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香水有罪》 a1第一章艾烟 1 “死翘翘了,”法医李下将尸布拉过死者的脸,冲着马格呲呲牙,“心源性猝死——滚床单前吞过西地那非。这哥们儿肯定准备大干一场。剧情正当**,砰!小心脏报废了。” 李下打声呼哨,走出了验尸房。 马格也跟出来,边走边掏他的烟。验尸房尽管凉爽,但他的肺更需要户外空气的抚慰。烟还没烧到指尖,李下就把尸检报告塞过来了。他写的字真像他那口乱牙。 “就是说,没有立案的必要了?”马格拉上文件袋拉划。 李下也拾掇好行头,交给女助理。“这不挺好——正常死亡,你交完差就能去钓鱼了。” “钓鱼我约你。”马格说。 马格上了车,按声喇叭算是跟李下道别。 他把车开回通往事发现场的那条街道,没开警笛。正午的太阳又大又毒,老祖母级的空调开到最强档,可还是热。他减速,慢行,将车停在街角一排缺乏照料的树篱边上,放下半尺车窗抽了根烟。他在出警车里抽烟从不超过五秒。 正常死亡。 马格脑中闪过上午的出勘现场:“幸福”宾馆,308号客房,皱皱巴巴的大床上一片凌乱,死者裸身躺在床脚下,双手蜷在左胸前,像在奋力抓出什么,又像拼命想把什么塞回去。他的眼睛是半睁的,戳进地毯的脸上留有最后时刻的痛楚表情。“他自己死的!他自己!”蹲在屋角那个女人尖叫着,声高足以唤醒尸体。马格示意佟玲带她回警队。“他自己!他自己!”尖叫声快把宾馆走廊敲碎了。 正常死亡。 一群知了在马格头顶上方突然鸣叫,叫声惹动了周边那行街树上的知了,赶他走似的鸣成一片——那些小东西为这个夏天可能潜伏好多年了。 对讲机震响,是倪康: “现场完毕!他妈的热傻了。马哥,你要不要再过来下?” “不去了。”马格将车头转向镇刑警队方向。“侯队有啥指示?” “侯队说,要不要立案他不能一个人说了算,等你回来再定。” “知道了。”马格关掉对讲,狠踩油门。 2 死者万舟30岁,高中毕业后分到香水镇国营铁矿当供销员,铁矿改制后一度停薪留职,五年前一次性买断工龄,直到死前一直无业。 7月17日,万舟跟一个名叫范水水的女子入住“幸福”宾馆,住宿登记是“夫妻”。宾馆经理回忆说,女方用支付宝当场支付了住宿费。他们当晚7点钟入住,一进客房就挂出了免打扰,整晚没露头,“那么早就吃饱了来投宿的客人太少见了。”经理回忆时神情诡谲。 18日早8点刚过,308房门“砰”地撞开,范水水赤足跑出来尖叫:“死人了!他死了!快报警啊!”声音大得整个香水镇都听到了。 “我知道的都说了,”经理瞟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不急,”马格说,“待会儿隔壁还需要你走一趟。”他指的隔壁,是跟刑警队一墙之隔的香水镇派出所。 “真的不关我事啊!”经理脸上开始冒油,他把视线转向侯德云,“对吧,侯队?这么多年了,你是了解我的,对吧?” 一个电话适时地打进来,侯队将手机贴上耳根,转出去了。 佟玲和倪康都在埋头作笔录,都尽量憋着乐。 “还有个问题,”马格瞪着经理的油脸,“那对男女不像夫妻,连情人都不像。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对吧?” “我冤哪,马队副。” “马副队长。”倪康纠正道。 佟玲笑喷了。有时候叫她憋住不笑比叫她穿裙子还难。 “马副队长,你是不是想说那女的是鸡,我提供了嫖宿?” “那种事儿,你也不是没干过。”马格往死里瞪他。适当地翻旧帐还是管用的,经理脸上出的油够炒一碟了。“我提醒你要老实。”马格不再理他。 倪康拍拍经理,带他去派出所那边了。 “该范水水了,”马格侧过脸对佟玲说,“她怎么不叫唤了?” “暂停键吧。”佟玲撇撇嘴去提人,走到门口又扭回身:“提醒你啊,马格,那女的露肉太多,待会儿不该看的别瞎看。” “嘁——”,马格冲她作了个鬼脸。 马格抖出根烟,嗅了嗅。范水水进来得够快,他把烟塞进了文件夹。 3 香水镇有十万人,有时候觉得每个人你都似曾相识,另一些时候你会觉得每个人都很陌生。 马柔就属于这种熟悉的陌生。 香水镇但凡跟生孩子有瓜葛的人都知道马柔,马格认识的人家有好几个孩子都是马柔接生的。马柔的名字还不止限于县医院,她还是香水镇“来就好”药房的大股东,悬壶济世顺便把钱赚了。而万舟即便还活着也只是香水镇一个虚无的存在。现在他死了,人们似乎才想起马柔还有一个名叫万舟的丈夫。 这是一座带庭院的粉色两层自建别墅,马格将车停在电控门外的空地上,佟玲去揿门铃的工夫他把宅子外观看了个遍。房子是个好手设计的,典雅而不失大气,贵气中又巧妙抖落了俗气。夕阳没那么热了,好狗似的趴在别墅外墙的紫藤上。马格三口两口抽完一根烟,放下半尺车窗,把烟蒂在便携式烟灰袋里揿灭。佟铃还在等人应门。马格甩上车门走过去,这时终于有个老头踉跄着跑过来。 他们穿过庭院,跟着老头往里走。延途有好多绿植、紫阳花丛和盆栽的花,佟铃很享受这段路程,翘起鼻子闻香的样子活像宠物犬。老头自称是马柔的什么亲戚,姑夫?姨夫?三叔?他的口齿比腿脚还不利索。 小楼有七八个房间,每间都有人;有的边哭边说,有的则相反,还有些人进进出出忙碌着。客厅里,一张方桌上立着万舟的遗照:深色的西服,新刮过胡子的白净下颌微微泛青,笑的样子很年轻,跟验尸房的万舟判若两人。 马柔在楼上的房间等着,一个像是闺蜜的女伴陪着她。马柔身高该有1米70,穿一袭棉质黑裙,裙摆长及脚面,左胸前别着一枚很配她肤色的白绢花。尽管眉角已有细纹,从前的美貌却是一目了然的。 “喝点儿什么吗?”马柔把他们让到沙发上,“柠檬蜂蜜水行吗?冰过的。” 女伴取来两杯柠檬蜂蜜水,“咚”地墩在茶几上(她完全可以再客气点儿)。马柔提着裙摆,坐在他们对面。“我没想到来的是刑警,还以为是派出所的。” “例行公事。”马格望着女主人红肿的眼睛说。 “全镇都知道了。”马柔用手帕按住眼角。 “知道什么?”马格道。 “明知故问!”马柔的女伴插进来说。她冲动的样子像要替人挡菜刀。“你们警察怎么这样啊,明知是人家家丑还偏要问,偏要问!没别的事就请回吧,人家还要准备葬礼哪!” 空气凝固了。 “你说够了吗?”佟铃瞪着那女伴,“干扰刑警办案,你担得起吗!” “去忙吧,亲。”马柔碰碰她女伴的手,女伴摔门出去了。“例行公事——好吧,我配合。” “这水味道不错,”马格扬了扬杯子,“万舟生前也常喝它?” “不,”马柔嘴角微微抽搐,“他只要有酒就不喝别的。” 马格将杯子放回茶几,“你们夫妻感情似乎一般。” “非常不好。”马柔嘴角抽搐得更厉害了。她把手伸向一只胭脂色荷包,犹豫着又缩回去。马格摸出烟,抖出一支给她,她接过去,点了两次才点燃,“你也想抽就抽吧,我这儿不禁烟。” 马格也点着一根烟。佟铃瞪他他只当没看见。 “这些年他就像变了一个人。“马柔将视线投向窗外,仿佛夕阳里有她逝去的那些年。“原先的他,阳光,善良,非常非常......体贴......你们想象不到。”她烟抽得比马格还快。“他陪我逛街,跑三个路口去给我买香草冰淇淋,他陪我去看好多电影,他上网学做巧克力曲奇,用微波炉做,就因为我喜欢。我无聊的时候他还读书给我听,读了一本又一本。” 马格点了点头:“那时候万舟还在做采购员吧?” “是。”马柔点着了第二支烟,这次是她自己的。“我从没有瞧不起他——只有他自己看不起自己。我能当医生,能进县医院,全是靠他爸。我感恩。万舟后期再不得志我都没有小瞧他......我不能让老爷子在九泉之下恨我。” 万舟父亲叫万柏年,香水镇铁矿国营年代的矿长,当年他大红大紫,感恩他的人不计其数。 “你们需要一个孩子,”马格向前探着身,“万舟好像一直想要。” 马柔笑了。笑容被黑裙白花反衬得格外凄凉。“我何尝不想?可是生不了!他生不了。” “说说那个女人——”马格收回上身,“他们的事你知道多少?” “一无所知。”马柔回答十分干脆。 “确定?”马格盯着她。 “我对他在外面的事没兴趣。” “没兴趣还是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 马格做了个OK的手势,放淡目光,放低声音。“根据法医鉴定,万舟的死是个意外,暂不存在他杀的疑点。事件中他用过伟哥,也在正常剂量以内。” “可他有病!”马柔眼睛里噙满泪水。“他明知道的!他是故意的!” “故意?” “他不想活!”马柔突然情绪失控。“就是不想活!” 无法继续了。 马格跟佟铃对视一眼,站了起来。 “请节哀顺变,马大夫。”马格整了整警服说。“最后,还有几样东西想请你辨认一下。” 马格从佟铃手中接过三件东西:一对金耳环,一方浮士绘日式手帕,一只玉手镯: “认得吗?” “不认得。”马柔摇头。“干嘛让我看这些?” “没什么。”马格说着收起东西,交还给佟铃。 a2第一章艾烟 4 万舟有过一场灿烂青春。他父亲万柏年在香水镇曾经呼风唤雨。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万舟的人生在而立之年意外触礁,而当年那个楚楚可怜的小丫头马柔化蛹成蝶,成了万舟日益沉沦的梦魇。这情节足够写成狗血剧了。可老套故事总是循环往复。 万舟从五年前父亲心梗溘然离世开始酗酒,不抱酒瓶就出去抱女人。倪康收集到的那些劣迹证据,足够把方舟从停尸房拖出来拘留了。 范水水自称与万舟在夜总会跳舞时结识,时间大概是6月25日前后,截至万舟心脏猝死在“幸福宾馆”,他们的“恋爱关系”持续了半个月。范水水自称是舞蹈演员一一如果给农民兄弟跳脱衣舞也算数的话。范水水同时坚称对万舟已婚事实并不知情,万舟也一直未曾提及他是有妇之夫(这一点已死无对证)。 为了证明与万舟确系“恋爱关系”,范水水提供了3件“物证”:金耳环、浮士绘手帕、玉镯一一万舟送的爱情信物一一那些地摊货,即使外行也能掂出价值几何。范水水还声明她没花过万舟的钱,就连开房费也是她支付的,以此证明他们的“恋爱关系”是有纯度的。 “上边只给了咱们3天,”侯德云把身子靠在直背椅上,这个动作差点让他的大肚子爬到桌子上。“要不要立案,大家都发个言。马格,你先说。” 马格眨了眨眼,摸出一根烟。 “我先抽根烟,”马格说。“县局在搞无烟警队,我得配合。” 马格几乎是被一阵哄笑推出门外的。笑得最嗨的是佟铃。他接连抽了3根烟,抽到肺抽筋。佟铃每当看见他连续抽烟都想拨打“119”。 月亮张着怪眼,在夜空里瞪着香水镇。数百米开外,夜总会俗艳的霓虹灯,让马格想起范水水那张脂粉随时都可能挣脱下来的脸。稀里哗啦的麻将声从围墙外的住家传出来,间杂着熊孩子的嬉闹声,汽油桶女人的咆哮声,酒蒙子舌头都僵硬了还在猜拳的聒噪声,鱼塘里的蛙鸣声,以及从暗黑草丛中袭来的万千虫鸣声。 马格抻直了腰,把这个姿势保持至少2分钟。他觉得这会儿就连再抽支烟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也能叫案子吗?别瞎耽误工夫了。桦树林碎尸案,温泉街强奸案,三道河村投毒案.....都还没头绪哪!” 马格返回室内时,倪康刚好在发言。 侯德云在一个黑皮笔记本上作记录。佟铃坐着在发呆。马格拐了她一下,问她发什么呆。佟铃把桌面上那3件东西划拉到马格鼻子底下:“你闻闻,仔细闻。” 马格闻了,某种气味若有若无。 “闻到了吗?”佟铃问。 “没。”马格说。“没啥味儿,就是有点臭。” “就是臭!还说没有!”佟铃的鼻子很灵,马格以往多次领教过。“刚才在马柔家里,在我离她最近的那几分钟里,你猜怎么着?” “你总不会也闻到臭味了吧?”马格发现侯队已经记完笔记了,眼神十分不爽地正看着他们。 “正解!”佟铃眉飞色舞。“马柔身上也有这股味儿。” 侯队这时敲桌子了:“嗨嗨嗨,别开小会。”他用小火腿肠般的食指跟拇指翻开笔记本上新的一页:“要不要立案,该你们发言了。” 5 羊杂汤味道不坏,马格接连喝了两大海碗,打了几个饱嗝,发了一会儿呆。会开得长,换便装又花了点时间,寻摸到这里吃宵夜已经很晚,好在夏季烧烤店会一直开到夜色阑珊。倪康坐马格对面喝着冰镇啤酒,佟铃不喝酒,也喝冰镇可乐。 “自己喝真没劲,”倪康又叫了瓶啤酒。“马哥,你什么时候把烟换成酒?” “等到你把酒换成烟。”马格说,又点着一根烟。 烧烤店到处脏兮兮的,客人却像蚊蝇一般进进出出,油腻腻的顶棚上粘满灰尘的吊扇懒洋洋地嗡嗡着。肮脏的地方有个好处,就是你无须克制恶习:吐痰,擤鼻涕,挖耳朵,闷声放臭屁或者在吱嘎作响的椅子上抠脚丫子。也包括借着几棒啤酒恬不知耻地勾搭临桌的漂亮妞儿。 临桌瞄佟铃不是一时半会了。他们有6个人,都光着上身,大秀花臂刺青和金链子。 佟铃凑近马格耳朵:“我今天这鼻子怪了!老是能闻到那股味儿。” “范水水的味儿?” “还有马柔。我鼻子很灵的。” “知道,”马格说。“小警犬又打哪儿闻出那股味儿了?” “那几个垃圾一一”真要命,佟铃声音老大,还朝临桌歪着头。 那伙人离开桌子,晃着花臂刺青围了过来。一个大块头操起倪康的啤酒瓶,口冲下倒光了。另一个麻子脸一把捏扁了马格的烟盒。还有个秃子,他刚才看佟铃最起劲,他显得很生气,又生气又开心:“妹子刚才说啥?谁垃圾?再说一遍让哥听听?” 佟铃把半瓶可乐扬到了秃头上。秃头来抓佟铃,佟铃漂亮地将花臂反拧到秃头背后。他们想一起来,倪康将空酒瓶摔在地上,亮出了证件。秃头软了。另五个也跟着软下来。“喝多了,都他妈喝多了,警察大哥大姐别介意哈。”他们边说边想撤。 马格叫住他们。 “对了,警察大哥的烟一一”秃头在另外5个的身上到处摸。“还不出去买,要跟警察大哥一模一样的!” 马格把秃头按进对面的椅子,仔仔细细打量他。秃头一身肥肉都在乱抖,摸不准马格想干什么。马格又叫秃头转过身去,继续打量他。马格看清秃头背部直至腰部有几处浅色的疤痕,每个疤痕都像弹孔一般大。因为是这样的近距离,那股味道非常浓重,即使混杂在羊杂汤跟烤肉串之间也十分刺鼻。 “疤是怎么来的?”马格瞪着秃头。“不想找麻烦就老实说。” 6 艾灸的烟臭味儿。 站在“大道养生馆”百米之外,马格豁然开悟一一范水水3件“物证”的味儿,马柔黑裙白花上的味儿,佟铃捕捉到了却不得其解的味儿一一它们都源于一种东西:艾烟。花臂秃头灸过的疤痕,帮马格找到了香水镇唯此一家的艾灸馆。 还只是上午,馆内已经客满:有男有女有孩子,七八张单人床全被占了,五六只板凳挤坐着各种屁股。抽油烟机的嗡鸣声从厨房传出来一一连灶台边也有人。 看上去都是熟客,他们多半在自己灸自己,少数几个由戴口罩的灸师代劳。他们熏灸身体各种部位,艾条有的像大号雪茄,有的短得像一截小指。焚烧艾条腾起的浓烟像是失了火。木制馆门大开着,两部立式电风扇冲着它猛吹。不管马格怎么用力,眼泪还是丢人地直往外流。 “先生初次来吗?”是个上了年岁的女人,她穿着白色灸服,像个管事的。“看着挺面生一一不是香水镇的吧?” “我从县里来,慕名而来。”马格捋了一把浓密的假胡子一一佟铃化妆术挺给力一一透过墨镜他已认出几个熟人,他们却一个都没认出马格。“没空位了吗?”他环顾四周。 “位子是没了,”老妪说,“可大热天的不能叫你白跑一趟。你跟我来吧。” 养生馆原是有套院的。马格跟着老妪出了角门,穿过套院,进到一个干净的小房间。 “我儿子的屋子。”老妪说。“他中午才回来。你随便坐,我去准备。” 马格打量这间屋子:顶多20平米,装潢得简单舒适。写字台,台式电脑,可调节高度的座椅一应俱全,单人床上干净地铺着白床单。靠墙有架书橱,全是中医药那一类书。书橱斜对过还有一面墙,码放着全是小抽屉的草药柜。 在书橱跟药柜之间,镶着两副相框。其中一幅照片是霍准的放大特写一一他跟佟铃找来的照片确是同一个人一一35岁,五官紧凑,发际线过于靠后,超过了年龄,照片中,霍准穿着洗得发白的米色T恤,正跟一个不大不小的名人握手。 第二幅照片年代稍远一一青涩味道十足的初中毕业照,一一香水镇中学2001级初三(一)班毕业留念。霍准当时16岁,站在第2排偏左的位置,他与前排一名马尾辫小女生的贴近度明显超出了集体照的必要。马格瞪大眼睛看那女孩:马柔,没错一一16岁的马柔。 老妪回来了,抱着装艾条的吕宋纸袋,还有点火用的蜡烛。她问马格哪里不舒服?马格说,背和腰。“那你得躺床上,脸冲下。”马格摘下墨镜,掀起T恤照她说的做了。躺在别人床上的感觉糟透了。 “先灸30柱吧。”老妪手脚利落,呛鼻的艾烟味儿开始升腾,马格肩背上开始灼烧。“觉得好,以后就常过来。” “很舒服,非常好。”马格说。 “开始不会太舒服的,”老妪很健谈,“要等你身上的病邪之气都灸出来才舒服。病邪之气一一知道吗?” 讨教了,马格说。 “一般人都受不了艾灸的烟臭。艾烟其实不臭,人体内的病邪之气才叫臭,病邪之气越重,灸烟就越臭。” 老妪的科普马格相当受用。他在想这样一个好心肠女人所生的儿子,照理说也该是心地周正的。 “你来得有点晚。”老妪换了两柱艾条,继续灸我。“你应该早点来,阴历五月初五就该来,一直灸到五月二十七。” 马格问为什么。 “毒五月!中医说的毒五月指的就是这14天!病邪之气最重!” 马格背上火烧火燎,一阵寒意却锥透骨髓。阴历五月初五,阴历五月二十七......他把两个日子分别对应到阳历:6月25日,万舟跟范水水“恋爱”了;7月17日,万舟猝死于“幸福宾馆”......巧合得竟是如此完美! “真的吗?”马格笑道。“别吓我。” 老妪佯装生气了,手上停了半分钟。“你结婚了吧?”马格说结了。“你得记着:毒五月最忌行房。早年间的人都懂这个,女人们在那14天里都要回娘家避邪,免得男人贪欢搭上小命。唉,你真该好好了解下中医!” “行。”马格说。“我先从《伤寒论》开始。” 老妪笑得手发颤,在马格背上拍了一记。毫不设防的老女人叫他有些过意不去。“介绍我来这儿的是个姑娘,二十六七岁,人挺丰满,化妆重了点儿,她叫范水水一一你肯定认识吧?” 她停下手想想,又想想,坚定地摇头:“没那么个人。我天天长在馆里,没那么个人。” “确定?” “确定!”她又焚上两柱艾条,“托了艾灸的福,我老了可一点都不痴呆。” “还有个朋友也介绍我过来一一马柔,是个大夫一一”我又说道。 “马柔......不,不认识。” 老妪手上悄无声息。 7 凉拌面端上来了。马格操起筷子把拌料搅匀,挑起来吃了一口。这种苍蝇乱飞的小店不可能装空调,棚顶有个半死不活的破吊扇打着转就不错。他想要的是这个角度一一“大道养生馆”那边飞过一只苍蝇都看不漏。已经午后一点了,霍准依然了无踪迹。 马格又扒拉几口拌面,挑出一根长头发,还是深棕色的。但他只能忍着。他不想叫人注意到自己。选这个店还有个原因就是生意冷清,正经饭口时间都没几个正经食客。 周边最后两个汉子也吃完了,趿拉着满是石灰的胶鞋去结账,顺便带走臭脚丫子味儿。马格把面碗推到一边,给侯德云打电话。 侯德云不主张立案侦查万舟之死。他觉得跟正常死亡事件较劲就是个笑话,不如甩给派出所。但他希望最终由马格来表决。有风声说侯德云要上调县局,节骨眼上不能出罗乱。马格理解。“再给我两天时间。有事儿我担着。”昨晚他最后只给老侯这么一句发言,侯德云合上笔记本时,那张脸黑得就像他的笔记本。 手机拨通了,老侯没接。 马格关掉电话,保持震动模式搁在饭桌上,目光一刻不离“大道养生馆”。 跟老侯别扭非他本意一一老侯五十五了,半辈子怪不容易,调到县局,补个闲差混到退休一一人之常情。只是,他有种莫可名状的直觉:万舟死得不正常。正常之中的不正常。不查明白,寝食不安。 脑袋焗成深棕色的老板娘从厨房门口一边斜眼看马格,一边节奏欢快地嗑瓜子。马格不理她。第二次给侯德云拨了电话一一还是不接。老侯大概又去县局了,这会儿正是不便打扰的用餐时间。 手机震动,马格按下接听键,是佟铃:“霍准在马柔家呢!” “你蹲马柔家去了?” “对呀!不然我怎么能捞到霍准呢!” “他们是初中同学。” “不只是同学吧。”佟铃语气像在飞。“霍准是‘来就好’药房的二股东,他们合伙已经五年了。五年!外界却很少有人知情,奇怪吧?” “奇怪。”我说。 “我贡献大吧?你怎么谢我?” “我请你去’幸福宾馆‘度假。”马格说。 “去死!”佟铃笑岔气了。手机屏幕突然闪过侯德云的微信提示:速回电话。 “不闹了。”马格说,“辛苦点儿,盯住你那边。”他关掉佟铃电话,回拨侯德云手机。 “马格,”老侯语速比平时快三倍。“马上回警队,万舟那事咱们再开个会。” 万舟那事。昨天以来老侯第一次把它当成个事。 “出什么事了?”马格问道。 “范水水跑路了。” 8 小巷曲折幽深,两侧破旧的院墙爬满了裂痕,曾经铺在路上的碎石深深嵌入土中,一道浅浅的明沟把臭水引向巷外,成群的肉蝇却对这里不弃不离。范水水就住在这里,低矮院墙内低矮的平房。 昨天是该交房租的日子,房东电话催租,范水水不接。“今天我上门来催,她居然卷铺盖溜了。”房东双手掐腰,愤怒使她的水桶腰显得更粗了。 “她之前没跟你聊点什么?”马格问房东。 “狗屁!”房东依旧掐着腰。“她那人像个哑巴,一年没说上三句话。她大概这里有毛病一一”她腾出一只手指着脑袋。“当初要不是可怜她是孤儿......” “孤儿?她自己说的?”侯德云问道。 “她表哥说的。”女房东又把手掐回腰部,翻着眼白用力回忆:“一年前了吧一一她表哥来租房子一一” “描述下那人长什么样。”倪康在作笔录。 “30多岁吧,五官挺周正,有点儿拔顶。说话不多,斯斯文文的。” “好好回想下,”马格一字一顿:“他身上还有什么给你留下印象,比如说,某种气味儿一一汗味儿,浴液味儿,头发上的啫哩水一一?” 女房东放开一只手按在下颌上: “你这么一问我倒是想起来了,他身上有股味儿挺特别的,说香不香,说臭倒也不算是臭.......火烧火燎的那股味儿吧。” “艾烟味儿?” 马格取出小一截焚烧过的艾条,凑到房东鼻子下面。 “........对,就是这股味儿!” 马格发动了警车引擎,这会儿他真想来罐冰镇可乐,一口气喝个痛快。 侯德云坐在后排座一言不发。 “范水水怎么办?”倪康从副驾驶上侧过脸:“万舟的死要真是霍准精心布下的局,她处境就危险了。闹不好就是一具灭口的女尸。” “还不至于。”侯德云开口了,“11点钟,派出所接到女房东报告范水水跑路的电话,他们去查看,11点20分左右到达出租屋,灶台上小锅里的粥还烫手呢,证明范水水吃过饭刚撤离不久。出租屋咱们也看过了,没有可疑迹象。另一方面,佟铃十点半左右已经在马柔家附近蹲坑了,几乎同一时间发现霍准进了马柔家。从出租房到马柔家,开车少说要30分钟左右,霍准没时间办事。霍准要对范水水有所动作,那除非一一” “除非雇凶?”倪康说。 “帅哥,”我把车从土路开上县道。“你是不是特别想来具女尸一一证据确凿一一那就好办多了,对不对?” 倪康“嘁”了一声,闭上嘴。 “小倪,”侯队道。“查下霍准跟范水水的关系。马格,车开到县局。” 马格咧嘴笑:“你不是刚从县局回来嘛。” “明知故问!”侯队从后面敲了马格一记“去县局要侦查令。昨天你们招呼那几个人的做法上不了台面。霍准一一咱们得给他正规待遇。” a3第一章 9 3部摄像机安装完毕:一部居中,两部分布左右。另有一部录音机,状态不错地摆放在马格左手的桌案上。 霍准坐在侦讯室中央,跟照片相比更显清瘦,过早后退的发迹线也更为明晰,米色T恤快要洗掉渣儿了一一没错,就是在握手照片上穿的那件。他静静地看着马格摆弄完那些装备,神态安详得仿佛就是个来作客的。 月亮这会高高挂在百叶窗外,日照余威激起一片蝉鸣。 马格按下录音按键。 “知道为什么传唤你吗?” “不知道。”霍准回答。 “老实回答!” “我回答很老实。我朋友的丈夫去世,我帮她筹备明早的葬礼,回家不到半个小时就被你们带来了。我只知道这么多。”表述流畅,不卑不亢。霍准甚至朝马格耸了耸肩。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马格道。 “刑警队。” “刑警队侦讯室。” “我是犯罪嫌疑人吗?” “你自己认为呢?” “权力在你们手上,我的‘认为’有意义吗?”霍准唇边绽出一丝冷笑。“我倒是不明白一一既然是嫌犯,为什么又不给上手铐一一” 马格绕过桌子,干净利落铐住霍准,然后回到桌子后面,慢动作重新坐下。侯队干咳两声马格只当没听见一一3部录像机都有故障,马格没告诉老侯而已。 “满意了吗?”我把一根香烟按在鼻子上嗅嗅,又扔回桌面上。“认识万舟吗?” “认识,”霍准向我扬起头。“我朋友的丈夫,刚刚说过的。” “只是认识?” “见过几次。” “一共见过几次?” 霍准脸上掠过一丝烦躁:“三两次。” “初次跟万舟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10年前吧。” “10年之间你几乎只跟万舟的妻子相处,对吗?” “这种问题有意义吗?”霍准烦躁升级。 “你们只是朋友?” “朋友。” “你们既不是初中同学,也不是‘来就好’药房的合伙人,对吗?”马格瞪着霍准。 “既然全知道,干嘛还问?” “你跟马柔有私情一一对吗?” “血口喷人!”霍准之前的淡定瞬间蒸发了。“你有什么证据?请你不要侮辱马柔!” “换个方式说,你与马柔没有私情,你们只是同学、合伙人,但是万舟不那么认为。万舟认定你与他妻子有私情一一可以这样说吗?” “与我何干?” “一个并不缺乏事业成就的男人,直到中年还坚持独身,香水镇上这种人几乎绝迹了吧?这个男人少年丧父,跟母亲相依为命。他喜欢一个马尾辫小女生,可是真不幸,小女生也生在贫苦之家,最终她攀上高枝,嫁了好人家。男人不死心,一直在等,等风水轮转,等柳暗花明,终于等到了他以为可以表白的那一天......可是他的坚守碰上了她的纯洁,梦想碎了一地一一故事挺动人吧?” 霍准垂下头笑起来。 “好吧,”他连眼泪都笑出来了。“我爱马柔,一直深爱。我肮脏的内心是一坨屎。但她是纯洁百荷。请不要去侮辱她。” “一个女人,身上沾染了丈夫以外男人的气味儿,那她还算得上纯洁吗?”隔着桌子,马格举起那截艾条给霍准看。它显然把霍准的什么地方烫到了。 “事实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他用戴铐的两手捶自己的前额。 “事实是什么样?” “我们只是拥抱,从不越线。马柔跟我有约定:哪天我越线了,一切就彻底了断。” “可你不甘心。”马格冷笑道。 “不甘心。” “所以,”马格探出身去。“你觉得万舟必须死。对吗?” 10 空气冻结了三分钟,侦讯室里唯一还有声音的是3部摄像机和一部录音机。 “是!”霍准扬起头,目光仿佛两把冰锥。“我希望他死。越快越好!” “你有谋杀万舟的动机。”马格厉声说道。 “动机能杀人吗?”霍准挑起一道不屑的眉毛。 “范水水在什么地方?”侯德云道。“你雇用范水水,实施对万舟的一系列计划,我们已经有所掌握,不要执迷不悟。” “一系列计划?”霍准冷笑。“万舟纵欲过度,心脏猝死,你们是不是想说万舟跟我一起谋杀了他自己?” “你为范水水租了间房子,”马格用夹子夹起一只手镯,看一眼又放回桌面。霍准眼睛里掠过一丝惊慌。“对吧,‘表哥‘?” “......对” “为什么谎称表哥,为什么租房给无亲无故的范水水?” “我可怜她是孤儿。” “理由不坏,”马格又用夹子夹起那只手镯。“对每一个可怜的孤儿你都要送这个吗?” “我不明白。”霍准眼神闪烁游移。 “你一定要想明白。”马格放下手镯,又夹起耳环,最后夹起日式手帕。“这个回答对你很重要一一刑警提取指纹比抽根烟还简单。” “我想要支烟,”霍准嗫嚅道。 马格过去给他烟,给他点着火。马格转身回来,撞上老侯的眼神,眼神在说你小子可以啊,都过去1年多了,哪儿还提取得到霍准的指纹哪! “是我送她的,”霍准吐着烟。“地摊货,哄小姑娘玩儿的,一一不犯法吧?” “范水水交待说:这3件东西,都是万舟送给她的。你们中有一个人在撒谎。” “我没撒谎。”烟蒂从霍准戴铐的手中滑落,他看着它。“就是我给她的。” “那就是范水水撒了谎。”马格道。“为证明与万舟所谓恋爱关系撒谎,为隐藏一个幕后设局、指使她接近万舟的人撒谎!” “我能请律师吗?”霍准突然说道。 “当然可以,”马格轻轻靠上椅背。“但要等到正式批捕,送你去看守所以后。” 霍准扬起手铐:“可这算么?” “遵从你的意愿,不喜欢,也可以随时帮你打开。” “我还要去明天的葬礼一一我还有回家的自由吧?” “当然有,”马格捏起被他累坏了的半截艾条,“回答最后一个问题你就能回家了。” “什么问题?”霍准看着马格。 “毒五月一一你真的认为,毒五月能杀死一个情敌吗?就算他有心脏病? “今天进我房间的,原来是你!” “嗯哼。”马格露出牙齿。“你可以回答了。” 霍准蓦地大笑:“我当然不那么认为!我无罪!别自作聪明了……” “再铐一会儿。”侯队说。转身出去打电话。 “基本清楚了。”马格说:“霍准,你有百分之百的杀人动机,但你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成功概率。结果你赌赢了。” “我越来越糊涂了。” “范水水拿了你多少钱?” “什么钱?” “万舟死后她该拿的钱。” “我要找律师!”霍准咆哮。“你所有那些问话一文不值。我无罪!你找不到证据证明我有罪!” “我会找到范水水的。”马格按停了录音机。 11 万舟躺在透明棺槨里,神态安详,无可挑剔的化妆术抹平了最后时刻的狞厉。告别厅大背景幕墙上悬挂着另一个万舟一一我在马柔客厅里见过一一那遗像收藏了他生前最后一个笑容。 马柔黑裙白花,站在遗属最前列,在哀乐声中向吊唁宾客频频鞠躬还礼,那个女伴也在,她此刻主要负责马柔维持基本站姿,不致瘫倒。 霍准一身黑色西装,左胸前佩戴白花,在着装各异的吊唁人群中显得格外异类。马格远远地看着霍准,霍准也远远地看着马格。 手机震动。是老侯:“马格,GPS监测到范水水手机信号一一她就在宾仪馆附近!刚刚还查明:17号当天,范水水支付宝账号打进过3万块钱,支付方是霍准......喂?” 马格捏着手机,脑中一片蝉鸣。 “17号当天万舟还活着。”马格喃喃道。“霍准为什么提前预支这笔费用......” “有点蹊跷。”侯队小火腿手指头敲着下巴一一马格能想像出来。“你怎么看?” “百分之五十的谋杀……3万块可能只是霍准承诺报酬的一半。” “范水水要追讨余下佣金,所以不管不顾地现身了?” “鬼知道。”马格说。“.......她露头了!” 告别厅西北角,范水水出现,尽管戴了墨镜,马格还是认出了她。范水水怀里抱着个不大不小的吕宋纸信封。霍准站在她对面,他们像是在争执什么,声音淹没在哀乐里,远远望去,霍准似乎正在催促范水水离开。马格收起手机朝他们走去。与此同时,霍准拉起霍水水,朝着厅外猛跑。 “倪康!”马格用对讲机呼叫:“截住霍准,他在你那边!” 树篱。松柏。新植的绿地。无处不在的白花,以及不远处高高的黑色烟囱,都在赤阳之下焚烧溶解般地炙晒着,七年蝉鸣声一片,惊扰了那些正在升天和入地中的亡魂。 倪康与增援的刑警围住霍准和范水水。人群好像平地生出的植被,又把他们围在当中。马格把昨天用过的手铐铐在霍准手腕上。 “铐我!”范水水尖叫:“干嘛不铐我?把我们铐在一起!”” “你满意了?”霍准望着范水水,眼神几乎是慈悲的。“白痴。” “我要跟你在一起!”范水水说。她举着那只纸袋转向马格:“这是5万块,我一分钱都没碰过,求你放了霍准。行吗?” “散开,都散开!”倪康驱赶围观人群,人群像笑嘻嘻黏在磁石上的铁屑一样赶不开。马格让倪康先带走霍准。霍准离去时眼神中闪过两道寒光,不易察觉,却又冰冷异常。 人群渐散。佟铃跑过来增援。 马格问范水水:“霍准支付宝转了你3万块?” “对。那是之前讲好的。”范水水回答。 “这个现金3万呢?” 马格拿过她那只吕宋纸袋,捏了捏。成沓现钞才有的手感。 “霍准的妈妈给我的。” “什么时间?具体点儿。” “昨天早上9点多。” “霍准承诺的3万已经用支付宝转给了你,为什么还要给你五万现金?是你要胁霍准,追加的封口费吗?” “不是!” “那是什么?” “他主动给我的,让我远走高飞。他说过喜欢我,等风声一过就和我在一起。”动人的红晕闪过范水水脂粉过厚的脸。 “你为什么不带上钱‘远走高飞’?” 红晕更多更浓了: “因为,我爱他。我起先只想要钱。后来......我爱上了他,我可以不要钱,只要他......” 佟铃耸缩着肩,鸡皮疙瘩摔落一地,她拿过那个大信封,将手伸到封口。霍准离开时眼中的寒光,犹如闪电惊醒了马格。 “马铃,”马格吼道:“别摸那钱!” 12 李下钓鱼是高手。马格每次约他去香水镇水库钓鱼最终都以受虐收场。鳊鱼,罗非,大口鲫,每次李下摘鱼摘到手软,马格都只能点根烟看着,半天一包烟。佟铃很想帮忙,却总是帮倒忙一一鱼要有多好的心脏才扛得住她的一惊一乍呢。马格只能以多吃来挽救破碎的自尊。李下钓多少,烤多少,马格就就着冰镇可乐吃多少。 李下反而吃鱼很少,并且只吃鱼头。 “有意思,”李下吐出一根鱼头骨刺:“正常死亡被你牵出谋杀未遂,牛逼!一一你当时怎么就断定那五万现钞上有毒?” “霍准是个吝啬鬼啊,”马格把一只鱼头夹给李下。“范水水并没威胁他加码,他自己又补去那么大一笔钱一一。” “而且是现钞。”李下笑道:“就凭这些吗?” “还有,逮捕他那一刻,他的眼神,”马格大口吃鱼。“一一我没输,马上就见分晓一一就那种眼神。” “一般情况下,200克***经皮吸收两小时就能要人命了一一霍准够狠一一居然在每张老人头上都涂上***粉末一一五百克,他是冒着毒死自己的风险干那事的。” “可怜的女人,”佟铃对毒钞已经不感兴趣。“女人真可怜。” “马柔明天要去看守所见霍准。”马格夹起一条烤罗非。“来个了断吧一一也替万舟做个了断。” “范水水最可怜,”佟铃说,“居然以为霍准对她动了心......” 烤炉上,我干掉最后一条烤罗非,点着一根烟。 “霍准也是条可怜虫,”马格说。“概率百分之五十的谋杀一一要不是最后那手臭棋,他就赢了。” 李下耸了耸肩: “我可怜的鱼......” 一只浮漂陡然下沉,佟铃大呼小叫朝她的钓竿狂奔而去。李下望着佟铃背影冲着马格露出坏牙: “看身材,床上她可是个狠角色。说真的,马格,我给你弄点西地那非吧?” a4第二章 第二章 水墨杀 1 马格第一次看见李剑琪是在一周前。李剑琪那时还活着。 侯队当天去县局开专案组碰头会了,倪康、佟铃下去摸排胜利桥跟三道河村那两起命案,所有人脸色都跟烟灰一样难看。所幸,桦树林碎尸案多了条线索:有人在水库钓上一个尼龙绳网兜,起初以为是宣德古瓷之类的宝贝,打开里面的蛇皮袋一看:竟是颗人头。人头加上之前起获的四肢、躯干,刚好是个全身。 “尸检OK了,过来吧。”法医李下在手机里对马格说。恶心的是他又找补了一句:“老兄,上次咱们钓鱼是什么时候?”马格说三天前。“从浸泡时间推算,三天前,它应该就在咱们鱼钩下面的水草里,跟石块什么的坠在一起......你那天烤鱼没少吃啊……” 马格说了句“我去”,挂了手机。 马格胃里翻江倒海,抓起车钥匙往外走。透过老是擦不干净的间隔窗,他看见隔壁派出所站着两个人。确切说是一男一女两个背影。何震西站他们对面,双手插在警裤兜里,瞥见了马格他才抽出一只来扬了扬。 联合所队门外有吸烟角,一只破柞木板凳上面钉着一只锈迹斑斑的铁皮罐头盒。马格把最后一根“七匹狼”点着,把捏扁的烟盒扔进破罐头盒。这时何震西晃了过来,伸手借马格的打火机点烟一一他常年不带打火机,常年只抽硬中华。 “两口子掐架?”马格冲里面努努嘴。 “不是,”何震西圆圆地吐了个烟圈,接着又吐了条直线刚好穿过它,这是他的拿手绝活儿。“请求人身保护的。” “被恐吓了?” “只说是有预感。” “那得去镖局。”马格咧嘴笑道。 “那么说要差评哒,”何震西吐了一条直线,又吐个圈儿套过去。“好生安抚呗,至少不会投诉。” 马格没兴致听这些,刚好烟烧到手指头了,他把烟蒂在破罐头盒里掐灭,小心翼翼忽略着胃里的反应。这时那一男一女走了出来。 一对九O后,身裁、貌相、衣着,都算是漂亮人物。男的梳着小李子那种油汪汪的复古式背头,上身穿黑色“高田贤三”款式T恤,白色防晒冰袖衬在里面,下半身的休闲裤短了三分,脚上是一双绝对不会假的“三叶草”。他女伴的穿着几乎是同款,此外,她还有一头暖咖色长发和一对长长的假睫毛。大男孩左臂冰袖上的黑纱十分惹眼。 “何所长,”小李子说,“总之......拜托你了。” “拜托您了!”女伴也说。 他们边说边朝何震西鞠躬。女方鞠躬的幅度更具仪式感。 他们朝院外方向走,一部貌橙色捷达出租车不耐烦地等在路边。上车前他们又转过身来扬了扬手,女伴像方才那样又深鞠了一躬。捷达已消失在远方转弯处的尘烟里,马格还能闻到残留在破烟灰罐周边的草本植物香。 “怎么像是霓虹来的。”马格说。 “你蒙对了,”何震西抖出一支中华给马格,用马格的打火机给他自己也点了一支。“从日本回来不到一个月。” “谁的葬礼?”马格想起那黑纱。 “李红兵一一知道那个画家吧?”何所吐了个烟圈,又吐了条直线。 “县文联的那个?”马格略有耳闻。据说那厮睡过的女人比画过的画还多。 “上个月挂了一一脑出血。刚才那个是他儿子李剑淇,回来奔丧的。一起的是个日本女人,叫什么来着……尾崎香月......世事无常啊,他们原打算回来结婚,结果赶上了葬礼。” 马格急着去见李下。他扔了烟蒂,用遥控给大院门口那部老祖母级的警车解了锁,何震西跟着他走到车门口。 “听说脑袋找到了?”何震西两手插进裤兜,半个身子倚在打开的车窗上。 “你跟我去瞧瞧?”马格笑道。 “我去。”何震西扭头吐了口痰,一副恶心样儿。“找到就好。那案子再不破,我看侯队那把椅子都坐不稳了。” 马格发动了引擎,空调跟放屁似的排出一股臭尘垢味儿,他从何震西兜里抓出那包中华扔到副驾上,狠踩油门,绝尘而去。 a5第二章 2 时隔两天,马格再次见到李剑琪。 寻找失踪人口的协查通报刷出去十天了,连个泡儿都没冒上来。唯一收获是从死者指甲缝隙提取出微量人体皮肤组织,市局技侦已带走做DNA鉴定了。 那期间,马格去桦树林,把抛尸现场又勘查了一遍。尽管封锁线还没撤除,村民已将现场几百米周边踩踏得面目全非,放养的羊群也把突飞猛涨的嫩草啃过不知多少来回了。疑似抛尸所用车辆留下的车辙漫漶不清,所幸之前勘查取证过了。那条线倪康一直在跑,有无突破全看他造化了。 马格那天回到队里时下起了雨。队里没人,他把伞收到门外,打开冷气给自己泡了杯毛尖。隔壁派出所乱哄哄的,一个瘦子单只手铐在暖气片上方的横梁上,何震西的声音时断时续,很快马格就明白了:那是刚逮住的一个贼。他打着呵欠打开电脑,瞪着李下那份尸检报告,喝了一口茶。 死者,男,约四十岁,身高推算175厘米,致命伤仅有咽喉一处,干净利落,一刀毙命。依据创口推定,凶器应为五厘米长单刃匕首,创口走向自右及左,推定凶手是个左撇子,案发当时从死者背后突袭。这是个像冰锥一般冷静的凶犯一一分尸手段干脆利落,李下用扫描电镜分析了骨断面残留的金属粉末:推定凶手全程使用钳工钢锯,大腿从膑骨处一分为二,两臂齐肩而下,头颅也系由同一钢锯锯断。所有**的部分都异常干净平整,仿佛切的不是骨头而是豆腐。 马格关掉电脑,去吸烟角抽了根烟。 雨还在下,空气闷热潮湿,从远处敞窗的人家隐约传来高分贝的《最炫民族风》一一平时这种黄昏时段会有很多人聚集到街心广场跳舞,今天霪雨绵绵,他们改在家里炫了。 马格张了一眼派出所那边:瘦子从暖气上放下来了,双手铐着配合作笔录。他准备打开电脑再看看那些尸检图片,这时院外停下一部橙色捷达出租车一一就跟两天前一样一一李剑琪和尾崎香月又来了。但这次下车的只有尾崎香月,她提着一袋东西,没撑伞朝马格跑过来。李剑琪低头坐在出租车后座,样子像在看手机。 “和菓子。好吃。” 尾崎香月说。 她的汉语程度止限于单词短句。她的长发湿漉漉的,碎银似的雨滴闪烁在长长的假睫毛上。 “拜托您了!”她把马格跟何震西当成是一家的了。 她把糕点塞给马格,转身跑回去。像上次一样,她上车之前又朝马格这边深鞠一躬。透过雨幕和草本植物香,马格望见李剑琪在出租车后座里模糊的脸。 那时他还活着。却是最后的一面了。 次日上午,李剑淇死了。 a6第二章 3 两部座机同时疯鸣,侯队和佟铃分别抓起听筒,侯队听到第三秒变成了铁青脸,佟铃瞪大双眼,一瞬间好像看到了末日世界。此时墙上的挂钟指向上午9点15分,两根指针看上去彷佛仰卧血泊中的一具尸体。 “直播室杀人!都带上枪!” 侯队吼了一句撞出门去,大肚子险些连门带走。共事多年,马格从没见过侯队如此不淡定。 凶杀现场位于香水镇西北“安悦华庭”403号民宅,车程15分钟,侯队带上几名刑警与派出所联合出警扑现场。马格和倪康、佟铃驱车追捕凶犯。马格右侧胯间枪套里别着一把M-77B,9发子弹压进弹仓,还有一只备用弹匣斜在他的左胯上。 “必要时击毙!”马格把着方向盘说。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说了句废话一一倪康和佟铃心里大概早把凶犯崩个稀巴烂了。 侯队和佟铃接听的电话分别来自市局刑侦重案和网警监查:一名网红在直播镜头前被一蒙面人从背后割喉。案发当时,直播室有几千名粉丝,他们以为那是个搞怪桥段,直到主播血溅摄像头才如梦初醒:眼前直播的,竟是现实版的血腥屠杀! “这次要惊动省厅了。”佟铃惊魂未定。 “不止吧……”倪康咬紧牙关。“镜头前直播凶杀一一” 两度见过的李剑琪的脸,和浸在血泊中大张双目的脸,交替划过马格的脑际。尾崎香月那句“拜托您了”犹如闪电,好像随时能将他击碎。 杀人后,凶犯驾车朝南开,经由县道进入跨省高速逃窜,他那部军绿色凯迪威老式吉普车,车速一直保持在100迈以上。 案子太突然了一一省市县三级、多警种联合围捕虽已行动一一眼下马格他们却还看不到应援的车辆,高速上只有他们那部老祖母级的警车在鸣笛狂奔。 背后突袭,一刀封喉。桦树林碎尸与直播室杀人,两起案件的杀人手段何其相似。他究竟是谁?狗娘养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仪表盘上方,GPS液晶屏不断闪动着凯迪威的移动定位。马格把老祖母开到120迈,佟铃帮他点了根烟,他叼在嘴上却忘了抽。佟铃皱起了鼻子一一她闻到老祖母身上有了一股焦煳味儿。 液晶屏闪出红色提示,同时,马格的肩唛中传来指挥中心指令:距离目标还有6公里!中间经过高架桥路段,桥头堡已设卡拦截。“严防嫌犯狗急跳墙!”肩唛里吼道,“尽量要活的!” 高架桥跃入视线,它有1000米长,100米高,狗娘养的他怎么狗急跳墙?凶犯的车速陡然减慢了,显然他发现了桥头堡大片闪烁的警灯,他甚至应该能望见狙击手的瞄准器了。 “他会跳桥吗?”佟铃说。 “他可能掉头,逆行撞过来。”倪康说。 老祖母这时冒出了浓烟,吭哧吭哧地趴住不动了。 “下车守在这儿!”马格命令道。“狗杂种敢往回开就开枪!” 马格跳下车,拔出M-77B朝前跑。那部凯迪威已刹车,横在高架桥正中央单向车道上,距离他还有500米。他减速,打开手枪扳机,猫腰向前慢跑。吉普车一动不动,看上去就像睡着了。还剩100米。桥对面警笛大作,多部警车有如红蓝波浪漫卷过来。吉普车车门突然“砰”地撞开,一个大块头跨了出来。他身高足有1米90,秃头下面是胡须乱蓬蓬的脸,运动鞋休闲裤,上身只穿了件弹力套头黑背心。他嘴里叼烟,左手攥着一把单刃匕首,刃长5厘米。 “放下刀!”马格举枪瞄准他。 大块头吐掉烟,不错眼珠地瞪了马格三秒钟。炽烈的阳光晃疼了马格的眼睛,但他没放过对方左臂上扬的那道弧线。大块头的刀尖距离他自己的喉咙还差一片刀刃的时候,马格的子弹飞了出去。 a7第二章 4 过去两年间,日本时间每天上午11点一一中国时间10点一一SS平台“剑淇直播”都会准时开播。 高颜值、留学经历、异国居住,还有卡哇伊的日本女朋友,能叫主播蹿红的要素李剑淇一个不缺。他直播带货则显得与众不同:别人卖SK-ll,龙角散,雪肌精和佐藤鼻炎喷雾,他只卖水墨画,并且只卖他父亲李红兵的作品一一全是老套的梅兰竹菊,收益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李剑淇似乎很不缺钱,不缺钱的主播更圈粉。 今年6月下旬,他直播时展开一幅水墨挂轴。他说他最近缺钱了,打算出售他父亲珍藏多年的宝贝。尽管落款、钤印被遮蔽了,但很快就有粉丝惊呼:徐悲鸿的《微雨燕双飞》!它不是佚失半个多世纪了吗? 自那天起,李剑淇每次直播,都要展示那幅神作,报价简直吓死鬼:8800万。有人认为这幅大师真迹就值这个天价,也有人断定那是赝品破烂货。不管怎么说,李剑淇这个噱头自己玩得嗨皮,却是谁都认同的。 7月中旬开始,至案发前两天,李剑琪的直播停了1个月。粉丝们知道他为了筹备婚礼,已从神户回国,但对停播期间发生了什么却一无所知。 案发前一天,李剑琪戴着黑纱进了直播室。粉丝们不得不将预先准备好的百合、郁金香换成了**、白菊,为他病故的父亲线上追思。 案发当天,李剑琪准备好了《微雨燕双飞》。 10点整,他戴着耳麦准时出现在美颜摄像头和电容麦克风前。 10点05分,尾崎香月出门去买早点一一李剑琪想吃油条豆浆了。 10点10分,直播中的李剑淇应该听到了轻微的推门声一一他应该以为是尾崎香月买回了早点,所以他的脸依旧冲着电脑一一而直播室的粉丝们看到的却是一个大块头蒙面人,手持利刃,几步就到了主播身背后。 那戏码太出人意料了,粉丝们都来不及甩上一个表情包,主播已被割喉。 镜像中,李剑琪最后一个表情看不出恐惧或痛苦,他好像只是吃了一惊,脖子以下一片殷红,躯体从直背椅上缓慢滑落下去。而凶手仅是低头望了一眼便扬长而去。“他撤得不急不慌,全不把直播镜头当回事。”最先报警的粉丝回忆道。“怎么来形容他呢……非人类。” 10点13分,尾崎香月在直播镜头中出现,怀里抱着双层塑料袋装盛的豆浆油条。她扔掉塑料袋,惊叫了一声一一自始自终只有那一声惊叫一一扑倒在地。 直播镜头前一片空白,听不到任何声音。大约过了一个世纪,尾崎香月在摄像头前重现:不见泪痕的脸上沾满了血。 凶犯身份已经查明: 武迪,33岁,香水镇重型机械厂钳工。无前科。早年当他还是一名武警时,曾与地方群众发生争执并致对方受伤,被开除军籍后遣返原籍。钳工他干了7年,一向独来独往,不招惹人也没人招惹他。身有残疾的父母跟他一起住,3年前父母过世,他彻底成了一匹孤狼。 侦讯武迪时我也在场。因为直播室凶杀案社会影响巨大,省厅挂牌成立特案组直接侦办。马格在场只是充了个数。 武迪的囚衣明显小了一号,锁镣对于他似乎没了重量。就近看,武迪不仅大块头,秃顶,胡子乱蓬蓬,还长着天生罪犯那种尖耳型和大面积眼白。他在高速上想自杀,被马格的子弹击中左手腕,那里现在打着石膏,吊着绷带。 武迪对杀人事实供认不讳。 但从犯罪动机开始,武迪再没交待过半句话,仿佛这个世界已经与他了断,就算铁钳都撬不开他的嘴。 仇杀动机是不存在的。李剑琪20岁出国留学,10年中很少回国,即使回来也只是约同学吃饭K歌一一他所有直接和间接的社会关系都与武迪无关。 经过调查,死者父亲李红兵与武迪也无交集,一个画家,一个钳工,两个人形同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即使有仇杀动机,武迪何不在李病逝前下手呢。 抢劫杀人更不成立。武迪行凶后,除了他自己,没带走任何东西:现金、直播设备(那套装备可不便宜)、家电,还有标价近亿的那幅画一一《微雨燕双飞》一一除了外层塑料包装溅上少量血迹,纤毫未损地摆放在电脑左手的小几上。 似乎只有一种可能:雇凶杀人。 口供撬不动,马格这个充数的连充数的意义都没了。所幸侯队以侦办碎尸案为由,通过县局把马格从特案组捞了出来。 马格回到香水镇当天,倪康带回一个不讨喜的消息:马格起初断定,武迪逃窜用的车辆就是碎尸抛尸所用的车辆,实际进行查对,拋尸现场车辙印子却不属于那部凯迪威吉普。 “近期轮胎有没有更换迹象?”侯队问。 “没有。”倪康说,“技侦鉴定过了,轮胎至少2年内没换过。” 两起命案,割喉手段高度一致,武迪身背两命嫌疑,但他仅有1部车,碎尸案如果也是他干的,却没有使用他自己的车,解释只能是他用了另一部车,车主或许就是买凶的雇主。 a8第二章 5 尾崎香月住在佟铃家已是第3天了。案子未破,李剑琪遗体暂存,尾崎也回不去日本。佟铃和2名翻译24小时不离尾崎左右一一既是保护性监视,也是监视性保护。尾崎几乎不吃东西,每天只喝一点果汁,淋浴却至少要3次。佟铃猜测尾崎在外人面前不哭,并不是不想哭,而是在淋浴间哭够了。 “打扰了。”马格坐到尾崎对面。“对了,和菓子很好吃。” 她用了半分钟,想起了马格,轻轻点点头。 “凶手已经归案,伏法只是时间问题……可以告慰死者的在天之灵了。” 尾崎将脸埋进手帕里,哭起来无声无息。真是奇怪的日本女人。 “说说你们的事吧,”佟铃紧挨尾峙坐着。 “可以。”尾崎从手帕中扬起头,她不戴假睫毛时眼睛其实更漂亮。“你们想知道什么?” “随便说点什么。”佟铃轻声道。 “你见过李红兵吗?”马格问。 “剑琪爸爸?”尾崎摇头:“视频聊天算吗?本人我没见过。我第一次来中国。” “说说你们怎么认识的,”佟铃柔声细语说道。“你和李剑琪。” 尾崎拭了拭眼角,“其实,剑琪和我从祖父那一代就是朋友了。” 一个意想不到的梗。 尾崎香月的祖父名叫尾崎佑三,李剑琪的祖父名叫李无奇,两个人都是版画家,上世纪50年代初,他们通过中间人介绍相识,常有书信往来,成为友人。 马格点头:“后来呢?” 尾崎香月用力回忆:“通信后来中断了。听父亲说,剑琪爷爷在北京的房子被抄了,下放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或许就是这里吧一一香水镇一一详情连我父亲也知之不详。” “之后又联系上了?”马格道。 “是的,”尾崎绽出一丝稍嫌凄凉的笑容:“听父亲说,那是80年代的事了一一10年后我才出生呢一一日中友好协会很帮忙,让剑琪爸爸和我父亲又有了联系,那时双方才知道,上一辈人早已不在人世了。” 如烟往事一一佟铃最爱听了。 “李剑琪日本留学也是令尊帮的忙吧?”我问。 尾崎香月轻轻点头,她脸上的笑容有了一丝温度。“而且剑琪和我在同一所大学,我们........” “你们双方的父亲见过面吗?”我轻声道。 “计划是要见面的。可是,父亲查出了肺癌晚期,不到一个月就去世了……”尾崎香月再次落泪。 挺不错的故事。 “我有一个问题,”马格搓着自己的手,“李剑琪遇害之前,你们曾经两次到派出所寻求保护,难道只是因为某种不祥的预感吗?或者,你们确切知道有什么人要加害你们?” 恐惧重新回到尾崎眼睛里。“只是有种预感......剑琪很担忧,也很害怕......很强很强的预感,但是又不知来由。” “跟李剑琪的直播有关联吗?” “或许有吧。” “或许有?” “因为一幅画.......我不确定。” “《微雨燕双飞》?”马格问。尾崎香月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那幅画现在作为物证线索正在鉴定当中。据了解,李剑琪近期一直在直播中推售这幅藏品,价格奇高。“是真迹吗?” “赝品。”尾崎香月道。 马挌没料到她回答得如此干脆。 “为什么?”马格把提高音量:“李剑琪不知道出售假画是违法的吗?” 尾崎香月低下头,又扬起头: “我们根本不会出售那幅画一一即使有人下单也不会卖的。” “这不合常理,”马格凝视着她的眼睛,“每天直播天价赝品,难道仅仅是为了圈粉吗?” 尾崎香月摇了摇头:“不知道。对不起。” 从佟铃家回来的路上,侯队兴冲冲打来电话:“马格,碎尸身源查清楚了!他叫陈亚希,省城S市一家拍卖行的拍卖师。10天前跟几个同学吃晚饭,之后就蒸发了。那小子离婚单身,经常玩失踪,所以谁都没有当回事。昨天有个同学来香水县出差,才碰巧看到陈亚希的失踪协查通报。拍卖行那边我去跑一趟......正好会会老同学。” “老同学?”马格嘿嘿:“不是老相好?” “小子!还真是高看你哥。” “说正经的,”马格收起玩笑。“我想让倪康下去排查武迪那款吉普车一一县境以内一一全部。” “全县?”侯队咂了咂嘴。“行,你跟他说。” “这活儿累人,得你说才行。” 侯队咕哝了几声,算是应允。 马格关掉手机,把车停在隐蔽地方抽了根烟,老祖母已经修好了,马格脑子里的某个地方却像是坏掉了,或许只是塞进了一团水草。 拍卖师?抡手槌指槌的家伙?一一武迪跟陈亚希怎么会扯上关系?两起案件,尽管都是割喉,尸体处置方式却截然相反:一桩是杀人后分尸、抛尸,意在藏匿;一桩是公然行凶,高调张扬。“难道我错了一一割喉仅是两案巧合?可同样的凶器一一单刃匕首又怎么解释?”佟铃在身边就好了,马格抹了把脸,佟铃总能出其不意弄出把梳子,帮他梳理脑子里的水草。 他把第3支烟蒂塞进便携式烟灰袋,坐回车里给佟铃打电话。手机占线。挂断之后佟铃秒打了过来:“够忙的啊!总占线!” “忙着跟美女聊呢。”马格嘿嘿。 “吹,使劲吹。” “那我跟女汉子聊会。” 佟铃开心地叫他“去死”一一的确很开心一一好几个24小时快把她郁闷成半疯了。 “这不等于关我禁闭吗!”佟铃在啃苹果,边啃边抱怨。“队里连个换班的都没有!” “你打个报告,我换你。”马格又嘿嘿,又挨了句“去死”。 “说正经的一一”佟铃又啃了一口苹果,将声调降下来。“尾崎刚刚冲了个淋浴,时间老长老长,出来以后她跟我说,‘对不起,我不该隐瞒一些事’。我问她隐瞒了什么?她说,李剑琪那幅《微雨燕双飞》虽是赝品,是李红兵的高仿,但李家以前确实藏有《微雨燕双飞》的真迹,是李无奇传下来的。90年代,李红兵却把那宝贝送给了人。” “送给什么人?” “尾崎说不清楚,只说是个厉害角色,李红兵早年混得惨,在居民委画墙报黑板报,《微雨燕双飞》给了那个人之后,李红兵破格调进群众艺术馆,又一路高升坐上县文联副主席宝座一一懂了吧?” “牛逼!”马格说。“佟铃你真是把好梳子!” “说什么呢?什么梳子?” “我去县文联。”马格跳进车里,发动引擎。“你很快就不用关禁闭了。” a9第二章 6 2周后,直播室凶杀案、桦树林碎尸案现地案情分析会在香水镇刑警队召开。省厅特案组大V悉数到场,侯队翘着大肚子满屋子飞,会议还没开始已经忙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根据目前掌握证据,制造两起血案的凶犯正是武迪。 综合陈亚希死亡时间,及被害当天共进晚餐的证人证言可以推定:7月某日,武迪驾驶凯迪威旧吉普车开往省城S市,子夜12时许,将聚餐后回家的陈亚希劫持到车内;其间陈虽有反抗,抓伤武迪,但毕竟体力相差悬殊,陈很快被武勒昏;随后,武迪延跨省高速赶回香水镇,在水库附近,陈亚希刚刚苏醒即被武迪匕首割喉并分尸:头颅坠上重石沉入水库,其余尸块在相距50公里外的桦树林就地掩埋。巧合的是,几天后附近有村民摸黑偷偷伐倒几株成年桦树,拖曳时脚陷进填埋不久、土质松软的坑道中,感觉蹊跷的村民下铁锹挖,挖出血淋淋的一袋尸块。随后,抛入水库的头颅被垂钓者发现。 武迪作案后次日,驾驶所用车辆赶往香水县一家凯迪威吉普车修配专门店,进店前用刀捅破轮胎一一要求更换除轮胎以外一模一样的同款型旧车一一店主尽管生疑,但见武迪出手大方,索性遂其所愿。这就是桦树林那段车辙与武迪落网时驾驶车辆轮胎不相一致的原因。 另外,武迪分尸所使用的钳工钢锯也已起获。说来凑巧:几天前何震西他们抓到一个惯偷(铐在暖气上的那个瘦子),从他指认的赃物中发现一把钢锯,经技侦鉴定,正是武迪落网后不知所踪的那一把。 虽然武迪对两案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对其犯罪动机,嘴巴硬得像钢钳,始终拒不交待。 据现有证据研判,武迪连害两命,应系受雇杀人。起因是一幅画:李家曾经藏有徐悲鸿真迹《微雨燕双飞》,上世纪90年代,李红兵将其无偿赠与时任香水县委书记的尹某某(现已拘押),其后,李红兵辗转调入县文联。 据文联证实:李红兵为人放浪,出手阔绰,与多名女性保有非正当关系,动辄送姘头名包名表首饰,发妻病故后愈发失控。90年代末期,尹某某退位,李红兵曾向尹索要当初所赠《微雨燕双飞》。尹虽指斥李忘恩负义,并称自己早将那幅画转赠他人,但畏惧李举报行贿,仍以买画为名,多次转账给李,“润格”累计高达数百万元。但李仍不满意。在尹保存的一通电话录音中,李说:“那幅画,市场估价上亿了,就算再给我1000万,也不算多吧!你考虑清楚一一要么出钱消灾,要么去吃牢饭!” 据查,尹确已将画转赠他人,对方也已将《微雨燕双飞》拍卖,拍卖金额确如李红兵所言一一8800万元。当时的拍卖师正是陈亚希。 今年六月,李红兵突发脑出血去世。然而,李剑琪直播赝品《微雨燕双飞》,却再度将尹逼入绝地一一当初的买家质问尹:“网上为何出现另一幅《微雨燕双飞》?李逵李鬼辨不清了!我可是真金白银买到手的!将来出现贬值或其它后果,就找你算账!” 在此期间,陈亚西因炒股失败,欠下巨额债务,多次向当初拍卖《微雨燕双飞》的关系人提出追加好处费(陈在当初拍卖中曾获“好处费”300万元)500万元。上述关系人回复陈:此要求与己无关,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找尹协商解决。 深陷重围中的尹,决定一了百了。他在位时分管残联,曾特殊关照过一对残障夫妻,他们有个绰号叫“孤狼”的儿子,当年一家三口感激涕零,曾跪地起誓:日后尹若有事相托,武家万死不辞。 a10第二章 7 9月的第一个周日,尾崎香月在省城国际机场办理登机手续。马格和佟铃帮尾崎托运好行李,间隔着安检通道,与她挥手道别。尾崎远远地向他们鞠躬,怀里抱着李剑琪二分之一的骨灰。 出了机场,马格和佟铃往回开。 佟铃眼泪吧嚓,鼻尖一片酸红。马格掏出手帕递过去,佟铃把手帕摁在鼻子上毫不客气地擤了个痛快。 当晚,侯队请客吃烤肉。席间大家都多喝了几杯,心情好得没法说。马格不喝酒,冰镇可乐却也没少喝。 两起重案,尤其直播室凶案迅速侦破,给香水镇刑警长了脸,连日来的疲惫一扫而光。酒后茶余,大家所谈最多的还是那幅《微雨燕双飞》如今的去向。 “我上网查了,它现在估值1个亿。”倪康往杯里倒啤酒。 “1个亿!”佟铃吐着舌头说,“......我1000年的工资啊!” “你?再加500年吧。”倪康干了啤酒,蓦地笑起来。“有意思一一A把画转赠给B,B委托C拍卖,D买下画,揣进B腰包......陈亚希死得不冤,他这个当年的白手套也没少捞吧!” “那画现在什么去向啊?”佟铃问。 “鬼才知道,”侯队喝多了,平时他可没这么不淡定:“兴许传到EFG了吧……” 马格吐出一口烟:“尹在替人背锅。” “算了算了。”侯队摆着他那几根小火腿肠般的手指头:“特案组会把一切都查清楚的。”看来还是没醉。 饭后马格送佟铃回家。秋风初凉,月亮又大又白。 “我查过,”马格点着一根烟,边走边说。“那幅画是20年前拍卖的,当时根本不值8800万,连一半都不值。” “作局呗,往高拍一一利益输送。”佟铃说,旋即又叹了口气:“尾崎微信我说,李剑琪骨灰已经安葬在她家的私人墓地了......唉,为了圈粉搭上一条命,太不值了……” “傻瓜,”马格拍拍她脑袋。“李剑琪直播那幅假画,为的是引出真迹,讨价还价。” “可就算真迹浮出水面,李剑琪拿什么跟现在的藏家讨价还价呢?” “第4封信。”马格说。 佟铃家到了,她给马格沏了杯柠檬茶,又把一只哆啦梦玻璃烟灰缸推给他。 “50年代初期,徐悲鸿与尾崎佑三建立联络,彼此互赠版画作品和书信,其中,徐悲鸿给尾崎写了4封信,第4封信,也就是最后的一封信。” “你怎么知道的?”佟铃瞪大眼睛。 “李剑琪以前发的一个抖音一一对那几封信一语代过,”马格咬出一支烟,佟铃替他点燃。“那幅画的身世就藏在第4封信里。” “急死个人,快点说完不行嘛!” “大师那时重病缠身,他在委托李无奇寄出第4封信的同时,还附上了一幅画:《微雨燕双飞》。但信中对赠画一事只字未提。” “推理小说啊?”佟铃似信非信。 “算是吧,”马格笑得一本正经。“因为信里如果提到赠画的事,佑三、无奇两家也就不会把交情传到第3代了。” 佟铃点头赞同。 马格笑眯眯看着佟铃,“赠人书画,往往要写上对方名字。” “我想起来了,”佟铃一惊一乍道:“那幅画上没写赠与尾崎的字样!” “对,”马格说,“要知道那是50年代......” “明白了!”佟铃说。“李无奇代为邮寄的时候,发现了信和画的秘密,于是只寄出第四封信,却把《微雨燕双飞》藏进私囊……” “正解。” 马格又点上了一支烟。 a11第三章 第三章 天那水冰红茶 队里调来一名新人:齐奇。名字总叫人想起动漫《龙珠》。 香水镇刑警队的编制共有6个:侯德云,马格,倪康,佟铃,还有老周、小郭。老周干了半辈子,刚退休,小郭没挺上2年,辞职去了澳洲。在微信朋友圈里,时常能看到老周抱着孙女、小郭抱着袋熊的照片。 侯队告诉马格,齐奇恐怕干不长,“公安大学毕业的,你想想,怎么可能干长。”原来是只跳蚤。明知道齐奇迟早要跳,侯队叮嘱马格,还是要带好齐奇一一齐奇上头有人,带了不白带。 秋天了,银杏树叶在香水镇四处纷飞,如果没有雾霾,没有雾霾心情,遍地金黄的样子也蛮好看。那些天,马格开车带着齐奇往三道河村跑,接连五六次,人困马乏,齐奇一点没怨言,性情温良得像个远房表弟。 那起投毒案中的死者38岁,名叫王余庆,生前是镇上一家玩具公司的雇工,负责给木制模具上油漆。王余庆为人厚道,勤快能干,因为工资是按件取酬,多干多赚,他时常把活儿带回家,抽空多漆几个。 案发当日是个星期天,王积庆休息,傍晚六点,他老婆陈淑凤从超市买菜回来,一进屋就发现:王积庆佝偻着身体蜷在地上,已经死了。在他尸体旁边,有一只冰红茶的空瓶,空气中残留着一股香蕉味儿。 法医李下给出的尸体报告如下: 死者双眼球外突,左右球睑结膜出血,口唇青紫,鼻腔有血性液体流出。解剖可见:尸表、皮下脂肪、皮下肌肉浅层均有出血。从死者血、尿和现场遗留的一瓶冰红茶残液中,均检出天那水成分。结合之后的病理诊断和理化检验:王余庆死于中毒一一在那瓶冰红茶中,掺入了天那水。 李淑凤因有重大投毒嫌疑,一度被传讯,后又因证据不足只能放人,随时听候传唤。 案子起初由侯德云和倪康负责。侯队东忙西忙,时常去县局各种开会,实际侦办人就只有倪康。之后,直播室凶杀案震动省厅,倪康临时从投毒案撤出,增援直播室案,案子差不多了,侯队以带新人为名,把投毒案转给了马格和齐奇,让倪康与佟铃搭档,接手温泉度假村那起强奸案。佟铃一向是跟马格搭档的,对老侯的安排义愤不已,呼吸带风。对此马格也没办法。 王余庆这起案件,起初被定性为服毒自杀。 随着调查深入,定性逐渐转为投毒杀人。理由很多,很简单:王余庆生活正常,工作正常,近来赚钱增多,心情正好,没理由自杀。一般来说,自杀会留有遗书之类的片言只字,但是王余庆什么都没留。 除自杀外,王余庆之死,还曾被推定为误服天那水所致,但随后也被否定。天那水又名“香蕉水”,有浓烈的香蕉味儿。将天那水掺入冰红茶给人喝,在正常情况下,任何正常人都不会喝。市面上出售的冰红茶中,口味有许多种,导致王余庆中毒的那瓶,凑巧是香蕉口味,理论上存在误服的可能。但是,王余庆是成年人,心智方面很健全,很正常,区分天那水和冰茶两种“香蕉味儿”不成问题,所以,误服的可能性非常之小。 侦查得知,王余庆爱喝冰红茶,尤其偏爱香蕉味儿。入夏以来,他家冰箱里的冰红茶从不断供,每天必有两瓶储备,其中一瓶喝掉了,马上会再续一瓶,好在便利店很近,抬腿就能去买。王余庆平时对老婆孩子都不错,唯独有个怪癖:不准他们碰他的冰红茶。邻居记得,有一次王余庆的儿子想偷喝,被王余庆及时发现,揪住耳朵揍个半死。 在案发现场,毒死王余庆的那瓶冰红茶有个漂亮商标:月儿香蕉。从月儿香蕉的瓶口处,提取到王余庆、妻子李淑凤和儿子王猛的指纹。从王余庆漆模具使用的天那水玻璃瓶上,提取到了他本人和妻子李淑凤的指纹。看来,尽管王余庆想独占冰红茶,但他不在家的时候,老婆、孩子仍有意无意接触过他的月儿香蕉,在本案中,理所当然要担上毒杀王余庆的嫌疑。 另据调查:王余庆和李淑凤,夫妻关系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般和睦,李淑凤有毒害丈夫的动机。在侦讯过程中,李的反应也较为紧张和反常。比如,倪康问李淑凤:王余庆在家漆东西时你帮忙不?李淑凤不假思索地回答:“他用的东西我从来不碰”一一不仅答非所问,而且,洗白自己的说辞也是有备在先,说谎之嫌十分明显。 对周边关系人的摸排,倪康的记录大致如下:据查,李淑凤婚后曾打过几份零工,生完孩子闲了段时间,几年前开始当推销员,卖保险,其间传出她与一名客户绯闻,对方是离异独身男子,名叫徐风林。王余庆对妻子出轨是否知情?不得而知,即便知情,当丈夫的肯定也是最后一个。同事和邻居中甚至有人揣测:王余庆没钱没情调,“那方面”也不给力,李淑凤红杏出墙,又与情夫合谋毒害了王余庆。 徐风林曾被传唤,他坦言与李淑凤有私情一一时间长达3年。但是,王余庆死亡当天,徐风林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徐经销茶叶,当天他在省城S市宴请分销代理,酒后返回香水镇已是次日凌晨2点,代驾公司可以证实。 李淑风也有不在场证明:案发当天,下午3点她出门去买菜,从家到超市往返1个小时,逛超市又花掉两小时,到家时王余庆已经毒发身亡。据查:当天李淑凤买菜回到家是傍晚6点钟,王余庆当时已死,尸体呈现1至2个小时程度的尸僵,证明其中毒死亡时间应在午后4点到5点之间。而超市监控录像显示,4点钟时,李淑凤还在逛超市。 “不在场证明就是个屁,”交案子的时候,倪康说,“李淑凤完全可以预先在冰红茶里下毒,那她就算是去澳洲买菜也能杀人。” 李淑凤要毒死王余庆,就必须有掺入天那水的冰红茶。王余庆当天休息在家,李淑凤连勾兑毒冰茶的机会都没有。当天的冰红茶,也是王余庆在李淑凤离家后,自己去村口便利店买的,时间为当天下午3点半。监控录像可以为证一一三道河村两个地方装有监控摄像头,一是村委会,一是村支书老婆开的便利店一一监控录像中,王余庆购买冰红茶的画面十分清晰,并无疑点。 查到这个阶段,倪康脑子里塞满了水草,直觉却仍旧支持他:王余庆不可能是自杀。一定有某个遗漏的角落掩盖了李淑凤投毒杀夫的真相。 马格和齐奇近些天往三道河跑,就为找寻那个“角落”。 这起案件过去几个月了,因“投毒”证据不充分,已面临撤销立案的窘境,情形有些接近马格不久前侦办霍准的那起案子。倪康尽管心有不甘,但毫无进展只能认怂,侯队也只想虚晃一枪,实在不行就上报,撤案销号。所以,侯队所谓让马格带新人接手此案,几乎就是走过场,给我个陪玩的机会,无论对“上头”还是对倪康,都有周全。猴头儿毕竟是猴头儿啊。 在那几天里,马格和齐奇重新勘查了现场,筛出更多细节,排查了更多的关系人。 在缺乏新证据的情况下,他们提出了多种假设,其中一种是:外来人员投毒。 假定王余庆并非自杀,李淑凤也没有毒害亲夫,那么就有第三方投毒的可能。这方面一个最重要的证据已经无法找到了一一李淑凤发现丈夫死后,哭了几声、发了会呆就出去喊左邻右舍,警方赶到时,现场已被踩成马蜂窝,连关键的足迹都无法采集了。 投毒的人会不会是王猛?办案中,这个思路也曾一掠而过。毕竟,从现场收集到的指纹看,除王、李两夫妇外,就只剩下他们十岁的儿子王猛了。不过,这个推测很快被推翻:案发当天,王猛在镇小整天上学,放学后,跟同学去村中一个旧广场踢球,7点钟才回家。一大群孩子都能证明。 最后,据街坊邻居回忆,当天未发现陌生人进村。生人投毒的可能性基本为零。装有监控的便利店设在村口,村支书老婆说,就算有只苍蝇飞进村里,她家监控都看得清公母。 王余庆中毒身亡之前,曾经喝过酒一一52度衡水老白干一一出现场时,倪康作过勘查,技侦也对酒和下酒菜做过毒物检测,均无异常,所以,勘查记录一代而过。对这个细节,马格和齐奇重新梳理了一下,有一个新的发现:那瓶酒是新启开的,从剩余酒液测算,少了二两。也就是说,王余庆死前曾用五钱陶瓷酒盅,喝了四盅白酒。现场发现,酒瓶盖子盖得不好,拧错了瓶扣,王余庆平时爱吃的下酒菜一一凉拌豆腐皮、五香花生米、酱牛肉一一剩了一多半,也没有吃主食。 “王余庆平时经常喝酒吗?”马格问李淑凤。 “一天一顿。”李淑凤答道。 “总是自己喝?” “是。” “一顿喝多少?” “3盅。”李淑凤露出稍稍不屑的表情。“他外号‘王三盅’,一顿只喝3盅。” 马格跟齐奇对视了一眼。 “确定是3盅吗?”齐奇问道。他白皙的脸上没表情,眼睛里却几乎总是渗出笑意。 “确定。”李淑凤垂下眼睛道。这个女人相貌一般,身材惹火。“他那人一根筋,养成的习惯雷打不动。” “案发当天他喝了4盅,”马格点了根烟。“为什么?” “不知道。”李淑凤依然垂着眼睛。“我去超市了。” “这么说,4盅是一个例外了?”齐奇笑眯眯地问道。 “算是吧,我不知道,我在超市怎么知道。” “假如,只是假如一一”马格把烟蒂揿在便携式烟灰袋里。 “王余庆平时只喝3盅酒,但是某次破例,喝了4盅,或更多一一结果会怎么样?” “不知道,”李淑凤的语气平静得像她家里的旧地毯。“从没有过那种事。” 马格打开笔记本电脑,对照案发当天现场平面图,确定了当时王余庆喝酒的位置一一屋北角一张旧沙发,以及沙发前盛放过酒菜的木制茶几、茶几下破旧的暗红色地毯一一逐一仔细检查了一遍。在马格像条警犬趴在地毯上嗅来嗅去的时候,齐奇却始终保持直立站姿。马格爬起来,掸去身上的灰尘,齐奇依旧愣愣地站着。马格真想给他来一下子。 “多出一盅酒一一你怎么看?”往回开的路上,马格问齐奇。 “马哥是前辈,马哥先说。”齐奇笑眯眯地关掉手机。马格开车的时候,齐奇一直在静音打手游。 “或许李下知道。”马格喃喃自语。 “嗯?” “下次得弄条警犬来一一”马格还在想着那块地毯。 “嗯。” “小子一一”马格蓦地无明火起。“我可不是带熊孩子出来玩的!” 齐奇一下子绷直了身子,他1米85,高出马格半个头。“对不起,马哥。”他道歉时也是笑眯眯的。马格确信齐奇不是天生长了双笑眼,他只是太他妈高傲了。 “我习惯想事情的时候打游戏,”齐奇说,“越想事就越想打。” 他把自己当成《思考机器》里的凡杜森了? “那就说说你想的!”马格咬出一根烟。想了一秒钟,又把它扔向仪表盘。 “马哥刚破过一个案子吧一一霍准那起一一真了不起。” 屈伸自由啊!马格闷哼一声。 “马哥对王余庆案的思路,我试着揣摩了一下,说错了你就当我没说哈一一”马格没吭声,他兀自往下说。“几乎在每个人的一生中,或多或少都萌生过犯罪的念头,还有一些犯罪,仅仅实施了一部分,如果没有其它推动因素,甚至很难被称为犯罪一一教授是这么说的。在霍准那起案子里,霍准有百分之百的杀人动机,但只有百分之五十的胜算,霍准也只把犯罪实施了一部分一一在纸币上下毒,可能并不是他最初的设计,但是你的出现,让他感到了危机,于是推动因素产生作用一一他为了杀人灭口实施了完整犯罪一一也正是毒纸币,让霍准最终现形一一” “你写推理小说哪?”马格斜睨一眼齐奇。“有屁快放,少兜圈子。” “王余庆这件案子,我猜你延续了相同的思路一一死者绝非自杀,而是被他人毒杀一一所以,你对第四盅酒的发现如获至宝,极力搜索蛛丝马迹。假如第四盅酒是王余庆误洒在现场的,现场勘查应有记录,但事实上没有;刚才你再次勘查,也没找到任何酒洒的痕迹,你据此认定,王喝了第4盅酒,是一次破例。某些特殊体质的人,或某些人在体质异常时期,一杯酒就有迷醉可能;一个常年3盅酒的人,多出的第4盅酒会不会导致短暂的意识模糊,又因此误饮天那水,导致中毒身亡呢?你急于向法医求证这种可能性;一旦可能成立,动机百分之百,胜算百分之五十的投毒也就成立了,就像霍准案一样……” 马格把车停靠在路边一丛金色落叶当中,摇下半尺车窗,点着了烟。马格瞪着齐奇笑眯眯的眼睛,给他一副“算你蒙对了”的表情。 “然后呢?” “然后一一”齐奇不仅笑眯眯地想了想。“然后就是现场模拟了。马哥肯定是这样想的:李淑凤想除掉王余庆,结束地下情,跟徐风林天长地久。于是,她给丈夫备好酒菜,故意延长去超市购物的时间,她所谓‘王三盅’的说法是个障眼法一一事实是,当李淑凤不在场时,王余庆可能破例喝第四盅酒一一世上不存绝对不能破例的事情。王余庆果然破例,喝下第四盅酒,而第4盅酒,让不胜酒力的的王余庆出现了短时间的神智不清;然后他感到口渴了,从冰箱取出冰红茶一饮而尽一一正是李淑凤早就准备好的天那水冰红茶一一于是,中毒身亡。” “冰红茶可是王余庆从便利店新买的。”马格说,将烟蒂弹向雾霾。 “村支书老婆不是说过吗一一王余庆习惯常备两瓶冰红茶一一每喝掉一瓶,就再买一瓶。案发当天,王独自去便利店买回冰红茶,用时大概10分钟。在这10分钟时间里,李淑凤迅速将天那水换掉半瓶冰红茶,然后出门去买菜。酒后,王余庆意识恍惚,从冰箱中取冰红茶来解渴一一而他取出的,恰恰就是李淑凤预先掺入天那水的一瓶......” 马格笑了。不得不说,齐奇吃透他了。这小子书生气重,不讨喜,但脑子不坏。 然而,齐奇并不认同马格的思路。他紧接着给马格来了一个大反转。 “你的思路尽管有很多合理性,但我并不认同。”齐奇的腔调听上去一点都不给我留情面,但他的眼睛仍能井水不犯河水地笑眯眯。“王余庆死于谋杀,我认同,但我不认同是李淑凤投毒害死了他。比较来看,王余庆比李淑凤具备更强的杀人动机。所以,真正计划实施谋杀的恰恰是王余庆一一他想毒死妻子李淑凤。” “漂亮。”马格眼睛亮起来,“那你就说说看。” a13第四章 第四章 贪吃忘忧果的女孩 1 温泉度假村位于香水镇东南,西行两公里,有一座温泉古寺。据县志记载:公元1626年季夏,努尔哈赤行围打猎途中,曾在此间一座温泉环绕的残破寺院内小憩。努尔哈赤的猎犬生有疥疮,久治不愈,但在温泉里几番嬉戏过后,不仅疥疮自愈,皮毛更比病前光鲜润泽。那寺庙原本藉藉无名,后经高僧翻新扩建,以“温泉寺”名之,乃尔香火日盛,迭传至今。 努尔哈赤这段传说,学界并无确凿史料可考,近400年间流于野史,仅供茶余。只是近些年,香水镇兴起文旅热,相关正史野史一并翻炒,让温泉寺一跃成为香水镇文旅头牌。除温泉寺本院几经扩建修缮外,寺外还建起了大型文化广场,广场中央矗起了努尔哈赤跃马弯弓的雕像。广场周边,散发油漆涂料味道的商铺有如新出的蘑菇,音乐喷泉、旱冰场和莲花池也都是新建的。当然,此地最大手笔非温泉度假村莫属一一它由十几座温泉酒店、露天泳池、游乐园和温泉民宿构成,一条新铺的塑胶路蜿蜒其间,穿过两侧郁郁葱葱的悬铃木行道树,一直延伸到香水镇水库。 7月23日,温泉寺文化节开幕。开幕日的择定也有讲究:根据县志记载,1626年努尔哈赤驾临温泉寺,时间正是阳历七月二十三。文化节每两年一届,每届3天。今年已是第3届。 开幕式当天,官方唱主角,剪彩讲话秧歌锣鼓。次日有夜间露天歌会,当红歌星一一从香水镇红遍全国的来可儿一一也将登台献唱。第3天,还有地方商品交易会和闭幕式。 好端端的文化节,却因近在咫尺的一起强奸案尴尬收场。 该案案发时间是在7月24日,露天歌会期间,当晚10时左右。县局“110”总台接到报案:度假村民宿内有个裸体女人,浑身都是血,看样子像是没气了。 文化节是本市重推工程,香水镇警方负责安保,派出所、刑警队全员撒在会场维持秩序,出警非常快。 案发现场位于度假村最西侧编号为“013”的一间民宿,户型在度假村18间民宿中是唯一的单人房。室内家具齐全,靠窗摆放着一张单人床,一名长发女子仰卧床上,身下原本是藕合色的床单被血染红,女子头面部血肉模糊,此时仍有少量鲜血从绽露白色骨茬的创口缓缓流出。女子双目紧闭,周身**。各部门随即勘查取证,民宿外围拉起了封锁线。40分钟后,法医贾黎明从市技侦大队赶至,检查发现受害人生命体征尚存,如救治及时,还有生还可能。 救护车和警车朝市区方向疾驰而去。 民宿内,现场勘查仍在继续。民宿外的夜色中,聚集了越来越多看热闹的人,随时可能冲破封锁线。民警们不得不抄着夜光警棍,不时朝空气来上那么几下子,实在有不识相的,只能用皮鞋招呼他们屁股。 最难对付的是来自主办方的诘问,其中有大大小小各级官员。何震西和侯德云的手机早被他们打爆了一一一个派出所长,一个刑警队长一一突发这种状况,自然要做解释。但是没有解释的时间。受害人那边生死未卜,现场这边还要抓紧勘查取证。他们对视一眼,各自都把手机扔进了警车。 10点钟之前,露天舞台周边人山人海,来可儿刚刚唱完热场的3首歌:《在希望的旷野上》,《伤心理由》和佛歌《大悲咒》,最后要献上她的成名作《贪吃忘忧果的女孩》,将歌会推向**。孰料,会场外突然响起警笛声,露天音响像是挨了耳光一般当即哑了,观众十之八九都朝“013”号民宿涌去,文化广场用万根钢管搭建的舞台上,只留下花容失色的来可儿,任由激光射灯将其斑驳光影悠来荡去。 根据法医初步鉴定,受害人颅骨遭到钝器多次重击,伤势严重。同时,受害人曾遭强奸,其与凶犯激烈对抗的痕迹较为明显。作案使用的凶器已经找到,那是一只大理石烟灰缸,已经裂为两半,血迹斑斑地丢弃在墙角。海参缸上没留下指纹,推定凶手在行凶时是用枕巾包住了海参缸。凶犯系在体外射精,从受害人外**检出凶犯残留的**,已同现场多处血迹采样一并送检。另外,凶手逃离现场前,曾用一只塑料脸盆在室内、室外大量泼水,意在去除鞋印,脸盆上同样未采到可疑指纹。 a12第三章 “就像这些天以来咱们了解到的:王余庆患有阳萎,李淑凤红杏出墙,王余庆周边的同事、邻居大都知情,生前人缘不错的王余庆,听闻或察觉妻子出轨的可能性极高。但在同事、邻居面前,他没有任何情绪上的外露。由此可见,王余庆外表敦厚随和,内里却是一个心机深重的人;同时,他还是个自律性极强的人一一这种自控力极强的人,不仅不会自杀,反而会不惜一切实施报复。” 回到警队,空荡荡的室内只有齐奇和马格,一丝秋凉从半敞的窗扇弥漫开来。齐奇在马格那只马克杯里沏上毛尖,端给他。马格没客气一一他得准备好耳朵,让一个刚从象牙塔钻出来的毛孩子告诉他这个刑警大叔应该如何断案。 “说吧,”马格呷了一口茶,两手掐着杯。“继续你的犯罪心理学一一” “我方才说了一一”齐奇顿下三秒钟。“在这起案件中,真正想投毒杀人的,不是李淑凤,而是王余庆。从动机上看,王余庆被妻子背叛,遭同事邻居耻笑,势必会报仇。另外,我分析这些天摸查的情况,特别留意到一件事:李淑凤为自己保了人寿险,却没有为王余庆投保一一。” 有点意思。对这个新了解到的细节,马格还没来得及分析,齐奇已经消化了。马格不由得朝他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按照李淑凤的解释,王余庆保守地认为,保了人寿险反而不吉利,所以,他不同意买保险。但是,李淑凤买人寿保险,王余庆却并未反对。李淑凤一旦毙命,王余庆能拿到300万元的理赔金。李淑凤的死亡,最大受益者是王余庆一一既能报背叛之仇,又能获巨额险金;从杀人动机上比较,王余庆谋杀李淑凤的比重更大。” 马格想抽烟,但他不想去外面吸烟角,那样可能打断齐奇的思路。他破例在办公桌前把烟点燃。马格承认齐奇分析得不无道理。 “问题是,想要谋杀妻子的王余庆,究竟是怎么毒死自己的。”马格说。 “失误。”齐奇笑眯眯的眼中划过一道闪光。“李淑凤的保险是半年前买的,王余庆把漆活儿往家里拿,也是从半年前开始,这不是时间上的巧合,而是王余庆毒杀李淑凤计划的开始。马格推测,在这半年里,王余庆一直在秘密做试验一一以身试毒,以便掌握投入多大剂量的天那水,既能毒死李淑凤,而又不留痕迹。” “很新奇的推理啊,”马格吐出一团烟雾,喜欢地瞅着齐奇。“可以写小说啦!” “我是认真的。”齐奇抓过马格的马克杯喝下一大口,又把它推还过去。“上大学的时候,教授讲过弗朗索瓦·布瑞威利斯夫人的经典案例一一马哥肯定听说过一一她毒死情人拉·齐斯和丈夫布瑞威利斯伯爵的案例。” “我可记不住那些比烟灰还长的名字。”马格把烟灰抖落在便携式烟灰袋里。“你的意思是,王余庆为了掌握毒药剂量,于是就像那个什么伯爵夫人那样,亲自尝试天那水冰红茶,结果一不小心,把自己给毒死了?” “没错。”齐奇笑眯眯地回答。 齐奇又要抓那杯子,马格比他更快地拿走马克杯,去饮水机续上开水,从桌面推给齐奇:“下次再跑三道河村,你该查一查:王余庆的家里,为什么不像别家那样养一群鸡鸭鹅狗?是不是因为王余庆用它们作投毒试验,全给毒死了?一一你说的那个什么伯爵夫人,就是用那种办法测试毒药功效的吧?” “对啊!”齐奇把茶杯推还给马格。“下次去一定要查。其实,咱们掌握的现有证据已经足够支持我的这个假设了:村支书老婆说,王余庆以前不买冰红茶,今年入夏开始,每天必买,家里每天确保有两瓶放在冰箱里。为什么是两瓶呢?” “为什么呢?” “因为王余庆心思缜密,一瓶掺入了天那水,另一瓶没掺,每天放两瓶,就不会引起李淑凤的怀疑。” “气味怎么解决?”马格又点燃一根烟。“天那水香蕉味儿那么冲,李淑凤不喝怎么办?” “所以说啊,王余庆心机深重一一他投毒的方式是少量、多次一一就像布瑞威利斯夫人那样一一最终神不知鬼不觉,让李淑凤慢性中毒而死。” 马格把烟在鼻子跟前举了三秒钟,憋不住笑了: “你别忘了,王余庆有个怪癖,他的冰红茶绝对不许老婆孩子喝一一” “一点都不矛盾,”齐奇舔了舔下嘴唇,又抓走马克杯。“王余庆往冰红茶里掺了天那水,他不想毒死儿子,所以在家里立下那个除他以外不许任何人染指冰红茶的规矩。可是那样的规矩,只对孩子有效,对妻子,尤其李淑凤那种强势的妻子,基本没用,只要她想喝,随时都可以一一王余庆对此心知肚明。 “另外,正像马哥推定的那样,李淑凤也有毒害王余庆的动机,也趁王余庆不在家的时候,往冰红茶里掺入了天那水,她说王余庆立下规矩,不许老婆孩子碰触冰红茶,无非是想让外人知道:冰红茶与她无关,即使丈夫被毒死,也是自杀或误服天那水,与她这个做妻子的毫无瓜葛……” “ 王余庆、李淑凤,两夫妻都有毒害对方的动机,”马格把烟掐灭,收进便携式烟灰袋。“你分析得有道理一一王余庆动机更大一些。还记得村支书老婆说的吗一一便利店出售的冰红茶,原先只有五种口味:苹果、柠檬、草莓、水蜜桃和佛手柑,六月中旬,便利店开始贩卖新口味一一月儿香蕉。王余庆立马更换了原先一直在买的水蜜桃味儿,转而只买月儿香蕉一一” “对啊!”齐奇兴奋地眨着眼睛。“用冰红茶的香蕉味儿来掩盖、混淆天那水的香蕉味儿,仅从这一点看,王余庆谋划毒杀李淑凤的真实用心,已经昭然若揭了。” 不得不说,齐奇言之成理。 王余庆为报复妻子,秘密计划投毒。从公司带回家的天那水成为首选毒药。王余庆仅有初中文化,不是化学家,也不是欧阳锋,即便他想了解天那水的毒性与毒效,也不可能跟人公然请教探讨,只能暗中摸索,拿自己试验。这办法显然是既愚蠢又危险,但是,哪个犯下罪行的家伙不是既愚蠢又危险呢? 按照齐奇的推理, 可以将王余庆死亡当天的情形作如下描画: 案发当天,在某种不确定情绪(或许他猜测妻子假借买菜,去与徐风林密会一一毕竟那家超市确实远了些,而三道河村附近就有小型菜巿场)操控之下,王余庆破例喝下第四盅闷酒,不胜酒力的他,又在意识恍惚间饮下足以达到致死量的天那水冰红茶,结果报复妻子不成,反而毒死自己。 但是,齐奇的上述推理,也有一处漏洞:如果王余庆计划少量、多次投毒,达到既毒死妻子,又掩饰罪行的目的,那么从他购买冰红茶开始,势必会想办法让妻子喝下掺入天那水的冰红茶,李淑凤也势必会出现慢性中毒的反应了。然而,从李的身心状态观察,很难看出中毒迹象。 马格给侯队打电话,让他搞了条警犬,去确认第四盅衡水老白干的去向一一结果警犬也未发现王余庆家中地毯上有什么残留酒液,证实案发当日,过量的第4盅52度白酒,的确是灌进了王余庆自己的胃里。 马格又让侯队联系市局技侦一一他横竖是要浮在上边的一一次日就给李淑凤做了毒物化验,并在当天得出检测结果:李淑凤体内未发现包括天那水在内的任何毒素,她健康得足以活到一百岁。 在送李淑凤返回三道河村的路上,齐奇一言不发。到达之后,垂头丧气的齐奇仍没忘记问李淑凤:你家不养鸡鸭鹅狗吗?结果李淑凤回答得十分干脆: “从没养过,嫌脏。不信你们去问左邻右舍。” 齐奇眼中的笑意彻底蒸发了。 继续留在李淑凤家似乎没有了意义。马格上了车,齐奇闷声跟进副驾驶。 “难道咱们错了?”齐奇喃喃道。 “把‘们’字儿去掉。”马格打声呼哨,朝他做了个鬼脸。透过挡风玻璃看过去,李淑凤正在用力过猛地锁闭院门。“我开玩笑的。”齐奇捏了捏他肩膀。 齐奇侧身望着马格:“不用安慰我,还是你对了,李淑凤毒杀亲夫嫌疑最大。” “不会吧?”马格又捏了捏他肩膀,“转向这么快?” “拿到李淑凤毒物检测结果后,我把案情重新梳理了一遍。”齐奇把目光投向那扇铁门,第一抹夕阳正试图打开它。“我想到犯罪心理学,想到如果是教授给王余庆和李淑凤做心理画像会如何描述。证据表明,王尽管有报复李的强烈动机,也的确准备好了天那水冰红茶,可他至死都没有付诸行动,或许是懦弱,或许是顾念他们曾经爱过,犹移不定,即使少量、多次投毒这种风险最低的举动,到他死前也未付诸行动。 “李淑凤却截然不同,她像猫科动物,一旦前行就不会回头。徐风林离异多年,他承诺李淑凤离婚后一定娶她,但是王余庆不会同意离婚,李淑凤深知,以王余庆的性格,绝不会善罢甘休,她凭借女人特有的直觉,已感到丈夫在暗中实施某种对她不利、甚至是致命的行动。所以,她只能先下手为强。” “可是,手段呢?”马格放下半尺车窗,猛抽几口烟。“天那水冰红茶,每天都跟另一正常的冰红茶放在冰箱里。王余庆、李淑凤,两个人都心知肚明,都暗藏鬼胎,都希望对方喝掉有毒的那一瓶。所谓百分之百的动机、百分之五十的胜算概率,其实,连我自己都知道不靠谱,那不过是对自己无能的一种解嘲方式罢了。傻瓜,你还真就信了。” 马格笑起来。齐奇愣了三秒,也大笑起来。李下打来电话,此时一个男孩正背着书包,用钥匙去开那扇铁门。“一个饮酒量长期稳定的人,酒精摄入量突然增加的话一一哪怕只是一盅一一也可能出现病理性醉酒反应,导致短暂意识模糊。过几天去钓鱼吧,我约你。喂?喂喂......”马格说了声OK,关掉手机,与此同时,李淑凤应声走出来,一面把那男孩推向屋子,一边朝警车内的马格和齐奇投来惊乱的一瞥。那个叫王猛的男孩也扭头望过来,圆睁的眼睛里写满恐惧。马格下意识地抬起了腕表:下午四点。 “天那水冰红茶上,有那孩子的指纹。”马格喃喃道。 “对。”齐奇说。 “下午放学后,四点钟他就可以到家。” “是啊,学校咱们也去过啊,王猛下午三点半放学,四点左右到家。” “齐奇,你上小学时踢球吗?” “踢呀。” “放了学去踢球的话,书包丢在足球场,还是放回家?” “讲方便,当然是放在球场,”齐奇回忆的样子好像回到了十年前。“在简陋的地方踢,书包还可以堆起来当球门。” “就是说,越方便越好喽?” “当然。” “那么,王猛去踢球的那座旧广场,刚好要经过他自己的家吧?他又带着门钥匙一一咱们来分析一下一一王猛是先把书包放回家方便呢,还是绕过自己家直接去踢球方便?” 齐奇明白马格的意思了。 “王猛在案发当天回过家一一当时王余庆还没有中毒一一否则他就不会去踢球了……” 马格把烟三口两口抽到手指头。“王余庆刚刚喝下四盅酒,王猛回到家中,放下书包。之后他又离开家去跟同学踢球。但是,李淑凤母子隐瞒了这个细节。” 齐奇的眼睛像雪花一般闪闪发光:“了不起!” “你明白了?”马格咧嘴笑起来。 “王猛回到家,王余庆因为超量酒精作用,处于意识恍惚状态,加上天热口渴,他就让儿子去冰箱取冰红茶。而王猛取出来的,刚好是那瓶冰得时间更久、感觉更解渴的天那水冰红茶。踢球的同学还等着呢一一王猛帮王余庆把冰红茶递到嘴边,便急匆匆跑了出去……” 两个月过去了。 冰红茶投毒案虽基本告破,但天那水究竟源于王余庆还是李淑凤,仍是一个谜,所以无法结案,只能暂存。王猛未满十四周岁,免予刑事责任。李淑凤虽有包庇、隐瞒王猛过失的不法行为,但念及案情的特殊性,以及王猛需要监护的客观需要,仅对其处以行政罚款,暂且免予刑事诉讼。 齐奇因协助侦破天那水冰红茶案,个人绩效考核档案中写下漂亮的一笔。侯队没猜错:未过多久,齐奇从香水镇调到了省城S市刑警支队。 齐奇的微信头像时常更换,有段时间,他头像用的是一瓶月儿香蕉冰红茶。 014第四章 2 午夜12时,遣散最后一批围观者后,三名报案人被带到现场。 他们是18岁的A,16岁的B,和15岁的C,除了A辍学在家外,B和C都是香水镇中学的在籍学生。三个人的家都在温泉寺周边,当晚是来露天歌会凑热闹的;中途又觉得没什么意思,于是买了街边摊的鱿鱼烤串和冰镇啤酒,边吃边喝边逛悠。他们漫无目的,沿着塑胶路朝温泉度假村西侧晃过去,露天歌会的乐声和观众的嘈杂声渐渐甩在了身后,照明灯愈来愈稀少,街面愈来愈昏暗。 年龄最小的C突然站住:嘘一一,你们听到声音了吗?A和B跟着站住,听了听,什么声音都没听到。像是个女的,C说,叫声挺瘆人的一一你们真没听见?A又竖起耳朵听,仍是一无所闻,他搂了一记C的后脖梗:你想娘们儿想疯了吧,黑灯瞎火的,少他妈装神弄鬼哈! 有人!16岁的B突然低声叫道,那边,那边!A和C朝着B手指的方向怯怯地望过去,然而,除了夜色中一间黑黢黢的民宿,一无所见。 干你娘!A在B的屁股上踹了一脚,你们俩都发神经啊?人呢?哪儿有什么人? 但他们决定,还是凑上前去看个究竟,因为就连A也发现了:那间平素总是上着锁的民宿,居然敞开了一道门缝。A走在头前,B和C紧随其后,三人穿过铁门缝,站到铺着地砖的院子里,脚下传来“啪哒啪哒”脚踏积水的响声。A的胆子大,他干咳了两三声,但黑暗中没有回应。C的眼睛最尖,他指着几米外的卧室大门一一那扇门也打开了,看到了吗?A和B这会儿已经适应了院子里的黑暗,影影绰绰中,他们同时看到那扇敞开的卧室外门。 ABC既害怕,又兴奋。他们估计自己遇上了闯空门的贼一一他们熟悉这一带的民宿一一这间最小又最靠边的“013”通常总是没有人住的。最好那不是个普普通通的贼,而是燕子李三那种飞贼一一日后传扬开去才有面子。A是三人当中唯一有手机的,他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朝卧室方向照了过去。 报案人的讲述基本就是这些。当他们进入卧室,发现受害人惨状后,几乎呆怔有三分钟。回过神来的B和C想要一跑了之,被A喝止住了:你们两个傻逼!这叫杀人现场,脚印都留下了,警察查起来还说得清吗!B和C对A钦佩不已,A于是用手机拨打了“110”,之后他们三个人蹲在“013”民宿院外,直到警方抵达。 “你们都要在笔录上签字。签了字就要承担法律责任,最好都再仔细想想,还有什么地方没有说,什么地方说得不准确?”侯德云抱着左臂说道,他小火腿肠般的五指捏住下巴的样子还是蛮帅的。 A、B、C相互看了几眼,同时摇了摇头。何震西摆了摆手,放他们回家一一他们三个的家人已在封锁线外围等候多时了。 与报案人擦肩进入“013”案发现场的,是温泉度假村民宿部经理和保卫股长。他们刚刚去过县医院,看过急救室里的受害人,确定了受害人的身份:她叫来玉娟,刚过完19岁生日,年初经人介绍来民宿部上班,是个朴实勤快的女孩,无论性情还是样貌,在民宿部女服当中都是出类拔萃的。 “来玉娟的亲属到了吗?”侯德云问。 “母亲到了,”经理揩着汗道。“搭我们车去的医院,一见到女儿就哭昏过去了,这会儿在急救办公室等消息呢。” “来玉娟家里还有什么人?”刑警倪康捏着笔问道,他在做笔录。 “父亲,”保卫股长回答。“高位截瘫一一从工地脚手架上摔下去了一一公伤快10年了吧。” “是叫来兴福吧?”侯德云将双手插进裤兜,这个姿势不利于掩饰他的肥肚子。“建筑公司当年赔了一笔钱一一好像有点印象。” “对对对,”保卫股长道,“刘长乐那个公司从那起事故之后就开始走霉运......” 民宿部经理用手肘将保卫股长拐到一旁一一股长似乎跑题了一一经理眼睛微微噙上了泪花:“侯队,玉芬确实是个好姑娘,太惨了……算是我个人求您了一一严惩凶手,逮住那个狗娘养的……” “理解,理解。”侯德云手仍插在裤兜里。“只要各方配合,凶犯迟早难逃法网。对了,来玉芬平时就住在‘013’吗?” 经理摇头:“只是偶尔。她家在水库对岸,回家要经过胜利桥。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有时候连班,‘013’又空着,她就暂住一夜,反正次日也要清扫房间,这样反而更方便些。不光是来玉芬,其他女服有需要的话,偶尔也会在这里过夜。” “你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喽?”倪康抬起头,语带揶揄。 “人之常情嘛。”经理嗫嚅道。 “来玉芬最近接触些什么人?一一比如男朋友或者男性住宿客人之类的?”侯德云又问。 经理略假思索,道:“客人是太多了,客服业嘛,又是旅游旺季,来来往往的。不过来玉芬非常本分,除工作之外从不随便结交客人,从没传出过绯闻。男朋友......倒像是有一个。” “刘易。”股长接过去道,“就是刘长乐的儿子呀一一刚才说到的一一据说两个小辈因为公伤那件事认识了,倒是成全了一对青梅竹马。” “这种事不能随口乱说。”经理斜睨了一眼保卫股长,那眼神能剜掉脸上一块肉了。“那层关系,来玉芬从没当众说破过,大家无非背后猜测罢了。” “明白,明白。”侯队拔出两只手,分别跟经理和股长握了握。 经理和股长走出“013”,马格刚好走进来,他手里捏着侯队的公务用手机。 “上面让当面汇报情况。”马格递过手机。“温泉酒店皇家套房。来可儿也在。” a15第四章 3 与温泉寺文化节相关的“上面”都在温泉酒店凑齐了,专等侯德云和何震西前去汇报。侯队交代了几句,匆匆上了何所的警车。现场勘查基本结束了,倪康留下,跟其他各部门收尾。马格带上佟铃,驱车赶往香水镇平安大道。警车穿街过巷,最终找到派出所提供的地址一一夜色中尤显落寞的一座四合院一一刘长乐、刘易父子就住在这里。 3间房都黑着,只有东厢房亮着灯。院里有狗,闻声狂吠不止,正房及西厢房、倒座房也随即亮起了灯。一个还算壮实的高个子男人跨出正房。他边走边咒骂着什么,同时喝住了拴在铁链上的一条狼青。他开着手电筒来应门一一那种塞进3节干电池的家什,如今已经很少有人用了。男人下身穿着红底白花的大裤衩,赤足趿拉着一双塑料拖鞋,上身穿了件一看就是两秒钟前才套上去的蓝背心,背心的汗渍跟他乱糟糟的络腮胡子一样,好久不曾打理过了。这个男人就是刘长乐。 马格和佟铃出示了证件。 佟铃:“刘易在家吗?我们找他。” “在家,”刘长乐语气生硬,懵懂中透着明显的不悦,这人浑身都散发着刺鼻的酒气。“我儿子犯什么事了?你们弄错了吧?他那么一个怂包能干什么坏事!” “能进去说吗?”马格冷冰冰道。 刘长乐愣怔三秒,然后侧了侧身:“请吧。”同时厉声朝东厢房吼:“刘易,没听见警察找你?还不滚到这边来!” 马格阻止刘长乐:“去刘易的房间。”马格不待对方反应,迈步朝东厢房抄过去,佟铃紧随其后,刘长乐咕哝着什么,踢踢踏踏地跟过来。走到门前,刚巧撞上刘易,马格拦住刘易,顺势将他推回屋内。 室内陈设简单,说寒酸亦不为过:古旧的方桌,掉了漆的直背椅子,躺上去肯定吱嘎作响的铁架单人床,唯一的奢侈是墙上挂着一把木吉他,刘易此刻就缩在吉他旁边。与20岁的年龄相比,他显得过于消瘦羸弱,身上的杏黄色T恤没有血迹,但他惊慌不已的眼神,此刻简直无处安放。 “你在外面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刘长乐瞪着他儿子。“干了就坦白,坦白能从宽,没干就说你没干!” 马格也瞪着刘易,一言不发打量他。刘易脚上穿了一双耐克鞋,不像假货,但不会比它主人的年龄小太多。 “脱下鞋。”马格低声命令。 刘易迟疑着未动,眼神更加慌乱。马格重复了一句,他才瑟缩着俯身脱下耐克鞋。马格抢步上前抓过那双鞋一一干的。 “再看下你的袜子。”马格再次命令。 刘易倚着墙脱下袜子。袜底也是干的。 “把你所有的鞋子都拿出来。”马格第三次命令道。 门外这时传来哭声,一个中年女人搀扶着一个驼背老太太站在门口。看样子是刘易的母亲和祖母。她们只是望着刘易哭,一句话都不说。刘易蹲到铁架床前,从床上扯出一个旧纸壳箱,箱口朝下,倒出五六双鞋。没错,每双鞋都是干干爽爽的。 马格摸出一根烟,又给刘长乐抖出一根。烟雾多少冲淡了方才的紧张气氛。刘长乐朝门口那两个人挥手,她们抹着眼睛走回西厢房。 “刘易,”马格吐出一口烟。“晚上9点到10点,你在什么地方?” “在......看歌会。”刘易答道。 “文化节歌会?”马格又问。 “对。” “你听到谁唱歌?唱了什么歌?” “好几个人……市歌舞团的,县文化馆的......还有,还有来可儿。” “来可儿唱了什么?” “《在希望的旷野上》吧,还有《伤心理由》什么的。” “准确回答问题!”佟铃道。“一首歌一首歌回答!” 刘长乐劈手扇了刘易一耳光:“警察叫你一首一首回答,你他妈不明白?” “还有......我不记得了……” “你一个人去听歌会吗?” “不,不是一个人。” “是跟另一个人一起去听歌会吗?”马格的烟已经烧到了手指头,但他似乎一点都不觉得疼。“另一个人是谁?” “是不是来玉芬?”佟铃竖起眉头追问。 “不是。”刘易声音颤抖,目光朝下,彷佛在寻找地上有什么可以钻进去的地方。 “那个人是谁?” “汤河,我表哥。” “刚才问到来玉芬,你回答说‘不是她’一一就是说,你认识来玉芬对吗?” 刘易沿着墙壁蹲了下去,双手紧紧抱住乱篷篷的头。“别问了.......求你们......我什么都不知道。” a16第四章 4 案情分析会一直开到鸡鸣破晓。 露天歌会于24日晚8点开始,原计划到子夜11点结束。主唱歌手来可儿9点登场,预定曲目是四首。从法医伤势鉴定推算,来玉芬遭遇强奸时,来可儿正在台上演唱她的第二首歌一一《伤心理由》。 民宿部有同事证实,来玉芬当晚也曾到过歌会现场,而且是8点钟准时到达。来玉芬爱唱歌,自己刻录过CD碟,很多熟人都知道她想成为偶像来可儿那样的歌手。这样的铁杆歌迷,却在偶像演唱完第一首歌后便从会场离开,背后必定藏有非比寻常的原因。 从会场到“013”民宿,步行需要10分钟,来玉芬那样一个普通女孩,所需时间可能更长。假定来玉芬在9点15分即听完来可儿第一首歌后离开会场,她到达“013”民宿的时间,应该在9点半左右。10点钟,县局“110”总台接到A、B、C报案。就在那30分钟之内,凶手实施了犯罪。 “013”是一间单人房,户型结构简单,现场勘查未发现门窗损坏痕迹,证明凶手进入和逃离“013”所走都是正门。这就存在三种作案可能:其一是熟人;其二是尾随;其三,凶手既是熟人,又采取了尾随方式,入室作案。 凶手甫一入室,即对来玉芬实施强奸,其间遭到来玉芬激烈反抗,这一点,从来玉芬手臂上多处抵抗伤可以判明。凶手遂从床头柜上抓起大理石烟灰缸,用床上枕巾包住,猛击来玉芬头面部,直至来玉芬昏迷,失去抵抗力。 从**主要集中在被害人外**研判,凶手虽然十分凶残,但从心理上并不打算射精,以免留下罪证,但因极度紧张,终致一溃。实施犯罪后,凶手将来玉芬的一部华为手机抢走,对来玉芬背包中的其它物品一一银行卡,钥匙和200元现金一一却原封未动,所有物品均未提取到凶手指纹。 凶手的另一奇怪举动是:其作案后,对留在受害人身上的**置之不顾,却对足迹的掩盖大费周章一一从现场残留及流渗水量分析,凶手用包裹凶器烟灰缸的枕巾包裹塑料脸盆边沿,至少向室内及院中泼水达五盆之多。 凶手仓皇逃离时,留下一串长约10米的湿鞋印,遗憾此间为塑胶路,取证难到几乎不可能,唯一可以明确的是:鞋尖指向为香水镇平安大街。 来玉芬有一个半公开的恋人一一刘易一一在本案中存在重大嫌疑。刘易自述,来可儿唱完《伤心理由》时,即9点30左右,他在歌会现场,对接下来的第三首佛歌《大悲咒》却语焉不详。刘易声称,陪他一起听歌会的是他的表哥汤河,25日凌晨,汤河被传唤到刑警队,证实刘易没有说谎一一警笛响起之前,他们始终没有离开歌会现场。但是,两人是亲表兄弟关系,汤河所提供的证言能否采信,值得商榷。从侦讯中刘易惊惶失措的反应来看,其与本案关联极大,应及早拘捕,进一步审讯。 “这起案子太打脸了,”侯队搓着脸道,他的胡子真该刮了。“文化节泡汤倒是小事,搅黄了交易会才叫麻烦一一你们不知道昨天晚上一一他们差点儿没把我给生吞了。” “来可儿这一趟也是白来了,”何震西拿根硬中华敲着自己的下巴。“估计出场费都没着落了。对吧,侯队?你瞧她那张哭丧脸......” “来可儿。来玉芬。”马格瞪着桌子上的笔记本电脑,“香水镇姓来的真不少啊。” “你呀,”侯队双手搂住自己的后脑勺,大肚子趁机爬到桌面上。“你来香水镇时间短,是有所不知啊。来姓在香水镇可是大姓,祖上原在山东,闯关东的年代迁徙过来的。算起来,来可儿跟来玉芬是同辈人,都是‘玉’字辈。” 佟铃眼睛原本困成了一条线,这时瞪得溜圆:“照这么说,来可儿本名应该叫‘来玉儿”吧?” “哪有那么好听,”何震西坏笑道,“别外传哈一一来玉丫一一她本名就叫这个。” 佟铃当即笑瘫。 a17 5 电梯间里全是烟味儿。佟铃摁下8楼按钮,皱起鼻子看了一眼马格,好像这里的烟臭是马格弄出来似的。八楼到了,出了电梯,乘梯拐角处烟雾缭绕,几个患者家属满不在乎地叼着烟。“你们怎么回事呀?”佟铃冲着他们吼:“医院能抽烟吗?还有点公德心吗?”那几位先是一怔,继而嘿嘿,把烟抽得更起劲了。佟铃想发作,马格揪住她,朝走廊尽头走了过去。 ICU室外,法医贾黎明跟两个白大褂正在交谈,两人分别是县医院副院长和重症监护室主任医师。一个头发花白凌乱的女人坐在走廊靠墙的板凳上,贴着她仰在轮椅里的是个鼻子插着吸氧器的男人一一来兴福。夫妇俩跟女儿仅有一门之隔一一却像是隔着一个世界。 “我简要说吧,”主任医师说,他瞅了一眼夫妇俩,后面这句话似乎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命是暂时保住了,但恐怕一一恐怕再也醒不过来了。” “就是说......”佟铃怯怯道:“植物人?” 主任点了点头。 副院长、主任和贾黎明穿过走廊,进了医生办公室。马格和佟铃各搬了一只板凳,坐在夫妇对面。他们目光呆滞,看不出任何表情。一时间,马格和佟铃也不知道说点什么,静默中,只有来兴福的吸氧管间或传来单调重复的咕噜声。 不知过了多久,来母抬起头。 “谢谢你们来看玉芬,我替玉芬谢谢你们。” 佟铃把手搭在她手上。“或许会有奇迹呢,”佟铃说,“很多植物人不是又醒过来......” “苦命人究竟是苦命,”来母轻轻摇头。“从前我不信命,你说傻不傻。玉芬从小就是苦命。8岁那年,她爸盖房子,我做家政,都不少赚,心想玉芬会投胎,投进蜜罐里了……谁承想,盖证券大厦的时候她爸摔下来了……我一个女人家又能怎么样,扛吧,心想扛到玉芬大了,嫁了人,慢慢就都好了。可是偏偏她又摊上这个事儿......也好,活着就好,这下一家三口天天都能在一块儿了,哪儿都不去,省得惦记了......” 佟铃眼圈泛红,用力地握着来母的手:“您仔细回想一下,最近玉芬有没有什么地方跟以前不太一样?” “没觉得,”来母努力回想,“玉芬这孩子懂事早,她当着我跟她爸面,总是高高兴兴的。今年初她上班了,月月工资都给我,觉得她更开心了一一是真的开心了。我说玉芬,你自己的工资自己攒起来,将来好结婚当嫁妆啊。” “玉芬有男朋友吗?” “算是有吧……年轻人的事儿,说不清。” “是刘易吗?” “你们知道?”来母略显吃惊,但目光落在佟铃那身警服上,表情又释然了。“刘易那孩子本本分分的,跟玉芬从小长大,他们能走到一块儿也是顺情顺理。” “玉芬喜欢刘易吗?”佟铃瞄了一眼马格,“不是男女发小那种喜欢,是深深爱着的那种一一您懂的。” “其实,”来母犹移半晌,“其实玉芬不想过早结婚,我劝过她,可她自己有打算。她爱唱歌,想在那方面拼一拼。来可儿一一你知道吗?”佟铃点点头。“玉芬最喜欢来可儿。其实,论起来,玉芬跟来可儿算是堂姊妹呢一一当然是出了五服的一一如今人家是大明星了。玉芬加了来可儿微信,偶尔聊聊唱歌,来可儿这次回镇上开歌会,答应要帮玉芬听听碟,看看有没有发展。玉芬高兴得几宿都睡不着觉呢。” “是玉芬自己刻的CD碟吗?”马格问。 “是,”来母道,“刘易帮着录的,吉他伴奏也是刘易。” “你见过那张CD吗?”马格又问。 “见过,玉芬拿它当宝贝,整天随身带着,只给我看过一次。” “随身携带?”马格喃喃道,同时跟佟铃对视了一眼。“就是说,玉芬想唱歌,想发展,暂时没有跟刘易结婚的打算,对吗?”来母点了点头。“刘易同意吗?” “刘易像是没说什么,”来母帮丈夫把扭歪的吸氧管扶正。“刘易爸爸倒是催过几次。” “刘长乐吧?”佟铃道。 “对,”来母轻轻叹一口气。“那是个大好人,玉芬爸爸当年摔残了,老刘给办的公伤,他又上下托人,让证券公司也出了几万块钱抚恤金。说起来,我们对不住人家一一出事故那阵子正赶上市里安全整顿,再没人敢给老刘工程了,一来二去,工程公司就垮了……最贵是人情啊,玉芬要真能嫁给刘家,也算是还了情吧,可是......” 马格看了一眼腕表一一上午10点,拘捕令应该拿到了,倪康那边却仍无响动。贾黎明从走廊另一侧办公室走出来。马格站起身,向夫妇俩道别,拽上红眼圈的佟铃跟贾黎明一起走进电梯,直达一楼。 “DNA检测报告已经出来了,”贾黎明边走边说。“就等着刘易做比对了。” 马格做了个OK的手势。一楼楼外有个露天的吸烟角,马格跟贾黎明各自吸完了一根烟,朝停车方向走。 “李下那个培训还没完哪?”马格边走边说。 “还有一两天吧。”贾黎明道。贾黎明是医科大学年代李下的学长。“那小子倒会享清福,听说培训半个月,膘升5斤。” 马格咧嘴笑起来。李下是瘦猴儿,真想像不出他肥了什么样儿。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倪康。 “马哥,刘易跑了!”倪康气咻咻的语音中夹杂着警笛声。 与此同时,刚刚吸过烟的方向人声鼎沸,人群中不时传来惊叫声:“有人跳楼了!” 马格急转身,朝出事方向跑过去。 a18第四章 6 刘易俯卧在草丛间的血泊中,一只耐克鞋甩出10米远,反方向五米开外,还有一张裂纹的CD碟片。案发现场就在医院,处置起来方便。30分钟过后,刘易被宣告死亡。 院内监控录像完整清晰地还原了刘易跳楼的全过程:几乎就在马格他们走出一楼电梯的同时,刘易随着一拨病患家属挤进另一部上升电梯,并一直升至顶层一一9楼。九楼是办公楼层,几乎无人走动。刘易出了电梯,花了几分钟找到安全出口。录像中的下一个画面显示他上到了天台,两手抓着一张CD碟片。录像的分辨率不够解析他的表情,不过看得出,他步履缓慢而坚决,很难与他外表上给人的优柔印象兼容。 他走到天台边缘,半米高的护墙前漆着红色字体:危险请勿靠近。他犹移了三秒钟,站到“危险”两字上面,一跃而下。 既有监控为证,尸检化验又未发现酒精和毒物,刘易自杀无可置疑。DNA比对也比预想顺利:一点没错,来玉芬体外**正是刘易的。 至此,这起强奸案水落石出一一 刘易与来玉芬自幼一起长大,双方父辈期望他们结为夫妻。来玉芬碍于刘家恩情,并未明确表示反对,但她想在演唱方面有所成就,故对刘易若即若离。文化节露天歌会期间,刘易托故将来玉芬诳至“013”号民宿,强奸了她。其间曾遭来玉芬奋力反抗,刘易遂用枕巾包裹床头柜上的大理石烟灰缸,猛击来玉芬头面部。事毕,刘易认为来玉芬已死,又用枕巾擦拭可能留下的指纹,并用盆接水,冲掉留在室内外的足印,之后仓皇逃离现场。逃窜中的背影恰被A、B、C三个男孩瞥见。案发后不到两小时,刑警便找到刘易,使刘易意识到难逃法网,加之事后刘易对来玉芬既愧且惧,便选择来玉芬此时正躺在那里的县医院,登上顶楼,自杀谢罪…… “大家还有什么异议?”侯队的视线在每个人的脸上都扫描了半秒钟。“没有的话就结案,上面等结果呢。” “没异议,”倪康大大地抻了个懒腰。“证据确凿,狄仁杰再世都翻不了案,抓紧报上去吧一一上面那帮老爷还都等着哪一一对了,头儿,案子破得这么快,大小也得弄个庆功会、表彰会什么的吧?” “会个屁,”侯队笑着骂,“文化节办砸了,不抽板子就算客气了。” “不弄个动静反倒不好吧?上面的面子往哪儿搁?” 侯队瞪倪康一眼:“少废话,等你哪天成了‘上面’再说吧。“又扫了一眼马格和佟铃:“都没异议我就往县局销号了哈。” “来玉芬手机还没找到,”马格手上捏着一根烟,抵在下巴上。“另外,刘易在现场泼了五盆水,鞋子居然没有湿痕.....” “还有**,”佟铃补充道,“泼水冲掉足迹,证明刘易慌中不乱,可对更重要的罪证却置之不理一一这漏洞大得太离谱了吧?” 侯德云咂了咂嘴,思考了30秒。 “这些疑点......这样吧:先把结案报告打上去,给上面一个交代。疑点嘛,手头都没别的事就继续查一一行吧,马格?” 马格说了声:“行。”出门点燃了那根烟。 a19第四章 7 温泉酒店门前,只上了淡妆的来可儿走出旋转门,在随行人员打开车门的宝马车前跟人握手,正要上车,马格和佟铃叫住她。 来可儿听清刑警来意后说: “我很乐意为你们提供线索。”她不化妆也很漂亮,身材高挑,曲线玲珑,尤其是皮肤,白得令人难以想象她也曾是一个农家女。她语调很低也很客气,但自带一种拒人千里的高冷。“可是真不凑巧,我还急着赶飞机,好多人在机场等着一一你们县局高副局长可能也在吧一一我说不用送了,他们都不批准。” 佟铃把持不住地撇了撇嘴。 “只要五分钟。”马格面无表情道。 “问我经纪人也不行吗?”来可儿手指旁边一个油头帅哥。 马格摇头:“只能是你本人。” “好吧,”来可儿耸了耸肩。“可是,总不能让我站在大太阳下面说吧?” 酒店经理把他们让进会客室,端来了冰红茶。佟铃递给马格一个塑料袋,马格戴上一只白手套,小心翼翼从证物袋中取出一张CD光碟。刘易跳下楼,这张碟摔出了裂纹,经专家修复,勉强可以读取信息。 “来玉芬的事,你都听说了吧?” “当然。”来可儿神情黯然,“好可怜。” “来小姐非常同情那个女孩,”油头经纪人插话道,边说边看了一眼腕表。“因为要赶飞机,特意嘱咐我去医院探视,又给了家属5万元以表达心意一一就半个小时之前的事儿。” “唔。”马格说,绷着的面孔放宽了半厘米。“听说来小姐跟来玉芬是出五服的亲戚。按情按理,都希望案件早日侦破,对吧?” “凶犯不是已经畏罪跳楼了吗?”来可儿目光中闪过一丝惊异。“难道搞错了?” “现在还不方便透露,”马格说。“我们只希望来小姐能帮助提供一些相关信息。” “没问题,”来可儿正色道。“只要我知道的。” “你有来玉芬的微信吧?” “有。她有我父母的电话,问他们要我的微信号。毕竟算是亲戚,我就加她了。” “加微信是在什么时候?” “年初吧,”来可儿朝油头经纪人招了招手,对方从公务包里取出一部手机,递给她。“微信在这部手机里,我找给你看......在这儿呢一一第一条一一” 马格和佟铃接过手机,上面文字显示来玉芬跟来可儿的第一次微信聊天记录。开始多是文字,来玉芬称呼来可儿“堂姐”,她说她很羡慕很钦佩来可儿,会唱来可儿的每一首歌。在接下来的几次微信聊天中,来玉芬告诉来可儿,她自己唱了几首歌,有自己创作的,也有模仿来可儿的,尤其是来可儿的成名作《贪吃忘忧果的女孩》,“我觉得能上模仿秀节目了,嘻嘻,堂姐你可不要笑话我啊……”来可儿回复说:“好啊好啊,你叫我‘堂姐’,我就不追究你侵权了,呵呵。起步阶段的模仿是正常的,但能否有发展,关键看原创。这样吧,你刻张歌碟寄给我,有机会的话,帮你推一推。” 马格把手机屏幕一直朝下拉,拉至最下面。 “7月22日一一”马格抬头问来可儿:“这是来玉芬跟你的最后一次微信联络吧?” 来可儿点头,眼圈微红。 来玉芬在7月22日给来可儿的微信中写道: “堂姐,我刻了一张CD,本打算寄给你,考虑再三,还是等24号你来香水镇开露天歌会的时候亲手交给你吧……快递小哥有时候挺毛躁的一一别把CD弄坏了一一我够小心眼吧?嘻嘻。” “24日露天歌会当晚,来玉芬始终没跟你见面吧?”马格把手机转交给佟铃,眼睛一直望向来可儿。 “没有。当时有很多事情......我知道她一定在台下,歌会结束后会来找我的。” “除微信外,你们之间没有其它联系方式吗?比如说电话?” “没有。我电话号轻易不给人的一一你们懂的。” 马格点了点头,目光转向佟铃,佟铃用目光回复马格:已经查对过了,除微信外,在这部手机上没有来玉芬其它信息痕迹。 刚好5分钟。 来可儿的车队朝省城机场方向驶去。 “有收获吗?”佟铃问。 “有。”马格点燃一根烟,猛吸三口。 “什么?”佟铃亮出诧异而又崇拜的眼神,仰视马格。 “收获就是一一一无所获。” “嘁一一”佟铃塌肩泄气翻白眼,无话可说。 “23号晚上,咱俩办得最脑残的一件事是什么,知道吗?” “没查刘易的手机。” “来玉芬出事,手机不翼而飞。刘易跳楼,手机不知所踪。不可能这样巧合吧?” “你是说,还有一个人,躲在暗处?” “汤河。”马格把烟头摁进便携式烟灰袋里。 a20第四章 8 温泉寺分前后两殿,庑殿顶下,又分东厢东院、西厢西院和腰院,居中有钟楼、鼓楼,以及巨大的香炉。7月26是周日,香客和游客人流如织。马格和佟铃穿着便服,挤进人群往前走。进入前殿,人群开始分流,因为东西南北各有一座庙:天王庙,龙王庙,娘娘庙,山神庙,香客在前殿排队买完高香,就可以各奔西东了。佟铃凑上前去看高香价签,吓得一吐舌头逃回马格身边。两人继续朝前走。 远处传来钟鸣和颂经声。远远地可以望见经堂前有人跪着,有僧人颂经做法事。堂前空地上停着一部好车,也有僧人伫立车前颂经做法事。“干嘛给车念经?”佟铃问。“我怎么知道,”马格咧咧嘴,“我又不是和尚。”“出过事故吧一一我猜。”“还许是奉纳呢一一僧人出门总不能骑驴吧。”“倒也是。”佟铃说。 穿过后殿是禅房,毗邻禅房有一溜素斋堂,许多香客、居士和僧人在那里吃素食。虽是素食,倒也香气扑鼻。马格和佟铃找了个好位子坐下,点了两个素菜:虎皮鸽蛋、水煮肉片,又加了两份米饭和菇菌汤。“鸽蛋”是土豆做的,“肉片”实际是面筋,卖相堪可乱真,味道好得夸张。他们边吃边往僧厨里看一一从这个角度可以将汤河看得很清楚。 大厨是穿衲衣的和尚,汤河应该是二厨,穿戴跟外面的厨师没什么区别。他有近1米80的身高,偏瘦,但肌肉发达,有着运动员般的宽肩、公狗腰和健硕的大腿。从资料上看,汤河从县厨师专门学校毕业,刘易跟他是同班。汤河毕业后换了几家饭店,无前科,斋堂薪水高,他在这里炒菜快两年了。而刘易毕业后一直宅在家里,他喜欢木吉他,不想抡大勺。 汤河反应机敏,他能一边炒菜,一边把每个食客都看在眼里。马格跟佟铃穿着便装,样子像夫妻,最主要的是,传唤汤河时只有侯德云和倪康露头,他不应该认得出吃饭的一男一女其实是刑警。 “他帮刘易证实24号晚上一直在露天歌会现场,这铁定是包庇吧?侯队干嘛不让抓他?”佟铃边吃边说。 “倪康的笔录上说,汤河没把话说死,他说当时会场上人多,挤来挤去的,挤丢一会儿又给挤回来很正常,而且当时天已经黑了。”马格把最后一枚假鸽蛋扔进嘴里。 “你真要挨家去査二手手机店哪?”佟铃喝了一大口汤。 “不然怎么办?”马格已经吃完了,他想抽烟,可斋堂里禁烟。“知足吧一一比查指纹省事多了。” “我觉得不靠谱,”佟铃瞄着刷锅的汤河。“我觉得他现在不太缺钱,即使来玉芬和刘易的手机都落在他手里,他只要处理掉就行了,犯不上冒险拿去二手店卖掉。” “有道理。”马格道。他还是想抽烟。他不抽烟就像脑袋这部车没加油一样。 佟铃陪马格走出斋堂,在依稀还能监视到汤河的地方,让他把三根烟一口气抽完。 “刘易作案前,联系过来玉芬,手机里存有他的罪证,作案后拿走来玉芬手机以隐藏罪证一一这不难理解。但是他决定跳楼,继续藏匿或毁掉他自己和来玉芬的两部手机毫无意义,不合常理。24号当晚咱俩从刘易家回来,到次日上午11点刘易跳楼一一要处理掉两部手机只能是在这段时间。但在倪康的笔录上,刘家和汤河都否认接触过那两部手机一一现在就只能用查二手店的办法来碰碰运气了。” 马格说完,又掏出一根烟。佟铃精准无误地掏出马格的打火机,揣进自己兜里。 “照这么说,直接去二手店算了,干嘛还折腾到这儿来,逛庙会啊?” 马格把食指压在嘴唇上,“嘘一一他出来了。” 佟铃跟马格绕到一棵粗大的龙树后面。远处,汤河换了一身运动T恤和短裤,朝更远处停车场走过去。马格和佟铃也快步跟了过去。 汤河的摩托车速度不快,马格开着一部借来的尼桑,保持距离跟在后面。 “给倪康打电话,”马格道。“查一下汤河今天的作息时间表。” 5分钟后,倪康回复:汤河今天是上午班,中午12点下班。马格在方向盘上捶了一记。 “正常下班,”佟铃憋不住乐,“要不要去汤河家里喝杯茶?” 马格瞪了佟铃一眼,把车停到路边。 “还我打火机。” a21第四章 9 没过几天,侯德云让马格带新人齐奇,去跑天那水冰红茶那起案子,让倪康跟佟铃继续查温泉街强奸案。说是继续查,实际此案在县局已经结案归档了。倪康心知肚明,虚晃几枪就马放南山了。 天那水冰红茶案告破后,队里一时天下太平。盛夏过度到秋凉,前几个月紧绷的气氛陡然放松,大家都闲得无所适从。只有侯德云依旧很忙,几乎每天一趟县局。关于他调县局养老的消息又传得尽人皆知了。 李下约马格钓鱼。佟铃吵着吃烤鱼,照例也是要来的。 地点依然是香水镇水库,只不过,因上一起分尸案中从水库捞出人头,马格心理阴影面积大,这次就改到较远的方位垂钓了。一边吃烤鱼,一边扯闲篇,渐渐说到温泉街强奸案。李下多喝了几罐啤酒,说话开始变得无所顾忌。 “贾黎明那家伙平时活儿干得还不错,可是这次不漂亮,只有我知道。” “哪里不漂亮?”马格心头一凛。 李下露出乱牙,竖起一根食指:“有一个地方,他忽略了一一他报告里说,受害人**上皮细胞受损程度严重一一超出正常值,可是案犯已经畏罪跳楼,他也乐得顺水推舟,忘了一个法医毫发不爽的本分。” 马格跟佟铃四目相对,不明所指。 “直说吧,”李下急于秀自己专业,一吐为快。“这说明强奸者性能力非常强悍。可是那个刘易,明显不符合这种类型,他甚至因为过度紧张把**泄在受害人体外一一还没明白?” 马格感觉头皮发麻,彷佛被连根揪了起来。 “难道......除刘易之外,还有一个人对来玉芬实施了强奸?!” “我可没这么说哈。”李下又喝了一口啤酒。“但是,假使当时检验报告由我来做,肯定要把这个疑点跟你们强调的。” “其实,我也一直想不通一件事,”佟铃说:“刘易和来玉芬自幼青梅竹马,两人还有音乐方面的相同志趣,合作过原创歌曲,刻录过CD光碟。尽管关系并未公开,但是不出意外的话,他们最终结合的可能性非常大。而且从双方家人的表述推测,两人即使不结婚,也没有反目的迹象。退一万步讲,刘易精虫上脑,在7月24日晚上强奸来玉芬并遭到反抗,以两人之间的特殊关系,和刘易本人的懦弱性格,都不至于对来玉芬痛下杀手。” “还有,”李下道,“刘易精神正常,没喝酒,没服用致幻药物,当他用大理石烟灰缸多次猛击来玉芬头面部时,他对其后果应该有充分估计,也可以断定:就是要对来玉芬痛下杀手,置其于死地。既然如此,案发仅仅几个小时后,他又何至于不假思索从九楼一跃而下呢?” 马格抽着烟,半晌无言。 秋风扫过静寂水面,几只飞鸟蹿离树丛朝远处飞去,三个人的脚前又多了几片枯叶。 次日一早,马格和佟铃赶到来玉芬家。它是水库对岸建在防风林附近的一座三间瓦房。来玉芬从医院回来半个多月了,头面部的纱布已经拆除,裸露出骇人的疤痕,不过依靠鼻饲维持生命的她是看不到自己这张脸的,沉睡是魔咒,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救赎。 佟铃帮来母用鼻胃管给来玉芬喂了流食,马格在院里吸烟的空当,又帮忙给来玉芬擦洗了身子。来母面容憔悴,似乎比ICU室外那次见面又老去十岁。她请客人在相对整洁点儿的屋子小坐,自己去来兴福屋里照顾他插正输氧管才返身回来,小托盘上沏了两杯茉莉花茶。她斟茶时手抖得厉害,佟铃帮她用抹布拭去溅出的茶汁。 “你们是好人,”来母话音轻得像羽毛。“一辈子遇上这么多好人,是我的福份。我知道你们有话要问,尽管问吧……事到如今,没什么事是不能说的了。” “您之前有不方便讲的事吗?”佟铃小心翼翼道。 来母双手抚面,伏在膝头上。 a22第四章 10 抬头时,来母泪流满面。 “玉芬成了植物人,刘易也死了,还有什么事要瞒呢,没有了。”还有眼泪可以流,对她而言已是奇迹。“其实,刘易对玉芬做那种事,我一点都不意外。” “为什么?”佟铃紧蹙双眉。 “因为他爸。刘易对玉芬说过,如果玉芬满20岁还不答应嫁给他,他爸就要他小命。” “刘长乐逼婚?”佟铃咬牙声大得来玉芬都能听到了。 “我理解老刘,”来母的眼泪再次干涸,眼窝如河床般深陷。“他想抱孙子。他半辈子不如意,唯一奢求是抱孙子。而且,玉芬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喜欢玉芬,一心一念想叫玉芬作儿媳。可玉芬心高,刘易拗不过玉芬,老刘就时常打骂儿子,他整坛整坛地喝酒,喝完酒,张口闭口都是’刘易你个怂包‘......” “明白了,”佟铃又惊又怒,“是刘长乐逼迫刘易对玉芬一一” “还有其它原因吗?”马格问。 “有。”来母说。“刘易有个表哥叫汤河。玉芬,刘易,汤河,自小一起长大。小时候,玉芬喜欢刘易老实厚道,不喜欢汤河油嘴滑舌。长大了,玉芬还像对哥哥一样喜欢刘易,对汤河还是不喜欢,甚至厌恶。汤河一直追求玉芬,刘家父子都知道。老刘打骂刘易,逼刘易,就是担心汤河抢走玉芬。” “明白了,”佟铃说。“您回忆下出事当晚吧。7月24日之前,是否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 “特别的事......没有吧,”来母喃喃道,侧头望着来玉芬躺着的那间屋子,“就算有不好的事,玉芬也不肯讲。她太懂事了,从来报喜不报忧。” “真的什么都没有吗?”佟铃握紧来母的手。“您再仔细回想下,这可能很关键。” “......想起来了,有个电话。玉芬去看来可儿的歌会,忽然打电话问我,看见她那张CD碟了没?我说没看见啊,你自己不是整天带着吗?丢了吗?玉芬听我着急,就又连声说没事,没丢,在包里呢,找到了。” “当时几点钟?”佟铃肯定感到自己肾上腺素起飞了。 “晚上九点刚过吧。” “您确定?” “错不了。因为每晩九点,我都要给她爸按摩一一医生说,这样能增加残存肌力一一那晚我刚开始按,玉芬就打来了电话。” 回到警队,侯德云听完马格、佟铃汇报后也有点小兴奋,小火腿肠般的五指,在他的黑皮笔记本上弹钢琴似的敲出一串颤音。 综合温泉街强奸案最新调查情况,可以进行如下案情描述一一 7月24日案发当晚,刘易提前偷走来玉娟包里的CD和“013”民宿的钥匙,在来可儿演唱第二首歌《伤心理由》时离开会场,赶到民宿,又给来玉娟打电话,告诉她CD在他那里。来玉芬急于拿回CD交给来可儿,也急匆匆赶到了“013”,刘易趁机向来玉芬求欢,遭拒后对来玉芬实施了预谋强奸。因刘易并非完全出于自愿,只为把生米煮成熟饭取悦刘长乐,加上紧张过度,将**射在来玉芬外**,之后仓皇逃走。与此同时,从歌会会场尾随而来的汤河,见来玉芬已遭表弟强奸,怒从心起,对来玉芬施暴。遭到来玉芬反抗时,汤河用枕巾包住大理石烟灰缸击打来玉芬,既使她失去反抗能力,又通过多次击打泄愤,报复长期拒绝自己的来玉芬。之后,汤河用盆接水,冲去室内外的鞋印,沿着与刘易家相同方向逃离,留下假足迹以迷惑侦查办案。 “总体说就是这样吧?”侯队道。 “王八蛋真够阴毒啊,”倪康骂道,“继表弟之后**来玉芬,故意不射精,叫刘易一人背锅顶罪。一石二鸟!” “男版美杜莎。”佟铃道。 大家都眨巴眼睛看向佟铃。 “还有几个疑点。”马格说。“一是来玉芬和刘易的手机,作为重要物证,至今去向不明。二是,刘易强奸来玉芬时是否使用了暴力?因为如果没有使用暴力,来玉芬高声呼救一定会引来周边民宿住客或过路行人。所以推定,刘易对来玉芬同样使用了暴力。” “用枕巾。”李下说道。“我要是刘易,就用枕巾捂住受害人的口鼻一一既能防止对方喊叫,又能窒息对方使其失去反抗能力,且不会留下指纹,最后,枕巾再稍向上蒙住对方眼睛,还可以缓解自己因犯罪而产生的心理压力。唯一缺点是,枕巾使用过当容易造成受害人短暂昏迷,给下一个凶犯提供在极短时间内完成犯罪的便利。” 侯队合上黑皮笔记本: “推理很漂亮,”侯队说,“刘易犯罪过程中,曾用枕巾捂住来玉芬口鼻,导致其短暂昏迷,这一点在现场勘查中有可能被疏忽了。当然,这个过程极短,受害人未留下机械性窒息的痕迹,被忽略情有可原;重伤部位集中于头面部,也起到了迷惑作用。问题是,目前对重要嫌疑人汤河,还没有掌握犯罪证据,贸然抓人的话,他咬牙扛过24小时还得放了,我们反而被动。事实就摆在这儿,大家看,怎么办好?” “那就下点儿笨工夫吧。”马格说着,从烟盒里咬出一根“七匹狼”。 a23第四章 11 半个月过去了。 半月当中,汤河24小时处于全透明状态:每天早上七点钟准时起床,7点半骑摩托出门,8点钟已经是斋堂厨师的身份了。正午12点钟下班回家后,他先休息一小时,再开20分钟摩托,去健身房健身和洗浴,傍晚6点左右重新回到家,吃晚饭,看电视,用手机打“魔兽”,然后10点左右睡觉。他独居租来的单室楼房,几乎没什么朋友,半月内只给乡下的父母打过几通电话,每次平均5分钟,简单问候倒也够用。假使这样的作息再持续半个月,他一定会是一个无比平凡的大好青年,像煎锅一样?干马格他们最后一点耐心。最终,在第16天头上,汤河波平如静的日子被一个人打破。 此人骑了辆轻型摩托,当晚9点半停在汤河家楼下。他上到3楼,在感应灯照射下敲门,汤河打开房门,让进他又关上房门,这一切,从监视用尼桑里都看得十分真切。 那个人是A,强奸案报案人中年龄最大的那个。 亮灯的窗口映出两个头影,褐色窗帘拉得十分严密,头影只是偶尔随身形晃动,很显然他们是坐在椅子或沙发上。时间过去将近一小时,两人都起身,走向房门口。A从开门处出来,一层层走下楼梯,步伐看上去像跳跃的音符一般轻松愉快。他开动自己的摩托,朝来时的方向开。 途中,闪着警灯的警车拦下了A,“例行检查,”走下警车的何震西对A说。A掏出F证,一脸不在乎。“还有身份证。” A拿不出身份证:“忘带了,放家里了。” “不带身份证,怎么证明摩托车是你的?” “确定身份好办呀,可以跟我回家呀。” “去派出所一样能确定你的身份。”何震西道,笑眯眯瞅着马格的尼桑从身边一掠而过。 A发觉状况不大对头,是在半小时以后,警察想要知道的不仅仅是身份证那么简单。他深更半夜出行是什么目的,干了什么以及见了什么人,警察全都感兴趣。A的额头开始渗出油汗。 “你们不能这样对我。”A说,我报过案,帮你们抓住过坏人。” “想起来了,”马格手插兜里在A面前站定:“你是那起强奸案报案人之一。” “对对对,就是我。” “你去汤河家干什么?”马格瞪着A。 A对此问显然缺乏心理准备,他像烫着似的哆嗦了一下,他想迅速镇定,可他抖动的身体不允许。 “见、见个朋友也、也犯法吗?” “见朋友?”马格挑起一道眉毛。“你跟汤河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了朋友?” “在......健身房。” “哪家健身房?” A说出汤河常去那家健身房的名字。 “去撸铁?” “是的,有时候也练拳击。” “你多久去一次健身房?” “经、经常去、去......” “最近也经常去?” “是、的,是。” “从几点到几点?” A用力想,眼珠朝右翻,一时卡壳。 “我怎么没在健身房见过你?”马格厉声道,“你在撒谎,为什么?”A的脸惨白得像冰块儿了。“7月24日晚10点,你和B、C报案,当天也去过健身房吗?” “不,我不记得了。” “当天有没有联系过汤河一一打手机、发短信或者微信?” A抖作一团,屁股下面的椅子似乎平空钻出一百根钉子。 A交代:他偶尔去那家健身房,结识了汤河,去吃过温泉寺汤河当香积厨的斋堂,每次买单都是汤河。对于A,汤河的肌肉和神秘气质比他炒的素菜更具魅力,他觉得汤河是个能干大事的人,可以跟他混出名堂的大哥。7月24日下午,汤河给A打电话,“我得到一个信息,可能今晚要有一场好戏,非常刺激,非常暴力,你想爽一次就再等我电话。”晚8点半钟,A终于等到汤河的第二通电话:“我看见你了。你假装歌会没意思一一带你那两个小弟更好一一往‘013’民宿那个方向走。幸运的话,你很快就能撞到比电影还要爽的场面了……你想报警,跟警察玩一次也OK,只要你想玩儿。” “然后呢?”马格扯过一把椅子,俯身坐在A对面。说出来,你还有立功的机会。” “我以为汤河给我看的刺激是那种事一一民宿里假夫妻经常干的一一谁知道竟然是......” “全交待完了?”马格咬出一根烟,点燃,烟雾扑到A的脸上。 “全、全交待了。” “信不信你现在很危险?”马格又朝A脸上吐出烟雾。“刚才你去汤河家里,拿到了一笔钱对不对?”马格用捏着烟的食指戳向A的左侧胸部,夹克衫里怀鼓鼓囊囊的。“你拿了汤河的封口费,答应不把那天的事情说出去......但是汤河会相信你吗?他能确信你不对警察说吗?” “你的意思是一一”A的眼中浮现惊恐。“他要杀我灭口?” 马格把烟蒂丢在脚下蹍碎。 “没道理啊!”A道。“案子不是那个叫刘易的干的吗?汤河怎么要杀我灭口?没道理啊!” “有道理。”马格猛然抽出A夹克衣袋里的手机。“案发当时,你和B、C一起走进现场,虽然是3个人都在现场,但只有你有手机照明,其间你不仅看到一个血泊中的受害人,还看见床上受害人的手机。当你用手机报了警,B和C先后逃出屋外,你却一转身,拿走了受害人的手机......你以为那事干得神不知鬼不觉。但是,汤河知道了!” “是我财迷心窍了,”A涕泪交加,“我想给女朋友买手机,一直没钱......我也纳闷,警察都查不出的事,汤河是怎么知道的?” “那部手机现在哪里?”马格道。 “我把卡扔了,卖给了二手店……这钱我还,我马上还,别抓我就行。” “手机里的信息你也处理掉了?” A点头。 “交待你看到了什么?” A只看到刘易给来玉芬发来的一条微信:“CD出了点问题。快来‘013‘!” a25第四章 13 院落静悄悄的,袅袅升腾的梵香,和来玉芬房间里传出的《大悲咒》,使这宁寂愈加沉郁幽远。 CD和索尼专辑播放器,都是来可儿从北京寄回来的,一同寄来的还有来可儿为来玉芬重新整合的一张CD,里面有来玉芬原创的歌曲,还有来可儿清唱的一首歌:《贪食忘忧果的女孩》。 来母端来三杯茉莉花,因为来客除了马格和佟铃,还有刘长乐。刘易火化后快一周了,刘长乐每天都来坐上半天,来玉芬床头小木几上的水果显然就是他带来的。佟铃摆放剑兰和康乃馨时,稍带嫌恶地避开了那些水果。 来玉芬还睡着,结满了痂的面容依然恐怖,但恐怖中交织着一丝安恬。来母比马格他们上一次见面时气色好多了,上茶时没再洒落茶汁。由于刘长乐在场,气氛略显尴尬。来母将《大悲咒》调换成来可儿的歌《贪吃忘忧果的女该》一一如今她做这件事已经相当熟练一一每天循环播放,像是一个专职的DJ。 刘长乐刮掉了胡子,看上去并没那么苍老,他今天身上不带酒气。他感觉眼下自己是个多余的存在,去隔壁瞧了一眼来兴福,就要告辞。“我明天再过来。”他拦住送到屋门口的来母说,又越过来母头顶,怯怯地招呼马格:“我有点事儿,能出来说吗?” 马格跨出屋门,走到院子里。刘长乐从烟盒里抖出一支烟给马格,他们点着烟,抽了几口。“我想把刘易的手机给你一一我知道你们在找它。” “你不打算留作纪念了?”马格道。 “没什么意义了。”刘长乐望着天空中秋风吹散的一块流云。“明天我就送过去。”陡然间,他的眼角掠过一丝夹带悲凉的狡黠。“你们管它叫物证吧?我上交,算是替刘易赎罪一一那天晚上是我从刘易手上没收了手机一一手机肯定有你们要找的东西,他太傻,太怂,想不到这些的......你一定想知道我把它藏在什么地方了吧?” “那天晩上不知道,”马格不禁笑了出来一一警察有时候傻得真可怜。“现在知道了。” “在哪里?”刘长乐愕然。 “你有酒坛吗?” “......有一个。” “在你的酒坛里。” a26第五章 第五章 佘春苗 1 周昉在香水商厦正门前停车,车尾部气缸喷出白色烟雾,保安踢着积雪跑过来,用棉手套敲打车窗,大张着嘴喷热气的样子表明他很生气。周昉抬起左手,示意马上就开走,一面叮嘱刘萌和妮妮慢点下车,小心防滑。母女俩下了车,走到商厦入口,转身朝周昉摆手,周昉也朝他们摆了摆手。刘萌长发如瀑,一身韩版羊绒大衣很迷人,妮妮穿着粉色连帽羽绒服,一只小手紧紧牵在妈妈手中,很像妈妈身边盛开的一朵花儿,或是一顶小蘑菇。周昉觉得他爱她们,胜过世间一切。 停车场在商厦背面,一半能停车,另一半停不了车,吭哧作响的挖掘机下裸着一个黑窟窿。上午新下过一场雪,高处的积雪又厚又白,干净得像奶油,而地面上雪已成泥,脏得叫人心碎。周昉缓缓开着本田寻找车位,绕了一圈又一圈,身前身后全是和他一样等空位的车主,有些人邪恶地按着喇叭,有些人骂骂咧咧地将烟头扔出车窗。 停车耗时半个钟头,这是周昉没料到的。其间,他跟刘萌通过一次电话,刘萌问还没停好车吗?周昉说没呢,没空位,你先给妮妮订蛋糕吧。刘萌说,那怎么行,万一我自己订不好,你又该埋怨我没品味了。周昉说,你的品味天下无敌,再等我一会儿吧,先带妮妮随便逛逛。刘萌说,妮妮饿了,想吃麦当劳。周昉说,那就先吃点儿炸鸡薯条,生日晚宴6点才开始呢。刘萌说,OK,你快停车,待会儿电话。 左前方总算有车开出去了,周昉松开手闸,正要填空,屁股后面一部白色桑塔那窜上来,既快又稳地插进空位。加塞儿也是要凭本事的,这厮的本事绝对是省以上级别。周昉想出去理论一番,那车上下来两男两女,女的妖冶风骚,男的流里流气,一看就不好惹。周昉把手摔在方向盘上,低声骂了句娘。今天是1月16号,妮妮3岁生日,不能不开心,不能跟垃圾人较劲。 周昉终于等到了空位,把车停进去。他边往商厦入口走,边查看手机:还好,既没有刘萌的未接来电,也没有微信留言,说明半小时的等待没让刘萌起急,也可能她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但妮妮今天过生日,想想就忍了。蛋糕屋和麦当劳都在2楼,周昉三步两步迈上扶梯,拨打刘萌的手机,占线。他捏着手机,想过会儿再打,扶梯把他带上2楼,手机响了,本是再寻常不过的响铃,此刻不知为何,听来竟有种针砭骨髓的恐怖预感。 “周昉!你看见妮妮了吗?” 刘萌的声音遥远而虚幻,周昉愣怔了两秒,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你在哪儿?”周昉把手机尽力贴近左耳,四下环顾。“妮妮......别急!我马上到!” 周昉一生中从没遇到那么多人挤在同一个空间里,他不顾一切穿过人流,不管身后传来的是尖叫声还是咒骂声,他全都听不见,像一个溺水的人想要奋力抓住一根稻草。在蛋糕屋与麦当劳之间,10米间隔的通道上围满了人,人群聚焦处是半跪半坐于地的刘萌:“你们看见我女儿了吗?她刚才还在这儿!她叫妮妮,你们看见她了吗?” 周昉拼命抢进人群,刘萌看到周昉,站起身来撕扯他,她的羊绒大衣沾满了墨汁一样的东西,眼神狂乱有如母兽。周昉想抓住刘萌撕扯、捶打他的手,可是抓不住,他用力抽了她一耳光,刘萌的眼神里总算有了正常人的闪光。 “妮妮丢了?”周昉大声喊,“还不快去找!哭闹有什么用?” 刘萌如遭电击般清醒过来,她掏出手机,翻到女儿的照片,把屏幕举到每一个围观者的面前:“我女儿,看到了吗?见过她吗?......” 周昉比妻子冷静得多,尽管他的手抖得厉害,还是拨打了“110”。 “对,我女儿。周雪妮。3岁。女孩。香水商厦。时间......半小时,不,几分钟前......”周昉关掉手机。商厦内响起广播声:周雪妮小朋友,你的爸爸妈妈在2楼蛋糕屋等你,听到广播后马上...... 巡警10分钟后到达了现场。这之前,周昉把整个2楼楼层搜寻了一遍,踪迹皆无。他回到原点时刘萌清醒多了,正在对巡警讲述事发经过: 下午大概3点50分,她带女儿妮妮来到商厦2楼,原打算预订生日蛋糕。但因丈夫周昉迟到,临时到蛋糕屋旁的麦当劳,给妮妮买炸鸡薯条。当时排队买麦当劳的有七八个人,她很快排到柜台前,点好了炸鸡跟薯条,妮妮却说她想撒尿,看样子马上就要尿裤子了,这孩子每次都是憋到要尿裤子才告诉大人想尿尿。刘萌认真看了一下洗手间方向一一距离麦当劳有20步远,一直盯着那里的话,等炸鸡薯条拿到手,妮妮也该尿完出来了。于是她对女儿说:“好吧,自己去洗手间一一小心别尿裤子一一妈妈会一直看着你的。”妮妮很高兴可以自己去洗手间,她蹦蹦跳跳,很快进了洗手间。刘萌目光一直追随着女儿,眼睛一眨不眨地钉在洗手间,等待妮妮重新出现。这时她的炸鸡和薯条包好了,她打开手机,扫码结算。她打开支付宝APP,生成付款码,一个不怎么会笑的柜姐用扫码枪扫她的付款码。整个过程中,刘萌的视线始终锁定洗手间方向。 3点20分周昉去停车,3点50分了还没露头。刘萌有些急,有点火大,想给周昉打电话但还是忍住了一一他肯定是因为没有空位才耽搁这么久一一离6点钟的生日晩宴还有两个小时,订制蛋糕一小时,开车到家半小时,顺利的话还有半个小时余富,没必要催周昉,更不能闹得不开心。她想好了,心里当下坦然多了。这时,不会笑的柜姐又把扫码枪伸向她,“不好意思,刚才没扫上,还得扫一次。”刘萌心里又不痛快了,没办法,今天妮妮生日,生日快乐。她忍住不快,又掏出手机,把扫码结算重新操作一遍。 在刘萌的讲述中,她在女儿进入洗手间期间,视线始终不曾离开过洗手间,那里进出的每一个人,她都看得清清楚楚。但实际上,她心里明白:就在第2次扫码支付的十几秒钟之内,她的视线是游离了洗手间方向的,因为她十分在意那支没准的扫码枪,不想让柜姐的误操作给自己带来意外的麻烦。 也许就是在刘萌目光断裂的十几秒钟里,女儿失踪了。但是,这个秘密她不能说,对任何人都不能说。 a27第五章 2 生日会场是精心布置过的:彩色拉花,动物汽球,毛绒绒的泰迪熊和萌萌的泳裤猪,还有亮闪闪的艾莎公主音乐盒。所缺少的是一只生日蛋糕,还有妮妮本人。 室内静悄悄的,间或能听到隔壁传来的啜泣声,刘萌和父母以及周昉的母亲在那边。周昉跟父亲周云亭在另一间屋,他们在等消息,墙上的石英钟指向子夜1点,周云亭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 周云亭抓起手机。他以为是侯德云,但不是,手机里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 “孩子在我手上,刚吃过东西,睡着了。她可以在我这里待上48小时,食宿费是30万。” “条件我答应!”周云亭轻声而急切地回应道。“30万吧?我马上筹钱。但你要保证我孙女绝对不受伤害。” “听我说完。”嘶哑声音道。“我要现金,钱号不能挨着,也别想耍花样,一旦你报警一一” “不会不会,”周云亭揩着额头上的汗珠道。“我当过警察,我明白。孩子失踪当时虽然报过‘110’,但按规定,要过24小时才能立案。即使立案,我们家属也会主张警方以‘走失’作为案由展开调查。你只要不伤害......” “你又打断我了。”嘶哑声音道。“明天我再给你打电话,确定付费时间、地点和方式。” 对方挂机。周云亭愕然从耳边放下手机。 从确定妮妮失踪开始,几种猜测已然明晰:妮妮要么是被人贩子拐走了,要么就是遭到绑票。刚才那通电话已经坐实了第2种可能。 “绑匪用的是公共电话,”周云亭对儿子说,“听外面的风声和大货车经过的声音就知道了。” “公共电话?那用百度不就能查到电话方位了吗?”周昉急切道。 “查方位不难,但有什么用呢?”周云亭颓然坐在直背椅上。“对方威胁不可以报警,否则......在确定要不要报警之前,对绑匪情况了解得越少,可能妮妮反而越安全。” 周昉陷入沉默。父亲是刑警,退休还不到半年,老刑警的话是有道理的。 “现在怎么办?” “先筹钱,不管怎么说,有了钱就有赎回妮妮的筹码。” “手头没那么多现金啊!”周昉的食指手枪般戳着自己的太阳穴。“我去银行取,早上一开门就去。” “不行。”周云亭道。“30万不是小数,钞票号码很可能是相联的,绑匪特别强调过不要连号钞票。” “银行我有熟人,我托他全部给我不连号的旧钞票。” “不行,”周云亭摇头。“那样会引起银行的怀疑。怀疑还是小事,万一他们故意拖延或者跟警方打招呼,岂不是弄巧成拙了吗。” “那就只能挨家借了,”周昉放开太阳穴上的食指,用力敲打坐椅扶手。“亲戚朋友同学,好歹凑齐30万。” “不妥,”周云亭又摇头,“那等于到处宣扬咱家出事了!香水镇巴掌大的地方,一旦消息传开,绑匪狗急跳墙……” 周昉起身踱步,踱步是他眼下克制冲动唯一的办法,他很想冲出户外,冲着寒风和夜晚怒吼,直至声嘶力歇。 “我有10万,”周云亭轻声道,“前些天,你不是跟我借钱装修铺面吗一一” 周昉和刘萌代理一个韩国服装品牌,虽然没赚大钱,小店倒也日渐红火,他们想给铺面来个精装修,增长人气,装修费想跟老周借,老周说,我跟你妈一辈子没出过香水镇,现在退休了,想出去到处走走看看,估计要10万块吧。周昉算是孝子,父亲话说到这份上,也就不好再张口。未承想,10万块的旅游预算终究还是花到了儿孙身上。 周昉叫了声“爸”,眼圈飞红。 “明天我再去取10万,”周云亭叹息道,“加起来是20万,你和刘萌再取10万就凑足了。千万别跟外人借。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妮妮越安全。” 周昉点头。兀地又想起件事:“可是,爸,10点多你刚跟侯队长通过电话呀,这事刑警队能不过问吗?” “电话已经打了,收不回来了。”周玉亭略假思索,又看了眼石英钟。“现在是凌晨3点。刑警队就算立案,也要等到下午3点以后,到时候就说按走失调查妮妮的事,尽量拖着。还许一一顺利的话一一不等立案妮妮已经回来了……” 周昉用“只能这样了”的神情望着父亲。周云亭轻轻划动着手机,屏幕上闪过梳着双马尾辫的妮妮:水嫩嫩的脸蛋儿,小贝壳般雪白的乳牙和月光般明亮的眼眸......周昉出生时赶上“只生一个好”元年,是独生子;周昉结婚又晚,奔四了才给周云亭生了个孙女。周云亭退休后,最大乐趣就是在朋友圈隔三岔五晒孙女。周昉不敢看父亲的手机屏,扭头看着深海般漆黑冰冷的窗外世界。 “奇怪,”周云亭突然沉吟道。“绑匪知道我的手机号,而且直接联系我......” “是啊,”周昉说。“我也觉得奇怪。会不会是......熟人作案?” “我猜他起码是香水镇人。”周云亭沉思道。“镇上知道我手机号的人有很多,这没什么,就怕......” 周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打了个激灵:“爸,难道是你以前办过的某个人?为了报复才......?” 周云亭摇了摇头:“我当警察30多年,仇家比你卖过的衣服多,整天捉摸那帮混蛋,觉都别想睡了。是福不是祸啊。不去想了,咱俩喝一盅去。” a28第五章 4 手机被对方挂断了。周云亭按下重拨键,系统提示对方已关机。昨夜第一次跟绑匪通电话时就该要求听听妮妮的声音,他当时紧张得居然忘了。这次第2通电话中,绑匪又拒绝让妮妮发声。这个疏漏对于普通人没什么,对他这个干了30多年的老刑警,却是既丢里子又丢面子。周云亭感觉自己的血压瞬间冲上汞柱尖端。 然而,最令他心悸的是对方提供的交钱时间跟地点。顾家坟一一桦树林一一河边断崖一一山洞老松......世上竟有如此巧合的事吗?就连时间也完全一致:傍晚六点钟! 周昉发觉父亲面容惨白,似乎比得知妮妮出事那一刻还要惊惶。 “爸,6点钟我自己开车去交钱吧。你在家等着消息,我想绑匪肯定还会给你打电话的。” 还会打电话的。这句话在周云亭脑际萦绕,恰似空谷回声。 时针指向下午4点,距妮妮遭遇绑架,已整整过去了24小时。 “他只让我一个人去。”周云亭说。 “那怎么行?”周昉蹙起眉头。“就算我开车送你,到那里至少需要40分钟,天肯定已经黑了,山上积雪那么厚,太危险了。不行,还是我去!反正天那么黑,他看不清。” “你不懂。”周云亭走到酒柜前,从隔层上找出一盒平素招待客人的烟,抽出一支点燃。戒烟好几年的周云亭马上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他是冲着我来的。” 周昉愕然:“......真是仇家?” “现在还不确定。” “他到底是谁?这种时候了,您还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讲吗?” “连我都不知道他是谁,怎么告诉你呢。”周云亭摇头,把半截烟摁进玻璃烟灰缸,又望了一眼石英钟。“现在4点钟,再等半个小时,看看情况有没有变化。” 周昉狐疑满腹地望着父亲。 周云亭的手机突然响起,手机一直都在他手上握着,看来电显示,不是陌生号码,是马格。周云亭想了想,按下接听键。 “老周,妮妮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亲朋好友都撒出去找了,明天再印一些寻人启事贴出去......” “老周,”马格肯定在抽烟,“咝咝”的响声暴露他抽得很快。“你今天上午去银行取了一笔钱?” “你怎么知道?” “取钱的时候,没看到对面粥店里有一男一女两个熟人吃早点?” “你......佟铃?你们监视我?” “老周,”马格摊牌:“这事别瞒着了,救妮妮要紧。实话跟你说,昨晚我们已经把香水商场的监控调出来了。下午3点50分,妮妮跟一名矮个儿男子一起走出2楼麦当劳侧洗手间,沿楼梯下到一楼后,在商厦出口拦出租车离开。从妮妮的状态看有遭控制的迹象……” 周云亭一语不发,眼泪无声滑落。 “说话呀,老周?你取出那么多钱什么用途?” “你在审我吗?” “我哪敢,”马格很无奈。“老哥有难,我只想帮你。实话说吧,这个电话是侯队叫我打给你的。24小时立案是规定,但规定可是死的。这种案子3小时内就该搞定,24小时谁他妈等得起。” “老弟,”周云亭抹去模糊视线的眼泪。“不是我不领情,我是担心妮妮,万一绑匪知道你们参与进来……” “理解。”凭感觉,马格把烟蒂弹飞了,那可不是他的习惯动作。“好吧,老周,依你之见怎么办?” “我自己对付。”周云亭边说边觑石英钟。“对方无非想要钱。我给他就是了。” “我把你的意思转告侯队。” “不是转告,”周云亭急促说道。“算是老哥求你了,跟侯队好好说,让我自己解决。” 马格挂断电话。周云亭长长吁出一口气。仅仅不到一分钟,手机再度响铃。这一次显示为陌生号码。周云亭示意周昉噤声,他做了一个深呼吸,按下接听键。 “你报警了?”是那个吵哑的声音。 “没没没,没报警,我拿命担保!我正要带钱去跟你见面。” “我提醒你,”沙哑声音更加低沉,却充斥着毁灭性的力量。“不管你报警与否,一旦警察冒出来,我就只能给你尸首了。” “我求你相信我,”周云亭语带哭腔。“我当过警察,我懂你们道上的规矩,你们最看重情义对吧?你肯定遇上了事,一时缺钱,只要这30万能帮到你,我就给得心甘情愿。而我的小孙女......” “警察的话我会相信?狗屎。”低哑声音冷笑。“我打电话是要通知你:交费时间、地点改了。明天早上8点,再等我电话。” 对方挂机。周云亭瘫坐在直背椅上。没错一一绑匪改变了交钱时间和地点,次日早上8点电话联络一一这一切都是10年前那起绑架的翻版,目前为止,分毫不差! 这个人究竟是谁? a29第五章 5 马格用鼠标点击笔记本电脑上的监控影像,在投影幕布上放大。监控摄像头和投影屏布质量都不怎么样,只能勉强看个大概。第1个影像:香水商厦2楼,周雪妮离开麦当劳柜台前的刘萌,一蹦一跳走进十几步开外的洗手间。第2个影像:周雪妮从洗手间走出,身边多了个人。那人身高1米65左右,头戴压得很低的黑色粗线套帽,几乎遮住了眼眉,脚上是一双款式过时的军勾棉皮鞋,身穿一件同样过时了的黑呢长款大衣。那人左手搂着周雪妮(刚好挡住刘萌的视线),不走扶梯,走楼梯下楼(扶梯在靠近刘萌那一侧)。第3个影像:商厦出口处,黑呢大衣抱着周雪妮,上了红色桑塔那出租车。 绑匪面目不清,从衣着上看是个小个子男人,作案手段疑似先用**使孩子失去知觉,再轻而易举绑走孩子。此类案件中出场的一般是手帕,这家伙却用了口罩,但在商场这种人多的地方,从掩人耳目角度考虑,口罩确是再适合不过了。监控中那部出租车司机已经找到,据他回忆,当时那个黑呢大衣抱着个小女孩打车,样子像是父女俩,孩子好像睡着了,或者就是哪里不舒服,黑呢大衣大概担心吵醒或惊到孩子,所以只压低声音跟司机说了3个字:火车站。 马格点击鼠标,火车站监控影像也投放在幕布上,时间是当日下午4点30分,黑呢大衣抱着周雪妮走下出租车,待出租开走后,他不是走向候车室,而是反向穿过马路,抱着周雪妮,从监控摄像头中消失。 派出所16日从“110”接手这起报案,查过监控后又转给刑警队,当晚,侯德云接到周云亭电话,称其小孙女在商场失踪。经过比对,黑呢大衣带走的小女孩正是老周3岁的孙女妮妮。 周云亭资历比侯德云老,早年在县刑警大队,10年前香水镇所队联合,周云亭奉命以临时负责人身份组建刑警队,算得上是元老。老周刚退休半年就出了这么个事儿,又打了电话,侯德云也想卖点力气给老周好好办办。起初判断这是个儿拐案,但马格和佟铃开始侦查后,第一个照面就发现老周去银行取了钱,而且不是小数目。如果这笔钱是赎金,案件性质就成绑架了。问题是,周云亭想要自己解决。 侯队合上黑皮笔记本,用小火腿肠般的手指在上面敲了敲。 “从作案手法看,绑匪十分沉稳老练,这种人一般都心狠手辣。遭绑架的又是那么小的孩子,稍有差迟,绑匪撕票的可能性相对较大。所以,老周做出这种反应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怜的妮妮......”佟铃眼圈泛红。她常看老周的朋友圈,超喜欢妮妮。 “这种案子最棘手,”侯队又说。“远了不行,近了也不行。” “虽说老周想自己解决,万一搞砸了,末了还不是咱们背锅。”倪康咕哝道。 “是啊,”侯队靠住椅背,大肚子顶在桌沿上。“这种苍蝇,老周自己就吃过。10年前吧,老周刚到香水镇,办过一起绑架案,结果绑匪最后撕票一一被害人跟这次一样,也是个3岁小女孩。我当时还在县局,只听说有这么个案子。案子办得......怎么说呢……绑匪是抓到了,判了死缓,但是一直坚称自己无罪,要求重审改判;被害人家属多年来也在上访,说本来跟绑匪定妥,一手交钱一手放人,结果冒出个刑警周云亭,绑匪气急败坏才撕了票。” “怎么从没听你说过啊。”马格道。 “一是你们来得晚,好多年的旧案了;二来,老周还没退休,这种事哪好意思外传。”侯队谑笑道。 “我倒是听说过一点儿,”倪康朝侯队挤眉弄眼。“要不是因为那起案子,老周早就是‘周队’了。对不?” “我都糊涂了,”佟铃噘嘴道,“这案子到底办还是不办?妮妮分分钟都有生命危险哪!” “当然要办,”侯队收起肚子,正色道。“但只能办好,不能砸锅。” 这话等于放屁,大家一头雾水。 “只能紧盯老周了。”倪康说。“还不能叫老周发觉一一我的亲娘,太难了吧。” 侯队瞪了一眼倪康,转而看马格:“老周那边保护性监视以外,还有没有其它好的方案?” 马格拿了根烟戳着下巴颏,没看侯德云,看电脑里的监控影像,又坏笑着瞅了瞅佟铃。佟铃身高1米65,体型健美。 “我怎么觉得,绑匪挺像佟铃啊?”马格说完自己先笑起来。侯队、倪康上下打量佟铃,又对照影像中的黑呢大衣绑匪,频频点头,佟铃冲着马格怒目相向,气鼓鼓的样子活像咬上鱼钩的河豚。 一个小时以后,隔壁派出所送来一整套行头一一黑色粗呢大衣,黑色粗线套帽,白色棉布口罩和军勾棉皮鞋一一都是东家凑西家借搞到的。佟铃皱着鼻子,将这套行头一一穿戴好,所有在场的人,包括送东西过来的所长何震西都认不出佟铃了。 “这不就是个爷们儿吗?”倪康快要笑抽筋了。 “所以,”马格与侯德云对视。“监控影像里的,未必不能是个女人。”马格目光又移向佟铃,发觉佟铃眼中的怒火都能把他的香烟点着了。“当然了,如果确是女扮男装,绑匪应该是身材、貌相、举止都很男性化。佟铃这种不行,穿得就算再爷们,一举手一投足,还是窈窕淑女范儿。” “总算说句人话。”佟铃转怒为喜。 “把监控里那个视频,跟佟铃装扮的这个视频都发给老周吧,”倪康说,“让老周辨别一下看看是否认识?” 侯队不置可否,仍瞅着马格。 “我抽根烟。”马格转身出去了。 a30第五章 6 “不可能!”周云亭把视频看了又看,嗫嚅道。“不可能!” 周昉和刘萌也抓过手机,反复看那视频。刘萌蓬头垢面,她眼泪早哭完了,看过视频再次泪崩。周昉指着视频里黑呢大衣问她有没有印象?刘萌含泪说没印象,根本没见过这么个人。刘萌在周云亭椅子跟前跪下:“爸,你救救您孙女吧!您是老刑警,求他们务必把妮妮找回来呀,爸!” 周昉搀起刘萌,问周云亭:“爸,您刚才说‘不可能’一一什么意思?视频里那个绑匪您认识?” 周云亭指了指身边的椅子,周昉和刘萌只沾了椅子角坐好,听周云亭说话。 “10年前,我办过一起案子一一你们俩那时还在广州学做生意吧一一也是一起绑架案,被绑架的也是一个3岁大的小女孩儿。” 周昉跟刘萌对视,虽感惊讶但不明所指。 “孩子在哪儿被绑架的,知道吗?” 周昉和刘萌摇头。 “也是香水商厦,也是在2楼。” “2楼洗手间?”周昉圆睁双目,觉察出一点端倪了。 “对,2楼,洗手间。当时商厦里没有监控摄像头,这些都是后来审讯时犯人交待的。犯人落网时,身上的穿戴跟倪康传给我这个视频中的人一模一样!” “后来呢?那个犯人现在在哪儿?” “在大南监狱服刑。”周云亭咳嗽起来,周昉端给他茶杯,他不要茶,手指着酒柜,刘萌去取来一支烟给周云亭。“我带人抓住了他。可是那个孩子......” 刘萌突然凄厉地叫出来,歇斯底里揪扯自己的长发。 “听爸说完!”周昉呵斥道。此刻他眼中也全是恐怖和疯狂,只不过他自己看不到而已。 “犯人叫佘向阳,是顾家坟村的农民,农闲时给人做木匠活儿。那人好学,会琢磨,他看做家具赚钱,就琢磨家具。香水商厦家具卖场常有新式家具进货展销,佘向阳一有空闲就往商厦跑,回去就画图纸,给人看,谁相中了哪个,他就照猫画虎做上一个卖出去。犯案那天,他又去香水商厦,看完了家具,他逛到2楼,看见一个小女孩儿正在找妈妈,他就说带孩子去找妈妈,趁机用口罩把孩子口鼻捂住,打出租离开了商厦。” 周昉的手在发抖。他也抽出一根烟,哆哆嗦嗦点燃,当即剧烈咳嗽起来。他平素是逢烟就躲的人。 “我想说的不是这些,”周云亭拿起自己的手机。“我想说的是一连串的巧合:这次妮妮的事,从发案地点,到绑匪的穿着打扮,再到作案方法,跟佘向阳几乎一模一样。而且,当年那起案子当中,佘向阳最开始打公共电话给孩子家里,定好当天傍晚6点带钱赎人,地点在顾家坟、桦树林外、小河对岸断崖、山洞边的老松树下。可是当天四点左右,他又打公共电话取消赎人,改为次日早8点另行确定赎人的时间和地点。” “然后呢?”周昉问,他脚前全是烟灰。 “第二天,又是公共电话,佘向阳让孩子家人分成两拨:一拨人11点钟交赎金,地点与前一天相同;第二拨12点钟,到孩子被绑架的地点一一香水商厦2楼洗手间领回孩子。佘向阳威胁家属:11点钟如果拿不到赎金,就给他们一具尸体。” “那个佘向阳有同伙?” “事后证明他是单独作案,”周云亭闭上眼睛,随即又张开。“所谓12点交还孩子是障眼法,孩子因为不停地哭闹,在被绑架当天就已被佘向阳撕票,我们后来发现尸体,就在那个山洞里,用斧头......” “不......”刘萌嘶叫道,眼中似有利斧金光一闪而过。“不要......” 周昉思索数秒,陡然冷静下来。 “爸,也许就是个巧合吧?佘向阳不是已经关进大南监狱了吗?” “他判了死缓,一直关在里面。”周云亭又给自己点着一根烟,但他不抽,看着那缕烟雾有如某种神秘预示向上升腾。“但是,佘向阳后来想翻供,在狱中写了几封申诉状叫人往上递,否认绑架杀人,要求重审他的案子。” “难道他越狱了?”刘萌瞪着周云亭。“为了报复,抓走了妮妮?” “你闭嘴!”周昉勉强控制着抽她一耳光的冲动,转向周云亭:“爸,您别多想,我觉得这就是个巧合。明天咱们把赎金交给绑匪,把妮妮平平安安接回来,其余的事都先不去管。” “但愿吧,”周云亭仰头看着最后一缕烟雾消散,轻叹道。“明天的电话至关重要,至关重要……” a31第五章 7 寒风撕扯着格子窗,远处间或传来几声狗吠。月亮还活着,但窗上没有月光。奶奶睡着了,呼噜声像破风箱般时断时续。小女孩儿也似乎睡熟了,像是放在阴暗角落里的一枚水果,香甜而脆弱。屋里依然很冷,房门的折页坏了,雪花趁机从旧报纸招架不住的缝隙钻进来。佘春苗披上呢子大衣,起身点了一根蜡烛。 她在大挎包里找,翻出一个巴掌大的相框,借着烛光,用手拂了拂,支在屋里唯一的破躺柜上。相框里是穿了件白衬衫的佘向阳,衬衫洗得还算干净,衣领稍有褶皱,很像他人到中年的笑容。佘春苗继续翻找:苹果,梨,香蕉,两个馒头,一个深瓷瓶和3根线香,还有一小瓶白酒和一个玻璃酒盅。她把线香点燃,在地上洒了一盅酒,又斟满一盅,跪下来给佘向阳磕了三个头。 她做这些时过于专注,一只手搭上肩头她才发觉奶奶站在身后。 奶奶伸出手去抓过相框,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又看佘春苗。佘春苗把瘦小的奶奶揽进怀里,玻璃相框摔在泥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他死了。”佘春苗。“上个月。” 奶奶无声无息,像个石膏人让佘春苗抱着。过了几分钟,奶奶俯下身去,从碎玻璃中拣出佘向阳的照片,凑近烛火又看起来,依然无声无息。蓦地,她把照片戳在火苗上,火苗发出猝不及防的“哧啦”声,继续贪婪地吞掉一大块照片边角。佘春苗劈手夺过照片,在身上将火扑灭。屋子里传出奶奶怪异的笑声。 格子窗下的炕头上,妮妮睁开眼睛又紧紧闭上,但她控制不住哭声。哭声让佘春苗发觉到:原来女孩儿一直都没睡。 “你饿吗?” 妮妮蜷在破被里,用力摇头。奶奶俯下身去,抚弄碎玻璃,哗啦,哗啦。妮妮一骨碌身缩进墙角,将破被蒙在头上,小小的身体在被子里剧烈抖动。 “你别怕,”佘春苗说。“我不会伤害你。但是你要全都听我的,知道吗?我说不许哭,你就不准哭。” 妮妮止住哭声,从破被里露出一双惊恐的大眼睛。 “你想爸爸妈妈?” 妮妮点点头,随即又摇头。 “你明天就能见到他们了。”佘春苗凄然一笑。她脸上的疤痕在烛光映照下比妮妮看过的任何一部动画片中的妖怪都恐怖。“你看,这个人是我的爸爸。”她把烧焦的照片举向妮妮:“他长得帅吧?这是他10年前的样子35岁,正是好时候。我像你那么小的时候,他更年轻,更帅气。他给我买好吃的,好多好多好吃的,还给我做玩具,芭比娃娃都会做,木头的,可爱极了。” “我喜欢艾莎公主,冰雪女王。”妮妮怯怯地说。 “我那时候没有艾莎公主,”佘春苗说。“要是有,这个人也会给我做一个。” “他一一你的爸爸一一去哪儿了?” “死了。”佘春苗收回照片,看了看,揣进黑呢子大衣。“我说了,我不会伤害你,只要你听话,不乱喊乱叫。” “我会死吗?”妮妮的声音轻到自己都听不清。“你会杀我吗?” “不会......可能不会。” a32第五章 8 “老周还没回复?”侯队侧身坐着问倪康,一只手敲着黑皮笔记本。他刚从外面吃完夜店的盖饭回来,菜里一定是放足了大蒜。 “没。”倪康吃着热气腾腾的麻辣烫,踢哩突噜,最垃圾的外卖。“零点了吧,现在?3个多钟头了还不回话,我看没戏了,他是铁了心要单刀赴会了。” “不一定。”侯队又用小火腿肠般的五根手指在笔记本上敲出一串泛音,抓过手机给马格打电话。“没动静?......让倪康过去换换你们吧?......好吧,辛苦了!” 刑警队今晚全员加班,以防突发。 马格关掉侯队电话,摸出一根烟,这是一盒烟里的最后一根了。佟铃也把两袋薯片全吃光了,又变出一个红富士,啃下了第一口。这部车停靠位置的精准度相当于发射火箭,既能监视到周云亭家,又要隐身到不会被任何人监视一一雪这么大倒也不成问题。 “咱俩不会被冻死吧?空调又不能开!”佟铃说。 “那就开会儿空调。”马格说。 “不行,CO了怎么办。” “那就只剩下一个办法了,”马格掀起警棉大衣。“我不介意你小鸟依人。” “臭流氓一一”佟铃学那个马冬梅还是相当传神的。“这招儿是不是太笨了?有哪个绑匪能敬业到大半夜不睡觉的程度?倪康那个臭油条倒是舒舒服服的......” “少唠叨啦,”马格搔着佟铃方向的那只耳朵。“注意看灯。” 周家的灯还亮着。灯光映照下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你真怀疑绑匪是个女人?” “不止是怀疑,”马格凝视着远处的灯光。“是非常怀疑。”他收回目光,回应了一下佟铃虚心好学的眼神,随即又凝视远处的灯光。“虽然眉眼是遮住的,但是眉角不像一般男人那样凌乱,有眉刀修过的痕迹。另外,你有没有注意看他脚上那双军勾棉皮鞋一一鞋号显得比脚大了不止一点点一一你想想一个绑匪怎么可能穿着一双不跟脚的鞋去冒险呢?” “越说越像个女人了啊!”佟铃叼着果核,用力回想。“我也想起来了,视频虽然不清晰,但是那个人的髋骨似乎隔着呢子大衣也显得不太像男人。” “还有胸部,”马格吐着一道烟。“不觉得一一” “你倒是观察得仔细!”佟铃怪声怪调,眼神足以在马格脸上戳出个洞。“这么说来,绑匪其实是个女人?可她为什么要女扮男装?” “你冻傻了吧?”马格视线仍旧不离周家的窗灯。“虽说香水商厦装的监控摄像头比它卖的假名牌还多,好歹也是个监控,绑匪总要尊重一下吧?女扮男装也不稀奇。” 周家窗口的灯突然熄灭了。 马格看了一眼夜光腕表,已是午夜1点。10分钟后,侯队电话打过来,马格发动汽车回警队,汽车离开的地方,留下半尺深的黑。 回到警队,侯队和倪康一人一杯热毛尖茶,端给马格和佟铃。 “老周开化了,”侯队十指交叠,粗脖子由于兴奋红得像火鸡。“经过再三权衡,老周还是希望跟咱们合作。刚才的电话里,他怀疑绑匪是一一。” “佘春苗。”倪康嘴快,抢先道。“佘向阳的女儿。” 佟铃瞄了一眼马格,眼神说,真被你蒙对了。 “佘向阳?”马格一脸懵懂。 “就是老周10年前侦办的那起绑架案的主角。”侯队说。“判了死缓,但死活想翻案的那个佘向阳。摞下老周电话我就联系了大南监狱值班室,结果一一” “佘向阳死了,”倪康又抢话。“上个月,肝癌。” “老周说,佘向阳只有一个女儿,”侯队习惯性地打开他的黑皮笔记本,“10年前佘向阳因绑架杀人被判死缓,他老婆跟他办理离婚手续后,带着女儿远走他乡,据说又嫁了人,之后再没有她们母女的音信。佘向阳还有一个70岁的老妈,住在顾家坟村,佘向阳入狱后成了半疯,似乎还健在。” “老周的怀疑有依据吗?”佟铃问。 “像样的依据倒是没有,”侯队抓住肥下巴,像是要扯下点什么东西来。“不过,绑架周雪妮的人,衣着、身高、使用口罩的手法,还有勒索赎金的用语、选定的时间和地点,乃至于重新约定赎金交付方式,都与当年佘向阳作案经过相一致。” “替父报仇?”佟铃道。 “我的意思是,管它有没有依据,先把佘家搜一下再说。”倪康眼睛瞄着马格,马格装作没看见。 “不妥。”侯队瞪着倪康。“老周再三强调,这些只是他的猜测。别说深更半夜的没有搜查令,就算是有,总得尊重老周的意见。一切都等到早上8点以后吧。老周现在不是老周,是被害人家属!” “假设,”马格说。“绑架妮妮的真是佘春苗,她确实极有可能隐藏在顾家坟。如果贸然搜查,佘春苗情急之下对妮妮下手,这个责任就让倪康承担吧。” “嘁一一”倪康摇着头,给自己泡茶去了。 “先不说了,”侯队挺着大肚子站起身,就势抻了个懒腰。“大家随便歇一会儿,8点钟等老周消息。” a33第五章 9 睡梦支离破碎,朦胧中马格企图将它们做个整合,腋下却钻进一只猫,连续用爪子抓他挠他。马格睁开眼睛,从办公桌上抬起上身,发现不是什么猫爪子,是佟铃的胳膊肘。“干嘛?”“给你看样儿好东西。”佟铃诡异地眨着眼睛。 佟铃桌前笔记本电脑上打开一个网页,抬头是“香水市晚报合订本”,右上角日期为“社会广角版2012年1月x日”,头条通讯大黑体标题十分扎眼:《雪中猎“狐”记》,副标题是“本市破获一起特大绑架、杀害儿童案件”。 “大半夜的哪儿弄来的?”马格边看网页边问。 “什么半夜啊,鸡都叫八遍了。”佟铃说着咬了一口红富士,她永远有苹果吃。“我有同学在报社总编室,我让他给我找找十年前顾家坟一起绑架案的报道。他说我有病,10年前的事了怎么找?再说还不一定上报纸呢!我说那案子又是绑架、又杀孩子的,必须上报纸啊,你们干新闻的不全指望天下大乱挣饭吃吗?他说你别提吃饭了,报社马上就他妈的吃不上饭了。我问为什么?他说这还不明白一一天下太平了呗……说归说,这不还是把那佘向阳那个案子的报道给我找着了吗……” “你看这段一一”马格指着电脑,说。 据侦破本案的刑警介绍,这是自香水镇刑警队成立以来破获的第一起大案......刑警周云亭简要介绍了案情经过:现年35岁的犯罪嫌疑人佘向阳,系香水镇顾家坟村村民,1月16日下午在香水商厦用喷有**的口罩,将当时与母亲走散的3岁幼童程xx迷晕、绑架,藏匿在本村桦树林外河对岸断崖的一个山洞中。当天,佘向阳通过逼问程xx得到的电话号码,用公共电话向其父母勒索赎金30万元,并威胁对方,一旦发觉报警就撕票。可是狡猾的佘向阳当晚又用公共电话取消了6点钟交付赎金的约定。次日,即17日上午8时许,佘向阳又用第三部公共电话告知被害人家属:限中午11时将赎金埋入山洞口一棵老松树下,中午12时到香水商厦2楼(即程xx被绑架地点)领回孩子。 慑于凶徒淫威,被害人家属起初不敢报案,决定交出赎金领回孩子了事。但纸里包不住火,佘向阳作案时的鬼崇举动引起多名群众怀疑,并向警方提供了大量线索。其中包括佘向阳身穿黑呢子大衣、黑色粗棉套帽、军勾棉皮鞋、身高1米65等衣着、体貌等特征;尤其是一名出租车司机,正式向警方报案,并详细描述了佘向阳怀抱程xx(当时已处于迷晕状态)打车的种种可疑之处。接警后,周云亭等刑警立刻搜寻线索,迅速查到程xx家属,分兵两路实施“猎狐”行动:一路包抄大雪初霁的断崖山洞,另一路严密布控香水商厦,一经发现佘向阳或其同伙出现,立即抓捕。 然而,犯罪嫌疑人确实狡猾如狐,所谓山洞老松和香水商厦两处“约定”,其实都是虚晃一枪。佘向阳早在上午10时就已经将30万元提走,据其落网后交待,提走巨额赎金的地点,就在佘向阳家附近,在一座新坟的石碑下面。原来,这是佘向阳与被害人家属之间的“协议”:共同迷惑办案刑警。可令被害人家属万万没想到的是,狡诈凶残的佘向阳,早在16日绑架程xx当天,就用斧头将其在山洞残忍杀害。 人性的残忍往往超乎人类想象。当周云亭等多名刑警神兵天降时,绑架、杀人后的佘向阳竟然正在家中鼾然沉睡!其作案时所穿戴的黑呢大衣、黑色粗棉套帽、军勾棉皮鞋,样样俱在。经过审讯,佘向阳对其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一起骇人听闻的大案就此告破,天网恢恢,疏...... 马格揉了揉眼睛,弹掉一粒眼屎,摸出一根烟塞进嘴里。 “怎么样?”佟铃咬着红富士残骸瞅着马格。“有收获没?” 马格搂了一把睡乱了的额前板寸。“我总算知道你那同学为什么吃不上饭了。” “什么意思啊?” “30万赎金呢?”马格从嘴里揪出那根烟。“人赃俱获懂吧?新闻缺了赎金这个要素,等于我叼了根烟却没把火点着。没劲。” “别狗咬吕洞宾哈,”佟铃吐出果核。“人家记者又不是刑警,赎金的去向你问老周不就知道了。” 门开了,侯队和倪康踩着两脚新雪晃进来,怀里抱着一大堆碗面火腿肠。 “吃面吃面,吃完把活儿干。” 侯队乐呵道。 “吃面不急,”马格用烟敲了敲电脑屏幕:“来看看这个。” a34第五章 10 周云亭整夜未眠。早上7点钟,周昉和刘萌穿戴停当,都来周云亭屋里。所有知近亲属一概赶进客房守候,依照周云亭意思,此事不需更多人手,人手愈多愈易枝外生枝。他让刘萌去香水商厦,迎回妮妮;让周昉开车去顾家坟,去找那个皑皑积雪中的山洞。他自己带着一个沉甸甸的帆布背包,单独去另外一个地方。周云亭面色阴沉,不多解释,周昉和刘萌面面相觑,也不敢多问。 8点整,周云亭手机果然响了,仍是不明来电,仍是那个吵哑嗓音: “11点,山洞老松树下付款;12点,香水商厦2楼领人。记住了吗?” 周云亭挥手,示意儿子儿媳出去。他们满面狐疑走出房间。周云亭将声音压低到雪花着地的程度:“我知道你是谁一一佘春苗一一对不对?” “是我又怎么样?”佘春苗放开喉咙,实际她的本声也低沉如同男子。 “你是为了佘向阳来寻仇报复我的,对吧?我知道,你盯上我孙女已经不止一天两天了,随时都在寻找下手的机会,否则不会在那么短的空档里......算了,我不想责备你什么,一切都是因果,妮妮是我的心头肉,你也剜去3天了,我出30万赎金赎回孙女,你也出了气报了仇,咱两家从此互不相欠。说吧,赎金是不是要给你埋到顾家坟荒坟那里去?有什么记号,你告诉我。我保证绝不会告诉警察。” “你相信我一定会把小孩儿还给你?”佘春苗笑道,语气比雪中利斧还要冰冷。 “你......还要怎么样?” “你不怕你的宝贝孙女躺在山洞里,整张脸像番茄酱?” “不要......我再说一遍,只要我孙女安全回来,你提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好。我没有其它条件,你的30万赎金我也可以不要。” “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只要你老老实实交待:10年前,我爸爸被你屈打成招的过程。你要一五一十地供述,记住,你现在说的每一句谎言都是砍到你孙女头上的斧头。” 窗外飞雪,六瓣雪花有如六翼精灵,将冻僵的玻璃敲得乒乓作响。 “好吧,”周云亭瘫坐在直背椅,花白的头颅俨如沉积在荒丘上的冬雪。“我承认......我承认,佘向阳当年是遭了些罪......” “一五一十地讲。” “不要折磨我了,”周云亭低声哀求。“你父亲犯罪事实清楚,有多名目击证人证实,是他从香水商厦迷晕、绑走被害人;断崖、山洞、老松树周边清晰地留下他的脚印;砍死被害人的凶器是他做木工用的斧头,斧柄上只有他一个人的指纹......但面对铁证,你父亲却拒不交待犯罪事实,作为执法人员,适当给予震慑不也在情理之中吗?” “我的犯罪事实你清楚吗?”佘春苗冷笑道。 周云亭愣怔,半晌无言。“事实是,你不清楚!如果不是我有意把当年我父亲那起‘绑架案’的每一个步骤、脉络给你重新操作一遍,恐怕直到现在,你这位‘雪中猎狐’的神探连我是男是女还分辨不清吧!” 周云亭紧抚心口,脸白如霜。周昉撞进门来,挽住周云亭。 “你出去,我没事。” 周昉怆然无奈,重又走到门外。 “好了,屋子里现在就只有我一个人了。春苗,大侄女,我知道你这么多年一定受了很多苦。孩子总是无辜的。你,还有我孙女妮妮,都是无辜的。我如今已经退休,与世无争,只求安度晚年。刚才我说过的话依然算数一一30万我给你,权当这些年给你的补偿。这件事完了以后,我还要带上礼物,去大南看一次你父亲......” “我父亲?”电话中传来佘春苗怪异的笑声。“我父亲......你想见我父亲......” “你......笑什么?” “你会见到我父亲的。很快!在那个世界里,所有冤屈都能得以昭雪,所有假借正义之名行邪恶之实的奸邪之辈都在油锅、刀山上偿还无辜者的血债!” “佘向阳他......”手机在周云亭手中变成风中摇曳的烛火。 “我不要你的30万,钱对于我已经毫无意义。你想叫你的孙女活着回家,就把你当年刑讯逼供、使我父亲屈打成招的事实经过在白纸黑字上写下来,一张一张烧给他看!”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还要你跪在我父亲的遗照前磕响头,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a35第五章 11 佘向阳的案件尘封10年之久,当时的案卷,已随其它一批旧案、铁案于5年前推进无纸化办公活动中销毁。所幸,派出所配合那起案件侦破时保留了少量原始资料,何震西一大早把铁皮卷柜翻了个底朝天,终于找到能闻出跳蚤屎味儿的几页记录纸。 记录中,佘向阳绑架、杀害程xx的作案经过,当时本市晚报已在深度报道中公之于众了。未作公开的部分有以下几点: 一是,赎金下落不明。佘向阳落网当时,正在家中睡觉,其母亲、妻子、女儿当时都不在家,母亲帮忙照顾生病的姐姐,妻子在纺织厂上班,女儿在学校上课。后经审讯,佘向阳供述称其绑架、杀人后既后悔又害怕,将赎金扔进自家炉灶中焚毁。二是,佘向阳虽已认罪,但对于作案所使用的**来源表述不清,对使用的口罩去向表述不清,指认几次使用公共电话的方位时,同样表述不清。经鉴定,也未证实佘向阳精神异常。但经上级核审,认为佘向阳主要犯罪事实清楚,人证物证确实、充分,且本人已服法认罪,故不适用于“疑罪从无”,最终由省中级人民法院判处死刑,后改为死缓。 “佘向阳服刑后,他老妈精神方面出了状况。”何震西说。“间歇性精神病,俗话说的半疯。一一这些都我的前任介绍的哈一一佘向阳的老婆呢,半年后提出了离婚,他也痛快答应了,唯一条件是照顾好女儿佘春苗。佘春苗今年20,当时才10岁。办完离婚手续后,听说投奔R县的表亲去了,又在那里改嫁。不过,因为老周这个案子,我昨天跟R县那边通了电话,一打听才知道:那女的去年秋天烧死了。” “烧死了?”马格挑起眉毛。 “据说是煤气泄漏。幸亏发现及时,否则整栋居民楼都要起飞了。可也够惨的,女的跟后任丈夫烧成焦炭了,佘春苗年轻、反应快,侥幸拣回一条命,但也毁容了,半边脸总是遮着东西,要么就是戴口罩。” “佘向阳在狱中写了那么多申诉,上面没反应吗?”马格拿根香烟戳自己的下巴颏。 “这个就不清楚了。”何震西说着眨巴眨巴眼睛。“走吧,累半天了,出去吸个毒。” “一对烟鬼。”侯队道。“快点儿抽哈,8点了,老周那边随时可能来电话。” 吸烟角上还是那只铁皮罐头烟灰盒,破柞板凳上积雪半尺。何震西用马格的打火机点燃一支硬中华,又冲马格抖出一支,马格不抽,把自己的七匹狼点着。 “那个佘向阳还真像是有点儿冤情一一哪说哪了一一就咱哥儿俩我才说。可惜命薄,死了,也只能一冤到底了。”何震西叹出一个圆圈,又吐出一根烟枪穿透烟圈。 “佘春苗这不是来寻仇了。”马格说。 “听侯队说,你最先发现绑架老周孙女的是个女的,火眼金睛啊!” “你损我哪?”马格把烟抽得嗞啦啦像风箱。“雌雄不难分辨,再说明白点儿一一佘春苗是故意叫人识破她的性别一一这是唱的哪一出?” “有点意思,”何震西用拿烟那只手的小指搔了搔脸。“难道她想暗示什么?” “穿戴、手法、经过、细节几乎完全复制了佘向阳当年那起案子一一” “难道她想暗示当年那起案子不是佘向阳所为,真正的凶犯是一一” “至少是个女人。” 倪康从门里探出头,挤眉弄眼,指尖朝里戳。马格和何震西会意,蹑足走回室内。 a36第五章 12 把电话打到座机上的,不是周云亭,是她的儿媳刘萌。侯德云接听电话,嗯嗯嗯,唔唔唔,表情由客气转为蹙眉,渐至将听筒从耳朵转移到腮帮子,好像听的不是电话而是爆竹。“我们有方案......你要镇定些......好好好......你让老周接电话。”刘萌似乎中止了歇斯底里,侯队趁此机会喘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大肚子的摆放姿势。 所有人都换好了便衣,带上家伙,整装已毕,何所也调集了他的民警,这里就看侯德云怎么说了。 “老周,绑匪电话说什么?她到底是不是佘春苗?” “是。”周云亭说。听声音,他苍老了一百岁。“就是佘春苗,佘向阳的女儿。佘向阳死在大南了。” “听说了。”侯队语带催促。“佘春苗还说什么了?你的儿媳方才来电话,我接的一一她说佘春苗好像一直在威胁你,想让我们马上去顾家坟佘家解救孩子。你什么意见?” “不,”周云亭的声音轻如游丝。“别听她的,她头脑不对劲了。佘春苗……没说什么,还是按照原先讲好的一一对了,我没来得及跟你说一一11点钟交赎金,顾家坟那个山洞旁边的老松树下;12点,香水商厦去取我孙女。” “就这么多?” “对,就这些。” “老周,这种事,这种时候,千万不能跟我打埋伏,否则出了状况......” “我知道,我知道。” 座机里一片忙音,周云亭挂机了。侯德云摇着头,搂了一把脸。 “11点钟山洞交赎金,12点钟香水商厦领孩子,这是搞的什么鬼。”侯队把每个人都扫视一遍。 “从那个山洞下来,开车到香水商厦,正常一个小时也够用。”倪康说。“问题是,连着几天大雪,上下山时间比平时至少耽搁一倍,佘春苗耍老周呢吧?除非她还有个同伙。” “漂亮。”马格朝倪康呲呲牙。“除非佘春苗还有个同伙。” “到目前为止,没有迹象表明她有同伙,可是,要在一个小时赶赴两地,分明不可能。她似乎故意让人觉得她有同伙……”侯队用力捏着自己的下巴。“可目的又是什么?” “简单啊!”倪康道。“故意给人有同伙的错觉,实际就是孤身作案。她目的就是分散咱们的视线,断崖山洞、香水商厦两头折腾,两头扑空,然后她跟老周另外达成交易。” 侯队频频点头,佟铃在倪康肩头表彰性地搂了一记。只有马格似乎魂游天外,无声无息。 “马格,你什么意见?”侯队道。 “没意见。”马格元神归位。“倪康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 侯队很满意,尽管他对马格“没意见”一万个不习惯,时间紧迫,也就顾不得琢而磨之了。 “山洞、商厦,交给何所长那边办了。”侯队发令道。“咱们打七寸,马格、佟铃盯周家,倪康跟我盯佘家。出发!” 马格开车,开着对讲机,他和佟铃到达时,侯队和倪康还在中途。目标地仍是昨晚停车的那个地方,只不过,雪已经停了,朝阳刺眼,西北风挑衅似的不停地拍打这部尼桑轿车。好在此时是上午车流高峰时段,马格开启嗡嗡作响的空调也不致引起格外注意。 “你没事吧?”佟铃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嗯?” “我是说,刚才你好像有话要说,但你没说。你不同意倪康的意见?” “当然同意,”马格辩解道。“完全同意。” “你可不是口是心非那号人,”佟铃话里有刺。“倪康也怪不容易,脑子难得比你灵光了一回。” “嗯哼。”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阴阳怪气的啦?”佟铃似乎生气了。 “服你了。”马格说。“我觉得十月怀胎生的孩子没缺陷,你偏叫我提前帝王切开。好吧,我就权当是哄你高兴了一一我认为,佘春苗没有同伙,但是当年佘向阳案的真凶是伙同作案。佘春苗正是假借这起案件中种种的不可能,让咱们领悟到当年那起绑架杀人案的种种可能性。也就是说一一真相。” 佟铃静默了十秒钟,突然用力拍了一记大腿,痛得马格一咧嘴。 “快说,佘向阳案的真凶是谁?同伙又是谁?” “发现目标!”对讲机里突然传来侯队的声音。“佘家。周雪妮,发现周雪妮!倪康,快!” a37第五章 13 对讲机里一片嘈杂声。纷乱脚步踩踏积雪一一远处急促的狗吠一一侯德云的喘息一一妮妮的哭声一一老人似笑非笑的怪叫。几分钟后,对讲机再度传来侯队的声音: “成功解救周雪妮!佘春苗去向不明,全力搜捕佘春苗。马格、佟铃,你们那边什么情况?” 此刻腕表时间指向9点45分。马格刚刚回复“没情况”,周昉、刘萌就在远处出现。他们在自家楼下简单说了几句话便分头行动:周昉开车驶向顾家坟村方向;刘萌乘上预约好的出租车,驶向香水商厦。一切都照计划执行。夫妻两人离开15分钟,周云亭在楼下现身。他穿着深灰色羽绒服,黑色棉线帽子,棕色皮手套,肩上背着分量不轻的帆布单肩包。他朝四周看了又看,朝顾家坟方向步行了大约10分钟,又顺原路折回自家楼下,仍朝四周看了又看,扬手招停了一部银灰色出租车,朝顾家坟方向飞速驶去。 马格保持距离紧随其后。 “看不出啊,”佟铃半张着嘴,咬肌临时失效。“老周退了,反侦查能力丝毫不减嘛。” “嗯哼。” “你又来了,”佟铃气咻咻道,这次是假的。“你说,老周会去哪里?” “还用说?”马格歪过脸来看一眼佟铃。 “去见佘春苗?” “不然还能是谁。” “果然被倪康说中了!不对啊,妮妮已经解救成功了啊!不行不行,快告诉侯队通知老周,别叫他去冒险。” “瞎操心。”马格摇摇头。“我想侯队已经通知老周了。但老周有老周去见佘春苗的道理。你昨晚一点都没睡?今天智商严重不可思议。” “嘁一一”佟铃说。“说正经的,老周去见佘春苗是不是因为传言说的一一对佘向阳一案办得心中有愧啊?还有他背的那个大包,我猜肯定是钱,都能闻到一沓一沓的钞票味儿了。” “我如果办错了案,害人10年冤狱,我也心中有愧,夜不能寐。” “就是说,老周想用30万来个良心救赎?可佘春苗已经犯下重罪,钱对于她还有什么意义呢?” 对讲机里再度传来侯队声音:“马格、佟铃,确认周云亭方向。”马格回话说顾家坟。“好,盯住。我和倪康随后跟你们会合。” “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佟铃道。“佘向阳案的真凶是谁?同伙又是谁?” “只是个假设,你还当真?” “说来听听。” “佘向阳案当中,30万赎金去了哪里?你真相信那么大一笔钱塞进炉灶了?” “不信。” “那么,拿走30万赎金的,才是真凶。30万现金有多重?如果是百元一张,大约只有7斤。但如果面额10元的呢?重量就得加上一个零。 “你怎么知道面额是10元的?”佟铃狐疑。 “何震西那几页记录纸。”马格呲牙笑道。“几十斤重的现钞,不要说是从断崖山洞,就算是在一般的雪地上,要背着它迅速逃离也太难了。体力上推断不大可能是女人。” “那就是男人喽?” “但在刑警随后抓捕佘向阳时,他睡梦正酣。而他被定罪的重要物证一一黑呢大衣、黑色粗线套帽、军勾棉皮鞋,还都带着真凶的体温,证明它们刚刚被人穿戴,但不是佘向阳。” “能随意进入佘向阳卧房,又能随意穿用佘向阳大衣鞋帽,那个人就只能是一一他老婆?”佟铃眼睛瞪得像铜铃。 “伙同他人绑架杀人,嫁祸丈夫的女人一一佘春苗的妈。” “我的妈呀!” 道路穿过香水镇有名的桦树林,直行是一条河,断崖、山洞、老松都在河对岸;桦树林外朝西北方向斜插进去则是顾家坟村。顾姓是此村大姓,相传也是闯关东年代迁徙而来,年深日久,田间地头凸起有主无主的许多坟茔。到了晩近,有主坟多已迁走,只留下几十处孤坟,此地遂被称为顾家坟,此村被称为顾家坟村。周云亭那部银灰色出租逐渐减速,最后停在一小片松林间的空地上。周云亭下了车,出租车随即远去。 马格把车停在150米外,刚好是勉强看得清周云亭的距离。周云亭只等了几分钟,一簇松枝后便闪出一个人:黑呢大衣,黑色粗线套帽,军勾棉皮鞋。她摘下口罩,朝向周云亭亮出纠结扭曲、无比丑陋骇人的脸。即使间150米,佟铃都险未惊叫出声。 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 蓦地,佘春苗从衣兜里掏出烧焦了一角的照片,而周云亭向着佘春苗,向着照片,跪了下去。 马格、佟铃抽出枪,扑了过去。与此同时,警笛大作,侯队及倪康带着民警从多个方向包抄上来。 a38第五章 14 佘春苗丝毫不怀疑自己会落网。她从R县回到香水镇,目的就是自投罗网。她的设计近乎完美,但在最后一个环节上留下遗憾一一当年对佘向阳刑讯逼供的书面供述,周云亭并未带来。抑或周云亭带来了,但抓捕佘春苗的时机成就了周云亭,他虽然跪到了佘向阳遗相前,但不必交出那几页纸了。佘春苗被捕时,周云亭眼中闪过交集着狼狈与狡狯的怪异神情,让马格在此案过后许久还难以平复恶心的感觉。 审讯比预想的顺利,除程式化的讯问以外,笔录上都是佘春苗的完整供述一一 (1) 我决定投案自首,因为我杀了两个人,一个是我妈,另一个是她男人。时间是去年秋天,9月22日晩上,我等他们睡觉了以后拧开煤气阀,关闭了所有门窗,等我觉得差不多了就打开电灯。我没想到火比我跑得快,尽管有准备还是烧伤了,至今他们两个,连卧室门都没跑出来。 我决定要杀他们,是在我高中毕业那年,第一次去大南监狱探监之后。在我记忆当中,我爸是绑架杀人犯,狡猾凶恶,十恶不赦。我妈带着我改嫁以后,身边所有人都这么对我说。10岁以前对父亲残留的印象一点一点地消磨光了,而且,我妈从不允许我去探视我爸,她自己也从没去过。 我没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后开始打零工,餐厅,酒吧,麦当劳,美容院,自己赚钱自己花,我妈从不过问。她一直很少过问我的事,她只关心自己漂不漂亮,吃什么更营养,干点什么才能把自己哄开心。她跟那男人以前关系还不错,后来经常吵架,原因是男人在外面胡来。有一次吵架,他们提到我父亲的名字,狗咬狗称对方才是陷害佘向阳的主谋。他们以为我在自己房间听不见,其实我听力好着呢,但我想弄明白他们话里的意思。我决定去一次大南监狱。 见到我爸,所有童年的记忆全都复苏了。我骑过他脖梗,第一场3D电影是他带我去县城看的,我一直舍不得扔的芭比娃是他用木头做的,从小到大,我挨的打骂数不清,但记忆中没有一次是我爸......那次我是哭着离开大南监狱的,我爸是哭着看我离开的。他老多了,瘦小枯干,总像有什么病痛在折磨他。 那次之后,我又去过几次大南。我问我爸,绑架杀人的是他吗?他说不是。我说那是谁干的?他摇头不说。我说既然你冤枉,为什么承认是你干的?他说你不知道电击下身的厉害,你不知道250瓦灯泡烤着你整日整夜不让你睡觉的厉害,他说最黑的角色是周云亭,他两根小手指至今没有知觉,就是周云亭的杰作。我说你是屈打成招的,我给你写申诉状。他说他写了,托狱警交上去了。 不久,我妈跟那男人大吵一架,闹到要离婚。他们昏了头,吵架时把他们狼狈为奸陷害我爸的事说出了一大半:他们10年前在香水镇纺织厂的时候就好上了,我妈提过离婚,但我爸戴了绿帽还是不舍得这个绝情的女人,更不想让我的童年缺爹少娘,他坚决不离婚。我妈和那男人就起了歹念。他们大概犯罪剧看多了,想出了绑架杀人、陷害我爸的诡计,既能摆脱我爸,又能弄到钱一一细节我还用说吗?好吧,那我就把他们作案的经过再说一遍: 作案那天,我妈在我爸早饭里放了安眠药,等我爸熟睡,她穿上我爸的黑呢子大衣、黑色粗线套帽、军勾棉皮鞋,戴上口罩去了香水商厦。我妈身高1米65,除了鞋子大一号,那套行头她穿着正合适。那男人戴上手套,拿走我爸做木工用的斧头,在顾家坟断崖山洞里等着。他们起初没奢望能绑到孩子,因为人贩子太多了,孩子家长比警犬还警觉,都把孩子看得紧紧的。他们打算找个老人或者痴呆那一类人,等家属张贴了寻人启事,就按上面的电话要赎金。 结果,他们很“幸运”地遇上了一个把孩子弄丢了的傻妈,那小女孩儿才3岁,叫程xx。我妈早就准备好喷上**(**来源?他们俩都在纺织厂上班,那男人是管染料的,**有的是)的手帕,把程xx迷晕,带出商厦。最毒妇人心,我妈平时胆小得连小虫子都怕,干那种事她胆大得却像是邪魔附体。她抱着迷晕的程xx,打的先到火车站,确认没被盯上,又打另外一部车去跟那男人会合。**有效时间是很短的,程xx刚被弄进山洞就苏醒过来,那是个平时被宠坏了的孩子,又哭又闹,又咬又踢,男人害怕被人发现,就用斧头把程xx劈烂了。她在山洞里被找到的时候,小小的脑袋好像番茄酱一样。 a39第五章 15 (2) 程xx是个可怜的傻孩子,她若光是哭闹,也不至于被害,但她说出了家里的电话号码,赔上了小命。那两个禽兽撕票以后,仍打电话给程家,索要赎金30万。电话是那男人分别用不同的公共电话打的,还掐住自己的脖子,给对方嘶哑的错觉。 程家救人心切,答应了绑匪所有的要求一一我说的不只是赎金,还包括不能报警,还包括即使警方介入,也能火中取栗,达成目的。作案当天,那男人为了试探程家,叫他们当晚6点把赎金埋到断崖山洞旁的老松树下,实际当时,那男人就藏在刑警队附近,没发现出警动向,他又打电话给程家,定好次日八点再联络。第二天,用同样的方法,我妈和那男人确定程家确实没有报警,跟程家定好交钱赎人的方案:为防止泄漏,谎称11点把赎金埋到断崖山洞旁的老松树下,12点由程家去香水商厦领回程xx,但实际上,交付赎金的时间却是上午10点钟,程家要把30万埋在顾家坟最靠近松树林的一座坟茔前的石碑下。 我为什么知道这么多细节?呵呵,三分之一是我妈跟那男人吵架时说漏的,三分之二,要拜周云亭所赐,当他把这些作案细节全都嫁接在我爸身上的时候,我爸感觉自己就像看了一部犯罪电影,而他有幸被周云亭大导演选中成了一号男主角。 赎金是男人拿到的,他把钱带回家藏了起来。我妈上午照常上班,制造你们警察常说的不在场证明。临走前,她又在我爸的早饭里加了“料”,当周云亭他们来抓我爸时,可怜他还在酣睡,对所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黑呢子大衣,黑色粗线套帽,军勾棉皮鞋,成了我爸“犯罪”的“铁证”,做家具的斧头成了他“杀人”的“凶器”,单凭一身行头就指认我爸为绑匪的“证人”多达十几个,从未见过我爸真容的程家,去市局、省厅上访要求严惩凶手佘向阳。而刑讯逼供的周云亭,成了“雪中猎狐”的警界传奇。 我爸被判死缓,在监狱里整整失眠了4天,他想明白了,应该坐牢的那个人就是我妈。但是那样一来,我就没有母爱了,比没有父爱更可怜。纺织厂是个半死不活的地方,很多人都走了。我爸入狱半年后,我妈跟那男人办理了内退手续,去了R县那男人的老家,终于过上他们狗日的好日子。我爸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时,签得很痛快,提的唯一要求,就是让我妈像个妈一样,好好待我。 当我最后一次走出大南监狱,我爸已经是肝癌晚期,却一直没有告诉过我。他瘦得像根竹签,手心总是热得想要抓冰块。我说下次来我给你带冰块,他说好。就在那一刻,我发誓一定杀死那两个人。我爸一直看着我走出铁大门,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活着的样子。在我烧死那两个人之后,大南监狱给我下达了佘向阳病危通知,而那时我也躺在医院里,整个脑袋缠着厚厚的纱布。上个月,我出院了,可我爸在骨灰盒里已经等我一个月了。 我是来自首的,因为我杀了人。 我要用我的方式来自首。我把当年那起绑架、杀人案的经过始末,全部重新排演一遍,我要让周云亭知道真凶该是什么样的,要让他感到骨肉割离的痛苦,要让他余生都活在忏悔之中,我还要让你们警察知道一一正义可以迟到,但不能缺席一一可以说完就算了,但真相一定会还原。 那孩子我托付奶奶毫发无损地奉还了。我可怜的奶奶去养老院的钱,请你们代我替她保管一一这是我唯一的请求一一也是我毫无隐瞒交待全部犯罪事实的理由。 a40第五章 16 佘春苗案侦办速度很快,R县警方也配合得无可挑剔,预计春季就能开庭审理了。佘春苗从R县回香水镇,不仅仅是自首,还抱有赴死的愿念,以至连法院指派的律师都被她拒绝了。不过,从各路大神们私下交流来看,佘春苗有可能从轻量刑,在她奶奶有生之年回家也并非没有可能。 佘春苗的存款有30万元,一部分是她积攒的工资,另一部分是她母亲身后的遗产。数额真有戏剧性的巧合。那笔钱是佘春苗留给奶奶的,辗转多个部门,最终还是由刑警队代为保管,每月由佟铃代佘春苗支付给养老院。 佘家的院落和两间平房还保留着。过完春节,天下太平,侯德云、马格、倪康、佟铃在佘家聚齐,平整院子,补齐围墙的豁口,给房门安上折页,里外洒扫一新,又找木匠换了一扇新的格子窗。全都弄齐了,侯德云掐着腰,挺着蓝球大的肚子看了又看:“行了。佘春苗就算明天回来,也有个像样儿的地方住了。” 过了正月,周昉和刘萌带着妮妮来刑警队,烟酒糖茶拎着几大包,派出所何震西那边也拎过去几大包。刘萌长发如瀑,又是一身韩版羊绒大衣的美少妇了。侯队打怵刘萌,找个托辞去县局了,倪康陪着周昉聊。马格向来受不了两句以上的感谢话,10分钟一趟往外跑,抽烟,看雪。只有佟铃见到妮妮快乐得像过节。妮妮以前被周云亭抱着来过,对这里的一切都不陌生。不过这次,妮妮生分得厉害,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戒备。他们走后佟铃情绪不佳。“妮妮好可怜,我要是她的妈妈,就给她找一个好点儿的心理咨询师。” 周云亭微信朋友圈里没再晒过孙女。几个月过去了,他只往警队打过一次电话,倪康捏着听筒,眼睛扫过每一个人的脸: “不好意思啊,老周,全都不在。” a41第六章 第六章 第七号桥墩 1 马格掏出何震西兜里的烟盒,点燃一根硬中华,冒着烟塞到何震西嘴里。何震西在开车,开得挺快。马格掏出七匹狼,也给自己点上了一支。他们都穿着便装,车是没案子时用的尼桑,可以随心所欲吞云吐雾。 春季风大,车身有些单薄,有点颠簸在波浪里的感觉。道路两侧还不到看绿的季节,到处灰蒙蒙的,一些农户烧荒弄出的浓烟失火般随风四处弥漫。不久,胜利桥的轮廓在视野中呈现,即使隔得相当远,也能瞭望到封锁中的旧桥,新桥开工的大红巨幅横标,巨兽般的架桥机以及蚂蚁般忙碌的施工人群。 “那得花一大笔钱。”马格朝车窗外乜了一眼。 何震西目视正前方,他嘴里的烟蒂刚被马格拿出来,在烟灰盒里冒着烟。“两个亿。”他说。“旧桥跟我同岁,91年的,但没我结实。嘿嘿。”马格又往他嘴里塞了根他的硬中华,他吸了一口,用左手夹在食指跟中指之间。“尔家说了,新桥他们不赚一毛钱,就想为家乡干点事儿一一”后面的话他用一个呼哨替代了。 马格揿灭烟蒂,开窗放烟,风太大,烟雾一探头又给吹了回来。“这年头就是不缺哨儿壶。” “尔家老太爷人还不错。我小时候他摸过我的脑袋瓜儿。他死那天我哭了一下午。” “尔胜利?”马格说,用小指甲搔了搔下巴颏。“听说老胜利桥是他建的?” “其实是尔胜利的儿子建的,尔彪一一尔氏集团掌门,知道了吧?91年老爷子已经专心养老了。” “这次新桥又是尔彪的儿子来建?” “尔多多,对,尔氏少掌门。有意思吧?建了拆,拆了建,整台戏尔家全包了。” 何震西说话不耽误抽烟,一根烟又成烟屁股了。马格替他把烟屁戳灭。烟太呛了,他把副驾驶一侧的车窗放下来三寸,劲风立刻像爪子扒上窗口,撕扯出令人不快的噪音。一部车扇着翅膀从后面飞上来,科尼赛克的logo倏地一闪,变线超到尼桑前边去了。它太快了,真像是穿了黑红两色披风的幽灵。仪表盘下方的雷达测速器随即发出提示超速的蜂鸣。马格下意识地去抓警灯。“算了,”何震西说,“咱们不管交警这段儿。另外,你看那牌子一一” 马格明白了。那车显然不是本地牌照,而且它行驶的方向跟他们相同。 “香水镇没人开这种车。”何震西道。“也是去儿童福利院的。可能是尔家的人。” “赶场子这种事真得老侯出面。”马格一边咕哝,一边将两手插到脑后,瞪着科尼赛克掀起来的一路烟尘。 “天下太平。”何震西嘿嘿笑。“你发现了吧一一没案子的时候就是老侯最忙的时候,一趟一趟往上头跑。去年他不顺,今年时来运转的话,调县局养老应该没问题。” “你猜对了。”马格说。“它拐到福利院那条道上去了。” 何震西也把车开上通往儿童福利院的便道。尼桑比刚才颠得厉害,福利院就在这条早该修了的道路的尽头。许多车和许多人聚集在大院内外,高音喇叭传出很有爱的音乐声。看来尔氏集团慈善捐款活动已经开始。他们来得稍稍有些晚。 科尼赛克在院门前停住,轻得像一片羽毛。一个穿戴像是从山口组里出来的彪悍男子从驾驶室钻出来,转到车的另一侧,打开车门,右手搭住上方,先是一双露趾红底鞋探出车外,接着是长裙和两条美腿,最后是一个漂亮极了的女人走下了车。她最多30岁,戴着范思哲眼镜,裙子和披肩以及精巧的手包也都是范思哲,她的长发随风轻拂,每一根发丝都散发出浓淡恰到好处的檀香。院门口接待组的人似乎早就等着她了,打着欢迎的手势,面露排练好的笑容。 马格和何震西找了个不碍事的位置,停好车。他们走到接待处,女人跟她的司机已经被请到主席台方向去了。 每当这种场合,马格他们就不用在乎位置了。因为没有位子可供在乎。主席台上那些面孔,他们从各种会场或电视新闻里也时常见到。侯德云果然是猴头,这种赶场让马格替代太明智了。 尔氏集团为这次活动捐赠了100万,手举仿真支票牌子的那个人就是尔多多一一刚刚有点拔顶的八零后,皮肤白得像女人,透出保养良好的亮度和红晕,一身莲花纤维面料的订制西服裁剪得十分得体,袖口镶着有他姓名缩写的金属钮扣。紧挨着他的是从科尼赛克上下来的女人,他妻子唐辛。她还有只贵宾犬在车里,眼神高傲地跟马格对视了一会儿。捐赠仪式期间,福利院女院长把一个大概两岁的漂亮小男孩抱给唐辛,她亲他,暂时不去看车里的爱犬,对着镜头露出玛利亚般的笑容,浑身散发出母性的光辉。 活动的仪式部分结束,贵宾移步离席,正是午餐时刻,活动将在香水镇五星级“香钻”酒店进入下一程序。尔多多跟一位副市长相互谦让着,上了后者的车。唐辛仍旧坐进科尼赛克,那个西服笔挺的司机(看样子也是保镖)跟着钻进去。黑红幽灵从马格和何震西眼前一掠而过,唐辛跟贵宾犬脸贴着脸,像一对真正的母子。 福利院立刻变得空旷无比,工作人员开始往回搬桌椅、花篮、音响和横幅,那些刚才一直规规矩矩的聋哑、肢体残疾和唐氏孩子开始打闹,或在阿姨的低声呵斥里默默走回室内。 马格和何震西回到尼桑那里,一个干部模样的女人拎着两袋礼品等着他们。两个袋子上分别用印刷体写着何震西跟侯德云的名字。何震西颇为尴尬地咧了咧嘴,马格不以为意地坐进驾驶室。回程是他来开车。 “不去‘香钻’吗?”何震西问。 “去吃粗粮河鱼,我作东。这个季节河鱼肉嫩,肚里干净。”马格说。 “好主意,开河鱼赛人参。” 他们正说着,传来一声闷响,刚启动的尼桑车身像被用力推搡着晃了一晃。响声来自胜利桥方向,听来宛如闷雷,但马格跟何震西在三秒钟后同时反应过来,那是爆炸的声音。 赶到爆炸现场用了15分钟。 施工现场上,架桥机和龙门吊都已停转,上百号施工人员聚集在距离出事桥墩50米远的地方,嗡嗡嗡的嘈杂声听起来像捅开了蜂巢,风很大,但刺鼻的**味仍然浓得化不开。项目经理是个脸膛黑红的矮胖子,一只手拿手机,另一只手拿着施工图纸。他证实施工现场上没有爆破工程,刚才的爆炸原因不明,或许是个意外,幸好没有人员伤亡。 爆炸地点位于旧桥桥墩下方,无论从东西哪个方向数,都是第7根桥墩。它的直径有1米80,通体由钢筋混凝土浇筑而成,30多年的风雨剥蚀对它完全没用,只是上了层釉似的黑乎乎的。刚才的爆炸,估计10里之外也能听得到,但在7号桥墩身上仅仅撕去了一层表皮,里面生锈的钢筋几乎没被啃动。 “施工现场有生人来过吗?”马格问。 “我们这儿进进出出的人特别多,清土的,送料的,各部门的,送外卖的,卖保险的......生面孔太多了。” “待会儿做笔录细说吧。”马格说。“你刚才说,现阶段施工不需要爆破?” “不需要。”项目经理晃着黑红脸说。“爆破有专门的公司来做。” “‘原因不明’,又像是‘意外’,能解释一下吗?” “这个......一时还真说不好。” “预定的桥墩爆破是什么时候?” “立秋以后吧。新桥基本建好了以后。” “旧桥墩全炸掉?”马格皱眉看着七号桥墩,捉摸着要用多少***才能轰得动它。 “是的。”项目经理说。他的手机响了,“那就跟我们无关了……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 30分钟过后,香水镇派出所、刑警队该来的都到齐了。因涉及到爆炸,市局还派来了爆破专家。专家姓冯,绰号“冯麻袋”。他有一只装满各种特别工具的铝皮工具箱,在其他警员拍照、取证、笔录期间,他差不多把那箱工具全部使用了一遍,收获了几节电**,一部手机残片,还有一小撮**余烬。 “用电**、礼花弹**、GPS和手机制成一套****,放置在七号桥墩下枯草当中隐藏,再从远处拨打****里的手机,用彩铃声引爆电**......初步判断就是这样。”冯专家说完就把工具全部装回工具箱,背上肩头走回他自己那部旧警车。从背面看过去,他的工具箱倒真有几分像麻袋。 “我们尔董很关心这次意外,”项目经理捏着手机回来了。“拜托警方调查处理,新桥刚开工,不能再有闪失。” “这话不用你说。”马格脑际里闪过尔多多那张女人般的白脸。“去那边配合做下笔录。” 倪康从远处朝马格扬了扬手,佟铃也从远处扬了扬手。 侯德云回警队时天快黑了。所有人都在,包括何震西。侯队是在县局汇报工作时得到七号桥墩爆炸消息的,又是当场得到县局的指示。 “新桥刚开工,不能再有闪失。这起爆炸事件要深入调查处理。”侯队敲着他的黑皮笔记本说。这话稍加调整,就是那个黑红脸膛项目经理的答录机重放了。 “7号桥墩周边有上百人施工作业,依老冯推测,**相当于20箱礼花弹,如果想要伤人就再简单不过了一一把握好打手机的时机就能办到。”马格说。 “反过来说,”何震西道。“作案人不想伤人。” “作案人当时就在施工现场?”侯队揉着双下巴,仿佛答案就在肉褶里。 “那倒不一定,”马格摸出根烟来戳起了下巴颏,这个动作他自己浑然不觉。“但是至少应该在可以瞭望到施工现场的位置或角度。而且,引爆****的目的并不在于伤人,更不可能是炸桥一一那点威力只够啃下一点皮。” “故意捣乱吧?”倪康语速飞快。“谁会对修新桥心怀不满呢?” “可以沿这条线索查。”侯队打开笔记本,写上几个字。“好在没有伤亡,否则又没太平日子过了。尔家已经知道这事了,也跟市长吹过风了……” “要说对尔家不满的人,那得用火车拉了。”何震西嘿嘿。“树大招风,不稀奇。但是这次建新桥应该算不上诱因,当初招标无非是走个过场,尔式集团竞标接盘,正合上下心意,没人真心跟尔家较劲。” “这么说,就是旧怨喽?”马路说。 “跟你们说说尔家吧。”侯德云朝何震西挤挤眼睛。眼神说,他们才是香水镇土著,无所不知的活档案。“如果把香水镇比作一座桥,那桥墩就是尔家了。尔胜利老爷子是红小鬼出身,从死人堆里救过他首长一条命。首长后来成为开国上将,专门来香水镇找过尔胜利,老爷子后来去市长家都不用敲门,牛逼吧?尔胜利虽然呼风唤雨,但到死也不过是一介平民。他儿子尔彪就不同了,起家就是搞基建,公司上市以后盘子越做越大,你找张中国地图看,没有他产业的城市几乎不存在。他去部长家都不用敲门。” 佟铃憋不住乐:“尔家那么喜欢串门子吗?” “就是打个比方。”何震西朝佟铃挤了挤眼睛。 “就是个比方。”侯队说。“简单说吧,香水镇找不出跟尔家过不去的人。今天这事就蹊跷在这儿了。” “或许有人恶作剧也说不定哈。”倪康打着呵欠道。 “出去抽根烟。”马格把烟从下巴上拿下来,冲着何震西一努嘴。 a42第六章 2 农贸大厅入口是卖海鲜的,一路往里走,粮油米面,生熟食品,水果蔬菜,鸡鱼肉蛋无所不有。顾客不多,男摊贩们斗地主打发时间,女摊主聚众飞短流长,上了年纪的喷着酒气打呼噜,偶尔抹一把溜向下巴的哈喇子。水泥地面凸凹不平,凹处积满了脏水,一伙苍蝇在那儿兜兜转转唱着歌。再往里走,地面稍稍干爽了些,是卖烟酒糖茶的摊床,几家卖烧纸和爆竹的也在里边。春季是烧纸爆竹的淡季,这几家摊主连守摊的兴致都没有,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佟铃喊了好几声,才有人从破布帘子后面探出头来。 “买礼花弹,有吗?”佟铃问。 几家摊主都摇头,连“没有”都懒得说。 “买很多哦,”佟铃又说。“要20箱。家里有库存的都搬出来。” 几家摊主仍然摇头。佟铃无可奈何,跟马格对视一眼。他们转身要正要离开,一个黑瘦摊贩说:“你们来的不是时候,礼花弹都被人包圆儿了。” “买走了多少?”佟铃回过身来问。 “50箱吧。”黑瘦摊贩从牙缝里啐出一小片菜叶,求证似的瞅了瞅另外两个摊主。他们仍旧懒得说话,倒是对马格跟佟铃的关系有点好奇。 “一个人吗?”佟铃做出惋惜的样子。“一个人买那么多干嘛?这叫我跟小外甥怎么交代。” “你外甥?”黑瘦摊贩咧开嘴笑,他牙缝里还不利索,还得唆。 “我外甥,”佟铃点着头继续编故事。“他要办生日会,在水库边上放礼花弹,全班同学都来。” 黑瘦摊贩唆了唆牙:“那你们去找金疯子吧,他还不至于那么快就把那么多礼花弹全点了。” 佟铃走出农贸大厅,把写着“金安全”地址的一截烧纸递给马格。买这张纸片花了马格20块,但是地址只写了“二道沟村”几个字,有种被找了假钞的感觉。 马格开车,佟铃给何震西打电话。电话很快回拨过来,此时马格那部老祖母级警车正穿过一片片沤了农肥的村路,发酵中以及刚刚扬到大田里的粪肥味儿在车里集结,以至佟铃接电话接得眼泪汪汪。 “有金安全这么个人。”佟铃挂机后冲着马格说。“你点根烟抽吧,我宁可被你当蚊子熏。第5居民组,3号。我给你点上。” 一间旧的瓦顶红砖房,圈在一人高的石头围墙里,墙头插着铁蒺藜,不大的院子扫得还算干净。院门和屋门都紧闭着,没挡窗帘的屋里看不出有人的样子。马格敲了会儿门,没人应。铁院门其实没上锁,一根铁闩从里面横插着。马格想抽出门闩,但被佟铃拦下了一一他们没有搜查令。 几个邻居围拢过来,他们对警察就像对动物园里的熊,既不想靠前又舍不得退后。 “你们找金疯子?”一个胆子大的女人问,她50岁的年纪,怀里抱着个啃香肠的胖孙子。“他不在家,出去好几天了。” “他去哪儿了?”佟铃问。 “不知道,”女人用背给孩子擦鼻涕,擦完又在自己屁股后面把手背擦干净。“他疯疯癫癫的就一个人,想要去哪里就去哪里。” “脚后跟就是他车轮子。”另一个邻居插嘴说。“你们是哪儿的警察?想进就进去吧,他家门从来不上锁。” 身后一阵嘈杂声,一个30岁左右的人快步走过来。他是村主任,刚跟何震西通过电话。“两位是来走访的吧?”村主任眨眨眼睛,马格和佟铃点了点头。“请进吧,不过,好像金安全这几天不在家。” 村主任轰散围观的村民,把马格和佟铃让进金安全的家。屋子里果然没人。马格和佟铃分头搜索,床下,衣柜,厨房,柴垛,甚至直筒洗衣里全找遍了,一无所获。50箱礼花弹都飞上天了?或者金安全根本就没把它们放在自己家里? “他不在家的时候常去哪儿?”马格问。 “不好说,”村主任递给马格一根烟。“他精神不大好,一个人去县城逛几天是常有的事。有钱住小旅馆,没钱了公园长椅上也能对付。” “他亲戚呢?”佟铃问。 “没有,”村主任道。“爹妈早死了,也没亲戚朋友。社会关系一干二净。” “他懂**吗?”马格把烟头摁在便携式烟灰袋里。“比如用来下河崩鱼什么的?” “那个不是早就禁了吗,”村主任搔着钻出几根白发的鬓角,一副用力思考的表情。“前些年倒还有玩那个的,但没听说金疯子一一金安全弄过那东西。” “他怎么疯的?真疯假疯?” “真假不知道,没人给他查过。”村主任咧嘴笑,露出一颗金牙。“听老人说,父母死后他就不大对劲了,他那年不到20岁吧。30多年老是疯疯癫癫的,难免被人看成是真疯。” “他父母又是怎么死的呢?”佟铃刨根问底。 “他妈据说是生第2个孩子难产死的,孩子也没保住。他爸一一这个还真说不清,据说是死于事故。” “什么事故?”马格问。 “说不清,”村主任面露难色。“据说当时有个什么工程,他爸一不小心掉进去了。” “掉进哪里去了?” “混凝土,速干水泥。”村主任下意识地瞄了一眼窗外。“马队长,这只是听说哈,30多年前的事了,知道的老人都快死光了,年轻的一茬压根没人知道。死人的事多去了,什么死法儿没有呢?金安全他爸也没白死,据说获赔一笔钱,刚好就给金安全换肾用了。” 马格谢过村主任,把车开上国道。方向是香水县医院。 肾脏内科医生戴着眼镜,镜片该擦了,眼睛也欠休息,另外他可能在电脑上刚输了一局象棋,从电脑中调金安全病历记录单的时候,一张脸臭得像农肥。 电子病历记录单只有两页,一分钟可以读完两遍:金安全,71年出生,1991年因患尿毒症,在省城S市医科大学医院施行换肾手术。术后转回县医院观察治疗。近几年有血液透析治疗记录。最后一次透析时间为2月22日,即一个月前。 “他算是肾脏移植成功的病例了,”医生说,他正慢慢调整脸色。“一般人没他活得久。但想活得更久就需要二次换肾,肾源和手术费都是问题。权宜之计是血液透析,能续命,也相对便宜。但好像他连这笔费用也犯难了。” 出了医院天已经黑了,肚子饿得连香烟盒都想吃。马格把车开到粗粮河鱼饭馆,停好车,进店要了个单间,先点了一套煎河鱼、贴饼子救急,又要了鲫鱼汤,让肠胃痛快痛快。 “瞎忙一整天,感觉就赚了个肌肠辘辘。”佟铃叹口气。 “不白忙。”马格给马格舀了勺汤,也往自己汤碗里添上一勺。“你快喝汤,待会儿咱们再去见个人。” “见谁啊?” “刘长乐。”马格说。“还记得那个人吗?” “把他儿子手机藏酒坛里那个?”佟铃一脸狐疑。“见他干嘛?跟金安全的事关联吗?” “关联倒是没有。但我觉得他从前干工程,对那起事故多少能有所耳闻。”马格放下汤,点着一根烟。“你听说过打生椿吗?” “活人桩?”佟铃瞪大眼睛。“你怀疑那起事故一一” “现在还只是怀疑,”马格撸了一把脸。“这种想法挺荒唐,对不对?但是一个劲往我脑袋里钻,钻,就跟钻头似的。” 手机突然震响。是侯德云: “赶紧出现场!”侯队喘着粗气道。“尔家祠堂!对,又他妈爆炸了。” 尔家祠堂正对着温泉寺,平时是个掩映在老龙树下的幽静所在,三进院,有垂花门和后罩房。尔胜利还在世的时候,其子尔彪请风水师选址建成这座宅院,尔胜利一归天就改作尔家祠堂,足见当初用意深远。 爆炸发生在祠堂朱红色门楼前的龙树下,把半株龙树轰没了,震落的祠堂匾额摔在花岗岩石阶上,裂成了两半。 警车把尔家祠堂照得亮如白昼,黑压压看热闹的人群被警戒线挡在夜色里。市、县都来了人,两条警犬在忙碌的警员中间来回穿梭。尔多多也在祠堂现身,市局刑侦分管局长跟他在一起。警灯映照之下,尔多多的脸孔更显苍白,浑身血液都像是被**吸干了。 现场勘查的核心是冯麻袋,跟前一天一样,他的铝制工具箱里的工具被逐一使用,初步勘查结论也与胜利桥的爆炸几乎一致:作案人将****安放在龙树下,用手机彩铃引爆;爆炸同样使用了20箱礼花弹的**量;同样未造成周边人员伤亡一一如果不是巧合,答案只能有一种一一作案人引爆地点就在附近,在其视线可及范围以内。 唯一突破是:冯麻袋通过手机残片鉴定,推定两次爆炸所用手机都是诺基亚老人机,都是二手货,5斤鸡蛋钱就能从二手店买一个。 金安全通缉令秒速签发了一一理由不言自明一一金安全手上未使用的礼花弹估计还有10箱,仍可用于一次爆炸,只要他愿意,爆炸就足以致命。 a43第六章 3 温泉酒店。 马格和佟铃数月前在这里见过来可儿。这次对方改成了唐辛。上次他们的身份是刑警,这次更像是保镖。 皇家套房有专用电梯,电梯间喷了名贵香水,大而简单的按钮黄澄澄的,像是镀了金。出电梯就是露台,它比网球场还要大,站在那上面,水库景区尽收眼底。露台的另一侧是套房,分主卧、夫人卧室和客室三部分,每间都通向露台;其余空间就复杂了:餐厅、洗浴、洗手间、健身房、水疗室、会客厅和影音娱乐室,都是私人区域,不小心会迷路。“我要是住在这儿,肯定有犯罪感。”佟铃说。马格四处撒目:“所以说,不可能人人都犯罪。” 来应门的是唐辛那名司机兼保镖,他比马格高出半头,发达的肌肉隔着西服都显爆棚,鼻梁高而直,眼睛像鹰隼般深深揳在眼眶里,嘴角以上刮得挺干净,从下巴开始蓄了一撮擦锅球似的短胡子,油黑的头发全往后梳,在脑后绾了一个结。 “警察?”他扫了一眼马格跟佟铃的证件。“来吧。” 唐辛已经在会客厅里了,怀里抱着贵宾犬。小狗叫了几声,跑过来围着生人嗅了嗅,前爪搭上佟铃膝盖,转身又跑回到主人怀里,眼神高冷。 “你们请坐。”唐辛说。“喝点什么?” “咖啡,”佟铃说,“贝蕾吧。”她上上下下打量着唐辛,惊叹于世间竟有如此美艳而又近在咫尺的女人。平时佟铃其实不喝咖啡。 唐辛目光移向马格,样子好像含着笑,其实她没笑,只是漂亮的眼睛容易给人带来幻觉。 “茶。”马格稍稍调整了一下呼吸。“这里能吸烟吗?” “老三,去叫饮料来。”唐辛等他那个叫老三的司机兼保镖出去,才歉意地对马格说:“警官先生,实在不好意思,我家卡尔闻烟味儿咳嗽一一” 贵宾犬汪汪汪,冲马格叫了三声,它仿佛在说,我就是卡尔,你抽烟我会咳嗽。马格心想完蛋了,一直把烟戒到金疯子落网?那样的话,比他疯的人肯定是我了。 “不介意的话,可以去露台吸。”唐辛歉意地一笑。“我让老三准备烟灰缸。” “谢谢。”马格欠了欠身。唐辛今天换上了轻纱连衣裙和松软的拖鞋,她似乎刚刚沐浴过,空气中弥散着乔治阿玛尼沐浴露和来自她发间的天然檀香。“那就有劳了。” “出了昨晚那件事,真的有些怕。”唐辛眼神中透出忧郁,好像花瓣上掠过两道暗影。“可我先生因为公事,又不得不回深圳......” “听说你要领养个孩子?”佟铃问。问话像裤线一样不会拐弯。 唐辛低头吻了卡尔,借以掩饰稍稍绯红的脸,小狗领情地“呜呜”了两声。 “是的。福利院的孩子。正在办手续。所以我只好再等几天。” “你的事他们很快就能办妥。”马格说道,话里带着刺儿。 “但愿吧。”唐辛说。“只是给你们添麻烦了。这里安保应该是不错的。不过,我先生还是不放心,所以......” 所以两名刑警成了保镖。马格跟佟铃对视一眼,眼神都很丧。金安全的案子涉及到了尔氏集团,市、县两级刑警直接接管了。至于镇一级刑警,只要保证破案期间唐辛的人身安全就OK。侯队就是这样传达的。他交代任务时表情也很丧一一上调县局的事怕是又泡汤了。 老三回来了,他身后一个穿制服的女孩端来了咖啡和茶,唐辛自己要的是一杯热可可。女孩转身离开前,唐辛又让老三跟她去取一只烟灰缸。小狗卡儿又汪汪了两声,看来它对“烟”这个汉字都过敏。 “小狗真漂亮。”佟铃说。 “阿姨夸你漂亮。”唐辛绽露出人家夸奖她儿子的笑容。 卡尔跳下唐辛膝头,跑过来跳上佟铃膝头,伸出舌头舔了舔佟佟铃的手,“呜呜”两声,又跑回到唐辛那里,家教看来相当不错。 “是前天在福利院你抱过的那个孩子吧?”马格问。 “是的。”唐辛答道。“你也在那儿?哦,对了,我忘了你是警官。”她抱歉地一笑:“他可爱吧?我从照片和视频里认识他快3个月了。” “看上去挺好的孩子。”马格道。“怎么进了福利院?” “是弃婴,”唐辛放低声音,轻轻摩挲着卡尔。“先天性的脊骨裂。母亲生下他就无影无踪了,医院后来发现他父母用的都是假身份。脊骨裂是隐性的,美国有相关协会和基金会,手术应该能治好他。” “专程去美国手术?”佟铃问。 “不,”唐辛笑道。这种笑容有无意间流露优越感的倾向,不过唐辛拿捏得并不令人反感。“我一年中大半时间都在旧金山,带他回去治病很方便。我准备给他起名叫哈瑞一一好听吗?” 老三再次回来,手里拿着烟灰缸,陶瓷海参缸。唐辛让他放到露台上去。马格说了句“我自己来”,从老三手上拿过烟灰缸。老三的手指粗大,右手背有道旧疤,一直钻进袖口里。 马格在露台上抽烟。 露台足有一百平米,适合大合唱,不适合孤单一人凭栏远眺。从这个角度和高度可以把半座香水镇收入视野,在早春的阳光下,水库泛着动人的粼粼波光,与远处灰蒙蒙的田庄与农舍极不相衬。 背后传来脚步声。能把皮鞋踩踏实木地面的声音变成豹子跃出草丛的声音,只有运动机能超好的人才做得到。马格没回头,继续抽着烟。 “你的烟味儿够呛人的。”老三走近,一手搭上护栏,另一手插在裤兜里。“你们警察太不懂得保养了。” “你认识很多警察吗?”马格斜睨老三一眼。 老三把另一只手也抽出来,搭在护栏上。 “马警官,提醒你一句,你们是来保护唐辛的。除非跟这个角色相关,否则不该说的别说,不该问的别问。” 马格喷出一口烟,恰好有阵风把烟吹在老三脸上。“哪些话不能说又不能问呢?” “这不是我的意思,”老三直勾勾地盯着马格,“你明白。” “尔多多的指令?”马格把烟蒂拧在烟灰缸里。“不能说又不能问,难道尔家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吗?” 老三鹰隼般的眼睛陡地射出两道寒光:“我不跟乡巴佬治气。总之,我提醒过你了,不用谢我。还有你那个女搭档,她话太多了。” 马格笑着,从烟盒里咬出第三支烟。 “我会转告我搭档的,”马格说。“一一她说得可以再多点儿。” 老三抽回护栏上的两只手。马格叼着刚点着的烟瞪着他。 “你要抽掉一包烟才算完哪?”佟铃从远处喊。“进来一下,有点事。” 会客厅来了几个人,其中有马格认识的民政局的人。他们给唐辛带来一摞书面材料。卡尔在长绒地毯上跑来跑去,嗅了每一个人,叫了几声,枕着前爪趴到唐辛的软拖鞋上。唐辛逐页翻看那摞资料,几乎把会客厅里还有马格跟佟铃这码事忘了。他们对视一眼,走出会客厅,站到走廊稍远的地方。 “那家伙刚才跟你说了什么?”佟铃问。 “他冲我放了几个罗圈屁。” “说正经的。” “他说尔家的事别说也别问。特别提醒你,不要话太多。” “那王八蛋真这么说的?” “跟老侯说一声,这差事咱们干不了,叫他换人。” “换谁啊?唐辛是女的,我肯定得钉在这儿了,叫倪康来?那不把我郁闷死。再说他也来不了一一替你去找刘长乐了。” 马格点了点头。佟铃瞄一眼会客厅方向: “民政局、福利院那些人来是让唐辛办手续的,等她签了字,抱走孩子,咱俩就解放了。你再忍忍。” 手机震动,是倪康。 “马哥,我找过刘长乐了,聊了俩钟头。” “他怎么说?”马格压低声音问。 “你猜得对,刘长乐知道九一年胜利桥那起事故。金安全父亲跟刘长乐原在同一家工程公司干,有段时间,金突然很缺钱,听说基建赚钱多,胜利桥刚好大量招人,就跳槽过去了。结果听说,在浇筑胜利桥7号桥墩的时候,金跌进了桥柱中心,几十米高,一下子就搅到速凝水泥里去了。” “就是说一一”马格眼睛里起了一道红线。“胜利桥七号桥墩里有金安全父亲的尸体?” “对。”隔着电话,仿佛也能看到倪康那副恓惶的神情。“建造那么大一座桥,没伤亡太难,只不过名额被姓金的占用了。金的老婆之前已经难产死了,只有一个儿子,就是金安全,事故赔偿的70万就都给了金安全。” “可是为什么侯队、何所这些香水镇土著都不知道这事?” 倪康嘿嘿:“马哥,这话叫我怎么说呢?刘长乐起先也不说,看在你给他的两瓶竹叶青份上,最后才支支吾吾给我挤了点干货:虽然是事故,但建筑工程行当里的人议论纷纷,有人疯传,金是做了7号桥墩的活人桩。活人桩一一知道吧?” “往下说。” “当时桥墩打到了第7个,前面6个都顺顺利利,到第7个就打不动了,邪了门了。更邪门的是,金掉进速凝水泥以后,7号桥墩就一顺百顺了。因为行内很多人议论活人桩的事,那起事故就不准再提,谁提谁倒霉。30年过去了,没人记得那事也是顺理成章。” “金安全还没动静?” “没动静吧,”倪康又嘿嘿:“咱们不都靠边站了吗?管他有动静还是没动静。马哥,咱警队我就服你,你给个分析一一金疯子能在哪儿?” “小旅馆,公园,农贸大厅,儿童福利院,温泉宾馆,哪儿都有可能。”马格也嘿嘿。 “马哥,你逗我哪。福利院一一他去那儿干嘛?” “不知道,瞎猜的。”马格说。 会客厅里走出刚才那几个人,唐辛抱着卡尔,送他们到专用电梯口,老三紧挨着唐辛,一双鹰眼却死盯着马格和佟铃。 唐辛注视电梯指示灯显示抵达一楼,扭头说:“马警官,佟小姐,午饭去我餐厅吃吧?酒店过会儿有人送上来。有特别想要吃的也可以单点,千万别客气。” “酒店会给我们送工作餐过来,”佟铃说,刚才脸上的笑容已经用光了,转而狠狠瞪了一眼老三。“唐女士,你也别客气一一我们有纪律,不能跟你们一起吃饭。” 唐辛有些尴尬,卡尔“呜呜”了两声,它似乎有点喜欢上佟铃了。“好吧,那就辛苦你们了。老三,待会儿午餐送我房间来,餐厅那么大,我一个人吃饭太无聊了。对不起,我好像有点累了,先失陪了。” 唐辛说完,歉意地笑笑,绕过客厅,绕过那些容易迷路的私密空间,去她的夫人卧室。老三跟了进去,几分钟后又转了出来。 “你抽什么牌子的烟?”老三瞪着鹰眼问马格。 “乡巴佬牌的。”马格说。 “我下去买烟。”老三伸手揿下电梯按钮。“记着我刚才说的话。” 老三进了专用电梯,下行电钮闪闪烁烁。 “真想把这个王八蛋铐上。”佟铃咬着嘴唇说。 “再接上7000伏电线。”马格笑道。 “你还乐呵呵的。”佟铃脸发红。“大美人儿对你好,还叫那王八蛋去给你买香烟,你心里特别的美,对吧?” 马格感觉要崩溃。他冲着佟铃,慢慢举起了双手。 a44第六章 4 唐辛吃过午餐,制服女服务员推走餐车。直到午后2点,唐辛仍未走出卧室。老三一直翘着二郎腿,坐在健身房门口的电动按摩椅上,那个位置最接近夫人卧室,他在那儿吃午餐和打手游。过了半小时,唐辛抱卡尔出来,卡尔凑上去舐唐辛的脸,又“呜呜”了几声。唐辛的眼圈有雨后的痕迹。 “卡尔该吃点儿东西了,”唐辛对老三说。“老三,你出去转转,替我买些马肉和燕麦,还有甜菜和玉米。买不到马肉就要鲜鱼。不要罐头的。” 老三耸肩,但他只能照办,去买狗粮。他经过佟铃身边时佟铃不失时机又瞪他一眼。老三出去了。 唐辛抱着卡尔走过来,对佟铃说:“佟小姐,真不好意思,我有事想要拜托你一一我打算给哈瑞买些衣物,可是谁都不准我离开这儿,所以我想一一” 佟铃看一眼马格,眼神说,恭喜我吧,从保镖荣升女佣了。 “收养手续都办妥了吗?”佟铃问。 “没有。我想没什么问题了。”唐辛说,卡尔又舐了下她的红眼圈。“明天上午签约,我跟哈瑞订了下午3点的飞机。” “好快。”佟铃说,语气好得像是中了乐透。“你拉个购物单子吧,我替你去买。” “真不好意思,谢谢你。”唐辛感激道。“我马上给你写购物清单。” 不到10分钟,唐辛换了身遛狗装出来了,蓝色竖条纹衬衫搭配着灰色九分阔腿裤跟黑色鱼嘴鞋,黑色礼帽,咖色围巾,遛狗绳随性地系在腰间,卡尔在绳头上兴奋不已。虽然没有旧金山的海滩,露台上转转也不错。唐辛把一张便笺交给佟铃,又给了佟铃一张黑卡:“密码我写在便笺上了。” 佟铃哭笑不得:“这样不妥吧?再说,香水镇这种小地方,黑金卡反而不好用。你给我现金吧。” 唐辛歉意地收回黑卡,从她的爱马仕手袋里拣出一沓钱,数都没数就递给佟铃。这些钱足够把清单上的小东西买上3套了。佟铃替她把现金清点好,撕下黑金卡密码,还给她。唐辛送佟铃走到电梯口,佟铃看了一眼马格,眼神说,美女是老虎,你小心。 唐辛带着卡尔上了露台。马格选好一个角度坐回客厅沙发,唐辛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得十分真切。 其间,侯德云打来一次电话,聊了几句一一几句而已,因为心情都坏。唐辛正式收养那孩子的消息属实,明天正式签约后,唐辛带养子飞深圳,也是实情。但是,金安全仍未抓到,唐辛离开香水镇之前这段时间的人身安全至关重要。“温泉酒店周边布控没问题,”侯队说。“金疯子没长翅膀,总统套房飞不进去。你们熬过今晚就算万事大吉,明天上午就能收队一一上边已经派了专人护送唐辛去机场。” 马格说:“7号桥墩的事,倪康说了吧?他找过刘长乐。” “提过一嘴,”侯德云语带敷衍。“一一活人桩,对吧?别信他们瞎传,就算桥墩里真有尸骨,那也早就定性为事故了。咱们现在全体靠边站,不能管,管不了。” 老侯挂机,马格捏着手机,一下一下敲着自己的太阳穴。露台上,不是唐辛牵着卡尔,倒是卡尔牵着唐辛在跑。唐辛慢跑的姿影风情万种,性感无敌。马格不得不调整呼吸,用重温佟铃那句“美女是老虎”自勉。 蓦地,卡尔牵着唐辛跑进会客厅,扑上马格膝盖,“呜呜”两声,叼扯马格的裤脚。唐辛叫了声“卡尔”,卡尔转到唐辛脚前,又冲着马格汪汪叫了几声。 “卡尔好久都没有玩得这么开心了,”唐辛说,大概由于运动而面带桃红。“它想邀请你一起去露台。” “好吧。”马格站起来。“但我上了露台就想抽烟。” “没关系。”唐辛莞尔一笑。“待会儿卡尔玩累了,我带它去洗澡,露台就留给你吸烟。” 他们上到露台,唐辛解开腰间的拘束绳,任由卡尔尽情跑跳嬉戏。让卡尔异常兴奋的大概是饥饿。 总得说点什么, “那个孩子,对了,哈瑞,手术费很贵吧?”马格说。 “小贵,”唐辛怕冷似的抱臂望着卡尔。“具体还不知道,我坚信能治好哈瑞。” 马格点头:“你们有这个实力。钱真是好东西,能让水和沙子那些人世间不确定的元素凝固成确切的幸福。” 唐辛的目光抽离卡尔,转而望向马格。“你的话我不太明白。” “我听说有个人,不到20岁的年轻人,他患上了尿毒症,如果不进行肾移植手术他就会死。手术费需要几十万,他根本拿不出那么大一笔钱。他母亲早就去世了,只有一个父亲,但父亲拿不出给儿子救命的钱。” “他是你的朋友吗?”唐辛望着马格,眼中流露出关切。“香水镇人?” “香水镇人。算不上是朋友。” “他们打算怎么办?” “穷人有穷人自己的办法。” “借钱吗?或者想办法寻求社会救助?如果有必要,我......” “他们已经解决了。” “手术成功了?太好了。他们父子两人可以幸福生活了。” “不,”马格用小指搔着眼眉,他想抽烟想得厉害。“他父亲死了。” “死了?为什么?”唐辛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中满是惊诧。 “为了他儿子的生,他自己选择了死。” “我真的听不太懂。为什么儿子活着,父亲就必须一一” “不能说。”马格盯着唐辛,她眼睛的美丽深似湖水,多看会眩晕。“有人不许我说。” 唐辛不再追问,她收回目光,望向远处波平如镜的水库。“人人都有不幸,只是各不相同罢了。其实一一我不想说的,但是憋在心里很难受一一其实,我先生一直都不同意我****,特别是香水镇的孩子。” “你们刚才电话里争吵,就为这事吧?” “你怎么知道?” “看你的眼睛。” 唐辛可笑地用手遮向眼睛。但她马上意识到这不管用。她放下手,轻轻叹了口气。 “我可能很自私,总想有个自己的孩子。”唐辛双臂抱在胸前,眼中泛起涟漪。“可是......” “请恕我冒昧,”马格凝视着她的侧影。“没有孩子,不会影响到你在尔家的地位吗?” “暂时还没有,”唐辛对这个话题似乎并不感到唐突,吹破一个彩色汽泡有时比吹大它更叫人开心。“另外,我先生不缺一个孩子。” 不缺一个孩子。可以有N种觧读。 “但愿那个孩子一一哈瑞,从此幸福。尽管那不是他自己的选择。” “我觉得你说话不大像警察。”唐辛嫣然一笑,不经意间闪过一丝青春少艾时代的俏皮。“他们介绍说你相当的......厉害。” “嗯,”马格双手深深插入裤兜。“所以我被派到了皇家套房。” 卡尔玩累了,跑了过来,跳进唐辛怀里。她像吻哈瑞一样吻了卡尔。小狗冲着马格叫了两声。唐辛把长而白的脖颈埋进卡尔蓬松的软毛中。“妈妈带你去洗澡。警官先生要吸烟了。” 唐辛带小狗离开了露台。马格做了个深呼吸,点着一根七匹狼,一口吸掉半截。手机急促地震响,是佟铃。 “你那边没情况吧?”佟铃急切问道,语音背景应该是香水商厦播放的音乐。“儿童福利院又发生爆炸,就刚才。倪康给我打的电话,他跟侯队去现场应援了。” “有伤亡吗?” “目前好像没有。可真丢人,说是布下了天罗地网,结果福利院漏控。作案方式上看,又是金疯子的杰作一一不伤人,只恐吓一一那疯子简直就是个天才,就是不明白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还不明白?”马格用单手点燃第2根烟。“他想要7号桥墩里的尸骨。” “唔,”佟铃应道。“可是儿童福利院跟7号桥墩里的尸骨有关联吗?唐辛呢?你在干嘛?” “究竟哪个问题优先啊?”马格苦笑。“她在洗澡一一给卡尔。” “大喘气,真讨厌。”佟铃笑着骂。“你是不是觉得唐辛特别漂亮,特别性感?连我都想多看她一眼。唉,别说你们男人了。说正经的,儿童福利院这次爆炸,事情又严重了。据说金安全手上还有**一一县城几家爆竹店已经被查了一一他们卖给金安全至少50箱礼花弹。唐辛那边得特别上心了。” 马格倒吸一口凉气,凉到了脚后跟。 “知道了。” 马格刚刚挂机,何震西的电话跟着打进来。 “儿童福利院的事听说了吧?”何震西那边有敲键盘的声音。马格说,刚刚。“现在给我们下达任务,彻查金安全的祖宗十八代,从他出生到现在全要查。” “正是金安全所希望的。”马格说。“都查到什么了?长过脚鸡眼吗?” “土生土长二道沟人,镇小毕业,初中只念了两年就辍学了,跟他爸去工程队搬砖和泥,15岁母亲生二胎难产,母子双亡。20岁患尿毒症做了肾移植手术,术前他爸死于施工事故,获赔70万元。术后回到二道沟,不工不农,靠手术剩余的十几万元和农村低保维生,一直未婚,也没有女朋友。找过几次土娼,最后一次被对方同伙敲走几万块。平时总是疯疯癫癫的,鞋袜反穿,要么一言不发,要么扯上人唠半天,有时3天不吃饭,有时半天吃3顿。水性极好,在河里睡3天不沉底,安上鳍就是条鱼。头发胡子半年理一次,从不洗澡,夏天烧热水洗脸,冬天接凉水洗脸......” “老兄,有比脚鸡眼正经的吗?” “人人都叫他’金疯子’,但从没做过精神鉴定,也没做过出格的事。有人倒是认为这人聪明过人,初中老师记得他做的航天模型获过省奖,市里有个航天俱乐部,他还是会员,有人见过他用KT板和自己组装的遥控器造了个航模飞机,在水库上空一口气飞了3个来回。” 马格点着了第6根烟,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露台下那座大水库。“自制**他是怎么学会的?” “应该是从网上。”何震西还在摆弄电脑键盘。“镇上几家网吧全都认得他,因为在那种地方他是唯一的爷爷辈儿。” “老兄,”马格顿了顿,以便让语速紧跟脑速。“要是他在自制飞机模型上,搭载自制的手机彩铃遥控**一一” “我靠!”何震西烫到了似的叫道。“那可不得了!真弄出那玩意儿,飞上皇家套房也不在话下。老兄你可得多加小心。” “看来对付金疯子要动用空军了。”马格笑道,挂断了电话。 马格回到会客厅,洗浴室还关着,隐约可以听到风筒声和唐辛跟卡尔的对话声,唐辛说“真乖”,卡尔就“呜呜”。马格看了眼腕表,已是午后3点。老三去了3个小时,这时间有点长。 洗浴室门开了,卡尔带着沐浴香和蓬松的卷毛跑出来,在马格跟前转了几个圈,汪汪两声又呜呜两声。唐辛坐进对过沙发,无限怜爱地凝视着卡尔。“卡尔喜欢你,”她笑盈盈道。“它对别人可不这样。” “荣幸之至。”马格冲卡尔眨眨眼睛。这小狗把嗅觉饿丢了,马格满身七匹狼味儿居然闻不到了。“午餐还没买回来吗?” “没有。”唐辛蹙眉道。“这个老三,平时不是这样拖拉的。我刚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接。” 马格也蹙起眉头。“再打一个怎么样?” 唐辛点点头,手机就在手边,她按了一个快捷键。老三仍然不接。 “你先生刚才来过电话吗?” “没有。”唐辛一脸迷茫,低头看着卡尔。小狗已经饿得打不起精神,趴伏在自己前爪上,同样一脸茫然。 会客厅外可视电话发出提示音,马格走上前去,酒店安保和佟铃站在画面里。马格切断可视电话,很快,佟铃走出专用电梯,左右手上各提着两个大纸袋。 马格把声音压到了最低:“那个老三失联了,我出去转转。待会儿听我电话,我跟你说说航模和自制**。注意看着露台。我尽快回来。” 马格跟唐辛打了个招呼,又冲佟铃眨了眨眼,走出会客厅,进了电梯。 a45第六章 5 马格进了地下车库,上了自己那部老祖母级警车,脱去便装换上警服,把车先开到农贸大厅。鲜肉柜台没有马肉,只有猪牛羊。冻肉柜台有冷冻马肉,但是今天库存少,一早售罄。马格问摊主,中午有没有貌似老三的人来买马肉?摊主说有,开了部好车,小年轻儿的都跑去看那车,所以印象深刻。马肉没了,摊主告诉老三,从大厅往西走,20分钟就能看见一间肉铺,掌柜的姓牛,**马肉,鲜的冻的全都有。 马格把车开出去20分钟,果然有家肉铺,油乎乎的布帘子上叮着个儿头硕大的苍蝇。牛掌柜说:“是有个开好车的,买走五斤鲜马肉,找零都不要,嫌钱油大。嘿嘿。”马格问:“当时几点钟?”牛掌柜拍拍油乎乎的前额:“我想想......老婆1点钟去打麻将,第一锅赢了40,第二锅......啐啐,没赌哈,说错了,说错了……”马格说:“我不抓赌,你好好想。说对了没事,说错了抓赌。”牛柜认真想了想,肯定地答道:“2点钟。没错儿。”马格又问:“那人买完马肉,朝哪个方向走了?”牛掌柜确切地指着桦树林方向:“他买完肉,接了个电话,一听对方就是比他还牛逼的人,隔着手机都是毕恭毕敬的,对方大概姓‘董’,他一个劲‘董董董’的。然后他就一溜烟儿朝桦树林那边开下去了。” 马格开车,直奔桦树林。 桦树林跟温泉酒店,一东一西,方向正相反。两点左右,刚好是儿童福利院发生爆炸的时间。“董董董”,打电话给老三的人是尔多多,尔董?马格脑袋里有个轮子,比科尼赛克转得还快。2点半,马格开到了桦树林。桦树林占地10公顷,大概因为近来老是发现碎尸块还有上吊自尽那些档子事,渐渐鲜有人至,显得又大又荒凉。 马格熟悉这一带,方便停车的地点有三处,转了两处,一无所见。第三处,远远便望见那部黑红两色的科尼赛克。马格把车停好,习惯性地摸了摸后腰,只摸到一副手铐,别着家伙的地方空空如也一一靠边站是不必用枪的。经年的桦树叶厚达半尺,脚踩上去松软得像弹簧,但它是会哗啦哗啦作响的弹簧,马格换成用足尖走,让声音小得低于穿越林间的风。 几十米外传来说话的声音,马格切近几步,隐身在一棵粗壮的老桦树背后,从这里可以较真切地望见那两个人:面朝马格方向的是老三,他骑坐在一块高出树根的大石块上,距离他大概十米远,背对着马格的是个穿着黄绿色上衣、藏青色裤子的男人,他蹲在地上,半个后脑勺秃了一片,像是草坪上铲去一块草皮。两个人互相对视,都不言语,保持那种对峙似乎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 老三的手机响了两声,他把手机贴在耳边,两只眼睛死死盯住对面的人,神情仿佛并不急着咬死老鼠的猫。电话持续了大约两分钟,老三反复只说了一个“是”字,然后他放下手机,把它滑到西服上衣口袋里。 “金疯子,”老三发话了。“最后问你一句:要死还是要活?给我个痛快话。要活,带上30万银行卡滚蛋,就算被抓也不能再提桥墩里的死鬼,更不准提尔家半个字,否则就算你进了号子,我担保你也活不过第二个月。要死,更简单,我这就送你上西天。3分钟一一我就给你3分钟。” “不麻烦你送我,”金安全说,他的语气一点都不疯。“我活不上几个月了。我自己的病自己知道。跟你老板说,我只要桥墩里的尸骨,让我给他立个坟头,磕几个响头,烧几刀纸。” “你真麻烦。”老三狞笑着站起身,一步、两步走近金安全。“这么多事,你还是去阎王那里一块儿办吧。” 老三扑倒金安全,后者全无反抗,似乎他来此地为的就是引颈受死,他被老三骑在胯下,被死死掐住脖子,却用尽全力大笑,笑声凄厉如鬼。 马格飞奔过去,迎面踢击老三的右肩胛,感觉像是踢上了一块玄武岩。老三只是愣怔了一下,好像被踢中的是别人,鹰眼中却射出阴森森的杀气。他放开还剩半口气的金安全,面朝马格,摆出格斗姿势。“乡巴佬,死条子,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来了也好,你跟这个疯子一起上路吧。” 老三挥拳击打马格,马格的拳腿每次磕碰对方都是对玄武岩的一次冲击,这个狗娘养的练了一手刚猛泰拳,肘与膝锋利得像刀子,硬得像钢管。马格小心避让,肋下还是挨了凶狠的一肘,马格感觉自己的脾脏飞了出去,整个大脑一瞬间不再理他,自己神游天外了。老三目露凶光,嘴角快要扭歪到耳根上了,用尽全力又朝马格下身飞起一脚。马格趔趄着闪向老三身体右侧,下意识地从腰后扯出锰钢手铐,在跌倒的瞬间抡在老三右侧面颊上。 老三晃了晃脑袋,鲜血从眉弓和颞部流淌下来,他右膝跪地,捂住伤口,但只过了不到三秒,他居然又挺身站起,朝马格扑过来。他掐住马格脖子,想像方才对金安全那样。马格的脾脏刚刚恢复了知觉,脑袋也从天外兜了一圈回归了本位,老三钢钳般的两手挣脱不开,马格只能后仰倒地,双脚猛戳老三的肚子,把他蹬向身背后。老三摔得够重,身高造成的落差也帮了点忙,他晃着脑袋,仿佛他那个圆球一瞬间也神游天外了。但他还是挣扎着爬了起来,想把半卧的马格压到身体下边。“砰”地一声,他的后脑勺挨了重重一击,翻着白眼,头像锤子似的凿在桦树叶丛中。 金安全抱着石头,仍在笑。 马格一瘸一拐过去,“咔哒”铐住金安全,又将另一头铐在老三带伤疤的手腕上。干完了这些,马格往嘴里塞了一根烟,摸出手机给侯德云打了电话。只有这时候,他才感觉出浑身都像在粉碎机里走了一圈一样疼。 大约过了10分钟,桦树林边际的国道上响起警笛声。老三仰躺着,病狗似的哼哼了两声,想抬头但是抬不起来。马格从他裤兜里掏出盾形的车钥匙,摇摇晃晃走出林外,打开科尼赛克,从里边提出一袋子马肉跟其它的食材,顺手把钥匙扔进车里,“呯”地甩上车门。他回到自己的警车里,在侯德云他们抵达之前离开,朝温泉度假酒店方向开。 半个小时后,马格现身总统套房时,佟铃和唐辛同时惊吓起来。马格的左颧骨上青了一块,嘴角有血丝从裂口渗出来,警服下摆撕开了,两颗钮扣不知所踪。卡尔汪汪叫起来没完,它闻到了血腥戾气和美食的混合气息,一时之间搞不清状况了。 “先给卡尔弄点吃的吧,”马格对唐辛说。“回头有话跟你说。” 唐辛带着惊惑木然点了点头,抱起卡尔,进了总统套房自带的厨房。 佟铃查看了马格伤势,还好,胳膊腿儿都还能用,脑子也运转正常,没有大碍。马格简要将经过情形讲述一遍,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快步奔向露台,到处搜索,角角落落里都查了个遍,确定并没有航模**的蛛丝马迹,他才放松紧绷的神经,疲惫不堪地点着了一根烟。 侯德云接连打来几个电话,挤牙膏似的一点点将那个老三的底细都讲了一遍。那家伙是福建人,几年前是黑道上的人物,有过一次案底,臂腕上的旧疤就是那次落下的,对方被他弄残了,老三赔了一大笔钱,坐了8年牢。半年前他出来后成了尔氏集团安保部的人,这次临时担当唐辛的司机兼保镖。“这货的嘴巴是焊条焊上的,一个字儿都撬不出来。”侯队说。“他就等着捱过48小时了。真那样谁都没办法。”至于金安全,简单多了,三起爆炸都是他干的,经过细节无有遗漏,悉数供述。“你猜这些天他藏在哪儿了一一在水里,水库里,嘴里插根塑料吸管。一藏一天,饿了生吃活鱼。到了晚上,从水里出来,从水库边挖出礼花弹,继续赶制手机**。他有个计划你绝对想不到:要不是缺了遥控器上的一个组件,他下个计划是制造一架飞机模型,安上**让它飞上总统套房的露台上去。” 佟铃撇着嘴听侯队讲话,乐得快趴到实木地板上去了。马格问侯队:“我就想知道一件事:尔多多是怎么找到金安全的?”侯队说,不知道,就这个环节,金疯子守口如瓶。 汪汪。卡尔精神抖擞跑上露台,扑上佟铃膝头,佟铃抱起它,允许它刚吃过狗食的小舌头舐自己的脸,小狗又扭头冲着马格“呜呜”,眼神里充满“我吃得真开心”的感激。回到会客厅,唐辛将刚刚向酒店要来的纱布、金枪药、跌打散、创可贴,一古脑儿放到马格跟前,用药棉擦拭马格脸上的瘀伤,动作轻柔流畅,仿佛面对的不是警察而是卡尔。 “我来吧。”佟铃接过药棉,气喘如牛。“我干这个在行。” 唐辛缩进沙发,楚楚可怜地抱紧卡尔。 “金安全抓到了,这里绝对安全了。”马格望着唐辛那两湾湖水。“老三想要掐死他,幸好我撞上了。” 唐辛掩住唇角,仿佛眼前正在上映惊悚片。“怎么会一一他一一” “有人提出要跟金安全做交易,给他30万,叫他放弃他父亲的尸骨。” “尸骨?!”唐辛惊骇道。卡尔吓得直眨眼睛。 “还记得我说的那个人吗一一他用自己的死,换了儿子的生。他同意把自己凝固在一座桥墩里,配合施工方伪造了一起事故,然后,他儿子拿到赔偿的钱,去换了一个肾。那都是30年前的事了一一施工方的雇主,就是尔氏集团。” 一片岑寂。唐辛低低垂下头去,一缕檀香在室内游走。过了许久,唐辛重新抬起头望向马格,,长长的睫毛上闪着两颗亮钻。“他会被判刑吗?一一金安全。” “恐怕他等不到服刑的那一天了。”马格说。病入膏肓已经判了他死刑。他死前只有一个心愿,要回他父亲桥墩里的遗骨。” “我明白了。”唐于终于没有控制住,掩面而泣,卡尔瑟瑟发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a47第六章 6 一个月后,清明节已过,某日深夜的几声闷响当中,胜利桥旧桥第7号桥墩成功爆破。尽管采用了由外及内剥洋葱式的最高技术,30年前浇筑其间的那具遗骸只拣出了局部,其余都化为混凝土质的尘埃,随风四处飘散,洒向周边大片大片新绿的农田。 遗骸交由殡仪馆,化成骨灰盛入骨灰盒,几经周转,转交给了金安全。金安全病情极速恶化,处于弥留之际,在看守所指定医院重症监护室,他回光返照那天,医护人员搀扶他,给父亲磕了头,上了香,以替代烧纸。当夜,金安全死了,遗容安详,做梦般绽露出诡异的笑容。 胜利桥新桥进度极快,预计入秋即可峻工开通。 老三被正式批捕。尽管他捱过了40小时拘禁时限,但故意伤害的嫌疑铁证如山,拘押候审没商量。但是,老三拒绝供述加害金安全与尔氏集团有任何关联,其在桦树林接打的几通电话,也被解释为一般通话,至于尔多多方面,自有律师对应一切,将尔多多洗得比面粉还要白。 抓获金安全和老三的次日上午,在温泉酒店总统套房,唐辛从相关人员怀里抱过她的养子一一哈瑞。这是个就近看无比温顺可人的男孩,长相宛若小女孩一样白晳清秀,只可惜有种病恹恹的羸弱,话语也显迟滞。小狗卡尔见了哈瑞像见了兄弟,转来绕去好不兴奋,看样子它乐意跟哈瑞分享它的马肉、玩具骨头、唐辛以及一切所有。 因为节外生枝了老三那档子事,原先计划护送唐辛赶往机场的庞大阵容严重缩水,改由几个无足轻重的人员随同前往省城机场。马格和佟铃也在送机人员当中。直到客机消失在雾霾点缀的天空中,他们才返回香水镇。 在系列爆炸案中,香水镇原本是跑龙套的配角,抓获涉案嫌疑人的却又是马格这个程咬金,怎么看都像是反穿衣服似的别扭。故而案件侦破后,也没闹什么动静就草草了事。毕竟,大事还多如牛毛呢。 侯队高兴,这次又是自掏腰包,请大伙涮火锅。 席间又不免聊到那个未解之谜一一尔家是怎么找到水下面叼着塑料吸管的金疯子的呢?倪康当时在胜利桥施工现场负责排查,他怀疑,金安全可能以假身份混入施工现场,安置了****,事后,项目经理回想起这一环节,也掌握了金安全行踪,但是并未向警方申明,而是报告给了尔多多。佟铃的推断是:那个村主任肯定知道金安全藏身之所,但他比较同情可怜的金疯子,何况爆炸又未伤人,所以村主任貌似配合警方搜查,敷衍了事而已。马格说,倪康佟铃的推断都有道理,不过,真相也有可能是,金安全通过村主任和项目经理,辗转联系上了尔家的人,交涉提出遗骸、停止爆炸。 “可他为什么要用航模**飞上总统套房露台,过后又放弃了呢?”倪康说,启开第7瓶啤酒。侯队心疼地瞅着他,他只当没看见。 “因为他知道唐辛领养哈瑞一一那个2岁男孩的事,他以儿童福利院的爆炸作为向尔家交涉的筹码。但他聪明绝顶,发现唐辛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在尔家举足轻重。所以,最终他连航模**飞上总统套房露台的计划也取消了。” 饭后,大家各自散去。马格送佟铃回家。最近佟铃对马格一直不冷不热,敬而远之。今晚马格表现尚可,佟铃口头上占尽上风,渐渐也就恢复常态,作为奖励,允许马格护送自己回家。 马格明白,佟铃这番积愤,都源于一个月前送机那天,唐辛的那个拥抱。当时,唐辛推着童车里的哈瑞,就要走进安检通道。她蓦地回转身,先是轻轻拥抱了佟铃,继而转向马格,拥抱了马格,时间不知为什么有点长,长得令佟铃心碎。 a48第七章 第七章 未来人之谜 1 隔断窗不干净,几个人影在派出所里晃悠,声音听不清,一只笨苍蝇没完没了地撞着窗玻璃,累得直哼哼。马格将腿架上办公桌,想了想,又收回来,起身给自己续了杯茶。刚回到座位上,佟铃回来了,一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从衣兜摸出个红富士,啃着苹果用脚关上门。 “逮了个碰瓷儿的。”佟铃坐到马格对面,那是倪康的椅子,倪康老婆给他生了个胖儿子,正在蹭产假。“都什么年月了,碰瓷儿碰得那么没脑子,拿脑袋硬往人家车上磕。” “车没事儿?”马格吸溜一口茶。 “车没事儿,”佟铃又啃一口红富士,活像扎马尾辫的小豚鼠。“脑袋磕了个包。一群人举着手机拍照、拍视频,发朋友圈、发抖音、发快手,他还跟人家说,你们都给我作证哈,车主得赔我哈。” “可怜的脑袋,听着都疼。” “举手机的有个光头,边拍边乐,说‘我赔,我赔,我赔你个头哈‘。”佟铃说完自己笑岔气了。 马格又吸溜一口茶,表情近似泡了3天的茶叶。 “没意思?” “没意思。” 刑警都有点儿贱毛病,有案子烦得要命,没案子闲得要命。 “说个有意思的。”佟铃将啃到果核的红富士掉过来,啃另一半。“FKF。” “那个‘未来人’?”马格打了个呵欠。“昨天不是讲过了吗?派出所那边没去把场子给她拆了?” “干嘛拆啊,人家又没犯法。”佟铃说。“我昨天说到哪儿了?” “第三次世界大战。”马格从烟盒里咬出一根烟。“你说那女的预测2058年......” “不是预测,是回顾。”佟铃扬起果核纠正道。“FKF来自2070年,之前发生的事儿对人家来说都是历史,所以只能叫回顾。再说哈,FKF是FKF,景艳花是景艳花,FKF只是附身于景艳花......” “我抽根烟。”马格站起来。 “我没说完哪。”佟铃横住一条腿拦下马格:“我有个同学在报社你还记得吧?明天他们还要去何二堡采访呢。刚才微信问我要不要去瞧个热闹?” “你怎么回复?” “我说,好啊!我搭个伴儿去吧,他最近闲得快长绿毛了。”佟铃大嗓门说完,自己又乐到抽筋儿。隔断窗那只苍蝇趴在玻璃上,一动不动了。 马格作投降状,走出门外,把烟点着。何震西也在吸烟角,正等着马格的打火机。 “碰瓷儿的?”马格用下巴颏指着里边。 “佟铃说的吧。”何震西以问代答。随口吐了个烟圈,再穿上一条直线。“这丫头最近快闲疯了。” “疯的不只她一个。”马格点着第2根烟。 “明天跟我走一趟吧,”何震西挤了挤眼睛。“‘未来人’,听说了吧?据说大火,每天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跟缠绷带似的,别再出点什么乱子。” “你也顺道回去看看老爸老妈。”马格眨了眨眼睛。何震西给马格胳臂上来了一记,以示心照不宣一一何震西是香水镇何二堡村正宗土著。“那个景艳花,到底啥来头?” “我也正查呢。是个租房户,管那片的小姜说,也就上个月的事儿吧,景艳花跟她嫂子和侄儿一起来的何二堡,租了个闲置的带院房。大概母子俩水土不服,没几天就回县城了,只留下景艳花孤身一人,谁承想被‘未来人’附身了。” “姑嫂带个孩子去何二堡?”马格用夹着烟那只手的小指搔了搔眉角。“没个男人?” “所以要摸摸底呢。” 2 开车到何二堡村要30分钟。这是五月的一个阴雨天,上午九点多。何震西穿警服,开着警车,马格和佟铃都穿便装,公出由头是基层走访。 马格坐在副驾驶上,一只手枕到脑后,偶尔给何震西点根烟。佟铃叼了根狗尾巴草,坐在车后座,用手机朝窗外频频拍照,窗外大田里一片新绿,尚可入镜,此外就是一路的烂泥浆和噼噼啪啪敲车窗的雨点子了。 “午饭请你们吃正宗农家乐,”何震西说。“水豆腐,炸河鱼,外加玉米面贴饼子。” 佟铃手舞足蹈,差点儿把车掀翻。马格客气了一句:“那不是要叫你家叔婶受累了?还是外面随便来点小吃吧。” “别磨叽。”何震西笑道。 马格咽下口水,不再客套。 远远地望见一座小院,雨幕下围着远比院墙厚实的村民,衣着比表现主义画家的调色板更花哨些。没错,那院子里住着的准是“未来人”FKF了。 “9点半,我去!”何震西打了声呼哨。“一早就这么多人!” “还下着雨。”马格揿灭烟头。 何震西把车停在人群外围,不开警灯和警笛,套上警用雨衣下了车。马格和佟铃不方便下车,透过车窗朝对面看着。 认识何震西的村民闪开一条缝隙,笑嘻嘻打着招呼让他过去。何震西刚走进去,人墙又像伤口似的愈合了。佟铃从后座钻过来,坐上驾驶座用力朝前望,然而,除了人墙一无所见。 “真没劲。”佟铃抱怨道。“这雨也下得操蛋。” “你同学来了。”马格用下巴颏朝左前方指了指。 一部越野车开到切近,挡风玻璃上戳着一块大字号压膜纸牌:香水市晚报。从车上不太利落地跳下一男一女两名记者,跟着下来的是脖子上挎着专业相机的摄影记者。三个人打了两把伞,想从人墙里拱进去,但是人墙不为所动,远不像对何所长那般给面子,那份尴尬是一望便知的。采访车司机这时跳下来,是个斯斯文文戴眼镜的小白脸。“窦二!我同学。”佟铃跟马格说,语速快而飘,反应到马格耳朵里成了“豆儿”。 佟铃隔着车窗喊同学,但是放到雨声和围观村民的嘈杂声里,跟扔进火炉的雪球没什么不同。那个窦二很厉害,从兜里抓出一把钢崩抛向人墙,人墙立即塌出一个豁口;又抛出一把钢崩,人墙就坍垮得不成样子了,四个报社的人趁机突围进去。 “咱们也趁乱进去吧!”佟铃抓住马格袖口,把他扯下警车。 他们动作还是稍慢了些,人墙再次合拢,但他们没钢崩。“让一下,让一下。”佟铃边挤边嚷嚷,十足女汉子味儿。一个秃头伸出胳膊拦住佟铃,跟着又过来三个光头,其中两个还瞪着马格。 “你们哪儿来的?挤个毛?”拦住佟铃的那个秃子瞪着眼道,他大光头下长了一对猪一般阴鸷的小眼睛。 “关你屁事?”佟铃也瞪回去。“看热闹,怎么了?” “随随便便就想来看热闹?”小猪眼睛伸出一根食指,耍酷地戳戳佟铃肩头。“看热闹收费,1万一位。想看给钱,不给钱滚蛋!” “1万?我给你。”佟铃说着,揪住小猪眼睛那根食指,沉肩退步,用力朝后反拧,大秃头当即跪在泥水里。同伙另一个光头抡拳朝佟铃贴过去,马格飞起一脚,鞋尖踢在他左侧膝窝上,这个当即也跪了。 四个秃头一起扑向马格。何震西从后面喝住他们。 “想搞事?”何震西将手按到后腰的家伙上。“非得叫我带回去一个?谁起的头?” 四个秃头朝雨中啐着浓痰。小猪眼睛换了根食指指着马格跟佟铃:“这俩傻逼先动的手。”边说边揉另一根红肿的食指。 “便衣民警你也敢骂?”何震西狠狠瞪着几个光头。 “便衣?”小猪眼睛眨着眼,眼神依然凶狠,只是尖利程度减弱了些。“警察也不能不讲王法吧?手指头都给我掰折了。” “1万一位,也算是王法?”佟双手插兜,扬着脸道。 “要不一一”何震西也将手插入雨衣兜中。“跟我回所里说道说道?” 几个光头后退一步,小猪眼睛又啐了口浓痰。“算了,何所,算我们哥们倒霉,打掉门牙......” “行了,找个馆子喝去吧。”何震西语调放缓。“少出来扯毛蛋。” 秃头们都走远了。围观的村民嘁嘁喳喳,多半面带陌生与敌意。佟铃一瞬间意兴全无,转身想走。马格揪住她:“来了,就得去看看。” a49第七章 3 景艳花一身黑衣黑裤,赤足盘坐在一张铁架床上,紧闭双目,双手结印,身下坐着个蒲团座垫,看上去像是一个修行中人。她应该不到30岁,面相却接近40了,非常瘦,身子骨挺坚实,省事地梳着个丸子头,几咎白发从里面钻出来。貌相上看,她显然也是个农家女,长着一张农家岁月揉皱的脸,凸起的颧骨上还有两抹褪不去的高原红。 20几平米的房间里,除了床和简单吃饭的家什,几乎别无长物,其余空间都被村民挤占了。 记者的录音笔近得快要杵到景艳花的腮帮子上了。景艳花眼下不是景艳花,而是一个名叫FKF的“未来人”。 记者:“刚才你说,你来自五十年后的2070,对吧?” FKF:“对。” 记者:“那么你出生在哪一年呢?” FKF:“明年。” 记者:“就是说,你目前还没有出生。而实际上你已经年届不惑了。” FKF:“对。我49岁;我还没出生。” 记者:“听起来真刺激一一明年你将在香水镇出生?而你的父母就是现在香水镇的某对夫妻,能透露下他们是谁吗?” FKF:“这是我的隐私。能说的刚才都说过了。我目前住在希腊。” 记者:“据我们外围了解,近几天以来你预言了一一哦,对了,回顾一一了未来几十年间地球上发生的许多重大事件:WIFI卫星覆盖了全球,2032奥运会选定了印尼雅加达,还有日本东京,你说它那时已经沉没了?” FKF:“对,一个叫福冈的城市取代了东京。” 记者:“50年代手机消失,苹果公司不存在了,全球金融在一天之内崩溃一一” FKF:“错,是在一个小时之内。” (这时有村民插话) 村民甲:“大仙,你是说房子以后不值几个钱了?” 村民乙:“钱以后也不值钱了。想要房子,3D打印一个就行一一对不,大仙?” 村民丙:“老婆呢?能3D一个不?” 村民丁:“你**一个机器人老婆呗。小心突然断电哈,免得你那玩意儿揪不出来了……” ”嘿嘿嘿……” 记者:“好像你说,未来有好可怕的事情发生一一世界大战什么的。” FKF:“那在我的世界里已经发生过了。” 记者:“你是通过意识在做时间旅行?这跟灵媒、占星或者是跳大神有什么不同吗?” FKF:“不同。我不解答,说了你们暂时也不懂。就像我说癌症将像感冒一样容易治愈,而超级病毒将统治地球让你们搞不明白一样。” 记者:“还有一个问题:你早就认识景艳花吗?为什么选择附在她身上?” FKF:“时间到了。我要回去一会儿了,否则一旦被官方发现,明天我将不会再来。我如果回来,是在10个小时以后。” 景艳花张开了眼睛。“未来人”FKF显然已经离去,她眼神里一片空洞,呆呆目视着正前方,一言不发。 一些村妇,面朝景艳花跪地磕头,口中念念有词,另有一些村民带来吃的,堆放在景艳花床边,类似于供养。几名记者收好家什,挤出了人群。佟铃叫了声“窦二”,也跟出去了。 马格站着没动。 景艳花脖子上尽管立着很高的衣领,一道瘀青的扼痕还是清晰可见。那应该不是“未来人”干的。 雨还在下,“未来人”暂时歇场并未让围观者减少太多。马格挤出人群,看见佟铃正在伞下跟那个窦二攀谈。三名记者骂骂咧咧,正从采访车挡风玻璃上往下刮泥巴,这里的村民真不大好惹。马格点上一根烟,狠狠抽上一口。 一部重型卡车从十米开外的泥巴路上呼啸而过,跟着又是好几辆,每辆都有几十吨的重量。深深的车辙当中,一些散落的煤渣被雨水迅疾淹没。 “村里有煤窑?”马格问。 “车上说。”何震西道,同时招呼佟铃上车。 a50第七章 4 “何二堡盛产刁民,我早听说过,今天算领教了。”佟铃忿忿不平。“真是穷山恶水一一” “嗨嗨嗨,”何震西笑嘻嘻的。“美女口下留情哈,这儿还坐着个何二堡的哪。” “那几个秃子是干嘛的?”佟铃仍在气头上。“还有我同学那车,人家采访来的,没招谁没惹谁,一眨眼就变泥猴了。活脱脱就是个流氓村。” “得了,”马格呲牙道,“待会儿不想吃水豆腐贴饼子了?” “就是,”何震西仍然嬉皮笑脸。“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佛面,还得看正宗农家乐的面一一” 佟铃从后座探出手,往何震西后脑勺上搂了一记,算是撒气。 何家并不远,难在烂泥巴路七拐八绕,大S套着小S,其间还要穿过一片坑坑洼洼的河滩沙场。再开5分钟,泥巴路总算变成一条像样点儿的沥青路,像根手指指向何家大院。 想不到何家如此气派:一座大院,两层小楼。大院大得可以踢足球,小楼洋气得像座新人住的新房。看得佟铃艳羡不已,大张着的嘴能塞进整只苹果了。 何父何母慈眉善目,两头白发白得耀眼,一举一动喜感十足,见儿子回来更是每一条皱纹都绽出笑容。炸河鱼、玉米面贴饼子、水豆腐的香味儿,很快就从厨房飘散出来,害得佟铃咽下一公升唾沫。 一桌子人边吃边聊。聊到了煤窑。 “老兄,你是外乡人,不大了解何二堡。”何震西有马格开回程车,放心跟老爷子喝着小酒。“这个村有点特别,脚底下随便什么地方,挖上几锹都是煤,打从伪满州国起,大小煤矿就没停过。前些年开始整顿了,年产九万吨以下的煤矿一一小黑口一一一律关停。结果过了没多久......” “刚才那几辆重卡,也是小黑口出来的?”马格就着辣椒酱,往嘴里塞了一大口水豆腐,味道好得要命。 “不清楚。”何震西说,眼神跟马格的狭路相逢。“真不知道。就算是小黑口,那也是国土资源部门监管,没咱们啥事儿。” 何母不停地往客人碗碟里加料,何父不停地劝客人把新加的料吃下去。佟铃已经撂下筷子投降,渐渐地,马格的胃也难以招架了。 饭后去书房喝茶,宜兴紫砂壶,云南普洱茶。墙上祯裱着何老爷子的书画,根雕奇石摆满了博古架,靠窗一角还静默着一架新古筝。马格脑中,蓦然浮现出景艳花的那间陋室。 “不知道未来人还抽不抽这玩意儿?”马格边点烟边说,当着满室书香,抽得很不好意思。 一只波斯猫,胖得像个毛线团,在佟铃怀里咕噜咕噜表达好感,神态慵懒,目光如谜。 “想红的人太多了。”何震西在胖猫鼻子上刮了一记。“估计景艳花就要上头条了,好几个社交网站也闻到味儿了,马上也要扑过来。” “我猜景艳花是个科幻作家,”佟铃撸着猫说。“起码是科幻迷,满脑子阿西莫夫,《流浪星球》什么的。我也总去微信读书看那类书。” “你?看书?”马格乜了眼佟铃。“没看出来。” 佟铃举猫威胁马格。胖猫大为不满,挣脱了佟铃,蹿上博古架舔爪子。 楼下传来汽车声和说话声。佟铃趴到窗前朝下看,看得一脸蒙圈:“我眼睛没毛病吧,何所?那几个秃头,居然往你家里送东西?” 何震西跟马格也凑上去朝下看。 佟铃眼睛没毛病一一刚才景家院外那四个秃头一个不少,正从皮卡上往下卸箱子一一类似盛海鲜的那种泡沫箱。何父何母笑盈盈地递烟,秃头们也不客套,熟络地接烟,抽烟。不多时,几箱东西搬进了厨房,四个秃头跳回皮卡,招了招手,扬长而去。 重新端起茶盏,气氛有点尴尬。 “有个叫郭瘸子的,跟我是发小。”何震西说,底气不太足。“他爸跟我爸都上过越南战场,钻过猫耳洞。我爸没啥事儿,他爸少了条胳膊和半只耳朵。那几个秃子大概是给郭瘸子干活儿的。” 佟铃“哦哦”了两声。马格想“哦”,没“哦”出来,又点了一根七匹狼。 “你俩歇会儿,消化消化食儿。”何震西道。“老头老太太说你们初次来,非要拾掇点儿山货叫你们带回去。我说不必了,咱们亲如手足,谁跟谁呀。可是不行,偏要给。人上岁数了,固执得跟花岗岩似的。” 何震西说完,掐掉半截硬中华,下楼去了。 “郭瘸子......四个秃子……”佟铃口中喃喃。 “小黑口。”马格喷出一口烟。 “你是说,郭瘸子有小煤窑?” “我瞎猜的。”马格说。 5 从何二堡回来3天了,天下依然太平,侯德云每天依然泡在县局,倪康仍在蹭产假,马格、佟铃依然是闲到长绿毛状态。 “看头条了吗?”佟铃啃着苹果,划拉着手机。“‘未来人‘一一FKF一一景艳花,果然火了。这下好了,地球人都知道香水镇了。晩报怕出舆论导向问题,把稿子给毙了,唉,活该没饭吃。” 马格不接话茬儿。他在专注地看电脑,头快钻进屏幕了。 “对牛弹琴。”佟铃狠狠地啃苹果,仿佛苹果是马格。 “过来。”马格说。“过来过来。” 佟铃甩着腿晃过去。马格的鼠标箭头指向市局网站新登录的一则失踪人口协查通报: 景泰,男,37岁,xxx矿业杂志社驻香水县记者站工作人员,于一个月前失踪...... 通报下方附有景泰的一幅生活照,背景做过马赛克处理,但不彻底。 “看见景泰侧面那三个人了吗?”马格移动鼠标。“没看出来?” “景艳花?”佟铃尖声叫道,一口苹果喷出一半一一马格这件上衣可是刚洗过的。“她怎么会跟景泰在一起?” “旁边那女的带着个孩子,你觉得会是景泰什么人?” “他老婆孩子?景艳花的嫂子和侄儿?” 马格反应敏捷,闪身躲过佟铃眼看就要喷出来的余下半口苹果。 “有意思了。”马格咬出一根烟,叼在嘴上。“景艳花跟景泰的关系好办,问下户籍那边就清楚了。可是景艳花去何二堡干什么?景泰失踪,老婆孩子去何二堡找景泰?过后怎么又撇下景艳花走了?” “够稀奇的,”佟铃也进入思考模式。“而且景艳花成了‘未来人’一一就算是附身吧一一这剧情也真够热闹的。” “你那天光去看热闹了?没看出点儿别的?” “什么别的呀?看热闹还那么累,谁还看热闹啊?” “景艳花脖子上有伤,扼痕。轻来轻去的话,掐不出那么明显的瘀青。” 佟铃用力回想,想得直摇头。“扼痕倒是没怎么注意,不过,我那天闻到一股味道,很臭,就是春天庄稼地里撒过农肥的味儿。我身边当时挤满了人,可我一想到可能是他们身上的体臭就自责,觉得对不住淳朴善良的农民兄弟。” 马格捏了一把太阳穴。 “跟侯队打个招呼吧,毕竟牵扯到香水镇了。等一下一一还是先查查景泰跟景艳花的关系。” “何所那边呢?”佟铃用眼神指了指隔断窗对面。“要不要招呼一声?” 马格想了三秒钟。 “我去说。” 佟铃联系户籍部门,马格敲敲隔断窗,举根香烟朝何震西晃了晃。他们在吸烟角碰头,何震西照旧没有打火机,马格打着火机凑过去,把他的硬中华点燃。 “前几天多谢了哈一一” “谢啥?”何震西似乎真忘了。 “何叔何婶的山参、燕窝、鹿茸血啊。” “你不说我都忘了,”何震西诡谲地眨着眼睛。“鹿茸血趁新鲜喝。也别多喝,喝多我担心你把持不住。” “我光棍一条,跟谁把持不住啊。” “早劝你该找一个了,”何震西吐烟圈,穿直线一一还是那套绝活儿。“前嫂夫人又嫁了没?听我的,想开点儿,还是另觅芳踪吧。” “借老兄吉言,”马格点上第二支烟。“赶明儿找着了,我带上芳踪,去你家登门答谢。” “一言为定了哈。” “对了,”马格用夹着烟那只手的小指搔着眉角。“你那个发小一一郭瘸子一一我怎么好像听说过?” 这招儿奏效。何震西也不瞒着了。 “他呀,小儿麻痹后遗症,腿瘸了,但脑袋瓜儿跑得快,他爸又是伤残军人,上下都给面子,十多年前开了个小黑口,没少出煤,票子多得快长毛了。钱一多就坏事儿,几年前,郭瘸子跟另外一个小黑口起了冲突,对方骂他瘸子,他一锤子下去,把对方的腿敲瘸了一一判了五年,现在还在里边蹲着呢。” “但是,小黑口照常开?”马格喷出一口浓烟。“你罩着他的吧?” 何震西呛得直咳嗽:“你别喷我,罩他也轮不到我。老兄一一”他拍了拍马格。“我就是他一发小,别的全都不是。” a51第七章 6 景泰跟景艳花的关系,佟铃很快查清了:亲兄妹。景妻跟儿子住在与香水镇仅有一河之隔的H镇。蹊跷的是,景泰失踪,报案人既非景泰妻子,也非景艳花,而是xxx杂志社驻香水县记者站,而且一个月以来一直如此,那个叫景泰的男人,似乎被橡皮擦一类的什么东西,从两个至亲女人的生活中悄然无声地抹掉了。 佟铃联系了窦二,让他帮忙摸记者站的底。窦二说,用不着摸,那就是个野鸡记者站,租间旧房子,挂上个猥琐的小木头牌子,再雇上几个人,专门给杂志专刊拉广告,雇工对外的身份是记者,保底工资都不给,吃饭全靠广告提成。 “窦二认识景泰?”马格瞪大眼睛。 “好像不认识。”佟铃说。“我提了景泰的名字,窦二答得支支吾吾的。” “走,去记者站。”马格说。 正要动身去县里,侯队电话打进马格手机:“镇中学校外有学生遇害,马上出警。” 太平世界不太平了。 佟铃问马格咋办?马格说:“只能辛苦你跑一趟了,我鼻子最近有点像你,景泰失踪,我闻出有股血腥味儿。” 何震西已经带人先去镇中学了,马格开警车,将佟铃送到直通县城的线车车站,随后去现场跟侯队会合。 镇中学校外有一座废弃的破庙,周边围墙也刷上了“危”字。警戒线将围墙和破庙一并圈住,技术、痕检各部门分头忙碌,侯队和法医李下都在其中。尸检在一个临时搭起来的塑料掩体里进行。死者的身源已确定为镇中学初三学生于海帆,从尸僵情形判断,死亡时间约在3到5小时之前,全身多处挫伤和抵抗伤,致命伤是胸口上一个血窟窿,具体是何种凶器尚无法判明。此地没有监控摄像头,凶手疑似老手,具备反侦查能力,几乎没留下有价值的作案痕迹。唯一的惊喜是:在于海帆僵硬的左手手心里,紧握着一枚白金耳钉。现场勘查的后半段,倪康也赶了过来,一脸新爸爸式的兴奋与疲惫。尸体随后转到殡仪馆,作进一步觧剖检验。直到深夜子时,马格才把座椅放倒,在警车里直了会儿腰。 佟铃钻进车里时,马格已经睡着了,呼噜山响。她叹了口气,轻手轻脚下车,关车门的声音又把马格弄醒了。 马格坐直,目光空洞。佟铃往他嘴里塞了根烟,他摇下半尺车窗,自己把烟点着。烟抽到一半,马格总算元神归位。这里是离刑警队还有一刻钟车程的街心公园,佟铃是怎么找过来的? “我坐窦二的车,路过时刚好看到你。”佟铃看着马格憔悴的脸,眼神像个奶妈。其实她自己的脸色儿也够瞧的。“我大致都听说了一一才16岁一一人生还没开始就......你也怪难受的吧?” 马格没说话。抽第2支烟的时候,总算彻底清醒了。 “我都快把你给忘了,”马格说。“记者站查得怎么样了?” “我也快把你给忘了。”佟铃怼回一句。“一整天,腿都快骨折了,一时又不知道从哪儿说起。” 7 佟铃坐线车到县里,用了不到半小时,找记者站花了俩钟头一一按窦二给的地址,她找到的不是记者站,而是一个臭气熏天的废品收购站。佟铃只好又给窦二打电话。半小时后,窦二开车从报社来接应,兜兜转转,又用了将近1小时,总算在一家美容院楼上一个小门脸前找到那块记者站的小木头牌子。起初的地址其实也没错,问题在于这个记者站带有游击性质,经常换地址。更可恶的是,小门脸锁着,里面没人。佟铃很想把挂锁弄下来,再把那块猥琐的小木牌敲成一堆木屑。“算了,”窦二说,“人失踪了,相关人等自然是要回避。你来过了,尽职尽责了,回去交差算了。” 佟铃不干。她央求窦二,帮她去找景泰的老婆。窦二的嘴快要咧到脚后跟了:“去H镇?我这缸油还够吗?再者说,那么大个镇子,让我陪你去大海捞针啊?”佟铃说,地址我搞定,回头再还你一缸油。窦二上初中时就怵佟铃,此病一直没痊愈。 佟铃往县局户籍打电话,从H镇了28个同名同姓女性中筛出景泰的妻子,拿到了地址。窦二硬着头皮,开车前往。 “她是个幼儿园的阿姨。”佟铃说。“见了面,听说我是警察,反反复复就是一句话:‘我不知道,我啥都不知道!’” “之后呢?”马格问,开始抽第五烟。 景妻的反应,让佟铃愈发起疑,她想再去何二堡,叫景艳花开口。可是这一次,窦二坚决不去。窦二平时有点娘娘们们,可娘炮杠起来挺要命。佟铃咬牙花了一百多块,请窦二吃小龙虾。窦二最好这口儿,吃到动情处,总算掏出几句实话。 “什么实话?”马格掐掉烟头。 “他认识郭瘸子。”佟铃说,“景泰失踪前,有一天郭瘸子突然打电话问窦二,咋判断真记者和假记者?” “等等,”马格说。“郭瘸子还在大南监狱关着呢!” “我也是这么问窦二,他说你别管了,人家除了不能唱卡拉OK,跟在家里没啥两样。” “继续。” “窦二回复郭瘸子,记者要有带新闻出版总署钢印的《记者证》,有就是真,没有就是假。郭瘸子又问,光有介绍信的,算不算真记者?窦二说,我不是说了吗,要有带钢印的《记者证》。郭瘸子说了句‘明白了’,就把电话挂了。窦二后来听说景泰失踪了,前后一联想,心里开始打鼓,生怕景泰失踪跟自己扯上关系。” 马格眼睛像车灯一样,突然雪亮。 “接下来呢?你见到景艳花了?” “见到了。”佟铃说得越来越吃力,马格明白个中缘由一一佟铃对窦二心怀某种愧疚,平素的洒脱不羁有点儿缩水。“接近傍晚了,院里屋里还是那么多人,‘未来人’FKF暂时回去应卯,景艳花空出时间吃晚饭一一村民送的。我穿警服,村民不太敢挤兑我,我走到景艳花跟前,问她:‘你哥失踪了,你知道吧?’她恶狠狠地瞪我,说,‘不知道。‘我又说,’我去找过你嫂子了,为你哥的事儿。‘她说,’你滚,滚远点儿!‘。她还想啐我,最后没啐。她要是啐我,我肯定把她的头发揪得一根不剩。一群神经病。大活人失踪了,老婆不问,妹妹不管一一多邪恶的一家人哪!” “再然后呢?”马格的烟已经抽光了,心乱如麻。 “窦二把车躲得远远的。”佟铃说。“我一腔悲愤哪,出来找窦二。又撞上了那几个秃头,那个小猪眼睛,把我打量了半天,认出是我,没说什么,就是恶狠狠地瞪着我,一直到我走出老远,上了窦二的车,还感觉后背有针扎着。” 马格在佟铃肩头捏了捏: “回家吧,睡个好觉。” 他说完,发动了引擎。 a52第七章 8 于海帆案尚无头绪,翌日晚10点,镇中学女生宿舍附近又发现一具尸体。死者同为初三学生,名叫伊菲,凶手先是扼住她的脖子使她无法反抗,继而用纱巾将她勒死。接连发生两起惨案,镇中学瞬间化身为地狱,低年级很多学生选择临时休假,而面临中考,不得不到校的初三学生,上下学多半由家长带上木棍镐棒、管钳扳手一路护送。两名被害学生家属赶制了几面大横幅,四处鸣冤,案情、社情不断发酵膨胀。市委书记亲自督办,市局成立由一把局长挂帅的专案组,下死命令,限期破案。 太平岁月短得像一小截烟灰。小小香水镇有如池塘浮萍,兀自在风中凌乱。 凡有大案,镇一级刑警通常都被打酱油,不过,重案要案靠边站的惯例,随着前几次命案的侦破多少有被打破的趋势。侯德云这次领命,率警队全员进入专案组,部署、行动一体化。所以,当马格提出要溜号儿,去查景泰失踪案,侯德云气得要吐血。 “副队长,老马,马兄弟,”侯德云刚拍完桌子,硬的不行,开始来软的。“老哥求你了,这种节骨眼上不能分神,天大的事也得给专案让路。万一因小失大一一” “人命关天,怎么叫‘小’?”马格道。 “你敢确定景泰失踪是命案?”侯德云被呛,不禁又瞪圆了眼睛,加上肚子大,整个人现在就是一只呼呼冒热气的茶壶。“失踪的人多了去了,要是你忙活一气,最后发现他还在某个地方活得好好的,叫我跟专案组咋交待?” 马格伸出两根手指:“你就给我两天。不管找到的是活人还是尸体,两天后我都归队。” “干嘛?立军令状?”侯德云老于世故,又有养老心态,平素极少较真。这次是破例动了真气。“行!给你两天时间。两天破不了案,怎么办?” “我辞职。”马格不急不缓,回答道。 佟铃、倪康没见过这种阵仗,脑袋都快缩进桌子腿儿了,谁这会儿要是点根烟,整间警队办公室就能爆炸。 何震西从派出所那边过来了。就是他了一一眼下唯一能救火的人。 “侯队,马格的意思,我猜是穿插办案,以校园专案为主,兼顾景泰失踪案。对吧,马哥?” “好吧,”侯德云夹起自己的公文包,走到门口,佟铃、倪康也跟过去。“就照何所理解的,马格一一你穿插吧。别忘了,就给你两天。还有,配枪申请来不及了,不能带枪。” 外面警车呼啸远去,何震西拐了马格一肘,一起出门抽烟。 两个人各自默默地连抽两根烟,何震西罕见地既没吐烟圈,也没吐直线。点燃第3支烟时他叹了口气: “穿咱们这身衣服的身不由己,起码不能有朋友。” “啥意思?”马格眯起眼睛道。 何震西朝远处喷了口浓烟,嘿嘿了两声:“明知故问。郭瘸子跟我是发小,我小时候拿他爸当世间最大的大英雄,我初中唯一一篇像样点儿的作文,写的就是他爸让**炸断的一条胳膊跟半只耳朵。我也答应过他爸,照顾郭瘸子,把他当成一辈子的亲兄弟。但是,这次你铁了心要查景泰失踪,我恐怕只能做一个选择......” 马格拍了拍何震西:“我懂。” “你有把握查清真相?” “没有把握,”马格点着第四根烟。“我知道的大概还不到你知道的一半。景泰受雇的那家杂志社,只让他拉广告赚提成。景泰拉不到广告,拿不到钱。但他可以搞到介绍信,萝卜章就在他抽屉里,随时敲一个就能四处招摇,甚至是一一敲竹杠一一比如去见不得光的小黑口。他带着那张纸,找到郭瘸子手下的人,以采访为名想敲上一笔封口费。郭瘸子找到报社朋友,确认景泰的身份,结果发现他没有记者证,是个冒牌货。就在那天,景泰失踪了。杂志社急于撇清自己,主动报了失踪。至今一个月过去了,活着的景泰没露头,那几乎就只有一种可能一一他真的封口,再也说不出话了。” “但郭瘸子在大南。”何震西声音有些拔高,他自己未觉察而已。“一一如果景泰真的遭遇不测的话。” “我就是查真相,别的什么都干不了,也不能打任何保票。” “真相就是一一不管发生什么一一跟在押犯郭瘸子无关。” 马格盯住何震西的眼睛,足足盯了一分钟。 “好吧。”马格把烟头狠狠掐灭。“我尽力。” “谢谢。”何震西捏了捏马格的手。“你要小心,那几个人都不是空心大萝卜,大秃头、小眼睛那个,你尤其要当心。” 9 傍晚时分,银灰色尼桑驶入何二堡村。这部车平时用于公出,已经服役11万公里,脾气很大,而且不知道它具体什么时候发作,什么时候打不着火或是跑到半路突然冒烟。好在还能用,而且它也是唯一没出校园凶案现场的车。马格给车加满了油,自己也吃得挺饱,又打盹半个小时,感觉体力状态相当好。还有香烟,他准备了5包七匹狼,应该够用。他今天穿了一套运动装和弹性很好的运动鞋,太阳尽管已经下山了,遮阳帽仍然戴在头上,帽沿下还有一副墨镜。现在的这副装扮,就算佟铃也未必马上把他认出来。此外,他后腰上别着两副锰钢手铐,副驾驶踏脚板上,就地取材备了一把大号维修管钳一一他预感今晚也许会用得着它。 离景艳花家还有五百米远的地方,有一个柴禾堆和一段石头矮墙,马格关灯,把车停在那里,关掉引擎时他暗自祈祷还能随时打得着火。他等了足有一个钟头,天已经完全黑透了,第一部重型卡车终于吭吭哧哧地开了过来,听声音,卡车比上次马格白天看见的重卡装了更多的煤,它从马格面前驶过时,尼桑车有明显的颠动感。间隔不到3分钟,第二部运煤重卡从相同方向又开了过来。接着是第3、第4和第5辆。5部车过后,没再开过来超载重卡。马格扭转钥匙,发动引擎一一好极了,状态正常。尼桑没开灯,以50公里时速延运煤车线路逆行过去。大概还不到抽完一根烟的时间,第6部运煤车从一个黑黢黢看不清的地方探出车头,轰轰隆隆朝尼桑这边驶了过来。马格急打方向盘,把车开到路边的荆棘丛中。 重卡开了过去。马格下了车,寻找最隐蔽的地方,一小段一小段朝那个黑黢黢的目标靠近。这种分段接近目标的训练,他在侦察兵的往昔岁月中经历过无数次。那时他的目标是假想敌,接近目标的终极目的在于摧毁敌方。但是今晚他的目标就是那团黑暗,充满了未知与不确定性,或许远比可摧毁目标更难应对。 黑暗中由小而大传来隆隆作响的机械声、传输带吱吱嘎嘎的滚动声,以及虽然压低声高但却极具威慑力的催促声和呵斥声。借助一个堆满废旧板材、渣土和杂物的掩体,马格看到隐约的白炽灯照亮那座矿坑的出口,几名矿工头顶着矿灯,不时地从传输带上取下煤篓,搭到装载机上,再由装载机倾入第7部重型卡车。几个光头大汉四处走动监工,每个人手里都有一根铁棍。马格认出了光头,数了数只有3个。长着小猪眼睛的那个最大的光头,不在里面。 马格返回车上,顺利把车开到稍远处,车灯关着,开着引擎。又过了半个钟头,第七部重卡吭吭哧哧由远及近开了过来。马格把尼桑开上去,猛打方向盘,在距离重卡不到3米远的路面上踩下刹车。重卡嚎叫着也踩下刹车,过重的车身像是冰面上立足不稳的大笨象,随着一声闷响,一头栽倒在路边。马格跳下车,几步蹿了过去,晕头转向的司机正从驾驶室啍啍着往外爬,马格搭给他一只手,把他拎了出来,同时给那只手上了手铐,带回尼桑。 10 马格打开手机手电筒,白光扫过司机的脸,晃疼了他的眼睛。这是个30来岁的短粗胖,脖子几乎胖没了,蓝布长袖衬衫又脏又臭,头发乱而长,沾满了碎煤渣,一边额头青紫,另一边裂了个口子,流了少量的血。马格抽出几张纸巾给他,他哆哆嗦嗦接过去,摁在出血部位,目光惊恐。他还是个结巴: “大.....大哥,我只有一百块,在屁股兜里。我都.....都给你。求你放......放了我。” “钱你自己留着花。我问什么,你就老实回答什么一一景泰在哪儿?” 司机目光游移:“不.....不知道。” “究竟不认识,还是不知道?” “不......不知道......不认识。” 马格手上用了点劲儿,铐齿深深咬进结巴的皮肉,疼得他一咧嘴。 “疼.....死我了,大哥,我真......不认识。” “咔嚓”一声,马格将手铐的另一头也给他上了,铐齿还额外多咬进了3毫米。 “我说,我说,”结巴呲牙咧嘴道。“是上个月来的那个假......记者吧?我只听说那人姓景,大概就.....就是你说的景......景泰吧。” “我问你他在哪儿?”马格将手铐钥匙捏在手上,在结巴眼前晃来晃去,“利落点儿说。” “他在哪儿我可真......不知道。我就听说,那人过来采......采访,说.....煤矿非法开采,要......要给曝光。不曝光也......行,但要给他‘意思意思’,大概他想要1000块。但.....但是找明白人一......查,原来是个冒牌货,假记者,敲.....竹杠的,当场就被.....揍趴下了。” “用什么打的?” “镐把,铁......棍。打得挺.....惨,听说胳.....胳膊腿儿都打断.....断了。” “打完人之后呢?” “那就真不......不知道了。没人再.....再见到景泰。后来听......说景家来了人,他老婆跟他妹……妹。” “来干什么?” “好像......好像也是来要......要钱。” “要多少?” “要......要了命了……要......一千万。” “1000万?”马格厉声道。“钱给到景家人手里了吗? “不.....不知道.....钱数太.....太大了,老板给......没给,谁都不......不知道。” “你说的都是真话?”马格问道。 “都......是真话。”结巴说。 马格用钥匙打开一只手铐。“最后一个问题:参与殴打景泰的,是不是大光头?” “不......我不敢说.....4......4个光头都是活.....阎王,我说出哪个都.....都小命难.....难保。” 马格打开了另一只铐子。结巴好像新长出两只手似的,交互揉搓、抚慰着它们,口中还不停地发出咝咝哈哈的伴奏音。马格合并了两个铐环,在结巴颈部不重不轻地敲了一记,结巴翻了翻眼皮,来不及哼一声就瘫软在车座上。 “委屈你了,在这儿睡一会儿。”马格喃喃道。 他打开车门,哈腰将结巴背上后背,走到翻倒的重卡车前,确定油箱好好的,并未漏油,才把结巴放倒在驾驶室车窗旁边。马格返回车上,发动引擎一一它今晚表现得真像个乖乖女一一仍旧灭着车灯,朝景艳花的租住房开去。 a53第七章 11 即使深夜,景艳花身边仍围有上百号村民,他们带来的食物堆放在她的铁床上。她刚在床上解过手一一在几个村妇扯起的破帐篷里一一之后端出屎尿。手捧屎盆的村妇面带虔敬,仿佛手捧的不是屎尿,而是幸运符咒。 一部破碎机,停在院子里,硕大的钢牙举在半空的黑暗中,高度与角度与这间平房的屋顶平行,只须一根烟的工夫,它就能将这所房子移为平地。破碎机旁,一部皮卡中坐着两个人一一目光呆滞的女人和一个低头的男孩,车窗打开着,车前站着小猪眼睛的大光头,他手里拎着铁棍,面朝景艳花的方向,大口抽着烟。 白炽灯下的景艳花,比几天前更瘦,她的面色有如枯叶,死鱼般的眼珠几乎停转,只有舌头还有生气,还能传递来自未来的信息。 FKF:“未来世界,因历经劫难,发生了改变。那时的人类,已从物质追求转向了精神追求,钱不如纸,纸比钱贵。” 村民甲:“大仙今晚必须走吗?” FKF:“我是来自未来的人,时间旅行已经结束,必须回到自己的世界。” 村民乙:“你啥时候还能再来?” FKF:“我不知道。可能永不再来。” 村民丙:“求你从未来往回看一眼,俺家时来运转是在哪一年?” FKF:“我要走了。” 村民丁:“咱们磕头吧,大仙慢走啊一一” 景艳花浑身剧烈抽搐,上身被推了一把似的歪向一侧,眼中有了神采,宛如洞穴中亮起两束烛火。她放开双手双脚,赤足趿上床下的鞋子,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光头拎着铁棍晃了过去:“散了散了,都回家睡觉去。这房子要拆了,腿脚慢的,砸死砸伤,活该自己倒霉!” 村民散开,像泼水一般从屋子里、院子里四散开去,几分钟后不剩一人。景艳花摇摇晃晃朝皮卡走过去,她上了车,跟车里的女人、男孩坐到一起。光头举起铁棍冲破碎机摆了个姿势,破碎机亮起炫目的大灯,发动机发出轰鸣声,铁臂扬起大钢牙扑向平房屋顶,仅仅几次撕咬,平房屋顶便被掀翻,扑倒在四散的尘烟之中。 光头吐掉烟头啐了口痰,拎着铁棍回到皮卡前,钻进驾驶室发动汽车,开出院子,屁股向右挑头,一轰油门朝左前方开过去。 顺着那个方向一直开,花20分钟可以开上国道,经香水镇直通H镇。马格打开车灯,保持五百米距离跟住皮卡。已是深夜时分,过往车辆稀少,偶尔通过的大多是超载货车,方向盘后大多坐着个满眼血丝、脾气很臭的司机,超载能给雇主带去多少丰厚的利润,就能给司机带来多少翻车的风险。马格小心着坏脾气卡车,同时也小心着皮卡的反光镜。 已经开到两镇交界路口,往南直通H镇,向西可以转回香水镇。皮卡在接近交界口时减速,既未向南,也未向西,而是打着双闪停在了路边,那里没有半盏路灯,四下一片黑暗,恰巧连超载货车都没了踪影,尼桑像进了澡堂子一般再无一丝遮挡。马格打开车窗,吐出烟头,猛踩油门追上去,左打方向盘,横在皮卡车前。一个小时里的两次急刹车惹毛了这部车,一股焦糊味儿,还有一股轻烟,同时从车里和机箱里蹿出来。 12 光头跳下皮卡,右手握着铁棍,一下下敲在左手手心上,他瞪着小猪眼睛,看清马格只有一个人,不可思议地晃了晃头。光头跟马格之间只有3根铁棍长的距离,马格摘下眼镜跟帽子,从车窗扔进车里。 “又是你。”光头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刚才别翻我煤车,打伤我开车的,就是你吧?” “不然还能是谁?”马格点燃七匹狼,点烟费了点时间,因为眼睛要一直盯住光头。另外管钳也许应该拿在手里,尽管它还不到铁棍长度的一半。 “听说你叫马格,”光头不停地用右手铁棍敲着左手心,表明他是狠角色。“警察也是人,别赶尽杀绝。” “话说得挺明白啊,”马格喷过去一口烟,“当初怎么不给景泰留活口儿?” “什么意思?”铁棍愣在左手心里。 “还装蒜?”马格又喷去一口烟。“景泰拿着记者站介绍信去采访,你们跟报社的熟人确认景泰身份,发现他是冒牌货,就用铁棍镐把打死了景泰。” 光头退后了一步,小猪眼睛里放出凶光,令马格想起桦树林里那个老三。“那傻逼穷疯了,跑到矿上敲竹杠,弟兄几个无非想修理修理他,没想到几下子他就吹灯拔蜡了。怪他自己不禁打,打死他那种人也算为民除害。” “尸体弄到哪儿去了?”马格啐出烟头。 “你猜。”光头咧开嘴笑。“你不是警察吗?听说你挺牛逼,你猜猜看哪?” 光头在拖延时间,手机在他裤子里亮闪闪地显示来电,他却不接。马格猜,另外三个光头正在赶过来,而自己除了管钳就只剩下一副手铐了。 “过失杀人加上投案自首,再加上1000万的民事赔偿,过不了几年你就出来了,还能开皮卡,手里想拿根棍儿也没问题。”马格又点了根烟,同时估算了一下抄起管钳所需花费的时间。 “我要是油盐不进呢?”小猪眼睛狞笑道。 “就是说一一”马格不易察觉地扭动着双脚脚腕。“你不想替郭瘸子担罪了?” “你知道得太多了。”小猪眼睛放出杀气。“你没警车,没警服,你也没有逮捕令,你就是个假冒警察打劫的,弄死你最多也算过失杀人。” 光头双手掐住铁棍,抢身一步抡向马格,马格缩身,躲过这一棍,退步到尼桑副驾驶这一侧。远处射来匕首般雪亮的大灯,一部黑色皮卡嘶吼着冲过来。光头“嘿嘿”两声,抡铁棍又砸向马格,马格抠开车门,顺势朝光头肚子掀过去,铁棍棍头儿三分之一的力道撩在马格前额上,又热又黏的液体瞬间模糊了马格的视线。光头给撞了个四仰八叉,铁棍锵然落地的同时,老尼桑车门也闷啍一声,栽倒在地。马格抄起管钳,绕回车前,光头哼哼叽叽爬起半个屁股,马格手起钳落,大光头上挨了重重一钳,像钉子似的扎在沥青路面上,再没什么好说的了。 马格反剪光头的两手,把他铐上。黑皮卡以100时速撞上来,马格扯住大光头的铐子,拖着他一起闪到路心,耳边发出一百吨***爆炸般的巨响,可怜老尼桑肢离破碎,飞上半空。 马格起了耳鸣,后腰某个部位也很别扭。老了。他抓起光头的铁棍时想。血滴滴进眼睛,他用袖口抹去,他想起尼桑里有条毛巾可以缠在头上止血,可尼桑飞了,3个光头从皮卡货舱抓出镐把、铁棍,呈扇子面形朝他围扑上来。 13 马格去了未来世界,银色的光托举着他,身下的海面和峰峦遥远而谦恭,他回头望见自己的身体,它仰卧在一片松涛之上,飞翔中的原来仅仅是他风一般无所拘束的灵魂。那就去吧。去他的。迎面有人接引他,声音比躯体更先抵达,“FKF,”来人说。“我来自未来。”马格咳嗽起来,头比一部重型卡车还要沉,像钻进了管钳一样疼。 “你醒了!太好了!” 去不上未来了。不可能哪里都有佟铃,哪里都有她啃过的苹果气息。 马格昏了一夜零一整天,在第2个夜晚蹑手蹑脚将至之前,他又回到了现实世界。马格肋骨断了两根,脑袋肿得像个外星人,左手中指也骨折了,短期内他只能换右手中指和食指抽烟了一一假如还能抽的话。 “你没变成植物,太好了……”佟铃笑出了眼泪。 “我脑袋没事儿,”马格用打着石膏的左手指着自己的脑袋。“其余呢?有坏到不能用的地方没?” “脑子没坏就好。”佟铃破啼为笑,攥住马格的右手。“其它都没什么,结实得下个礼拜就能去挖煤。” “我记得我打倒了两个,”马格翻着眼皮回忆,眼皮以上缠着绷带,限制了他的脑速。“比我预想的简单,我还想对付第3个,结果没看到,后脑勺上就像是有辆卡车压了上来,然后一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景艳花报了警一一用皮卡里那个死光头的另一部手机一一否则你现在百分之百躺在李下的解剖床上了。” “景艳花。”马格脑子更清晰了些。“那娘们儿居然会报警?她不想拿1000万了?” “她知道她可能拿不到1000万,”佟铃“咔啦咔啦”夹起一块冰块儿,凑到马格嘴边:“渴了吧?”马格渴死了。“大夫说不让你喝水,实在渴得不行就舔舔冰块儿。” “那就给我冰块儿。” 佟铃夹着冰块儿,在马格嘴角蹭了蹭。“再近点儿一一”马格央求道。“我不吃,再舔点儿就行。”佟铃捏紧冰块儿,凑近马格舌头。马格一口将冰块吞了下去。 “一点都不好玩。”佟铃真生气了。 “对不起。下不为例。”马格脸红道。“景艳花怎么知道拿不到1000万?” “‘未来人’嘛,发生过的事情全知道。”佟铃余气未消。“侯队、倪康、何震西都来看过你了,刚走。你是大功臣,侯队准备给你请奖。我惨了,专职给你当丫鬟,你不配合治疗,我也出不了头了。” “好好好,我配合。”马格眨着眼道。“我想出院,想抽烟。” “想抽烟?”佟铃像是看着未来人。“想吧,想到出院那天为止。” “要命了。”马格懊丧道。“把你的苹果给我嚼嚼。” “OK呀!”佟铃喜上眉梢。“等大夫同意了,我就给你削一堆苹果。” “对了,专案有进展了吗?” 笑容从佟铃脸上删除。“侯队嘱咐不让跟你说这个。说了也没用。不如痊愈了再说。” “什么意思?”马格撩起眼皮,“还怕我缠着绷带跑到现场去?我又不是戏子。我脑子还能用,可是总睡觉就不好说啦,得给点事儿叫我捉摸。快说一一” 佟铃从来不是对马格守口如瓶的人。 “过后你别嘴欠哈,跟侯队说是我告诉你的。那案子操蛋了,专案组收到一张U盘一一于海帆、伊菲被害的视频一一你能想象到吗?凶手不是单独作案,至少有2个人,初步推测,其中还可能有个女的!别激动,我可不想让大夫把你的肋骨再粘一遍。咋样,这张U盘够你捉摸到痊愈出院了吧?小丫鬟命苦啊……” 马格想抽烟想疯了。 14 马格在入院后第8天准备出院。头部因缝合伤口而剃光的地方用绅士帽遮住了一一他受不了绷带缠头那种傻相。肋骨上的石膏绷带是没办法了,要绷一个月,气温已经热灼灼的像青春期的毛头小子一样了,往后时日真够受的。而右手中指的骨折伤,已被获准出院后的第一根烟证明问题不大。今天原定是倪康开车来接马格跟佟铃,奶爸的宝贝儿子突然高烧,只好拜托何震西代劳。 何震西在马格昏迷期间来过医院。这次不同,马格又是那个能看、能想、能抽烟的马格了。两人照面后,多少都有几分尴尬。 佟铃办理完马格的出院手续,3人正要出病房,进来了两个人:景艳花,还有景泰16岁的儿子景天宇。姑侄带了些时鲜水果,还有一束扎着拉菲草的黄百合。 今天的尴尬乘以二了。出于礼节,5个人在马格的单人病房坐了20分钟。 “我来,是想当面跟马警官、佟警官道歉。”景艳花眼睑低垂,两腮绯红,跟几天前骂得佟铃狗血淋头的景艳花判若两人。“希望你们能......” “原谅,原谅。”佟铃大度地嗅着黄百合。“知道你在演戏,理解。” “早该来探望马警官的,”景艳花总算正视马格了,好像之前眼睑上有一千斤的重量。几天完好的睡眠,让她恢复成一个正常的女人,细看之下,甚至还有几分好看。“一直在做出庭准备,所以......” “你客气了,”马格朗声道。“我这条命,还多亏了你。” “不不,”景艳花连声说,“他们明里说是带我们去给钱的地方,暗里怎么想谁知道。没有你拦车,我们娘们儿孩儿的……” “这样吧,”何震西插进来道。“改天我做东,你们边吃边聊。” 景艳花没接何震西的话茬儿,仍对马格说话: “我嫂子没来,请原谅,她要安排我哥遗骨火化的事,另外她的心情......我哥被害以后,那四个人通知我们去交涉,我哥尸体放进了冰柜,就在我那个铁架子床下面,埋了整整一个月......我嫂子她承受不了,我让她带着天宇回H镇,我留在何二堡村,跟他们交涉,周旋。他们打我,威胁要掐死我,可我还是挺住了……” 何震西坐立难安。 “‘未来人’FKF,好高能啊!”佟铃毫不掩饰她某些时候的傻天真。“每天24小时,那么***流护法,他们想害你都没机会。你比你哥聪明一百倍!” “是我侄儿的主意。”景艳花的脸再度绯红。马格、佟铃,包括何震西,一起望向那个十六岁男孩。“所有我的‘台词’都是天宇教的。” 景泰之子,“未来人”FKF,原来竟是面前这个悲情而腼腆的少年。马格喜欢这个叫景天宇的男孩,无可抑制的喜欢,日后,马格与景天宇的师徒情缘,就滥觞于此刻。 “今后你们咋生活呢?”佟铃将手搭在景天宇文弱的肩头。“对了,郭瘸子一一”佟铃发觉说走了嘴,扫一眼何震西,改口道:“小黑口赔给你们的钱到账了吧?” 景艳花点头,第三次飞红了脸。“这也是我必须要来当面致谢的另一个原因。还有,小黑口,听说已经查封了。”景艳花话到此处,用了千分之一秒,扫了一眼何震西。“我可怜的哥,可以瞑目了。” a54第八章 第八章 白金社 1 腰椎一阵剧痛。“操!”斯蒂芬·白金紧咬后槽牙,敲下最后一个句号,保存了文档。趁着还能站,他站了起来,腰椎上针刺的感觉变成了横切,他用搪刀的姿势撑住后腰,往床边蹭了两步,想了想,又蹭回电脑前,抓起手机,再蹭回床边,先缓缓将屁股凑近床缘,样子像是在热池子里试水温,确认一下还烫不死,才挪动上半身捱上枕头,再像搬动假肢似的,在脏兮兮的床单上搁上两条腿。 他划动手机屏,点开邮箱,Luca那封邮件没更新一一没有意外,不容分说一一搁浅在5月15日,给上机油它是越洋渡海的飞行艇,否则它就是渴死在岸边的一条鱼。这全取决于他刚写完的那一章剧集。 “前面的都不错!你要火了!”Luca在邮件中说。“你会是下一个斯蒂芬·金,但还差了那么一丁点一一要有绝望、更多的血、变态和疯狂一一不然你还是你,永远是白金而不是金。10集剧。1集100万。想想吧!终结篇别写成一坨屎。期待你的神作降世。” 房子是租来的,房东在窗口对面中学里当教师,准确说他是教导主任,一个催房租刻不容缓的油腻大叔,两个钟头前刚刮走他两千块,那是他一篇小说半个月的平台点击率。地板上随便扔着袜子和汗衫,跟毛发胶着在一起。厨房他不用,除了烧水沏茶和冲咖啡。吃的都在冰箱里,外卖,永远是外卖。浴室和卫生间恶心地混着用,他有一天喝了两打啤酒,在花洒下面屙过大便。整间房最奢侈的是书橱里他带来的书和影碟,中间还有一架相框,里边镶着前女友吻他的照片,那也是她唯一忘了带走的东西。相框玻璃裂了几道纹,他懒得扔,一直放着。 腰椎上的刺痛缓解些了,但也可能只是暂时的,剧痛暂时收回它的爪子,积蓄下一轮攻击他所需的能量,他这方面经验不算少了。 “22岁,”他心里喃喃道,“我他妈才22岁。”他抓起手机,点开游戏论坛。“白金社”里冷冷清清,只挂着百十号人,东野和圭吾都不在。 《白金社》是他卖给游戏公司的第一个故事,也许是最后一个。Luca没说错,这个故事缺少元素,不温不火,无论作为小说、手游还是即将签约(不确定)的网络剧。但他写出了血腥的第十章,超过以往作品中暴力元素的总和,代价是10个不眠之夜和一个22岁的腰椎。 东野和圭吾还未出现。 他们也腻歪《白金社》了吧,也许就此脱粉了吧。他一只手摸索着枕头边的香烟,另一只手准备退出论坛。这时,东野和圭吾双双出现了。按照惯例,他们用英文对话。这种英文连英国人读了也晕菜一一它实际是古老的凯撒密码。 东野:在吗,斯蒂芬·白金? 斯:正要走了呢。 圭吾:看新闻了吗,斯蒂芬·白金?于海帆、伊菲被杀了一一看电视了吗? 斯:我从不看电视,也没订报纸。于海帆和伊菲是谁? 东野:于海帆,镇中学霸,除了吃喝拉撒从不浪费一秒钟。他爷爷在床上断气那天还坚持把100道习题做完了。 圭吾:伊菲,镇中校花,“不夜城”最嫩花旦,那儿有她一个单间,她每次去都是处女。 斯:等等一一别开玩笑,分明是我的《白金社》里的两个人物一一怎么改名叫于海帆和伊菲了呢? 东野:巧合吧。 圭吾:虚构与现实完美重叠。 斯:真有这么两个人被杀了?经过情形什么样? 东野:《白金社》里的情节什么样,实际就是什么样。 圭吾:于海帆心脏挨了一刀。伊菲是给丝巾勒死的一一香奈儿丝巾。 斯:疯了……全都一样!你们别开玩笑。谢谢你们没忘了《白金社》。我困得要死,我要睡到月亮出来。 东野:《白金社》完结篇写好了吗?一一第10章一一粉丝都在等你更。 圭吾:完结篇情节方便剧透一下吗?反正就要更了。 斯:亲,睡醒了还要改,改过才能更。剧透...... 东野:OK,等你更。 圭吾:不急,不急,我们也要休息一阵子呢。睡吧,睡到月亮出来。 论坛有人轰他们。每次都这样,斯蒂芬·白金,东野,圭吾,鬼话连篇,每次都被喷。没人知道3个人中的一个正是《白金社》游戏故事原创,另两个是原创作者的超级粉丝。3个人一哄而下。 斯蒂芬·白金点上烟。吸着烟,他睡着了。半截燃着的香烟跌落在床单上,细若游丝般地烧出了一个黑月亮。 2 专案组临时办公室设在镇**招待所。房号“303”。这里距镇中学不到半公里,经国道开往市局十分便利。在此办公,既方便办案,也可安抚于、伊两家情绪失控的亲属。宾馆入口处尽管增派了辅警和保安,仍有几次险被冲破。马格来专案组报到,一波冲突刚刚平息,两家亲属烧过的纸钱还在街面冒烟。 案情分析会刚散会,马格跟“303”出来的几名警员差点儿撞个满怀,若真撞了,马格八成得把肋骨重粘一遍了。侯队在场,把马格引见给市局刑侦支队长孟昕。孟支是个年届不惑的大个子,体格结实得像门框,每说一句话都像在打铁。 “马格,”孟支握住马格右手,轻轻摇了摇。“早有耳闻,好样儿的!” 马格手上有点儿麻,肋骨吱嘎作响。 孟支要回市局,叮嘱侯队给马格单独吃个案情分析的小灶,孟支说完就出去了。那么一个大块头,走路脚下居然没声音,只是平地起了一阵风。 景泰案中马格负伤,侯德云心怀负疚,近期事无巨细,对马格多方周详,马格最受不了这个,反而有种无可如何的不适感。说起于、伊被害这起案子,侯队耐心细致得就差用篦子代替牙齿了。 于海帆有晨读习惯,5月8日凌晨5点,他带上一本习题集,从自家所在“华清”社区沿镇中校园步行,边走边温题。晨练的老人中有最后见过他的人。当时大约是5点1刻,于海帆从他们面前经过,沉思默念,目不斜视,穿过一片啧啧夸赞声,径直朝破庙方向走了过去一一那里幽静,除偶尔有人遛狗路过,几乎没什么干扰。相同的情形以往也曾有过,故而谁都没在意,“不想那竟成了他的不归路……多好的苗子啊!白瞎了,白瞎了!”。 5月9日,即于海帆被害次日,晩上10点钟,伊菲在镇中女生宿舍附近遇害,那里有一道砖墙,墙内有浴池锅炉房,“还能防偷窥,以前出过那类事儿。”管理员说。宿舍规定,晚上10点关门,挂钟敲响10点的同时,管理员隐约听到墙外似有异样的声音。她查了房,发现跟以往一样一一全舍只少了伊菲。10分钟后,她带上手电筒走出值班室,“我想这次迎着她,非得给她几句厉害的不可,没想到在墙角下......绊到了她的尸体。”管理员一回忆就哆嗦。 两起案件,被害人均是初三学生,于在甲班,伊在乙班,彼此虽然认识,经查他们私下并无任何交集。于是学霸型男生,家庭条件良好;伊家住偏远农村,家境贫困,学习成绩中等偏下。2名被害人的关系如同苹果跟土豆,除了相继成为凶杀目标外全无瓜葛。 5月10日,专案组进驻“303”后次日,在招待所门卫室附近,保安发现一个奇怪的大包裹,收件人是“专案组”,3个大号黑体字都剪自报纸,经检验,大包裏内塞满了旧报纸,最里层包着一个迷你U盘。插入电脑,U盘存储内容居然是杀害于、伊两人的视频片段! 视频一:凶手用左臂从背后扼住于海帆颈部,右手持水果刀,插入于的左侧胸部。凶手摆出这一POSE,持续大约五秒钟。 视频二:凶手持丝巾从背后缠住伊菲咽喉部,同样摆出时长大约五秒钟的POSE。 视频做了模糊处理,尤其视频二,原本就是夜色朦胧,拍摄现场周边背景难于辨认,但经技术鉴定,两个视频所显示的确是案发现场。 根据视频显示,杀害于、伊的应为同一个人:头戴“恐怖弗莱克”小丑面具,身高比对分析约为1米80,高出于海帆半个头,高出伊菲一头半,偏瘦,但力气不小,对弱鸡型的于海帆和细柳扶风型的伊菲而言,凶手体力占尽优势。凶手戴白手套作案,未提取到指纹。刀刺于海帆时,其手法沉稳得像个屠夫一一运刀缓慢、有力,持续深入心脏,最后只将一个塑料刀把留在尸体上一一除于海帆胸部衣物上的血迹外,现场找不到其他血迹。 某种程度上,凶杀视频拍摄者,比凶杀实施者更为残忍。但在两案现场提取到的16对足迹中,却没有一对是相同的。他们又没长翅膀,来去必留痕迹,相同的两对足印究竟去哪儿了? “足印之外呢?”马格插上一句。 “其余嘛一一”侯德云用小火腿肠的5根手指头敲着下巴颏。“自行车,摩托车,婴儿车,手推独轮车,都是这类车辙印。两个现场都是人行窄路,汽车开不进去。所有车辙印,能查的都查过了,没有疑点。有些车辙印已经混成乱线了,没有鉴定价值了。” 马格也敲上了下巴颏,只不过,是用一根烟。 “两名同伙中有一个是女的?” “疑似,”侯德云用激光笔锁定视频中一个静止的影像一一那是拍摄者无意中划过镜头的食指,一片美甲稍纵即逝。“指型,粗细,美甲一一根据这三样,判断拍摄者的性别够用了吧。” “其他的没什么了?” “还有一个白金耳钉,”侯德云扭了扭肥脖子。“视频没拍或者剪掉了这一段一一于海帆遇害时有过抵抗,死前从凶手耳朵上抓下一枚耳钉,那家伙耳孔肯定撕裂了,出了一点血一一已经送去DNA了。”想了想,他又晃了晃大脑袋。“但也很难说一一除非抓到嫌犯。这种看着挺简单的案子最操蛋,对不,老马?一一杀人视频都给你放眼皮子底下了,可就他妈跟抓空气似的,抓不着。” 3 佟铃煲了鲫鱼汤,马格去喝汤。原本也邀了侯队跟倪康。但侯队代表镇警队,24小时长在“303”了,来不了。倪康听说只有汤,没有肉,跟两个光喝可乐不喝酒的又不起电,也推托奶爸忙,不来了。 汤是好汤,加了苏木和红花,此外就只有几碟清淡小菜,搞不懂到底谁是餐桌主角的水果倒有一大堆。马格一边吸溜吸溜地喝鱼汤,一边还要感激佟铃用心良苦一一肋骨折了,少吃油腻。 “这案子搞不好就得悬着了,”佟铃美美地喝着汤,嘴角纪念性地挂着一根鲫鱼刺。“积案。” “貌似线索不少啊。”马格撂下汤勺,叼上一根烟。佟铃家里不禁烟一一在她想不起来的时候。 “空气还多的是呢,”佟铃说得跟侯队附体一般。“可是抓不着啊。指纹,没有。足印,一团乱麻。凶手头戴的小丑面具,香水镇根本买不到,出了香水镇,又多得像蚊子,没法儿查。专案组想从杀人动机上突破,我和倪康这几天就跟着折腾这事儿了。先说于海帆吧,他本人就是一张答题卡,其他什么都不是,他爷爷去世那天他还在答题;除非有人专恨学霸,否则杀他真是没道理。他父母都是香水商厦中层,人缘好得不得了,至少没仇家,不存在遗祸儿子的可能。伊菲嘛,倒是挺复杂一一” “常去‘不夜城’夜总会,”马格一根烟已经烧到指尖了。“16岁......” “查过了,”佟铃终于摘下嘴角上的鱼刺,瞅了瞅,丢进烟灰缸。“其实并没那么复杂,就是唱唱歌,跳跳舞,给客人斟杯酒一一都知道她未成年,谁会去踩那个雷?连敢招惹她的也几乎没有。” “揩油算招惹不?” “尸检报告说,伊菲还是处女,而且未经修复。这事儿李下能给你讲清楚。” “可她从夜总会捞到钱了,”马格开始抽第2支烟。“银行汇款记录说,过去一年当中,她给父母汇款超过了六位数,名义是中了乐透。连勒到她脖子上的丝巾都是香奈儿的一一有交易就会有怨恨,对不?” “不对,”佟铃认真地当杠精。“‘不夜城’老板证实伊菲没有‘那种’交易,这个案子市委书记挂帅,那家伙不敢隐瞒实情。事实可能就是一一伊菲让那里的叔叔、爷爷都喜欢她这个小萝莉,乐意给她零花钱,但不染指她的,她的......” “贞洁。”马格第2根烟也抽完了。“多干净的夜总会。” “至少没有仇家要杀她。” “那她是怎么......这案子看来确实要悬了。” “对吧。”佟铃喝完汤了,开始吃苹果。“所以目前状态,就是外紧内松,那个孟支队一一你看他像不像门神?一一也不在这边死磕了,一趟一趟往回跑,媒体对这案子也不像前些天打鸡血似的那么来劲了。我猜,‘303’很快就要还给镇**招待所了,不信?跟我赌点什么。” “不赌,”马格呲牙。“我信。” “所以,马警官,”佟铃递去一只苹果,马格接过去,只是闻了闻,又放回果盘。“你呀,心里有数就行了,每天点个卯,好好养肋骨。” “我听你的。” 马格说着,咬出第3根烟。佟烟把烟夺过去,开始禁烟。 “口是心非,”佟铃咬下一块苹果。“我太了解你了,拼命抽烟,就证明你的脑子跟那些烟圈似的一直转,一直转。大哥,市局的神探一抓一大把,人家都拉松了,你还较什么劲?” “给我看一下那两段视频,还有现场勘查的图片。” “大哥,那些东西带回家是违纪的。” “你违纪还少吗?”马格涎着脸道。“不差这一次。” 佟铃咕哝着,将手机屏幕划拉开,翻出视频和一些图片。马格仔仔细细看了又看,一无所得。他把手机还给佟铃,可怜兮兮瞧了一眼被佟铃禁掉的那支烟。 a55第八章 4 教导主任姓郎,眼镜度数很深,稀薄的头发在扁平的前额上倔犟地拧巴着,灰色西服上衣熨得挺平整,但跟皱皱巴巴的休闲裤子不太搭调,似乎大了一号的休闲鞋走路踢哩塌啦的。朗主任40才出头,但说他年底就退休肯定没人怀疑。他左胳膊上吊着个三角形绷带,跟马格裹着纱布的手指奇怪地配成了一对。 “这哪里还像是学校?”郎主任给马格沏茶,递上烟灰缸。“您看我这胳膊,谁干的我都不知道。但是,跟那两位班主任比我还算是幸运了,他们咋进的医院都不知道。” “校长不在?”马格点上烟。 “又不开表彰大会,校长不在多正常啊!”郎主任牢骚道。“出事以后,学校基本就是我出头,当活靶,于、伊两家父母还算克制,亲属可就不得了了,一来就要学校给说法,一句话答对不好就掀桌子,砸玻璃。他们那么一闹,毕业班学生家长也不干了一一人家孩子还中考呢,对不?这下更热闹了,建个微信群,把我拉进去,天天逼我给他们孩子安静的备考环境。我说我咋给环境?警察都没**用一一对不起,措词不太文雅一一都给不了环境,叫我一个小主任怎么给?” 马格吸溜一口茶,点燃第2根烟。 “不好意思,这些天看警察看得你都快吐了吧?我又来给你添堵了。” “您客气了,”郎主任扶了扶眼镜。“真希望你们能把这案子早点儿给破了。马警官,跟您说实话,去年县一中就想挖我过去,我没去一一我说校长大人,您降恩咋不早点儿呢?我刚把第2套房首付交完哪!唉,都是命。如今是走又走不掉,留下吧,整天挨闹,伤条胳膊都算是小case,保不齐哪天......” 马格有点晕。对付吐槽还是佟铃合适,这位主任的牢骚话比他裤子上的褶子还多,弄得马格起身想闪,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马格只好礼貌性地多坐一通电话的时间。 “床单?床单无所谓了,赔我条新的就行。床垫呢?地板呢?冰箱......我得去看看......我怎么知道你说的都是实话?” 郎主任“咚”地摔上座机。 “人倒霉喝凉水都......”郎主任找到了一个新的吐槽话头儿。 马格揿灭烟屁股站起身。他想去案发现场转转,胜似在这里承受教导主任滔滔江水般的副能量。 “真不好意思,”郎主任又扶了扶眼镜,好像他鼻梁上总有个需要搀过马路的老大爷似的。“净跟您发牢骚了。我送您吧,刚好我得回趟旧房一一那个租我房子的作家也添乱,差点给我放了把火。” “作家?放火?” “好像也没那么严重,”郎主任手指指向办公室对面百十米外的某扇窗子:“那就是我租给他的房子,真着火了我一眼就看见了。唉,什么作家,净写些乌烟瘴气的狗屁小说,入赘狂夫婿,霸道女总裁,穿越来穿越去,写一万字能杀一百多人,流一吨血,号称现象级惊悚悬疑作家,他妈的在淋浴下边拉屎,倒也真是够恐怖的……” 马格加快了脚步。他宁愿去破庙那边闻闻血腥味儿。郎主任的脚步也跟着加快,一出校门,他的鼻子就进入了工作状态,朝着四楼出租房窗口方向一路狂嗅。 “笔名也不正经一一斯蒂芬?白金一一有叫这名字的吗?有这样的网络作家,十几岁的孩子怎么能学好?下一代......” “您的学生也爱看他的小说?” “爱倒不一定,”郎主任到了他的出租房楼下了,句子开始省略。“有看过的。不远送了,马警官。随时欢迎你来,我随时都在。” 郎主任说完,扶了一把鼻梁上的老大爷,“嗖”地钻进了楼洞。 随时都在。马格摇了摇头,从烟盒里咬出了一根烟。 从镇中到破庙,马格花了10分钟,中间穿过一个人工小池塘,修剪得马马虎虎的草坪上点缀着垂柳、一些长椅和半数已被运动坏了的健身器材。有几位目击者就是从这里看见于海帆走向破庙的。道路两旁七扭八歪地栽着些洋槐树,花期刚过,空气里还弥漫着淡淡的余香。石板路延伸200米后开始左拐,裸出了潮湿的土石地面,狗屎和人尿气息渐渐浓重起来,但间或还是有人或牵狗的人路过。 一堵破烂的石头墙在小路左侧突兀出来,倾圯的庙门、石龛、供桌都还依稀可辨,石龛前5米见方的空地上,一个粉笔画出的人形被雨水抹去了三分之二,正是5月8日于海帆尸身仰卧的位置。 据说这座家庙的主人是60年代一个插队香水镇的知青,90年代回南方发了财,建了这座庙,算是对人生第二故乡的感念。之后据说因财招祸,庙主人惨遭灭门,此庙遂成不祥之地,渐渐颓废了。马格叼着烟,进进出出,把破庙走了几个来回 ,越看越迷糊:于海帆身高1米75,凶手比他又高出了5公分,目测破庙石墙最高处仅为1米50左右,在此行凶,过往行人一目了然,看杀人简直就像看电影。据专案组研判,凶手有可能是预先埋伏在石墙内,在于海帆行经此处时将其拖入,再将水果刀插进其心脏。但痕检结果不支持这个猜测一一现场未发现拖曳痕迹,就连像样的凶手(行凶者+摄像者)的足印都没有。莫非于海帆是在破庙墙外被害,过后自己走进庙墙后仰卧在石龛前?可地面上没有走动时避不可免的滴落血迹,一滴都没有!车辙。只有各种各样的车辙一一自行车,摩托车,婴儿车,手推独轮车一一“能查的都查过了,没有疑点”。马格刚被铁棍敲过不久的脑袋里印上了一万条车辙,疼。 离开破庙,朝反方向走,到达镇中女生宿舍用不上10分钟。途中佟铃打来电话: “速回‘303‘,有新线索了。” 5 “303”有一个小型会议室,专案组全员几乎到齐。孟昕坐在最前排,挨着他的是个头发白得晃眼的瘦老头,目光亮得像激光,同样晃眼。“省厅痕检专家,丁教授。”佟铃咬耳朵说,声音小得像啍啍,孟支还是听到了,仿佛大门框上安装了雷达,他扭过整扇门板似的半边肩膀招呼马格,马格摆手,仍在佟铃旁边稳稳坐着。孟支不再说什么,示意投影技术员可以开始了。 激光笔在丁教授手中。它缓慢而精准,在3幅图像上留下不足两位数的点击次数。第一幅是于海帆、伊菲的足迹,虽有遇害抵抗痕迹,但幅度非常之小,基本上属于本能反应。第二幅是两处现场车辙印,两道蛇形辙痕从蛛网般的芜杂辙印中清晰浮现出来。第三幅是两组辙痕显示的足底压力数据,换算成体重,分别为59公斤和43公斤。 “这两道辙印,”丁教授道。“由于技术原因,最初覆盖于其它辙印之下,现在通过三维激光扫描,可以还原它的真实身份了。” “你们猜这是什么?”孟支又把门扇似的宽肩膀扭过来问。 会议室鸦雀无声。没人乐意答错丢人,被临时搭伙的刑警回去传扬。 “游龙板。”丁教授道。“单向,前后各有一轮,又叫陆地冲浪板,近几年流行于韩日和欧美,区别于一般滑板之处在于,可以不用脚足,仅靠力学原理,让滑板像龙蛇或波浪一样前行。” “大家明白了吗?”孟支整个身体站起来,投影幕布被遮住了三分之二。“破案的黄金时间咱们虽然已经错过,但新线索找到了。镇中周边玩游龙板的,镇上亲属中有与韩日、欧美沾边的,快递近期邮送过那东西的,尤其是体重与数据吻合的,掘地三尺都把他们挖出来。闲话不说了,大家各自去干活儿吧。” “这个会开得好,”佟铃边走边说。“比我吃个苹果还快。 “吃人参果更快。”马格说。 “你说我是八戒?”佟铃扬手对准马格肋骨。 孟支叫他们,跟着话音,整扇大门框压过来。 “眼见为实哈一一”孟支冲佟铃说,震得佟铃耳膜疼。“早听侯队说了,香水镇有位佟女侠没人敢惹。今天被我抓现行了。” 佟铃没提防,脸红成了苹果。” “苹果侠。”马格嘿嘿道。 佟铃又冲马格肋骨运气。 “对了,佟铃,”孟支道。“等忙过这个案子,我要借你马哥用段时间,你没意见吧?会不会敲我肋骨?” 马格、佟铃同时怔住,对视了一眼。 “你也考虑一下,老马,”孟支转向马格。“我那里缺人一一缺你这样儿的。忙完这个案子咱哥俩喝两杯,边喝边聊一一哦,听说你不喝酒一一喝可乐聊也行!侯队那边我还没打招呼,你点个头就成。我先行一步,以后聊。”说完来握马格的手。这次马格有准备了,手没麻,但肋骨还是吱嘎作响。 “啥意思啊?”佟铃斜睨着孟支的背影,嘟囔道。“要个大活人跟要根烟似的。”又扭头诡异地瞅着马格:“这么说,这次是我跟你最后并肩一战啦?” “嘁一一”马格晃了晃脑袋。 侯队和倪康也走过来。 “马哥,”倪康神经兮兮远眺孟昕背影。“孟支跟你们说啥了,还挺热乎的哈?” “多嘴多舌。”侯队黑皮笔记本还拿着,就手在倪康后脑勺搂了一记。“跟你马哥好好学学,多动点脑子干活。”说完朝马格挤挤眼睛。两人去忙了。 “领导,”佟铃双手插进裤兜,一派落寞。“咱们干啥?怎么好像没咱们事儿干呢?” “去女生宿舍,”马格说。“有你正好,免得我给人当成偷窥的了。” a56第八章 6 女生宿舍墙外,伊菲被害现场摆放着凄美的香石竹和白百合,围绕花束的是乌鸦羽毛般的纸钱灰烬,丑得辣眼睛。 “就是这里。天哪,这活儿真的干不了了……我觉得她......她一直都没离开过,只要我一回头,就能看见她那双眼睛......” 伊菲尸体是管理员发现的,当时她用手电筒照到伊菲鼓凸的眼睛,小蛇般伸出唇齿的舌头,那一幕有如丝巾,深深勒进她的脑际,她的休假申请交上去了,校长还没来得及审批,她只能逼迫自己再捱几天。她本是个性格爽朗、上下胖嘟嘟的中年女人,仅仅10天,瘦得就像PS过了的疑似忧郁症病人了。她决定休假后就去看心理医生,刻不容缓。 “我们想看看伊菲的宿舍。”佟铃小心翼翼道。 “看吧,看吧,”管理员手指2楼西侧走廊尽头。“倒数第2个房间就是......原先加上她有女个女孩......已经是个空房间了。你们随便看,我反正不过去......前几拨警察来我也是不过去,其实只要多看那个方向一眼我血压就升高,真不骗你们。” 管理员惨白的脸色是诚实的。马格和佟铃让她止步,他们紧走几步,走入伊菲生前所住的寝室。极其普通的一间宿舍,孤伶伶只有两架木制上下床,伊菲的被褥在左手上铺叠得齐齐整整,其余床铺则凌乱不堪,3位同室女生仓皇搬离时的景象一目了然。白色的墙壁有点儿污,每位少女都知道用明星壁纸给墙化妆,伊菲那面墙粘贴的是AKB48中方的一位00后,画上印着她在日本“红白歌会”上所用的日文名字“リュウネン”。佟铃端详了一会儿,“你不觉得伊菲长得很像她吗?” 马格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点完了头,又看了一会儿。马格眼力极好,能用子弹瞄准50步以内比蚊子大的任意目标。如此长久注视,让佟铃着实难解其意。“大叔,你看啥呢?” “你懂英文不?”马格问。貌似目光钉进壁纸拔不出来了。 “英文?怎么啦?” “看到画上密密麻麻的英文了吗?”马格的视线引领着佟铃。但是佟铃的隐形眼镜很不给力。“我只认得几个单词。我意思是我好像认识那上面的几个单词……可是又觉得字母顺序有点怪啊……我总不至于惨到连一个单词都背不对吧。” “前几拨人调查过伊菲的学业状况,她能分在乙班,全凭英语全年组第2,否则按其它各科成绩,她只能分到丙班或丁班。至于英语头名,自然是于海帆了。” “对壁纸上的‘英文’,前几拨人怎么说?” “没说。”佟铃摇头。“手机、日记、衣物,收集了一大堆,大概觉得女孩随手涂鸦的一张壁纸没什么物证价值吧一一你不觉得?” “说不好。”马格脱鞋,脚蹬下铺小心揭下了壁纸。“既然来了,总不能走空。” “说得跟警匪一家似的。”佟铃一脸崩溃。 他们离开寝室,辞别疑似忧郁症的管理员。途经伊菲遇害的那堵遮蔽墙,马格站下了。 “晚归花季少女,财物俱在,未遭性侵,此外她还没仇人……激情杀人,又毫无‘激情’可言一一管理员只听见她比小猫还小的一点点响动……跟于海帆遇害时一样,也是静悄悄的......两起案子像不像是两部默片?” “有点儿像。”佟铃眨着眼睛点头道。“感觉......凶手跟被害人之间……像是有一种一一咋说呢一一默契的感觉……我是不是有点变态啊?” 马格用壁纸卷轻啄佟铃的脑袋瓜: “这里有点儿意思了。咱俩反正没事儿干,去查查于海帆一一有没有这种奇怪的英文。” 7 斯蒂芬·白金打开电脑,一切比他预想的更好一一平台点击率,他期待是3万,现在飙到了5万。他脑子里的计算器自动将点击率换算成纸币,钱多了压身,印钞机有时等于搅肉机,他被这些怪念头压得简直快透不过气了。腰椎还是痛,那里藏着一把剃刀,要么就是一个魔鬼,以致他不敢移动甚至呼吸,连吃外卖那点儿勇气他都拿不出来。他滑动鼠标,点开邮箱。Luca的邮件多得像出巢的黄蜂。 “在吗?亲?在吗?在吗?在吗?你是我见过最了不起的写手!惊悚天才!第10章最终点击率将过千万!不!2千万!准备把它改成剧本吧,合约书很快就会邮到你手上。你没叫我失望。真的太棒了!亲,一万个太棒了!” 斯蒂芬·白金回了封邮件: “1集100万,对吧?我是不是在做梦?第10章真有你说的那么好吗?不过,看点击率你好像并非虚赞哈!我拿什么感谢你呢一一不管拿什么都不够。第10章把我掏光了,耗尽了,就像小说里写的,小说家最后请求“白金特使”杀死了自己,结束了故事一一我照你说的,竭尽了想象的极致,甩下了一切,我想我再也写不出超越这一部的作品了。Luca,我现在只想短暂休整一段时间一一不会耽误剧本改写的,放心吧一一我腰疼得要命,需要看大夫,还有那该死的房东,他又为一个烟头刮走我300块。终结篇已经完成,我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吗?你不会不同意吧?” Luca静默了5分钟,接着敲来一封回复件: “亲,暂时恐怕还不行,我不需要你感谢我为你推荐香水镇这个为你带来创作灵感的地方,但你不能否认,几乎所有出色的小说总是与小说家所处磁场发生神秘的关联,就像D?H劳伦斯的磁场在黑森林里,普鲁斯特的磁场在用软木钉死的房子里,阿婆离开了大浴缸就写不好恐怖故事。第10章已经证实,你写作的磁场,就在你的脚下。不要浪费你的才华,机遇如露亦如电。就这样吧,亲,合约不久就到。” Luca闪了,邮箱再无声息,像个黄蜂飞尽的空巢。他叹了口气,尽量忽略要他小命的腰痛,滑动鼠标,登陆“白金社”游戏论坛。一如往常,这里还是门庭冷落。他嘴角挂上冷冷的笑容,等着吧,蠢货们,第10章就要来了,“白金社”就要火遍全网,烧得你们毛儿都不剩。东野和圭吾都在,他们似乎守候他多时了。 一如往常,他们的对话仍旧使用凯撒密码。 东野:嗨,斯蒂芬·白金,还没看新闻吗? 圭吾:于海帆、伊菲凶杀案的新闻。 斯:你们两个中邪了吗?我不看电视也不订报纸。一个玩笑不能当口香糖嚼个没完,知道吗? 东野:OK。那就不聊新闻。 圭吾:斯蒂芬?白金,我们聊聊你《白金社》的第10章吧一一是终结篇吗? 斯:是的。 东野:小说家在终结篇里杀死了自己一一为什么会这样? 圭吾:傻瓜,他不是自杀,是拜托两名“白金特使”杀死了他。 东野:实质是一样。总之他自愿赴死……你真这么决定了吗,斯蒂芬·金? 斯:小说就是这样写的。我也累了,想尽快给“小说家”一个归宿。我其实想写光明的东西,写爱和美,写日照下积雪的山峰,写凫蓝色湖面随风摇曳的水草。你们不懂,你们只知道挥霍青春,在梦想开始的地方颓废,在虚幻的伤口上舔舐躁动的血。 东野:啧啧,你今天好古怪。 圭吾:写《白金社》的你和现在的你,究竟哪一个是真实的? 东野:《白金社》里你说,人生就是造物主的游戏,玩玩儿而已。 圭吾:你说你是青春纵火犯,专给别人泼汽油。 东野:就想问哪一个是真的你? 斯:当然是当下这一个了(嘲笑的表情包)。认识你们快半年了吧?我还不知道你们真实的身份,甚至名字。我猜你们是中学生一一干嘛不去上课?青春不是回车键。我希望你们忘了《白金社》,你们跟我不一样,别总是沉迷于虚幻。 东野:啧啧,你今天的确好古怪。 圭吾:口气就像我们以前那个郎主任。斯蒂芬·白金,别让我们失望,别抛弃我们。像《白金社》那样,跟我们永远在一起吧。 东野:我们爱你,斯蒂芬·白金。 圭吾:《白金社》万岁。 8 “303”办公桌上摆放着一摞习题集。每隔上几页,在两页题纸的夹缝中,于海帆总会用铅笔随手写下几句“英文”。这些习题都不用上交给老师,于海帆的父母又是不懂英文的一一夹缝间也写上英文的儿子是他们的骄傲,人生幸福的源泉。 “全是错的。”佟铃把牛津辞典压在习题集上,揉搓着发麻的脖子。“究竟什么鬼?学霸干嘛要写一堆错的英语单词?难不成是密码?” “密码?”马格瞪着习题集。“为什么不能是密码?” “这么说是挖到宝了?”佟铃兴奋起来。“让孟支找个密码专家来解解吧?” “省省吧,”马格说,“万一不是密码呢?” “不是就不是呗,我不怕丢人。” “姑奶奶,我怕。”马格做个鬼脸。“不过,我估计丢脸概率不大。你听说过很多中学校都有密码社吗?我想到了一个人一一。” “景天宇?”佟铃冰雪聪明。 景泰案后,景家获赔不菲。马格出院后次日,接到一个陌生人的手机来电,居然是景天宇。那个号码此刻就静静地等在马格的通讯录里。马格犹移半晌,拨了过去。 “......你们学校也有密码社?”马格的眉毛竖了起来。“快给我科普一下。” “很简单,马叔,”景天宇说。“有时间我给你说说,一分钟教会你。” “你现在就给马叔一分钟。” “OK。马叔懂英语吗?......没关系,手上有本英文辞典就行。我知道很多学校是从最简单的凯撒密码开始接触这个领域。你要用到一个词,比如说‘人生‘一一’life‘一一加密方法就是把每个字母按照字母顺序向后移动一位,把‘life’变成’mjgf‘这种闭环,按照正常顺序读解就OK了一一到一分钟了吗?” “55秒,孩子。”马格说。 “马叔怎么问这个?办案需要吗?”景天宇问。“有必要的话,我可以帮忙。” “马叔正需要你帮忙。”马格说。“我拍几幅照片,上面写的都是这种一一闭环一一放了学不忙的时候......” 马格挂断手机,从伊菲的明星壁纸和于海帆的习题集上选拍了几幅照片,传给了景天宇。五分钟不到,景天宇发回一封短信: “马叔,我猜对了,照片上用的都是凯撒密码。不连贯,我大致给你解密一下:第1至第3幅,是个女孩儿,她的密码语是说,‘大人的世界太脏太脏,我不想长大,我要远远地、远远地离开。爸爸,妈妈,我能还的,都还给了你们,我可以自己选择一次吗?只要一次一一就让我自由自在选择一次吧,我将永远永远,留住我的16岁’。” 马格的手机沉重无比。他把它递给佟铃,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第4至第6幅,是个男孩儿,他的密码语一一他英语好厉害,多花了我1分钟一一他大意是说,‘我好累,我活成了你们希望的样子,可是我好累,接下去是高中,是大学,是一生。可那是谁的一生?我在经历谁的人生?我受够了,不想在你们的夸赞中颓废,不想再扮演什么学霸。给我选择一次的机会吧……就一次......我好累‘。” 佟铃关掉手机,手像秋叶瑟瑟发抖。 景天宇的电话又打了过来: “马叔,还有一句密码语,好像很重要噢一一他们俩都提到了‘白金社’一一听说过那款游戏吗?” “没听说过,马叔不是网警,也不打游戏。” “我也只是听说,”景天宇大概一直蹲在厕所,有抽水马桶的声音。“据说很暴力,很变态,有知情大神说,它是根据一部畅销网络小说制作的,不过,小公司出的游戏不好玩儿,勉强哄哄小白菜鸟。还有玩家觉得游戏情节太离谱,玩着玩着就退坑了……” “说重点,孩子。” “重点就是游戏中的‘白金社’,其实是一个互杀俱乐部一一厌世的人要闯关成功,成为‘白金天使’一一他们专门负责杀死其他厌世而又不想对自己下手的人,当然了,少男少女居多。” “那不是互杀,是谋杀。” “被杀者是自愿的。最经典的是男A和女B被杀的游戏情节,男A是厌世学霸一一刀刺心脏死的;女B是厌世‘绿茶婊’一一丝巾勒死的……” “停!”马格感觉自己浮在水面上了,用力晃了晃头才发觉不是什么水,而是浑身激荡的血。“天宇,你刚才说那游戏来自一部网络小说?名字叫什么?” “小说名字就叫《白金社》,作家名字非常low一一斯蒂芬·白金。” a57第八章 9 “在什么情况下,让别人杀死自己是合理的?在什么情况下,杀死别人是合乎道德的?我是问题;我是答案;我就是你们的白金特使。” 一一小说《白金社》引言就是这么写的。作者笔名“斯蒂芬·白金”一一租住镇中教导主任出租房里的那个青年网络作家。专案组7名精干侦察员将那房子箍成了铁桶,但孟支没有下令抓人,因为要抓的人是“白金特使”,马格揣测,他们一定会在那所出租房现身,用小说中描述的方式杀死小说作者。 凶手作案的细节,可能就隐藏在小说里。孟支、马格、佟铃,人手一部笔记本看小说,这种侦案方式,谁都不曾经历过。 小说中的“白金社”,是一个“互杀俱乐部”,闯关成功者成为“白金特使”,执行杀死厌世者的“特别使命”。小说中描写“自愿”被害的是两名初三学生:男A和女B。虽然是虚构的人物,但无论是“学霸”男A,还是“绿茶”女B,与现实中同样遇害的于海帆、伊菲都极其相似一一 小说中的男A家境殷实,智商极高,从小学到初三,考试第一名永远是男A的。他生来就是为光耀门楣而来,除了考第一,他不需要干任何事情,也不被允许干任何事情,他外表青春,内心早已枯朽。他秘密加入了“白金社”,使用那里通用的语言一一凯撒密码一一请求终结自己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生。“白金特使”应允,约定于xx年xx月xx日执行,地点为镇中学附近破庙。当天凌晨5时,男A如约而至,“白金特使”用水果刀刺穿男A心脏将其杀死。 小说中的女B,家住偏远山村,家境与男A恰为天壤,女B寄宿学校的费用是卖掉一头耕牛换得的。女B无论身心都比同龄女孩早熟,她毛遂自荐进入镇上最大夜总会打零工,经历了同龄女孩不可能经历的一切,她赚了很多钱,一笔一笔汇给小山村的父母,告诉他们这是她中彩票得到的钱。她怀孕了,秘密堕胎后加入了“白金社”。大人的世界太脏太恐怖,她不属于那里,也不再属于青春,她用凯撒密码请求“白金特使”终结自己的生命,让她永远永远留在16岁。“白金特使”应允,约定于xx年xx月xx日一一即杀死男A的次日深夜,在镇中女生宿舍墙外用女B的昂贵丝巾将其勒死。 小说与现实高度重叠。 《白金社》3个月前已开始在网上发布,时间上,小说故事早于现实案件。答案只能是:凶手读过小说,或玩过同名游戏,了解故事或游戏情节,并模拟小说或游戏故事情节,寻找现实中的近似目标并实施谋杀。 小说 《白金社》30万字,前九章陆续更新发布,停更一周后,发布了终结篇即第10章。这一章有一个比之前九章更加血腥的结尾一一男A和女B的死,令小说作者自觉罪孽深重,请求“白金特使”杀死自己,使其灵魂得到救赎。 一一依照虚构与现实重叠的杀人逻辑,杀害于海帆、伊菲的两名凶手一一现实版的“白金特使”下一个谋杀目标,自然就是那个斯蒂芬·白金。 “好像并没那么复杂啊,我怎么还是觉得不着边际呢?”佟铃一头雾水,两眼呆萌。“男A、女B是小说虚构的人物,对吧?他们乖乖地被人杀死,也是虚构情节,对吧?现实中的于海帆、伊菲虽然厌世了,也了解小说或者游戏故事情节,但是乖乖让人杀死自己一一太像小说了吧?我怎么都转不过这道弯来。” “马格,你怎么看?”孟支问。 “我抽根烟行吗?”马格知道孟支不抽烟。 “随便抽,”孟支变戏法似的摸出烟灰缸放到桌上,好像那玩艺儿原本就在他手上似的,跟那只手相比,它小得像个火柴盒。“我不抽烟,但喜欢闻烟味儿一一二手烟主动受害者。哈哈!”笑声在几面墙上撞来撞去。 “我想先说说那两段视频。”马格抽了几口烟,铁棍敲过没多久的脑袋开始运转,当齿轮喝到机油,感觉就是这个样。“于海帆、伊菲决心赴死,也找到了‘白金特使’实施谋杀自己的计划,所以从视频上体现不出突遭杀害的应激反应。但当刀子和丝巾即将结束他们生命的瞬间,求生本能还是显现出来一一于海帆抓掉了‘白金特使’戴的白金耳钉;伊菲发出了自己始料不及的呼救声。” “凶手的冷血就在这里。”孟支张开的掌心捏成拳头,稍一用力似乎就能在办公桌上开个洞。“完全可以中止的杀害,却被他们进行到底了。” “孟支,跟您商量件事儿一一”佟铃说。“抓到那两个畜牲以后,我先扇他们两百个耳光。” 孟支眨巴着眼睛:“不行,三百个。”又大笑着转向马格。“再来一支吧,据说你一般是6连发。哈哈!真希望你抽到第6根的时候,那俩混蛋就现身。” “这次去杀斯蒂芬·白金,他们不会踩着游龙板上四楼,所以两个身高170公分的人是重点盯防对象。” “凶手身高1米80。”佟铃提示道。 孟支反应快。 “加上游龙板的高度是1米80。” 佟铃恍然,在马格胳臂捶了一记:“你咋不早说?” “刚刚想到的。”马格举着烟头道。“拍摄视频那个身高也应该是1米70一一聚焦平稳时他正对着于海帆的头面部,镜头偏下10公分,才拍得到伊菲头面正中,此外,他是个瘦子,跟凶手是Gay。” “基友。”佟铃脑速加快了。 “怎么刻画出来的?”孟支笑哈哈转向佟铃。 “他的美甲啊一一”佟铃说。“人再瘦,看手型也是男人婆。而且凶手尽管戴着小丑面具,面对视频那副腻歪相已经摆明了跟拍摄者的关系……想想都恶心!” “我看一一”孟支倚上座椅靠背,半开玩笑半认真道:“这个案子结束后,你们俩一起来报到吧。” a58第八章 10 黄昏时分,镇中周边相继亮起了路灯,以及住宅灯。7点刚过,斯蒂芬·白金听到敲门声,他双手掐住后腰,用了5分钟蹭到门口开门,十八九岁、一壮一瘦两个“白金特使”将他推向室内。他们随身携带着两瓶冰红茶,四处泼洒时弥散出刺鼻的汽油味儿。这正是小说《白金社》中小说家最终被“白金特使”杀死的场面。没错,他们就是东野和圭吾。正当他们掏出打火机的一瞬,5名刑警一拥而入,将他们死死摁在地上。 抓捕视频传到孟支的警用iPad上,马格跟佟铃传看了,3个人都没有料想中的喜悦。 一些侦查信息不断地反馈到“303”室一一 斯蒂芬·金真实身份已经查明:家住香水县C乡D村,高中毕业后“北漂”,在五环外地下室写小说。1年前被一个名叫Luca的网编相中,策划惊悚小说《白金社》写作,网上发布后点击率很高,经Luca推介,由一家游戏公司将其故事情节做成同名游戏。半月前,Luca又策划将《白金社》拍成同名网络剧。以上网文发布、游戏制作、网络剧运作,Luca都有百分之五十的分成。 东野、圭吾身份也已查明,他们都毕业于香水镇中学,以摄影谋生,近年主要拍摄惊悚搞怪类抖音,圈粉养号赚钱。在《白金社》游戏论坛已经浸霪了半年的时间,教会斯蒂芬·白金凯撒密码的,也是他们,因为他们有不方便公开的“秘密策划”。黄金周刚过,他们收到一份快递一一两副游龙板一一“秘密策划”进入了实施阶段。后来的口供证实,他们正是谋杀于帆海和伊菲的真凶。于、伊曾经也是《白金社》玩家,接触东野、圭吾后,4人保持线下联络,于、伊最终与两个“白金特使”达成杀死自己的“约定”。如果没有落网,东野、圭吾计划将那套滴血视频卖给国外网,大赚一笔。 “还有就是那位Luca了,”孟支将调查资料扔到办公桌上。“省厅网侦进到他的信息系统当中,把他头上顶着几根毛都查了个清清楚楚。要不要猜猜他是谁?” 孟支钟摆似的轮换瞧着马格和佟铃。 “爱财如命的人。”马格点燃烟盒里最后1根七匹狼。 “吃人不吐骨头。”佟铃说。 “我补充一句,”孟支道。“如果斯蒂芬·白金被杀死,他将成为最大的受益人一一小说、游戏、网络剧。最后,还有一笔火灾保险理赔。” “所以他才把斯蒂芬·白金弄到香水镇......”马格头痛欲裂。 “人家对你毫不隐瞒噢。”佟铃笑道。 马格揪着头伏到办公桌上。 a59第九章 第九章 尤物 1 “这是什么?” 佟铃用长柄夹子从床下夹起一样东西,抖了抖,沉睡的灰吊四下飞散,她借机夸张地捂住了鼻子。她今天穿的裙子也很夸张。 马格用两根手指将失踪多年的袜子甩进垃圾袋。袋子快塞满了,立在地板上,安上胳膊腿儿就能直播“大胃王”了。 很快,佟铃又搜到一件尘封之物,仍在马格床下,是一支口琴。“哎呦,你还有这个,说明证据确凿了一一”佟铃说着,把夹子上的猎获物翻转着看了看。“证明咱俩代沟有多深。” “雅鲁藏布大峡谷那么深。”马格从夹子上救下口琴,抹一把上面的灰吊就往嘴边凑。佟铃瞅着他,目光惊悚,仿佛口琴是土拨鼠变的。马格没兴致了,想了想,将口琴也丢进垃圾袋。 佟铃拣出口琴,用手帕使劲擦: “我开玩笑呢,你还真扔啊。”擦干净了,仔细端详口琴。“我小的时候见过我爸吹口琴,这支看着不赖呀。” “布鲁斯,G调。”马格点上一根烟。“还是扔了吧。” “懂了,”佟铃说,“你刚来香水镇的时候,肯定是孤单寂寞冷,你就靠这支口琴排遣了。后来呢,我来了,就像阳光照亮了你,你充实又温暖,不需要口琴了,就打发它垫床腿儿了。对不?” 马格起劲咳嗽。 “你确定不要?那它归我了哈。”佟铃边说边将口琴滑入裙兜。“你荣升了,往后轻易都见不着你了,我常带着它,见琴如面吧。” “什么荣升,重案组一一除了光棍儿,谁想去。”马格继续咳嗽。 “我。”佟铃说。 “你得感恩哪,”马格把烟屁股掐在烟灰缸里。“领导还指望留下你照亮别人呢。” “我郁闷。”佟铃将长柄夹子丢在地板上,拾掇屋子这种活计原本就不适合她。“你这人吧,”一边说,一边第一次见到似的打量马格:“年龄是大了点儿,长相顶多不算难看,没啥幽默感,脑子勉强还凑合,嘴巴一点都不甜一一但是,好歹也算是个搭档,比没有强吧一一他们干嘛说拆就把咱们给拆了。你说我是不是应该考虑辞职?” “辞吧。” “辞了我干啥去?” “开干洗店也行啊。”马格用下巴指了指窗口,一抹夕阳正在窗口歇脚。佟铃朝下张了一眼。这里是2楼,楼下对过有家干洗店,门脸小而干净,不时有人进进出出,前台一个漂亮女人的笑容闪亮动人。那女人佟铃略有耳闻一一温馨社区“干洗西施”,名叫艾雪。 佟铃“刷”地扯上窗帘,夕阳一轰而散。 “我说,告别总要有点仪式感吧?” 马格的左衣领攥在佟铃右手心里,右衣领攥在她的左手心里,嘴巴一寸、一寸切近贝齿微启、吹气如兰的佟铃......两片嘴唇之间还差一寸距离,一丝灰吊悠悠荡荡,食指一般竖在那一寸间。他们同时笑喷,双双堆坐在床头上。 香水市刑警支队重案组的调令一周后生效,马格在香水镇的3年时光,打包码放在租住房的各个角落。他是外省人,在外省出生长大,大学考到东北,大二发神经,辍了学,跑去当了6年特种作战侦察兵。之后复员,闪婚,闪离,没孩子,每年双十一过节。做过的职业有一沓,保安,外卖哥,在地下拳馆打拳,跟人合伙开私家侦探社,全都干过,3年前才修成正果,在香水镇刑警队落脚。他今年38岁零3个月,全副行囊都在眼前,半车“130”就能拉完。看着看着,马格乐了,又点了一根七匹狼。 佟铃呆坐一会,拉开了窗帘。天已经偷偷地黑了,单元楼接连亮起了灯,一个窗口就是一只眼睛,天一黑就会醒。佟铃黯然神伤,是时候该离开了。她刚一转身,那些灯全都熄灭了。 马格揿下开关,灯没反应。 “大爷的,又停电了。” “啥叫‘又’停电?”佟铃面孔一片模糊。 “昨晚停过一次了,”马格摸着黑说,窸窸窣窣地掏手机。 “干洗店的灯咋还亮着?”佟铃借着马格手机电筒的一束光蹭到窗口。 “用工业电呗,”马格也站到窗前,“生意兴隆,不缺那点电费。” “那后院咋还黑着呢?” “后院是起居室,民用电。” “行啊,片警管的事儿你都门儿清啊?”佟铃撇嘴的样子,摸黑也看得见。“听说是个寡妇,男朋友够一桌麻将了。” “麻将馆都没问题。”黑暗中马格呲着牙。 “你离那种女人远点。” “离远点?洗个衣服还得用快递?” “你把衣服拿给她洗了?” “昨天。”马格说。“明天该取了。怎么了?” “她真有那么漂亮?” “漂亮。” “马一一格!” “没你漂亮。” “这还差不多。我喜欢听你胡扯。” 佟铃离开3个小时后,当晚10点10分,温馨社区恢复供电。 “死人了……死人了……” 艾雪半裸着冲出干洗店,凄厉叫声撕裂了夜空。 2 浴室大概10平方米,宽绰得有点奢侈,浴盆也很大,白亮得像瓷器。浴液、洗发露、护发素和浴泡摆放整齐,没有刚被用过的痕迹。防滑地面上全是水。一个八成新的热水器挂在粉色瓷砖墙上,下方镶着半身浴镜,镜中映出死者瞳孔散大、对一切都不再感兴趣的眼睛。他赤条条浸在浴盆里,左手的花洒握得死死的,喷头还在喷出热水,一个中年发福的白肚皮浮在水面上,同样很白的左胸部一片焦黑,整间浴室弥漫着焦煳味儿。 “电击死。”李下收起家什,交给女助理,扭头朝马格眨了眨眼:“查下热水器吧,我猜是意外。家属如果同意也可以解剖再查。不过我觉得没必要。”经过马格身边时,他又低声补了一句:“妈的,半年不打算吃烤肉了。” 现场出勘持续了2个小时,殡仪馆的人从浴室运走了尸体。死者脱下的衣物全都挂在浴室门后,口袋里除了户口薄,证明身份的东西一应俱全:焦文明,42岁,牙医,3家牙医诊所的老板,其中一家在温馨社区。焦文明家属也到了,被封锁线拦在干洗店外,咆哮着要把艾雪碎尸万段的那个是焦文明的老婆。 侯队和倪康带走了艾雪,何震西带人维持现场,劝散人群。电力公司的人还留在现场。有个小个子电工姓薛,在浴室门外查找漏电原因。 “热水器漏电。”薛电工说。“电表箱里有4个电回路:冰箱、空调、电视、热水器,其它都没事,只有热水器漏电了。” “好可怕,”佟铃说,“以后看电视是不是都要带着试电笔啊?” 薜电工翻了翻眼皮,指着浴室外墙上靠近冰箱的一个白色小箱子: “这个是漏电断路器,电器漏电它会检测到并且自动跳闸断电,保护主人。” “漏电断路器有问题?”马格问。 “对,断路器该跳闸没跳闸。”薛电工说。 “啥意思?”佟铃问。 “科普一下吧。”马格客客气气道。 薛电工舔着下嘴唇上的干皮:“正常情况下,漏电超过30毫安,漏电断路器就应该跳闸,切断电源,救人一命。但出现故障的话,30毫安以上电源作用到人的身上,几秒钟就要命了。” 佟铃哆嗦了一下。 马格瞪着那个漏电断路器,其高度刚好与他视线平齐,是个白色的小盒子,上下都连接着电线,崭新的机盒上面有少许浮灰。 “除了断路器,还有其它漏电原因吗?”马格又问。 “好像没有。”薛电工又舔下嘴唇。 “好像?”马格呲了呲牙。 “如果还有问题,可能出在接线盒上。” 接线盒位于浴室外墙壁上。薛电工从工具箱里拿出万用表,又拿出一个好用的漏电断路器: “看这里一一”他用测电笔指着距离地面1米高的接线盒,其中红、蓝2根线连接得结结实实,第3根是绿色的裸铜电线,稳妥地插进墙上的孔洞里。测电笔在2根线上分别测试,断路器上的小闸刀一一自动断开。“火线和零线连接正常,绝缘也没问题。” “绿的这根呢?”佟铃问。 “这是地线,”电工多少带点鄙夷地捏了捏绿线:“地线把电输给大地,永远不漏电。” 马格用手机给接线盒拍照,又拍拍佟铃肩膀以示安慰(电盲自己倒是一脸无所谓),蓦地,蓝色零线上的一根毛锁住了马格的视线,他用镊子夹起它,看了看,放入透明塑料证物袋。 薜电工拾掇好工具箱,零线似的站到经理旁边。甄经理是个白癜风患者,某年某月某日的某次饭局上,曾跟马格有过一面之缘。 “兄弟,这算是刑事案不?”甄经理问。 “还不确定啊。”马格说。 “电器真不能买省钱的,对吧?当事人也是太不小心了,对吧,兄弟?” “还不确定啊。”马格笑道。甄经理绰号“斑点狗”,咬功名不虚传,马格想起这个,笑得好看了一点。“对了,接连两天停电,究竟啥原因?” “线路老化呗,”甄经理说,“问题电缆在地下。” “修好了?”马格搔着眉角。 “这得跟产权方协商。可住户得用电,对不?所以先换了根临时电缆恢复供电,剩下的事儿慢慢来一一兄弟够意思吧?” 昨天有人往电力公司扔砖头,甄经理没提,马格也没问。经理和电工走了。马格踱到干洗店外,由入口至浴室,将此路线重走了一遍。 该店面的前身是间门市房,装修风格低调简约,干洗设备却有一大堆:干洗机、蒸汽发生器、烫台、烘干机、去渍台,个个所费不赀的样子。洗好的衣物分类排挂着,弥散出干洗店特有的全氯乙烯味儿,其间应该有马的两套体面便装和冬夏两套警服。店铺在一扇玻璃门前拐了个弯,进入起居区,有不大的厨房和厕所,厨房一侧有脚门,上着暗锁(焦文明或许由此门进入浴室)。卧室仅有一间,实用的和不实用的陈设、小摆设、小玩意儿等量齐观,还间杂着洋娃娃和针织的小衣物,一派单身女人特有的小情调,小凌乱。在蚊帐遮住的床边,摆放着一张台面散乱的麻将桌,以及燃烧一半的几根蜡烛。 “麻将桌放床头一一”佟铃小声咕哝。“瘾头够可以的。” “不然还能摆到浴室?”马格说。 “行啊,洗牌方便。哎,早知道还得回来,不如在你家多待会儿。” “听着有点冷血啊。”马格走出艾雪卧室,又觑了一眼浴室。“毕竟是一条人命。” “嘁,钻女人浴室的下流胚。” 马格语塞。脚下“当”地一响,踢翻了一只猫食盆,隔开半米,还有一盘猫砂。马格屈身将食盆摆正,盆沿粘着少许猫毛,他拈起来一根,拿证物袋里的那根比对一一2根猫毛相同;不同的是色泽,猫食盆边的是色泽暗淡的旧毛,接线盒上粘附的这一根是色泽光鲜的新毛。四下撒目,喵星人不知去向。 a60第九章 3 夜很深了,周边单元楼还亮着许多灯,即使那些熄了灯的窗口深处,也难保没有窥视的眼睛。牙医裸死漂亮寡妇浴室,比谁当选下届美国总统都刺激。生活就该波澜壮阔,报纸、电视、网络、单位、社区,除了喜讯连连,还能给屁民什么信息?天天喜讯连连不他妈腻歪吗?感谢牙医,致敬寡妇,调剂温馨社区平淡生活的福利来了。这个社区,这些不管亮灯还是不亮灯的窗口,这个夜晚注定辗转难眠了。 干洗店灯火全开,马格查问的最后一个人是炳婶,丈夫夏弘炳陪着她。炳婶50出头,长得黑胖,说话干活儿都挺麻利,她给艾雪帮佣快5年了。 “一般是晚上9点关店,平时八点半我跟艾雪就准备打烊了,”老烟枪炳婶边说边抽烟,她看上去没那么紧张。“今天关店有点晚,一直磨蹭到10点。” “为啥那么晚?”佟铃问。 “不是两天都停电了吗,那拨人麻将瘾犯了,非要跟艾雪打麻将,摸黑也要打。虽然店里有工业电,可是不能在店里玩儿呀,客人撞见不好看哪,那拨人就都等着来电。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那拨人就点上蜡烛,凑合着打了几圈。” “‘那拨人’都有谁?”马格问。 “刚才我跟侯队长、何所长他们都说过了一一工商的大刘,社区郝书记,地税的小肖,还有电力的甄总一一他得给社区修电,来不了,三缺一还得艾雪凑桌。” “麻将打到几点?”马格也点上一根烟。 “9点半吧,”就着烟屁股,炳婶点燃一根新的接着抽,挺呛的劣质烟。“后来还是不来电,他们嫌蜡烛辣眼睛就撤了。艾雪又回前台帮我忙活到10点。10点刚过,电来了,艾雪说她例假刚走,想好好洗个澡,舒服舒服,说完就奔浴室去了;结果一转眼,妈呀一声又蹿回来了,脸都绿了,说浴缸里有个人翻白眼了,死了……” 一直缄默的夏弘炳,用纸杯从饮水机接了3杯水,往每个人面前都放上一杯,之后继续缄默。他开出租车,长得跟老婆挺连相,他不抽烟,习惯动作是一下下捏颈椎。 “焦文明常来吗?”马格问。 “偶尔也来,”炳婶身上有根定海神针,说到死人也是波澜不惊。“来打麻将。你在后边也都看到了吧一一跟麻将馆似的,常年都那样。” “焦跟艾之间有没有特殊关系?一一依你来看?” “这我可不能瞎说。”炳婶掐灭烟蒂,随即又用打火机点上一支。“死者为大,没根没据的话不敢瞎说。” “传闻艾雪朋友有点儿多。”佟铃说。 “寡妇门前是非多呗,”炳婶干咳两声,用十分之一秒扫了一眼自己丈夫,“人长那么漂亮,又是做开门生意,哪个老爷们儿不多瞄上几眼。社区早先有家干洗店,老板迷艾雪迷丢魂儿了,他老婆也神经了,天天严防死守一一那生意还咋做?末了到底关店走人了。男人真是贱,哪个女人身上不是那几块肉,关了灯还不全都一样一一” 夏弘炳闷哼了一声。 “艾雪是寡妇,交友也没什么不妥啊。”佟铃笑吟吟道:“有固定的吗?相对固定的一一” 炳婶想了小半根烟的时间: “那还真没听说。她那个人吧,妥妥是个心眼儿实诚的好人,待谁都不赖,背地里好些人都叫她‘傻白甜’,话说,哪个男人被她多瞧两眼,都误会她对自己有‘意思’,一来二去,‘风流寡妇’的名声就传扬开了,连正经想追她的男人也犯了怵了。红颜祸水,红颜薄命,老话儿一句句都像是专给她说的。” 马格跟佟铃对视一眼,站了起来。炳婶夫妇也起身准备送客。 “厨房侧门平时上锁吗?”马格突然想到似的又问。 “不一定,”炳婶说,“有时锁,有时虚掩着一一让猫进出方便。” “钥匙你有吗?” “我只有店门的钥匙,那扇脚门钥匙我可没有一一毕竟人家是老板,咋会把私家钥匙交我手上呢。” “那只猫咪咋不见了?”佟铃问。 “不知道。”炳婶下意识朝厨房方向张了一眼,“晚上出事以后,来人太多,它大概吓得躲到什么地方了。我猜过会儿它自己就能回来。” “猫咪要是回来了,咋进厨房呢?”佟铃歪着头替猫操心的样子像只鹦鹉。“你们不是马上要锁门回家了吗?” “还得等会儿,”夏弘炳开口道,“等艾雪回来。” 炳婶附和道:“等她回来了,去我家先住几天一一她那边煞气重。猫嘛,最好自己待会儿能回来。” 4 从温馨社区到警队,步行10分钟。 途中,马格跟侯德云通过电话。艾雪说,她对焦文明电死在她家浴室一无所知。两人挺熟,焦是艾雪麻将桌常客之一,焦曾对艾雪示好,给艾雪看牙不收费,还额外奉送一堆肉麻的话,但艾美并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妥,那类屁话她每天能收到一箩筐。出事前的晚上,大概9点钟,焦文明给艾雪打过电话,意思是过来搓几圈。艾雪说今晚人齐了(结果甄经理后来临时缺席),改天来啊。焦文明回复一句“那我改天单独去”。艾雪如今回想,那句话有点儿下作,也是含了酒精成分,当时全没在意。焦文明裸死艾雪浴室,焦妻又扬言报复,对艾雪刺激很大,在警队最初1个小时里光是发呆,一言不发。过了那1小时,她解冻般舒缓过来,几乎有问必答,倪康的笔录做得十分顺畅。 马格佟铃回警队已是凌晨两点。大开的警灯将院内照得雪亮,侯德云、何震西和倪康正要把艾雪送回干洗店。 “这是马警官,”侯队给艾雪介绍,“人才!已经上调市局了。” 艾雪伸来一只手,马格握了下。一天前他刚把衣服放到这只手上。 “你好。”艾雪说,手在马格手里绵若无骨。 这真是个天生尤物,神态妩媚得像是从唐寅仕女图上走下来的,五官又完美得宛如电脑设计出来的机器人。简单的紫衣、白裤,穿她身上就别有风情,栗色长发用U型发簪随便盘起,簪子是路边摊那种便宜货,插她头上却自带妖娆,与长颈上那片天鹅白交映出撩人性感。非要挑刺儿的话就挑眼神吧一一太过狐魅了,看人时一对眼眸就像一对小钩子,而实际上,它们仅仅是看着你而已。 “人家早就认识了。”佟铃双手插兜,酸着脸道。 “唔!”侯队恍然。“我忘了你们都住温馨社区啦。一一这是小佟,我们警花。” 艾雪跟佟铃也握了握手。不得不说,除了皇家套房时的唐辛,艾雪是佟铃平生见过最漂亮的女人。 倪康和片警小陈开车,送走艾雪。 马格和何震西去吸烟角抽了两根烟。何震西问马格东西都拾掇咋样了,还缺啥不,市局公寓是不是单间宿舍,总之绝口不提浴室这茬儿,好像他们熬到深更半夜就为抽两口儿。点第3支烟的时候,马格还是没忍住: “焦文明不像是事故死,你不觉得?漏电断路器是新安装的,那玩艺儿就算是豆腐做的也不至于那么差劲。” 何震西吐了个烟圈,“什么地方短路了吧,产品质量可能有问题,也可能跟断电有关,总之就是一一事故。” “还记得万舟那个案子吧?” “怎么了,老兄?你又闻到血腥味儿了?”何震西在烟圈里穿上直线,朝室内方向努了努嘴:“老侯也纠结,正合计咋上报哪。但就算有蹊跷,你也甭管了,利利索索高升重案组该多好?万一给这案子绊住了......” 马格拍拍何震西肩膀: “明白。但愿我这次鼻子不灵。” 何震西晃着脑袋,好像他那里面有两根电线纠扯一起了:“老兄,我是拿你当兄弟,捞句干的吧一一这种破案子留给老侯、小倪他们玩儿吧,破不了算事故,万一破了也叫他们露把脸。” 马格脑袋里也有根电线,瞬间接通了。 “离报到还有5天吧?”何震西划开手机看日历:“我这记性我自己都服,走之前我请你一一粗粮饭庄行不?知道你就得意那一口儿。我们家老头儿老太太还有点儿山货非要叫我给你带上。人上岁数了,固执得跟金刚钻似的。” 佟铃啃着苹果晃过来了: “抽抽抽,还抽?”眼睛专看着马格:“侯队问你要不要看下刚才的笔录?对了,猫回来了。” “猫?”何震西蒙圏。 “艾雪家出走的猫,”佟铃吐掉一粒苹果核,“那个炳婶来电话说,艾雪刚回干洗店,猫也回来了一一艾雪的弟弟送回来的。” “明白了。”何震西道。“史劲松,艾雪同母异父的弟弟,住风采社区,晚上到过干洗店。” “这么说,是猫舅抱走了猫。”马格用小指搔了搔眉角。 “不知道,”佟铃啃下一大块苹果,“估计是吧,风采社区?隔着温馨社区两条街呢吧?猫咪又不是狗狗,自己找不着那么远吧。” a61第九章 5 《艾雪口述笔录》(第一次) ...... 侯:别紧张,只是例行调查。毕竟焦文明在你的浴室电击死亡。 艾:好的,你问。 侯:发现浴室里的焦文明,是在几点钟? 艾:10点10左右。那时社区刚来电,我跟炳婶说去准备洗澡水,好好泡个澡。浴室门当时是关上的,我平时不关它,免得潮气出不去。一一可我也不记得是不是自己啥时候随手把它关上了。我刚推开门,就看见有个人仰在我浴缸里……心口窝儿那煳了,眼白朝上翻着...... 侯:平时你用浴缸接水洗澡,需要多长时间? 艾:七八分钟。 侯:发现焦文明当时,浴缸里蓄上水了吗? 艾:我没注意,我当时吓死了……我光记得他手上的喷头,还往外喷水呢。 侯:浴室地面当时有水吗? 艾:没有水。 侯:当天发现焦文明之前,你一直没进过浴室? 艾:没进过。一直忙。 侯:理解一一社区好几百户人,就你一家干洗店一一店里只有你跟炳婶?忙得过来吗? 艾:旺季我也雇钟点工的。这阵子不忙,我跟炳婶就够了。我弟弟、弟媳偶尔也来帮把手。 侯:你弟弟? 艾:史劲松一一我同母异父的弟弟,弟媳叫王美云,他们住风采(社区),五分钟就能来,他们腿儿快。 侯:出事前他俩来干洗店了吗? 艾:没,出事后来的,我一害怕就打电话把他俩叫来了;再说那个人(焦妻)嚷嚷“碎尸万段”啥的,我弟弟、弟媳一直陪着我,一直待到民警把那人带走,你们把我带走。 侯:说回焦文明。你要说实话。我们会保护你的隐私的一一你和焦文明,究竟是什么关系? 艾:没关系,真没。我去他诊所看过牙,他有时来我家玩麻将,其他没什么了,我说的是实话。 侯:唔。 艾:他倒是对我有点......那个,我看牙不收我钱。但我不占人家便宜的,他诊所里要干洗衣服什么的,我也给他优惠。我不是占便宜的人。 侯:10点10分之前,你一直忙生意? 艾:8点半之前一直忙,8点半他们常来的几个人要打麻将,三缺一,我去凑桌了。当时还没来电,点着蜡烛玩儿,后来嫌累眼睛,9点半就散了。我又回前边跟炳婶准备打烊。 侯:焦文明没来打麻将吗? 艾:电话说是要来的,晚上8点多吧,他打我手机。我说今天刚好4个人,改天的吧。 侯:焦文明怎么说? 艾:他说,那我改天单独来。 侯:单独? 艾:他说话有时就那样。其实人挺好。我听出来他喝酒了。 侯:9点半到10点10分之间,有人去过你的起居室吗? 艾:没有。 侯:勘查现场发现,紧挨浴室的厨房一侧有个暗锁脚门,有常开的迹象,你经常进出那道门吗? 艾:是的,门外是社区垃圾站,我每次扔垃圾就走那道门,嗯......两三天一次吧。 侯:脚门平时上锁吗? 艾:要锁的。但是有时候忙起来,顾不上给小囡换猫砂,它要出去尿尿,门就给它留一会,尿完了再锁上。 侯:钥匙有几把? 艾:早先有两把,后来一一啥时候记不住了,丢了一把,只剩一把了。 侯:出事之前给猫留门了吗?现场猫砂盆里有猫砂,脚门是锁闭状态。但是,从脚门到浴室有焦文明的鞋印,说明他是从脚门进入浴室的。难道焦文明有脚门的钥匙? 艾:那怎么可能?脚门......妈呀,我真记不清了哎……有时他们打麻将,也有人出脚门去抽个烟一一都挺文明的,尽量不在我屋里抽烟。 侯:当晚打麻将的一个小时当中,有谁出过脚门,或者接近过脚门? 艾:不记得了。 侯:再回想一下。 艾:没有。 侯:是没有,还是不记得? 艾:不记得有没有了。 ...... 6 片警小陈又高又壮,是个红脸大汉,参警前在临乡人武部管政工,现在专管温馨社区,才干半年就拿了一面墙的锦旗,人称“锦旗陈”。这次临时抽调刑警队,协助倪康调查浴室裸死事件一一为期3天一一逾期不能按刑事案件上报立案,焦文明之死就是事故死,尸体往电动焚化炉一推就算画上句号。 句号不大好画。 原因在于焦文明的妻子任飞飞。她认定自己丈夫系遭谋害,主张按谋杀案件彻查。尸体解剖她没意见。解剖加缝合,花了李下一个上午时间,但未发现任何内外可疑伤,毒物检测也没问题。左胸呈现出典型的电流斑和烧灼伤,证实元凶就是220伏以上带电花洒。 疑点在于,5月末的天气,远非冲凉季节,事发当晚气温15度,而且停着电,焦文明潜入寡妇浴室已属蹊跷,脱光了洗冷水澡就更加不合常理。任飞飞怀疑其遭“谋杀”并非全无道理。 慎重起见,侯德云请示县局,请了一位电力专家协助重勘现场,把李下的同事贾黎明也请来,为焦文明做二次尸检。 专家拆开漏电断路器和接线盒,用摇表逐一排查,连热水器都拆开查了一遍。“问题出在这里一一”专家指着浴室外那个接线盒说:“这里的管线受潮了,接头是湿的,看见了吗?管线受潮导致漏电一一热水器出水带上了电。断路器感应到了,也自动跳闸了。” “没跳,”倪康说,“甄电工说没跳闸。” “跳了。”专家笑咪咪的,但不影响语气的坚硬。“第1次肯定跳闸了,看这里一一”专家指着电路器上的红色按钮:“这是漏电指示按钮,一旦断路器跳闸,它就会凸起,看到了吗?” “跳闸了咋还电死了人?”锦旗陈问。 “第2次没跳。”专家说。“正因为电死了人,我才推断断路器有过第2次跳闸。第一次跳闸后,正确做法应该是检查线路,排出接线盒里的水气,推还断路器刀闸一一这两样缺一不可,可惜两样都缺了一一线头带水,断路器没合闸,此时社区停电又恢复了供电,人用漏电的水冲淋,结果一一” “可是,甄电工检查断路器的时候,动过漏电指示按钮,凹进凸起,凸起凹进,好多个来回,事发后原始状态已经模糊了。” “这我可就没辙了。”专家说。 “另外,事发后,薛电工也检查过接线盒,没发现浸水。”倪康疑窦难解。 专家用眼神耸了耸肩:“水我认识,目之所及就是接线盒浸水了。” 笑咪咪的专家走了,从动作语言研判,心里是怀疑警察脑子受潮了。锦旗陈风火轮般追出去,给专家叫出租,又送了两盒好烟,及时挽救刑警形象。 李下也别扭一一二次尸检,对于法医等同于骂人。贾黎明上次在来玉芬案中被李下抢了风头,此番格外谨慎,不过,尸检结果与李下一致一一焦文明死于电击。稍有分歧之处在于,李下认为是电流通过身体,引发心室纤颤,导致心脏死亡;贾黎明认为是电流通过身体,引发呼吸肌痉挛,导致窒息死亡。锦旗陈买了双份饮料送到殡仪馆,带回了尸检综合报告。 话分两头,侯队一整天都在警队过人:工商大刘,地税小肖,社区郝书记,佟铃作笔录作到手抽筋。过人之后又给他们几个人做了指纹、足迹比对。他们都是香水镇有头有脸的人,跟侯德云也熟络,难免各种尴尬。 “当时我们全在麻将现场,按你们的话说就是最好的不在场证明。再说打个小麻将又不犯死罪。我们点子太背了,他个禽兽牙医死哪不好,偏从我们眼皮底下往浴室钻?搂草打兔子,连累死我们了!总之,这事千万别给我们往外宣扬啊一一好说不好听,哪方面都不好听。侯队,拜托了拜托了拜托了一一”他们心往一处想,话往一处说。 “不该说的肯定不说。”侯队最后说。 送走几个人,接下来要头疼一下了一一死者妻子来了。 任飞飞是给几个男性亲属架来的。目测她有170斤重,一身缟素,似乎又将身材拓宽了一倍。看眉眼,年轻时也是个美人,是体重将她整个压垮了。亲属们尽管精壮,但在南非蚁后般的重压之下堪堪不支。他们不仅承负她的体重,还要担当她的口齿,现在她除了哼哼,别的什么都干不了。以下对话,基本上都是亲属替代任飞飞表达的一一 “艾雪那个贱货,勾搭我老公不是一天两天了,不光是我老公,只要开店用得着的,有权有钱的,那贱货都要卖弄风骚,勾勾搭搭。那个扫把星是怎么来的温馨社区?克夫!嫁过3个丈夫全都短命,癌症一个,车祸一个,跳楼一个。她不叫艾雪,她叫妲己,叫马氏夫人,叫潘金莲,现在连我老公都被她克死了!” “有话说话,不要谩骂。”侯队在办公桌上敲了敲。 “她开5年干洗店,我们家洗衣机没再用过,白大褂,毛巾,换季衣裤,被罩,床单,就差把我的胸罩裤衩也拿去干洗店了。5年算下来,被她赚去多少钱?可她来看牙我老公从不收费。她还勾搭我老公去打麻将,在她床边打一一赢着我的钱,霸着我的人。我要不是心脏不好,不能动气,我早就打上门去了,早就一把火......” “一把火碎尸万段?”侯队开始火大。“你怀疑焦文明是被谋杀,有证据吗?” “当天,那贱货约我老公单独过去,有护士听到他们通电话了一一护士是我的人,是我安插的眼线一一结果当晚,我老公就被那贱货给害了。” “你既然知情,为什么不阻止焦文明去干洗店?” “那不就暴露了我的眼线,暴露了我自己?再说好几个人陪那贱货打麻将,全社区都听到他们哗啦哗啦了,不可能捉奸在床。我要半夜去,捉奸见双。” “你看见焦文明去干洗店了?” “没看见。” “你当时在哪?” “美容院。” “眼线看见焦文明去干洗店了?” “没看见。我老公太狡猾了,一转眼就从诊所溜出去了。再说,当时还没来电,更不容易看住他了。干洗店门前有监控摄像头,你们可以查视频。” “监控也停电。”侯队身子朝后仰,给大篮球肚子喘息之机。“监控是民用电,你没均摊过监控电费吗?” “可我老公死在她家了!不是贱货谋害了我老公,难不成他是去自杀吗?” “证据呢?”侯队猛敲他的黑皮笔记本。“证据!” “你们是不是警察?我有证据还要啥警察?老公你死得冤哪!你这个冤死鬼......” a62第九章 7 没有直接证据支持焦文明死于谋杀。但艾雪浴室外的接线盒被人动过手脚,反而暴露了疑点,“事故死”扭了个头,绽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焦文明电死当晚,薛电工检查过接线盒,马格还拍下一幅照片,照片显示接线盒是干爽的。仅隔一夜,倪康跟请来的电力专家重勘现场,接线盒内居然浸了水。近几天天气阴冷,但湿度不大,更没下过雨。浴室裸死事件发生后,干洗店处于封锁状态,无人进出。接线盒里的水从何而来? 侯队带着倪康佟铃和锦旗陈,第3次勘查了现场。那个接线盒的确是潮湿的,只是由于自然蒸发,比前一天稍稍干燥了一点而已。 干洗店封锁后,两名民警轮班值守,白班叫霍小冉,夜班叫钟一鸣。出人命的地方,他们怎么敢怠慢,除了霍小冉值守中拉过一泡屎,两人始终比门锁还要忠于职守。可事实是,确实有人在他们鼻子底下潜入了脚门,弄湿了接线盒。这人极有可能就是凶手,可他是怎么做到的?此举又是目的何在? 刑警队办公室里,4个人两两相对,没人说话。 “都说话呀,”侯队敲着黑皮笔记本,“这是案情分析会,别跟我演默片。倪康,你先说。” 倪康脑子里好像纠缠了一团电线,只能边捋边说,边说边捋。 “弄湿接线盒,目的是让漏电断路器失灵,用带电的热水器杀人。电死焦文明后,为了掩盖罪行,又设法弄干了接线盒。暂时我只能分析到这里了。至于为啥和怎么又把接线弄湿了一一我投降。” “佟铃一一”侯队问。 “我再想想,”佟铃拨浪着脑袋,“我是电盲,一提到电我脑子就短路。” “小陈也说说。”侯队又转向锦旗陈。 “我初来乍到,没资格分析案情,我还是多跟你们学两手吧。”锦旗陈说,脸红得真像一面旗。 侯德云打开黑皮笔记本: “接线盒是本案最大的线头,能扯出一堆问号一一谋杀对象究竟是焦文明,还是艾雪?作案人对电十分精通,而且了解社区当晚恢复供电的信息,他究竟是谁?在恢复供电,浴室电击死之后,他在短短几分钟内就排干接线盒里的水分一一动作比刘谦还快?” “谁想谋杀焦文明呢一一?”锦旗陈看着很疼地锤着自己的头。 “恐怕谋害目标是艾雪吧?”佟铃说,“焦文明钻艾雪浴室,毕竟是小概率事件,凶手要是把这个戏码都加进去了,那他肯定不是人类。所以,谋杀目标应该是艾雪,但阴差阳错,被焦文明顶包了。” “佟铃没短路啊一一”侯队朝前探身,大肚子顶得办公桌吱吱作响。“那么,谁想用电杀死艾雪呢?” “这个简单,”倪康呲着牙,“妒忌艾雪美貌的女人都有份儿。” “等于没说。”侯队瞪倪康一眼,又语重心长道:“你得抓紧成熟啊!马格去了市局,谁接替他做我的副手?倪康,你不想想吗?” “我这不玩命催熟呢吗?”倪康说。 佟铃摸出一个红富士,捉摸着从哪下嘴。“奶爸这次确实使出吃奶的劲儿了。” 侯队收回肚子,办公桌欢快地吱吱作响,“嫌疑人没有,证据更没有,能不能按谋杀立案还未可知。都上点心、加把劲儿吧!” 会开完了,佟铃啃苹果。侯队冷不丁问佟铃:“马格有两天没露头了吧?” “差不多。”塞满苹果的嘴说。 “拾掇行李?” “快拾掇完了。”苹果咽了,吐字清晰了。“找他?” “忙就不必了。”侯队十指交叉一起,像是新出炉的一小串火腿肠,旋即又抽离开,用力往肥嘟嘟的脸上搓了搓,爆胎似的长长吐了口气。“别说是我说的一一不忙就请他过来帮帮忙。” 8 《艾雪口述笔录》(第二次) 侯:不好意思,又把你找来了,还有些情况需要了解。 艾:您别客气,还不全是因为我。您想问啥,我只要是知道的一定实话实说。 侯:时间不多,我直奔主题了一一我们怀疑浴室漏电是人为造成的,焦文明死亡不属于事故,通俗点讲就是一一谋杀。 艾:谋杀......您该不会怀疑我吧? 侯:事实查清之前,任何可能都是允许存在的。我个人认为,你没有谋杀焦文明的理由。 艾:肯定没有哎,他是好色了点,可他是我的客户啊,每年送那么多衣物过来洗,我咋会断了自己财路呢? 侯:所以我个人认为,你没有谋杀焦文明的动机。可是,并不代表别人没有谋杀你的动机。 艾:天哪! 侯:请你仔细回忆一下,焦文明在浴室死亡之前,你最后一次使用热水器是什么时候? 艾:第1次停电又来电之后,就是第2次停电之前,出事那天的早上,8点多,我冲过一次淋浴。 侯:然后当晚出了焦文明的事。 艾:是这样。 候:你再仔细回忆一下,从早上8点你冲完热水澡,到发现焦文明死亡,这段时间都有什么人出入过起居室?一一除了打麻将的3个人。 艾:我想想。让我想想.....我记得,薛电工来过,大约傍晚6点钟的样子。他是电力公司管我们这片的,说是晩上要二次恢复供电,甄经理挺关照我,让薛电工提前过来看看状况。 侯:薛电工接触过接线盒吗? 艾:我不知道哎,当时刚好忙,我又不懂电,去了也是白看,再说薜电工专管这一片,看一下也是分内的事,我就叫他自己进去看了。 侯:薛电工进去多长时间? 艾:10分钟不到吧,我记得。刚好有客人送我几瓶运动矿泉水,我想起来,一时忙,也没给人家薛电工沏杯茶,就让炳婶给薛电工拿去了1瓶。炳婶才进去一小会儿就跟薛电工一起出来了。 侯:薛电工喝那瓶矿泉水了吗? 艾:喝了,我记得他把瓶盖拧开了。 侯:整瓶水大致喝掉了多少? 艾:那我可不记得了。 侯:好。想起来的话再补充。(你渴不?一一佟铃,给接杯水。锦??陈说:“我来吧。”倪康佟铃同时在做笔录。) 艾:谢谢,我还真的口渴了。 侯:除了薛电工呢?那段时间还有谁进去过,尤其是,谁有可能接触过接线盒? 艾:我弟媳,王美云来过一一送我几条鲫鱼,是我弟弟朋友在水库钓的,活蹦乱跳的特别新鲜。 侯:鱼用什么装的? 艾:塑料方便袋,3层,怕漏水。 侯:王美云把鱼放进厨房了? 艾:您还没问时间,需要回答吗?时间是晩上不到7点一一薛电工走了没多久。 侯:好。鱼放在厨房什么位置了? 艾:原先想放进冰箱,但是当时还没来电,放不得;厨房厨柜又太矮,小囡一蹿就上去了。我弟媳寻摸了一会,看见墙上有个钉头,还挺高的,就把鱼挂钉头上了。 侯:钉头在什么位置?一一距离接线盒多远? 艾:在接线盒左边往上一点,房东原先用来挂墩布啥的一一我猜的一一我搬来以后没动过一一拔不动,就一直就让它在那了。 侯:房东叫什么名字? 艾:房冬。 侯:嗯? 艾:噢,房东本人的名字就叫房冬,冬天的冬。 侯:房冬有厨房脚门的钥匙吗? 艾:他没有,我租房子的时候新换的锁。等我不租了,再把旧锁给他安回去。 侯:你有退租打算? 艾:还没想好。想过,没想好。 侯:生意好好的,怎么想退租? 艾:店还是要开,住的地方有点小,想调换一下,还在和房东商量。 侯:唔......还说鱼吧,王美云一个人进去挂鱼? 艾:是。对了,炳婶也进去了一次,她爱看活鱼活蹦乱跳的样子,所以进去看了一眼,然后跟我弟媳一起又出来。 侯:还有其他人进过起居室吗? 艾:没有了,然后他们就来打麻将了。 侯:鲫鱼呢? 艾:我让炳婶带回家了。那晩我报警了以后,一直哆嗦。炳婶胆子大,进去给我取了件外衣一一我当时因为要给浴缸蓄水,没怎么穿外衣......炳婶顺便把那袋鱼也拎出来了,说待会儿警察全都要来,时间长了鱼就憋死了,怪可惜的。我都吓死了,顾不上鱼了,我说让炳叔过来把鱼拿走吧。炳婶就打电话。过了会儿炳叔就来拿鱼了。 侯:装鱼的袋子漏水了吗? 艾:没漏,袋子口儿扎得结结实实的,怕鱼蹦出来。 侯:炳婶去拿衣服和鱼,用了多长时间? 艾:1分多钟吧,进去就出来了,她腿脚特别麻利。 侯:薛电工,王美云,炳婶,一共3个人在焦文明死前进过起居室,当时停电,他们都是怎么进去的? 艾:我想想......薛电工是用干活儿戴的头灯,我弟媳王美云用手机照亮,炳婶......用手机了,还点上蜡烛进去过一次。 侯:对了,猫当时在哪? 艾:我不记得了哎,我自己都吓死了,不记得小囡去哪里了。 侯:猫现在在哪? 艾:在我弟弟家一一我从炳婶家出来了一一住人家不方便,小囡我也抱去了。 ...... a63第九章 9 两室一厅的旧房,家具和家电都是早就过时的记忆款,小客厅里的小沙发弹簧深陷,皮肤磨损得像是老祖母,茶几一带褐色的地毯光秃秃的,只有边缘部分残留着最初的灯笼红。一只摆放在小客厅墙角桌子上的圆形鱼缸,算是整间房最生动的部分,慵懒地游着几尾红龙睛。 佟铃和锦旗陈上门时,炳婶正摆“12月”,扑克牌在洗薄了的床单上整齐地排成数列。夏弘炳今晚夜班,正在睡班前觉,来了人他就不睡了,沏了两杯茶后开始给鱼缸换水。鱼缸里的水清澈透明,看不出有更换的必要。 艾雪在这里只住一宿就走了。因为不方便。最不方便是洗澡。炳婶家没有浴缸,只安了一个淋浴头,跟所有旧户型一样和厕所共享同一空间。每天要洗澡的艾雪不适应洗澡间有只马桶张着嘴,喷头也会让她想起焦文明死时的眼睛,另外炳叔白天在家,尽管50多岁了,毕竟也是男人。艾雪搬去弟弟家,刑警要问什么应该去找史劲松,炳婶猜出佟铃、锦旗陈是来者不善了,她点燃一根烟,几口抽掉了半根。 “老夏,你出去买几根黄瓜,再买点金针菇。”炳婶冲夏弘炳说,后者闷声披上外衣出门了。炳婶用烟头续上第2支烟:“你们怀疑我,照直说算了。给我副手铐戴上也行。艾雪家脚门钥匙是我偷的。” “好,说说钥匙。”佟铃将茶杯推离自己半尺,既惊且喜。 “为了我老公。”炳婶抖落一截烟灰,抖出了灰缸边沿,黝黑的胖脸涨红了。“他喜欢艾雪,我不怕丢人一一他做梦都叫过艾雪的名字。我跟了他半辈子,从没听他梦里喊过我的名字一一你也是女人,你懂我是啥感受吧?” “那就偷人家钥匙?”锦旗陈板着大红脸。 “我知道我不对。”炳婶用夹着烟的手戳着一侧太阳穴,烟灰抖落在手背上。“我就是管不住自己,当时像是中邪一样就偷了。我老公开晚班车,是跟白班的小张换的,说小张是新婚,一宿都离不开老婆。可我怎么知道那不是借口?我怎么知道他晚上会不会爬到艾雪床上?” “你晚上进过艾雪家?”佟铃把心脏按回胸腔,把咆哮变成对话,“一一用偷来的钥匙?” “两次,”炳婶低声说,“就两次。都是3年前的事了。” “这叫犯罪!”锦旗陈咆哮道。 “但你也可以将功补过。”佟铃说着,斜睨一眼锦旗陈。 炳婶手按眉弓抽噎起来,塞进了垫肩似的肩膀起起落落。“我命不好,老天爷总想拿走我点什么,儿子,丈夫,拿走一样又一样......” “你儿子?”佟铃说。 “我可怜的儿子......”炳婶涕泗滂沱。“前年,他技校毕了业,我们托人把他办到县里当了电工。我儿子1米83,都说他长得像古巨基,比古巨基帅,干活儿也是好样的,刚谈了一个女朋友。出事那天晚上,我儿子去女方家吃饭,喝了酒,赶上那晚刮台风,好几个小区断电了,县里的大人物都住那一片,要求抢修,我儿子那晚来是休班,休班啊!也被叫去增援,结果......。” “那起事故我好像听说过。”锦旗陈说。 “儿子没了,我活着还有啥意义。投河,上吊,吞药片,我试了好几回,都没死成。我想明白了,那也是天意吧,那就凑合活吧。儿子没了,我还有老公,哪天一起蹬腿了,就一起去跟儿子团圆。没曾想,老公做梦叫上了别人的名字.....” “偷走钥匙是什么时候?” “就是我老公做梦喊艾雪名字的第2天,3个月前。” “夜入艾雪家,你不怕吗?”佟铃道。 “怕得要命,”炳婶从腰间摸出偷来的那把单边脚门钥匙,从茶几上推给佟铃。“但艾雪跟我说起过,她从小就是睡觉特别死,地震都震不醒。我们试了两回,还真是。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每次去,特别希望看见我老公就在她那里,也许那样我就不害怕了吧。可我两次看到就只有艾雪一个人。” “这下放心了?”锦旗陈说,“不去了?” “不,”炳婶说,“我又去了,可我没进脚门。” “唔?”佟铃瞪大眼睛。 “第3次,艾雪灯熄了好久,我刚想从垃圾站绕到脚门那边,就看见有人从侧面胡同里出来,鬼鬼祟祟四下撒目,用钥匙拧开脚门。我猫下身,黑灯瞎火他是看不见我的;可他脸上有月光,我看得见他一一不是我老公。” “谁?”佟铃感觉心脏悬空了。 “房冬。” “艾雪的房东?总不会深更半夜去缴房租吧?” “其实以前就有风言风语,说房冬背着老婆跟艾雪私会。我不太相信一一想跟艾雪上床的男人太多了,谁叫艾雪是那么漂亮一个尤物呢!可我跟她在干洗店5年了,知道她是个本分女人一一大概也是嫁过的3个男人都死了,她自己觉得克男人,心理阴影大吧,男女方面反比有些丑女人更保守。没曾想,暗地里她跟那个房冬......” “又是脚门钥匙。”佟铃喃喃道。 “那晚以后,我夜里就没再去过艾雪家。我能蹋蹋实实地睡觉了,天天睡到我老公交车回来,给他做热腾腾的早饭。我老公觉得我奇怪,有时吃着饭自己会笑出来。” “说实话,”佟铃板起脸道,“今天你的主动坦白救了你,否则等我们调查清楚,你就被动了。我们还了解到,在焦文明电击死亡之前,也是当晚恢复供电之前至关重要的时间段,薛电工和艾雪弟媳王美云都曾进过起居室,但两次进出起居室的只有你。” “啥意思?”炳婶满面困惑,“你们怀疑我?” “浴室外接线盒被人动过手脚,那是导致焦文明电击死亡的原因。” “我没碰过那东西!”炳婶突然歇斯底里,“自从我儿子触电死了以后,我就不能看电线,更别说是碰电线了。我恨不得一把火把世上所有的电线全烧光!” a64第九章 11 房冬的门虚掩着,血腥气招来嗡嗡乱撞的苍蝇。茶几前的脚垫上,俯卧着他的尸体,后脑勺几乎给砸扁了,左太阳穴处还有一个骇人的血窟窿。血及少量**流出3米远,快要干涸的创口只渗出慢输液般的少量鲜血。现场没有抢劫迹象,房冬身上及抽屉里,数万元现金俱在。凶手脚印是用房冬的风衣擦拭掉的,带血风衣丢在楼下化粪池边;凶手也没留下指纹,作案时显然戴着手套。门窗没有任何损坏,死者身上也没有抵抗伤和约束伤,从致命部位研判,凶手系房冬熟人,趁着房冬沏茶,先是砸扁了他的后脑勺,继而用利器戳穿他的太阳穴。 “这种杀人工具真是罕见。”李下指着血窟窿对侯队说,“颅骨穿透了,血沫肉屑和脑组织肯定溅了凶手一身一一用的是脑科医院的开颅钻或者建筑工用的手电钻,总之不是普通改锥一一手劲再大也大不过钻头。” 尸体运回殡仪馆解剖。从胃中残食和尸斑判断,房冬死亡时间在6小时前,即当天凌晨五点左右。左邻右舍都未听到或看见房冬屋内有异常响动。5点10分,房冬楼下一个老头路过化粪池,手牵的巴儿狗狂吠不止,老头循声找到了血衣。 房冬是36套住宅的大房东,常住的房子有两套,一套在县城,住着他妻子和一双儿女,另一套就是他被杀的这间三居室,知情人说,房冬有20套房产在香水镇,经常需要留宿。推开凶宅南面那间屋窗,刚好面朝马格租住房的北屋窗,从窗口俯瞰,艾雪的干洗店一览无余。窗口边的酒柜抽屉里,放着一只军用高倍望远镜,可以满足所有对偷窥者的偷窥想象。 十几双房冬的鞋被拿走比对,其中一双运动鞋鞋底花纹与焦文明电死现场提取到的鞋印吻合。 “复杂了,”侯队将幻灯片停在屏幕上,在黑皮笔记本上敲出一串小火腿肠长颤音,“刚扯出个线头,转眼又成一团乱线了。房冬与艾雪有私情,焦文明对艾雪死缠烂打一一典型的三角关系,情杀动机成立。但谋杀焦文明的疑凶房冬又被杀,房杀焦的推定就打了折扣一一莫非这中间存在一个四角关系?你们怎么看?” “房冬跟艾雪私通基本属实,”倪康咬着一支铅笔说,“但毕竟属于私通,自己进出艾雪家还要小心避嫌,在艾雪家设计电死焦文明,难度系数未免太大了。相对而言,房冬与艾雪合谋电死焦文明更合理些。另一种假设更简单:凶手是艾雪,谋杀对象恰恰是房冬。电击死被倒霉蛋焦文明顶包以后,艾雪又到房冬家,乘其不备杀死房冬。” “凶狠!执着!”佟铃关掉手机。 “苹果侠,你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倪康虎着脸说,“有啥高见明说呗,别跟哥阴阳怪气的哈。” “奶爸别生气哈,这不是分析嘛,我也帮你分析下一一”佟铃把幻灯片锁定房东两处致命伤,放大:“这种暴力重击,尤其是电钻,不是一般女性做得出来的,就算艾雪是吕四娘再世,顶多扔出血滴子收割一颗头,如此残忍的钻头手段实在不敢苟同。” 倪康咬得铅笔吱吱喊疼。 “第2种假设一一”佟铃接着说:“房冬与艾雪合谋电死焦文明一一大哥,这不至于吧?房冬跟艾雪是妥妥的地下情关系,焦文明至多是精虫上脑的天蓬元帅,妨碍不到房艾两人,他俩有必要合谋杀死焦文明吗?即使房冬想要铲除情敌,那艾雪呢?让一个男人裸死自己浴室一一艾雪的心脏要有多强大才会乐意协同?” 沉寂了一分钟,侯队将篮球肚子顶在办公桌上:“佟铃会用脑子了,我从今天开始也吃苹果。哈哈!倪康佟铃的分析各有千秋。看来,死了王屠夫也未必就吃连毛猪。小陈,你也说说。” 锦旗陈刚说了“我是新一一”三个字,何震西推门道:“侯队,艾雪来了。” a65第九章 12 《艾雪口述笔录》(第三次) 侯:房冬被杀了,想必你已经知道了。你哪里不舒服吗?佟铃一一 (艾雪坐在侯队对面,跟前两次隔开有两把座椅的距离,甫一落坐便捧住前额,一度几乎晕厥,佟铃上前扶住她,给她一杯矿泉水。她喝了,又喝了一口,血色回复到她冷月般惨白的脸上。她今天穿着长款的水色罩衫,绾起的卷发披散下来,整张面孔依然美艳无双,只是那对美眸仿佛暗室中的镜面,失去了神采。) 艾:对不起,我是不大舒服。是的,我听说了,听说了...... (艾雪抑制不住,将头埋进双手恸哭失声,肩头颤抖得像风中的电线。) 侯:佟铃,我出去下,你接续。(侯队接听着何震西电话,踅出侦讯室) 佟:你与房冬的关系,可以翔实讲述了,因为涉及命案,容不得半点不实之辞,否则将来在法庭上对你不利。 艾:明白......从哪说起呢……临县有个叫“小康”的村,我在那儿出生,读完了镇中,又回到村里。5年前,我孤身来到香水镇之前已经结过3次婚,3个丈夫先后都死了,最短命的娶我还不到半个月。算命先生说我“八字伤官”,天生克夫命。亲戚帮我租的第一个小房子,房主就是房冬。他喜欢我,他看我第一眼我就明白了。可我一直不敢答应他,因为他有老婆和可爱的孩子,也因为我是“八字伤官”。我这样说是不是很啰嗦? 佟:没事,只要属实。 艾:好的。我落脚后,第一份在干洗店的工作也是房冬帮忙介绍的。2年后有个晚上,下夜班的我被楼道里一个流氓捂住了嘴,脏手伸到我的裙子里......房冬救了我,他用砖头把流氓拍晕了,那次我才知道,他其实每天都暗中跟着我。他问我,想不想自己开一个店?我说我只会干洗,他说那就开干洗店。 佟:就是温馨社区这家店? 艾:对。房冬不要我回报什么,他只是默默对我好的那种男人。我弟弟一家投奔我来了,都是房冬帮忙安置,房费分文不取。我夜里想起房冬,常常哭到睡着,又梦见他,哭着睡醒。半年前吧,有天晚上他留下吃饭,我们都喝了酒,我问他:你知道有多少男人想要睡你面前这个女人吗?就说常来打麻将的那些人,没有一个不是王八蛋。我不要名分,我不分你家产,我是女人,我只要你好好地睡我。那晚是我们真正的开始,在认识了将近五年之后。 佟:然后,一一你怀孕了? 艾:你.......怎么知道? 佟:你最近的妊娠反应,有人稍加留意就会明白。 艾:炳婶? 佟:炳婶是个心比针尖还细的人,你的姨妈巾总是放在洗手间固定的小盒子里,3个月不增不减,早被借用洗手间的炳婶看破了。还有洋娃娃,婴儿用的针织小衣物一一这些只会出现在准妈妈的卧室里。而且,我们刚刚从县医院妇产科得到确切消息,上午王美云陪你做过孕检一一3个月了吧? 艾:是的...... (艾雪第2次泪崩,泣不成声。锦旗陈给她一杯水。倪康笔录暂停,朝玻璃隔断对面张了一眼一一侯队正借用派出所讯问史劲松、王美云夫妇。佟铃运指如飞,发送微信。) 艾:对不起。对不起。 佟:房冬知道你怀孕了吗? 艾:知道。担心他难以承受,一周前才告诉他。 佟:难以承受是什么意思? 艾:他跟我不同,不是个特别喜欢孩子的人,何况是我们这样的关系。 佟:但你坚持要这个孩子,对吧? 艾:......是的,我爱孩子...... 佟:因为腹中胎儿,你和房冬起了争执,房冬认定你在要胁他,要拆散他经营多年的家庭,让他稳定的中产生活冲上悬崖。于是,他起了杀心,用他手里的脚门钥匙进入你的浴室,在接线盒上动了手脚。关于电,我们费尽心思,还请来了电力专家,兜兜转转,总算回到最简单的原点一一调换火线、零线位置一一这对于拥有36套房产的房冬来说,也再简单不过了,只要故意接错火线、零线位置,热水器漏出30毫安以上电源,几秒就能置人于死地;之后,房冬再将火线、零线改回正确位置一一堪称完美谋杀。 艾:不!这不可能! 佟:目前还只是一种假设。 艾:求你们,别用这种假设折磨我! 佟:但愿下面这个假设也只是一个假设一一房冬谋杀你的计划被焦文明打乱,但杀心已经败露,有人要替你报复,一劳永逸消除房冬对你的威胁,于是今天凌晨5点左右,他敲开房冬的房门。因为与凶手相熟,房冬并无防备,凶手则利用他转身沏茶的瞬间,用手电钻厚重的金属把手猛击房冬后脑,房冬倒地后,凶手又用那把锂电池手电钻残忍地钻向房冬的左太阳穴……这个为了你而不惜一切的人,身上流着二分之一与你相同的血...... (艾雪如雪花般跌倒,无声无息昏厥过去)。 13 《艾雪口述笔录》(第四次) 侯:你感觉好些了吗? 艾:我没事,好多了。刚才只是头有点晕。 侯:那好,我们继续。 艾:继续?我觉得全都已经说完了一一房冬不会害我,他爱我。房冬也不是劲松杀的,他怎么可能杀自己姐姐爱的人,何况还是有恩于他的人。 侯:你说的没错,房冬不会杀你,基于爱;基于同一个原因,你杀了焦文明。 艾:天哪!警察怎么可以冤枉好人?我一个弱女子,一个电盲...... 侯:你是弱女子,但不是电盲。(何震西适时地走进侦讯室,递给侯队一个活页夹,侯队舞动五根小火腿肠,取支票一般小心捏出其中一页复印纸)记得这张**吗?上个月15号,你从“香水电器”买回一个新的漏电断路器,至于旧的,还在史劲松家里继续服役一一更换一个没问题的断路器,一旦漏电,自然就可以把责任一古脑推给产品质量了,对吧? 艾:......(沉默) 侯:(从活页夹中捏起第2张纸,房产证首页复印件)这座别墅建在水库风景区,价值200万,产权证印着“艾雪”的名字,房款交付人是房冬,时间是上个月11号一一这个交易记录可不大好搞,费了点周折。 艾:这是我的隐私。你们...... 侯:我们会像保护案卷一样保护你的隐私。接下来一一(捏出第3张复印件,一份印着“香水县医院妇产科”专用印章的诊断书)时间是今年1月20日,人工流产诊断书,写着你的名字,陪你来的那个人穿戴得像粽子,缩到了走廊角落里。缴费窗口监控显示他签名时签了“焦文明”,拿到收据后随手撕碎揣进大衣兜里。当时的监控数据早已经删除,但因为撕收据桥段,“焦文明”3个字深深刻进窗口那人的脑子里。当然啦,也是一番周折,我们才从妇产科找到你当时人流诊断书的存根。 艾:(美艳的面孔埋入象牙色纤手中,眼泪密集滴落在勾勒出完美腿型的白色紧身裤上)你们全知道了,何必还要问。 侯:佟铃,接杯水一一(佟铃没动,眼睛在说:“锦旗陈,这事你拿手。”锦旗陈果真风水轮般接了一杯矿泉水,递给艾雪)证据链会不断完善,但你自己说会比较有利。 艾:焦文明不是人,他是禽兽。他是强奸犯! 侯:时间? 艾:人流之前3个月,那个畜牲从厨房脚门摸进我的卧室……我不想声张,可是过后我却发现自己怀孕了。我跟他说,我怀孕了,那个狗杂种说了什么?“还许是房冬的种呢,我看人跟看牙一样不会走样,别想讹上我”。虽然他还是陪着我去做人流,可我发誓,那个败类必须付出代价,永远不能再去害女人。 侯:然后呢? 艾:房冬为我买了别墅,再然后,我发现自己又怀孕了,是房冬的孩子。我告诉了他。真的,我没指望他会表现出多么惊喜的样子,因为他不是个特别喜欢孩子的人。他爷爷是60年饿死的,心头揣着大山深处的秘密。到了他父亲,全家7个孩子,也是从小饿着长大,为了争口吃的经常互相打破头。他说,人之初性本恶,看似红尘滚滚,实则恶魔如林。他也不喜欢孩子,眼睁睁看着他们融入尘世,渐渐蜕变成魔。可让我意想不到的是,他对我怀孕表露出极度厌恶,前一秒还对你温情脉脉,下一秒就扭头成了画皮。我一下子蒙了,这是我深爱的人吗?而且为什么,他伤我至深的话竟跟焦文明一个腔调一一“还许是那个牙医的种呢?”我感觉心头有个东西被剜掉了,捏碎了。我在床上整躺了3天。当我再站到干洗店前台,别人眼中的我,已不再是从前的我。就在停电的那一天,焦文明又给我打电话,名义是打麻将。我说你来吧,在浴室里别出来。他说好。 侯:焦文明也有脚门的钥匙? 艾:没有。我换了新门锁,为的防他这只野狗。那天是我故意提前打开了脚门。8点半,我跟那3个人点起蜡烛,开始打麻将。小囡在厨房那边喵喵叫,我就知道,焦文明已经溜进来了,溜进了浴室。在那之前,我已经把接线盒里的火线和零线调换了位置,我爸是村里的电工,从小我就会鼓弄电。我在心里咬着牙:这是你自找的,是死是残,你就听天由命吧! 侯:9点半麻将散了之后,你回到干洗店前台,直到10点钟恢复供电,这期间焦文明一直藏在浴室里,对吧? 艾:应该是。我不知道。 侯:那段时间,薛电工、王美云、炳婶进过起居室,他们3个人当中有一个人,也想调换火线跟零线的位置,也就是说,也想促成浴室中的你或者焦文明电击死亡。 艾:是谁? 侯:这个人既恨你,也恨焦文明,好想你们同进浴室,在共享鱼水之欢时共赴黄泉。不过,他发现接线盒里的火线和零线已经接到错的位置,既惊喜又害怕,想要迅速逃离,但是你的猫跟他撒娇,缠上了他,他撸了几下猫,伸手再次确认火线、零线位置一一在接线盒上留下了猫毛。可是你的猫缠上了他的腿,他害怕时间一长会被发现,于是他用力将猫踢飞,踢到墙角里。 (佟铃:“可怜的猫咪,在宠物医院安乐死时嘴角还渗出血。”) 艾:你说的是任飞飞那个肥婆?她要进我的脚门除非拆掉门框。 侯:所以任飞飞用了一个“替身”,她安插在焦文明身边的眼线正在录口供,看那边(手指一墙之隔的派出所)。估计你不会想到,任飞飞也有一个秘密情人一一薛电工。 a66第九章 14 粗粮河鱼饭庄,马格的饯行宴。 原本是何震西单请马格的私宴,但因一度焦头烂额的两起命案出乎意料地顺利告破,遂由侯德云牵头张罗,将私宴变成颇具庆功性质的饯行公宴。能喝几杯的都喝了不止几杯,从不沾酒的佟铃破例喝了啤酒,脸红得胜似锦旗陈。唯独马格仍只喝可乐。倪康高兴,史劲松的罪证是他跟何震西找到的,首功一件,这会儿舌头喝短了,话匣子有点长。 “马哥不......喝酒,兄弟从来没问过你为......啥不喝,样样都挺爷们儿的爷们儿,为啥喝酒就就.......不爷们儿了?” “为了我坑过的兄弟。”马格说,点着一根烟。 所有人都用我没听错吧的眼神瞧着马格。 “当侦察兵那几年,很少喝到酒,我那时20出头,能喝两瓶52度。当兵的第3年,有一次军民共建,我和最好的兄弟沙雨被选去共建,就是拼酒。共建对象全体钻桌子睡着了,我跟沙雨接茬还喝。回到军营,沙雨说我想妞儿,身上烧得慌。我说这样吧,我也身上烧得慌,咱们比赛仰卧起坐,谁先停谁喊‘我是妞儿’。我们就开始仰卧起坐。我不记得做了多少,沙雨一直在做、做、做......后半夜拉去部队医院,诊断结果是横纹肌溶解症,捡回了一条命,可是肾脏却像吹破的皮球一样永久坏掉了,提前复员了。从那以后,我没再喝过酒。” 一片唏嘘。 “说点高兴的,”何震西道,“听说侯队正打报告给大伙请功呢。是吧,侯队,报告可别把派出所这边漏了哈。” “派出所这次给力,”侯队大胖脸笑靥如花,五根小火腿肠般的手指上下飞舞,“取证稳准狠,全是硬头货,不然不至这么快侦破这个串案。” 何震西朝马格挤眼睛,马格回挤,喝了一口可乐。 “佟铃姐特别神勇,刚一见史劲松就闻到他身上有股血腥味儿。”锦旗陈捧着啤酒瓶给佟铃斟酒,话也是捧着说。 “你跟谁叫姐哪,大哥?”佟铃说。 “我错了我错了,一一佟妹妹。” “你这么叫我非得半身不遂不可,”佟铃将酒杯举向唇边,猛灌自己一口。“还是叫姐顺耳。” “倪康这次露脸了,”侯队拍着倪康肩膀,目光扫过马格又落在何震西身上:“也是全都仰仗何所点拨,倪康你得单敬何所一杯。” 倪康敬了何震西,话题又说回史劲松,倪康这次要是立功受奖,精彩戏码全在那只带血的书包。杀死房冬的那天,凌晨4点,王美云母子和艾雪还没醒,史劲松摸出了房门,先去早市买了活鲫鱼,又步行朝温馨社区房冬家走去。他肩上背的是清空的儿子的书包,包里装着裹上3层塑料方便袋的活鲫鱼,活鱼下面藏着手电钻。他在房冬楼下给房冬打电话,“我朋友半夜钓的鲫鱼,趁新鲜赶紧熬汤喝吧”,房冬信以为真,开门放史劲松进屋,史劲松拎出活鱼给房冬看,房冬说“真新鲜啊,我给你沏点茶”。房冬刚背过身,史劲松掏出手电钻就把房冬摞倒了,倒地的房冬意识还在,他的“别杀我,答应你的事我还给你办”,史劲松说“不用了,念在你以前对我有恩,我给你个痛快的!”钻死房冬后,史劲松把鱼和带血的手电钻放回书包,用房冬的长款风衣一路擦拭血迹和鞋印,退出房间,连楼梯都是一路退着走下去的。而后又将风衣扔到化粪池边。整个过程连贯完美,神鬼不知。倪康和何震西搜查史劲松家,起初一无所获,其间史劲松的儿子刚好放学回家,那是个胆怯而散漫的混沌男孩,书包随便扔在了鞋箱上,课本文具散落出来他全不当作一回事。何震西那会儿刚接完马格的电话,随手拎起了那只书包,书包底部几处干涸的血滴引起他的注意。他和倪康用小刀刮下血痂,盛入证物袋。几乎与艾雪招认电死焦文明事实同时,DNA结果传了过来。 “漂亮!”侯队真心高兴,大胖脸上桃花盛开。“马格你看,你这几个老弟老妹进步得有多快吧!破了这个串案也算是给你最好的饯行礼吧?” “可没我啥事儿哈,侯队。”佟铃捏着啤酒杯,摇着泛起泡沫的蜜色酒液。 “当然有你......的份儿了,”倪康嘴角还残留着酒沫,“火线、零线你都弄......弄明白了,也够拼......拼的了。” 侯队拿过他的黑皮包,小心翼翼取出几页纸递给马格:“这是这起串案的案情综述,正要上报县局市局呢,刚好你明天去刑侦支队报到,就劳驾带给孟支队吧。” 马格笑着点头,从第一页翻看到最后一页,看得飞快,就像每一页他早就被剧透过似的。 “还有几个小疑点没解开,所以算不上完美,”侯队眯缝起眼睛,谦逊得就像说自己还算不上是个型男。“比如说,接线盒浸水,谁干的?为什么?怎么干的?还是个谜。又比如说,史劲松杀房冬,自己交代是因为房冬曾答应给他投资开一个棋牌室,实际就是地下赌场,但由于艾雪怀孕,跟房冬反目,房冬拒绝给史劲松投资,也引来杀身之祸。杀人动机基本充分,但总感觉还差了那么一丁点。” 马格咬出一根烟点上,思考了半根烟时间。 “干洗店封锁后,霍小冉跟钟一鸣轮班值守,交接班时间是凌晨5点,对吧?”何震西点头,马格吸了口烟,接着说。“夜班钟一鸣走后,霍小冉当值,其间闹肚子,找厕所蹲坑20分钟,对吧?” “这个细节你都知道?”侯队匪夷所思,乜斜一眼何震西。何震西佯装倒啤酒没看见。 “20分钟溜号一般不至于出事,但是对于有钥匙进入艾雪家脚门的人来说,机会难得,而且足足够用。她进去的目的就是接上一捧水,泼到接线盒上。” “那泼水的目的又是什么呢?”侯队追问,这个疑点像鱼刺一样扎了很久了。 “保护艾雪一一我想是这样,”马格续上一根烟,让脑子匀速转动。“焦文明电死当晚,有机会发现艾雪动过火线零线的人有3个:薛电工,王美云,炳婶,有脚门钥匙的人只有炳婶。炳婶的儿子死于高压电抢修,对电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她发现接线盒接线异常也属于正常。恢复供电,焦文明电死浴室,只有炳婶进入卧室,为艾雪取出外衣。那个短暂瞬间,她有机会再次看一眼接线盒,而那时,接错的火线和零线已被接回正确的位置。不得不说,炳婶是个侠肝义胆的女人,她洞悉了艾雪的谋杀秘密,也注意到当时我和佟铃盯上了接线盒,于是她决定要帮艾雪一把,给我们放一颗烟幕弹。薛电工喝矿泉水,王美云拎来水中的鱼,这两个场景给了她灵感一一水。” “漂亮!”侯队五根小火腿肠在桌面弹出一串长颤音。“案情综述要加进去这一段。” 马格识趣地将那几页纸还给了侯队。 “好女人是接地线,坏女人是扔掉接地线的人。”马格哈哈一笑。“王美云好吃懒作,又贪婪无度,在砖窑场上班的时候就已经名声在外了,在社区也是大名鼎鼎,一个靠大姑姐吃饭的人,眼看着房冬承诺的投资成为泡影,她岂能善罢甘休呢,一一她的毒舌比手电钻还要锋利,史劲松最终杀人泄愤,’首功‘应该记在老婆头上。” “马格一一”侯队酒醒了一半,“你老实跟哥说一一这几天你真的都在拾掇行李吗?” 何震西把笑意强摁下去。 佟铃掏出一把布鲁斯口琴,轻轻放到了嘴唇边。 - [ ] a67(第二卷) 第1章 冷板凳 香水市芙蓉大道。两排修剪有致的龙爪槐行道树郁郁葱葱,从尽头处朝右拐,是两座开满夏季时令花卉的大花坛,乳白色的市局办公大楼就矗立在花香袭人的大花坛背后。刷脸,X射线扫描,登记,通过门岗花了3分钟,然后经过芬芳的草坪和干净的甬道往后走,一座砖红色3层小楼低调闪现,白底黑字的竖条牌匾写着:香水市公安局刑侦支队。 小楼很小,进去了才知道别有洞天,不同的部门分布在不同的楼层,不像在香水镇,眉毛胡子都是一把抓的。马格熟悉的部门是技侦和痕检,技侦那一侧的法医办公室里,有李下的一套桌椅,但他太忙,办公座椅基本就是个空摆设,只有常年吃灰的份儿。宫宏伟把马格引向重案组办公室,办公室门牌上写的却是“005”。办公室大得像个篮球场,十几套座椅两两相对排列在100多平米空间内,与偌大空间反差强烈的是每套座椅上都没人。 宫宏伟帮马格提着拉杆箱,一直朝里走,再朝左拐,几乎快要走到墙角边门,总算在一张办公桌前停住了,桌椅很新,但比周边的都略小一号,一种莫名的违和感像蚊子似的在马格心头叮了一口。 “老马,这是你的位子,”宫宏伟放下行李,嘿嘿笑了笑。“孟支队去省厅开会了,走之前吩咐我务必要好好照应你。方指导员负责接洽,他应该是马上过来。你先坐下歇歇,我去给你倒杯水哈。” “受累了,”马格说,“谢谢。”话里没称呼。称呼是个难题——宫宏伟是005的老人儿,但没职务,跟马格一样,只是肩上杠了3颗四角星花的一级警员;从年龄上讲,马格应该跟50岁上下的宫宏伟叫哥,可是彼此又不熟,叫哥不合适;叫老宫最自然,别扭的是他姓宫,听上去像是在叫万恶的“老公”。 “熟人都管我叫大宏,”宫宏伟把一纸水递给马格。“我这个姓挺对不住大家,方便起见,你往后也就叫我大宏好了。” “行,大宏。”马格随口叫道,感觉舒服多了。 “抽烟的话,走廊头儿上厕所旁边有吸烟室。听说了,你琢磨事儿的时候抽烟一般都是6连发。”大宏说,看来大烟枪马格的名号传播范围还不小。“马格,你住局里的金盾公寓吧?我也住公寓。我202,你呢?” “207。”马格说,脸上掠过你这岁数怎么也住公寓的一丝疑惑。 “挺纳闷的吧?我这岁数——离婚了,去年。” “咱俩一样。”马格笑道。 “你离婚没孩子吧?”大宏问,看马格摇头,一脸的羡慕:“还是你英明啊,离婚无所谓,孩子就遭罪了。好在我女儿上大学了,也不用我惦记啦。” 俩人正聊着,指导员方清平拿着文件夹进来了。方清平,跟说相声的那位重名,年龄也相仿,面部表情也近似,是刑侦支队出了名的“冷面王”,跟孟昕一样,方清平肩上也扛着一级警司的两道银色横杠,刺眼夺目。“马格吧?”方清平说,“欢迎你来005,往后就在一起干活儿了,彼此多照应。”马格也客气了一句,方清平打开文件夹,取出马格的履历档案:“侦察兵出身,香水镇联合所队一级警员,连续参与破获多起案件,头部受过伤,请立三等功一次——有没有遗漏?” “没有。”马格说,有种被验明正身的感觉。方清平跟孟昕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后者豪爽干练,人情练达,方清平给马格的第一印象是官气较重,严谨沉郁。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方清平恰恰又是005的主管,马格的顶头上司。马格隐隐预感到今后共事可能没那么愉快。“我是新人,一张白纸,各方面还要从头开始。” “说得很实在。”方清平收起马格的履历档案,“005是重案组,不像基层警队一年四季忙,但是005不忙则矣,忙起来就是大案要案,积案悬案。这间屋子里没有吃干饭的,没两把刷子谁都混不下去。马格,我说明白了吗?” 话是越说越不受用了,马格没回答,宫宏伟笑着接过话头道:“马格肯定没问题,香水镇最近那几个案子办得挺漂亮,马格是公认的功不可没,往后在005肯定也错不了。对吧,马格?” “请放心,”马格说,语气硬得像石头,表情平得像桌子。“我好好干。” “希望如此。”方清平说。“和平区一所别墅出了一起灭门案,这几天大伙都忙那边去了。马格,你刚来,车马劳顿的,先调整一下状态,熟悉熟悉支队工作环境和基本流程。大宏是005的老人儿了,凡是不懂的问大宏就可以了。对吧,大宏?你得当好这个师傅啊。” 大宏嘿嘿笑,直摆手:“师傅可不敢当,其它方面请方支队放心,交给我就行了。” 方清平还要说什么,手机响了,他接听了两句,朝大宏跟马格做了个有事先走了的表情,听着电话走出005。 “方指导员是技侦出身,”大宏说,拉过两把椅子,一把给马格,一把自己坐。“刑警学院毕业的高材生,数学特别厉害,从省厅调来不到2年,跟孟支和大家伙合作的都不错。就是性格上‘那个’了点儿,说话不会拐弯,容易噎人。不过相处时间一长你就知道了,人其实相当不错。” 马格淡淡一笑,算是回答,又从饮水机给大宏倒了杯水,轻轻放到办公桌上:“师傅,我刚来,还没接触到刚才方指导说的那个灭门案,能不能给我讲讲?” “这个不急,”大宏说,“方支刚才不是说了吗,你刚来,先调整下状态,熟悉熟悉情况再接触案子也不迟。” “我总得有点事干吧,师傅?”马格说:“调我来总不至于是缺一个保洁员吧?” “那怎么可能,孟支看好的人错不了。等他回来了,肯定给你派活儿。” “我现在干点啥?”马格问。 “还真没啥事,”大宏四下撒目一圈道:“这样吧,大伙都忙了好几天了,办公室乱得像猪圈,咱俩给拾掇拾掇,万一外头来个客人啥的也看得下眼,你说是不?这帮家伙样样都挺好,就是埋汰了点儿,瞧那些桌子,都快结蛛网了。” 马格做了个OK的表情,内心掀起万顷波涛。佟铃要是知道他马格来刑侦支队第一天就抹了个桌子,还不笑残了? 大宏抹桌子轻车熟路,从进门靠窗孟昕和方清平的位子开始,逐一抹向东西南北,四面八方。马格去走廊水房接水,洗抹布,递抹布;擦完了桌子,又把墩布涮洗干净,檫地板;送矿泉水的人刚好来换水,饮水机接缝里暴露出陈年的灰垢,马格跟大宏也一并给抠干净了。马格抬头望了眼铝合金窗户,估计窗玻璃也有日子没抹了,大宏看出来了,说不用了,“又不是娶媳妇,太干净也没啥必要,那些窗玻璃我一个礼拜就抹一回,多了不干,不惯着他们那帮埋汰鬼。” 大扫除告一段落,俩人去厕所边吸烟室抽烟,边抽边聊。马格又聊到了灭门案。 大宏本想避而不谈,但看在今后师徒关系的份上,简单透露了点儿: “这案子有点儿邪性。今天几号?对了——3天前,7月3号的案子。案发地点是和平区人工湖北边的一座三层别墅,初勘现场我去了,全家5口,一口没留:老两口,儿子儿媳,加上一个6岁大的男孩。真够惨的,楼上楼下,到处是血,还有碎肉——进现场就跟进了屠宰场似的。案子已经报到部里和厅里了,因为社会影响特别坏,眼下对外严密封锁消息,新闻媒体都摸都不叫沾边,谁乱报谁担责任,网上胡猜乱议的也全都给禁了。最主要的是,这个灭门案特别棘手,凶手的指纹、鞋印,包括丢在现场T恤、手套、自己受伤流的血,弄的到处都是,貌似挺好破的案子,但是都没用——就说指纹吧,凶手现场留下七八处指纹,比对了好几百号人了,全都对不上,DNA也比对了,眼下看也一无所获,估计凶手没有案底,有可能还是流窜作案。死者那边更乱,亲戚中有和北京够得着的,写了申诉书递上去了,还没怎么着呢就先告上御状了,说破案效率低,刑警不作为。多不讲理啊,刑警又不是啦啦队,干细致活儿还带满大街嚷嚷的?这案子铁定是咱们005去办,可是怎么办,得等上边的指示,不能贸然行动。孟支去省厅开会就为这事,现在还没摸着他人影呢。所以,刚才方清平没跟你提这个案子,也在情理之中。” 马格点了点头。 大宏又给马格讲了些005的方方面面,将近6点,两人一起下班。从刑侦支队到金盾公寓,公交车两站地,徒步一刻钟。马格初来乍到,人生地疏,大宏建议走路回公寓,一来熟悉下街景,二来都是光棍,沿途有合适的馆子顺便把晚饭搞定。香水市果然不同于香水镇,繁华热闹,广厦如鳞。但总体感觉,也无非就是放大版的香水镇。大宏一路不停地给马格指指点点,样子像极了地陪,大约走出一站地,信号灯附近闪出一爿农家饭庄,看板上张贴着河鱼饼子的大幅广告,马格对美食从不挑剔,唯独好这一口,不免朝看板多瞧了一眼,大宏心领神会,一扯马格的胳膊就进了那家店。 两人边吃边聊。大宏说:“上周就听孟支说,要给你摆桌欢迎宴,大伙热闹热闹,不巧出了个灭门案,把局给搅了,今晚这顿便饭我请客,你千万别客套。听说你不喝酒,那就喝可乐吧。我随便,我是有喝酒的陪喝酒,有喝可乐的陪喝可乐,哈哈。”大宏外表随和,心底透亮,叫马格感觉很舒坦。 吃到中途,邻桌一伙人喝酒聊天,聊到和平区那起灭门案。 甲:太惨了,听说老头肠子都出来了,女的是裸体,估计是被“那个”了。 乙:最惨的是孩子吧,听说幸好脖子连着一层皮,要不头都掉了。 丙:据说不是抢劫杀人,家里现金一分没少;也不像是仇杀,老两口和小两口平时跟谁都客客气气的,没听说有仇家。照这么看,估计就是情杀了。 马格跟大宏对视一眼,晃了晃头,一笑置之。 回到金盾公寓,两人202和207都认了个门,大宏又帮马格归置了下行李——单身汉没几样东西——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马格,你也折腾一天了,快歇着吧。对了,食堂有早点哈,咱俩明早吃完一起去支队。”大宏说完就回202了。 马格抽了几根烟,冲了个冷水澡,仰在床头看着窗外。月光皎洁,星斗满天,虽是正热的7月,到了晚上还算凉爽。金盾公寓里住的要么是外地分配到香水市的年轻小警察,要么就是临时出差来香水的外省警务人员,公寓周边环境清幽,睡个安稳觉不成问题。问题是马格睡不着。想给佟铃发个微信,手机刚上手,心想还是算了,说啥呢?干了一整天保洁?估计佟铃比他自己还丧气。刚把手机丢床上,叮的一声,佟铃微信到了。 “回复神速啊,没去现场吗?”佟铃微信说。 “啥现场?”马格问。 “别墅灭门案的现场啊!”佟铃说,“你运气真不赖啊,刚去就给你个大礼包。” “听谁说的?” “倪康,一大早神经兮兮的,说一半藏一半,至于嘛。” “据说挺棘手,对外保密。” “啥叫‘据说’?这案子不就是你们刑侦支队在办吗——005,对吧?” “005没错,跟我没啥关系。”马格发去一个挖鼻表情包。 “明白了,”佟铃说,“肯定是给你这个新人冷板凳坐了。他们不知道你是人才啊!别看他们人五人六的,办起案子未必赢得过你。实在要是不开心,你就回来,不伺候了。” “没那么严重,”马格发了个鬼脸表情包,“天热,冷板凳坐着凉爽。” 佟铃回了个翻白眼的表情包。马格正要打字,电话打进来了,是孟昕。“马格,你在公寓?马上来005开会,我叫人去接你和大宏。” a68(第二卷) 第2章 别墅血海 窗外夜色如墨,室内灯火通明。 005座无虚席,马格白天擦过的每把椅子都坐上了主人的屁股。投影幕墙摆在靠近门口的位置,比香水镇警队那个幕布大而新新。马格一进门,孟昕就过来握住他的手,身高1米80的马格在半扇门似的孟昕跟前显得又瘦又小。孟昕跟室内的十几名重案组刑警介绍: “马格一一我要来的,脑子灵,也能打。今后大家好好合作,少扯淡,多干活儿!” 方清平坐在电脑前,右手按在鼠标上。孟昕等马格走去最里边自己的位子坐好,朝方清平点了点头。 灯光暗下来,幕布上血光一片。 幻灯照片足有600帧,是和平区别墅灭门案现场初勘、复勘的汇总,尽管幕布后每个刑警都见惯了血腥场面,但这些照片的血腥程度显然超出了他们的心理承受极限:血从3楼开始,沿木制楼梯流经2楼,一直延至1楼玄关,形成阶梯式的跌宕血瀑;除了1楼厨房、浴室、客厅未见尸身外,2楼、3楼到处都是血、尸体和飞溅到墙壁上、家具上、门窗以及楼梯扶手上的血和人体碎肉。在2楼西侧卧室里,67岁的冷向东俯卧在房门边,身中12刀,其中开膛破肚的一刀致使肠子外流。66岁的张玉雯尸体头部担在床缘,躯体瘫坐在地板上,她身中5刀,其中头部的一刀深入颅骨,**外渗,粘连着**和血液的一小块头皮甩在白色墙壁纸上。2楼东侧,38岁的冷辰的尸体在通向3楼的楼梯口被发现,他身中25刀,左前臂肘关节处几乎被利刃砍断,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缺失(缺失部分至今没有找到,疑似被凶手带离现场),颅骨中残留着行凶刀具的碎片。3楼卧室内,6岁男童冷如意的尸体俯卧在床上,他身上的3处刀伤全都集中在颈部,头与颈部几乎完全分离,行凶的手段凶残如魔,要将这男孩斩首的意图十分明显。冷如意母亲,37岁的靳莉的尸体距离孩子5米远,呈侧卧状,头朝向卧室,脚朝向房门,尸体上的纱质睡衣撕破,周身几乎**,她身中12刀,其中一刀深入右眼,死状极其凄惨恐怖。 方清平边滑动鼠标,边做简要案情总括:综合5名死者的尸僵和胃内残留食物检验,5人死亡的时间都在7月3日午夜12点左右,前后相差时间不会超过30分钟,凶手连杀一家5口,动作连贯,一气呵成。7月4日上午10点,死者靳莉的母亲卢玉春打电话给靳莉,想知道小外孙冷如意几点钟来外婆家(前一天电话约定过,但具体时间未定)过周末,但靳莉未接手机;卢玉春又打女婿冷辰的手机,也未接听。卢玉春有些担心,让小女儿靳美去姐姐家探看,顺便把冷如意接过来。10点40分左右,靳美和丈夫郝云峰开车赶到案发别墅,发现大门从内部紧紧锁闭。靳美有姐姐家的全套备用钥匙,她打开大门,进入院内,接着走到1楼的正门,发现正门也从里面上了锁。靳美正用钥匙开门,身后的郝云峰突然惊叫:“靳美你快看,门槛下边怎么往外渗血呢!”靳美低头一看,果然:门槛下方有渗出门外、已经凝固的血渍。两人打开1楼正门后,发现地面上一片血海,浓重的血腥气致使靳美当即呕吐出来,而一群嗡嗡作响的苍蝇,正在血渍上附着、盘旋。两人意识到出了大事,不敢进入室内,郝云峰搀扶靳美回到院门口处,用手机报了警。110巡警、当地派出所、和平区刑警大队相继赶到案发现场,因案情重大,市刑侦支队重案组也于30分钟后赶至现场。 “基本情况,大家3天前就掌握了。”方清平看向全体警员:“这是本市近20年来一起罕见的灭门案,因为案情重大,社会影响极坏,故向省厅和公安部逐级上报。在正式接到上级批示之前的这几天,市、区出动警力过百,排查死者周边关联人员近千,比对指纹、血液、DNA近3000人,目前尚无突破。上级已经决定,成立‘7·3别墅灭门案’专案组,限期2个月破案。专案组基本编制是5人:刑侦专家1人,005抽调精干侦察员4人,必要时可增派市区两级、多警种配合行动。专案组成员,以选派为主,也可以毛遂自荐。有没有自愿进专案组的一一?” 没人回答。窃窃私语的都没有。 “都不想上?”方清平清清嗓子,“那就点将了一一黄允!郭浩!陈子诚!祝铁威!” 随着被叫到名字的4名刑警起立答到,就像捅破4个气球似的,室内原本紧绷的气氛刹那间松弛下来。方清平点完人,望一眼孟昕。孟昕点了点头,从椅子上站起,俨如从海面上浮出了一座岛: “专案组是咱们005里的005,高能,高难,高危,案子如果久攻不下,铁人也受不了,我提议再增派1名替补组员一一马格一一你也进专案组!” 马格始料不及,正如方清平也深感意外一样一一4名组员是他跟孟昕定的,替补组员却是孟昕的临时动议。 “到。”马格起立道。 “灭门案明天还要继续排查,大家要充分休息,保存体力。专案组成员留下,其余的散会!”方清平道。 宫宏伟绕到马格身边,拍拍马格肩膀:“马格,我自己先回公寓了哈。”又压低声音说:“孟支看好你了一一干就完了。”说完嘿嘿笑着,走出了005。 专案组继续开会。 孟昕招呼马格到前边就坐,跟4名组员围成了一圈。孟昕两肘支在桌面上,两手十指铁栅栏似的紧扣在一起: “刚才当着众人,我没把这个案子往深了说,现在就专案组几位兄弟,我捞句干的吧一一这案子,你们恐怕啃不下来!都泄气了吧?我这可不是激将法,而是对案情客观分析后得出的预判一一要破此案难度太大,时限又紧,你们一旦犯了急躁、浮躁的毛病,就容易出现偏差,所以连我本身没什么信心,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考虑的?” 几名组员都不说话。 方清平说:“孟支的意思就是,你们权当没有限期2个月破案那码事,轻装上阵,平时咋办还咋办,当然了,肯定是要比平时多动点脑子、多卖点力气。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孟昕抽回大手,伸进衣兜,把5个迷你U盘托在手心上:“所有相关资料都在考在U盘里了,你们自己回去看,自己琢磨。明天刑侦专家肖飞一早就到005,都别晚了。肖飞还用我介绍吗?”说话时眼睛望着马格,“省城S市刑侦局前副局长,现在聘为人民公安大学、省刑警学院客座教授,破获大要案无数,差错率为零,S市10年前两起灭门案都是他带专案组破的,最慢的10天,最快的6天!” “不用6天,”方清平接过话头说,“这次灭门案60天破案就行。丑话说在前边:过了2个月还突破不了的话,上面肯定要求局里悬赏缉凶,那时候扣奖金事小,丢人事大。” “不说了,”孟昕站起身,桌子椅子一齐吱嘎作响,“一个事儿,我跟指导员翻煎饼似的反复说,你们肯定烦了。回去该吃吃、该睡睡,实在吃不下、睡不着,把U盘拿出来反复琢磨。散会!” 孟支最后一句话把几名组员逗乐了,大家起立往外走,孟支叫住马格,问了几句金盾公寓安置的事,马格说,都挺好,还有202大宏作邻居。方清平说:“我让大宏带马格,算是进门师傅。”孟支说:“马格,这样看咱俩是师兄弟了一一我进刑侦支队第一个师傅也是大宏。”这倒是马格万没料到的。 打开电脑已是凌晨2点,除了窗外的蝉鸣和灯罩里的一只噗噗乱撞的飞蛾,周遭一片阒寂。马格调出U盘,600帧现场图片、尸检报告、物证、重点关联人信息一一在屏幕上映现。尤其那些血肉横飞的场景和特写,刚才开会的时候感觉不大,这会儿再看,顿觉胃里翻江倒海,钻进卫生间冲着便器一通狂呕。过后连抽了6根烟,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 马格给自己沏了杯茶,接着看。手机微信突然叮的一声,以为是疯丫头佟铃,结果是李下。 “我猜你睡不着,”李下说,鼻子像给谁捏住了,一听就是一觉刚睡醒。“听说孟支把你弄进专案组了?行,先不论结果是露脸还是露腚吧,反正新人能让进专案组,证明孟支高看你一眼。兄弟我这些天累得七荤八素,也没空儿找你聊,咋样,对这案子啥感觉?” “还没找着北,没感觉。”马格说。 “其实孟支队、方清平早把案情分析得差不多了,十之八九是流窜人员随机作案,别说2个月,20年能不能破都是未知之数。但这话不便明说,你心里有数就行。别跟在香水镇似的,为个案子差点跟老侯掰脸,得不偿失。” “还是你精明,谢了。” “咱俩这交情还说那些干啥,大半夜的来撩你,是想给你恶补下这个案子,免得你跑偏露怯一一别怪我嘴损哈一一毕竟这是香水市,不是香水镇。” 马格说:“行,你说。” “这个案子最棘手的地方在于:凶手留下了一大堆物证,但是每个物证之间都没有关联。打个比方,就像你抽烟,看着明明是有一大截的烟灰,但不管你去动哪一部分,整截烟灰当即就散乱了,结果面目全非。” 马格边滑动鼠标边读案情分析: “据现场勘查分析,凶手应该是从紧挨别墅的一棵槐树爬进了2楼的走廊,先进入西侧卧室杀死老夫妻俩,又把闻声走出东侧卧室的冷辰杀死。接着凶手从楼梯上到3楼,杀死靳莉母子。作案后,凶手并没马上离开,而是在室内停留了3个小时,其间还用冷辰的电脑看了动画片。” “而且喝了冰箱里的饮料,吃了一块张玉雯7月2号过生日吃剩下的蛋糕。”李下说,“还不仅仅是这些,凶手在现场留下了大量的鞋印、指纹、可以提取到唾液的空饮料瓶、线手套、沾满血的T恤衫、包扎凶手受伤部位一一应该是手一一的纸巾......凶手简直就是比《莫格街凶杀案》里那只大猩猩还残忍的刽子手,又像是唯恐自己不被抓到的开膛手杰克一样疯狂制造物证。但是呢,指纹比对不上,DNA比对不上,凶手穿的鞋到处有卖,在PDD、TB那些电商平台上几十元一双,全国一天能卖出上万双,怎么查?T恤跟鞋子一样,也是到处有售的那种,所以凶手踩着一家5口人的血,吧唧吧唧到处走,留下比指纹还多的血脚印,但是没用一一那种鞋也是到处有售,要凭借那种血鞋印锁定凶手根本不可能。” “凶手用过死者的电脑,键盘、鼠标、电脑桌上也留下大量指纹,”马格一边继续看U盘资料一边说。“冰箱上也有血指纹......浴室也有血脚印、指纹......2楼、3楼几个衣橱翻得凌乱不堪,凶手是在找什么东西吗?如果是为图财,靳莉卧室抽屉里的借记卡、现金几千元为什么没被卷走?” “太多太多的不可思议了,你自己慢慢看吧。”李下说,“兄弟就是想给你提个醒,想要在005站住脚,站得久,就得学会韬光养晦,保护自己。跟你一样住金盾公寓的那个大宏,知道吧?20年前可不得了,锋芒毕露,舍我其谁,差不多快封神了,可后来有一次,他把一个要案给办砸了,连一直罩着他的老局长都被牵连,调离了,平时看他不顺眼的人借机落井下石,结果那个大宏一头栽落尘埃,从那以后一蹶不振,至今还是个普通警探。你的情况跟大宏当年又不一样,你要是跟在香水镇似的,不管不顾,傻冲傻闯,一旦出点纰漏,连个罩着你的都没有。” “有你这么个朋友,我到香水这个地方也值了。”马格放下鼠标,叹口气道。“行,我听你的,保持低调。” “这种事不好拿捏,装的太怂的话,估计孟支那边又不好办了,等于打脸......唉,要不你改行跟我学法医得了,死尸多简单、多厚道,比活人好打交道多啦。” a69(第二卷) 第3章 树上的刑侦专家 出乎所有人意料,肖飞没去香水市刑侦局,而是一步到位,直奔和平区灭门案别墅。负责警戒值守的是当地派出所王副所长,他不认识旧皇冠上下来的银发瘦老头,但验过助手递来的证件后立马绷直两腿敬了个标准警礼。肖飞一一名头太响了。尽管如此,为人却低调得像他那部旧皇冠。除了办案,平时见他真容很难,连必须要照片的场合都只能淘找他10年前的旧照,因为老头几乎不拍照,也不准别人拍他,退休后尤其如此。关于肖飞和照片,传播最广的一件事是曾经有家报社的电子版刊出了他研究物证时的照片,老头盛怒,惊动了省宣,报社顶不住了,公开道了歉,悻悻然撤下了那幅照片。 “麻烦所长件事,”肖飞对副所长说,“给我2个钟头时间看现场,我出来之前,请不要让任何人打扰,行吗?” 王所长诺诺连声一一这老爷子发了话,厅长都不敢拨浪脑袋啊。 如此一来,让专案组足足枯等了2小时。 “老爷子还是那副脾气。”孟昕跟方清平对视一眼,哈哈一笑,招呼专案组几个人:“欢迎式取消,都去现场。” 两部警车赶至灭门凶案别墅,却不见肖飞踪影。孟支问值守的王副所长,后者朝别墅西侧一指:“去那边了。” “去那边?” “爬树。”王所长照实回答,语气既钦敬又担忧。 肖飞今年70岁了,居然去爬树?万一有个闪失谁承担得起。孟昕健步如飞,直奔别墅西侧墙垣而去。专案组全员,包括马格都紧随其后。转过墙角,闪出一棵枝繁叶茂的龙爪槐,在距离地面高约4米的枝杈上,赫然站立着刑侦专家肖飞:白发、黑眉、白胡子,他正面对着别墅2楼敞开的窗口,一副跃跃欲试要纵身跨入状。 “肖老师,慢,慢慢慢一一别跳一一”孟支喊声先轻后重,生怕惊到老爷子发生意外。 肖飞闻声从枝杈间探下头来:“是小孟啊,不用担心,我光是看看,不跳。” 与此同时,肖飞的身后,婆娑密叶间探出助手年轻帅气的脸,俯身冲着下面说:“孟支队请放心,树上有我呢。上来比较容易,待会儿下去怕是有点难度,院里有梯子吧一一” 孟支一挥手,刑警祝铁威会意,扭头就要去取梯子,方清平拦下祝铁威,对马格说:“还是马格跑一趟吧。”马格刚才正凝神仰视树上的刑侦专家肖飞,还有肖飞身后的帅哥助手。马格没想到,那位助手居然是齐奇!蓦地被方清平一叫,马格才回过神来,忙跑向别墅,搬来搭靠在院墙内侧的木梯。木梯同别墅内所有物件一样,早被细致检查过了,图片也已归档。 马格将梯子牢牢搭在槐木主干上,看了眼方清平,方清平扭头对郭浩说:“小郭你最轻,上去接肖老下来,千万要小心。” 郭浩答应一声,正要上梯子,肖飞从上面阻止道:“都别上来,我还得再看一会儿。看完了我自己下去。” 孟昕仰头问:“肖老师有什么特别的发现吗?” “没有,暂时还没有。”肖飞说,“你们作现场勘查分析,推定凶手是从我现在站着的地方跨进2楼走廊窗口的,对吧?” “对,”孟昕道,“从您脚下站的位置提取到了凶手的鞋印,虽然不太完整,但与室内作案时留下的鞋印,包括血足印基本吻合。另外,您正对面的窗口上留下了凶手攀爬过的痕迹,证据是凶手遗失在现场的血衣粘有窗沿上的油漆。” “就是说,这条入口路线可以确定喽?”肖飞又问。 “是的。”孟昕答道。 “出口呢?作案后凶手逃离现场路线在哪里?” 孟昕仰着头冲树上的周飞说: “凶手逃离现场的路线,目前是最棘手的地方。应该不是别墅正门和院门,因为据报案人证实,两道门都是从内侧锁闭的,锁芯是必须用钥匙才能锁上的超B级锁芯。要开锁,就必须用钥匙,而两道门的钥匙都在死者冷辰室内发现,上面没有凶手指纹,也未被带离现场。案发时,3楼1间卧室、2楼东西侧2间卧室、1楼厨房、浴室,窗户都处于关闭状态,都没检出凶手指纹。1楼卫生间的换气窗是敞开状态,但窗口狭小,成年人,即便是成年侏儒,也无法通过,并且也没发现钻爬痕迹。” “凶手也不是从我对面这个窗口逃离的喽?”肖飞朝下面的孟昕说。 “肖老师对面窗口和脚下的树干上只发现了进入痕迹,没发现出离的痕迹。这是这个案子诸多棘手问题之一。”孟昕说着,扬起一只大手揉了揉又酸又麻的后脖梗。 “凶手要比我身手矫捷得多,”肖飞眼望着窗口,“从我站的位置稍一纵身就能跃入窗口;但如果从窗口跃出,落脚时必然要抓扯枝干或树叶缓冲以保持身体的平衡,但我身前身后的枝枝叶叶都很完整,没有抓扯痕迹;另外一一案发后到现在,有没有下过雨?” “没有。” “树叶上也没有凶手带出的血迹。你们也把树叶查过了吧?没下雨又没发现血迹,也可以说明凶手不是从这棵树下来逃走的。” “肖老,”方清平道,“上面危险,您还是下来说话吧。天也太热,您下来喝杯冷饮消消暑。” “好吧。”肖飞道,“不用上来人,我自己下去。” 孟昕、方清平一人一侧扶紧木梯,肖飞尽管动作稍慢但还算稳健地缘梯而下。就近看,的确是年届七旬的老人了,又瘦又矮,右边耳朵上还戴着白色助听器。唯一能跟刑侦专家头衔沾得上边的是一双眼睛,雪亮仿如两道闪电。相比之下,齐奇的动作就敏捷多了,轻轻松松下了木梯,双足着地的一瞬,一眼看见了马格,当即给了马格一个大熊抱:“马哥,好久不见了!你怎么也在这啊?” 众人望望齐奇,又看看马格,孟昕说:“怎么,小齐,你们认识?马格现在是我的兵,专案组大员。” “太好了!”齐奇旁若无人大声说,又转身给肖飞介绍马格:“肖爷,他就是我以前跟您说起过的马格。” 肖飞眯起黑眉下一双锐利的眼睛看了马格10秒钟,“天那水冰红茶一一?” “肖老见笑了,”马格说,“运气好。跟齐奇沾光。” “你不用谦虚,那个案子齐奇跟我详详细细说过了一一还不错。”肖飞的眼神依然锐利如同闪电,说这句话时却又折射了阳光一般蕴藏着特殊的温度。“马格,你告诉我,凶手是怎么逃出别墅的?” 马格无言以对。 齐奇解围说:“肖爷,孟支队、方指导员正等您去喝冷饮呢。” “是啊,肖老师,”孟昕道,声音因肖飞安全着陆比素常还要高亢爽朗,“去车上吧,开冷气凉快些,喝着冷饮聊案子,思路也能清晰些,哈哈。” 孟昕、方清平陪着肖飞去警车那边喝冷饮,黄允、郭浩、陈子诚、祝铁威,4名刑警围着别墅转,从外围再次勘查现场。别墅内已经做了技术保护处理,冷气也打开着,但是血腥气依然浓重,蝇卵和死者飞溅的碎肉残渣因高温开始弥散的腐臭,令人望而却步。 关于别墅灭门案,马格只是从U盘材料中间接了解了一点皮毛,实勘现场今天还是第一次。 “齐奇,”马格眨眨眼睛道:“一起进去看看?” “好啊,”齐奇爽声道,“正好和马哥重温一下去年夏天天那水冰红茶那时候的感觉。” 马格、齐奇套上王副所长递来的鞋套和手套,从玄关进入1楼,经2楼直至3楼,600帧图片在眼前化为更真实、更生动、更为惨绝的场景,两人都强忍着,不想成为第一个出现呕吐反应的人。马格明白,齐奇对他确有一种迥于他人的亲近感,但也夹带着跟马格一比高下的强烈执念。 身后脚步纷杂。 肖飞、孟昕、方清平和4名专案组员也进入室内现场。齐奇是肖飞助手,像个乖外孙一样回到肖飞身边。肖飞也穿戴着手套和足套,站在玄关处远远望着用白、黄、红各色粉笔画在地板、墙壁、楼梯等处的识别标记,足有3分钟不发一言。孟昕道: “根据凶手脚印移动轨迹,还有5名受害人死亡时间顺序,初推定凶手从2楼走廊窗口进入,先将2楼层分别住在东、西两侧的老夫妻、儿子杀死,继而又上3楼,将同在一室的母子杀死。现场分析看,凶手不以劫财为目的,女受害人虽然**,但并未遭到性侵,所以,仇杀可能性最大。另外,从凶手攀爬临窗的槐树才得以进入别墅这一情节可以判断,并不是熟人作案。” 肖飞点了点头: “的确貌似并非熟人作案。” “肖老师有异议?”孟昕笑呵呵道,“您不妨直说。” “案发时间正是半夜时分,凶手如果从正门进入室内,必然要敲门,敲门声音势必要惊醒一家人,结果是妨碍其灭门杀人计划的实施。所以,凶手是不是熟人,都会选择爬树,从2楼窗口进入室内。” “暗中突然下手,争取时间以确保灭门杀人的成功率一一所以,凶手的进入方式跟是否熟人作案关联不大。”齐奇替肖飞把没说出来的话都说了。 “孟支队和我们专案组也考虑过这种可能一一不排除凶手跟受害人家是熟人,”方清平说,“只是后来经过分析,基本上排除了这种假设,理由是:假使凶手是冷家熟人,他起码了解冷辰是家中最具备反抗能力的人,按杀人顺序排列,凶手第一顺位应该杀死冷辰,之后才是其年迈体衰的父母。而老夫妇卧室在2楼东侧,距离走廊窗口最近,凶手选择就近先杀死老夫妇,带有随机性,反映出并不熟悉冷家成员情况。所以,我们暂时排除了熟人作案的可能。” “也有道理,”肖飞道,瞟了一眼齐奇:“你把孟支队、方指导员说的都给我记在本子上,年岁大了,容易忘。” 4名专案组员都在一旁听着,都憋不住想笑,方清平瞪了他们一眼,才把刚冒头的不敬镇压下去了。 “听说,凶手行凶后并没有马上离开现场,而是至少在别墅内逗留到凌晨3点?”肖飞又问孟昕。 “准确时间应该是3点15分。”孟昕指着客厅一角的电脑桌说,“凶手用受害人的那部电脑看了50分钟左右的动画片,而且还访问了PDD电商平台,据此线索,通过网络侦查,确定凶手在杀人现场至少逗留到7月4日凌晨3点15分。” “动画片名字叫什么?”肖飞问道。 “日本动漫《鬼灭之刃》。”孟昕说。“凶手在现场的活动还不止使用电脑,冰箱把手上也提取到了凶手的血指纹,冰箱内一块前一剩下的生日蛋糕被凶手当宵夜吃了一一地板,尤其电脑桌周边地板上留有蛋糕残渣,而对5名死者进行尸检时并未检出胃内食糜有蛋糕成分。” “吃过蛋糕后,凶手渴了,”方清平插进来说,“现场发现一个空的饮料瓶,从上面提取到了凶手的指纹。” “哪种饮料?”肖飞追问,“冰箱里还有其它饮料吗?” “饮料有好几种,包括矿泉水、罐装乌龙茶,”孟昕说,“但凶手喝掉的是瓶装可乐。” “有点意思了。”肖飞朝着1楼敞开的卫生间里那个小小的换气扇,喃喃道:“爱看动漫,爱吃蛋糕,爱喝饮料,成年人钻不过去的换气窗......” a70(第二卷) 第4章 无名女尸 “肖老师推测凶手是未成年人?”孟昕问肖飞,同时和方清平交换了一个眼神,很显然肖飞提出了一种假设一一凶手为什么不会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呢?“假设凶手是少年,身材瘦小,能爬出卫生间,可换气窗总该留下钻爬的痕迹,事实上却没有。所以这又是一个让我们感觉棘手的地方。” 方清平觉得肖飞这种推理是走进了误区,也插进来道: “另外,凶手沾有大量血迹的T恤遗留在了现场,血迹大部分是多名受害人的,也有凶手本人的(凶手血型是A型)。对血衣尺码和凶手鞋印做了年龄推断一一应该在18至28岁之间,身高应为1米70左右,偏瘦,但要从卫生间一尺见方的换气窗爬出、逃离是不可能。” 肖飞点头,对一旁的齐奇说:“血衣,记得提醒我,我想好好看看。”扭头继续问孟昕:“刚才说过,大门和正门上都没有凶手的指纹,对吧?” “对。另外,那里也没有凶手的脚印。”孟昕说,“凶手如果从大门和正门逃离现场,必须要用钥匙,而钥匙就放在冷辰卧室的茶几上,一目了然,但凶手没拿,也不曾使用。” “哈哈哈哈,”肖飞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不得了,不得了,凶手要么是飞天嫦娥,要么是遁地土行孙,总之就不像是个人。” “莫非像《莫格街凶杀案》里写的那样,凶手是只大猩猩作?”齐奇说。 原以为刑侦专家出场,一出手就有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妙之处,孰料肖飞老爷子的出场平淡无奇,除了爬树的敬业之举,别无指点迷津的出众表现,不免令人失望。 恰在此时,孟昕的对讲机传来一个新的坏消息:灭门案别墅毗邻的人工湖对岸发现一具高度腐烂的无名女尸。初步推定是一起恶性凶杀、抛尸刑事重案,特请市局刑侦支队重案组联动出勘现场。别墅这边有肖飞在,孟昕和方清平也放心,两人跟肖飞客气地打了声招呼,驱车飞奔人工湖对岸。 别墅现场勘查在继续。这实际是案发后刑侦支队005重案组第3次勘查现场,不过,与前两次不同,这次成了专案组的独立课题,成败荣辱人人有份儿,所以,尽管现场腥臭程度比7月3号超出不止10倍以上,花在细节重勘上的时间反比初勘、复勘加在一起都要长,直到下午5点才个个浑身疲惫离开现场。 “肖老,”黄允陪肖飞走到旧黄冠车前说,“孟支和方指刚才指示,晚上要在锦江饭店给您接风,另外,锦江饭店的高级客房也为您预订好了,只是单人间已经客满,只有双人间;又担心您不习惯双人间......”后面的话欲言又止。黄允是三级警督,在7·3灭门案专案组里警衔最高,孟昕、方清平不在场情况下代行组长之责。 “锦江?”肖飞眯起眼睛道,“宿费很贵吧!我提前跟你们孟支打过招呼了呀,给我和齐奇安排到金盾公寓就行,单间、双人间都可以。” “您是副厅级专家,怎么可以一一”黄允面露难色。 “专家也是人,”肖飞说,“是人都想舒服,金盾公寓进进出出全是警察,不像出入锦江那种地方的,你都不知道他是不是个人。再说,我看这个案子确实不简单,真要拖上一两个月,我那张床要花掉多少银子啊。麻烦你跟孟支他们说,锦江我不去,给我办理金盾公寓住宿手续,另外锦江的接风宴也免了,我想赶快回公寓,洗个澡比吃啥都香。” 黄允看出来了,肖飞是个怪老头,犟得像石头,马上转到一旁打电话跟孟昕汇报。几分钟后又到肖飞车前回复:“孟支说了,恭敬不如从命,就听肖老的,已经安排金盾公寓了,肖老一间,助手一间。接风宴改天再请。” “好,”肖飞乐了,“这样我就放心了。” “肖爷,”齐奇说,“刚才我跟马格闲聊,他也住在金盾公寓,咱仨一个车回公寓吧?” “好啊,”肖飞说,“喊他过来,上车。” 旧皇冠车里有股淡淡的苹果醋味,马格坐在肖飞旁边,一时间想不起这股味道从何而来,倒是旧皇冠叫他一下子想起自己在香水镇开惯了的那部老祖母级别的警车,怀旧之情油然而生。齐奇开车,刚驶离别墅朝金盾公寓开,肖飞发话:“奇奇,先不回公寓,去人工湖对面转转。” “肖爷要去看无名女尸?” “对喽。”肖飞说,“不知道就算了,既然知道了,又离得这么近,不看一眼晚上睡不着,这个毛病我是改不掉了。” “可已经这个时间了,估计除了瞧热闹的吃瓜群众,啥都看不到了。” “没事,”肖飞扬了扬手,“去转转就行。” 旧皇冠掉转方向,沿人工湖朝7·3灭门案别墅对面行驶。和平区在香水市区划面积最大,也是老城区改造的模范区,几座矗立在人工湖东岸的炼钢高炉偶尔才怯怯地冒出几缕黄烟,其余曾经跟它们比肩的钢铁高炉多已拆除,或因改制悬而未决尴尬沉寂了数载,仿佛罹患阿尔茨海默症的垂暮老者,同人工湖西侧拔地而起的商厦、写字楼、星级酒店形成鲜明反差。人工湖占地面积20公顷,湖中有拱桥游廊,湖岸垂柳弄影,湖面往来穿梭着电动游艇,环境好了,新筑楼盘扎堆往湖畔聚拢,不长的一段距离,因要穿越大量建筑,无形中被拉长了好几倍。 无名女尸的发现地点刚好位于人工湖西畔,一座新建楼盘的材料仓库旁边。不用人作向导,光看警戒线就可以精准定位了。肖飞让齐奇将车停靠在路边,3个人一起走到警戒线外。 孟昕他们已经收队了,只有几名民警在清理现场,警戒线外确如齐奇所言,仍旧围着几十位兴致勃勃的看客,一脸反正免门票、不看白不看的执着。 肖飞他们亮出身份,走进警戒线。 此地是建材仓库专门存放脚手架的分库,库房门上吊着个沉甸甸的大号挂锁,用白色粉笔圈出的一个长方形图案,就位于挂锁的下方。“尸体高度腐烂,”值守民警是和区派出所的警员,“装在洗衣机包装箱里扔到这儿了。发现人是管库房的老徐头,吓得赶紧报了警。” “现场做尸检了吗?”齐奇问。 “没有,因为是高度腐烂,已经巨人观了,现场不便做尸检,简单处理一下就拉去殡仪馆了。” 3人回到车上,齐奇边发动汽车边问肖飞:“肖爷对这案子也感兴趣?要不要去殡仪馆转转?” “不转了,”肖飞从储物箱里拿过一只象印保温杯,弹开盖子,喝了一口。一股苹果醋的味道立即弥漫开来。“看一眼就行了,真想回去洗个澡啊。” 齐奇正开车,手机响了,他顺手打开免提,传出黄允的声音:“肖老的房间已经安排好了一一208,金盾公寓内部最好的单人房间了。孟支说了,再好毕竟也是公寓,肖老师如果住不惯,随时可以调换到锦江宾馆。助手房间在209,紧挨着肖老师。” 切断电话,齐奇说:“马哥刚才好像说过住207号吧?” “对,”马格说,“昨天开始入住。208好像新装修过。” “太好了,”齐奇说,“这下又跟马哥成邻居了,在香水镇时间太短,没机会跟你切磋,过后去了S市才后悔。这次机会正好,不能错过。” “听着像要跟我下象棋似的。”马格笑道,习惯性地摸出一根七匹狼,但马上意识到肖飞可能不吸烟,又想把烟塞回去。 “抽吧,”肖飞又喝了一口苹果醋,笑呵呵道,“听齐奇说了,你是大烟枪,有案子的时候一抽就是6连发。你们孟支跟我一样,不吸烟但是挺喜欢烟味儿,是二手烟的主动受害者。” 抽烟方面,马格从不客套,掏出火机点燃,取出便携式烟灰袋接烟灰,又放下一点车窗。 “马格,”肖飞拧好杯盖,侧过脸来说,“在别墅现场为什么不回答我问你的话?” “凶手逃离方法?”马格问回去,“我确实没想好,所以不敢贸然发言。” “我替你数了,你在现场前后抽了8根烟,”肖飞笑咪咪的,一副捉住小猫偷嘴吃的神情。“照齐奇跟我说的,抽到这个数儿,你脑子也就转得差不多了一一不成熟没关系,想到哪里了,随便说来听听。” “那我再抽一支。”马格一呲牙,又点上了一支烟。“凶手连杀5口,没有马上逃离,我猜有两种可能:一是跟冷家有深度仇怨,大仇得报,多耽搁几个小时时间留在现场享受复仇快感。” “第2种可能呢?”肖飞问道。 “变态心理。”马格说,“当然也可能存在第3种可能:凶手既是心理变态,又与冷家有深度仇恨。但不管是哪一种可能,我觉得凶手都是从正门和院门逃离现场的。” “既没飞天,也没入地?”肖飞连白胡子都笑了。 “您在现场说的这句话当然是开玩笑,”马格朝车窗外吐出一口烟。“冷辰房间内钥匙没被凶手带走,除冷如意外,其余3名死者的钥匙也都在各自房间找到,给人一种凶手不是从房门、院门逃走的错觉。相反,凶手为什么就不能有另外一套钥匙呢……房门和院门前的脚印也可以自行抹掉。” “这么说,你赞同我的推测一一是熟人作案喽?” “总之是手里握有别墅钥匙的人。”马格将烟蒂揿到便携式烟灰袋里。“比如说,郝云峰。” 齐奇听得心痒难耐,从后视镜里看着马格道:“听黄允说,专案组对郝云峰做了调查,7月3日当晚他跟售楼处的几个同事在一起,喝酒、K歌,凌晨5点多才回家,有不在场证明。” “问题是,”马格对后视镜里的齐奇说,“凶手离开现场的具体时间还无法精确,郝云峰的不在场证明也在两可之间。” “除了妻子靳美,同事也都证实郝云峰从没穿过灭门案现场那种T恤。”齐奇说,在不长的时间里,他对此案的方方面面已经知之甚详。“另外,郝云峰当晚喝酒、K歌穿戴的衣服、裤子都由技侦查过了,没发现血渍或者其它任何涉案的微物证。” “郝云峰如果是凶手,他必然要为谋杀计划作各种准备,包括一身作案用的衣裤。”马格又点着了第3根烟,他已经忘记去识别身旁的肖老爷子是不是真的二手烟主动受害者了。“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郝云峰当晚11点到12点之间,有30至40分钟左右时间离开过酒桌,据他后来自己说是喝大了,一直在洗手间里呕吐。” “用那段时间杀死5口人,根本来不及,光是从饭店到别墅,打车至少也要30分钟,再加上连杀5人......”齐奇说着,在街角拐了个弯,马格昨晚吃过的那家河鱼大饼店一闪而过,金盾公寓就要到了。 “奇奇,”肖飞笑得很开心,“你那么爱看推理小说,有没有读过其中一篇:小说中的凶手无论开车还是乘车,都来不及在可以作为不在场证明的时间段实施杀人计划,但他最终还是把计划实现了。” “开车、乘车去杀人,都要绕远,于是凶手取了直线,从水路开船去把人杀了,”齐奇得意地笑出了声,“时间刚刚好。那个小说......” “刚才只是提出一个假设,”马格说,“凶手不是郝云峰。” “不是他?!”齐奇激动得差点钻到后座上来。 “凶手连杀5人,用坏了2把凶器,自己也受伤出血,可郝云峰身上连破皮儿的地方都没有,齐整得跟新生儿似的。” “马哥你逗我开心哪?热热闹闹说了这么半天。” “就当下棋了。”马格笑着一拍齐奇肩膀:“嗨嗨,公寓到了。” 旧皇冠险些开过了头。 a71(第二卷) 第5章 衣橱之谜 金盾公寓的自助餐厅在1楼,伙食按公寓级别堪称一流一一王子的吃,贫儿的住,属于这类公寓一大特色。肖飞、齐奇,宫宏伟、马格,分坐两桌,不到半小时把晚饭吃完,4个人移步前厅,坐在沙发上喝茶聊天。 大宏是005成员,人工湖畔女尸现场他也去了,另外他不是灭门案专案组成员,话题自然绕过灭门案,只聊无名女尸。 “现场法医是李下,”大宏说,“还没打开那个洗衣机包装箱,尸臭就相当厉害了,搭上简易棚开箱一看,是具女尸,上身穿件睡衣,下身**,整个尸体已经巨人观了,抬出箱子的时候稍一接触,皮肤就跟摘手套似的全脱落了。李下说得拉回去,处理干净了才能剖检。孟支和区刑警大队长点了头,尸体就拉回殡仪馆验尸房了。” “这种季节,尸体两三天就巨人观了呀。”齐奇说。 “死者身源不清楚?”肖飞问,他不喝茶,还喝保温杯里的苹果醋。苹果醋在他的旧皇冠后备厢里占据了一半空间。 “肖老师,这个不清楚。”大宏说,他对肖飞毕恭毕敬的样子让马格觉得坐在肖飞旁边都是一种冒犯。“不过死因应该是先扼颈,后用平头改锥刺死,致命伤在颅骨、太阳穴附近。” “河畔是移尸现场?”肖飞呷了口苹果醋又问。 “这点基本确定,肖老师。脚手架库房24小时有人值守,老徐头今天白天当值,他去街对过买了仨包子准备当午饭,前后不到20分钟的工夫,装女尸的箱子就给摞到那了。”大宏说话客气中也带了点疑惑一一尸体都巨人观了,库房那种人进人出的地方还会是第一现场? 服务台有人过来续茶水,是个长相水灵、看上去不到二十六七的女人,大宏跟她很熟络,叫她宁领班或小宁,服务员胸牌上写着她叫宁欣欣。宁欣欣端着热水壶给他们往茶壶里续开水,一双杏眼的余光扫在马格身上,宛若风过青萍。昨晚宁领班也当值,也用这种余光打量马格。看得马格好不自在,闹不清这位宁欣欣是对自己有点意思还是有点意见。 “马哥,”齐奇瞄着领班窈窕的背影冲马格挤眉弄眼,“那姐姐像是对你有点意思啊。” 马格猝不及防,当着肖飞、大宏的面不免尴尬。大宏嘿嘿笑着,啜茶不语。 肖飞说:“奇奇,你有个毛病一一观察力还不到家。” “肖爷指教一一”齐奇说,一副妈宝男腔。 “比方刚才,”肖飞用白胡子指了指宁欣欣那边,“一个续茶动作你只看到了人的眼神,手的动作观察到了吗?” “手也很漂亮啊,素手纤纤似春葱。” “没了?”肖飞貌似生气了。 “没......了呀。”齐奇怯声怯气道。 “马格也说说,”肖飞不理齐奇,扭头看着身边沙发上的马格,“从领班手上看出了什么?” 又是一个猝不及防,马格当刑警了,当初入警试卷早过60分了。好在这个客厅不禁烟,他点燃一根七匹狼,脑袋里的小齿轮开始转动,“她应该懂一点茶道。” “何以见得?”肖飞越来越像监考老师了。 “续水动作,”马格说,“一般人续水,对准的是茶壶中心一一茶道称为‘茶胆’,是禁忌的部位;宁领班刚才续水是环绕茶壶的边缘注水,合乎‘勿冲破茶胆’的讲究。所以我猜她懂一点茶道。” 肖飞捋了一把白胡子,瞪了一眼齐奇。 “这个简单啊,”齐奇辩白道,“我没留心而已。” “行,”肖飞说,“明儿看见你爷爷,我再给你加句评语一一狡辩。” 齐奇拱手告饶:“肖爷别生气,让我再磨练磨练哈,您老人家口下留情,不然被那老头儿骂死了,我还怎么给您当助手一一脾气那么怪。” 肖飞被齐奇说乐了,拿起自己的保温杯:“我得洗澡去了。你们不洗洗?我会掐算,估计晚上专案组要开会。都抓紧洗洗吧,洗完了精神。”说完离座,径自上楼去了。 “马哥,宫警官,我也上去了,”齐奇起身道,“老爷子岁数大了,老是丢东拉西,我得看着他点儿。”说完随肖飞而去。 “***好像跟你关系挺不错,”大宏又喝了口茶,一壶茉莉花被他喝出了六安瓜片的气场。“好好相处吧,你以后要往上走,朝里没人可不行。” “我光知道他上面有人,没想那么多。”马格吐了口烟。 “都奔四了,不想咋行。”大宏诚心诚意道,“他爷爷是省政法委书记,爸爸是省高院刑事厅厅长。随便拽你一把就不得了。” “自家的***为啥不拽上一把呢?”马格笑着问,“当个屁颠儿屁颠儿的小警察,不知情的还以为跟我似的没出息呢。” “迷上这行了呗,”大宏说,“年轻气盛,觉得干刑警牛B,执青釭宝剑,斩妖除魔,替天行道,哈哈!等啥时候爽够了,一拍屁股走人一一人家跟你可不一样。” 马格打着哈哈,不想继续这种话题了。他脑子里全是灭门案别墅里血肉横飞的场景,剪不断,理还乱。 两人上到2楼,各自回房。马格打开电脑,插入U盘,把600帧照片又从头滤过一遍。这遍好极了,生理上的不适克服得恰到好处,不用跟马桶死磕了。通览过后,他又滑动鼠标,将照片局部细节放大。这种时候,他左前侧的烟灰缸1个小时之内就能插满烟蒂,繁茂得跟小树林似的。他把鼠标移到被翻得凌乱不堪的衣橱那些照片上,点开,反反复复看。凶手在找什么?死者一家的现金、手机、金饰、手表、银行卡样样俱在,凶手显然不是为财而来,那又为什么如此卖力地翻腾衣橱呢?如果也是出于泄愤的心理,他完全可以冲着冰箱、电视机、电脑来,砸它们一个稀烂......凶手夺人性命之后,还想夺走什么? U盘中的文字部分所占比重不多。其中主要是对报案人夫妻郝云峰、靳美作的查问笔录。此外是被害人一家的邻居,距离最近的几户邻居都称7月3日夜里依稀听见冷家别墅里有点动静,但是那几天持续高温,家家都尽可能关闭所有门窗,大开空调纳凉,所以冷家那点声音勉强能听到,甚至都被误认为是电视午夜剧场发出的声音,所以即使那个时间还醒着的邻居也都没有在意。被查问的另一主要人员是死者靳莉的母亲卢玉春,案发后她一直躺在医院里,精神恍惚,交流困难。其中也涉及到了她女儿家财物有否丢失的问询,她即便意识清醒时,回答也只有3个字:不清楚。 谁会清楚别人家衣橱里除了衣物还藏着什么东西呢? 一家5口遭到灭门,那个秘密也被死者带去了幽冥世界。 咚咚。敲门声。 马格把屏幕上的图文资料最小化,起身开门。门口站着宁欣欣。 “我是公寓前台领班宁欣欣,马警官,方便打扰吗?” “刚才在前台客厅见过,”马格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里边坐吧。” 宁欣欣走进室内,坐在电脑对面唯一的一把备用椅上。 “要不要来点茶?”马格说,心里想的是我根本没有多余茶杯给你用。 “您别客气,我不喝茶。”宁欣欣说,“有件事要稍稍打扰一下,我说完马上走。” 宁欣欣似乎还是当值状态一一穿着很显身材的半袖紧腰制服,不过马上她就可以下班了一一胸牌已经摘掉了。 “有事请说。”马格坐到电脑前。 “金盾公寓有规定,原则上,房间内是不允许吸烟的。”宁欣欣目光扫过马格面前烟灰缸里的那排小树林。“吸烟可以去1楼前台客厅。” “有这规定?”马格也看了一眼自己培植的那排小树林。“对不起,我不知道房间里配上烟灰缸是不准吸烟的意思。” “怎么说呢一一”宁欣欣的脸飞红了,皮肤白的人这一点上很吃亏。“规定是不能吸,但是偶尔吸也未尝不可。关键是周围有人反映:新来的207把房间吸得像烽火台一样,的确很折磨他那种不吸烟的人……” “明白了。”马格语带歉意道,“真不好意思,刚来就给你添麻烦。我以后吸烟尽量去前台客厅。” “谢谢理解。”宁欣欣走到门口,回转身,魔术师般变出了一只小瓶子:“这个是我送你的一一作为冒昧打扰的小小补偿。喷一点,房间里就香了。” 马格接过小瓶子,感觉那里装的不是香水,更像某种阴谋。 宁欣欣嫣然一笑,踩着高跟鞋笃笃远去。马格将瓶子凑近鼻子嗅了嗅,很香。刚才宁领班在客厅为他们续茶,身上飘过的正是这种香。 叮。孟昕的微信到了:专案组全员半小时后到齐,连夜开会。 刑侦专家肖飞果然能掐会算。 a72(第二卷) 第5章 姐妹 香水市精神卫生中心。 主楼。辅楼。住院楼。办公楼。草坪。花树。雕塑。喷泉。车出车进,人来人往。如果不是身临其境,绝难想象会有这么多人亟待救治的不是肉体而是灵魂。 卢玉春在17病房,位于11楼。她刚服过抗抑郁药和安定药,已经睡了。病房6张病床上只见3名患者,另外3名患者中,轻度症状的1人刚刚出院,还有2人去别馆接受心理治疗和运动治疗。每名患者都有家属或雇来的护工陪护,卢玉春今天的陪护是靳美。果然是孪生姐妹,靳美除了微胖,长相跟死者靳莉几无二致。 马格凝视了一会儿卢玉春,问主治医莫大夫病人多久能醒,莫大夫说大概要3小时,“睡眠对于抑郁症患者而言是非常重要的治疗方式,在她醒来之前最好不打扰。” 马格做了个了解了的表情,转向靳美:“能先和你聊聊吗?” 靳美看着莫大夫。 “没事,”莫说,“到我办公室聊吧,我让护士帮你护床。”又对马格说:“就聊到那2名患者从别馆治疗回来可以吗?还有大概1个小时。护士那时该忙了。” 马格说1小时足够用了。 “这次找我想问点什么?”靳美坐在医生办公室的塑料凳上问道,语调平淡,神色疲惫。“报案人是我和我丈夫,经过情形你们都作了笔录。另外,我丈夫郝云峰你们也调查过了。” “你母亲怎么样?”马格问。“我是说病情方面。” “时好时坏,”靳美道,“好的时候哭,坏的时候笑。最严重的一次是昨天,我去洗手间,她差点跳楼。” 马格看了一眼莫大夫,莫点了点头。 “你以前发现自己母亲患有中度抑郁症吗?” “这是我家的私事,如果可以不回答......” “可以。”马格露出一个尴尬笑容。“你和靳莉是孪生姐妹,据说感情一直很好?” 靳美语调依然平淡:“是的,从幼儿园到大学,从进同一家公司到结婚,总之就是从出生到7月3号出事之前,靳莉和我一直如影随形。” “如影随形,包括从同一所大学毕业吧?” “对。”靳美道,“这个方面我没讲过,因为没有警察向我提问。” “我这不是补上了。”马格说,“警方的提问,多数跟案子还是有所关联的。” “这些我懂。你挑主要的问吧,只要是我能回答的。” “你刚才说你和靳莉‘如影随形’,也包括姐妹之间经常走动吗?” “是,经常走动,每天都要电话、微信联络。我和我妈住,我妈每天听不到靳莉和外孙的声音就睡不着觉。” “就是说,靳莉经常带着孩子去你们母女家?” “每周三四次吧,”靳莉道,“有时候次数更多。” “那么你呢?”马格下意识地用小指揉着太阳穴。“你也常去姐姐家吗?” “那不是姐姐的家,是冷辰的家。”靳美话中透出一丝凉意。“所以我一般不去。” “下面这个问题你暂时可以不回答,因为可能跟案件关联不大。”马格说着,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莫大夫,莫非常识趣地从舒适的靠背椅上站起,走了出去。“你不去冷家,是因为和冷辰,或者是和冷家有什么隔膜吗? “我可以不回答吗?” “当然可以,我刚才说过了。”马格道。“不过,将来如果关联到案件侦查......” “算了。”靳美很快做了一个决定,“我不去冷家是因为一一冷辰以前是我的男朋友。” 马格的小指从太阳穴处荡开,就像从脑袋里突然启动、咬合的齿轮上跌下来一样。 “什么时候?” “大学。”靳美淡然一笑,笑容转瞬即逝。“我说了,我和我姐如形随形,大学也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冷辰那时是学生会主席,全校最靓的仔。他先是喜欢上了我,最后跟我姐结婚了。” “然后你跟郝云峰也结了婚?” “对,”靳美嘴角溢出跟刚才一模一样的笑意,“如影随形。” “你和冷辰的这段过往,郝云峰全都知情?” “知道。他也是我们3个的大学同学,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觉得你有必要去刑侦支队,补充一下笔录。” “怎么?”靳美收起笑意,“你怀疑我?怀疑郝云峰?” “你自己说出来就没什么好怀疑的了。”马格说。 莫大夫手插大褂衣兜走到门口,朝靳美招呼:“你母亲醒了,正在找你。” 马格从塑料板凳上站起来,屁股上一阵被解放的快感。“你去照顾你母亲吧。”马格对靳美说。 “你不想跟我妈聊了?”靳美问。 “聊,”马格说,“改天聊。” 马格走出精神卫生中心,来到正午阳光炙晒的大街上,骑着005配给的自行车。不出意外的话,便装和自行车,从此以后就是他的标配了。 昨晚连夜召集的会,议题只有一个:继续拓展线索,但要把专案组掰开,每人一条线,哪条线有所突破,专案组再聚拢攻克。黄允是法医线,研究尸体,包括作案凶器;郭浩是物证线,血衣、鞋的品牌和购买渠道,包括凶手用被害人电脑在电商平台浏览的网店和商品;陈子诚是技侦,指纹、血液、DNA,比对以7·3灭门案别墅周边2公里为半径,比对人数计划3万人,当然,大海捞针的工作,配合的部门也最多;祝铁威是现场重勘,不计次数,直至有新发现或再也没有任何发现为止。肖飞是特邀刑侦专家,无论各方,有了最新线索可以绕过支队长、指导员,第一时间向肖飞反馈。 马格也有一条线,就是随意。马格负责其他各条线的助攻和替补,一旦有紧急状况,他的2个轮的自行车必须转出4个轮的效率。这令他分外想念香水镇几乎总是自己在开的那部老祖母级警车。 他找了个小而整洁的川味面馆,要了一碗素椒杂酱面,就着一听冰镇可乐细嚼慢咽。这家小店还有个好处是不禁烟。 郝云峰这会儿还在售楼处上班,电话约好的面谈时间是下午5点钟。不出意外的话,马格有4个钟头可以用来傻等。打发时间最奢侈的事情就是骚扰佟铃了。 “听说让你进专案组了?怎么也不告诉一声!”佟铃嘴里一如既往地啃着苹果,装生气依旧不太像。“老实交代,去了大地方,碰上艳遇了没?” “艳遇?”马格嘁了一声,但是一个装满香水的小瓶陡然划过他的脑海。 “我第6感特别准,你还是从实招了吧。” “你闲着了?体重没事吧?” “小瞧人!”佟铃说,“我忙着呢,刚忙完,吃饭都没来得及,幸好抽屉里还有点余粮。”电话里传来啃下一大块苹果的脆响。 “出啥案子了,这么忙?” “大案!”佟铃说,“三道河村有个老乡,牛被过路的大货车司机给顺走了。我刚给他把牛找回来。我牛吧?” “真牛!”马格说。 “你才牛呢!从来都是我联系你,你一旦主动联系我就肯定是有事。说吧,又有啥事求我?” “假如说有一对姐妹,同时喜欢上一个男人,彼此会反目到什么程度?产生杀意的概率又有多少?” “当然要反目成仇啦,”佟铃一本正经道,“正常的女人都会因爱生恨,哪怕是亲姐妹也不行,比方说羋月和羋殊。” “没有例外?” “例外也有啊,西汉赵飞燕姐妹就是啊。” “我问的是反目成仇的大概比率。” “一半一半吧。”佟铃说,全然无视电话另一端的马格满脸的崩溃。“我不是说了吗,正常情况下,就算亲姐妹也会为情反目成仇;有所例外的那些,要么就是心智不正常,要么就是别有所图。赵飞燕姐妹共事一个夫君,为的就是联手专宠后宫一一这就是有所图。这种女人内心凶残,姐俩自己生不出孩子,把皇帝子嗣全杀光了。还有南唐李后主的大周后、小周后......” “好了好了,佟老师,”马格告饶道,“就是说,即使亲姐妹,百分之百也会因爱生恨,但是化解恨意因人而异一一我总结的还算精辟吧?” “精辟。”佟铃说,“行啊,马格,才进城没几天,就跟亲姐妹艳遇了?” a73(第二卷) 第7章 备用钥匙 郝云峰身材瘦高,穿着面料考究的深色西装,茶室的冷气抵消不了这身衣服带来的暑气,不久他也发觉到了某种违和感,把西装脱掉,只穿里边的半袖白衬衫,露出两条汗涔涔的白细胳膊。他的头发四六分,精心上过发油,但对疲怠的面容几乎起不到掩饰的作用。 茶室能吸烟,铁观音味道不错,环境比川味面馆更适合谈话,但是气氛不太对头,毕竟茶桌对面坐的是个刑警,之前还从未见过面,郝云峰显得无所适从。 “别担心,我不是怀疑你才请你喝茶的。”马格放下茶盏,点着一支烟。“我上午见过靳美了。” “唔。”郝云峰说。他不抽烟,茶也只是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表情从尴尬转为平淡。“她没和我说。我们白天都忙,很少通话。” “靳美说了一点大学时代的事。你不介意吧?” “没关系,没什么可介意的。”郝云峰说,“冷辰、靳莉、靳美,我们都是财经大学的同学。靳美对你说了吧一一冷辰最先跟靳美是恋人,之后又跟姐姐靳莉好了。毕业之前我追到了靳美。我们结婚的日子跟他们俩是同一天。” “你和冷辰关系怎么样?” “很正常,不近也不远那种吧。”郝云峰呷了一口茶,无端地咳嗽了几声。“但是靳美,毕竟有过去那么一段不愉快的经历,被背叛的经历……对冷辰始终……” “明白。”马格说,“但毕竟还是亲戚,对姐姐一家遇害,靳美也很难过,对吧?” “确实很难过,出事以后她没怎么睡过觉,一闭上眼睛就是血和尸体装进袋子的画面。特别是她妈妈病了以后,靳美心力交瘁,不知道还能撑上多久。但有些忙我帮不上,你懂吧?” 马格点了点头,专注地凝视郝云峰。“什么人跟冷辰一家有这么大的仇恨呢?” “这也是我这些天一直在想的事。”郝云峰挣脱马格的视线,望向窗外街道上夏季傍晚的喧嚣。“你们起先怀疑我,我并不觉得意外,我看影视剧,室内杀人案大都从死者周边亲眷查起,所以我能理解。尤其我还有冷辰家的钥匙。” “说到钥匙,平时你们把它放在什么地方?” “挂在我家玄关鞋柜上方的墙上,因为经常要用。” “经常?”马格加重语气问。 “是,”郝云峰十指相扣,放在茶桌上,指节像竹节一般又瘦又硬。“因为冷辰、靳莉经常去外地出差,冷如意常常来我家,所以特地配了一套备用钥匙,放在出门时方便拿的地方。” “等等,”马格更专注地瞪着对方的眼睛:“你说钥匙不是冷家原有的,而是特意配的?” “我记得是这样。”郝云峰略微想了想,“他们家别墅原有3套钥匙,冷辰的父母用1套,冷辰、靳莉各用1套,备用的第4套是后来配的。” “在什么地方配的知道吗?” “不知道,离别墅应该不会太远吧。是有一次,大约去年,我岳母去冷家带回来的。” 那套钥匙,作为物证,现在锁在7·3别墅灭门案专用物证柜子里。一壶铁观音换来一条线索,看来超级划算。 离开茶馆,郝云峰又回售楼处加班一一房产经纪人看来没那么好当。 马格蹬上自行车,赶回005。 肖飞、孟昕、方清平、齐奇正在传看几帧高清图片,图片左侧是灭门案5名死者身上的创口取样,图片右侧是对应凶器的配型比对。 “凶手使用了2种凶器,”肖飞道:“一种是柴刀,还有这种家家都有的菜刀,也叫中华刀。” 孟昕点头道: “技侦对冷辰颅骨中残留的刀具碎片做了鉴定,又按比例进行了还原,确定是普通菜刀。” 方清平补充道:“别墅1楼厨房的刀座有一处明显的空缺,而且经过痕检是新近的空缺,形状、大小都与技术还原的菜刀吻合。” “明白了,”齐奇说,“老夫妇最先遇害,凶器是凶手携带的柴刀;接着遇害的是冷辰,身上有柴刀、菜刀两种创口,说明凶手先用柴刀砍杀冷辰,又去1楼厨房取来菜刀,继续砍向冷辰,直到他完全丧失抵抗能力;最后,凶手上到3楼,这时,菜刀由于在砍杀冷辰时造成了残破,凶手仍旧使用自带的柴刀,砍死母子二人,所以母子俩身上的创口都是柴刀创口。” 齐奇说完,期待中的赞许却落了空,在场几个人,包括马格,都不说话。 肖飞叹口气道:“奇奇,我问你:凶手用柴刀砍杀冷辰,过后又是用柴刀砍杀了母子,证明柴刀没坏,还好用,对吧?” 齐奇经肖飞提示,恍然大悟,喃喃道:“对呀,柴刀既然还好用,干嘛还要去厨房取菜刀回来接着砍呢?” “另外,”孟昕哈哈笑道,“经过这番折腾,3楼的靳莉早该惊醒了,至少不会老老实实等在卧室里。 “凶手行动诡异,”方清平道,“连T恤都丢在现场,偏偏带走了两样凶器。最棘手的是,柴刀到处有售,网上更多,几乎没法查。” “倒也未必,”肖飞变戏法般从衣兜里取出一个微型放大镜,轮番凑近几帧照片:“从创口形状看,是柴刀无疑,究竟是哪种柴刀呢……看下这里一一” 放大镜下是深可及骨、鲜血淋淋的创口,如果不是肖飞和放大镜,谁都不会注意模糊血肉之间有一个小黑点,放大之后类似极小的一块皮屑。 “肖爷,这是什么?”齐奇问。 “这要和痕检部门核对以后才知道,这种微物证他们应该不会放过。我认为它是皮革一一柴刀皮鞘上的皮革。” “老方,”孟昕说,“跟痕检确认下。” 痕检就在楼下,不到3分钟,方清平电话打过来了:“肖老师说对了,痕检微物证鉴定报告上写着:这一小粒东西确实是人造皮革。” “太好了,”肖飞高兴,白发、白胡子一齐翘起来了。“有了皮刀鞘,查找范围就小多了。这么凌厉、刚硬的刀痕,材质应该是炮弹钢,炮弹钢材质的刀具一般都是采用手工锻造的;另外,凶手很节俭,鞋和T恤都是几十块钱的东西,这把带鞘的柴刀也不会太贵。我估计不超过100元。” “好!”孟昕有点小兴奋,“周边实体店铺、网上购物商城都查查看,100元左右,炮弹钢、手工锻造柴刀,最近出单情况。” “好,我马上往各区下发协查通报。”回到005的方清平说。“这个工作量太大,希望仍然渺茫,但是仰仗肖老师,侦查范围毕竟缩小了很多。”说着,扭头看马格,好像刚发现有他这么个人似的,“马格,最近要是没什么事,你也协助查找柴刀线索吧。” “好。”马格说。 “老马,”孟昕说,“支队目前条件有限,非紧急情况不能配车,暂时委屈你了。” “没事,”马格笑道,“大城市总塞车,自行车有时更便利。” “马格,”肖飞将放大镜小心揣回休闲式西服衣兜,“我会掐算,你出去了一天,刚才回来眼里放光,肯定是淘到什么宝了。什么宝?说来听听。” 孟昕笑呵呵看着马格。 马格把上午见靳美、傍晚见郝云峰的经过讲述了一遍。 “钥匙!”孟昕蒲扇般的大手猛拍一记马格的肩膀,“真有你的,太好了!又是一条重要线索!” 马格半个身子都麻了。 a74(第二卷) 第8章 两个轮和一座城 马格连续逛了3天街。 骑车逛街,无比新鲜的体验,把马格38年的前半生所有逛过的街加一块都没这3天多。香水市地图在自行车轮下一米一米地丈量过去,街区有如摊开的书被他用双足一页一页翻过去。他接触到了这座城市的骨骼、肌肉、四肢、五官、一条条血管、一根根神经,乃至可以感受到城市的呼吸,来自花丛,也来自窨井,来自青空,也来自浓霾。当警察之前他干过几天外卖,也曾风里雨里,走街串巷,但那时只为填饱他那一顿12个包子的胃,跟现在的逛街体验完全不同。 多走出1米,他与真相的间距就缩短1米。 网侦把电商平台那一部分承揽了,马格只查实体刀具店。谷歌能搜索到60家,实际能买到刀具的小店还有几十家。每逛一家,马格都要把同样的台词复述一遍: 一一我是户外探险旅行社的,需要向客人提供体验户外探险用的柴刀。对对,批量下单。我的一位同事的邻居,叫什么我忘了,前些天在贵店买了一把炮弹钢手工锻造的柴刀,质量好极了,就想要跟他那种一模一样的。他长什么样啊?20多岁,1米70,挺瘦,不咋爱说话(一个计划制造灭门凶案的A型血凶徒是个老婆嘴的概率不会太大)。 卖家的反应各异,有的拿出实名登记薄,翻了翻说想不起来、没印象;也有卖家,翻出实名登记薄,随便指了个名字说,你说的应该就是他,我有印象,7月4号买的,对不?对你个头,马格笑笑走开。 3天过去,一无所获。 钥匙的线索也在查。谷歌对配匙行业的关心似乎远不如刀具业,偌大香水市,能搜索到的配匙店只有廖廖十几家。比查涉案柴刀省心的是不需要用手段一一在香水市,配家用钥匙暂时尚不需要身份证,店家也犯不着为了避嫌跟警察耍心眼。所以每到一家,马格亮出证件,单刀直入:“有没有配过这两把钥匙?据实回答。那人20多岁,1米70左右身高,偏瘦,不大爱说话......”所有被问到的店家都摇头,没有这么个人。 又是一无所获。 马格走出最后一家配匙店,店主的老婆喊住他:“你是不是在查案子啊?” 马格说对。 “这两把钥匙特别关键?” “可以这么说。”马格说。 “这可难办了,跟大海捞针有啥区别?我是想帮你忙,可这种普通住宅钥匙,长得相似的多了去了,就算配钥匙的真来过也记不住啊。”店主老婆犯难地掐了掐太阳穴,“再说,现在配钥匙也不一定非要本人带着样儿匙到店里来配。” “那怎么配?” “网上,”店主老婆说,“配匙店有朋友圈,谁想配钥匙,可以加店主微信,拍张钥匙样儿的照片发过去,店家对照着配就行了。” “看图片配钥匙?”马格闻所未闻,“配得好吗?” “百分之百好用。”店主老婆说,“听说又方便又赚钱,我们家也正打算这么操作呢。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了,老是叫人跟得上气不接下气!” 马格说了句非常感谢,离开配匙店,蹬着自行车回到金盾公寓。 已经是晩上8点了,9点钟餐厅停供,大宏、肖飞、齐奇都不在公寓,马格自己用10分钟把晩餐吃完,去前台大厅接连抽了3支烟。宁欣欣不在,一个长相很欠的男领班当值,两只很欠的眼睛一直乜斜着马格吸烟的一举一动。从什么时候起公寓也需要个森林防火宣传员了?马格用力将烟蒂在很欠的烟灰缸里掐灭,上楼,回房。 马格给自己沏了杯茶,打开电脑,插入U盘。搬进金盾公寓不到一周,看U盘就是他每晚的家庭作业,前几天是一帧一帧地看,现在是一毫米一毫米地看。他找到了肖飞从尸体血肉模糊的伤口上发现的黑色皮屑一一微小得就像一粒粉尘。一个70岁的老人家是怎么做到的?此外还有什么是任谁都还看不出、参不透的?现场遍地的血肉,流淌的肠子,飞离的头皮,缺失的3根手指,似是而非的性侵假象,几乎被枭首的孩子,挑衅意味十足的血T恤、指纹、生日蛋糕、空可乐瓶,在自家享受宅时光一般随性走动所遗留下的一串串血脚印,以及细思极恐的日本动画片……每一毫米下面必有一个密码,然而无法破解,就如同凶手大度地给了你一个明确的入口,却永不打算告诉你那个神秘的出口一样。 钥匙。马格放开鼠标,仰躺在大单人木床上。两枚钥匙跳进脑子里,左右摇摆,锵然作响。 别墅的备用钥匙是卢玉春从冷家取回来的,即使她不是处在目前精神混乱的状态,但要有多好事才会去打听一套备用钥匙的出处呢。 马格需要让脑子里那部机器的齿轮开始传动,但它度周末一般保持静休,就是不动,马格从裤兜里掏出烟盒,咬出一支,火机打着了火他又把手松开了,这里不是香水镇温馨社区出租房,公寓房间不可以弄成浓烟滚滚的烽火台。马格从床上腾身起来,准备下楼去前台客厅。拉开门,迎面险些撞上宫宏伟。 大宏还没吃晚饭,他赶在餐厅关门前去扫荡冷锅底的20分钟当中,马格在客厅抽完了6根烟。一脸很欠的表情的男领班表情更欠了,根本没办法指望他沏一壶劣质茉莉花过来。 “总算吃饱了,”大宏打着饱嗝,坐到马格旁边,“年纪大了真麻烦,吃多了胃难受,少吃一点心发慌。” “师傅,”马格递给大宏一根烟,给他点着。“今天挺忙?” “忙!”大宏不香不臭地啜了两口烟,典型客串烟民的作派。“前几天那具无名女尸还记得吧?” 马格说那当然。 “身源查到了!”大宏说,“才20岁,可怜!” “叫啥名?”马格问,完全出于职业习惯,就像记者不带问号不开口一样。 大宏顿了三秒钟,把大半截烟掐灭:“嗨,反正你也是005的人,没啥保密的。女孩叫杜娟,香水镇三道河村的,来市里打工才半年。” 香水镇三道河村。没错,天那水冰红茶那起案子的发生地,间隔刚好1年,这次又输出了一具尸体。 重案组005有一条规矩:案与案之间除非必要、上面允许,否则不可随意透露办案细节,以免信息外泄,节外生枝。不过,大宏已经开了个头,也就无所谓案情细节了,压低声音给马格剧透了个痛快一一 查明死者身源归功于法医李下:尸体运到解剖台上,处理完毕后开始剖检,3个小时过后李下给出鉴定,跟他在工地脚手架仓库外初步尸检得出的结论完全一致:被害女子死亡时间为3天前,死亡原因为平头改锥刺穿颅骨所致,死者杜娟脖颈上的扼痕仅为抑制伤,不足以致命,但疑似凶手先是掐昏死者使其失去反抗能力,进而用平头改锥置之死地,手段残忍。死者没遭性侵,但周身**,全部财物去向不明,图财害命的可能性最大。李下又从女尸耻骨联合面和股骨长度推算出死者年龄应在20岁左右,身高约为1米60。 大宏是005派入这起无名女尸案的3名刑警之一,拿到尸检报告后,他们从公安内网查找近期省内各地失踪失联人口通报,但却找不到与这具女尸情况吻合的信息。正在一筹莫展,李下电话打到了005,“找到了一个牙套,尸源大概有眉目了!”李下二次尸检找到的是施于后槽牙部位的一副矫正使用的牙套,高级货,材质、亮度、色泽跟死者本人正常的牙齿极其近似,难怪差点连李下都蒙过去了。李下将好事做到底,帮忙咨询了牙医学会的专家,获得一个关键信息:一般做这种牙齿矫正术的患者,2周内必须复诊,由此推断死者居住地不会离牙所太远;另外,那种价格偏贵的高级牙套,也并不是人人都舍得做的。总之,只要不是超远程的抛尸,本市某个牙所的某个牙医就一定能把死者指认出来。 李下不光会用手术刀和开颅锯,推理有时也不含糊。 在马格蹬着自行车丈量香水市的这些天里,大宏他们也开着车把这个中等城市300家牙医诊所翻了个遍,最后在一个胡同深处的私人诊所找到一份牙齿矫正术治疗记录,上面登记着那副牙套主人的信息: 杜娟,女,21岁,身份证号码......手机号码......住址是香水市香水镇三道河村,职业一栏写的是“保姆”。 电话往香水镇派出所一查,三道河村果然有杜娟这么个人。 “死者手机当然打不通,联系了她家里人,父母和两个哥哥都说她在市里打工,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世上已经再也没有他们那个女儿和妹妹了。”大宏一口气把杜娟的事说完了,才想起来问马格这几天都忙啥? 马格本来无意了解无名女尸案,大宏一古脑儿讲出来了,自己也不好意思保守秘密了,将3天来自己的自行车运动也讲述一遍。 “原来这几天回来的比我还晚,”大宏咧着嘴道,“看你屋里黑着灯还以为你早睡下了,也不方便打扰你......唉,先将就一下吧,新人都有这么一段,等到你露出几手给他们瞧了,再熬出点交情,那时候再出去查案子,差不多就该给你派车了。” 马格一笑,点上了第8根烟,“自行车无所谓,就是一无所获叫人郁闷。不像师傅,3天就把尸源找到了,等于案子破了一半。” “但愿如此吧,”大宏说,语气中是捂不住的轻松愉悦,“顺利的话,摸清杜娟的社会关系,扯出一个关键线头,凶手也许就露头了。唉,一个农村来的小保姆,牙上花钱那么多,钱从哪来?保不准又是个人生误入歧途的悲剧故事。” 马格又笑了,这次是被大宏的老年腔给逗笑的。 各自回了房间,马格关上电脑,给李下打电话。 “我没听差吧,老兄!都这个时间了你要去看尸体?”李下一听马格要他陪着去殡仪馆,对着马格耳朵就是一连串的问号加惊叹号:“你跟尸体有急事要办是咋的?明天白天都等不及?” “等不及。”马格说,“你到底去不去?要是跟嫂夫人有急事的话,我就不打扰了。” “急个屁,我连澡都还没来得及洗呢。” “没事,我不嫌你臭。” “你去停尸房总得有孟支的口谕吧?” “没有。临时突然想去。等请示完了孟支,还许又不想去了。再说,去了可能也是白去,白去还搞那么正式,岂不是打脸,你就忍心看着我被方清平他们看笑话吗?” “我真服了你!”李下说,电话那边停顿了1分钟,请示老婆时间基本够用了,“那你公寓楼下等着,我开车去接你。回头赔我一缸油哈。” “赔两缸。”马格笑着挂断了手机。 a75(第二卷) 第9章 夜听尸语 深夜11点钟的殡仪馆无比安静。太静了。连一丝呼吸听来都像是噪音,脚步再轻都是惊扰。活人对这里而言都是闯入者,这个地盘属于死者,他们以绝然的安静保有这一世里最后的存在。 法医尸体检验室在地下2层,长长的走廊里亮着半明半暗的灯,最多间隔5米就安装有1部监控摄像头(7·3灭门案中的别墅哪怕只安装1部监控,结果就可能完全不同)。尸检室有好几个,刑案尸检室在狭长走廊的尽头,紧挨着它是兼作更衣室的休息室。李下打开衣柜,取出一个备品包,让马格换上包内全套的蓝色头罩、护目镜、口罩、防护服、乳胶手套和长筒靴。李下自己简单多了,只装备了防护服和乳胶手套。 “你这样行吗?”马格全副武装,看着李下。 “当然行啦,老兄,我是百毒不侵了,跟你不一样。别看你以前也来过,可5具尸体一起看,保不齐身上就有什么地方不得劲了,所以要特殊防护。” 马格领情地点了点头。 李下掏出电子门卡,刷开尸检室电动门,森然冷气和尸体防腐药剂的气息扑面而来,叫人心头一凛。冷柜有东西两排,每一排各有5个,中央并列有3个光可鉴人的不锈钢解剖台,李下和他的师兄贾黎明各占一个,第3个台子略小稍旧。 “法医专业学生实习用的。”李下说。“老兄,你是打算一个一个看,还是全家一起?” “一起。”马格说。 “重口味!”李下打了声呼哨,“过来帮把手,小心哈,翻到地上很麻烦的。” 5个名签贴在5个大托盘式的冷柜上:冷向东,张玉雯,冷辰,靳莉,冷如意。托盘下部连接着液压手推车,按动把手推到东侧墙壁,那里有5根自墙壁里探出的钢爪支架,将托盘推上支架,严丝合缝,刚好成为5个解剖台。要不是最后一个托盘刮碰了钢爪支架,发出尖利的一响,马格的操作还算及格。李下过去,帮他调好托盘角度,托盘吱地发出一声舒服的滑音,顺利入槽。李下利落地拉开盛尸袋的拉链,露出的是冷向东青幽幽、白惨惨的脸。 “老头大概不认识你,跟你别扭了一下下。”李下冲着马格嘿嘿一笑,陆续将其余4只盛尸袋拉链拉开。 “尸检前后做了2次,我一次,贾黎明一次,每次都有你们专案组的人作监检记录,两次尸检都用上了X光和电脑断层扫描一一连肖飞老爷子都出马了,现有像样儿的装备全用上了。” 马格从冷向东开始,循序查看5具尸体。 尸体与U盘里的现场照有着显著的不同:流出的肚肠、飞离的头皮、几乎斩断的肘关节和头颅都已缝合,靳莉着刀的右眼窝处用棉花垫起,尽管依然骇人,现场照浓烈的血腥气毕竟减淡了些。 “凶器确定是柴刀加菜刀?”马格边问,边逐一查看刀口。 这些刀口都未加缝合(谁都预料不到是否还需要第3次尸检),每个刀口都深达骨骼,露出森森骨茬,在冷冻后若隐若现的寒气中绽开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诡异空洞。 “确定。”李下说。“听说,近几天叫你满城去找刀具店?我要不是太忙就给你打电话了一一谁说凶器一定要从刀具店买?凶手就不能从自己家里带到现场吗?尤其在蓄谋已久的情况之下,一把平时使顺手了的柴刀是有多重要啊。” “有道理。”马格说。“凶手在30分钟左右时间内连杀5人,每个人的致命伤都清楚吧?” “清清楚楚。”李下道,“都写在尸检报告里了,专案组有一套,300多页,回去慢慢看吧。” “凶手杀人的顺序呢?” “这个有点分歧。按照凶手入室角度和最佳犯罪设计,杀人的顺序当然是:冷向东、张玉雯一一冷辰一一靳莉、冷如意。” “老兄,你不认同这个顺序是不?”马格说。 “你好像也不是完全同意这个顺序呀。”李下又一呲牙。 “对,”马格走到冷辰尸体托盘跟前,“因为多出一把菜刀。凶手从2楼进入走廊,用柴刀砍死老夫妇,之后砍死闻声走出卧室的冷辰一一冷辰的致命伤在颅骨,对吧?” “对,柴刀伤一共3处,菜刀伤一共2处,菜刀伤是在柴刀伤之后的叠加伤。”李下又说。 “之后,凶手杀死靳莉母子也只使用了柴刀,对不?”马格跟进确认道。 “对。”李下说,“梗儿就在这里。” “冷辰被凶手带走的3根手指也是用菜刀砍下的,对吧?” “对,手指是切削伤,跟柴刀的砍伤不一样。” “老兄,”马格又走去冷问向东的尸体托盘跟前,“我今晚来这里最想看的,一是冷辰身上的菜刀伤,二是冷向东肚子上的伤口。” “肚子上是柴刀的砍伤。” “我知道。”马格俯视着冷向东已被缝合好的肚子,“使用砍刀通常都是垂直或斜向下刀,对吧?但冷向东肚子上这一柴刀却是横着砍的,凶手的意图似乎是想要腰斩冷向东。但是冷向东挨了第1刀就仆倒在地了,对吧?” “对。”李下说,不大明白马格脑洞能开到什么程度。“肚子上的一刀是冷向东的致命伤。” “冷向东身上一共被砍12刀,11刀都在后背和后脑,从下刀角度看是在冷向东俯卧在地上以后补上去的一一或是泄愤,或是担心他不死。但是,第1刀千真万确横砍在了肚子上。” “腰斩......?”李下也凑上来俯视冷向东。“老兄,听你这么一说,怎么好像凶手不是在杀人,而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呢?” “腰斩;头皮;手指;眼睛;斩首……砍杀每个被害人各有不同的侧重,看似巧合,看似凶手慌乱中随性乱砍滥杀,但你能说在30分钟内一气呵成、连杀5人的凶手是慌乱下刀吗?” “不可能,”李下正色道,“杀完人还能在死者跟前喝可乐、上网、看动画片的鬼怎么可能慌乱呢。” “所以,”马格隔着口罩吐出一口气,“我推想,凶手是在将5人全部杀死之后,又下到1楼,从厨房刀座上取下菜刀,返身回到2楼,用它在已经死亡的冷辰头上又补3刀,又用它砍下、带走了冷辰的3根手指。” “越说越像是完成某种仪式了。”李下瞪着5具尸体,喃喃道。 “我想出去抽根烟。”马格说。 “OK,我看你脑袋已经转不动了。” 两人相互帮衬,将5具尸体抽离钢爪支架,将托盘车推回冷柜。当刑警3年,马格还是第一次干这个活儿。侧身时无意间看到另一个冷柜名签,写着“杜娟”两个字,寒气氤氲中,隐约可见巨人观后异常恐怖的面孔。 “我听宫宏伟说,你帮了他们大忙,”马格手指着杜娟的名签道,“想不到老兄是个隐形高手。” “早没看出来吧?”两人走出验尸房,李下回转身小心确认门已锁好。“锁好了,没问题了。” “门不是电子自动的吗?”马格随口说。 “那也得确认,万一丢了一两个我可受不了。” “你丢过尸体?”马格摘下口罩、护目镜、头套,开始脱长靴和防护服。 “我去。不是我,”李下去洗手盆放水细致洗手,抖干了后又反反复复喷上消毒剂,示意马格也照他的样子洗手。“我要是丢了尸体还能混到现在?是以前的法医老严一一严平一一听说过吗?我师傅。弄丢了2具尸体。” “好像有点印象。”马格说。“他现在不做法医了?” “那次事故以后,调去法医系当讲师了。呵呵,搞笑,10年前老严就是副教授,哪成想到一线献了一回青春,临了临了降级成了讲师。后来一冲动就辞职了。” “细节倒是没听说。”马格在李下车前点燃一支七匹狼,猛吸3口,灭去大半截。 “这种事哪能敲锣打鼓地宣扬。”李下摇摇脑袋。“行,等忙完这一阵,你哪天请我喝酒,我给你讲讲。 a76(第二卷) 第10章 你抓不到的 次日早上,宫宏伟敲门,和马格一起到自助餐厅。3天没一起吃早餐了,各自心境有了大不相同。杜娟身源已经查明,案件告破指日可待,大宏人逢喜事精神爽,胃口大开,50出头的人了,肉包子、茶鸡蛋、八宝粥足足吃出两个棒小伙的量。马格恰好相反,吃得简单挑剔,几筷子下来草草收兵。 “你别上火,”路上,大宏宽慰马格,“犯不着上火。案子不是你一个人的,是专案组在办,眼下不也没啥实质性进展嘛。你把前3天访钥匙、查柴刀的经过细节写份报告往上一交,没有功劳有苦劳,年终考核不也是加分项嘛。” 马格苦笑不语。 走进005,大宏小组的两个搭档正等他。 “您老是迈着四方步来的?”刑警郭晖调侃道。他是一级警员,30刚过,下巴上蓄着硬茬儿短髭。 “快走吧,老哥,香水镇那边有个刑警正等着咱们会合呢,女的,据说还挺漂亮。嘿嘿。”刑警邹羽生不到30,一脸痘坑的二级警员。 “可桌子还没抹呢。”大宏瞄一眼那一溜办公桌,稍显为难。 “来不及了,老哥,”痘坑说,“办案要紧,抓紧出发吧。再说,抹桌子还用您吗?”眼风飘向马格。 “你去吧,师傅,”马格说,“桌子我来抹。” 大宏他们风风火火出门去了,小楼后院传来警车发动引擎的声音,叫马格情不自禁想起从前的老祖母,离别不过10天,却有恍如隔世之感。 马格洒扫业务已经相当熟练,抹桌子擦地期间005又进进出出几名刑警,个个行色匆匆,有的跟马格打招呼,有的连招呼都不打,仿佛穿便服、手持拖把的这位就是新来的保洁员。半小时后拾掇完毕,005空得只剩下马格一个人。他去厕所旁的吸烟室连抽了3支烟,回到座位打开电脑。 U盘是随身携带的,他把600帧图片重新通览一遍,这次的重点是5名受害人带有某种神秘意味的刀伤:腰斩,断指,头皮,右眼,断头。U盘中,文字资料的部分不多,只是简要涉及到冷家概况: 冷向东,香水市钢厂退休,退休前为该厂副厂长兼供销科长,综合各方面评价:忠诚廉洁,作风正派,上下关系融洽,是公认的既无大功也无大过的老好人。 张玉雯,香水市钢厂退休,退休前为该厂食堂副主任兼会计,综合各方面评价:工作严谨,作风正派,几代一线炼钢工人保持充沛体力投入生产,食堂功不可没。 冷辰,财经大学毕业后一度安置到香水市钢厂技术科工作,2010年辞职,创办精品餐具制造厂,后成立贸易公司,专门制作融入中华文化元素的精致水杯,远销澳大利亚。是位成功的小富商。 靳莉,冷辰的大学同学,毕业后先在私企工作,结婚后不久,调入香水市钢厂技术科。2010年同冷辰一起辞职,创办精品餐具制造厂,后冷辰另辟贸易公司,靳莉独立经营餐具制造。 冷如意,冷辰、靳莉独子,“天使幼儿园”学前班儿童,聪明顽皮,识字2000个,会背唐诗100首,另外参加幼儿奥数、幼儿英语、幼儿才艺表演班学习,均成绩优异。 ...... 资料就这么多,抽象扁平,如同旧时人家挂在屋檐下的风干肉。 冷家的社会关系方面的信息也在这份资料中,亲属、邻居、同事,包括冷辰、靳莉的客户,都有涉及,但都不完善。没办法,光是凶手DNA和血液的比对就够警方忙的了,无暇顾及的细节多如牛毛。 马格又打开内网,一条置顶信息跳入眼帘:冷辰的堂弟冷星,近期有可能二次进京递送申诉状。所谓“二次”,指的是冷星在“7·3别墅灭门案”3天后就跑到北京,通过关系往最高信访递了一份申诉状,给香水市警方施压,以期从速破案,缉拿元凶。005被限期60天破案,也是托了冷星之福。 马格重新点开U盘关于冷星的资料,同样简要: 冷星,33岁,被害人冷辰的堂弟,香水市振华区人,冷辰贸易公司的合伙人。北京的那条关系线是两堂兄弟的金主,一个名叫陆云雷的投资人。刚才进出005的几名刑警有片言只语提到了冷星,提到了孟昕和宋清平,稍加拼接就明晰了:孟、宋去找冷星了。 马格给饮水机换上一桶新水,尽了新人的本分,下楼蹬上自行车,直奔香水市精神卫生中心。 第17病房空中的病床有了新患者,家属、护工人数接近患者两倍,刻意压低的窃窃私语反而使病房呈现出分外诡异的气氛。卢玉春的病床是空的,靳美和莫大夫也不在。“他们去别馆运动治疗去了。”被马格叫住的一位护士说。 找别馆花了10分钟,隔着半透明的落地玻璃窗,马格看见了卢玉春,她跟5名患者站成对向的两排,每两人间距1步远,与对面患友5步远。莫大夫交给第1位患者一个略小于排球的特制治疗球,这名患者持球走向对面的患友;对面患友持球再朝对面走5步,将球交给对向人。6名患者走的是“Z”形路线,每人对这项运动接受程度差异很大,有人欢喜不禁,有人面无表情。卢玉春属于后者,一旁的靳美一脸焦虑。 传球运动持续了5支烟时间。之后是莫大夫点评,怀里抱着记录夹子,样子确像一个排球队教练。靳美神情依然焦虑,专注于莫大夫讲话,没看见窗外的刑警。当马格也开始焦虑起来的时候,运动治疗结束了,患者鱼贯走出来,马格小心避开他们,迎了上去。 “今天方便聊聊吗?”马格对莫大夫同时也是对靳美说,但着眼点在卢玉春身上。她穿着条纹病号服,目光很难集中,无法调集除忧郁以外的其它表情。 “按病人实际状况来看是不大适宜的,”与母女稍微拉开一段距离后,莫大夫说,“卢玉春的病情虽然不重,属于中度偏轻,但治疗效果比预期要差。不过我很理解你一一那起灭门案我也听说了一一或许早日破案对病人病情缓解也有助益。所以,可以谈话。但时间不宜超过20分钟,否则就需加大药量进行干预,对病人健康不利。” “明白,”马格说,“给我15分钟足够了。” 别馆一角的休息区,圆桌对面坐着目光呆滞的卢玉春和目光焦虑的靳美。 “我是刑警,我叫马格。”马格凝视卢玉春的眼睛,她枯干的白发在眼前遮下一小片阴影。“您知道刑警吗?” “知道。”卢玉春开口道。“抓坏人的。我们家都是好人,没坏人。你走吧。” “妈一一”靳美攥紧卢玉春一只手,好像拽住一架风筝。 “您家以外有坏人吗?”马格望一眼卢玉春的手,骨节粗大,与她略嫌瘦削的体量不大相衬,是一双年轻时出过体力的手。“我去抓那些坏人。” “你抓不着的。”卢玉春突然笑起来,露出缺了3颗臼齿的空洞牙床。 “那不一定,”马格说,脑中回放电脑资料中记录的关于卢玉春的那一部分:香水镇市人,19岁跟一群学生去吉林农村下乡,1979年回城,安排在香水市食品厂当工人,丈夫靳曲忠是当地人,后结婚,一起回城,也以食品厂工人身份退休。“除非我不知道谁是坏人。” “我知道也不会告诉你的。”卢玉春说,眼中掠过狡黠的光。 “为什么?” “马警官,”靳美说,“我妈是病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我觉得以目前情况看,这种谈话意义不大。她要是知道凶手是谁,也不至于弄成今天这个样子了。” 15分钟,还剩下1分钟。 “好吧。”马格说。“希望老人早点康复,我下次来。”靳美正要搀扶卢玉春站起,马格说,“最后1分钟,只问一个问题:我了解了一下,冷辰家别墅原先安装有监控设备,2个月之前拆除了。这个情况你了解吗?” “听我姐说过,”靳美冷冷说道,“家用摄像头。后来好像密码安全问题又拆除了。具体情况不清楚。除了冷如意,他们家的事我们几乎全不关心。” 正午下起了阵雨。几分钟前还像烧红的铁板的街面,因暴雨骤降霎时烟尘四起,到处都是袋鼠般蹦蹦跳跳避雨的人。马格扶着自行车,在一排骑楼店铺雨搭下抽烟,便装衣襟裤角一片雨痕,脚下旅游鞋溅上斑斑泥浆。“嗨嗨嗨,兄弟,闪开点儿,你挡住我门脸儿了,客人进不来。”马格回头,店里说话的是个个头比自己还高出几厘米的秃头,背心撩到肚腩以上,粗脖子上一条金链子垂到肚脐上一一看来香水市跟香水镇一样,都流行这玩艺儿。马格不紧不慢,将烟蒂揿在便携式烟灰袋,揣进裤兜,跨上自行车骑进暴雨中。 手机不识时务地响了,马格掏出来看:佟铃。接键接听。 “喂喂,猜我干啥呢?” “我猜你和一个小胡子跟一个痘斑男走在三道河的乡间小路上。” “你都知道啦!他俩跟你一间办公室吧?牛哄哄的。喂喂,你洗淋浴呢吗?哗哗的?” “我手机不防雨,你有话快说。” “你下雨了?我这边一顶大太阳,晒得快冒油了。” “姑奶奶,没事我挂了哈。” “你找个避雨的地方,跟我聊聊。” 马格找了一个路边不会有金链子秃头聒噪的屋檐,戳好自行车,重新点燃一根烟。 “你协查案子还这么悠闲?” “不关我事啊,”佟铃说,“侯队让来我就来呗,领到被害人的家了。被害人一一” “杜娟。”马格说。他脑袋里转着5名被害人,能精减一个字都倍感舒坦。 “这你都知道,支队的刑警就是不一样哈!杜娟在三道河村有个男朋友。昨天失踪了。大概是畏罪潜逃。这一跑倒简单了,你那俩同事正请示抓捕哪。” “还有一个,年纪大的。” “你是说开车的那个?不大像刑警啊!他俩也没给我介绍。” “叫大宏,我师傅。” 手机里一阵笑声,比啃苹果的声音刺耳。 “像个专职司机似的人会是你师傅?”佟铃突然止住笑:“那个灭门案办的不顺?我听你怎么愁眉苦脸的呢?” “非常不顺。”马格又续上一支烟。 “水土不服?要不要我暗中支援?” “一团乱麻,一团水草。”马格说,“看来在香水镇办的那些案子靠的全是好运气。运气用光了,现在不灵了。” “我哪?你不老是说我是梳子吗?乱麻水草我帮你梳理梳理。” “OK,”马格说,“今晚视频,你帮我梳梳。” a77(第二卷) 第11章 刀踪 “就是说,凶手爬树从2楼走廊窗口入室,杀人后从冷家的正门、院门逃离,顺手又用钥匙锁上了门,但是找不到指纹、足迹这些逃跑路径的证据?”电脑视频中,佟铃暂停啃苹果的动作,表明她用心程度升级。 “对,”马格右手托左肘,左手上捏着一支烟,努力克制着打火机的诱惑。 “凶手有必要这么高素质吗一一反手锁门?” “事实就是凶手只能从正门、院门逃离,而这两道门是用钥匙锁上的。来有踪,去无影一一这是连肖飞都百思不解的难题。” “肖飞?!”佟铃大张的嘴能吞下整只苹果。“哪个肖飞?” “还有哪个。” “天哪!肖飞!我唯一的偶像!你想办法跟他合个影发给我珍藏,切记切记!” “有点难,肖飞跟谁合过影?再者,‘唯一偶像’是第几个‘唯一’啊?” “没情调!”佟铃啃了一口苹果,瞪着视频中的马格。“我觉得未必有那么复杂,我说的是,凶手未必要用钥匙才能锁门逃走,假设凶手本身是个锁王级别的飞贼,TA完全可以用自带的特制工具反锁正门和院门,逃之夭夭。至于没留下指纹和脚印,就更容易解释,如果是我,脱下鞋子,戴上手套,轻轻松松搞定。” “等等,”马格经佟铃梳理,脑子开点窍了,“凶手在现场留下大量物证,给人一种菜鸟级新手的错觉,逃离现场时才动用了老手潜踪匿迹的手段一一” “对呀!”佟铃说,“凶手在现场犯下那么灭绝人性的兽行,又留下那么多白痴级证据,为的就是迷惑警方;吃蛋糕、喝可乐、看动画片、上网,也是相同套路,意在给警方造成菜鸟的错觉,迷乱侦察方向。” 马格陷入沉思。不知不觉中点着打火机,点燃了那支枯待已久的七匹狼。点烟的一瞬,一束火光照进他拆线不久的脑壳。 “难道凶手是在炫技?”马格道,“现场遗留大量粗鄙证据,是炫其残忍;来有踪,去无影,是炫其高妙。” “干嘛说的那么玄乎,”佟铃撇了撇嘴,“不过,似乎也有道理。但是你刚才说,指纹、血液、DNA,数据库翻遍了都锁定不了凶手?” “目前是。” “证明不了凶手有案底,那就说明TA是新出道的恶魔呀。” “所以说这个案子太诡异,一团乱麻。”马格的烟已经烧到手指尖了,他却浑然不觉。 有人敲门。马格将烟蒂揿灭在烟灰缸里,食指压在嘴上示意佟铃噤声。马格以为自己又被举报点了烽火台,打开门,门口站的不是意想中的公寓领班,而是肖飞和身后的齐奇。 “不打扰你吧,马哥?”齐奇笑嘻嘻道,他很少有不笑的时候。 “就是来打扰马格的。”肖飞乐呵呵道,老头手里拿着苹果醋保温杯。 “不打扰,肖老师。” 马格声音很高,有意提示佟铃回避,孰料他把肖飞、齐奇引到木床上落座,对面电脑视频当中的佟铃正大瞪着双睛恭候着偶像肖飞入镜! “您好,肖老师!”佟铃在视频里恭身向肖飞行礼。 “你是一一?”肖飞扰住白胡子,笑咪咪看着屏幕。 “佟铃姐!”齐奇手舞足蹈,“肖爷,她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大美人、女神探佟铃!” 肖飞笑盈盈冲着佟铃点点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苹果侠,对不?” 佟铃怒视齐奇。 齐奇飞身闪离视频镜头,马格差点笑出鼻涕,“肖老师,这么晚了您还没休息?” “睡不着,”肖飞拧开保温杯盖子,啜了一小口苹果醋,朝屏幕上的佟龄扬了扬:“丫头,这是苹果醋,你可以叫我老苹果侠。” “不敢叫。”佟铃说,“能看着您就很开心。” “马哥,”齐奇说,“几天没见了,我陪肖爷过来看看你,顺便聊聊7·3案。” 马格瞄一眼屏幕上的佟铃,佟铃装傻,丝毫没有下线的意思。马格只好又看看肖飞。 “丫头,”肖飞说,“你是不是刑警?”佟铃点头。“那就好,一起来参与参与。保密保密,凶手大模大样瞧咱们笑话,连个鬼影子都摸不着,还有啥密可保,都聊聊,集思广益。” 马格简要将方才跟佟铃的对话和盘托出。 “有点道理,但是我老头儿也拿不准对错。”肖飞说着嘿嘿一笑,“我干了近50年刑侦,都管我叫专家,但我告诉你们一句实话,几十年经验未必赶得上一项新技术厉害。所谓专家,就是头撞南墙马上回头,再撞再回头,一直等到有堵墙同意被你撞破,那案子也就破了。” “马哥,听说你找了3天钥匙和柴刀?”齐奇一本正经调侃马格。 “对,”马格说,“撞南墙。” “钥匙、柴刀都先放下,其它所有让人头晕的物证也暂时放下,”肖飞又啜了一口苹果醋,“你们一一丫头除外一一都去过现场,看到的东西太多了,但有一种东西,谁都没看到:凶手的毛发。。” 马格跟齐奇对视:老爷子说中了,血肉横飞的现场,谁都没留心那东西。 “这几天我反复看那件血T恤,也没找到毛发。奇怪吧?这件血衣,我们都理所当然认为是凶手作案时穿的衣服,杀人时附着了被害人以及凶手自己的血,出于各种目的一一担心逃跑时引起别人注意,自己穿着血衣不舒服一一脱去了血衣,丢弃在现场。但是,经过连杀5人的激烈动作,整个现场竟然找不到凶手1根毛发,就连血T恤上也干干净净,这不奇怪吗?” “奇怪!”佟铃在视频里说,“马格就没想到这一点。” 马格瞪了一眼佟铃。 “我想到了,”齐奇笑着说,“只是没来得及说。” 肖飞瞪了一眼齐奇。 “这是其一。”肖飞继续说,“其二,这件血T恤的纤维,我用技侦实验室的分光光度计确认了颜色,但比对现场采集到的所有纤维样本,无一吻合。其三,如果凶手穿着这件T恤杀人,在激烈的身体接触中应该会附着被害人所穿衣物的纤维。但是,用对比显微镜把T恤的每一个喷丝头都筛了一遍,我也没找到任何外来纤维。” “这么说,这件血T恤没有直接参与杀人?”齐奇道,“是凶手故意蘸上被害人和自己的血又留在现场的?这是在演戏吗?” “现在回过头来再说柴刀和钥匙。”肖飞又啜了一口苹果醋,他的保温杯似乎永远不会枯竭。“一家5口,总计被砍46刀,其中冷辰头部菜刀伤3处、手部菜刀伤1处,其余42刀都是柴刀伤。柴刀十分锋利,凶手力气也相当大,被害人都是在第1刀之下就已毙命,或是失去了反抗、躲避的能力,所以接续的砍杀动作好似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所有伤口横切面都十分整齐。马格,你依此判断凶手用的是一把新柴刀无可厚非。但是,我有放大镜,你用我的放大镜仔细、仔细、再仔细看,应该也可以发现,在整齐的横切面边缘有不规则的的钝刃痕迹一一冷向东有,冷如意也有!说明柴刀是打磨过的,但是磨得不均匀!” “可是,把新刀打磨了再去杀人,磨得不好的话,锋口也可能不均匀啊。”佟铃说。 “佟铃姐说的有道理,”齐奇笑着眨着眼睛,“不过呢,做完刀痕鉴定,结果就不一样了。” “刀痕鉴定是昨天出来的,”肖飞眯起眼睛看着马格,“马格,你爱动脑子,你说,如果是新刀,刀上应该有什么?” “护刀油。”马格从烟盒里揪出一根烟塞进嘴里。“凡士林,石蜡,丁子油,碧丽珠,枪油......太多了。”他当过特种侦察兵,新刀上油再熟悉不过了。 “说对了。”肖奇满意地捋了一把白胡子。“刀痕鉴定证实,凶手用的柴刀上没有护刀油成分。” “很多旧刀也上刀油,”马格点着了烟,但他琢磨事的样子很难叫人相信他知道自己点燃了烟。“就是说,凶器是一把保养得不够好的旧刀......” “凶手如果预谋杀人,用一把保养得不好的刀,也太轻率了吧?”齐奇道。 “除非是偷来的,”佟铃在屏幕上插嘴道,“凶手用偷来的刀行凶之前,随便找什么东西,比如青石什么的,简单打磨了一下。应该是这样。” “看来,”马格说,“作案用的柴刀离7·3别墅不远。” “是啊!”齐奇也豁然开朗,“柴刀一定是别墅附近人家的东西,凶手不可能携带一把旧刀从老远的地方赶到现场,海陆空安检也过不来呀。” “马格,”佟铃可怜起老搭档来了,“你前几天跑刀具店算是白受累了。” “撞了南墙就回头。”齐奇冲马格做了个鬼脸。 “查刀通报,孟昕已经布置下去了,”肖飞扶了扶助听器,“凶手不可能带着凶器逃太远,应该或抛或埋在了什么地方。不管是找到刀的主人,还是找到了刀,都是捅破了一扇窗了。” “还有血T恤呢?”佟铃说。 “马格,”肖飞说,“你跟丫头还有啥要紧事吗?” 马格跟佟铃隔着屏幕对视一眼,不明所指,但同时摇了摇头。肖飞说:“没啥事就跟我老头儿走一趟,咱们再去现场看看,专攻这件血T恤。” 旧皇冠在深夜10点钟的城市穿行,车灯如剑,一路披斩夜色,与周遭亮钻般闪烁的城市之眼遥相呼应,却又保持陌生。 a78(第二卷) 第12章 堂弟 次日清晨,马格去敲202,没人应门。再敲,室内仍无动静。楼层客服刚好推车经过,“别敲了,202昨晚打电话说加班了,还没回来呢。”马格昨晚陪肖飞去现场,研究血T恤,回公寓已是后半夜2点,202当时熄着灯,想是大宏早睡下了,谁知竟然一夜未归。肖飞、齐奇的房门关着,想必在补觉,他们不必打卡,更不用去抹桌子擦地板。马格正要下楼吃早点,大宏晃晃悠悠从楼梯口上来了。 “师傅,加班了?”进了202,马格问。 “杜娟男朋友抓着了,在县里一家旅馆摁住的。”大宏抓过桌上一瓶矿泉水,咕嘟咕嘟猛灌。“耗了他一宿,无用功。人不是他杀的,时间根本对不上,杜娟被杀那几天他在给村委会砌围墙,24小时吃住都在工棚里。” “那他跑啥?” “害怕。”大宏把空瓶捏扁,“问他害怕什么?他说是杜娟托梦叫他快跑。我们查了,杜娟在市里当保姆,私生活不干净,她和男友心照不宣,互不干涉。但杜娟前段时间在通电话的时候突然跟他说,‘要是哪天我被人害了,你赶紧躲起来!’他问杜娟为啥,杜娟不说。没想到,杜娟真遇害了。他从三道河跑去县里的前一晚梦到了杜娟,满脸血淋淋的,告诉他快跑,都把这小子吓尿了。” “有人走漏杜娟被害的消息了?” “是啊,我们整宿就抠这个事呢,这小子人蔫嘴硬,起初不说,天快亮了才招,说是听一个姓徐的外地工友说的,工友的大爷姓徐,一查,就是发现杜娟尸体那间仓库的老徐头。老徐头又是跟片警闲聊才打听出杜娟的事,她男朋友一害怕就跑了。” “现在人呢?放了?” “放了,叫他不许乱跑,在家呆着,随时听唤。唉,忙活好几天,竹篮打水。” “一起吃早饭,吃完补一觉吧?”马格关切道。 “不吃了,我现在脑袋比猪头还大,看你都是双影。我先补觉,你自己吃哈。” 马格只得照办了。 到了005,马格抹桌子、擦地板、换纯净水,保洁业务轻车熟路,行云流水。身边照旧是来去匆匆的刑警,照旧是有跟他打招呼的,也有连招呼都不打的。不消片刻,偌大办公区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马格打开电脑,浏览内网最新通报,省厅指示:扩大7·3别墅灭门案侦查范围,全省协查,临省通气,必要情况下跨省协查。市局对指示加以细化,决定以别墅现场为半径,在原来2公里基础上延展10公里,逐门逐户对范围内男性居民进行血样采集比对。通报的附属消息栏选登的是血样采集的负面反馈,已经有好几户居民拒绝采血,甚至还有一起与警方发生肢体冲突的事件,虽未造成后果,但此事已被传到了网上,沸沸扬扬不断发酵。相关部门正在设法和谐。 马格去吸烟室抽了支烟,回到电脑前改看U盘照片,重点是血T恤。血T恤是一件仿名牌,到处有售,尤其PDD和TB等电商平台更加泛滥。肖飞进专案组后,经他建议已将T恤拿去省厅技侦实验室,用更好的仪器提取上面的皮屑、汗液做DNA比对;同时分析T恤纤维,以区别于其它多如牛毛的仿名牌T恤,锁定制售源头,牵出嫌疑人。这个活儿用肖飞的话说,是用一根线去拉一头牛,不能急,能不能拉出来,八成还得看运气。 马格长时间看T恤,眼里最后只剩下一片血光了,索性关掉电脑。与此同时,手机响了,是孟昕。 30分钟后,香水市皇贵酒店门前,马格在指定地点停好自行车,出示证件,乘电梯抵达16层,刚到06号房门口就听到吵嚷声,**味十足。马格推开虚掩的房门走进去,孟昕、方清平坐在两把椅子上,两人中间站着个正跳脚的男子一一冷辰的堂弟,也是合伙人冷星。是个手臂肌肉发达、头发短到头皮发亮的精壮汉子。 “老马,你来的正好!”孟昕手指冷星,“这是冷星,7·3案冷辰的堂弟,他有些情况要反映,你代表市局和刑侦支队接洽一下。” 马格点头,看着冷星:“我是刑警马格。” “刑警?”冷星手指隔空指点马格:“我不跟刑警对话。我要找上面说话。你们除了穿一身皮,装腔作势,正经事一样都干不了。” “你凭什么这么说?”马格语调平和。 “我堂兄一家被杀,10天过去了,你们抓住凶手了吗?有任何实质性进展吗?反而是我们遗属,一腔悲愤,还要受人埋怨一一被盘问、被验血的同事、邻居、亲戚,都把怨气往我们身上撒!要是警察缉凶效率都像你们这样低,这朗朗乾坤岂不是成了魔兽世界了?我往上面反映怎么了?凭什么限制我自由?这个国家还有没法律?” “冷星,”方清平面色紫黑,“你想反映的情况,要表达的意愿,当然可以反映和表达,但要通过正当渠道,逐级上达。如果都像你这样往北京跑,清平世界也要乱套,最终也达不到预期效果。” “冷星,”孟昕站起来,“你要冷静。马格是7·3专案组成员,我最信任的警员之一,他在犹如我在,你所有要反映的情况都可以跟马格讲。” “冷星,”方清平也站起来,“你是区政协委员。希望你凡事冷静,顾全大局。多帮忙,少添乱。” 两人说完走出门外。孟昕在门口朝手机指了指,马格会意地点了点头。 “你请坐。”马格坐在方才孟昕坐的位子,指了指方清平刚才坐过的位子,“喝点水。” 茶几上放着茶水、矿泉水、一个盛满水果的果盘,还有烟和烟灰缸。冷星重重地坐进扶手椅,随手抽出一根烟,却没有打火机。马格掏出打火机,打着火递过去。冷星凑上来点燃烟,猛抽几口,猛地咳嗽。马格给自己也点上了一根烟。静静看着冷星。 “你休息不大好,”马格盯着冷星眼里的血丝,“昨晚几点睡的?” “咋了?”冷星翻了翻眼皮,他和照片上的冷辰确有几分相像。“这关你啥事?” “不关我的事,”马格吐出一口烟,小指搔了搔眉角,“我也没休息好,凌晨2点下班,3点上床睡觉,知道是为谁吗?” “为我表哥一家?”冷星冷笑,很夸张。“你需要一封感谢信还是一面锦旗?可以啊!内容叫我咋写呢?雷霆出击,凶手在逃?光熬夜有个屁用?我要的是破案!把凶手抓回来,把他碎尸万段,给死者伸冤!” “凶手早晚会抓到。”马格说,掐灭烟蒂,又点燃一支新的。“但是抓凶手不是抓苍蝇,不是一把就抓得到,尤其还要分身、分神陪着你聊天,要抓他就更费时间。” “那你放我走啊!”冷星扔掉半截烟站起来,作势要夺门而去。 马格挺直腰杆,双目如电瞪着他:“你可以试试。” 冷星跟马格对峙了2分钟,最终决定放弃试探面前这个看起来不好惹的刑警。他双手插进裤兜,在地毯上兜了几个来回,重新坐进扶手椅里。 “我不喝水,给我叫瓶可乐,要冰的。”冷星又抓起一支烟,点着。 马格拿起客房直通服务总台的电话,要了2瓶冰镇可乐。很快,女服把可乐送来了。冷星拧开就喝。马格也拧开一瓶,慢悠悠地喝。 “你跟冷辰感情不错?”马格问。 “那当然。”冷星喝得急,用力压下一个可乐气嗝,“计划生育这代人,家家独生,堂兄弟跟亲兄弟有啥区别。” “亲兄弟,明算账。你跟冷辰合伙经营公司一一” “什么意思?”冷星瞪圆了眼睛。 “冷辰一家被害,案由正在查证,存在多种可能,也不排除利益纷争。你不是希望尽早抓住真凶吗?尽你所能提供线索总比往上递纸片子强。” “我们哥俩不分彼此,从没因为利益红过脸,你们去公司查,问任何人都可以。” “会查清楚的。”马格放下可乐,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据说冷辰性情随和,待人诚恳,平时没有结冤的对象。但是,出了这种恶性案件,不可能排除仇杀。冷辰与周边关系人是否确如公众所公认的那样一一流行说法叫‘人设’一一你应该有发言权。” “他就是公众评价的那种人。”冷星道,“如今为数不多的好人,聪明,谦让,能干,给白血病人捐过款,资助13个小孩上了大学一一这样的人,会有仇家吗?” “你把白血病人和贫困学生的名字都写下来,或许都对查案有益。” “你姓马?马警官,拜托你们,效率高点儿,快点把案子破了吧!案子不破,公司也撑持不住了,人心惶惶,人心涣散。好像凶手就藏在公司里似的,连投资人现如今都在观望,原先承诺的一笔投资迟迟不到位,可我们已经把合同跟外商签好了,再不注资,资金链断了,公司就得赔人家一大笔违约金,那可是1个亿!公司砸锅卖铁也赔不起啊!” “理解。”马格说。“喝可乐。” 冷星摇着头,猛灌了一口可乐。 “你们就不能搞点儿措施吗?比如说悬赏征集线索?真要是能抓住凶手,赏金我公司出都行,十万八万还出得起。” “这事你和刚才那两位说吧,他们说了算,说了不算还有上边。我是刑警,只管抓线索,抓人。”马格点燃第3支烟。“反正咱们得在一起待上一段时间,随便聊聊吧一一据你所知,冷辰和靳莉夫妻关系咋样?” “挺好啊,”冷星拧上可乐瓶盖,手臂粗壮,手指如钩,拧上去的瓶盖像焊接在了瓶口上似的。“不吵不闹,正经过日子那种。” “也不分房睡?” “那种事我怎么知道。”冷星摊开两手,“就算分房睡也正常啊,无性婚姻多的是,不都过得好好的吗?” “靳莉的工厂以前是冷辰的,跟你和冷辰的公司还有关联吗?” “早没关联了,”冷星烦躁起来,“我堂嫂自己运营那个厂,我哥不管。他们俩从结婚开始,财务上一直都是AA制。” 马格手机上传来微信着信音。是孟昕,打了几百个字。主要意思是:把冷星摁住,一定别叫他离开酒店。后半部分的意思是:你准备准备,明天去吉林出趟差。酒店这边我让宫宏伟去接替你。马格回了两字“收到”,收起手机。吉林?冷向东的老家? “冷如意跟你亲吗?” 马格这句问触到了冷星的痛点,他双手蒙面,过了几分钟抽回双手,两眼泪目。 “亲,像我亲儿子一样,孩子太可怜了,才6岁。等把凶手抓到了,我非得......” “没结婚的堂叔疼爱堂侄儿,正常。”马格专注地看着冷星的眼睛。“我看资料上说,你一直单身,但没写是离婚,还是一直未娶。” “婚我没结过。”冷星搌去泪痕。 “为啥?” “独身主义。自由自在。” “不结婚怎么生孩子呢?你看起来那么喜欢孩子?” “警官,”冷星警觉地坐直了,“我可以不回答吗?这算是我个人隐私吧?” “当然可以。”马格笑道。“我说了,就是随便聊聊,不然聊什么呢?好吧,聊聊出事那天晚上,7月3号,你肯定记忆特别深刻。” “这一段儿早作过笔录了,”冷星语气冰冷烦躁。“你感兴趣的话,回去查看笔录不就行了?我那天在上海跟澳大利亚客户在一起,7月4号听说出事了才急着赶回香水,证人、机票全都有,还要怎么样?” “你平时总这么爱激动吗?”马格语调平缓,“不然你想聊点什么呢,你的政协提案吗?” “那就别聊了。”冷星暴躁道,又站起身在地毯上兜圈子。 “好吧,”马格拿过茶几上的遥控器,“先聊到这,你看会儿电视吧。” 电视屏幕闪出广告画面。马格正要点燃下一支烟,画面切换到了本地直播新闻,镜头前,一个小个儿头女记者满脸惊骇加兴奋,正在播报她身背后的一场火灾:“今天上午9时许,我市香水镇三道河村发生一起火灾,火势蔓延迅速,短短20分已烧毁2间平房,屋主徐某及其父母被困火海,严重烧伤,生命垂危……” 马格将烟扔到茶几上,掏手机给大宏打电话,不接;又打佟铃手机,接了。马格调小手机音量,将他和佟铃的对话控制在只有他们自己听得到的范围内。 “我正在火场呢……一家3口都够呛能救活......对啊,姓徐,就是杜娟的男朋友......” a79(第二卷) 第13章 嫌疑人出现 马格打来电话那会儿,宫宏伟刚好赶至三道河村失火现场。消防队控住火势,将半烧焦的3名徐姓屋主抬上救护车后,不等残火灭尽,他和郭晖、邹羽生及镇里来的何震西、佟铃便对现场进行堪查并得出结论:这场火灾非是意外,而是典型的人为纵火一一2间房屋四周被浇上了大量汽油。离开现场后,郭胡子和邹痘斑直奔医院取证,接到孟昕指示的宫宏伟则赶来皇贵酒店,接替马格。 与大宏脚前脚后赶到酒店的还有区政协、区信访办的两名负责人,他们跟冷星谈话的工夫,大宏送马格出酒店。大宏神色疲惫而沮丧,本想补上昨晚那一觉,头沾枕头1分钟就睡过去了,5分钟后却又被一场大火叫醒了。 “师傅,我给孟支打电话吧,”马格心疼道,“我在这待到傍晚,你好好补个觉再来替我。” “那哪行,”大宏苦笑着摇头,“领导这样安排自有道理。再说不是还有那俩人在吗,我抽空打个盹儿,眯上一会儿就缓过来了。” 话音刚落,大宏、马格手机同时响起,大宏接听的是郭晖,马格接听的是佟铃,接听电话的内容却是一致的:火场救出的3人伤势过重,都没救活。 马格骑车回到005,孟昕、肖飞正并排坐在孟昕的电脑前研究案情,齐奇拧开一瓶苹果醋,缓缓倒入保温杯,见到马格笑眯眯眨了眨眼睛。 “马格,过来坐。”孟昕挥着大手招呼马格,马格坐下后,大手又指了指电脑屏幕,“黄允他们上午排查期间,卢玉春家一户邻居随口提起了一件事,7·3案大概一周前,卢家来过一个远亲,据说跟卢叫婶子,待了大约两三天就走了,走前跟卢玉春和靳美在家门口吵架,刚好被邻居撞到,当时侄儿大吵大叫,扬言要杀了冷辰。我们查过了,那人是卢已故老伴靳曲忠的亲侄儿,叫靳凯,39岁,吉林公主岭安乐村人,是个光棍,也是个村赖。我们又跟吉林兄弟警方沟通,反馈说,靳凯回安乐村时手上带伤,行动鬼祟,有重大嫌疑。” “而且他是A型血。”齐奇插嘴道。 “查血型容易,”肖飞也笑眯眯望着马格,“靳凯2010年在村里跟人打架,受过伤、输过血,派出所有他案底,有血型记录。但是,靳凯留在案卷上的指纹,跟7·3现场的血指纹对不上。” “是啊,”孟昕说,“所以要从专案组抽出3个人,去趟吉林,对这个靳凯做指纹和DNA比对。我点了郭浩和祝铁威,肖老点了你。” “没和你商量,”肖飞捋了一把白胡子对马格说,“你不会埋怨我老头儿独断吧?” “当然不会。”马格笑道。 “你们这次吉林之行的主要任务是侦查,”孟昕又说,“当然,如果顺利,尤其DNA一周左右能出结果、能锁定嫌犯的话,可就地实施抓捕。” “明白。”马格说,习惯性地用小指搔了搔眉角。“我看U盘上的基础资料,卢玉春是1971年到吉林下乡时结识、嫁给靳曲忠的,79年,靳随卢回到香水市自己娘家,离开安乐村时靳凯还没出生,时隔40年,会有什么深仇大恨能让靳凯跑几百公里来杀人,杀的还是叔婶的亲家呢?” “确实离奇,”孟昕笑道,“所以才要派你这部思考机器去深挖彻查。” “马格,”肖飞啜了一口苹果醋,“说实话,这个灭门案比我预想的要复杂,血液、指纹、鞋印、可乐瓶上的唾液、血T恤,那么多物证都锁定不了凶手,为啥?最大可能就是凶手已在百里之外、千里之外了。就算跨省协查,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今天得到的这个信息也许不准确,但却是一个好运道,不要不行。我老了,不然也想去一趟。” “我们跟铁路部门核对了,”孟昕拖动鼠标,一些马格U盘里所没有的全新图文资料显示在电脑屏幕上。“靳凯从香水返回吉林是7月4号上午,车票是用他本人的身份证购买,虽然这条线有高铁,但他买的是9点始发的普快车票。这里透露了两条信息:一是,如果卢玉春邻居提供的证言属实,那么靳凯应该在7月3号之前一周乘车返回吉林,却在香水勾留了一周时间,具备预谋作案的充足时间。” “其二,”齐奇道,“不坐高铁是因为手上有伤,想避开高铁上的监控摄像头。” “奇奇,”肖飞在齐奇后背拍了一记,“少插话。” 齐奇吐着舌头噤声了。 “对,”孟昕说,“普通快车上没有监控,这也能反证靳凯心虚。另外,我们马上要向卢玉春家附近所有安装监控设备的单位、社区、公共场所下发通知,调出影像记录,搜索靳凯行踪。” 正说着,郭浩、祝铁威一头油汗走进005报到。孟昕将刚才跟马格交待的任务又重述了一遍。 “就这样吧,明天凌晨出发。开车要六、七个小时,都充分休息,不能犯迷糊。” 马格和郭浩、祝铁威得令,刚要走,方清平快步走了进来: “孟支,宫宏伟出了点事。” “什么?”孟昕霍地站起。 马格心头一凛。 “可能是心梗,”方清平说,“已经叫救护车送急救中心了。” a80(第二卷) 第14章 火与冰 香水市第一医院,心血管内科急救室。 孟昕、方清平、马格等到第120分钟,宫宏伟被推出来,身上插满管子,双目紧闭的头顶上方是输液瓶,口鼻处扣着氧气罩,面色暗黑,嘴唇青紫。 “谁是患者家属?”主治医边走边问。大宏的床车跟在他身后。 “家属在外地上大学,正在联系。”孟昕边走边说。 “大学生?那是孩子吧?患者的配偶呢?” “离了。”方清平也是边走边说。“我们是宫宏伟的同事,市局的。” “病人尚未脱离危险,”医生终于站停,重症监护室ICU在他面前打开,助理医和几名护士将床车推进去,反手关门。“刚才给他做了早期再灌注治疗,就是通常所说的溶栓。溶栓对于急性心肌梗死只是权宜之计,病人现在每分钟都有大量心肌细胞死去,根本性的保命措施是立即做支架,疏通堵塞的冠状动脉,让心脏重获血液供应。但这个手术有风险、费用高,必须由患者家属签字。” 孟昕望着方清平,方清平刚挂断手机,无奈地摇头:“他女儿跟同学去普吉岛了,手机、微信都联系不上;他前妻倒是联系上了,一听宫宏伟仨字儿就一句话:他的死活与我无关。这不,给我挂了。” “这么绝情……”孟昕一脸的不可思议。 “你们是宫宏伟的领导?”主治医语速有点像百米冲刺了,“领导签字也行。总之不能拖,拖1分钟病人都有生命危险。” “我签字。”马格说。“我负责。” “那就抓紧。”主治医指着旁边的办公室,“跟我来。”又回头对还在愣怔的孟昕、方清平说,“你们去把病人住院和手术的押金交一下总可以吧?” “可以。”孟昕回答,“您费心了,无论如何一一” 话未说完,主任医已经进了办公室,过了5分钟再度出来,后面跟着马格。主任医推开ICU,招呼助理和护士:“准备做PCI支架植入。” 大宏的床车从ICU被推出,沿走廊向西侧PCI手术室推过去。 “支架手术6小时以内非常关键,病人家属一一哦,就是签字人吧一一全程在场,不能离开。否则出现任何后果,医院概不负责。 马格乘电梯到楼下,在初降的夜色中接连抽了5支烟,抽到脑袋发晕发飘,仿佛一团人形的水蒸汽浮在半空。宫宏伟无疑还活着,但对于前妻来说,他是一具尸体,而他正在普吉岛享受鲜活人生的女儿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回到手术室门外,孟昕和方清平迎上来,脸上带着刚刚商量好了一个决定的表情。 “老马,”孟昕说,“事情来得突然,我和指导员权衡了一下,你还是留下来陪护大宏吧,吉林那边我让陈子诚顶替你去。” “他女儿我继续联系,”方清平道,“医院这里暂时就辛苦你了。” 翌晨7点,宫宏伟苏醒了。马格歪在病床前的靠背椅上,不舒服地打着呼噜。接班的医师和昨晚为大宏做支架术的主任医一起来巡诊,惊醒了马格。一系列检查过后,已是9点多了。手术成功,5枚支架稳妥撑起了大宏的堵塞的冠状血管。大宏生命如新,恢复之快就像昨晚未曾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医院的病号餐也能吃得津津有味。 “你也吃点吧,兄弟。”大宏说。 “我不饿。”马格搓了一把脸,挤出一个不大利落的笑容。“师傅,看这状态,你活100岁肯定没问题。” “我自己也这么觉着。”大宏本想大笑,末了收束成一个劫后余生的病人有所节制的浅淡笑容。“兄弟,谢谢你。哥求你件事,别跟我女儿说我在医院,我知道她去普吉岛了,丫头长这么大头一回走那么远,不想叫她扫兴。” “行,我跟方清平转达。”马格说。 大宏术后已经转至普通病房,巡诊时间一过,探视的病人家属就出蘑菇一般一簇簇挤进病房。又进来一个人,长裙飘飘,左手鲜花,右手果篮,竟是宁欣欣。 “我刚下夜班,昨晚公寓都传开了,”宁欣欣自己拉过一把折叠椅挨着马格坐到大宏病床前。“老哥住公寓时间最长,人缘最好,大家都非常关心,特意委托我来看你。真没想到啊,老哥术后气色这么好!你别是来这儿做卧底的吧?”说完咯咯笑。 大宏开心地跟着笑到连声咳嗽。 “不逗你了,”宁欣欣绷住笑,“我问大夫了,做了支架万事大吉,老格只管将养,三天就能出院,又能在公寓跟你聊天啦。” “小宁,哥借你吉言了!”大宏眉毛眼睛一齐笑。 “马警官,”宁欣欣扭头看着马格。近距离看,她比服务台后面的宁领班清丽得多,神情妩媚,肤如香雪。“你好像一宿没睡啊,脸色儿不大好。” “睡了,好几分钟哪。”马格呲牙笑道。但马上意识到自己急需一块口香糖。 “你还没吃早饭吧?”宁欣欣说着,打开挎包,取出精致包装的一盒点心,揭开盖子,递给马格,“我闺蜜从上海带回来的云片糕,你尝尝。” “我不吃甜食。”马格不经意间蹙起眉头。 “猜到了,”宁欣欣取出一片,递给大宏。“所以太甜的橘红糕我没带来,这个云片糕主味儿是米香。” “好吃,”大宏边嚼边推荐,“兄弟,你尝尝,没那么甜。” 马格从盒子里捏起两片,扔进嘴巴里。果然满口漫开醇厚米香,胃里倏地伸出无形之手,还想要,宁欣欣把他心思看破了,整盒云糕塞到了他手上。 之后3天,孟昕、方清平和005几名警员都来探视过宫宏伟,大宏小组的郭胡子、邹痘斑也来过。杜娟案因其男友被纵火烧死变得复杂化了,本以为手到擒来的案子又陷入胶着状态,加上大宏突发急病住院,更俨似火上烧油,几天前还意气风发的郭、邹一脸沮丧的样子衰不可言,马格极力控制踹他们出去的冲动,只好当镇定剂用出去多抽了几根烟。 大宏前妻和女儿始终没有露面,令人唏嘘。 宁欣欣每天必来病房,公寓若是白班就晚上来,若是晚班就一早来。后几次来的时候,宁欣欣带来的不是鲜花水果,而是自己料理的饭菜,自己煲的汤,荤素搭配,有热有凉。每次都是双份,大宏跟马格各用两套餐盒分盛,不仅菜味绝美,打开餐盒,居然汤汁不散,身怀绝技的轻功女侠也不过如此。 3天后大宏出院,孟昕派车送他回金盾公寓。宁欣欣当天刚好是白班,早把大宏的202房拾掇一新,又在旧餐桌上点缀了一束康乃馨。大宏感动得一塌糊涂,就连马格也感慨不已。宁欣欣回楼下前台后,大宏冷不丁攥住马格的手: “兄弟,你还不到40,跟我不一样,不能老是单着吧。我早看明白了,宁欣欣对你有意思,你俩还真挺般配......” a81(第二卷) 第15章 闯空门的贼 一周后,远赴吉林的专案组3名刑警返回香水市,带回一坏一好两个消息。坏消息是,吉林警方控制了靳凯,做了DNA比对分析,结果与7·3灭门案现场提取到的凶手血样、唾液不符,排除靳凯的杀人嫌疑。好消息是,靳凯坦白了一起入室行窃案,捎带供出冷向东、靳曲忠两家多年前的尘封往事,为7·3案提供了一个新的侦查方向。 6月25日,靳凯从吉林赶到婶子卢玉春家,他此行的目的是筹借10万元钱,跟人合伙开办摩托车修配厂。27日,靳凯在卢玉春家连住2天后,因借钱未果,还与靳美、郝云峰吵翻,赌气准备返回吉林。 但是,靳凯离开卢玉春家,没去火车站,而是住进火车站附近一条胡同里的小旅馆。 靳凯白天睡觉,晚上出旅馆四处游荡。香水市虽属于二线城市,比起安乐村却不啻是人间天堂。他独自钻进一家韩式烧烤店,吃烤肉,喝扎啤,酒足饭饱之后又瞄上了一家洗浴中心。洗浴不贵,几十块而已。贵的是“特色服务”,给他搓澡的一个瘦猴介绍的。靳凯在安乐村结交过一个寡妇,露水夫妻,偶尔也去找土娼泄火,香水这种大城市里的“野味”他也想尝尝。喜滋滋被带到6楼一间KTV小单间,一桌果盘、饮品全摆好了,一扇半透明屏风后闪出一个妖冶女子。 除了黑点儿、胖点儿、矮了点儿,其他都还可人。女子自称Anna,大四学生,擅长歌舞和钢琴,不过今天嗓子发炎,唱不了歌,包间窄,也不便施展舞技,主要是没有钢琴,无法展露琴技,就只能陪几杯酒水了。靳凯说,妹子,我是乡下人,数学不好,你别蒙我,酒水多少钱一杯,你先报个价,我再决定要不要你陪。Anna说,又不是叫你开马爹利、芝华士,就两瓶青啤能贵到哪去?靳凯说,哦,青啤啊,那是贵不到哪去,那就陪我几瓶青啤。啤酒喝到第3瓶,靳凯揽住Anna的腰说,酒可以了,咱俩那啥吧。Anna说,大哥,你搞点情调好吗,刚认识不到一个小时,人家这心还没焐热呢。你不是交了300块吗?要是你能把我这心焐热了,300我替你出都行。靳凯没结交过长着冰淇淋心脏的城里妹子,勉强又喝了3瓶啤酒。但Anna胸口下面似乎安装了一只冰箱,仍然焐不热,丝毫没有跟他“那啥”的意思。靳凯翻脸了,一把推开Anna,吵着叫老板:退货。老板没来,来了3个保安,数了数酒瓶说,退货可以,300块如数返还,你把这桌果盘酒水的账结清就可以走了:青啤1瓶100块,一共12瓶,果盘500块,包房费500块,一共多少自己算,本中心只收现金。靳凯知道被宰了,说啤酒我只喝了6瓶。仨保安说,大叔,要不要脸?人家女大学生勤工俭学容易吗?陪你喝6瓶啤酒好意思叫人家自己结账?你摸了人家腰还没管你要钱哪! 靳凯身上现金只有2000元,洗浴中心仁至义尽,免掉他100元,还享受了仨保安送出2条街的待遇。回到旅馆之后,靳凯急火攻心,次日不吃不喝,趴了一整天。 不是不饿,是身无分文了。 靳凯想折回婶子家,求一张车票钱。但刚和堂妹靳美夫妻翻过脸,去了怕也是一鼻子灰。偌大的香水市,还能差了他一张返程车票钱?又到了晚上,靳凯打起精神,喝了2瓶矿泉水充饥,出旅馆后漫无目的地游荡。其实并非漫无目的,他一路走一路逡巡沿途过早黑灯的住户。夜晚10点钟,这个时间关灯的十之八九是空门,靳凯在村里无赖了几十年,道儿上的也认识几个,其中有一个,绰号“无锁畏”,撬门压锁无往不利。靳凯这方面有天赋异禀,一学就会,在卢玉春家虽未借到钱,零散家什倒也顺走一些,其中有一把平头改锥,这一晚刚好趁手可用。 一幢没有门卫,似乎也没有监控摄像头的居民楼近在眼前,2楼挨近行道树的一个窗口黑着灯,铝合金窗还是关闭的。空调机箱钉在窗边,靳凯凑到近前听了几分钟,确定这户人家没开冷气。大热天晩上不开空调会中暑起痱子,即使图省钱,以电风扇替代空调,纱窗也是要开的,否则就是无人在家的空门。 靳凯当贼,并非是人生头一遭,但对闯空门这种专业行当他只有理论,缺乏实践,不惑之年了,不能鲁莽蛮干。所以他耐住性子,在那户人家楼前一处隐蔽角落里又隐忍了1个小时,待到居民楼的灯光陆续关掉了一半,靳凯才将心一横:干了。 他摸出兜里的一片口香糖(这也是从婶子家顺来的),塞进嘴里快速嚼烂,摸进楼道,几步蹿上缓步台,蹲在空门前,轻轻敲了几声,里面毫无反应。面前的门锁是“无锁畏”最为擅长的一字型锁,似乎是专门为了欢迎他这个新手预备的。他从腰里掏出平头改锥,将口香糖吐到手心里,塞进锁孔中间,用平头改锥朝下压,压平锁孔下的弹珠。弹珠在一点一点下坠,他的心在一点一点上提,平头改锥扭开门锁的那一瞬间,心脏差点比双脚先迈进门里去。 靳凯将门反锁,打开自己那部裂了屏的翻盖老人机,在室内边照亮边搜寻。这是个普通人家的双居室,装修普通,家具普通,家电完全可以不要,他也不期冀女主人会有金银珠宝,不指望男人有名表钻戒,只要能翻到现金就可以了,哪怕只有被洗浴中心洗劫的2000元也不枉此行。 但他翻遍了抽屉、橱柜、床褥,连墙壁上镜框后面都搜罗过了,到手现金只有区区的800元和一些钢崩。“穷鬼!”靳凯心中发出悲愤交加的低吼,平头改锥用力戳进了枕头里。与此同时,房门外有钥匙转动的声音。这声音不大,但在靳凯听来却是震耳欲聋。他顾不上自己的财产平头改锥,直接扑向铝合金窗,扳开锁扣,跳上窗台,将自己吊挂在窗外。2楼楼层不高,几尺开外就是一株老杨树,但他了解自己没有窜到树上逃脱的本事,只好垂直跳下去。下面一片漆黑,他不清楚黑暗之中会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接应他。然而他已经没有挑剔落脚点的待遇了,房门由于被他反锁,正在遭受主人一声比一声重的粗暴撞击。他将心一横,撒开手跳了下去。1楼住户一摞还没舍得扔掉的旧瓷砖迎接了他,脚下踩碎了若干块,双手扒到了若干块。脚上有鞋问题不大,手上悲摧了,瓷砖的尖角尖削如刀,让他的双手顿时鲜血横流。更为恐怖的是1楼住户反应灵敏而激烈,推开窗后破口大骂。靳凯魂不附体,一路狂奔。兜兜转转2个小时,才回到了小旅馆。 7月3日,靳凯两手深可见骨的伤口略有愈合,警察也没上门找他,他便结清了宿费,查点一下,余下的钱刚好够买一张7月4日回吉林的普通快车票。他在香水干的最后一票是从小旅馆保洁员那里顺到了一副乳胶手套,戴在手上,遮住伤痕,万分沮丧返回了安乐村。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