出自己的心情。
“他曾经侮辱过我,”他说。
芙蕾一双骨碌碌的眼睛盯着他的脸望。
“我懂了!你还没有回敬他,所以现在还耿耿在心。可怜的老爹!你让我来试一下!”
这简直象睡在黑暗里,有一只蚊子在脸上飞来飞去一样。芙蕾这样的执拗,在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所以两个人到达旅馆时,他就恶声恶气说:
“我总是尽量容忍。不要再讲这些人了。我上楼去,到晚饭时才下来。”
“我在这里坐坐。”
索米斯临走前把躺在椅子上的芙蕾看了一眼——眼睛里又是恨,又是喜欢——就走进电梯,上了五楼和安耐特住的双套间?。他站在起坐间的窗子前面——窗子正俯视海德公园——用一只指头敲着玻璃。他的心情又烦乱、又毛躁。岁月和新兴趣为他敷治好的旧日创伤现在又在痛楚了,中间夹着不快和焦虑,还有那块不消化的果仁糖也在胸口微微作痛。安耐特回来没有呢?这并不是说在这种为难的时候她对自己有什么帮助。过去只要她问起自己第一次结婚的事情,他总是叫她不要噜苏;她只知道这是他一生中最热情的一次,而他和自己结婚不过是为了有一个家庭,勉强做的。她对这件事好象一直怀恨在心,而且时常用来挟制他。他倾听一下。门内传来一点声响,一个女人走动时的轻微簌簌声。她在里面。他敲一敲门。
“谁?”
“我,”索米斯说。
她刚在换衣服,现在还没有完全换好;镜子前面是一个惊人的美丽身体。她的胳臂、肩膀、头发——颜色比他第一次看见她时已经深得多了——颈子的线条、衣服的光采、乌睫毛的灰青眼睛,看上去都有一种华贵派头——敢说她四十岁还是和过去一样漂亮。她是一笔很不错的财产,一个顶好的管家婆,一个相当懂事和慈爱的母亲。只要她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要总是那么酸溜溜的,那么直言无忌就好了!她对他没有真感情,他对她也同样没有;可是索米斯有一种英国人的通病,总是不痛快她对他们的结合从不虚情假义地粉饰一下。他和她这个国家的无数男女一样,主张结婚应当建筑在互爱的基础上,但是如果结婚后发现843双方并没有爱情,或者从来没有真正爱过,——因而显然不是建筑在爱情的基础上——那也不能说穿。事实就是如此,爱情是不存在的——但是事实既然如此,你就只能这样下去!这样,你就两面都讲得过去,而且不会象法国人那样变得满腹牢骚,只图眼前,做出伤风败俗的事来。还有,为了财产着想,也必须如此。两个人之间没有爱情,这件事他知道,她也知道,而且双方都心照不宣,可是他仍旧指望她不要在谈话或者行动中承认有这种情况存在,他而且永远不能理解她骂英国人假道学是什么意思。他说:
“下星期你请些什么客人上家里去?”
安耐特照样用口红细细涂着嘴唇——他总是不愿意她搽口红。
“你妹妹维妮佛梨德,和卡狄干一家,”她拿起一支细睫毛笔,“还有普罗斯伯·普罗芳。”
“那个比利时家伙?请他做什么?”
安耐特懒洋洋地掉过头来,在一边睫毛上点一下,说道:
“他逗得维妮佛梨德很高兴。”
“我倒想有个人能逗逗芙蕾;她太乱了。”
“乱?”安耐特重复一下。“你难道第一次看见她这样吗,朋友?她生来就乱,正如你说的。”
她难道永远不能去掉她这种故意做作的卷舌音吗?
他碰一碰她脱下来的衣服,问道:
“你下午哪儿去的?”
安耐特看看镜子里的他。刚才涂得鲜红的嘴唇笑了,又丰满,又带有讽刺。
“自得其乐,”她说。
“哦,”索米斯抑郁地说。“大约做马路巡阅使。”
这句话是他用来形容女子那样莫名其妙地进进出出商店的情形。“芙蕾的夏装置了没有?”
“你倒没有问我置了没有。”
“我问不问反正对你都无所谓。”
“很对。她置了;我也置了——可是贵得厉害。”
“哼!”索米斯说。“那个普罗芳在英国干吗?”
安耐特抬起她才画过的眉毛。
“他欢喜赛船。”
“哼!他是个乏味的人,”索米斯说。
“有时候,”安耐特回答,从她的脸色看出她在暗笑。“不过有时候也很有意思。”
“他有一点黑人的血液。”
安耐特直起身子。
“黑人血液?”她说。“这是什么意思?他母亲是亚美尼亚人。”
“那么,就这样吧,”索米斯说。“他懂画不懂呢?”
“他什么都懂——他是见过世面的。”
“你给芙蕾找个客人。我要让她散散心。她星期六又要上达尔第家去;我不赞成。”
“为什么?”
要讲清楚为什么,非得牵涉到家族历史不可,所以索米斯只说:“吊儿郎当的。太不象话了。”
“我喜欢那个小达尔第太太,又安静,又聪明。”
“我对她一点不了解,只是……这件衣服很新呢。”索米斯从床上拿起一件时装。
安耐特从他手里拿过来。
“你替我扣上,好吗?”她说。
索米斯给她扣上。他从她身后望见镜子里安耐特脸上的表情,有点好笑,又有点鄙薄,那意思等于说:“谢谢!这种事情你永远做不好的!”
不错,他幸而并不是法国人!他给她扣好衣服后摔一下手,同时说:“这儿开得太低了,”说完就走到门口,打算避开她到楼下去找芙蕾。
安耐特停一下手里的粉扑,意想不到地突然说:
“你真粗鄙!”
这话他懂得——他有他的缘故。她第一次用这句话时,他还当作她是说“你真是个开小店的”!后来弄清楚以后,简直有点啼笑皆非。他对这句话很气愤——他并不粗鄙!他如果粗鄙的话,隔壁房间那个家伙,早上漱口的时候声音总是那么难听,又怎么说呢?还有楼下大厅里那些人,一开口总是鼓足嗓子使全世界都听得见,认为这就是教养,这又怎么说呢?满口的胡说八道!说她的后颈开得太低了,就是粗鄙!本来是粗鄙!他话也不答就走了出去。
他从另外一头走进楼下大厅,一眼就看见芙蕾还是坐在原来地方;腿跷着,一只穿着丝袜和灰色鞋子的脚缓缓荡着,足见她正在遐想。一双眼睛也看得出来——她的眼睛有时候就显出这种迷惘的神情。后来,忽然间她又会如梦方醒,重又象猴子一样活泼,一样乱起来。她而且懂得那样多,那样有主意,而年纪还不到十九岁。那个可恶的新名辞怎么讲的?疯姐儿!吱吱喳喳的,腿子也露出来——不成话说的年轻女人!糟的简直是魔鬼,顶好的也只是泥塑的天使。芙蕾决不是疯姐儿,决不是那种满嘴俚语、没有教养的女子。然而她执拗得真可以,而且那样豪兴,就是要享受一下生活。享受一下?这句话并不使索米斯产生清教徒的忧虑;但却产生和他自己气质相近的忧虑。他一直担心明天会享受不了这么多,以致今天不敢享受。现在看见女儿这样今日不知明日事,他觉得简直可怕。她坐在椅子上那个派头就说明这一点——她象在做梦。他自己从来不做梦——做梦是做不出名堂来的;不知道她这是遗传的哪一个!肯定不是遗传的安耐特!不过安耐特做女孩子时,在他缠着她的那些日子里,也曾有过一种花枝招展的神气。现在可没有了!
芙蕾从椅子上站起来——举动又快又乱,一屁股坐到一张书桌前面,急急忙忙拿起信纸和笔就写,好象信没有写好以前连呼吸都来不及似的。忽然间她看见了索米斯,脸上急切的失魂落魄神情消失了。她微笑地向索米斯飞一个吻,做出一副好看的样子,仿佛有点迷惑,又有点厌烦。
哼!她真“精细”——“精细!”
第三章 罗宾山
乔里恩·福尔赛在罗宾山度过自己孩子的十九岁生日,静静地在做着事情。他因为心脏不好,现在做什么事情都是静静地做;他跟他家所有的人一样,就是不喜欢听到死。这种心理,他一直到两年前才知道。那一天他上医生那里去检查某些症状时,医生告诉他的话是:
“随时随地,而且只要人吃力了就会……”
他听到只是付之一笑——福尔赛家人对一件不愉快事实的反应向来就是如此。可是在归途火车中那些症状变得更厉害了,他这才充分领会到那句死刑判决的严重意义。丢下伊琳、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家、自己的工作——虽则他现在已经不大作画了——这是什么滋味!丢下这一切去进入无以名状的黑暗,进入不可想象的状态,进入那种连坟上风吹草动都不觉得,连泥土和青草的香味都闻不出的空虚里!这种空虚尽管他竭力揣摩,但永远揣摩不出,而且仍旧抱着一线希望,企图能够重见自己的所亲!理解到这一点使他感到极其尖锐的精神痛苦。那一天他在抵家之前就决定不告诉伊琳。他得比任何人都更加谨慎,因为稍不小心就会泄露出来,而且使伊琳和自己一样痛苦,几乎是一样痛苦。医生说他在别的方面都没有毛病,而且七十岁一点不能算老——所以他还会活一个很长的时候,只要他能够!
这样一个结论,奉行了将近两年之后,把乔里恩性格里精细的一面充分发挥了出来。他除掉心神不宁的时候,天生就不孟浪,现在简直成了节制的模范。不能过分吃力的老年人,总是那副耐心耐气的可怜相,他却用微笑遮盖起来,即便是一个人独处时,嘴边也还挂着微笑。他不断地想出各种方式掩饰自己不能吃力,不让人看出他的苦衷。
他一面暗笑自己这样做作,一面还装模作样过起淡泊生活来;酒和雪茄全戒掉,只喝一种没有咖啡的特制咖啡。总之,他在自己温和讽刺的隐蔽下,就象在这种处境下的一个福尔赛所能做到的那样,尽量照顾到自己的安全。自从伊琳母子进城以后,他觉得不需要避人耳目,就在这个晴朗的五月天悄悄地整理文件,这样即使他明天就死,也不会使任何人感到不便;事实上,他是将自己的尘世财产情况最后料理一下。他把财产清单录好,锁在自己父亲的一口古老的中国橱柜里,把钥匙装进一个信封,上面写好:“中国橱柜钥匙,内有我的财产确实情况,乔·福”,放在贴胸口袋里,如果碰到意外,这个信封总会在他身边找到。这样做了以后,他按一下铃子唤茶,就走到外面那棵老橡树下面等茶吃。
人都要受死刑判决的;乔里恩的判决不过稍微确定一点、迫切一点,所以他已经安之若素,也象别人一样经常想些其他事情。他这时想的是自己儿子。
乔恩今天正满十九岁。而乔恩最近已经决定自己的职业了。他既不象他父亲进的是伊顿中学,也不象他的亡兄进的是哈罗中学,而是进的那些新型中学之一;这类中学的办学宗旨在于避免公立中学教育的流弊,而保存其优点,可是说不定保存了流弊,而避免了优点,因此乔恩藏书网
本年四月间毕业时,对自己将来学哪一行简直毫无所知。那个原来看上去永远不会完的大战,却在乔恩正要入伍之前突然结束了,而他还要等六个月才能及龄。从那时候起,乔恩一直都这样想,认为现在可以决定学哪一种行业了。他跟他父亲讨论了好几次,表面看来好象什么行业他都高兴学——不过教会、军事、法律、戏剧、证券交易所、医科、商业和工程,当然不在考虑之列;从这些讨论里,乔里恩清楚看出儿子其实什么都不想学。他自己象他这么大时,也完全是这种心思。不过对他来说,这种愉快的空虚不久就被他的早婚结束掉,而且带来不幸的后果。他逼得只好进劳埃德船级协会当个保险员,而在他的艺术才能露头角之前,他已经重又过着富裕的日子了。他也教过乔恩画过小猪和其他动物,可是发现他永远做不了一个画家时,便认为他这样什么事情都不愿意干,可能表明他将成为一个作家。不过乔里恩认为做一个作家一定要有生活经验,因此乔恩目前除掉上上大学、旅行旅行,以及可能准备进法律界而外,好象没有事情可做。以后的事情以后再看,很可能以后也看不出。但是尽管他提出这许多撩人的建议,乔恩仍旧决定不了。
乔里恩一向怀疑世界究藏书网竟真正变了没有,他和儿子的几次讨论也证实这一想法。有人说,这是个新时代。他自己的时代虽则不算太长,但也阅世不少了;他觉得除掉表面上有点些微差别外,这个时代和已往的时代还是一样。人类仍旧分为两种:一种人灵魂里有玄想的,是少数,一种没有玄想的,是多数,另外还夹有他这样的混合种,形成一个中间地带。乔恩好象是有玄想的;这在他看来是坏事。
所以两星期前,当他听见儿子说起想要搞农场时,他脸上的微笑就显得比平时还要带有深意。儿子一段话是这样说的:“爹,我很想搞一个农场试试,如果不使你花钱太多的话。我看这大约是唯一不伤害别人的生活方式;此外还有艺术,不过这对我是谈不上。”
乔里恩抑制住自己的微笑,回答说:
“好的;你又要回到我们家第一代乔里恩在一七六○年那种情况去了,他就是种田的。这将证实周期论,而且我有把握,你碰巧还会种出更大的萝卜来呢。”
乔恩有点扫兴,当时就这样说:
“可是,爹,这个打算你认为好不好呢?”
“亲爱的,行;只要你认真去搞,你做的好事将比多数人做的都要多,好事委实太少了。”
可是他跟自己却这样说:“不过他不会喜欢的。我给他四年时间考虑。反正,对他的身体只有好处,没有害处。”
他把这事告诉了伊琳;跟她商量以后,他就写信给女儿达尔第太太,问他们南撒州高原附近可有什么农场愿意收乔恩做学徒的。好丽的回信表示非常热心。在他们邻近有一家非常之好;她跟法尔都欢迎乔恩到他们家去住。
明天乔恩就要走了。
乔里恩一面呷着放了柠檬的淡茶,一面从老橡树的枝叶间凝望着外面的景色;三十二年来,这片景色在他眼中一直都很幽美。他坐在下面的这棵橡树好象一天都没有老!暗金色的嫩叶子,那样的年轻;介乎灰白与淡绿的粗大而纠结的树身,又那样苍老。这是一棵充满回忆的树,它还会几百年活下去——除非有什么野蛮人把它砍掉——它将会看见旧英国随着人事的变迁迅速消逝。他记得三年前一个晚上,那时他站在窗口,搂着伊琳,望见一架德国飞机在天上盘旋,看去就象在老橡树头上似的。第二天他们在盖基农场那边田里发现一个炸弹坑。那还是他受到医生死刑判决之前。否则的话,他就会巴不得那颗炸弹把自己结果掉。那就可以省掉他许多徬徨不安,省掉无数次内心里那种凛凛恐惧。他原来指望可以象福尔赛家的人一样,正常地活到八十五岁,那时伊琳将是七十岁。照现在这样,他可不能和她偕老了。不过总算还有乔恩,乔恩在她的生命里比他还要重要;乔恩是爱自己母亲的。
当年在这棵橡树下面,老乔里恩就是等待着伊琳从草地那边走来时溘然长逝的;现在乔里恩坐在树下忽发奇想,觉得现在把一切都安排停当,还不如闭上眼睛,就此消逝。象这样寄生虫似地粘附着生命的有气无力的结尾,简直有点不体面。他这一生只有两件遗憾:一件是年轻时和他父亲分开得太久了,一件是和伊琳结婚太迟。
他从自己坐的地方可以望见一丛苹果树正在开花。自然界更没有比果树开花更使他感动的了;他忽然一阵心酸,觉得自己说不定不会再看见果树开花了。是春天啊!肯定说,当一个人的心还很年轻,还爱看美的东西时,他是不应当死的!灌木丛中山乌尽情地叫着,燕子高飞,头上的树叶子闪闪发光;田野那边嫩叶子的颜色深深浅浅,真是应有尽有,又被地平线上的夕阳加上一层光采,一直伸延到远处沿天边的一抹苍茫烟树里。狭花坛上伊琳种的那些花今天傍晚显示出一种惊人的个性,象许多小精灵从心里道出生命的欢乐。只有中国和日本画家,也许还有达·芬奇,在画每一朵花或者每一只鸟兽时懂得抓着这种惊人的小我——是小我,然而又是大我,又是普遍的生命。这些人才是画家呢!“我画的东西是不会流传的!”乔里恩暗想;“我一直是个业余画家——仅仅是个爱好者,不是创造者。不过,我死了还会留下乔恩呢。”这个孩子总算没有被那个鬼战争攫去,真是大幸!他如果从军的话,说不定很快就送掉小命,就象可怜的乔里二十年前在特兰斯法尔流域那样。乔恩有一天将会有所成就——只要不受到这个时代的坏影响——他是个有想象力的家伙!他想到要搞农场,不过是一时高兴,再过一个时候兴头就会过去。就在这时候,他望见他们从田野上走来,母子两个挽着胳臂,是从车站走回来的。他起身漫步穿过玫瑰花圃去迎上他们。
那天晚上,伊琳走到他房间里,靠着窗口坐下,一言不发,后来还是乔里恩问她:“亲爱的,有什么事情?”
“我们今天碰见一个人。”
“碰见谁?”
“索米斯。”
索米斯!最近这两年来,他脑子里从来不去想这个人;深知对他没有好处。现在听见了,他的心跳得就有点别扭,好象心脏在胸口滑了一跤似的。
伊琳静静地说下去:
“他跟他女儿也在画店里,后来又到我们吃茶的糖果店。”
乔里恩走过去,手搁在伊琳肩上。
“他是什么样子呢?”
“头发花白了;其余的和从前差不多。”
“那个女儿呢?”
“很美。至少,乔恩觉得很美。”
乔里恩的心脏又滑了一跤。他妻子的脸上有一种紧张和迷惘的神情。
“你没有问……?”他开始说。
“没有,不过乔恩知道他们的名字。那个女孩子落下一块手绢,他拾了起来。”
乔里恩在床边上坐下来。真是倒楣!
“琼跟你在一起的。她多事没有?”
“没有;可是当时的情形很别扭,也很紧张,乔恩是看得出的。”
乔里恩叹了一口长气,说道:
“我时常盘算,这样瞒着他是不是对头。他总有一天会发现的。”
“发现得越迟越好,乔里恩;年轻人的看法总是那样的浅薄而且不近情理。你十九岁时,你的母亲如果象我过去那样子,你将是什么一个想法?”
对啊!就是这个道理!乔恩简直崇拜自己的母亲;而且对人生的那些悲剧,那些残忍的要求一点不知道,对不幸福婚姻的内心苦痛一点不知道,对妒忌或者情爱也一点不知道——到现在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你告诉了他什么呢?”他终于问。
“说他们是亲戚,不过我们和他们并不认识;说你向来不大喜欢你的家里人,他们也不喜欢你。我想他会向你问起的。”
乔里恩笑了。“这看上去倒有点象空袭了,”他说。“反正,这些时本来有点寂寞。”
伊琳抬头看看他。
“我们早知道有一天会这样。”
他忽然激动起来,回答她说:
“我绝对不能容忍乔恩责备你,连脑子里都不许有这种念头。他是有想象的;只要好好告诉他,他就会懂得。我看我还是趁早告诉他,免得他从旁人那里打听到。”
“等一等,乔里恩。”
就象她的为人——既没有远见,又从来不肯迎上前去。可是——谁知道呢——说不定她是对的。违反母亲天性的做法总不大好。说不定还是由这孩子去——只要可能的话——等到他经验有了,能够有一个标准来衡量这出老悲剧的是非所在,等到爱、妒忌和思慕使他的心肠变得更软了,再说。不管怎样,非要小心不可——尽量小心!伊琳出去以后很久,他还醒在床上盘算怎样一个小心法。他得写信给好丽,告诉她,乔恩到现在还不知道家里过去的事情。好丽是谨慎的,她得跟她丈夫说好,一定要说好!乔恩明天走时可以把信带去。
随着马厩上丁铛的钟声,乔里恩用来整理他财产情况的一天就这样消逝了;他的另外一天正在心情杂乱的阴影中开始.,而这种心情却是他没法对付和整理的。……
可是乔恩在他儿时用作游息室的房间里,也醒在床上;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总不相信有所谓“一见钟情”的事,但是乔恩这时苦恼着的恰恰就是这件事。自从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横扫过朱诺向他的眼睛闪射一下之后,他的心里就开始感觉到——深信这就是他的“意中人”;因此下面的事情在他看来既很自然,也很象奇迹。芙蕾!对于一个极其容易感受语言魅力的人说来,单单这个名字就足够使他着迷了。在一个顺势疗法的时代,学校里实行男女同学,男孩子和女孩子从小就混在一起,所以大起来也不觉得男女有别;可是乔恩却不属于这个时代。他的新型中学只收男生,他的假期也是跟些男朋友或者单独和他父母在罗宾山度过的。他从来没有注射过小量毒剂,所以对爱情的细菌也没有免疫性。现在他躺在黑暗里,体温升得非常之快。他醒在床上,脑子里映着芙蕾的容貌,同时回忆着她讲的话,尤其是那句法文的“再见!”多么的温柔轻盈啊!
天亮时,他仍旧千醒百醒,所以他爬了起来,匆匆穿上网球鞋、长裤和毛线衫,不声不响下了楼,从书房落地窗走到外面。天刚亮;闻得到一股青草香。“芙蕾!”他在想;“芙蕾!”屋子外面白茫茫的一片,看去非常神秘,除掉小鸟才开始啁啾外,什么都好象还没有睡醒似的。“我要上小树林那边去,”他心里说,就跑过田野;到达小池边上时,太阳正升起来,从这里进了小树林。林中风信子开得一地,象一片地毯;落叶松中间象有一种神秘——那边的空气闻上去有一种浪漫气息。乔恩嗅着新鲜的空气,望着阳光中的风信子,这时光线已经逐渐强烈起来。芙蕾!跟“美”正好押韵!她住在买波杜伦——这也是个好听的名字,就在泰晤士河上一个什么地方。他待会儿就能在地图上找到。他要写信给她。不过她会回信吗?唉!她非回信不可。她不是说的“再见”吗!她落下手绢真是运气!要不然他就永远不会认识她。他越想起那块手绢,越觉得自己运气不小。芙蕾!的确跟“美”正好押韵!他脑子里洋溢着音韵;很多辞藻争着要联在一起;他简直要做诗了。
乔恩这..个样子待了半个多钟点,然后回到房子那边,由于太高兴的缘故,便搬了一张梯子,从窗子里爬进卧室。后来想起书房内落地窗还开着,就下楼先把梯子搬走,再关上窗子,这样可以灭迹,免得家人看出他的心情。这件事情太秘密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连他母亲也不能知道。
第四章 古墓
有些人家,里面的灵魂已经被时间带走了,而把遗下的躯壳留在伦敦无人过问。但是湾水路的悌摩西家却不完全如此,因为悌摩西的灵魂还有一只脚跨在悌摩西的身体里面,还有史密赛儿保持着屋内的气氛不变;屋子一天只开两次窗子透空气,经常仍旧是樟脑和波得酒的气味。
在福尔赛家人的想象中,这所房子现在颇有点象中国丸药盒子,层层迭迭装着丸药,而最下面的一层就是悌摩西。现在人都见不到他了——至少家族中有些人是这样说;那些人都是由于旧日的习惯或者心不在焉时,偶尔有一次把车子开到门口,来看这位在世的叔父。这些人里面有佛兰茜——她现在已经完全从上帝手下解放出来(她坦白地自称信仰无神论);有尤菲米雅,——从老尼古拉手下解放出来;有维妮佛梨德·达尔第——从那位“名流”手下解放出来。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人人都解放了,或者自称如此——他们说的解放,恐怕并不完全是一样东西。
有这个缘故,所以索米斯在“画店巧遇”后的第二天早上向巴丁登车站走去时,根本就没有打算见到悌摩西的肉身。当他站在那座小房子前面新刷白了的台阶上,全身被正南的阳光晒着时,他的心微微动了一下:这座房子过去曾经住过四个福尔赛,而现在只有一个象冻蝇一样仍旧住着;这所房子过去索米斯曾经走进来无数次,走出去无数次,把一捆捆的家族闲话或者卸掉,或者背走;这是一所“老年人”的房子,属于另一个世纪、另一个时代。
史密赛儿的出现使索米斯嘴边浮出一点淡淡的友情;他看见史密赛儿仍旧穿着一件高到腋下的束胸,原因是一九○三年前后她们出外看见的时新装束,一直被裘丽姑太和海丝特姑太认为不象样子,所以现在史密赛儿还是穿得和往日一模一样;史密赛儿——在佣人里面真是个宝,现在再看不见这种人了。她这时一面向索米斯回笑,一面说:“怎么!是索米斯先生,好久没看见您了!您好吗?悌摩西先生知道您来,一定非常高兴。”
“他怎么样了?”
“在他这样年纪,也算得相当的精神了;不过,当然啊,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呢。上次达尔第太太来的时候我还跟她说过:福尔赛小姐、裘丽太太和海丝特小姐要是看见他吃烤苹果时仍旧那样馋法,一定喜欢。可是他耳朵很聋。我总觉得,这是上帝保佑。否则在那些空袭的日子里,我真不知道把他怎么办呢。”
“哦!”索米斯说。“你们当时把他怎么办的呢?”
“我们就把他丢在床上,把电铃通到酒窖里,这样只要他一按铃,厨娘和我就能够听见。千万可不能让他知道外面在打仗啊。当时我就跟厨娘说,‘要是悌摩西先生打铃,不管他们炸成什么样子,我总要上去。我那些女主人要是看见他尽是打铃,没有人来,准会晕了过去。’可是他在空袭的时候睡得非常之稳。那一次白天的空袭,他又正在洗澡。真这是安姑太在世时的正式称呼,因为她是长女。是上帝保佑,否则的话,他说不定会看出街上的人都朝天上望呢——他是时常看窗子外面的。”
“对啊!”索米斯咕噜了一句。史密赛儿变得有点贫嘴了。“我只是过来看看有什么事情要照应。”
“是啊。别的事情倒没有,只是餐厅里有点老鼠味道,弄得我们没法想。奇怪,餐厅里一点吃的没有,怎么会有老鼠,悌摩西先生在大战前不久就不 4e0b." >下楼吃饭了。老鼠真是可恶的东西;谁也不知道它们下次从哪儿钻出来。”
“他起床不起床呢?”
“起床;他早上总要在他那张床和窗子中间活动一下,并不是为了换换空气,这是危险的。他而且一个人很舒服;天天要把遗嘱拿出来看。这在他是最大的安慰——那个遗嘱。”
“史密赛儿,我要看看他,如果不碍事的话;他说不定有话要跟我说呢。”
史密赛儿束胸上面的一张脸红了起来。
“这真是太难得了!”她说。“要不要我陪您在屋子里转一转,先派厨娘上去告诉他?”
“不用,你上去告诉他,”索米斯说。“我可以一个人在屋子里转转。”
人不好在别人面前显出伤感,而索米斯现在就觉得在那些充满旧日回忆的屋子里走一转,准会有感触。史密赛儿兴孜孜离开之后,索米斯就走进餐厅,用鼻子嗅一下。在他看来,并不是什么老鼠,而是木头开始腐烂的味道,所以他把护壁板察看一下。在悌摩西这么大的年纪,值得不值得把壁板漆一下,他可没有把握。这间餐厅一向是全幢房子最时髦的一间;索米斯唇边只浮起一点隐约的微笑。橡木的半截护壁板,上面是深绿色的墙壁;天花板上一道道仿制的梁柱,从上面用链子垂挂着一张沉重的架灯,那些画都是悌摩西六十年前有一天在乔布生拍卖行买来的,真是便宜货——三张斯尼德的静物,两张淡着色的钢笔画,画的是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相当漂亮,上面的签名是“J.R.”——悌摩西一直认为这两个字母说不定会查出是“约舒亚·雷诺兹”的缩写,可是索米斯尽管欣赏这两张画,却发现只是约翰·罗宾生的手笔;还有一张靠不大住的摩兰德,画的一匹白马在钉上蹄铁。深红天鹅绒的窗帘、十张深色桃花心木的高背椅子、深红色天鹅绒垫子、土耳其地毯、一张大桃花心木的桌子,和这间小屋子很不相称:这就是索米斯从四岁时候所能记得的屋子,到现在不论身体或者灵魂都一点没有变。他特地看看那两张钢笔画,心里想:“拍卖时我要买这两张。”
他从餐厅走进悌摩西的书房。连过去进来过没有他都不记得了。室内从地板到天花板都是排列的书,索米斯带着好奇看着。一边墙上好象全是教育用书,都是悌摩西的出版社在四十年前出版的——有时候一种书留了二十部之多。索米斯看了看书名,打了一个寒噤。中间的墙壁和他父亲在公园巷书房里放的那些书简直一模一样,从这些他忽然有了个幻想,好象詹姆士和自己顶小的兄弟有一天一同出门,买了人家的两套旧书似的。第三面墙他走近时比较兴奋。敢说这些书该是悌摩西自己喜爱的了。不错,那些书全是做样子的。第四面墙全是挂着厚帘幕的窗子。一张附有桃花心木读书架的大椅迎着窗口放着,读书架上面一份折好的《泰晤士报》,颜色已经有点黄了。报纸的日期是一九一四年七月六日,悌摩西就是从这一天起开始不下楼,好象预备大战到来似的;现在这份报纸仿佛还在等他。屋角上是一架大地球仪;这是一个悌摩西从没有见过的世界,原因是他一直认为除掉英国之外,任何地方都靠不住,而且他对海洋总是厌恶;他在一八三六年一个星期天下午,曾经同裘丽、海丝特、斯悦辛和海蒂·却斯曼一同在白里登码头搭上一条游船,在海上晕得非常厉害;这全怪斯悦辛,他总是异想天开的玩,不过总算他也晕船了。这件事情索米斯全都清楚,过去分别从这些人嘴里听到至少有五十遍。他走到地球仪面前,用手转了一下;地球仪发出隐隐的吱吱声,转动了有一寸光景,一只死去的“长脚爹爹”跃进他的眼帘,就在纬度四十四度上。藏书网
“乔治说得对,真是古墓啊!”索米斯想。他从书房里出来,上了楼。在楼梯转角地方,他站下来看看那只放蜂鸟标本的盒子。这是他童年最喜欢的,现在看上去还是一点不旧,用几根铅丝吊在潘巴草上面。他想,要是把盒子打开,恐怕这些蜂鸟不但不会唱歌,而且整个儿都会垮掉呢。这东西不值得拿去拍卖。他忽然想起安姑太来——亲爱的老安姑太搀着他的手站在盒子前面,说:“你看,小索米!这些蜂鸟多漂亮、多美丽啊!”索米斯记得自己当时回答:“它们不会叫啊,姑姑!”那时他只有六岁,穿一身假黑丝绒的衣服,淡青的领子——这套衣服他记得很清楚!安姑太!鬈鬈的头发,瘦瘠的、和善的手,尖尖的鼻子,严肃的、衰老的笑容——一位了不起的老太太,安姑太啊!他上楼走到客厅门口。门外两侧挂的是那些小肖像。这些,他一定要买回来!画的是他的四位姑母,他三叔斯悦辛青年时候和他五叔尼古拉童年时候的小像。这些全是一位常和他家来往的年轻女子画的,时间约在一八三○年前后,那时候小肖像很时髦,而且很耐久,就象是画在象牙上似的。他常听到家中人谈起那位女子:“亲爱的,真有才气;她对斯悦辛很不错,可是没有多久就害痨病死了;我们常常谈起——她就象济慈。”
对了,就在这儿!安、裘丽、海丝特、苏珊——简直是个孩子;斯悦辛,天蓝的眼睛,红红的两颊,黄头发,白背心——跟真人一模一样;还有尼古拉,一只眼睛朝天,就象爱神。现在想起来,尼古拉叔叔始终都有点这种派头——一直到死都很了不起。是啊,这个女子当初一定有些才气,而且小肖像总有它自己的一块冷清园地,不大受到艺术变迁的竞争大流影响。索米斯打开客厅的门。屋子有人打扫过,家具也没有盖上,窗帘拉开,好象他那些姑母仍旧住在这里耐心等待着似的。他脑子里忽然有了一个想法:等悌摩西死了——为什么不能说?等他死了,把这座房子象卡莱尔的故居一样保存起来,放上一块牌子,对外开放,可不正是下一代的责任吗?“维多利亚中期住宅——门票一先令,附送目录。”说道地话,这应是最完备的了,而且在今天的伦敦可能是最古老的了。它十足代表那个时代的趣味和文化,这就是说——只要他把自己送给他们的这四张巴比松派油画带回去,收进自己的藏画里就行了。沉静的天蓝色墙壁;红花和凤尾草图案的绿窗帘;生铁炉架子前面的针织屏风;桃花心木的古玩柜,玻璃后面放满了各种小玩意儿;玻璃珠的脚垫;书架上有一排放的是济慈、雪莱、骚塞、库柏、柯勒律治的诗集,拜伦的 href='1493/im'>《海盗》(但是拜伦别的诗都没有),以及维多利亚时代的诗人作品;暗红天鹅绒镶宝橱,放满了家族的遗物:海丝特用的第一把扇子,他们外祖父的鞋扣子,三瓶浸制的蝎子;一根颜色很黄的象牙,是他的叔祖爱德加·福尔赛做贩麻生意时从印度寄回来的;一张黄色的纸条竖在那里,上面全是春蚓秋蛇,天晓得写的什么!还有墙上挂满的这些画——一律都是水彩,只有那四张巴比松油画是例外,所以看上去仍是外国人派头,而且真假很难说——许多鲜明的、插图性质的绘画,“数蜜蜂”、“搭渡船去呀”,两张佛里西风格的画,全是些指套戏法和箍裙的题材,是斯悦辛送的。许许多多的画,都是索米斯过去带着傲慢的兴趣看了无数次的;一批油光刷亮的金框子倒很难得。藏书网
还有这座小三角式钢琴,收拾得洁无纤尘,照旧严封固扃;还有裘丽姑太的贴满干海藻的簿子。这些金脚椅子,比外表结实得多。壁炉的一边是那张大红缎子的长沙发,过去总是安姑太坐在这儿,后来是裘丽姑太,都是迎着光坐着,身子挺得笔直。壁炉的另一边是室内唯一的一张真正舒服的椅子,背光放着,这是海丝特姑太坐的。索米斯把眼睛眯起来;他好象看见她们仍旧坐在这里。啊!连那股气息也还没有变,各式各样的料子、洗过的花边窗帘、紫薄荷袋子、干制过的蜜蜂翅膀。“对啊,”他想,“再没有这样一个人家了;应当把它保存起来。”他们看了准会好笑,可是要找一个始终不走样的上流生活标准,要谈起居生活上的讲究,这要超过今天不可以道里计——今天这些地道车和汽车,这样永远冒着烟气,这些跷着大腿、光着脖子的女孩子,腿子一直露到膝盖,后心一直露到腰(如果你肯留意的话;这很投合每一个福尔赛的鬼心眼,可是完全不合他们的上流女子标准),还有吃饭时两只脚钩着椅子脚,开口就是那些俚俗的话和狂笑——一想到芙蕾和这些女子交往,他就不禁胆寒;还有那些眼带凶光、能干的、年长一点的妇女,她们很能安排生活,但也使他看了胆寒。对啊!他的这些老姑母,尽管脑筋闭塞,眼界不宽,连窗子也不大开,至少还保持着风度和典型,至少对过去和未来是尊重的。
他带着相当抑郁的心情关上门,轻脚悄板上了楼。上楼梯时,他把卡莱尔(1795—881),英国文人,故居在伦敦采尔西区采因街二十四号。一个地方张了一下:哼!东西放得齐齐整整,还和上世纪八十年代时一样,墙壁上糊的是一种黄色的油漆纸。上了楼之后,他望着四扇门蜘蹰起来。悌摩西住的哪一间房呢?他倾听一下,耳朵里听到一种象是小孩子在缓缓拖着竹马的声音。这一定是悌摩西的房间了!他敲一下门,史密赛儿开门出来,脸上通红。
悌摩西先生正在散步,她没法子引起他的注意。索米斯先生如果到后房间来,就可以从门里望见他。
索米斯走进后房,站在那里观看。
这位硕果仅存的老一辈福尔赛已经起床,走路慢得真可以,精神完全集中在散步上,在床脚和窗子中间约有十二英尺的一段距离之间来回走着。方方的脸,下半部由于不再光脸的缘故,已经长满了白胡子,不过尽量剪得很短,下巴和额头望上去一样宽,头发也和胡子一样白,鼻子、两腮和额头则是苍黄。一只手拿着一根长手杖,另一只手提着纯毛睡袍的边,袍脚下能看得见他卧床很久的脚踝和套着纯毛拖鞋的脚。他的神情就象生气的小孩子,全神贯注在自己没有到手的东西上。每次转身时,他总要拄一下手杖,然后顺手一拖,就好象表示自己还能不倚靠手杖似的。
“他看去还很强健,”索米斯小声气说。
“是啊,先生。您该看看他洗澡的样子——真是有意思;他的确洗得很开心呢。”
这几句话声音说得相当大,使索米斯顿有所悟。悌摩西已经回返童年了。
“他对事情一般还有兴趣吗?”索米斯问,声音也高起来。
“当然;吃饭和翻他的遗嘱。看他把遗嘱翻来翻去,真是有趣,当然并不看它;有时候他会问起公债的价钱,我就写在石板上给他看,写得很大。当然,写的总是一样的价钱,就是一九一四年他最后看到的价钱。医生在大战爆发时关照我们不要让他看报纸。开头他可真闹得厉害;不过不久也就习惯了,因为他也知道看报很费神;几位姑太太——愿上天保佑——在世时,他常说自己最善于保养精神,的确如此。他在这件事情上,常拿几位姑太太开心;您还记得,索米斯先生,她们总是那样的活络。”
“我要是进去,会是怎样情形?”索米斯问。“他会不会记得我呢?你知道,我是在海丝特小姐一九○七年去世后,替他立遗嘱的。”“哦!是吗,”史密赛儿半信不信地回答,“我可说不准。我想他说不定会记得;这大的年纪还有这样精神,真不容易。”
索米斯走进门框里,等悌摩西转过身来,高声说道:“悌摩西叔叔!”悌摩西回身走了一半路,停下来。
“呃?”他说。
“索米斯!”索米斯鼓足喉咙喊,手伸了出来,“索米斯·福尔赛!”
“不是的!”悌摩西说,把手杖在地板上重重捣一下,照样散步。
“好象没有用处,”索米斯说。
“是啊,先生,”史密赛儿回答,有点沮丧;“您看,他还没有散完步呢。他永远是一次只做一件事。我猜他今天下午会问我您来看了煤气没有,跟他讲清楚可着实费事呢。”
“你想要不要弄个男人来照顾他?”
史密赛儿双手举了起来,“男人!不行,不行。厨娘跟我完全照顾得了。屋子里来了一个生人,他会立刻发神经的。姑太太们向来就不喜欢家里用男人。而且,我们都把他看得很了不起呢。”
“我想医生总来吧?”
“天天早上来。诊金是特约的价钱,因为经常要来;悌摩西先生已经很习惯了,根本不理会他,只把舌头伸出来一下。”
“看见这个样子使我很难受,很伤心,”索米斯说,转身要走。
“唉!先生,”史密赛儿焦急地说,“您不能这样看。他现在不能烦神,就可以过得非常快活,的确快活。就象我跟厨娘说的,悌摩西先生比从前更象个男子汉了。您知道,他不散步洗澡时,就是吃饭,不吃饭时,就睡觉;就是这样。身上没有一个地方痛,心里没有一点记挂,什么都没有。”
“嗯,”索米斯说,“这话有点道理。我要下去了。噢,我要看看他的遗嘱。”
“我要等到一个时候才能取出来,先生;他把它放在枕头下面,醒着的时候会看见我的。”
“我只想知道是不是我替他立的那一张,”索米斯说;“你哪一天张一下上面的日期,告诉我知道。”
“好的,先生;不过我敢说就是那一张,因为您记得,我和厨娘都做了见证,上面还有我们的签名呢,我们就做了这一次。”
“对,”索米斯说。他也记得。史密赛儿和厨娘剑痕都是正式见证,但是遗嘱上并没有给她们留下什么,为了使她们对悌摩西的死无所希企。他完全承认这件事情做得简直小心过头,但是悌摩西要这样做,而且说到底话,海丝特姑太已经给了她们不少啦。
“好吧,”他说;“再见,史密赛儿。>?99lib.好好招呼他,哪个时候他留下什么话,你把它记下来,告诉我。”
“好的,索米斯先生;我一定照做。今天碰见您来,真是新鲜。厨娘听到准会高兴得跳起来。”
索米斯跟她握握手走下楼。在那只帽架跟前足足站了有两分钟之久,过去把帽子挂在上面不知有多少次呢。“就这样子整个儿完了,”他想着,“完了又重新开头。可怜的老头儿!”他侧耳细听,盼望悌摩西拖竹马的声音说不定会从楼梯间传下来;或者说不定会有什么鬼魂从楼梯栏杆上面露出一张衰老的脸,同时一个苍老的声音说:“怎么,亲爱的索米斯吗!我们刚才还说有一个星期没有看见他呢!”
没有——一点没有!只有一股樟脑味,和门上面透进扇形窗格的日光照出的灰尘。这所古老的小房子!真是一座古墓!他转过身来,走出大门,赶火车去了。
第五章 家乡的原野
99lib?那些艺术。” “怎么!你不喜欢欧里庇得斯吗?” “欧里庇得斯吗?不喜欢,我就吃不消希腊剧本;太长了。我觉得美总是快的。我喜欢看一张画,看完就跑开。我就受不了一大堆东西放在一块。你看!”她把那朵花在月光下举起来。“这比整个果园都美,我觉得。” 忽然间,她用另一只手抓着乔恩的手。 “世界上所有的事情,谨慎是最糟糕的,你觉得不觉得?你嗅嗅月光看!” 她拿那朵花抵着乔恩的脸;乔恩昏昏然同意说,世界上所有的事情,谨慎是最坏的坏事,于是弯下身子吻了一下那只抓着他的手。 “这不错,可是太老式,”芙蕾静静地说。“乔恩,你太沉默了。可是沉默如果快,我还是喜欢。”她放掉他的手。“你想我丢掉手绢是故意的吗?” “不会!”乔恩叫出来,觉得非常骇异。 “当然是故意的。回去吧,否则他们会觉得这件事情也是故意的了。”她又象一个阴魂在果树中间跑起来。乔恩在后面追,心里装满了爱,装满了春天,脚下踏着白色的花片,月光照得简直不象人间。两个人从进园的地方走出来,芙蕾故作庄重地走着。 “里面真美,”她神情恍惚地向好丽说。 乔恩缄口不言,带着万一的希望,想她说不定会认为这种沉默也是快的。 她随便向他道了晚安,做得很端庄,使他觉得适才就象做梦。 回到自己房间里,芙蕾脱下长服,裹上一件宽大的睡衣,发上仍旧别着那朵白花,样子就象个日本少女;她跷腿坐在床边上,就着烛光写道: 亲爱的齐丽: 我相信我在恋爱。这事弄得我很苦,可是却甜在心里。他是我的一个远房堂兄——真是个孩子,比我大约大六个月,可是要小上十年。男孩子总是爱上比自己年长的人,女孩子则是爱上比自己年轻的,不然就是爱上四十岁的老头子。你不要笑,他的眼睛是我看见的最最真实的东西;他而且沉默得非常纯洁!我们第一次碰面是在伦敦一起看伏斯波维基那座朱诺,这事非常有浪漫气息。现在他就睡在隔壁房间,月光正照着树上的花;明天清早,在他们醒来以前,我们要一同去散步,到高原仙境去。我们两家有仇,这的确叫人听起来很兴奋。是啊!所以我可能要耍点花样,说你请我到你家来住——那时候你要心里有数!我父亲不愿意我们认识,可是我办不到。生命太短促了。他有一个非常美丽的母亲,漂亮的银灰头发,年轻的脸,深褐色的眼睛。我现在住在他姊姊家里——她嫁给我的表哥;这把人都搅昏了,可是我明天一定要从她嘴里套出一点话来。我们常说爱情是掠夺的竞赛;这全是胡说,爱情是竞赛的开始,而且你愈早认识到这一点,亲爱的,就对于你愈好。 乔恩(不是简写,而是乔里恩的短称,他们说这是我们家祖传的一个名字)是那种来得快、去得快的性格;五英尺十英寸来高,还在长个子,而且我相信他会成为一个诗人。你假如笑我,我就永远不睬你了。我看出前途困难重重,可是你知道,我真正喜欢一样东西时,一定会弄到手。爱情的主要作用之一就是使你看见空中仿佛有人似的,就象月亮里出现一张人脸似的;而且觉得自己同时又活跃、又温柔,心里有一种怪滋味——象第一次深深呼吸到橘子花的香气——就在你胸罩上面。这是我的初恋,可是我觉得这也会是我的最后一次恋爱,这当然荒唐,因为自然的规律和道德的规律都不是如此。你如果笑我,我就打你,你假如告诉别的人,我就永远不饶恕你。讲了这么多,我简直不想发这封信了。反正,今天晚上睡过再说。晚安,我的齐丽!.. 芙蕾 第八章 草原牧歌 两个年轻的福尔赛从那条小径埂子上钻出来,面向着东方望着太阳时,天空一点云彩都没有,高原上还满是露水。他们上坡时走了好一段路,现在还有点喘息;两人肚子里有些什么话无从知道,总之并没有说;但是大清早上肚子里没有装进早点,则是件尴尬事情;而他们就这样在云雀歌声中向前走去。溜出来很好玩,可是一感到高原上的自由,那种阴谋感也消失了,两个人全沉默下来。 走了半英里路光景,芙蕾开口说,“我们做了一件大错事。我饿了。” 乔恩掏出一根巧克力糖来。两个人分吃掉,话匣子也就打开了。他们讨论了各人家庭的性质,以及他们出生前的情形,在这个荒凉的高原上听来很不真实,然而又很动人。在乔恩的历史上,只有一样东西始终是实在的,那就是他的母亲;在芙蕾历史上,唯一实在的东西是她的父亲;关于这两个人,他们都谈得很少,就好象远远望见他们.99lib.不以为然的脸色似的。 高原低了下去,然后又朝着桑克登堡围子的方向逐渐升了起来;晶莹的一片远海映入眼帘,一只鹞子在迎着太阳回翔,两扇茹毛饮血的褐色翅膀几乎照得通红。乔恩最喜欢鸟儿,而且能够一动不动地坐着了望它们;他眼睛尖,而且对自己喜欢的东西记性很好,所以谈起鸟儿来很能娓娓动听。可是桑克登堡围子里一只鸟也没有——在那座山榉树的伟大神庙里,生意全无,这样的大清早上简直给人以悚然的感觉;两个人很高兴地从围子那一边出来,到了阳光下面。现在是轮到芙蕾开口了。她谈到狗,以及人们怎样对待它们。用链子把狗拴起来顶坏了!这种人她真想给他们吃鞭子。乔恩很诧异她有这样的人道主义精神。听来好象她家附近有一条狗,被什么农人拿来拴在鸡圈尽头,不管阴晴寒燠都这样拴着,连声音都叫哑了! “糟糕的是,”她愤然说,“那个可怜的东西看见过路的人就要吠,否则也不会拴在那儿。我真觉得人是顶狡狯的畜生。我有两次偷偷地把它放掉;两次它几乎咬了我,后来它就欢喜得象发了疯似的;可是它最后总要溜回家去,他们于是又把它拴起来。我有办法的话,就把那个男人拴起来。”乔恩看见她咬牙切齿讲着,眼睛里闪出凶光。“我要在他前额上贴一张条子,‘畜生’;给他一点教训!” 乔恩同意这是好办法。 “这些人要 628a." >把东西拴着,”他说,“是出于他们的财产意识。我们的上一代脑子里只有财产;所以就有了上次大战。” “哦!”芙蕾说,“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上面过。你家里人跟我家里人就是为了财产吵架的。反正我们全都有财产——至少,你家里人我想是有的。” “是啊,幸亏如此;我想我赚钱是不行的。”“你假如行,我想我也就不会喜欢你了。” 乔恩一只手颤巍巍地伸到她胳臂下面。 芙蕾的眼睛看也不看,唱了起来: 乔恩,乔恩,农人的儿子, 偷了一头猪,一缕烟跑掉! 乔恩的胳臂悄悄搂着她的腰。 “这有一点突然啊,”芙蕾泰然说;“你时常这样吗?”乔恩的胳臂拿开了。可是一看见她笑,他又把胳臂搂上;芙蕾又唱了起来: 哪一个愿意到高原上去散心啊, 哪一个愿意跟我去骑马? 哪一个愿意起来跟我去啊—— “你唱,乔恩!” 乔恩唱起来。云雀儿,羊铃儿,和远远在斯太宁那边晨祷的钟声,也一起唱起来。两个人唱了一只,又唱一只,后来是芙蕾说: “天哪!我肚子饿了!” “哎呀!真对不起!” 她把乔恩的脸仔细张一下。 “乔恩,你真是个宝。” 她拿他的手托一托自己的腰。乔恩快活得简直要晕过去。一条黄白相间的狗追着一只野兔从他们身边掠过。他们望见狗和兔子顺着坡子跑得望不见了,后来芙蕾叹口气说:“谢天谢地,它决不会捉到的!什么时候了?我的表停了,我从来不开。” 乔恩看看自己的表。“天哪!”他说。“我的表也停了。” 两个人又向前走,可只是手挽着手。 “草要是干的,”芙蕾说,“我们就坐上半分钟。” 乔恩脱下大衣,两个人一同坐在大衣上面。 “你闻!真正的野茴香啊!” 他的胳臂重又搂着她的腰,两个人默默地坐了有几分钟。 “我们真是傻子!”芙蕾叫着,跳了起来;“我们要晚得不象话了,而且神气那样的可笑,他们准会防备我们起来。你记着,乔恩!我们不过是出.来散散步,开开胃口,可是把路迷了。懂吗?” “懂,”乔恩说。 “这不是玩的;他们会禁止我们的。你会说谎吗?” “恐怕不大行;不过可以试试。” 芙蕾眉头皱起来。 “你知道,”她说,“我看出他们不愿意我们做朋友。” “为什么不?” “我告诉过你了。” “可是这太无聊了。” “是啊;可是你不晓得我父亲的为人啊!” “我想他非常之欢喜你的。” “你知道,我是独养女儿。你也是独养儿子——你母亲的。这麻烦不麻烦?要求于我们的太多了。等到他们要求完结时,人也就跟死掉一样了。” “是啊,”乔恩低声说,“人生太短促了。我要永久活下去,而且什么都尝一下。” “而且什么人都爱一下?” “不,”乔恩说;“我只想爱一次——你。” “真的吗!你慢慢来了。看!那不是石灰矿?现在没有多远了。跑吧。” 乔恩跟在后面,担心会不会惹她生气。 石灰矿里满是阳光和蜜蜂的嗡嗡声。芙蕾把头发向后一甩。 “为了预防不测,”她说,“你可以吻我一下,乔恩,”说时把面颊向着他。乔恩狂喜地吻了那个滚烫的、柔软的秀靥。 “现在,你记着!我们迷了路;下面只管让我去讲。我预备对你相当不好;这样把稳些;你也要试行对我不好!” 乔恩摇摇头。“这个不成。” “看在我的面上,好不好;至少等到下午五点钟。” “谁都会看出来的,”乔恩垂头丧气地说。 “你尽量的办吧。你看!他们来了!用你帽子招招!呀!你没有戴帽子。我来招呼一声!离开我一点,装作不高兴的样子。” 五分钟后,乔恩随着大家进了屋子,而且竭力摆出不高兴的神气,听见芙蕾在餐厅里的声音说: “呀!我简直要吃人了!他要做个农人——可是走迷了路!这孩子真是个笨蛋!” 第九章 戈雅 午饭过后,索米斯上楼进了自己买波杜伦附近的房子的画廊。正如安耐特说的,他心里有“气”。芙蕾还没有回家。家里指望她星期三回来;打来一个电报说要星期五回来,到了星期五又改为星期天下午;这里她姑姑、她的表姊卡狄干一家和普罗芳那个家伙都来了,就因为缺少了她,弄得什么事都没有劲。他站在那张高根前面——这是他收藏中最怕痛的一张。战前他把这张丑陋的大东西连同两张早年的马蒂斯法国后期印象派画家。">买下,因为这些后期印象派画家当时闹得很厉害。他正在盘算普罗芳会不会要,那他就可以脱手——这家伙好象有钱不知道怎样花——就听见他妹妹的声音说:“我看这张画可不象话,索米斯。”他这才看见维妮佛梨德已跟着他上了楼。 “你这样看吗?”他冷冷地说;“我花了五百镑买来的。” “可想得到的!就算是黑人女人,也不是生得这副模样。” 索米斯发出一声怒笑。“你上来又不是和我谈这个的。” “是啊。你知道乔里恩的孩子住在法尔夫妇那儿吗?” 索米斯猛然转过藏书网身来。 “什么?” “就是这样,”维妮佛梨德懒洋洋地说;“他要学农场,这个时期都住在他们那里。” 索米斯转过身去,可是在他来回走着时,维妮佛梨德的声音仍旧追着他。“我打了法尔招呼,叫他们切切不要对这两个人提起从前的事情。” “你早先为什么不告诉我?” 维妮佛梨德耸一下她的肥阔肩膀。 “芙蕾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你总是惯坏她。还有,老兄,这有什么害处呢?” “害处!”索米斯喃喃地说。“怎么,她——”他止住不说下去。朱诺,丢掉手绢,芙蕾的眼睛,她问的那些问题,现在又这样迟迟不回家——这些在他看来都是不祥之兆,但是出于本性,他却不能把这些告诉别人。 “我觉得你太小心了,”维妮佛梨德说。“我要是你,就把从前的事情讲给她听。把女孩子看作还是和从前一样,是不成的。她们从哪儿来的那么多知识,我也说不来,不过她们好象什么都懂。” 索米斯那张眼睛鼻子挤藏书网在一起的脸上掠过一阵痛苦的痉挛,维妮佛梨德赶快又说: “你假如不愿意谈的活,我可以替你谈。” 索米斯摇摇头。想到自己的爱女获悉那件旧日的丑事,脸上太难堪了,除非碰到绝对必要时。 “不要,”他说,“还没有到时候。能够不讲我绝对不讲。” “这真没有道理,亲爱的。你想想那些人怎么会不讲呢!” “二十年的时间很长了,”索米斯低声说。“除掉我们家里人以外,哪个还会记得?” 维妮佛梨德被他堵得没有话说。近来她变得愈来愈喜欢安静了,因为蒙达古·达尔第在她年轻时总闹得她心绪不宁。由于油画总使她感到抑郁,所以她不久就下楼去了。 索米斯走到屋角上挂着的那张戈雅真迹面前,那张“摘葡萄”的壁画摹本也并排挂着。他买到这张戈雅真迹很能说明人们的既得利益和欲望是多么的牢固;这些就象蛛网一样把生命的美丽翅膀束缚在上面。这张真戈雅的高贵主人的祖先是在一次西班牙战争中弄到手的——换句话说,是抢来的。那位高贵的主人始终不懂得这张画的价值,一直到九十年代才由一位有胆识的批评家发现一位名叫戈雅的西班牙画家是个天才。在戈雅的作品中,这只能算是平平,可是在英国差不多是一时无两了,因此那位高贵的主人便成了众目睽睽的人物。他本来收藏宏富,而且具有贵族的高雅修养;这使他除掉感官的享受外,还坚持一种更健全的原则,认为一个人必须什么都懂,而且必须对生活极端感觉兴趣;有这些原因,所以他满心要一辈子守着这张增加他名气的名画,而在死后把它捐给国家。也是索米斯的运气来了,一九○九那一年英国上议院受到了猛烈的攻击,弄得那位高贵的主人又惊又恨。他私下跟自己说,“如果他们认为二者可以得兼,那他们就是完全转错了念头。只要他们能让我安静地享受,那么我死后就可以把一些画捐给国家。可是,如果国家要恐吓我,而且这样子掠夺我,我不把全部收藏卖掉才是——呢。他们不能又要我的财产,又要我热心公益——不能都要。”他这样考虑了几个月之久,后来一天早上,他在报纸上看到一位政治家的演说,就打电报给他的代理人到他的乡间别墅来,并且把波得金带来。当时波得金对于古物的市价是再内行不过的了;他把那批藏画看了之后,就说,如果让他在美国、德国和别的爱好艺术国家全权处理的话,这些画要比在英国卖的钱多得多。主人热心公益——他说——是尽人皆知的,但是这些画的确一时无两。那位高贵的主人把他的意见放在自己烟斗里,抽上了一年。一年之后,他又看到那位政治家的另一篇演说,就打电报给他的代理人:“让波得金全权处理。”就在这个当儿,波得金想出一个办法,把那张戈雅和另外两张难得的画给这位高贵主人的祖国留了下来。他一只手把这些画送到外国市场上,另一只手拟了一张英国私人收藏家的名单。他先从国外获得了他所认为的最高出价,然后把这些画和价钱交给英国私人收藏家去考虑,要他们超过那些价钱,以显出他们热心公益。二十一张画里,有三张画算是达到了目的,包括那张戈雅在内。为什么会这样呢?原来这里面的一位私人收藏家是纽扣制造商——他因为造了无限若干的纽扣,总想使自己的妻子得到“纽扣夫人”的称号。因此他就买了一张一时无两的画送给国家。他那些朋友都说,“这是他的总打算的一部分。”第二位私人收藏家是一位反美派,他买了一张一时无两的画“给那些美国鬼子一点颜色看”。第三位私人收藏家就是索米斯,比前面两位收藏家头脑要冷静些;他亲自上马德里跑了一趟,认为戈雅的价钱还要看涨,于是买了下来。目前戈雅并没有涨价,不过它总会上来的;索米斯这时望着这张肖像——又象贺加斯,又有点马奈的毫不做作派头,但是在使用油彩上却有种独特的、生辣的美——仍旧觉得十分满意,自命没有走眼,虽则买进的价钱是那样的大——他从来就没有出到过这样大的价钱。肖像旁边就挂着那张“摘葡萄”的摹本,你看她——这个小鬼头——神情恍惚地回望着他:索米斯最喜欢芙蕾的这种神情,因为这样子使他放心得多。? 他正在继续端详这张画时,鼻子里忽然透进一股雪茄烟的味道,同时听到一个声音说: “我说,福尔西先生,你打算把这小小一批画怎么办?” 就是那个比国佬——他母亲是亚美尼亚人,就好象荷、比血统还不够似的!他从心里感到冒火,可是勉强说: “你也是法眼吗?” “哎,我自己也藏了几张。” “后期印象派有吗?” “有,有,我比较喜欢它们。” “你看这一张怎么样?”索米斯说,指指那张高根。 普罗芳先生的下唇和两撇又短又尖的小胡子鼓了出来。 “倒还不错,我觉得,”他说;“你打算卖吗?” 索米斯抑制着那句“无所谓”的口头禅没有说——跟这个外国家伙犯不着噜苏。 “对啊,”他说。 “你预备卖多少钱?” “照原价。” “好的,”普罗芳先生说。“我很愿意买这张画。后期印象派——这些人已经完全过时了,不过很有趣。我对藏画不大感觉兴趣,不过也有几张,就那么小小一点。” “你感觉兴趣的是什么呢?” 普罗芳先生耸一下肩膀。 “人生非常之象一群猴子在抢空果壳。” “你年纪还轻,”索米斯说。这个家伙如果一定要发什么议论,也用不着暗示财产不牢靠。 “我也不愁,”普罗芳先生说,微笑着;“我们生,我们死。半个世界在饿着肚子。我在自己本国养了一小堆小孩子;可是这有什么用?等于把我的钱扔在河里。” 索米斯望望他,转身去看自己的戈雅。他不懂得这个家伙要的什么。“我的支票上开多少钱呢?”普罗芳先生追着问。 “五百镑,”索米斯简短地说,“不过你假如并不怎么感觉兴趣的话,我看你还是不要买吧。” “没有关系,”普罗芳先生说;“我很高兴买下这张画。” 他用一支镶了很多金子的自来水笔签了一张支票。索米斯望着他写支票,心里很不舒服。这个家伙怎么知道他想卖掉这张画呢?普罗芳先生把支票递给他。 “英国人在画上真好玩,”他说。“法国人也是这样,我的国家的人也是这样。他们全都很好玩。” “我不懂得你的话,”索米斯说得口气很硬。 “就象帽子一样,”普罗芳先生迷离惝怳地说,“一下大,一下小,一下翻上去,一下翻下来——这就是风气。真好玩。”他微笑着,重又飘然走出画廊去了,和他抽的上等雪茄的烟一样淡,一样不实在。 索米斯已经把支票拿在手里,他的心情就好象占有权的固有价值受到质问一样。“他是个不拘国界的人,”索米斯心里说,同时看见普罗芳和安耐特从走廊下面钻出来,漫步穿过草地向河边走去。他妻子看中这个家伙什么地方,他可不知道,要么是他能够讲她的祖国语言;就在这时,他心里掠过一点普罗芳先生会叫做的“小小疑虑”:安耐特太漂亮了,跟这样一个“不拘国界”的人一起走,是不是合适。便是这样远,他还能望见静静阳光中普罗芳的雪茄袅出的一缕缕青烟;望见他的灰色鹿皮鞋、灰色帽子——这家伙是个纨袴!他还能够望见自己妻子的头迅速地转动一下,在她可爱的颈子和肩膀上竖得那样笔直。她颈子的这种姿势总使他觉得太有点卖弄,有种目空一切的派头——并不很神气。他望见他们沿着花园尽头的小径走去。一个穿法兰绒裤子的年轻人在那里和他们搭上——一定是星期天来的客人,河那边来的。他又回过头去看自己的戈雅,眼睛瞪着那个芙蕾的替身,心里烦着维妮佛梨德带来的消息,忽然听见他妻子的声音说: “马吉尔·孟特先生,索米斯。你约他来看你的藏画的。” 就是他在考克街附近画店里碰见的那个兴高采烈的年轻人! “你看,我来了,先生;我住的地方离庞本只有四英里路。天气真好啊!” 他看出这就是他一时大方的结果;现在他把这位客人打量一下。年轻人的嘴长得非常之大,又大又弯——他好象总咧着嘴笑。他为什么不把上须全留起来?就留这么愚蠢的一小撮,看上去就象个音乐剧院的小丑。时下的这些年轻人真是胡闹,留这点牙刷的胡子或者蛞蝓的腮须,简直是故意要降低自己的身份。哼!浮而不实的家伙!别的方面还象样子,法兰绒裤子很干净。 “很高兴看见你!”索米斯说。 年轻人本在四下张望,这时忽然变得呆着了。“呀!”他说,“好画!” 索米斯看出这一句话是指的那张戈雅摹本,心情有点说不出来。“是啊,”他淡淡地说,“这不是戈雅。是个摹本。我因为有点象我女儿,找人临下的。” “怪不道的!我觉得这个脸好象见过。她在家吗?” 这样坦率地感到兴趣简直使索米斯招架不住。 “她傍晚就回来,”他回答。“我们看看画怎样?” 索米斯和他就这样看起来,这是他从来不感到厌倦的。他想一个人把摹本当做真迹,就是懂画也就很有限了,可是两个人一段接一段,一个时代接一个时代看了过去,年轻人的一些坦率而恰当的话却使索米斯有点惊异起来。他生来就很精明,而且表面虽然看不出,内心却能够感受;三十八年的时间花在这唯一的嗜好上,并不仅仅使他只懂得这些画的市价,而不懂得一些别的。他可以说是画家和画商之间不可少的一环。为艺术而艺术,以及一切类似的话,当然是狗屁。可是艺术眼光和鉴赏力却是要紧的。一件艺术品能得到相当多的有鉴赏力的人称赏,就决定了这张画的市场价值,换句话说,就使这件艺术品真成为“艺术品”。这里并没有真正的分歧。他而且对那些绵羊似的哑巴客人,睁着一双大白眼的客人,相当的熟悉;所以听见孟特看见一张毛甫随口就说:“挺不错的草堆子!”看见一张詹姆士·马里斯就说:“他不过随便画了就裱!马休才真正了不起,先生;你能够钻得很深。”索米斯并不觉得稀奇。一直等到年轻人站在一张惠司勒面前,吹了一声口哨说道,“先生,你觉得他真正看见过裸体女人吗。”索米斯才忍不住问:?99lib?t> “孟特先生,恕我冒昧,你是干什么的?” “我吗?先生,我本来打算做个画家,但是被大战捣掉了。后来你知道,我在战壕里,时常梦想着证券交易所,觉得交易所里又舒服,又暖和,而且声音闹得不大不小。可是和平又把这个捣掉了,股票现在好象完结了,可不是。我复员不过一年光景。先生,你看我干哪一行好?” “你有钱吗?” “啊,”年轻人回答,“我有个父亲;我在大战期间养活了他,所以现在他非养活我不可。不过应不应当容他抱着财产不放,当然还是个问题。你对这个问题有什么意见,先生?” 索米斯微笑一下,脸色苍白而且戒备起来。 “我告诉老头子,他还得工作,他几乎气昏了。你知道,他有田地;这是他的心腹之患。” “这是我的真正的戈雅,”索米斯淡淡地说。 “老天!他真行啊!我有一次在慕尼黑看到一张戈雅,一下子就打中我的中柱。一个面貌极端凶恶的老太婆穿着一件最华贵的花边衣服。他就是不迁就公众趣味。这位老兄简直是个炸弹;在世时一定打破了不少旧习气。他还不会画画?他使委拉斯开兹都显得板滞了,你说对不对?” “我没有委拉斯开兹,”索米斯说。 年轻人眼睛睁得多大。“没有,”他说;“只有国家和暴发户买得起他,恐怕。唉,那些财政破产的国家为什么不把它们的委拉斯开兹和齐珊和别的名件全强迫那些暴发户买下来,然后通过一条法律,勒令凡是藏有大名家作品的——根据名单——都必须拿来挂在公共美术馆里。这好象是个办法。” “我们下去吃茶好吗?”索米斯说。 年轻人有点垂头丧气的样子。“他不傻啊,”索米斯想,跟在他后面离开画廊。 楼下一群客人正围着安耐特99lib?的茶盘聚集在客厅靠壁炉的角上;以戈雅的讽刺和卓越的笔力,戈雅的独特而新颖的“线条”,戈雅的大胆的光影处理,他一定能把这一群人画得很动人。藤萝里透进来的阳光、铜器的可爱白色、古老的划边玻璃、淡琥珀色红茶里的薄薄的柠檬片,恐怕画家里面只有他能够画得好;也只有他能够画得好穿着黑花边衣服的安耐特;安耐特带有一点金发西班牙女子的美,不过缺少这种稀有女性的灵魂气息。你看,维妮佛梨德虽则头发花白了,可是她穿着紧身的身子仍旧很挺;索米斯花白头发,两颧瘦削,相当出众;马吉尔·孟特轻松活泼,正在全神注意;伊摩根黑黑的头发,眉目传情,身体有点胖了起来;普罗斯伯·普罗芳,脸上的那种神情好象在说,“怎么,戈雅先生,你画这一小撮人有什么用?”最后还有杰克·卡狄干,眼神奕奕的,肤色红红的,一脸孔的生活规律:“我是英国人,我要保养得很好。”这一切,也只有他画得了! 奇怪的是——这里得顺带说一下——伊摩根当初做闺女时,有一天在悌摩西家里曾经说她决不嫁好男人——好男人都乏味——却偏偏会嫁给杰克·卡狄干;这人的健康实在太好了,你在他身上简直找不到一点原始罪恶的痕迹,而伊摩根晚上睡觉时很可以和千千万万的其他英国人睡在一起,然而分别不出这些人和她选择的同床共枕人有什么分别。她有时谈到他,总是那种“有意思的”派头,“唉!杰克把身体保养得简直太好了;他一生从来没有生过一天病。大战时从头到尾连指头都没有痛过一下。你实在想象不出他多么的健康呢!”的确,他实在太健康了,连伊摩根跟人家调情他也看不出,这对她说来倒也慰情聊胜于无。可是她照样非常喜欢他,只要他是个运动机器和两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小卡狄干的父亲就行了。她的眼睛这时正带着恶意把他和普罗芳先生对比。普罗芳先生好象什么“小”运动和游戏都玩过,从九柱球到海上捕鱼,但是每一个运动,每一种游戏,他都玩腻了。伊摩根有时也希望杰克能够玩腻一下,可是他仍旧象女学生玩曲棍球似的一门心思继续玩着,而且继续谈着;她有把握,杰克到了悌摩西外叔祖那样的年纪一定会在卧房内地毯上打室内高尔夫,而且赢得了人家。 这时他正在告诉人家今天早晨打高尔夫球打到最后一个洞时,怎样“赢了一个职业球员——人很有意思,球也打得不错”;还谈他午饭后怎样划船一直划到开弗山姆,并且想鼓动普罗芳先生吃茶后和他打一回网球——对他的身体好——“可以保持健康”。 “可是健康有什么用处?”普罗芳先生说。 “是啊,先生,你保持健康为了什么呢?”马吉尔·孟特轻声说。 “杰克,”伊摩根也说,就象受了传染似的,“你保持健康究竟为了什么呢?” 杰克·卡狄干拿出全副健康的样子,张着大眼睛望。这些问题就象蚊子哼,他举起手来挥开。在大战期间,当然,他保持健康是为了杀德国人;现在大战结束了,他或者不知道,或者为了体贴别人的情绪,不愿意讲出自己的生活规律。 “可是他对的,”普罗芳先生出其不意地说,“现在除掉保持健康,更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这句话在星期天下午讲未免太深奥了,所以原可以不了了之,但是小孟特的活跃性情偏偏不放过。 “对啊!”他叫。“这是大战的伟大发现。我们全当作我们在进步——现在才懂得我们不过在变。” “变得更糟,”普罗芳先生蔼然说。 “你多高兴啊,普罗芳!”安耐特轻声说。 “你来打网球吧!”杰克·卡狄干说;“你心里有疙瘩。我们很快就可以把它消掉。你打吗,孟特先生?” “我乱打一气,先生。” 索米斯趁这当儿站起身来,他一向靠来指导自己生活的是一种预防未来的深固本能,现在这个本能却被搅乱了。 “等芙蕾来的时候——”他听见杰克·卡狄干说。 啊!为什么她没有来?他穿过客厅、穿堂和门洞,到了骑道上面,站在那里倾听有没有汽车声音。一切都是静静的,一派星期天景象;盛开的紫丁香在空气中散发着香气。天上有些白云,就象鸭绒被日光染上一层金黄。他猛然想起芙蕾出生的那一天,自己痛苦地等着,一只手拿着芙蕾的生命,一只手拿着他母亲的生命,在那里权衡不下来。他那时救下了她,成了他生命中的花朵。而现在呢!现在她会不会给他带来烦恼——带来痛苦——带来烦恼呢?眼前的情形使他很不放心。一只山乌的晚歌打断了他的遐想——一个大家伙,就歇在那棵刺球花上。索米斯近年来对园中鸟雀颇为留意,常和芙蕾在园中蹓跶,观察这些鸟儿;芙蕾的眼睛就象针一样尖,随便哪个鸟巢她都识得。他看见芙蕾养的那只衔猎物的狗,躺在驰道上一处阳光里,就向狗叫道:“喂,老东西——你也等她吗!”那狗拖着一条不乐意的尾巴慢慢走来,索米斯机械地在它头上拍一下。狗、山乌、刺球花,在他看来全都是芙蕾的一部分;恰恰就是这样。“我太疼她了!”他想,“太疼她!”他就象一个人有条船舶在海里开着,但没有保险。又是这种没有保险的情况——就象多久以前的那一次,他在伦敦的茫茫大海里酸溜溜地、默默无言地到处乱闯,渴想着那个女人——她的前妻,也就是那个可恨的男孩子的母亲。啊!汽车总算来了!停了下来。车上有行李,可是没有芙蕾。 “芙蕾小姐沿那条拉纤的小路走过来。” 走这么长的路吗?索米斯瞠着一双眼睛,车夫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笑什么?他很快转过身去,说了一句,“好吧,席姆斯!”就走进屋子,重又上楼到了画廊。这里可以望得见河边,他站在那里盯着那边望,完全没有想到要看见芙蕾的影子至少还得一小时。走过来!还有那个家伙的笑!那个男孩子——!他突然离开了窗子。他不能偷看她。她如果有事情要瞒着他的话——她一定会瞒着;他不能偷看。索米斯觉得心里空空的,从心里发出的一阵苦味一直升到嘴里。杰克·卡狄干赶球的连珠叫喊,小孟特的笑声,在寂静中升起,传到室内。他希望他们使普罗芳那个家伙多跑跑。那张“摘葡萄”上面的女孩子一只手撑着腰站在那里,带着焦切梦想的眼睛朝他望去。“我从你没有我膝盖高的时候起,”他想,“就为你用尽了心思。你总不会伤我的心吧?” 可是那张戈雅摹本并不答腔,鲜明的色调正开始变得柔和下来。“这里面没有真正的生命,”索米斯想。“她为什么不来呢?” 第十章 三人行 在高原下面的旺斯顿地方,那四个第三代中间——也不妨说第四代的福尔赛中间——周末假期延长到第九天上,把那些坚韧的经纬拉得都要断了。从来没有看见芙蕾这样“精细”过,好丽这样警戒过,法尔这样一副场内秘密的面孔过,乔恩这样不开口,这样烦恼过。他在这个星期学到的农业知识很可以插在一把小刀尖子上,一口气拿来吹掉。他生性本来极不喜欢欺骗,他对芙蕾的爱慕使他总认为隐瞒不但毫无必要,而且简直荒唐;他愤恨、恼怒,然而遵守着,只在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片刻间尽量找点调剂。星期四那天,两个人站在拱窗前面,穿好衣服等待时,芙蕾向他说道: “乔恩,我星期天要从巴丁登车站坐三点四十分的火车回家了;你如果星期六回家去,就可以在星期天进城带我下去,事后正来得及搭最后一班车回到这里。你反正是要回去的,对不对?” 乔恩点点头。 “只要跟你在一起都行,”他说;“不过为什么非要装成那样——” 芙蕾把小拇指伸进乔恩的掌心: “你闻不出味道,乔恩;你得把事情交给我来办。我们家里人很当作一回事情。目前我们要在一起,非得保持秘密不可。”门开了,她高声接上一句:“你真是蠢货,乔恩。” 乔恩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折腾;这样自然,这样强烈,这样甜蜜的爱情要这样遮遮掩掩的,使他简直忍受不了。 星期五晚上将近十一点钟时,他把行李打好,正在凭窗闲眺,一半儿惆怅,一半儿梦想着巴丁登车站;就在这时他听见一点轻微的声响,就象有个指甲在他门上敲着似的。他跑到门后面倾听着。又是那个声音。确是指甲。他开了门。呀!进来的是多么可爱的一个仙女啊! “我想让你看看我的化装衣服,”仙女说,就在他床脚头迅速做出一个姿势。 乔恩透了一口长气,身子倚着门。仙女头缠白纱,光脖子上围了一条三角披肩,身上穿了一件葡萄紫的衣服,腰部很细,下面裙子完全铺了出来。仙女一只手撑着腰,另一只手举起来,和胳臂形成直角,拿了一柄扇子顶在头上。 “这应当是一篮葡萄,”仙女低声说,“可是现在我没有。这是我的戈雅装束。这就是那张画里的姿势。你喜欢吗?” “这是个梦。” 仙女打了个转身。“你碰碰看。” 乔恩跪下来恭恭敬敬把裙子拿在手里。 “葡萄的颜色,”她轻轻说,“全是葡萄——那张画就叫‘摘葡萄’。” 乔恩的指头简直没有碰到两边的腰;他抬起头来,眼睛里露出爱慕。 “唉!乔恩,”仙女低低说,弯身吻了一下他的前额,又打了一个转身,一路飘出去了。 乔恩仍旧跪着,头伏在床上,这样也不知待了多久。指甲敲门的轻微声响,那双脚,和簌簌的裙子——就象在梦中——在他脑子里翻来复去地转;他闭上的眼睛仍看见仙女站在面前,微笑着,低语着,空气里仍旧留下一点水仙花的微香。前额被仙女吻过的地方有一点凉,就在眉毛中间,好象一朵花的印子。爱洋溢在他的灵魂中,一种少男少女之爱,它懂得那样少,希望的那样多,不肯丝bbr>?毫惊动一下自己的幻梦,而且迟早一定会成为甜蜜的回忆——成为燃烧的热情——成为平凡的结合——或者千百次中有那么一次看见葡萄丰收,颗颗又满又甜,望去犹如一片红霞。 在本章和另一章里,关于乔恩·福尔赛已经写了不少,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他和他的高祖,那个杜萨特州海边的第一个乔里恩之间相去是多么的远了。乔恩就象女孩子一样敏感——时下女孩子里,十有九个都不及他那样敏感;他和他姊姊琼的那些“可怜虫”一样地富于想象;也象他父母的儿子那样很自然地富于感情。可是他内心里仍旧保留自己老祖宗的那一点东西,一种坚韧不拔的灵魂气息,不大愿意暴露自己的想法,而且决不承认失败。敏感的、有想象的、富于感情的孩子在学校里常常混得很不好,可是乔恩天生就不大暴露自己,因此在学校里仅仅一般地郁郁不乐而已。直到目前为止,他只跟自己的母亲无话不谈,而且随随便便;那天星期六他回罗宾山时,心里很沉重,因为芙蕾关照他连自己母亲都不能随便说出他们相爱,连他们重又见面的事都不能讲——除非她已经知道了。可是他从没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母亲过;这事他太受不了啦,使他几乎想打个电报给母亲托辞不回家,在伦敦呆住。而且他母亲看见他的头一句话就是: “你在那边见到我们在糖果店里碰见的那个小朋友吧,乔恩。你现在看看觉得怎样?” 乔恩心情一松,脸涨得通红,就回答说: “好玩得很,妈。” 她的胳臂抵了他的胳臂一下。 乔恩从没有比这个时候更爱她了,因为这好象证明芙蕾的顾虑靠不住,他的心也放了下来。他转过头看看她,可是她的笑容里有一点异样——这一点点恐怕只有他能够看得出——使他把一肚子要说的话全止住了。笑里还能夹杂着忧虑吗?如果能,她脸上就有忧虑。乔恩于是大谈其农场、好丽和高原。他讲得很快,一面等待她再回到芙蕾上来。可是没有。他父亲也没有提到芙蕾,不过他当然也知道。这样绝口不提芙蕾简直令人信不了,简直不象真事——而他是一脑门子都想的她;他母亲则是一脑门子想的乔恩,他父亲又是一脑门子想的他母亲!三个人就是这样度过那个星期六晚上。 晚饭后,他母亲弹了钢琴;她弹的好象全是他最喜欢的曲子,他盘着一条腿坐着,手指伸进头发里使头发竖了起来。她弹琴时,他的眼睛盯着她,可是看见的却是芙蕾——芙蕾在月下果园里,芙蕾在日光照着的石灰矿里,芙蕾穿着那件化装的衣服,摇曳着,低语着,弯着腰吻他的前额。听琴时,他一度无意间瞄了一眼坐在另一张沙发里的老父。爹为什么是这副神气?他脸上的表情那样又愁苦,又疑虑。这使他感到有点不过意,就站起身过去,坐在他父亲的椅子靠手上。从这里他就可以看不见他的脸;忽然他又看见了芙蕾——在他母亲的一双雪白纤削的按着键子的手上,在她的侧面和花白的头发上;也在这个长房间尽头开着的窗子里,窗子外面五月的夜晚正在散步。 上楼睡觉时,他母亲到了他房间里。她站在窗口,说道: “那边你爷爷种的柏树长得真好。我总觉得这些树在月亮斜西时最美。可惜你没有见过你爷爷,乔恩。” “他在世时,你和爹结婚没有?”乔恩忽然问。 “没有,亲爱的;他——九二年死的——很老了——八十五岁,好象。” “爹跟他象吗?” “有点象,不过人要细心些,不及他那样实在。” “我从爷爷那张肖像上看出来;这张像谁画的?” “琼的一个‘可怜虫’。不过画得很好。” 乔恩一只手挽着母亲的胳臂。“妈,你把我们家里那件斗气的事讲给我听听。” 他觉得她的胳臂在抖。“不行,亲爱的;让你父亲告诉你,哪一天他认为适当的时候。” “那么真是严重了,”乔恩说,深深抽进一口冷气。 “是啊。”接着双方都不再说话,在这个时候,谁也知道抖得最厉害的是胳臂还是胳臂里的手。 “有些人,”伊琳轻轻地说,“认为上弦月不吉利;我总觉得很美。你看那些柏树的影子!乔恩,爹说我们可以上意大利去玩一趟,我跟你两个,去两个月。你高兴吗?” 乔恩把手从她胳臂下面抽出来;他心里的感觉是又强烈又混乱。跟他母亲上意大利去走一趟!两个星期前那将是再好没有的事;现在却使他徬徨无主起来;他觉得这个突如其来的建议和芙蕾有关系。他吞吞吐吐地说: “噢!是啊;不过——我说不出。我应当吗——现在才开始学农场?让我想一下。” 她回答的声音又冷静,又温和: “好的,亲爱的;你想一下。可是现在去比你认真开始之后去好些。跟你一起上意大利去——!一定很有意思!” 乔恩一只胳臂挽着她的腰,腰身仍旧象个女孩子那样的苗条坚挺。 “你想你应当把爹丢下吗?”他心怯地说,觉得自己有点卑鄙。 “爹提出来的;他觉得你在认真学习之前,至少应当看看意大利。” 乔恩的自咎感消失了;他懂了,对了——他懂了——他父亲和他母亲讲话都不坦白,跟他一样不坦白。他们不要他接近芙蕾。他的心肠硬了起来。她母亲就好象感觉这种心情变化似的,这时候说: “晚安,乖乖。你睡一个好觉之后再想想。不过,去的确有意思!” 她很快搂了他一下,乔恩连她的脸都没有看见。他站在那里觉得自己完全象做顽皮小孩时那样在那里生气,气自己不跟她好,同时又认为自己没有错。 可是伊琳在自己房间里站了一会之后,就穿过那间隔着她丈夫房间的梳妆室,到了乔里恩的房间里。 “怎么样?” “他要想过,乔里恩。” 乔里恩看见她嘴边挂着苦笑,就静静地说: “你还是让我告诉他的好,一下子解决。乔恩反正天性正派。他只要了解到——” “只是!他没法了解;这是不可能的。” “我想我在他这么大时就会懂得。” 伊琳一把抓着他的手。“你一直不象乔恩那样只是个现实主义者;而且从来不单纯。” “这是真的,”乔里恩说。“可不是怪吗?你跟我会把我们的经过告诉全世界然而不感到一丝惭愧;可是我们自己的孩子却使我们说不出嘴。” “我们从来不管世界赞成与否。” “乔恩不会不赞成我们!” “唉!乔里恩,会的。他正在恋爱,我觉出他在恋爱。他会说:‘我母亲一度没有爱情就结婚。她怎么会的!’在他看来,这是罪怒!而且的 786e." >确是罪恶!” 乔里恩抓着她的手,带着苦笑说: “唉!为什么我们出世时这么年轻呢!如果我们出世就很老,以后一年年变得年轻的话,我们就会懂得事情怎样产生的,并且丢掉我们所有的不近人情的想法。可是你要晓得,这孩子如果真在恋爱,他就不会忘记,就是上一趟意大利也不会忘记。我们家里人都很顽强;他而且天然会懂得为什么把他送到意大利去。要治好他只有告诉他,让他震动一下。” “总之让我试试。” 乔里恩站着有半晌没有说话。在这个魔鬼和大海之间——也就是在讲出真情的可怕痛苦和两个月看不见自己妻子之间——他私心里仍盼望着这个魔鬼;可是她如果要大海,他也只好忍受。说到底话,这在将来那个一去不返的离别上,倒也是个训练。他抱着她,吻一下她的眼睛说: “就照你说的办吧,亲爱的。” 第十一章 二人奏 爱情这个“小小的”情感碰到毁灭的威胁时,就会长得惊人地快。乔恩半小时前到达巴丁登车站,可是在他看来,已经晚了整整一星期了。他站在约定的书摊前面一群星期日游客中间,穿的一套哈里斯粗呢服装,好象在散发着他跳动的心情。他看着书摊上小说的名字,终于买了一本,免得引起书摊伙计的疑心。小说的名字叫《荒径之心》!这总该有它的意思,虽则看上去实在讲不通。他还买了两份《妇女镜报》和《陆居人》。每一分钟都象一小时那样长,而且充满可怕的幻想。过了十九分钟,他看见芙蕾提了一只手提包,随着搬夫推着她的行李走来。她来得很快,神色泰然,招呼他时就象招呼一个兄弟一样。 “头等车,”芙蕾跟搬夫说,“靠窗的位子;对座。” 乔恩真佩服她这样的镇定。 “能不能我们单独弄一间车厢?”他低低说。 “没有用;这是慢车。过了梅登海也许可以。装得自然些,乔恩。” 乔恩的眼睛鼻子挤成一副苦相。两个人上了车——另外还有两个浑蛋!——唉!天哪!他在心慌意乱之下给了搬夫小费,神情很不自然。这个坏家伙把他们带到这种车厢里来,就不配给小费,而且看上去就象知道他们的事情似的。 芙蕾打开《妇女镜报》,装着读报。乔恩也学着她打开《陆居人》。车开了。芙蕾扔下《妇女镜报》,探出身子来。 “怎么样?”她说。 “好象有半个月了。” 她点点头,乔恩脸上立刻高兴起来。 “放自然些,”芙蕾低声说,吃吃笑了起来。他觉得很难过。有意大利压在头上,他怎么能装得自然呢?他本来打算慢慢告诉她,现在却冲口而出。 “家里要我跟母亲上意大利去两个月。” 芙蕾的眼皮垂下来;脸色有点发白,咬着嘴唇。 “哦!”她说。就这么一声,可是什么都在里面了。 这声“哦”就象击剑时一只手迅速抽回来准备反击似的。反击来了。 “你得去!” “去?”乔恩连声音都不大发得出。 “当然。” “可是——两个月——太可恨了。” “不,”芙蕾说,“六个星期。那时候你该把我忘记了。我们在你回来之后的第二天在国立美术馆碰头。” 乔恩笑了。 “可是如果你忘记了我呢?”他向着火车声音喊。芙蕾摇摇头。“别的什么浑蛋也许——”乔恩低低说。 她的脚碰了他一下。 “没有别的浑蛋,”她说,重又举起《妇女镜报》。火车停下来:两个客人下去,另一个上来。 “如果永远不能单独在一起,”乔恩想,“我真要死了,”火车又开动了,芙蕾又探出身来。 “我从不放手,”她说;“你呢?” 乔恩拚命地摇头。 “决不!”他说;“你给我写信吗?” “不写;但是你可以写——寄到我的俱乐部。” 她还有个俱乐部;真了不起! “你探听过好丽的口气没有?”他问。 “探过,可是一点摸不到什么。我也不敢多问。” “是什么缘故呢?”乔恩叫出来。 “我总会打听出来。” 接着是大半晌的沉默,后来芙蕾开口说:“这是梅登海了;等着,约翰!” 火车停下来。剩下的一个客人下去了。芙蕾把窗帘拉下。 “快!”她叫。“头伸出去。尽量装出凶恶的样子。” 乔恩擤一下鼻子,做出横眉竖目的神气;有生以来,他从没有显得这副模样过!一位老太太缩了回去,一位年轻太太正来开门。门柄转过去,可是门开不开。火车动了,年轻太太三脚两步跳上另一车厢去了。 “好运气!”乔恩叫。“门塞着了。” “是啊,”芙蕾说:“我拉着门不放的。” 火车开动了,乔恩跪了下来。 “当心过道里有人,”她低声说;“——快点起来!” 她吻了他。这一吻虽则只有短短的十秒钟,可是乔恩的灵魂已经出了窍,而且飞出去很远很远;等到他重又对着那个故作端庄的人儿坐着时,他的脸色就象死人一样。他听见她叹口气,这在他简直是有生以来听到的最可贵的声音——清楚地说明他在她心里的地位。 “六个星期并不太长,”她说;“只要你在那边保持冷静,而且好象不想我的样子,你很容易六个星期就回来了。” 乔恩抽了口气。 “要叫他们相信,乔恩,这是最最要紧的事,你懂吗?如果你回来时,我们还是和从前一样要好,他们就会真正着急起来。可惜你去的不是西班牙;爹说,马德里有一张戈雅的画,里面一个女孩子就象我。不过并不是我——我们有一张摹本呢。” 乔恩觉得象一道阳光透过云雾。“我就改上西班牙去,”他说,“妈不会反对的;她从没有去过西班牙。而且爹认为戈.雅很不错。” “哦!对了,他是个画家——是吗?” “只画水彩画,”乔恩说,老老实实的。 “到了雷丁之后,乔恩,你先出站,到凯弗山姆水闸那边等我。我把车子打发回家,然后我们沿着拉纤的小路走回去。” 乔恩感激地抓着她的手,两人默默坐着,完全忘掉世界,只用一只眼睛瞄着过道里。可是火车现在象是加倍快了起来,车子的声音简直完全浸没在乔恩的叹息里。 “我们快到了,”芙蕾说;“那条拉纤的小路非常显眼。再来一个吧!唉!乔恩,不要忘记我。” 乔恩用接吻回答她。不多一会,一个(如果有人在场看见的话)满脸通红、神色仓皇的青年——据人说——从火车上跳下来,急急忙忙沿着月台走去,一面向口袋里去摸车票。 等到她在凯弗山姆水闸走过去一点的地方和他重又会面时,他已经经过一番努力,相当显得自如了。如果非要分手不可的话,他决不作出儿女态!明媚的河上吹来了一阵清风,把柳树叶的背面翻起向着太阳,带着轻微的萧萧声随在两人后面。 “我告诉我们的车夫,说我晕车,”芙蕾说。“你出站时神情很自然吗?” “我不知道。怎么叫自然?” “.你要装得极端快活,这在你就叫做自然,我第一次看见你时,觉得你跟别人完全不一样。” “我看见你时,也完全是这样想法。我立刻知道我决不会爱上第二个人了。” 芙蕾大笑。 “我们的年纪太轻了,有点不象话。两小无猜的爱情现在已经过时了,乔恩。而且,这种爱情非常浪费。你想,如果不这样的话,你会过得多有意思。你还没有自立呢;真是可惜得很。现在又有了我。怎么办!” 乔恩弄得莫名其妙。在他们就要分手的当儿,她怎么能讲出这种话来? “你假如是这样想法,”他说,“我还是不去的好。我去告诉妈,说我应当努力工作。世界上是这种.情形!” “世界上是这种情形!” 乔恩双手插进裤袋里。 “可是的确如此,”他说;“你想想那些饿得快死的人!” 芙蕾摇摇头。“不来,不来,我从不,从不让自己白白的吃苦头。” “白白的!可是情形实在太糟了,一个人当然应当出点力。” “哦!对了,我全知道。不过你救不了那些人,乔恩,他们全没出息。东边扶起来,西边又倒。你看看他们,一直都大批大批地死掉,可是仍旧你争我夺,尔虞我诈的。全是白痴!” “你替他们难受吗?” “唉!难受是有的,不过我不打算替他们担忧。这没有好处。” 两个人都默然无语,这是第一次相互看出对方的性情来,所以都有点徬徨不安。 “我觉得人都是畜生和白痴,”芙蕾执拗地说。 “我觉得他们是不幸的,”乔恩说。这情形就象两个人吵过嘴似的——而且是在这样一个严重关头,因为眼看着走到这条柳岸最后的一个口子时,他们就要分手了。 “好吧,你去帮助你那些不幸的人去,不要再想我。” 乔恩站着不动。前额上冒出汗珠,手足都在抖。芙蕾也站着不走,皱着眉头看河。 “我一定要有个信仰,”乔恩说,人有一点难受;“上天生我们全指望我们过得幸福。” 芙蕾大笑。“是啊;而且你如果不当心的话,恰恰就不会过得幸福。不过也许你对幸福的看法就是使你不幸。当然,有不少人都是这样。” 她脸色苍白,眼睛里显出忧郁,嘴唇闭得很紧。这样望着河流的难道就是芙蕾吗?乔恩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好象自己正经历着小说里的一幕情景,男主角得在爱情和责任之间作出bbr>抉择。可是就在这时候,她转过头来望着他。更没有比这种生动的神情令人心醉的了。他的感觉完全象狗颈上的链子被人拉了一下那样——使他摇头摆尾、舐嘴咧唇地来就她。 “我们不要闹了,”她说,“时间就到了。你看,乔恩,你正好望得见我要过河的地方。就在那里,河水转弯的地方,树林边上。” 乔恩望见一面三角墙,一两处烟囱,掩映在树林中的一片白墙——觉得心往下一沉。 “我再不能闲聊了。前面那道篱笆再不能过去,太引人注目。我们走到那边就分手吧。” 两人并排向那边篱笆走去,手搀着手,一声不响;篱笆上的野棠花有红有白,正在盛开。 “我的俱乐部叫符咒俱乐部,在毕卡第里的斯曹登街。信寄到那里不会丢掉,我差不多每星期都要去一趟。” 乔恩点点头,一张脸变得非常严肃,眼睛瞪得笔直。 “今天是五月二十三,”芙蕾说;“七月九号那天我将在《巴卡司和阿里亚丁》前面等你,下午三点钟。你来吗?” “来。” “你假如和我一样,就行了。世界上的那些人由他们去!” 一对携带儿女出来透空气的夫妇走了过去,按照星期天的习惯走成长长的一串。 他们里面最后的一个穿过柴门。 “天伦之乐!”芙蕾说,一头钻到棠篱下面去。野棠花纷纷落在她头上,一簇粉红的花扫上她的粉颊。乔恩妒忌地抬起一只手来把花挡着。 “再见,乔恩。”有这么一秒钟,两人紧紧握着手站着。接着两个人的嘴唇第三次接上;分开时,芙蕾挣开身子从柴门穿了出去。乔恩站在原来的地方,前额抵着那簇粉红花。走了!要等过六个星期零五天!等于永恒!而他却待在这里,放过最后的一眼!他赶到柴门边上。她正随在那些掉队的孩子后面,走得很快。头回过来了。他望见她作了一个飞快的手势,就向前赶去,那走在后面的一家人遮得他望不见了。 他脑子里想出了一只滑稽歌曲,歌词是这样: 巴丁登呻吟——从没有那样难听—— 他发出一声凄怆的巴丁登呻吟—— 他立刻快步走回雷丁车站。从雷丁到伦敦,伦敦到旺斯顿,一路上他都把那本《荒径之心》摊在膝上,脑子里诌着一首诗,但是由于感情太充沛了,简直押不了韵。 第十二章 神经 芙蕾赶着路。她非迅速动起来不可;时间已经晏了,到了家里,她还得用尽一切方法来遮盖。她经过了小岛、车站和旅馆,正预备上摆渡,忽然看见一条小船上面站了一个年轻人,船系在小树丛上。 “福尔赛小姐,”他说;“让我把你送过去。我特地来的。” 她望着他,惊得都呆了。 “没有关系。我刚和你家里人吃过茶。我想我可以省掉你最后一段路。我正要回庞本去,所以是顺路。我叫孟特。我在画店里见过你——你记得——就是那天你父亲请我到府上来看画的。” “哦!”芙蕾说;“对了——那个手绢。” 她认识乔恩还得感激他呢;她抓着他的手,上了小船;由于心情还在激动,而且人有点喘,所以坐着一声不响。那个年轻人可不然。她从没有听见一个人在这样短的时间讲了这么多话过。他告诉她自己的年龄,二十四岁;体重,一百五十一磅;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形容自己在炮火下的感受,中毒气时是什么滋味;批评了那座朱诺,提到自己对这个女神的看法;谈到那张戈雅摹本,说芙蕾和那张画上并不太象;迅速地概括了英国的现状;谈到普罗芳先生——或者不管什么名字,——说他人非常之好;认为她父亲有几张很不错的画,有些有点过时;希望能够再把小船划来,带她到河上去玩,因为自命很靠得住;问她对契诃夫的看法,谈了自己的看法;希望哪一天两个人一同去看俄国芭蕾舞——认为芙蕾·福尔赛这个名字简直妙极;骂自己家里人在孟特的姓上给他取了个马吉尔的名字;大致形容了一下他的父亲,说她如果要看好书的话,应当读一读《约伯记》;他父亲就象还有着田地时的约伯。 “可是约伯并没有田地,”芙蕾低声说,“他只有牛羊和骆驼,而且搬走了。” “啊!”马吉尔·孟特说,“我们老爷子如果搬走了就好了。我并不是要他的田地。田地在今天真是麻烦透顶,你说是不是?” “我们家里从来没有过田地,”芙蕾说。“别的东西全有。好象我们一个叔祖一度在杜萨特州有过一个农场,完全感情用事,因为我们原籍是杜萨特州人。那个农场使他赔了不少的钱,很受罪。” “他卖掉吗?” “没有;还留着。” “为什么?” “因为没有人肯买。” “对他反而好!” “不,对他不好。爹说他很气愤。他的名字叫斯悦辛。” “多妙的名字!” “你知道我们没有靠近,反而更远了。河在流呢。” “好极了!”孟特叫,把双桨暗暗沉一下;“难得碰见一个会打趣的女子。” “可是不及碰上一个有心计的男子。” 小孟特举起一只手来扯自己头发。 “当心!”芙蕾叫。“你的脑壳啊!” “不要紧!脑壳很厚,划一下没关系。” “你划行不行?”芙蕾狠狠说。“我要回去。” “啊!”孟特说;“可是你知道,你回去之后,我今天就看不见你了,‘菲尼’,就象法国女孩子说完祈祷跳上床时说的那样。那一天你有了个法国母亲,并且谈起你这样一个名字,你说是不是个吉祥日子?” “我喜欢我的名字,但那是我父亲起的,妈想要叫我玛格丽特。” “荒唐。你叫我M.M.,我叫你F.F.,好不好?这样合乎时代精神。” “我什么都无所谓,只要回去就行。” 孟特捉到一只螃蟹,回答说:“这很讨厌!” “你划好不好。” “我划呢。”他荡了几桨,带着忧郁的焦切。“当然你知道,”他冲口而出,又等一下,“我是来看你的,不是看你父亲的画。” 芙蕾站起来。 “你不划,我就跳下河去游泳。” “当真吗?那样我就可以跳下去追你。” “孟特先生,我晏了,而且人很疲倦;请你立即送我上岸吧。” 她登上花园上岸的地方时,孟特站起来,两手扯着头发望着她。 芙蕾笑了。 “不要这样!”孟特说,再也按捺不住了。“我晓得你要说:‘滚吧,该死的头发’!” 芙蕾一个转身,向他扬一扬手。“再见,M.M.先生!”她叫,就走进蔷薇丛里。她看看手表,又望望大房子的窗户。她有一个怪感觉,好象大房子里没有人住似的。六点钟过了!鸽子正群集归栖,日光斜照在鸽埘上,照在它们雪白的羽毛上,而且象暴雨一样落在后面林子高枝上。从壁炉角上传来弹子的清响,——没有问题是杰克·卡狄干!一棵有加利树也发出轻微的簌簌声;在这个古老的英国花园里,这树是个出人意外的南国佳人。芙蕾到达走廊,正要进去,可是听见左边客厅里的人声又站住了。妈!普罗芳先生!她从那扇遮断壁炉角落的阳台屏风后面听见这些话: “我不,安耐特。” 爹可知道他喊妈“安耐特”呢?她一直都站在父亲这边——在夫妇关系不正常的人家,孩子们总是不帮这一边,就帮那一边——所以站在那里踌躇不决。她母亲低低的、柔媚而有点清脆的声音正在说着——她只听出一句法文:“明天。”普罗芳就回答:“好的。”芙蕾眉头皱起来。一个轻微的声音传到外面寂静里,后来是普罗芳的声音:“我散一回步去。” 芙蕾三脚两步从落地窗进了那间早晨起坐的小间。他来了——从客厅里出来,通过阳台,到了草地上;方才倾听别的声音时,已经听不见的弹子声,现在重又听见了。她抖擞一下,进了穿堂,打开客厅的门。安耐特坐在两扇窗子之间的长沙发上,跷着腿,头枕在一只垫子上,樱唇微启,星眸半合,那样子看去非常之美。 “啊!你来了,芙蕾!你爹等得都要发脾气了。” “他在哪儿?” “在画廊里,上去吧!” “你明天打算怎样,妈?” “明天?我和你姑姑上伦敦去。” “我本来想你会去的。你替我买柄小阳伞行吗?要素底子的。” “什么颜色?” “绿的。客人全要回去的吧,我想?” “是啊,全要回去;你去安慰你爹去吧。现在,吻我一下。” 芙蕾穿过房间,弯下身子,在前额>上受了一吻,掠过沙发另一头椅垫上的人坐过的印子出去了。她飞步上楼。 芙蕾并不是那种旧式的女儿,定要父母按照管束儿女的标准来管束他们自己。她要自顾自,不愿别人干涉,也不想干涉别人;何况,一个正确的本能已经在盘算怎样一种情形对她自己的事情最有利了。 在一个家庭起了风波的气氛下,她和乔恩的恋爱将会获得一个更好的机会。虽说如此,她仍旧很生气,就象花朵碰上冷风一样。如果那个男人当真吻了她母亲,那就——很严重,她父亲应当知道。“明天!”“好的!”而她母亲又要上伦敦去!她.99lib.转身进了自己卧室,头伸到窗子外面使面颊凉一下,因为脸上突然变得滚烫。乔恩这时该到达车站了!她父亲可知道乔恩什么呢?也许什么都知道——大致知道。 她换了衣服,这样着上去就好象回来有一会了,然后跑上画廊。 索米斯顽强地站在那张斯蒂芬司前面一动不动——这是他最心爱的一张画。门响时,他头也不回,可是芙蕾知道他听见,而且知道他在生气。她轻轻走到他身后,用胳臂搂着他的脖子,把头从他肩膀上伸出去,和他脸挨着脸。这种亲近的方法从来没有失败过,可是现在不灵了,她晓得下面情形还要糟糕。 “怎么,”索米斯硬邦邦地说,“你这算来了!” “就这么一句话吗,我的坏爸爸?”芙蕾说,用粉颊在他脸上挨挨。索米斯尽可能地摇头。 “你为什么叫我盼得这样焦心?一再不回来!” “亲爱的,这又没什么害处。” “没害处!你懂得多少有害处、没害处?” 芙蕾放下胳臂。 “那么,亲爱的,你就讲给我听听;而且一点不要遮遮掩掩的。”她走到窗口长凳子旁边坐下。 她父亲已经转过身来,瞪着自己的脚;样子很抑郁。“他的脚长得很小,很好看,”她心里想,眼睛恰巧和他的眼睛碰上。索米斯的眼光立即避开。 “你是我唯一的安慰,”索米斯忽然说,“然而你闹成这种样子。”芙蕾的心开始跳起来。 “闹成什么样子,亲爱的?” 索米斯又看了她一眼,如果不是眼中含有亲热,说不定可以称得上偷看她。 “你懂得我过去跟你讲的话,”他说。“我不愿意跟我们家那一房有任何来往。” “我懂得,亲爱的,可是我不懂得为什么我不应当来往。”索米斯转过身去。 “我不打算列举理由,”他说;“你应当相信我,芙蕾!” 他说话的神情使芙蕾很受感动,可是一想到乔恩,她就不作声,用一只脚敲着壁板。她不自觉地摆出一副摩登姿态,一只腿将另一只腿盘进盘出,弯曲的手腕托着下巴,另一只胳臂抱着胸口,手抱着另一只胳臂的肘部;她身上没有一处不是弯弯扭扭的,然而——尽管如此——仍旧有一种风采。 “你懂得我的心思。”索米斯继续说,“然而你在那边待上四天。我想那个男孩子今天跟你一起来的。” 芙蕾的眼睛盯着他望。 “我不要求你什么,”索米斯说;“我也不打听你做了些什么。” 芙蕾忽然站起来,两手支颐,凭着窗子看外面。太阳已落到树后,鸽子全都阒静地歇在鸽埘上;弹子的清脆声升了上来,下面微微有点光亮,那是杰克·卡狄干把灯捻上了。 “如果我答应你,譬如说,六个星期不和他见面,”她突然说,“你会不会高兴一点呢?”索米斯无所表示的声音还有一点打抖,使她有点意想不到。 “六个星期?六年——六十年还象点话。自己不要迷了心窍,芙蕾;不要迷了心窍!” 芙蕾转过身来,有点吃惊。 “爹,这怎么讲?” 索米斯走到近前盯着她的脸看。 “我看你只是一时神经,”他说,“除此以外,你还当真有什么糊涂心思吗?那太笑话了。”他大笑起来。 芙蕾从来没有看见他这样笑过,心里说,“那么,仇确是深了!唉!是什么呢?”她一只手挽着他的胳臂,淡然说: “当然不会;不过,我喜欢我的神经,不喜欢你的神经,亲爱的。”“我的神经!”索米斯恨恨地说,转身走开。 外面的光线暗了下来,在河上投上一层石灰白。树木全失去了葱翠。芙蕾忽然苦念起乔恩来,想着他的脸、他的手和他的嘴唇吻着自己嘴唇时的那种感觉。她双臂紧紧抱着胸口,发出一阵轻盈的笑声。 “哦啦!啦!就象普罗芳说的,多么小小的无聊啊!爹,我不喜欢那个人。” 她看见他停下来,从里面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头。 “不喜欢?”他问。“为什么?” “没有缘故,”芙蕾说;“就是神经!” “不,”索米斯说;“不是神经!”他把手里的小纸头一撕两半。“你对的。我也不喜欢那个人!” “你看!”芙蕾轻轻说。“你看他走路的派头!我不喜欢他这双鞋子;走起来一点声音没有。” 下面,普罗斯伯·普罗芳在暮色中走着,两手插在两边口袋里,轻轻从胡子中间吹着口哨;他停下,望望天,那神情好象说:“我觉得这个小小的月亮不算什么。” 芙蕾身子缩回来,低低说,“他象不象个大猫?”这时弹子的声音升上来,就好象杰克·卡狄干的一记“碰红落袋”,把猫子、月亮、神经和悲剧全盖过了。 普罗芳又踱起来,胡子中间哼着一支调侃的小曲。这是什么曲子?哦!对了,歌剧《里果莱多》里面的《水性杨花》。正是他心里想的!她紧紧勒着父亲的胳臂。 “就象一只猫在那里探头探脑!”她低声说,这时普罗芳正绕过大房子角上。一天中那个日夜交错的迷幻时刻已经过了——外面静静的,又旖旎,又温暖,野棠花和紫丁香的香气仍旧留在河边空气里。一只山乌突然唱了起来。乔恩现在当已到了伦敦;也许在海德公园里,走过蛇盘湖,心里想念着她!她听见身边有一点声音,眼睛瞄了一下;她父亲又在撕碎手里的那张纸头。芙蕾看出是一张支票。 “我的高根不卖给他了,”索米斯说。“我不懂得你姑姑和伊摩根看中他什么。” “或者妈看中他什么。” “你妈!”索米斯说。 “可怜的爹!”她想。“我看他从来没有快乐过——从没有真正快乐过。我不想再刺激他,可是乔恩回来以后,我当然顾不了他了。唉!这一夜碰到的尽够了!” “我要去换衣服吃饭,”她说。 她到了房间里忽发奇想,穿上了自己的一件“奇装”。那是一件金线织锦的上袄,裤子也是同样料子,在近脚踝的地方束得很紧,肩膀上搭着一条侍童的短斗篷,一双金色的鞋子,缀着金翅膀的麦鸠利的金盔,浑身上下都是小金铃,盔上尤其多;只要一摇头,就丁丁当当响起来。穿好了衣服,她觉得很倒口味,因为乔恩看不到她;连那个活泼的年轻人马吉尔·孟特没有能见到也似乎有点遗憾。可是锣声响了,她就走下楼来。 客厅里被她引起一阵骚动。维妮佛梨德认为“非常有意思”。伊摩根简直着了迷。杰克·卡狄干满口的“好极”、“妙透”、“穷崭”、“真棒”。普罗芳先生眼睛含笑,说:“这是件很不错的小小行头!” 她母亲穿一件黑衣服,非常漂亮地坐在那里望她,一言不发。他父亲只好对她来一次常识测验:“你穿上这样衣服做什么?你又不去跳舞!” 芙蕾打一个转身,铃子丁丁当当响起来。 “神经!” 索米斯瞪她一眼,转过身去,把胳臂伸给维妮佛梨德。杰克·卡狄干挽着她母亲,普罗斯伯·普罗芳挽着伊摩根。芙蕾一个人走进餐厅,铃声丁丁响…… “小小”的月亮不久就落下去了,五月的夜晚温柔地来到,用它的葡萄花的颜色和香气裹着世间男男女女的千万种神经、诡计、情爱、渴望和悔恨。杰克·卡狄干鼻子抵着伊摩根的雪肩,打起鼾来,健康得就象头猪;悌摩西在他的“古墓”里,由于太老的缘故,也不能不象个婴儿那样睡着;他们都是幸福的,因为有不少、不少的人受到世上错综人事的揶揄,都醒在床上,或者做着梦。 露水降下来,花儿敛上了;牛群在河边草场上吃着草,用它们的舌头探索着眼睛看不见的青草;南撒州高原上的绵羊睡得就象石头一样寂静。庞本林中高树上的雉鸡、汪斯顿石灰矿旁边草窠里的云雀、罗宾山屋檐下的燕子、美菲尔的麻雀,因为夜里没有风,全部睡得很酣,一夜无梦。那匹梅弗莱牝驹,对自己的新地方简直不习惯,微微拨弄着脚下的干草;少数夜游的动物——蝙蝠、蛾子、猫头鹰——则在温暖的黑暗中非常活跃;但是自然界一切白昼里出来的东西,脑子里都享受着夜的宁静,进入无色无声的状态。只有男人和女人还骑着忧心或爱情的竹马,把梦魂和思绪的残烛独自烧到夜静更深。 芙蕾身子探出窗外,听见穿堂里的钟低沉地敲了十二点;一条鱼发出轻微的溅水声,沿河升起的一阵轻风使一棵白杨树的叶子突然摇曳起来,远远传来一列夜车的隆辘声,不时黑暗中传来那一点无以名之的声音,轻微而隐约的、没有名目的情绪表现,是人,是鸟兽,是机器,抑是已故的福尔赛家或者达尔第家或者卡狄干家的幽灵回到这个他们过去有过躯壳的世界来,作一次夜晚的散步,谁也说不出。可是芙蕾并不理会这些声音;她的灵魂虽则远远没有脱离躯壳,却带着迅疾的翅膀从火车车厢飞到开花的棠篱那儿,竭力找寻乔恩,顽强地抓着被他视为忌讳的声音笑貌。她皱起鼻子,从河边的夜晚香气里追忆着乔恩用手隔开野棠花和她秀颊的那一刹那。她穿着那件“奇装”,凭窗伫立多时,一心要在生命的烛焰上烧掉自己的翅膀,而那些蛾子也在这时纷纷掠过她的两颊,象朝圣的香客一样,向她梳妆台上的灯光扑去,没想到在一个福尔赛人家火焰是从来不露在外面的。可是终于连她也有睡意了;她忘掉身上的那些铃子,迅速进房去了。 索米斯在他那间和安耐特卧房并排的房间里,也醒在床上;他从开着的窗子听见一阵隐约的铃声,就象是从星星上摇落下来的,或者象露珠从一朵花上滴下来那样,如果人能够听得见的话。 “神经!”索米斯想。“我真说不出。她非常执拗。我怎么办呢?芙蕾!” 他这样一直沉吟到深夜。 第一章 母与子 要说乔恩·福尔赛不愿意随母亲上西班牙去,那是一点不正确的。 他就象一只好脾气的狗随着女主人出外散步,把一根美味的羊肉骨头留在草地上。他走时回头看了一下。福尔赛家人被夺掉嘴里的羊肉骨头时,往往会生闷气。可是乔恩生性却不大会生闷气。他依恋自己的母亲,而且这是他头一次出国旅行。他只随便说了一下:“妈,我倒想上西班牙去;你去意大利的次数太多了;我愿意我们两个人都玩得新鲜。”于是意大利就改为西班牙了。 这小子不但天真,而且也很细心。他始终记着自己要把原来建议的两个月缩短为六个星期,因此切不能露出一点马脚。作为一个家里放着一根那样迷人的羊肉骨头,而且主意那样坚定的人,他实在算得上一个好旅伴;他对上哪儿去和几时去都无所谓,吃饭从不在乎,而且十分欣赏这样一个对多数英国人都是陌生的国家。芙蕾拒绝跟他写信,真是极端明智,因为这样子他就可以每次到达一个新地方时,不存有任何希望或者狂热,而把注意立刻集中在当地风光上面:驴子和荡漾的钟声、神父、内院、乞丐、儿童、叫唤的公鸡、阔边帽、仙人掌编的篱笆、古老的白色山村、山羊、橄榄树、绿油油的原野、关在小笼子里的鸣禽、卖水人、夕照、西瓜、骡子、大教堂、油画和这个迷人的国土上那些浮空的灰褐色山岭。 天气已经热了,很少看见有什么英国人来此,这使他们玩得很开心。乔恩就他自己所知,并没有非英国人的血统,然而碰到自己本国人时,他却往往内心感到不乐。他觉得英国人一点没有荒唐气息,而且比自己看事物还要实际。他私下跟母亲说,自己一定是个非社会.的动物——这样离开那些人,不去听他们谈论人人都谈论的事情,确是开心。伊琳听了,只随便回答一句: “对啊,乔恩,我懂得。” 在这种隔离的情况下,他有一个无比的机会来领略母爱的深厚;这是做儿子的很少能理会的。由于肚子里有事情瞒她,他当然变得感觉特别敏锐;而南欧的民族风尚又刺激了他对母亲这种美丽典型的倾倒。他过去总听见人称她是西班牙美人,可是现在他看出完全不是这回事。她的美既不是英国美、法国美、意大利美,也不是西班牙美——是一种特殊的美!他也很欣赏母亲那样的玲珑剔透,这是他以前没有过的。比如说,他就说不出她是否看出他在全神贯注地?99lib?看那张戈雅的“摘葡萄”,或者是否知道他在午饭后和第二天早上又溜出去,第二次、第三次在那张画前面足足站上半个钟点。当然,这张画并不象芙蕾,然而照样能使他感到情人们所珍视的那种回肠荡气滋味——使他想起她站在自己床脚边,一只手举到头顶上。他买了一张印了这张画的明信片,放在口袋里,不时掏出来看看;这种坏习惯当然迟早会在那些因爱、妒或者忧虑而变得尖锐的眼睛下暴露出来。而他母亲又是三者俱全,眼睛自然更加尖锐了。在格兰那达时,他就老老实实被捉着了。那天他在阿兰布拉山一处小堡的园子里,坐在一条被太阳晒得暖暖的长石凳上;他原应该从这里眺望风景,可是他没有。他以为母亲在端详那些剪平的刺球花中间的盆花,可是听见她的声音说: “这是你喜欢的戈雅吗,乔恩?” 他缩了一下,已经太迟了——那点动作就象他在学校里藏起什么秘密文件时可能做出的那样——他于是回答:“是啊!” “这一张当然很可爱,不过我觉得我还是喜欢那张‘阳伞’。你爹一定会大大赏识戈雅;敢说他九二年到西班牙时没有见到。” 九二年!比他出生还要早九年!他父亲和他母亲在他出生前的生活是怎样的呢?如果他们有权利分享他的未来,肯定说,他也有权利分享他们的过?去。他抬头望望母亲。她脸上有一种——一种历尽坎坷的神情,和喜怒哀乐、阅历与痛苦留下的神秘痕迹,使他望去深不可测、庄严而神圣,连好奇心都不敢有了。他母亲过去的生活一定非常、非常有意思;她是这样的美,而且这样——这样——他形容不出那种感觉。他起身站在那里凝望着山下的城市、麦苗青青的平畴和消逝的阳光中闪映的回环山脉。他的身世就象这座古老的摩尔城市的历史一样,丰富、深邃、辽远——他自己的生命到现在为止还只是这样的幼稚,愚昧和天真得不象话!他望见西面的一带山岭就象从海中拔起一样矗立在青绿平原上;据说当初的腓尼基人——一个黝黑、古怪、隐秘的山居民族——就住在那些山岭里!对于他,他母亲的身世就象这个腓尼基人的历史对于下面的城市一样;朝朝暮暮,城中鸡鸣犬吠、儿童欢闹,然而对它的历史则茫然无知。他母亲会知道他的一切,而他只知道她爱他,爱他的父亲,以及她长得很美,这使他感到很抑郁。别人还有一点大战的经历,差不多人人如此,他连这个都没有:他的幼稚和愚昧使他在自己眼中变得渺小了。 那天晚上,他从卧室的凉台上凝望着城中的屋顶——那就象嵌上黑玉、象牙和黄金的蜂窝;事后,他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倾听着钟动更移时哨兵的呼唤,一面在脑子里吟成下面这些诗句: 深夜里的呼声!沉睡着的古老的西班牙城市, 在它晰白的星光下看去是那样黑漆漆地! 清澈而缠绵的声音,它诉说些什么悲痛? 是否那巡夜夫,讲着他太平无事的古话? 还是个筑路人,向明月振起他的歌喉? 不,是一个孤单客在哭诉自己的情怀, 是他在叫唤,“要多久?” 他觉得“孤单”两个字太平淡,不够满意,但是“孤伶”又太过头了,此外再也想不出两音的字眼能用得上的。诗写成时已经两点过了,再拿来自个儿哼上二三十遍,一直过了三点方才睡去。第二天,他把诗抄出来,夹在写给芙蕾的一封信里;他总要把信写好方才下楼,这样就可以心无挂碍地陪他的母亲说笑了。 就在同一天快近中午的时候,他在自己旅馆的瓦顶平台上,感到后脑忽然隐隐的一阵子痛,眼睛里有种怪感觉,人要作呕。这是太阳和他太亲热了,中了暑。往后的三天全在半昏迷中度过,除掉前额上的冰块和他母.亲的微笑外,他对什么都只有一种迟钝的、痛楚的冷淡感觉。他母亲从不离开房间一步,总是静悄悄地守护着他,在乔恩的眼中简直象个天使。可是有时候他会极端自伤,并且希望芙蕾能看见他。有几次他痛苦地想象自己和她、和尘世永诀。他甚至拟了一个由他母亲转给芙蕾的遗言——可怜的母亲啊!她一直到死都会懊悔不该分开他们!可是他也很快看出现在他可以借口回家了。 每天傍晚时会传来一连串的钟声——一串跌宕的丁当声从下面城市里升起来,然后又一个个落了下去。他听到第四天傍晚时,忽然说道:“妈,我想回英国去,这儿太阳太厉害了。” “好的,亲爱的。等你能够上路时,就走。”立刻他觉得自己好过了些——但也卑鄙了些。 他们是在出来五个星期之后启程返国的。乔恩的头脑已经恢复原来那样的清醒,可是他母亲还要在他帽子里缝上许多层黄丝绸子,逼着他非戴不可,而且走路总是拣荫处走。由于母子间长时期的小心翼翼已告结束,他愈来愈弄不清她有否看出自己急于赶回去会面的也就是她要使他离开的那个人。在马德里换车,倒楣要待上一天,自然再到大美术馆去看看。这一次在他那张戈雅女子前面,乔恩特别装出不经意的样子。现在要回到芙蕾身边去了,少端详一点也不妨。倒是他母亲逗留在这张画前面说: “这女孩子的脸蛋和身条真爱人。” 乔恩听了很不自在。她是不是理会了呢?可是他又一次觉得自己在涵养和机智上都不是她的对手。她能够以一种超感觉的方式知道他的思想脉搏;这里的秘密他至今还没有探出;她本能地知道他盼望什么,担心什么,希企什么。这使他感到极度的不安和内疚,因为他和多数的男孩子不同,有一个良心。他巴不得她坦坦白白谈出来,他简直希望来一个公开斗争。但是两者都没有实现,两个人就这样平平稳稳地、默默无言地一路北返。他就这样第一次懂得女人在耐性上比男人强得多。在巴黎又得耽搁一天,弄得乔恩很不开心,因为一天变成了两天,由于要跟一家服装店打交道;他母亲穿什么衣服都那样美,打扮做什么?这次旅行最快乐的时刻是在他踏上开往富尔克斯敦渡船的时候。 他母亲站在船舷栏杆旁边,和他搀着胳臂,说道: “恐怕你玩得并不怎样开心呢,乔恩。不过你对我很体贴。” 乔恩勒一下她的胳臂。 “说哪里话,我玩得非常开心——只是最近头不大好罢了。” 现在到了旅行的终点,他的确感到过去几个星期有一种魅力,一种痛苦的快感,就象他努力在那些写深夜呼声的诗句里所要表现的那样;也就是他孩提时一面贪听母亲弹萧邦一面想要哭的那种心境。他弄不懂为什么自己不能象她跟自己讲的那样,随便地跟她说: “你对我很体贴。”怪啊——他就是不能这样亲热自然!他接上的一句话是:“恐怕我们要晕船了。” 果然说中了,到达伦敦时,两个人都相当虚弱;就这样出国玩了六个星期零两天,对于那件一直盘踞在各人心里的事情,一个字也没有提。 第二章 父与女 自从老婆和儿子丢下他去西班牙之后,乔里恩觉得罗宾山寂寞得简直受不了。一个事事如意的哲学家和一个并不事事如意的哲学家是有所不同的。不过这种听天由命的生活,他即使没有习惯,至少脑子里时常想到过,如果不是他的女儿琼搞那么一下,他也许始终都抵御得了。他现在也是个“可怜虫”了,所以时刻挂在琼的心上。她这时手边刚巧有个镂刻家,境遇很窘;她设法为这个镂刻家暂苏眉急之后,便一脚到了罗宾山,就在伊琳和乔恩离开两个星期之后。琼现在住在齐夕克区,房子很小,但是有一间大画室。单以不负经济责任而言,她是属于福尔赛家鼎盛时代的一个人,现在收入虽则减少了,她的克服办法还使她父亲满意,而她自认也很满意。她父亲给她买下考克街附近的那爿画店,由她付给父亲房租,现在所得税长得和房租相等,她的解决办法很简单——干脆就不再付给bbr>他房租。十八年来这爿店一直享受着使用权而不负任何义务,现在说不定有一天可以指望不赔本,所以敢说她父亲也不会介意了。采用了这种办法以后,她每年还能有一千二百镑,经过节衣缩食,并把原来雇用的两个贫苦的比利时女佣换为一个更贫苦的奥地利女佣之后,就能有两笔大致相等的节余来救济天才。她在罗宾山住了三天之后,就把父亲带到城里来。在那三天里面,她碰巧摸到父亲保持了两年的秘密,立刻决定给他治病。医生事实上已经被她选定,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保尔·波斯特——那个比未来派还得风气之先的画家——就是他治好的,简直是神医;可是跟他父亲谈时,他却把眉毛抬起来,说这两个人他都没有听说过,叫她真捺不住生气。当然,他如果不相信的话,那就永远不会复原!保尔·波斯特原是工作过度或者生活过度了,人家只叫他重又松下来,就将他治好,这样还不相信人家,岂不荒唐!这个医生最了不起的地方是倚靠自然。他曾经对自然的症候作过一番专门研究;当他的病人缺乏某些自然症候时,他就给病人提供导致这种症候的药石,于是病就好了!琼对父亲的病满怀希望。他显然在罗宾山过着一种不自然的生活,所以她打算给他提供一些症候。他觉得他和时代脱了节,这是不自然的;他的心脏需要刺激。所以在齐夕克她的那幢小房子里,她和她那个奥地利女佣想出种种方法来刺激他,为他的就医作好准备——那个女佣感激琼救命之恩,忠心耿耿地工作,简直快断气了。可是事情不如意,比如晚上八点钟乔里恩正要睡去被女仆唤醒时,或者琼从他手里把《泰晤士报》夺去,认为读“这类东西”不自然,应当对“生活”感点兴趣时,她们总没法不使乔里恩的眉毛不抬起来。说实话,琼的花样这样多,的确使他十分惊异,尤其是在晚上。她声称这对他有好处——虽则他疑心她也有一点——把代表时代的一些青年男女召集拢来,说他们都是天才的卫星;这个时代于是在画室里来来往往跳起狐步舞,以及那种方式比较高尚的一步舞来;后一种舞简直和音乐合不上来,看得乔里恩把眉毛抬得都碰到发际了,因为他盘算这一定使那些跳舞的人意志力极度紧张。他知道自己在水彩画协会里虽则很出人头地,但是在这些勉强够得上称做艺术家的青年眼中却是陈货,所以总是找一个最黑暗的角落坐下,弄不懂是什么音乐,而音乐却是他从小听大了的。有时琼领一个年轻女孩子或者男孩子到他面前,他总是非常谦虚地竭力去迎合他们的艺术水准,心里想,“糟糕!他们一定觉得很乏味呢!”乔里恩和他老父一样,一直都同情青年,可是为了领会他们的观点,往往弄得精疲力竭。不过这一切都很刺激,而且他对女儿不屈不挠的精神总很钦佩。有时候,便是天才也会来参加这些集会,连正眼都不瞧一瞧的样子;而琼却总要给他介绍。她觉得这对他特别有益,因为天才正是她父亲所缺乏的自然症候——尽管她爱他。 尽管他完全有把握她是自己亲生,乔里恩却时常弄不清她的相貌象谁——她的金红色的头发现在已经花白了,看上去颜色非常特别;一张开朗的、精神抖擞的脸,和他自己比较有丘壑、神情比较细腻的相貌相差很远;身个那样小巧玲珑,而他和多数的福尔赛家人都生得高大。他时常会寻思人种起源的问题,自己问自己琼是不是有古丹麦或者凯尔特血统。他觉得从她爱斗气这一点以及喜欢伊斯兰教徒穿的长袍上看来,好象是凯尔特种。他喜欢她,而不大喜欢包围着她的这个时代,虽则大部分是年轻人;这一点丝毫不过分。可是她对他的牙齿太感觉兴趣了,原因是他仍旧保留了几只这种自然症候。她的牙医一下就查出“纯培养状态的葡萄状球茵”(当然有可能生疖),要把剩下来的牙齿全数拔掉,给他装上两副完整的不自然症候。乔里恩的顽强天性激动起来,那天晚上在画室里就提出反对。他从来没有生过疖,而且他自己的牙齿到死也不会坏。当然——琼也承认——这些牙齿不拔,到死也还是好好的。但是装上假牙的话,他的心脏就会好些,人就可以活得长些!他的抗拒——她说——是病的一个症候:病就由它病去。他应当起来斗争。他几时去看那个治好保尔·波斯特的人呢?乔里恩很抱歉,老实说,他就不预备去看他。琼冒火了。庞决基——她说——那个治病的,人真是太好了,而且经济非常之窘,他的医道也得不到人家承认。就是她父亲这样的冷淡和偏见,害得他一直不得意。找找他对于他们两个人都好! “我懂了,”乔里恩说,“你是打算一石打死两鸟。” “你的意思是说救下两鸟!”琼叫。 “亲爱的,这里并没有分别。” 琼抗议了。试都没有试就这样说,太不讲道理了。 乔里恩说他现在不说,事后也许没有机会再说呢。 “爹!”琼叫,“你真讲不通。” “这倒是事实,”乔里恩说,“不过我愿意永远不通下去。孩子,我看睡着的狗子还是让它睡吧。” “这是不给科学出路,”琼叫。“你不知道庞决基多么忠于科学。他把科学看得比什么都要紧。” “就跟保尔·波斯特先生看他的艺术一样,呃?”乔里恩回答,一面抽着他不得已而抽的温和纸烟。“为艺术而艺术——为科学而科学。这种热心的、自我中心的疯狂先生们我很清楚。他们拿你解剖时眼睛?都不?一下。琼,我总算是个福尔赛,这些人还是不要惹吧。” “爹,”琼说,“你这种口气简直是老过头了!当今之世谁也不应当不冷不热的。” “恐怕,”乔里恩低声说,带着微笑,“这是庞决基先生用不着给我提供的唯一自然症候。亲爱的,我们天生就是或者走极端或者有分寸的人;不过你如果不见气的话,今天多数的人自以为走极端的,其实都很有分寸。我现在活得并不比我指望的差到哪里去,所以这事情还是由它去吧。” 琼默然无语;她在年轻时就尝到过,自己父亲碰到涉及个人自由时总是那样委婉然而顽固的态度,你再说也说服不了他。 乔里恩弄不懂的是,自己怎么会透露给她伊琳带乔恩上西班牙的原因,因为他向来认为她不知轻重。琼获悉这件事情之后,经过一番盘算,便和父亲作了一次尖锐的争论;从这次争论中,乔里恩完全看出琼的积极性格和伊琳的消极对付基本上是对立的。他甚至嗅得出两个人在几十年前为了菲力普·波辛尼身体的那一场争夺战,现在还遗留一点不快下来;当时消极的一方把积极的一方简直打得落花流水了。 照琼说来,瞒着乔恩,不让他知道过去的事情,是愚蠢的,甚至是懦怯的行为。完全是机会主义,她说。 “亲爱的,”乔里恩温和地说,“这也是实际生活中的处世原则啊。”“唉!爹!”琼叫,“她不告诉乔恩,难道你真正要替她辩吗?要是由你做的话,你就会讲出来。” “我也许会,不过只是因为他一准会打听出来,那就比我们告诉他更加糟糕。” “那么为什么你不告诉他呢?这又是让狗子睡觉。” “亲爱的,”乔里恩说,“我怎么样也不能违反伊琳的意思。乔恩是她的孩子。” “也是你的孩子,”琼叫。 “一个男人的心怎么能比得一个母亲的呢?” “是吗?我觉得你太懦弱了。” “也许如此,”乔里恩说,“也许如此。” 谈话的结果就是如此;可是这件事闷在琼的肚子里实在不好受。她最恨让狗子睡觉。这件事非得有个解决不可,她心痒痒地要来试一下,简直如坐针毡。这事应当让乔恩知道,这样他说不定在含苞未放时就打掉爱情的花朵,或者不管过去的那一切,听它开花结果。她决心去看看芙蕾,亲自判断一下。碰到琼决心做一件事时,冒失不冒失在她是相当次要的问题。她究竟是索米斯的远房侄女,而且,两个人都喜欢画。她要去跟他说,他应当买一张保尔·波斯特的画,或者波立斯·斯屈鲁摩洛斯基的一件雕刻,当然跟她父亲可一点不能说。下一个星期天她就出发了,脸色是那样的坚决,使她到达雷丁车站时好容易才雇到一辆马车。六月里的天气,河边这一带乡下真是可爱。琼看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由于她这一生从来没有尝过结婚的滋味,她爱好大自然的风光简直近于疯狂。当她抵达索米斯扎寨的那个胜地时,她就把马车打发掉,因为正事办完之后,她还要在水边林下享受享受。所以她就象寻常行路人一样到了索米斯的大门口,把名片送进去。由于性格使然,她一向认为如果你心里感到振奋,那你就是在做一件值得做的事。如果你心里不感到振奋,你就是在随波逐流,并不是出于高尚的动机。当时有人领她到了一间客厅,陈设得虽然不是她喜欢的派头,却也极尽漂亮的能事。她正在想“太考究了——小玩意太多”时,从一面旧漆框的镜子里看见一个女孩从走廊上走进来。女孩子穿了一件白衣服,手里拿了几朵白玫瑰花,从那个银灰色玻璃缸子里望去,简直不象真人,仿佛一个美丽的幽灵从葱绿的花园里跑出来。 “你好吗?”琼说,转过身来。“我是你父亲的远房侄女。” “哦,对了;我在那家糖果店里见过你。” “跟我年轻的异母兄弟。你父亲在家吗?” “他就要回来了。他不过出去散一回步。” 琼的一双蓝眼睛微微眯起,坚定的下巴抬了起来。 “你叫芙蕾,是不是?我听见好丽告诉我过。你觉得乔恩怎样?” 女孩子举起手上的玫瑰花看看,泰然答道:“他很不错。” “跟好丽,跟我,都一点儿不象,是不是?” “一点儿不象。” “她很冷静,”琼心里想。 女孩子忽然说道:“我希望你能告诉告诉我为什么我们两家不和。” 这个问题原是琼劝她父亲回答的,现在自己碰上,却说不出话来;也许是因为女孩子在套她的话,但也许仅仅是因为人在理论上认为做得了,到了真正关头并不总是一样做法。 “你知道,”女孩子说,“越要瞒着人家,人家就越要打听,结果是什么都瞒不住,这是一定的。我父亲告诉我说是为了财产争执。可是我不相信;我们两家的财产都很多;他们不会变得那样的小市民气。” 琼脸红起来。用小市民气这个字眼来指她的祖父和她父亲,使她生气。 “我祖父,”她说,“过去很慷慨,我父亲也很慷慨;他们两个人都一点不小市民气。” “那么究竟是什么呢?”女孩子又问。琼觉出这个年轻的福尔赛非要问到底不可,立刻决定不让她问下去,而且要给自己捞到一点东西。“你为什么要知道呢?” 女孩子闻闻玫瑰花。“我想知道,只因为他们不肯告诉我。” “是关于财产争执,不过财产也有好多种呢。” “这就更糟糕了。现在我的确非晓得不可了。” 琼的一张坚决的小脸颤动了一下。她戴了一顶小圆帽子,头发在帽子下面露了出来。这场交锋使她恢复了青春,脸色这时看上去非常年轻。“你知道,”她说,“我看见你丢掉手绢的。你跟乔恩之间有意思吗?因为,如果有意思的话,你还是丢掉的好。” 女孩子的脸色有点苍白,可是微笑起来。 “即使有的话,也不是这样子就能叫我丢掉。” 琼听到这句壮语,伸出手来。 “我很喜欢你;不过我不喜欢你的父亲;从来就不喜欢。这不妨坦白告诉你。” “你下来专为告诉他这句话吗?” 琼大笑。“不是;我下来是看你的。” “多谢你的盛意。” 这孩子很会招架。 “我比你年纪大一倍半,”琼说,“可是我很同情。可恨是我不能做主。” 女孩子又笑了。“我还以为你会告诉我呢。” 这孩子真是一点儿不放过! “这不是我的秘密。不过我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可想,因为我认为你和乔恩,他们都应当告诉。现在再见。” “你不等爹回来见见吗?” 琼摇摇头。“我怎样到达河那边呢?” “我划你过去。” “你记着,”琼说,人冲动起来,“下次你上伦敦来,可以来看看我。这是我的住址。我晚上一般都招待一些年轻客人。不过我觉得用不着让你父亲知道你来。” 女孩子点点头。 琼看着她把小船划过河,心里想: “她非常之美,而且身个也长得好。想不到索米斯会有这样漂亮的女儿。她跟乔恩正好是一对。” 这种撮合的本能,由于琼自己始终没有得到满足,始终在她的心里作怪。她站在那里望着芙蕾划回去;女孩子放下一支桨向她招手道别,琼就懒懒地在草地和河岸之间向前走去,心里感到一种惆怅。青春找青春,就象蜻蜒相互追逐,而爱情就象日光一样把他们照得暖洋洋的。而她自己的青春呢!那是多年以前了——当菲力和她——可是此后呢?什么都没有——没有一个是她真正中意的。因此她的青春就这样完全虚度了。可是这两个年轻的人儿,如果真如好丽坚决说的,也如她父亲和伊琳,以及索米斯好象非常害怕的那样,真正相互爱上,这要碰上多大的麻烦。多大的麻烦,多大的障碍啊!琼的为人一向就主张一个人要的东西总是比别人不要的东西更加重要,现在那种向往未来,和鄙视过去的积极原则在她心里又活跃起来。她在河边上温暖的夏日寂静中赏玩了一会儿水莲和杨柳,和水中鱼跃,嗅着青草和绣线菊的香气,盘算着怎样一个法子逼使大家都获得快乐。乔恩和芙蕾!这两个可怜虫——两个羽毛未丰的可怜虫!可惜啊可惜!总该有个办法可想吧!一个人总不能就这样算了。她向前走去,到达车站时又是热又是生气。 那天晚上,仍旧抱着直接行动的死心眼儿——这使许多人都避开她——她告诉父亲说: “爹,我去看了小芙蕾来。我觉得她很惹人疼。埋头不问总不是好办法,你说呢?” 乔里恩吃了一惊,把手里的大麦汤放下,开始捻起面包屑来。 “好象你做的就是好办法?”他说。“你知道她是谁的女儿?” “能不能过去的就算埋葬了呢?” 乔里恩站起身来。 “有些事情是永远埋葬不了的。” “我不同意,”琼说。“阻碍人类一切幸福和进步的就是这个。爹,你不懂得时代。过了时的东西是没有用的。你为什么认为乔恩知道母亲的事情就这样不得了呢?现在谁还来注意这种事情?现在的婚姻法还是和索米斯不能跟伊琳离婚时一样,所以你只好插一手。我们进步了,婚姻法并没有;因此谁也不去理它。结婚而没有一个正正经经的摆脱机会只是一种蓄奴制度;而人是不应当把对方当作奴隶的。如果伊琳破坏这种法律,这有什么关系?” “这个我也不想跟你争辩,”乔里恩说,“不过跟你说的毫无关系。这是人的感情问题。” “当然是的,”琼叫,“那两个年轻小东西的感情问题。” “亲爱的,”乔里恩说,微微有点发毛,“你简直是胡说。” “我并不。如果他们出于真正相爱,为什么要为了过去的事情弄得不快乐呢?” “过去那个事情你没有身受过。我通过我妻子的心情才领会到;也通过我自己的脑子和想象,这只有爱情专一的人才能领会到。” 琼也站起身,开始徬徨起来。 “如果,”她忽然说,“她是菲力普·波辛尼的女儿,我还可以了解你一点,伊琳爱过他,从没有爱过索米斯。” 乔里恩发出一声长吁——就象意大利农妇赶骡子时发出的那种声音。他的心脏开始跳动得很厉害,但是他毫不理会,完全被感情搅昏了。“这表明你简直不懂得。如果过去有过爱情,我就不会在乎,而且乔恩,以我所知,也不会在乎。可恨的就是这种没有爱情的结合,那简直是残酷。这个人从前占有乔恩的母亲就象他买的黑奴一样,而这个女孩子就是他的女儿。这个冤仇是埋葬不了的;你也不必费力,琼!这等于要我们看着乔恩和过去霸占乔恩母亲的人的血肉联合起来。这事用不着吞吞吐吐的,完全讲明白倒好。现在我不能再讲话了,否则我这个地方就要害得我整夜不能睡。”他用手按着胸口,转过身去不理会女儿,站在那里凭眺泰晤士河。 琼天生是碰到鼻子才会转弯的人,这时才着实惊慌起来。她走上来用胳臂和他勾上。她现在还不觉得父亲对,自己错,因为这在她是不自然的,可是她深深感觉到这个题目显然对他很不相宜。她用面颊轻轻擦着他的肩膀,一声不响。 芙蕾送堂姊过河之后,并没有立即上岸,而是划向芦苇丛中的阳光下面。下午的静谧风光暂时使这个不大接近模糊诗意境界的人儿也着迷了。在她停舟的河岸那边,一架由一匹灰色马拖着的机器正在刈割一片早熟的饲草田。她津津有味地看着那些青草象一匹瀑布似的从轻便的轮子上面和后面泻了出来——看上去那样的新鲜凉爽。机器的轧轧声、青草的簌簌声和柳树、白杨树的萧萧声、斑鸠的咕咕声,混成一只真正的河上清歌。沿岸的深绿色河水里,水草象许多黄色的水蛇随着河流在扭动着、伸探着;对岸斑驳的牛群站在树荫里懒懒地刷着尾巴。这是一个引人遐想的下午。她掏出乔恩的来信——信上并没有华丽的辞藻,但是在叙述他的见闻和游踪时,却流露出一种苦恋之情,读起来非常好受,而且最后署名总是“你忠实的乔”。芙蕾并不是一个感情冲动的人,她的欲望都很具体而且集中;可是这个索米斯和安耐特的女儿如果有什么诗意的话,在这几个星期的等待中,肯定伺候在她对乔恩的回忆周围。这些回忆全留在草色花香里,留在潺潺流水里。当她皱起鼻子嗅着花香时,她在享受着的就是他。星星能使她相信自己和他并肩站在西班牙地图的当中;而大清早上园中着露的蛛网上面那种迷离而闪烁的白昼初吐的景象,在她看来简直就是乔恩的化身。 她在读着乔恩的来信时,两只白天鹅庄严地游来,后面跟着六只小鹅,每一只小鹅中间都刚好隔开那么一段水,就象一队灰色的歼灭舰一样。芙蕾把那些信重又揣起来,架起双桨,划到上岸的地方。99lib?穿过草地时,她盘算要不要告诉父亲,琼曾经来过。如果他从管家那里知道了,说不定对她不提起反而觉得古怪。告诉他还可以使她多一个机会把结怨的原因从他嘴里套出来。所以她就走到大路上去迎他。 索米斯是出去看一块地皮去的,原因是当地政府建议要在这块地上造一所肺病疗养所。索米斯对地方上的事情向不过问,始终忠于自己的个人主义本质;地方上有什么捐税照付,而捐税总是越来越高。这个造肺病疗养所的新计划可是危及他的本身安全了,所以再不能淡然处之。这个地点离自己的房子还不到半英里远。他完全主张国家应当消灭肺病;但是造在这个地方可不对。应当造得更远一点。他抱的态度其实是所有真正福尔赛的共同态度,别人身体上有什么疾病跟他自己都不相干;这是国家的责任所在,不应当影响到他所取得的或者继承得的天然利益。佛兰茜,他这一代福尔赛中最有自由精神的一个(除非还有乔里恩那个家伙),有一次用她惯用的恶意口吻问过他:“索米斯,你可曾在捐薄上看见过福尔赛的名字?”这说不定是如此,但是造一所肺病疗养所将会降低这一带地方的声价,所以有人正在拟定一份反对造疗养所的请愿书,他一定要在上面签上自己名字。他回家来心里就打定了这个主意,正好看见女儿走过来。 芙蕾近来跟他显得特别亲热,这样的初夏天气在乡下和她静静地过着日子,使他感到人简直年轻了;安耐特总是有点什么事情要跑伦敦,所以他几乎是十分称心地独自享有着芙蕾。当然,小孟特差不多隔一天就要坐着他的摩托车跑来,已经成了习惯。他总算把那半截牙刷剃掉,看上去不再象一个江湖上卖膏药的了!芙蕾有个女友住在家里,再加上邻近的一个青年之类,晚饭后就可以有两对男女在厅堂里跳起舞来;一架电动的钢琴能够自动地奏着狐步调音乐,那个富于表现力的琴面发出异样的光采。甚至安耐特有时也会由这两个青年之一搂着,婀娜地来回跳着。索米斯常会走到客厅门口,把鼻子微微偏上一点,望着,等芙蕾向他笑一下;然后又回到客厅壁炉边沙发上,埋头看《泰晤士报》,或者什么别的收藏家的价目表。在他那双永远焦急的眼中,芙蕾好象已经完全忘记掉她的神经对象了。 当芙蕾在多尘的路上迎上他时,他就一只手搭着她的胳臂。 “爹,你想哪个来看你的?她不能等!你猜猜看!” “我从来不猜,”索米斯不安地说。“谁呢?” “你的堂房侄女,琼·福尔赛。” 索米斯完全不自觉地紧紧抓着她的胳臂。“她来做什么?” “不知道。不过吵嘴之后,这总算是打破一次僵局,可不是?” “吵嘴?什么吵嘴?” “在你想象中的那个吵嘴,亲爱的。” 索米斯放下她的胳臂。她开玩笑吗,还是想套他? “我想她是来兜我买画的,”他终于说了一句。 “我想不是。也许只是家族感情。” “她不过是个堂房侄女,”索米斯说。 “而且是你仇人的女儿。” “你这话什么意思?” “对不起,亲爱的;这是我的想象。” “仇人!”索米斯重复一句。“这是陈年古代的事情了。我不懂得你哪里来的这种想法。” “从琼·福尔赛那里。” 她灵机一动,觉得他如果当作她已经知道,或者知道一点影子,就会把事情告诉她。 索米斯听了一惊,可是芙蕾低估了他的警惕性和坚韧性。 “你既然知道,”他冷冷说,“又何必缠我呢?” 芙蕾看出自己有点弄巧成拙。 “我不想缠你,亲亲。正如你说的,何必多问呢?为什么想知道那个‘小小的’秘密呢——我才不管,这是普罗芳的话!” “那个家伙!”索米斯重重地说了一句。 那个家伙今年夏天的确扮演着一个相当重要的、可是无形的角色——因为他后来就没有来过。自从那一个星期天芙蕾引他注意到这个家伙在草地上探头探脑之后,索米斯时常想起这个人来,而且总是联带想起安耐特;也没有别的,只是因为安耐特比前一个时期看上去更漂亮些了。索米斯的占有本性自从大战后已经变得更细致了,不大拘泥形式而且比较有伸缩性,所以一切疑虑都不露痕迹。就象一个人在俯视着一条南美洲的河流,那样的幽静宜人,然而心里却知道说不定有一条鳄鱼潜身在泥沼里,口鼻露出水面一点,跟一块木桩完全没有分别——索米斯也在俯视着自己生命的河流,在潜意识里感觉到普罗芳先生的存在,但是除掉他露出的口鼻引起疑心外,别的什么都不肯去看。他一生中这个时期差不多什么都有了,而且以他这样性格的人说来,也够得上快乐和幸福了。他的感官在休息;他的感情在女儿身上找到一切必要的发泄;他的收藏已经出了名,他的钱都放在很好的投资上;他的健康极佳,只是偶尔肝脏有那么一点痛;他还没有为死后的遭遇认真发愁过,倒是偏向于认为死后什么都没有。他就象自己的那些金边股票一样,如果为了看见原可以避免看见的东西,而把金边擦掉,他从心里觉得这是胡闹。芙蕾的一时神经和普罗芳先生的口鼻,这两片弄皱了的玫瑰花叶子,只要他勤抹勤压,就会弄平的。. 当天晚上,机缘把一个线索交在芙蕾手中;便是投资得最安全的福尔赛,他们的一生中也常有机缘光顾。索米斯下楼吃晚饭时,忘了带手绢,碰巧要擤鼻子。 “我去给你拿,爹,”芙蕾说,就跑上楼。在她寻找手绢的香囊里——一只旧香囊,绸子都褪色了——她发现有两个口袋;一个口袋里放手绢,另一个纽着,里面装了个又硬又扁的东西。芙蕾忽然孩子气上来,把纽扣解开。是一只镜框,里面是她幼时的一张照片。她望着觉得非常好玩,就象多数人看见自己的肖像时那样。照片在她摩挲的拇指下滑了出来,这时才看出后面还有一张照片。她把自己的照片再抹下一点,就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子的脸,长得很漂亮,穿了一件式样非常之老的衣服。她把自己的照片重又插在上面,取了手绢下楼,走到楼梯上她才想起那张脸来。肯定是——肯定是乔恩的母亲啊!这一肯定之后,她就象触电一样,站在那里不动,思绪纷集。当然是这么一回事!乔恩的父亲娶了她父亲想要娶的女子,而且可能从她父亲手里骗过去的。接着担心到自己的神色会让父亲看出来,她就不再想下去,把绸手绢抖开,进了餐厅。 “爹,我挑了一块最软的。” “哼!”索米斯说;“我只在伤风时才用的。没有关系!” 整个的晚上芙蕾都在盘算着事情的真相;她回忆着父亲那天在糖果店里脸上的神情——神情又奇特,又象生中带熟,非常古怪。他一定非常之爱这个女子,所以尽管失掉她,这多年来仍旧保存着她的照片。她的头脑本来很冷酷、很实际,一下就跳到她父亲和她母亲的关系上去。他过去可曾真正爱过她呢?她觉得没有。乔恩的母亲才是他真正爱的。那样的话,他的女儿爱上乔恩,他也肯定不会介意了;只是要使他慢慢的习惯才行。她套上睡衣时,从衣褶中间迸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 第三章 会见 青春只是偶尔认识老年。拿乔恩说,他就是一直到自己从西班牙回来之后才真正看出父亲老了。这位第四代的乔里恩由于望眼欲穿的缘故,初看见时使乔恩吓了一跳——一张脸那样又憔粹、又老。见面时的激动逼得那个假面具似的脸都变歪了,乔恩因此忽然悟出他们出门时老父一定非常寂寞。他心里讲了一句聊以自慰的话:“又不是我要去的!”要青春对老年恭顺,现在是过时了。不过乔恩全不是那种时下的典型。他父亲一直都跟他很亲热;他挨了六个星期的寂寞全为了制止自己的某种行动,然而现在自己却打算立刻照样行动起来,想到这里他真不好受。 “孩子,那个伟大的戈雅给你的印象怎么样,”他父亲这个问题就象在他的良心上戳了一下。伟大的戈雅之所以存在,只是因为他创造了一张酷肖芙蕾的脸罢了。 抵家的那天晚上,他睡觉时充满了内疚;可是醒来时却充满了企望。今天还是七月五号,他和芙蕾要到九号才有约会。在他回到农场之前,他要在家待上三天。他非得设法和她见面不可! 男子的生活中有一种做裤子的周期性需要,而且是毫不徇情的,连最钟爱的父母也没法阻止。因此乔恩在第二天便上了伦敦;他在水道街裁缝店定做了那个少不了的牢什子,使自己在良心上感到无愧之后,就转身向毕卡第里大街走去。芙蕾的俱乐部所在的斯曹登街就连着达房州大厦。她只有万一机会会在俱乐部里。然而他仍旧怀着一颗跳动的心沿着金融街荡去,看出所有的年轻人都比他出众。他们的衣服穿得神气十足;他们有气派,他们都比他老。乔恩忽然忧从中来,认为芙蕾一定已经把他忘记了。这许多星期来他一直沉浸在自己对芙蕾的情意里,竟然一时找不出芙蕾爱他的可能性了。他的嘴角闭紧,手掌心湿漉漉的。芙蕾!只要她嫣然一笑,就可以使多少俊逸拜倒在石榴裙下!芙蕾,哪个能比得上!这是一个不吉利的时辰。可是乔恩很有志气,觉得一个人必须能够经得起任何挫折。他一面恨恨想着,一面振作精神在一家卖小摆设的店前面站住。目前正是过去伦敦游宴季节的高潮,可是街上除掉一两顶灰色大礼帽和阳光之外,简直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乔恩又向前走,拐个弯上了毕卡第里大街,一头撞见法尔·达尔第上伊昔姆俱乐部去;他是新近被通过做会员的。 “哈罗!小伙子!你上哪儿去?” 乔恩脸红了。“我刚才上我的服装店去的。” 法尔上下把他打量一下。“好的!我要在这个店家订点香烟;之后一同上我的俱乐部吃中饭去。” 乔恩谢谢他。说不定从法尔嘴里打听得到芙蕾的消息! 在他们现在走进的这家烟丝店里,人们对那个使报纸和公共人士睡梦不安的英国现状,却有另外一种看法。 “是啊,先生;就是你父亲过去向我们这里订制的,一点不错。天哪!蒙达古·达尔第先生从——我想想看——从买尔东跑到大赛马锦标那一年起,就是小店的主顾。他是我们的一个顶好的顾客。”烟丝店老板脸上显出隐约的笑意。“当然,他透露给我不少内幕消息!我想这种香烟他每星期总要抽上二百支呢,终年如此,而且从来不换牌子。人是顶好的脾气,给我介绍了不少生意。真是不幸摔了那样一跤,这样的老主顾真叫人想。” 法尔笑了。他父亲挂账的年代大约比任何人都久,这一死总算结束了。他抽了一口那支年高德重的卷烟,在他喷出的烟圈里好象又看见自己父亲的容貌,黑黑的,生得很漂亮,留两撇小胡子,脸有点肥肿,头上现出他一生赚得的唯一的一圈神光。他父亲至少在这爿店里是有名气的——他能够每星期抽二百支香烟,能够透露给人家跑马的内幕消息,能够永远欠账!在烟丝店老板的眼中,他至少是一个角色!便是这一点也值得他继承呢! “我付现钞,”法尔说;“多少钱?” “你是他的儿子,先生,而且付现钞——就算十个六吧。蒙达古·达尔第先生是叫人永远忘记不了的。我记得他就站着跟我谈过半小时之久。现在大家都那样急匆匆的,再没有他那样的人了。大战把礼貌都破坏了——把礼貌都破坏了。你参加大战的吧,我看出?” “没有,”法尔说,在膝盖上拍一下,“我在上一次战争里受了伤。所以到现在还活着。乔恩,你要买什么香烟吗?” 乔恩有点难为情的样子,低声说,“你知道的,我并不抽烟,”同时看见老板的嘴唇撇了一下,那意思好象是弄不清究竟要说“天哪!”还是“先生,现在你好抽了。” “行,”法尔说;“能不抽还是不抽的好。你受了打击时就会抽的。那么烟丝是一样的吗?” “一样的,先生;价钱稍微贵一点罢了。大英帝国的毅力——真是了不起。我总是这样说。” “这是我的住址,每星期给我送一百支来,月底开发票。走吧,乔恩。” 乔恩带着好奇心走进伊昔姆俱乐部。他过去除掉偶然跟父亲在什锦俱乐部吃顿午饭外,就从来没有进过伦敦的俱乐部。乔治·福尔赛现在是伊昔姆俱乐部的理事了,他的考究饮食几乎成了俱乐部的控制因素,而且只要他始终参加理事会,这个舒适而不讲究排场的俱乐部就不会变样子,也不可能变样子。伊昔姆俱乐部一直都抵制暴发户加入,乔治·福尔赛为了介绍普罗芳加入,卖尽了面子,而且口口声声称他是个“漂亮朋友”,才勉强得到通过。 郎舅两个进餐室时,乔治和普罗芳正在一起吃午饭;乔治用一只食指招呼两人在他们那张桌子上坐下,法尔眼光奕奕,笑得很动人,乔恩庄严地闭着嘴,眼神微带腼腆,很逗人。这张餐厅角上的桌子带有特权意味,就象是大头儿们才在这里吃饭似的。这种催眠的气氛使乔恩很心喜。那个侍应生穿的美国西部牧童的长牛皮裤,身材瘦削,十足的共济会会员的恭谨派头。他好象整个心神都放在乔治·福尔赛的嘴唇边上,带着一种同情心留意看他眼睛里面的快意,满心?欢喜地看着那些沉重的、刻了俱乐部名字的银食器的动作。他的穿了制服的胳臂和蜜语总是冷不防地从乔恩的肩头送过来,弄得他很着慌。 乔治只跟他说了一句“你爷爷教给我一次乖,他在品第雪茄烟上的确是个能手”,后来就不再理他;另外一位大头儿也不理他,这倒使乔恩很感激。桌上谈的全是养马、马的特点和马的价钱,开头把乔恩听得糊里糊涂,弄不懂一个人的头脑里怎么能保留这么多知识。他的眼睛总没法不望着那个黄肤色的大头——那人讲话总是那样坚决,那样令人扫兴——语音又重义怪气,而且总夹着微笑。乔恩心里正在联想到蝴蝶上面,忽然听见那人说: “我很想看见索米斯·福尔西先生迷一下跑马!” “老索米斯!那家伙太乏味了!” 乔恩竭力使自己不要显出脸红,同时又听见那个黄肤色的大头儿继续说道: “他的女儿是个很逗人的小女孩子。索米斯·福尔西 7a0d." >稍微老派一点。我想看他有一天能寻点开心。” 乔治·福尔赛咧开嘴笑了。 “你别愁;他并不象看上去那样不快乐。他永远不会显出他在什么上面感到快乐——那些人说不定会设法把它拿走。老索米斯!被蛇咬了,看见绳子都怕!” “乔恩,”法尔匆勿说,“你如果吃完了,我们就去喝咖啡吧。..” “这两个人是谁?”乔恩到了楼梯上时间,“我还弄不大——” “老乔治·福尔赛是你父亲和我舅舅索米斯的堂弟。他一直就是这里的会员。另外普罗芳那个家伙,是个怪物。不妨告诉你,我觉得他在转索米斯老婆的念头!” 乔恩望望藏书网他,简直吓了一跳。“可是这太难堪了,”他说,“我的意思是——叫芙蕾太难堪了!” “你别当做芙蕾会怎样在乎;她很时髦呢。” “是她母亲呀!” “乔恩,你很幼稚。” 乔恩脸红了。“母亲跟别人总不同,”他结结巴巴地说,很气愤。“你对的,”法尔忽然说;“可是时世已经不是我象你这样年纪时的时世了。现在人都有一种‘明天就死’的感觉。老乔治讲到我舅舅索米斯的时候就是指这个。索米斯偏不肯明天就死。” 乔恩赶快问:“他跟我父亲之间有什么不快呢?” “内幕秘密,乔恩。你听我的话,不要再提了,知道对你没有好处。来杯甜酒吗?” 乔恩摇摇头。 “我就恨把事情瞒着不告诉人家,”乔恩说,“然后又笑人家幼稚。” “你可以去问好丽。她如果不肯告诉你,我想你就相信这是对你好的。” 乔恩站起来。“现在我得走了;多谢你的午饭。” 法尔向他微笑着,心里有点抱歉,可是又觉得好笑。这孩子看上去心绪很乱。 “好吧!星期五见。” “我说不定,”乔恩说。 他就是说不定。这个沉默的阴谋弄得他走投无路。把他当做三岁孩子看待,真是丢脸。他闷闷不乐地一步步走回斯曹登街。可是现在他要上她的俱乐部去,准备使自己失望了!询问的结果是,福尔赛小姐不在俱乐部里。说不定晚一点会来。星期一她时常会来的——他们也说不准。乔恩说他过会再来,就穿过马路进了格林公园,在一棵小菩提树下躺了下来。阳光很大,清风吹拂着菩提树叶子;可是他心里却感到难受。他的幸福好象被一片黑暗笼罩着。他听见园外高临闹市的议会大钟敲了三点。钟声打动了他的心弦,他取出一张纸,用铅笔在上面胡乱写着。他写完了一节诗,正在青草中间搜索另一节诗时,觉得一件硬东西碰了碰他的肩膀——是一把绿阳伞。芙蕾正在低头望着他! “他们告诉我你来过,而且还要回来。因此我想你可能在公园里;果然在这里——真妙啊!” “芙蕾!我以为你已经忘记我了。” “可是我告诉过你不会忘掉你的。” 乔恩一把抓着她的胳臂。 “这太运气了!我们离开这一带。”他等于拖着她穿过了那个管理得无微不至的公园,总算找到一处荫蔽的地方,两个人可以坐下来,相互握着对方的手。 “有没有人插了进来?”他问,向她香腮上面神情99lib?焦急的睫毛仔细打量着。 “的确有个小蠢货,可是毫不足道。” 乔恩对这个小蠢货顿然起了——一丝怜悯。 “你知道我中了暑;不过没有告诉你。” “真的吗!中暑有意思吗?” “没有意思。妈招呼得我太好了。你碰上什么事情呢?” “没有。不过我觉得我已经发现我们两家不和的原因了,乔恩。” 他的心怦怦地跳起来。 “我敢说我父亲想要娶你的母亲,可是倒被你父亲娶去了。” “哦!” “我看到她一张照片;就在一个放我的照片的镜框后面。他如果十分喜欢她,这事当然会使他非常气恼,你说对吗?” 乔恩想了一下。“如果我母亲最爱的是我父亲,他就不会。” “可是如果他们已经订了婚呢?” “如果我们两个订了婚,而你发现自己更爱另外一个人,我可能气得发疯,不过不会因此就恨你。” “我会。乔恩,你决不许这样对待我。” “天哪!决计不会的!” “我觉得他从来就不大爱我母亲。” 乔恩默然。他想起法尔的话——和俱乐部里那两个大头儿的谈话!“你知道,我们并不清楚,”芙蕾继续说;“也许对他是个极大的震动。她也许会非常之对不起他。人常会这样。” “我母亲不会。” 芙蕾耸耸肩膀:“我觉得我们都不大懂得我们的父母。总是从他们怎样对待我们来看他们为人;可是在我们出生以前,你知道——他们还对待过别的人,不少的人呢,我敢说。你知道,他们全都老了。你看你父亲,就有三房儿女!” “这个浑蛋的伦敦可有什么地方让我们能单独在一起呢?”乔恩叫。 “只有出租汽车。” “那么我们就叫一辆汽车去。” 两个人上了汽车之后,芙蕾忽然说: “你回罗宾山去吗?我倒想看看你住的地方,乔恩。我晚上住在我姑姑那里,不过还来得及赶回来吃晚饭。房子里面当然不进去。” 乔恩满心快活地盯着她望。 “太妙了!我可以从小树林那边指给你看房子,不会碰上人的。四点钟有一班火车。” 财产的神和他的大大小小的福尔赛,空闲的,担任公职的,经商的或者从事专门职业的,都跟工人阶级一样仍旧做着每天七小时的工作,所以这两个第四代福尔赛坐着这班过早的火车上罗宾山去时,那个满是灰尘而且被太阳晒得暖暖的头等车厢里简直空无一人。旅途中两个人脉脉无言地相互握着对方的手。 出站时,他们除掉行李员和一两个乔恩不认识的乡下人之外,什么人也没有碰见;两个人从那条小径一直走上去,鼻子里闻到的是灰尘和耐冬花的香气。 对乔恩说来——现在芙蕾已是十拿九稳了,而且眼前两个人又不会分离——这次徜徉比过去在高原上那许多次,以及沿泰晤士河边那一次,都更加快意,更加象个奇迹。这是一种雾里的爱情——是人生最金碧辉煌的一页,这里男女相互间的一言一笑以及一点轻微的接触都象是充塞在文字间的那些金色的、红色的、蓝色的小蝴蝶、小花朵、小鸟——是一种没有前思后想的心心相印,这种幸福持续了足足有三十七分钟之久。他们到达小树林时正是挤牛奶的时候。乔恩不肯带她走到农场那边,只到能够望得见那片田野和上面的花园以及花园那边的大房子为止。两人走进落叶松中间,忽然间就在小径拐弯的地方撞上伊琳坐在一棵老断株座子上。 人受到的震动有种种不同:有的是在脊椎骨上;有的是在神经上;有的是在道德感受上;而最强烈、最持久的则是在个人尊严上。后面一种震动就是乔恩撞见母亲时所感受到的。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很不检点的事,把芙蕾公然带下来——行!但是这样偷偷地跑来,象什么——!他满心羞惭,竭力做出一副老脸皮厚的样子。 芙蕾微笑着,带有一点挑战的味儿,他母亲的吃惊马上转为不介意和娴雅神气。第一个开口的倒是她: “很高兴看见你。乔恩很不错,会想到带你上我们这里来。” “我们原来没有打算上大房子去,”乔恩脱口而出,“我只预备让芙蕾看看我住的地方。” 他母亲静静地说: “你上来吃杯茶好吗?” 乔恩正觉得方才的话只显得自己更加没有教养,这时听见芙蕾回答说: “多谢,我得赶回去吃晚饭。我和乔恩无意中碰上的,我们觉得跑来看一下他住的地方一定很有意思。” 她多么的镇定啊! “当然啊;不过你非喝杯茶不可。我们叫车子送你上车站。我丈夫一定很高兴跟你见见。” 他母亲眼睛里的那种神情对他凝视一下,使他笔直地摔在地上,就象个十足的虫豸。接着她就向前引路,芙蕾跟在后面。乔恩象个小孩子尾随在两个人的后面,听着她们谈西班牙和旺斯顿,和丛树草坡上面的那座大房子。他留神看着两人的眼睛都避开对方,相互瞄这么一下——这两个他在世界上最爱的人。 他能望见自己父亲在橡树下面坐着。跷着大腿,人又瘦又老,然而很整洁,不由得想到自己在这个安详人物眼中一定显得多么丢脸;便是现在,他已经能够感到他的声音笑貌中带有那种轻微的揶揄气味了。 “乔里恩,这位是芙蕾·福尔赛;乔恩带她下来看看我们的房子的。我们马上吃茶吧——她得赶火车呢。乔恩,亲爱的,你去关照他们,而且打电话给德拉贡旅馆派辆车子来。” 丢下芙蕾一个人和他父母在一起,真是古怪的感觉,然而正如他母亲预见到的,在当时还是下策中的上策;所以他就向大房子跑去。现在他再也不能和芙蕾单独在一起了——连一分钟也不能够,而且两个人连下一次约会也没有讲好!当他在女佣和茶壶的掩护下回来时,橡树下面一点看不出有什么窘状;窘只在他的心里存在着,可是并不因此就减少一点。他们正在谈论考克街附近的那家画店。 “我们这些过时的人,”他父亲正在说,“非常之想知道为什么不能欣赏这些新的绘画;你跟乔恩一定得讲给我听听。” “据说这些画都是带有讽刺意味的,是不是?”芙蕾说。 他看见父亲笑了。 “讽刺?哦!我觉得不仅如此。你怎么说,乔恩?” “我一点不懂得,”乔恩吞吞吐吐说。他父亲脸上忽然显出一种不快的神情。 “那些年轻人现在对我们,对我们的神、我们的理想全都厌烦了。将他们斩首,他们说——把他们的偶像打掉!让我们回到——真空!而且,老天啊,他们就这样做了!乔恩是个诗人。他也会搞起那些新诗来,而且把我们剩下的那一点点踏在地上。财产、美、感情——全是狗屁。我们今天是什么都不许有,连自己的心情也不许有。它们都是障碍——真空的障碍。” 乔恩听得摸不着头脑,他父亲这番话好象含有深意,然而又摸不透,这使他很生气。他并不要把什么东西踏在地上! “今天的神就是真空,”他父亲继续说;“我们正回到六十年前俄国人开始提倡虚无主义的时代了。” “不是的,爹,”乔恩忽然叫出来,“我们不过是要生活,而不知道怎样生活——都由于过去在作梗;如此而已!” “天哪!”乔里恩说,“这话说得非常深刻,乔恩。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过去!旧的占有,旧的情感,和它的后果。我们来抽支香烟。” 乔恩把香烟递过去,同时意识到母亲的手很快地抬起来碰一下嘴唇,就象将一些话堵回去似的。他给父亲和芙蕾点上香烟,然后又给自己点上一支。他是不是如法尔说的受了打击呢?他没有吸进的烟喷出来是青色,抽进去的喷出来是灰色;他喜欢鼻子里的那种感觉,以及抽烟给予他的那种平等感觉。他很高兴没有人说:“原来你现在开始了!” 他觉得自己大了一点。 芙蕾看了看手表,站起身来。他母亲陪她进屋子去。乔恩留下来和父亲在一起,抽着香烟。 “你送她上车,乔恩,”乔里恩说;“她走了之后,告诉你母亲到我这里来。” 乔恩起身走了,在厅堂里等着。他送芙蕾上了汽车。连讲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拉手也不能多拉一下。整整一个晚上他都等着父母跟他谈话。什么都没有提。什么可能发生的事情都没有发生。他上楼去睡觉,在梳妆台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他没有说话,镜子里的他也没有说话;可是两个人看上去好象心思更重了。 第四章 格林街 普罗斯伯·普罗芳给人以危险印象,究竟是因为他打算把梅弗莱牝驹送给法尔而引起的,还是因为芙蕾说了一句“他就象米甸人的军队——到处在探头探脑”而引起的,还是因为他问了杰克·卡狄干“保持健康有什么用处”那句荒唐话而引起的,还是仅仅因为他是个外国人或者如时下说的异族而引起的?这都拿不准。拿得准的是,安耐特近来看上去特别漂亮,索米斯卖给他一张画,后来又把支票撕掉,弄得普罗芳先生说:“我向福尔西先生买了一张小小油画,但是没有拿到。”藏书网 尽管受到许多猜疑,普罗芳先生仍旧时常光顾维妮佛梨德在格林街的那所青春常在的小房子;他有一种温和的迟钝派头,而迟钝和天真是谁也不会弄错的,因为天真这两个字对普罗斯伯·普罗芳是简直用不上的。维妮佛梨德仍旧觉得他“有意思”,常会写个便条给他:“来跟我们乐一下”——乐一下是时髦话,对于维妮佛梨德说来,更没有比跟上时髦后还性命交关的了。 大家都觉得他有一种神秘气氛:这是由于他不论做什么,看见什么,听见什么,知道什么,总认为没有什么——一切都空,是不正常的。那种英国类型的幻灭,维妮佛梨德是相当熟悉的;她自己就一直在时髦社会走动。英国派的幻灭使人看上去很神气,所以还是合算的。但是把什么都看成空的,而且不是一种姿态,而是因为任何事情确然都是空的,这就不是英国派了;既然不是英国派,就没法不使人家暗暗感到这样即使不是真正的坏习气,至少也是危险的。这就象让大战遗留下来的心情高踞在你的帝国式大椅子上——黄皮肤、沉重的身体、微笑而冷淡;这就象倾听着这种心情通过那一小撮魔鬼式胡子上面的淡红厚嘴唇谈说着。这正象杰克·卡狄干说的——代表一般的英国性格——“有点太过分了”,因为如果真正没有什么事情值得感觉兴趣的话,一个人总还可以打打球,而且打球是可以使人感觉兴趣的!维妮佛梨德原是个福尔赛根性,所以,便是维妮佛梨德也觉得这种幻灭的心情是不合算的,因此实在不应该有。事实上,普罗芳先生把他这种心情暴露 5f97." >得太明显了,而他来到的这个国家却是将这类现实很有礼貌地遮盖起来的。.. 那天晚上,芙蕾从罗宾山匆匆赶回来,下楼吃晚饭的时候,这个心情正站在维妮佛梨德家小客厅的窗子口,带着一种空无所瞩的神气望着外面的格林街。芙蕾立刻也瞪着眼睛向壁炉望着,那种神气就象望藏书网着一堆并不存在的炉火似的。 普罗芳先生从窗口走过来,全副行头,穿一件白背心,领子纽孔里插一朵白花。 “怎么样,福尔西小姐,”他说,“我非常高兴看见你。福尔西先生好吗?我今天还说我很想看见他寻寻开心。他太烦神了。” “你这样看吗?”芙蕾简短地回了一句。 “太烦神了,”普罗芳先生又着重地重复一句。 芙蕾猛的转过身来。“要不要我告诉你,”她说,“怎样可以使他快乐?”可是看见他脸上的神情,她那句“就是听见你滚蛋”没有说。普罗芳的牙齿全露出来。 “今天我在俱乐部里听人谈起他的过去纠纷。” 芙蕾睁大了眼睛。“你怎么讲?” 普罗芳先生梳得光光的头动了一下,仿佛减轻自己的语气。 “在你出世以前,”他说;“那件小事情。” 芙蕾明知道他是想岔开他自己引起她父亲烦神的责任,可是禁不住一阵好奇心的震动。“告诉我你听到了些什么。” “怎么!”普罗芳先生轻声说,“那些你全知道的。” “我大约知道,不过我想知道你听到的有没有完全不对头的地方。” “他的第一个妻子,”普罗芳先生低声说。 芙蕾把到了嘴边的一句“他以前从没有结过婚”咽下去,改问道,“她怎么回事呢?” “乔治·福尔西先生告诉我,你父亲的第一个妻子后来嫁给他的堂兄乔里恩。我要说,这是有一点点不愉快的。他们生的那个男孩子我看见了——孩子很不错!” 芙蕾朝上一望。普罗芳先生在她眼前摇晃着——完全一副魔鬼气。 就是这个——原因!她使出有生以来最大的英雄气概,总算制止住对面这个人形不再摇晃。她不清楚有没有被他看出来。就在这时候,维妮佛梨德走了进来。 “噢!你们两个都已经来了!伊摩根和我今天下午在婴儿义卖会上玩得真开心啊!” “什么婴儿?”芙蕾木然问。 “‘救救婴儿’的义卖。我买了一件天大的便宜货,亲爱的。一块旧亚美尼亚的织锦——前洪水时期的。普罗斯伯,我要你给我鉴定一下。” “姑姑,”芙蕾忽然低低说了一句。 维妮佛梨德听见她声音有异,向她走近了一点。 “什么事情?你不舒服吗?” 普罗芳先生早已退到窗子那儿,几乎可以听不见她们讲话了。 “姑姑,他——他告诉我,爹从前结过婚。说爹和她离了婚,她后来嫁给乔恩·福尔赛的父亲,这话是真的吗?” 维妮佛梨德在她做四个小达尔第母亲的一生中,还从来没有感到这样真正窘过。芙蕾的脸色又是那样的苍白,眼睛那样的愁苦,讲话的声音那样的低沉而克制。 “你父亲不愿意你知道,”她说,竭力装出镇定的样子。“事情总会漏出来的,我常跟他说应当让你知道。” “哦!”芙蕾说,就不再开口,可是维妮佛梨德不由得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坚实的小肩膀,又美又白!她碰到自己的侄女总不免要打量上一眼两眼,或者拍这么一下;她当然应当嫁人了——不过不能嫁给乔恩那个孩子。 “我们多年前就已经忘记了,”她晏然说。“来吃晚饭吧!” “我不吃,姑姑。我不大舒服。我可以上楼去吗?” “亲爱的!”维妮佛梨德轻声说,关心起来。“你难道把这件事情看得这样认真?怎么,你还没有真正到了交际年龄呢!那个男孩子也还小!” “什么男孩子?我不过头痛罢了。可是那个男人我今天晚上可受不了。” “好吧,好吧,”维妮佛梨德说,“你上去躺一下。我叫人送点头痛药上来给你,让我来跟普罗芳先生谈。他有什么资格来搬这些鬼话!不过我要说,我认为你知道要好得多。” 芙蕾笑了笑。“是啊,”她说,就溜出屋子。 她上楼时头只是晕,喉咙里觉得发干,心里翻腾着一种恐惧的感觉,到现在为止,她一生还没有须臾感到怕自己会丧失心爱的东西过,今天下午的感受是既丰富,又强烈,而晚间的这个登峰造极的可恨发现真正使她的脑袋痛起来了。无怪她父亲要那样偷偷摸摸地把那张照片藏在她的照片后面——不好意思把照片还保留着!他可能够又恨乔恩的母亲,又保留她的照片呢?她用手按着前额,想把事情弄弄清楚。他们告诉了乔恩没有呢?她上罗宾山之行会不会逼得他们把事情告诉乔恩呢?一切成败都系在这上面!她已经知道了,他们全都知道了,只有乔恩——也许还不知道! 她来回走着,咬着嘴唇拼命地想。乔恩爱他的母亲。如果他们已经告诉了他,他将怎么办呢?她说不出。可是如果他们还没有告诉他,她要不要——在他知道以前——能不能把他弄到手,跟他结婚呢?她竭力回忆着适才在罗宾山的情景。他母亲的脸色是那样的平静——深褐色的眼珠、洒了粉似的花白头发、矜持的微笑——使她迷惑不解;他父亲脸色和蔼、面容瘦削、微带揶揄。她本能地感到便是现在他们也会害怕告诉他,怕使他伤心——因为他知道了,当然会非常难受! 她一定要告诉维妮佛梨德不要告诉她父亲,说她知道。只要他们没有当作她自己和乔恩知道,就还有一线生机——她就可以随意掩饰自己的行动,而获得自己心心念念的东西。可是苦的是她已经陷于完全孤立。所有人的手都在反对她——所有人的手!正如乔恩说的——他和她不过是要生活,而过去却在作梗;这个过去又没有他们的份儿,而且他们也不了解!唉!真是倒楣啊!忽然间她想起琼来,琼会不会帮助她呢?琼不知怎样却留给她一个印象,好象很同情他们相爱,而且不耐烦过去在作梗。接着,她本能地想道:“不过我连她也不告诉。我有点怕。我非要得到乔恩不可;抵抗着所有这些人。..” 佣人把一盘汤和维妮佛梨德最心爱的头痛片送上来。她把两者都吞下肚子。后来维妮佛梨德亲自来了。芙蕾先是用这些话展开攻势:“姑姑,你知道,我不愿意人家当做我爱上了那个男孩子。奇怪,我跟他见都不大见到!” 维妮佛梨德虽则富有经验,但并不“精细”,听到这话,相当松了一口气。当然,听到家里的丑事在芙蕾是不开心的,所以她便设法把这件事情说得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以她这样一个在生活舒适的母亲和神经不能受刺激的父亲的时髦教养下长大的女儿,和做了蒙达古·达尔第多年妻子的人,这事在她做来是再适当没有的了。她的一段描写简直是一篇轻描淡写的杰作。有个年轻人被车子撞死了,她就离开了芙蕾的父亲。后来,多年以后,事情原可以圆了过来,她又和他们的堂兄乔里恩搭上了;当然她父亲弄得不得不提出离婚。现在谁也不记得这事情了,除掉家里人。也许这样做的结果反而好;她父亲有了芙蕾;乔里恩和伊琳据说也过得很快乐,而且生的一个孩子也很不错。“法尔也娶了好丽,你看,这也算是一种弥补吧?”讲了这番安慰话之后,维妮佛梨德在侄女儿肩上拍了一下;心里想:“她是个很不错的结实的小东西呢!”于是下楼重又去找普罗斯伯·普罗芳去了;这个人虽则讲话不知轻重,今晚可着实“有意思”! 维妮佛梨德走后,芙蕾有几分钟都在受着头痛片的物质和精神影响。后来,现实感又回来了。她姑姑把所有要紧的事情全撇开了——所有的情感、爱、恨以及深情热爱的人们所有的那种不能原谅的心情。她自己对人生了解得太少了,而且仅仅接触到爱的边缘,然而,便是她也能够本能地感到有些话和事实、和人的心情毫无关系,就如同钱币和它买的面包一样毫无关系。“可怜的爹!”她想,“可怜的我!可怜的乔恩!可是我不管。我非得到他不可!”她从熄了灯的自己窗户里望见“那个人”从下面大门里钻出来,“探头探脑地”走了。如果他跟妈——这对她的事情有什么影响呢?敢说她父亲只会更加紧紧地搂着她,到后来一定会答应她的要求,或者赶快和她背着他做的那些事情妥协。 她从窗口养花的木箱里抓了一把泥土,用全力向那个消逝的身形掷去。扔得不够远,可这一举动使她很好受。 格林街上涌起一阵气流,闻上去并不香,而是带有汽油味。 第五章 纯福尔赛事务 索米斯上商业区来,原是打算在一天完毕时上格林街去看看,顺便带芙蕾回家,没想到
..在奔驰、球板的滴嗒声、欢呼声和对抗的欢呼声。芙蕾不在,安耐特也不在!这种年头,女人是什么也说不准!她们有了选举权!她们解放了,这对她们非常之有利!原来维妮佛梨德还想回到过去那样,而且愿意重新忍受达尔第的一切,可不是吗?再一次回到过去那样——象他在八三年和八四年那样坐在这里;那时候他还没有发现自己的婚姻是一件大错,那时候她对他的敌意还没有显得那样赤裸裸的,弄得他即使怀着世界上最好的心肠也不能视若无睹。今天看见她跟那个家伙在一起把往事全勾起来了。便是现在,他也弄不懂她为什么这样不肯迁就。她能够爱别的男人;她并不是那种冷漠无情的性格!然而对于他,对于这个她应当爱的唯一男子,她却偏偏不肯把心掏出来。现在回想起来,他竟然有了一种怪想法,好象这一切时下婚姻关系的松弛——虽则婚姻的形式和法律和他娶她时还是一样——这一切时下的放纵都出于她的反抗;他觉得——真是想入非非——她是个始作俑者,这就使一切规规矩矩的所有权,任何东西的所有权,都完蛋了,或者濒于完蛋。全是她引起的!而现在——事情真不成话说!家庭!请问相互没有所有权,怎么能有家庭呢?这并不是说他有过一个真正的家庭!但是这难道是他的过错吗?他已经用尽了心力。然而他的酬报是——这两个并坐在那边看台上,和芙蕾的这件事情! 索米斯一个人越坐越不好受,心想:“我不再等她们了!只好让她们自己想法子回旅馆去——如果她们打算来的话。”他在球场外面雇了一部汽车,说: “给我开到湾水路。”他的那些老姑母从来就没有使他失望过。他在她们眼中永远是一个受欢迎的客人。现在他们虽则下世了,悌摩西总还活着! 大门开着,史密赛儿正站在门洞里。 “索米斯先生!我正出来透透气。厨娘一定非常高兴呢。” “悌摩西先生好吗?” “最近这几天简直闹得厉害,先生:老是讲话。今天早上他还说:‘我哥哥詹姆士老了。’索米斯先生,他的脑子胡想一气,然后就把想的那些说了出来。他担心他们的那些投资。前两天他说:‘我的哥哥乔里恩,他就不理会公债,’——他好象对这件事很难受。请进,索米斯先生,请进!今天真是难得!” “好吧,”索米斯说,“我只待几分钟。” 穿堂里的空气就象外面阳光下一样清新。史密赛儿说,“这几天他的情况很使人担心,整整这个星期都是这样。他这个人吃东西总要留下一口好菜最后吃;可是从星期一起,他一上来就吃掉了。索米斯先生,你去留意一只狗看,狗就是先把肉吃掉的。我们一直认为悌摩西先生在这大的年纪还能够留在最后吃,是一个好兆,可是现在他的自我克制好象完全失掉;而且余下的东西当然也丢下不吃了。医生一点不认为奇怪,可是——,”史密赛儿摇摇头,“——他好象非首先吃掉不可,否则就会吃不到嘴似的。是这种情形以及他的那些讲话使我们害怕起来。” “他讲过什么要紧的话吗?” “这事我是不愿意提的,索米斯先生;不过他变得反对自己的遗嘱起来。他变得很暴躁——这的确有点可笑,因为他这么多年来每天早上都要把遗嘱拿出来看。那一天他说:‘他们要我的钱。’我吃了一惊,因为,正如我跟他说的,没有人要他的钱,我敢说。而且在他这样的年纪还会想到钱上面来,的确有点不象话。我鼓起勇气来了。我说,‘您知道,悌摩西先生,我们亲爱的女主人——’福尔赛先生,我是指福尔赛小姐,当初训练我的安小姐,我说,‘——她就从来不想到钱。她这个人的人品就是这样高尚。’他望望我——我真没法告诉您他那副怪相——而且冷冷地说:‘人品,谁也不要我的证明书。’可想得到他讲出这样的话来!可是有时候他会说出一句话非常尖锐,而且非常有道理。” 索米斯正在瞧着帽架旁边的一张旧版画,心里想:“这张值钱的!” 就说:“我要上去看看他,史密赛儿。” “厨娘在陪他,”史密赛儿从她束胸上面回答;“她看见你一定高兴。” 索米斯缓步上楼,一面想:“我可不愿意活到这大的年纪。” 他上了二楼,停一下然后敲门。门开处,他看见一张圆圆的、平凡的女人的脸,大约六十岁光景。 “索米斯先生!”她说,“真是索米斯先生!” 索米斯点点头。“行,厨娘!”就走了进去。 悌摩西身后用东西垫起,坐在床上,两只手交在胸前,眼睛瞅着天花板,一只苍蝇正倒钉在天花板上。索米斯站在床脚边,面对着他。“悌摩西叔叔,”他说,声音抬了起来。“悌摩西叔叔!” 悌摩西的眼睛离开了苍蝇,放平向着客人。索米斯能够看出他的苍白的舌头在舔自己深暗的嘴唇。 “悌摩西叔叔,”他又说,“有什么事情要我替你做吗?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哈!”悌摩西说。 “我来看望你的,看看你这里好不好。” 悌摩西点点头。他好象竭力在适应眼面前这个人。 “你过得称心吗?” “不,”悌摩西说。 “有什么事情要我做的吗?” “不,”悌摩西说。 “你知道,我是索米斯;你的侄儿,索米斯·福尔赛。你哥哥詹姆士的儿子。” 悌摩西点点头。 “有什么事情要我给你做的,我非常高兴。” 悌摩西招招手。索米斯挨到他跟前。 “你——”悌摩西用一种听去毫无抑扬的声音说,“你告诉他们是我说的——你告诉他们——”他用一只指头敲敲索米斯的胳臂,“——不要放手——不要放手——公债是要涨价的,”说完头连点了三下。 “好的!”索米斯说;“我去告诉他们。” “对,”悌摩西说,随着又把眼睛盯着天花板,接上一句:“这个苍蝇!” 索米斯莫名其妙地感动起来;他望望厨娘胖胖的、讨人喜欢的脸,由于眼望着炉火,脸上照得全是细小的皱纹。 “这对他好处太大了,先生,”她说。 悌摩西低低说了一声,不过显然是在跟自己说话;索米斯就跟厨娘走了出去。 “我真想给你做点粉红奶油冻吃,索米斯先生,就象往年那样;你当初多么喜欢吃啊。再见,先生;今天叫人太高兴了。” “多多的照应他,厨娘,他真的老了。” 他握一握厨娘满是皱纹的手,就下楼来。史密赛儿仍旧在门洞里透空气。 “你觉得他怎么样,索米斯先生?” “哼!”索米斯说。“他神志不清了。” “对啊,”史密赛儿说,“我就怕您会这样看法,这样老远的跑来看他!” “史密赛儿,”索米斯说,“我们全都要感谢你。” “哎,不要,索米斯先生,不要讲这种话!我很高兴——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那么,再见!”索米斯说,上了自己雇的汽车。“涨价!”他想着;“涨价!” 抵达武士桥旅馆之后,他走进自己的起坐间,按铃叫茶。安耐特和芙蕾都没有回来。那种孤零零的感觉又来了。这些旅馆!现在大得多么可恨啊!他还记得当时的旅馆就没有比郎家宾馆、布朗客栈、莫莱旅社或者达维司托克旅馆更大的,还记得当时人们看见郎干旅馆和格兰德旅馆都摇头表示不满。旅馆和俱乐部——俱乐部和旅馆;今天简直没有个完!索米斯刚才在贵族板球场上目睹过传统和继承的奇迹,现在又对这个他六十五年前出生的伦敦所起的变化遐想起来。不管公债要涨价与否,伦敦总之变成一块硕大无朋的产业了!世界上没有这样大的产业,要么纽约算是一个。当前的报纸上诚然有不少歇斯底里的言论,但是任何人,象他这样记得六十年前的伦敦,而且看见今天的伦敦的,都懂得财富的生产力和弹性。他们只要保持头脑冷静,稳步前进就行。怎么!他还记得那些铺路的石子和铺在马车里面的臭稻草。还有老悌摩西——如果他还有记忆的话,什么事情他都会告诉他们!今天的局势虽则动荡,人心虽则害怕或者焦切,但是伦敦和泰晤士河仍旧在那儿,大英帝国仍旧在那儿,一直伸到地球的边缘。“公债要涨价!”他一点不奇怪。一切都看你是怎样一个民族。索米斯性格里顽强的一面这时全引起来了,他睁大一双灰色眼睛瞠视了半天,后来还是墙上挂的一张维多利亚时代的版画打乱了他的心思。旅馆里买了三打这样的画,那些老旅馆里的旧猎景和《浪子历程》很有个看头——但是这些低级趣味的东西——也好,维多利亚朝的趣味总算完结了!悌摩西说的,“你告诉他们不要放手!”可是在这个“民主原则”的现代混乱中,你抓着什么不要放手呢?哼,连私人生活也受到威胁了!一想到私人生活说不定也要毁灭,索米斯把茶杯推开,走到窗口。试想自己比海德公园里那些占有花树和潮水的人群并不占有得更多一些!不行,不行!私人所有权是一切值得占有的东西的基础。这个世界不过是有一点离开正常,就象狗有时候在月圆时偶然发疯,跑出去整夜追逐兔子一样;但是世界和狗一样,却知道自己的利益所在,知道哪儿的床铺最暖和,因此一定会回到它唯一值得居住的老窝来——回到私有权上来。世界不过是暂时回复童年,就象悌摩西那样——把美肴首先吃掉! 他听见身后一点声响,看见自己妻子和女儿都回来了。 “你们都回来了!”他说。 芙蕾没有回答;她站在那里望了父亲和母亲一会,就溜进自己卧室去了。安耐特给自己斟上一杯茶。 “我预备上巴黎,到我母亲那里去,索米斯。” “哦!上你母亲那儿去吗?” “对。” “去多久?” “不知道。” “你几时走呢?” “星期一。” 她真的上她母亲那儿去吗?奇怪,他这样的不在乎!奇怪,她看得多么清楚,只要事情不闹出来,他是不会在乎的。忽然间他在她和自己之间清楚看见那天下午他看见的那张脸——伊琳的脸。 “你要钱吗?” “多谢你;我够用了。” “很好。你回来时告诉我们一声。” 安耐特放下手里盘弄着的一块蛋糕,从黑睫毛中间望出来,说: “有什么口信要我带给母亲吗?” “替我问好。” 安耐特伸了个懒腰,两手插在腰间,用法文说: “索米斯,你从没有爱过我真是幸运!”随即站起来bbr>.,走了出去。 索米斯很高兴她说的法文——好象这一来就可以不理睬。又是那张脸来了——苍白的脸,深褐色的眼珠,仍然那样美!他的内心深处涌起了一阵残余的温情,就象一堆灰烬里遗留的火星一样。而且芙蕾偏又对她儿子那样的倾心!真是巧得很!然而,巧事情真有吗?一个人走到街上,一块砖头掉到他头上。啊,这当然是碰巧。但是这件事情!他女儿说的,“是遗传”。她——她真是“不放手”啊! 第一章 老乔里恩显灵 双重的冲动使乔里恩在早饭时向他妻子说:“我们上贵族板球场看球去!” 有这种需要:一来是,自从乔恩把芙蕾带下来之后的六十小时里,这两个人一直处在焦虑之中,有必要排除一下;二来是,乔里恩总记着自己说不定哪一天会丢下他们母子死去,出去走动走动说不定可以减少这种内心的痛苦。 乔里恩是在五十八年前进伊顿中学的,当时老乔里恩的一个狂想就是尽可能地负担抬高儿子社会地位的费用。他自己的青春是在十九世纪二十年代度过的,没有来得及学会板球这种上流社会玩意儿,因此乔里恩年年便随着这样一个父亲从斯丹奴普门上贵族板球场去看球。老乔里恩会毫不顾忌地大谈其重击、满掷、半球和大半球,常使小乔里恩那样天真而爱面子的年轻人捏一把汗,生怕父亲这些话被人家窃听了去。不过他只在板球这种十分紧要的问题上悬心,因为他父亲——当时还留着腮须——给他的印象一直是无疵可击的人物。老乔里恩自己虽则没有受过上流社会的教育,但是由于天生的爱讲究、识轻重,所以能避免一般庸俗人们的错误。那时真是开心啊,戴着大礼帽在溽热的天气下大喊大叫一阵之后,就跟着父亲坐上马车回家,洗一个澡,换上晚礼服,上解体俱乐部吃晚饭;晚饭是炸小鱼、煎肉片和果子酥,然后一老一少,两个漂亮人物,戴着淡紫色羊皮手套,一同去看歌剧或者话剧。在星期天,看完了板球而且把大礼帽折起放好之后,便跟着父亲坐着特制的马车上里希蒙的皇家酒店和泰晤士河边的长廊园——那时是鼎盛的六十年代,世界很单纯,豪俊如龙,民主还没有出世,惠特·梅尔菲尔的小说接二连三印了出来。 三十年后,他自己的儿子乔里,由于老乔里恩的狂想,也受到了上流社会的教育,不过费用稍微减少了一点;乔里恩和领孔上别着哈罗中学深青矢车菊校徽的儿子重又尝到白天里那种溽热天气和相互抵触的热情,然后回到罗宾山凉爽的草莓圃里来,吃过晚饭,打一回弹子;儿子的球运时常好得叫人气破脑门,可是他还装得那样懒洋洋的大人派头。那时年年总有这么两天是他和儿子单独过的,不过各人站在一方——而民主不过刚才出世! 乔里恩就这样一面回忆,一面发掘出一顶灰色大礼帽来,向伊琳借了短短一根淡青丝带,小心翼翼地,镇静地,坐了汽车、火车和出租汽车,到达贵族板球场。伊琳穿的草绿色衣服,黑滚边;他坐在伊琳身边,望着球赛,觉得往日的激动心情又涌起来了。 索米斯走过时,这个好日子全破坏了。伊琳的嘴唇紧闭,脸色很不自然。跟索米斯一同这样坐下去太没意思了,说不定他的女儿还会在他们面前出现,就象循环小数一样。所以他说: “亲爱的,你看厌了没有——?我们走吧!” 那天晚上乔里恩觉得人很吃力。他不想让伊琳看出,所以一直等到她开始弹琴时才蹑足走进小书房。他打开落地窗透透空气,又打开了门,俾能听见传来的琴声;接着在他父亲的旧圈椅上坐下,合上眼睛,头枕着破旧的褐皮椅背。就象塞沙·佛朗克长曲的这一段一样,他和伊琳的结合也是一段神圣的第三乐章。而现在有了乔恩的这件事情——这件糟糕的事情!在半醒半睡的当儿,他简直弄不清楚是不是在梦中闻到一股雪茄烟味,而且好象在闭上眼睛的黑暗中看见自己的父亲。那个相貌出现后又消失掉,重又出现;他看见老父穿一件黑大衣,就象坐在自己坐的圈椅上,拇指和食指平捻着眼镜;大白胡子,隆起的前额罩着的深陷的眼睛抬了起来,好象在搜索他的眼睛,说:“乔,你管不管呢?事情要你决定。她只是一个女子!”啊,这句话多么象他所熟悉的老父啊;使人想起了整个的维多利亚时代!而他的回答是:“不,我不敢做——我怕使她、乔恩和我伤心。我心肠太软;我不敢做。”可是那双衰老的眼睛,比他的眼睛老得多,又比他的眼睛年轻得多,却紧紧望着他:“这是你的妻子,你的儿子,你的过去。你要对付,孩子!”这难道是老父显灵吗;还是父亲的本能在他心里复活呢?那股雪茄烟味又来了——从那片陈旧的、饱和烟味的皮革上发出来。好吧!他要对付一下,写信给乔恩,把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写出来。忽然间他感到呼吸困难,一种窒息的感觉,就象心脏肿了起来。他站起身走到室外空气里面。星儿很亮。他穿过走廊绕到大房子角上,使自己能从音乐室的窗子里望见伊琳弹琴;灯光恰好映出她的一头白发,她象在陷入沉思,深褐色的眼睛瞠望着,手停着不动。乔里恩看见她抬起双手紧握在胸前。“她想的是乔恩,”他心里说,“全是乔恩!我在她心里慢慢死了——这也是自然的!”他留心不让她看见,又溜回书房。.99lib? 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他动手来写信,写得很吃力,许多地方都涂掉。 我最亲爱的孩子——你年纪相当大了,该能懂得年长的人向小辈倾吐心曲时多么的感到为难,尤其是象你母亲和我(虽则在我的心目中,她始终是年轻的),两个人的心整个就放在要向他坦白的那个人身上,那就更为难了。我不能说我们承认真正犯过什么罪——我敢说,人们在实际生活里很少这样承认的——但是多数人会说我们是这样,而且归根结底,我们的行为,不管正当与否,总是证明了这一点。亲爱的,事实是,我们两个都各有各的一段身世,而我现在的任务便是使你知道,因为这些事情非常可恨地深深影响了你的未来。多年前,好多年以前,老实说远在一八八三年,当你母亲还不过二十岁的时候,她遭遇到一件最大的而且持久的不幸;她结了婚——不,不是和我结婚,乔恩——但是得不到幸福。她自己没有钱,而且堂上只有一个继母——简直是个荡妇——因此居常郁郁。她嫁的就是芙蕾的父亲,也是我的堂弟,索米斯·福尔赛。他一直死钉着她,而且平心而论也深爱她。嫁后一个星期,她就发现自己铸成大错。这不是索米斯的过错;是她自己看错了人——她自己遭到的不幸。 到现在为止,乔里恩还保持着一种近于冷嘲的口吻,可是下面要谈的使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乔恩,我真想尽可能地向你说明——这很不容易——这样的不幸婚姻怎样会那么容易产生的。你当然会说:“如果她不真正的爱他,她怎么会嫁他呢?”你这话也可以是说得对的,如果不鉴于另外还有一些重大的原因。从她这个初步的错误开始,继之而来的是各种的风波、苦恨和悲剧,因此我必得尽可能地向你说清楚。你知道,乔恩,在那些年头里,甚至于在今天——说实在话,尽管人们谈了那么多关于开通风气的话,我就看不出会有什么两样——多数女子在结婚前都对性生活的一面毫无了解。即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她们也没有经验过。症结就在这里。使婚姻那么不如人意和产生无数风波的,就是这种缺乏实际经验的情形,不管她们具有多少书本知识都没有用。在无数的婚姻上——而你母亲的婚姻也是其中之一——女子就拿不准,而且没法拿准自己爱不爱所嫁的人;她们要在婚姻成为现实的结合后才能知道。有不少的例子,可能包括一些靠不住的例子,说明这种结合行为巩固并加强双方的感情,但也有其他的例子,你母亲的例子就是一个,事后暴露出这是一个错误,是先前感情的幻灭。在一个女子的一生中,再没有比这种暴露更悲惨的了,一天一天过去,一夜一夜过去,错误变得愈来愈清晰。粗心浮气的人,不动脑筋的人,会嘲笑这种错误,说“大惊小怪些什么呢!”偏狭和自以为是的人,那些只能从自己的生活角度来衡量别人的人,会申斥犯这种悲惨错误的人,要把她们终身打进她们自己造的地牢。你知道那句话吗:“她自己铺的床,只好自己来睡!”这话真是粗暴,讲这种话的人简直够不上一个上流人士的称号;我极其深恶痛绝。我过去并不是个所谓道学君子,但是我不愿意用什么字眼,亲爱的,使你对自己结下的婚约有所轻视。我决计不来!但是以我一生的经验,我的确要说那些人申斥这些铸成悲惨错误的受害者,骂她们,而且从不伸出援助之手——这些人都毫无人性,或者说,如果他们理解到自己做的什么的话,那就是毫无人性。可是他们就不理解!由他们去吧!我要诅咒他们正如他们——我敢说——要诅咒我一样。这些话我不得不讲,是因为我要使你能用正确的观点来看你母亲,因为你年纪还轻,不知道人生是怎样一回事。现在回到正文。你母亲以三年的功夫努力克服那种畏缩——我真想说厌恶,而且这个字眼并不太重,因为畏缩在这种情况下很快就变成了厌恶,而且对你母亲那样敏感的、爱美的天性来说,真是刑罚啊——三年之后,她碰见了一个爱上她的青年。这个青年就是造我们现在住的这座房子的建筑师;当时造这所房子是给你母亲和芙蕾的父亲住进来,一座囚禁她的新监狱,用来代替她跟他在伦敦住的那所监狱。也许这件事情和往后的发展有点关系。不过反正她也爱上了这个青年。一个人爱上哪一个,是自己做不了主的,这一点我想不需要向你解释。爱就是那么来了。好吧!爱当时来了。我可以想象得出——虽则她从来不跟我多提——她当时心里引起的挣扎,因为,乔恩,她的家教很严,而且思想一点不浪漫——丝毫不浪漫。可是这是一种无法抗拒的感情,而且他们相爱不但表现在思想上,而且也表现在行动上。接着发生了一件可怕的悲剧。这事我非告诉你不可,因为如果不告诉你的话,你就决计不会了解你目前的真正处境。她嫁的那个男子——索米斯·福尔赛——有一天晚上,就在她对那个青年的热情达到顶点时,强制地对她使行了丈夫的权利。第二天,她会到自己的情人,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他。那个青年是否自杀,还是在心烦意乱中碰巧被马车撞死,我们永远没法知道;但是事实就是这样。你想想你母亲那天听到他死讯时是什么滋味。那时我碰巧见到她。你祖父派我去设法安慰她一下。我只和她见了一面,接着她的丈夫就砰的把我关在大门外面。但是她脸上那种表情我永远忘记不了,现在还如在目前。那时候我并没有爱上她,我爱上她是在十二年以后,但是当时的情景我永远忘记不了。我亲爱的孩子——这样写真不容易。可是你知道,我非写不可。你母亲整个的心就在你身上,整个地,一心一意地。我不想苛责索米斯·福尔赛。我并不痛恨他。多年来我一直为他扼腕;也许当时就为他扼腕。在世人看来,错的是她,而他则是有权这样做。他也爱她——不过是他的那种爱法。她是他的财产。他对人生的见解,对人类感情、对爱情的见解就是这样——什么都是财产。这不是他的错处——他就是这样教养大的。对我说来,这种见解一直使我厌恶——我也是这样教养大的啊!以我知道你的为人,我觉得你一定也会感到厌恶。现在再说下去。那天晚上,你母亲从家里逃了出来;有十二年她一直悄悄地一个人过活,和任何人没有来往,一直到一八九九年她的丈夫——你知道,他仍旧是她的丈夫,因为他并不打算和她离婚,而她当然没有资格向他提出离婚——她丈夫好象忽然想起要孩子,这就有一个很长的时期想法子劝她回家,好给他生一个儿子。根据你祖父的遗嘱,我那时候是她在钱财上的委任人,所以冷眼看着一切经过。在这期间,我对她慢慢有了爱慕之心,全心的爱慕。索米斯的压力愈来愈大,终于有一天她跑到我这里来,等于把自己完全放在我保护之下。她丈夫对她的行动一直都掌握着情报,于是提出离婚诉讼,企图使我们分开——可能他真的想使我们分开,我也不知道;总之这一来我们的名字便公开了出来,而且牵连在一起了。这使我们下了决心,我们的结合便成了事实。她被判离婚,和我结了婚,而且生了你。我们生活得极端幸福,至少我是如此,而且我相信你母亲也是如此。索米斯离婚后不久,娶了芙蕾的母亲,这就生下她。乔恩,事情就是这样。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你,是因为我们看出你对这个人的女儿的感情,将使你盲目地走向一个结局,那就是最后一定把你母亲的幸福毁灭无余,即使不毁掉你自己的幸福。我不想提我自己,因为我这样的年纪可以说在世上已经活不了多久了,而且如果我感到什么痛苦的话,那主要还是为的她和你。可是我要你领会的是,当初的那些苦痛和厌恶是永远忘记不了,埋葬不了的。这些苦痛和厌恶今天还活生生地藏在她心里。昨天在贵族板球场我们还碰巧看见索米斯·福尔赛。你母亲的脸色,如果你当时看见的话,就会使你相信。一想到你会娶他的女儿,乔恩,这对她简直象一个恶梦。我对芙蕾毫无偏见,只因为她是索米斯的女儿。可是你的儿子,如果你娶了芙蕾的话,就会是你母亲的孙子,也是索米斯的外孙,而这个人当初却曾经占有过你的母亲,就如同占有一个奴隶一样。你想想这将是什么滋味。通过这样的婚姻,你就加入了那个囚禁你母亲而且使她苦恨多年的阵营。你不过刚踏上人生的道路,你认识这个女孩子只有两个月;不管你自以为多么爱她,我求你和她立刻断绝。不要使你母亲终身都感到这种椎心的痛苦和耻辱。虽则她在我眼中永远年轻,她毕竟有五十七岁了。在这个世界上,她除掉我们两个外,没有任何亲人。不久她就会只有你一个人了。乔恩,拿出勇气来断绝这种关系吧。不要在你和你母亲之间形成这种阴影和隔阂。不要使她伤心!老天保佑你,我亲爱的孩子,而且再一次原谅我这封信不可避免地要带给你的痛苦——我们本 6765." >来想不告诉你,但是西班牙之行看上去并没有收效啊。bbr>?
99lib?系。” 她的两只手搭在他肩膀上,用额头抵着手;帽沿碰到他的脖子,乔恩能感到帽子在抖。可是他就象变得麻木不仁一样,对她毫无表示。她把手拿掉,走开去。 “好吧,你不要我的话,我就走。不过我没有想到你会丢掉我。” “我没有,”乔恩叫,人忽然活了过来。“我不能。我要再想想法子。” 她的眼睛一亮,扭着身子向他走来。“乔恩——我爱你!不要丢掉我!你要是丢掉我,我真不知道怎么——简直叫人走投无路。那算什么呢——过去的那些事情——跟我们的事情比起来?” 她紧紧抱着他。他吻了她的眼睛,她的粉颊,她的樱唇,可是吻着她时,他眼睛里看见的却是散在自己卧室地板上的那些信纸——他父亲苍白的遗容——他母亲跪在死者面前。芙蕾的低语,“叫她同意!你答应我!唉!乔恩,想想法子!”听上去好象非常稚气。他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地老了。 “我答应!”他说。“不过,你不了解。” “她要毁掉我们的一生,就因为——” “哦,因为什么呢?” 他的声音里又显出挑战的意味,可是她不答腔。她用胳臂紧紧抱着他,吻他,他也连连吻还;可是便在这种屈伏下,那封信给他下的毒仍然在起作用。芙蕾不知道,她不了解——她错怪了他母亲;她是属于敌人的阵营的!这样的可爱,而且他是这样的爱她——然而,便在她的搂抱中,他仍不禁想起好丽的话:“我觉得她有一种‘占有的天性’”,和他母亲说的“亲爱的孩子,不要想到我——想到你自己好了!”当她象一场热情的梦消逝掉,在他的眼睛里留下她的容貌,在他的嘴上留下她的香吻,在他的心里留下那种回肠的痛苦之后,乔恩靠着窗子,倾听着汽车将她开走。仍旧是那股温暖如草莓的香味,仍旧是那些会形成他那首短歌的夏天轻微声息,仍旧是七月里一切青春和幸福的遐想——叹息的、浮动的、蹁跹的七月——但是他的心碎了;他的心充满爱的饥渴,充满希望,然而希望却垂着眼皮,象是感到惭愧。眼前这件事情太棘手了!如果芙蕾走投无路,他也是走投无路——在这里空望着摇曳的白杨、飞驰的白云、草地上的阳光。 他等到晚上——一直等到母子两个几乎
..们说不定还是兄妹,而且少掉这许多麻烦,”可是还没说完,看见她震栗了一下,就好象自己已经把话说出来似的;这使他很刺痛,就走到对面的窗子面前。窗子外面那些树倒没有长——长不了,这些树已经老了!“至于我这方面,”他说,“你可以尽管放心。如果将来结婚,我并不想和你或者你的儿子见面。这种年头的年轻人真是——说不上来。可是看见女儿那副可怜相我实在受不了。回去我该跟她怎么说呢?” “请你把我告诉你的话告诉她,这由乔恩决定。” “你不反对吗?” “我心里极端反对;但是不说。” 索米斯站着啃指头。 “我记得有一天傍晚——”他忽然说;可是又沉默下来。这个女人有什么地方——有什么地方使他恨或者谴责都有点说不上来呢?“你的儿子——他在哪里?” “我想大约在他父亲的画室里。” “你何妨叫他下来一趟。” 他看见她按一按铃,看见女仆进来。 “去告诉乔恩说我叫他。” 女仆退出后,索米斯匆促地说,“如果由他决定的话,恐怕这件反常的婚事大致已经算是定局了;那样的话,那就有些例行手续要办。我找哪一家律师接头呢——海林吗?” 伊琳点点头。 “你不预备跟他们一起住吗?” 伊琳摇摇头。 “这座房子怎么办呢?” “乔恩要怎么办就怎么.办。” “这座房子,”索米斯忽然说;“当初我造时就存在过希望。如果他们住在里面——和他们的儿孙住在里面!人家会说报应是有的。你说这话对吗?” “对。” “哦!你相信!” 他已经从窗口走回来,站得和她很近,而她站在大钢琴的半圆弧中间,看上去就象受到包围一样。 “我可能和你不会再见面了,”他慢慢地说。“拉拉手好吗?”——他的嘴唇有点抖,话说得断断续续的——“过去的算死掉好了。”他伸出手来。伊琳的脸色变得更苍白,眼睛是那样的忧郁,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眼睛望,两只手操在前面仍旧紧紧地勒在一起。他听见一点声息,回头看见乔恩正站在帘幕拉开的地方。他的样子很古怪,简直看不出是他在考克街附近画店看见的那个年轻人——非常古怪;人老得多,脸上一点没有年轻人的神气——消瘦、呆滞、头发蓬松、眼睛陷下去。索米斯挣扎着说了一句话,嘴唇稍为抬一点起来,既不象是笑,也不象是嘲弄: “怎么样,小伙子!我是代表我女儿来的;看起来,这件事——要由你决定。你母亲说她不管。” 乔恩继续盯着母亲的脸望,不答话。 “我是为了我女儿的缘故才走这一趟的,”索米斯说,“回去我该跟她怎么说?” 那孩子眼睛仍旧盯着母亲,静静地说: “请你告诉芙蕾藏书网,这事不成;我必须按照我父亲去世前的意愿行事。” “乔恩!” “没有关系,妈。” 索米斯呆了,他把乔恩看看,又把伊琳看看,然后拿起自己放在椅子上的帽子和阳伞,向帘幕走去。男孩子闪过一旁让他出去。才走出帘幕,索米斯就听见帘幕拉起来的铜环响。那声音把他心里的一个想法解放了出来。 “故事结束!”他想,出了大门走了。 第八章 忧郁的调子 索米斯离开罗宾山房子时,太阳正透过那天寒峭下午一片阴晦里照了出来,带着雾漫漫的光华。他平日的心思只放在风景画上,很少认真观看户外大自然的景色。眼前这种阴沉沉的光彩使他很惊奇,就象带着一种和他心意相投的胜利感在悲叹着。失败中的胜利!他的使命一点没有完成。可是他总算把这些人摆脱掉了,在牺牲女儿的——女儿的幸福下,重又得到她。芙蕾将会对他说些什么呢?她会不会相信自己已经竭尽了心力呢?小径上,阳光照耀着那些榆树、榛树、冬青树,和没有人开发的田地,索米斯感到怕起来。她会非常之伤心的!他一定要劝她顾到自己的尊严。这个男孩子抛弃了她,宣称跟那个多年前抛弃她父亲的女子死活要在一起!索米斯勒起拳头。抛弃他,为的什么呢?他有什么错处呢?他重又象一个人用别人的眼光看自己那样感到不安起来——就象一只狗在镜子里碰巧看到自己的影子,对这个攫不到手的东西感到又喜又急。 他并不急急忙忙要赶回家,所以在城里鉴赏家俱乐部吃了晚饭。吃着梨子时,他忽然想到,如果不到罗宾山走这一趟,说不定这个男孩子还不至于这样断然拒绝。他想起自己伸出手,伊琳拒绝握手时那孩子脸上的表情。他有一个古怪的、尴尬的想法!难道芙蕾操之太急反而自取失败不成? 他八点半到 5bb6." >家。汽车开进这一边车道大门时,听见摩托车以刺耳的轧轧声从那边大门开出去。无疑是小孟特,所以芙蕾在家并不寂寞。可是他进屋子时心里灰溜溜的。在镶有乳白色壁板的客厅里,芙蕾两肘支着膝盖坐着,两手交在一起托着下巴,面对着一株塞满壁炉的白山茶花。在她看见他之前,看她这一眼使他重又担心起来。她从这些白山茶花里能看见什么呢? “怎么样,爹?” 索米斯摇摇头,有话说不出来。这真是要命的事情!他看见女儿眼睛睁得多大,嘴唇在抖。 “什么?什么?快说,爹!” “亲爱的,”索米斯说。“我——我想尽了一切方法,可是——” 他又摇了摇头。 芙蕾三脚两步赶到他跟前,一只手搭着他的一面肩膀。 “他母亲吗?” “不,”索米斯说。“他。我正预备告诉你这不成了;他必须按照他父亲去世前的意愿行事。”他一只手忙托着她的腰。“好了,孩子,不要让他们伤你的心了,这些人不值得你生气。” 芙蕾挣脱他的搂抱。 “你没有——你不可能想过法子。你——你骗了我,爹!” 索米斯心上象戳了一刀,盯着他面前的那个扭动的疯狂身体看。“你没有想法子——你没有——我是个傻子——我不相信他能够——永远不能够!他昨天还——唉,我为什么要求你呢?” “对啊,”索米斯静静地说,“你为什么求我呢?我忍气吞声,违反自己的见解,为你想尽法子——这就是我的酬报。晚安!” 他向门外走去,身上每一根神经都在激动。 芙蕾在后面赶来。 “他丢掉我吗?你是这个意思吗,爹!” 索米斯转过身来,勉强回答一声: “是的。” “噢!”芙蕾叫。“你做了什么——你当初究竟做了什么呢?” 这真是天大的冤枉,索米斯气得直喘气,喉咙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做了什么呢?他们对他做了什么事情!出于?一种不自觉的自尊心,索米斯用一只手按着胸口,看看女儿。 “太可耻了!”芙蕾激动地叫出来。 索米斯出去了。他缓步地、冷冰冰地上楼进了画廊,在自己的那些宝藏中间走着。不成话说!唉!不成话说!她娇惯坏了!啊!把她惯坏的又是谁呢?他站在那张戈雅摹本面前。什么事都是那样为所欲为。他生命中的花朵!而现在她却没法为所欲为了!他转身走到窗口透透空气。天色快黑了,月亮正在升起来,白杨树后面透出一片淡黄!那是什么声音?怎么!是电动钢琴!一个忧郁的调子,朋朋朋、拍拍拍。是她开的——她从这里面能获得什么安慰?他望见草地那边有人走动,就在月光照着的荼糜和剌球花架下面。是芙蕾在那里来回踱着。索米斯心里难受地跳了一下。受了这样打击,她将怎么办呢?他怎么说得出来?他理解她究竟有多少呢——他只是一直在爱她——把她看作掌上明珠!他什么都不知道——一点影子没有。现在她弄成这样——还有这支忧郁的调子——和月光下闪映的河流! “我得到外面走走,”他想。 他匆匆下楼进了客厅,灯光和他离开时一样,照旧点着,电动钢琴朋朋朋奏着舞曲,是华尔滋还是狐步舞还是时下人们叫做的什么,他也说不出。他穿过客厅到了阳台上。 找个什么地方窥看她而不让她看见自己呢?他悄悄穿过果园到了河边碇船上,现在处在芙蕾和河流之间了,他心里感到轻松一点。她是他的女儿,和安耐特的女儿——当不至于寻什么短见;不过眼前这种情形——他也说不了!从碇船窗子里他能望见最后的一株刺球花和她转身时飘动的裙子——她总是那样心烦意乱地走着。那个调子总算奏完了!他走到对面窗子口看河水缓缓流过那些睡莲。碰到睡莲时,河水藏书网激起许多小泡泡,被月光照得雪亮。他忽然记起当年父亲逝世,他在碇船上睡了一夜之后的清晨景色,那时她不过刚才生下来——快是十九年前的事了!便在今天他还能记得一觉醒来看见的那个陌生世界,和在他心里引起的异样感受。那一天开始了他一生中第二次的爱——爱上了这个现在在刺球花下踱着的女儿。她对他是多么大的安慰呀!而且一切怨恨和愤激的心情都烟消云散了。只要能够使她重又快乐起来,他什么都不在乎!一只猫头鹰飞起来,吱吱,吱吱叫;一只蝙蝠飞掠过去;河上的月光亮了起来,照得更广阔了。她这样要踱到多久呢?他又回到原来的窗子口,忽然看见她向河边走来。她站的地方离他很近,就在上岸的码头上。索米斯一面窥看,一面紧勒着双手。要不要找她谈谈呢?他的心情激动到极点。她的身子木然不动,那样的年轻,那样的陷入绝望,陷在思恋里——好象身外什么都没有似的。他将永远忘记不了这一幕情景——这样一个月夜,河水散发着微香,柳枝在轻轻摇曳。这个世界上他能够给她的都给她了,只有这唯一的一件因他的缘故而不能够到手的爱情!造化弄人,就象喉咙里一根鱼骨头一样,使他这时候觉得简直说不上来。 后来看见她转身向大房子走去,他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拿什么来给她做补偿呢?珍珠、旅行、好马、别的年轻男子——她要什么都可以——只要使他能够忘记年轻的她一个人站在河边的那种景象!呀!她又把那只调子开起来了!怎么——这简直发疯!声音忧伤、单调、低微,从房子那边传过来。那就象她跟自己说了这样的话:“如果我没有什么东西给我排遣一下,我就要死了!”索米斯隐隐懂得这种心理。行,只要对她有益,就让她整夜朋朋朋开下去吧!他一路摸索着回去,穿过果园又到了阳台上。这一次他虽则打算进去找她谈话,但仍旧迟疑不决,不知道跟她谈什么好,自己竭力追忆着情场失意的滋味。他应当懂得,应当记得——然而却记不起来!一切真正的回忆——全失去了,只记得当时自己非常痛苦。就在这种脑子一片空白的状态下,他站着用手绢擦擦双手和嘴唇,嘴唇非常之干。他伸头刚刚能望见芙蕾背朝着电动钢琴站着——钢琴仍在发出那个99lib?难听的调子——胳臂紧紧抱着胸口,嘴上叼着一支燃着的香烟,烟气遮掉半个脸庞。脸上的表情索米斯看来非常古怪,眼睛睁得多大,而且奕奕有神,脸上的肌肉处处都显出强烈的鄙视和愤怒。有一两次他看见安耐特就是这副样子——这张脸太清晰、太没有遮盖了,简直不象他的女儿。他不敢走进,知道任何安慰都无济于事,于是在壁炉角的黑暗里坐下来。 命运这个家伙和他开的玩笑真厉害啊!报应!就是当初那个不幸婚姻的报应!天哪——这是为什么呢?当时他那样热烈地要娶伊琳,而她也答应嫁他,他怎么会知道她永远不会爱他呢?那个调子奏完又开起来,又奏完了,但是索米斯仍旧坐在黑暗里,弄不清自己在等的什么。芙蕾的烟蒂仍从窗口扔出来,落在草地上;他看着烟蒂烧起来,烧光。月亮已经从白杨树中挣脱出来,将一座花园照得象幻境一般。令人不安的光华,神秘而矜持——就象那个永远不爱他的女人的美貌——给那些尼米西亚花和芸薹花穿上斑斑点点、非复尘世的衣装。花呀!而他自己的花朵却是这样的不快乐!唉!为什么人不能把快乐变成地方公债,给它加上金边,保险它永远不跌价呢? 这时客厅窗子里的灯光已经熄灭,里面是一片寂静和黑暗。她上楼了吗?索米斯站起身来,蹑手蹑足朝里面窥望一下。好象是的!他走进客厅。阳台挡住了月光;开头他除掉比屋内黑暗更黑的家具轮廓外,什么都看不见。他摸向最远的一面窗子,打算把窗子关上;脚碰到一张椅子,他听见一声喘息。她在这里呢,蜷缩在,瘫痪在长沙发的角上!他的手要碰她又不敢碰她。她需要安慰吗?索米斯站在那里,凝视着这个衣饰、头发和美好青春的纷乱一团,死命想从苦恨中钻出来。丢下她在这儿怎样?终于他碰一碰她的头发说: “不要这样,乖乖,还是睡觉去吧。我想法子赔你的。”讲得多不象话!可是他又能讲什么呢? 第九章 橡树下 客人走后,乔恩和他母亲都站着不作声,后来他忽然说: “我应当送他出去。” 可是索米斯已经沿着汽车道走去,所以乔恩上楼进了父亲的画室,如果再回到母亲那里,连他自己都有点不保险。 自从头一天晚上伊琳离开他房间之后,他已经愈来愈下定决心;这次看见母亲当着她从前嫁过的那个人脸上的表情,他就毅然决定了。这等于给一幅现实图画?最后来一个画龙点睛。他娶芙蕾等于打他母亲一记嘴巴;等于背叛死去的父亲!这不行!乔恩天生不是那种记恨的人。便在这种进退两难的时刻,他对自己父母也毫无怨言。年纪尽管这样轻,他却有一种权衡事情轻重的异常能力。这对芙蕾,甚至对他母亲,都要坏得多。被人丢掉,或者成为你爱的人为了你而丢掉别人的原因,都要比丢掉人更受不了。他决不能够流露出怨恨,也不愿意!当他仁立在窗口,望着迟迟的落日时,头一天晚上见到的那种人世景象忽然又在眼前涌现出来。成千上亿的人——一个国家接一个国家,一座海洋接一座海洋——全都有各自的生活、奋斗、快乐、忧愁、痛苦;全都有各自的藏书网东西要丢掉,全都要为各自的生存而斗争。即使他愿意为了那唯一不能获得的东西而放弃一切,他的痛苦放在这样庞大的世界上也算不了什么;把自己的痛苦看得这样重要,象三岁孩子那样哭哭啼啼的,或者象一个下流人那样说话行事,都是愚蠢的。他心里描绘出无数两手空空的人——千百万在大战中丧失生命的人,千百万在大战中逃出命来但是一无所有的人;他在书报上读到的饥饿儿童和神经失常的人;监狱里的人,各种各样不幸的人。然而——这些对他并没有多大帮助。如果一个人不得不少吃一顿饭,知道别人也不得不少吃一顿对他又有什么安慰呢?离开家到这个他还一无所知的广大世界上去看看,想到这里心情倒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