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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西胭脂铺》
第一章 胭红如血
“老佛爷西巡!洋兵打进来了!”
晁子轩扑进了院门。他的腿脚有点不方便,拄着拐棍,右手的纸扇忘了扇,身上的短袖绸衫湿透了,额头上的汗如线串着的珍珠一般,直往下淌。他的前脚刚刚迈进门槛,颤抖的声音就喊了出来。
长天一片肃穆,西边的天幕如被火焰烧得通红,遥远的天际,隐隐约约有隆隆的炮声传来。树枝上,知了像和炮声比赛似的,叫得此起彼伏,丝毫不受影响。
听到声音,从京西胭脂铺店堂里跑出三个年轻人。他们穿着丝绸短衫,各自手里抓了一把纸扇,不停地扇着。店堂向院子开有后门,他们是从三个不同的后门跨进院子的。这三个人中,有两个是晁子轩的儿子:长子信文,次子信武。另一个三十多岁,出来的那扇门离照壁远些,所以他落在最后。他是京西胭脂铺掌柜晁子霖的长子信仁。
晁子轩刚刚转过照壁,两个儿子已经抢到他的面前,争着问情况。晁子轩用拐杖在地上杵了两下,右手的扇子快速地扇着,脸上挂满了汗。晁信文顾不得自己了,忙用手里的扇子扇父亲的后背。
晁子轩不理会儿子,却问站在后面的信仁:“你爹呢?”
“在后院呢。”晁信仁说,“二叔,今儿个又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晁子轩看了看正门上面的“诚义仁信”四字金匾。这是一个三进的四合院,照壁后面是一口天井,四面回廊,雕梁画栋,虽比不上王府,却也是大富大贵的人家。院子里的树已经有几十年了,挺拔高大,浓荫蔽日,平常倒是一个极好的处所,今天,这知了却叫得人心烦。
晁子轩将手里的纸扇扔给老二,伸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沿着回廊向正堂走去,一边走一边说:“皇上和太后跑了,说是西巡。洋兵已经破城,北京城恐怕要遭难了。”
“破城了?”晁信文和晁信武兄弟俩同时惊叫了一声。
晁信仁露出惊愕的神色,有些惶恐地说:“二叔,那您快想办法啊。”
晁子轩停下来,掉过头看了看信仁,说:“信仁啊,这恐怕是一次劫难啊,躲得过躲不过,就在这两天了。你劝劝你爹,还是去西边躲一躲吧。西太后和皇上都可以西巡,我们平头百姓为什么不能去?好汉不吃眼前亏,避开洋兵,等局势稳了再回来。”
“我爹哪里肯听我的?”晁信仁有些懊恼地说。
晁信武说:“那我们不能这样等死啊。”
晁信文说:“爹,您快点想办法劝一劝大伯吧。”
晁子轩摆了摆头,什么都没说,转身从天井边的廊道向前走去。
晁家是京西的大家族,共四子,老大子霖,是晁氏家族的主心骨,也是京西胭脂铺的大掌柜。老二子轩,年轻的时候是个败家子,染上过鸦片,被晁家老爷子打折了一条腿,至今走起路来还是一瘸一瘸的。长子信文出生之后,子轩才开始浪子回头,现在主要负责处理京西胭脂铺与官家的联络。老三子瞻,主要负责家庭作坊的生产。老四子寅,主要负责前店的销售。
早在几个月前,北京闹拳民,政府虽然一再下谕旨剿灭,可越剿越多,越剿越乱。坊间传说,这些拳民其实是受慈禧太后暗中指使的,目的就是想借助拳民逼一逼洋人,替太后出一口恶气。
那时,晁子轩就劝过大哥,是不是暂时避一避,可大哥不肯。到了五月底,外国政府以保护使馆为名,强行向北京城派兵,晁子轩听宫里传出的消息说,外国人这次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太后又听信谗言,以为拳民真的刀枪不入,可以对付洋枪洋炮。果然,到了六月,局势更加乱了,拳民在京城四处搜杀洋人,围烧教堂。
那段时间,晁子轩天天只做一件事——找宫里的熟人打听局势。宫里负责采买的刘公公,是太后面前的红人,从他口里传出的消息,是一片大好。说自从鸦片战争以来,朝廷受尽了洋人的欺辱,这次要借助拳民好好出一出这口恶气。但从另一些人那里得到的消息,却没有那么乐观。有些胆大的私下里说,西宫太后一个女人家,能有多少见识?又常年生活在深宫之中,对外面的事一概不知,完全听信身边几个人在那里胡说八道,人家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六月,果然传来洋兵在天津大沽登陆,正向北京杀来的消息。同时,还得到消息说,北京的一些达官贵人,早已经做好准备,一旦洋兵接近北京,他们随时举家逃走。甚至有些高官已经安排家眷等,分散离开了北京。另一些消息灵通的商人也都纷纷离去。
那时,晁子轩已经数次和晁子霖商量,京西胭脂铺是不是也要考虑避一下风头。晁子霖的态度坚决不容置疑:不走。
晁子轩正急急地往前走,迎面见大哥跨出门来,他的身边跟着三弟子瞻和四弟子寅。
晁子霖喝道:“慌什么?天塌不下来。”声音不高,却极具穿透力。别说是院子里的人不敢出声了,就连树上的知了,似乎也被吓了一大跳,有那么一瞬间,半点儿声音都没有。
晁子霖说:“别在这里杵着,都给我进屋。”
话音落后,知了仿佛听到命令一般,立即大声地叫起来。
晁子霖魁梧高大,浓眉,刀条脸,一双虎眼,不苟言笑,不怒自威。他稳稳地站在正堂门口,手里同样拿着扇子,却没有动。待他转身进屋,其他人也跟着进去了。
晁家的正堂,中堂悬挂着一幅画像,这是京西胭脂铺,也就是当年的晁记胭脂坊的创始人晁老太爷。在他的画像之下,还有四幅较小的画像,一字排开,上面分别是京西胭脂铺的四位前掌柜。在这些画像之下,有一张长条形供桌,供桌的正中摆着香炉,两边排满了牌位,所供的均是晁家祖人。供桌前面还摆了一张八仙桌,八仙桌的两边摆了两张太师椅。
晁子霖走上前,取了三炷香,点燃后摆了摆手,让明火灭掉,然后将香插进香炉,再退后几步,在正堂跪下来。
晁子轩、晁子瞻、晁子寅跪在哥哥身边。晁家的男丁,在他们身后跪下一片。晁子霖给祖宗的牌位烧了三炷香,又磕了三个头。身后的晁家子孙,也都跟着磕头。
拜过祖先,晁子霖站起来,走近八仙桌,在左边的太师椅上坐了,对在场的人说:“你们坐吧。”
大家陆续坐下,晁子轩坐在八仙桌的另一边,老三和老四分别坐在两位哥哥的身边。晁信仁等晚辈,只能坐在正堂两边的椅子上。
晁子霖端坐,腰挺得笔直,声音不大,但字字入耳:“晁家的男丁,只有信义不在,今天,我们商量一下……”
晁子霖说的晁信义,是他的第二个儿子,今年已经二十四岁,文武双全,胆识过人。十八岁的时候,晁信义一个人到甘肃、四川、湖北一带采购做胭脂的原料,从来没有出过差错,深得晁子霖、晁子轩的喜爱。
正厅之中一阵静寂。
晁子霖的目光落在晁子轩身上,不紧不慢地问:“老二,你先说说情况吧。”
晁子轩看了大哥一眼,伸手入怀,掏了掏,掏出一枚精致的鼻烟壶,旋开小盖,递到鼻子底下深深地吸了一口,仰起头,闭上眼,深深地吸一口气,再睁开眼,平视前方,缓缓呼气,说:“大哥,情况不妙啊,洋兵已经破城。”听说已经破城,在场所有人都暗吸了一口气,只有晁子霖稳坐那里,不动声色。
晁子轩继续说:“我去宫里打探过了,老佛爷和皇上,还有那些王公贵族,今儿一早就跑了,还说什么西巡,车辇摆了好几里远。”
晁子霖眼睑抽搐了一下:“消息准吗?”
晁子轩道:“千真万确。我回来的时候,差点和洋人撞上了。那些洋人到处乱窜,见了人就放枪。我亲眼看到好几个人倒在街上,地上是一摊一摊的血,连尸体都没人收。”
晁子霖看了看弟弟:“王记胭脂坊有什么动静?”
晁子轩一怔,迟疑了一下说:“我一天都在打听宫里的事。”
晁子霖将目光投向两个侄子。
晁信文说:“今天下午我还看见王家栋了,没什么动静。”
王家栋,王记胭脂坊的少东家。王记胭脂坊,京城第二大胭脂铺,是京西胭脂铺一百多年来最强大的竞争对手。最近几年,王记胭脂坊一连开了几家分号,让晁子霖突然觉得竞争形势严峻起来。
“即使王记胭脂坊已经离开了京城,京西胭脂铺也应该留下。而现在王记胭脂坊还在京城,京西胭脂铺就更不能离开了!王家在京城打不赢我们,现在向外围发展。我们一旦离开,京城的市场,王家就会乘虚而入。王家一旦占了外势又占了内势,我们就可能败在他们手里。”晁子霖语重心长地道。
晁子寅年轻,有些担心,问道:“那如果洋兵打过来了,我们怎么办?”
晁子霖说:“洋兵要对付的是官兵和拳民,我们是生意人,没碍他们什么事,他们为什么要对付我们?不过小心一点是应该的,大家跟工人们说一说,这几天就不要出门了。”
大家默不作声,早些日子听到洋兵要攻打京城的消息,已经有很多人逃走了。后来,听到了洋兵攻城的炮声,又有一批人逃走了。京西胭脂铺所在的昌延里,大大小小几百家胭脂铺和其他商铺,现在还在营业的只剩下一半,相信这几天,又会有些人躲出城去。
以前,政府一次又一次败给洋人,尽管败得很惨,可那些战争都远离京城。这次,却是打到了家门口,有谁不害怕?
晁子霖一生敢作敢为,这次,却做了一个极其错误的决定。
他说:“尽管如此,我们不能不有所准备。现在听我的安排,老二,这事会闹多少天还不一定,所以,家里的粮不能断,你负责多运些米回来。”
晁子轩说:“我昨天查过,家里的米用半个月没有问题。”
晁子霖说:“那就再准备半个月用的。”
晁子轩答应之后,晁子霖又对晁子瞻说:“老三,胭脂铺暂时停工,家里所用储水的工具,都要储满水。这些水由你掌管,任何人不准动用,要防止一旦断水的情况发生。”
安排了水,又安排灯火。这件事由晁子寅负责,既要多采购一些油料,还要多采购些蜡烛,同时,要对院里的灯火控制好。
最后一件事,是护院,这件事由晁信武负责。院子里有不少树,家里还有些木头,都能派上用场,可以用这些木材加固各个门,预防洋兵冲进来。
听到晁子霖如此安排,晁家人安心了。在大家看来,晁子霖到底是当家人,临危不乱,安排得井井有条,滴水不漏。有这样一个主心骨,京西胭脂铺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谈过这件事,晁子霖又开始谈京西胭脂铺未来的发展。
他说:“这次洋兵入侵,整个京城都乱了。昌延里的胭脂铺,逃走的大约有一半。留下来的,大概也不可能立即投入生产,到底什么时候能恢复生产,还真说不定。所以,今后一段时间,至少半个月,市场将会严重缺货。如果王家也逃走的话,市场缺货就会更加严重。对于我们来说,原本是一次最好的发展机会。可是,就因为我们准备不足,无法提供更多的产品给市场,因此,明知是机会,我们也无法抓住。”
大家都明白他所说的无法抓住是什么意思。
就算把整个京城的市场全部给晁家,他们也吃不下。京西胭脂铺是由手工作坊发展而成的,虽经几代人努力,生产规模一再扩大,但这种发展却是缓慢的,也就是由最初的一家人生产,发展到晁子霖的爷爷时,请了几个人。再到晁子霖的父亲,除了工人之外,又请了几个技师。现在发展到晁子霖这一代,光是技师就有十几个,在后院生产和前店经营的工人加起来已经近百人。
可是,京西胭脂铺还满足于北京市场的时候,王记胭脂坊已经开始悄然扩张。
几年前,王记胭脂坊的少东家王家栋从东洋留学归来,一开始,晁家并没有将他当一回事,见他把辫子盘起来,用一顶礼帽盖着,穿着一套洋装,每天招摇过市,以为他其实没什么料,只是一个纨绔公子。可是,半年后,王家在上海开了第一家分号,不久,又在汉口开了第二家分号。
王家在商场的任何动静,都会引起晁家的高度关注。王家每开一家分号,晁家的男丁都要坐下来讨论好多次。最后,他们得出结论:第一,王家人丁不旺,开了分号,没有人去管理,只能委托给别人掌柜,那等于把机会拱手让给他人,自己失去控制,增加了风险。第二,王家和晁家一样,都是作坊式生产,王家的技师比晁家还少好几个。以王家现在的生产能力,也就是满足京城市场的需求,最多能支撑一家分号。开了好几家分号,哪有产品供应?如果供应不及,只能降低质量来提高数量,那等于是砸自家的金字招牌,这种做法,无异于杀鸡取卵。
最后,晁家经总结得出,王家栋是个败家子,由着他折腾下去,不出几年,王家就会完蛋。
不料,今年年初,王家开了第七家分号,同时有消息传出,他们在玉泉山以西香山以东,买了一大片地。
这件事,让晁子霖一下子醒了。王家栋显然不是在瞎折腾,而是有计划地扩张。他先建分号,是想将王记的产品向全国铺开,同时,他已经着手买地盖工厂。也就是说,王记胭脂坊准备脱离传统的作坊生产,向工业生产跨越。
晁子霖有些痛心疾首,说:“我接手京西胭脂铺,无时无刻不是小心翼翼,克勤克俭。可我千算万算,却算错了一件事,让我现在想起来心痛不已。”
这话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说了,每当说出此话,大家都只能沉默。
他继续说:“想当初,王兴业把儿子送到东洋留学,我认为他是瞎折腾,是在败家毁业。现在才知道,我错了,大错特错了。今后,我们要定出一个计划,陆续把晁家儿孙送出去。事实证明,洋人确实有很多技术、理念,是值得我们学习借鉴的。”
厅堂里很静,只有木风扇呼呼的声音,应和着外面的枪炮声和知了的聒噪声。
晁子霖话锋一转:“现在,我们来议一下开分号和开厂的事。子瞻,开厂的事,是你负责的,你说说吧。”
晁子瞻说:“宛平那块地,银子已经付了,地契也办下来了。不过还有几间棚子没拆。只要时局稳定下来,随时可以开工。建筑由安石匠负责,我找他谈过,并且付了一万两银子,让他做前期准备。接下来的大头,需要采购一些机器,我计划下个月去一趟天津、上海,听说那里有我们需要的机器。”
晁子霖转向晁子轩:“工厂一旦开工,技师就是关键因素,老二,你负责找人的,找得怎么样了?”
晁子轩说:“最近这几个月,时局不稳,我还没开始呢。”
晁子霖皱了皱眉头,却又不好说什么,只好转换一个话题:“老四,你们负责分号的,说说情况吧。”
晁子寅说:“分号的事,没什么好说的。”
晁子霖再一次不满:“没什么好说的?为什么?”
晁子寅说:“汉口分号的事,是我负责。这是我们晁家的第一个分号,倒是开了起来,花了十几万银子。结果怎么样?我们根本没有货送过去,货架上摆的都是些空盒子。请的三个人每天在店里发呆,根本没事可做。”
这倒并不出乎晁子霖的意料,他问:“那王家的分号呢?他们的情况如何?”
晁子寅说:“他们的货品倒是很足。这一点,我一直无法理解,他们的货,从哪里来的?按说,王家的生产能力还不如我们。”
晁子轩说:“我听说,京城其他商号都在向王家供货。王家会不会拿到这些货,再换上自己的商标?”
晁子瞻说:“这是一个好办法。我们也可以这样做啊。”
晁子霖断然拒绝:“不行,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事,我们不能做,我们不能砸了京西胭脂铺的招牌。”
晁子寅说:“那我们这样亏下去,也不是办法。”
晁子霖说:“所以,宛平的工厂要加紧进度。只要工厂开了工,我们就有了自己的产品。”他不想藏书网再在这件事上纠缠,转向信仁和信文:“天津和上海的情况怎么样?”
晁信仁说:“天津的市场,被东洋妆品会社占了,我们要进去,难度很大。”
晁信文接着说:“上海的情况和天津一样。东洋妆品会社的商品,在上海市场的份额很大。他们的经销模式,是我们不能接受的,我们要想在那里立足,太难了。”
这个情况,晁子霖也知道一些。东洋的松下家族,开了一家东洋妆品会社,总店在日本的东京,天津和上海开了分号。东洋人的经销模式和中国人不同,他们搞批销经营,把货品批给各个经销店,天津和上海的大小商铺,都可以卖他们的产品。
晁家曾无数次讨论过这一经销模式,最终的结果是否定。
否定的原因有几个。其一,京西胭脂铺的产品,没有大规模生产,无法满足中低端市场的需求。其二,一旦批发给各商铺,就无法保证被仿造,京西胭脂铺的产品一旦被大量仿造,等于砸了自家招牌。其三,一旦批发,就要向经销商让利,晁家的利润额就会大幅度减少,若要保持利润额,经销商就得提价,对京西胭脂铺同样不利。
晁子霖再一次提出了议过很多次的话题:“王家在天津和上海都有分号,他们怎么做的?”
晁信仁说:“我去了解过王家在上海的分号,他们的经营情况也一般,勉强不亏而已。”
晁信文说:“王家在天津的分号应该是亏损的。”
京城素有“东富西贵,南贫北贱”之说,京城西区是大量王公贵胄聚集的地方,富庶繁华。城西三里河一带的昌延里,因经营妆品而闻名,汇聚着近百家大小妆品作坊,每天来自全国各地的商贾云集,热闹非凡。
昌延里是一条南北走向的里弄,一百多年前,还只是京城的边缘,因为妆品业在此聚集,渐渐成了规模,里弄开始向两边沿展,形成了今天这条全长一里多的商铺街。京西胭脂铺是最早的商铺,所占位置最佳,铺面也最是气宇轩昂。整个京西胭脂铺共分为三大部分,正面是门店,店宽三十米,装修富丽堂皇,集中了中国皇家建筑和徽派建筑的优势。门店被门楼分成两大部分,门楼的顶上悬挂着京西胭脂铺的金匾。说起这块金匾,可是大有来历,那是乾隆皇帝的御笔。第二部分是三进的四合院,这是晁家的居所。四合院后面还有一块更大的地方,是京西胭脂铺的工厂区,建了十几幢房子,既安置工人住宿,也作为生产车间。
满清入关之前,京城已经有几十家胭脂作坊,却不像后来那样集中,几十家胭脂作坊,散布在京城各地。满洲到来之后,皇宫用品集中采购,也不知谁打通了宫里的关系,将皇宫的采买太监引到了昌延里。如此一来,全城的胭脂作坊,开始逐渐向昌延里迁移。
经过几十年的研进,昌延里的胭脂坊出现了两大巨头:晁记胭脂坊和王记胭脂坊。这两家胭脂坊,几乎垄断了宫廷里全部的胭脂采购。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晁家和王家,自然想将对手挤出皇宫,独家经营皇家生意。
乾隆帝在位的时候出了一件事。晁王两家,为了将对方挤出皇宫,各自使尽手段。如此一来,乾隆帝的后宫也形成了两派,彼此明争暗斗,派生出一系列事端。乾隆帝知道后,做出一个决定,今后只采购一家的胭脂,到底哪一家,由后宫佳丽们使用后投票解决。最后的结果,晁记比王记多出两票,皇宫的胭脂供应便落到了晁家。
本来,按照乾隆帝的意思,专买权每隔几年就重新竞争一次。可是,失去专买权的王记为了夺回失地,在宫里大量行贿,希望通过各宫的太监影响他们的主子,让主子将手中的票投给王记。晁记得知此事后,同样拿出一大笔钱,买通了其中一个太监,当了晁记的卧底,拿到王记的贿款之后,立即举报了。如此一来,闹出了一起后宫贪腐案。乾隆帝龙颜大怒,处理了几个太监。为了避免今后出现类似的事件,乾隆帝提起御笔,题写了“京西胭脂铺”五个字。
从此,晁记胭脂坊正式定名为京西胭脂铺,也就成了皇宫御用商家。尽管乾隆帝从未表示,今后不再使用类似于后来的竞标的方式确定胭脂专供权。但其在位的时间太长了,几十年间,没有一个人敢就此事进言,京西胭脂铺,也就一直拥有着皇宫御用胭脂的专属地位。
王记胭脂坊和京西胭脂铺在同一条街,两家只相隔两百多米。王记胭脂坊老掌柜王兴业,年轻时也曾是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只是如今年过六十,精神头似乎有些蔫儿了,背也有点驼,八字眉长年累月挤在一起,似乎从来没有舒展过。
王兴业是在忧郁与焦急之中熬过一天又一天的。他口齿伶俐、聪明能干,把祖传的家业经营得风生水起。平心而论,王记胭脂坊和京西胭脂铺可谓各有千秋,比肩天下,就因为京西胭脂铺的出品受到了皇家青睐,有了先帝御赐之匾,顿时名动天下,仅价格就比王记胭脂铺高出一倍不止。
两家暗中较劲,历时几代人,王家做梦都想超过晁家,成为第一。可惜事与愿违,无论王家怎么努力,明面暗面的手段都使上,总被晁家那块御赐金匾压着,无法翻身。
这是王家的心头之痛,历时百年。此外,王家还有第二痛,那就是王家人丁不旺,已经四代单传。王兴业先后娶过六房太太,尽管他辛勤耕耘,却鲜有收获。如今,这六房太太,前面三房均已过世,第四房跟人跑了,王家为了遮丑,说其是因病入了空门静修,第五房因为肚皮不争气,进门七年,气泡都没有冒一个,被王兴业休回了娘家。第六房进门时,王兴业已经过了天命之年,虽然力不从心,却也要借助药物在女人身上折腾。同时,王兴业也为儿子王家栋娶了妻,希望在自己这里实现不了的梦,能够应在儿子身上。
独子王家栋娶第一房时,只有十五岁,发妻李氏十九岁。
王兴业之所以在儿子十五岁时让他成亲,有两个原因。王兴业急于抱孙子,想让王家栋替王家多生几个孙子,是明面上的原因,还有一个暗面的原因:王家栋爱上了京西胭脂铺的晁灵珊。
王记胭脂坊和京西胭脂铺虽然世代仇家,可毕竟同住一条街,相距不过百米,两家的孩子从小一起玩,一起上私塾读书,家景又相当,甚至可以说门当户对,尽管两家严防死守,可少年情怀,情窦初开,不是家法规矩所能阻隔的,时不时总会擦出感情的火花。
晁灵珊是晁子霖最小的妹妹,同父异母。如果说王兴业和晁子霖算是同辈的话,晁灵珊就应该是王家栋的长辈。可偏偏两个人的年龄相近,晁灵珊只比王家栋大三岁。北方地区时兴女大三抱金砖,女人比男人大三岁,根本就不算是一件事。
王兴业一发现这个苗头,立即采取了措施,两个月之内便把李氏娶进了门。
李氏已经成年,日夜缠着王家栋。王兴业有时候装着在院子里走动,跑到儿子窗下去听房。儿子房里总是会有很大的动静,这动静不是来自儿子,而是来自李氏。王兴业就想,到底是成年的女人,懂得这事儿。那时,他心里是暗喜的。只要儿子有这种兴趣问题就不大,年轻嘛,很快就会把种子播下的。
另一方面,王兴业也注意儿子和晁灵珊的来往,这一观察还真让他暗捏了一把汗。这个不孝子,开始两年,和晁灵珊差不多不说话了,见了面就绕着走。后来,传来晁家替晁灵珊定亲的消息。
晁家有一个习惯,通常把自家的女儿嫁给京西胭脂铺的年轻技师,他们用这种办法保证年轻并且出色的技师对晁家的忠诚。晁灵珊也没有脱离这一命运,她被许给了店里的技师吴刚。
听到这个消息,王兴业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认定儿子已经结婚,晁灵珊也已经订婚,自然不会再起波澜。可没料到,有一天晚上,王家栋竟然跑到晁家后院的柳堤上和晁灵珊幽会,差点被晁家人逮着。如果不是王家栋年轻,跑得快,可能已被晁家打断腿了。
这件事让王兴业吓出一身冷汗,从此以后,不再叫王家栋的名字,只叫他不孝子。这件事促成了王晁两家再一次采取果断措施。两个月后,晁家替晁灵珊举行了婚礼。而王兴业也琢磨着,儿子会不会对李氏已经失去了兴趣?毕竟,李氏进门三年多了,肚子连泡都没冒一个。于是,王兴业替儿子娶了二房。
二房姓周,娘家是一个小老板。这个周氏倒是块肥地,种子一落土,立即发芽。可不知什么原因,那芽总也长不出来,几个月后,无缘无故地流产。加上王家栋和晁灵珊之间,总有些风言风语传到王兴业的耳里。王兴业对此苦不堪言,思来想去,觉得儿子是不是像自己一样,特别好色,便又算计着,准备给儿子娶三房,希望通过女人缠住儿子,不让他闹出丑事来。
其实,无论是李氏还是周氏,王家栋都不爱,他真正爱的是晁灵珊。见父亲又要替自己张罗三房,王家栋同样苦不堪言,无以排解。恰在此时,有了去日本留学的机会,公派十三人,还有些人通过民间渠道可以私费前往。王家栋想逃离这个家,便编了一套理由,试图说服父亲。王兴业暗想,去几年也好,回来时晁灵珊早已儿女成群,你还有什么好想的?便提出一个条件,去留学可以,但要带着老婆。
王家栋既不想带着李氏,也不想带着周氏。最后父子俩达成妥协,带叶小芸去照顾他的生活。
叶小芸是王家奶妈的女儿,当时才十四岁。奶妈亲手带大的王家栋,自然对王家栋有感情,又考虑到女儿若是跟着王家栋去了日本,回来时说不定就是三少奶奶,自然愿意。
王家栋一走,王兴业就如风筝断了线,心里整天没个着落。儿子和叶小芸到底怎样个情况,他不知道。又想,求人不如求己,毕竟自己年龄还不是太大,应该还有机会,便极其努力地耕耘。王兴业的第六房太太总怀疑他在耕自己的田时,还在替儿子耕田,有事没事找李氏周氏大闹。起先还只是关起门来闹,可门再紧,毕竟有风透出来,何况这种大户人家,怎么着也有些下人,事情渐渐传了出去。王兴业得知后,恼羞成怒,干脆将六姨太赶出了家门。
此后,王兴业不敢再娶妻,怕人家笑话,又希望再有子嗣,便将四姨太的陪房丫头收了,默默耕耘多年,仍然没有结果。
王家栋留学归来,并没有如王兴业所愿,替他带回个孙子。不过,听儿子说,叶小芸在国外生过两胎,第一胎养了两个月,第二胎养了半年,都病死了。
虽然两胎都没有养活,却让王兴业看到了希望,也是想彻底断了晁灵珊的念想,王兴业立即着手,替儿子举办了第三场婚事。
“王家的家业就要败在我的手中了,我对不起王家的列祖列宗啊!我这把老骨头,是埋不进祖坟了……”王兴业一声长叹,颓然倒在太师椅子上。
“爹,您喝茶!”叶小芸端来一杯茶,放在太师椅旁边的茶几上。
王兴业右手支撑起自己疲惫的身体,坐直了,端起茶杯撇了撇,喝了一口,放下。又摸出鼻烟壶,吸了一口,猛打了一个喷嚏,精神陡然好了许多。王兴业将鼻烟壶盖了,置于掌心把玩着。
王兴业年轻的时候,曾经风流成性,但凡京城公子喜欢的手段,他几乎没有不沾染的。到了中年以后,一心经营王氏家业,年轻时的那些手段大多放弃了,仍然保留的只有鼻烟壶。京城的鼻烟壶玩家中,王兴业算是顶级中的一员,家里专门辟有一间密室,用于收藏鼻烟壶。
此刻的王兴业,实际上没有心情玩味鼻烟壶,手里转动着这把玉壶,其实只是习惯性动作,他的眼睛正盯着叶小芸的肚皮。
按理说,非礼勿视,这是老祖宗的传统,也是道德大限。公公大人竟然盯着儿媳妇的肚皮,这是犯了大忌,但王兴业心中急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已经六十多岁了,还没有一个孙子,他这把老骨头就是死了都没法瞑目啊!
“爹,请您去用晚餐。”叶小芸脸上微微一红,低下头去,有些不安。
“家栋呢?”王兴业小心翼翼地把鼻烟壶放下,眼睛继续在儿媳妇的肚子上扫,看到是平平的,心中就冒起一股怒火,声音也提高了许多。
此前,王兴业叫儿子不叫名字,叫不孝子。虽然是不孝子,但毕竟是儿子,而且是独子,王家如此之大的家业,还要靠他继承。对于家族业务,王家栋也有兴趣,留学期间还对日本的妆品行业进行过细致的调查。所以,在事业方面,王家栋还真能帮父亲的忙。
最典型的是王家栋回来不久,向父亲提出开分号。
王兴业一听,顿时大怒:“开分号开分号,你以为分号是那么好开的?我们王记胭脂坊,每天只能生产这么多妆品,满足京城市场已经有些吃力,你开分号,妆品从哪里来?”
王家栋说:“只要你让我开分号,妆品我自然有渠道,这个不用你管。”
相比而言,开两个分号对于王家来说,不是大事。王兴业拗不过儿子,便答应了。
王兴业原以为儿子只是瞎胡闹,让他没想到的是,王家栋和昌延里几家胭脂作坊签约,由他们向王家提供妆品。王家栋拿到这些妆品之后,贴上王记的商标,拿到分号里卖。
京城其他胭脂坊,质量方面远远不如王记。如果这些妆品在京城卖,那是砸王家的牌子。可拿到分号去卖,又属于非常好的妆品,不仅没有影响王家的声誉,还为王家赚了不少钱。
王家栋还有自己的理论,他说:“我们王家和晁家斗了一百多年,不是输在技术上,而是输在认死理上。既然晁家独占了宫廷生意,我们为什么要和他斗?越斗越输。我们不如改变思路,他做高端,我们做低端,他做贵族,我们做民间。市场大得很,他京西胭脂铺也只是一个手工作坊,没有那多的货品供应。”他还说,靠手工作坊是无法发展大的,不发展就会像这个朝廷一样,被动挨打,最后成为洋人手里的柿子,想怎么捏就怎么捏。他还说,别看现在京西胭脂铺牛气冲天,王记一旦占领了民间市场,又开起了现代化工厂,京西就算是拍马都赶不上。
此时,王兴业才意识到,留学还真有用,外国确实也有好东西。从那时开始,他不再叫儿子不孝子了,对于王记胭脂坊的生意,他也渐渐交给儿子,过问越来越少了。
“在配料室。”叶小芸小声地说。
“配料配料,只知道配料,是配料重要还是传宗接代重要?”想起这件大事,王兴业顾不上老幼尊卑了,没来由地发了一通脾气,站起来向前走。
叶小芸知道,传宗接代是王家的头等大事。王家之所以娶她过门,就是为了生个儿子。与李氏、周氏比起来,自己是小户人家出身,如果无法母以子贵,她在王家大概连半点地位都没有。
王兴业走到厢房前的廊道,停下来,转过身,见叶小芸还站在那里,便说:“去,把他叫来,我有事儿。”
王记胭脂坊的格局和晁家一样,临街是门楼和店面,中间是三进住房,还有一个后院,分别是胭脂作坊、配料室、原料储存室和工人住房。当年,晁家宅子是安石匠修的。宅子还没有动工,王兴业就已经着手准备,要修一幢比晁家更气派、更豪华的宅子,一定要把晁家压下去。所以,王家的宅子比晁家宽五米,深七米。
晁家人丁兴旺,长房有三个儿子,二房有两个儿子,三房、四房各有一个儿子。如今,孙子孙女都已经有了五个。故此,将偌大一个宅子住得满满的。
人比人气死人,王家的宅子还大些,却空空荡荡。三进屋,第一进是主屋,没有住人,二进由王兴业住着,三进由王家栋住着。即使如此,还是显得空空的。为了增加人气,王兴业弄了一些佣人住在了二进院。
听说父亲有事找自己,王家栋从后院出来,穿过侧面一扇小门,进入前院,快步走过回廊,来到厢房,见父亲正躺在靠椅上玩弄鼻烟。
王家栋生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他留学学了些洋派,平日喜欢穿西装、戴礼帽,唇上还喜欢留着一撮小胡子,手上少不了一根文明棍,脚上踏的是皮鞋,平常结交的也都是些洋派人物。
不久前,拳民作乱,专杀洋人。王兴业担心拳民把儿子当成洋人杀了,王家就断子绝孙了,吓得剥了他的洋装,换上了马褂。几个月里,王兴业天天烧香,还不断唠叨:“孽子啊,让你别去留洋,你偏不听,惹下大麻烦了吧。”
“爹,您有事找我?”王家栋今天穿的是青色的缎褂,文质彬彬。
叶小芸端了几碟小菜、一壶酒、一大钵炖鸡汤,摆放在客厅的八仙桌上。王兴业坐在上方,王家栋坐在王兴业的左手方,给他面前的酒杯里倒酒。叶小芸舀了一碗鸡汤,盛了几块鸡肉,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到王兴业面前:“爹,您喝点汤!”
王家栋刚倒完酒,伸手接过叶小芸手中的碗,放在父亲的面前。王兴业道:“这一碗给小芸。”在王家,父子二人都喜欢的只有叶小芸。王兴业喜欢她,是因为她能生孩子。王家栋喜欢她,是因为她模样俊俏,知书达理,进得厅堂,入得厨房。尤其重要的是,他们自由恋爱。在王家,只有叶小芸可以和王家父子同桌吃饭,李氏和周氏只能在厢房里吃饭。
王家栋把这一碗放在叶小芸的面前。叶小芸礼貌地说了声:“谢谢爹。”另外又舀了两碗,一碗给王兴业,一碗给王家栋,之后才默默地坐在王家栋身边。
王兴业喝了口酒,心事重重:“家栋,你是喝过洋墨水的人,如今,满大街都是洋兵要打进京城的消息,还在说洋兵野蛮成性,杀人不眨眼……”
王家栋明白他的意思,微微一笑,平静地道:“爹大可放心,洋兵烧杀掳掠不假,但会听命令,也要看抢掠的对象,我保证,就是洋兵打进京城,王记胭脂坊也会安然无恙。”
王兴业半信半疑,沉吟不语。
王家栋继续安慰父亲:“爹,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以前,您一直后悔让我去留洋,这一回啊,您就能知道留洋的好处了。”
叶小芸也安慰父亲道:“是啊,爹,家栋会说洋人话,懂洋人礼节,还有那么多洋人朋友,洋人不会害我们的。”
王兴业问:“昌延里有多少人跑了?”
“差不多都跑了,已经没几家了。”王家栋说。
叶小芸在一旁说:“爹,您看,我们要不要也出去躲一躲?”
王兴业不说话,而是转头看着儿子,问:“你的意思呢?”
王家栋说:“爹,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我都已经安排好了,我保证,洋人不会动我们王家一砖一瓦。”
王兴业又问:“晁家呢?他们有什么动静?”
“没动静。”王家栋说。
王兴业似乎不信:“一点动静都没有?”
王家栋摆了摆头。
“这个晁子霖,真沉得住气啊。”王兴业喝了一口酒,把酒杯放下,说,“这样的人才能成事儿,也正因为有了这样的人,才是我们王家的心腹大患。”
王家栋说:“我听说,子轩叔和信仁几兄弟吓得可不轻。”
王兴业看了看儿子,没说话,他心里其实有一番话。晁子霖的二儿子信义在家时间少,不是太了解。信礼还太小,看不出来。另外三个肯定干不了大事。王兴业一直在想,要想超过晁家,就在家栋这一辈了。只可惜,家栋没有兄弟,不然家业可能会更大。
吃完晚饭,王家栋回到卧室。
王家房子多,每一进都是楼上楼下两层,有十几间房子。李氏和周氏都住在一楼,王家栋和叶小芸住二楼。不过,叶小芸住的只是一个小套间,王家栋却拥有一个大套间。王家栋的这个房间是日式的,分别有一个会客厅,一个书房,卧室有榻榻米。
王家栋上楼,叶小芸跟着上去。王家栋知道,她是想跟着服侍他。可是,他要做的事,她跟着不方便,于是不得不对她说:“你去爹的房里看看。”
叶小芸说:“爹房里有黑妞呢。”
王家栋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顿时明白丈夫的意思,将手里的一包东西往他面前一塞,转身走了。王家栋在楼上站了一下,看到叶小芸向前一进房子走去,才转身推开自己房间的门,返身将门关上,闩了,再大步跨到卧室前,掏出钥匙打开门。门里早已经是一片漆黑,王家栋并不是先开灯,而是返身先将门闩了才打开灯。
灯刚刚亮,有一个人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站在那里,对王家栋深深鞠躬。
王家栋还了一个日式鞠躬,说:“松下君,真是抱歉,让松下君藏起来,实在是万不得已!”
“家栋君太客气了。”松下长生说,“救命之恩,终生难忘。但有生还的一天,必当涌泉相报。”
王家栋请松下先生坐下,又从怀里拿出一些食物,摆在面前的茶几上,说:“实在对不起,情非得已,只能让松下先生吃这些东西。等时局安稳以后,家栋一定请松下君好好吃一顿,以报家栋不周之过。”
松下长生五十多岁,瘦小,浅眉毛,鹰钩鼻子,鹞子眼睛,脸上布满了青筋。他是日本商人,家族世代经营化妆品生意,在日本多地有分店,其企业叫松下妆品会社。因为王家也是化妆品生产商,王家栋留学时,格外留意东洋的化妆品产业,自然不会漏过这家日本最大的同类企业。去得多了,便结识了松下妆品会社的副社长松下长生。
松下长生本是松下家族的长子,从小就跟着父亲经营家族生意。可是,日本毕竟太小,松下妆品已经做到了全日本第一,若再想发展,几乎不可能。恰在此时,甲午战争爆发,中国战败。中日缔结的条约中,有允许日本人到中国经商一条。松下家族看到这是一次机会,便派松下长生的叔叔来到天津,开了松下妆品会社天津分社。
就在王家栋回国之后不久,松下长生主动请缨,要求来到中国,担任分社社长。
据松下长生说,他在天津住了几个月,主要是熟悉中国的情况,接着来到了北京。一来,他想看看北京的市场,了解一下他的产品是否有进京的可能;二来,想过来看看老朋友王家栋。不料,他刚到北京不久,撞上了拳民闹事,义和团见了洋人就杀,搞得洋人四处躲藏。京城主战.99lib.派端亲王载漪、辅国公载澜、庄亲王载勋都排斥洋人,欲置之死地而后快,暗中支持义和团。于是八国以保护侨民为理由,组织联军,威逼京城。
松下长生在京城东藏西躲已经几个月,毕竟他是东洋人,又会说几句汉语,和那些红发碧眼的西洋人还不同。即使如此,还是有几次差点被拳民发现。几天前,实在无处可逃的松下长生几经辗转,终于找到了王家栋。松下长生本以为王家栋会拒绝,想不到王家栋一口应承下来。当然,王家栋没敢告诉父亲,父亲是绝对不会同意的,所以只告诉了叶小芸,毕竟,叶小芸懂日语,可以照顾松下长生的生活。
今晚,王家栋之所以将叶小芸支走,是因为有话要对松下长生说。
松下长生吃东西的时候,王家栋坐在他的面前,对他说:“松下君,八国联军马上就要攻打北京了,你知道吗?”
松下长生惊喜地道:“真的?”
王家栋说:“是的,太后和皇帝已于今天西巡,离开了京城,估计是担心北京守不住,怕被八国联军当俘虏抓了。”
松下长生说:“如果八国联军攻来,中国军队肯定守不住。”
王家栋说:“如若八国联军真的攻进来,我想请松下君帮我一个忙。”
松下长生停止进食,道:“家栋君,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有什么要求,只要我做得到,就一定答应。”
王家栋说:“我听说,八国联军中日本军队最多。到时候,我想请松下君找日本军方斡旋一下,看是否能保全王记胭脂坊。”
松下长生立即说:“这个没问题。我的箱子里有些日本国旗,到时候你插在大门上,还有,你和夫人都懂日语,你们可以站在门口迎接我们的军队,他们一定不会惊扰你们。”
两个人正说着,感觉大地震似的动了一下,然后一声巨响,接着就传来枪声。松下长生似乎有些怀疑,问:“是不是打进来了?”
王家栋说:“应该是。”
松下长生看了一眼王家栋所穿的长衫,道:“快,换衣服。有和服没有?叫你的夫人换上。”
王家栋立即跑出门,想叫叶小芸,恰好见叶小芸站在楼下。因为没有王家栋的命令,不敢上楼。王家栋在楼上喊:“快,去把你从日本带回来的和服换上。”
接着,王家栋进门,见松下长生已经拖出自己的箱子,箱子里除了衣服,还有一些日本国旗。王家栋换西装,松下长生换和服。
王家栋换衣服的时候,楼下传来王兴业焦急的喊叫声:“家栋,洋兵打来了,家栋,洋兵打来了,你快想办法。”
王家栋和松下长生一同跑下楼,来到院子里。王兴业看到家里忽然多了一个陌生男人,穿着怪模怪样的衣服,吓得目瞪口呆,良久才回过神来:“他是什么人?”
王家栋只说了一句:“王家的救星!”
这时,叶小芸穿着和服出来,王兴业看了,大吃一惊,问:“这是什么衣服?”
王家栋说:“这些衣服可以保我们王记胭脂坊平安无事。”
王兴业不知道儿子搞什么名堂,见儿子领着松下长生以及叶小芸往前面走,便诚惶诚恐地跟在后面。
王家栋走到大门口,见门口聚集着十几个惊慌失措的工人,他们本在后边的小院住的,听到枪炮声,有的逃跑了,有的无路可逃,就来到了东家院子里,正准备关大门。王家栋叫大家不要慌,将手里的一些小旗子分给大家,要求他们将这些旗插在门楼的两边以及店店的前面。王家栋、松下长生和叶小芸则排成一排,各自拿着一面小旗,站在门楼下。
王兴业心急如焚,冷汗如雨,他左手的鼻烟壶一会儿放进怀里,一会儿又拿出来。那些工人吓得大气也不敢出,躲在院子之中的角落里瑟瑟发抖。王兴业倚靠在大门后面,壮着胆子往门外看。大街上不时有人逃窜、呼喊,枪声响成一片。王兴业这个时候有点后悔了,应该早做决定让儿子逃出城去……
王兴业看见一队洋兵冲过来了,松下长生和王家栋挥舞着手里的旗帜,迎上去,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这些洋兵就往前冲去。
王兴业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抹了抹一头的冷汗,从怀里拿出鼻烟壶,放在右边的鼻孔前吸了吸。回头看到叶小芸也在往外看,得意地道:“我这一辈子,看得最准的事情就是送他留了洋!”
王家栋见松下长生打发走了一队洋兵,暗自庆幸,在他危难的时候出手相救是多么明智。
可是,王家栋并没有仔细想过,哪怕是拳民作乱,作为一个会说中国话的日本人,松下长生完全有大把机会溜出北京,返回天津或者上海,为什么要在北京涉险?
其实,王家栋不知道,松下长生留在北京,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得到晁家的胭脂配方。只要用上晁家全天然的胭脂配方,再加上西方先进的化工以及现代工业技术,松下妆品便可以畅销全球,垄断全球妆品市场。松下长生曾拜访过京西胭脂铺掌柜晁子霖,提出让京西胭脂铺出技术,松下妆品会社投资,开设工厂,共同管理,同分利润,但被晁子霖一口拒绝。
松下长生并不死心,一直留在京城,为的就是与京西胭脂铺合作。本来,京城之中胭脂作坊数百,松下长生与王记胭脂坊少东家王家栋是朋友,也可以与王记胭脂坊谈合作。不过,松下长生经过认真比较,得出结论:京西胭脂铺的产品优势,在其独特的配方,落后的却是中国传统的生产和经营模式。前者,王记没有;后者,王家栋正在做,而且远不如松下妆品,无法形成优势互补。
中国的传统是保守,家传的工艺制作流程、产品配方都是机密,想要得到很难。但松下长生坚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八国联军向京城而来的消息传来,其中日本派出的军队最多。松下长生得到这一消息时立即想到,这是一次绝佳机会。于是,他找到王家栋,在王家躲了起来,目的只有一个,八国联军一旦入京,自己就可以借助日本军队,将京西胭脂铺的配方抢到手。
松下长生是一个为了自己的事业,不择手段、不惜代价的人。
松下长生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
他看到一支耀武扬威的队伍之中,一个熟悉的人,他的朋友加藤,一个日军大佐,手里挥舞着一把军刀,指挥烧杀抢掠。
“加藤君!”松下长生忙招呼道。
“松下君,你怎么在这里?”加藤大佐看到松下长生,惊讶不已。
“我被困在北京,逃不出去,多亏了王记胭脂坊的少东家搭救,才幸免于难!”松下长生回头指了指王家栋。
“松下君,帝国派出军队,就是为了来救援被困在中国的侨民!现在你安全了。”加藤大佐狡黠地一笑。
加藤心里再清楚不过,所谓保护侨民,那是各自国家的事,是政客们的事,他们是真的想着保护侨民,还是看准了中国这块大肥肉,以保护侨民为借口,大大地美餐一顿,那是他们的事。作为军人,提着脑袋冒着生命之险干了一场,自然就想占点大便宜回去。八国联军的指挥官也清楚这一点。攻下北京城之后,他们有意不对军队进行任何约束,就是要他们在异国他乡大大地放肆一回。
此刻,加藤其实已经没有军事任务,他带着自己的人在京城横冲直撞,只有一个目的:乘机抢掠并且不加节制地放肆。
王家栋毕恭毕敬地向加藤大佐弯腰鞠躬,并用日语问候:“大佐阁下辛苦了,请到寒舍用茶。”
加藤大佐没时间用茶。攻下北京城之后,各国的指挥官有意放松了对部下的约束,其实就是希望他们去抢掠。这些军人抢回去的财产,虽属私人,但毕竟增加了本国财富。加藤匆忙应付几句,就要离开。
松下长生自然不肯放过机会,叫住加藤,走上前小声地对他耳语几句,加藤大佐露出狰狞的笑容……
京西胭脂铺,男女老幼纷纷从卧室跑出来,衣衫不整,脸上神色惊恐不安。他们都是被枪炮声、喊杀声、凄厉的惨叫声惊醒的。人群之中,只有晁信武脸色平静,他习过武,又是他守夜,腰上悬挂着一口带鞘的腰刀。晁家这么大的家业,防火防盗,不守怎么行。
“洋兵打来了,怎么办啊,大当家的?”晁子轩的妻子刘氏惊慌失措,后面几个媳妇六神无主,几个孩子在她们的怀中瑟瑟发抖。
“不要慌!”一声断喝,晁子霖和妻子田氏拉开卧室的门大步走了出来,晁子霖紧扎短打,右手倒提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鬼头大刀,左腋下夹着一个锦盒。
所有人立刻安静下来。
晁子霖目光如刀,迅速看了大家一眼,沉声道:“洋兵打进京城,是我晁家不幸,也是京城不幸,国家不幸。现在看来,昨天我决定不走是错了。事到如今,但愿老天怜惜我们晁家,能有些人活着逃出去。”
晁子轩说:“大哥,你说吧,我们怎么逃?”
晁子霖说:“虽说洋兵的洋枪洋炮厉害,毕竟,洋兵的人少,京城这么大,不可能守住京城所有地方。我们分散逃,前门是昌延里,外面在打枪,前门肯定不能走。老二,你带着你们全家,除了信武之外,从东侧门走。老三,你带着你家,从西侧门走。老四,你和信仁一起,带着两家从后门走。”
有些女眷要回自己家里清理细软,被晁子霖喝住。
晁子霖说:“钱财是身外物,只要有命活着,钱财总会有的。你们记住,逃出去后一直往南走,去宜昌找信义。”
信仁问:“爹,您怎么办?”
晁子霖说:“我留下来,不到最后一刻,我不能离开。”
晁子霖的妹妹晁灵珊,丈夫吴刚,是个憨厚老实的人,听说晁子霖要留下来,立即说:“大哥,我和你一起留下来。”
“胡说。”晁子霖一声暴喝,“谁都不能留,留下来就是大逆不孝。现在还剩最后一件事。信武,你过来。”
信武提着刀,大步走上前,说:“大伯,我在。”
晁子霖从左腋下拿出锦盒,举起来说:“晁家所有人看好了,这个锦盒里装的是我们晁家的立家之宝。”
所有晁家人都知道,锦盒之中装着几样东西,一个绿色的小册子,是京西胭脂铺的家传配方。还有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用锦缎包着的宣纸,那是乾隆皇帝当年赐予晁家牌匾的御书,上面有五个大字:京西胭脂铺。
晁子霖将锦盒打开,又往里塞了几张纸。
大家凝神屏息,等待晁子霖继续往下说。
晁子霖说:“晁家信字辈的都给我跪下。”
晁子霖一声令下,院子里已经跪了六七个人。
晁子霖举着锦盒说:“你们都知道,这个锦盒里装的东西,是我们晁家的命根子。刚才,我又往里面塞了几样东西,这是我们晁家的房契、地契。盒子太小,塞不进其他任何东西,只能塞这么多了。按照我们晁家祖训,这个锦盒只能传给晁家的长房长孙。除非晁家长房长孙早逝,无福承当,方可传给长房次孙。可是,今天事起突然,晁家子孙中只有信武一人习武,有能力保护锦盒,所以,我不得已改变祖训,将锦盒传给信武,你们有意见吗?”
三兄弟立即说:“没有意见。”
晁子霖说:“既然你们都没有意见,那就向祖宗三磕头。”
晁家众兄弟磕完头,晁子霖又转向晁信武,神情严肃地说:“信武,你给我听好了,家可破,人可亡,财可丢,但这个锦盒不能丢!”
晁信武热血沸腾,答道:“是,大伯放心,就是死我也要保护好锦盒。”
晁子霖松了手,语重心长地道:“信武,家中除了你,别人都担当不起这个重任。钱财是身外之物,家破了可以重新再建,晁家的人一定有能逃过劫难的,但锦盒只有一个,是晁家的希望……”
晁信武磕了一个响头。
晁子霖走上前,扶起晁信武,将锦盒交给他。“快走!”
晁信武接过锦盒,向伯父、父亲、两位叔叔磕了一个头,转身离去。
众人从各个不同方向散去,晁家前院只剩下晁子霖、晁子轩和晁子瞻夫妻。晁子霖道:“老二老三,你们怎么还不走?”
“哥,我们不走了,我们一起守家。”晁子瞻说。
晁子轩一瘸一拐地走到大哥面前,说:“哥,我年轻的时候不懂事,做了很多对不起列祖列宗的事。这次,就让我为我们晁家做点该做的事吧。”
晁子霖脸上微微一动,什么也没有说。
四面八方枪声骤然大作,响成一片。
晁子轩嘴角一哆嗦,晁子霖咬了咬牙,大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洋兵叽里呱啦的声音。
哗啦一声,大门被撞开,一群洋兵端着枪冲了进来。
“老二,拦住他们,给信文他们拖点时间。”晁子霖说过,大喝一声,“你们想干什么?这是私人家业。”便提刀上前,拦在那伙洋兵面前。
晁子轩和晁子瞻不甘落后,几步跨上去,站在哥哥身边,用手里的家伙指着洋兵。
这些洋兵在烧杀抢掠,如入无人之境,根本没想到会有人阻拦,看到几个人冲上来时,均愣了一愣。仅仅只是一瞬间,见只有三个男人手里持有冷兵器,另外三个女人,一个拿了把菜刀,一个拿着一只锅铲,另一个甚至只是拿了把扫帚,顿时壮胆了,纷纷举起枪。
六个人原只想组成一道人墙,将洋兵阻一下,好让家人有更多的时间逃走。可他们没想到,洋兵的枪端起来的同时,有人已经扣下了扳机。枪声一响,其他洋兵仿佛得到信号一般,纷纷扣动扳机。
三个女人顿时倒地,当场被乱枪打死。
晁子霖的肩膀、大腿上各中了一枪,又被一个洋兵一脚踹倒。晁子轩听到枪响,顿时眼都瞪圆了,大叫一声:“老子跟你们拼了。”说完便冲上去。可是,他仅仅是冲了两步,就被子弹打中,倒在地上。晁子瞻到底年轻敏捷一些,他冲上去扑倒了一个洋兵,却被另一个洋兵一刺刀捅上了身。
“别开枪!别开枪!”松下长生一边焦急地大叫,一边分开众洋兵,冲了进来。
他的本意是要抓几个活的,但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这些入侵他国的士兵,身处陌生的地方,面对陌生的人和事,心理十分脆弱,更充满了恐惧,对于哪怕一点点危险的苗头都会极其敏感。就算有纪律约束,他们都可能因为恐惧而失误,何况现在完全失去了约束,处于完全的自由状态。恐惧以及自我感觉的强大,便会激发一种嗜血的疯狂,杀人对于他们来说成了一场狂欢。
松下长生一眼就看见了血泊之中的晁子霖。
晁子霖用刀尖拄着地,支撑着身体,慢慢地站了起来,一双眼睛如锋利的刀刃,盯着松下长生,牙缝之中迸出一句:“是你!日本鬼子!”
松下长生皮笑肉不笑,装出无辜之状,摊摊双手说:“晁掌柜,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是来帮你的,可惜晚了一步……”
晁子霖哈哈大笑:“是豺狼,你披着羊皮,那嘴脸也不像!”
松下长生看了看晁家院子,院子四周到处是跑动的脚步声。松下长生跨前一步,脸色显得很平和:“晁掌柜,你是个聪明人。京西胭脂铺已经被包围,别说是人,就是一只老鼠,也别想逃出去。晁家几十口,是死是活,就在你的一句话。”
“砰!砰!砰!”外面枪声如爆豆一般,铺天盖地。
晁子霖脸色大变。
松下长生冰冷地道:“你听听这枪声,每一声枪响,你们晁家就可能少了一个人。你难道真的愿意看到他们一个个死在你的面前?只要你肯和我们合作,听加藤太君的话,我保证你们全家的生命安全。”
加藤手握军刀,叽里呱啦说了一番日本话。
晁子霖疑惑地望着加藤,不知其意。
松下长生说:“加藤大佐的意思是,交出晁家的胭脂配方,他就会放一颗信号弹,通知所有的士兵停止开枪,保住你们全家人性命。否则,全家人被杀,配方仍然保不住,你好好考虑一下。”
晁子霖用刀撑在地下,调动全身意志力稳定自己,不让自己倒下。伤口在流血,他能感觉到,自己越来越虚弱,全身发软,力量正在悄然而逝。再看看躺在地上的妻子、弟弟和弟媳妇,他的脑子极其清醒。
“我答应你的条件。”晁子霖拼尽全力,说出一句话。
松下长生面露喜色,立即转身,对加藤大佐说了几句话。
加藤举起右手,在空中挥了一下。身边一个日本鬼子从腰间拔出一支手枪,举起来对天空开了一枪。砰!一声枪响,一颗红色信号弹升上了天空。
京西胭脂铺四周的枪声立刻停止了,远处,不时还有枪声、哭喊声传来。
松下长生得意地说:“看,我们是讲信用的,也希望你讲信用,别用一家人的性命开玩笑!你的伤口在流血,你没有多少血可流,你说出来,我立刻给你包扎……”
晁子霖双手扶着大刀,挺直了身体,高高地昂起头,看了看血红的天,那是燃烧的火焰映红了天,那是中国人的血在流。
晁子霖一声长啸:“京西胭脂铺不会就这么倒的!”说完,拼尽最后一点力气,艰难地将大刀举起来,猛地向松下长生劈过去。
然而,刀并没有落下来。就在他举起刀的那一瞬,日本鬼子开枪了,砰砰一阵乱响,无数颗子弹扑向晁子霖的肉身,在他的身上爆开一朵又一朵花,却没有见到多少血。他的血,几乎流光了。即使如此,晁子霖仍然硬撑着,不肯倒下。可毕竟已经没有力气,举不动大刀了,那柄跟了他几十年的大刀,先从他的手中失落,掉在地下,咣当一声响,弹了一下。在大刀跌落的余声中,晁子霖的身子晃了几晃。他显然还想站稳自己,可是不能,轰然倒了下去,如一座山崩塌似的,发出一声闷响,眼睛却圆圆地睁着。
松下长生叹息了一声:“可惜……”
加藤大佐却赞了一句:“这个中国人有骨气!”
松下长生换了笑脸:“加藤君,晁家可是家财万贯,钱财归你,如果有活的人,无论大小,留给我!”
洋兵们一声欢呼,开始抢掠。
松下长生并没有对晁子霖说假话,京西胭脂铺四面都有日本军队,呈包围之势。晁子寅、晁信仁、晁信文以及家人刚刚出门,就被乱枪打死,大人孩子无一幸免。
晁信武拿到锦盒后并没有立即离开。锦盒带着不方便,他先回了自己的房间,打开锦盒,拿出里面的传家宝,用布包了,结成一个包袱,背在身上,才匆忙出门。他没有选择门,而是选了西面的墙。西墙外是一条巷子,只要落地,可以迅速逃离。
来到西墙边,晁信武爬.99lib.上一棵树,借助树枝的掩护,先看了看外面的情况。晁信武是练武之人,长期担任护院之职,早已经练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敏锐。他在树上刚刚冒头,感觉外面有些响动,迅速将身子往下一溜,立即有一排子弹飞来,从他头上掠过时,仿佛他的头皮都在跳动。
晁信武知道从这里无法逃走,立即跳下来,转个方向,向前跑。刚跑几步,看到晁灵珊披头散发跑回来,惊慌失措道:“后门外有洋兵,信仁和你姑父被打中了。”
晁信武吃了一惊,问:“添添呢?”添添是晁灵珊的儿子,才三岁。
晁灵珊哭着说:“也被打中了。”
晁信武拉起晁灵珊,说:“姑姑,跟我来!”
晁信武判断,洋兵有备而来的,所有的门都被堵上了。恐怕不仅仅是门,哪怕是小巷,他们也都可能派重兵把守。这不像是一次随意的抢掠,更像是一次有预谋的抢夺。事情很严重,晁家人能逃出一个是一个,别的顾不上了。
晁家宅院,由三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是前面临街的门店,第二部分,是晁家的宅院。门店和宅院,既有区别,又相联系。至于第三部分,是京西胭脂铺的生产车间,和前院是隔开的,只有一个小门相连,因此,后院也自成一体。前院有一个院落,后院也有一个院落。
不过,晁家的院子并不是正规的四方形,在西北角留下了一地很大的凹地。起先,晁家买这块地盖后院的时候,这一块属于一个姓吴的人家。吴家和王家走得近,又拿了王家一笔钱,说什么都不肯卖给晁家。晁家无可奈何,只得将自己的院墙围着吴家的墙建。晁家的墙高,墙边又栽了大树,浓荫蔽日,把吴家盖住了。吴家恰好流年不顺,多灾多病。风水先生说,这是因为晁家坏了吴家的风水。吴家无可奈何,既不肯将这块地卖给晁家,又不敢在这里住,于是举家迁走,房子遗弃在那里,没几年就破败了。
信武想,四周都是洋兵,除了吴家那些残垣断瓦,别处是无路可逃了,只能往那里去碰碰运气。
晁信武先爬上一棵树,试探了一下,果然没有枪声传来。他顺势爬上了围墙,还是没有危机,于是伸手将姑姑拉上来。姑侄俩好不容易从围墙下来,落到了吴家的残屋里。这里是残屋,根本没有门,只有几堵破败的墙。
前面是一棵大槐树。树的旁边是两条小窄巷,呈倒T字形,T字顶端的那一横,是晁家围墙和邻居家围墙隔成的窄巷,对面是另一条巷。
躲在槐树下,信武仔细听了听动静,感觉沿着晁家围墙,似乎都有洋兵把守。由此可见,洋兵似乎是专门针对晁家的,而直对着他们的那条小巷,却没什么动静。
信武指了指对面那条小巷,对姑姑说:“你只能慢慢爬过去。那条巷子好像没有洋兵,这可能是唯一的生路。你爬过去后,就拼命往前跑。”
晁灵珊轻轻说了声好。晁信武迅速解下身上的包袱,往姑姑面前一塞,说:“姑姑,你带上这个。”
晁灵珊说:“信武,这个是传给你的,我不能拿。”
晁信武非常严肃,说:“姑姑,都什么时候了,能跑出去一个算一个,我断后。”
晁灵珊已经爬了过去,然后站起来,向后看,巷子里很安静,似乎也很安全。晁信武于是向姑姑挥了挥手,示意她快点离开。晁灵珊也不敢停留,快步向前走。就在此时,出事了,黑黑的巷子里有一只什么动物蹿出,从晁灵珊的前面掠过。晁灵珊猝不及防,一声惊叫。
这一声惊叫,引来的是一排子弹。
晁信武知道暴露了,顾不得许多,对姑姑说:“快,快跑。”
晁灵珊还在犹豫,晁信武急了:“洋兵是专门冲着你手里的东西来的,姑姑,快跑。”
晁灵珊拼命往前跑。她的身后,子弹飕飕,虽然她的腿发软,可一想到怀里的东西比晁家几十口人的命还重要,便开始不顾一切。
为了拖延时间,晁信武并没有躲开,而是半蹲在墙角边,顺手抄起地上的一块砖头,呼的一声,砸了出去。
几个洋兵冲过来,一个洋兵被砖头砸中脑袋,顿时头破血流,嗷的一声惨叫,扑倒在地。
其余的几个洋兵不知道飞来的是什么武器,各自靠在墙边,端起枪射击,子弹打在晁信武藏身的墙上,泥土乱溅。
晁信武紧贴在墙边,不敢探出头。他右手拔出刀,咬牙切齿,静静地等待着。
几个洋兵放了一阵乱枪,又冲了过来。
晁信武一声大吼,人如猛虎一般飞跃而出,手中的刀如闪电一般落在一个洋兵的脖子上,喀嚓一声,这个洋兵的脑袋横飞了出去。
身边几个洋兵魂飞魄散,连滚带爬。晁信武抡起刀,欲继续砍,后面冲过来的一个洋兵眼疾手快,抬手就是一枪,子弹打进了晁信武的胸膛。
晁信武连退了几步,靠在墙上,人没有倒,刀还在手中。
那几个洋兵回跑了一阵,才掉转头来,端起步枪射击。子弹如雨点一般打在晁信武的身上。
晁信武靠在墙上,始终没有倒下。
洋兵们停止了射击,知道他死了,但没有一个人敢过去。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川东大宁谷,两边悬崖峭壁,云遮雾罩,中间一条小河,蜿蜒流淌。
悬崖上,一个穿着白色无袖短褂、黑色裤子、腰上系着青布口袋的年轻人,正向上攀爬。
他就是京西胭脂铺掌柜晁子霖的第二个儿子晁信义。晁信义从十八岁就开始在外采买原料。做胭脂颜料的一般是红蓝花、蜀葵花、重绛、黑豆皮、石榴、山花、苏方木等中草药。但是,京西胭脂铺的胭脂水粉能成为皇宫贡品,绝非偶然,他们不仅仅配方独特,而且配料之中也有别人没有掌握的原料。
晁信义在大宁谷采摘的是一种神奇的果子,他从父亲的口中知道,这种果子叫火焰果,只有在川东长江支流的峡谷峭壁上才有,火焰树高不过两尺,一根树枝丫最多三根,结出的果实也就七八颗。这种果子在川东一带完全不值钱,偶尔在集市上可以用极低的价格收购。
然而,晁家立下规矩,绝对不能从集市上收购。倒不是价格问题,而在于晁家若是大量购进这种原料,不可能不让竞争对手知晓,竞争对手一旦知晓,定会加以研究。那样一来,晁家的配方就没有任何秘密了。所以,一百多年来,晁家总会安排一个人秘密负责此事。
此事是晁家的最高机密,知道此事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京西胭脂铺的继承人,另一个是负责采买火焰果的人。采用火焰果虽然属于京西胭脂铺的核心秘密,但是,用火焰果还存在配方问题。负责采购火焰果的那个人,还是不能完全懂得配方。这也就使得京西胭脂铺的配方,既成为高级秘密,又有一定的防范风险能力。
晁子霖的子侄辈有好几个人,按照家训,未来京西胭脂铺的大掌柜,只能是他的儿子信仁。可信仁过于仁厚,不太适应商场的狡诈,晁子霖隐隐有些担忧。正因为如此,他才将采买业务交给次子信义。名义上,他是让信义在外当采购,而实际上,他是让信义掌握了京西胭脂铺的一个核心秘密。
晁信义每年这几个月就要到宜昌采购一批原料,采购好原料之后,寄存在宜昌的顺风客栈,然后乘舟逆水而上到万州码头,再从万州码头雇小船进入大宁谷采摘火焰果。总之,行程绝对保密,不让任何人知道。
这次出行异常顺利,晁信义计划再摘几天火焰果,就打道回京。悬崖上,几株火焰果树并排在一起,一颗颗火焰果鲜艳夺目。晁信义满心欢喜,攀过去,一手把在悬崖上,一手摘果实,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之中。
忽然,一条几寸长、全身血红的小蛇从火焰果树上跌下来,跌在晁信义的左脚背上,因为是热天,他穿的是草鞋,裸露的脚背如被针扎了一下。晁信义低头一看,那蛇蹿入石头缝隙中,不见了踪影。
被蛇咬了,不疼痛,也不麻木。晁信义不敢大意,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药丸,先吞了一颗,忙把剩余的火焰果摘下之后,下了悬崖。
下到悬崖底下,晁信义仔细看了看脚背,已经有一个如豌豆大小的黑点,心中明白是毒蛇,毒性已经开始扩散。晁信义又拿出一个药丸,嚼碎之后敷在脚背上,用小刀割下褂子的一条,把脚包扎起来,折了根树枝当拐杖,开始往山谷外走。
晁信义来过多次,知道这附近没有人烟,至少也要走几个时辰才有一个偏僻的山村,只要走到那里,自己就有救了。
山路崎岖难行,起初的一两个时辰,晁信义没觉得有什么意外,但渐渐就脚步沉重,头昏眼花起来,心中预感到不妙。中途换了一道药,发现脚背上已经黑了一大片,依然不疼,不麻,只是有些肿,用手指一按,肉就陷了一个洞。
“难道我今天要把命丢在山谷之中?不死则生,不进则退!没什么可怕的!我要活着回京城……”晁信义一边鼓励自己,一边站起来,无意之中看到山谷中有一股炊烟袅袅升起。
有炊烟的地方就有人,只要找到人,就有获救的希望。
晁信义朝着炊烟升起的方向走去,终于,他看到一条小溪的对面有几间竹楼,三面用竹子扎成一个栅栏,围成一个小院子。院子前,一条黑色的狗发现了晁信义,狂吠起来。
晁信义心中一喜,坚持着来到小溪边,眼前一黑,一个踉跄,人就栽倒在小溪之中,昏迷过去……
晁信义苏醒过来,嗅到一股淡淡的清香。他从小在胭脂水粉作坊里长大,对香味有一股特别的嗅觉。
他支起身,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竹床上。褂子已不在,光着的上身搭着一条布毯,床边放着一条麻布褂子。他忙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脚背,上面的黑色不见了,变成灰乌色。他活动了几下脚,感觉不出什么,头也不昏了,只是身上有些乏力。
这个房间不大,是用木头和竹子扎成的,床头有一个木板钉成的简易箱子。房间里还有一个用几块木板隔成的书橱,里面摆着几本厚厚的书,有《药经》《医经》《本草纲目》,都是医药方面的书,还有一个大夫出诊用的药箱,晁信义的口袋摆在旁边。
晁信义暗暗称奇,坐了起来,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是三间竹屋,一个干净整洁的小院,自己躺的是中间一间。左边一间里有些瓦罐、灶台、碗筷之类,应该是厨房。右边一间里有一张竹床、一些衣物,从衣物上看,应该是一个女人的。
门是用竹排做成的,虚掩着,屋里除了他,没有其他人。
晁信义心想,自己倒在小溪之中,肯定被人弄了回来,人呢?他记得还有一条黑色的狗。
晁信义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穿上床边的麻布褂子,走到门口拉开门。屋边有几块菜地,菜地里有一些菜,朝前面望去,就是他昏倒的小溪……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人呢?
晁信义倚在门边,鼻子之中还是那淡淡的香味,是从屋里飘出来的。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回头,不由自主就走了进去。
那也是一个简单的房间,没有门,只挂着一条麻布帘子,而且是挽起来的,里面有竹床、衣物。床边有一张用木板做成的桌子,桌子上摆放着十几个几寸高的竹筒,还有一些用小木条、竹条做成的工具。其中有两个竹筒是上下盖在一起的。
那淡淡的香味就是从那两个盖在一起的竹筒缝隙之中飘出来的。晁信义小心翼翼地揭开一个盖子,大吃一惊,里面装着半筒雪白的水粉。他用手指头沾了一点,感觉细腻水嫩,比晁家最好的水粉有过之而无不及!
晁信义又揭开另外一个竹筒,里面是胭红。晁信义拿着竹筒盖子出神:这荒山野岭的,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胭脂水粉?是自己做的呢,还是从别的地方买来的呢?看这情形,分明是自己做的呀!什么人能做出这么好的水粉呢?
正出神之际,晁信义听到有什么跑了进来,抬头一看,是一条大黑狗,正抬头对着他,吐着舌头。
“大黑,不要吓着客人……”一个温柔如水的声音传了过来。晁信义心中一颤,只见一个姑娘走进来,长发披在肩头,穿着淡白色的麻布衣裙,脸如白玉,眼睛如泉水般清澈。她的肩膀上背着一个小竹篓,手里提着一双布鞋,手指纤细、白嫩。她没有穿鞋,或许是刚刚从小溪涉水过来,赤着脚,小腿上还有些水的痕迹。
晁信义从来没有看过女人的脚,一时痴了,忘记了动。
姑娘嫣然一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侧过身去,把手中的鞋子放在地上,弯下腰穿起鞋。这时候晁信义才看见,她肩膀上的竹篓里有些野草、树根。
“你醒过来了?吃过饭没有?忘记给你说了,我在锅里给你留了粥……”
姑娘落落大方,抿着嘴唇微微一笑,她的唇上有淡淡的红晕,说不尽的美丽。
“谢谢姑娘救命之恩!”晁信义双手抱拳,深深施了一礼。
姑娘只是微笑:“不是我救了你,是你自己救了自己,你若不走到我家门口,我怎么能救你呢?”
晁信义一怔:“还是姑娘救了我呀!请问姑娘芳名?”
姑娘抿住笑:“我叫花红蓝。你先回床上,你的伤还没好,适当走动一下可以,我给你重新上点药!”
“我叫晁信义,晁是姓晁的晁,信义就是……信用和义气那两个字!”晁信义忙自我介绍,他本是口齿伶俐之人,现在却有些慌乱。
花红蓝还是嫣然一笑。
晁信义回到房间,坐在竹床边,心中起伏。他对花红蓝这三个字太熟悉不过了,因为做胭脂的原料之中,最主要的是红蓝花,而这个姑娘居然叫花红蓝,岂非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正胡思乱想时,花红蓝端来一个木盆,木盆里有半盆水,血一样红,放在晁信义的床边说:“你把伤脚泡在水中!”
晁信义把左脚泡在木盆之中,感觉水入骨,有些灼热。花红蓝拿了个竹凳子,坐在他的对面,说:“你是被火焰蛇咬伤的吧?”
“火焰蛇?”晁信义并不清楚是否有这种蛇。
“就是浑身如火焰一般红,几寸长,小指般粗细!”花红蓝淡淡地道。
“是。”晁信义奇怪地道,“你怎么知道呢?”
“你口袋里装着火焰果,肯定是在摘火焰果的时候被蛇咬伤的!”花红蓝轻描淡写地道,“我爷爷说过这蛇毒,因为你服用和敷了药,才能坚持那么久,不过时间有些长,蛇毒已经入骨。”
“啊……”晁信义吃了一惊。
花红蓝微微一笑:“不过你放心,三个月内,你的蛇毒可以清除,我今天就是去给你找解药去了。”
晁信义忙问:“你去哪里找解药?”
花红蓝道:“毒蛇出没之地,七步之内必有解药。”
“难道这药与火焰果树有关?”晁信义看着木盆之中的水,惊讶地问道。
“这就是火焰树的根,捣碎之后倒入水中,水才会变红,能拔蛇毒!”
晁信义想到她居然到悬崖上去拔火焰树的根,心中感激不尽:“谢谢姑娘,即使粉身碎骨,也不能回报!”
“爷爷说,医者仁心,救死扶伤,不求回报。”花红蓝微笑。
“你爷爷是个郎中?”晁信义问道。
花红蓝点了点头。
“爷爷出外给人诊病去了吗?”晁信义迟疑了一下,问道。
花红蓝摇了摇头:“走了!”
“走了?”晁信义看她眼神微微黯淡了一下,明白她说的走了的意思,忙解释道,“不好意思,我……”
花红蓝缓缓地站起来道:“生老病亡,岂非正常?我给你端粥来,你一定饿了。”她转身出门,长发和麻布裙子飘飘欲飞,晁信义的心也跟着一起飞了。
晁信义把自己的家世告诉了花红蓝,花红蓝也把自己的家世告诉了晁信义。
花家祖先是皇宫御医,最擅长的不是治病,而是美颜之术。不料出现意外,导致皇贵妃毁容。先祖自知在劫难逃,一面欺骗皇帝,说这是美容的正常情况,把体内的毒排出来,三个月内必然自消,一面悄悄安排家人分散逃走。
花家这一支逃到四川万州,以花为姓,至今已有四百余年。逃到其他地方的各支,因为彼此没有联络,花家并不清楚。逃到四川的这一支,人丁并不太旺,几代都是单传。花家以医为生,美颜术只是作为家传手艺代代相传,却又轻易不展露。
到了花红蓝父亲这一代,仍然只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按照花家祖训,花氏医术和美颜术,只传花红蓝的哥哥。不料,父亲带着哥哥采药的时候,遇到山体滑坡,父子俩被滑下的半边山埋了。母亲从此一病不起,半年后也离开了人世。
花红蓝从此和年迈的爷爷相依为命。为了不使花家祖传的医术和美颜术失传,爷爷改变了传男不传女的祖训,开始将医术和美颜术传给孙女。不久,爷孙俩从万州迁到了大宁谷,一来,爷爷喜欢这里的清幽;二来,花红蓝需要认识各种药材,离自然近些更好。
花红蓝听晁信义说起他家是开胭脂铺的,嫣然一笑:“做胭脂嘛!我也会呀!”
“你不是会,你是做得非常好。你怎么做得那么好呢?”晁信义赞不绝口。
花红蓝只是微笑,说:“我的祖先就会做胭脂呀,这是家传!”
晁信义感慨道:“如果你家在京城开家胭脂坊,京西胭脂铺这块金匾就应该是你家的了!”
花红蓝微微一笑:“你家既然开着胭脂铺,肯定是祖传的手艺了。你的家族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胭脂的呢?”
晁信义眉飞色舞道:“这要从我家的晁姓说起。东周第十二代君王姬贵,也就是周景王,太子早死,周景王喜欢他的小儿子朝,想立朝为太子,但还没有策立,景王就病死了。在王位争夺之中,朝失败,带着周朝的典籍逃到了楚国。朝的子孙后代就以朝为姓,称为朝氏。晁是朝的古字,因此又写成晁,这就是晁姓的来历……”
花红蓝笑道:“我是问你晁家怎么做起胭脂水粉来的呢?”
晁信义继续道:“朝不是带走了周朝的典籍逃到了楚国吗?这些典籍之中,有一本从商纣王宫中得到的古书,这本古书是纣王的宠妃妲己留下的。妲己为了讨纣王的欢心,用秘制的花汁脂打扮自己,这就是最初的胭脂,胭脂的来源地在燕,也称燕脂……朝有两个后人,就以此为生,世代相传,胭脂水粉也不断改进,到了乾隆皇帝的时候,晁家的胭脂达到了最辉煌的时代。”
花红蓝听了,嫣然一笑。
晁信义望着她的如花容颜,怦然心动。
一个月以后。
夜,圆月高挂,月光轻柔,虫子在草丛之中低吟。
小溪之中,一块大青石上,晁信义和花红蓝并肩坐在石头边,两个人的鞋放在大青石上,脚放在水中。溪水在两个人的脚上轻轻流淌。
花红蓝低垂着头,出神地望着水面,嘴角是淡淡的微笑。
晁信义眼睛也望着水面,眼角却悄悄地看着花红蓝的脸,她的脸仿如美丽的梦一般。
晁信义悄悄挪动了一下身体,和她距离更近了,然后说:“红蓝……”
“嗯!”花红蓝柔柔地应了一声。
晁信义说:“我觉得你不应该当女郎中,而应该当一个胭脂水粉制作师。”
“哦!”花红蓝依然淡淡地应了一声。
“你当女郎中,救的人不多,如果你做一个胭脂水粉制作师,你能让天下的女人变得更加美丽。”晁信义说。
花红蓝的玉足在水中动了动,两手按在胸前,侧过头看了一眼晁信义,眼中柔情如水,低声道:“我喜欢做胭脂水粉。”
“跟我走!”晁信义一激动,情不自禁就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并往怀里一拉,花红蓝的身体就软软地倒在了他的怀中。
他在她耳朵边动情地说:“我娶你!”
花红蓝的身躯仿佛融化了,两个人倒在大青石上……
又是一个月以后,黄昏,夕阳已经落山,天地之间还有一丝余晖。晁信义在小溪边练拳脚,闪展腾跃,虎虎生风。
花红蓝坐在大青石上看。
晁信义练了一套,跳上大青石,蹲在花红蓝身边,问:“红蓝,我应该没有事情了吧?我出来这么久了,也应该回家了。”
花红蓝点了点头。
晁信义把她轻轻揽入怀中,吻着她的额头:“我想一天就飞回京城,带你见我的父母。你这么美丽善良,又会做胭脂水粉,我们全家都会喜欢你的!”
“如果你爹妈不喜欢我呢?”花红蓝羞涩地问。
“如果我爹妈不喜欢你,我就和你回到这里,我们永不分离,生死都在一起!如果我负了你,不得好死!”晁信义左手搂着花红蓝,右手指着天发誓说。
花红蓝柔柔一笑,仰起头说:“信义,我欺骗过你……”
“什么?”晁信义一怔。
“你中的蛇毒并没有那么严重,早就好了,但我却欺骗你,说蛇毒入骨,要三个月才能愈合!”花红蓝无限娇羞,“因为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喜欢上了你,我舍不得让你走。”
“你敢欺骗我,我要你付出代价。”晁信义大笑着把她搂得更紧,疯狂地吻她。
两个人在大青石上疯狂、缠绵,很久,才相拥在一起。
他说:“其实我早就知道,只是,我更不想走,因为我也爱你!”
花红蓝把头埋在他的怀里:“我明天就跟你走!”
晁信义带着花红蓝,先到万州,乘船顺水而下。船上,大家都在谈洋兵打进京城火烧圆明园的事,也在说老佛爷和皇上逃出京城,还传旨说什么西巡。
晁信义大吃一惊。他离开京城的时候,已经有传闻闹洋兵的事情,但没有人想到洋兵居然能打进京城。家里的父母、叔叔婶婶、兄弟姐妹们怎么样了?
京西胭脂铺有没有遭受损失?晁信义心神不宁,归心似箭。
花红蓝看出他有心事,悄声问他:“你在想什么?”
晁信义微微叹息一声说:“洋兵打进京城,不知道家里是个什么情况了,心里不踏实!”
花红蓝安慰他:“吉人自有天相!京西胭脂铺是本分的生意人,别担心太多!”
晁信义点了点头,但心中始终无法彻底平静。
船到宜昌,两个人下船,上码头。晁信义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焦急地大喊:“信义兄弟,信义兄弟,我是常风,我在这里……”
晁信义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高大的人在码头上向他挥手。
常风三十来岁,虎背熊腰,浓眉大眼,凛然一躯。他是河北沧州人,有一身好武功,擅长使一把泼风刀,在京城龙门镖局走镖。京西胭脂铺进原料,或者给供货商结款,一般都是请常风护送。常风和晁信义投缘,说话投机,情同兄弟一般。
晁信义有些意外:“大哥,你怎么在这里?”晁信义到宜昌进原料,并没有告诉常风,原因就是晁子霖要绝对保密。
两个人挤到常风面前,常风一把拽住晁信义的手,拽得晁信义胳膊生疼。
“兄弟……”常风眼圈之中布满了血丝,脸色发黄,头发被汗水濡湿,结成一绺一绺的,一身风尘,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嘶哑。他看到晁信义身后还跟着个娇小的女人,本来想说的话就止住了。
“这是我妻子花红蓝,这是我大哥常风。”晁信义忙给两个人介绍了一下。
花红蓝落落大方地喊了一声:“常大哥……”
“常大哥怎么到宜昌了,是走镖吗?”晁信义有些好奇。
“一言难尽,你跟我来,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一边吃一边说。”常风紧紧地拽着晁信义。
晁信义心中一沉:难道家中出了什么事情,常风大哥是特意来找我的吗?
他没有问,他清楚常风的脾气,能说的不用自己问,不能说的即使问他也不会讲。
三人进了码头一家小餐馆,要了几碟小菜,几碗面条,一壶酒。常风招呼两个人吃了面条,喝了点酒,才开口说:“信义兄弟,你是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有件事情你必须担当起来!”
晁信义微微一笑,说:“究竟什么事情,大哥只管说。”
常风直盯着他的脸说:“你必须有点心理准备,这个事情有些大,但是我希望你听了之后不要慌。”
晁信义心中忐忑不安,嘴里却道:“就是天塌下来,我也顶得住。”
常风点了点头说:“对,天塌下来,你也得顶住。”
晁信义猜想是父亲出了意外或者身亡,再严重一点就是母亲也一同遭遇意外……
常风脸色铁青,眼神之中满是痛苦,声音哽咽着:“兄弟,天真的塌下来了……”
常风把京西胭脂铺遭受到的灭顶之灾说了一遍,那个时候,常风并不在京城,而是在沧州家中。死里逃生的晁灵珊辗转十几天,才拖着半条命,勉强捱到常家,把噩耗告诉了常风,立即病倒了。
第二天,常风把晁灵珊交给弟弟,自己赶往京城。几天后,到了昌延里,一打听,晁家遭了大难,晁家和替晁家打工的八十多口,全部死于洋兵的枪口之下。劫难发生几天后,邻里才有几个人出面,凑了些钱埋了尸体。
常风到晁家坟前祭拜一番,又立即赶往宜昌城找晁信义。
晁信义在宜昌,是晁灵珊说的。常风找到顺风客栈,掌柜的说,晁信义每年都会到这里进货,进了货之后放在这里,又会出门,一般十天左右就会回来。可这次特别,他出去已经一个多月,还没有回来。
常风问掌柜的:“知道信义去了什么地方吗?”
掌柜的摆头:“他只说去会个朋友,却没说是什么样的朋友,住在哪里。”
无可奈何,常风只得在顺风客栈住着等,白天没有特别的事,就跑到码头上,希望能早点看到晁信义。
晁信义听到家中的噩耗,多问了一句:“你是说,我们晁家就只剩下我姑姑和我两个人了吗?”
常风默默地点了点头。
晁信义坐在板凳上,两眼直直地盯着餐馆的墙壁,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花红蓝眼中的泪水簌簌滚落,她强忍住心中的悲痛,没有哭出声来。
常风一颗心也是七上八下。一个家族的灭顶之灾,换谁都无法承受。
常风坐在晁信义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伤感地道:“兄弟,你哭出来吧!哭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
晁信义忽然站起来,如一杆标枪般挺直,如山一般稳重,他吼了一声:“我不哭!我是晁家的男人,家破了,我要一块砖头一块砖头重新建起来。”
常风怕晁信义听了噩耗之后失常,而现在,他没有失常,常风反倒担心起来:“兄弟……你不要紧吧?你没有事吧?”
晁信义字字如铁:“没事!回京城!”
第二章 独骑瘦马
晁信义一个人先回京城。
常风要将宜昌的原料运回,好几大车的原料,路上花费的时间可不短。花红蓝怀了身孕,不能跟着晁信义骑马赶路,所以,晁信义把花红蓝托给了常风照顾。
晁信义路过河北沧州的时候,顺路去看了一下姑姑晁灵珊。
姑侄相见,抱头痛哭。
晁灵珊说,她当晚逃出后,原想先逃到婆家躲一躲,看看寄养在婆家的女儿,要点盘缠,再到宜昌找信义。不想,她的婆家恰好在洋兵进京的路上,遭到洋兵的洗劫,部分人被洋兵杀死,还有些人不知去向。晁灵珊无路可走,才想到常风。
听说侄儿要赶回京城,晁灵珊也要跟着一起回去。晁信义见姑姑的身体还没完全复原,又考虑家里被洋兵一把火烧了,可能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只好对姑姑说,让她在常风家再静养几天,待他回家安顿好就来接她。
临行前,晁灵珊拿过自己的包袱,交到晁信义的手上,说:“信义,这是晁家的希望,是晁家人用几十条命换来的,你要好好保管,这东西比你的命重要。”
晁信义郑重地说:“我知道。”
晁灵珊说:“还有,回去之后,除了重建京西胭脂铺,也要留意一下,早点娶个媳妇,替晁家延续香火。”
晁信义想到有孕在身的花红蓝,脸一红说:“姑姑放心,我会的。”
赶到京城已经是正午时分,晁信义顾不得歇息,也顾不得吃喝,匆忙进城,直接往昌延里赶去。尽管他早有心理准备,可看到自家老宅时,还是悲从中来。晁家的前院和店铺,差不多完全毁了,只剩下一些残砖断瓦。就连院子里的那些数十年的大树,也只剩下一截截的黑炭,原本不能烧燃的照壁等,也都变得五颜六色,有的焦黑,有的剩下过火的黄。
看着眼前的情景,晁信义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双膝一弯跪了下去,眼泪止不住哗哗地往下流。晁信义匍在地下,磕一个头,哭一回,再磕一个头,又哭一回。
“爹、娘、二叔、二婶、三叔、三婶、四叔、四婶,哥哥弟弟们,晁家的列祖列宗,我,晁信义,向你们发誓,我如果不把京西胭脂铺建起来,我就不配姓晁。”
面对废墟,晁信义大声地哭着起誓。
王记胭脂坊。
老掌柜王兴业跨进正堂,黑妞跟在他后面,正想跨进大门,王兴业转过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说:“站在这里,别动。”
黑妞连忙收脚,站在大青石门墩前面,双手垂立。
王兴业走到供桌前停下来,仰首看着供桌上祖宗的灵位,站了那么片刻,又走向旁边,取过香烛,双手捧着就了香炉上的火点燃。香烛前端冒出火,王兴业轻轻摆了摆手,让香烛上的明火灭掉,将香烛插在香炉中。王兴业走回供桌前的蒲垫后面,弓下身子,伸出右手撑在蒲垫中间,再伸出左手,按在前方,接着双膝一曲跪下来,然后将右手前移,摆在和左手并排的地方,掌心向上,头也随即磕了下去。
这个头磕得时间有点长,因为王兴业说了一大通话。
王兴业说:“祖爷爷、爷爷、爹,有些话我忍了好长时间,今天决定对你们说一说。我们王家,和晁家斗了一百多年,一百多年没有分出胜负。我原本以为,我这一辈子是没法斗赢晁家,对不起列祖列宗了。没想到,八国联军来了,洋兵血洗了晁家,大小几十口啊,一个不剩。晁家惨遭灭门之祸,京西胭脂铺完了。”
王兴业又磕了第二个头,继续说:“祖爷爷、爷爷、爹,晁家一灭,我们王家没了竞争对手,往后胭脂行业就是我们王家一家独大了。按说,我应该高兴。可不知为什么,这些天我心里一直难受。祖爷爷、爷爷、爹,洋人灭的不是晁家,而是所有的中国人啊。这笔血海深仇不是晁家的,而是所有中国人的啊!”
王家栋出现在王兴业身后,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见父亲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没完没了,不得不弯下身来,在父亲身边说:“爹,信义来了。”
王兴业不说了,郑重地磕了第三个头,站起来,以一种疑惑的目光望着儿子,问:“你刚才说什么?信义来了?哪个信义?”
“子霖伯的老二晁信义。”
“太好了,上天总算给晁家留了条根。”王兴业说,“快,快请。”
王家栋转身出门,见黑妞站在门边,脸色一拉,说:“你站在这里干什么?该干吗干吗去。”
“我、我、我……”黑妞一连说了多个“我”字,却不知要说什么。
王家栋喝住:“别杵在这里,干你的事去。”
黑妞再没发一言,转身走了。
王家栋走到大门前,晁信义穿着黑色马褂,跪在王家门前。王家栋快步走过去,一把将晁信义拉起,说:“信义,你这是干吗?快请起。家父在客堂,请你进去。”
晁信义站起,随王家栋跨进门,绕过照壁。王家栋是走在前面的,走了几步,感觉后面没有脚步声,转头向后看,恰好见晁信义跪下去,对着王家正堂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王家栋向后走了几步,来到晁信义面前,原想拉住晁信义,不想晁信义并没有起身,跪着向前行了几步,又一次磕头。
王家的人见状,纷纷停下手里的活儿,站在那里看。
王兴业原在客堂里等晁信义,听到外面有些声音,便踱到门口,看到晁信义一步一叩,有些着忙,连忙跨出来,大声地说:“贤侄,使不得啊!家栋,快把信义扶起来。”
王家栋上前扶晁信义,晁信义仍然向前磕着头。
王兴业只好快步上前,双手拉住晁信义,说:“贤侄,使不得啊!”
晁信义站起来,待王兴业的手松开,他又跪了下去,对王兴业一连磕了三个头。
晁信义说:“叔,您领头帮我晁家几十口人安排后事,使得我晁家冤魂入土为安。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请受我一拜。”
王兴业连忙伸手去扶晁信义,口中说:“惭愧,惭愧啊。晁家遭此惨祸,老朽能做的也就仅此而已。”王兴业抹了一把眼泪,对儿子说:“家栋,扶信义进去。”
进入正堂之后,晁信义又要给王兴业磕头,被王兴业一把拉住,将他按坐在紫檀椅上,又大声叫:“黑妞,给客人上茶。”
晁信义坐下来后,王兴业也跟着坐下来,说:“贤侄啊,你怎么打算?”
“我还来不及想。”晁信义说,“家门不幸,遭此大难,幸得兴业叔等四邻义薄云天,替我晁家一门几十口收尸入殓。凡是帮过我晁家的人,我均要登门表达感谢之情。”
王兴业说:“我们王晁两家,一百多年的交情啊,这点事不足挂齿,理所应当,贤侄千万不要挂怀。”
晁信义说:“古话说,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
他的话还没说完,被王兴业打断了,王兴业说:“贤侄言重了。外寇侵我泱泱大国,天下匹夫,但凡有点良心,岂会顾惜一己之力?可惜我们力弱,所能做的也仅此而已。贤侄不用再说了,再说就让老朽更加惭愧了。”
“话虽如此,叔为我晁家所做一切,恩比天高。”晁信义说,“我听说,叔为了安葬我晁家老小,花了不少钱。现在,我是倾家荡产,暂时无法支付这笔费用,还望兴业叔理解。日后,我定当数倍奉还。”
王兴业摆了摆手说:“贤侄不必挂怀。重要的,恐怕还是尽快恢复京西胭脂铺的生产。有关这一点,侄贤有什么打算?”
晁信义摆了摆头,说:“我也想过重振家业。可是,叔你大概还不了解,这场劫难把晁家的百年基业全毁了。我如今是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谈何容易啊。”
王兴业说:“贤侄不要气馁。当初,你们晁家和我们王家,不一样是白手起家?既然晁氏祖先可以凭一双手创下这偌大的家业,贤侄又为何不能?要说费用,但凡我老朽能帮上的,贤侄只管开口。”
“就算叔出手相帮,也是杯水车薪啊。”晁信义说。
“贤侄何出此言?有总比没有好哇。万丈高楼平地起,第一步不迈出,又哪来后面的九十九步?”
晁信义摆了摆头,说:“叔,您是不知啊。宫里要的货,现在是拖下来了。可我听说,朝廷正在和洋人谈判,老佛爷和皇上的銮驾不日就会还朝,那时,京西胭脂铺若是拿不出货,赔一大笔款不说,搞不好还会有牢狱之灾。”
王兴业一惊:“宫里要货的量,不至于很大吧。”
晃信义说:“大倒是不大。问题在于,我们如果不能按时交货,就是违约,赔偿额却大。”
王家栋问:“多少?”
“具体我还不清楚,所有一切都已经烧了。”晁信义说,“以前我听说过,恐怕不少于十万吧。”
王兴业父子同时“哦”了一声。
晁信义走后,王家栋迫不及待地问父亲:“爹,您变了。”
王兴业说:“人生在世,落井下石易,雪中送炭难啊。”
王家栋若有所悟,说:“我明白了。”
王兴业说:“你恐怕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晁家和我们王家斗了一百多年,现如今,晁家遭此大劫,若想再超过我们王家,绝非易事。这种时候,我们帮人家一把,谁不说我们王家义字当先?”
“虽然信义说重振家业困难重重,但依我看,他不会轻易放弃的。”
“是啊。”王兴业说,“信义的几个哥哥,我是认真观察过的,难以成事。信义常年不在家,我看得少。今天,他一进门,从照壁那里一路磕头,我就看出来了,这是一个不会轻易服输的角色。”
“时也势也。”王家栋说,“不服输又怎样?别人能帮的,也是杯水车薪。”
王兴业向大门口望了一眼,说:“听说皇上要还朝了,你要早点准备,如果京西胭脂铺退出宫中市场,我们绝对不能输了这个市场。”
“我知道。”王家栋说。
日本驻京城使馆,各国军官,八大胡同请来的美貌妓女,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这里正在举行酒会。
一个三十岁左右、健壮的年轻人,神色匆匆地进入使馆,眼神焦急地寻找着,落在一个角落里。一张桌子前,松下长生和一个英国贵妇频频举杯,相谈正欢。
年轻人走了过去。
松下长生一抬头,看到了年轻人。年轻人对他使了一个眼色,转身就往外走。松下长生摇晃着手里的酒杯,说了声失陪,站起来跟着年轻人走到使馆走廊上。
“父亲,晁掌柜的第二个儿子晁信义回北京了!”年轻人是松下长生的第二个儿子,名叫松下次郎。八国联军攻打北京的时候,他在天津松下妆品会社里,和父亲失散。因担心父亲安危,局势被八国联军一控制,松下次郎就赶到了北京,找到父亲。
“真的?”松下长生老眼放光,脸上的肉抖动着,一阵欣喜。
“是。”松下次郎回答说。
“天无绝人之路呀!”松下长生露出得意的笑容。上次,他本来想趁乱得到京西胭脂铺的配方和制作工艺,却一无所获。日本鬼子杀光晁家人之后,又纵火焚烧,松下长生对他们没有丝毫约束力,虽然懊悔、惋惜,但木已成舟,只能作罢。
想不到这么快又出现了转机,松下长生喜出望外:“他一个人吗?”
“是。”松下次郎说,“我们应该抓紧行动,神不知鬼不觉。”
松下长生瞪了儿子一眼说:“你想干什么?”
松下次郎说:“眼下北京的混乱还没过,我们应该趁着这个机会,快刀斩乱麻……”
“不行。”松下长生厉声呵斥道。
“怎么不行?”松下次郎吃了一惊。
松下长生道:“清朝政府已经接受了八国联军的议和大纲,虽然还没有正式签字,理论上说,双方已经停战。这个时候,我们就不能明目张胆地杀人放火!”
松下次郎松了一口气:“明的不行,我们还可以来暗的。这是个机会,错过了,以后再想找这样的机会就难了。”
松下长生瞪了他一眼说:“愚蠢。晁家的人,我一个一个仔细研究过。这个晁信义,留在北京的时间虽然很少,但在他身上,我花的时间最多。如果是晁家第二代的其他人,这种办法或许可行,唯独这个晁信义,不行。”
“为什么唯独晁信义不行?”松下次郎不解。
松下长生说:“他的性格,太像他父亲了,宁折不弯,宁可玉碎,不肯瓦全。你想,我们抓了他,而他又不肯屈服,怎么办?我们就断了自己所有的后路,说不定他还能由此判断出,晁家的祸事,是我们想抢夺晁家配方引起的。那样一来,我们就不可能再有别的机会了。”
松下次郎点头认可:“还是父亲看得远。”
松下长生问:“你看到晁信义在做什么?”
松下次郎道:“每天忙着做一件事,去拜访那些帮晁家处理后事的人,向他们表示感谢。”
松下长生双眉紧锁,若有所思,良久后问道:“对这件事,你怎么看?”
松下次郎说:“我认为他想重建京西胭脂铺。”
“重建?谈何容易。”松下长生说。
“是不容易。”松下次郎说,“如果建成原来的规模,估计要三十万两。而他现在,恐怕一万两都不一定拿得出。”
“既然如此,你怎么判断他是想重建?”
“我认为,他想借助这些关系,通过他们的帮助重建家业。”
松下长点了点头,说:“这就对了,说明你开始用脑子了。晁信义想重建京西胭脂铺,可仅凭他一个人,无异于痴人说梦,根本没有可能。他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向别人借钱。”
松下次郎的眼睛突然一亮,说:“对,我们可以想办法让他借不到钱。关键时刻,我们再出面,帮他完成这个梦想,他没有理由不和我们合作。”
松下长生开心地笑了,对儿子说:“你的想法很好。我们不光要替他出这笔钱,还要替他在皇宫里活动一下,让他必须接受我们的钱。”
“在皇宫里活动?怎么活动?”松下次郎不解了。
松下长生冷冷一笑,说:“这个,我自有办法,你负责把钱准备好。”
晁信义回来后,在晁家废墟上哭了一场,给父母叔婶以及兄弟姐妹们烧了些香。他做这件事的时候,有好些个邻居围在一旁,跟着落泪。待他将这一道场做完,邻居们争着向他讲述当时的情况。
从邻居的口里,晁信义得知,当天洋兵杀过来的时候,大家都躲进了家里,闩上了门。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看见,只听到外面不断地响起枪声。大约半夜的时候,听到晁家这一带响起激烈的枪声。一开始谁都不敢向外看,后来枪声稀了下来,才有胆大的从自家窗户向外望,看到晁家是一片亮光,不像是灯光,更像是火把的光。不久,看到有很多人向外搬东西,装进汽车里,运了好几趟。有人说,那是洋兵,但有些人说不像是洋兵,他在京城里见过洋人,洋人是红发碧眼的,当天晚上抢晁家的人,没有一个红发碧眼的,看上去像是中国人。说是洋兵的人却说,中国人不会穿那样古怪的衣服,戴着那样古怪的帽子,那是洋兵的军服。还有,中国人哪来那么多洋枪?每个洋兵手里,就有一杆长枪呢。
晁家是什么时候起火的,没有人看到。他们说,可能是因为后半夜,大家都睡了,洋兵才一把火将晁家烧了。后来,有人大喊救火,起先人们还不出门,担心又碰到洋兵。再一想,如若不救火,说不定就烧到自己家了,才大了胆,一起出门,当时晁家院子已经是一片火海。
于是,整条街都跑出来救火。然而,火势实在太大了,又是从前院烧起的,前院被烧光了,仅仅后院救下来几间屋。
等到天一亮,大家又都躲了起来,不敢开门,怕遇到洋兵。那些洋兵成群结队地在街上窜,见了值钱的东西就抢,见到年轻漂亮的女人就拉。一直闹了好几天,能抢的该抢的,都已经抢得差不多了,再抢多了,他们也没法弄走,才渐渐平静下来。
直到此时,大家才敢出来收拾。除了晁家满门遭难之外,街头还抛着几具尸体,其中有一具年轻的女尸,全身没有一丝衣服,赤裸着暴尸街头,都已经腐烂了。
于是大家在一起商量,得尽快把这些尸体处理了,不然可能引起瘟疫。昌延里因此公推了几个人,成立善后会,由王记胭脂坊的王兴业领头,有钱的出钱,有人的出人,把街头的尸体集中,又将晁家的尸体挖出来,一起埋了。
京西胭脂铺的技师王玉堂为这个事情忙碌了很多天,还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之后谋了个工,讨生活去了。
晁信义将这些帮过晁家的人,一一问清楚,顾不得去父母叔婶坟前祭拜,首先就登了王兴业的门。
第二天上午,晁信义买了些香烛,来到父母叔婶的坟前。看到山上几十口新坟,他整个人都软了。这些坟十分简陋,他自己目前也无能力整修,哪怕是立上一块牌的能力都没有。他唯一能做的,是烧些纸钱,拜几拜,向父母叔婶发誓,一定要重振家业,一定要替他们重新修坟。
从坟地回来,晁信义立即去了温记醋坊。这是晁家的一个老关系,和晁家已经是两代人的交情。
温记醋坊的总坊在山西,北京是最大的分店,坐落在京西昌延里最南端,一溜四大间宽敞明亮的店铺,门楣上有四个正楷镀金大字:温记醋坊。店铺左边两间房屋里摆放着几口大缸,缸里是否真的装满了老陈醋,谁都不知道。柜台后面是一排排货架,货架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醋,右边的一个店铺是接待客人的地方,中间摆放着几张茶几、椅子。
温掌柜七十来岁,清瘦、矍铄,三绺飘逸的胡须。他在柜台里看到晁信义出现在大门外,站直了身子,跪下去,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温掌柜悲喜交加,忙手忙脚,绕过柜台,几步赶上来,语无伦次地说:“贤侄啊!贤侄啊!”
晁信义跨进店来,立即又跪了下去,磕了一个头,站起来向前走了一步,又一次跪下,再次磕头。
温掌柜明白了晁信义要干什么,几步抢上前,一把拉住他:“使不得,使不得。”温掌柜双手托住晁信义,激动地道:“贤侄……里面请坐……”
“世伯!”晁信义语一出,眼泪便流了出来,又要跪下去磕头。
温掌柜拉住,说:“贤侄啊,别这样,千万别这样。来,这边坐,我们叔侄说说话。”
温掌柜把晁信义拉到一侧的会客室,请晁信义坐下。晁信义不坐,一定要给温掌柜磕头。温掌柜拗不过,只好坐上太师椅。晁信义跪下去,说:“家门不幸,惨遭灭门之祸,多亏世伯慷慨解囊,出手相助。信义无以为报,特来谢恩。”说着,连磕三个头。
温掌柜一阵唏嘘,将晁信义扶起坐了,又让伙计沏上茶来。温掌柜先端了茶杯,向晁信义让茶。他的手在颤抖,说话的声音也有些抖动。他双手端了茶,向晁信义面前送了送,说:“贤侄,请用点茶。”
“谢谢世伯。”晁信义说,却不动。
温掌柜将茶杯放下,抬起手用衣服袖子拭擦着眼角的泪水,哽咽着说:“京西胭脂铺遭受如此大难,老夫悲痛欲绝呀!可怜我的子霖兄弟……”
晁信义心中难过,默默无言。
温掌柜悲伤了一阵,缓缓抬起头,看了晁信义一眼:“贤侄,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晁信义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施了一礼:“世伯,京西胭脂铺遭受大难,但不能倒下,我要把京西胭脂铺开起来!”
温掌柜眼中满是赞许的目光:“好,有志气,不愧是子霖的儿子!虎父无犬子啊!说说看,你是怎么打算的?”
“最好的方案,当然是重建京西胭脂铺。”晁信义说。
温掌柜先是一愣,继而露出赞许的目光:“那可要不少银子。”
“我粗略算了一下,将整个院子修起来,大概需要二十万两。再恢复生产,机器啊原料啊什么的,大概需要十万两。”
温掌柜捻了捻胡须,说:“三十万两不是个小数目,你现在有多少?”
晁信义摆了摆头,说了实话:“我连三万两都凑不起来。”
“你打算借钱?难度恐怕不小。”
晁信义说:“此外,我还有第二方案。当街的店铺不能不修,这是京西胭脂铺的门脸儿。有这个门脸儿,说明京西胭脂铺没倒。若是连这个门脸儿都没了,京西胭脂铺也就不是京西胭脂铺了。”
“这是正理。”温掌柜说。
“我估算了一下。”晁信义说,“前面修五间店铺,大概要五万两。中间的正院暂时不修了,后面的厂院得整葺,加上机器、原料、请人什么的,再怎么节约也需要三几万。”
温掌柜看了一眼晁信义,问:“贤侄是不是还有第三方案?”
晁信义犹豫了一下,说:“倒是有第三方案。不过,这只是一个生存的方案,不是一个重振的方案。”
温掌柜鼓励说:“你说来我听听。”
晁信义说:“万一筹不到钱,前面的门店就不修了,把后面的厂院整一下,先把工开起来再说。”
温掌柜说:“若是这样,你的产品就得在别人的店里寄卖。”
晁信义不太自信地答了一声:“是。”
“你想过没有,如果在别人店里寄卖,你就只能用别人的店号。若是用你的店号,等于把京西胭脂铺这个金字招牌送给了别人。”
这事晁信义自然想过。中国的商号,经营方式都是一样的,生产经营一体,若是在本店以外经营,招牌还是同一个,叫分号。也有些商铺卖别人的产品,可那都是些小卖店,大一点的商号,肯定不干这样的事。
此前一百年间,京西胭脂铺和昌延里所有胭脂铺一样,都没有开分号。没有开分号,一个主要原因在于产品的量不够大,就算是京城的市场都已经够大了,无力向外扩张。不想三年多前,王记胭脂坊一连开了多家分号。起先,晁家还说王家栋是个败家子,会把王家的金字招牌砸了。不想王记的发展速度,大大超出了晁家的意料。此时,晁子霖才醒悟过来,也开始着手开分号。
但是,晁家这一行动很不成功,一年来,分别在汉口和郑州开了两间分号,由于没有足够的货品提供,两家分号绝大多数时间处于缺货之中,只能惨淡经营。原计划他们还要在上海、天津等地开分号,可因为汉口和郑州两个分号不成功,这事就缓了下来。
晁信义也可以搬到汉口或者郑州去,反正那两个分号没有产品可卖,在那里直接生产,成本就要小得多。然而,一旦搬走,就不叫京西胭脂铺了。若是还想保留京西胭脂铺的品牌,在没有店号的情况下,就只能利用别人的店。金字招牌一旦让人家用了,将来要拿回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是下下策,最好别走到这一步。”晁信义说。
“贤侄,你稍坐,喝杯茶,我去去就来。”温掌柜说着,站起离开,进入后堂,不久出来,拿着几张银票交给晁信义,说:“贤侄,这是一万两。多的我也拿不出,给你应点急吧。”
晁信义感激不尽。温记自己也受了损失,能够拿出一万两已经大大出乎晁信义的意料。晁信义接过银票的同时,已经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说:“世伯之恩,如同再生,信义将铭刻在晁家庙堂,让晁家后人永世铭记。”
温掌柜一面将晁信义扶起,一面叹气:“国弱家难强啊。这世道……不说了,不说了,想起就心酸。”
向危难时刻帮过晁家的人致谢,是晁信义的目的之一,趁此机会了解一下人情冷暖,看是否能够借到一些钱,用于重建家业,也是晁信义的目的。
温记醋坊旗开得胜,让晁信义信心大增。此时,他才真正意识到,祖宗为什么要定下仁信诚爱的家训,晁家如若真能重建,就得益于这四个字。
果然,接下来连续走了五六家父亲交好的朋友,每一家都没有空手,有一千的,有两千的,也有三千五千的。家家都伸出援手,让晁信义很感动。晁信义又到了供应京西胭脂铺包装盒的武记工艺品店,虽然没有借到钱,但武掌柜答应,京西胭脂铺开业后,半年内所有的包装盒先不付款,等京西胭脂铺赚钱之后再付,这在无形之中也缓解了晁信义资金的压力……
晁信义来到五珍白酒坊店铺前,吃了一惊。店铺一片狼藉,残败不堪,几个工匠正在废墟上忙碌。
原来五珍白酒坊也遭到了灾难。
五珍白酒坊的掌柜姓叶,和晁子霖交情过硬。晁信义本想借点钱,一看这个局面,就知道借不成钱了。他在废墟前跪下来,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准备默默地走掉。却听到有人大声喊他:“信义……信义……”
“叶叔叔!”晁信义只好回过头来。
叶掌柜从废墟之中快步走出来。他四十多岁,魁梧壮硕,两道浓眉,一双大眼。他对晁信义说:“信义,来了怎么不进屋?”
晁信义迟疑了一下:“叔叔……”
叶掌柜一把拽住他的手,说:“什么都别说了,跟我来,喝口茶!”
废墟之中,有一块清理出的空地,中间摆放着一张小桌子,小桌子上放着一个大茶壶,几个茶碗,旁边放着几条凳子。叶掌柜请晁信义坐下喝茶。晁信义并没有立即坐下,而是先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叶掌柜大吃一惊,一步跨过来将他扶起,说:“信义啊,你如何行此大礼?”晁信义哽咽着说:“我晁家遭难,幸得世叔慷慨解囊,才让我晁家一门几十口,得以入土为安。如此大恩,信义无以为报。”
叶掌柜摆了摆手,长叹了一声:“信义呀!你是个男人,是个男人就要担起振兴家业的重任。”
晁信义回答道:“是,世叔。”
叶掌柜环视了一下四周,气愤地道:“都是洋鬼子闹的,家被抢了,也被烧了大半,不过人还活着……怎么也得把酒坊弄起来!”
叶掌柜的豪情感染了晁信义,晁信义咬了咬嘴唇,心中暗暗发誓:我晁信义一定要让京西胭脂铺重现辉煌。
叶掌柜斟了两碗茶,将其中一碗递给晁信义,正色道:“信义,你刚才来了怎么就要走呢?”
晁信义不好意思地道:“本来是想找世叔借点钱,看到您家也这个样子了,就不好开口了!”
叶掌柜哈哈大笑,脸色一沉,不高兴地道:“信义,你爹和我交情深厚,就好比兄弟一样,他的家有难,我怎么能袖手旁观?虽然我家也遭了难,但比你家轻,我尽点力才对得起子霖兄长。”
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拿出三张银票,每一张都是一千两的,同时严肃地道:“我也听说了,这两天你拜访了很多人家,我就知道,你该到我家来了。钱不多,一点心意,我早给你备下了。”
“叔,这个钱我不能要。”晁信义倔强地说。
“为什么?”
晁信义看了看废墟,说:“你家也是这个样子,我怎么能拿你的钱?”
叶掌柜说:“我家是遭了大难,但还是比你家强。我家人没事,咬一咬牙就过去了。你们晁家,是灭门惨祸,要靠你来振兴,这个担子不轻啊。我也不说假话,多的,我拿不出来,只能拿这么多。这钱不是借给你的,是送给子霖兄长的。无论如何,你得收下。”不由分说,塞进晁信义的手中。
晁信义紧紧地握着银票,心潮起伏,扑通一声,跪倒在叶掌柜的脚下,磕了一个头:“谢谢世叔!”
叶掌柜一把拽起他,不满地说:“这就是一家人说两家话了,快起来,快起来!我也不留你,知道你事情多,以后有什么需要叔叔帮忙的,只管说一声。”
晁信义激动得眼泪在眼眶之中翻滚,强忍着没有掉下来!晁信义告辞了叶掌柜,从五珍白酒坊往家走,一路思绪纷飞,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身后传来吆喝声:“让开!让开!”
晁信义本能地跳到一边,扭头看去,见后面急急过来两顶四人轿子,银顶黄盖红帏,一前一后。前面还有一个锦衣中年人,手执拂尘,挥舞着,看起来像是公公。第二顶轿子后面也有一个公公模样的人跟着。
晁信义在京城长大,又住在西城,知道这种轿子级品高贵,轿中之人不是王公,就是贵族。不过,王公贵族出行,肯定会带一列亲兵。这两顶轿子仅带着两个公公模样的人,显然不会是宫里的。宫里的女眷出门,不可能只带一名公公,应该是哪家王府的女眷。
两顶轿子停在一家店铺门口,公公立即上前掀开轿帘,又伸出手,轿里顿时伸出一只衣着华贵的手,扶着公公的手跨下轿来。晁信义看了一眼冠戴,果然是王公女眷。以前的京西胭脂铺,常常接待这样的女眷,因此晁信义能认出她们的衣服。
两位贵妇人下轿后,由公公领着,娉娉婷婷地跨进那栋豪华门店,晁信义不用看,知道那是王记胭脂坊。
王记胭脂坊青砖碧瓦,几间店铺一字排开,正中间的门楣上有一块金光闪闪的牌匾,上书工整的五个大字:王记胭脂坊。店铺里面是一张张柜台,柜台前站着三三两两的贵妇,还有一些衣着华贵的男人陪在旁边,柜台里面,伙计们正忙碌着。
这多像此前的京西胭脂铺啊!
晁信义站在路边,怔怔出神。
两位贵妇人走了出来,两个公公手里各提着一个礼物盒子,显然提着的是购买的胭脂。
一位贵妇人边走边说:“我觉得,还是京西胭脂铺的胭脂水粉好一些。”
另一个微微叹息了一声:“是啊,可惜京西胭脂铺已经毁了,怕以后再也用不上京西胭脂铺的胭脂水粉了!”
“可惜!”
“京西胭脂铺很快就会重新建起来的!”晁信义猛地喊了起来。
两位贵妇人吓了一跳,前面那个公公立即挥起拂尘,喝道:“大胆,哪里来的狂徒,敢惊扰九王爷府中的眷属?活得不耐烦了吗?”
晁信义这才感觉到自己失礼,忙双手抱拳,深深施了一礼:“在下多有冒犯。”
那个公公扬起拂尘,就要挥下来。走在前面的贵妇人以手阻止了他:“你说京西胭脂铺没有毁?可明明已经被烧毁了呀?”
晁信义忙道:“夫人,小人是京西胭脂铺新掌柜,半年之内,京西胭脂铺一定会新建起来。”
另一位贵妇人惊喜地道:“太好了,我以为从此没有京西胭脂铺了呢!”
晁信义又施了一礼:“一定会有,请夫人耐心等待几个月!”
两位贵妇人满心欢喜上了轿,走了。晁信义还站在路边,没动。身后一个声音传来:“哎呀!这不是信义贤侄吗?”
晁信义回头一看,王兴业快步从店里走出来,他穿着长袍马褂,戴瓜皮帽子,拖着一条小辫子,左手拿着一个鼻烟壶,眼中闪动着复杂的神色。
“叔!”晁信义抱拳施礼。
“信义贤侄,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叫家栋去找你。”王兴业热情地拉住晁信义,将他往屋里拉。
晁信义一边随着王兴业往里面走,一边问:“叔,有事吗?”
“走走走,我们去家里说。”
晁信义随王兴业走进客堂。王兴业大声吩咐黑妞上茶。晁信义向王兴业施了一礼,坐下来,问:“叔,你找我有什么事?”
王兴业说:“别急,坐下来,我们叔侄俩边喝茶边聊。”
黑妞将茶送上来,上好的西湖龙井。王兴业请晁信义品茶,晁信义端起茶杯,用杯盖拨了拨,小小地呷了一口。黑妞智力有点问题,得过病,智力停留在几岁阶段。她送上茶后,见王兴业没有叫她走,便端着托盘站在一旁。
王兴业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见黑妞还站在这里,便挥了挥手说:“干你的事去吧。”
黑妞不明白,问:“老爷,你要我干什么?”
王兴业有点不耐烦,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黑妞走后,王兴业对晃信义说:“贤侄,我听说你要重建京西胭脂铺?”
“如果我没这个心,就不是晁家的子孙。”晁信义坦诚地说。
王兴业又问:“你怎么打算?”
晁信义说:“我当然希望重建。可是,重建需要至少三十万两。一时之间,我哪里去弄这笔钱?”
“是啊,三十万两,不是一个小数目。就算是以前的京西胭脂铺,也需要十来年吧。”王兴业说。
“何止十来年?”晁信义说,“我们的情况,叔您是知道的。每年虽然有三四万两的收入,用度也大啊。”
“是啊是啊,挣下这个家业不容易,那都是一点一点从牙缝里省下来的。”
晁信义说:“叔赚下王记胭脂坊这么大家业,具体的辛苦,我虽然不能尽知,却也感同身受。”
“人啊,一辈子不容易。就像我和你爹,什么苦没有吃过?看看你们晁家,想想我那位老哥最后的结局,我也看穿了。算了,还是享点清福吧,就算是多活几年,也是福气啊。”
晁信义不懂,问:“叔的意思是……”
“看了你家的惨状,我看穿了。所以,我做出一个决定,让年轻人来干算了,好或者坏,看他的造化了。我这把老骨头还是消停一下,遛遛鸟,玩玩鼻烟壶算了。”
晁信义平静地道:“家栋哥胸怀大志,又留过学,见多识广,完全能够担当起王记胭脂铺的大任!”
王兴业微微叹息了一声:“我老了,不行了,只能让家栋打理这个铺子。我和你爹一样,都属于过时的人物了,以后的世界就看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晁信义正要客套几句,王兴业却大声地喊王家栋。不一会儿,王家栋从后面进来,先和晁信义打了招呼,又转向王兴业:“爹,您叫我?”
王兴业道:“拿五千两银票来。”
王家栋退出厅堂,很快端着一个托盘出来,上面放着五张银票子。王兴业站起来,接过托盘,递到晁信义面前:“信义贤侄,晁家要重建,需要花费不菲的银两,我尽点绵薄之力,望贤侄不要嫌弃太少!”
晁信义听到王兴业喊王家栋拿五千两银票出来,心中就已经有数。立刻站起来,张开双掌,推开托盘,感激地道:“叔,上次幸得您出手相助,让我一门老少入土为安,花费已经不少,我两手空空,无以为报,已经十分愧疚,不能再要您破费了。无论如何,这使不得。”
见晁信义推拒,王兴业十分真诚地说:“贤侄啊,你听我说一句。我们王晁两家,做的是同一宗生意,明争暗斗已经一百余年,相信你也听说过一些。”
晁信义机械地应道:“听说过一点,但也不十分了解。”
王兴业说:“生意场上,竞争是正常的。但生意场下,我们是街坊邻居。换句话说,正因为生意场上的竞争,才有了我们王晁两家,一百多年的冤家,也是一百多年的情谊啊。我不敢说,往后我们两家在生意场上还会不会有争斗,但我敢说,无论怎么争斗,我们都是一体。就像树叶的阴面和阳面,就像衣服的正和反。你能把阴阳分开吗?你能把正反分开吗?不能。”
晁信义霍地站了起来,说:“叔,您这话说得太好了,信义醍醐灌顶,茅塞顿开,请受世侄一拜。”
王兴业说:“既然你还知道是我的世侄,那就收下。”
晁信义确实有些迷糊了。王晁两家斗了一百余年,在晁信义的耳朵里,早已经灌下了诸多两家结仇的事。然而,这次事件之后,王兴业的做法彻底颠覆了晁信义以前的固有认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有些转不过弯来。
另一方面,王兴业既然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再不接受,就是他小气了。他接过了银票,对王兴业说:“叔,您对我和我们晁家的恩德,我会永远铭记。这些钱,和您在晁家丧礼上用的钱,我日后一定奉还。”
王家栋送别晁信义,返回后准备去后院,被王兴业叫住。
“家栋,你坐一下。”王兴业说。
王家栋一心惦着胭脂生产,并没有坐下,只是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说:“爹,有事您吩咐。”
王兴业指了指王家栋:“你看你,整天穿着洋装,这种衣服怎么干活?你看看人家晁家的,比你还小。”
“爹,有事儿您就说事儿吧。”王家栋显得有些不耐烦。洋装怎么了?就是这洋装救了王记胭脂坊,还是这洋装让王记胭脂坊第一次超过了京西胭脂铺。
这话,他当然不能对父亲说,却又想提醒一下父亲:“现在大家都到我们王记胭脂坊来要货,我们人手不够,日夜在赶,也满足不了需求。”
王兴业同样有点不耐烦。京西胭脂铺出事,那把火其实也烧在王兴业的心头,从此,他有些心灰意懒,干脆将整个王记胭脂坊交给了儿子,自己当起了甩手掌柜。他也知道,儿子心性很高,想抓住这个机会,拉开王记胭脂坊和同行之间的距离。毕竟还是年轻些,没有明白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急也不在一时。”王兴业说,“你坐下来。”
王家栋只好坐下来,却不看父亲,只是望着外面。
王兴业问:“今天的事,你怎么看?”
“今天的事?今天的什么事?”王家栋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
王兴业说:“给晁信义银票的事。”
“五千两对于我们来说,不是什么大事。”王家栋仍然显得心不在焉,“我们以笃诚立家,以仁信传家,广施仁善,符合我们王家家训。”
王兴业追问:“就这些?”
王家栋看了一眼父亲,说:“就这些。”
王兴业说:“如果秉持笃诚仁信的家训,晁家遭难的时候,我们出手已经足够了,为什么还要送他五千两银票?这里面有些说法,你仔细想一想。”
王家栋很想说:“我那里一堆事呢,你却把我扯在这里拉闲话。”忍了又忍,这话还是没有说出来。只到父亲说出这句话,他才在一瞬间想到了很多事。
他有一种感觉,父亲是有意这样做的,并不仅仅是让他明白送银票的道理,还有别的。王家栋是聪明的,智商和情商都很高。有些事,是因为他没想,只要稍稍想一想,便能明白。
父亲痴迷中国文化,他常常说:“世界上的所有道理,中国文化都已经讲透了。而中国文化的精髓,就是中庸之道。”在王兴业看来,中庸之道,也就是平衡之道。想到这一点,王家栋突然明白,自己这段时间赶工,拼尽全力,父亲大概觉得有些过了,过犹不及,不符合中庸之道了。
王家栋说:“大家都以为,我们和晁家是世仇,斗了一百多年。这次,我们王家出手帮了晁家,实际上是告诉天下人,我们笃诚仁信的家训,并不是一句假话,我们也从来没有把晁家当成仇敌。至于晁家是什么态度,其他人是什么态度,那与我们王家无关。”
王兴业吸了一口鼻烟,闭上眼睛,美美地享受着,鼻子里发出一个声音,也不知是鼻烟带给他的快感,还是对儿子这席话的认同。
王家栋接着说:“这件事,还有口碑传播的效果。国外有一种概念,产品并非单纯的,还有文化附加值,也就是企业或者产品的文化属性。他们认为,出卖产品并不仅仅是出卖产品的物质属性,同时,还在出售产品的文化属性。比如笃诚仁信,既是我们王家的立家之本,也是王记胭脂坊的立业之本。我们帮助晁家,其实也是在传播我们的企业价值观。”
王兴业睁开眼,看了儿子一眼。这一眼很特别,有一种特别的亮光,既有赞同,也有鼓励。见儿子不再说话,他便问:“还有吗?”
王家栋说:“从宏观来看,我就想到这两点。还有些微观方面的韵味。”
“你说。”王兴业鼓励道。
王家栋说:“信义显然想重振晁家的京西胭脂铺,但是,若要将京西胭脂铺恢复到以前的程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至少,信义有两大难题。第一,资金难题。三十万两银子,不是一个小数目,恐怕没有哪家钱庄敢给他钱。”
“为什么不敢给他钱?京西胭脂铺乾隆皇帝题字,那可是金字招牌,仅这个招牌就不止三十万两。”王兴业说。
王家栋说:“晁信义如果肯把这个招牌卖掉,一定值三十万两。不说三十万,就算四十万,我也愿意出价。问题是,他不会卖招牌,而是自己经营。这就涉及他的第二大难题了。晁家被一把火烧了,他手里有没有晁家祖传的配方还是两说。就算是有,胭脂制作不是一个人完成的,还有很多道工序。这些工序需要技师,一时之间他去哪里找这些技师?京西胭脂铺的产品质量,要想很快恢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退一万步说,就算他能解决这些问题,我也不担心。我们马上就要建现代化工厂,批量生产。只要我们的产品销往全国各地,晁家哪怕是晚了一年,他们就很难再追上我们了。何况,晁家虽然在宛平买了地,晁信义却没有钱建厂,至少两年之内,他都别做这个梦。”
王兴业又吸了一口鼻烟,显然,他对儿子的分析很认同。
王家栋说:“可以肯定,未来的两年时间内,我们王家的胭脂,肯定会一枝独秀。而这两年时间,是决定性的两年,有了这两年时间,我就能把其他胭脂坊,包括京西胭脂铺在内,远远地抛到后面,让他们永远都赶不上我们。”
王兴业终于提出了不同意见:“你这么自信?”
“不是我自信,我是在陈述事实。”王家栋说,“我是说,在今后相当长一段时期内,我们王家会一枝独秀。但是,辩证地看,这也不一定是好事。晁家的消失,会让我们失去目标。我们扶持晁家,至少在三个方面我们受益。第一,前面我说的传播产品文化内涵方面,我们受益。第二,晁家若能很快起来,最好能够追在我们后面,我们就有了向前冲的强大动力。第三,即使晁家最终无法起到这种作用,也可以对其他同行起到掣肘作用。晁家和其他同行竞争,实际上等于消除了我们的竞争对手。”
王兴业终于开始作结案陈词了,他说:“有一点你已经明白了。哪怕是当商人,也不单纯是做产品卖产品,更是做文化卖文化。很多商家之所以做不大,原因就在这里。怎么做文化卖文化?其实,文化就在你的脑子里,只需要你多想一想,在向前跑的时候,抽点时间停下来,用文化把自己的思路方法梳理一下,一定受用无穷。”
王家栋说:“爹说得对,我一定谨记。”
暮色苍茫,金色的晚霞斜斜地扫过来,席卷了京西胭脂铺的废墟,废墟因此有了斑斓的色彩。几只乌鸦站在残垣之上,悠闲地散步,甚至和夕阳对话。只有它们,才能读懂这残破的乐章,也只有它们,才能从残破之中闻到死亡的气息。
深秋的傍晚,已经有了阵阵寒意。晚霞如剪,剪出一个老人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废墟之中。这是一个穿着粗布衣服、厚重靴子的老人,他的脸如一块铁板,上面深深刻着一道道岁月的沟壑,他的双手背在身后,手上有一层厚厚的黄茧。
他望着废墟,深陷的双眼之中流出浑浊的眼泪。
“老人家,您有什么伤心之处?”晁信义注意这个老人已经很久了。他并不认识这个老人,父亲的朋友他基本都认识,不过从来没有见过这个老人。从老人的衣着来看,他不像一个生意人,而是一个工匠类型的人。
老人听到晁信义的声音,侧过身看了他一眼,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惊讶地说:“这位……可是晁掌柜家的少爷?”
“晁子霖是家父的名讳,我是他的老二晁信义。”晁信义礼貌地抱了抱拳。
“老天有眼……像,太像了,不仅仅相貌像,连气质也像。”老人家老泪纵横,“老夫姓安,是一个石匠,别人都叫我安石匠。”
“您就是三十年前修建京西胭脂铺的安老伯?”晁信义又惊又喜,“我正准备去拜访您,想不到在这里遇到您,我请您喝点酒。”
安石匠没有推辞。
晁信义把安石匠请到一家小店,要了一碟牛肉米,一碟花生米,一壶酒,两大碗山西刀削面,敬了安石匠一杯。这个时候他完全明白了,安石匠为什么会在京西胭脂铺的废墟处伤心。那是因为,修建京西胭脂铺是安石匠在京城崭露头角的第一家庭院,是晁子霖给了他这个机会。
安石匠是安徽人,有精湛的石匠手艺,三十五年前,他带着几个师兄弟到京城讨生活。虽然他们的技术精湛,但因是外地人,雇主不相信,又遭到本地石匠的排挤,生意很差,勉强能养家糊口。
晁子霖刚刚接过掌柜之任,家族生意兴隆,积蓄丰厚。因老店修建已久,又想扩大经营,于是决定把老铺新建一下。因为要一边经营生意,晁子霖决定包工包料,让京城著名的石匠修建。
安石匠得到这个消息,到京西胭脂铺才知道,京城十几家有名的石匠师傅都来了,大家都想修建京西胭脂铺。毕竟,那可是一大笔钱财。晁子霖让大家设计图纸,报出造价。
半个月之后,晁子霖收到十几张设计图纸,有五张他很满意,标注的价格最低十六万两白银,最高十八万两白银。
十六万两白银的标价是安石匠的,他的设计图纸也非常新颖,让晁子霖眼前一亮。晁子霖请安石匠到客厅谈这个设计方案:“安师傅,我希望你给我一个底,按照你这个造价,你能赚多少钱?”
安石匠憨厚老实,他回答说:“掌柜的,别人是为了赚钱,我却是为了挣条活路!”
晁子霖不解地问:“这话怎么说?”
安石匠如实回答:“我们是安徽来的,手艺不差,缺的就是一个展示的机会,请掌柜的把这个机会留给我,我一定把京西胭脂铺修好!”
晁子霖道:“行。”
安石匠感激不尽:“掌柜的请放心,我姓安的绝对不会偷工减料,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晁子霖摆了摆手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也不会砸了自己的招牌。”
两个人押了合同,安石匠安排修建,五个月后,气势恢弘、富丽堂皇的京西胭脂铺修建成功。安石匠给各个工匠算清楚了工钱,他就只赚了一文钱。
五个月,赚了一文钱!
晁家人特意设宴感谢安石匠和他的师兄弟们,给安石匠送了一个红包,里面是一千两银票。另外,他的那些师兄弟们也都拿到了红包,每人一张银票——一百两。
安石匠和他的师兄弟们自然感激不尽,也从此名声大振。
安石匠从此和晁子霖成了朋友,晁信义经常听父亲提起安石匠,但从来没有见过他一面。
安石匠在京城各地修建房屋,五年前,他就把事业交给儿子,自己颐养天年了。
安石匠喝了几杯酒,连连摇头说:“可惜,可惜呀!晁少爷,你想不想把京西胭脂铺重新修建起来?想当年,若不是晁掌柜给我出头的机会,我根本不能在京城立足。我安石匠在钱庄存有两万两银票,愿意取出来,尽点绵薄之力!”
晁信义慌忙站起来,扑通一声,跪在安石匠的面前。
“晁少爷,你快起来!”安石匠抓住晁信义的两条胳膊,把他扶了起来。
晁信义道:“安伯,实不相瞒。这些天,我求亲造友,东拼西凑,勉勉强强才凑到四万两。别说重建京西胭脂铺,就算是先把五间店铺修起来,把后院简单修葺一下,恢复生产,也有难度。”
安石匠老泪纵横,说:“京西胭脂铺遭受了这么大的灾难,要重新振作起来,也只能一步一步地来了。”
安石匠拿出了自己多年的积蓄,借给了晁信义。
安石匠有四个儿子,都是石匠,还有数十个徒子徒孙。几十年的工匠生涯之中,与许多工匠都结下了深厚的交情,彼此互相配合帮助。这次他亲自出马,设计好建筑图纸,然后联系各种工匠,迅速开工……
日租界,松下长生寓所。
松下次郎从外面匆匆进来,神色紧张地说:“父亲,大事不好了,京西胭脂铺开始动工修建了!”
松下长生双眉一竖,厉声道:“不可能!”
松下次郎迟疑了一下,小声道:“父亲,我亲眼看到的,京西胭脂铺的确开始动工了,有二十多个工匠……”
松下长生果断地摇了摇头,脸色凝重地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京西胭脂铺要重新修建起来,至少需要二十到二十五万两银子。晁信义这些天在晁子霖的一些朋友之中借钱,最多不超过五万两,晁家毁于一旦,哪里还能有钱。更何况,他还需要付工匠的工资,购买原料,这些都需要大笔的钱。”
松下次郎张口结舌地说:“这……”
松下长生眼睛一动,沉思良久,忽然道:“那些工匠究竟如何修建京西胭脂铺的?”
松下次郎想了想才道:“工匠们在修建店铺,前院、后院只是清理干净了,没有怎么修。”
松下长生胸有成竹地说:“这就对了,晁信义并没有太多的钱,他只能先把店铺修起来,前院和后院简单修葺一下,开始生产,等赚了钱,逐渐扩大,慢慢把京西胭脂铺重建起来,这是唯一的一条路。”
松下次郎目瞪口呆:“父亲,您没有看到,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的?”
松下长生得意地一笑,又思考了片刻,下定决心似的说:“准备两万两银票,我们去拜访晁信义。”
松下次郎准备了两万两银票,和父亲一起出门,走到门外的时候,松下次郎忍不住又问了一句:“父亲,我们去拜访晁信义做什么?”
松下长生双眉一直紧蹙,沉思一番后又改变了主意,对儿子说:“算了,你还是不去了。我们两个人,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这样回旋的余地更大一些。”
松下次郎心领神会:“是,父亲!”
晁信义穿着紧身小衣,挽起袖子,腰上系了一条围布,正在拣砖头、扒泥堆。
两辆马车缓缓地停在店铺路边。
晁信义抬起头,听到马车车夫对车里人说了一句:“先生,这里就是京西胭脂铺,几个月前被洋兵烧毁了,正在修建呢!”
车帘子掀开,松下长生从马车上慢慢走下来,他穿着笔挺的西装、锃亮的皮鞋,手里提着一个黑色公文包。另一辆马车上走下来的也是一个穿西装的人,那个人腋下夹着一只皮包,一看就像是买办。松下长生站在大路边,愁眉苦脸,叹息了一声,说:“可惜,京西胭脂铺遭受了这么大的灾难,怕难有从前的辉煌了。”
“这位先生,你怎么可以如此妄下断语,京西胭脂铺没有倒,一定会重新崛起。”晁信义挺身而出,大声说。
松下长生有些吃惊,忙道:“请问,先生贵姓?”
“姓晁,晁信义,家父晁子霖。莫非先生和京西胭脂铺有些渊源?”晁信义不卑不亢地道。
“什么?你就是晁信义。鄙人松下长生,是你父亲晁子霖的朋友。”松下长生惊喜地道。
晁信义想起来了,他爹曾经说过,有一个日本商人叫松下长生,对京西胭脂铺的产品很感兴趣,建议合资开工厂,把产品做大做强,推广到全世界。晁子霖婉言拒绝了松下长生,理由很简单,京西胭脂铺是祖宗留下的家业,不能拱手让给别人。何况,大清朝有大清朝的规矩,不能和洋人合作开厂。尽管晁子霖听说,有些人暗中和洋人勾结,开了合资工厂,表面上却是中国人独资,洋人躲在幕后。可晁家生产的是皇家用品,做的是大清朝的生意,这种违法的事他们不干。晁信义理解父亲的用意,京西胭脂铺是独家配方,产品供不应求。晁家既不缺钱,也不缺技术,更不缺市场。和别人合作,等于给别人送钱送技术送配方,那是送晁家安身立命的根本。
难道就是这个松下长生?
“原来是松下先生,信义有礼了。”晁信义向松下长生施了一礼。
松下长生连忙鞠躬还礼,并且问:“晁先生知道鄙人?”
“听家父提起过。”晁信义说,“松下先生既然是家父的故旧,也就是我晁信义的朋友。理当请松下先生到舍下用茶,只可惜,实在太简陋。”
松下长生再次鞠了一躬,说:“晁先生,鄙人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成全。”
晁信义连忙还礼,暗想,这小日本怎么老鞠躬?口里说:“请说。”
松下长生说:“我曾经想和你们晁家合作做生意,虽然没有谈成,但是,对你们晁家极其敬佩,也和你的父亲晁子霖先生成了好朋友。你们晁家遭此大难,令我痛心不已。我得知消息,当即从天津赶来,希望现场祭拜,还望晁先生成全。”
晁信义知道无法拒绝这样的要求,只好说:“松下先生,请跟我来。”
晁信义带着松下长生,从侧面跨入一堵残墙,来到京西胭脂铺的院内。原来的三进大屋,雕梁画栋早已不复存在,只剩下几大堆残砖败瓦、断壁裂石。院子里原有很多几十年的大树,也都只剩下烧成大半截杵在那里的木炭。
竟然烧得如此彻底,连始作俑者松下长生都暗吃了一惊。
“没想到,真没想到。”向前走的时候,松下长生自言自语,又问晁信义,“当时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晁先生知道吗?”
晁信义如实以告:“我问过隔壁邻居,他们只是说,来了很多洋兵,这一拨人走了,另一拨人又来了。大家都躲进家里不敢看,只听到外面乱得很,到处是枪声、惨叫声。”
松下长生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自然不知道,晁信义打听到的事远远不止这些。比如说,整个昌延里,被抢的店铺不少,被杀的人也有一些,可像晁家这样被灭门的却是独一无二。这事极其怪异,按说,那些洋兵与晁家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就算是要抢劫,也不至于灭其全家,连几个月大的孩子都不肯放过。
还有一件事,同样非常奇怪,整个昌延里,只有几户得以保全,没受丝毫损失。另外几家是因为太穷,一看就知道,家里没有贵重物品可抢。然而,王记胭脂坊却是毫发未损,确实是一件怪事。有人说,王家插了一些怪怪的旗帜,正是那些旗帜,使得洋兵绕着他家走,连门都没有进去,更没有抢劫。
联想到王家栋曾经在东洋读书,晁信义怀疑,那些洋兵中是否有王家栋的熟人,晁家的灭门之祸是否为王家栋使的坏?晁王两家,在商场上争斗了一百余年,遇到洋兵入京这样的机会,王家又可以利用的话,确实会借刀杀人吧。
除此之外,晁信义真的找不到其他解释。
可是,他几次进入王家,察言观色,感到王家父子很坦然,不像对晁家有愧,除非他们掩藏很深。
晁信义带着松下长生来到后院,后院很简陋,也很残破,但与前院相比,已经是很好了。晁信义清出了一间房,摆上了父母叔婶的灵位。几十块灵牌,摆在那里,触目惊心。
松下长生看了一眼,背脊有一种发凉的感觉。跟他一起来的买办朱七将包放下来,取出早就准备好的香烛等,按照日本人的礼俗摆好。松下长生站在灵位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又叠腿坐下来,烧了很多纸,一边烧纸,一边叽里呱啦地念叨着。
拜祭之后,出于礼貌,晁信义请松下长生到隔壁喝茶。
与灵堂一墙之隔,是一间简陋的会客室,里面的家什都是大难之后残存下来的,明显可以看到大火的痕迹。晁信义请松下长生坐下,从炉子上提起水壶,倒上茶,对松下长生说:“非常抱歉,松下先生,连一点好的茶叶都拿不出,只能以粗茶相待。”
松下长生一脸严肃地说:“晁先生不必内疚,如果我讲究这些就不会来了。”
晁信义递上茶,松下长生接过,并没有立即喝,而是站起来先向晃信义深深鞠了一躬,然后端起茶杯说:“晁先生,我借你的茶代酒,这一杯是我向晁家道歉的。”
晁信义愕然:“此话怎讲?”
松下长生喝了茶,把茶杯放在桌子上,又向晁信义鞠了一躬,才沉痛地道:“这次京城之乱,英国军队肆意暴虐,致使京西胭脂铺遭受灾难,日本军队也参与抢劫烧杀暴行,我向晁先生致歉!”
晁信义心中的怒火腾地一下蹿了起来,家被毁灭,亲人惨死,仇恨如海,不共戴天。
松下长生叹息了一声说:“我不是一个军人,我只是一个商人,我憎恨暴行,在暴行面前却无能为力!只希望天下太平呀!”
晁信义强忍住心中的怒火,无奈地摆了摆头,说:“国家贫弱至此,真是无话可说啊。”
松下长生挥了挥手,说:“我们是商人,商人报国,也就是商业。除了商业,我们还能做什么?”
晁信义实在不想提这个话题,这个话题让他寒心,只好以向松下长生请茶作掩饰:“松下先生,请用茶。”
松下长生喝了一口茶。显然,这茶味道太一般,他只是小小地抿了一口,做了做样子。放下茶杯,他说:“晁先生,我曾经有一个设想,和令尊合作,把京西胭脂铺推广到全世界去。但令尊拒绝了我,我想你们中国有自己的传统,我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了!”
晁信义恭敬地道:“这是祖传的家业,父亲和我,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大意!否则,无颜见列祖列宗!”
松下长生微微一笑说:“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信仰,无可厚非,我理解和尊重你们的选择……不过晁先生,你知道我经营的是什么公司吗?”
“请讲,在下洗耳恭听。”晁信义认真地道。
松下长生道:“我和我的家族经营的是妆品生意,名叫松下妆品会社。我们的生产厂家在日本,销售店铺在日本各地,也在中国的天津开了分社。实不相瞒,本来我还想在中国的北京、广州开分店的,但是这次兵祸,打乱了我的发展计划。”
晁信义心中一惊:松下妆品会社,他听说过,晁家原计划在上海和天津开分社,他的大哥被父亲委派前往两地做市场调查,结果发现,这两地是松下妆品的天下。日本人就是奇怪,店名叫得古里古怪,店名之外还弄出一个品名,壁江山。如果他们再来北京开分号,北京的妆品市场,会不会再一次被他们搅出一个诸侯纷争的局面来?看来,自己得抽时间好好研究一下这家店。
晁信义暗中虽然心惊,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一笑说:“现在兵祸平息了,正是先生开店的好时机呀!”
松下长生摇了摇头说:“不,我的家族经过讨论,认为中国的投资环境并不理想,决定在中国广州开一家分店,另外的店开在巴黎和纽约。”
晁信义暗暗松了一口气,同时心里在惊叹:中国的商家,也有开分号的,可大家的眼光只盯着面前,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分号开到世界各地。就如京西胭脂铺,一直是传统的经营模式,最近一年来才考虑开分号,而且,这一决策还是被王家逼出来的,第一步就没有迈好。松下妆品为什么能够把生意做到中国来,又凭什么做到西洋去?这个松下妆品,真是太值得研究了。
晃信义当即笑道:“松下先生好大的气魄,把分店?
开到世界各地了,唉!不知道什么时候京西胭脂铺的分店才能开到世界各地呢?”
松下长生微微一笑,说:“终有一天,京西胭脂铺的分店将开到世界各地。”
晁信义哈哈一笑:“谢谢松下先生的吉言。”
松下长生继续道:“我有一个经营理念,把东方的妆品卖到西方,把西方的妆品卖到东方。在日本,松下妆品会社的妆品最优秀,在中国,京西胭脂铺的妆品最负盛名,我想从京西胭脂铺订购一批妆品,到世界各地出售,不知道晁先生意下如何?”
晁信义吃了一惊:“什么?松下先生的意思是从京西胭脂铺订购一批妆品?”
松下长生坦然道:“做生意嘛!只要有商机,我愿意尝试一下,我可以预付三分之一的货款,两万两银票,其余的货款在交货之日全部付清。不知道晁先生意下如何?”
晁信义心潮起伏,京西胭脂铺现在最需要的是资金,两万两银票,能大大地缓解燃眉之急。倘若这笔生意顺利做成,将奠定振作京西胭脂铺的基础。如此看来,松下长生名义上是和京西胭脂铺做生意,实际上,则是帮助了京西胭脂铺一把。
转而一想,这样不行。朝廷对于贸易是有规定的,想到这一点,晁信义顿时面露难色:“不好意思,松下先生,您大概也清楚,朝廷禁止中国商人直接和洋人做生意。”
听他此般说,松下长生一阵大笑:“我们松下妆品,在中国做生意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对于中国的法律制度自然是了解的。这一点晁掌柜不用担心,一切按照中国的规矩办。”说着,他指了指一直不说话的朱七:“这位是朱七先生,是我们松下妆品会社的买办。所有一切手续,朱先生自然会办理好。”
原来松下长生一切都想到了。晁信义站起来,向松下长生抱拳施了一礼,诚恳地道:“感谢松下先生对京西胭脂铺的鼎力相助,信义有礼了。”
松下长生也站起来,弯腰鞠躬:“感谢晁先生给我这个合作的机会!”
晁信义道:“先生请坐,继续用茶。”
松下长生坐下之后,神色严肃起来:“晁先生果然是做生意的行家,既然彼此都是生意人,在商言商,我们就谈一谈这笔生意,如何?”
晁信义暗自一惊,谈什么?谈价吗?京西胭脂铺的妆品,虽然不是皇帝的女儿,却是做的皇家生意,从来不谈价的。表面上,他却不露声色:“请讲。”
松下长生说:“我们日本人做生意,每一宗商品都有两个价格,批发价和零售价。这两个价格也不是我们日本人发明的,西洋人做生意都是这样的,我们向他们学的。”
晁信义又是一惊:“哦,松下先生说的事,我是第一次听说。”
松下长生说:“中国人的货,只在自己的店里卖,所以,全国都是同一个价格,这没有问题。但日本人以及西洋人做生意,很多货是要别人帮着卖的。比如你们京西胭脂铺的妆品,可以由我们松下妆品帮忙售出。我们如果按照你们的价格拿货,再以你们的价格卖出,就要亏进去运费和人工。如果加价卖出,因为比你们的价格高,消费者就不会买。而且,还会把你们的价格搞乱,影响你们的市场信誉。”
晁信义不得不承认,松下长生说得很有道理,这对于京西胭脂铺来说,是一个从未涉足的领域,甚至是一个从未考虑过的事情。
晁信义恭敬地道:“请赐教。”
松下长生说:“我们的做法,是定出两个价格。只买少量,是一个价格;若是大量购买,就是另一个价格。前一个,叫零售价;后一个,叫批发价。”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晃信义突然明白了王家分号的生意能赚钱而晁家分号不能赚钱的秘密,原来,王家从京城其他商号购货,谈的是批发价格。这个价格一定很低,他们将这些货品贴上王记商标,按照王记价格出售,从中赚取了利润。
晁信义说:“我明白了,按照现有的价格,打个八折给松下先生,如何?”
松下长生说:“八折太少了吧?你要知道,我是运往西洋的,运费可是一笔不小的数字。”
晁信义暗想,你运去西洋销售,西洋的钱和中国的钱不一样,你定什么样的价,那还不是你说了算?何况,这对于京西胭脂铺来说,还是头一遭的事。
两个人就这个价格问题谈了半天,晁信义坚持不肯降价,强调京西胭脂铺是薄利多销,就是让二成利,已经没有钱可赚了,若不是现在急需要用钱,这个价他是无论如何不肯出的。松下长生也没有坚持要求晁信义让利,只是强调说,朱七先生是买办,买办也要赚中间价。能不能再给朱七先生让点价?总不能让他白干。
晁信义想了想,这话也在理,便又让了半成,作为朱七的酬劳。既然价格已经谈妥,剩下来的事,就与松下长生无关了,由晁信义和朱七一起拟定合约条款,再由朱七代表松下妆品会社签约画押。松下长生拉开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一沓银票,认真地数了两遍,小心翼翼地交到晁信义手中。
晁信义将合约交给朱七,接过银票。朱七把合约放进公文包。松下长生站起来,再一次弯腰鞠躬,告辞而去。
晁信义看着手中的合同,摸了摸怀里的银票,一股喜悦之情涌上来。他忽然拔腿就向前跑,一边跑,一边喊:“姑姑……姑姑……”
后院是一个回形建筑,其中一个角落被晃信义辟成配料房。虽然简陋,毕竟暂时没有别的工人,不担心别人了解秘密。几天前,晁灵珊已经从沧州返回,协助侄儿重振家业。
听到晁信义的叫声,她立即从配料房里出来,问道:“信义,什么事?”
晁信义道:“姑姑,我谈成了一笔大生意。”
晁灵珊吃惊地道:“啊……多大的生意?”
晁信义扬了扬手中的合同,并把两万两银>?99lib?票摸出来,说:“这是合同,这是订金!”
晁灵珊看了合同,眼泪簌簌直落,情不自禁地道:“谢天谢地,京西胭脂铺有救了!”
晁信义却有点忧心忡忡,说:“玉堂哥还没有消息,真是急死人了。”
松下长生回到北京的寓所。
好多年前,自从决定窥探京西胭脂铺的商业秘密,他就置下了这套宅子。宅子是一套精小的四合院,虽然没有挂牌,实际成了松下妆品在北京的办事处。
松下长生进来,刚刚坐下,松下次郎就进来了。
松下次郎喜道:“父亲,是不是京西胭脂铺答应和我们合作办厂的事情了?”
松下长生摇了摇头说:“京西胭脂铺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会答应与我们合作办厂。”
“还没有山穷水尽?他们什么都没有了。”松下次郎说。
松下长生摆了摆手说:“你不了解中国,不了解中国人,更不了解晁家。他们讲究仁义诚信,讲究一人有难,大家帮忙。晁家有不少亲戚朋友,这些人都会帮晁家。所以,晁信义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筹集几万两银子。中国人怎么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还有一句俗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要和中国人做生意,就一定要了解中国文化。”
松下次郎点头说:“是,我听父亲的,最近正在学习。”
“好。”松下长生说,“不过,也有好消息。我和晁信义订了一份合同,购买京西胭脂铺一批货品,总值六万两银子。”
松下次郎瞪大眼睛,一脸茫然:“父亲,京西胭脂铺正需要钱,这六万两银子,岂不是帮了他们的大忙?”
松下长生平静如水地说:“你很意外?”
松下次郎如实地点头道:“我想,父亲一定有深意。只是,我很愚钝,一时没有明白。”
松下长生微微一笑,又指了指自己的脑子:“你好好想一想,晁信义现在最大的难题有哪些?好好想,仔细想。”
松下次郎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想了想才说:“首先,当然是钱。他需要大量的钱,至少需要三十万两银子,才能恢复从前的京西胭脂铺。”
松下长生问:“有了三十万两,他是不是就一定能恢复?”
“还有配方。”松下次郎说,“这是京西胭脂铺的核心秘密,也是我们松下家族这么多年一直盯着的宝贝。现在,晁家只有两个人活了下来,晁信义和他的姑姑晁灵珊。我想,他们之中肯定有一个人掌握着配方,说不定两个人都掌握了。”
松下长生肯定地说:“很正确,经历了这么大的家庭变故之后,我认为,他们两个人都掌握了配方,他们需要保险系数。”
松下次郎说:“有配方,并不等于就有了一切,他们还缺一个东西。”
松下长生问:“还缺什么?”
“技师。”松下次郎说,“有配方,只能保证一个环节。再说,就算有配方,如果不是一个熟练的技师,也很难达到技术要求。何况,其他工序也需要技师。那一把大火,把晁家的技师一起灭了,一时之间,他们很难找到合格的技师。”
松下长生感到满意,端起茶喝了一口。
松下次郎继续说:“如果生产量少,又有足够的时间,晁信义和晁灵珊,可以培养技师。可现在,他们既要保住宫廷的合同,又要满足我们的合同,就得扩大生产规模。生产规模一旦扩大,技师跟不上,质量肯定出问题。”
松下长生说:“如果他的产品质量有问题,那就怪不得我了,按照合同规定,他要赔偿我。”
松下次郎拿过合同看了看,说:“还是父亲高明,这招太好了。”
松下长生说:“如果他给我们的产品有问题,给皇宫的产品一样有问题。那时,京西胭脂铺就没有路可走了。”
松下次郎问:“万一他们过了这关,怎么办?”
松下长生得意地一笑,说:“如果他们的产品质量没有问题,晁信义会感激我,这样有利于我日后的计划。再说了,京西胭脂铺的妆品运到各地,也会给我们赚上一笔。总之,对我们只有好处,而无丝毫的坏处,何乐而不为呢?”
松下次郎若有所悟,赞道:“父亲深思熟虑,高瞻远瞩。”
松下长生正色道:“这一次关系到我们家族的发展,不可大意。你要小心注意晁家的动向,而且要特别注意,别让晁信义发现了你。我在明处,你在暗处,总有一个时候,你能发挥出巨大的作用……”
松下次郎恭敬地道:“是,父亲。”
车夫将晁信义拉到南城的一条小胡同口,胡同太窄,家家户户门前摆放着很多杂物,人力车无法进去。车夫对晁信义说:“只能到这里了。”
晁信义付了钱,向胡同走去,穿过人流来到一扇门前,发现那扇门仍然是铁将军把门。晁信义向旁边看了看,见那里有一个老人坐在门口,便踱过去说:“老人家,还记得我吗?”
老人看了一眼晁信义,说:“记得,你是上次打听王玉堂师傅的那个人。”
晁信义说:“是啊,是啊。最近,您见王玉堂师傅回来过吗?”
老人摆头道:“现在这世道乱的,大概回乡下就不来了吧。”
王玉堂是京西胭脂铺的技师,王玉堂的父亲是河北乡下人,逃荒到北京,进入京西胭脂铺做工,从杂工做起,因为勤劳诚实,得到晁子霖的赏识。王玉堂从小在京西胭脂铺长大,十几岁的时候也开始在京西胭脂铺做工。王玉堂跟着父亲学习胭脂水粉制作技术,父亲病逝之后,他就顶替了父亲的职位。
王玉堂很珍惜这个机会,苦研胭脂制作技术,很快被提拔为总技师。京西胭脂铺有十几名技师,这些技师都在王玉堂的领导下工作。王玉堂的地位尊崇,晁家对他也就格外赏识。
在晁子霖的张罗下,王玉堂开了一头亲。晁子霖又在南城替王玉堂置了这所小院,并且给他假期将房子整修好,准备结婚。正在此时,大难发生,王玉堂侥幸逃过一劫。
晁家遭难之后,王玉堂不忘雇主恩情,倾尽家资,帮助晁家收敛尸骨,得到街坊邻居的一致称赞。晁信义来找王玉堂,一则是感谢他的恩情,另外是想请他回到京西胭脂铺。
晁信义已经来了几次,每次的结果都是一样。毕竟,他还有很多事,不可能长时间留在这里,只好返回。刚到家门口,见那里停着一辆大车,知道是常风来了,心中大喜,顿时迈开大腿快步向后院走去。接近后院的时候,他开始大叫:“常大哥,是你回来了吗?”
其实,他更想大声地叫:“红蓝,是你回来了吗?”可是,他和花红蓝之间的事还没有向姑姑说明,所以,哪怕是立即就要见到花红蓝,暂时也不得不压抑自己。
果然,听到他的叫声,常风和姑姑一起出来。晁信义快步迎过来,伸出双手抓住常风的膀子,在他的手臂上拍了一下,说:“太好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光其实在往后看,希望花红蓝会跟着出来。当然,他很快就知道,这不现实。花红蓝怀有身孕,行动不便,更不适宜长途奔波。
“前脚到,你后脚就回来了。”常风说,“听姑姑说,你去找玉堂大哥了,情况怎么样?找到没有?”
提起这事,晁信义显得有些失落:“找了好几次,都没有见到。”
常风问:“没有见到是怎么回事?”
晁信义道:“人不在北京,不知道去了哪里……”
常风听了之后说:“正好,我在京西胭脂铺也帮不上什么忙,我去找玉堂大哥吧。就算是走遍天下,我也要把他找回来。”
晁信义想,自己一时也脱不开身,如果有人专门去找,一定可以把他找到。既然常风接下此事,那是再好不过。
晁灵珊先替侄儿回答了,说:“信义这里实在抽不开身,常风能去办这件事,实在是太好了。”
大家一起吃晚饭,总共六个人,晁信义姑侄、常风,另外三个是晁信义找回来的晁家旧人,因为达不到技师级别,找工作不容易,故闲在家里。晁信义要尽快开工,需要有人给姑姑打下手,便把他们叫了回来。
吃饭的时候谈起局势,常风说:“一路行来,大家都在议论,说《议和大纲》已经签字,皇上和太后就快回朝了,一场风波总算是过去了。”
对此,晁信义却忧心忡忡。两宫一旦回銮,他就得供货。而自己若是拿不出货,就会出现大麻烦。他倒愿意两宫的銮驾再迟个一年半载,这样自己就有了充裕的时间。目前,最大的难题已经不是钱,而是人手。没有人,仅靠这么几个人,别说是向皇宫供货,就算是松下长生这批货都无法按时交付。
做生意就是这么麻烦,没有客源着急,有客源也一样着急。
饭后,晁信义和常风又单独说了一会儿话。他迫切想了解妻子的情况,算算日子,再有两三个月应该就要生了。因为此事还没有正式对姑姑说明,他不好当着常风的面问。
常风说:“红蓝倒是急着和我一起过来,但是,她的情况有点特殊,我担心路上出事,就把她留在了沧州。”
晁信义听出常风话中有话,问:“她的情况特殊,是什么意思?”
常风说:“她是头次怀孕,又经受了一路颠簸,动了红。”
晁信义一惊:“她流产了?”
常风摆了摆手说:“你别急,听我慢慢说。当时,我们刚刚到郑州,她动了红。好在是在城市,我当即把她送去找大夫。吃了几服药,已经控制了。我不敢急着赶路,又不敢把她一个人丢下,才不得不在郑州住了一个月。后来一路慢慢而行,到了沧州之后,我不敢再带着她走了,就把她留在家里,自己一个人赶到了京城。”
晁信义问:“你的意思是说,她没有流?”
常风说:“你放心,我找好多人打听过,一般怀儿子,又是头胎的话,很容易动红的。”
晁信义暗松了一口气:“国难思良将,家贫盼贤妻啊。她在胭脂制作上很有一套,如果她能在,一定是个好帮手。”
常风说:“要不,等孩子一出生,我就把她送来?”
“也好。”晁信义说,“不过,孩子太小,路途又远,万一出点什么事,不好。再说,这里的事又多,没有时间照顾孩子啊。”
常风说:“孩子肯定不能跟着过来。要不,先把孩子养在我家,等一两岁之后再说?”
“也只能这样吧。”
晁信义有很多话想对常风说,可是,他没有时间啊,白天在外面四处奔波,想办法招工人,晚上还要和姑姑一起加班加点制胭脂。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外跑原料采购,虽然了解胭脂的制作流程工艺,但毕竟没有亲自动手制作过。所有一切只能靠姑姑,他能做的也就是像另外三个人一样,按照晁灵珊的吩咐,做些技术性不强的活儿。
所有工序中,最核心的是胭红提炼,这个工序,不能让其他人插手。晁信义帮姑姑配制胭红,他按照配方,将红蓝花等原料按比例配进量器中。看到这个原料,他不禁想起了妻子。
“要是……红蓝……”和花红蓝分别这么多天了,每天被各种各样的事占据着,他还真没时间想妻子。今天见到常风,对妻子的思念之情,如狂风一般席卷而来。不知不觉间,他失口说出了这句话,话出口时才暗吃一惊,连忙收住。
晁灵珊离开常风家时,花红蓝还没到,所以,不知道世上还有花红蓝这个人存在,更不知道她早已经成了自己的侄媳妇,正怀着晁家的后代。听到晁信义说红蓝,晁灵珊还以为他要红蓝花,说:“红蓝花就在你身边啊。这个量要把握好,每一次都要用秤称过。”
晁信义一怔,意味深长地道:“姑姑,我们京西胭脂铺要重新振作起来,还真离不开她!”
晁灵珊道:“红蓝花虽然是提炼胭红的主要原料。不过,这种原料不难买到,你放心好了。”
常风在北京留住了七天。京西胭脂铺的事,他虽然帮不上手,可采买原料之类的事,他是完全内行的。除了一些采买之外,他还经常跑到南城去打听王玉堂的下落,同时也帮晁信义打听技师的事。只要听说哪里有技师,就和信义一起去和人家谈。
常风打听到一个消息,王玉堂的妻子叫李正霞,是奉天人。在北京找不到王玉堂,他决定去奉天打听一下,所以离开了京城。
京城下过第一场雪后,常风真的把王玉堂夫妇请回了京西胭脂铺。
王玉堂生得高大粗壮,憨厚老实,穿着粗大的棉袄,身形显得更加高大。
他和常风一起来到京西胭脂铺前。几个月以前,京西胭脂铺已经是一片废墟,想不到今天,有十几个工匠正在忙碌,大的轮廓隐隐可见。
“我是不是在做梦?”王玉堂喃喃地道,一边说,一边用右手拧自己的脖子,又道,“我不是在做梦啊?”
李正霞在两个人身后抹眼泪,哽咽着说:“是少掌柜回来了。”
王玉堂半信半疑地问常风:“常风兄弟,是少掌柜回来了吗?”
王玉堂比常风大七八岁,常风从找到王玉堂之后,对他说晁信义回到北京,重建京西胭脂铺的事,至少说了二十遍。王玉堂始终半信半疑,就是现在,他站在京西胭脂铺门前依然如此。
常风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玉堂大哥!”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王玉堂浑身一震。
“玉堂大哥!”晁信义从里面飞奔出来。
王玉堂目瞪口呆:的确是晁信义呀!
晁信义扑通一声就跪在雪地上,给王玉堂磕头。
王玉堂吓了一跳,也不管面前的雪被踩得融化了,扑通一声跪下来,两个人头对头地磕头。常风等他们互相磕了几个头之后,把两个人都拽了起来,说道:“都是兄弟,不要这样。”
“玉堂大哥!”
“少掌柜的!”
“玉堂大哥,以后你喊我信义弟弟就行!”晁信义拉着他的手说。
“使不得。”王玉堂急得脸色通红。
“玉堂大哥,你对京西胭脂铺的大恩,小弟无以回报!”晁信义恳切地说,“现在京西胭脂铺重新建起来了,还需要大哥帮我一把!”
王玉堂激动得眼泪在眼眶之中翻滚:“我王家父子都靠京西胭脂铺照顾……”
常风哈哈一笑:“今天晚上我们喝酒,别的就不要多说了。”
转眼到了冬月,京西胭脂铺的六间大铺建了起来,当中的门楼也竖了起来,门楣上挂着重新制作的金匾。如果不走进去,会让人误以为这就是从前的京西胭脂铺。
当然,走进里面,就是另一番景象。那些残垣断壁,仍然保留着,只是清理了一番。每天,晁信义都会到这片废墟之中走一走,和自己的先祖对话。他暗自决定,至少在相当一个时期,要将这片废墟保留,让这片废墟时刻提醒自己。
京西胭脂铺重新挂牌,晁信义搞了个简单的仪式,晁家的故旧好友全都过来祝贺。王兴业没有来,他说,他看不得京西胭脂铺,怕自己心理承受不了。到底承受不了什么,他没说。王家栋来了,代表王记胭脂坊送了一份厚礼。松下长生也没有来,晁信义按照合约上的地址找到的是朱七。朱七告诉晁信义,松下先生不常来北京,主要在日本和天津两地来回跑,松下妆品在北京的所有业务均由他办理。晁信义将请柬交给朱七,朱七表示,一定转告松下社长。
虽然松下长生没有来,却派朱七代表他来了,送了一份礼。
朱七显得十分傲慢,见到晁信义,他连恭喜的话都没有说一句,仅仅是问了句:“晁先生,你能按照合同交货吗?”
若是从前,晁信义还真是没有信心。不过,现在王玉堂回来了,又招进了一些工人,晁信义的信心足了。他说:“请朱买办转告松下先生,没问题。”
开张仪式很简单,放了几挂鞭炮,接下来,请亲朋好友入席喝喜酒。朱七没有入席,他已经提前走了。王家栋也没有入席,他的工厂正在建设,那里的事很多,他要赶去处理。
吃过酒席,送走客人,晁信义立即赶回来,一头扎进了制作间,姑姑和王玉堂他们在赶工,松下这批货的量大,时间又紧,他得按时交货。这可是京西胭脂铺灾后的第一批货,决定着晁家未来的命运,不能不小心。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时间,晁信义日夜赶工,连春节都只是放了一天假,大年三十,工人回家过团圆年,大年初一又来赶工了。正月十五一过,晁信义便通知松下长生来验货。
松下长生没有来,来的是朱七。朱七验过货,支付了余下的四万两,晁信义便和几个伙计一起,赶着大车将货品送到了松下的住所。
晁信义送完货之后,回到家倒头就睡,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好好地睡过一觉了。
王记胭脂坊,前院。
王兴业半躺在太师椅子上,眯着眼睛,左手举起鼻烟壶,悠闲地吸了一下。口中哼着京剧的调子,抑扬顿挫,有板有眼。
王家栋悄悄走过来,站在父亲的身边,低声说了句:“爹。”
王兴业“嗯”了一声,口里继续哼着。王家栋规规矩矩地站着,良久,王兴业才慢条斯理地道:“我让你再娶一房的事,你办了没有?要不,我可就出面找媒人了。”
王家栋说:“爹,现在哪有时间啊。”
王兴业问:“怎么就没有时间了?”
王家栋答:“工厂那边正紧张呢,开了年我还要去天津跑一趟,看看那边的机器。”
王兴业一下子火了:“机器机器,你只知道机器。是你的机器重要,还是王家的香火重要?这事儿没得商量,你如果再不抓紧,我就要动家法了。”
王家栋说:“爹,您怎么不讲理?”
王兴业:“我怎么不讲理了?我知道,你和小芸感情好,这我不干涉你。可是,感情再好,也要传宗接代啊。只要你给我生个孙子,我就不管你们的事了。要不,这样吧,我房里的那个丫头,你把她收了。”
王家栋大吃一惊,说:“你是说……黑妞?”
王兴业说:“黑妞怎么啦?你嫌弃人家黑?”
王家栋:“可她的智力……”
王兴业说:“智力怎么啦?她又不是天生的,是得了病。再说,你看看她的屁股,那么大,一看就知道她是能生的。你考虑一下吧,想好了给我回个话。”
王家栋巴不得早点离开,立即说:“好,那我去后院了。”说过之后,抬腿就走。
王兴业说:“急什么?我还有话没说完呢。”
王家栋不得不停下来:“爹,还有什么事?”
“晁家最近有什么动静?”王兴业问。
王家栋说:“晁家刚刚交了批货。”
“哦。”王兴业转头看了儿子一眼,“这小子果然有些本事啊。看来,我们的货打进宫里还没那么容易。这件事你要抓紧,千万不可大意。”
王家栋说:“我正为这事着急呢。信义这次可是出了一个大单。”
王兴业一惊:“有多大?”
王家栋停顿了一下,说:“六万两银票!”
王兴业眼睛溜溜一转,惊问:“六万两银票,这么大的单?可信吗?不会是晁家那小子吹牛的吧?”
王家栋认真地道:“爹,我都打听清楚了,是真的,买家是日本商人松下长生。”
“啥?”王兴业从太师椅子上弹跳起来,手中的鼻烟壶差一点掉了下来,一张脸涨得通红,几乎是吼道,“那个白眼狼?早知道如此,你就不该救他,让他被拳匪砍了脑袋。”
王家栋笑了笑说:“爹,您别和日本人一般见识!”他本来想说松下长生也救过王记胭脂坊,没有他,王记胭脂坊还能有今天?
王兴业气咻咻地道:“这日本人为什么不来和你谈生意?他自己不也是生产胭脂水粉的,还要别人的货?他到底是安的什么心?”
王家栋笑了笑道:“爹,我和松下长生是有些交情,可日本人做事和我们不一样,交情是交情,生意归生意。”
王兴业哼了一声,重新坐在太师椅上,脸色铁青,冷冷地道:“我说呀,日本人就是没有人情味,这样的朋友,不交也罢!这样的生意,我王记胭脂坊也不屑做。”
王家栋连声道:“爹说得对。我只是很奇怪,松下长生要那么多胭脂水粉做什么?难道,他要把中国的胭脂水粉卖到国外去?”
王兴业一阵紧张:“如果真是这样,晁家爬起来就快了!”
王家栋道:“是呀!爹,我就担心这一点,我们王家和晁家斗了一两百年,好不容易有了今天,怎么能轻易让晁家再一次压着王家。”
王兴业没有说话,而是闭上了眼睛,身子往后一靠,椅子便慢慢摇动起来。他的手在把玩着鼻烟壶,似乎不再过问其他事了。王家栋站了片刻,见父亲没有任何表示,转身准备离去。他刚刚迈步,王兴业突然睁开了眼睛。
“等等,你刚才说,松下订了多大的单子?”
王家栋停下来,看了父亲一眼:“六万两。”
“六万两?你确信没有错?”显然,王兴业一开始没有注意到这个数字,“真的是六万两?”
王家栋回答:“我只是听说,是不是真的,我也没法肯定。”
王兴业显然不是想证实这件事:“如果是我们王记接下这个单,需要多长时间才能交货?”
王家栋看了父亲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一个月吧。如果加班加点,二十天或许可以交货。”
“一个月。”王兴业站起来,手里抚摸着鼻烟壶,在房间里走动,“晁家已经毁了,刚刚重建,甚至根本没有恢复生产,几乎没有生产能力。你说这个日本人,是不是居心叵测?”
“不会吧。”王家栋说,“我留学的时候去过松下妆品会社,人家是一个大企业,比我们王记和晁记加起来还大,他们有这个必要吗?”
王兴业摆了摆头说:“那个松下长生,尖嘴猴腮,有这种面相的人,生性阴险。你说,他会不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爹,您指什么?”王家栋心里不太自信了,因此问了一句。
王兴业说:“你想,八国联军打进来之前,他为什么不逃,而要躲进我们家?”
“爹,您怀疑他躲进我们家是借口?可是,他为什么这么做呢?”王家栋不明白。
王兴业说:“这个人,你要好好防一防,千万要当心。还有,信义和你一样,太年轻,急功近利,人家就投之以利。你自己要注意这方面的毛病,千万不要上这方面的当。有机会,也提醒一下信义。”
“爹,人家会听我的?”
“听不听是他的事,你提醒他就是了。”
王家栋应了一声。
京西胭脂铺。
晁信义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一条泥泞、崎岖的小道,小道的一边是绝壁,一边是万丈深渊。晁信义艰难地往上攀爬。
山顶就是一片平坦、宽阔的大坝。
他满心欢喜,还有一步就能攀上去了。忽然,脚下一滑,他整个人向深渊跌去。
“啊……救命……”晁信义绝望地大喊。
一只手从绝壁上伸出来,一把抓住了晁信义的手,把他拽到了小路上。
晁信义这才看清楚,救他的人居然是花红蓝。
“红蓝!”
“信义!”
两个人抱头痛哭。
“信义,你醒醒!”有人在焦急地喊,并用手推他。晁信义从梦中惊醒,坐起来才发现,自己和衣躺在床上,床边站着姑姑晁灵珊。
晁信义一阵迷茫:“我在哪里?”
晁灵珊一脸喜悦地说:“家里呀!你做梦了吗?常风来了,在后院,还有一个姑娘,说是你妻子?”
晁信义一跃而起,连鞋也没有穿,就往后院跑。
天已经黑了,几盏风灯挂在后院的四个角上,一辆马车前,站着常风,正笑吟吟地道:“信义,你看谁来了。”
“信义。”花红蓝从车里跳下来,飞一般跑向晁信义。
晁信义一声大叫:“红蓝!”伸开双臂把她搂入怀中。
两个人紧紧地搂抱在一起。
常风和晁灵珊站在一边,常风来的时候已经把情况告诉了晁灵珊,晁灵珊喜出望外。
晁信义和花红蓝搂抱了一阵,分开之后,晁信义和花红蓝跪在晁灵珊的面前,磕了三个头。
晁灵珊眼中噙着欢喜的泪花:“快起来!”一边从自己的右手腕上取下一个翡翠玉镯,戴在花红蓝的手腕上,一边说:“红蓝,姑姑没有什么好的礼物送给你,只有这个了!”
花红蓝礼貌地说:“谢谢姑姑。”
晁信义说:“姑姑,我娶.红蓝的事情没有早给您说,请您原谅,实在是事情太多!”
晁灵珊一手搂着晁信义,一手搂着花红蓝,泪流满面地说:“孩子,姑姑高兴都来不及呢!晁家后继有人了,快起来。”
晁信义的卧室,一张简单的床,一个柜子,一张桌子,桌子上点着一支蜡烛。
烛光跳跃,窗外风声呼呼。
晁信义和花红蓝甜蜜地拥抱在一起,花红蓝把头埋在晁信义的肩膀上,说:“生了个儿子,早出来了一个多月,叫家聚,满月了。知道你这里需要人手,就让嫂子带孩子了。”
晁信义搂抱着她,深情地说:“先让嫂子带一段时间,等家安定下来了,就去接回来!”
“嗯!”花红蓝温柔地说。
晁信义内疚地说:“等我有钱了,我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
花红蓝摇了摇头,柔柔地道:“现在晁家处在最艰难的时候,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一文钱,只要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就足够了。”
晁信义心中一颤,说:“我不能对不起深爱我的女人!”
花红蓝幸福地道:“等重建家业之后再说不迟。”
晁信义搂抱着她,在她耳边说:“京西胭脂铺做胭脂水粉需要你,我更需要你,你要给我生一大堆儿女。”
从第二天起,花红蓝便一头扎进了配料室。
京西胭脂铺有了王玉堂、花红蓝和晁灵珊三员大将,晁信义的胆气一下子大了起来。晁信义把后院交给这三个人,自己全副心思放在前台。
店虽然开了起来,可是,目前还没有货品上架。当时,全部力量都在赶松下长生的那批货,每天都有客人到店里问,京西胭脂铺哪天才有货卖。晁信义不得不好言相慰,告诉她们,就在这几天,一定有货上来。
就在此时,王家栋走进门来。
晁信义见了,顿时满脸堆笑,迎上去揖了一下:“家栋哥,你怎么来了?听说你建厂正忙。”
“是啊,是啊!”王家栋说,“听说你这里已经出货了,怎么没见上架?”
晁信义说:“接了个大单,所有的货都给这个客户了。”
王家栋说:“我也听说了这事。我爹对这个事不太放心,所以叫我过来问一声。”
晁信义一惊,问:“有什么问题吗?”
王家栋说:“我爹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叫你当点心。”其实,他没有说明,晁家大难,他总怀疑与松下长生有关,只是他没有证据,这话不好说。
晁信义说:“替我谢谢叔,让他操心了。”
王家栋说:“没事就好,我先走了。”
送走王家栋,转过身,常风已经来了。晁信义开了一张原料进货单,让常风带着三万五千两银票帮自己进货。送走常风,眼看到了吃饭时间,晁信义见店里也没什么事,便往后院走来。
不料,人还没到后院,却传来一个坏透了的消息。
交了上批货之后,为了尽快给前店提供货品,晁灵珊又加紧做了一批水粉。制作水粉需要沉淀,目前,这些水粉全都在沉淀池里。今天,沉淀的时间够了,花红蓝决定把这些水粉取出来。没想到,她刚刚打开上面的木盖子,就闻到一股酸味。
花红蓝“呀”了一声。
晁灵珊惊讶地问道:“怎么了?”
花红蓝秀眉微微一蹙,低声道:“我怎么闻到一股酸味?按理,这沉淀池应该是一股清香味才对呀!”
晁灵珊大吃一惊,忙凑了过来,嗅了嗅,脸色大变:“是酸的!难道,我们的水粉有质量问题?”
花红蓝用手指头沾了些残留在沉淀池瓷砖缝隙之中的水粉,放在鼻子之下,嗅了嗅,果断地道:“一定是我们的水粉质量出了问题。”
晁灵珊目瞪口呆。
花红蓝转身出了后院,恰好见晁信义往后院来,两个人在废墟那里碰到了。晁信义见妻子神色有异,问:“红蓝,有什么事情吗?”
“上次做的水粉在哪里?”花红蓝问道。
“大部分卖给了松下长生先生,怎么了?”晁信义问道。
“全都发货了?一盒都没剩?”
晁信义说:“还留了几盒。”
花红蓝说:“走,随我过去,我要打开几盒看看。”
晁信义随花红蓝来到店里,从货架上拿出两盒,一盒是美白霜,一盒是嫩肤霜,递给花红蓝。花红蓝站在货架边,小心翼翼地打开一盒。晁信义一声惊叫:“啊!”
从盒子里飘出一股酸味。
花红蓝又打开了另外一盒,小小的盒子之中,水粉中间有一些发霉的斑点。
“是我们的货出了质量问题!”花红蓝不容置疑地说。
晁信义呆了呆,忙把另外几盒全部取出来,一盒一盒打开,发现不是变酸就是发霉。
“怎么会这样?”晁信义额头上的冷汗刷地冒了出来。
晁灵珊也进了店铺,看到盒子里发霉的水粉,啊的一声惊叫,人就跌倒在地上,昏迷过去。
晁信义忙抱起姑姑,焦急地道:“姑姑……姑姑……”
花红蓝不慌不忙,用手掐了掐晁灵珊的人中。晁灵珊幽幽醒过来,泪如雨下:“信义,水粉出了问题,这可如何是好呀?”
“信义,把姑姑抱回房间休息,我们来处理这个问题。”花红蓝冷静地道。
晁信义忙把姑姑抱回房间,给她倒了一杯水。晁灵珊焦急地道:“信义,水粉出了问题,该怎么办呢?”
晁信义平静下来,道:“姑姑,天塌下来也有人撑着,您别担心,我和红蓝会好好处理这个事情。”
晁灵珊道:“可我们的货已经卖给了松下长生啊!”
晁信义道:“姑姑放心,我会解决好这个事情的。”
离开晁灵珊,晁信义和花红蓝来到隔壁。晁信义肚子里有一堆的疑问,刚刚关好门,他就有些迫不及待了,问道:“红蓝,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按照配方上配的料,制作的方法也是严格按照配方来的。”
花红蓝道:“我已经看过配方,配方没有问题,制作的方法也没有问题。但水粉的制作,一次有一定的限量,少了没有什么影响,如果多了,就有影响。而且水粉沉淀的时间,水的多少,水的质量,都有可能影响水粉的质量。”
晁信义想了想说:“可能水多了,泡的时间太长……只是为什么前些天在沉淀池之中没有问题呢?”
花红蓝道:“前几天气温低,变质的速度慢。这几天温度上升了,变质就快了。”
晁信义说:“这么说,往后气温再高起来,我们做出的水粉,一两天就会变质?”
花红蓝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我还要查一查。现在最关键的是立即把那些发出的货收回来!”
晁信义神色凝重,说:“是,这次我疏忽了,损失很大呀!别的客户还好赔偿,可松下长生先生那里,整整六万两银票的货呀!我立刻到洋行走一趟。”
花红蓝抓住他的双手,坚定地说:“信义,天塌下来,我和你一起撑!”
晁信义心中一热,把她搂入怀中,斩钉截铁地说:“红蓝,这次失败打不垮我,京西胭脂铺一定会站起来!”
松下长生的寓所在日租界,前面是洋行,后面的院子是松下的寓所。此刻,松下长生和松下次郎正在吃晚餐,一个下人进来报告说:“阁下,外面一个自称京西胭脂铺掌柜、名叫晁信义的求见,说有紧急事情。”
“紧急事情?”松下次郎问道,“什么紧急事情?”
下人答:“晁掌柜没有说。”
松下长生微微一想,说:“他这时候来,一定有什么特别的事,我们还是不要出面了。”又对下人说:“你去见一下朱买办,让他出面接待一下。”
下人答应一声便离去了。
松下次郎犹豫了一下,又问道:“父亲,晁信义来做什么?”
松下长生平静地道:“等朱七回来,我们就知道了。吃饭。”
朱七接到松下长生的命令,立即到达前厅,见晁信义站在那里,一脸的焦急相。朱七显得很傲慢,既不请晃信义坐,也不请他去办公室谈,只是问:“晁掌柜,松下会长不在北京,有什么事,你对我说。”
晁信义道:“朱买办,你们那批货有没有运出北京?”
朱七不动声色地答:“没有!”
晁信义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朱七微微一怔,并没有说什么。他知道,晁信义既然为了这批货物而来,肯定其中出了什么事情。
果然,晁信义又向朱七深深一礼,恳切地道:“实在对不住,朱买办,京西胭脂铺的美白霜、嫩肤霜出了质量问题。”
朱七将胸挺了挺惊呼:“什么?”
晁信义道:“朱买办,这事错在我们京西胭脂铺,我先看看货,该怎么赔偿就怎么赔!”
朱七脸色一变,口气更加傲慢:“我明天就准备把货运往天津,转道日本,再到世界各地。所有的运输手续都已经办好了,你现在却说这货居然有质量问题!”
晁信义又道歉:“实在对不起,我已经发现出了质量问题,请让我去看一看货。”
朱七恶狠狠地瞪了晁信义一眼,道:“跟我来。”
在库房之中,晁信义看到了京西胭脂铺的美白霜、嫩肤霜。打开一些之后,无一例外,都变酸和发霉。
朱七怒道:“混蛋!京西胭脂铺怎么能卖给我劣质产品?”
晁信义忙又施礼道:“朱买办,千错万错都是京西胭脂铺的错,我一力承担。”
朱买办勃然大怒:“晁掌柜的,按照合同规定,你得双倍赔偿十二万两银子,我还没有算你给我们造成的间接损失!”
晁信义脊背冷汗直冒,事情到了这个程度,话语权全在朱七手中。他就是刀,自己就是他刀下的鱼,只能凭他宰割了。
晁信义又抱拳施礼:“朱买办,我一定会给您一个交代!请稍微宽限我几天!”
朱七立即将脸一拉,怒道:“几天?晁先生,你要知道,我们已经联系好,明天就运货。这都是签了合同的,这个损失你不是不清楚。”
晁信义诚恳地说:“是,朱买办,所有一切都是我的错。我请求你们给我三天时间,三天之后,我一定给你一个答复。”
朱七说:“我最后说一句话,三天之内,你必须赔付十二万两,否则,我会告你诈骗,把你送进大牢。好了,不送了。”说过之后,朱七转身便走。
回到后厅,松下长生已经吃完饭,正在一边喝茶,一边等着。见到朱七,松下次郎问:“朱七君,什么事?”
朱七将事情说了一遍。
松下长生说:“有这样的事?”
朱七说:“千真万确。我和晁信义一起去检查过那批货,已经发酸,有些已经发霉。”
“太好了。”松下次郎说,“三天时间,晁信义无论如何也拿不出十二万。看来,除了和我们合作,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松下长生摇头晃脑地说:“中国有句俗话,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京西胭脂铺会出这样的事,这是我们当初没有想到的,真是天助我也。”
松下次郎道:“三天时间很短,姓晁的翻不了身。”
松下次郎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道:“不怕万一,就怕一万,这两天你暗中盯着晁信义,他的一举一动都要注意,我自有办法对付他。”
松下次郎发狠道:“父亲,您放心,他跑不了!”
松下长生摇头道:“他不会跑!”
松下次郎一怔,问:“如果他赔不起我们的损失,他不会跑吗?”
松下长生显得胸有成竹,说道:“中国人有一个优良的传统,就是把祖业看得比命都重要,即使山穷水尽,也会一肩承担。这一点值得我们日本人学习!”
松下次郎恭敬地回答道:“是,父亲。”
晁信义回到京西胭脂铺,花红蓝和晁灵珊坐在桌子前等他,桌子上有一壶茶,点着一支蜡烛。
“怎么样了?”两个人一见晁信义回来,一起站起来,不约而同问道。
“美白霜、嫩肤霜有质量问题,万幸的是这批货还没有运出北京。”晁信义坐在桌子前。花红蓝给他倒了一杯茶,晁信义接过,咕咚一声,一饮而尽。
晁灵珊焦急地问:“松下先生怎么说?”
晁信义道:“松下长生不在北京,朱买办接待的我。”
晁灵珊问:“就是那个看上去很傲慢的朱七先生?这个人不太好打交道。”
晁信义道:“是啊。他说,给我三天时间,要么赔偿十二万两银子,要么,他告我欺诈,蹲大牢。”
晁灵珊大惊失色:“十二万两银票?我们哪里有?那不就非蹲大牢不可了吗?信义,干脆……”她本来想说逃的,但猛然止住了,那两个字怎么说得出口?一旦逃走,京西胭脂铺将永远没有翻身的日子了。
晁信义断然摇头:“我不能逃。就算蹲大牢,那也是我去坐牢,你们还在,还可以把京西胭脂铺撑起来。”
花红蓝站在晁信义身后,说:“我已经找到了水粉变质的原因。”
晁信义问:“什么原因?”
花红蓝说:“配方和工艺都没有问题,关键出在水上。”
晁信义惊问:“水?我们不是一直用玉泉山的泉水吗?京西胭脂铺用了一百多年,一直没有出问题啊。”
花红蓝说:“是,以前一直用玉泉山的泉水,没有出问题,可现在用,肯定会出问题。”
晁信义不解:“为什么?”
花红蓝说:“问题出在蓄水池上面。每次从玉泉山拉回来的泉水,并不是立即使用,而是倒进蓄水池中存放。可那场大火,殃及蓄水池,把蓄水池污染了。你整葺后院的时候,考虑节约成本,只是对蓄水池进行了清理,却没有从根本上清除污染源。”
晁信义应了一声。
花红蓝说:“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必须重修蓄水池。”
晁灵珊道:“钱呢?我们到哪里去筹那么多钱?十二万两的赔偿,已经是一笔巨款。现在还要重修蓄水池,还要进原料,到处需要钱,可钱从哪里来?”
晁信义反倒平静了许多,说:“我明天到钱庄去借钱,京城有几百家钱庄,只要有几家愿意支持我,就能解决这个事情!”
花红蓝和晁灵珊知道,到钱庄借钱,利息高,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走这一条路的。但现在,晁信义除了走这一条路,已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晁信义只有求助于钱庄、票号。
在京城之中,至少有五百家大小钱庄、票号。百分之八十是山西商人所开。洋兵攻打京城的时候,有一半的票号撤走,留下的又有一大半遭受了损失。京城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劫难,百废待兴,需要巨额的钱财,钱庄和票号就显得特别重要。
山西商人以精明、胆大而闻名。京城的局势并不明朗,此时放贷,风险大,利润也大。
已经有几十家钱庄、票号开门营业了。
晁信义拜访的第一家钱庄叫兴隆钱庄,老板姓钱,山西人。和京西胭脂铺打了多年的交道,钱老板和晁子霖关系密切,逢年过节互相走动,以兄弟相称。
兴隆钱庄规模宏大,门前是一块干净平坦的坝子,停放着一辆辆马车、洋车、轿子,车夫们守着各自的家当,三五几个在一起闲聊。大门口一对白玉狮子,十几个伙计穿着一色的黑布长衫,肃立在两边。他们当然不是简单的伙计,或者说是钱庄请来的保镖更合适。
晁信义气宇轩昂、不急不慢地进了大门,大门口的十几个保镖还微微弯腰,并做出请的手势。
进了大门,左边就是钱庄的柜台,几个账房先生坐在柜台里面,低着头,一手翻着账本,一手在算盘上拨得啪啪直响。右边几个穿戴整齐的人,他们是负责迎接客人的知事。到钱庄里来,无非是存钱、兑票,这些都是门店生意。只有借贷,门店做不了主,必须到后台,和掌柜当面谈。
一个知事热情地迎到晁信义面前:“老板,请跟我来!”
钱掌柜名钱万里,是一个胖子,那颗脑袋就像一个大西瓜,上面还挂着副眼镜,远远望去,除了眼镜之外,就只剩下一张像女人一样红润性感的嘴。此刻,他正坐在一张很大的桌子后面,那张桌子不仅大,椅子还高。钱掌柜坐在那里,所有谈借贷的人,坐在他的对面,令他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晁信义跨进去,对着钱掌柜一揖,说:“钱伯伯!”
钱万里的头动了一下,先一步伸过来的是那副眼镜。他疑惑地看了晁信义一眼,问:“你是?”
晁信义说:“我是晁子霖的老二,晁信义。钱伯伯不认识我了?”
“哦,晁信义?哎呀,贤侄啊。”钱万里夸张地站起来,对知事说,“快快快,上茶。贤侄,快请坐。”说这话的同时,钱万里撩起长衫,从大方桌的后面绕出来,走到了晁信义的面前。
知事倒上茶,钱万里仔细地看了看晁信义,才在他的侧面落座,道:“贤侄啊,我前几天才回来,刚刚听说了你家的事,正说这几天去你家看看。”
洋兵进京的时候,京城多半的钱庄票号全逃走了,后来局势平稳,才又陆续回来。他所说的,应该是实情。
晁信义说:“国弱难有家安,不说也罢。”
“贤侄啊!晁家遭受大难,苍天无眼,苍天无眼呀!”钱万里悲痛欲绝,一边呜呜咽咽地哭泣,一边掏出手绢擦眼角的泪水。晁信义心中虽然难过,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流,这样的情形,反倒像钱万里家中遭受灭顶之灾一样。
“钱伯伯,你别伤心了,伤心也于事无补。”晁信义反过来安慰他。
钱万里一声长叹,止住了哭,擦了擦眼泪,抬头望着晁信义。他本来肥胖,一脸的白肉,眼睛眯成一条缝,相貌本善,带着笑,但此时此刻又强忍住不能笑,就显得哭笑不得,只好说了一句:“子霖有你这样的儿子,也算后继有人!哎……贤侄,请用茶。”
晁信义端起茶杯,钱万里也礼节性地捧起茶杯,一边用茶盖挡住茶杯,一边用眼神偷偷地观察晁信义。
钱万里是老江湖,圆滑、世故,眼睛虽然小,但很毒。在商界之中,图的就是一个利字。他当然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道理,晁信义此来,一定是为了借贷而来!
晁信义开门见山说:“钱伯伯,小侄这次来,是想请您帮忙的!”
钱万里脸上挤出了笑容,客气地道:“贤侄,你说!”
晁信义不慌不忙地道:“钱伯伯,晁家的事情您已经知道了,我就不多说了,但父亲说过,晁家只要还有一个人在,京西胭脂铺就不能倒。”
钱万里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品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晁家有你这样的后辈,子霖在天有灵,一定会感到欣慰。”
晁信义心中更是高兴,他已经看到了眼前的希望:“只是,我现在遇到难题了,希望钱伯伯能伸出援助之手,帮小侄也帮我们晁家一把。”
钱万里说:“有什么事,贤侄只管说,只要我能帮得上,一定当仁不让。”
晁信义心中一喜,看来这事大有希望。他说:“我想向钱伯伯贷一笔款子。”
钱万里问:“多少?”
晁信义说:“二十万。”
钱万里长吸了一口气:“二十万?贤侄啊,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啊。”
晁信义说:“京西胭脂铺虽然被焚毁,但是,门店我已经修起来了,不久前,又接了日本商人松下长生的一笔六万的生意。接下来,还有宫里的供货。没有二十万,我周转不开。”
钱万里沉吟不语。
晁信义问道:“钱伯伯,如果二十万有难题,十万也行。”
钱万里说:“贤侄啊,若是从前,别说二十万,就是一百万我也贷给你。可你也知道,洋兵这么一闹,整个北京城的钱庄票号,不是逃走就是遭受洗劫。胆小的,现在还没有回来,胆大的,回来之后,也只是做点门店生意,主要是存兑汇票。现如今,是兑的多,存的少。哪一家钱庄票号都要暗中做点准备,担心兑量太大,银两储备不足。”
晁信义说:“这个我也知道一点。”
钱万里说:“贤侄啊,现在真的不是时候啊。现在,整个北京城,不知道还有哪几家票号提供借贷。大家都很担心,所以,将借贷业务一律停了。这件事,我也是爱莫能助啊。”
晁信义微笑道:“钱伯伯,我已经打听过了,朝廷和洋人达成初步协议,很快洋兵就会撤出京城,重建迫在眉睫,这个时候正是好机会。”
“话是如此,可如今这个朝廷,你也不是不知道。唉——”钱万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还年轻,大概不太清楚。从鸦片战争到甲午战争,又到洋兵入京,哪一次不是千万人家破人亡,哪一次又不是我们这些钱商亏了大钱?甲午战争到现在才几年?又来了这么一次,往后还不定几年来这么一次呢。贤侄啊,我呢,比你多吃了几年米,就在这里倚老卖老,斗胆劝你一句。这个世道,做不得生意啊,能有口饭吃就是万幸了。既然你们晁家遭了大难,倒不如先把规模缩小,稳住再说。贪多不化,是商场大忌啊。不瞒你说,这次我回山西,我们兴隆钱庄的几个财东在一起开了几天会,最后做出一个决定,鉴于现在这个世道,钱庄今后的发展,以求稳为主。北京和天津两地,一年之内不向外贷一分钱。”
晁信义向钱万里所说有真有假。钱万里是个老江湖,自然不会完全相信晁信义的话。同样,他向晁信义所说,同样有真有假。关于世道的看法,对朝廷的失望,那是真的。对于经济前景不可捉摸判断,也是真的。至于说一年之间,北京和天津两地,不向外贷一分钱,却是假的。
晁信义和钱万里谈了两个时辰,费尽口舌,一无所获。这个他早已经有心理准备,也不气馁,微笑着起身告辞,赶赴第二家。
这一天,晁信义跑了永泰裕、大德恒、大德通、合盛元、宝丰隆等近十家钱庄,无一例外,钱庄的老板先对晁家的遭遇表示同情,然后对晁信义的勇气表示赞赏,但没有一家愿意借钱给他。
这个世道就这么现实,商人看到的永远只有利益,没有交情。
松下长生寓所,松下次郎急匆匆地进来。松下长生坐在客厅的茶座旁,看了松下次郎一眼,并没有特别的反应。
松下次郎忙道:“父亲,晁信义一天都在各大钱庄、票号进出!”
松下长生慢条斯理地道:“他想借贷?”
松下次郎道:“是。”
松下长生不紧不慢地道:“恐怕借不到钱吧。”
松下次郎:“是,他跑了十来家,一分钱都没有借到。”
松下长生看了儿子一眼,说:“你知道他为什么借不到钱吗?”
松下次郎说:“商人都是重利的。京西胭脂铺遭此重创,一切都毁了,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谁能相信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松下长生摆了摆手说:“不,晁信义虽然身无分文,但是,京西胭脂铺并非真的山穷水尽了。京西胭脂铺这块匾,至少可以抵押四十万。还有京西胭脂铺的配方,甚至可以抵押一百万。只是晁信义觉得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肯走这一步。”
听了此话,松下次郎暗自惊了一下。“父亲,晁家或许以为,他家的财富是那块匾,其实,晁信义并不清楚,晁家最值钱的不是那块匾,而是配方。有了配方,就算没那块匾,他们也一样在市场立足。”
“是啊,这就是我们日本人和中国人看问题的不同。”
“如果晁信义醒悟过来,拿那块匾去抵押呢?”松下次郎说,“他真的这样干,一定有钱庄肯贷给他四十万吧。”
松下长生说:“我们得做一件事,逼一逼他。”
松下次郎说:“对,我也想到了。我们可以放出风去,因为我们和晁家有交情,见他遭难,想帮他们一把,所以提供了一大笔订单。没想到,京西胭脂铺早已不是从前的京西胭脂铺,交出的货品不是有酸味,就是发霉的,造成我们松下妆品的重大损失。无可奈何,我们也是商人,不得不按合同要求赔款。”
松下长生欣赏地看了儿子一眼,说:“此外,你还可以通过天津和上海的媒体发出消息,指松下妆品因为和京西胭脂铺的生意,亏了一大笔钱,目前的资金链出现了严重问题。”
“太好了。”松下次郎说,“这样一来,我们逼京西胭脂铺还钱,就是万不得已。”
松下长生说:“就按这个思路,一步一步地逼晁信义。让他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要么,和我们合作;要么,将配方抵押出来。”
松下次郎说:“怕就怕他就算是死,也不肯拿出配方。”
松下长生说:“现在,他肯定不会拿出来。不过,我一点都不担心,我们有的是时间。只要他守着金矿要饭,将来又到有家有口的时候,他想不拿出来都不可能。”
松下次郎一阵大笑:“这么说来,我们还要想办法快点替他物色个女人,让他结婚生子?”
松下长生看了儿子一眼,说:“这也不失为一个思路。”
京西胭脂铺的货品出了问题,将赔松下妆品一大笔钱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业界,正向消费群体扩散。
王兴业听到这个消息后,一下子从半躺的太师椅上坐了起来。随后,他离开了太师椅,在房子里走了几圈,一句话也不说,转身走开了。王家栋不明白父亲到底是什么意思,站在那里发愣。
自从晁家遭难之后,王家栋开始不理解父亲了。以前,父亲恨晁家,恨得牙痒痒。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小时候和晁家的孩子,是连话都不能说一句的。有一次,他放学时,和晁家的几个孩子没有拉开距离,看上去像是走在了一起,被父亲看到之后痛打了一顿。而现在,老爷子的整个性情似乎完全变了。晁家遭难,他出面张罗收尸入殓还说得过去,毕竟,那些尸体暴露在大太阳底下,是会产生瘟疫的。晁信义要重振京西胭脂铺,他拿出五千两银子相赠,也能理解。可现在,听说晁信将赔松下妆品一大笔钱,他的表情不是幸灾乐祸,而是震惊,就像是自己家里亏了一大笔似的,这就难以理解了。
王兴业离开正厅后,到了偏厅,那里是他的鼻烟壶收藏室。里面摆了好多精致的玻璃柜,柜子里摆放了很多上品的鼻烟壶。每当王兴业心里烦躁的时候,喜欢到这里转一转,眼睛望着这些鼻烟壶,脑子里却在想事。
名义上,他将家业交给了儿子,事实也证明,儿子确实极其出色,将家族的事业做得越来越大。且不说洋兵入京,王家没有受到丝毫损失,是儿子的功劳,王记在全国开了七家分号,不仅让这些分号摆满了王记的货品,还能让这些货品赚大钱。相反,京西胭脂铺也开了两家分号,却是一直处于亏损状态。
仅这个发展势头,用不了两年,王记肯定会远远地把京西胭脂铺抛在后面。儿子是对的,仅仅满足皇宫以及京城权贵的消费,那是极其有限的,还有一个更大的市场。比较而言,皇宫以及权贵市场只是大湖,普通消费者市场才是大海。舍弃大湖而抓紧大海,这样的决策是何等英明。
然而,王兴业却不能不操心。儿子毕竟还年轻,三十几岁。年轻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不成熟,心浮气躁,急功近利,恨不得一口吃成个胖子。问题在于,天下哪有那么大的便宜让你占?天上从来都不会掉馅饼,掉下来的只可能是石头。
晁信义就是梦想着天上掉馅饼,结果被掉下来的石头砸着了。
这还不是关键。他王兴业对于晁家,并没有丝毫感情。晁家如何,与他王兴业半点关系都没有。可他却从这件事情中看到了危机。这个危机在于,这个松下妆品会社到底想干什么。
树欲静而风不止。王兴业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句话。
松下长生真的只想和晁家做生意,而晁信义确实是因为太年轻、太急躁才出了错?王兴业认定,事情远不会这么简单。
松下长生是生意人,他王兴业也是生意人。以他在生意场的经验来看,无论如何,他不会将六万的订单,交给一个刚刚遭了大难的店号,更不会交给一个从未真正经营过的年轻人。
看好京西胭脂铺的货品?说不过去。如果说看好,以前为什么不看好,偏偏现在看好?现在他这样做,只能说明一点,他不是看好,而是看坏。就像王兴业所认定的一样。就算晁信义是个人才,能够将京西胭脂铺的生意捡起来,那也是惨淡经营,短时间内不太可能有大发展。
既然他王兴业这么看,松下长生难道比他高明,能看得更远?不可能。
可见,松下长生确实不是看好晁信义,而是看坏。既然看坏,他又为什么拿出那么一大笔钱,签下了这个订单?理由同样只有一个,捧杀京西胭脂铺。
然而,松下长生为什么要这样做?无法理解。
王家栋有事不解,站了半天之后,走进了收藏室。他说:“爹,我想和您谈一谈。”
王兴业看了儿子一眼,没有说话,从玻璃柜中拿出一只看似很普通的鼻烟壶,在手里把玩着。
王家栋说:“我以为,您会希望晁家永远败落下去。”
王兴业并没有看儿子,而是看着鼻烟壶说:“晁家是兴是亡,于我王家又有什么关系?”
王家栋说:“可是,我怎么感觉,您很在意晁信义亏了这一大笔钱?把这件事告诉您之前,我想过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您会是这种态度。”
王兴业问:“你看出我的态度了?”
“是的。”王家栋说,“我感觉您不高兴,不是一般的不高兴,是非常不开心。我想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
“我担心。”王兴业说。
“担心什么?”王家栋不解。
“我打个比方吧,在一片山林里,居住着很多动物,有蛇、鼠、飞鸟、爬虫。”王兴业将手里的鼻烟壶放在玻璃柜上面,眼睛望着外面,仿佛外面真有那样一片山林,“这些动物之间会不会争斗?一定会,大家都是为了生存嘛。但总体来说,这片山林是平静的,是和睦的。可是,突然有一天,山里来了一只猛虎,你认为结果会如何?”
王家栋说:“它会将其他的动物全吃掉。”
王兴业说:“是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
王家栋试探地问:“您觉得松下先生有问题?他会有什么问题?”
王兴业摆了摆头说:“我不知道,但我能感觉得到,他就是那只猛虎。”
“爹,您多虑了吧。”王家栋说,“信义这件事,恐怕不能怪松下先生,要怪只能怪信义,没有这个金刚钻,还想揽下这份瓷器活儿。您不是常教育我说,人不能太贪,贪多不化,是会噎死的吗?信义这次,就是被噎着了。”
“但愿吧。”王兴业说,接着又是一声长叹。
第三章 浴火重生
晁信义奔波了一天,又饥又渴。天渐渐黑了下来,他只能无可奈何地回家。
两天过去了。还有最后一天,没有十二万两银子赔给松下长生,京西胭脂铺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一大早,晁信义出门了,他要去借钱。可是,该跑的地方都已经跑了,到底谁肯借给他钱呢?他心里没底,也就没有了方向。他茫然无措地走着,真正是心乱如麻。
前面,一辆马车停下来,他也没认真看,低着头往前走,直到有人叫他,他才停下来,抬头一看,是松下长生。
“松下先生,您怎么在这里?”晁信义惊讶地问了一句,连忙施礼。
松下长生刚刚从车上下来,匆忙鞠躬还礼。
“晁掌柜。”松下长生说,“前天我听说了那批货品的事,立即从天津赶来了。”
晁信义连忙说:“那批货,责任完全在我。”他想说,我一定会按照合同赔偿,可底气不足,后半截话又吞了回去。
“情况我的经理都向我说了。”松下长生说,“走,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细谈。”
晁信义看了松下长生一眼,感觉这个人比那个什么朱七好说话得多,心中又升起一线希望。
松下长生抬头看了看,不远处就有一个茶楼,对晁信义鞠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请。”
两个人到了茶楼,要了一个雅间、两壶茶、一些点心。松下长生端起茶杯,对晁信义道:“晁掌柜的,我的经理对你的态度很不友好,我已经斥骂了他。”
晁信义慌忙站起来施礼:“错在京西胭脂铺,耽误了松下先生的生意计划,造成了一定的损失。您的经理心里急,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怪我年轻,没有经验,才会犯下这样的大错。”
“晁掌柜虽然年轻,却宅心仁厚,勇于担当,十分难得。”松下长生的语气极其诚恳,“晁掌柜,请喝茶。”
晁信义喝着茶,心中忐忑,实在猜不透松下长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因此也就尽量少说话。
松下长生客气地问:“晁掌柜行色匆匆,在忙些什么呢?”
晁信义坦然道:“实不相瞒,我不仅仅要赔偿松下先生的损失,还想把京西胭脂铺的前院和后院修建起来,重现昔日的辉煌。”
松下长生称赞道:“这是应该的,京西胭脂铺是一个著名的品牌,不能就这么倒下了!”
晁信义斩钉截铁道:“京西胭脂铺绝对不会倒下的!”
松下长生继续问道:“要重建到以前的规模,花费不小吧?”
晁信义点了点头说:“若是恢复到以前的水平,至少需要三十万两。”
松下长生露出惊讶的神色:“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坦率地说,你们政府很弱,管理混乱,吏治腐败。在今后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经济形势恐怕不会太乐观。在这样的经济形势下,西方的银行家、实业家,通常都会节省开支,缩小投资规模,采取守势。”
晁信义觉得,每次和松下长生谈话,都能学到很多新的知识。这次又听到了很多新的名词,忍不住便问:“松下先生说的采取守势,指什么?”
松下长生说:“西方经济,其实是一种信贷经济。经济状况好的时候,银行就拼命向外放贷,实业家呢,积极从银行贷款,扩大投资。也就是说,这时,实业家手里持有的是实业。相反,如果经济形势不好,实业家就压缩投资规模,尽可能持有资金。”
“我明白了松下先生的意思。”晁信义说,“可现在,我是既没有资金,也没有实业。既不能攻,也不能守啊。”
“是啊,是啊。”松下长生说,“尽管当前中国的经济形势不好,这次战败,可能又要赔一大笔钱。这笔钱肯定从你们这些老百姓身上搜刮。正因为如此,政府也可能采取一些刺激经济的政策。要说,确实也是一次机会。京西胭脂铺这么好的品牌,若是不能重建,实在是太可惜了。”
晁信义揣摩着松下长生的话,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现在这种形势,只要有一丝机会,他就不会放过。
“松下先生,在下有一事相求。”晁信义站了起来,双手抱拳,恳切地道。
“晁先生不必客气,我和令尊是好朋友,我们又是同行。如果我能帮上忙的,一定帮。”松下长生脸色平静,但他的心中已经猜测到晁信义准备说什么了。
“京西胭脂铺应该赔偿松下先生的,我一分钱都不会少,也不讲一分价。不过,我有个建议,松下先生不如将这笔钱作为借贷。我以京西胭脂铺的地产做抵押,并支付高于钱庄一成的利息,一年之内还清。”晁信义豁出去了,为了重建京西胭脂铺,这是没有办法之中的办法。
松下长生先是一愣,继而笑道:“晁掌柜真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刚才,我还在说,在这种经济形势下,不适宜采取攻势,只宜防守。没想到,晁掌柜却希望我向你放贷。”
晁信义说:“我也是被逼的。松下先生,您想想,我现在还不出钱,就算您向官府告我的状,结果如何?也就是把我抓起来。抓起来,我还是还不出钱。我坐了牢,您也拿不到钱,这是一种两败的结局。相反,您如果将这笔钱作为贷款,既可以拿到您应该得到的,还可以生息。如此一来,就是双赢了。”
松下长生一愣,暗暗佩服晁信义破釜沉舟的勇气。很明显,晁信义现在无法筹到十二万。他以向松下先生借贷的形式,缓解资金紧张,不失一个好办法。这个办法对松下先生也是有利的,但这个利益在松下长生的眼中不值一提,松下长生有更大的目标。
松下长生假装思考了很久才缓缓地道:“京西胭脂铺赔偿松下妆品会社这笔钱,对我们公司而言,不是个大数目,这不算什么。我觉得,你对生意的前景,对工业化的发展不太了解,我们可不可以换一个方式合作呢?”
“换一个什么样的方式?”晁信义平静地问道。
“现在的工业在飞速地发展,中国家庭作坊式的制造业已经落后,跟不上发展,迟早必然会被淘汰!我可以免掉京西胭脂铺赔偿松下妆品会社的十二万两。另外,我再出资三十万两,重建京西胭脂铺。我们要开办现代化的工厂,大规模地生产,产品投放到世界各地……我们的工厂属于合资工厂,我占六成,你占四成;我管理,你只需出工艺配方,以及京西胭脂铺这个招牌……”松下长生微笑着道。
看着松下长生胸有成竹的样子,晁信义暗暗吃惊:果然来者不善呀!
松下长生继续道:“当然,我只是建议,你可以好好考虑,中国的家庭作坊保守,的确不利发展!如果你想清楚了,随时找我谈!只要我们意见达成一致,明天就可以动工!”
晁信义沉吟不语。
“请用茶,生意不成仁义在。”松下长生微微一笑。
“好,我好好考虑一下,成与不成,都会在后天中午答复松下先生。”事到如今,晁信义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如此回答。
晁信义又为自己多争取了两天的时间。
松下长生也没有在意这两天时间,点头答应。
喝过茶,各自分开,晁信义并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花红蓝和晁灵珊。
他在暗暗地想,松下长生的出现,太突然了。他不仅愿意免去京西胭脂铺该赔偿的十二万两银子,还愿意出资三十万两白银,太意外了。那么,他究竟安的什么心?是看到京西胭脂铺的发展前景了吗?这个理由说得过去,毕竟,京西胭脂铺的胭脂水粉是皇宫贡品,值得投资。
如果他心怀叵测,另有计谋,那就太可怕了,最坏的结果就是京西胭脂铺的一切,被松下长生正大光明地霸占过去!
如果他是诚心合作,自己就不能算是京西胭脂铺的大掌柜,这样京西胭脂铺即使兴建起来,也在无形之中转让给了别人。
如果没有十二万两赔偿松下长生,京西胭脂铺就彻底地完了!
一个晚上,晁信义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天亮的时候,他终于决定了:继续去京城的钱庄寻找机会,还有最后一天半的时间呢!只要筹到十二万两,也就可以解决燃眉之急了。
四海钱庄,京城规模排行前十位的大钱庄之一。晁信义昂然而入,心有多大,机会就有多大。
接待他的是四海钱庄的三掌柜林大贵,五十来岁,态度和蔼。晁信义自报了家门,开门见山地提出希望借贷二十万两白银,用于京西胭脂铺的重建。
林大贵一听,顿时脸色大变,慌忙起身道:“晁公子,请稍候,这么大的生意,我做不了主,我请大掌柜来和您谈。”
四海钱庄的大掌柜名叫张寿元,矮小,黑瘦,右眼瞎了,安在里面的是一只狗眼,左眼独放光芒。他的嘴角含着一根三寸左右长的竹子烟杆,烟嘴是根铜管,看上去是乡下老汉自己制作而成的,穿的长袍半新不旧,布料普通。如果不 662f." >是身在四海钱庄之内,没人会相信,他居然是四海钱庄的大掌柜。
晁信义看到张寿元进来,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抱拳施礼:“见过大掌柜!”
“你就是京西胭脂铺大掌柜晁子霖的儿子晁信义?”张寿元点了点头,大模大样地往自己的椅子上一坐,一边用独眼上下打量晁信义,一边拿下烟杆,梆梆地在自己的靴子上磕。
张寿元进来的时候,晁信义注意到,他的靴子是牛皮做成的,厚厚的,而且补了几个补丁。从他的衣服、鞋子、烟杆上可以看出,张寿元就是一个守财奴,铁公鸡,一毛不拔。这样的人开钱庄,不仅仅锱铢必较,更是谨慎小心,步步为营,他怎么可能把二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借贷给晁信义呢?
晁信义感觉自己来错了地方,但既然来了,也只能安然处之,大不了喝完茶就离开。
晁信义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地回答:“晚辈正是。”
“你要借贷二十万两白银?”张寿元又拿起烟杆,用力地吸了几口,直到烟嘴里的烟丝燃尽,意犹未尽地咂巴了几下嘴,才慢腾腾地问了一句。
“是。”晁信义道,然后把自己的计划详细地说了一遍,这个计划他已经说过很多次,熟练之极。
“我仔细听了你的计划,也明白了你的雄心。可有一事我不懂,还望晁掌柜赐教。”这个张寿元一双眯眯眼,看人的时候,眼睛就眯成一条缝,完全看不到眼珠。
晁信义有一种感觉,他做生意绝对是一个厉害角色,不是比他更厉害的角色,想从他这里讨得便宜,几乎比登天都难。晁信义巨大的信心在这里受挫了,他几乎想起身离去。转而一想,生意是谈成的,不谈怎么知道能不能做?既然他没有赶自己走,就说明,可能还有机会。
“请讲。”晁信义说。
张寿元将烟斗往身后的办公桌上一放,说:“据我所知,你们京西胭脂铺在宛平还有一块地。”
晁信义说:“是。”
“你们买那块地的目的是什么,能说说吗?”
晁信义说:“中国的工业,只是手工作坊式生产。这种生产模式,只能满足一个相对狭小的市场,也就是一个区域性市场。比如说,我们京西胭脂铺的产品虽然有名,可家庭作坊式的生产,也就只能满足北京市场。相反,西方采取的是现代化生产,产品能满足更大的市场需求。我们买那块地,就是想应对现代企业发展的变化。”
张寿元说:“我明白了。假若你把宛平的工厂建起来,又将昌延里的铺面建起来,需要多少钱?”
晁信义看了看张寿元,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心想,这小老头儿该不是玩我吧?但还是回答道:“如果将京西胭脂铺恢复到以前的水平,又建起宛平的工厂,达到预想的一期目标,需要白银五十万两。”
张寿元说:“这我就有点不明白了,你既然要借钱,既不是借五十万两完成你父亲的夙愿,也不是借三十万两重建京西胭脂铺,为什么单单是二十万两?”
晁信义回答道:“宛平的工厂,我是一定要建的。只不过,目前的形势我还顾不上这一步,只能先重建京西胭脂铺。三十万白银是一个大数目,我觉得在一家钱庄借贷有困难,所以,多跑了几家,已经借贷了十万两,还差二十万两。”
张寿元不动声色:“你在哪一家钱庄借贷到了十万两白银?”
晁信义.99lib.镇定自若地回答:“大掌柜的,这是商业秘密,恕不能告。”
张寿元哈哈一笑:“晁掌柜,请恕我直率。以现在京城的局势,以及你们京西胭脂铺的处境,恐怕借一万两都难吧。”
晁信义心中一凛:这个独眼的掌柜,好毒的眼光,一眼就可以看透人心。
晁信义被他看穿,反倒更是坦然了,微微一笑道:“大掌柜好毒的眼光,您说得没错,我的确没有借到一两银子。”
张寿元哈哈大笑。
晁信义面不改色地说:“大掌柜的,我相信您也不是一生下来就家缠万贯,也是一分一分地赚起来的吧?您能白手起家,成就这么大的家业,那么我晁信义为什么不能重振京西胭脂铺的雄风?我晁家虽然家破人亡,损失惨重,但我们还有几样宝物,这些东西,价值连城。”
张寿元微笑着打断了他:“说说看,你有什么样的宝物?”
晁信义说:“我们有京西胭脂铺的金字招牌,这可是乾隆帝御赐的。我听说,光是这个御赐金匾,价值就不止四十万。此外,我们晁家还有独家配方,这可是无价之宝。松下妆品会社,想以一百万两买我们的配方。”说到这里,他偷偷看了一眼张寿元。毕竟是撒谎,他的底气有点不足。见张寿元只是眯缝着眼,不露声色,他也搞不清对方是否已经看穿自己,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第三,我们有人。”
张寿元问道:“有人?有什么人?”
晁信义说:“有我,有我姑姑。”他原想说,还有我妻子花红蓝,可毕竟他们还没有正式结婚,这话只好吞了回去,接着说:“还有我们晁家的大技师王玉堂王师傅。当然,您也知道,我们还有宛平城的未来发展用地。”
张寿元忽然停止了笑,又用独眼看晁信义,这次他的目光在晁信义身上停留了很久,然后点了点头:“你说得对,继续说下去。”
晁信义道:“坦率地说,我现在已经重建了商铺,也整葺了后院的生产车间。加上有皇宫的契约在手,就算别的生意不做,只满足皇宫需求,慢慢也可以发展起来。可是,我担心……”
“你担心什么?”张寿元问。
晁信义说:“我担心经济形势发展太快。比如说,我们京西胭脂铺以前最强劲的竞争对手王记胭脂坊,正在进行现代化建设,一两年内,他们的现代化工厂就会建成投产。那时,我就算拍马都赶不上他了。现在,我如果保证以前的规模,至少保留了追赶他的机会。”
张寿元又点了点头:“你说得对,这就好比一个人落进了大锅之中,只要努力,无论向哪一个方向,都是往上。但如果有人在锅外面拉你一把,你就能以最快的速度爬出锅去。”
晁信义立刻道:“大掌柜您说得对,我就需要您在锅外拉我一把!”
张寿元哈哈一笑:“我觉得你有经商的天赋,脸皮厚,脸皮厚的人不怕失败!”
晁信义一怔,随即又道:“大掌柜的,其实京西胭脂铺并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境地,有一个日本商人愿意出资金三十万两白银,重建京西胭脂铺,但是我没有答应,我还在考虑之中,如果在钱庄借贷不到钱,我会去和日本商人谈判!”
张寿元冷笑一声,说:“日本商人?就是和你做生意,然后要你赔偿十二万两银票的松下长生?”
晁信义心中大吃一惊:这个事情他怎么知道的呢?其实,京城之中开钱庄的人消息异常灵通,松下长生一放出风来,大家都知道了,晁信义还以为大家并不知道。
晁信义想,张寿元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事情,便更坦然了,道:“如果不用赔偿松下先生,我就准备一步一步地攀登。”他的意思是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准备放手一搏。
张寿元并没有追问他赔偿的事情,道:“日本商人能拿出那么多的钱,那么条件一定很苛刻,你如果答应,就是悖祖逆宗,把祖先挣下的家业拱手送给外人。”
晁信义心中一震:“您说得对!”
张寿元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烟包并打开,从里面拿出烟丝、草纸,一边裹烟,一边说:“姓晁的小子,我可以借你六十万两。”
“啊!”晁信义张口结舌,吃惊不已。
张寿元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道:“你别高兴得太早,天上不会白白落下馅饼砸在你的头上,我有两个条件,你能答应,这事情就会办成;你若不答应,就当我什么也没有说过。”
晁信义忙道:“您请讲。”
张寿元道:“第一个条件,六十万两白银的借款时间是五年,利息月月付,而且比行规高出一成!”
晁信义点了点头道:“我答应。”
张寿元慢条斯理地道:“其实这个不算什么条件,只是利息高了一点而已,你借贷那么大的数额,多点利息也是应该的。”
晁信义道:“是,您说得对。”
张寿元又开始用洋火点烟,点燃之后,吧嗒吧嗒吸了几口,才道:“第二个条件是,娶我的女儿为妻。”
“啊——”晁信义再一次吃了一惊,这个条件大大地出乎了他的意料。
张寿元不慌不忙说道:“我女儿十九岁,我黑,她不黑;我矮,她不矮;我右眼瞎,她两只眼睛不瞎,我女儿没有任何残疾,读过四书五经,懂得三从四德。”
晁信义一时间呆住了。
张寿元淡淡地笑了笑:“婚姻大事,非同儿戏,你得认真考虑。今天中午,我请你到我家吃点粗茶淡饭,如何?”
晁信义站起身,毕恭毕敬地施礼:“谢谢大掌柜。”
四海钱庄的前院,雄伟壮观,飞檐走拱,里面的装饰也是富丽堂皇。但一到后院,则是天壤之别。后院很大,高高的围墙,围墙之下居然有一块块菜地。后院里种花种草栽几棵树,那是极为平常之事,但种菜,晁信义还是第一次看到。
张寿元招呼晁信义在客厅的茶几前坐下,茶几是用厚木板做成的,上面的漆几乎掉光了,黑乎乎的。茶几边有四张矮的木头椅子,一看也是用了很多年的东西。客厅里还有一张古旧的八仙桌,每一方只有一个凳子,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陈设。
客厅的墙壁抹了白灰,正中贴着一副字:成于勤俭,败于奢靡。两个人刚刚坐下,一个穿着粗布白裙的姑娘端着茶壶过来。姑娘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用头巾扎着,眉清目秀,白皮嫩肉,长得还真俊俏。因为有婚姻之说,晁信义就认真看了姑娘几眼,暗想,若是张家姑娘能有这般模样,倒说得过去。只不过,这应该是一个下人。
晁信义正出神,却听姑娘分别给张寿元和晁信义倒了茶,然后说:“爹,请用茶。先生,请用茶。”
晁信义暗吃了一惊:堂堂四海钱庄的千金,居然没有任何饰品,打扮得连别人家的丫鬟也不如,这个张寿元真是与众不同啊。
“淑梅,今天来了客人,让你妈多做两个菜。”张寿元道。
“是,爹。”张淑梅悄悄看了晁信义一眼,脸上忽然红晕泛起,低低地应了一声,退出客厅。
“这是我女儿张淑梅,老夫只此一女。”张寿元若无其事地道。
之后两个人说了些生意上的事情,晁信义经常在江湖上行走,主要负责家族的原料采购,对产品制作、销售也说得头头是道。
吃饭的时候,晁信义见到了掌柜夫人林氏,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和平常的农妇没什么两样。晁信义叫她婶婶,四人各坐一方吃饭,桌子上一碟花生、一碟咸菜、一盘炒肉、一盘炒青菜、一个鸡蛋汤。如此而已,晁信义勉强吃了个半饱。
张寿元送走晁信义之后,回到后院,林氏喜滋滋地问:“他爹,这是哪家的公子?”张寿元的家中很少招待客人,林氏已经猜中了八分,张寿元应该会把女儿许配给他。
张淑梅在厨房洗碗。
张寿元问:“如果把淑梅嫁给他,你觉得如何?”
林氏脸上如绽开花朵一样,说:“不错呀!一表人才,知书达理。对了,经商的能力如何?我可看不出。”
张寿元道:“京西胭脂铺掌柜晁子霖的二儿子晁信义。”
林氏张大嘴巴,惊愕不已:“京西胭脂铺不是被一把大火烧毁了吗?听说晁家人都被洋兵杀光了呀!”
张寿元摇了摇头说:“他不还活得好好的吗?”
林氏缓了口气,疑惑地问道:“晁家家产还有吗?”
张寿元道:“没有了,他准备向我借贷二十万两。”
林氏浑身一颤:“他向你借二十万两?你答应了?你还要把女儿嫁给这个穷……小子?”
张寿元平静地点了点头:“我是这么想,还不知道人家答不答应,如果他答应娶淑梅,我借贷给他六十万两,不是二十万两。”
“你疯了?”林氏脸色铁青,几乎是吼了起来,“我不同意把女儿嫁给一个穷小子,我跟你受了一辈子苦,不能让女儿跟我一样,也一辈子受苦。”
张寿元不以为然地看了她一眼,说:“他很穷吗?难道比我当年还穷?我当年可是一无所有,也能挣下这么大的家业,他的基础比我强一百倍,你敢说他不能一飞冲天?”
林氏一怔:“我不相信!京西胭脂铺已经完了。”
张寿元冷笑道:“你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你就只能看今天,明天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
林氏不服:“我是头发长,见识短,你能看清楚他?”
张寿元胸有成竹:“我能看三十年,三十年后,京西胭脂铺必定比从前的京西胭脂铺更有名!”
“你怎么知道?”林氏道。
“因为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东西。”张寿元道。
“什么?”林氏不懂。
张寿元一字一顿地吐出了两个字:“野心!”
林氏撇撇嘴说:“有野心的男人不可靠,淑梅会吃亏。”
张寿元冷笑道:“一个连野心都没有的男人算什么男人?没有野心的男人一辈子没出息,跟一个没出息的男人才会吃亏,这个事情我说了算,就这么定了。”
“不行,我不同意。我们只有这一个女儿,我可不能让女儿吃亏。”
张寿元说:“我怎么让她吃亏了?生意场上的事,你哪里知道?他有京西胭脂铺的金字招牌,这个招牌至少值四十万,甚至更多。还有晁家胭脂的独家配方,这个值更多。至少一百万,另外,他还有一些土地,加起来,一百六十万都不止。我现在只是借给他六十万,他娶我的女儿,就等于有了这些财产的一半。这笔生意,人还没进门,我们就已经赚了二十万。何况,我们的六十万不是送给他的,也不是入股,只是借。我们等于白赚了八十万呢。”
林氏想想,觉得丈夫的话有道理。他做了一辈子生意,从来都不做亏本生意。可一想到女儿过门就要吃苦,还是心中不忍,说:“你不能替淑梅做主,让她自己选择!”
张寿元大手一挥,提高了声音:“淑梅,你过来。”
张淑梅在厨房洗碗,早把爹妈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她羞羞答答地站在爹妈的面前。
林氏关心地问:“淑梅,爹和娘的话你都听清楚了吧?”
张淑梅点了点头。
林氏紧张地道:“你是怎么想的?这个事情你可要认真考虑,终身大事,马虎不得呀!”
张淑梅平静如水,说:“女儿一切听爹的!”
张寿元哈哈一笑:“这才是我张寿元的女儿,有眼光,难道爹会害你吗?”
林氏长叹一声,说:“他爹,这一次你可能真害了女儿!”
张寿元若有所思地道:“不,恰恰相反,我四海钱庄后继有人了!”
林氏以为丈夫把女儿嫁给晁信义,是他看好晁信义能干,必有一番作为。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与四海钱庄有关。四海钱庄有三个掌柜,大掌柜张寿元、二掌柜林大富、三掌柜林大贵。林大富和林大贵是林氏同父异母的兄长。他们两个人岁数都比张寿元大,却甘愿在张寿元之下,这要从三十多年前说起。
张寿元和林氏兄妹都是山西人,三十多年前,张家和林家都是大财主,显赫一时。两家老财主关系不错,还许了儿女之亲。
张寿元在十五岁的时候,家中遭受了一场横祸,家破人亡,一贫如洗。张寿元就投奔岳父林财主,林财主有一妻一妾,妻生两子,妾生一女。本来大老婆对小妾已经横眉竖目,小妾因生了一个女儿,在家中更没有地位。只是林财主当家,对小妾还能照顾一点。
张寿元本想找岳父借点钱,做点小生意。岂料林财主忽然暴病而亡,大老婆立刻将小妾及女儿林氏赶出家门。本来是张寿元来投靠岳父的,结果张寿元要照顾岳母和妻子了。
张寿元两手空空,岳母和妻子也没有什么钱财,当了衣服、头饰,换了点碎银子,交给张寿元做生意。张寿元做最小的生意,从拿着针线,走村下乡买卖开始,到成为富甲一方的大财主,用了二十年时间。
林大富和林大贵兄弟也不简单,精明能干,是做生意的料,两个人没有分家,齐心协力,生意越做越大。当然,他们看到张寿元发达之后,也就厚着脸皮来攀这个妹夫了。
张寿元、林大富、林大贵已经不满足在山西发展了,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盯上了京城。林大富、林大贵兄弟俩一合计,力邀妹夫张寿元到京城开钱庄。
以张寿元一人的财力,勉强能够应付,但有了林家兄弟的财力,那简直就是如虎添翼。兄弟俩力推张寿元当大掌柜的,因为他的能力的确比林氏兄弟强。
张寿元也就当仁不让,当起了四海钱庄的大掌柜。林家兄弟心甘情愿当二掌柜和三掌柜。
张寿元明白林家兄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为什么甘愿让他当大掌柜呢,原因很简单,张寿元只有一个女儿,而林大富和林大贵都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张寿元操心劳累,迟早有一天会死的,他一死,这么大的家业,不就落入林家人手中了吗?
这就是林大富兄弟的精明之处,表面上一团和气,实际上早藏了凶险之心,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
张寿元看到晁信义,就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他支持晁信义,不仅仅为了女儿的终身幸福,还为了回击林家兄弟,让他们明白,张寿元不是别人的棋子,是名副其实的大掌柜。
当然,如果晁信义出人头地了,接管四海钱庄不是没有可能!
晁信义从四海钱庄出来,心如乱麻。如果在四海钱庄借贷,京西胭脂铺重建易如反掌,还能将宛平城的工厂建起来。如此一来,他就和王家又在同一起跑线了。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必须娶张淑梅为妻。如果没有花红蓝,晁信义倒也可以答应这个条件。现在的问题在于,他私下里和花红蓝已经结婚,还生下了儿子。他若是答应张寿元,既对不起儿子,更对不起深爱自己的女人。
此外,他还有一条路,那就是和松下长生合作。这条路倒是可以重建京西胭脂铺,却将控制权拱手让给了外人。和心爱的女人在一起的代价,却是出卖祖宗。
一边是背叛自己的女人,做一个忘恩负义的负心汉;一边是做悖祖逆宗的不孝之子,有利有弊,晁信义左右为难。
晁信义回到家,晁灵珊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吃了一惊:“信义,你怎么了?”
晁信义摇了摇头,看了看,问了句:“红蓝呢?”
晁灵珊道:“在后院配料室里。”
晁信义进了前院正房,里面供奉着晁家列祖列宗的灵位,香炉里插着香。
晁信义跪在地上,磕下头去,泪流满面地说:“晁家的列祖列宗,你们帮帮我吧!”
晁灵珊看晁信义神色不对,也跟着进来,担心地问道:“信义,我是你姑姑,有什么事情,你不能瞒着我!”
晁信义抬起头:“姑姑,我没有隐瞒您。”
晁灵珊焦急地问道:“有没有借贷到钱?”
晁信义道:“暂时没有,日本商人松下先生答应免去京西胭脂铺的十二万两赔偿,另外还愿意出资三十万两,和我们一起经营京西胭脂铺。”
晁灵珊听完之后断然摇头:“不行,这不是把家业拱手让给别人吗?”
晁信义道:“四海钱庄的张掌柜答应借贷六十万两,但条件是我娶他的女儿张淑梅。如果这样,我怎么对得起红蓝和家聚。”
晁灵珊扑通一声跪倒在祖宗的灵位前:“晁家有救了,你娶张家姑娘为大,红蓝为小。红蓝是一个懂事的姑娘,她会理解你的选择。”
晁信义看了一眼姑姑。姑姑和王家栋之间的事,晁信义多少知道一些。十几年过去了,姑姑对此似乎心淡如水,而此时,她还能站在家族的角度想问题,看来姑姑真是变了。姑姑身为一个女人,都能以大局为重,自己还能怎么样?
晁信义回到卧室,想换一件衣服,拉开卧室的衣服柜子,里面整齐地摆放着自己和花红蓝的衣服。晁信义的心一阵颤抖,站在衣服柜子前,久久没有动。
门轻轻地被推开,晁信义抬头一看,花红蓝进来了。她穿着青花瓷旗袍,脸色平静如水,嘴角是一丝淡淡的微笑。花红蓝反手把门掩上,一步一步地走向他。
晁信义心中一酸,喊了一声:“红蓝。”
花红蓝走到晁信义面前,望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信义,姑姑已经告诉我了,我已经是晁家的人,京西胭脂铺的生死就是我的生死,京西胭脂铺的荣辱就是我的荣辱,你娶张姑娘吧,我不恨你。”
晁信义把花红蓝搂在怀里,花红蓝也搂抱着他,温柔缠绵……
第二天一大早,晁信义来到四海钱庄,看到张寿元坐在柜台之后,对他微微点了点头,知客把晁信义带入客房里,张寿元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晁信义站起来,恭敬地抱拳,深深地施了一礼:“叔,我已经想好了。”
张寿元没有理他,先坐在椅子上,端起茶喝了一口。听到这一声“叔”,张寿元心里有数了,这小子答应了。
张寿元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放在晁信义的面前:“这是你和淑梅的婚约,你看看。”
晁信义拿起婚约,仔细地看了看,婚约很简单:晁信义愿娶张淑梅为妻,婚后当勤俭持家,相亲相爱,不得有负!
晁信义拿起茶几上的笔,签字画押,并庄严地按上了自己的手印,然后双手捧着递给张寿元。
张寿元掏出自己的烟袋,铺在茶几上,捏着一撮烟丝。他接过婚约,认真地看了看,忽然把婚约撕成四块,用其中一块卷着烟丝,放进烟嘴里,划了一根火柴,点燃吸了起来。
晁信义心中一凛,脸色大变:“叔……这……”他以为张寿元听到什么消息,或者忽然反悔了。
张寿元说:“从今天起,你应该叫我爹。”
晁信义的嘴张了嘴,还是叫了一声“爹”。
张寿元淡淡一笑说:“贤婿啊,契约是约束君子的,但君子不需要契约,而对小人,即使有契约也没有用,我不需要契约,你答应,就是最有用的契约。”
晁信义又惊又喜。
一颗脑袋从门外往里探了一下,与张寿元的目光一碰,立刻把头缩了回去。
张寿元道:“我已经让账房做好了你的借款合同,你稍微等一下,我去拿合同。”
张寿元走出客房才发现,林大富和林大贵站在门外,一脸焦急。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张寿元走向柜台,不满地说了句。
林大富跟在后面,急忙问了句:“妹丈……大掌柜的,听说你要给晁信义借贷六十万两?”
张寿元面无表情地说:“有这么个事情。”
“不行啊!”林大富和林大贵兄弟一起惊叫起来,“京西胭脂铺已经是一片废墟,他还欠日本商人十二万赔偿,他们怎么可能还得起这么多的银子?”
张寿元一声冷笑,鄙夷地看了两个人一眼:“我虽然眼瞎,但心不瞎。你们眼不瞎,却心瞎,放在眼前的一大笔财富,你们难道看不见?”
林大富面如土色,说:“大掌柜的,利润虽然可观,但风险更大,如果他亏了,我们岂不是损失惨重?”
“做生意都有风险,没有大的风险,就没有高的利润,如果我们前怕狼,后怕虎,就不必开钱庄,回乡下种地就行了。”张寿元哼了一声。
“妹丈,这次风险太大了,你要慎重呀!”林大贵脸色惨白,连声音都在颤抖。
张寿元冷冷地看了两个人一眼,说:“四海钱庄谁是大掌柜的?”
林大富和林大贵对望了一眼,一起赔着笑脸道:“你。”
张寿元继续道:“我一个大掌柜的,六十万两的借贷能不能做主?”
林大富努力从脸上挤出笑容来,答道:“能!”
林大贵也跟着说:“能。”
张寿元哼了一声:“那么你们还反对什么?”
“我们不反对。”林大富和林大贵退让到了一边。
张寿元又说了一句:“这件事情,只能让我们钱庄里的人知道,绝对不能传出去,明白吗?”
林大富和林大贵不情愿地道:“明白。”
张寿元从账房先生手中接过合同,进了客房。林大富眼神绝望,低声对林大贵道:“我们以前看低了他呀!”
林大贵眼睛溜溜一转,微微叹息了一声:“的确!难道我们不仅仅看低了他,也看低了晁家那小子?”
松下长生寓所,松下长生和松下次郎席地而坐。两个人之间是一个茶几,茶几上摆放着精美的茶具,一个身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跪在茶几前,正娴熟地为两个人泡茶。
松下长生悠闲地端起一杯茶,一边轻轻品尝着,一边问:“晁信义昨天有什么行动?”
松下次郎道:“父亲,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出入各家钱庄。”
松下长生微微点了点头:“不到长城非好汉,不到黄河心不死,他有这种顽强的意志非常可贵,我越来越喜欢他了。”
松下次郎道:“父亲,三天期限已经过了,现在又过了两天,晁信义已经没有时间了。”
松下长生平静地道:“是啊,今天是最后期限了,我相信,他会来给我一个交代的。”
松下次郎露出喜悦的笑脸:“父亲以为,他会怎么交代?”
松下长生浅浅的眉毛一扬,信心十足地说:“除了和我们合作,他还能有第二条路吗?”
松下次郎一脸迷惑不解,说:“父亲为什么这么肯定?”
松下长生微微一笑,答道:“商业法则是残酷的,中国有句古话,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除非晁信义不想重振京西胭脂铺,否则,他就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松下次郎恍然大悟:“父亲说得有理,京西胭脂铺除了和我们合作,再没有更好的路走了,但是父亲,晁信义这人不简单,我们合作是不是要多加小心呢?”
松下长生目露凶光,忽然伸出右手,握紧拳头,一声冷笑道:“只要我们掌握了京西胭脂铺的制作工艺、配方,晁信义就是一个没有用的人,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人,你说,他适合到什么地方?”
松下次郎立刻点了点头说:“明白。”
门外一个下人毕恭毕敬地道:“社长阁下,有一个叫晁信义的人藏书网求见。”
松下次郎大喜若狂:“他终于来了。”
松下长生却平静地道:“他早就应该来了!”又看了一眼松下次郎说:“这几天晁信义有没有发现你在跟踪他?”
松下次郎摇了摇头说:“绝对没有,我知道他,他不知道我。”
松下长生想了想,一挥手说:“为了万无一失,你先回避一下。”
松下次郎恭敬地回答:“是,父亲。”
松下长生整理好了衣服,亲自到门口迎晁信义。晁信义穿着长袍马褂站在门口,眼神平静如水,既没有走投无路的焦急、失魂落魄,更没有得到别人支持之后的欣喜。寻常的人,他的处境如何,总是能从神色之中流露出来。但是,从晁信义的神色之中看不出任何处境情况。
松下长生心中微微一怔,感觉晁信义前来不是那么简单。他也来不及多想,伸手相请:“晁少爷,里面请。”松下长生胜券在握,连称呼都改了,不再叫他掌柜,因为从现在起,他已经不再是掌柜。
两个人进了客厅,坐定。
晁信义抱了抱拳,不紧不慢地道:“我就不打扰松下先生了,我今天来,特意来回复松下先生,京西胭脂铺我准备自己经营,松下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再一次感谢,这是十二万两银票,请松下先生打一个收条。”
晁信义站起来深深地鞠了一躬,双手拿出一沓银票,放在茶几上。
“啊……”松下长生的嘴巴微微张开,这个结果是他没有想过的。他以为,晁信义来,若是想尽可能地多争取些利益,而自己也可以适当地让步。京西胭脂铺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除了和松下妆品会社合作,还会有谁一掷千金,帮助他呢?
松下长生投资,完全是为了将来吞掉京西胭脂铺,如果没有外人支持,晁信义不可能重建京西胭脂铺,那么,支持晁信义的人又有什么目的?
松下长生头绪万千,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晁信义又抱拳施了一礼:“松下先生,请把赔偿合同写一下!”
“晁先生,能不能再商量一下,凡事都可以商量的呀!”松下长生忙道。
“对不起,祖先传承下来的家业,信义不敢败在手中,是死是活,也要一肩承担。”晁信义没有了丝毫的商量余地。
“好吧!”松下长生无可奈何,只能先清点了银票,然后写了已经赔偿的条约,松下妆品会社与京西胭脂铺的事情就算平息了。
晁信义接过赔偿条约,小心地放进怀中,再一次向松下长生抱拳施礼:“希望以后能再和松下先生合作,告辞!”说完起身离开。
松下长生看着晁信义离去的背影挺直得如一杆标枪,心中顿时涌上一股挫败感,低声叹息了一声:“我真看错了他,了不起呀!”
“父亲……姓晁的小子居然不与我们合作!”松下次郎本来是躲在客厅后面的,忍不住探出头来看,发现父亲在门口叹息,忙走了出来。
“是。一定有人在支持他,没有人支持他,他就没有理由拒绝我们。你说,什么人在支持他?”松下长生转过身看着儿子,脸上的肉不时抖动着,小眼睛之中射出凶狠的光芒。
松下次郎摇了摇头说:“据我所知,没有一家钱庄借贷给他呀,况且是三十万两白银之巨?”
松下长生又微微叹息了一声,说:“可惜!可恨!可恨呀!”
松下次郎靠近了父亲几步,低声道:“我们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别想得到,天黑之后,我派人干掉晁信义。”
松下长生一脸愠怒地说:“愚蠢,不是任何事情都能用打杀就可以解决的!我们还有机会。京西胭脂铺是一个独特、神奇的品牌,哪怕用十年,甚至是二十年、三十年的时间得到,也是值得的!”
松下次郎立刻道:“是。”
松下长生神色肃穆,右手握成拳头,在空中狠狠地挥舞过:“我倒要看看,晁信义下一步该如何行动,他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而我们有的是机会……京西胭脂铺,迟早有一天是属于我们的。”
晁信义回到家中,如释重负。
他进入自己的卧室才发现,卧室之中,花红蓝的衣服已经全部不见了。
“红蓝!”晁信义心中焦急,大喊一声,转身冲出房去。
晁灵珊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晁信义忙问:“姑姑,红蓝呢?”
晁灵珊道:“在水粉沉淀室里。”
晁信义道:“她的衣服不见了,人是不是已经走了?”
晁灵珊摇了摇头说:“她已经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她正在后院研究一些产品的配方!”
晁信义怅然若失。
晁灵珊微微叹息了一声:“红蓝是一个好姑娘,你以后要好好对她,哎!世上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清晨,王记胭脂坊。
王兴业刚刚起床,在院子之中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捻着山羊胡须,眯着双眼说了句:“舒坦!”
叶小芸端来一盆热水,放在他的面前,低声说:“爹,您洗把脸。”
王兴业弯腰洗脸的时候,眼睛又往儿媳妇的肚子上扫了一眼,发现儿媳妇的肚子似乎鼓了一点,心中一动,暗喜:菩萨保佑,王家后继有人了。
忽然,外面传来王家栋的叫喊声:“爹……爹……出大事了……”随即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王兴业顿时变色,厉声道:“叫什么叫?天塌下来了,还是地陷下去了?有什么事情值得大惊小怪的?”
王家栋跑到王兴业面前,气喘吁吁地说:“不是天塌下来了,也不是地陷下去了,比这两件事情都要严重!”
在王兴业看来,王家的工厂正在有序地建设,王家的货品正源源不断地送往全国各个分号,银子哗哗地往家里流。此外,唯一的遗憾就是小芸的肚子,既然她的肚子有了迹象,还能有什么大事?
他慢慢洗脸,嘴里哼着京剧:“我正在城楼观风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王家栋说:“晁家就要全面开工修建京西胭脂铺了。”
王兴业刚刚拧了一把毛巾,听了这话,毛巾失手跌入盆中,溅起的水落在他的脸上、身上。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忙问:“什么?什么?你说什么?”
王家栋说:“安石匠正带人撤那片废墟,我打听了一下,晁家开工修建前院。我还听说,过几天,宛平的工厂也要开工。”
王兴业脸上刷的一下,一片苍白,连连摇头叫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晁家那小子哪里来那么多钱?他不仅仅要赔偿日本商人,还要修建前院和后院、开工厂,至少需要五十万两以上,他哪来这么多钱?你是听人说的,还是亲眼看到的?”
王家栋继续道:“我先听伙计说的,然后跑过去看了一下。在那里看到了安石匠和他的儿子、徒弟们。我和他们聊了聊,他们告诉我的。”
王兴业撒腿就往外跑,王家栋只好跟在后面。两个人一前一后跑到京西胭脂铺废墟之前,只见几十个工匠正在废墟上忙碌着,有的清理泥土,有的收拾残败的杂物。安石匠和他的几个儿子正用铁钎整理地基石头。
安石匠无意之中抬起头,看到了王兴业,向他扬了扬手中的尺子,远远地打了个招呼:“王掌柜!”
王兴业干笑了几声:“安师傅,三十年前是你修建了晁家大院,前几个月是你修建了京西胭脂铺店面,今天又要来修建呀?”
安石匠点了点头说:“是啊,受晁家少爷所托,重新修建呢!”
王兴业心中一股热血涌了上来,看来真的没错了,晁家要重新修建京西胭脂铺了。
可他哪里来这么多钱?
王家栋担心父亲心里承受不了,忙低声说:“爹,我们回去吧!他要修建是他晁家的事情。”
王兴业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王兴业回了家,坐在椅子上,依然一言不发,脸色铁青,胸膛起伏不定。
王家栋小心翼翼地站在他的身边,也不敢多嘴说什么。
忽然,王兴业的嘴巴一张,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人也一头就倒在了地上。
王家栋一边慌忙扶起他,一边大喊:“爹……爹……”
王兴业微微张开眼睛,一声叹息,忽然伸出手就要戳自己的眼睛,还好王家栋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惊叫:“爹,你这是要做什么?”
王兴业恨恨地道:“我恨不得戳瞎我这一双狗眼呀!我还给了晁家那小子五千两银子,我真的是养虎遗患呀!我无脸见王家的列祖列宗呀!”
说罢,号啕大哭,老泪纵横。
王家栋说:“爹,至于吗?他只不过是重修京西胭脂铺而已。就算他修起来,又怎么样?他是借人家的钱修,那些钱是要还的。我们是靠自有资金发展,我们仍然跑在他们的前面。”
王兴业伸出一只手指,指着儿子说:“你啊你啊你啊,到底还是太年轻啊。”
王家栋说:“我不明白,还望爹赐教。”
王兴业说:“你说,京西胭脂铺的招牌,是不是比我们王记胭脂坊的响亮?”
王家栋说:“是又怎样?京西胭脂铺是有名声,可那主要是在京城,是在皇宫。我们的名声在民间。”
王兴业说:“他们在宛平的工厂一旦建起来,就不仅仅是在皇城了,也到了民间,和我们在同一起跑线上了。这个你就没有想到?”
王家栋说:“我想到了。可是,我们比他早走了一步。我们已经有了七家分号,两年之后,我们的工厂投产时,分号会开到十五家。晁家呢?两年之内能开五家分号,就已经不错了。他们有工厂没有分号,产品往哪里卖?我们还是跑在前面。”
王兴业说:“我再问你,晃信义那小子,哪来的钱修前院,又哪来的钱修工厂?”
“这个我倒没有想过。”王家栋说,“可能是哪家钱庄给他贷了款吧。”
“哪家钱庄?你认为整个京城哪家钱庄会给他贷款?”
王家栋确实被问住了。如果他是钱庄老板,他一定不会给晁信义提供贷款。开钱庄的,自然要做生意,这种没底的生意谁敢做?如果没有钱庄提供贷款,晁信义的钱又是从哪里来的?前院和工厂同时开工,需要三四十万两吧,再加上松下妆品的赔款,恐怕得六十万两啊。
想到松下妆品,王家栋突然想到了一件事。“爹,您说,这件事会不会与松下妆品有关?”
“你终于想到了。”王兴业说,“除了松下妆品,还有谁愿意给晁信义那小子这么大一笔钱?而那个日本人,一肚子坏水,他又怎么肯白白拿这么多钱给晁信义?”
“您是说,晁信义把京西胭脂铺卖给了松下妆品?不可能吧。”
“除了这种可能,你认为还有别的可能吗?”
父亲这一说,王家栋完全明白了。如果晁信义走投无路,把京西胭脂铺卖给了松下妆品,以他对松下长生的了解,松下家族一定不会只是参股,而是会控股。如此一来,今后的京西胭脂铺就不再是中国人的京西胭脂铺,而是日本人的。
松下长生迈出这一步的同时,一定还想到了下一步。下一步他会扩股,用这些扩股的钱在全国开分号。这样做,至少有两大好处。其一,京西胭脂铺的产品,有了销售之所,不仅能保持和王记胭脂坊齐头并进的势头,甚至可以凭借强大的财力,迅速超越,继续成为行业领先者。其二,箭在弦上,晁信义不得不同意松下长生的扩股方案,那样,松下长生就可以进一步摊薄晁家的股权,从而完全控制京西胭脂铺。
父亲一直怀疑松下长生心怀叵测,当初以生命安全为由,躲进王家,就是一个阴谋的开始,现在看来,父亲是对的,松下长生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原来早在这里等着了。
看来,松下长生的目标,不仅仅是吞并京西胭脂铺,还想以京西胭脂铺为桥梁,进一步吞并王记胭脂坊啊!
难怪听到京西胭脂铺全面动工的消息,父亲会吐血,他是既担心未来王记的命运,又恨晁信义没有骨气,竟然是一个悖祖逆宗的忤逆之子。
看来,自己今后要小心应对了。
又是知了爬上梢头的时节,京西胭脂铺如期完工。前院如意大门,大门左侧八米就是店铺,六根青石柱子,六间店铺连成一排,店铺门都是高九尺、宽两尺、厚三公分的厚木板组合而成,上下有卡槽,白天门板一取下就是店铺,晚上木板一安上就是一堵墙壁。漆成朱红色,显得富贵,大气。
晁家原来的后院比前院大了几倍,是因为后院不仅仅有制作场所,还是原料仓库和产品储藏室,还有一个马棚,养了五六匹马。后院开了一个门,比前院的如意门要宽,主要是方便运送原料的车辆进出。还打了口水井,在水井边另外放置了几口大缸。京城中的地下水咸、苦涩,用于清洗可以,但用于制作胭脂水粉却不行。晁家制作胭脂水粉的水都是从玉泉山上用马车拉回来的。因为制作需要的水不少,晁家有两个工人专门运水,每天天不亮就赶着两驾马车,往返不停。
这次重修京西胭脂铺,晁信义将旧的后院进行了重新规划。毕竟,宛平城的工厂已经开始建设,将来,生产车间会全部搬到宛平城,原料仓库以及产品储藏室等,都将建在宛平城。现在的后院将来只处理一个核心环节,即最后的配方工序在这里完成,然后送往宛平的工厂。
当然,宛平的工厂需要两年建设期,在此期间,京西胭脂铺的生产不能停,后院的建设也就简单一些。
在此期间,晁灵珊招聘了几批工人,账房、店铺伙计、制作工人、杂工、做饭的厨工,一个都不能少。晁家信誉不错,从前的老工人回来了十几个,另有十几个是新工人。晁信义负责家里装修的一些收尾工作,包括建筑材料款的支付、工匠们的工钱结算、原料的调集和进库,忙得团团转。王玉堂和花红蓝除了日常制作之外,还负责培训新的技师。
常风又押了一批原料回来,晁信义清点登记之后,几个工人从马车上搬货。常风看了晁信义一眼,只见他双眼布满血丝,脸瘦了一圈,有些担心地道:“兄弟,多注意身体呀!”
晁信义淡然一笑,看了看四周,走近常风几步,压低声音问了一句:“他怎么样了?”他问的是自己还没有见过一面的儿子。
常风平静地道:“很好,会笑了。”
晁信义浑身一颤,微微叹息了一声:“我对不起他和他母亲。”
常风默然。
晁信义又叹息了一声:“我也对不起列祖列宗。”停顿了一下,补充了一句:“我还对不起她!”
常风明白晁信义后面的这个她是指四海钱庄未过门的妻子张淑梅。
“你做得没有错,因为你没有选择的余地。红蓝姑娘理解你,张家姑娘我不了解,如果她是一个懂事理的姑娘,应该会谅解你!”常风想了想,慢慢地安慰晁信义。
晁信义双眉紧锁,说:“你说,我该如何安排红蓝姑娘和家聚?”
常风迟疑了一下,才意味深长地道:“红蓝是一个明事理的姑娘,她不会给你添麻烦,你不用担心她。孩子我妻子在照看,我们没有孩子,就和自己的孩子一样,你看什么时候合适,让他认祖归宗……”
晁信义微微叹息了一声道:“这事不好急着对张家姑娘说呀。”
常风道:“既然不好说,就等一段时间吧!”
晁信义点了点头说:“也只好等一段时间了!”
常风道:“总有一个好的解决方法。”
晁信义心如刀割,把目光移到一边,眼眶之中有泪水在滚动,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一滴眼泪掉了下来。他假装用手揉眼睛,擦去了泪水,对常风说:“常风大哥,这些天事情很多,你和常威兄弟留下来帮我一段时间。”
常风说:“行,现在京西胭脂铺需要人呀!”
京西胭脂铺重新开张,仪式定在正午。
上次只修了门店,开张仪式过于简单,仅仅是放了几挂鞭炮而已。这次,晁信义做好了所有准备,新的妆品也让一些人反复试用过,和当年京西胭脂的出品不相上下。既然如此,晁信义决定搞一个隆重的仪式,向整个北京城宣告京西胭脂铺劫后重生。
牌楼下面,晁信义特意设了香案,供奉着四荤四素,点着香炉。牌楼上京西胭脂铺的牌匾重新刷了金粉,用一块红布蒙着,红布的一头垂了下来,两根长长的竹竿竖立起来,上面缠满了鞭炮。
晁信义再一次遍请至亲好友,分别给王兴业父子以及松下长生也都送出请柬。
一切准备就绪,晁信义来到后院马棚,牵出一匹白马,安了马鞍。在后院负责看守的是常风的弟弟常威,他比晁信义要小一岁,生得浓眉大眼,练就一身好武功。
“信义哥,中午就要揭匾,你要到哪里去?”常威奇怪地问道。
晁信义翻身上马,道:“你把门打开,我去办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很快就会回来!”
常威打开后院门,晁信义策马飞驰而出,直奔四海钱庄而来。到了四海钱庄大门口,晁信义跳下马。一个站在门外的伙计立刻迎了上来。虽然张寿元让林大富和林大贵兄弟保守把女儿许配给晁信义的秘密,但他们兄弟在私下里嘀咕,让一个伙计听见了,结果四海钱庄的上下都知道了这个秘密。伙计们知道晁信义是东家女婿,因此对晁信义格外客气。
“晁少爷,请,需要通报掌柜吗?”伙计客气地道。
“麻烦你把我的马牵一会儿,我很快就出来。”晁信义把马缰往伙计的手中一塞,大步走进钱庄。
张寿元正坐在柜台里,手里拿着一个账本,旁边一个账房正在算账。他看到晁信义大步走了进来,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走出了柜台。
晁信义自从借贷钱之后,还没有到四海钱庄来过,今天来肯定有重要的事情。
晁信义走到张寿元面前,毕恭毕敬地跪了下去,连磕了三个响头。张寿元微微有些惊讶,正在想他为什么有这个举动。晁信义抬起头道:“岳父大人,今天是京西胭脂铺揭匾,开工的日子我来娶淑梅为妻,京西胭脂铺需要一个女主人。虽然我不能给她一个盛大的婚礼,但我会一生一世爱她。”
张寿元抬头往门外看了看,只看到一个伙计手中牵着一匹白马,站在大门外正奇怪地望着两个人。
张寿元微微一笑,说:“好,你起来,跟我走!”
晁信义大喜,站了起来,跟在张寿元身后。
两个人走进后院,林氏正坐在椅子上缝补衣服。张淑梅穿着一件粗布衣裙,头上挽了一个发髻,长发披在肩头,衣袖挽得高高的,正在水井边洗衣服。
晁信义先跪到林氏的面前,喊道:“拜见岳母大人!”
林氏惊愕地望着晁信义:“什么?”
张淑梅听到晁信义的声音,抬头一看,顿时脸庞绯红,忙站了起来,手里还拿着正洗的衣服,低着头,再不看晁信义一眼。
张寿元微笑道:“淑梅,你过来,信义,你起来。”
张淑梅把手中的衣服放下,慢慢走了过来,站在父亲的身边,一脸娇羞。
张寿元慢慢握住女儿的手,把她轻轻牵到晁信义的面前,郑重地交到晁信义的手中,说:“信义,今天我就把淑梅交给你,祝愿你们相亲相爱,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林氏惊讶地道:“今天女儿出嫁吗?我怎么不知道?”
张寿元微微一笑:“你现在不知道了吗?”
林氏勃然大怒,叫道:“好你个张寿元,当初,你娶我的时候,连一顶花轿都没有。今天,你嫁我的女儿,比我这当娘的更寒碜。不行,我不干,我反对。”
张寿元坚硬如铁地说:“反对无效。信义,我把淑梅交给你了,你带她走吧。”
晁信义抓住张淑梅的双手,紧紧握住,双目灼灼如火:“淑梅,我今天就娶你,我们拜谢父亲和母亲!”
张淑梅无限娇羞地应了一声。
两个人一起跪在张寿元和林氏的面前。林氏连忙站起来,摆动着双手说:“不行不行,我不接受,不能这样的。”
晁信义和张淑梅可不管这些,已经拜了三拜。
张寿元摆了摆手说:“行了,你们走吧!”
张淑梅悄悄拉了拉晁信义的手,低声道:“你等我一下,我去换件衣服!”
晁信义一把抱起她,大踏步就走,一边走,一边说:“你这个时候就是天底下最美丽的女人,我只需要你的人。”
两个人出了后院,林氏号啕大哭起来:“我辛辛苦苦养了十九年的女儿,就被晁家那小子跟土匪一样抢走了。”
张寿元不以为然地说:“信义可是骑了一匹白马来娶淑梅的,想当年,我娶你的时候,手里就拿了一根棍子。”
林氏继续大哭,又骂道:“都说女大不中留,是个没良心的,说走就走了,我以后能指望谁养老呀!”又骂张寿元:“没见过这么狠心的爹,你连一点嫁妆也不出吗?你让女儿嫁过去怎么过?”
张寿元右手捻着胡须,脸上是赞许的笑容:“好!好!好!我没有看错人,淑梅也没有嫁错人。”
晁信义抱着张淑梅,张淑梅从没有被男人抱过,一张脸绯红,芳心如鹿撞,她把头靠在晁信义的肩膀上,一双手紧紧地抓着晁信义的衣服。
钱庄里的伙计们惊奇地瞪大眼睛望着两个人。
晁信义大步流星地走到白马前,把张淑梅放在马鞍上,从怀里拿出一两白银,放入伙计的手中,道:“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算我请你们大家喝酒!”
说完接过马缰绳,翻身上马,左手搂住张淑梅的腰,右手一抖马的缰绳,白马就飞奔起来。
京西胭脂铺,工人们排列在店铺的前面,大路上聚集着许多来看热闹的街坊邻居,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京西胭脂铺被毁,大家都很痛心、惋惜。京西胭脂铺重新建立起来,大家自然高兴。
晁灵珊和常风负责招呼客人。晁家的故旧很多,来了很多人,有些人,晁灵珊和常风根本不认识。他们能做的就是和先到的客人打过招呼,又去招呼后到的客人。
松下长生来了,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个日本人,名藤条岛。王兴业和王家栋也来了。
因为父亲对松下长生的怀疑,王家栋特意多看了他几眼,怎么看怎么不像是老板。王家栋对父亲说:“爹,看到没有?松下长生也来了。可是,他看上去,不像是当了京西胭脂铺的老板啊。”
王兴业也在观察松下长生,自然也觉得他今天不是当掌柜的打扮,不是主人身份,心中正疑惑呢,听了儿子一说,他顿时想到了一点。“这更可怕。”他说,“说不定,他和晁家小子玩阴招,而晁家小子还不知情。”
尽管如此,毕竟场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到。王家栋对父亲说:“要不,我们过去打个招呼吧。”
王兴业看了儿子一眼,抬腿向前走。王家栋连忙跟上,来到松下长生面前。
“松下君,幸会。”王家栋说。
松下长生先看到王家栋,正准备应答,又看到王兴业,连忙鞠了一躬,说:“王掌柜,你好。”
王兴业说:“上次,幸得松下先生相助,我们王记胭脂坊才幸免于难。一直想登门拜谢,和犬子提了几次,犬子说,松下先生一直在日本和天津之间奔忙。”
松下长生又鞠了一躬:“王掌柜客气了,应该感谢的是我。没有家栋君相助,我可能早已经不在人世。王家对我的大恩,我是不会忘的。”
王兴业看了看面前的京西胭脂铺,对松下长生说:“松下先生,看到眼前的情景,不知感想如何?”
松下微微一愣。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自己当时所做的事,被王兴业看出来了?仅仅一秒之后,他迅速变了一副嘴脸,说:“感慨良多啊!京西胭脂铺能重建,实乃大幸。”
王家栋对松下长生有了警惕,不愿和他谈太多,打过招呼,借口有另外的熟人要打招呼,便走开了。
松下长生仍然留在那里。他今天之所以来,就是想搞清楚一件事,到底是谁借给晁信义一大笔钱?不仅还清了赔偿,还重建了京西胭脂铺。另外,还在建宛平的工厂,这几个大项目至少需要六十万吧。这笔借款等于向松下长生宣布,新一轮的竞争开始了。
他就是想来看看,下一轮自己到底应该从哪里着手。
松下长生看了看牌楼上的那块红绸布,对身边的藤条岛说:“你看到那块红布没有?”
藤条岛说:“中国人就是奇怪,喜欢大红。弄这么一块布蒙上,怪模怪样的,真是恶心。”
“你可别小看了这块匾。”松下长生说,“这块匾可是中国皇帝亲笔题写的,这就是一块金字招牌。”
藤条岛十分不屑:“中国皇帝又怎么样?帝国军队一到,中国皇帝连裤子都顾不上穿,立即逃了。一个胆小如鼠的皇帝,一个胆小如鼠的民族。”
松下长生没有接藤条的话,而是望着那块红布,道:“你知道那块匾值多少钱吗?”
藤条问:“多少钱?”
松下长生说:“白银四十万两。”
“就一块破匾,值四十万?”藤条岛恶狠狠地看了一眼那块匾,“我让它一分钱不值。”
晁灵珊看着前面黑压压的人群,心中焦急:“信义怎么还没有回来?”早些时候,晁灵珊找不到晁信义,以为他在后院,跑到后院也不见人影,一问常威,才知道他骑着马出去办很重要的事情了。
有什么事情比京西胭脂铺揭匾仪式还要重要?晁灵珊有些疑惑,但想晁信义是一个有担当、有出息、有能力的男人,他既然要去做事情,总有他的道理。
只是时辰就快到了,还不见人影,过了时辰,耽搁了揭匾,事情就大了。
晁灵珊心中忐忑,不时抬头张望。
常风站在她的身边,平静如水地说:“信义一定会准时回来的。”
晁灵珊点了点头:“可这孩子,去哪里也该给我说一声呀!”
“各位,借光,借光。”一个雄浑的声音传了过来,晁灵珊心头一喜,忙抬起头,只见一匹白马在人群之中穿行,马上骑着两个人,一个年轻的女人,后面的不正是晁信义吗?
“信义回来了!信义回来了!”晁灵珊忙迎了上去,她一看晁信义和一个女子共同骑着一匹白马,就知道这个女子是他的未婚妻子。
白马在晁灵珊的面前勒住,晁信义先跳下马,然后抱下张淑梅,先给张淑梅介绍:“这是我姑姑。”
张淑梅恭恭敬敬地跪下:“姑姑。”
晁灵珊瞠目结舌,她以为四海钱庄的千金一定是娇生惯养的,而眼前张淑梅的穿着和普通民家女子没有两样,不施粉黛,清新美丽,又懂得礼节。这样的女子持家有道,晁灵珊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忙双手把她搀扶起来。晁灵珊见她的双手雪白似玉,拇指上没有戒指,脖子、耳朵上也没有任何饰品,晁灵珊的右手中指上有一个金戒指,忙取了下来,要戴在张淑梅的手指上。
张淑梅抬头看了一眼晁信义,晁信义正把手中的白马缰绳递给常风。晁信义也看到了姑姑的动作,微微笑了笑。
晁灵珊把金戒指戴在张淑梅的手指上,爱怜地说:“姑娘,姑姑没有好的礼物送给你!”
张淑梅落落大方地说:“谢谢姑姑。”
晁信义牵着张淑梅的手走到金匾下,两个人并肩而立。晁信义大声说:“各位街坊邻居,今天不仅仅是京西胭脂铺重新揭牌开张的日子,还是我晁信义大喜的日子。”
围观的街坊们立刻爆发出一片喝彩声。
“淑梅,我们现在就拜天地。”晁信义温柔地看了张淑梅一眼,张淑梅含情脉脉。晁信义对姑姑晁灵珊说:“姑姑,您请上坐!”早有伙计拿了一把椅子,放在门楼正前方。两人并排跪下,先对着京西胭脂铺的金匾跪拜,然后跪拜了晁灵珊,又对拜之后才站了起来,两个人相视一笑。
四周一片叫好声。
晁信义左手牵着张淑梅的手,右手向街坊邻居们挥舞致谢。张淑梅也微笑着,向大家致谢。晁信义的目光落在京西胭脂铺的工人们身上之后,仿佛被一根针刺入了心中。
他的心微微颤动了一下。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美丽的脸,一双带有淡淡哀怨的眼睛。
是她,花红蓝!
花红蓝的目光和晁信义的目光碰撞到了一起,只一瞬间,花红蓝就把目光移动到张淑梅的脸上。
张淑梅没有注意到花红蓝,她也没有察觉到晁信义眼神之中的变化,她的手和晁信义的手还紧紧地牵在一起,她对着晁信义刚毅的脸柔柔地笑。一个女人,嫁给一个心仪的男人,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吗?
晁信义把目光从花红蓝的身上移开,大吼了一声:“京西胭脂铺开张啦!”
众人一齐大喊:“开张啦!开张啦!”
晁信义伸出手,把系在京西胭脂铺金匾上的红布一拉,红布缓缓落下,露出金光闪闪的金匾。掌声和鞭炮声,同时响起来。
前院摆好了几桌酒席,客人们围着桌子坐好。
王兴业父子走了,松下长生也走了。
晁信义和张淑梅抱着酒坛,给每一个人面前的酒碗斟满。张淑梅斟酒到花红蓝的面前时,无意之中,和花红蓝的目光对视了一下。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移开,张淑梅笑了笑,花红蓝也微微地笑了笑。
晁信义斟酒到常风的面前,两个人也对看了一眼,晁信义的手微微抖了一下,有些酒水溅了出来,常风若无其事地说了句:“满了。”
斟满了酒,张淑梅回到晁信义身边,晁信义端起一碗酒,庄严地道:“各位,京西胭脂铺能重新站起来,全靠大家的努力了,信义和妻子淑梅先敬大家一碗。”
众人一起端起酒碗,同饮了一碗。
“大家吃好,喝好。”晁信义招呼大家吃菜喝酒。
京西胭脂铺水粉制作室。
水粉制作室是成品室,有一个用汉白玉石头砌成的沉淀池,长八尺,宽五尺,深两尺,一尘不染。沉淀池旁边就是一个工作台,工作台是用上好的红楠木做成的,高三尺,宽三尺,长一丈。
为了保密,水粉制作室用于采光的窗户都在墙壁的上方,在外面是无法看清楚里面的。
花红蓝就在水粉制作室里面。
晁信义进入制作室,心潮起伏:“红蓝!”
花红蓝平静地应了声:“掌柜的!”
晁信义站在门后,花红蓝站在屋中间,背对着他,美丽的背影如一幅清冷的图画。晁信义心如刀割,嘴里涌上千言万语,只喊出了两个字:“红蓝。”
花红蓝的身体一颤,转过身来,不顾一切地扑入晁信义的怀中。晁信义张开双臂,搂住她单薄的身体,感觉到她的身体如冰一样冷。
花红蓝把头埋在晁信义的怀中,眼泪簌簌滚落,身体颤动着。她的双手掐着他的腰,她在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晁信义搂着她,内疚地道:“红蓝,我对不起你。”
就这么久久地沉默着。
良久,花红蓝松开了掐着晁信义腰的双手,擦干了眼泪,慢慢推开晁信义,抬起头望着晁信义,嘴唇动了动,低声道:“信义,我不怪你,为了晁家,你没有别的选择,换作是我,我也要这么做,我只能说,是命运这么安排了我们。”
晁信义颤声道:“红蓝。”
花红蓝凝视着晁信义,继续道:“我和你相爱一场,生是你的人,死也是你家的鬼,家中有难,我只想尽点自己的绵薄之力。我不会破坏你的生活,我更不会给你添什么麻烦,我也不需要你对我承诺什么,你只需要把我当成一个普通的工人,让我安心在晁家胭脂作坊里做事情就行……”
晁信义痛苦地道:“我欠你太多。”
花红蓝摇了摇头说:“你不欠我的,你只欠祖宗的,你应该以晁家家业为重!”
晁信义默然。
“从现在起,你只能喊我红蓝姑娘,我叫你东家。”花红蓝长长的眼睫毛微微一动,说。
晁信义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花红蓝平静地问:“东家,我们今天该做些什么呢?”
晁信义艰难地开口道:“红蓝……姑娘……谢谢你了……”
王兴业坐在院子中间的椅子上,自从他上次吐血之后,身体就不大好,精神头也大不如前,一直在吃药休养。今天晁家揭牌,王家栋一直劝他别去,可他坚持要去。王家栋拧不过他,只得陪他过去。
去的时间不长,他站不住,要回来,王家栋只好扶他返回。吃了点东西,他便让儿子把椅子搬进院子里的大槐树下,在树荫下坐下来,一坐就是好长时间,动都没动。
王家栋也不理他,自己吃了点饭出去了。
叶小芸见公公一直这么躺着,心里有些着急,担心有什么事,端了热水壶,过去替公公续水。她揭开壶盖,见里面还是满满的,那茶,王兴业一口都没有喝过。再转头看他,见他平躺在那里,左手握着鼻烟壶,没动。
“爹。”叶小芸不太放心,叫了一声,“这茶不太好了,我再给您沏一壶吧。”
王兴业摆了摆手,表示不用。睁开眼后,第一眼便往叶小芸的肚子看。这一看就出了问题。上次还觉得她的肚子大起来了,现在到了夏天,衣裳穿少了,怎么觉着她的肚子又小下去了?
这一想,王兴业急了。自己这身子骨明显是越来越不行了,他十分担心,自己搞不好得了什么大病,如果一病不起,香火大事还没有着落,让他怎么去见列祖列宗?
“那个不孝子呢?”心里不爽,以前的称呼又来了。
叶小芸一愣,忽然从公公的眼神中读懂了很多事:“他送您回来就出去了。”
王兴业说:“他如果回来了,让他马上来见我。”
叶小芸答应一声,离开了。走到后院,见黑妞正在那里扫地。她叫住黑妞,说:“这地你不用扫了,到前院去给老爷扇扇子。”
黑妞答应一声,去了。
黑妞智力有问题,却不惜力。三少奶奶让她给老爷扇扇子,她就认真地扇扇子。王兴业正觉着热呢,有个人扇风也好,便睡着了。王家栋回来,经过这里,见父亲正在树下睡着,便直接走去了后院。
睡了一个多时辰,王兴业醒了,醒来之后第一句话问:“那个不孝子回来没有?”
黑妞不知道他说的是谁,愣在那里。
王兴业看一眼黑妞,意识到她根本没理解自己的意思,又说:“我是说少爷,他回来没有?”
黑妞说:“少爷?少爷是不孝子?”
王兴业大声说:“我问你,少爷回来没有?”
黑妞吓了一跳,连忙说:“回来了,回来了,去后院了。”
“去,把他给我叫来。”
黑妞答应一声,握着扇子向后院跑去。不一会儿,王家栋来了,黑妞跟在他身后。
王家栋走到父亲面前:“爹,您醒了?”
王兴业对黑妞说:“黑妞,你去给少爷端张椅子来。”
黑妞答应一声,离开。
王家栋说:“爹,您有什么事,说吧,我站着。”
黑妞搬了椅子出来,放在旁边。王兴业指了指椅子,示意儿子坐下。
王家栋说:“我不坐,就站着。”
“坐下。”王兴业大喝了一声。
王家栋觉得父亲今天特别不对劲,不敢违背,便坐下来。
王兴业对黑妞说:“这里没你的事了,走吧。”
黑妞不理解,问:“要我去哪里?”
王家栋有些烦黑妞,傻乎乎的一个丫头,说什么都不懂,只会傻做事,再就是饭量特别大,怎么看怎么不舒服。特别是父亲要他收了她,他的烦就变成了恨和厌。王家栋也听说了,父亲为了传宗接代,差不多把家里的下人睡遍了,这个黑妞,还不知他老人家睡过没有,现在又要给自己,王家栋心里就像吞了苍蝇一样。
“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王家栋大喝一声。
黑妞有些怕王家栋,听了此话,立即恹恹地走开。
王兴业看着黑妞的背影,对儿子说:“看到没有?她的屁股那么大,我活到这一把年纪,还没见过哪个女人的屁股比她大的,那是一肚子的崽啊。”
王家栋看了黑妞一眼,那屁股确实是大。
王兴业说:“家栋啊,最近爹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
王家栋说:“爹,您没事的。明天,我再去请郎中来看看。”
王兴业摆了摆手:“有事没事,爹也这一把年纪了。只有一件事,爹始终放心不下啊。你给爹一句实话,你媳妇到底有没有?”
王家栋不语。
王兴业说:“你也看到了。晁信义那小子讨了媳妇,接下来就会替他晁家生儿育女。你这是想让爹死不瞑目啊。”
王家栋能说什么?父亲所关心的事,他此前并不以为意。而现在,自己三十多岁了,连一个子嗣都没有,自己心里也急。可是,他能怎么办?娶了三房太太,父亲大概也觉得,如果再娶第四房太太,损坏的就不仅仅是自己的名声,而是整个王家的名声,所以,才会要求自己把黑妞收了。
这件事王家栋也想过,可是,想到和小芸的感情,又想到傻傻的黑妞,他无论如何做不出来。
王兴业大概也知道,此事不能逼得太急,见儿子不说话,他挥了挥手,说:“算了,我不逼你了,见不了祖宗就见不了吧。现在,你说,你出去是不是打听晁家的事去了?”
王家栋看了一眼父亲,小心地说:“是。”
“打听到什么了?”
王家栋说:“我打听到,晁信义带回的那个女人,也就是他刚过门的媳妇,是四海钱庄张掌柜的独生女儿。”
“不可能,那分别是一个低贱的丫头。”王兴业说。
“千真万确,确实是张寿元的女儿。”王家栋说,“张寿元就这一个女儿,他把女儿嫁给了晁信义。”
王兴业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张寿元真是一个守财奴,嫁女儿竟然连一件好衣裳都不给,天下有这样的老子?”
王家栋说:“可是,他给了女儿丰厚的嫁妆啊。”
“嫁妆?在哪里?”
王家栋说:“我听说,晁信义的钱就是四海钱庄的。”
王兴业长长地哦了一声,过了片刻,说:“这就好,这就好。”
王家栋不明白,问:“爹的意思是……”
王兴业说:“如果这钱是四海钱庄的,那就说明,松下没有插上手,这不是好事吗?”
王家栋还是不明白,看着父亲。
王兴业的兴头突然大好,站起来大声地说:“备菜,今晚我要好好喝一杯。”
京城之中,有一个泼皮流氓,姓牛,真名不详,自称牛二爷,街坊邻居背后称他大虫牛二。说他是大虫,是因为他生得粗大,仿佛虎犊一般,黑脸黑心,打架斗殴、偷蒙抢夺的事情没少做,但杀人放火的事情他还真没干出来,不过在他的口中,杀人放火是常有的事情。
牛二没有家人,落脚在一个破庙之中,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今天到王记面庄吃几碗面,明天到李家饺子馆吃几盘饺子,一边吃一边骂:这么大个京城,我就不信填不饱牛二爷的肚子!
街坊邻居不和他计较,是小事情,不能因小失大。
牛二刚刚从一家饭店喝了几碗酒出来,黑脸透红,敞开胸,露出一身的黑肉和胸前一撮黑毛,摇摇晃晃,兴致正高。
“牛二爷,牛二爷。”明月茶楼的茶博士喊他。
牛二回头瞪了一眼:“喊我做什么?我不欠你的钱。”随即又站定身体,晃动着醋钵大的拳头,耀武扬威道:“欠你钱又怎么样?牛二爷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你能把牛二爷咬一块肉去?”
茶博士后退了几步,微微弯腰,堆着笑脸道:“牛二爷,有位客官请您喝茶!在楼上的雅间里候着呢?”
牛二有些怀疑,瞪着凶眼,喝道:“请牛二爷喝茶?喝什么茶?什么阿猫阿狗请牛二爷喝茶牛二爷就喝茶,牛二爷岂不是太没有面子了吗?”
茶博士在茶楼里厮混,见多识广,对牛二爷有所了解,并不十分害怕他,赔着笑脸继续道:“牛二爷,客官说了,想送您一大笔财富!”
牛二爷顿时动了心,牛二爷虽然自认为是英雄,但是穷啊,人穷志短,英雄穷更是矮人三分,牛二爷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大把的钱,如果有了钱,他在街头巷尾就能横冲直撞了。
牛二爷挺了挺胸,手一挥:“带路。”
明月茶楼分为上下两层,下层是大堂,摆放着十几张桌子,三五几个人围在一起,喝茶聊天。上层则是一间间雅座,门上有布帘,把里面遮挡得严严实实。
茶博士把牛二引进最角落里的一个雅间,知趣地退走。牛二壮着胆子走进去,先看到茶桌子上有一个托盘,托盘之中整整齐齐码放着十两白银,发出炫目的光芒,顿时,他的眼睛就直了。
这么多银子啊!
很久,牛二才回过神来,发现茶桌对面坐着一个穿长衫的人,头上戴一顶竹笠,竹笠四周有一道布缦,看不清此人的脸。
牛二倒吸了口凉气,他看了看黑衣人,又看了看茶桌上的白银,把心一横,咧开大嘴,嘿嘿一笑:“规矩我懂,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说吧,是要杀人还是要放火?我牛二爷倘若皱一下眉头,就不姓牛!”
黑衣人的声音怪怪的,根本听不出他是哪个地方的人。他说话很冷,仿佛刚从冰天雪地里滚出来一般。他不紧不慢地说:“一不杀人,二不放火。”
牛二一听,胆气骤然壮了许多,用力拍着自己的胸膛:“怕什么?我牛二爷是天不怕,地不怕,老虎的屁股也敢摸两下,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黑衣人伸出手,阻止牛二继续胡吹大气:“这里是十两银子,我只要你去砸一块招牌,如果砸烂了,我再给你三十两,如果你把招牌弄来给我,我另给你一百两。”
“就砸一块招牌?要不要我顺手给你杀个几条人命?”牛二已经完全进入无赖的状态。
“不杀人。”黑衣人冷冷地道,“只砸招牌。”
牛二哈哈一笑:“请讲,究竟是哪家的招牌,值这么多白银。”
“京西胭脂铺。”黑衣人微微迟疑了一下,“我希望你偷偷把招牌弄到你住的庙里,我只要发现京西胭脂铺的招牌不见了,自然会把银子送过来,那个时候,我不送你银子,而是送你银票。”
牛二满口应承:“成交,办这点小事情,还不是易如反掌?你就等着把银票送到我的庙中吧。”
黑衣人点了点头。
牛二靠近了几步,黑衣人侧过身子,以腰对着他。牛二盯着桌子上的白银,垂涎三尺:“我现在可以拿我的银子了吗?”
黑衣人挥挥手。
牛二脱下自己的衣服,把白银倒入衣服里,卷了起来,提着白银就走,回头说道:“等我的消息……哼!别说一个招牌,就是几个脑袋,我也给你提来。”
牛二果然胆大包天,天黑的时候,他先吃了两斤熟牛肉,喝了两壶酒,提了条铁棍,直奔京西胭脂铺而来,他就想抡起铁棍,三两下砸了京西胭脂铺这个招牌。
牛二到了京西胭脂铺对面,隔着一条马路,瞪圆了眼睛。他立刻就改变了主意,京西胭脂铺已经打烊了。店铺的门是一块块木板,晚上的时候拼合在一起就是门,白天的时候拆卸下来。屋檐上挂着一排灯笼,正中间就是京西胭脂铺这块招牌,距离地面差不多一丈高。
牛二改变主意不是他害怕,他是想,如果砸了那块招牌不合算,砸才得到四十两白银,若把那块招牌拿走,可就多了一百两白银。牛二虽然是一个鲁莽大汉,但也知道四十和一百的差距。
月黑风高好杀人,夜深人静好盗窃。半夜,牛二腰上别着铁棍,肩膀上扛了一架梯子。到了京西胭脂铺门前,他先左右看了看,别说人,连鬼影子也没有一个。
牛二心头狂喜:这银子太好赚了。
牛二把梯子靠在招牌之下,刚刚合适,他爬上去,只要一伸手,就能把金匾摘下来了,然后就是一百两白花花的银子落入口袋。
他的手还没有碰到金匾,就听到下面传来梆梆的声音,低头一看,心头一惊:梯子边居然站着一个黑衣人,面无表情,正仰着脸往上看,眼神有些冷,右手拇指敲着梯子,发出了声响。
牛二心中奇怪:见鬼了!我刚才明明看了四周,连个鬼影子也没有,哪里来的人?
牛二不怕鬼,俗话说,鬼也怕恶人,牛二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恶人。
天底下真没有什么可以让牛二害怕的。
梯子脚下那人还是冷淡地望着他,一动不动,手也不敲梯子了,也没有说话。
牛二俯身问了句:“你是什么人?”
梯子下面那个黑衣人平静地回答道:“常风,常是无常的常,风是冷风的风。”
牛二点了点头道:“你不是无常鬼?”
常风摇了摇头:“不是。”
牛二又问:“你不姓晁?”
常风淡淡地回答:“我为什么要姓晁?”
牛二放了心,咧开大嘴,露出森森白牙:“你可知道我是谁?”
常风又摇了摇头:“不知道。”
牛二有些气愤,晃了晃醋钵大的拳头说:“你就算不知道我的人,也应该知道我的拳头,你怎么可能不知道牛二爷的拳头?”
常风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又抬头看了看牛二的拳头,没有说什么。
牛二以为已经把他镇住了,轻蔑地道:“滚远一点,别想来分一杯羹,没你的份,牛二爷是一毛不拔的。”
常风没有动,只说:“你下来。”
牛二勃然大怒:“什么?想来坏牛二爷的好事情,你摸摸脖子上长了几颗脑袋?等一下牛二爷送你上西天。”
常风冷淡地道:“我喊你下来,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否则,你就会从上面跌下来!”
牛二大怒:“放屁!”
他的话还没有落音,常风的右手已经抓在梯子上,一拽,呼啦!牛二和梯子一起倒了下来。幸好牛二反应快,跳了下来,梯子落地,发出了巨大的响声。
牛二估计,偷走金匾已经不可能了,因为院子之中有了人的脚步声,想必已惊动了别人。牛二大怒,从腰间拔出铁棍,照准常风当头就劈了下去,他想就是打死了常风,自己还可逃跑。
呼!铁棍落下,打了个空。常风一闪,闪到牛二的身边,脚在牛二的脚上一勾,扑通!牛二庞大的身躯就扑倒在地上。他还没有爬起来,四五个人扑了过来,手中的棍子抵在他身上。
牛二叫了声“完了”,不动了。
“什么事?”晁信义披着衣服,一手提着灯笼,大步走来。
用棍子抵住牛二的都是晁家请的工人,他们现在都住在前院,听到响动,知道有贼,拿起棍棒跑出来,发现常风已经把牛二摔倒在地上,就一起用棍子抵住了他。
有的人说:“打断他的腿,再绑起来送官。”
有的人说:“对付贼就应该剁了手,看他以后还怎么做贼。”
晁信义把灯笼凑到牛二面前,牛二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还翻了翻白眼,哼了一声。
晁信义看清楚了牛二的脸,说:“牛二?”
牛二哼了声,说:“不错,牛二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既然落在你手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晁信义把灯笼移开,对几个工人说:“放他走。”
几个工人以为听错了,手中的棍棒还抵着牛二。晁信义又说了一句:“放他走……”大家才松开手中的棍棒,牛二一骨碌爬起来,又哼了一声,揉了揉自己的脸,走了几步还回头看了晁信义一眼,翻翻眼睛,那意思分明就是:牛二爷就想拿走你家的金匾,你又能把牛二爷怎么样?
一个工人说:“东家,应该把他送官呀!”
晁信义微微一笑:“这种人送官没有用。”
另外一个工人说:“怎么也得打他一顿,给个教训,否则,他会得寸进尺啊!”
晁信义只是微笑:“时间不早了,大家回去休息,明天还要起来忙呢!”
工人们陆续回院子之中,常风一直默默地站在一边,一言不发。
“常风大哥,辛苦你了。”晁信义对常风道。
常风淡淡地道:“你放他可以,应该问下主谋是谁,他的身后不可能没有人指使。”
晁信义道:“一定有人指使,但是,牛二不会知道,他只是一个小角色而已。”
常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牛二气冲冲地回到他睡觉的破庙,他没有想自己如何逃过一劫,而是想一大堆白花花的银子飞走了。心中烦闷,提着铁棍在墙壁上乱砸一气,然后喝了半葫芦剩酒,躺下就呼呼大睡。
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牛二跑到墙角撒尿,正在系裤子的时候,身后有人喊他:“牛二。”
牛二心情不好,一听有人喊牛二,而不是喊牛二爷,勃然大怒:“谁叫我?皮痒痒了不是?”
回头一看,是晁信义。他正站在庙门口,穿着长袍马褂,头上戴着小帽,右手轻摇着一把折扇,一派斯文,脸上还挂着微笑。
牛二一怔,随即想,昨天晚上自己被捉了现形,如果把自己送官,抵赖不得,肯定吃官司。现在他来做什么?反悔了?我牛二可以完全不认账,不晓得我牛二最擅长无赖?如果不是反悔,他来做什么?对了,一定是听说牛二爷的大名,知道牛二爷不好惹,来请我喝酒的。
牛二扬扬得意,敞开胸,大摇大摆地走过去,说:“姓晁的,有人出五千两白银,让牛二爷摘了你家招牌。你也知道牛二爷头上长了三只眼,不是好惹的角色,你识相的就自己摘了下来,免得我动手!”
晁信义点了点头说:“知道。”
牛二厉声喝道:“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不摘下来?要牛二爷动手?别恼了牛二爷,否则,我提条铁棍杀入晁家,男女老幼,满门抄斩。”
晁信义脸色大变,一咬牙说:“我今天来,正是为了这件事情。”
牛二满不在乎,斜眼看他:“怎么?你想来打架?昨天晚上你有机会打我,今天你没机会了。”
晁信义道:“正是。”
牛二大吃一惊:“啥?”他口口声声打打杀杀,就是吃定了晁信义不敢和自己打杀。晁信义那身子骨,凭什么和自己打杀呢?现在这句话从晁信义的口中说出来,反倒吓了牛二一跳。
晁信义慢条斯理地道:“如果昨天晚上打你,就是打断你一条胳膊、一条腿,谅你也不服气,我们人多嘛!”
牛二哼了一声:“牛二爷不怕你人多,人多顶个屁用?”
晁信义继续道:“现在,一对一,拳对拳,脚对脚,打到你服气为止。”
牛二哈哈大笑。
晁信义不慌不忙地脱了长袍马褂,里面穿?99lib?着条短衣,露出白白的胳膊。
牛二继续笑:“瞧你那副德行,也敢和牛二爷打,找死!到阎王店做了鬼,别怨我!”
晁信义把衣服挂在庙门的门栓上,一步一步走了进来,他的每一步都很沉稳、踏实。牛二起初不以为然,自己比他粗壮、高大,没有理由怕他。但是,晁信义越逼近,牛二心中就越慌乱,感觉到一股凛然杀气袭来。
牛二喝了一声:“小子,不给你点厉害,你不晓得牛二爷长了三只眼。”
牛二一个箭步冲上来,挥拳就打。
晁信义伸手一迎,架住牛二的胳膊,一拖,牛二的人就身不由己地往前冲去。晁信义高高跃起,在牛二的背心踢了一脚。牛二轰然倒地,嘴巴磕在地上,门牙飞出了两颗,鲜血溅出。
牛二还没有爬起来,晁信义已经双膝跪在他的身上,左手按住牛二的脖子,右手拳头照准牛二的脑袋,劈头盖脸就是一阵猛打。
牛二想不到晁信义的身子里居然有这么大的力量,毫无还手之力,只有挨打的份儿。
晁信义停了手,喝道:“服不服气?”
牛二还没张开嘴巴,晁信义又是暴风骤雨一阵拳头。
牛二双手拍着地,连声大叫:“服气!服气!我服气!”
晁信义停了拳头,把牛二翻过来,坐在牛二的肚子上,右手拳头高高举起,脸色如铁,双眼如剑,厉声喝道:“以后还敢不敢到京西胭脂铺捣乱?”
牛二满嘴鲜血,双手乱摇:“不敢!不敢!真的不敢!从此以后,我叫你晁大爷。”
晁信义喝道:“你若是君子,我以君子之礼相待;你若是无赖,我比你更无赖!明白吗?”
牛二连连点头:“明白!明白!”
晁信义拉过牛二的衣服,在衣服上擦干净手上的血迹,慢慢站了起来,走到门口穿了衣服,再没有看一眼牛二。
晁信义出了庙门,只见常风双手背在身后,背对着庙门。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常风慢慢转过身来。
晁信义微微一笑:“常风大哥,你怎么来了?”
常风平静地道:“你的事情,我怎么能不来?”
晁信义笑道:“这是小事情,何必劳烦大哥?”
常风道:“无论大事小事,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谁让我们是兄弟呢?”
王兴业的卧室里,传来呼呼的喘息声。王家栋悄然来到门口,镇定了下情绪,才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王兴业躺在床上,脸色蜡黄,一双眼睛浑浊无光,直直地望着窗外,口里直喘粗气。床边,一个脚大、手粗、屁股大、胸脯也大的丫环,正半趴在地上,翘着屁股,用力地擦着地板上的污物。不用看,王家栋知道她是黑妞。这丫头虽然智力不行,但还算忠诚,又肯出力干活。
王兴业那天吐血之后,一直不见好。王家栋请遍了京城的名医,甚至四处托人请了宫里的御医出来,替父亲看了,药吃了一大堆,就是不见好,天气稍有点变化,病情就加重了。
王兴业看到王家栋来了,挣扎着要爬起来。王家栋忙坐到床边,右手扶起父亲的脖子,左手拿了一个枕头,让父亲支起身子,靠在床头。
王兴业动了动,一张脸就涨得通红,喘息得更厉害。
王家栋忙说:“爹,您安心养病,家里大小事情,有我和小芸呢!”
王兴业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王家栋用脚踢了一下擦地板的黑妞,说:“黑妞,你先出去,我没叫你进来,就不要进来。”
黑妞继续擦地板:“少爷,我在擦地板呢,地板还没擦完。”
王家栋脸色一沉,说:“出去!”他不喜欢黑妞,看到她心里就一阵烦躁。同时,他又会想,小芸的肚子怎么还没有动静呢?难道自己真要收了这个丫头?一想到她那粗手粗脚,他就有一种反胃的感觉。
黑妞直起身,望了王家栋一眼,嘴里嘀咕了几句,出去了。
王兴业说:“家栋,我怕是好不了了。我的小祖宗,你就快点决定吧,我怕我等不得啊。你看她,屁股那么大,一定是个能生的啊。”
王家栋苦笑了一下,转移了话题:“爹,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洋兵撤走了,皇上和老佛爷就要回京城了。已经派人提前回来准备,估计用不了多久,銮驾就回来了。”
王兴业疑惑地看了看儿子:“就要回来了吗?我听说,《辛丑条约》是卖国条约,那些学生正在闹事呢。”
王家栋说:“一些学生能闹出个什么事?”
王兴业说:“可他们一闹,市面就不稳。”
王家栋说:“爹,您就放心好了,这事很快就会过去的。洋兵占领北京这么长时间,人心不稳。现在,洋兵走了,谁愿意这些不懂事的学生闹下去?很快就会安定的。”
“那就好,那就好。”王兴业说,“对了,宫里的事你跑得怎么样了?”
“这件事我一直在做。”王家栋说,“这一年多来,我一直在想办法找人,一个月前,我已经打通了李总管的关系。”
“李总管?是不是老佛爷身边的李公公?”王兴业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正是李公公。”王家栋说,“我托端亲王的关系,给李公公送了一份厚礼。李公公已经答应,回銮之后立即处理这件事。”
王兴业想了想,说:“光是李公公答应,恐怕还不行,你还得找一找其他关系,尽可能把事情做保险。”
王家栋说:“爹,您就放心吧。李公公是什么人?他在老佛爷面前说话,比皇上还管用呢。”
“家栋啊。”王兴业说,“你啊,你太善了,善不营商啊!”
王家栋说:“爹的意思是?”
“如今,晁家又起来了,你可不能再善了,对他要狠一点。”
王家栋真的糊涂了。当初,父亲对晁家确实够狠,什么事都无所不用其极。可晁家遭难之后,父亲像是完全换了个人,王家栋还以为,父亲是善心大发了。
王兴业说:“你一定对我这段时间对晁家的态度感到不解吧。我告诉你,我对晁家好,那是因为他们已经不再是我们的商场对手。可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他又起来了,又成了我们王家唯一的对手了。这时候你就不能再对他们仁善,而是要狠。你若不把他们踩在脚下,他们就一定会把你踩在脚下。这就是商场。”
“我知道了,爹。”王家栋说。
“你别敷衍我。”王兴业一下子看懂了儿子的心事,“你对他们如果仁慈,最终吃大亏的肯定是你。特别是这次宫里的竞争,你一定要狠,要把晁家彻底打倒,让他们永远不要再有机会。不然,你的日子就难过了。”
王家栋有点不以为然,说:“知道了,爹。”
王兴业却不厌其烦,像交代后事一般:“还有那个松下长生,这个人不是好鸟,你一定要防着他。万一有哪一天他强大了,你就和晁家联合,把这只鸟灭了。”
王家栋真的不明白父亲到底是怎么了,这又关松下长生什么事了?人家不是很本分吗?上次晁信义借到了钱,王家栋还真的信了父亲的推测,认定晁信义是将祖宗的法宝卖给了人家外国人,也相信了父亲所说,松下长生是没有安好心。自从知道晁信义的钱是从未来岳父那里弄来的,王家栋已经不再怀疑松下长生了。
第四章 后继有人
秋后的一天下午,晁信义正在店里算账,太太身边的下人小玉来到前店,对他说:“老爷,宫里的刘公公来了,太太叫我来喊你。”
刘公公是晁家在宫里的关系,也是宫里负责胭脂水粉采购的大太监。这些年,刘公公从晁家得到了不少好处,自然对晁家好。这次,刘公公随两宫西巡,一年多没联系了。听说刘公公来了,晁信义立即起身,快步向院里走去。
以前负责联络宫里的是二叔晁子轩,晁信义主要在外搞采买,和刘公公并不熟,他走进去时,见一个穿锦衣、脸上无须、白白胖胖的男人正坐在太师椅上,身边还站着两个穿青衣的年轻人,也是细嫩的皮肤,一根胡须都没有。张淑梅坐在桌子的另一边,陪着此人说话,且一再向此人敬茶。晁信义知道,这大概就是刘公公了。
晁信义知道,刘公公虽然和晁家有交情,但毕竟和自己没有交情。若想把这个交情接起来,自己必须下一番工夫。
进门之后,晁信义当庭跪了下来,在刘公公面前磕了三个头,口称恩公。
刘公公显然没料到晁信义会行此大礼,顿时吃了一惊,立即起身将他扶起来:“贤侄,使不得,使不得啊。”
晁信义说:“我们晁家能有今天,多亏恩公在宫里周旋。不想,此次我晁家遭此大难,而恩公又随太后西巡,我晁信义无缘在恩公面前行孝,这三个头权当弥补。”
刘公公将晁信义扶起:“信义贤侄,起来说话。”
晁信义起来,要扶着刘公公坐下。刘公公说:“贤侄啊,先不坐了,我给你父亲叔叔他们上炷香。”
晁信义便带着刘公公到了第二进。第二进的正堂供着晁家列祖列宗。此前,晁家悬挂了几位先位的画像,全在那场大难中付之一炬,无法再复原。现在,晁信义只能给他们列了牌位。
刘公公上过香后,拉起晁信义的手说:“贤侄,找个僻静的地方,我们说说话。”
晁信义将刘公公领进了自己的卧室。这是他和张淑梅的主卧,因为家里人少,卧室便做成了大套间,专门建有会客厅。两个人进入后,小玉进来沏茶。晁信义说:“恩公,您难得来一次,今晚留在这里吃饭。”
刘公公说:“吃饭好说,我今天来,主要是和你谈点事。”
晁信义说:“谈事自然有时间,吃饭却要准备。小玉,你跟太太说,叫厨房好好准备一下。”
小玉答应一声,退出,把门关上。
刘公公还不放心,走过去,拉开门看了看,又关了,并从里面闩上。晁信义看到这一动作,顿时愣了一下。
两个人开始喝茶,先说了些闲话。刘公公说,他和两宫西巡,不知道晁家遭此大难。前几天,听说李公公想重新遴选胭脂水粉的供货商,他意识到情况不好,一问才知道晁家遭了灭门之祸。
听了此话,晁信义顿时一惊,说:“恩公,晁家虽然遭了祸,京西胭脂铺却没有倒。您也看到了,我已经把京西胭脂铺建起来了,货品比以前还多,质量比以前还好。”
刘公公摆了摆手说:“这些我都知道。”
“那就请恩公在太后面前美言,让她老人家仍然用京西胭脂铺的产品吧。”晁信义诚恳地说。
刘公公说:“贤侄啊,你是不知道宫里的情况。你想想,我们在西安那么远,怎么知道京西胭脂铺的事?肯定是有人走了李公公的门子。”
晁信义又是一惊,意识到刘公公此来,是通风报信的,忙问:“什么人走了李公公的门子,恩公知道吗?”
刘公公摆了摆头说:“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我推测,不仅有人走了李公公的门子,李公公还说服了老佛爷,所以才有这一说。”
晁信义大急,问:“这么说,京西胭脂铺是不是没有希望了?”
刘公公说:“这倒也不一定。关键还在老佛爷那里,只要老佛爷一句话,谁还敢说个‘不’字?”
晁信义想,除了面前的刘公公,没有任何人可以帮自己。想到这里,他立即起身,一下子跪在了刘公公面前。
刘公公大吃一惊,立即起身拉他,说:“贤侄,你这是干什么?”
晁信义说:“恩公,我们晁家遭了此难,差不多灭门。现在只有我这么一条根,而我又年轻,对生意场上的事,尤其对宫里的事,半点不清楚。除了恩公帮,我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刘公公说:“你起来,我们慢慢商量。”
晁信义说:“恩公,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你若答应我,我就起来。”
刘公公:“你说。”
“现在,我无父无母,只有姑姑一个亲人。我想拜恩公为干亲,万望成全。”晁信义想,只有这一招了。如果这一招不灵,自己恐怕真的要失去宫里的市场了。
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刘公公爽快地答应了。刘公公说:“我和你父亲、你的叔叔,不是一天两天的交情。你的父母叔婶都不在了,我呢,正好也希望有个儿子。好,我答应你。”
晁信义向刘公公磕了三个头,叫了恩父,又说晚上吃饭的时候正式拜亲,这才起来。
刘公公的称呼也改了,不再叫贤侄,而是说:“义儿,你叫我一声爹,我就认了你这个儿。眼下这件事你得提前做准备。”
晁信义完全不明白怎么准备,所以说:“请恩父赐教。”
刘公公说:“如果我的估计不错,一定有人走通了李公公的门子。李公公答应了的事,要想改过来,几乎是不可能了,除非老佛爷发话。”
晁信义急了:“既然李公公已经在老佛爷身边说了话,还有什么人说话的分量,能超过李公公?”
刘公公摆了摆手说:“据我所知,李公公应该没有直接说选哪一家,他也不会说。李公公也只是在老佛爷面前说了京西胭脂铺的事,并且建议重新遴选。老佛爷并不知情,顺口答应下来。真的选的时候,老佛爷自然不可能过问,李公公只要想办法不让老佛爷看到京西胭脂铺的货品,就大功告成了。”
晁信义说:“那能不能这样?恩父带一些京西胭脂铺的货品回去,送给宫里的一些人,这样,老佛爷不就知道了?”
刘公公立即否定了这一办法。他说:“这样做,有两大不好。其一,把这些货品散进宫里,需要较长时间,老佛爷什么时候能见到,能不能见到,也很难说。何况,我们要做这件事,就得在时间上打提前值。我们一行动,等于告诉对手,我们在做一些事。这就把我们的目的暴露给对手了。其二,任何人将京西胭脂铺的货品带进宫,李公公只要一查,就能查出来。李公公肯定把这些人调离关键位子,那样,你们京西胭脂铺,在宫里就完全没有人了。”
晁信义大急:“那怎么办?请恩父教我。”
刘公公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让我再想想。”
当晚,晁信义以丰盛的晚宴招待刘公公,宴上,他拉着妻子跪拜刘公公,认下这个干爹。离开时,晁信义又塞给刘公公一张大大的银票,那两名跟他一起来的小太监,也都得到了银票。
接下来的半个月时间,晁信义忙得晕头转向。
晁信义的忙只为一件事,马上就是中秋节了,他需要拜节。《辛丑条约》刚刚签订,虽然被认为是一个丧权辱国的条约,可是,不签这样的条约,难道让外国军队永远控制着京城不成?世界就像一个村子,能说得上话、耀武扬威的,永远都是那几个富人。穷人要么依附了富人当走狗,要么被富人欺凌。
穷人家的东西被富人抢了,穷人的老婆被富人奸了,那又怎么样?打落牙齿和血吞,谁让你穷?
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如此,欺男霸女不是罪,奸淫掳夺不是罪,穷才是罪。有罪之人,还有什么真正的权利?
那个时代的清政府,就是这样一个有罪之人。
那些年轻的学生要求外争国权内惩国贼,对不对?对。
可用什么来争国权?只能用钱来争,没钱寸步难行。至于国贼一说,谁是国贼?那些让中国积贫积弱的人,就是国贼。可是,这又不是哪一个人的事,是一个制度的事,是一个政权的事,是整个权力结构出了问题,这个权力结构,是最大的国贼。可这个国贼,能够惩治得了吗?
年纪大的人都知道,这是一个死结,是一个平头百姓无法碰的死结。所以,他们不去碰,只期望着暂时的安宁,哪怕是一年两年的安宁。
晁信义所做的事,就是好好地利用这片刻的安宁。或者说,给达官贵人拜节,其实是希望借助金钱的作用,买到这个安宁。
八月十五到了,按理晁信义应该带着老婆到岳父家拜节。可是,为了宫廷的那笔至关重要的单,他是东奔西走,忙得连饭都没有好好吃几口,哪有时间?张淑梅几次想提醒丈夫,可见他白天忙得团团转,晚上一回到家,饭顾不上吃,倒头就睡,实在不忍心。
八月十六日,好不容易可以歇一歇了,晁信义一大早进了门店,清理了一下账目,这才知道,这个节日,生意出奇好,至少把拜节送出去的钱找回来了一点。
吃过中午饭,是店里生意相对清淡的时候,晁信义有些犯困,正准备到后面去打个盹,刚刚躺下,就听到前面的伙计接待客人。
伙计说:“老人家,您需要点什么?”
“你们掌柜呢?”一个沉稳的声音传了过来。
晁信义一听,立刻翻身而起,几步跑到前店,惊喜地道:“岳父大人,快请坐!”原来是张寿元不请自到,正站在店铺门口,笑眯眯地望着他。
自从京西胭脂铺开始修建,动工,一直到现在,张寿元还是第一次登门。这几个月晁信义也只有每月还利息的日子才到四海钱庄去一趟,张寿元从来没有问过他的经营情况。今天突然过来,让晁信义有些意外。
“没事没事,我过来看看。”张寿元说。
晁信义连忙向岳父道歉:“昨天是中秋佳节,本来我和淑梅应该去向岳父岳母拜节的,可是……”
张寿元摆了摆手说:“你的店刚刚开张,万事开头难,我能理解。”
“岳父越是理解,小婿越是惶恐不安。”晁信义请张寿元坐下,并且叫伙计沏茶。
张寿元再次摆了摆手:“淑梅呢?老太婆好几个月没看到女儿了,连中秋节都没有回去,在我耳边啰里啰唆的,吵得烦死了。”
晁信义明白了,除了三朝回门,张淑梅嫁给晁家已经几个月,再没有和父母见过一面。张寿元虽说老太婆吵得他心烦,其实,他也想女儿了。
晁信义连忙说:“淑梅挺好的,我还和她商量,准备这几天回去看望二老呢。岳父大人,请去家里坐吧。”又对伙计说:“去,去通知太太,让她准备晚饭。”
晁信义领着岳父,走进晁家新盖的大院。张寿元倒不急着看望女儿了,而是认真地参观。晁信义见岳父对此有着深厚的兴趣,便向他介绍。
晁信义重建京西胭脂铺的时候,考虑到长期和近期两大目标。有些东西是长期的,他是不惜成本。但也有些是近期的,不需要耗费太大成本,他就做得非常简单。
晁信义介绍的时候,张寿元只是默默地看,一言未发。
张淑梅得到消息,赶出来。张淑梅先跪了下来,道:“爹呀,女儿好想您和妈,昨天还和信义说,什么时候回家看看呢!”
张寿元上下打量着张淑梅。
张淑梅穿着白色的衣裙,头发显然精心打理过,挽了高高的发髻,插着漂亮的发簪,脸上白嫩如雪,眉目如画,一双手纤细柔美,亭亭玉立。
张淑梅看父亲在打量自己,明白他的意思,规规矩矩站在他的身边,低声说:“爹,您从小教育我要勤俭持家,女儿并没有忘记您的教诲,这梳妆打扮是信义的意思。”
晁信义忙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施了一礼:“岳父大人,京西胭脂铺从事的就是梳妆打扮的产业,淑梅是掌柜的妻子,如果掌柜的妻子都不梳妆打扮,这产品怎么能销售出去呢?请您不要生气。”
张寿元哈哈大笑道:“我女儿越来越漂亮了,果然是人靠衣装,美靠扮妆!”
张淑梅惊喜地道:“爹您不责怪女儿?”
张寿元满脸慈祥:“在家,你是我的女儿,我管你的梳妆打扮;出嫁,你是人家的媳妇,自然有家婆丈夫管你。你的梳妆打扮,只要依着你丈夫的喜好就成,轮不到我来说三道四。所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出嫁的女儿,只要是从夫,而不是自作主张,就没有错。”
晁信义一听,知道岳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满意,也不多话,说:“淑梅,你快去准备一下,爹今晚在家吃饭。”
张淑梅答应一声,退走。晁信义将张寿元引向客厅,请他坐下,亲自为他斟上茶。晁信义目前的一切都是侧重于生产,其余所有一切能省就省。就是家中,仅仅有一名下手,替张淑梅打理家务,同时还要兼顾几十人的伙食。
晁信义礼貌地端起茶:“岳父大人,您请用茶!”
张寿元慢条斯理地端起茶品了一口,才道:“信义,这几个月京西胭脂铺的经营情况如何?”
“老客户回来了七成,许多王公贵族家都免费送了产品过去,让她们试用,消息还没有反馈回来!”晁信义认真地道。
“现在产品的质量和以前比如何?”张寿元问道。
“现在的产品和以前一样,有几个品种质量更好,我们还在研究几个新的品种。总之,产品的质量是没有问题,我宁愿少生产一点,也不在质量上打折扣。”晁信义道。
“如果这样,王公贵族的生意就不会丢,京西胭脂铺走的是高端客户,产品质量一定要过硬,不能掺假!”张寿元道。
“是。”晁信义毕恭毕敬地回答。
张寿元又问:“利润情况如何?”
“前几个月因送出去的产品比较多,工人薪俸等支出,加上这次中秋节拜节,实际是亏损了四万多两!”晁信义如实回答道。
张寿元摇了摇头说:“这不是亏损,这是前期投资,做生意要往长远看,现在投入四万两白银,值得!对了,京西胭脂铺以前是皇宫贡品,两宫马上就要回銮,皇宫的订单没有问题吧?”
晁信义迟疑了一下说:“我正在为这事着急,那四万多两,主要就是为这事投下去的。”
张寿元独眼严厉如刀:“怎么回事?”
晁信义将刘公公所说的话,向岳父复述了一遍。张寿元又问他做了哪些准备,晁信义如实以告,自然是向刘公公拜了节,也去醇王府走动了。其他一些宫里的关系,也都一一拜过。
张寿元沉思片刻,说:“你想过没有?这件事,如果按照常规,你的做法肯定没问题。可是,宫里既然传出消息,要重新核定专供权,就说明有人从中做了手脚。”
晁信义说:“这一点我已经想到了。刘公公也肯定地说,确实有人走通了门子。”
张寿元说:“毕竟这件事牵涉巨大利益,有人走门子是可以想象的。如果京西胭脂铺还是以前的京西胭脂铺,就算有人走门子,恐怕也无济于事。现在的问题在于,京西胭脂铺出了事,别人也就有了机会。哪怕大家都在走门子,最后也要看谁的门子硬。”
晁信义说:“人家的门子比我们的硬,人家走通的是李公公的门子。”
张寿元一惊,问:“李公公?哪个李公公?”
晁信义说:“大内总管李莲英李公公。”
张寿元坐不住了,刚端起的茶杯放下了,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几步,似乎还有点不相信,问:“这消息确实?”
晁信义说:“刘公公说得很明白,如果不是因为李公公出面说了话,根本不可能有重新遴选这件事。”
“也就是说,买通李公公的这个人花了血本。”张寿元说。
晁信义很清楚,因此说:“那是自然。”
张寿元在房间里走了好几个来回。晁信义一直看着岳父,没有出声。张寿元走了几圈,停下来,似乎要对晁信义说什么话,显然没有完全想好,便将话吞了回去,重新走了几圈,才冒出一句话:“这个人,实力恐怕非同小可。”
晁信义说:“如果我猜得不错,应该是王记。”
张寿元皱了皱眉头说:“王记?王兴业父子最近不是对你挺好吗?”
晁信义说:“他们对我好,那是因为京西胭脂铺倒了,他们在施舍。而他们争取宫廷订单,那是生意,这是两码事。”
张寿元看了看女婿,觉得他很有想法,便问:“你还有些什么想法,一起说出来。”
晁信义道:“京西胭脂铺有乾隆皇帝御赐的金匾,老佛爷尊敬乾隆皇帝,只要老佛爷知道京西胭脂铺还存在,而且生产出的胭脂水粉和以前的质量一样,就不会违反祖训。现在的问题是,有人告诉老佛爷,京西胭脂铺已经毁了,哪怕有人在老佛爷耳边说,京西胭脂铺已经重建,老佛爷也不一定相信新的京西胭脂铺生产出来的产品还能有以前的品质。”
张寿元停在晁信义面前:“继续说,你还想到了些什么?”
晁信义说:“现在的局面,对我们极其不利。就算我们有刘公公,可是,刘公公的意见,根本不可能决定老佛爷的态度。何况,李公公已经在老佛爷面前说了话,刘公公不可能对老佛爷说另一番话,他绝对不敢为了这件事得罪李公公。至于醇王府,恐怕也不一定能说得上话,除非老佛爷主动问,醇亲王妃绝对不会冒着得罪李公公的危险替我们说话。”
张寿元说:“贤婿啊,你的看法是对的。这件事到了李公公那里,就是一局死棋。”
晁信义说:“确实是一局死棋,但我想,棋是死的,人是活的,死棋未必就不能走活。”
张寿元不太相信地看着晁信义,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看错了?这原来是个一根筋,不懂变通的人?商场之上,最重要的就是变通,如果不懂变通,那可是要四处碰壁的。他反问:“怎么走活?”
晁信义说:“世界上所有的死棋,只是缺乏解决的办法。如果能找到解决的办法,就一定没有死棋。”
张寿元有点哭笑不得。理论上,他承认女婿的说法,问题是,并非所有的事情都能找到解决的办法啊。就如目前,李莲英李公公,谁不知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且不说一般的王公贵族,就算是皇上,也要让他三分吧。事情到了他那里,还有谁能够翻得过来?
晁信义继续说:“王记胭脂坊已经改变了总体战略,开始走差异化道路。如果我猜得没错,他们是想,我们走高端,他们走低端;我们做宫廷,他们做民间。真的形成这种局面,对他们对我们,都不失为一件好事。可是,我们如果失去了宫廷,而王记胭脂坊占有了这个市场,我们京西胭脂铺就会被王记远远地抛在后面,成为二类品牌。那样一来,我们今后将永远难以和王记并驾齐驱。所以,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失去这次机会。”
张寿元说:“如果他们进了宫廷,你不是可以反其道而行,走民间?为什么一定要和他们缠斗?”
晁信义摆了摆头说:“我们走民间,很难胜过他们。”
张寿元问:“为什么?”
“主要是成本问题。”晁信义说,“我们京西胭脂铺之所以近两百年来独占鳌头,并不是浪得虚名,也不是因为走通了宫廷的门子,关键还在于我们有核心竞争力,即我们的产品品质。我们比别的胭脂坊多一道工序,这一道工序,使得我们的成本比别人的产品高出很多。如果有了宫廷订单,我们的价格就不是问题。若是没有这个订单,就很难有现在的价位。”
张寿元明白了,京西胭脂铺把自己搞成了皇帝的女儿,如果高不成,低就不可能就。手里若是有了宫廷订单,京西胭脂铺就仍然是高端品牌,可以继续走高价路线。一旦失去这个订单,就得全面调整战略,重新定位。
“既然如此,只能一战了?”张寿元问。
“是的,而且是背水一战。”晁信义说。
张寿元略想了想,提议道:“我们能不能从袁大人身上想想办法?”
“袁大人?”晁信义一时回不过神来。
清朝的官制和现在不同,中央之下设总督,总督之下设巡抚。表面上看,巡抚是一省之长,而清朝的省,和现在的省规模差不多,可在实权方面,却比现在的省长要小。根本原因在于,巡抚之上还有总督,巡抚就更类似于地区行政主官了。
后代历史将很多旧账算在袁世凯头上,比如说西洋军阀的形成,认定是袁世凯起家的根本。事实上,袁世凯小站练兵,只不过练出了七千人的新军,总兵力只相当于现在一个师。而当时的清朝,有兵力一百多万。七千人的新军,相对于这一百多万的军队来说,实在不值一提。
此外,历史学家将戊戌变法失败的旧账,也算到袁世凯的头上,认定是袁世凯向慈禧太后告密,才导致慈禧太后发动后党政变。事实上,所谓袁世凯告密一说,并不成立,事变之后,袁世凯也未能得到相应的拔擢。作为山东巡抚,权重位其实并不高。
袁世凯署理山东巡抚之时,恰恰是拳乱大起之时。义和团的初起之地,恰恰是山东。袁世凯认定义和团是左道邪教,严令禁绝,但因为朝廷中某些实力派人士暗中支持义和团,袁世凯也不好做得太过分,只是下令驱赶。正因为如此,拳民无法在山东立足,便逃往天津、北京一带。后来义和团成势,恰恰在天津和北京。
这些事情,晁信义多多少少是听说过的,他之所以对岳父的提议感到吃惊,是源于一个判断。洋兵之乱,是因为老佛爷试图利用拳民抑制洋人导致的,在对待拳民的态度上面,袁世凯和老佛爷背道而驰。哪怕现在洋兵祸患中华,老佛爷是否对当初反对拳民的袁世凯抱有成见?实在是难说。何况,自己的事,就连太后身边的人都搞不定,一个远在山东的巡抚能起多大作用?
见女婿疑惑,张寿元解释说:“你大概还不知道,袁大人即将署理直隶总督。”
晁信义年轻,对于官场的了解不是太深入,但也不是一无所知。在他看来,别说署理总督,就是实授总督,其权势能与李公公相提并论?何况采购胭脂水粉这类事,只不过是内宫之事,皇家的私事,一个封疆大吏能起到的作用极其有限吧。
张寿元到底年长许多,社会经验极其丰富,一眼就看透了晁信义。他耐心开导说:“你所做的生意,与国家大事无关,只不过是民生小事。所以,你所做的工作也都着眼于民生小事,要把自己的产品送进皇宫,着眼点始终都是那些能影响后宫的人。且不说你会这样想,你们整个晁氏家族,两百年来都是这样想的。当初,你们就是通过这样的方法,打进了皇宫。再扩大一些,你们整个行业,难道不是这样想的?也就是说,你所做的一切,人家也在做,人家甚至比你做得好。如果没有这次洋兵之祸,你们京西胭脂铺在后宫的地位,是没有人能够撼动的。可是,祸乱之后,一切都变了,京西胭脂铺被彻底毁了,是变化之一。你年纪轻轻,开始掌管京西胭脂铺,是否有足够的商场经验?是否有足够的宫廷人脉?是变化之二。你的竞争对手,在这两方面都比你强,是变化之三。有了这三大变化,你按照原来的门路、原来的思路和人家竞争,已经输了一着。何况,人家直接找到了李公公那里,这件事等于是通了天。你再按这个路径走,无论如何,走不通了。”
对此,晁信义十分认同,也极其焦虑,他说:“岳父大人分析得是。”
张寿元说:“既然此路不通,有没有别的路?也就是说,后宫走不通,我们能不能走前门?如果走前门,怎么走?《辛丑条约》是李中堂主持签下的,他是当今的红人。但是,他会为这种事出面吗?估计不会。就算会,要价也一定高得离谱,根本不在你的承受范围。思来想去,我觉得走一走袁大人的门路,不失为一种好的方案。”
这个弯子绕得太远了,晁信义仍然不能完全认同。
张寿元进一步说:“袁大人任工部右侍郎的时候,我和他开始交往,后来他外放山东,来往一直没断。从这些年的交往来看,袁大人若是愿意帮忙,他应该是有办法的。”
晁信义的脑子转得很快。他想到,袁世凯是否有办法让京西胭脂铺重回皇宫,还真是说不定。他既然先为山东巡抚,又为直隶总督,官场人脉一定极为深厚。自己恰好可以趁此机会,让袁家内眷全部用上京西胭脂铺的产品。袁家内眷一旦用上这些产品,她们就成了京西胭脂铺的代言人。
张寿元知道女婿的脑子还没完全转过弯来,更进一步说:“既然为商,背后没有官家支持是肯定不行的。你们京西胭脂铺的产品是好,但如果没有官家支持,你们什么都不是。现在,你家遭了大难,受损失的并不仅仅是财产人员,还包括以前的关系。房子烧了,你可以重建,关系失去了,你要重建就没那么简单。何况此次事变,朝廷处理了那么多人,很多以前的关系不再存在了。你既然掌管京西胭脂铺,就应该寻找属于自己的靠山。以我对当今官场的观察,袁大人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晁信义说:“我知道岳父大人是为我好,我不是不认同岳父大人的建议,而是在考虑,到底应该怎样去见袁大人。我刚才想了一下,准备拿一些妆品去送给袁大人。”
张寿元一时没有明白过来,说:“袁大人一个大男人,哪里需要妆品?恰好他署理直隶总督的圣旨不日会下来,我们借此机会上门祝贺,送上一份礼金足够了。”
晁信义说:“礼金肯定要送。另外,我想,既然我们要结交袁大人,为什么不承诺袁大人,以后袁府内眷的全部妆品,均由我们免费提供?”
张寿元立即摆手说:“这个想法很好。但是,免费提供的说法有问题。这样好了,就说试用。”
晁信义说:“试用最好。”又问:“还有一事,我要请教岳父大人。”
张寿元问:“什么事?”
晁信义说:“我准备多少礼金恰当?”
张寿元说:“袁大人是大红人,少了肯定拿不出手,我们又是翁婿两人,十万比较恰当。”
晁信义暗自一惊:“十万?”
这个数目对于晁信义来说,是一笔巨款,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去筹。张寿元显然知道女婿的窘境,说:“你只要准备妆品就好了,这笔钱我替你准备。”
晁信义大喜过望,道:“岳父大人,我先写个借条,等赚到钱之后立刻还您。”
张寿元淡淡地道:“这钱不需要你还,是我送给淑梅的嫁妆。”
晁信义有些惊讶:“岳父大人,这个……这个……”他本想说,这份嫁妆实在太丰厚了,转而一想,这话有点说不出口。岳父可是一生克勤克俭啊,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用呢,难道他有什么别的想法?
张寿元淡淡一笑说:“钱财乃生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很多人根本看不透这一点。作为一个商人,要懂得用钱去赚钱,而不是用力气去赚钱!”
晁信义还是不能完全明白,岳父大人为何突然如此大方。
张寿元继续道:“在我们这个社会,商人永远都是商人。你看这个商字,盖一间亭子,张开大嘴,向别人讨生活。我们怎样讨生活?永远都是向官府讨生活。你再看这个官字,也是盖一间屋,还是一间破屋,远没有商人的屋豪华漂亮。可是,官字有两张口,一口进一口出。所以说,商人赚钱,如果没有官家撑着,那张口是永远都吃不饱的。红顶商人胡雪岩的事情,你总听说过吧。他就因为背后有了官,才富可敌国。可是,他的那些钱哪里来的?做生意赚的?不是,是官给的。”
晁信义有些明白了:“岳父大人,您的意思是我们以后要靠袁大人。但我有一点不明白,您是依据什么把注下在袁大人的身上呢?”
张寿元果断地说道:“直觉!一个生意人的直觉,不出五年,袁大人必将手握重兵,出将入相。”
晁信义信服。
晁信义原以为,岳父要和袁世凯约定,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没料到,次日下午,张寿元乘着自己的马车来到了京西胭脂铺。张寿元甚至没有下车,只是让车夫下去通知晁信义,准备几天的换洗衣服,立即赶去保定。
晁信义立即让伙计准备妆品,自己匆忙回到家里,让夫人替自己准备衣服,又和常风一起套车。翁婿两人,各自乘一架马车,匆忙出了京城,往保定府赶去。
住下来后,两个人顾不得消除旅途劳顿,立即赶去总督府打听。人家告诉他们,现任直隶总督是李鸿章李大人。晁信义听到此说,心下一凉,暗想,难道岳父大人的信息有误?
回到旅店,晁信义问:“岳父大人,消息会不会有误?”
张寿元十分肯定地说:“绝对不会有错。圣旨是前几天下的,袁大人加太子少保衔,署理直隶总督,接管天津防务,并即赴保安迎銮。皇上命小德子前往山东宣旨。”
果然,第二天接到了准确消息,袁世凯确实当上了署理直隶总督。翁婿二人赶到总督府时,发现总督府的卫兵果然换了,穿的都是新军军服。
张寿元在袁世凯任工部右侍郎的时候,便和他交结,后来,袁世凯出任山东巡抚,张寿元每年都赶去山东拜节,和袁府上下关系相当不错。现在见直隶总督府换了人,知道是袁世凯的人了,便上前打听。自然不是打听袁世凯,而是打听袁府其他熟人,一连说了几个,门口那名把总只说不知。
张寿元连忙伸手入怀,掏出一张百两银票,塞给把总,说:“总爷辛苦了,这是一点小意思,给总爷和兄弟们去买杯酒喝。”
把总见了银票,顿时态度一变,说:“看起来,你和督爷府很多人很熟啊。”
张寿元说:“在下是四海钱庄的掌柜。督爷任职工部的时候,对在下十分照顾。在下感督爷恩眷,时常到山东走动,所以与督爷府上一些人相熟。此次督爷总督直隶,在下获知消息,便从京师赶来,在此迎候督爷高升,已经三天了。”
把总看了看张寿元,说:“哦,原来是四海钱庄的张掌柜。”
张寿元立即说:“正是,想不到总爷知道在下的名号。”
把总说:“督爷很多银钱都是从四海钱庄走的,这个我自然知道。”
张寿元说:“那是那是,多年来小号一直受到督爷的恩顾。”
把总说:“不过,张掌柜。今天的事我真的帮不了你,督爷不在保定。”
“在哪里?”张寿元问。
“在天津。”把总说,“皇上圣旨,要督爷接管天津防务。两宫回銮,天津防务至关重要。督爷不敢大意,估计要在天津留一段时日。”
张寿元又问:“请问总爷,两宫大概还需要多长时间进入直隶,总爷知道不?”
把总说:“两宫现在驻跸开封,到直隶总得十天半月吧。”
回到住地,翁婿一商量,觉得袁世凯既然在天津部署防务,恐怕不会很快来到保定。毕竟,天津是洋人进兵京城的重要通道,这条通道不守死,老佛爷也不敢回到京城。直隶总督是全国所有总督中最大的,一旦当上直隶总督,未来拜相几乎没有悬念。慈禧太后之所以将如此显要的职位给了袁世凯,恐怕还是被洋人打怕了,想借助袁世凯手里的新军与洋兵抗衡。
事不宜迟,翁婿两人决定,立即赶赴天津。
到达天津一打听,袁世凯果然还留在这里,并没有离开的打算。张寿元立即找到袁府的盛管家,给了盛管家三张一千两的银票。临离开时,盛管家告诉张寿元,留在旅店,哪里都别去,督爷一旦有时间,他会派人来请。
两天后,盛总管派了一辆小汽车来请张寿元翁婿。
晁信义说:“盛总管真是客气,我们自己过去就行了,还有劳盛总管派车。”
这原本是一句客气话,张寿元却拉住了他,小声地说:“这些人都是人精,他们做事,哪怕细微处都有分寸,你不必多言。”
晁信义不明白细微之处的分寸何在,却也因为第一次见高官,不再说话。
汽车七弯八拐,到达一处建筑前。晁信义仔细看了一眼,这些建筑极其普通,甚至有些残旧。这样的地方很难让人相信,竟然是权倾一时的袁大人的府邸。
汽车进入大门,卫兵并没有拦,通行无阻。晁信义开始意识到岳父大人说的细微之处。盛总管如果不派这辆车,而是由他们自己乘车,在大门处将被拦下且不说,自然要给卫兵送上一个丰厚的红包。盛总管的安排,既省了他们的周折,也省了他们的钱财。
汽车停下来后,翁婿二人下车,司机开着车走了,盛总管的手下对他们说:“二位在门厅里稍等片刻,我去通报一下。”
张寿元说一声有劳,暗中将一张银票塞进他的手里。
晁信义看了看门厅,又向外望了一眼,那里虽然有一个院子,却显得逼仄。晁信义说:“真想不到,袁大人会住在这样的地方。”
张寿元说:“这就是袁大人的精明之处。”
晁信义不理解,住这样的房子,与精明有什么关系?
张寿元解释说:“世上事总是阴阳相伴,福祸相生。袁大人署理直隶总督,大家心里都清楚,很快就会由署理变实任。整个大清朝,十几个总督,直隶总督是所有总督之首,权位比其他总督又要高出一截。且不说总督,就算是京城的王爷,真正的权势恐怕还不如一个总督。尤其这位总督,将来极可能入相,那时,实权就远远高于王爷了。这样的人,岂不是众矢之的?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不知多少人想取而代之,稍有行差踏错,都可能万劫不复。”
晁信义说了一句很幼稚的话:“原来当官这么凶险!”
张寿元没有儿子,将女婿当儿子看,对晁信义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说:“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大家都认为,是上天对这个人的考验,是命运。但凡要成就大事的人,必然要经历磨难。我的理解恰好相反,经历促进思考,苦难启迪感悟。正因为磨难,才促成了大彻大悟,有了大彻大悟,才可能达到高位。而高处不胜寒,越是高位越是凶险,需要时时谨慎,处处小心。像袁大人这种人,无疑是一代枭雄,而堪称枭雄或者自比枭雄之人,又何止一个两个。枭雄之争,谁能胜到最后?肯定是那种懂得扬抑张弛,克己谦容之人。如果我没有看错,这个袁大人将是曾涤生、左季高、李合肥之后,又一绝世之雄。”
话音刚落,盛总管迎了出来,一番寒暄,由盛总管引着进入内院。让晁信义没有想到的是,袁世凯竟然站在庭前迎接。
“寿元兄!稀客,稀客!”袁世凯没有穿官服,穿着黑色的绸缎马褂,戴着一顶帽子,短胡须,一双眼睛灼灼有神,声音洪亮,走路的时候虎虎生风,颇有气势,“我说今天一大早喜鹊就叫个不停呢,原来是有贵客到了。”
张寿元施礼,道:“得悉督爷荣升,我携小婿赶往保定致贺。不想督爷因公务滞留天津,我们便赶到天津来了。”
袁世凯看了看晁信义,说:“这位年轻人是你的女婿?好,好,好,一表人才,后生可畏啊!请,里面请。”
晁信义大包小包提着进了屋,将这些包往旁边放。
袁世凯见了,面上显得有点不悦,道:“寿元兄,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慰亭的为人,别人不清楚,你寿元兄还不清楚?”
晁信义连忙站起来,施了一礼,说:“督爷请息怒,这事完全是我的主意。”
张寿元说:“督爷,这事您还真错怪我了。我这个女婿是京西胭脂铺的掌柜。”
袁世凯接道:“京西胭脂铺?不是听说在此次兵祸中毁了吗?”
张寿元说:“正是。晁家上下几十口,仅留下小婿和其姑姑二人,姑侄俩立志重振京西胭脂铺。”
袁世凯道:“好哇,年纪轻轻,有骨气。”
张寿元指着那些包说:“这些东西就是小婿他们刚产出的妆品,到底与以前京西胭脂铺的妆品相比,质量如何,需要得到用者的品评。他们在各地找人试用,恰好此次来贺喜督爷,他就带了一些过来,想请府上内眷给个意见,以便改进。”
“如此说来,倒是内眷在帮令婿的忙喽?”袁世凯道。
“正是正是。”晁信义说,“京西胭脂铺惨遭重创,一切都是从头开始,没有督爷的家人以及其他亲朋好友鼎力相助,恐怕很难重现过去的辉煌。晚辈这点心愿,还望督爷成全。”
袁世凯说:“如果是这样,那就应该。”说过之后,他向外面招了招手。
盛总管进来。
袁世凯说:“你把这些东西拿到后面去分给她们。告诉她们,试用后要提出意见啊。不提意见的,下次就没有了。”
盛总管提了东西进去,袁世凯转向张寿元和晁信义,请他们喝茶。两个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袁世凯也喝了一口。张寿元说:“督爷,好茶啊。”
袁世凯说:“是吗?寿元兄觉得这茶不错?”
张寿元说:“上等的大红袍,一般人估计是喝不到了,我和小婿真是有口福。”
袁世凯一阵大笑:“这有何难?既然寿元兄喜欢,一会儿带两斤回去尝尝。”
张寿元说:“真的?那我就是太有口福了。”
袁世凯又叫来下人,命人拿来两斤大红袍。
张寿元假意一番:“哎呀,大人,使不得啊,我怎么能夺人所爱?”
袁世凯说:“我们是兄弟,能令兄弟开心,人生何等乐事啊,岂不快哉?寿元兄,不要推辞了,那显得太不够兄弟,拿去吧。”
张寿元说:“如此妙品,受之有愧啊。要不,我提个建议,我出钱买下,如何?”
袁世凯伸出一只手指,点了点张寿元:“你啊你啊,和你这商人做兄弟,真是无趣,什么都要谈钱。”
张寿元说:“不谈钱还能是商人?那我就跟着督爷混饭吃了。”
袁世凯一阵大笑,说:“既然寿元兄坚持,那就依你,准你意思意思。我说了啊,只能是意思意思。”
“好好好,意思意思。”张寿元说着,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银票,递过去说,“我今天做了一笔好买卖啊。”
袁世凯一阵大笑,收了银票,看都没看一眼,揣入怀中:“千金难买心头爱啊,寿元兄暂且喝着,下次有机会我再帮你搞几斤。”
张寿元说:“等这个喝完了,督爷就算不给,我也会厚着脸上门来讨。”
钱虽然送出去了,可是关于京西胭脂铺的事,岳父一句没提,晁信义心里急啊。可是,他是后生晚辈,如果开口说话,实在是太唐突。
好在袁世凯显然清楚他们有事相求,主动问起:“你们京西胭脂铺劫后重生,不容易。现在生意怎么样?”
张寿元大概是怕女婿不会说话,把话说错了,抢在前面说:“督爷不是不清楚,那一场大乱,人亡财失,不说了。关键是重建花了一年左右的时间,新产品要进市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袁世凯说:“那是得有个过程。不过,以信义贤侄的才能,应该很快就会大展宏图。”
恰好此时,盛总管出来。晁信义心中一喜,很希望盛总管能借此机会,替他说几句话。盛总管对袁世凯说:“太太试过了,说很好,感觉比以前更好了。”
袁世凯说:“你去安排一下,晚上留寿元兄翁婿在府里吃饭。”
听到这话,晁信义一喜。现在这种场面,太过正式了,如果能留下来吃饭,酒杯一端,气氛应该轻松得多,那时,更好说话。岂料,岳父却站了起来,道:“不用不用,督爷刚刚上升,又是迎銮大事,丁点儿差错都不能有。寿元不敢耽误督爷的大事,先行告辞。”
晁信义暗自怪岳父不肯抓住机会,想用什么办法挽回,却见袁世凯已经站起来,有送客之意。
袁世凯道:“寿元兄没有别的事?”
张寿元连忙说:“专程来向督爷表示祝贺,没有别的事。只是小婿年轻,不懂事,一定要带那些妆品过来,给督爷添了麻烦,实在太唐突。”
袁世凯送他们出门,临别时主动说:“对了,两宫回銮,就快到直隶了。我这几天正为迎驾的事伤神,不知道该给老佛爷准备点什么礼物。要不,信义贤侄,你替我准备点你们京西胭脂铺的妆品,如何?”
晁信义听了,悬在心中的一块石头猛地掉落下来,心头大喜,面上却不露声色,道:“谨遵督爷之命,我回京后立即派人送到保定府上。”
袁世凯说:“保定府,你的人恐怕进不去。正好我还要采购一些别的东西,到时候,由盛总管去取好了。”
离开袁府,晁信义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上车后,他对岳父说:“这次多亏了岳父大人,只要袁大人将京西胭脂铺的妆品当面献给老佛爷,这事就成了。”
没料到,张寿元却说:“没这么简单的,你缓一步再看。”
听到此话,晁信义顿时紧张起来,问:“那怎么办?”
张寿元说:“也没什么不好办的,现在关键看你的产品,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好。如果有,那就没问题。”
晁信义说:“这个没问题。”话说了一半,他又吞了回去。他原想说,因为有花红蓝,现在的产品甚至比以前京西胭脂铺的产品还要好一些。花红蓝的事,且不说岳父,就连妻子张淑梅都不知情,自然不能说。
同时,岳父话中有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晁信义心里一直悬着,直到几天后才有了答案。
回京后的第三天,晁信义终于知道那天岳父为什么说事情没这么简单,也终于明白,袁世凯为什么要派盛总管来取,而不让晁信义送过去。对于世事人情,岳父看得可真是透,相比而言,晁信义确实太嫩了。
这天,晁信义正在后面账房里烤火,心里盘算着京西胭脂铺未来的发展。
宛平城的工厂已经全面开工,京西胭脂铺的生意又出现了以前的局面,供不应求。尤其是松下长生获得十二万两的赔偿之后,将这笔钱变成订单,向京西胭脂铺要了一批货。尽管价格远比上次更低,毕竟,这批货不在国内卖,加上上次确实让人家受了损失,晁信义爽快地签了约。
形势不等人,宛平的工厂一旦开工,有两件事迫在眉睫,一是需要大量的技师,二是需要更多的分号来承销这些货品。所以,晁信义必须现在着手两件事:培训技师以及筹划开分号。
不当老板不知道,当了老板真是忙,大事小事,事无巨细,都要操心。不知道哪来那么多事,似乎总也做不完一般。姑姑、花红蓝以及张淑梅都帮了他很大的忙,即使如此,他仍然认为,事太多了。此时,他才真正理解,王兴业为什么一直希望多生些儿子,有了很多儿子,就可以将各种事务分担给各人,具体事务都有下面的人去干,自己只要坐在家里,想各种细节就好了。
然而,他没有这样的福气,晁家只剩下他这一棵苗了,他不想不干,就没有人替他想,没有人替他干。
晁信义正在后面的账房考虑开分号的事,有个伙计进来通报,说是有一个姓盛的人求见。
正盼着盛总管到来呢,晁信义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他。他站起来对伙计说:“快,快请进来。”
随后,盛总管被伙计领进来。一番寒暄,晁信义请盛总管坐下,又是沏茶又是递烟。盛总管说:“晁掌柜,我还有事,不和你多说了,轿子还在外面等着我。”
晁信义不说事,只是表达盛情,说:“盛总管好不容易来一次,怎么能茶不喝一杯烟不抽一口?无论如何,今天晚上要留下来,让我尽尽地主之谊。”
盛总管说:“抽烟喝酒以后有的是机会。两宫銮驾就要进入直隶了,我得加紧把督爷的差办好。闲话我也不说了,你快点把货品给我。”
晁信义便让伙计每一样拿两箱。
盛总管说:“不,不要那么多。你们京西胭脂铺有多少货品,每样拿十件,打成十包。”
晁信义问:“会不会太少了?”
盛总管说:“不少不少。太后、皇后,送十个人,每人一件,足够了。”
晁信义暗想,这真是替自己办事了。每样拿十件,说明袁世凯不打秋风,盛管家也不另外多要。只送十个人,说明这十个人都是地位极其尊崇的,这十个人在宫里说话一定极有分量。也就是说,若是这十个人都替京西胭脂铺说话,这个订单肯定跑不了。晁信义心中狂喜,表面上不露声色,命令伙计按照盛总管的要求打了十个包,又开了一千两的银票交给盛管家。
盛管家确实没有抽一口烟,没有喝一口水,见东西准备好了,转身要走。晁信义热情地送出门,才知道除了轿子之外,盛总管还带了一架马车。这是一架普通的马车,专门替人拉货的那种,三匹马拉的。看到这辆马车,晁信义暗自惊了一下,只不过装十包货,连马车的一角都塞不满,盛总管为什么要用上这么大一架马车?
经历了这么多事,晁信义也学了一招,多长了个心眼。看到盛总管的行止有些非比寻常,他便仔细想了想,却想不明白,只能采取另一种措施,派了一个伙计,暗中跟着盛总管的车,看他去哪些地方。
这一跟就跟出了一个惊天内幕。
离开京西胭脂铺之后,盛总管第一家去了王记胭脂坊。盛总管在王记胭脂坊的时间,远远长过京西胭脂铺,出来的时候,王家栋以及一个伙计跟出来,同样拿了堆东西,放在了马车上。晁信义的伙计说,盛总管从王记胭脂坊拿出来的东西,和从京西胭脂铺拿的差不多。
接下来,盛总管又分别去了好几家胭脂坊,每一家都坐了一段时间。有几家,他拿到了货品,但也有几家空手而出。
听伙计将此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晁信义想了好一段时间,怎么都想不明白盛总管要干什么或者说袁世凯要干什么。晁信义知道,这件事很重要,必须搞明白,并且采取相应措施,否则,最终出了问题,补救都来不及。
晁信义想起岳父那天似乎话中有话,一刻都没有停留,跑回家来,拉着妻子张淑梅,坐上马车立即赶去见岳父。
男人的事,张淑梅自然不会过问,回到家,她立即进了后院,陪母亲说话,协助母亲做晚餐。晁信义和岳父坐在前院喝茶。
张寿元说:“贤婿急急赶来,一定有事吧?”
晁信义毫不隐瞒,说:“岳父大人,那天我们从袁大人家回来的路上,您说事情没这么简单,要缓一步再看,一定事出有因吧。”
张寿元认真看了看女婿,问:“你听说了什么?”
晁信义说:“倒不是听说,而是今天袁府的盛总管去了我那里。”
张寿元说:“好事啊,说明他把这件事当事了。”
晁信义说:“可是,他转过背又去了王记。”
张寿元轻轻哦了一声,他似乎早有所料似的。
晁信义更进一步说:“他还去了其他几家胭脂坊。”
张寿元问:“都拿到货品了?”
晁信义据实以告:“有的拿到了,有的没有拿到。”
张寿元说:“这就对了。”
晁信义还是不明白,请岳父指点迷津。
张寿元说:“如今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当官的没有一个不贪的,大官大贪,小官小贪。八国联军进攻中国,轻易从天津打到北京,你想,洋人为什么那么容易得逞?只有一个原因,中国官场整个烂透了,没有一个官员愿意牺牲自己的个人利益来成全国家民族的利益。那天,袁世凯拒绝你送货上门,而是说亲自去取,我就明白了,你送货上门,他因为收了我们十万,不好再向你要钱。他干这件事也就没有收益最大化。相反,他派人来取,当然不仅是取你的,也会向其他人透露消息,比如王记,再比如其他胭脂坊。其他胭脂坊怎么办?当然可以拒绝。但有些显然不会,比如王记,可能还有其他的。只要多一家,他就至少多十万的收入。除了胭脂水粉,他还可能拿一些其他货品,他将这些货品送给后宫的那些重要人物,等于替人家打开皇宫销路,人家自然要给他一笔钱。”
听了这话,晁信义大惊失色。如果袁世凯收了七八家胭脂坊的钱,他到底会替哪一家办事?还是所有都不办?他不办又如何?送钱的时候,根本没有签合约,甚至求他办这件事的话都没有说。
晁信义问:“袁大人会不会收了这些东西,根本不给老佛爷?”
张寿元摆了摆头说:“这倒不会。你想,他如果派盛总管到各家去说,袁大人很快将去迎驾,想给老佛爷准备一些礼物。人家会怎么想?王记会怎么想?这可是直接将货品送到老佛爷面前的机会,肯定不会放过。而袁大人确实要面圣,空着双手去?能讨得老佛爷的欢心吗?你应该知道康百万的故事吧?”
晁信义确实知道康百万的故事,这个故事最近在京城轰动一时。
农历九月二十五日,两宫抵河南巩县驻跸。当地知府虽然没有接到迎驾的圣旨,却又希望两宫在当地住下来,事前做足了工作。考虑到府库无钱,便找到当地富商康鸿猷,由他出资迎驾两宫。到巩县有两条路,一条走陆路,一条走水路。两宫到底走哪条路,知府不清楚,只好做两手准备,在黑石关修建了一座行宫,并在洛河上架起一座浮桥,又在洛河边上建造了五艘龙船,为了停泊这五艘大船,又特意在南窑湾村北洛水东岸建船坞五座,俗称龙窑。
由于当时洛河发大水,两宫没有走水路,到巩县之后,只在行宫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临走,康鸿猷通过李莲英向慈禧捐献白银一百万两。慈禧大为高兴,说:“不知此地还有百万富翁。”李莲英自然得了康鸿猷大量好处,就此说:“老佛爷金口玉言,还不谢封?”
康鸿猷闻言,恍然大悟,立即跪下来,谢老佛爷封号。自此,康百万之名,传遍天下,轰动一时。
张寿元说:“两宫回銮,一路上各地捐献,不知多少。袁大人新近得了直隶总督,这个谢恩礼一定不能轻了。但是,光送钱肯定不够,再给后宫准备一些日常用品,全在生活细微之处,老佛爷一定高兴。”
晁信义彻底明白了,两宫一路行来,送钱送物的一定不计其数,送了也就送了,除非像康鸿猷一样,出手就是一百万两,否则,老佛爷根本不可能记住。送了的记不住,如若谁没有送,老佛爷是一定会记住的。因此,钱肯定是要送的,送多少是大学问。超过百万,老佛爷一定会想,你一个官员,哪来这么多钱?不是贪的,还能是什么?送少了,却没有意义。只能另辟蹊径,做一件让老佛爷和宫眷记忆深刻的事。
什么事最容易被记住?自然是送些生活必需品。
所以,袁世凯将女眷们的生活必需品列出一个名录,给每位主子准备一份。可是,各人的爱好不同,这个喜欢京西胭脂铺,那个可能喜欢王记胭脂坊。袁世凯只好每家准备一份,爱好什么,自己去选,不喜欢的可以拿来打赏下人。这些东西看起来不太值钱,却贴心。老佛爷和后宫其他嫔妃一定记忆深刻。
袁世凯干这件事,又等于是在替各商家搞营销。营销工作自然不白搞,每家就算不收十万八万,四五万总是要收的。单是胭脂水粉就有七八家,再加上其他生活用品,怕是有几十家,这一路收下来,就是一两百万了。
想明白这一点,晁信义一声惊叹:“我的天,这样做生意,才是真正的生意啊。”
张寿元说:“是啊。商家做的生意,哪里能算是生意?官家一出手,那就是大买卖。不然,每次科举考试怎么会那么多人?”
晁信义说:“将来我的儿子一定要参加科举,无论如何都得考取功名。”
张寿元说:“先不说你的儿子孙子。将来有机会,你一定要捐个官。有了官家身份,做生意就会一路畅通。远一点的,像胡雪岩,近的就像那个康百万。”
晁信义再一次想到岳父说这个官场已经烂透了的话,这样的官场,这样的官员,老百姓还能有什么指望?
同时又想,岳父说袁世凯其人,日后必当成大事,看来此言不虚,哪怕是这么一点小事,他都办得如此圆滑,八面玲珑,方方面面都讨好了,自己还占了大便宜。这样的人,万人之中能有几个?
送出十万两银子,只不过赚了个公平竞争的机会,晁信义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当然希望能有一个明确的结果,或者说,能找到一种办法,使得自己在这场竞争中获得更大利益。他问:“岳父大人,我认同您的分析判断,我想问您,我该怎么办?”
张寿元略想了想说:“能做的该做的都已经做了,现在恐怕只有一个字,等。”
晁信义说:“既然袁大人肯定会将京西胭脂铺以及其他胭脂坊的产品送给后宫众嫔妃,将选择权交给她们,我们能不能设法做一做工作?”
张寿元反问:“怎么做?”
晁信义说:“我去找刘公公,请他出面,找一找那些有投票权的人。”
张寿元说:“这件事有利有弊。”
晁信义知道利在哪里,却不知弊在何处,因此说:“请岳父大人赐教。”
张寿元说:“利我就不必说了,你既然想到这个办法,自然清楚利在何处。至于弊嘛,如果此事做得极其隐秘,各宫的主子不相互说出去,倒也没事。然而,后宫极其复杂,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样的利益关系都存在,要做到完全保密,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一旦传出去,你想过后果没有?”
一语惊醒梦中人,晁信义明白了,岳父之所以说一个字,等,关键在于此刻实在太敏感,做什么都可能产生两种不同的结果,而这种结果是不可掌控,甚至是不可预测的。
比如说,晁信义所想到的给后宫那些有投票权的人好处,此事虽然不一定能传到老佛爷的耳边,却很难瞒过太监宫女们,也就是说,很难不让大太监李公公知道。李公公若是全心全意帮王记胭脂坊,只需要在老佛爷耳边说一句话:我听说京西胭脂铺在后宫使了大量银子,就将整个事情颠覆了。
何况,事情一旦做下,在后宫到底会产生些什么负面反应,还真是难以预料。可见,只有岳父说的一条路可走:等。
晁信义却不愿意等。等,是把命运交给别人,他想主动出击,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想了一夜,晁信义想到一个主意,立即约见刘公公。
两个人约在东来顺涮羊肉,刘公公还专门带了两瓶贡酒,两个人边喝边聊。
刘公公说:“两宫这几天就进直隶,很快就要回宫了。宫里忙得很,如果不是义儿你的事,我肯定不会出来。”
晁信义给刘公公倒酒,道:“知道知道,恩父对我一片全心,日后,我必当好好孝敬恩父。”
刘公公喝了杯中酒,问:“你叫我出来,有事吧?说,什么事?”
晁信义没有说主动拜访袁世凯的事,却说了盛总管采购的事。对此,刘公公给了一句评价:“袁大人倒是会办事。”
晁信义乘机说:“我听说,袁大人日后必能荣登相位?”
刘公公说:“当上了直隶总督,几乎就等于荣登相位了。”
“这么说,袁大人不日将会和李合肥大人同朝议事?”晁信义开始对政治有了越来越浓的兴趣,因此才会有这方面的疑问。
刘公公说:“这是不同的。李合肥权势太大了,整个大清朝,几乎仰赖李合肥一人。就像当年仰赖曾文正一样。朝廷中有这样的人存在,不知多少人会睡不着觉。袁大人会很快崛起,也是因为宫中想睡几个好觉。”
晁信义不觉轻轻哦了一声。
刘公公又说:“义儿,你如果能和袁大人搭上关系,日后必有造化。”
晁信义说:“这还需要恩父成全。”
刘公公说:“有机会,我帮你引荐引荐。”
晁信义又转了话题,道:“恩父,还有一件事我想请教。”
刘公公问:“什么事?”
“皇宫订单的事。”晁信义说,“袁大人此举,对于京西胭脂铺是一次绝佳的机会。但是,这个机会并不仅仅是京西胭脂铺,还包括王记。王记有李公公撑着,我怕……”
刘公公说:“李公公也不敢硬来。如果老佛爷知道京西胭脂铺的现状,最终的决定权就在老佛爷,而不在李公公。这事你不用急,只能等。”
晁信义说:“可是,袁大人送进去的东西很多,如果我估计不错,每宫会有一大车吧。这么多东西,老佛爷不一定全部看到,甚至可能连问都不会问。既然不会问,哪里知道还有个京西胭脂铺?”
刘公公说:“这种可能性完全存在,所以,你只能听天由命。”
这句话让晁信义的心都凉了。
起先,他还只是这样假设,觉得老佛爷每天都会用妆品,女人嘛,哪有不爱妆品的?袁世凯将这些妆品送过去,老佛爷一高兴,有可能当场打开看。若是袁世凯此时替京西胭脂铺说上一句话,事情就成了。现在听刘公公这么一说,晁信义才意识到,袁世凯献上的东西,一定只是一个礼单,根本就不会说一句多余的话。老佛爷呢,和袁世凯说废话,最多一两句,礼单是懒得看的,更关心的可能还是天津的防务以及未来的政治布局。
也就是说,哪怕袁世凯将东西献上去了,根本格局并没有改变,李公公的某一句话,仍然是关键之中的关键。
晁信义说:“恩父,我想到一个办法,不知可行不可行。”
刘公公问:“什么办法?说出来听听。”
晁信义说:“我想用王记的名义,给宫里所有人送一批妆品。”
刘公公说:“那你不是在帮王记的忙,砸自己的生意吗?”
晁信义说:“我想把动静闹大一些。这时,若是有人在老佛爷面前说一句话。比如恩父您在老佛爷面前说,王记给宫里每个嫔妃都送了。您觉得,老佛爷会怎么看待这件事?”
刘公公看了看晁信义,然后端起酒杯,自顾自喝了一杯。
晁信义急了,问:“恩父觉得这个办法不可行?”
刘公公再看了看晁信义,说:“这个办法够狠。看来,王记父子根本不是你的对手。”
晁信义大喜,道:“既然如此,到时候还需要恩父成全。”
刘公公说:“一句话的事,义儿放心好了。”
晁信义说:“不仅仅是一句话,到时候,那些货品还需要恩父安排人去送。”
“这个自然。”刘公公端起酒杯,主动敬了晁信义一杯。
分别时,晁信义又塞给刘公公一张银票:五千两。
此时,晁信义还仅仅是一种设想,当他告别刘公公,回到家时已经形成了完整的方案。然而,此事并没有给晁信义带来快感,相反,他的心情糟透了。加上和刘公公喝了整整两瓶酒,胃里翻江倒海,无比难受,晁信义觉得自己整个人像要爆炸了一般。
到家之后,他并没有立即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去了姑姑那里。
晁家遭祸的时候,晁灵珊受了惊吓,又一路逃亡,大病了一场,还没有完全好利落,又赶回京城,帮侄儿重振家业。前后一年多时间,没日没夜地干,身体便每况愈下。特别是近段时间以来,除了生产,还要利用一切时间培训技师,完全得不到休息,一直处于病中。
晁信义去姑姑那里,一方面是要探一下她的病,另一方面也是想向她诉说。
晁灵珊躺在床上,花红蓝刚刚服侍她喝了药,正将一颗糖喂进她的嘴里。晁信义在外面叫了一声姑姑,推门而入。他实在是喝了太多的酒,走路有点不稳,说话舌头打结。
晁信义说:“姑姑,好点了吗?”
晁灵珊看一眼侄儿,道:“你喝酒了?喝了多少,怎么路都走不稳了?”
晁信义说:“喝了,和恩父一起喝的。”
花红蓝见晁信义进来,看了他一眼,立即站起来准备离开。晁信义心里爱着花红蓝,爱得很苦。可为了晁家,他不得不将爱埋在心里。现在见了花红蓝,又借着酒意,便有些不顾一切。他突然伸出手,想拉花红蓝的手。可因为酒的缘故,判断有些问题,他的手竟然没有抓住她。
花红蓝的身子被他的手碰了一下,猛地一愣,停在那里,直直的,仿佛被电击了一般。
晁信义干脆跨前一步,一把将她抱住了。
花红蓝也不能自持,转过身偎在他的怀中。
晁信义叫了一声便要吻她。花红蓝一下子慌了,用手将他推开,小声地说:“你喝多了。”
躺在床上的姑姑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要不,我去和淑梅说。”
“千万不要。”花红蓝急急地道。
晁灵珊说:“淑梅是个好媳妇,这件事她能想通的。”
花红蓝说:“京西胭脂铺刚刚有点起色,还是不要节外生枝好。”
晁信义虽然喝多了酒,脑子却清醒得很。他说:“红蓝,委屈你了。”说着,两行清泪滚落下来。
花红蓝伸手揩去他脸上的泪,推开他说:“你陪姑姑说说话吧,我走了。”
说完转身离去。
晁信义不想放她走,伸手去抓她,又没有抓到,她已经出了门,并且返身将门带上。
晁信义的魂随着花红蓝走了。他站在那里,傻傻的,呆呆的。直到姑姑说话,他的魂才又回来。
晁灵珊说:“你到底喝了多少酒?”
“两瓶。”晁信义说,“恩父比我多一点,我大概喝了九两。”
“为了宫里的事?有希望吗?”晁灵珊问。
晁信义把自己的主意告诉了姑姑。有好一会儿,姑姑没有说一句话。晁信义忍不住问:“姑姑,你是什么想法?”
晁灵珊说:“这也太狠了吧。”
晁信义说:“所以我心里难受。”
晁灵珊不是太理解,问:“难受?为什么?”
晁信义说:“我在列祖列宗面前发过誓,要重振家业,重振京西胭脂铺。同时,我也告诉自己,我们晁家是被人害的,所以,我无论如何要做个好人,最起码是不害人。”
“你怀疑是王家害了我们?”晁灵珊问。
晁信义说:“除此之外,我想不到还有谁对我们晁家有如此深仇大恨。”
晁灵珊说:“可你想过没有,他们既然要害我们,又为什么帮我们?”
晁信义说:“世上猫哭耗子的事不是不存在。”
晁灵珊说:“所以,你就打算对王家出这招?”
“我不想,我一点都不想。”晁信义说,“我知道这一招很阴毒。可是,如果不出这一招,我一点获胜的把握都没有。如果不获胜,京西胭脂铺今后是个什么局面,我不知道。”
姑姑长叹了一声,说:“你很矛盾。”
晁信义说:“做人哪有不矛盾的?我在想,王家栋矛不矛盾?他也一定矛盾。姑姑呢?你矛盾吗?”
晁灵珊再叹了一声,道:“我不知道。我在想,我们晁王两家这么斗来斗去,仇越结越深,究竟有没有意义?”
“姑姑,从此我是不是就是个坏人了?”晁信义像孩子一般问道,双膝一软,跪在姑姑的床前,头埋在床上,似乎要哭出来。
晁灵珊伸出手,摸着侄儿的头:“每个人心里都有个结,那是一道坎,迈过去就好了。不要胡思乱想了,一切都会过去的。”
晁信义还想说什么,却感到胃内一阵翻涌。他突然跳起来,奔向外面,大吐起来。
第二天一早,晁信义派出几个人奔走各地,去王记分号采购货品。王记的工厂虽然建得差不多了,可毕竟还没有正式开工,本号生产的货品只能供应京城,各分号是由京城其他商号生产再贴王记的牌,质量自然没法和本号相提并论。
晁信义的计划是,大量采购王记分号的货品,送进宫里去。此举有两大好处,第一,宫里人用后,会对王记货品的质量产生质疑,从而选择京西胭脂铺;第二,以王记的名义送去货品属于行贿,而这个行贿的罪名又得由王记背着。只要刘公公在老佛爷面前说上一句话,老佛爷震怒之下,最大的可能是将王记从预选名单中剔除,更严重一些,甚至有可能将王记查办。
晁信义之所以痛苦,恰恰因为,此招一出,后果莫测,有可能导致王家家破人亡。
这一年,晁王两家都没有过好。两宫早已经回宫了,一如往常,除了圆明园那几根光秃秃的门廊立柱,那场洋祸似乎没有发生过一般。官家富户仍然歌舞升平,百姓人家也都安居乐业。
晁王两家没有过好,宫里的订单仍然没有定下来,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两家都有病人。晁灵珊的身体时好时坏,大冬天的被冷风一吹,就会发几天烧。王家也好不到哪里,王兴业也成了药罐子,每天都要喝三大碗黑乎乎的药,身体却是一天不如一天。
王家父子心里急啊,小芸的肚子仍然不见动静,王兴业又一天到晚催王家栋把黑妞收了,搞得王家栋一见到黑妞,脑子里便会冒出和她做那事的画面。这画面并不能让王家栋兴奋,反而让他恶心。故此,王家栋对黑妞反倒是越来越有恨意。
正月刚过,王记胭脂坊来了一个人,是一个公公,姓周。
周公公一见王家栋,便扯着嗓子说:“王家栋,李公公让我来给你传个话。”
一听说是李总管差来传话的,王家栋大喜过望,毕恭毕敬,请周公公坐。
周公公说:“就不坐了,我传了话,还要赶回宫里,李公公还等着呢。”
王家栋只好说:“请周公公指教。”
周公公将手里的拂尘挥了一下,道:“李公公说,小周子,你去见一见王记胭脂坊那个不懂事的,问一问他,他到底想干什么?朝秦暮楚,有他这样办事的吗?”
王家栋完全莫名其妙,问:“我不是很明白,请周公公赐教。”
周公公却不理他,仍然拿腔拿调:“李公公还说,你去告诉王家那小子,如今这事儿大了,叫他等着抄家吧。”
王家栋大惊失色,一下子跪了下去,一连磕了几个头,说:“李公公所说的事,小的实在是不明白,还望周公公明示。”
周公公哼了一声,道:“你不明白?我看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自己干了什么,你难道不知道?”
王家栋又一连磕了几个头,道:“小的真不知道,请公公明示。”
周公公说:“你拿着王记的货品,在宫里见人就送,难道不是事?”
王家栋一下子蒙了:“没有这事。”他肯定地说。
周公公生气了,从身上拿出几样王记的货品,啪的一声扔在桌子上:“你自己看看,这是不是你们王家的?”
王家栋起身,拿起货品,认真看了看,说:“是的,是我们王家的。”
周公公说:“那你还说没有送?你自己看看,连我都收到了。”
王家栋感到此事非同小可,仔细看了看货品,顿时看出了端倪,道:“周公公息怒。这货品虽然是我们王记的,但是,这种货品在京城是见不到的。这些货品全是在各地我们的分号卖的。”
周公公说:“你的意思是说,你们王记胭脂坊,京城卖的货品和各地分号卖的货品,不一样?”
王家栋说:“是不一样。”他指着上面的一个标记说:“你看这里,有个数字。京城总号卖出去的,没有这个数字。”
周公公道:“这又能说明什么?”
王家栋说:“就算我们要送进宫,也一定会拿总号的货品,而不会拿分号的。总号的货品质量会好一些。我们不拿最好的货品,反而拿差一些的货品送进宫,那不是自杀吗?”
周公公明白了,看一眼王家栋,问:“这么说,这些东西真不是你们王记送进去的?”
王家栋连忙请周公公坐下,又拿出一张五千两的银票,塞给周公公。看到银票,周公公的脸色好了许多,说:“是不是你送的,已经不重要了。”
王家栋说:“还望公公在李总管面前替我美言。”
周公公伸出兰花指,指了王家栋一下,说:“你这个孩子,真是不懂事。你没想明白吗?现在,已经不是美不美言的事了。”
王家栋再次惊了一下,问:“公公的意思是……”
周公公说:“你知道送那么多的东西,是什么吗?那是行贿。不仅仅是行贿朝廷官员,甚至是行贿后宫。这事儿可比行贿朝廷命官罪名大多了。你们王家有几个脑袋,能担得起行贿皇上后宫的罪名?”
王家栋听到这个罪名,吓傻了,脑子并没有产生跪的意念,双腿却软了,直接跪了下去。王家栋一把抱住了周公公的腿,说:“公公,救命啊,公公,请一定要救救我,救救我们全家。”
周公公说:“这事儿闹大了,你求我没用,你去求李总管吧。”
听到此说,王家栋顿时感到了希望,他迅速爬起来,拿出几张银票交到周公公手里,道:“请公公在总管面前替我美言,日后定当重报。”
周公公看了看那些银票,是两万两。他不动声色地将银票搁在桌子上:“看来,你还没有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
王家栋连忙说:“在下确实不明白,还望公公赐教。”
周公公说:“你先求到李总管,李总管也答应帮你,这件事到了这里,就算是完成了。可是,你不相信李总管,又去宫里到处找人,到处送……”
王家栋不得不打断他:“那不是我送的,我说过,我也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周公公说:“是不是你送的都已经不重要了。这件事李总管原本已经帮你说过话,事情也已经办成了,只等懿旨了。没想到半路上又唱了这一出。你们王记如何,那已经不重要,你想想,李总管怎么向老佛爷交代?单是这一桩,你说,李总管的损失有多少?”
王家栋明白了,这头一桩,李莲英震怒了,要讨个公道。可这个公道怎么讨?自然是拿钱来讨。到底多少钱才能让李公公消气?王家栋还真拿不定,心里正盘算此事,周公公又开口了。
周公公说:“你知道,这件事老佛爷有多气吗?已经两天没和总管说话了。以前,哪一天老佛爷不要李总管陪着说说话?你可把李总管害惨了。”
王家栋一狠心,开了一张二十万两的银票递给周公公。
周公公把银票收了,王家栋心里一喜,没料到他却说:“这笔钱,我替李总管收了。不过,这是给李总管的压惊钱。至于你们王家的结局如何,那要看老佛爷怎么处理了。我走了,你等着吧。”
王家栋明白了,二十万两付出,这事还远没有完。他顾不上许多,抢上一步拉住周公公,往他怀里塞了一万两银票,求他帮忙出出主意。
周公公说:“这件事嘛,除了李总管,谁出面都是没用了。就算是李总管,只要老佛爷一天不和他说话,就一天没有转机。”
王家栋说:“求公公在李总管面前替我周全。”
周公公说:“话,我可以帮你带到。有没有机会,现在没法说。你把钱准备好,如果有机会,我再来通知你。”
王家栋问:“公公能不能给我一个底,大概需要多少钱?”
周公公说:“多少钱?你还计较多少钱?如果能保住你全家的命,多少钱都值。”
王家栋是完完全全傻了,周公公一走,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首先冒出的念头是,这不可能是真的,李莲英这个老太监,想讹他的钱。转而一想,李莲英是大内总管,过手的银子不知有多少,讹一个王记胭脂坊,能有多大意思?周公公起初说的那些话语气不同,显然都是李莲英的原话。从那两段话可以看出,李总管确实是非常生气。如果没有这样的事,他干吗生那么大的气?
可见,真的有人假借王记胭脂坊的名义往宫里送了大量的货品。
这是什么人干的?这人也太阴毒了吧。
自然,王家栋想到了一个人:晁信义。除了晁信义,还有谁会害王家?这分明是置之死地而后快啊。晁信义看上去不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啊,他怎么会向王家下这种毒手?
午饭时间到了,家人左等右等,不见王家栋回来,王兴业便叫黑妞到店里来催。黑妞虽然怕王家栋,可她没什么记性,过后就忘了。既然老爷让她来叫少爷,她便开心地来了,走进来一看,见王家栋坐在地上,大为好奇。
黑妞走过来,围着王家栋转了一圈,问:“少爷,你怎么坐在地上?坐在地上好玩吗?”
王家栋心里充满了绝望,看到黑妞,一下子怒了,大声地说:“去去去,走开。”
黑妞却没有意识到一场大难正在来临,反而起了玩性,说:“坐下来是不是很好玩?我也坐一下。”说着,她挨着王家栋坐下来。
王家栋勃然大怒,猛地站起来,对准她的屁股猛地踢了一脚,骂道:“蠢货,快起来。”这一脚踢得够重,黑妞惊叫一声,连忙跳起来。王家栋却没那么容易熄火,又一脚踢过去,再一次踢在黑妞的屁股上。黑妞原本是要起身的,被他这一踢,重心不稳,倒在地上。王家栋又踢出第三脚,这一脚却踢到了她的胸部。
一连三脚都很重,黑妞哪里受过这样的打击?当即大哭起来。
“哭?你再哭,我把你卖到妓院去。”王家栋说。
黑妞并不清楚妓院是什么,却本能地知道,那一定不是好地方,当即忍住了哭,却忍不住眼泪。
叶小芸见黑妞走了半天,丈夫还没有回来,便自己过来了。进来一看,黑妞躺在地上,脸上全都是眼泪,暗吃了一惊,问:“黑妞,你这是怎么了?”
黑妞伤心地说:“少爷踢我的屁股,踢我的……这儿……”她手指胸部。
王家栋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对叶小芸说:“小芸,别理这个蠢货。”
叶小芸伸手去扶黑妞,要把她扶起来。可王家栋那三脚确实太重,黑妞一动,身上到处都痛。她不懂忍,哎哟哎哟大叫。叶小芸看了丈夫一眼,又去扶黑妞,黑妞仍然叫。
王家栋怒了:“再叫,再叫我杀了你。”
黑妞一见王家栋那副表情,害怕了,跳起来就逃。
叶小芸走近丈夫,轻轻挽起他的手,说:“你和她计较什么?走,去吃饭吧,爹在等着你呢。”话刚说完,她突然松开王家栋,跑到一边,干呕起来。
“你怎么了?”王家栋问。
叶小芸用手绢抹了抹嘴角,羞涩一笑,说:“还能怎么了?”
王家栋喜出望外:“有了?”
叶小芸低下头,无限娇羞,无限幸福地说:“这回我一定给你生个儿子。”
王家栋听了,心头大喜,可仅仅是一秒,他又想到,王家正面临大祸呢,有了儿子又能怎么样?满门抄斩的时候又多了一口。想到这里,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叶小芸干呕了一阵,什么都没有呕出。感觉好了些,站起来问丈夫:“我有了身孕,你不高兴吗?”
王家栋机械地说:“高兴。”
叶小芸问:“高兴怎么还叹气?”
“没什么。”王家栋说,“走,去吃饭吧。”
王家餐厅在厢房,王家栋夫妇进去的时候,王兴业已经坐在那里。为了王兴业,厢房里烧了一盆炭,火很旺,暖烘烘的。可即使如此,王兴业还是觉得冷,穿了好几件皮袄,还是觉得身上到处进风。
王兴业问:“怎么老半天都不回来吃饭?菜都冷了。”
王家栋觉得,这事应该告诉父亲,父亲的经历毕竟比自己多,他更能正确评估形势。同时,父亲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好,他又担心,这件事一旦说出来,搞不好就送了父亲的命。心里正纠结着,王兴业却已经看出来,问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啊,没发生什么事?”王家栋说。
王家栋脸上的表情骗不了父亲,王兴业说:“不对,一定有事。”
王家栋说:“是有事,小芸有了。”
王兴业看了看小芸,小芸连忙害羞地将头低下来,同时点了一下。
王兴业双眼放光:“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对了,以后什么事情都不要让她做了,好好地养胎,给王家生个孩子。”
叶小芸说:“爹,我没那么娇贵。”
王兴业说:“你娇不娇贵都不重要,我们王家的孙子娇贵。”
既然公公如此说,叶小芸只好应承,道:“爹,我知道了。”
王兴业高兴了,大声地说:“拿酒来,今天我要喝一杯。”
叶小芸起身去拿酒,王兴业拿起筷子开始吃菜。王家栋心里有事,没有半点食欲,坐在那里傻了一般。相反,王兴业因为高兴,并没有注意到儿子的表情。待叶小芸拿了酒来,给王兴业酌上,王兴业端起酒杯,喝了一杯。叶小芸又替他倒上,他端起第二杯酒的时候,才意识到儿子的表情特别,似乎一点儿都不高兴。
王兴业抬到半空的手停住了,说:“不对,家栋,你一定有事。”
“爹,没事,您喝吧。”王家栋说。
“不可能,一定有事。说吧,什么事?”王兴业问。
王家栋忍了又忍,还是决定告诉父亲。毕竟,有了小芸怀孕的事打底,自己再说得委婉一些,应该不会有大事吧。
他说:“有人以我们王记的名义,往宫里送了很多我们的货品。”
“有这样的事?”王兴业说,“这人是不是昏了头?”
王家栋说:“人家才不是昏了头,人家是要把我们王家置于死地。”
王兴业的眉头皱了一下:“这话怎么说?”
“老佛爷知道了这件事。”王家栋说,“老佛爷说,这是行贿,是扰乱后宫,要问我们王家的罪。”
王兴业一惊,手一松,酒杯掉在地上,咣的一声,碎了。
王家栋早有心理准备,时刻注意着老爷子的情况,见状立即站起来,要上前去扶老爷子,可即使如此,他还是慢了一步,老爷子的身体已经开始向侧面倒去。王家栋一把将父亲抱住,此时才知道,父亲的身体完全是软的,仿佛没有骨头一般。
“爹,您要挺住。”王家栋说。
叶小芸慌了,连忙过来帮丈夫抱住老爷子。王家栋扶稳老爷子的身体之后,一把将他抱起来,快步向院子里走,同时对叶小芸说:“快,快去请郎中。”
叶小芸转身就往外跑,王家栋则抱着父亲来到房间,将父亲放在床上躺下来。王兴业整个人都是僵硬的,王家栋将他放下来时,他的眼睛圆睁着,不肯闭上。
王家栋吓坏了,以为父亲死了,伸手试了试他的鼻息,谢天谢地,还有气。周氏闻讯赶来,王家栋说,快去弄点水来。
周氏端了一碗水过来,李氏接过,小心地舀了一勺,往老爷子的嘴里倒。
老爷子根本不知道张嘴,那一勺水顺着嘴角流到了床上。王家栋吓得全身发软,却又不得不硬撑着。此时他才意识到,王家只有他一个儿子,实在是一件天大的事。如果多几个兄弟,遇到这样的事也不需要他一个人顶。
他不得不强打精神,掰开父亲的嘴,由李氏喂水。
李氏再喂了一勺水,那水却留在王兴业的嘴里,不往下流。
李氏到底年龄大些,也冷静一些,她说:“快掐人中。”
王家栋此时才醒悟,过去掐父亲的人中。先掐了一下,力道不是太大,半点反应都没有。再掐,加大了力度,还是没有效果。他不得不用右手按着左手拇指,压上去,一直不松开。
王兴业终于开始动了,王家栋这才松开手。刚松开,王兴业就开始挣扎,似乎要坐起来。王家栋正要伸手去抱父亲,见王兴业突然往床边一趴,吐出一大口血。
一夜大雪。
一大早,晁信义就起床了,他总是晁家上下第一个起床的人。当然,晁家还有一个守夜的人没有睡觉。以前守夜是常风,但常风习惯走镖,那个时候是帮忙。如今晁家已经安定,守夜另请了一个叫赵三的。赵三会几手拳脚,天黑之后提着一条铁棍子在京西胭脂铺四周巡逻,天亮之后才会睡觉。
赵三披着大棉衣,头上戴着一顶厚厚的皮帽子,他一边和晁信义打招呼:“东家,起床了,好大的雪呀!”一边打开了大门。
“啊!”赵三发出了一声惊叫。
“出了什么事情?”晁信义心中一惊,一个箭步冲出门去。先抬头往店铺中间一看,发现京西胭脂铺的金匾还在,才微微松了一口气,然后低头一看,不由得一怔。
一个人蜷缩成一团,卧在京西胭脂铺的店门口,残破的衣服上还有些积雪。赵三张口结舌:“啊,怎么会有乞丐呢?我明明在门口走过几趟,没有发现。”
晁信义蹲在乞丐身边,用手推了推,道:“这位兄弟……这位兄弟……”
乞丐没有动。
赵三问:“东家,这个乞丐会不会已经死了?要不要去报官?”
晁信义把手指头伸到乞丐的鼻子下探了探,道:“还活着。”
赵三道:“怎么办?”
晁信义道:“救人!”说着抱起乞丐就往里走。
赵三在后面喊:“东家,要是人死在家里怎么办?”
晁信义道:“人死了再说死后的事情。”
他抱着乞丐进了前院,拉水的老刘刚好起来,还在洗脸,一看到晁信义怀中抱着一个人,吃了一惊:“东家,这是什么人?”
晁信义把乞丐抱进老刘的房间,放在床上,回头道:“叫淑梅烧点红糖姜汤来。”
一碗红糖姜汤灌下去,那个乞丐微微睁开了眼睛,感激地点了点头,喉咙里传出一个嘶哑的声音:“谢谢好心人……”
这个乞丐胡子拉碴,双眼深陷,面黄肌瘦,有气无力,身子还在瑟瑟发抖。老刘在旁边叹息了一声:“冻的!”
赵三加了一句:“饿的。”
张淑梅挺着大肚子,走路像鸭子一般,两边扭动。即使如此,她仍然坚持做一部分的家务。
张淑梅对赵三说:“赵三,你扶起他,我再喂碗姜汤。”
赵三要上前去扶,晁信义拉了赵三一把,自己上前一步,弯下腰将手伸到乞丐腋下,将他扶起来。
赵三说:“东家,你昨天醉了酒,还是我来吧。”
晁信义说:“我没事,你守了一夜,还是回去歇着吧。”
张淑梅、赵三等人自然不知道,此时的晁信义,心情极度阴郁复杂。昨天,刘公公派人送来消息,老佛爷已经知道那件事,大为震怒,把李总管叫去,大骂了一通。看情形,老佛爷是要查办王家,搞不好会满门抄斩。
听说可能满门抄斩,晁信义一下子傻了。若真是这个结果,自己就是杀人凶手,这一辈子他是别想有好日子过了。晁信义更希望自己没有干过那件事,哪怕京西胭脂铺重振无望,他也不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可问题是,事情已经干了,世上根本就没有后悔药。
得知此事,晁信义独自跑出去喝酒了,把自己喝得大醉,睡在酒馆的地上。
人家认识他,派人来通知晁家,铺子里的几个伙计,才赶过去将他抬了回来。
没料到,今天一大早遇到这么个人,他心中最柔软的一块被触动了。
张淑梅舀起红糖姜汤,喂进乞丐的嘴里。
晁信义对老刘说:“老刘,你去拉水的时候,弯一脚,顺便叫个郎中来帮他看看。”
老刘答应一声,转身离去。
“真是可怜。”张淑梅一边喂姜汤,一边说,“看样子,他像是饿了很长时间。”
晁信义道:“等一下你去厨房看看,若是有粥,给他盛一碗来。另外,你在后面给他整理出一张床。我估计,他恐怕得在这里住几天,外面那么大的雪,他如果没个地方住,怕是吃不到今年的新米了。”
将乞丐安顿好,一切由淑梅照顾,自然没晁信义什么事。
张淑梅说:“这里有我就行了,你事多,去铺里吧。”
晁信义心里搁着事呢,又不好对人说,只好离开淑梅,向前走去。到了门口,却没有进店。他的心情实在糟透了,却又无法排解,只得独自走到街上,漫无目的地瞎转。
转了不长时间,路上随时都能碰到熟人,个个都和他打招呼。他如果不回,显得不礼貌;回吧,心里又老不爽。干脆,他又走了回来,既不想进店,也不想回家,便踱到了后院,走进了沉淀室。
对于晁信义来说,花红蓝就是自己的家人,就是自己的妻子。无论是姑姑晁灵珊,还是他自己,都认为这样对待她不公平,多次向她提出,要和张淑梅说清此事,征得张淑梅的同意,娶花红蓝进门。然而,花红蓝均以京西胭脂铺还没有完全稳定为由,不同意。她不仅不同意晁信义纳她为妾,甚至不肯住在晁家正院,坚持搬到了后院,在沉淀室和配料室之间清出一间小房,把自己安顿了。
对此,晁信义无可奈何,只得依着她。
走近花红蓝的房间,发现门是关着的。再看看配料室,只有姑姑在里面。
晁信义说:“姑姑,你身子骨不好,少干点。”
晁灵珊说:“趁着我还能动,能帮就帮你一点。日后,说不定就是你一个人撑着这个家了。”
晁信义心里又是一阵烦躁:“好好的,姑姑说什么啊?”
晁灵珊也不和他多言,说:“你找红蓝吧?她在沉淀室。”
晁信义说:“我不找她,只是心里烦,想到处转转。”
晁灵珊看了侄儿一眼,问:“昨晚听说你喝得大醉,是不是有什么事?”
听姑姑这样一问,晁信义不说话了,直直地站在那里。
晁灵珊发现侄儿的情绪怪怪的,问:“到底怎么啦?”
晁信义说:“我可能把王家害了。”
“把王家害了是什么意思?”晁灵珊大概也猜到了一些,停下手里的活儿,看着他。
“听说老佛爷大怒,要办王家。”说着,晁信义脸上有两行清泪滑下。
晁灵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你也不要太难过了,也许这是上天的意思,一报还一报吧。”
“一报还一报?”晁信义问,“姑姑,什么是一报还一报?”
晁灵珊说:“我听说,洋兵到来的那天,王家栋还在门口迎接洋兵,和他们说洋话,看上去和洋兵关系很好。有人说,是王家栋叫洋兵来灭我们晁家的,不然,为什么整个昌延里,别的店,最坏的结果也就是被抢了,而我们晁家却是遭了灭门惨祸?”
晁信义心里也一直有这个疙瘩解不开。按理说,洋兵要对付的是政府和军队,就算要抢平民,那也应该是针对财物和美女。晁家却是灭门惨祸,连几个月的孩子都没有放过。
对此想不通的,并不只有晁信义一人。他的岳父张寿元也觉得此事很怪,更像是晁家得罪了什么人,人家才会下此毒手。可是,就算晁家得罪了人,这个被晁家得罪的人也无法指挥洋兵啊。
听到姑姑如此一说,晁信义有种恍然大悟之感。如此看来,这事真像是王家干的。
但是,就算是王家干的,晁信义心中也无法平复。以怨报怨,不是他所愿意的。他不想当坏人,真的不想。
离开姑姑,晁信义又到了沉淀室。
花红蓝站在工作台前,工作台前的墙壁上挂着一面一尺见方的镜子。她的面前摆放着几个白玉瓷碗,里面是花红蓝正在研制的新产品。花红蓝用手指头沾起白玉瓷碗里的水粉,抹在脸上,慢慢用手揉。晁信义从镜子之中看到她清冷的眼神,蕴含着一丝淡淡的哀怨,心中一阵莫名地疼痛。
他知道,自己已经在她的心中插了一把尖刀,直达她的灵魂最深处,刺得最深,伤得最痛。
他默默无言。
花红蓝的目光也落在镜子之中,在镜子之中和晁信义的目光碰在一起,两个人一起沉默了。
良久,花红蓝慢慢地转过身来,淡淡地问:“东家,你有事?”
东家!晁信义默默地回味着这两个冷漠的字,心如刀绞,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花红蓝淡淡地道:“如果没有事情,我先出去,你锁门吧!”
晁信义恍然:“对了,这几天我准备去一趟保定,可能要十天半个月才回来。姑姑现在的身体又是这样,后院的事辛苦你了。”
晁信义去保定,是因为袁世凯兼任政务处参预政务大臣和练兵大臣,皇上刚刚降旨。去年十一月,袁世凯转任署理直隶总督,不久便实任总督,而现在只不过几个月时间,又加任这两项职务。虽说大清朝自设立军机处之后,不再有相位一说,到了老佛爷执掌权柄的时代,甚至连军机处都虚设了,行政实权掌握在一些大臣的手里,这些大臣被称为中堂,实际上,却是一些分管政务的大臣。袁世凯的政务处参预政务大臣,实际上等于今天的副总理,而练兵大臣,则相当于今天的参谋总长之类的职务,离清朝所称的中堂,只有半步之遥。
所以,他兼任的这两个职务,反倒是比那个总督要显赫得多,几乎就等于拜相了。
袁世凯进一步荣升,晁信义自然要去祝贺。春节之前,晁信义去拜过节,在保定等了几天,袁世凯根本连见都没见,只是让他将礼物留下,回了一份小礼,就把他打发了。晁信义却相信了岳父的话,袁世凯是一定要巴结的人,遇到这次荣升的机会,晁信义自然不肯放过。
另一方面,他早一天去迟一天去,甚至等半个月之后去,自然没有任何区别。袁世凯刚刚荣升新职,前去祝贺的达官贵人一定不少,他去早了,根本就轮不上见面的机会;若是迟一些去,说不定还能获得一次机会。
最重要的是,晁信义并不想留在京城。他想逃避,尤其是不想看到即将到来的结果,不管这个结果是什么,他都不想看到。逃到保定,是他认为目前最好的选择。
花红蓝一惊,停下来,忽然道:“夫人不是这些天临产吗?”
晁信义脸上一红,忙道:“淑梅要半个月才会临产。保定那里有一件急事,我要去处理一下,大概十来天就回来了,不会误事。”
花红蓝淡淡一笑,也就不再说什么。
晁信义看了看她的脸,有些红红的斑点,惊讶地道:“红蓝……你的脸怎么了?”
花红蓝用手摸了摸脸,若无其事地道:“我按照祖爷爷留下来的配方配制,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晁信义松了口气说:“如果对脸有损伤的,也就不必配制了。”
花红蓝点了点头。
晁信义到这里来,本是想和花红蓝说几句话,可是,他一到,花红蓝就要走。他无可奈何,只得退出。
退出来无事可做,只好回到店里。刚刚走进店里,伙计就向他说了一件事,王记的老掌柜王兴业病了,似乎病得不轻,吐了血。
晁信义听了,又是吃了一惊,说:“吐了血?”
伙计说:“是啊,我认识他们请的那个郎中。那个郎中说,王老掌柜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吃了很多药,老不见好,要完全好起来,恐怕是难了。”
晁信义根本没认真听伙计的话,只是说:“吐了血?怎么吐血了?”
伙计说:“我听说,王老掌柜已经不是第一次吐血了,请了很多郎中看过,药吃了几箩筐,还托人找关系,请宫里的太医来看过。这次,王少掌柜原本还想请宫里的太医,可不知为什么,太医不肯来了,怕是看不好了吧。”
晁信义说:“胡说八道,王老掌柜才六十多一点,哪里就不好了?以后,不准再乱说。”
晁信义不想听到这类消息,他能想象,王兴业之所以吐血,有可能是被吓的,而这一吓又是自己给造成的。就算晁家的灭门之祸是王家一手造成的,那也是王家栋,与王兴业无关。自己干这件事,却让王兴业吐了血,是自己造了孽。
晁信义不想听别人谈论王家的事,转身出了铺子,实在没地方去,只好回了自己的家。
张淑梅腆着大肚子,正在家里忙活,动作虽然缓慢,却是一刻都不停。
晁信义忙走了过去,心疼地道:“淑梅,你不要乱动,小心身子。家里的事,以后叫下人做。”
张淑梅嫣然一笑,说:“我又不是王爷家的千金小姐,弱不禁风。”又说:“我不动不舒服,动一动觉得浑身都有劲。”
晁信义忍不住和她开了句玩笑:“真是贱命。”
张淑梅也开玩笑说:“我本来就是丫环的命。”
晁信义又开玩笑说:“那好,哪天我给你找一个主子,让你服侍。”
张淑梅说:“你就是我的主子,还找什么?”
晁信义说:“你是丫环嘛,要再找一个女主子。”
张淑梅便挥拳来打他,说:“好哇,你坏,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想找别的女人?”
晁信义说:“是啊,给你找一个姐妹,你不孤单嘛。”
张淑梅不高兴了,说:“是不是真的?是不是你真想找一个了?”
晁信义一直想试探她,但每当这时候,总会有阻力。他只好将她搂在怀里,说:“傻丫头,和你开玩笑呢。在我的心中,你是最重要的,还有你腹中的孩子。”
张淑梅无限幸福地把头靠在晁信义的肩膀上,动情地说:“你想要儿子还是想要女儿?”
晁信义自然想要儿子,自己的家业会越来越大,儿子多了自然是好事。可是,这话不能对她说,既然孩子已经种下,是男是女都已经无法改变,将真话说了出来,将来一旦是女儿,给张淑梅的心理压力就大了。他在她耳朵边低声说:“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我都喜欢,如果是儿子就叫承志,如果是女儿就叫迎春。”
张淑梅说:“我妈去寺里求过签,是儿子。”
晁信义没有说话,他的思绪飘走了。他想,是个儿子又怎么样?晁家儿女不少。祖爷爷时养了五个儿子,其中两个没成年就走了。一个是成年时走的,还有一个,虽然结了婚,却没有生下儿子,只生了女儿。到了爷爷这一辈,生了七个儿子两个女儿,养活了四子一女。而如今,只剩下他和姑姑了。
再多子多孙,都经不起一场灾难。
张淑梅大概感觉到丈夫的思绪走了,便转了一个话题,道:“那个要饭的醒了。”
晁信义顿时想起这个人了,关心地问:“他怎么样?”
张淑梅说:“他叫木井松。”
“还有姓木的?这么怪的姓?”晁信义说。
张淑梅说:“大家虽然说中国只有百家姓,其实千家都不止,姓什么的都有,姓猫的姓狗的,不也一样?有什么奇怪的?”
晁信义也没有计较,而是问:“他是哪里人?怎么会昏倒在我们家门口?”
“他说他是江西人。”张淑梅说,“当年,闹教匪的时候,他的全家不肯从教,被杀了。那时他还小,父亲把他悄悄塞进稻草堆里,他才躲过一劫。后来,因为无家可归,就四处流浪。”
晁信义说:“也是个孤儿啊。”
张淑梅说:“信义,我想,我们能不能留下他,就在京西胭脂铺给他点事让他做?”
晁信义说:“这个没问题啊,你有时间问问他,他能做什么?”
又过了一天,晁信义听到一个新的消息,王家栋的第三位太太叶小芸又一次怀孕了。
这个消息给了晁信义又一次新打击。如果王家真的满门抄斩,他晁信义手中又会多一条人命。他不想再留在家里,更不想看到此事的结果了,除了逃避,他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第三天,他便起程去了保定。
王家栋不想撑起这个家,可是,他不得不撑,没有任何人和他分担。父亲一再给他娶亲,要他多生孩子,他也很想快点要个孩子,但也不十分急迫,现在才知道,老祖宗的一些老思想是有道理的。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多生几个,让自己的后代不再像自己一样孤独。
他不得不走进紫禁城,找人打听,周公公所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若真是老佛爷震怒,自己这一家是否还有别的路可走。
打听这件事并不难,王家栋找到一个熟悉的太监——孙公公。
孙公公的法器虽然没了,可喜欢女人的本性还在。他悄悄在外面养了女人,而这个女人的用度大部分是王家提供的。王家栋通过这个女人,约定了孙公公,两人便在女人家里见面。
孙公公平常和李总管走得近,对于王家栋所要问的事基本清楚。他说,大概是春节前,有人给后宫送了大量王记胭脂坊的货品,极其明确地说,这是王记胭脂坊送的,希望宫里选择胭脂水粉供应商的时候,能够为王记美言。负责跑这件事的是各宫太监,每个太监还得到十两银子的跑腿钱。
元宵佳节,老佛爷在园子里看戏,后宫众嫔妃以及王妃们,自然一起看戏过节,其间有嫔妃问起胭脂水粉的事,老佛爷随口说,这事等开了年再定吧。你们不会这么快就没的用吧?立即有嫔妃说,有倒是有,不过,以前用的是京西胭脂铺的,没有王记胭脂坊的好。接着就有别的嫔妃附和,听说京西胭脂铺遭了大难,现在虽然重建了,质量毕竟不如从前了,还是王记的好。
老佛爷是个多疑的人,可能当时就起了疑心,事后把负责胭脂水粉采买的刘公公叫去,问京西胭脂铺遭难的事。刘公公说,京西胭脂铺遭难,他是回宫后听说的,确有其事。老佛爷就说,这么说,京西胭脂铺没有货品供应皇宫了?可我用的怎么还是京西胭脂铺的?刘公公说,这个奴才就不太清楚了。不过,据奴才所知,后宫其他娘娘用的都是王记的。
老佛爷何等精明的人?一下子抓到了问题的关键,她问:“西巡有一年多时间,后宫用品应该是在西安就地采买的吧,她们怎么会有王记的货品?”
刘公公说:“这个奴才也觉得奇怪。”
于是老佛爷下了懿旨:“你去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事太容易打听了,后宫几乎所有娘娘都拿到了王记的货品,各宫太监均有参与此事,根本不是什么秘密。事情反馈到老佛爷那里,老佛爷大怒,当即把李总管叫了过去,主动问起王记胭脂坊的情况。李总管误会了老佛爷的意思,以为是想采购王记货品,自然说了王记一大堆好。没料到老佛爷脸色一变,道:“你如今倒是长本事了。我问你,你到底是办大清朝的差,还是办他王记胭脂坊的差?”
李总管一听,大惊失色,当即跪了下去,道:“奴才该死,奴才斗胆回老佛爷,奴才办的是老佛爷的差。”
老佛爷怒道:“满嘴谎言,掌嘴。”
李总管于是自掌了几十记耳光。老佛爷说:“你去吧,把有些事好好想清楚。”
李总管遭了一通骂,却莫名其妙。回来一问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自然是大怒,立即叫来周公公,要求他转告王家两句话。
至此,王家栋确认了,王家确实被人算计,而且算计得非常大手笔。按照这位太监的介绍,没有五万两大概干不出这么大的事。用五万两银子来置王家于死地,此人的心也实在太黑了。
王家栋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小时候,父亲一直在强调王家对晁家的仇恨,他不以为然。特别是出国走了一趟,接受了很多西方思想,更加认定,人心应该向善。接掌王记之后,他坚持本分做人,正当做生意,凭着自己的能力和知识发展王家事业。晁家遭难之后,父亲几次出手相助,虽说王家栋觉得,父亲此举只不过是在沽名钓誉,应该出手更大方一些。换个角度想一想,对晁家如此仇恨的父亲,能够做到这一步,已经相当不错了。对于王晁两家关系的改善,王家栋是打心眼儿里认同和高兴的。
但他万万没想到,王家对晁家示好,晁信义却在背后下黑手。这件事虽然没有最后确定是晁信义干的,王家栋却找不到别的怀疑对象。这件事的背后有一个基本逻辑,那就是利益关联。王家落败甚至被满门抄斩,获益最大的是谁?是京西胭脂铺。
这一刻,仇恨在王家栋的心里生根了。
当然,此刻的他还来不及将仇恨付诸报复,他必须找到一种办法,令王家渡过难关。只有王家安全了,才能有更多的机会让晁家偿还他们应该还的。
王家栋问孙公公:“公公,这件事还有办法挽回吗?”
“解铃还需系铃人。”孙公公说,“老佛爷虽然对李总管发了脾气,但也就一时的。等气消了,就会想起李总管。那时,李总管再在老佛爷面前说几个笑话,逗老佛爷一乐,事情就过去了。”
王家栋不放心,问:“真这么简单?”
孙公公知道王家栋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说:“对于李总管,自然是简单;对于你,恐怕没这么简单。就算老佛爷的气消了,李总管的气还没消啊。哪怕老佛爷不找你麻烦,李总管都会找。”
王家栋说:“那怎么办?请公公教我。”
“我听周公公说,你给了李总管二十万。”孙公公说,“如果要李总管出面替你摆平这件事,这点钱肯定不够。”
王家栋问:“那需要多少?”
孙公公伸出一个指头:“这还要看李总管肯不肯收。如果收了,你们王家就没事了;如果不收,恐怕还得加价。”
一百万。这个数字把王家栋吓坏了。转而一想,一百万是保全家的性命。
如果连性命都没有了,要钱又有什么用?王家栋一咬牙说:“那我去准备,准备好之后,麻烦公公转交给李总管。”
孙公公摆了摆头,道:“这事过我的手没用。这样好了,我找周公公打听一下,如果行,我约周公公,由他经手好一些。”
王家栋连忙站起来施礼:“那我就多谢公公玉成。”
回到家,王家栋便开始准备一百万。一百万对于王家来说,原本不是一个大数目,可最近一年多,王记胭脂坊在大肆扩张,既建厂又开分号,钱像水一样往外流。猛然要拿出一百万,还真有点难。可就算再难,也一定要筹备出来。工厂建设不能停,分号计划却可以缓一缓。
好在王家栋在国外学了点金融,懂得借钱生钱的经营方法。他搞扩张,靠的就是融资。王记毕竟家底雄厚,钱庄票号也乐意将钱贷给他。
第三天,周公公答应见面,王家栋立即赶了过去,坐在周公公指定的茶馆里等。坐了一个多时辰,孙公公才和周公公一起到了。刚见面,周公公就说:“为了你的事,我的腿都跑断了,口水都不知费了多少。”
王家栋连忙掏出一张银票,五万两,递给周公公。
周公公问:“这是什么?”
王家栋说:“皇上不差饿兵,这是一点茶水费。”
周公公说:“你这个孩子,倒是会办事的。可惜,这次被人暗算了,以后要多个心眼儿。”
王家栋说:“公公说的是,以后我一定注意。”
周公公又说:“就算这次的事能过去,你的胭脂进宫,恐怕是黄了。”
“别的我已经不再多想了,只要这次的风波能过去就是万幸,所以,还望周公公在李总管面前替我美言。”说着,将另外二十张银票递了过去,“我知道,李总管办这事一定要花钱,我这里已经准备了。”
这是为李总管准备的一百万银票。
王家老小的性命都系在这些银票之上。
周公公拿了银票,起身就走,说:“宫里还有事,我先走了。”
孙公公也起身,王家栋送两位公公出门,乘机往孙公公口袋里塞了一张一万两的银票。
周公公、孙公公回到宫中,把银票交给李总管。李总管明白王家栋的确是遭了暗算,事到如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好在太后只是一时生气,李总管瞅准机会,在太后高兴的时候请了个罪。太后把李总管呵斥了一顿,让以后不要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也就作罢。
王家死里逃生。
消息传到王家栋耳朵里,王家栋长长地松了口气:“天不灭王家呀!啥叫人算不如天算?这个就是……”
王兴业吐了一口血之后,醒了过来。后来郎中来看过了,号了半天脉,说是郁结,只需要好好调理即可。
每一个郎中说的都是一样,就连托关系走门路请出的御医,也是这一套说辞,稍稍不同的,是他们开出的药方。一年多来,药喝了实在是不少,加起来恐怕有一大车,病却不见好。
于是,王家栋请来了西医。对于中医,王家栋了解实在太少,相反,他在日本留学期间接触到了西药,觉得人家那才叫医术,每一种病都有一个准确的表达,不像中医,所有的病都可以叫郁结。感冒了是肺部郁结,便秘了是肠道郁结。
为了父亲的病,王家栋早就想请西医了,可王兴业非常固执,根本不相信西医。王家栋便想做通父亲的工作,请洋大夫来替父亲治病。
他走到父亲床前,问道:“今天感觉怎么样?”
王兴业说:“好多了。我没事,你跑得怎么样了?”
王家栋说:“李总管已经回话了,没事了。”
“真的没事了?”王兴业似乎不太相信。
是不是还有事,王家栋还真拿不定。可这话不能对父亲说,他的病就是因为这事加重的,只能说没事了,才能让他宽心。王家栋说:“这几天我仔细打听了,这事说大就大,说小就小。说一千道一万,也就是一个钱的问题。宫里的那些人,没有一个不黑的,找不到捞钱的机会,找到了这样的机会,自然不会轻易松手。这个世界上,只要用钱能解决的事,就不是事。爹,您就放宽心好了,真的没事了。”
“花了不少钱吧?”王兴业又问。
王家栋说:“花点钱就花点钱。反正这几年我们王家也赚了不少钱,花钱消灾,不是大事。”
王兴业还是不放心,问:“多少?”
王家栋不敢说实数,只是说:“二十万。”
王兴业说:“满门抄斩的事,二十万能摆平?你没对爹说真话。”
王家栋说:“这是第一期,以后可能还要花点钱。爹,您安心养病吧,其他的事您就不要管了,我会处理好的。”
王兴业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万万没想到,晁家小子这么心狠手毒,真是看错他了。”
王家栋一惊,难道父亲也认定是晁信义干的?
王家栋乘机说:“爹,这件事让我想了很多。”
王兴业似乎来了兴趣,问:“你都想了些什么?说来听听。”
王家栋说:“首先,当然是您的身体。我们全家都是在过关,这一关过起来不容易。花钱倒在其次,关键是心理上不能倒下。所以,您一定要尽快好起来。”
王兴业说:“还有呢?”
“还有就是要有人。”王家栋说,“要有人是两个方面。一是在官府要有人,关键时刻必须有说得上话的人。不然,被别人害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其次,自己也要有人。以前,您一直催我生孩子,我并不觉得很急。遇到这次的事后,我才知道,多个人就多个商量的,多个跑腿的,多个支撑的。所以,爹您放心,这件事我再不和你拗了。”
“你想通了就好。我的意思只有一个,快点把黑妞收了房,她一定能给你生一堆孩子。”
王兴业一门心思想着黑妞,真让王家栋受不了,却又不好反驳。王家栋不想让父亲继续这个话题,便按自己的思路往下说:“古话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话真有道理。还有,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确实是太善了,所以才吃了这次的大亏。”
王兴业说:“你会这样想,说明你完全成熟了,爹也就放心了。”
王家栋迅速将话题绕了回来,道:“所以,我想,眼下我们必须解决的问题有这么几个。第一,打通宫里的关系,不惜代价,渡过难关。第二,要让我们王家所有人,保持良好的精神态度,准备应对更艰难的挑战。第三,开源节流,已经开始的发展项目不能停。不仅不能停,还要做得更好,有了这些项目,我们才可以把晁家抛在身后。我们只有做得更好,才有机会向晁家讨还公道。”
王兴业满意了,道:“好,你确实是明白了。”
王家栋说:“前面两件事我都能办好,唯独第三件,需要爹您配合。”
“你要我怎么配合?”王兴业问。
“您现在的病是我们家最大的难题。”王家栋说,“我想请西医来试一试,请您答应。”
王兴业沉默片刻,说:“那就试试吧。”
第五章 命运无常
晁信义来到保定,前往总督府。
上次和岳父一起过来,是晁信义第一次到直隶总督府。那次,袁世凯在天津布防,晁信义没有机会进门。第二次来直 96b6." >隶总督府是春节前,当时到这里给袁总督拜节的各色人极其之多,而晁信义并没有和岳父相约,因此连门都进不去。
晁信义倒也不气馁,花了好几天时间,也花了不少钱,才由卫兵向盛总管通报。盛总管赶到门口见晁信义,晁信义原意是想把盛总管拉去喝酒。可盛总管说,喝酒什么时候都可以,唯独这个时候不行。眼看就要过年了,到府上走动的人特别多,他一刻都走不开。
既然不能请盛总管去喝酒,晁信义便往盛总管怀里塞了一张银票,请盛总管安排,他想当面向袁督爷拜节。盛总管答应尽可能玉成此事,说一声怠慢便进去了。
晁信义每天都到总督府门前来等消息。枯等自然太无聊,他便和守门的卫兵交朋友,一来二往,和卫兵的几个把总都混熟了,又通过把总,结识了袁世凯的卫兵队副队长袁金标。
要结交这些人,其实也不难,只要舍得花钱,金钱开路,没有打不开的门。这些人当兵,也就是为了混个出人头地,最终的目标还是一个,赚钱。晁信义舍得花钱,袁金标也希望结交这样的人,两个人一拍即合,拜了兄弟。
第三次来到总督府,一切就简单得多。晁信义对守门的卫兵说:“麻烦你去通知袁管带,就说京西胭脂铺的晁掌柜来看他。”说话的同时,从身上摸出一两银子,塞给卫兵。
没过太长时间,袁金标出来了。晁信义二话不说,拉着他就走,两个人一起来到杏花楼喝酒。酒足饭饱,晁信义送袁金标回营,塞给他一张银票,整整一百两。
第二天再去总督府,袁金标早和门口的卫兵打过招呼了,一名卫兵领着晁信义到了营房。袁金标已经做好了准备,给他沏了茶,还准备了一些点心,请晁信义坐下来的同时,又派人去请盛总管。
盛总管见到晁信义,自然明白他的来意,也不客套,道:“信义老弟,事情恐怕不太好办。现如今袁大人算是署理中堂了,全国各地来拜贺的人非常多,每天都是几十起。大人的公务又忙,不可能个个都见。”
有关这一点,晁信义心里是清楚的,他往盛总管怀里塞了一张一千两的银票,道:“袁大人公务繁忙,信义自然清楚。信义只想见袁大人一面,哪怕当面说一句祝贺的话,就已经心满意足,还望盛兄玉成。”
盛总管不说成也不说不成,只问:“你在保定待几天?”
晁信义说:“时间不重要,但凭盛兄安排。”盛总管说:“这样最好。我那里还有一堆事,不能陪你,得先走了。如果有消息,我通知袁管带,让他派人去通知你。”
晁信义说:“不用派人那么麻烦,我每天到金标兄这里等消息好了。”
盛总管说:“也好。”说完便起身告辞。此后几天,晁信义天天一大早就来到总督府,门前的卫兵和他已经相熟,见到他立即领他进卫兵营。坐在那里也是无聊,他便和袁金标等人打麻将。晁信义的技术很一般,仅仅是会打而已。他抱定了主意,和袁金标搞好关系,也就不需要多少技术。没想到,麻将这东西奇怪,越是不会打的人,手气越好。
晁信义抱定主意不赢牌,能吃的不吃,能碰的不碰,一条心思整大牌。可他整什么成什么,一会儿清一色叫听,一会儿又是小七对叫听。有几次,他还真是冲动,想和牌,别人打的坚决不和,心想,若是自摸了就和吧。没想到,伸手一摸,真的就是自己的牌。犹豫了片刻,还是打了出去。再一轮,又摸到了同一张牌,再次打出去,说:“我这是什么手气?打什么来什么。”一连打了七天牌,天天都是如此。晁信义只顾着往外掏钱,总共掏了三百多两,让整个卫兵营皆大欢喜。
第七天,盛总管派人来说,晚上一起吃饭。
晁信义及时地给盛总管的手下塞了一张银票,那名手下顿时对晁信义客气了许多。晁信义问他,晚上都有哪些人一起吃饭。来人说,晚上吃饭的主要是新军的一些将领和一些商界的人。他说,督爷这次担任的职务中,有练兵大臣一职,自然要主掌练兵。督爷已经得到老佛爷的懿旨,将在保定编练北洋军,条件成熟的话,还将创建保定武备学堂。
晁信义一听,心中已经明白了几分。
朝廷让袁世凯练兵,袁世凯也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掌握更多的兵权。后世的人们,将袁世凯视为曹操似的人物,认定为乱臣贼子,以为他是小站练兵开始发家。这实在是一大误解。袁世凯在小站只不过练了七千兵,如果没有这次在直隶总督任上的机会,袁世凯手里几乎没有兵权。而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国被动挨打的局面,给袁世凯的崛起提供了机会。
事实上,袁世凯在保定军校第一批练成的是六镇新军,清朝军制,一镇为一万二千五百人,六镇新军也只有区区七万五千人。与百万清朝军队相比,实在不值一提。不过,以当时的形势看,真的让袁世凯练出三四十万新军,他也不敢。手里掌握这七八万人,才是一个恰当的数字。
然而,朝廷虽然同意他编练新军,却不一定给他钱。朝廷哪里有钱啊,庚子赔款,那可是一笔天文数字,把清政府都掏空了还不够,只能到民间去盘剥。同意袁世凯编练新军,也只不过是给他一个空头支票,所有练兵用度得他自己掏。
政府没钱,民间有没有钱?绝对有。而且,大量的钱掌握在那些基层官吏手里。这些人贪得太多了,后世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种总结在清朝初年应该是对的,到了这个时代,就远远不能概括了。且不说知府,就连总督府看门的,三年下来恐怕都不止十万,像盛管家这种有权的,恐怕不止千万,更不用说一个总督了。
总督有钱是总督自己的,他可不愿掏出自己的钱为政府训练军队,尽管这支军队训练成功,还是他自己的。有了这个练兵大臣的空头支票,袁世凯就能弄到钱。
当晚的晚宴,除袁世凯之外,后来北洋系的几个重要人物全到场,徐世昌、段祺瑞、冯国璋、王士珍、曹锟、张勋等,坐了七八桌。这些军界要员,分别坐在不同桌子的主席,而围在他们身边的全是商人。
名义上,这是为祝贺袁世凯荣升,轮到袁世凯致祝酒词的时候,晁信义明白了,袁世凯奉旨练兵,可是朝廷拿不出钱。袁某人身上也只有这一百来斤肉,卖不了几个钱,这事可真是难办。言外之意,当然是向在座各位求助。但总督就是总督,显赫大官啊,怎么好伸手向商人要钱?这话自然说不出口。说不出口不要紧,事前已经做了周密安排,一定会有人首先站出来,主动表示捐助。只要有人开了头,其他人怎么办?只能顺竿子上楼。
晁信义心里很明白这种套路,但是,他不能让人推着走。他想,别人见袁世凯或许容易,他却不容易。他一定要趁此机会,给袁世凯留下一个好印象。袁世凯的话音刚落,他就端着酒杯站了起来。
晁信义说:“袁大人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我十分感动,我斗胆向袁大人敬第一杯酒。”
他的举动,打乱了袁世凯的整个计划。袁世凯的脸色当即变得难看。盛总管没料到晁信义如此不懂事,一再向他使眼色,示意他坐下来,现在还轮不到他说话。
这一切均被晁信义看在眼里。看到也就是看到,他装着看不见。他说:“有几句话,我想对袁大人说。我叫晁信义,现在是京西胭脂铺的掌柜。就在一年多以前,八国联军攻进北京城,杀了我们晁家八十八口,放火烧了京西胭脂铺。我们晁家遭到灭门惨祸,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认为,就因为我们没有一支新军。如果袁大人的新军早就已经编练完成,洋人还敢在我中华大地长驱直入,还敢在我大清朝的京城胡作非为?我们晁家还会有灭门惨祸?肯定没有。所以,今天听说袁大人要编练新军的消息,我非常激动,也非常感动。我代表我们晁家被洋人杀掉的八十八口,感谢袁大人。为了支持袁大人编练新军,我,晁信义,代表我们晁家列祖列宗,给新军提供十万两经费。同时,也恳请袁大人,接受我这杯酒。”
一开始,袁世凯的脸色是很难看的,不知道这是从哪里冒出一个砸场子的,等到晁信义的话说到末段,袁世凯的脸色变了,开始惊喜。这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有了这么一个人冒出来,确实为今天的宴会开了一个好头。
听到后来的话,袁世凯站起来,等着晁信义上来敬酒。同时,他也说了几句话。他说:“信义贤侄啊,你把我感动了。你的话说得太好了,说得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晁信义已经走到了袁世凯面前,真诚地向他敬酒。
袁世凯的意思还没有表达完整,他对晁信义说:“你等一等,我还有几句话想说,说完这几句话,我再和你喝这杯酒。”
袁世凯说:“这位信义贤侄,是我的兄弟四海钱庄大掌柜张寿元的女婿。诸位可能还不知道,这位年轻人极其不容易。当时,八国联军把晁家几十口杀光了,一把火把晁家烧光了。整个晁家只剩下信义贤侄一人。他发誓要重振京西胭脂铺,就从岳父手里借了几十万两银子,把京西胭脂铺建了起来。我知道,直到今天,他欠四海钱庄的银子,一两都没有还,可是,为了我们大清国能够训练出一支敢和世界列强抗衡的新军,他竟然一下子拿出十万两。这位年轻人的爱国之心、爱军之情,实在令我感佩。不过,在此我还是想说一句,信义贤侄,我知道你不容易,你拿出这十万两,大概还得向别人借吧。我提个建议好不好?你能拿出多少,就拿出多少。”
晁信义插了一句话,道:“袁大人,请容在下说一句话,好不好?”
袁世凯有些喜欢这个年轻人了,对于他打断自己,一点都不着恼,而是慈祥地微笑着,鼓励道:“但说无妨。”
晁信义说:“袁大人清楚我们京西胭脂铺,我也不讳言,眼下我才开始重建,确实艰难。但是,即使再艰难,我也要倾尽全力支持新军。哪怕砸锅卖铁,哪怕讨米要饭,十万两,一两不少。当然,对于袁大人,我也有一个要求。”
听到有一个要求,袁世凯脸色变了,一时不知怎么接话。
晁信义说:“以后,新军训练完成,如果有机会,我想请求袁大人,一定指挥新军,多杀洋人,替我家几十口报仇。”
袁世凯一听,这个算什么要求?当即说:“好,我答应你。来,信义贤侄,我们干了这杯。”
干过之后,晁信义掏出一张银票,交给盛总管。
盛总管接过银票,立即大声向全体在座者宣布,京城四海钱庄银票十万两。
早在通知晚上参加宴会时,晁信义便已经摸清了这个宴会的目的。他仔细想过,袁世凯搞这么一个宴会,目标肯定不是十万两。而且,事前他也一定有了部署,若是让别人抢了先,他再拿出十万两,很可能显得极其寒碜。可是,他的京西胭脂铺还欠着大笔的债务,目前甚至还没有收支平衡,若是让他拿出更多的钱,又确实拿不出。不如抢个先机,争取主动。
果然,晁信义这杯酒一敬,立即有人起身了,也说了一番话。这番话更像是事前打了草稿的,捐献的数目是二十万两。
后来的人,就算捐献再多,也没有晁信义这个第一好。宴会结束时,袁世凯还特意把晁信义叫到身边,说了几句话。袁世凯问:“信义贤侄,你什么时候来的?”
晁信义直说:“已经来了八天了。”
袁世凯连忙说:“哦,已经这么长时间了?”又转向盛总管问:“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晁信义不能让盛总管难堪,立即说:“我刚好有事,到了保定,听说袁大人荣升,就要过来祝贺,又考虑到袁大人最近一定繁忙,所以等了几天,昨天才告诉盛总管。”
袁世凯说:“难怪,我说你怎么不和你岳父一起来呢。他明天到,你应该知道吧。”
晁信义确实不知道,因此据实说:“我不清楚,我出来十几天了。”
袁世凯说:“那就不要走了,等你岳父来,你们一起回去。”
晁信义自然希望更进一步接近袁世凯,立即答应下来。
可他这一耽搁,就把夫人生孩子的事给误了。
次日晚,袁世凯同样举办了一场宴会,这次参加的全是钱庄票号的老板,晁信义和岳父张寿元一起参加了这次宴会。他不知道,这一天他的生活中发生了两件大事,而且是两件大喜事。
白天,老佛爷批准了后宫生活用品采购方案,胭脂水粉仍然由京西胭脂铺供应。王记胭脂坊行贿后宫的事,老佛爷一字未提。这个消息,当天就传到了京西胭脂铺,京西胭脂铺是一片欢腾。
当天晚上,张淑梅感觉腹部一阵尖锐疼痛,接着感觉下身有大量的水流出来。她说:“姑姑,我身上流了好多水。”
晁灵珊立即掌了灯过来,一看,张淑梅下面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她说:“破水了,要生了。”
晁灵珊立即出门,大声地叫来人。第一个赶来的是赵三,他在晁家负责看院,到了晚上就在院子里转悠,只要院子里有情况,他都是第一个到达。
赵三问:“姑姑,什么事?”
晁灵珊说:“夫人要生了,你快去叫接生婆。”
赵三答应一声,立即走了。
第二个走来的是在京西胭脂铺做饭的张婶。晁灵珊命她立即烧一锅开水。
阵痛令张淑梅忍不住大叫,因为是晚上,叫声传出很远,那叫声撕肝裂肺,听了让人心里发慌。晁灵珊虽然生过孩子,但对于接生实在是陌生,一心指望着接生婆快点来。可时间过得似乎特别慢,仿佛已经过去了一万年,还没见到接生婆的影子,尤其特别的是,晁信义不在家,家里只有晁灵珊能做主。想到肩上的担子,晁灵珊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她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口里念念有词:“接生婆怎么还不来?接生婆怎么还不来?”
花红蓝在后院,吃过晚饭后,她给技工进行培训。结束培训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刚刚脱下衣服,正准备睡觉,听到前院传来喊叫声,她暗自一惊,知道张淑梅要生了。
她一下子坐起来,匆忙穿了衣服,急急地往前院赶。
走到头进院,见晁灵珊正在那里打转。她问:“姑姑,是不是夫人发作了?”
晁灵珊一把拉了她的手,道:“真是急死人,都好半天了,接生婆还没有来。”
花红蓝冷静地道:“让我来。”
晁灵珊跟着花红蓝往屋里跑,还不十分相信,问:“你行吗?”
花红蓝说:“我家是中医世家,我亲手接生过十几个孩子。”
“那真是太好了。”晁灵珊说。
两个人走进正房,房间里,张婶和另一个女人在忙乎着。张淑梅躲在床上,下身裸露着,身下是一大摊水和血。她的双手抓着床头的木衬,身子扭过来扭过去,嘴里大声地叫喊着:“信义,你在哪里?信义,你在哪里?”
这是那种传统的雕花大床,床共有两大部分,一部分是主人的卧床,前面有一个窄且矮的部分,白天将被褥等拿走,可以当踏板;晚上,铺上被褥,就是通房丫环的卧处。整个床,四周有雕花床架,既是装饰,又可以挂蚊帐等。
这种床豪华漂亮,却不方便接生,接生婆如果是跪在床上,没办法使力。若是站在床上,连身子都直不起来。
花红蓝说:“这里不行,得换张床。去搬张竹床进来,铺上被子。”
这事晁灵珊能干,她立即搬了张竹床进来,铺好被子后,几个女人扶着张淑梅,走到竹床上重新躺好。花红蓝仔细洗了手,走到张淑梅面前,冷静地说:“夫人,你不要害怕,生孩子是很平常的事情,你照我说的话做,孩子一定会顺利生下来……”
张淑梅慌乱地点了点头。
花红蓝检查产道,产道打开得比预想的要快。张淑梅是第一胎,产道能如此快速且顺利地打开,真是奇迹。花红蓝又用双手按住腹部,检查胎位。她一边轻轻地按,一边对张淑梅说:“夫人,你能不能稍微忍一忍,不要乱叫乱动。把力气省着,我叫你用力,你再叫力。”
张淑梅像个听话的孩子,再次点了点头。
花红蓝的双手再一次有了动作,她按着张淑梅的中腹,轻轻地往下推,同时对张淑梅说:“请夫人注意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尽管让呼吸均匀。”花红蓝则不时抬起一只手,伸到张淑梅的下腹部,摸一摸婴儿头部的位置。
晁灵珊虽然帮不上忙,却没有离开。晁灵珊看到,血迹模糊之间,露出了一些婴儿的毛发,她惊喜地大叫:“看到头了,看到头了。”
花红蓝开始指挥张淑梅:“好,这样很好。现在,你听我的,深吸一口气。”
张淑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花红蓝说:“用力。”她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双手也开始用力。过了一会儿,花红蓝又说:“好,现在稍稍休息一下,调整呼吸。”张淑梅于是调整呼吸,过了片刻,花红蓝又让她吸一口气,再用力。
如此反复几次,孩子完全脱离了产道。
晁灵珊大声地说:“生出来了,生出来了。”
花红蓝道:“快拿把剪刀过来!”
张婶早已经准备好了剪刀,在开水里烫过,又在火上烧过。花红蓝接过剪刀,剪断了脐带,又用早就准备好的红绳,将婴儿的脐带扎了,倒提着婴儿的双腿,在他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婴儿便哭起来。
晁灵珊惊喜地道:“哭声真洪亮。”
张淑梅艰难地撑起头,看了一眼婴儿,惊喜地说:“是个儿子,真是个儿子。”
花红蓝开始替婴儿擦洗身上的血迹,同时对张淑梅说:“恭喜夫人,母子平安。”
张淑梅说:“红蓝姑娘,谢谢你。”
花红蓝的睫毛轻轻地一动,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哀伤……
王兴业是被鞭炮声吵醒的。
鞭炮声其实很远,响得很久,若是睡得稍稍深沉的人,应该醒不过来。可是,王兴业醒了,醒过来之后便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立即叫人,黑妞跑了过来。
王兴业说:“哪家在放鞭炮?”
黑妞说:“不知道。”
王兴业说:“不知道,你就懂得不知道,你个蠢丫头,就不懂去看看?”
黑妞答应一声,出去了。
王兴业独自躺了一下,有些躺不住。他想,这鞭炮声应该是晁家添丁了。他有些恨老天了,这个老天也太不公平了,怎么就老偏着晁家,而不向着王家?
当初,晁家惨遭灭门之祸,王兴业觉得,过去所有的恩怨,在那一刻全过去了。晁家已经完了,永远不可能再有机会和王家竞争了。与此相比,还能有什么恩怨?可他万万没想到,《农夫和蛇》的故事竟然在自己身上上演了。
他知道,那个在皇宫里给王家下黑手的人一定是晁信义。几乎每天他都会督促儿子去调查,儿子说,查过了,查不出来。听到这话,王兴业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叫查不出来?晁信义往皇宫里送了那么多王家的胭脂水粉,那些东西难道是晁家自己造的?自然是从王家店里买的。晁信义买了那么多王家的货,能查不出来?那才是天下奇事。
王兴业也理解儿子,他一定是查出来了,见自己身体状况不好,不肯对自己说真话。
唉,真是难为了他。若是多几个兄弟,他也不至于所有事都得自己扛。现在,他算是明白了多兄弟的好处了。
王兴业支撑着爬起来,他知道,自己不能这么躺着,躺着只会增加儿子的心理负担,如果能起来活动一下,说不定还能帮儿子出出主意。
刚刚走到门口,王家栋过来了。王家栋说:“爹,您怎么起来了?”
王兴业说:“我好了,起来走走。”
王家栋走上前,扶住父亲,道:“走走也好,老是躺着也不是个事。黑妞呢?她又跑到哪里去了?”
王兴业说:“我让她去办点事。谁家在放鞭炮?放了那么多。”
王家栋自然不敢向父亲说真话,这是父亲的心头之痛,他说:“有一家新店开业。”
王兴业大概清楚儿子不会向自己说真话,便转了一个话题:“宫里有消息吗?”
王家栋说:“昨天我找了孙公公,他说,周公公那里有消息了,李总管使了些银子,做了很多工作,目前没事了。”
“真的没事了?”王兴业还不太相信。
王家栋说:“宫里的事已经定了,真的没事了。”
“定了?定了晁家?”王兴业问。
王家栋犹豫了一下,说:“爹,这些事您还是别操心了,有我呢。就算没有了宫里的生意,民间市场还大得很,我们在民间和晁家争,他们争不赢我们的。”
王兴业说:“这个我不担心,我只是担心,你灌了一肚子的洋墨水,真本事没学会,只学会一个善字。善是对普通人的,是对穷的人,商场中,半点善心都不能有。”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又道:“我光说你,我自己也一样啊。当初,见晁家遭了难,我这心里就难受,动了恻隐之心。结果呢?我成了《农夫和蛇》的故事里的那个农夫,救活了蛇,却被蛇咬了。对了,那些货的事查清楚了没有?”
这事王家栋已经查清楚了。所有的货分别从王家七家分号里买的,因为量大,自然就引人注目,所以,店里的伙计对负责办货的人记忆深刻。为了证实此事是否与晁家有关,王家栋将七家分号的伙计叫到了京城,让他们到京西胭脂铺去认人。
这件事并不难,一下就认出了三个。替晁家去办货的正是这三个人。他们有两个人各跑了两家店,有一个人跑了三家店。
王家栋自然不能告诉父亲,他现在这个身体状况,不能再生气了。上次请了西医来看,西医说,老人家的身体状况很不好,肺部、肝部都有问题,心脏也不是太好。具体情况需要进行检测,只可惜,条件有限,这样的检测,北京无法进行,得去国外。
王家栋原想把父亲送到国外去治疗,父亲一听,顿时摆头,无论如何都不肯去。一来,他不相信洋医生,认定洋医生只是想骗钱;二来,他也担心,去国外那么远,万一死在国外,连尸体都运不回来。眼下唯一的办法,就只能是调养。
王家栋说:“这事我查过了,没法查。我们有那么多分号,卖出去了那么多货,到底是哪个人买的,伙计们也记不得。”
王兴业说:“怎么会记不得?他们往宫里送的货一定不少,有人买了那么多货,会记不得吗?”
王家栋再一次撒谎:“他们可能不是一次买的,应该准备了好长时间,一点一点买的,所以这事没法查。”
“你没瞒着我什么吧?”王兴业仍然不相信。
王家栋说:“爹,我能瞒您什么?”
正说着,黑妞跑回来了,一进门就说:“晁家生了个大胖儿子,放了好多鞭炮。”
王兴业恶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
王家栋连忙说:“爹,不就是晁家生了个儿子吗?小芸也快了。我向您保证,一定替您多生几个孙子。”
王兴业说:“你要是真的替王家着想,就早点把黑妞收了。”
黑妞不明白王兴业的意思,说:“收什么?衣服我刚刚才晒出去的,现在要收吗?”
王家栋说:“没你的事,滚开。”
自从上次挨了打,黑妞长了记性,对王家栋怕得要死。听到王家栋叫她滚开,她不敢再停留,转身走了。
王家栋看着她扭动的屁股,心里有一种慌慌的感觉,像是被什么堵着。
晁信义办完了总督府的事,并没有立即回来。
这次的保定之行令他收获巨大,因此他冒出一个念头,与其在别的地方开分号,为什么不在保定开一个分号?保定可是直隶首府,又有总督府的关系。且不说生意能做得如何,在这里开间分号,将来替京西胭脂铺办总督府的相关事务,既方便也节省开支。
晁信义将这个想法告诉岳父,张寿元非常支持,他对晁信义说,四海钱庄也正在考虑开保定分号。既然京西胭脂铺有这种打算,两家可以一起选址,四海钱庄还可以为京西胭脂铺提供资金支持。
因此晁信义没有和岳父一起回京,而是留下来,办理开分号的相关事宜。直到几天后,租铺面的事已经谈得差不多了,加上晁信义收到岳父寄来的信,知道张淑梅为自己生了一个儿子,宫里的订单也已经尘埃落定,晁信义才打道回府。
岳父的信中没有提到王家的事。这似乎说明,王家虽然没有得到订单,也没有因此招祸。想到这一点,晁信义心里悬着的一颗石头总算是放了下来。
回到家,晁信义忙着做三件事。
第一件事,自然是派人到保定,尽快将分号开起来。那时候,中国没有职业经理人一说,一般的商家开分号,派出去的人通常都是自己的亲人。晁信义没有亲人可派,心里自然郁闷,暗暗发誓,一定要多生几个儿子。
第二件事,安排宫里的供货。这是一件大事,无论如何不能出差错。为此,他将姑姑、花红蓝以及王玉堂召集起来,千叮万嘱,这些货一定要严格把关,丝毫差错都不能有。
第三件事,准备给儿子做满月。花红蓝为他生了第一个儿子,至今他连孩子的面都没有见过,他这个父亲当得有愧。现在又有了一个儿子,无论如何,他不能欠儿子的,所以,他准备办一次丰盛的满月酒。
写请柬的时候,他犹豫再三,最后,还是给王家父子发了帖子。
按照晁灵珊以及张淑梅的意思,这次要大操大办。晁家既拿到了宫廷订单,又添子,是双喜临门。两件都是实实在在的喜事,比京西胭脂铺重建更实在。可是,晁信义有自己的想法。一来,他拿到这个订单,多少有些不地道;二来,这个订单实际上并没有给他惊喜,反而让他觉得特别压抑。
与往年相比,宫廷订单的总量不仅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三成。照理说,增加三成就多三成的利润,晁信义应该喜的。可是,他却由此看到了另一个事实,庚子赔款是一个天文数字,政府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便将负担强加给民间,分别在田赋、丁漕、粮捐、契税、当税、盐斤等税种上面加价,又增加关税、厘金、统税等各种苛捐杂税。
政府只顾着向民间加税,增加民众的经济负担。可宫廷的开支,不仅没有丝毫减少,反而增加。可见,这个政府是完全不顾民众死活的,仍然强撑着要过荣华富贵的日子。以京西胭脂铺为例,虽然宫廷的订单增加了三成,可将各种增加的税收加进来,收益实际会减少。
这样的政府,又怎么不令人齿寒?
从这种意义上说,晁信义完全没有喜的感觉,反而有一种透骨的凉。晁家的不幸,都源于这个无良的政府,为此而庆祝,他做不出来。
王家父子没有来,却送了一份礼,用红布包着,很大的一份。来的客人很多,晁信义没有机会看这些礼品,等满月酒办完,送走所有客人,回到家时,张淑梅已经在张婶的协助下,清理这些礼物。
见晁信义进来,张淑梅说:“信义,你看看,王家送的礼好怪。”
晁信义暗吃一惊,问道:“是什么?”
张婶说:“王记胭脂坊的妆品。”
张淑梅接着说:“我们也是开胭脂铺的,哪里需要他们的妆品?”
晁信义心中有愧,听了此话,多少有些明白了。他走过去,拿起那些妆品,认真地看着。他已经看出来了,这不是王记的妆品,而是王记分号的妆品,两者是有根本不同的。
王家送上这样一份礼,意思非常明确,告诉晁信义:你做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这不是礼物,而是一份战书。
看来,和王家这个结是结死了,永远都无法解开了。看着这些东西,晁信义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张淑梅说:“他们是不是没拿到宫里的订单,就怨上我们了?”
晁信义说:“可能吧。”说完便不再理这件事,走到摇篮去逗儿子玩。
小家伙才一个月,长得肥嘟嘟的,十分可爱。晁信义抚摸着他的脸,和他说话:“承志,我的承志,你听到爹说话了吗?”晁承志张张嘴,似笑非笑。
晁信义心头大喜,道:“笑了,笑了,我的儿子会笑了。”
张淑梅说:“才一个月大的孩子,哪里会笑?”
晁信义说:“真的笑了。”又对晁承志说:“儿子,再笑一个,笑给你妈看。你告诉你妈,让她多帮你生几个弟弟。”
“还生啊,我都怕了。”张淑梅接着又道,“这次多亏了红蓝姑娘,不然,说不定我就见不到你了。”
晁信义说:“这不好好的吗?又乱说。”
“对了,我一直想问你。”张淑梅说,“红蓝姑娘和晁家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老觉得她怪怪的?”
晁信义心里一惊,不好直说,搪塞道:“怪吗?哪里怪?”
张淑梅说:“哪里不怪?”
晁信义说:“你想多了吧。”
张淑梅说:“那你告诉我,她不是我们晁家什么人,却把我们晁家当自己的家一样,什么都做,天下哪有这样的人?”
晁信义说:“她当然是我们家的人,姑姑把她当女儿的。”
张淑梅看了看丈夫,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
晁信义不敢再留在房里,担心妻子又提起这个话题,走出门,想到后院去看看,恰好见木井松拉着一车水过来。
京城制胭脂的水全部是玉泉山的泉水,这些水由专门的人去玉泉山拉回来,倒进胭脂铺特制的水井里,用的时候,再从水井里抽出来。水是有生命的,留在泉溪里就是活水,一旦灌进水井,时间一长就成了死水。京西胭脂铺对于用水极其讲究,拉回的水绝对不能存放十二小时以上,每天还要清理水井。
上次,晁信义和晁灵珊忽视了用水,结果品质出了问题。此后,在花红蓝的建议下,晁信义加强了水的管理,专门安排了老刘和另一个人,负责从玉泉山拉水。最近,京西胭脂铺的业务扩大了,用水量自然就增加。晁信义正考虑要增加了一个运水工,看来,张淑梅替他安排了这件事。
晁信义问:“你叫木井松?”
木井松说:“是,老爷。”
晁信义说:“我不是老爷,以后不要叫我老爷。”
木井松说:“是,老爷。”
“刚才说,你不要叫我老爷,现在又叫。”晁信义说,“以后叫我掌柜的吧。”
木井松说:“是,掌柜的。”
晁信义问:“在这里还习惯吧?”
木井松说:“是,掌柜的,习惯。”
晁信义觉得,这个木井松,说话的腔调怪怪的,嘴里像是含着什么一般。
晁信义见木井松年轻,完全可以学些技术,便问他:“我们正在培训技师,你愿不愿学点技术?”
木井松说:“谢谢掌柜的,我没有读过书,不识字。”
晁信义暗想,这真是可惜了。如果能学成技师,那是一辈子的依靠。可人生有很多事,都是要事前做好准备的,没有准备,就算机会摆在面前也无法抓住。眼前这个木井松就是如此,哪怕识点字,学技师都没有问题。能有一技在手,那也是一个安身立命的根本。
晁信义想去看看花红蓝,却又犹豫,见了她,对她说什么?自己和晁家,亏欠她的实在太多了。她越是无欲无求,他就越加不安。想一想,还是算了,抽时间去宛平的工厂一趟吧,家里的事让人心烦,还是眼不见为好。
在宛平的工地住了两天,晁信义又赶去了天津。工厂马上要建成了,现在必须将机器弄回来。
让晁信义大感意外的是,王家栋也在天津藏书网,目的和他一样,同样是购买机器。这种机器,中国人造不出来,只有洋人手里才有。要买洋人的东西,只能通过买办。此前,晁信义已经来过一次,和大通洋行的买办陈先生谈过,双方已经有了一个基本意向,这次来主要是进一步商定价格以及其他一些细节。
到达天津之前,晁信义给陈买办发了电报,说明到达的日期和时间。等他赶到陈买办所在地时,恰好看到王家栋从那栋楼出来。晁信义心里有愧,不想和王家栋照面,连忙躲到一边,等王家栋离开之后,才进了陈买办的办公室。
让晁信义大为惊讶的是,陈买办对他说,上次谈的价格肯定拿不到货了,原因是这段时间,西洋那边已经涨价,运输的价格也涨了。如果要货,必须在上次的价格上再涨三成。而且,上次对方同意分期付款,现在却不成了,必须一次付清。
这事还真是给晁信义出了一大难题。如果是分期付款,三年内付清,他一次只需要付十几万两。而现在,价格涨了差不多十万两不说,还要一次付清,他哪来的钱?虽说有了皇宫的订单,他再向钱庄贷款便较为容易。毕竟,在四海钱庄,他已经贷了一大笔,一直只是在还息,本还没有还一分。现在再贷五六十万,他所背的债务就超过一百万两了,一年下来,利息就是一大笔。
现在不签合同吧,他又担心,再过一段时间,价格会不会进一步上涨?若是再涨百分之三十,那就又是十多万。干脆不要了?可是,宛平的工厂已经盖了一半啊。
陈买办见他犹豫,便说:“晁掌柜,你回去好好想一想。不过,这件事你要快点定下来,机器只有一套,因为是你先谈的,所以,我尽可能先满足你。如果你决定不要,我就卖给别人了。”
晁信义突然一惊,卖给别人?难道说,王家栋也盯上了这套机器?如果王家栋加入竞争,事情就复杂了。仔细一想,肯定是这么回事,不然,王家栋为什么恰好出现在这里?
晚上回到旅馆,晁信义算了一笔账。如果不要这批货,下一批货是什么时候到,真的难说,价格也完全不由自己控制。相反,如果要下这批货,王家栋就拿不到机器,他不得不再定下一批。如此一来,他至少会晚四个月以上。再从天津搬到北京,加上安装调试等,搞不好半年就过去了。
如果能抢到这半年时间,说不准就能将这十万赚回来。想通之后,晁信义决定,明天就去和陈买办签合同。
王家栋其实看到了晁信义,甚至对晁信义的行踪一清二楚。
他并没有在天津停留,小芸就快要生了,这可是他王家的大事,他不愿在天津多逗留。
王家栋赶到天津,目的其实极其简单。他很清楚晁信义要到天津找陈买办买机器,而他的机器早已经通过日本认识的朋友,直接从西洋订好了,目前正在办相关手续,只要手续办好,就可以立即发货,肯定比京西胭脂铺要早。
另一方面,他已经暗下决心,要和晁信义斗下去。他赶去天津,就是想让晁信义多花一笔钱。
晁信义一个阴招,让王家冤枉地花了一百多万两,他也一定要晁信义多花十万百万两,最好是倾家荡产,从此上街去要饭。不是他心狠,而是晁信义下手实在太狠毒。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他就不信,他斗不赢晁信义。
这次,他赶到天津,轻轻一抬价,就让晁信义至少多花十万两,这种感觉是极其好的。
当天,晁信义还在旅馆里痛苦挣扎的时候,王家栋带着极佳的心情踏上了归程。
为了迎接第一个孩子的到来,王家栋提前做好了准备,他担心一个接生婆不够,特意请了两个。他还考虑到,中国的医术不如人家外国,说不定接生婆没有助产士好,所以,他还请了一个助产士。
这两个接生婆,他提前安排住进了王家,反正自己家里房子多,钱也不少,不在乎多几天。那个助产士却无法提前住进来。整个北京城,持牌的助产士没有几个,而在这里的外国人还不少,那些和外国人过往甚密的中国人也受了影响,愿意让助产士接生,她的生意十分的好,根本顾不过来。
当然,这里还有一个原因,助产士是洋人,洋人是不能随便住在别人家里的,否则就被定为违法,那是要问罪的,特别是八国联军事件之后,朝廷对这方面管得尤其严格。
终于到了预产期,可是,叶小芸的肚子却没有动静。
王家栋父子真是急了,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如此难缠。要知道,王家可是万事俱备,就连庆祝的鞭炮都买好了。
终于破了水,消息传出,整个王家全起来了。最激动的还是王兴业和王家栋。作为公公,王兴业不好去媳妇那里,只好在院子里转圈子,不时向人打听消息。
李氏和周氏也出来了,她们倒是离产房不远。
想到三房马上就要生了,李氏心里不平衡,酸溜溜地对周氏道:“妹妹,你和我都是命苦之人啊!我倒没有什么,谁让我不能给王家生个一男半女的,可妹妹出了不少力,吃了不少苦,带不了孩子,不能怪妹妹呀!”
周氏忙劝道:“姐姐别生气,公公也是着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果三妹能给王家添个儿女,也是好事情。”
李氏阴阳怪气地道:“恐怕你我眼中有她三妹,到时候她三妹的眼中就没有你我两个姐姐呢!”
周氏还准备说什么,听到叶小芸房中产婆叫了一声:“三少奶奶的肚子有动静了。”
王兴业挥舞着手中的拐杖,连声大喊:“鸡汤,鸡汤。”
鸡汤是为叶小芸生产准备的,喝了鸡汤才有力气生孩子。黑妞一直在厨房等待,因时间太长,趴在灶台上迷迷糊糊睡着了。一听到王兴业的喊声,慌忙舀起一碗鸡汤就往外跑。脚在门槛上一绊,扑通,人就摔倒在地,碗跌在地上,碎成几块。
“天杀的!”王兴业气急败坏,跳过来,举起拐杖劈头盖脸乱打,一边打,一边骂。黑妞双手抱住脑袋,但背上、屁股上却被打中了好几下,疼得哇哇大叫。
李氏和周氏跑出来,看见公公打黑妞,也没在意。王兴业指着厨房说:“还不快舀一碗鸡汤端进去给小芸。”
周氏忙进了厨房,舀了一碗鸡汤,端进了叶小芸的房间。两个产婆已经在准备了,王家栋握着叶小芸的手,不停地安慰她。
周氏心中很不是滋味,把鸡汤递了过去。王家栋接过,一边用勺子喂叶小芸,一边安慰她:“小芸,一会儿就好。”
叶小芸脸色惨白,颤声道:“家栋,我害怕。”
王家栋道:“有我在,什么都不要怕!”
叶小芸微微咬着嘴唇,她已经生过几个孩子,都没有养活,心中就有一种本能的恐惧感。
王家栋把鸡汤放在她的嘴边:“喝了鸡汤有力气!”
叶小芸大口大口地喝着鸡汤。
一阵阵剧烈疼痛,叶小芸死去活来,孩子开始生了,是逆生。
孩子出生是有顺序的,道理和扛着一棵树进门是一样的,因为树枝往上长,因此,扛树进门,最好的办法是先让树根进门。若是枝冠先进,那些枝杈就会卡在门上。女人生小孩也是如此,顺产就是头朝下。孩子的头最大,头一旦离开产道,身子就容易出来了。最坏的是逆生,也就是脚先出来,脚一旦出来,另一只脚便可能卡住,还有两只手同样会卡住。时间一长,且不说是否能生出,孩子没了羊水的保护,可能会憋死。
叶小芸此次是逆生,先出来的是一只小脚。
一个产婆大惊失色:“是逆生!”
另一个产婆也在一旁惊叫:“天呢,这可怎么办?”
王家栋听了两个产婆的话,知道大事不好,什么话都不说,返身向外跑,边跑边说:“助产士呢?助产士怎么还没来?”
王兴业听声音,判断事情不顺利,向前赶了几步,拦在王家栋面前,问道:“怎么样?”
王家栋说:“是逆生,先出来了一只脚。”又大叫:“助产士,助产士请来了没有?”
话音刚落,助产士请到了。王家栋像见到救星一般,一把拉了助产士的手,转身向房间里跑。王兴业则冲进了正堂,跪在祖宗牌位前,连连磕头:“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小芸出了很多血,整张床上全是湿的,整个房间里弥漫着很浓的血腥味。小芸的叫声越来越小,显然,她的力气正在消失。助产士看了看情况,也是吓了一大跳。婴儿的一条腿差不多完全出来了,这样的情况,就算孩子生下来,另一条腿也可能残废。
王家栋在一旁说:“请快点想想办法。”
助产士说:“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办法,剖腹产。”
王家栋几乎想叫起来。剖腹产手术,他在国外听说过,可在中国,在北京城,除了太医院之外,连一家医院都没有,更不可能有一家可以动外科手术的医院。
王家栋一下子跪在了助产士面前,对她??说:“请救救她,救救我的孩子。”
助产士说:“你这里条件有限,根本无法手术。现在只有一种办法,大人和小孩,你选择一个。”
王家栋心里急,一时没有听懂助产士的话,问:“选择一个?选择一个是什么意思?”
一名接生婆说:“也就是说,大人和小孩,你只能要一个。”
“不。”王家栋大叫一声,“两个我都要。大人和小孩我都要。”
产婆说:“不行,只能要一个。”
助产士说:“你快点决定。产妇的羊水已经流完,又流了很多血,时间不能再拖了,每一分钟都有生命危险。”
王家栋还在犹豫,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王兴业突然闯了进来,大声地说:“要小的,要小的。”
助产士是外国人,不懂中国的伦理,自然不听王兴业的,她望着王家栋,希望他快点决定。
产婆急了,催道:“掌柜的,你要早点拿主意呀,迟了,大人和小孩子都保不住呀!可这都是作孽的事情哟,怎么下得了手。”
王家栋终于下定了决心,说:“要小的。”
助产士用戴着白手套的手从医疗箱中拿出产剪,极其小心地将产道剪了一道小口子,放下产剪之后,试图让婴儿出来。可是,所剪的口子显然不够大,婴儿仍然不能出来。
叶小芸又回过一口气来,看到王家栋,咬牙说了句:“别管我,管孩子……”
王家栋看了叶小芸一眼,眼眶之中的泪水滚落出来。他一步跨过去,也不管自己的手是否消毒,一把拿过助产士的产剪,将助产士扒开,弯下身来开始剪叶小芸的产道。
助产士大吃一惊,说:“你不能这样。”
可王家栋已经顾不了许多,他将产道剪开了一个大口子,同时对产婆说:“你试试,行不行?”
被剪开的产道往外流血,产婆顾不了许多,上前将双手伸进产道,时间不长,硬是将一个血肉模糊的婴儿拔了出来。同时,产婆叫道:“快,快剪跻带。”
另一个产婆立即动手剪跻带,助产士却被眼前的情景吓坏了。她并没有发呆,而是第一时间采取措施,为产妇止血。
王家栋手里还拿着产剪,眼睛却去看那一团肉,从一大团血污之中,他看到了命根子,小小的一块,像一只小辣椒,鲜红鲜红的。他激动了,手里的产剪当的一声掉在地上,嘴里同时说:“儿子,是儿子。”
“儿子,我的儿子。”叶小芸躺在那里,气息奄奄,仍然说出这句话。
听里面说是儿子,王兴业终于控制不住了,冲进了产房,只见王家栋双手血淋淋的,叶小芸下身一大片血迹,惨不忍睹。
王兴业焦急地道:“救孙子,救小芸。”
不需要他说,助产士正在拼尽全力。可是,叶小芸出血太多,创口太大,根本止不住血。人的血量是有限的,哪里经得起这么流?就算在现代化的医院,只要止不住血,抢救过来的可能性也是极其之小,何况在什么医疗条件都没有的家里?
助产士努力了一段时间,见实在止不住血,知道结果已经提前出来了,便对王家栋说:“血止不住,你还有什么话要对夫人说,抓紧时间。”
此时,王家栋才意识到,叶小芸可能要离自己而去了,自己刚才的疯狂,截断了她的生存之路。他一步跨过去,搂住她的脖子,焦急地喊:“小芸,小芸,你不能死呀,你不能死呀。”
叶小芸却很平静,她看了王家栋一眼,以极其微弱的声音说:“当家的,我终于为王家生了儿子。我对得起王家了,是不是?”
王家栋说:“是是是,你对得起王家。你放心,我一定把我们的儿子养大成人,一定要让他永远记住你。”
另一边,产婆将孩子擦洗了一番,然后提着他的腿,拍打他的屁股。一连拍了几下,一点反应都没有。助产士发现情况不对,连忙放弃产妇,奔向婴儿。她试了试婴儿,还有气息,便将婴儿放在旁边的床上,双手压在胸部,轻轻地按压。
王家栋听说儿子这边出了状况,顾不上叶小芸了,又跑过来看儿子。王家栋问:“我儿子怎么样了?”
助产士努力了一番,最后对王家栋说:“抱歉,孩子已经死了。”
“啪!”王兴业手里的鼻烟壶掉在地上,摔成几块。
产房里一片静寂。
“噗!”王兴业喷出一口鲜血,人往后倒去。砰!跌在地上。
“爹!”王家栋扑过来,一把抱起父亲,“爹呀!”
王兴业气急交加,被王家栋搀扶回床上,好久才憋出了一声叹息:“天杀我也……”
王家栋跪在床边,双手抓住父亲的右手。王兴业喘息着,眼睛越瞪越大。
王家栋哭道:“爹,您别担心,我另娶一房,一定给王家生个儿子。”
王兴业眼中忽然绽放出奇异的光芒:“黑妞……屁股……大……屁股……大……生……儿子……”
他整个人猛地往上一弹,抬手指着门外,又落在床上,一口气接不上来,咽喉之中咕咚一声,人就死了,但一双眼睛死不瞑目。
王家栋欲哭无泪,他伸手抹父亲的眼睛。王兴业的眼皮如铁铸成一般,抹不下去。
王家栋明白父亲的心思:“爹,你放心,我这就让黑妞填三房。”一边诉说,一边又用手一抹,王兴业的眼皮才合上了。
王家的正厅停放着王兴业的棺材,偏厅里停放着叶小芸的棺材。王家栋跪在父亲的棺材前,一言不发,李氏和周氏跪在一边哭哭啼啼。王家栋跪到半夜,又到偏厅,坐在叶小芸的棺材前,头靠在棺材上,悲痛欲绝:“天不佑王家呀!天不佑王家呀!”
正悲痛之际,扑通一声,有什么重重地跌倒在棺材前,王家栋一看,居然是黑妞跪在身边。
王家栋喝道:“你干什么?滚!”
黑妞呜呜大哭:“三少奶奶好,不打我……”
王家栋喝道:“滚!”他扬起巴掌,快要落到黑妞的脸上,又硬生生地止住了。
因为他听到了黑妞那一句话:三少奶奶好,不打我……是的,家中就叶小芸温柔善良,可为什么偏偏死的人是她?
黑妞等着挨打,王家栋把手收了回去。黑妞跪着,磕头的时候,屁股高高翘起来,说:“三少奶奶,我来陪你。”
一看到她的大屁股,王家栋就想起父亲的话,哭泣着说:“爹,我会记住您的话,我会达成您的心愿的。”
处理完父亲和叶小芸的后事,王家栋瘦了一圈。这一天,他到叶小芸的房间。房间里的所有家具都换成了新的,但叶小芸的一些衣服还在。王家栋看着妻子的衣服,悲从心起,伤心落泪。
黑妞在门口探了一下头,嘀咕了一句:“三少奶奶没在。”
王家栋心中一动,向她招手:“黑妞,你进来!”
黑妞警惕地道:“我不进来,你又要踢我屁股?屁股会疼!”
王家栋摇了摇头说:“不!”
黑妞小心翼翼地进来。
王家栋用手一指床:“上去,躺下,闭上眼睛,不许动!”黑妞规规矩矩照办。王家栋伸手掀起她的裙子,黑妞大叫了一声:“你脱我裙子干吗?”
王家栋喝道:“不许说话!”
黑妞果然没有说话。
王家栋完成了父亲的遗愿,也没有怎么当一回事,处理了父亲和妻子的后事,振作精神,继续打理王记胭脂坊的生意。
好几个月之后。
这是一个晚上,吃完晚饭不久,王家栋在周氏的房中努力造人,可周氏的肚子始终不见鼓起来。王家栋闷闷不乐,周氏也愁眉不展,两个人都尽心尽力,可为什么就不见效果呢?
院子之中传来打骂声和哭喊声。是李氏在打骂黑妞:“贪吃鬼,贪吃鬼,叫你贪吃!叫你贪吃。”王家栋心情郁闷,一听到打骂声,立刻怒火中烧,连鞋也没有穿,就冲出房间,吼道:“住手。”
李氏右手里高举着一根鸡毛掸子,左手揪住黑妞的衣领。黑妞双手抱住脑袋,蹲在地上。
李氏住了手,嘴里愤愤地道:“老爷,她偷吃!”
王家栋恨李氏,因为她不能生育,他把自己没有儿女的责任全怪罪在别人身上:“偷吃有什么?我这么大的家业喂不饱一个下人,传出去脸上无光。”
李氏苦着脸说:“老爷,话是这么说,可是才吃多久的饭?她又饿了,又不是饿死鬼投胎!”
自从叶小芸死后,王家栋天天在周氏的房中,周氏的心情比李氏好多了,也就劝道:“多大点事情,算了,让黑妞起来吧!她就一个傻丫头。”
黑妞站起来,嘴里还在大嚼。
周氏问:“黑妞,不是才刚吃过饭吗?你又要吃什么呢?”
黑妞把嘴巴里的食物吞进肚子里,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咂咂嘴巴,摸摸肚子说:“肚子饿。”
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她的肚子上,又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叫,因为她的肚子大了许多,鼓了出来。
“天呢!这个傻瓜干出了伤风败俗的事情。”李氏叫骂起来,“这不把王家的脸都丢尽了吗?”
周氏也吃惊万分:“谁干的?”
王家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阵惊,一阵喜,他说:“我干的。”
李氏和周氏都瞠目结舌:“什么?”
王家栋不由分说:“从现在起,她就是王家三太太,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你们要好好伺候她,让她把孩子生下来。”
黑妞从此就成了王家栋的第三房太太。
又过了几个月,黑妞快临产了,王家栋同样不敢大意,请了产婆、助产士,让黑妞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做,吃喝都有人送到床前,只等着生产。
一连几天不见动静。王家上下焦急万分,只有黑妞不时大吃大喝,嘴巴没有停过。
李氏和周氏站在门外,李氏悄悄问周氏:“这么多天了,怎么还不见动静,该不会……”
躺在床上的黑妞忽然爬了起来,双手乱舞:“我要尿了!”她的话刚落,就听见一声响,一个东西从她的两腿之间掉了下来。
产婆发出一声惊叫:“生了。”
王家栋惊愕无比,只担心自己听错了,忙凑到床前一看,果然是一个胖胖的婴儿。
黑妞又坐下去,嘴里嘀咕着:“饿……我要吃鸡腿……”
王家栋扭过头,对外面吼道:“听见没有,端鸡腿来!”产婆已经剪断了脐带,把婴儿洗了一下,抱给王家栋:“掌柜的,是个千金!”
王家栋抱住女儿,眼泪忽然就涌了出来,感慨万分:“天呢,我王家终于后继有人了。”然后又感慨:“啥叫人算不如天算?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
王记胭脂坊的香山工厂建成了。
晁信义以为王家栋暂时拿不到机器,但他想错了,王家的工厂比晁家的工厂早建半个月,王家又不缺钱,工程进度很快,只是后期因为付给李总管一百多万两,才拖了一点时间。
这一百多万两对于王家来说,虽然是一个大数目,但王家栋的做法和晁信义不同,他采取的是融资发展的模式。他的资金来源于钱庄的贷款,自有资金很少动。
哪怕是父亲和姨太同时死去这种大事,王家栋也没有放缓工厂的建设进度。
经历了这一连串的大难,王家栋的性情完全变了,变得连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这还是王家栋吗?是不是哪天睡着了,上帝给悄悄地换了一个人?以前,他的心是软的;而现在,他的心坚硬如铁。以前,他极其善良;而现在,他心中被仇恨塞得满满的。他认为,自己所有的不幸,全是晁信义想置他于死地那一刻转变的,这一切的源头、祸根,在晁信义那里,他必须千倍万倍地报复晁家。
报复晁家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快点建起工厂,让王记的产品迅速在全国占领市场,那时,京西胭脂铺能奈他何?
所有一切都在于时间。王家栋抢的就是这个关键的半年时间。抢占这半年先机,就是抢占市场。半年后,等京西胭脂铺的货品全面推向市场的时候,相当一部分消费者已经成了王记的固定用户。那时,再采取一些商业策略,令京西胭脂铺的货品滞销,从而导致亏损。京西胭脂铺一旦亏损,不仅没有钱庄敢再借钱给他们,此前所欠的钱庄还会催债。晁信义一分钱没有,搞出这样大的场面,是典型的空手套白狼,这条狼套得住套不住实在是两说。
王家栋搞了一个很隆重的竣工仪式,仪式就在新工厂的门前举行,来宾包括昌延里所有的妆品生产商,王记十八个分号的掌柜,王记的一些大客户以及京城的一些达官贵人。
李总管自然不会来,却派周公公代表他来了。
上次的事,后来自然是弄清楚了,并不是王家栋不把李总管放在眼里,而是被别人设计暗害了。李总管得知此事的前因后果之后,对王家栋其人深以为然。此次不仅派周公公上门致贺,还真的带了份贺礼。不仅如此,李总管还替王家栋拉了一个朋友——年轻的醇亲王载沣。
此时的醇亲王载沣才二十出头,不久前刚刚从德国归来。
载沣之所以去德国,有一个内在原因。《辛丑条约》中的第一条,清朝必须派出一位亲王远赴德国道歉。清政府将这一艰巨任务交给了年仅十二岁的醇亲王载沣,因此,载沣成了大清朝第一个出访的亲王。当时,所有人均都认定,载沣此行一定会受到德国人的羞辱,没料到载沣颇有外交才能,有理有节,令本想侮辱中国的德皇对他赞赏有加。
有了这一前?提,载沣便利用这次出访的机会,四处游学考察,分别考察了德国的军校、军火企业、博物馆、电机厂、造船厂等,大开眼界,对德国的现代化工厂极为推崇,立志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大力发展工业,以工业立国。
载沣回国之时,恰好是两宫回銮之日。载沣从北京赶往开封,慈禧太后立即下旨传见。有关公务,载沣早已经上折奏报,所以,他和太后谈话的重点,是德国的工业状况,并且表明自己希望在工业发展方面有一番作为。老佛爷非常喜欢这个年轻人,对他的想法表示支持。
后来的一段时间,载沣特别关注中国工业的发展现状,对于传统工业的家庭作坊模式深为忧虑。恰在此时,听说王记胭脂坊正在建现代工厂,计划将传统的作坊模式转变为现代工业模式。得知这一消息,载沣颇为高兴,接着便听说竞争后宫订单被暗算的事。
载沣觉得,这种非公平竞争,将会成为中国工业的大害,也是中国文化中最糟粕部分的影响。如果不对这种非公平竞争加以抑制,中国就不可能有现代化工业。
这所有一切,自然都会传到李莲英的耳边,李莲英趁一次单独面见载沣的机会,主动和他谈起王记胭脂坊。载沣果然大感兴趣,希望更多地了解这家企业。李莲英乘机说,王记胭脂坊的工厂很快就会竣工,到时候王爷可以亲自去看一看。
王家栋不知道这些内幕,自然不可能给醇亲王发请柬。
但是,李总管将这一消息告诉了醇亲王,载沣便微服而来,陪着他的正是周公公。
王家栋热情地迎接周公公,见他身边有一位锦服公子,风度翩翩,却不知其身份,周公公只是说,这是艾公子,多的话半个字都没有。虽然没有多说,却做了。周公公怎么说也是李总管身边的红人,在李总管身边说一句话,就可能决定某个人的前途命运。这类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一堆人追随。太监不是官员,可许多时候比官员还威风。那些有官职的甚至是大官职的,也一定会对太监毕恭毕敬,热情周到。
可是,今天的情况却特别,周公公变成了艾公子的跟班,鞍前马后,无微不至。王家栋一见周公公脸上那讨好的表情,心里便是一愣。这位公子是谁?连周公公都对他点头哈腰,可见绝对不是一般人吧。朝廷的哪个显贵?不至于,这么年轻,就算贵也贵不到哪里去,何况在周公公面前?
王家栋几乎立即认定,此人是个王爷,而且不是一般的王爷,一定是在老佛爷面前极其得宠的王爷。否则,周公公不会如此谄媚。只要想到这一点,艾公子的身份便呼之欲出。
目前,大清朝年轻的王爷,只有那么几个,最得老佛爷宠信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醇亲王载沣。载沣是光绪帝的同父异母的兄弟,不久前,由老佛爷指婚,娶了荣禄的女儿瓜尔加氏,目前的政治身份是随扈大臣。这个官名有点怪,一般人还真是不懂。而在此之前的几百年间,大清朝还真没有见过这一官名。
按照字面理解,扈实际是从的意思,随扈自然就是随从。随从却又是大臣,似乎可以理解成后来的侍从副官。然而,到了民国时的侍从副官,只是一名武秘书,差不多是官员的最低级别。随扈大臣却是大臣,差不多就是今天的秘书长了。
除了随扈大臣一职之外,还有一个职责解释,即节制满汉兵权。如此一来,这个随扈大臣的职权就大了,差不多等于后来的总参谋长。
想明白这一点,王家栋却不解了。载沣如此之大的官员,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这完全不可能。就算不可能,王家栋也把他当成了载沣。
因为这一缘故,王家栋将仪式的程序删减了。按照原来的设计,剪彩之后,他要发表一个致辞,然后是舞龙舞狮子。有关致辞,王家栋是做了两手准备的。如果晁信义来了,他就只简单地讲一讲;如果晁信义不来,他就要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地介绍一下王记胭脂坊,尤其要重点谈一谈他从外国学到的一些新的经济学名词和概念。
现在,他决定将这个环节省了,也会致辞,但仅仅是表示一番感谢,然后就进入下一个环节,舞龙舞狮。这不仅仅是因为晁信义来了,还因为这个艾公子。因为周公公对他说:“艾公子对你的工厂很感兴趣,希望进你的工厂看一看。”
晁信义会来,王家栋确实有些意外。他送那套妆品,已经明确无误地告诉了晁信义:你所做的一切,我都知道了,我一定会报此一箭之仇,你等着吧。既然如此,他认为,晁信义将不会再与他公开来往。即便如此,他还是给晁信义送了一张请柬。这张请柬,同样是有意义的,他在向晁信义说明:我的工厂开张了,比你早半个月。同时,他还在暗示晁信义:你买的机器是不是价格很高?抱歉,那是我在里面做了手脚。你不是喜欢玩阴谋吗?那么,我们就来玩一玩,看谁笑到最后。现在,我只不过是让你亏了十多万,而且多贷了三四十万的款。很快,我会让你输得更多。
他以为晁信义接到请柬后会明白一切,然后气得七窍生烟。
王家栋无论如何没有想到,晁信义来了,显得异常平静,还封了五千两的礼。他仔细观察晁信义的表情,竟然看不到丝毫的异状。他因此思量,这个晁信义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年纪比自己小好几岁,那种冷静沉着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当然,王家栋没有太多时间关注晁信义,他的更多心力,放在了艾公子身上。进入舞龙舞狮环节之后,他便将仪式现场交给了别人,自己则带着艾公子以及周公公进了车间。
王家栋首先到了灌装生产线,这条生产线是从德国进口的。王家栋对艾子解释说:“以前,我们的生产方式很落后,整个妆品的灌装都是靠人工,量也非常小,仅仅只能满足京城市场。新厂投产后,将扩大十倍以上的产能。”
艾公子因此说了一句话:“十倍产能,就能满足全国市场了?”
王家栋说:“不能。如果要满足全国市场,我估计至少还需要三到四倍的产量。”
周公公问:“为什么不把现在的工厂规模扩大三到四倍?”
艾公子看了周公公一眼,又看看王家栋,似乎在等他的回答。
王家栋说:“工厂未来的发展用地,我已经预留了。之所以没有一次到位,有几个方面的考虑。第一,资金是一个问题。如果一次到位,资金要三四倍,资金压力太大了。第二,市场容量问题。一下子将货品铺向全国市场,如果市场不能接受,就可能造成大量积压。现代化工厂生产不能停,一停就大亏。第三,产能扩大几倍,就目前技术工人还不够熟练的情况来看,所需要的工人就不会是几倍,会更多,我根本无法找到这么多工人。”
艾公子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他问:“我听说你留过洋?”
“是的,在日本。”王家栋说。
“那很好。”艾公子说,“我问你,我们大清朝和日本比,如何?”
“没法比。”王家栋说。
艾公子紧盯着问了一句:“为什么没法比?”
王家栋不说话,有些话太敏感,不能说,说了可能是杀头的罪。
艾公子鼓励道:“这里没有外人,你只管说。”
王家栋暗自评估了一下,赌上去了,他说:“我自己胡思乱想,也不知对与不对。”
艾公子说:“但说无妨。”
王家栋说:“一个国家,和一个家庭、一个商号差不多,富裕与否,取决于三大因素。第一,有没有货品可卖。第二,若有货品可卖,你的货品是否是别人需要的。第三,你的支出是否低于收入。以我们大清朝为例,我们有没有货品可卖?有,我们有茶叶。我们的货品,是否是别人需要的?是。我们的茶叶大量出品,赚回了大量的白银。第一次鸦片战争之前,我们卖茶叶只有收入,没有支出。但是,在此之后,英国人向我国输出鸦片,我们的支出逐年扩大,到了第二次鸦片战争前几年,我们的支出远大于收入,大到了无法承受的程度,因此,我们不得不禁烟,以减少支出。”
这一点,载沣是清楚的。所谓鸦片战争,其实也可以称为茶叶战争。鸦片战争之前,中国的经济状况非常好,正因为好,才觉得高枕无忧。然而,西方在此时搞起了工业革命,开始了现代化生产,而中国还在刀耕火种,传统工业还处于小作坊式的起步阶段。如此一来,中国就被西方列强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中国要强大起来,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在工业上迎头赶上。
无论是载沣还是王家栋,都有一个话题没有触及,为什么西方搞工业革命,而中国错过了?这里面的根本原因,是政治的,而不是工业的。清政府坐井观天,因为有无数的茶树替中国赚取大量的利润,使得清政府以为自己的日子过得很滋润,于是,什么样的腐败全都有了,且愈演愈烈,如火如荼。终于有一天,人家洋枪洋炮打来了。如果事后总结,人家的洋枪洋炮确实厉害,可无论怎么厉害,人家需要漂洋过海,能运送到中国的兵力以及火药都是极其有限的。以中国人的智慧,在战术上无法战胜敌人,在战略上一定可以。
然而,朝廷机制在那里,根本不容忍你玩什么战略,要的只是战术。于是,清朝输了,不是输在军事,而是输在政治。
有关这一点,没有人敢承认。大家心里都明白,就是不能承认,承认了就可能被杀头。
王家栋对此稍稍有些认识,可他不能说,说了就会犯大忌。
载沣以前对此没有认识,毕竟他还是一个少年。可这次出访,他看了很多,也想了很多。对于很多事情,他的思考虽然还很模糊,但对于中国的贫弱,他还是有些认识的。年轻人有一腔热血,他想干一番事业。毕竟他是王爷嘛,他知道,满清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否则,整个爱新觉罗家族就可能面临巨大的危机。
载沣不愿承认的一个事实是,爱新觉罗氏已经走到了绝境。如果说一个国家真的只是取决于一盘生意的话,他认为满清还没有走到绝境,满清还有茶叶可卖。现在的问题是必须尽快振兴工业,迎头赶上。只要工业强了,中国就不怕了。
当然,他也想到吏治腐败的问题,这个问题是历史形成的,不是某一个人所能解决的。比如说,老佛爷掌权这件事就没法解决。老佛爷作为一个女流之辈,她的见识是短浅的,决策往往凭着一时的冲动,不像男人那样深思熟虑,思谋周详。可这个问题能解决吗?他的哥哥光绪名义上是皇帝,而实际上,五君子事件之后,光绪就已经被囚禁,半点权力都没有,一切都由老佛爷说了算。
这是一局死棋,任何人都无法改变。而今之计只能是微调,趁着这个机会,把中国的工业发展起来,拉近与世界的距离。载沣觉得,只要中国的工业发展起来了,国家就还有希望,若是这一点都做不到,大清朝就只有一条路:等死。
正是看清了这条路,载沣才会对工业发展充满浓厚的兴趣,才会隐瞒身份,来到王记胭脂坊。
艾先生对王家栋说:“以先生看来,要改变中国的现状,需要从哪方面着手?”
王家栋很想说,首先要改变政治格局,根治腐败。可这话他不能说,腐败的最大源头在老佛爷。就如那个康百万,给老佛爷送了一百万,老佛爷便凤心大喜。这是什么?这是公然受贿。既然老佛爷都是如此,下面的官吏还有不依藏书网样画葫芦的?所以,要惩治腐败,就要惩治老佛爷,这个根不挖,一切都是枉然。
可这话不能说,说了犯忌,而且是犯大忌。
王家栋只能说:“我觉得第一件事,国家要办银行。比如我们王记胭脂坊要建这个工厂,肯定需要贷款,贷款就要还利息,这个利息被私人钱庄赚走了。如果国家办银行,这笔钱就进了国库。这是很大一笔收入。而国家银行应该向工业发展倾斜,倾注一切力量,支持工业的发展。有了国家银行,办实业办铁路就有了基础。”
有句话王家栋没有说,也没法说。以目前这种情形来看,就算国家办了银行,那也是一部更大的腐败机器。这个政府已经烂透了,不更换政府,所有一切所作所为都只是挖肉补疮。
因为初次见面,载沣显然也不可能深聊。但对于王记胭脂坊,他的印象深刻,特别是王家栋实业兴国的思路,他极其赞赏。最后,他对王家栋说:“你们王记胭脂坊有什么困难?如果有,只管说出来。”
周公公清楚载沣的身份,知道他所说的话,差不多就是圣旨,立即鼓励说:“艾公子说了,你有什么困难就说,艾公子一定会帮你。”
王家栋就说:“我现在最担心的,还是产品的销路。工厂一旦投产,货品就会源源不断。如果销路不行,工厂就完了。”
艾公子说:“工业救国,这种想法很好,朝廷一定要支持。”接下来的话艾公子没说。
虽然没说,却有行动。不久之后,王家栋莫名其妙地收到一份订单,四十万两的一笔生意。这笔生意的交货地点就在京城,而且是兵营,八旗兵营。
接到这个订单,王家栋明白了,一定是那个艾公子,他在暗中帮王记胭脂坊。
王家栋自然也会做,便立即开了八万两银票,送到周公公那里。
王家栋第二次见到艾公子是半年以后。
那天,京西胭脂铺的宛平工厂建成投产,同样举办了一个隆重的仪式。来而无往非礼也,晁信义给王家栋也送了一张请柬,王家栋也去了,同样封了五千两的礼。
王家栋先在四处转一转,京西胭脂铺的工厂离卢沟桥很近,因此他在卢沟桥上走了走。
卢沟桥是北京城郊最著名的建筑之一,因建于卢沟河而得名。始建时间是金大定二十九年,明正统九年重修,清康熙年间毁于洪水,康熙三十七年再一次重修。这是一座近三百米长的桥,下有十一个涵孔,桥身两侧雕栏各有望柱一百四十根,柱头上均雕有卧伏的大小石狮共五百零一个,桥东的碑亭内立有“卢沟晓月”汉白玉石碑,为乾隆帝御题。卢沟晓月,被称为燕京八景之一。
王家栋正独自在卢沟桥上行走,见前面有一群人,围着一个锦衣公子。远远望去,王家栋产生了一种预感,这个锦衣公子正是那个艾公子。他当即快步上前,靠了过去。
陪在艾公子身边的不再是周公公,而是一群不相识的人。他正准备上前打招呼,突然被人拦住。那人喝道:“大胆,什么人,到处乱闯,这也是你闯的?”
听到喝声,艾公子转过身来,自然看到了王家栋。艾公子主动打招呼,道:“原来是王掌柜,你怎么在这里?”
王家栋正自尴尬,听到艾公子主动招呼,便说:“原来是艾公子,这么巧,在这里碰到了。”
于是艾公子向身边人介绍:“这位是王记胭脂坊的王掌柜。”
身边人顿时对王家栋态度好起来,纷纷和他打招呼。
王家栋乘机说:“艾公子帮了王记胭脂坊的大忙,王某还没有机会登府致谢,希望艾公子给个机会。”
这话原本有试探的成分,毕竟,那笔订单到底是否为艾公子照顾,至今没有定论。
没想到艾公子既不承认,也不否认,道:“王掌柜,你们王记胭脂坊投产半年了吧,生意怎么样?”
王家栋说:“托艾公子的福,生意还过得去。”
艾公子说:“那感情好。”
王家栋还想说点什么,可艾公子一行已经向前走去,不再理他。王家栋拉开一点距离,跟在这一行人后面,走到了京西胭脂铺的新工厂前面。王家栋又是一惊,难道说,艾公子也是来参加京西胭脂铺的仪式的?谁出面请的艾公子?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王家栋并不知晓,谁都没有请这个艾公子,晁信义同样没有请,艾公子还是不请自到,至于艾公子到底从何处得知京西胭脂铺举办投产仪式的消息,晁信义不得而知。
陪着艾公子一起来的,不再是宫里的人,而是一位官员。这位官员是铁良的幕僚。铁良是袁世凯在保定训练的六镇新军中唯一的旗兵统领,也是唯一的旗人贵族。对于袁世凯的六镇将领,晁信义是个个交结,但也有不同,最用心的还是铁良。在晁信义看来,大清朝毕竟是旗人的天下,未来的发展空间,旗人肯定超过汉人。
京西胭脂铺此次投产,晁信义也下帖邀请袁世凯等相关重臣,他也清楚,这些人是不可能来的,有人派了属下过来,有人干脆置之不理。铁良派来的就是这个幕僚。让晁信义没想到的是,这个幕僚竟然还带来了一位贵公子。
和王家栋一样,晁信义感觉到这位贵公子的身份与众不同,否则,以铁良幕僚的身份,不可能对这位艾公子如此恭敬。
艾公子见到晁信义,第一句话就说:“半年前,王记胭脂坊的现代化工厂在香山投产。现在,你们京西胭脂铺的工厂又投产,你认为,你们京西胭脂铺,未来的发展空间有多大?”
晁信义说:“以品质而言,我们京西胭脂铺的出品,档次要比王记高很多。我们走的是精品路线。以市场而言,王记胭脂铺所能满足的市场份额其实是有限的。所以,我们京西胭脂铺的发展空间并不是问题。”
艾公子便问:“那么,你认为什么是问题?”
“国家的政治和经济局势稳定。”晁信义说。说过这句话,晁信义就很后悔。你只不过是个商人,对于国家大事是没有发言权的。在商言商,做生意赚钱而已,国家民族这样的大事,那是当官的操心的,没自己什么事,干吗要多嘴?
果然,艾公子问了这句话,不再问了。
事后,晁信义越想越觉得这个艾公子身份特别,艾公子以匿名的身份来出席自己的投产仪式,肯定有其特殊的用意,这个用意到底是什么?加上他问话时,又明确提到半年前王记胭脂坊开业一事,这是否说明,王记胭脂坊与这位艾公子也有关?
为了搞清此事,晁信义特别宴请了铁良的那位幕僚。最初,那位幕僚无论如何不肯透露艾公子的身份,明确表示,艾公子反复叮嘱过,他如果说出了艾公子的身份,那就不是一般的问题,而是要杀头的。
听到这话,晁信义更加认定艾公子的身份特别了。他将给幕僚的银票由一千两增加到了一万两。
到底是经不起一万两银子的诱惑,幕僚说明了,这位艾公子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的弟弟载沣。
明白了艾公子的身份,晁信义又有了更大的疑惑。身为亲王,载沣怎么会跑到京西胭脂铺来?他关心此事,有特殊的用意吗?将这个问题提供给幕僚,他也回答不上来。
晁信义还不知道的是,载沣的到来,避免了他的一场大危机。
这场危机是王家栋设计的。王记胭脂坊的产品在全国各大分号已经铺开,销量相当不俗。尽管王家栋还有大笔的贷款没有还清,但总体来说,他是赚钱了。正因为有钱,他也就财大气粗。接到晁信义的请柬之后,他立即做了一件事,找了一帮社会闲杂人员,准备在京西胭脂铺宛平工厂启动时闹事。这些人拿了王家栋的钱,所有一切工作均已准备就绪,单等晁信义的仪式开始,便大闹起来。
见到载沣时,王家栋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开始意识到,载沣似乎并不是对王记胭脂坊感兴趣,而是对一种新型工业感兴趣。所以,他既去了王记胭脂坊,也来到了京西胭脂铺。他还可能去其他一些利用现代技术建起的工厂,并且想尽办法扶持这些新型企业。
载沣毕竟是王爷,手里的权力大得很。王家栋担心,自己的人一旦闹起来,载沣会出手,他一旦出手,若想查清闹事的是什么人,那是轻而易举的。
他倒不怕京西胭脂铺会出什么混乱,而是担心弄巧成拙,让醇王爷对自己的好印象彻底破灭。
后来,王家栋对此看得越来越清楚之后,想起这天的事就暗捏了一把汗。那天幸亏他什么都没做,正因为没做,载沣对他的好印象才没有改变。也正因为他什么都没做,载沣才会听了晁信义一句话之后,对他产生了不好的印象,从此不再支持京西胭脂铺。
这所有的一切,晁信义还蒙在鼓里,甚至连一星半点儿的消息都没有得到。
第六章 宦海沉浮
八国联军进攻北京一事,令大清朝的政治、经济发生了一系列变化。最大的变化,自然是列强在中国的租界范围扩大,而一些西方商人,看到中国市场发展潜力巨大,纷纷来华设立商号。此时,西方在华洋行已经由最初的纯粹商业,发展到了其他各业,在华设厂经营的商家也越来越多。
松下妆品会社是在甲午战争之后进入天津租界的。他们的货品由海路运往天津,再由买办销往各地。一段时间之后,他们觉得这样成本太高,利润率太低。有相当一部分成本,被航运占去了。松下妆品会社一直想在中国设厂,如果产品在中国生产,在中国销售,利润率就能大大提高。可是,中国政府对于洋人在中国从事商业贸易以及工业生产,有严格规定,设厂的手续办起来不那么容易。因此,相当一段时间里,松下妆品只是在中国开设了天津、上海、广州三家分店。
庚子战争之后,中国再一次输了,签下了《辛丑条约》,对于外国人在中国经商以及设厂有了更宽的条件,日本在上海的租界一下子扩大了很多。松下妆品抓住了这次机会,要了一大块地,着手建工厂。
接下来,松下妆品在北京开了分号。
外国人在中国开的分号,和中国人开的分号不同。外国的分号不叫分号,叫洋行。松下妆品原本在北京有销售,但量非常少,洋行也不是单独的,只是和另外几家日用品合开的。一旦决定在中国设厂,他们便调整了中国市场的战略,决定在北京开洋行来领导北方市场。
松下长生早就做好了单独开洋行的准备,房子是早就准备好的。当时只不过和别人合开,加上合约没到期等原因,拖了下来。对于中国的妆品市场,他是高度关注,王记胭脂坊和京西胭脂铺分别开了工厂,他们的妆品将会大量投放市场。松下妆品若是不能在京城市场抢占一席之地,今后将会更难和这两家本地品牌竞争。
即使是现在开洋行,松下妆品也有不足之处,他们的工厂建成需要一年多时间,一时无法投产,所有的产品只能从日本运来。而东京的工厂,生产能力有局限,不可能丢了日本的市场来抢中国市场。但北京的市场又不能等,他不得不匆忙开张。
当然,洋行并不是以松下妆品的名义,而是以买办为主。朱七因此成了松下洋行的主人,由他出面,邀请晁信义、王家栋等人。
晁信义和松下妆品有生意来往,量还不小,虽然利润相对较低,可毕竟还是从他们那里赚到了钱。因此说,无论是松下长生还是朱七,都算是他的客户。对于客户,自然要恭敬,尤其是京西胭脂铺的工厂投产,将来可能会有更多的妆品通过松下洋行销往国外,晁信义自然和松下长生有一种特别的亲近感。所以,松下洋行的开业仪式,晁信义不仅盛装出席,还按照要求,带着夫人出席。
张淑梅刚刚生了第二个孩子,这是一个女儿,取名晁迎春。生晁承志的时候,晁信义虽然不在,却顺利。生晁迎春时,大家都以为会顺利,没想到先出来的是一只手,难产了。张淑梅在鬼门关走了一圈,活过来之后,便对晁信义说,以后再不生了。晁信义没有表态,他的骨子里是希望多生几个儿子的。
仪式采取的是西式,不剪彩不放鞭炮,只是将所有客人集中在洋行,举行酒会。松下长生仅仅是一个幕后老板,在整个酒会上,他显得异常低调。而朱七作为买办,自然就是这场酒会的主人。司仪宣布开始之后,由朱七致辞。
作为松下长生的朋友和救命恩人,王家栋自然也收到了一张请柬。不过,王家栋并没有带夫人。他的前两房太太都不是他喜欢的,又没替他生过孩子,他根本不愿带她们出门。黑妞虽然替他生了女儿王胭脂,可她是个傻女人,带出来只能出自己的丑。所以,王家栋独自前来参加仪式。
王家栋进来的时候,一眼便看到了晁信义。晁信义出现在这里,实在是太特别了,几乎所有人穿的都是西装,大多数人把辫子盘在头上,只有他穿着传统的长衫,拖着一根长长的辫子。此外,他身边的那个女人也出众,小家碧玉,姿色一流。
这是王家栋第一次见到晁信义的夫人,仅仅是看了一眼,心中就充满了嫉妒。王家栋先后有过四个女人,哪怕是黑妞,人生得虽然黑一点,傻一点,外貌还是过得去的。另外三个夫人都有些姿色。可是,就连最漂亮的叶小芸,都无法和张淑梅相比。这一比较,让王家栋心里极其不爽,再加上此前的过节,他的恨意进一步加深。
晁信义和张淑梅正和松下长生交谈,王家栋立即端起一杯酒,向松下长生走过去。
此前,王家栋是完全相信松下长生的,认为日本人很讲信用,不像中国人,骨子里充满了奸斗。可是,父亲不相信松下长生,认定他不怀好意。王家栋再仔细一想,晁家的灭门惨祸,似乎确实与松下长生有关,加藤那帮日本鬼子,就是松下长生带过去的。至于去了晁家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王家栋只能猜。无论他将松下长生想象得多么好,对于晁家,松下长生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接下来要说到王兴业对松下长生的怀疑。这种怀疑实际上提醒了王家栋,他因此格外注意松下长生的行动,最后,他的看法和父亲越来越接近,认定松下长生接近晁信义,一定是不怀好意,至于他到底想干什么,王家栋一时摸不透。
王家栋端着酒杯,走近松下长生,主动向他敬酒。
晁信义说:“家栋,原来你们认识啊,我还想向你介绍呢。”
松下长生立即说:“家栋君在日本留学的时候,我们就交上了朋友,用中国人的话是怎么说的?忘年交。”
王家栋略略愣了一下,他以为松下长生会说王家栋是他的救命恩人。这话他只要见王家栋一次就说一次,他如果真的那么说,王家栋就会乘机暗示晁信义,庚子事件,松下长生曾经躲在自己家里,后来,八国联军进入京城,日本鬼子出现在昌延里,把松下先生接走了。
所有的话都不会说得太明。他相信晁信义一定认真调查过那次导致晁家灭门的事件,自然会有诸多疑惑。那些洋兵在其他地方只是抢掠和强奸,只有遇到抵抗时才杀人,可到了晁家,为什么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他全家灭了?一定有原因。
晁信义一定想过这一原因,王家栋甚至都能想象,晁信义一定怀疑他,上次为了宫中订单,晁信义竟然对王家动起杀心,就因为这种怀疑。此事王家栋又没法向他解释,原想慢慢将他的怀疑引到自己的怀疑上来,才有了那次登门提醒防范松下长生的事。
没想到松下长生这个人,隐藏得实在太深,明明啃了晁信义一大口,还让晁信义对他充满了感激。
松下长生有意不谈庚子事件,更加令王家栋相信,晁家灭门,始作俑者就是此人。可是,他不好将话说出来,只得依着松下长生的话题,说:“是啊,我在日本留学期间,考察了日本的妆品行业,因此认识了松下先生。”
王家栋和松下长生碰了一下杯,祝贺道:“恭喜松下君,看来,京城妆品行业很快就是三分天下了。”
他这话是说给晁信义听的,让他明白,千万别以为松下长生是什么慈善家,他不是,他只是一个商人,甚至很可能是一个不择手段的商人,他的目标甚至不仅仅是三分天下有其一,而是独霸武林。
松下长生似乎不愿意晁信义产生这种联想,立即解释:“哪里哪里,我们松下妆品的生产能力有限,供应日本市场已经显得吃力。现在在北京开洋行,主要是想做妆品贸易,尤其是将中国的妆品卖到国外。这方面我和京西胭脂铺已经有了良好的合作,接下来可能还会与家栋君合作呢。”
王家栋想引起晁信义的注意,道:“我听说,松下君在上海建厂,什么时候能投产?”这话又是有寓意的,人家已经逼到家门口来了,晁信义,你可别糊涂。
松下长生说:“我有这个想法。可是,我们日本人办事,不像你们中国人,你们只要是掌柜的说了就算数。而我们日本人,有董事会。董事会那帮人对中国市场不了解,要他们下决心不容易。”
晁信义说:“其实,松下社长现在这样经营也挺好。我们中国的妆品,和西洋妆品不同。西洋妆品是化学,我们是纯天然,品质不一样。”
松下长生立即说:“这正是我看中中国妆品的原因。这个市场前景很好,我会一直和两位合作下去的。”
王家栋暗想,我才不和你合作。我们中国的市场大得很,王记胭脂坊如果能把国内的市场做好,就已经非常了不起。相反,我和你合作,我的货品到了你手里,又在国外,我完全无法控制,你如果玩点什么小手段,我一无所知,岂不是让你掌控了生杀大权?他很想就此提醒晁信义,一是这话不能直说,二是恨着晁信义,正巴不得他死得快点。
此时的王家栋心里很纠结。他确实和晁信义有仇,可这是中国人之间的仇。他和松下长生不仅无仇无怨,甚至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救过松下长生,松下长生也救过他的王记胭脂坊。可仔细一想,毕竟是中国人和外国人。父亲常常挂在口边的一句话是,非我类族,其心必异。
王家栋宁愿和晁信义之间斗,哪怕斗得你死我活,也不愿看到松下长生这个日本人渔翁得利。
这些话让王家栋直接说出来,他也不愿意。一方面,和松下长生表面上的关系还需要维持。这个人太阴险,背后的日本政府又比中国政府强大得多,若是公开和他叫板,他使什么坏那就防不胜防了。另一方面,他恨晁信义,没搞清楚状况就胡乱报复,且不说差点害死王家上下,至少让王家损失了一百多万。加上父亲之死,与晁信义不无关系。这个仇结,要想解决,不容易。
话,王家栋是说了,懂不懂,或者信不信,那就完全是晁信义的事了。
宛平工厂投产才三天,出事了,大门被人堵了。
事情发生在早晨。因为资金方面的原因,京西胭脂铺的分号,尚没有在全国铺开,仅仅是武汉、郑州、广州和保定开了四家分号,工厂的生产也就没有满负荷。为了节省成本,工厂的工人每天只上一个班。
此时,北京的市民还没有用上电,电灯只有宫廷才有。晁信义建厂,其中关键设备就是发电机,没有发电机,工厂的机器运转不起来。这台发电机的供应能力有限,成本巨大,也是原因之一。
所以,工厂的工人都是白天上班。而当初,为了将生活区和工业区隔开,工人的宿舍是建在厂外的,工人上下班均需要走厂门。可让工人们没有想到的是,开工才三天,厂门就被人堵了。
堵厂门的人并不多,十几个人,而京西胭脂铺的宛平工厂有几十人。即使如此,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冲进去,怕引起流血事件。
晁信义派去工厂负责的是王玉堂。严格说来,他只是一个高级技师,不是管理人才。让他管生产,那没有问题,方方面面他都能做得很好。可是,要他搞管理,他就难了。晁信义也知道,这有点强人所难,可是,他实在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原计划是要派姑姑过去当厂长的,可姑姑的身体状况一直不佳,他怕把姑姑派去,实际上等于将她送上了死亡线。
王玉堂发现大门被人堵了,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找对方领头的问情况。
对方说:“你装糊涂吧?”
王玉堂不理解,问:“我装什么糊涂?请你说明。”
对方说:“知道这是谁的地头?”
王玉堂问:“谁的地头?”
对方竖起大拇指,向后指了指说:“这是童爷的地头,童爷说了算!你们没登门拜访童爷,就想赚钱?你该不会连童爷都不知道吧?”
王玉堂虽然不太会处理这类事情,却也知道,这是地头蛇上门闹事,无非讹诈几个钱。他试探地问:“这位爷,我们能不能打个商量?我和你一起去找你们童爷,工厂呢,先开工,好不好?”
对方说:“先开工?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王玉堂没法说啊。自己说了能算吗?如果能算,就不会出现眼前这样的事了。如果对方说了算,那还是京西胭脂铺的工厂吗?
那人也不等他回答,直接说:“这事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得童爷说了算。”
王玉堂说:“那你能不能和童爷联系一下,有事我们好商量。”
那人于是问:“你是京西胭脂铺的掌柜晁信义晁掌柜?”
王玉堂实言相告:“不是,我是这里的管工。”
“管工算个屁啊。”那人无理地说,“去,叫你们掌柜的来谈。”
王玉堂无可奈何,只得往昌延里赶,来见晁信义。晁信义也不知去见什么重要客户,喝了酒,醉醺醺的,似乎风一吹就会倒下。
王玉堂说:“东家,不好了。”
晁信义还不太当一回事,问:“什么不好了?”
王玉堂说:“我们的大门被人堵了,不让开工。对方是当地的地头蛇,领头的好像叫童爷,说你没有去拜访过他……”
晁信义还没有完全从酒意中清醒过来,说:“你说什么?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开工?”
王玉堂说:“没法开工,他们堵在门口,工人进不去。”
工厂投产之后,晁信义将昌延里的制作作坊搬了过去,这边只留下关键的配方环节。也就是说,宛平城的工厂一旦无法正常运转,京西胭脂铺的所有店都会受到影响,影响最大的还是松下洋行的要货。那可是低利润时间紧的产品,一旦受影响,是要赔偿的。
晁信义坐不住了,当即驾起马车,往宛平城赶。
赶到宛平城,早已经入夜了。晚上工厂不开工,那些堵大门的人,自然也就散去。
毕竟一路颠簸,到达工厂门前下车,晁信义的酒意已经完全醒了。醒来之后,他想到了两个问题。其一,王玉堂不得力。人是个好人,干事也绝对没问题,舍得投入。可是,他的长处不在管理,而在技术。问题是,除了王玉堂,晁信义还能信任谁?信任谁,才是所有一切的关键。
其二,中国人的传统搞法,是将这些关键职位交给自己的兄弟。就连皇帝,都希望自己的兄弟多,每个兄弟都当一个王爷,负担一方面的职责。晁信义想多生几个儿子,问题是,张淑梅生了两个,发誓再不生了。她说,你如果还想生,我不反对,你娶个小吧,让她帮你生,反正我是不生了。
娶个小,如果娶花红蓝,晁信义自然乐意。问题是花红蓝不乐意。晁信义算是明白了,花红蓝爱自己,却又不肯当小,她宁愿熬着。女人的心思,真是太难搞懂了。
他已经对不起花红蓝了,如果再娶个小,就再一次伤害了花红蓝。无论如何,这件事还真是难办,他宁愿就这么耗着,也不想再伤她一次。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解决眼前的问题。酒意消退之后,晁信义再仔细一思谋,觉得这件事就是地头蛇闹事。地头蛇是中国一个极其特殊的现象,哪里都有。可一般情况下,地头蛇的活动范围都是极其有限的,与正常社会井水不犯河水。这些人不是不清楚,京西胭脂铺能投资几十万,在此建一家厂,没有点实力背景根本是寸步难行。地头蛇犯不着和这样有实力的公司闹对抗,最多也就是上来转了转,打点秋风而已。
而现在,宛平城的地头蛇却不是打秋风,而是和京西胭脂铺公然叫板,这就有点反常了。
当天晚上,晁信义和王玉堂一起拜访了几个当地的名流,通过他们了解到童爷的情况。据当地名流说,这个童爷是当地一霸,仗着手下有二三十号混混,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当地人有怒不敢言,不得不忍他。
晁信义问:“这个童爷有什么背景吗?”
几乎所有人都说,有背景啊,背景大得很。问得再仔细一点才知道,童爷有一个弟弟很小就进宫了,在大总管李莲英的手下做事。到底做多大个事,谁都不清楚。就因为这一点,谁都不敢惹他,连当地官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听了这话,晁信义有点头大。上次为了妆品入宫的事,他可能把李总管得罪了,现在又涉及李总管的手下,搞不好就得再一次得罪李总管,这个结就会越结越死。
晁信义仔细思考了一番,这件事还只能破财免灾,明天和他们接触一下,看他们到底是个什么想法,然后再做打算。他告诉王玉堂,明天白天让部分人到工厂门口,大多数人在家休息。万一解决不了,晚上偷偷地开工,边干边谈。此外,宛平的事恐怕没有这么容易解决,得做两手准备。万一工厂无法继续生产下去,得快点将部分人调回昌延里,在那里继续开工。
第二天,晁信义带着王玉堂一起去拜访童爷。
童爷的公开身份是明花楼的老板。表面上,这是一家茶楼,可晁信义已经摸清楚了,这是一家挂羊头卖狗肉的店,一楼喝茶,茶楼的后面经营的是大烟生意,二楼却是妓院。一般来说,经营茶楼或者妓院,上午就不会营业,但明花楼同时经营大烟生意,甚至最大的经济来源就是大烟,因此,上午也不得不营业。
晁信义来到明花楼,店小二接待了他。他说找童爷,店小二看了看他的装扮,大概知道是个有身份的角色,态度倒也热情,告之说,童爷还没有来。
晁信义说:“那就给我开间房,我们在这里边喝茶边等。”
店小二说:“爷,童爷什么时候来,说不定。”
晁信义说:“他什么时候来,我就等到什么时候。童爷来了,就让他来见我。”
晁信义不说通知我,而是说让他来见我,故意把架子先拿着,表明自己身份非同一般。他自然知道,对付这些角色不能太软,你如果软了,人家就会硬。你如果硬了,人家摸不着你的底,会有所顾忌,真正谈判起来,自己就有了优势。
小二问晁信义喝什么茶,晁信义说:“上你们最好的茶。”
最好的茶上来,晁信义尝了尝,实在一般。这种店主要经济来源是大烟和妓院,茶楼根本不用心经营,只是弄点茶叶,糊弄一下顾客。喝了一个多钟头的茶,童爷来了。
所谓童爷,只不过三十来岁,一个大胖子,他往那里一站,几乎所有人都会觉得自己只有他的一半身形。走进来时,他大声地说:“谁等老子?这么大脸面。”童爷身后还跟着两条粗壮大汉。
晁信义端起茶杯喝茶,故意不说话,也不看童爷。
童爷见没有人接腔,逼视着晁信义,问:“兄弟,你是哪一路的?”
晁信义将茶杯往下一放,道:“京西胭脂铺的掌柜,晁信义。”
“原来是晁掌柜。”童爷自己坐下来,大模大样地道,“见识了,哈哈!”
晁信义淡然说:“这位童……兄!京西胭脂铺与你素无冤仇,为什么会堵我的门?”
童爷身后一条大汉喝道:“你京西胭脂铺算个鸟?这里是宛平,是童爷的地头,任何人来都必须孝敬童爷份子钱,否则,就别想在这地儿混……”
晁信义再次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京西胭脂铺自然有人罩着,不劳童爷费神。不过嘛,既然我到童爷的地头来喝茶,付一点茶钱理所应当。”
晁信义不慌不忙,掏出一张银票,放在桌子上,往前一推,送到童爷面前。
童爷看了一眼,见是一千两,顿时将眼皮往上一翻,道:“晁掌柜这是打发叫花子啊,童爷还没穷到要饭的程度。”
晁信义反问:“童爷嫌少?”
童爷嘿嘿一笑,说:“我倒无所谓,这点小钱,我还不放在眼里。不过,我担心的是,我下面这些弟兄不会答应,事情就会比较难办。”
晁信义说:“那么,请童爷开个价,看我能不能接受。”
童爷举起右手,张开手掌。晁信义看了一眼,不说话。童爷自己说了:“一个月。”
那么,童爷这个手势自然不是五十两。如果每个月收五十两,还不如收了这一千。可收保护费,一个月收五百两,又实在太高,一年下来就是六千两银子,一个知府的年俸都没有这么多。
晁信义说:“五百两?是不是太高了?”
童爷猛地将手往桌子上一拍:“五百两?你做梦吧?五千两。”
晁信义暗想,这家伙可真敢说,五千两,一年就是六万。整个大清朝,那么多商号,能每年赚到六万两的大概不到两成吧。他哪里是想收份子钱?分明是找麻烦嘛。
晁信义笑着说:“童爷真会开玩笑。”
童爷反问:“你看我像开玩笑吗?”
“这么说是真的?”晁信义说,“可是,童爷你一定了解过,我们京西胭脂铺的这个厂,三年之内,能不能赚钱还很难说。就算能赚钱,一年能不能赚六万两,同样难说。”
童爷说:“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你自己好好想清楚,下次来的时候把钱带来,一年一次性交清,我保证你厂子的平安,否则,会发生什么意外,谁都不知道哟!我还有点事,不陪了。”说过之后,起身便走。
王玉堂没料到是这个结果,问:“怎么办?”
晁信义说:“你按我说的办,晚上开工。如果他们晚上也来堵,你不要和他们冲突,等我回来。”
王玉堂问:“你要走吗?”
晁信义当然要走,他得去找人。
回到家,晁信义做的第一件事,是约见刘公公。晁信义向刘公公打听小童子的情况。刘公公说,确实有这么个人,一个小太监,在李总管身边做事,并不得宠。
晁信义暗想,这是什么世道?一个小太监而已,半点权力都没有,却可以罩着家人胡作非为。如今这天下,政府是大盗,政府官员都是些小盗,哪怕有一点权力,就向民间盘剥。作为民众,唯一的出路就是投靠更大的官来保护自己。
问题在于,投靠更大的官,那也是要拿出钱来的。相反,某些人的官职虽然小,却有这样那样的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就如晁信义目前遇到的难题,那个小童子虽然只是一名小太监,可他毕竟是李公公门前的狗。如果你和他没有丝毫关联,那他就什么都不是。假若你整治了他,整治的就不是他,而是他背后的李公公,打狗欺主嘛。
这正是晁信义赶回北京打听小童子背景的原因。
第二天,晁信义更进一步得到消息。前一天晚上,王玉堂安排开工了,可到了次日一早,那些人得到消息,再一次堵在工厂门口,不让工人们出门。工人们干了一夜的活儿,最迫切的需要是回家睡觉。可大门被堵了,无法出去,王玉堂只好让人搬来一架梯子,让工人们翻围墙走了。
看来,完全没有和解的可能,晁信义不得不考虑采取特别措施。他所能采取的特别措施也只能靠权力。这个社会就是如此,他狠,你得比他更狠,否则,你就无法立足。
晁信义立即驾车赶往保定,去袁世凯那里走一走,看是否能有办法。
袁世凯最近的景况不妙,他在保定办军校、练新军,总兵力虽然只有六镇,别说和整个大清朝的总兵力相比,就算是和旗人的总兵力相比,都是很少的。可就是这支军队,引起了朝廷内部的不安,尤其是那些贵族们,对于袁世凯的存在感到极度不安。他们煽动一些御史上书弹劾袁世凯,将他比喻成曹操、刘裕。
和以前一样,晁信义先见的是袁金标。当天晚上,晁信义请袁金标喝酒。袁金标听了他的话,当即拍案而起,说:“哥,这事包在我身上,我带几个人去,把这伙人做了。”
晁信义明白袁金标的意思,他是袁世凯的贴身侍卫,有人有枪也有功夫,只要他一声令下,立即可以带领一帮兄弟赶到宛平,将童爷那帮人灭掉,说不定当天还可以赶回来吃晚饭。这就是世道,哪怕袁金标真的把这些人都做了,最终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可晁信义想得比袁金标深远。现在正有一大帮人暗中反对袁世凯,袁金标若是这样干,等于给那些反对势力提供了口实。何况,真这样干了,就是几十条人命,他可不想让自己背上血债。袁金标也是一番好意,晁信义自然不能拒绝,只好说:“兄弟,你别急,我既然来保定一趟,自然要见见督爷。等我两天,反正那些人也跑不了。”
晁信义哪里想等?工厂开不了工,多等一天就是一天的损失,可他又不能不等。
第二天,见到盛总管,盛总管听说后,先抛出一句:“兄弟,你得罪了什么人吧?”
晁信义也觉得,童爷这帮人有些不按常理出牌。如果说仅仅收保护费,每月收一百两银子,他一次性给一千,已经是个相当不错的数字。可对方出口就要六万两,这就不是收保护费了,更像是故意找麻烦。如果要说得罪什么人,他还能得罪谁?除了王家栋,没有第二人。
这话自然不能说,他只是对盛总管道:“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啊。”
盛总管又问:“你想怎么解决这件事?”
晁信义直言以告。袁金标的意思是由他带几个人去把这伙人灭了,可晁信义不想赶尽杀绝,更不想双手沾满鲜血。这伙人公开勒索,实际上触犯了大清律例,如果能通过法律解决,那是最好。
盛总管有一句话没有说明,如今这个大清朝,哪里还有什么法律?如果真能通过法律途径解决,你晁信义也没有必要从京城跑到保定来了。你找到这里,本身就说明,你对法律早已经失去了信任,你来寻求的就是非法律途径。
可另一方面,袁督爷最近的处境不妙,正是要低调的时候,自然不想生事。何况这么点小事,也要闹到督爷那里,说不过理。
盛总管说:“如果是这样,那你恐怕得多等几天,等有机会的时候,我把你的事跟督爷说一说。”
晁信义能说不等吗?只好等。这一等就等了五天。第五天,盛总管通知晁信义,督爷有请。晁信义准备了礼物,也准备了银票。赶到总督府,晁信义还没有进去,在门口便见到了袁世凯。袁世凯一副出门的打扮,见到晁信义,也不废话,直接说:“信义贤侄,你回京城吗?跟我一起走吧。”
晁信义暗自一惊,问:“督爷要去京城?”
袁世凯说:“老佛爷最近身子骨不爽,我去看看。”
晁信义吓了一大跳,难道说老佛爷病了?七十岁的人了,这时候可病不得,只要一病,说不准就起不来了。对于老佛爷,晁信义的情感是极其矛盾的。这个女人,掌握整个中国的权柄多年,做了很多糊涂事,把个大清朝硬是搞到了崩溃的边缘。可另一方面,看看整个朝廷,如果没有了慈禧太后,谁能说话算数?真正能挑大梁的一个都没有。说不定,这世道从此就乱了。更为关键的一点是,信任袁世凯的是太后,反对袁世凯的也是太后身边的一帮人,而且全是大权在握的人。有老佛爷撑着,袁世凯的日子会好过一些,老佛爷若是突然死了,袁世凯的靠山也就倒了。
袁督爷竟然邀请晁信义一同乘车进京,这个消息令晁信义大喜。此事至少说明两点:第一,晁信义和袁督爷的关系又大大地向前推进了一步;第二,趁着在车上的机会,他可以好好地和督爷聊一聊京西胭脂铺的宛平工厂,聊一聊童爷。
宫里那个小童子的存在,是否告诉袁世凯?晁信义拿不定主意。此前对袁金标以及盛总管都没有提过,现在,他也决定不提。
袁世凯如今大权在握,如果他愿意出手,别说那个什么童爷,就算是李总管,大概也会顾忌几分吧。就算他们之间有点不对味,对晁信义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李总管可能恨上晁信义了。如果他知道袁督爷是晁信义的支持者,对晁信义,岂不是大有好处?
可是,晁信义有一点想错了,袁世凯进京,身边的人非常之多,大大小小的轿子有几十顶,还有他的整个卫队。此外,提前去车站的还不知有多少人。上车之后,晁信义才知道,袁世凯以及他身边的人,单独占有一列车厢,其他人只能在别的车厢。有好几次,晁信义想去面见袁世凯,走到门边却被他的卫兵拦了下来。
晁信义被告之说,督爷如果要见谁,会派人来宣的,等着吧。
晁信义只好等,他想,既然袁世凯叫他同乘一辆车,一定会安排见上一面,说上几句话吧。然而,直到下车,也没有得到这样的机会。晁信义下车时,袁世凯早已经被一顶八抬大轿接走。
晁信义急了,想去找袁金标,可是,袁金标是袁世凯的贴身警卫,早已经随袁世凯走了。晁信义正在站台上四处奔波时,看到了盛总管,他大喜过望,立即狂奔过去。
盛总管说:“信义,你来得正好,我正在派人找你。”
晁信义心中一喜,道:“盛总管,是不是督爷留给我什么话?”
盛总管从小轿上拿出一幅卷轴,递给晁信义,道:“督爷已经进城了,我马上要赶过去,没时间和你多说,这是督爷送给你的。”
晁信义接过,还没来得及说句多余的话,盛总管已经上轿,轿子随后走了。晁信义好半天没明白过来,站在月台上发愣,发现周围的人全走了,他才定了定神,打开那幅卷轴,见上面题的是王维的《终南山》:“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再看落款,分为两截,上半部分竟然是“信义大雅之属”,下半部是四个字:袁世凯书。
袁世凯写的是行书,上面的每个字都很容易辨认,尤其是他的题款,更是接近行楷了。
晁信义突然明白了,这幅字是自己花了那么多钱买来的。尽管所花的那些钱数目巨大,可这幅字又确实极其值钱。所谓的值钱,当然不是袁世凯书法本身的价值,其价值如何,晁信义不懂,这方面他是外行。真正值钱的只是“袁世凯”这三个字。
晁信义心中大喜,将卷轴卷好,立即往家里赶,计划第二天赶去见童爷,让他看看这幅字。
可晁信义没料到,家里出大事了,张淑梅把花红蓝赶走了。
花红蓝在晁家的地位极其特殊,特殊到令很多人怀疑。
且不说花红蓝对晁信义的态度极其特别,每次两个人相见,眼神都会透露出很多东西,单是晁信义对花红蓝的信任,就是其他人不能理解的。晁家的配方,那是机密中的机密。在晁信义之前,且不说外人,就算是晁家人,若是没有确定为未来的掌柜,也绝对不可能接触到配方。当年,晁信义虽然负责采购,不得不触及晁家配方的核心部分,那也只是知道部分,并不是全部。
现在呢?晁信义却将配料的核心部分交给了晁灵珊和花红蓝。
随着宛平工厂的建成投产,京西胭脂部的主要生产车间,全部搬去了宛平城,所有的生产工人也都去了宛平城。但是,宛平城并不是京西胭脂铺生产车间的全部,还留了一些人,这些人其实主要负责胭脂的核心配料。也就是说,京西胭脂铺所生产的胭脂,普通工序全部在宛平完成,只有一个核心环节,在晁宅的后院完成,再拉到宛平去。
这间核心配料室,只留下极少的人,其中包括晁灵珊和花红蓝两个核心人物,此外,还有几个帮手,比如从玉泉山运水的老刘和木井松,以及另外几个干苦力却又完全不懂技术的下人。
毫无疑问,花红蓝掌握京西胭脂铺的独家秘方。
这个核心秘密且不说作为首席技师的王玉堂不知道,就连晁家的女主人张淑梅都无权过问。知晓这一秘密的,在京西胭脂铺,只有三个人。第一个自然是晁信义,第二个是晁灵珊,第三个便是花红蓝。
这就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了。晁灵珊的地位比张淑梅高,这可以理解,她是长辈,是仅存的两个晁姓后人之一。花红蓝的地位高于张淑梅,便让人无法理解了。
张淑梅又不是傻子,不可能看不出这一点。对于花红蓝在晁家的地位,她是有疑问的。有几次她以各种方式试探晁信义,晁信义总是说,花红蓝是灵珊姑姑的养女,糊弄过去了。
可这种糊弄,显然没有解除张淑梅的疑问,甚至加深了她对花红蓝身份的怀疑。曾有一段时间,她仔细观察花红蓝和晁信义的关系,晁信义称呼花红蓝为红蓝,而花红蓝称呼晁信义为东家。这个称呼怎么听怎么怪。如果花红蓝真是晁灵珊的养女,晁信义和花红蓝应该兄妹相称才对啊。
晁信义没有向张淑梅解释,自然有他的原因。他是很希望把花红蓝娶进门的,姑姑也赞成他这样做,甚至好几次表示,自己出面做张淑梅的工作。若真是如此,很多事情就顺利解决了。
问题是,花红蓝不肯做小。晁信义想了很多办法,想让花红蓝改变主意,一直没有效果,事情就僵在了那里。不仅花红蓝成了晁信义心中永远的痛,还包括那个孩子,晁信义不能认,花红蓝也不能认,只好跟着常风姓。
这事一直拖着,果然就出了事。
不知从哪里传出一些流言蜚语,说花红蓝其实是一名戏子,晁信义迷上了她,要娶她为妻。花红蓝这个名字本身就说明了一切,普通人,哪会有花红蓝这样的怪名字?有这种名字的人,不是妓女就是戏子,因为这是一个艺名。晁家在京城属于世人,又是做女人生意的,天下女人是他们的衣食父母。所以,他们绝对不能容忍两种人进入家门:一是戏子,一是妓女。晁信义要将一个戏子娶进家门,引发了晁家众怒,最终,晁家四位长辈开了一个家庭会议,做出一个决定:将晁信义这个不孝子赶出家门,并且永远不准他再姓晁。
晁家出败家子是有历史渊源的,几乎每一代都会出一两个败家子。晁家上一代的败家子是老二晁子轩。晁子轩年轻的时候,曾经极其荒唐,抛妻别子,住在八大胡同,每天换一家妓院,醉生梦死,以妓院为家。此举惹怒了晁家老掌柜,他派人将晁子轩绑回来,打断了腿,然后赶出家门。离开晁家之后的晁子轩,拖着一条伤腿,无钱医治,落下了终生残疾。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关键在于他没有钱了,妓院里的那些旧日相好,没有一个人对他有半点情谊,甚至连一碗饭都不肯给他。也正是这段经历,让晁子轩醒悟,从此,他洗心革面,浪子回头。晁子霖接掌京西胭脂铺之后,将晁子轩接了回来。
令晁家人怎么都没想到的是,同样的事发生在晁子霖自己身上,也是这个老二成了败家子,所犯的病,和他的叔叔晁子轩也差不多一样。他倒不是喜欢逛八大胡同,而是喜欢玩票。别人玩票玩的都是名角,他不同,他只玩年轻漂亮的,不管人家有没有名。没想到,这一玩就玩上了一个花红蓝。这个女人,戏唱得虽然一般,心计却非同一般。她很快就迷住了晁信义,不仅赶跑了他身边其他戏子,而且要和晁信义结婚。
晁子霖得知此事,大为震怒。谁都没想到的是,正是此事救了晁信义一命。他听说晁家遭遇灭门惨祸,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立即带着花红蓝回到了晁家。
对于晁信义和花红蓝之间的事,唯一知情者是晁灵珊。可是,晁灵珊无可奈何,她不得不考虑晁家的香火延续,因此默认了花红蓝的存在。
花红蓝这个戏子心计极深,她自从跨入晁家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的戏子身份,终有一天会败露,所以,她要求晁信义将京西胭脂铺的配方给她,如此一来,她在晁家的地位就稳固了。
现在的京西胭脂铺,名义上是晁信义掌柜,张家出钱,而实际上,是花红蓝在掌握一切。京西胭脂铺实际上已经不再姓晁,而改姓花了。
这个传言突然而起,以至于张淑梅也听到了一些声音。但是,听到声音之后的张淑梅,仅仅是对姑姑进行了一番旁敲侧击。姑姑犹豫了一下,非常肯定地告诉她,红蓝是她的养女,事情就过去了。
让张淑梅没有想到的是,她的父母也听到了这一传言。晁信义在保定等待袁世凯的接见时,张淑梅的母亲和张寿元大吵了一架。林氏责怪丈夫把独生女送进了火坑,害了女儿一生。张寿元为此极为恼火,要找晁信义问个清楚。可是,晁信义出门了,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张寿元不得不将女儿叫回家,问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父母问起此事,张淑梅目瞪口呆,无言以对。
张淑梅回到家,第一件事是找到姑姑,问她:“姑姑,你告诉我,那个花红蓝到底是怎么回事?”
晁灵珊暗吃一惊,反问:“你听说了什么?”
张淑梅说:“外面都在传说,花红蓝是个戏子。这是不是真的?”
晁灵珊天天在后院弄胭脂,对于外面的传言一概不知。她当即说:“这是谁在胡说八道?”
张淑梅受了刺激,不肯再相信姑姑的话了,生气地说:“事到如今,姑姑还不肯对我说真话?在姑姑的眼里,我张淑梅是不是不如那个姓花的女人?我张淑梅不是晁家的媳妇,那个姓花的女人才是?”
晁灵珊说:“你说些什么?晁家的媳妇不是你,还能是谁?”
张淑梅说:“是吗?那你告诉我,京西胭脂铺的配方,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却可以告诉那个姓花的?”
这个问题把晁灵珊难住了,她确实无法回答,因此,她说了一句错话,她说:“这件事,等信义回来你自己问他吧。”
张淑梅立即抓住了晁灵珊这句话中的漏洞,反问她:“为什么要等信义回来才说?她不是你的养女吗?”
晁灵珊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以至于事情有点不可收拾了。她本能地意识到,这是向张淑梅说清楚的好机会,有关信义和花红蓝的关系,迟早是要讲的,这样拖下去,只会把事情越搞越乱,越搞越糟。然而,若要把这件事向张淑梅说清楚,既要信义同意,也要花红蓝同意,她作为两个人的长辈,是无权说出这件事的。
无可奈何,晁灵珊只好推搪,说:“你还是问信义吧。”
张淑梅不能等晁信义回来,她也不知道晁信义什么时候回来,就算他回来了,她也拿不准,他会不会对她说真话。接着她就去了配料室,将花红蓝叫到了前院。
花红蓝也是整天待在后院,门都不出。实际上,她也不会出门,为了研制最新品种,她拿自己的脸做实验,她的脸上出现了很多红疙瘩,不敢再出门了。
走进前院,花红蓝小心地问:“夫人,您找我有什么事?”
张淑梅不说话,一直走到自己的房间,才劈头问了一句:“你到底是谁?”
花红缓了一会儿明白过来,道:“我是花红蓝啊,夫人,您怎么啦?”
张淑梅又提出了第二个问题:“你和信义到底是什么关系?”
花红蓝说:“他是东家啊。”
“东家?”张淑梅说,“我怎么听说,信义要娶你,有没有这回事?”
花红蓝说:“夫人听谁乱说?没有这样的事。”
张淑梅也是气糊涂了,完全不信花红蓝的话,认定她是一个极有心计的女人,对花红蓝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最后说:“你说没有那样的事?那好,如果你不是想抢夺晁家的财产,那就立即离开晁家。”
当天晚上,花红蓝离开了晁家。花红蓝一走,张淑梅也走了,回了娘家。
花红蓝一走,晁灵珊慌了神,知道这事闹大了。可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得派人去找晁信义。而晁信义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晁信义从车站回到家,第一件事自然是去店里,他要问问这些天的销售情况。没想到,店员第一时间向他说的不是生产和销售情况,而是说:“掌柜的,你可回来了。这几天灵珊姑姑派人四处找你,都快急疯了。”
晁信义一愣,问:“什么事?”
店员说:“你快去见姑姑吧,她会告诉你的。”
晁信义急忙往后院赶,到了后院,他原想先看看花红蓝,可沉淀室里的门关着,不见人。他又赶到配料室,晁灵珊见到他,第一句话就说:“你可回来了,你知道吗,天塌了。”
晁信义大吃一惊,问:“怎么回事?”
晁灵珊说:“淑梅把红蓝赶走了。”
晁信义只觉得脑袋猛地一炸,问:“她为什么赶走红蓝?红蓝哪里惹她了?”
张淑梅把花红蓝赶走之后,晁灵珊觉得这事蹊跷,正所谓无风不起浪嘛,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刮了妖风。于是她打听了一番,因此听到了那些传言。晁灵珊将自己打听到的传言对晁信义讲了,晁信义立即得出一个结论:这是一个阴谋。
晁灵珊还没想到这一点,问侄儿:“这件事你还对谁说过?”
晁信义道:“不是对谁说没说过的问题。”
晁灵珊不解,问:“那是什么问题?”
“姑姑,你好好想想。”晁信义说,“那些人真说红蓝是戏子?”
晁灵珊说:“我让好几个人去打听,他们带回的消息都是一样的,说红蓝是戏子,把你迷住了。”
“红蓝不是戏子,我也不是被晁家赶出去的。”晁信义说,“这件事别人不清楚,姑姑你是清楚的啊。”
晁灵珊说:“是啊,我也觉得奇怪,怎么会说你被晁家赶出去了?”
“肯定是有人在害我们。”晁信义肯定地说。
“害我们?怎么害?”
“你想想。”晁信义道,“宛平城那边有人煽动地痞闹事,让我们开不了工。我不得不将宛平的工人撤回来。可是,家里也出事了。这分明是有人有计划地打击我们。”
晁灵珊倒吸一口冷气:“真的吗?是什么人这么阴险?”
晁信义摆了摆头说:“我估计是王家栋。”
“王家栋?是他?”晁灵珊再一次张大了嘴。
晁信义道:“也怪不得人家。上次我对他出手,确实是太狠了。估计他早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所以要报仇。”
晁灵珊说:“那次你确实下手太狠了。”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晁信义说,“必须立即把红蓝找回来。姑姑,你知道她住在哪里吗?”
晁灵珊说:“她就住在三里河。我去劝过她,她只是哭,不肯回来。我估计,这件事有点难办。”
“难办也要办。不然,我们晁家过不了这一关。”晁信义扔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晁信义顾不得宛平的工厂了,只得先灭了后院这把火。
然而,这把火怎么灭?太难了。赶去见花红蓝的路上,他仔细想过此事,想来想去,想不出办法,只能看一步走一步。
赶到三里河花红蓝的住处,晁信义看到的是一扇紧闭的门。晁信义敲了敲门,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他感到一阵绝望,难道红蓝已经搬走了?此时,他才意识到,刚才忘了问姑姑,怎么知道红蓝的住处的?按理说,红蓝若是真的下定决心要走,偌大个北京城,她往任意地方一搬,无论如何是找不到她的。这是否说明,红蓝其实是想回去的,只不过,她受了太大的委屈,一时无法排解?
再一次敲门,里面终于有了声音,花红蓝说:“姑姑,你让我静一静吧。”
晁信义心中一喜。先不管姑姑怎么知道她住在此处,既然姑姑来过一次,红蓝没有另寻他处,说明她在等,当然,只可能等一个人,那就是晁信义。
“红蓝,是我,信义。”他说,“开开门,好吗?”
里面又没有声音了。晁信义等了好一会儿,什么动静都没有。他知道,要敲开这扇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如果不敲开这扇门,事情就横在那里无法解决。他再一次敲门,道:“红蓝,开开门,好吗?我们好好谈谈。”
又过了半天,花红蓝才扔出一句话:“你来干什么?”
晁信义说:“红蓝,开开门好吗?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花红蓝说:“我休息了,你回去吧。”
晁信义说:“你开开门吧,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
花红蓝说:“你要说什么,我知道,还是不说了吧。”
“不,你不知道。”晁信义说,“你,她,还有姑姑,是我生命中三个极其重要的女人,也是我们晁家三个极其重要的女人。如果说我晁信义能有今天,我们晁家能有今天,你们三个人都是大功臣。”
说了这句话,晁信义动情了,眼泪禁不住流出来。里面没有声音,他知道花红蓝在认真听,因此继续说:“而现在,我遇到难题了,这不光是我的难题,也是你的难题,是我们全家的难题。你知道吗?你们中计了,有人故意制造谣言,目的就是想让我们家乱起来。”
里面扔出来三个字:“不可能。”
晁信义说:“我们在宛平的工厂为什么不能开工,你知道吗?是因为有人闹事。而那些人为什么闹事?因为有人想让我们开不了工。”晁信义知道,这只是他的推测,他并没有证据。为了让花红蓝彻底相信,他不得不说了谎话:“有人拿出大笔的钱,请了宛平城的地头蛇。现在,我们宛平的工厂不能开工,昌延里的家里也不能开工,我们京西胭脂铺就只有死路一条。”
门被打开了。晁信义大喜,一步跨进去,顾不上返身关门,一把将bbr>花红蓝抱在怀里,道:“红蓝,你吓死我了,我以为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花红蓝挣扎了几下,没有挣开,说:“不见也好。”
晁信义说:“我刚从保定回来,听说你走了,我简直就不想活了。”
“胡说。”花红蓝伸出一只手,堵住他的嘴,“不许胡说。你如果有什么事,家聚怎么办?承志和迎春怎么办?”说完,花红蓝推开了他,转身过去将门闩了,道:“门都不关,也不怕人看见。”
晁信义再一次将她搂住,道:“我不怕,你是我老婆,我怕什么?”
花红蓝说:“谁是你老婆?”
晁信义说:“你是。”
花红蓝说:“我不是。”
晁信义说:“你是。”说着用嘴唇去寻找她的嘴唇。花红蓝挣扎着,到底挣不过晁信义,被他堵住了。她轻轻呻唤一声,浑身顿时一软。
次日一早,晁信义赶去岳父家。他选择此时来而不是当天晚上来,是有一番考虑的。如果是晚上过来,一定得去后院,那就会同时见到岳母以及张淑梅。三个人当面,有些话不好说,一旦僵了,就没有回旋余地了。而现在,岳父一定在钱庄,自己可以各个击破,先从岳父这里入手。
果然,岳父张寿元坐在那里,身边还有张淑梅的大舅。见到晁信义,大舅的脸色顿时一变,喝道:“你来干什么?忘恩负义的东西,别脏了我家的地,还不快滚!”
晁信义没料到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局面,无可奈何,事前想到的办法全用不上,只能采取哀兵战略。他在岳父面前跪下来,道:“爹,您一定要救救我,救救我们晁家。”
张寿元看到晁信义,也觉得心烦。到底是太年轻了,这都算什么事?作为富人,有三妻四妾,他张寿元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就算晁信义要纳妾,那也要纳个好人家的女儿啊。弄个戏子在家里,丢的也是他自己的脸嘛。连带着我这个当岳父的,一张老脸也没处搁了。
舅父说:“你们晁家,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凭什么要救你?”
晁信义见岳父没有表态,信心增加了许多,道:“爹,您可能也听说了,有人设计陷害我们,宛平的工厂,厂门已经被堵了十几天了。这还不算,人家还要让我的后院起火,所以制造了一个谣言。”
“谣言?你说是谣言?”张寿元略略有点动容。
晁信义说:“这个人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让京西胭脂铺无法正常生产。不生产,我们就有很多合约无法交货,时间拖长了,没有人还会相信京西胭脂铺。如此一来,钱庄就会逼我们还钱。爹,这方面您是内行。”
舅父说:“什么王八蛋,这么狠毒?”他自然想到了,如果京西胭脂铺散伙了,损失最大的是四海钱庄。
张寿元却更加冷静,问:“那你告诉我,那个花红蓝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晁家的配方,历来是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花红蓝既然是你们家一个没关系的人,你怎么会把配方传给她?”
晁信义知道,这一关没法过,不得不磕了三个头,道:“爹,这件事确实事出有因,但并不是传言的那样。”
“那是什么样?”张寿元问。
晁信义只得将部分事实告诉了岳父。他说,红蓝并不是什么戏子,她出身中医世家,祖祖辈辈都从事医术,同时也有家传的美颜术。他是外出采购原料的时候,认识她并且爱上她的。他原想,回到京城向父母说明,然后娶红蓝过门。不料在半途中,听说家里遭了大难,他便将花红蓝委托给一个朋友照顾,自己赶回北京处理后事。原本的打算,是等家里稍稍安顿之后,再将红蓝姑娘接回来,和她一起重振京西胭脂铺。可他没料到,京西胭脂铺的毁坏,远比他想象的大得多。他在京城四处寻找贷款,可是,没有一家钱庄肯将钱贷给他。这时候,岳父伸出了援手。
张寿元明白了,问:“所以,你明着娶了我们淑梅,暗地里又把花红蓝留在家里?”
晁信义摆了摆头,道:“爹,您误会我了,也误会红蓝姑娘了。红蓝姑娘是进了我晁家的门,但不是以婚姻或者别的什么形式进来的,而是以姑姑的养女身份进来的。”
张寿元说:“养女?你难道不是想娶她当小?”
晁信义说:“红蓝姑娘对我们晁家有大恩。我们现在的胭脂产品,之所以能有这么好的质量,关键在于红蓝姑娘有祖传的手艺。如果没有她,京西胭脂铺今天还不知是个什么结果。从这种意义上说,我确实想给她一个名分。”
“说到底,你还是想娶她,是不是?”张寿元质问。
晁信义说:“不是我不想娶,而是红蓝姑娘不同意。”
张寿元愣了一下:“哦。她不同意,却又不明不白地留在你们晁家?这有点说不过理吧。”
晁信义说:“我刚才说了,她是以姑姑养女的身份留在晁家的。我也想过,不能耽误了她,等京西胭脂铺生意好一点,我就做主给她找一个人家。没想到,她为了研究一种新的配方,把自己的面容毁了。她说,她不会再嫁人了。”
张寿元又是一惊:“她毁容了?这个傻孩子。”
晁信义将事情说了出来,反倒轻松了。他说:“爹,所有的话我都对你们说了。你们一定想到了,红蓝姑娘对于京西胭脂铺的重要性,所以,有人一心想把她赶走,才造出这个谣言来。如果让那人得逞,京西胭脂铺就真的完了。所以,我来求爹,一定帮我想想办法,救救京西胭脂铺。”
张寿元说:“怎么救?让我们去把那个红蓝请回来?她也不会听我们的吧。”
晁信义说:“我想请爹对淑梅说说,把事情对她说清楚。我知道,淑梅是个好女人好妻子,明晓事理,只要她明白事情的经过,一定会理解我的。然后,我和她一起去请红蓝姑娘。”
晁信义见岳父态度有所转变,立即提出去见妻子。张寿元觉得,张淑梅母女此时正在气头上,不一定听他解释,若突然出现,可能引起更大的麻烦,建议说:“要不,你先回去,我找个机会和淑梅说说,探一探她的口气?”
回到家,晁信义很想立即赶往宛平城处理工厂的事,可是,工厂的事恐怕不是一两天能处理好的。家里的事,若是不能解决,工厂的事又没处理好,两头都不搭,损失就大了。无可奈何,他只得留下来,和姑姑一起制作胭脂,同时等岳父那边的消息。
直到第二天下午,张寿元才派人过来叫晁信义去接老婆。
晁信义早已经准备了很多岳母喜欢吃的东西以及一些布料,赶到岳父家。进门的时候,岳母没有给他好脸色,晁信义注意看了看妻子张淑梅,见她只是露了个面,立即退进了房里。晁信义看了看岳父,见他面无表情,便想跟着张淑梅走进她的房间,却听到岳母说:“你去哪里?坐在这里。”
无可奈何,晁信义只好尴尬地坐下。
岳母道:“你给我说清楚,那花红蓝真的是你说的关系?”
晁信义说:“真的。”
岳母道:“没有别的关系?”
晁信义有点不自信,反问:“能有什么别的关系?”
岳母说:“我怎么知道?你们这些臭男人,哪个不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她说这话的时候,看着张寿元。晁信义明白了,岳父一定有过纳妾的念头。他有这么大的事业,想生个儿子也是可以理解的嘛,至于为什么没有纳成,那恐怕是他们之间的秘密了。
晁信义正想着这事时,岳母的声音再一次传来:“以前的事我就不说了,我问你,以后你们怎么办?”
能怎么办?晁信义道:“肯定是要好好过日子。”
“过日子?怎么过日子?”岳母说,“把那个花红蓝讨进来当小?”
“她是不肯当小的。”他说。
“不肯当小,那你怎么办?把我的女儿休了,让她当大?”
张寿元觉得这话有些难听了,说:“信义已经说了。”
岳母立即制止了丈夫,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着什么,你是不是还不死心,还想娶个小?要不要我替你张罗?”
张寿元说:“怎么说着说着说到我头上来了?”
岳母说:“说你怎么啦?如果不是我每天念叨,你怕是早把小妖精领进门了。”
张寿元十分尴尬,道:“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张淑梅大概是在里屋听着外面的谈话,见父母这么吵了起来,有些忍不住了,便走出来,说:“妈,您少说两句吧,都说了一辈子了。”又对晁信义说:“信义,我们走。”
晁信义有点转不过弯来,以为今天这一关难过呢,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过了。他匆忙站起来,逃一般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和岳母打招呼。
岳母说:“我还没说完呢,怎么就走了?”
晁信义说:“过几天我和淑梅带着承志和迎春回来看您。”话音未落,人已经出了院子。
到了外面,两个人才说了第一句话,是张淑梅说的,她问:“去哪里?”
晁信义想,能去哪里?当然是回家。转而一想,既然是回家,她又何必多此一问?看来她是已经想通了,要去接花红蓝回来。晁信义说:“听你的。”
“听我的?我又不知道红蓝……妹妹住哪里。”说过这句话,又说,“对了,我和红蓝哪个大?”
张淑梅比花红蓝大两个月,但是,这话他不能说,担心引起麻烦,所以撒了谎,道:“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张淑梅说:“也不重要,反正,她是我的妹妹。走吧,我们去接妹妹回家。”
晁信义可不想去面对这件事,他说:“你看能不能这样?我一个人去接红蓝,或者,你先一个人回家,叫上姑姑一起去接她。”
张淑梅警惕了,问:“你什么意思?”
晁信义说:“宛平那边的事你是知道的,一天不开工,就是一天的损失。如果不是要处理家里的这件事,我早就去宛平了。”
“对了,宛平那边的事,我还没来得及问,到底怎么样了?”张淑梅问。
晁信义说:“如果我的估计不错,人家早就想好了,四处出击,让我们穷于应付。这个目的,他显然是达到了。”
“你是不是怀疑王家?”
“这些事你就不要管了,我来处理吧。”
张淑梅说:“那好,你自己小心。”
晁信义没有去童爷的茶馆。那个地方是童爷的地盘,不适合谈判,尤其不适合第二次谈判。晁信义已经摸清楚,除了茶馆之外,童爷在当地还开有一家迷宗拳馆,带着一帮十几岁的小伙子练拳。童爷自认为是武林中人,平常习惯于走路,而不是坐轿。每天下午或者晚上,他都要去一趟拳馆,在那里练一趟拳。
晁信义等在童爷前往拳馆的路上,远远地见童爷过来,他装着匆匆赶路,迎面和童爷碰上。两个人已经迎面而过,童爷似乎突然想起了这个人是谁,立即站定,叫道:“这不是京西胭脂铺的晁老板吗?”
晁信义故意装着吃了一惊,停下来看了童爷一眼,惊喜道:“哦,原来是童爷。对不起,对不起,我要赶去衙门,所以没注意到童爷。”
童爷说:“衙门的事不急,正好我们今天在这里碰到了,把我的事说一说,如何?”
晁信义说:“那是正好,我原想去衙门办完事,就去找童爷的。”
童爷说:“那就太好了,我的钱带来了?”
晁信义说:“没有,不过我给童爷带来了一句话。”
童爷顿时眼睛一瞪:“一句话?一句话值个屁,你耍老子?”
晁信义将手上的卷轴打开,道:“我的话当然什么都不值。不过,童爷看一看,这句话大概还是值几个钱吧。”
童爷往那幅字上看了一眼。虽然那字写得很正,可他不认识。他从小就是舞枪弄棒的,没有正经读过几天书,哪里看得懂这幅字?他说:“少给老子来这套,上面写的是什么?”
“童爷看好了。”晁信义指着落款说,“这个是个‘袁’字,这两个嘛,‘世凯’二字。”
“什么袁世凯,跟老子有什么关系?”童爷一时没有明白过来。
晁信义说:“不会吧,童爷,这里虽然不属于直隶,也在直隶边缘啊。难道说,童爷连直隶总督袁大人袁督爷的名号都没有听说过?你看好了,这个红红的,可是袁督爷的印鉴。”
晁信义是将袁世凯三个字分开说的,童爷一时没有明白过来。经晁信义一提,童爷也是暗吃了一惊。这个晁信义,竟然有直隶总督袁世凯的字?这么说,他和袁世凯的关系非同一般?
晁信义见童爷发愣,决定将火再烧一把。他指着袁世凯题款上部分道:“童爷,你看好了,这几个字我给你念念:信义大雅之属。这是督爷亲自题给我的,可不是从琉璃厂买来充数的。”
此话有特别含义,当今这个社会,官府权力太大,平常百姓只有和官府有些关系,才能有活路。毕竟官员少而百姓多,绝大多数人是不可能与官府拉上关系的,尤其无法和大官拉上关系。正因为社会上有这种需求,有些人就将这种事做成了一门生意,专门找一些达官贵人写上一幅字,标出高价,挂在琉璃厂出售。需要关系的人,便拿出一大笔钱,到琉璃厂买来一幅。谁如果能搞到一幅老佛爷的字,恐怕就值千万两银子了。
让晁信义万万没想到的是,童爷竟然说:“袁督爷又怎么样?晁老板大概是没有听说吧,袁督爷已经辞去了所兼的各个职务。北洋军的一三五六镇,他已经交给了陆军部。”
听到这个话,晁信义大惊失色。这消息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不外乎两种可能。其一,这段时间,他只顾扑灭后院大火,无心顾及其他,袁大人辞职以及交军权的事,他没顾上了解。其二,童爷因为和宫里有关系,事先得到了消息。
再想袁世凯匆匆进宫,难道说,并不真是因为探视老佛爷,而是因为舆论压力太大,赶去向老佛爷辞职的?
晁信义还在发愣,童爷又说:“晁老板,我告诉你,找谁都没用,尤其是找袁大人,更没用。我劝你啊,趁早离袁大人远一点。现在还只是辞职,下一步是什么,还真是难说。大清朝的事,晁老板年轻,可能不一定看得懂。和中堂晁老板总该听说过吧,和袁大人相比,权力是不是大得多?结果如何?哈哈哈。”
“我还有事,少陪。”童爷说过这番话,向晁信义拱了拱拳,转身而去。
晁信义当即就傻了。从童爷的话中可知,袁世凯似乎确实是辞职了,而童爷甚至更进一步暗示,袁世凯有可能像和珅一样的结局,那可是满门抄斩。这一惊可真是吓坏了晁信义。袁世凯若是出了事,自己的几十万两银子可就打了水漂。这且不说,宛平的工厂恐怕也很难开下去了。
最大的问题在于,宛平的工厂不能有效运转,自己欠的那些钱怎么办?那可真是死路一条了。
这件事无论如何得打听清楚,否则,自己很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晁信义匆忙返回北京,甚至顾不得回家,直接赶去袁府。袁世凯在北京置有宅院,很低调、很普通的一座宅子。连晚饭都没顾上吃,晁信义立即约见盛总管。
盛总管匆匆出来,见到晁信义,也不多话,问:“听说督爷辞职的事了?”
晁信义也不讳言,道:“是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督爷主动向老佛爷请辞的。”盛总管说,“官场的事,就是这样,要懂得进退。许多时候,进,不一定就是真进,进了也有可能退回来。退呢?也不一定真退,是为了再进。”
晁信义有些绝望地问:“都辞了?老佛爷也会答应?”
“也没有都辞。”盛总管说,“闲职辞了,主职还在。算了,不说督爷的事了,说你的事吧,怎么样?府里还有好多事,你长话短说。”
晁信义说:“还是那事。”
盛总管问:“你没把那幅字给他看?”
晁信义说:“看了,怎么没看?不看还好,看了,他就说出很多难听的话来了。”
“哦?”盛总管先是发出一个声音,接着问,“都说些什么?”
晁信义便半真实半发挥了。此刻,他只剩下这一根救命稻草,抓得住抓不住都在这一招了。“他说,他只知道老佛爷,不知道什么袁督爷。又说,什么袁督爷,不就是那个袁光头吗?老佛爷已经把他的顶戴花翎摘了,下一步,他那颗光头,保得住保不住还难说。”
盛总管说:“不懂事的东西,还反了天了。好了,你回去吧,我跟督爷禀一声。”
盛总管匆匆说了几句话便进去了。晁信义还不是太放心,又把袁金标约出来。袁金标一听,当即说:“大哥,你也是,这种小事哪里轮得上找督爷?只要小弟出马,立马就办了。”
晁信义暗想,让你办倒是省事,你带上几个大头兵就把这事办了。可是,如此一来,梁子也就结大了。宛平县虽然在直隶的管辖范围,可具体的行政事务,还有一个顺天府。顺天府尹虽然只是正三品,比总督小了一品,可顺天府的事,府尹说了算。袁金标若是带兵去抓人,就是越权,让总督府和顺天府对立了。不仅和顺天府对立,顺天府还设有四路厅,分管顺天府的东西南北四个区域,分管宛平大兴的是西路厅。也就是说,若按袁金标的意思办了,还得罪了西路厅。
此时,袁世凯正走背运呢,此事一闹,又成了袁世凯的一大罪状。袁世凯的政治对手,肯定盼着这样的机会。
想明白这一点,晁信义心情极度灰暗,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他不敢回家,因为见到家人,若是问起此事,他不知如何应答,只好去了宛平。
果然,童爷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也不把袁督爷的那幅字放在眼里,就在晁信义回到京城的时候,童爷派了几个人,到厂里去闹了一场,借机砸了一些东西。
听说童爷的人来闹事,晁信义第一时间问王玉堂:“伤人没有?”
王玉堂说:“他们只砸东西,倒没有伤人。”
晁信义暗想,没有伤人,还好说些。如果伤了人,就得自己掏医药费,又是一大笔开支啊。这件事到底该如何了结?答应他,每年交六万两的保护费?如此一来,工厂的毛利就薄了,薄到还利息都难。晁信义是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一天一天地捱日子。他有一种感觉,这是在等死嘛。
有些事情,晁信义确实不明白。若是从前,袁世凯要过问此事,只要给顺天府传一句话,立马就办了。童爷这种人,之所以敢胡作非为,无外乎背后有人。背后有人又怎么样?还能大得过袁世凯?那些此前不敢办童爷的人,有了袁世凯这道金牌,办一个小人物,就实在是太容易了。而如今,袁世凯遇到了对手,而这对手的力量还极其强大,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势力。袁世凯若是硬挺着,不仅会引发皇亲和权臣的矛盾,还会引发满汉两族的矛盾。袁世凯清楚,这两大矛盾一旦爆发,不论谁对谁错,最终成为替罪羊的肯定是汉臣。
当年曾国藩是何等的人物?但在这两件事面前,他也是一再低头。想明白这一点,袁世凯做出一个决定,向后退一步,而且是退出一大步。另一方面,他毕竟是一代枭雄,这口气他咽下了,却不会永远烂在肚子里,遇到合适的时候和机会,他还是要出一出的。
正当他想找机会出气的时候,盛总管向他提起了童爷的事。
袁世凯立即想到,正可以借此小事闹一闹,让有些人明白,我袁世凯不是一个任人宰割的人。他想借机发泄一下不满,暗示某些人,别以为我袁世凯完了,我的余威还在呢。
听完盛总管的介绍,袁世凯略略沉思,然后道:“你去西路厅问一问,有没有案子,如果有,把这事办了吧。如果这样一件小事我们都办不了,以后还有谁会求我们?”
盛总管明白,别管是多大的官,能替人办事才叫有实权。办不了事,权就是假的,若是没有人求你办事,证明你的权已经没有了。
晁信义度日如年的那几天,西路厅正在搜集有关童爷的案卷。
顺天府是一个极其特别的机构,府衙设在京城内,位于鼓楼大街的东公街,其建制和设置始于元代,元朝称为大都路,后改移北平府,明代改称顺天府,清朝用顺天府这一名称。
清初,顺天府只辖管大兴和宛平两个县,以北京城的南北中轴线为界,城东以及郊区属大兴,城西以及郊区属宛平。这两个县也被称为京县。康熙十五年,将昌平、良乡等十九个州县划归顺天府管辖。乾隆八年,又将这些县划为通、蓟、涿、霸、昌平五州,统称顺天府二十四州县。
清朝的府,相当于后来的地区行署,行政首长是知府,级别是从四品。只有顺天府是个例外,府尹是正三品,比一般的知府高出四级。不仅如此,清朝的三品衙门只能用铜印,顺天府却是用银印。这说明,顺天府尹比一般的正三品要高。
不仅顺天府是高配,下面的州县等也都高配。比如一般县的知县,是正七品,可京县的知县却是正六品。顺天府属于治安最复杂的地区,所以,全府的刑狱事务分设四路厅。这里的厅差不多相当于今天的公安厅,职权范围又比公安厅要广,基本包括了今天公安、司法以及法院的全部职责,职级却比今天的厅低半级,属于正五品。
由此可知,京畿地区实际上是一个尴尬地区,有相当一片区域属于直隶和顺天府双重领导。西路厅的同知驻卢沟桥拱极城,分管涿州、大兴、宛平、良乡、房山一州四县。除了宛平县属于京城内的部分之外,其余各地均在直隶管辖范围。故此,西路厅实际上也是受顺天府和直隶双重领导。
袁世凯让盛总管去找西路厅,而不是去找顺天府,那是因为在西路厅,他说话还是能管用的,在顺天府却不会有人听他的。
西路厅的官衙就在卢沟桥脚下,自然清楚童爷之事。在西路厅,童爷的案卷堆起来有几尺厚,可在此前,同知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心里清楚,只要动童爷,童爷一定会去找小童子,而小童子很可能求到李总管那里。李总管要把一名同知办了,只是一句话的事。
现在不同了,既然是直隶总督要办童爷,知府是乐见其成,万一日后有什么麻烦,那也是袁世凯的麻烦,而不是自己这个五品同知的麻烦。何况,自己办了这事,既讨好了地方,维护了地方治安,也搅动了直隶和顺天之间的某些微妙关系,自己极有可能顺势大捞一把,却又不需要负任何责任。
同知还耍了一个滑头,案卷都在这里,要办很容易。他说:“我这里人手不够,督爷那里有人,能不能派些人来?”西路厅同知自然不是派不出人,而是明知背后有缘故,不肯涉足太深。就这样,事情交到了袁金标手上。
袁金标拿了晁信义很多好处,认了兄弟,自然要替兄弟出头,他二话不说,带着人背着枪来到宛平城。进城之后,他就兵分两路,一路直奔京西胭脂铺,一路去了童爷的茶馆。
这些大头兵对付洋人不行,对付几个无赖那是小事一桩。他们过去之后,也不和晁信义等人通报,直接将童爷的几个人围了,枪指着人家的鼻子尖,道:“都别动,谁动老子打死谁。”
那伙人都是混混,一来仗着有童爷撑腰,二来仗着练过几天功夫,人又年轻,在整个宛平城,都算没人敢惹的狠角色。可他们知道,就算再狠,肉身顶不过洋枪子。在洋枪面前,这伙人顿时蔫儿了,吓得发抖,没一个敢动的。
领头的是一个把总,他命令手下拿出早准备好的绳子,将这些人一个个捆了起来,捆起来之后,才让人叫来晁信义,对他说:“这里没事了,你开工吧。看以后还有谁敢惹你大爷。”说过,押着人就走,去向西路厅交差。
茶馆是袁金标亲自带人去的。事情也是巧,如果童爷不在,袁金标还要多费道手续,恰好他在,楼内还有四五个人在抽大烟,因为是大白天,做皮肉生意的倒是没有,那些妓女,此刻还在呼呼睡大觉。袁队长带的人,将这些人一个个拿了,问清哪个是童爷,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顿暴打,打得童爷在地上打滚。
童爷被带走的事,迅速在宛平城传开。整个宛平城,童爷是头号恶霸,欺行霸市欺男霸女的事没少干。只有少数人跑去西路厅报案,绝大多数人知道童爷有背景,敢怒不敢言。现在见童爷被抓了,知道他的好日子到头了,纷纷跑去西路厅递状子,几天时间,童爷的案子又增加了几百起。
得知这些消息,晁信义心头却并没有惊喜。这么一个恶贯满盈的无赖,却没有人能收拾他,还需要自己出银子才将他掀翻。这样的世道,除了让人悲叹,是不可能让人惊喜的,老百姓的心早已经寒了,比腊月寒冬还寒,又怎么喜得起来?
得知童爷的人被一网打尽的消息,王家栋吓了一大跳。
他找到童爷,其实是绕了一个大圈,首先找到孙公公,再通过孙公公找到童爷的弟弟小童子,然后由小童子出面约见了童爷,双方谈好条件,童爷就开始做事了。所谓条件,其实成本并不高,他只付给童爷银票一千两。
通过认识小童子以及童爷,王家栋开始渐渐明白了中国官场的套路。在宫里,小童子算什么?什么都不算,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小太监而已。但哪怕是太监,也和太监不同。不同的自然不是太监,而是庙。小童子在李总管的手下做事,所以,他的庙要比别的庙大得多。在宫里,这一切没有丝毫意义,小太监就是小太监。但到了外面,庙的意义就大了。比如在宛平城,童爷的弟弟是在李总管的庙里,还是在赵公公、吴公公的庙里,区别就大了去了。
王家栋是明白小童子在宫里的地位的,所以,小童子的存在,最大的意义在于他是童爷的弟弟,而童爷又是宛平城最大的黑社会老大。他出一千两银子,搅得晁信义不得安生,最终可能损失一万两甚至十万两,这就够了。
对于童爷来说,这自然也是一桩不错的买卖。他手下那些兄弟,闲着也是闲着。现在派给他们一点活儿干,最坏的结果,自己可以赚一千两,再好一些的结果,说不准可以赚两千两甚至五千两。
王家栋的如意算盘其实打得挺好,他和晁信义不同,他是仁慈的,他不会要晁信义的命,只想报一箭之仇,只想让晁信义成为穷光蛋。他的计划是,让晁信义一点一点地亏钱。他的钱不是贷款的吗?建京西胭脂铺,建晁家大院,建宛平工厂,所有的钱都是借来的。按照正常的算法,建这三个大项目,估计总值在六十万左右。可在此期间,晁信义急于求成,和松下长生做生意,使得成本增加了十二万。又要竞争宫廷专卖权,至少也得花十来万,还有为了彻底打败王记,买王记的货去宫里做手脚,恐怕也得三五万。再加上买机器时,王家栋小小一招,让他亏了一笔,又是十几万。所以,晁信义现在应该是背了近百万的债。
虽说百万的债务听起来很可怕,但只要京西胭脂铺正常运转,最多四年也就还清了。王家栋的计划,就是要晁信义还不清这笔债。京西胭脂铺的宛平工厂若是十天半月不能开工,直接损失或许只有几万两银子,但间接损失无法计算。说不准哪个客户又要他赔一大笔银子,比如松下长生。
接下来第二步,王家栋已经想好了。只要京西胭脂铺半个月出不了货,就会乱成一团糟。哪怕他将宛平的麻烦解决了,加上路途物流的时间,货到市场时大概也是一个月以后。等京西胭脂铺的货一到市场,王记胭脂坊就开始降价促销。降价幅度他都想好了,买二送一,也就是降价三成左右。王记胭脂坊的出品不差,并且提前半年推向了市场,已经有了相当的市场接受率。现在搞降价促销,相当多的人都会贪小便宜,买下一大堆王记的产品。如此一来,至少一到两个月,京西胭脂铺的货会滞销。
京西胭脂铺的产品堆在那里,一两个月销不出去,肯定没钱还本。可是,晁信义要还利息,还要有本钱继续生产,无可奈何,他只得再一次找钱庄贷款。
这种做法对王记胭脂坊有损失吗?有,而且很大。可王家栋会算账,自己搞一个月大促销,其损失也只不过是提前半年全面上市所赚的利润。自己将这个利润返还给消费者,王家栋只是持平而已。对于京西胭脂铺,却是全然不同的命运。
王家栋还准备了第三招。只要京西胭脂铺出现滞销,他就可以乘机放风,说明京西胭脂铺的实际情况。实际情况是两点:第一,京西胭脂铺的产品严重滞销,一两个月内根本没有多少销售记录;第二,京西胭脂铺已经没有周转资金,只能借债度日。
有关这两点,王家栋并没有说半句假话,那些已经借了钱给京西胭脂铺的或者正准备借钱给他们的钱庄,只要稍稍调查,就能证实此事。证实了此事之后怎么办?没有借贷的钱庄,一定不敢借钱给晁信义;已经出借的,担心京西胭脂铺破产,自己的钱收不回来,一定逼晁信义还钱。就算他岳父的四海钱庄对他手下留情,还有其他钱庄至少三十万的银子,他拿什么还?只得破产。
让王家栋没有想到的是,童爷的贪欲远远超出了他的估计,这个无赖竟然狮子大开口,每个月要收五千两。听到这个消息时,王家栋不禁感叹,现在这个社会人人都贪,怕的是没有机会,一旦有了机会,就想赚足十辈子的钱。
等得知童爷被抓的消息,王家栋第一感觉是,这不可能,消息会不会是假的?第二感觉是,童爷怎么会出事?在这样一个社会,像童爷这种人是不应该出事的啊。第三感觉是,这事一定是有更大权力的人干的,这个人甚至不惜得罪李总管。可见,办这事的人位高权重,搞不好就是一位王爷,否则,怎么可能敢和李总管对着干?
抓童爷,自然与李总管没什么关系。可小童子是李总管的人,正所谓打狗欺主。李总管会觉得,办此事的人并非为了整治童爷,而是整治他李莲英。只要对着了这样的逻辑,事情就复杂了。正因为有这样内在的逻辑存在,才没有人敢过问童爷的事。
王家栋找人打听了一下,得知这件案子并非西路厅办的,而是直隶总督袁世凯过问,西路厅才不得不办的。可见,这不是西路厅的案子,而是袁世凯的案子。
袁世凯会办童爷这样一个小人物?无法理解。
于是,王家栋产生了一种联想,会不会是晁信义搬动了袁世凯?有这种可能吗?袁世凯和晁信义是什么关系?
难说。当今这个社会,只要有钱,且不说直隶总督,就算是老佛爷的关系都能买通。早在晁子霖时代,就已经布好了袁世凯这条线,也不是不可能。
若真是晁信义请动袁世凯办了这件案子,麻烦就来了。
单纯地看,袁世凯要办童爷,与他王家栋无关。若是晁信义搬动袁世凯办了童爷的案子,就与王家栋有关了,故此,王家栋的心情一落千丈,已经预感到一场风暴正在到来。
这个社会已经腐败透顶,所有人心里只想着一件事——赚钱。如果想着通过正当门道赚钱,那这个社会还有序。问题是,所有人都在钻门子找路子赚黑心钱。就算你不给别人机会,别人也在千方百计算计你,何况你自己送给别人机会了?
一个没有底线的社会是可怕的,就像某个人生存在数以亿计毒蚊子的大山里,除非你有足够的本事和实力,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只要露出哪怕一点皮肉,便有成千上万的蚊子扑过来叮你。你千万别给人捞钱的机会,一旦给了,就等于将自己置于一个残破的榨膛里,一定会有很多人从不知何处钻出来,要将你榨干榨尽。
晁信义设计整王记胭脂坊时,王家栋已经被榨过一次,那次的损失惨重,不仅损失了一百多万两,也间接导致王家栋父亲的死亡。一百多万两是个什么概念?那是一百多万普通公职人员一辈子的收入。如果说上次是别人往王家栋头上套了一根绳索的话,那这次却是他自己将头往绳套里伸。
果不其然,心里正怕鬼呢,鬼就来了。
王家栋正在店里算账,他要看看,自从工厂开工以来,王记胭脂坊到底有多少进账。也要算一算,若真是和京西胭脂铺打一场价格战,自己大概需要准备多少子弹。伙计进来通报说:“掌柜的,孙公公来了。”
听到这话,王家栋的手一抖,他手中正拿着毛笔,笔上蘸了墨,那墨就滴在了面前的账本上。他问:“他一个人来的?”
伙计说:“不是,还跟了一个小公公。”
王家栋明白了,那个小公公一定是小童子,索命的来了。明知人家是来拿自己榨油的,自己却无可奈何,不得不往榨膛里钻。这个社会实在是已经烂透了,逼得不光老百姓没有活路,就算是有些资本实力的富裕人家,同样没有活路了。哪怕是那些整天想着法子压榨别人的官员,也很难说有真正的活路。就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何时何地会被别人当成菜籽送进榨膛里。
王家栋不得不装出热情,对伙计道:“请,快请。”
孙公公和小童子随后进来。王家栋还没来得及说话,小童子一下在他面前跪了下来,哭着说:“王掌柜,求你救救我哥。”
王家栋不得不迎过去,扶起小童子,道:“童公公,快请起。”
小童子无论如何不肯起来,他一定要王家栋答应救他的哥哥。他说,如果王掌柜不肯出手相救,这次他哥是死定了。又说,他哥原本好好的,若不是帮王掌柜办这件事,也不会得罪京西胭脂铺的晁掌柜。若是不得罪晁掌柜,也不至于惊动袁督爷。现在,事情落到袁督爷手里,他哥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王家栋有点无奈,只得看着孙公公。孙公公说:“小童子,起来吧,王掌柜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
小童子一连向王家栋磕了三个响头,道:“王掌柜,你大恩大德,一定要救我哥啊。”接着站了起来。
王家栋手足无措,无可奈何。有什么办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除了任人宰割,还有第二条路可走吗?钱,他是肯定要拿的,只是多少的问题。有什么办法?当前的社会就是如此,你自己把颈子送到了人家的刀下,割得深还是割得浅,只在乎人家的兴趣,与你已经无关了。俗话说,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在当今这样一个无良的社会中,君子早已经不存在了,所有的君子,在钱财和巨大的贪欲面前全军覆没,全部变成了小人。
小童子起来后,王家栋开始装糊涂,问孙公公:“孙公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孙公公说:“王掌柜,你还不知道吗?小童子的哥哥让直隶总督袁大人袁督爷的人抓走,下了大牢。”
王家栋感觉孙公公是故意装的,他也故意装,惊问:“宛平不是顺天府管吗?要抓童爷也该是西路厅啊。”
孙公公说:“名义上,顺天府五州十九县。可实际上,顺天府主要管的是北京城。城外部分由直隶和顺天府双重管辖,更主要的还是由直隶管辖。”
王家栋又道:“我听说袁大人辞职了啊,这个消息难道是假的?”
孙公公说:“袁大人辞去的是所兼各职,本职没有辞,还是直隶总督。”
王家栋想了想,道:“童爷只是一个小人物,孙公公和童公公如果求到李总管面前,李总管总该卖这个面子吧。只要李总管出面,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袁大人应该不会为了这么点小事,和李总管过不去吧。”
小童子说:“这官场里的事,王掌柜你就不明白了,你不是官场里的人嘛,可以理解。”
王家栋确实不明白,听小童子这么一说,又觉得他是不是有点忽悠自己,便问:“请童公公指点。”
小童子没说,孙公公说了,他很耐心地向王家栋解释:“这主要是一个治权问题。李总管和袁大人确实是大官,大官只能管大事,不能管小事。以袁大人为例,他身为总督,属于正二品,他有权管的也就是从二品、正三品、从三品以及正四品。因为直隶实际只管一个省,所以直隶总督同时又兼任巡抚一职,巡抚实际可以管到从四品。所以,袁大人所管的官员,包括各府尹、巡守道员、知府之类。再小的,就管不着了。童爷只是一个老百姓,自然轮不到朝廷一二品大员来管。”
王家栋不明白了,道:“可是,你们不是说,这事是袁大人过问的吗?”
小童子说:“我说你不懂官场嘛。只要晁信义能和袁大人见上一面,提一提这事,袁大人呢?也只要说一句知道了,下面自然就有人把这件事办了。这样一来,也就成了袁大人的事了。”
王家栋道:“既然这件事与袁大人无关,那就好办啊,你们出个面,就以李总管的名义,官府还能不放人?”
孙公公道:“若是这么容易就好了。”
王家栋也不是不明白。虽然不是袁大人的事,可只要涉及袁大人的手下,那就是袁大人的事了。再如童爷在宛平城所做的一切,自然与李总管无关,官府若要查办此事,就算是罗织罪名,也和李总管八竿子搭不上界。可明面一个逻辑,暗面还有一个逻辑。暗面的逻辑在于某一条线,童爷的亲弟弟小童子是李总管手下的小太监,踏上了李总管这条线,事情就与李总管有关了。
这样的逻辑简直就是混账逻辑,可这样的混账逻辑,又在现今的官场普遍存在。
王家栋虽然明白,却又无法应对面前的局面,只能装糊涂,故而问道:“怎么不容易?”
小童子说:“如今办事,哪有不花钱的?就算是太后老佛爷办事,也一样要花银子。你也不想想,要办成这件事需要走多少门子?”小童子开始掰指头:“宛平县知县、县丞、州同、通判、同知、知府。有多少级啊。每一级还有些具体办事的人,一个一个都要打点。再说了,宛平的事和全国其他地方又不同,既属顺天,又属直隶,要把这个关系理顺,又不知要找多少门子,花多少银子。”
这话把王家栋吓了一大跳,这么多不同级别的官员,个个都是饿鬼,感情这些人都在等着自己给他们一个捞钱的机会啊。他们想捞钱是他们的事,王家栋一个人来承担,这笔费用可就是一个天文数字了。想到这一点,王家栋几乎想哭了。他原本是想害一下晁信义,尽管确实让晁信义亏了一大笔钱,比他预想的还多。而王家栋自己呢?恐怕要亏进更大一笔钱了。
王家栋可不想走到这一步,只得装糊涂问:“那怎么办?”
小童子说:“王掌柜,王爷,求您一定要救我哥啊。”
王家栋说:“我也想救啊,可是,刚才你也说了,几十个官员,我连姓甚名谁都不清楚啊,怎么救?”
孙公公道:“如今办事,说到底还是一个钱字。小童子在宫里办事,手上也没几个钱,他的意思,是要王掌柜帮他一把。”
王家栋早已经料到是这么个结果,自从这两个人一进来,他就在考虑对策,同时也知道,这个对策几乎是不存在的。更进一步想,就算他一分钱不出,小童子也会想尽办法救自己的哥哥。问题是,他如果不出钱,那很可能就是恶鬼缠身了,这可都是他自找的麻烦啊。
还没轮到他说话,孙公公先说了。孙公公说:“我今天来,是因为李总管说了句话。李总管说,这个事因王掌柜而起,解铃还需系铃人,王掌柜不出点手,恐怕说不过去。李总管的话,我是带到了,至于具体怎么办,你和小童子商量吧。”
孙公公再没有说半句多余的话,转身离去。王家栋很想把他留下来,转而一想,留下来意义也不大,这所有一切很难说不是他们事前商量好的。他们就是要将他摆进榨膛里,无论他怎么挣扎,都是一样的结局。
既然如此,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除了掏钱,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王家栋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尽可能少一点,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一次把自己榨干。
王家栋试探地问:“童公公,你看这事我应该怎么帮你?”
小童子的目标十分明确,所谓求王家栋帮他是假,向他讹银子是真。事情到了这一步,再绕下去也没有意义,他干脆将话挑明了:“王掌柜,这件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要看谁的关系硬。而关系硬,不如银子硬,所以,根本还是落在一点上面,看谁使的银子多。”
“童公公是个直人。”王家栋说,“这方面的事我不懂,如果要救出童爷,你看需要多少银子?我要看一看我拿得出拿不出。”
小童子道:“刚才已经说过了,这事如果是在别的地方,好办一些,可在顺天府,办起来就难了,关节太多,就算每个关节使一点点,算下来也是一大笔。特别是直隶和顺天两府。要将这两府的关系理顺,那恐怕就不是一点点银子,少了人家根本不放在眼里。我算了一下,光是这两府,总督和府尹,每人至少得十万。还有顺天府丞、布政司什么的,总督府的几个关键要员,每人至少得五万两。涿州知府和西路厅同知不能少,怕也要五万两。宛平知县也不能太少了,少了看不得,三万两恐怕不能少。这么多大人,我一个小小的太监,连话都说不上,又哪里走得通他们的门子?自然要求李总管。李总管是什么人?老佛爷信得过的人,也可以说是当今第一红人,让他说一句两句话,不说三五十万两,二十万总是要的。这么算下来,一百万两,只会少,不会多。”
王家栋算是彻底明白了,别看小童公公列出这么多,真正的关键人物只有三几个。李总管自然是关键的一个,西路厅同知也是一个。至于顺天府尹和直隶总督,恐怕根本不会找。再拿点散银子打点具体办事的人,一万两二万两,已经是天文数字了。可这帮人吃人不吐骨头,一开口竟然要一百万两,这是把人往死里逼嘛。
一百万两啊,以整个王记胭脂坊目前的经营水平,那可是三年多的利润。此前已经花了一百多万两,加上贷款的利息,等于十年白干了。
王家栋知道没有退路,只好叫穷,道:“童公公,你也知道,我是债务缠身。”
小童子突然变了一副嘴脸,道:“你债务缠身,那是你的事。我可是把话说在明里,如果不是你,我哥哥也不会有这次劫难,我不找你还能找谁?如果我哥哥有个三长两短,我肯定要找人替他抵命。王老板,你说,是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王家栋也知道,人家不一定要他的命,要的是他的钱。不过,要走了他的钱,又和要他的命有什么两样?他只好哭穷,道:“童公公请息怒,我不是不肯救你哥哥,实在是我拿不出这么多钱。你看这样行不行?少一点,我想办法借一借。”
“多少?”小童子问。
“一万两。”王家栋说,“多了,我是真的没办法了。”
小童子立即嘲讽地说:“王掌柜王老板,一万两哪是救人啊,那是告诉别人,让这个人早点死啊。”
在王家栋看来,一万两已经不算是小数,双方讨价还价,他再增加一万,已经相当可以了。要知道,像小童子这种小太监,一年的俸禄大概只有二三十两,加上恩俸以及俸米等,一年下来也不会超过二百两。一万两足够他干上一辈子。且不说小太监,就算是大官,按照清初的薪俸定制,摄政王一年的俸禄也才三万两,提督是六百两,总兵才五百多两,到了千总把总就少得可怜了,一年的俸银只不过三四十两。文官差不多,正七品规定是四十五两,和正六品的千总差不多。大清朝的俸禄很低,所以,后来弄出了很多名目,比如雍正的时候,在俸银的基础上,按俸银数支给俸米,和珅又弄出一个养廉银,后来也陆续增加,虽然加了数倍,可因为基数低,总数也十分可怜,一个七品县令,一年下来也不过几百两银子的账面收入。李莲英是太监总管,位高权重,可俸禄也是相当有限的,各种收入加在一起,每年也不过千余两。
正因为薪俸低,这些官员才会大肆地贪,捞取一次机会就将一辈子的钱贪足。哪怕是十辈子都花不完,他们也不会满足,这才是这个社会真正可怕之处。
王家栋道:“就是一万,我也是要借。从外面看,大家都认为我们王记胭脂坊很风光,可谁知道,我们是负债经营?里里外外已经欠了二百万了,再欠下去,我们就只有破产了。”
小童子道:“你欠不欠钱,与我没关系。”
王家栋见小童子摆出的是一副无赖嘴脸,暗想,不能一味地软下去,得硬一点了。王家栋道:“童公公要数那么大,我拿不出来,最终结果可能是一个死。既然结果都已经明白,我也不作多想了,童公公想怎么办,悉听尊便,我是无能为力。”
小童子说:“王老板,你这样说就有点不讲道义了吧?我哥可是为你办事才被下了大牢的。”
王家栋说:“你哥是为我办事不错,可一码归一码,他办我的事,所有一切事先都是讲清楚的,钱,我也一次付清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手钱一手货,谁也不欠谁。何况,我给他钱只是叫他带人闹一闹,他狮子大开口,要人家每年六万的保护费,还要一次交清,那与我是没有关系的。”
“这么说,王老板是不准备管我哥的死活了?”小童子反问。
王家栋说:“不是我不想管,是管不了。一百万,这是要我死,我都成死人了,怎么管?死人什么都管不了。该说的话,我都已经说明了,童公公如果一定要我死,我也没办法。”
如此一来,事情就僵了。
小童子说:“既然如此,那王老板就等着吧。”
王家栋心中也有些气了,道:“不送。”
王家栋自然不会等死,他是一定要挣扎的。他心里清楚,自己摊上事儿了,而且是摊上大事儿了。这事绝对不会这么过去,一定还会有更大的麻烦。眼下之计,肯定不能求李总管那帮人,那帮人是无底洞,吃人不吐骨头。自己一定得想办法找醇亲王,如果他肯帮自己,才有可能过得了这一关。
王家栋没法管理工厂的事务了,一有时间就想办法打听通醇亲王的门子。王家栋无法接近醇王府,只好另做打算,功夫不负有心人,让他摸到荣禄门下。
早在庚子事件之前,王家和荣府就有些交情,尤其为了打败京西胭脂铺,王家在荣府上下使了不少银子。而荣禄其人生性贪婪,爱财如命。早在咸丰年间,他做户部银库员外郎的时候,便大肆贪污,被当时的辅政大臣肃顺查实,差点杀了他的头。后来,他上下使了不少钱,才逃过此次厄运,又花钱买了个候补道,慢慢有了东山再起的机会。
光绪年间,荣禄走了大运,升任工部尚书。可屁股还没有坐热,告他贪污受贿的奏折,雪片一般飞向皇城。荣禄再一次倒霉,被革职,并且调出京城。转眼到了甲午年,大清朝和日本人杠上了,甲午战争一触即发。朝廷将一切军务交给恭亲王督办。荣禄借进京为慈禧太后祝寿的机会,抱住了恭新王的大腿,得到宠信,因此获得又一次东山再起的机会。
甲午战争使得北洋海军全军覆没,荣禄却官运亨通,当上了兵部尚书。袁世凯小站练兵,就是因为荣禄的推荐。而荣禄为了改变老佛爷对他的看法,在李莲英李大总管面前花了不少工夫,从而再一次得到太后的信任。接下来,后党诛杀百日维新诸人,所仰赖的正是荣禄。荣禄也因此成了老佛爷最宠信的大臣。八国联军进攻北京,老佛爷之所以能在兵临城下的情况下从容出逃,一切都是荣禄的安排。老佛爷将所有能加的官,全加到了荣禄身上,最后没有官可加了,便开始赏,所有一切都赏过了,最后还想到了指婚一招,将荣禄的女儿瓜尔佳氏嫁给醇亲王载沣为妻。
只不过,在女儿出嫁的第二年,六十七岁的荣禄因病而故。
正因为荣禄病故,荣府的人,地位没那么高了,反倒容易接近一些。王家栋花了一段时间,自然也花了一些银子,将关系通到了荣禄的遗孀那里。
走这个门子需要时间,宫里的那帮人,却不会给王家栋太多时间。隔三岔五,他们就会找王家闹点事。正面的,自然是小童子亲自上门威胁,孙公公却在唱红脸,劝王家栋想开点,不就是钱吗?舍财免灾的理谁都懂。不舍点钱,事儿就过不去。与此同时,王记胭脂坊还麻烦不断,总有些人找这样那样的事来闹。王家栋清楚,这些事儿都是小童子惹出来的。
王家栋也不好完全闹僵,只能一点一点地退让。最初答应出一万两,陆续增加,他们每来闹一次,王家栋就增加五千两。即使如此,离那帮人的目标还远得很,事情自然无法了结。
事情也是巧了,荣禄的女儿,也就是醇亲王夫人瓜尔佳氏生了个儿子。王家栋得知这一消息,通过瓜尔佳氏母亲,给这个刚出生的孩子送了一万两银子的大礼。正如王家栋所料,这一万两银子给他换来了一张请柬。
这张请柬是请王家栋去喝满月酒的。满族的习俗,满月酒叫办满口,要举行上索仪式,在亲朋好友的见证下,主家请出子孙绳,一端拴于祖先板的斜柱上,另一端拉至门外,拴在早已经准备好的柳枝上,全家人要向祖先板举行叩拜仪式。
为了吃这餐满口,王家栋进行了精心准备,他特意打了一把纯金的长命锁,又在锁上镶了宝石,送给醇亲王的儿子。王家栋的打算是,如果能见到艾公子,醇亲王的身份就拆穿了,说不定自己还能和醇亲王说上几句话。
去了之后,他才知道,如意算盘落空了。人家亲王办满口,内外有别,满汉有别,官商有别。亲王府开了三个正厅一个偏厅,主厅宴请的是本家亲戚,满族王爷等。所有满族官员进入左厅,汉族官员进入右厅,商人自然也来了不少,却被安排在偏厅。
王家栋原想,再不济,得到这样一张请柬,若是能遇到李总管手下的人,一定会将此消息通报给李总管。如此一来,李总管大概不敢再找麻烦了。
这餐喜酒,王家栋吃得极其郁闷,吃完之后,知道自己再无机会,神情黯然地回家了。刚刚进入家门,发现有人在等他,不是别人,正是小童子。
王家栋心里郁闷,所以在醇王府多喝了几杯,进门时,走路有些不稳,满嘴都是酒气。小童子见了,心里自然不爽,阴阳怪气地说:“王老板,我哥在里面就快没命了,你倒是逍遥啊,还天天酒肉欢歌的。”
王家栋想,你提起这个话头,倒是好了,便应:“是啊,童公公,我是喝了几杯。我心里高兴啊,所以就多喝了点。”
“你高兴,我就不高兴了。”小童子说,“那事你考虑得怎么样啦?这事儿可得抓紧,拖不得。”
王家栋顿时抽了自己一个耳光,道:“唉,都是喝酒误事。今天吧,我本来是想和醇亲王提一提这事的。结果,一喝酒给忘了,真是该打。”
小童子看了看王家栋,冷笑道:“王老板到醇王府喝酒去了?王爷都请了哪些人?”
“王爷今天给儿子办满口bbr>啊。”王家栋说,“你不知道,醇王府那个气派啊。听说,当年是和珅的府邸,那房子啊,一进一进的。”王家栋将自己见到的醇王府大肆渲染了一番。不仅如此,他还特别提到同去喝喜酒的王公大臣们,穿的什么衣裳,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说话是什么派势,说得极其详细。
小童子毕竟是小太监,只是在李总管身边走动,醇王府自然是没有去过。可王家栋提到的那些王公大臣中,有好些个他确实是见过的。以王家栋这种商人身份,根本不可能认识这么多朝廷要员,可见,他确实是亲眼所见,否则说不出。
如此一来,小童子就摸不着底了,这个王家栋王老板,是不是真的成了醇王爷的座上宾?若是,这个竹杠就不能轻易敲了。
闲话了几句,小童子再一次问起救他哥哥的事。王家栋道:“我……我再加五千,一共五万两。你要是答应,没话说,若是还不成,那我真的没办法了。”
小童子道:“五万就五万吧,别的我再去想办法。”
王家栋立即意识到,他们肯拿这五万,肯定有两大原因,一是先把能拿到的抓在手里,至于下一步,慢慢来。反正抓了个冤大头,不怕他跑了。相反,如果坚持要一百万,把王家栋逼急了,最终有可能连一两都搞不到。其次,王家栋说在醇王府喝酒,大概也有了一定效果,小童子担心,这五万若是不拿,搞不好连一两都拿不到了。
既然醇亲王的名号能起到作用,王家栋就想干脆赖下去,连这五万也不给了。转而再想,得罪这些人,自己很可能麻烦不断,还是暂时过了这关再说吧。
他不再多言,开了张五万的银票,交给小童子。
小童子果然留下后话,道:“王掌柜,这钱我虽然拿了,话可以说清楚。光这五万肯定救不了我哥,还差得远呢。王掌柜如果还有办法可想,请一定要多想想。”
经历了一连串的事,晁信义越发觉得,如果自己多些兄弟,关键时候就会多出几个帮手。而现实却是,他和王家栋的命运一致,摊子铺得够大,能用的人却找不到。
晁信义找老婆商量,希望她多生几个孩子。张淑梅经历了一次难产,怕了,说什么都不肯生。以前,不知道花红蓝和晁信义的关系,她会疑神疑鬼;现在,丈夫不断要求她多生孩子,于是她产生一种联想,老公是不是想纳妾?如果纳别人,她无论如何没法接受,但有一个人例外,这个人就是花红蓝。经历了上次的事,她看清了花红蓝的为人,同时,也清楚地感觉到了花红蓝在晁家以及在丈夫心目中的地位。所以,她对丈夫说:“我是不会生了,要不,你娶了红蓝吧,让她给你生。”
话题到了这里,晁信义只得缄声。
他有什么办法?花红蓝是一个极其个性的女子,她跟了晁信义,并且和他生了一个孩子,因此便认定,晁信义是她命定的男人,别人都不在她的考虑之列。另一方面,晁信义为了家族的重建,不得不和张淑梅结婚,她也是理解的。而在这两层意思之上,花红蓝却又坚持自己的原则,宁可独居终生,也不肯做小。
晁信义无话可说,张淑梅却没有停止她的想法,她还真去找过花红蓝。当时,她亲自出面,把花红蓝接了回来。那天,她并没有叫上姑姑,而是独自一人,去了花红蓝租住的地方。她去敲门,花红蓝问了一声:“谁?”
她说:“妹子,是我,淑梅。”
花红蓝立即将门打开了,道:“夫人,怎么是你?”
张淑梅说:“我来向妹子道歉,人多了,脸没处搁。”
花红蓝没有应答,而是侧过身子,将她让进屋,拿了凳子给她坐,又给她倒茶。
张淑梅道:“妹子,你和信义的事,他都对我说了。”
花红蓝猛地一愣,暗想,他都说了?有关那个孩子,他也说了?这话她不好问,只是说:“他都说了?”
“是啊。”她说,“我听到一些闲话,所以对你发脾气。信义向我解释了,是有人要害他,要害我们晁家。我们姐妹俩如果闹起来,就是让别人看笑话。我也想通了,这样下去肯定不行,总会落给人一个把柄。妹子,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做主,把你娶进门。你如果同意,就先住这里,有关婚事我去办。”
花红蓝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道:“这是他的意思?”
张淑梅说:“是他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花红蓝摆了摆头说:“夫人,你对我的好意,我领了。但是,我无论如何,不会破坏别人的婚姻,特别是我敬重喜爱的人的婚姻。请原谅,这件事恕难从命。”
张淑梅一听急了:“那怎么行?信义怎么办?晁家怎么办?”
花红蓝也不知道怎么办。这个家,她是爱的,可眼下这种处境,她又确实苦,许多时候,她都想逃走。然而,冷静下来想一想,晁信义离不了她,这个家也离不了她。是晁信义无情无义?如果是,她早就走了。
张淑梅是一定要把她劝回家,见她执意不肯做小,心里倒是对她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情感。她不再劝花红蓝和晁信义结婚,而是换了一个方向,要认花红蓝为妹妹,要接妹妹回家。
花红蓝也舍不得这个家,舍不得晁信义。虽然人生有不如意,可想一想,样样如意那恐怕就不是人生。见张淑梅异常真诚,又因为晁信义事前做了工作,花红蓝终于点了头。
回来后,花红蓝仍然要住在后院,张淑梅无论如何不肯。她说:“妹子,你是我们晁家的人。虽然你不肯进门,但无论是我,是信义,还是姑姑,都不会把你当外人。如果你不肯住在家里,那就是骂我这个姐不会为人。”
无论如何,张淑梅不肯让她再住后院,花红蓝只好住进了第三进,和晁灵珊做了邻居。
面对晁信义希望张淑梅再生孩子这件事,张淑梅没办法可想,自然又想到了花红蓝。她知道,自己做花红蓝的工作没有用,希望信义去和红蓝说,只要红蓝点头,她保证风风光光地娶红蓝进门。而晁信义对此不出一言,张淑梅便自己想办法。
她想的第一个办法,是要给信义和红蓝创造更多接触的机会。因此,她做出一个决定,她、姑姑、两个孩子、红蓝以及信义,必须在家吃饭,而且要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为了这一家五口的吃饭问题,张淑梅甚至改变了张家节俭的家风,请了一个下人,专门给五个人做饭。
到了吃饭时间,花红蓝如果因为在做胭脂,还没回来,张淑梅一定要等。而其他人都到了,晁信义若是在店里没有回来,她就会让人一遍又一遍去请。而在吃饭的时候,她会有意制造一些话题,让信义和红蓝之间有话说。
这一点她操心显然操错了。晁信义和花红蓝之间自然有话说,只不过花红蓝有一个心结,始终无法突破。
这样过了两年多,日子倒也太平下来了,晁家的生意和王家的生意一样,做得红红火火。京城以及全国市场,真正有竞争能力的,除了京西胭藏书网脂铺,再就是王记胭脂坊,此外,还有一股外来力量,那就是松下妆品,可以说,他们是三分天下。
正当晁信义还清了所有债务,准备大举发展的时候,时局悄然发生了变化。先是紫禁城内传出了丧钟,那钟声沉闷悠远,每一下都撞得人心尖发颤。当天晚上就有传言说,皇上驾崩了。
也有人不信,说,肯定不是皇上,皇上才三十八岁,正当英年,怎么会说死就死了?而另外的人却振振有词,自变法之后,光绪皇帝被老佛爷囚禁了,所以,身体状况一直不好。
还有人说,驾崩的不是皇上,而是老佛爷。毕竟,老佛爷七十四岁了,也该是去和祖先团聚的时候了。
晁信义自然听到了这个说法。说到皇上驾崩的时候,晁信义很平静,毕竟,一个无职无权的傀儡皇上,有或者没有,意义不大。他早一天驾鹤归去,国家早一天立新主,倒不失为一件好事。而有人说是老佛爷驾崩了,晁信义竟然有一种天要塌下来的感觉。
他和绝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对老佛爷没有丝毫感情,甚至认定,中国的事就坏在老佛爷手里。不是晁信义看不起女人,女人的格局,无法和男人相比,女人的气量更是小得只剩下眼前的一方天地。
然而,如果老佛爷真的死了,这又是一件灾难性的事件。这就像下雨天打一把破伞,伞虽然破,有总比没有好。一旦将这把破伞扔了,结果如何?完全没遮没拦了。
第二天传出上谕,立醇亲王之子溥仪为帝,年号宣统,醇亲王载沣为摄政王。
晁信义暗中掰着指头算了算,醇亲王载沣,出使德国的时候才十八岁,而今只不过二十六岁一青年。而新帝溥仪只不过是一个虚岁三岁的孩童。将这么大一个国家,交给两个加起来不足三十岁的人,靠谱吗?大权真的能够稳定?这样想时,考虑到老佛爷还在世,毕竟可以替他们撑一段时日,心里稍稍好受了些。
不料,到了晚间,紫禁城又传出丧钟。
这些钟声把北京市民吓坏了。前一天,皇上驾崩了,今天才刚刚上谕立了新皇,又传出丧钟,莫不是这个三岁的孩童夭折了?
到了第二天,人们才知道,前一晚去世的,不是三岁新皇,而是太后老佛爷。如此一来,几乎所有人心中都升起了一个巨大的疑问,世上哪有这样的巧事?太后老佛爷怎么就比光绪皇帝晚死了一天?太巧了吧。
关心时局的并不仅仅只有晁信义,所有中国人大概都悬着一颗心。岳父张寿元已经高龄,且病体缠身。即使如此,张寿元仍然想看明白时局的走向,因此特别约见袁世凯,自然也将晁信义带上了。
上一年底,袁世凯升官了,担任军机大臣兼外务部尚书。名义上,他已经成了中枢大臣,可实际上,他手里已经没有了军权,也没有政权,唯一的实权就是外交。弱国无外交,将这样的外交大权交到他的手里,等于交给了他一个烫手山芋。
当然,有关袁世凯的这次升迁,也有另一种说法。太后老佛爷大概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急于对未来的政治进行布局。她深知满族官员是靠不住的,汉族官员中的那些重臣也一 5b9a." >定要慎用,所以,她宁愿用袁世凯这样一个相对显得弱一些的人物。
可是,翁婿二人一连去了几次,都未能见上袁世凯。两宫大丧,作为中枢大臣,自然极其繁忙,这且不说,未来的政治走势还处于不明朗之中,每一个官员未来的处境都极其微妙,这种时候,哪个官员敢有丝毫懈怠?
第三次前往袁府,却意外地遇到一件天大的事。当日,翁婿二人到达袁府,张寿元去联系觐见,晁信义则去见结拜兄弟袁金标,刚刚说了两句话,有人传令给袁金标,叫他去街上叫三辆人力车。
袁金标也不知要人力车何事,便和晁信义一起出门,拦住三辆人力车,正准备去侧面等候,见张寿元出来了。张寿元没有见到盛总管,也没有得到任何消息,正自疑惑,出来得知袁金标准备人力车的事,觉得有些怪异,便和袁金标一起来到了侧门。
三个人刚在侧门站定,出来了几个人,全是布衣打扮。张寿元和晁信义见了,暗自一惊。这几个人中就有袁世凯,也有盛总管,还有袁世凯其中一个儿子。袁世凯穿着一件很旧的棉袍,用一条灰色的围巾围住脸,戴一顶蓝色双耳棉帽,仅一双眼睛露在外面。若是从远看,无论如何也认不出,可张寿元和晁信义就在门前,离得很近,因此认出了袁大人。晁信义到底年轻,立即上前准备施礼,张寿元感到事情奇怪,迅速出手,将女婿拉住。
袁世凯向四周看了看,却不说话,向盛总管使了个眼色,随后上了人力车。盛总管到底跟了袁世凯多年,是老家臣,立即明白了袁世凯的意思,小声对张寿元道:“你上那辆车。”
张寿元看了同样穿着旧衣帽的盛总管,一言未发,上了袁世凯所乘的那辆车。袁世凯不管其他人,立即拉下了布帘。
盛总管对袁金标小声说:“你上那辆车,跟着。”
晁信义见岳父上了袁世凯的车,也意识到此事蹊跷,对盛总管道:“我也去。”见盛总管似乎没多余的话,便也上了袁金标的车。接着,盛总管上了第三辆人力车,三辆车立即启动,冒着刺骨的寒风,向前门方向而去。
人力车跑动起来后,袁世凯开始和张寿元小声说话。袁世凯道:“寿元兄,有件事我需要你帮我。”
张寿元刚要开口,袁世凯做了一个噤声动作,又道:“小声,别让车夫听见。”
张寿元因此问:“袁中堂要在下做什么?”
袁世凯道:“我走得匆忙,什么都来不及带,想请你帮我准备点盘缠。”
听了这话,张寿元立即向身上摸了一下,摸出一张银票,递给袁世凯。袁世凯接过,看了一眼,是一万两,道:“这个恐怕不够。”
张寿元愣了一下,看了袁世凯一眼,迅速作出判断。身为中枢大臣,袁世凯没有穿官服,也没有带大批随从,似乎说明有什么事正在发生,这件事一定是惊天大事。张寿元很想问一问,却不敢问,道:“要不我们绕一步,到四海钱庄去拿?”
袁世凯摆了摆头说:“要不,让信义跟我走。到时候,我让信义和你联系,你把银票交给信义。”
张寿元没有丝毫犹豫,道:“好。”
“那就好。”袁世凯道,“你就在这里下车吧,叫信义跟着我。”
张寿元下车,走到后面那辆车旁,对晁信义道:“你一路跟着,什么都不要说,不要问。到了当地,和四海钱庄联系,给我个准信。”说过之后,也不待晁信义答复,转身而去。
晁信义果然听话,一路上什么都不说不问,跟着袁世凯到了前门车站,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来,袁金标和晁信义陪在身边,盛总管去买票。
没多久,盛总管返回,领着他们一起上了火车。袁世凯坐的竟然是三等车,和一堆平民百姓挤在一起。车厢里乌烟瘴气,乱七八糟。袁世凯坐的是靠窗的位子,袁金标坐在他的身边,晁信义坐在前面一排,而盛总管坐在后面一排。三个人呈一个“品”字形,将袁世凯围了起来。
直到在天津住下来,袁世凯才和晁信义谈了一次话。
这次谈话极其隐秘,连袁金标以及盛总管都不在场。袁世凯见面就说:“信义,你怕不怕?”
晁信义莫名其妙,问:“怕什么?我不怕。”
袁世凯道:“摄政王要杀我,你跟着我逃出来,可能会受我连累,你怕不怕?”
晁信义大吃一惊,摄政王要杀袁世凯,这是哪儿跟哪儿?现在还是国丧期间啊,摄政王就迫不及待要杀大臣?非常时期诛杀重臣,这可是大忌啊。
袁世凯见晁信义片刻没应答,道:“怕了?别说你怕,我也怕。”
晁信义说:“大人,我不怕。”
袁世凯似乎有些不相信,道:“真的?你不怕?”
晁信义道:“大人是中枢大臣,国之栋梁。若是连大人的命都不保,我等小民,就算保住一条贱命,又有何益?我只是震惊。”
袁世凯问:“震惊什么?”
晁信义道:“大人励精图治,奉行改革,好不容易令大清天下有点还阳迹象。某些人却党同伐异,为一己之私,置国运于不顾。这个国家,还有治吗?”
袁世凯轻叹一声,道:“时也命也,认命吧。”
晁信义突然生出一股豪气,道:“大人,我可以认命,但大人不能认。”
袁世凯被逗笑了,道:“为什么你能认,我就不能认?”
晁信义道:“大人是国家民族希望之所在,命运之所系。如果大人也认命了,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还能有希望吗?”说着,晁信义跪了下去,道:“大人,请听小民一句话。”
袁世凯神色一凛,道:“请说。”
晁信义说话之前,磕了三个响头,道:“只要大人不认命,我晁信义,就算粉身碎骨,也誓死跟着大人。”
很久之后,晁信义才弄清事情的缘由。
载沣当上摄政王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诛杀袁世凯。然而,载沣毕竟才二十六岁,年纪轻轻,缺乏政治斗争经验,就算要杀袁世凯,他也没有实力。最终,载沣想出一个办法,召集军机大臣商议,只要军机大臣同意,那就不是载沣要杀袁世凯,而是最高决策层的一致决议。
当时的军机大臣一共有五位,满族两位,分别是庆亲王奕劻和总管内务府大臣世续。汉大臣分别有三位,张之洞、鹿传霖和袁世凯。这五位大臣,大多数是慈禧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时,匆忙布局的,鹿传霖、袁世凯等几人担任军机大臣的时间,尚不满一年。
既然是军机大臣开会,袁世凯自然要到场。可是,袁世凯走向军机处大门时,却被守门的侍卫拦下,明确告诉他,摄政王有令,既然袁大人有足疾,暂且回家休息,今天的会就不用参加了。
袁世凯是何等精明的人?一听这话,立即意识到大事不妙。他回家的同时,进行了一番部署。
很快,有人将军机大臣会上的内容通报给袁世凯。载沣将诛杀袁世凯的意思说出来,请各位军机大臣表态,他的话音刚落,奕劻便说:“此事关系重大,请王爷……”话未说完,已经露出哽咽之态。
载沣到底是年轻,不懂官场之道。他不清楚袁世凯早已经有了动作,对奕劻是不惜金钱地拉拢,而世续早已经成了袁世凯的拜把子兄弟。至于两个汉大臣,反倒是和他关系最差,特别是张之洞,很看不起袁世凯。而袁世凯觉得,军机处五个人,有两个站在自己这边,自己就占了三票,就算张之洞和鹿传霖反对自己,也成不了事。
可他没料到,载沣将他排除在外,军机大会虽然同样只有五票,形势却完全转了过来。假若张之洞和鹿传霖同意杀袁,即使奕劻和世续反对,也是三票对两票。
可载沣没料到的是,张之洞的想法完全不同,在他看来,太后和皇上才死去十来天,二十多岁的摄政王就要诛杀大臣,充分说明,此人不可信,且任意妄为。袁世凯一旦被杀,其他大臣,他还不是想杀就杀?加上汉大臣对满朝廷始终有一份警惕。
载沣问到张之洞的意见时,张之洞说了一句话:“主少国疑,不可轻易诛戮大臣啊。”
奕劻立即止住哭泣,反问载沣:“杀袁世凯不难,不过,北洋军如果造起反来,怎么办?”
这也是载沣所担心的。太后死前的布局,于袁世凯是大大有利。北洋六镇兵,其实五镇被调到了北京四周。若是北洋系的几位大将要替袁世凯出头,载沣还真的没有办法。
最后,所有人都不得不退让,载沣同意不杀袁世凯,奕劻等人也同意撤袁世凯的职。
晁信义陪着袁世凯在天津的一间小旅店里住了好几天。按照袁世凯的吩咐,晁信义于第二天走进了四海钱庄天津分号,说明身份,要借二十万两银子。晁信义猜测,袁世凯要这么多钱,恐怕是想逃到国外。可这些钱,天津分号不敢做主,需要报给总号。张寿元得到天津分号的电报,知道袁世凯逃到了天津。
身在北京的张寿元自然也没有空着,他立即启动自己的关系进行了一番打听,获知了载沣要杀袁世凯的详情。摄政王的意思,也就是皇上的意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摄政王要杀袁世凯,袁世凯还能否活着,难说。显然,这笔钱一旦放出去,不仅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有可能连累自己全家。
这样一想,张寿元也吓坏了,一时无法拿定主意。拖了两天,得到另一个消息,载沣同意不杀袁世凯。张寿元才最后下定决心,就当最后送给袁世凯一笔钱,给天津回了电报。
袁世凯拿到银票,立即让盛总管将其存入外国银行。晁信义原以为,袁世凯很快就会出洋,不想就在这一天,小旅店里来了一位大官,直接走进了袁世凯的房间,两个人关起门说了一番话,随后,袁世凯跟着这位官员去了天津卫。
原来,这位官员来请袁世凯去接听电话。电话是军机大臣世续打来的。世续受载沣之命,前往袁府,软硬兼施,逼着袁世凯的儿子袁克定说出了父亲的下榻之处。世续因此给袁世凯打电话,明确告诉他,摄政王保证不杀他。
袁世凯大概知道,既然行迹已经败露,不回京肯定是一死。若是回京,毕竟他们有承诺不杀自己,说不定还有一条活路,因此决定返京。
袁世凯既然已经返京,晁信义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他告别了袁世凯,返回自己家里。见到家人,对于这些天的行程,他只字未提。没法提啊,不仅不提,他的一颗心还悬着呢。袁世凯返京,到底是个什么局面,还是未知数。假若摄政王改变了主意,仍然要杀袁世凯,那晁家会不会受连累?
到了腊月十一日,上谕发布了:“袁世凯夙承先朝屡加擢用,朕御极后复予懋赏,正以其才可用,俾效驰驱。不意袁世凯现患足疾,步履维艰,难胜职任。袁世凯着即开缺回籍养疴,以示体恤之圣意。”
晁信义将上谕读了好几遍,已经可以倒背如流。不仅他研读,也和岳父一起研读,最后,两个人得出结论,这属于一个举重若轻的处理,甚至连撤职都不是,只是开缺。日后若有恰当机会,说不准还可以东山再起。
晁信义打听到袁世凯离京的时间,又来问岳父,是否去送行。
张寿元说:“锦上添花易,雪里送炭难啊。”
晁信义明白了,又问:“我该给袁大人送多少钱?”
张寿元道:“以前,你就算送一百万,他也不一定记得。现在嘛,此一时彼一时,钱自然要送,但不能送多。一万吧,比以前百万都顶用。”
晁信义道:“会不会少了?”
张寿元说:“不能多了,多了是害他,他也不敢要。”
当天,晁信义和岳父一起赶去车站,为袁世凯送行。看到面前冷冷清清几个人,简简单单几件行李,晁信义想起那次陪袁世凯进京向老佛爷请安,自然就想起了袁世凯在天津所说的那句话:时也命也。
袁世凯接过晁信义递过来的银票,仅仅说了一句话:“信义,有时间到河南来看我。”
晁信义答:“会的,一定会。”
第七章 改朝换代
最近发生了很多事,都是大事,也可以说,全是王家栋的喜事,可是,他却高兴不起来。
第一件值得一提的大事,是载沣当上了摄政王。
后来的一些史书,将载沣写成保守派,根本原因在于他打击改革派的袁世凯,将庚子事件之后,袁世凯力主而老佛爷拍板推行的一系列改革措施一一推翻。载沣的新政,主要集中在两大方面,一是加强军事建设,更加牢固地控制军权;二是效法西方,大力发展现代工业。
慈禧死后不足一个月,载沣便下令编练禁卫军。此前,京城的拱卫,慈禧全部交给了袁世凯编练的新军。有人说,当初,载沣要杀袁世凯时,袁世凯若不是逃往天津,而是赶去段祺瑞的军营,载沣的摄政王可能当不满一个月。同时,载沣还干了几件事,下令裁撤近畿各省的新军督练公所。这个督练公所,是袁世凯新军的兵源输送器,有了这些督练公所,新军就会兵源不断。载沣裁撤督练公所,就是截断了新军的兵源。
袁世凯编练新军,实际给各省提供了一个榜样,各省都有样学样,开始编练自己的新军。当然,因为袁世凯是练兵大臣,所以,各省编练的新军,严格意义上,还是袁世凯的部队。这支部队成了载沣的心头之患,也成了清王室的心头之患,必除之而后快。
怎么除?自然是把兵权收回来。载沣的做法是将各省新军收归陆军部统一指挥,并且成立军谘府以掌管军事,再在此基础上成立海军部,设立贵胄学堂,专收满人,以培养满族高级军事人才。
为了控制军队,载沣有一系列任命,命令载泽、毓朗、善耆等掌管建立新军事务,任命桂良为江宁将军,风山为广州将军,荫昌为陆军大臣,载洵为海军大臣,载涛为军谘府大臣。
如此一来,全国的军权,就掌握在满族亲贵的手里了。
载沣的这些举措,令举国一片欢腾,一些谄媚人士在那里鼓吹,称载沣具有经天纬地之才,小小的几招,令老佛爷执政时期旁落的军权回归朝廷。
载沣要养军,自然就需要钱,钱从何来?当然要从发展工业和商业而来。因此,对于具有现代化工业色彩的工业企业,载沣是大力扶持,王记胭脂坊也因此被他列入重要扶持企业名录。
从这种意义上说,王家栋应该高兴才对。可他高兴不起来,根本原因在于,父亲不断告诫他,欲速则不达,要戒急用忍,要善用中国的中庸之道。年轻人最容易犯的毛病,就是急躁,就是头脑发热,就是冒进。王家栋刚刚执掌王家事务的时候,做过很多冒进的事,后来证明,这些事不光没有顺利推进,反而惹出一系列麻烦。
载沣如此激进地推行军事改革,实在是太冒进了。另一方面,他大举任用的那些满人,绝大多数志大才疏,让这些人去统治军队,军队将可能成为最大的隐患。
第二件大事,自然就是罢黜袁世凯。袁世凯抓了童爷,令王家栋焦头烂额,几乎陷入破产的绝境。现在,袁世凯被罢黜,童爷的案子似乎有了更大回旋的余地,王家栋自然应该高兴。
可这种高兴,是为一己之利,也是因为眼前之利。而从国家的长治久安来看,罢黜袁世凯并不是聪明之举。罢黜一个袁世凯,或许不会引起太大反响,问题在于,一旦任命一系列满族军事高官,就等于向全国表明,载沣本人不信任汉官。如此一来,汉官人人自危,个个心惊。而最强大的军队,也就是袁世凯训练的新军,又是掌握在汉官手里的。汉官自然要找机会表达对朝廷的不满。
果不其然,就在袁世凯从天津返回之时,段祺瑞出手了。
段祺瑞有一支部队驻守北京南苑。某天,这支部队的几个小兵赌博引发冲突,打了起来。这原本是一件平常小事,段祺瑞却拿来大做文章,带着大部队从保定赶到南苑,有事没事放几炮,整个北京城顿时陷入惶恐之中,以为八国联军又打过来了。
军队是国家利器,用得好利国,用不好祸国。事实在那明摆着,将这些军队交给汉人,满清朝廷不放心。如果将这些军队交给满人,那些军人不服。
面对这样的局势,正确的做法是什么?将军权从袁世凯手里夺走,显然是对的。可仅仅是罢黜而不是杀掉,就是大错而特错了。此外,将军权控制在朝廷也是对的,可用那些没点真本事的亲贵掌兵,又是大错特错了。或许,最佳办法是将兵权分散,比如换防、混编等。
载沣实在是太年轻了,做事鲁莽,不懂得找最佳办法。其结果只能是令军队混乱,从而导致整个国家的混乱。
还有一件事,也是王家栋应该高兴的,可他同样高兴不起来。
老佛爷一死,李莲英自然不可能再担任大内总管,手里的权顿时没了,王家栋所面临的危机自然就解了。
可是,他还是不开心。根本原因在于,走了一个李总管,说不定就会来一个张总管,整个后宫一定会重新洗牌,而新换上来的人,个个都是饿鬼,他们的贪欲会更进一步得到释放。要将这帮人的肚子填饱,不是一时一刻的事。
载沣当上了摄政王,而他三岁的儿子成了皇上,王家栋自然要表示祝贺。问题是,当上皇帝之后,这一家全搬进了宫里,禁卫森严,王家栋根本没法进去。左思右想,还只能从荣府入手。王家栋暗想,反正这钱也是从小童子那里省下来的,只要抓住了摄政王,以后还能少了我的好处?他当即开了十万银票,送进了荣府。
眼看宣统年的第一个春节将临,新帝登基,自然要大肆庆祝一番,离春节还有几天时间,紫禁城早已经张灯结彩,那些市井小民,也开始以各自的方式做好了迎新的准备。
总结这一年,王家栋可以说失算多多,磨难不断,所有恩怨情仇都在此时画上了一个休止符,一切都得期待来年。为了这个新期待新希望,王家栋就想风风光光地过个年,将一切霉运终止。
这天,他正领着店里的堂倌挂灯笼,贴桃符,孙公公来了。王家栋正指挥人将灯笼挂上,没注意到身后的孙公公。当然,孙公公此前和他的关系紧密,而童爷事件之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有些微妙变化,就连春节礼,王家栋都懒得送了。
王家栋不送节礼,自然有其理由。如今李总管已经不管事了,孙公公作为李总管的人,又不是地位很高的大太监,还能有什么好日子?犯不着拿自己的热脸去贴孙公公的冷屁股。所以,就算他看到了孙公公,也会故意装着没见。
孙公公倒不在乎这些,站在王家栋身后,道了声:“王掌柜,恭喜恭喜。”
王家栋不得不转过身来,道:“哟,是孙公公啊。我哪有什么喜事?整整一年都在走霉运呢。”
孙公公道:“你还不知道吧,新主子发了话,把京西胭脂铺的专供停了。”
“停了?”王家栋一惊,“契约不是还没到期吗?”
“到没到期,还不是主子一句话的事?”孙公公故作神秘地问,“你不想知道,新合约给了谁?”
王家栋暗吃一惊。老佛爷的权力够大吧,她老人家都懂得,权力不能滥用,像后宫专供这种事,还要找方方面面的人议一议,平衡各种关系。眼下这个新主子,想停就想,想改就改,全凭自己一句话。他大概以为,权力就是那个位子吧?可这样的位子,你坐得稳坐不稳,还是两说呢。如此胡为,国家还能有个好?
孙公公见王家栋不语,道:“王掌柜,你就等着好事吧。”
王家栋再次一惊,难道说,摄政王把这个专卖权给了王记胭脂坊?这是不是说,自己送的那十万两银票起了效果?就算如此,那又怎么样?不就等于王家栋替摄政王跑腿,而摄政王赚走了利润?
怎么说人家也是宫里的人,表面上的礼节,还是要尽到的。王家栋收回思绪,对孙公公道:“孙公公,请里面用茶。”
如果是从前,王家栋一定请孙公公到家里用茶。可此一时彼一时,孙公公不再有在家里款待的资格,只是请到了店里。为了谈生意方便,店里有一间会客室,茶具齐全。
孙公公坐下,喝了一口茶,道:“王掌柜,你的时运来了啊。”
王家栋说:“公公尽取笑了,几年下来,我虽兢兢业业,可所背的债也越来越多,哪来的时运?”
这话是想刺孙公公一句,托了你们这些阉人的福,我可是亏了大钱。孙公公却不以为意,道:“你大概还不知道。新主子下了旨,要大力发展工业,还提出要工业强国。他已经指示工部造一个名录,选出一批商号店号,列入国家扶持的对象。我听说,工部所列的名录中,胭脂行业只有王记和京西胭脂铺。”
王家栋说:“京西胭脂铺是行业的龙头老大,自然少不了他。”
“那可不一定。”孙公公道,“你大概还不知道。京西胭脂铺的宛平工厂投产的时候,新主子搞过一次微服私访,问了晁信义几句话。晁信义这小子到底是太年轻,又不知主子的身份,说话没轻没重,把爷给得罪了。”
这事王家栋还从来没听说过,问道:“怎么得罪了?他说了什么?”
“能说什么?”孙公公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积口德呗,说什么当今的政府烂透了,不改朝换代,中国是不可能有大发展的。”
王家栋大吃一惊,晁信义真会这样说?而且是对一个陌生人说?转而一想,可能性很小,商人都很慎重的,尤其谈论国家大事,绝对怕隔墙有耳。更何况,晁信义若真是对当时的醇亲王说了这话,那还不惹下杀身大祸?可见,晁信义只可能说了几句醇王爷不爱听的话,而这几句话又被别人放大了。
孙公公说:“除了这件事,京西胭脂铺死抱着袁世凯的大腿,也是新主子不喜欢的。所以,这个名录呈上御批的时候,还能留下京西胭脂铺吗?我和你打一万两的赌,一定不会留下来。”
不管是否有京西胭脂铺,如果朝廷真的弄出一个名录,将一批企业列入国家扶持计划中,这对整个中国的经济发展是有好处的。真有这一天,王记胭脂坊就会有飞跃式发展了。转而一想,这事同样没什么好喜的。如今这个世道,就算赚再多的钱,也是拿来填贪官的,真正落到自己口袋里的又能有多少?
扯了几句,孙公公又把话题转了,开始谈宫里的一些事。
孙公公说,现在,宫里正忙着重新洗牌。朝廷是载沣主政,后宫却是光绪皇帝的遗孀隆裕太后主政。光绪皇帝是被老佛爷囚禁致死的,对此,隆裕太后自然愤恨,可这种恨,不可能发泄在慈禧太后身上,代其受过的,便是慈禧太后宠信的那些太监,首当其冲的便是李莲英。
隆裕太后一旦掌握后宫,第一件事便是换了大内主管。以前的李总管,那是多么辉煌,大小官员进宫,第一件事都是拜会李总管。而如今,却是备受冷落,连个问候的小太监都没了。李莲英大概也意识到,这还仅仅是第一步,自己若是仍然留在宫中,很可能死无葬身之地,因此,他已经向隆裕太后提出退休。
毕竟,马上就要过年了,隆裕太后并没有回复此事。孙公公说,估计春节一过,隆裕太后就会批复。
王家栋暗想,那又怎么样?李总管一旦出宫,自然有一批既得利益者会失势。可同时,?又有一批人起来,这些人同样会大贪特贪。这样一个政府,成了一部培养贪官的机器,走了旧的来了新的,只不过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真不知这个国家还有希望没有。
孙公公在那里说话,王家栋应得很少。孙公公看出来了,因而问道:“你怎么像是不太高兴?是不是还在为童爷的事担心?你放心好了,那件事已经过去了。”
王家栋问:“过去了?怎么过去的?我一点都不知道。”
孙公公略犹豫了一下,道:“其实吧,这件事早就已经过去了。当初,是小童子求到李总管跟前,李总管碍着情面,不好不答应,就说,这样吧,你让王家拿五万两银子出来,我把这件事了了。”
王家栋大吃一惊:“五万两?”
“你不知道,其实李总管恨小童子,也恨童爷。”孙公公道,“这事儿吧,我是后来才知道的。李总管觉得这个童爷不是个实诚人,打着他的幌子做尽坏事,临了出了事,还要找他揩屁股。他早已经拿定主意,死罪嘛,帮他免了,活罪一定不能逃。可小童子不清楚李总管的用意,以为机会来了,开口就要一百万。”
王家栋暗想,恐怕不是小童子要一百万,而是你和小童子一起想讹我一百万吧?这时候,你倒是把自己完全撇清了。可整个大清官场,有一个能撇清的人吗?
孙公公说:“小童子大概以为王家栋一定会拿出一百万。毕竟是毛孩子不懂事,心里没数。也不想想,一百万是他要的?他有这个福气消受一百万不?”
因为王家栋不仅不肯拿出一百万,甚至连一两都不肯拿,事情就僵了。小童子回到李总管那里没法交代,只好撒谎。李总管这个人,最恨的就是别人向他撒谎。一个人做事对错,那是能力问题,只要态度好,能力不是问题。但如果这个人惯于撒谎,那就与能力无关,而是人品问题。
李总管认定小童子人口不佳,自然不肯留在身边。前不久,万岁爷下葬,宫里需要选出一批太监看守皇陵,李总管就把小童子送去了。虽然都是太监,一旦被派去看守皇陵,那就永远再没有回宫的机会了。
没有了小童子,看来这件事是真的过去了。同时,王家栋还记着童爷,因此问了一句。
孙公公道:“这个你就更不用担心了,判了流刑。”
所谓流刑,也就是流放,是刑罚中较重的一种,类似于现在的劳改。可现在劳改是有刑期的,中国古代的流放却没有刑期,而流放地又是一些蛮荒之所,流放之人在那里干苦力,活着离开的可能性非常之小。
三天之后,王家栋正准备吃年饭的时候,宫里的准确消息来了,京西胭脂铺被终止了合同,选定王记胭脂坊为后宫专供商家。
听到这个消息,李氏和周氏认定这是一件大喜事,都说要好好庆祝,请示王家栋庆祝的规格。王家栋的表情却是极其平淡。为了这个后宫专供,王家和晁家斗了一百多年,什么方法都用尽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却是这么轻易就把晁家赶出了皇宫。这种手段,和王家栋的价值观是完全背离的,也让他更进一步看到,这个大清国真的是没救了。
他什么话都没说,转身就走。
走进自己的房间,看见黑妞正在里面扫地。
这个黑妞,王家栋还真拿她没办法。当初,他答应过父亲,要让黑妞填三房。而事过之后,他一直在犹豫,总觉得要正式娶黑妞进门,自己面子上过不去,就把这事拖了下来。
黑妞呢,因为智力方面的原因,也从来都不会计较这个,只要有吃有喝就行。平常也闲不住,心态还是和当佣人时一样,看到什么就干什么。
黑妞对于王家栋,只有一个作用,那就是下种。她所生的女儿胭脂已经上学读书了,后来又怀过两次,却不知何故,全都流了。关于这事,王家栋还真是着急。在李氏、周氏身上,他也播种,却没有效果。他也曾想过再续一房,又担心续了之后,还是没有结果,一直处于犹豫之中。他想,再等两年,若是黑妞还没有替他生个儿子,无论如何,他都得再续一房了。
看到黑妞,王家栋突然想到了香火大业,便向她招了招手,道:“黑妞,你过来。”
黑妞手里拿着扫帚,看了看王家栋,道:“我不,你又要欺负我。”说着,又弯下腰扫地。
王家栋看了看黑妞翘着的屁股,有了些感觉,转身将门闩了,走过去,也不多说,动手去脱她的裤子……
晁信义的想法和王家栋类似,这几年过得特别不顺,似乎总是磕磕绊绊的。眼看要过年了,他就想热热闹闹一场,既让全家上下开开心心,又冲一冲旧年的霉气。
腊月二十八日,是新历一月十九。晁信义决定在这一天吃年饭。厂里的工人和店里的伙计忙了一整年,也该回家团聚,临走之前,无论如何也得吃一餐年饭。宛平工厂那边,腊月二十六就已经吃了年饭,工人们也都放假了。店里就晚了两天,今天的年饭之后,伙计们也要回家团聚。
伙计们的年饭摆在厢房里,一共五桌。晁家的年饭摆进了正堂,只有一桌。晁家人丁不旺,晁信义为此特别请王玉堂一家也在自己家里吃年饭,即使如此,仍然只有九个人,六个大人三个孩子。
这一年其实过得不顺,总是磕磕绊绊,临到年底还遇到袁世凯被贬官,对晁家又是一大冲击。虽说吃年饭是一家团聚,可大家心里都有些纠结。
正式吃饭之前,大家还没有上席,便坐在堂屋里说话。
晁承志是难得和王玉堂的儿子王连旺在一起,此次见到,便在堂屋里弹珠子。晁信义的女儿晁迎春见两个哥哥玩得起兴,也要过去玩。晁承志不肯和女孩子玩,道:“去去去,这是我们玩的,你一个小丫头凑什么热闹?”
晁迎春不依,叫道:“我就要玩,我就要玩。”说着,站到了哥哥面前。
晁承志正要打呢,见妹妹挡了过来,便推了她一把。晁迎春作势坐到了地上,哭了起来。
玉堂嫂子说:“连旺,你是哥,你让着妹子。”
王连旺走过去,拉住晁迎春的手,不说话,将珠子塞进她的手里。她高兴了,立即站起来,开始玩珠子。
晁灵珊说:“真是孩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又对王玉堂说:“玉堂,连旺也有八九岁了吧。你看,一个孩子多孤单,话都不多说。你没想过再生一两个?”
“想,怎么不想?做梦都想。可生不出来,我都急死了。”王玉堂说。
“可能是回家少了。”晁灵珊道,“要不,信义,你把嫂子安排到宛平去吧,不能耽误了玉堂的大事啊。”
玉堂嫂说:“我们王家几代都是单传,恐怕想也没用。倒是东家,你应该考虑一下吧,迎春都六七岁了吧,怎么不给她生个弟弟或者妹妹?”
王玉堂连忙接过去说:“是啊,东家,想当年晁家那个人丁兴旺哟,过个年几桌都坐不下。”
这个话题绊动了好多人的心结,晁信义不想大过年的谈这个话题,站起来道:“时辰到了,开始吧。”
说过,他走到香案前,点上三炷香,然后退回来跪下。所有晁家的人全跟在他的后面跪下。晁家人丁兴旺的时候,这样的场合肯定轮不上女性,所有女性全站在堂屋之外。即使如此,堂屋里也会跪满了人。而现在,晁家男丁只有两个人,晁信义就立了一个新规定,女人也跪。
花红蓝不是晁家人,自然不用跪。所以,其他人跪下时,她只是站在一旁。
张淑梅已经走上前,正准备跪下,却又在最后一刻看了花红蓝一眼,然后转身走到花红蓝面前,也不说话,伸手就拉了她,往前走去。花红蓝没料到这一举动,顿时不知所措,想将手抽出来。可张淑梅抓得很紧,她不得不向前走了两步。
张淑梅已经跪下来了,花红蓝还站在那里,似乎想退走。张淑梅哪里容她退?伸出手又拉了她一下,她没有精神准备,就跪下了。
晁信义开始给祖宗磕头,晁灵珊等人也开始磕头。花红蓝有些不知所措,最终还是磕了头。
拜过祖先,大家依次入席。
晁信义便以一家之主的身份大声宣布点炮仗。院子里早有下人等着这一声命令,于是,一万响的炮仗开始噼里啪啦响起来。晁信义拿起筷子,说了声开吃,晁承志、晁迎春兄妹早已经迫不及待,筷子伸进了碗里。王连旺有些胆小,拿着筷子想往碗里伸,又怕父母骂,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母亲。
晁信义一边端起酒杯,要向王玉堂敬酒,一边对王连旺说:“吃吧吃吧,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晁信义和王玉堂喝下了第一杯酒,正准备吃菜,店里的伙计朱三走了进来,道:“东家,王记胭脂坊的赵堂倌来了。”
“赵堂倌?他来做什么?”晁信义问。
朱三答道:“不太清楚,他说他们东家有话带过来。”
毕竟是过年,晁信义也不好不顾礼数,只好站起来,对王玉堂等说:“你们先吃,我去去就来。”
跟着朱三一起走出正堂,来到院子里,王记胭脂坊的赵堂倌早已经等在那里。
晁信义自然要客气一番,道:“赵堂倌,真是赶巧了。今天我们京西胭脂铺吃年饭,喝杯酒去。”
赵堂倌说:“多谢晁掌柜,我们胭脂坊也吃年饭,王掌柜得到一个消息,所以叫我过来对晁掌柜说一声,我还要赶回去。”
晁信义问:“要不进屋坐一坐,喝杯茶?”
赵堂倌说:“我们刚刚接到宫里的通知,摄政王把京西胭脂铺的专供权停了,给了王记胭脂坊。我们东家说,这件事太突然了,我们没有准备好。我们的生产能力,是按现在的市场设计的,突然接下这单生意,就会打乱我们以前的生产计划。当然,也一定会打乱京西胭脂铺的计划。我们掌柜的让我来问问晁掌柜,为了我们两家的计划都不乱,能不能这样,货品仍然由京西胭脂铺生产,但贴上王记的商标。如果晁掌柜同意,开了年我们就来具体商量这件事。”
这个消息,让晁信义觉得脑中有什么炸开了一般。
一百多年来,京西胭脂bbr>铺以其过硬的质量和独特的配方,傲视同业,也因此稳稳地控制了皇室的专供权。而今天,他晁信义却把祖宗争来的专供权失去了。
是他的产品质量不过关?不是,因为花红蓝,今天京西胭脂铺的产品,比以前更好。是因为王记胭脂坊在品质方面超过了京西胭脂铺?也不是。王记胭脂坊在王家栋的掌控之下,确实在经营等方面有了很大的发展,但在品质方面,始终无法和京西胭脂铺相提并论。
京西胭脂铺失去专供权,只有一个原因,这个朝廷已经完全不讲规则。
晁信义自然想到,自己应该和朝廷打官司。毕竟,彼此之间是有合约的,合约规定某一方违约,必须对另一方予以赔偿,而且,赔偿的数额非常之高。
可是,他能打这个官司吗?官府衙门都是朝廷开的,衙门还能判朝廷错了?
令晁信义悲哀的,还不仅仅是晁家失去了持续一百多年的专供权,更意味着,这个专供权的失去,很可能是一个信号,当今这个朝廷恐怕是撑不久了。
一个失信于民、任意妄为的政权,如果还能长久地维持下去,那恐怕是天下奇谈吧。
其次,晁信义想到了王家栋的建议。坦率地说,这个建议对京西胭脂铺并没有坏处。在失去宫廷订单的情况下,仍然能保有这笔生意,既保证了京西胭脂铺原计划不变,也保证了京西胭脂铺适当的利润,这是一个共赢方案。晁信义几乎找不到拒绝的理由。然而,他如果接受这个提议,又会觉得极度不爽。
一屋子的人等着晁信义来吃年饭,晁信义长时间没有返回,张淑梅便离开了饭桌,走出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刚出门就看到晁信义站在院子里,显得那么孤独。她暗吃了一惊,叫了一声“信义”。晁信义根本就没有听见。
于是张淑梅迎着他走过去,走到他面前时,吓了一大跳,晁信义站在那里,脸上挂满了泪水。大过年的,不是巨大的悲痛,何至于如此?张淑梅一下子傻了,同时也感觉到,丈夫身上所承受的压力,是自己无论如何没法体会的。
她猛地扑过去,不顾一切地将晁信义抱在怀里。
这么一抱,晁信义醒过来了,醒过来之后,第一句话说:“大清国完了。”
张淑梅再次吓了一大跳,猛地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嘴:“你胡说什么?大过年的,你想吓我啊。”
晁信义痛苦地摆了摆头,泪水还在哗哗地往下流:“我们晁家,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再折腾,说不定就真的灭绝了。上次大祸,我们晁家好在人多。而现在,我怕了,我真的怕了。”
张淑梅虽然并不完全清楚丈夫遇到了什么,却也触到了丈夫心灵最深处的一角,她当即说:“别怕,我答应你,我替你生孩子,你想生多少个,我就生多少个。”
晁信义似乎并没有听她的话,而是沿着自己的思路说:“这世道要乱了啊。”
张淑梅想的却是另一回事,她道:“信义,你放心,我一定帮你重振晁家。还有,我一定要说服红蓝,让她也来给晁家生孩子。她不是不肯做小吗?那好,我让她,她做大,我做小。”
世道真就乱了。
南方闹起了革命党,几年内举行了多次起义。只不过,这些起义很快就被朝廷镇压了,并没有形成大的影响,又因为政府方面刻意隐瞒,民众对此一无所知。
宣统元年二月,摄政王以宣统皇帝的名义下诏,重申预备立宪,令各省必须在当年之内成立谘议局,切实筹办宪政。绝大多数人都说,中国有希望了。晁信义也觉得,中国有希望了,到底是一个年轻的领导人,要比老佛爷那种既没有知识又没有见识、只懂得权术的领导人要强千万倍。
时隔不长,冷静地想一想,晁信义发现这里面有问题了。
君主立宪,已经喊了很多年,可事实上,载沣一上台,摆出的姿态虽然是改革,却与立宪没有丝毫关系。如果他要立宪,就不会排斥汉臣。像袁世凯这种人,就算他的野心再大,当个君主立宪的总理大臣也就到顶了,还能做什么别的梦?也就是说,如果载沣真的是想君主立宪,就不会排斥袁世凯,更不会想到以满族势力来稳固军权。载沣所做的一切,仍然是强化帝制,而不是立宪。
既然如此,立宪就一定是假的,是个幌子,是用来党同伐异的手段。果然,宣统三年四月,载沣以监国摄政王的名义,任命庆亲王奕劻为第一任内阁总理大臣,负责组织内阁。
此消息一出,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知道载沣是在挂羊头卖狗肉,或者说,作为年轻的政治领袖,载沣根本就控制不了政权,真正控制政权的还是那些清廷遗老。比如奕劻,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一个。在任命为总理大臣之前,奕劻已经担任了二十多年军机大臣。可慈禧老佛爷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对军机处进行了一番调查,新任军机大臣却没有奕劻。这似乎表明,老佛爷心里清楚,像奕劻这种人,根本不足以支撑未来的中国。
然而,老佛爷一死,载沣担任摄政王,立即罢黜袁世凯,重新将奕劻召进军机处。世间普遍认为,载沣自知政治斗争经验不足,他所仰赖的正是奕劻,罢黜袁世凯其实就是奕劻总操盘。同样的道理,载沣推行宪政,总操盘同样是奕劻。而现在,奕劻被任命为内阁总理大臣,他会把这个政权带到何方,便可想而知。
果然,没过几天,上海《申报》报道了广州黄花岗起义的消息。其时,北京的报业还不是太发达,毕竟是天子脚下,言论无法自由,就算是办报,也不太敢秉笔直书。上海就不同,有些在租界办的报纸,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写。
时隔多年之后,便可知这些报纸均有外力背景,那些外国人在暗中支持中国人办报,揭露中国政府的黑暗,从而激起中国人对政府的愤慨。
四月二十九日,《申报》在第四版刊登新闻《广州又有警耗传来矣》。新闻称:
文汇报载三十日伦敦电云,广州近日谣言大起,谓西法操练之新军拟于星期六、日与革命党并力占夺广州省城。又所最近消息,有人以炸弹轰炸督署,幸仅损及外屋数椽,其首领业已拘获。又广州电,信云前数日,省城警局缉获匪党多人,迭经研训自认为革命党,并供有同学数百人挟带军械火药由水陆两途混入省城,谋在省中揭号起事,官场得供大惊,正在分投严备,不是上月二十九晚,有外国装者数人携枪向督署轰击,管带金振邦闻声出据,立时阵亡,匪党亦即逃散,刻下官场正在严捕要。
如果说这篇报道还不太为人所关注的话,接下来的五月三日至九日,《申报》以《革命党起事纪》为题,连续四篇发表长篇连载,报道黄花岗起义的详情。
这四篇连载简直就像四颗炸弹,引起了全国的广泛关注。
京西胭脂铺在广州设有分号,这些分号,一方面是总号的分理机构,另一方面也是总号的商业情报机构。所谓商业情报,其实也包括了政治军事情报,所有的政治军事消息,均可能影响商业走向。广州分号在此之前,便已经数次向总号报告,广州乃至整个广东,有革命党活动,他们已经分别在惠州、潮汕等地,举行过多次起义,还曾组织过广州起义,只不过起义流产。因此,他们建议,广州目前的形势凶险,建议撤销广州分号。
这所有的消息并没有引起晁信义的高度关注。他一直以为,这些革命党人,其实就是像王家栋一样的,喝了点洋墨水,听了点洋经,就以为中国的一切都不好,要革命。正所谓秀才造反,十年不成,这样一些革命党人,能闹出什么事?
等《申报》的系列报道出来,晁信义大吃一惊。原来,南方的革命党在全国已经搞了十次起义,只不过清政府一直压制着,没让消息透露出来。这似乎说明,人心向背,就连清政府也已经意识到,他们只是在勉强支撑着危局。
更让晁信义吃惊的是,这样的事自己怎么没有得到广州分号的报告?果然在不久之后,他得到消息,广州分号的经理吴正甫,在黄花岗起义发生之时,将广州分号的所有钱款席卷一空,逃到了南洋。
经理外逃,分号的员工还在。晁信义无计可施,只得匆忙赶赴广州,处理后事。
到了广州他才知道,这里的人,和京城是完全不同的。他们接受西方思想太多,对于清政府的腐败深恶痛绝。在认识上,晁信义和他们是一致的,觉得这个政府已经彻底烂透了,绝对不可信任,靠现在这个政府,国家只可能继续地烂下去,民众只可能继续地苦下去。但是,对于怎样解决当前的问题,他和绝大多数广州人看法不同。他更希望改良,在他看来,只有改良才不至于造成全国性动乱,不至于生灵涂炭。一旦发生革命,他担心的是全国血流成河,并且几十年都无法安定。然而,当地人却认为,改良只可能让这个已经腐败透顶的政府苟延残喘,他们需要革命,也热情地愿意投身革命。
此时,晁信义才意识到,中国的人心早已经乱了。而这个乱的根本在于,所有人往上找不到方向,往下找不到底线。
他所获知的这一切,对他的触动实在太大了。
当然,晁信义所受的另一方面的触动,即广州分号给他带来的巨大损失。他没有兄弟,只是孤身一人,开分号的时候,不得不寻找经理人。然而,很多经理人和那些官员一样,已经失去了做人的底线,他们唯一的人生目标就是钱。当他们看到有机会获得更多的钱时,便不惜铤而走险。广州的经理人便是如此。
晁信义处理广州分号的遗留问题时,大吃一惊,实在没想到,吴正甫给他捅下了这么大一个窟窿。
广州分号是在晁信义手紧时建立的。建立拓展分号,也是晁信义的无奈之举。王记胭脂坊在快速扩张,其分号的收益已经超过了总号,甚至远远地将总号抛在后面。分号的兴旺也快速带动了工厂的发展。所以,晁信义不得不迎头赶上。可是,从开始就有一个难题困扰着晁信义,缺人。他实在没有信得过的人,尤其是没有自己的亲人派到分号去当经理。
广州分号的吴正甫,实际是晁信义在四川采购原料时认识的,广东人。他和吴正甫有过多次接触,觉得此人头脑灵活,为人忠义。所以,他要开分号的时候,立即想到了吴正甫。晁信义所开的全部分号里,广州分号是最顺利的,所以,晁信义对吴正甫也最信任。
然而,晁信义绝对没有想到,最信任的人其实一直都在玩自己。最初,广州分号租用别人的铺面,一年多之后,晁信义听从吴正甫的建议,用十万两银子将这个铺面买了下来。
此次出事,晁信义到了广州,才知道在这件事上,自己被吴正甫骗了。他根本就没有买下这个铺面,所有一切手续都是吴正甫伪造的。不仅如此,吴正甫还拖欠了铺主一年半的租金,又利用花言巧语,骗取店主给了他五万两银子,说是参股。出事之前,吴正甫又以各种名义借了两万多两。
晁信义将账盘了一下,吴正甫等于卷走了自己二十多万两。
如此一来,晁信义就面临一个艰难的抉择,是继续开下去,还是立即止损走人?如果开下去,怎么开?广州的革命党闹得如此之凶,今后的局势将会如何?继续开店,会受到怎样的影响?若是开下去,又去哪里找经理?
用人问题,一直是困扰晁信义的一个大难题。
他也曾下令各分号,对王记胭脂坊和松下妆品进行过调查,想搞清楚他们是怎么解决这一难题的。各分号报来的消息是,王记采取的是股份制,所有分号经理,都是王记的股东。正因为大家都是股东,王家栋才不担心他们玩自己。
然而,晁信义无法明白。王家栋会将祖宗的基业分股给其他人?那等于是白给人送钱啊。就算是送股,也要有一个送的办法吧。王家栋到底是怎么送的?晁信义无法搞清楚。
至于松下妆品,分号调查得到的信息是,他们采取的是批销制。松下妆品制定两个价格,一个是市场价,一个是批发价。他们不开分号,只开分社。分社主要是派送货品,而不搞门店出售。由分社将货品以批发价格送给销售店,任何卖场都可以分销。松下妆品这样做,有一个不得已的缘由,那就是中国政府不同意洋品牌直接在中国经营,必须通过洋行。如果他们也像中国商家那样不受约束,大概早已经将门店开到了全国各地吧。
晁信义其实早就调查过松下妆品的做法,反复思考过,最后得出结论,没法做。说到底还是定价问题,如果分出两种价格,无外乎两个办法。一是向经销商让利,如此一来,京西胭脂铺的利润率就低了。二是提高市场售价,但市场售价一旦提高,便会影响消费者的购买欲望,搞不好就会导致整体滞销,这个风险太大了。
晁信义面对诸多困扰,很想找个人商量一下,可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有这样的人。想到这一点,晁信义的情绪极度低落,真想把压在肩上的这副重担扔掉。他如果不想重振祖业,以现在的形势,要过好日子并不是一件难事,何至于如此艰难?
到了第二天,他又想,不能气馁,目前的困难只..是因为没有找到正确的解决办法。世界上任何事都会有办法解决的,最最关键的还在于你得去找,努力地去找。
既然暂时找不到,不如先放下一切,去王记的店以及松下妆品的分社走一走,看一看。说不定能从他们那里,受到什么启发。
晁信义作了一番了解,发现王记在广州竟然有五家分号。这个发现让他大吃一惊,吴正甫竟然从来没有告诉他这一消息。
回到自己的店里,晁信义把店员找来开会,问他们是否知道王记在广州有五家分号,有的店员说知道有一家,有的说知道有两家,没有一个人知道王记有三家以上分号。晁信义极其奇怪的是,这些店员所知的王记分号,所在地点均不同,他们如果将信息凑一下,至少可以知道,王记在广州有四家分号。
仔细想一想,自己只顾着京西胭脂铺的经营,从来都没有考虑过信息的收集。
晁信义还发现,王记的分号规模都很小,店面也就十几个平方。相反,京西胭脂铺的分号,店面却很大,每一家都要气派堂皇。京西胭脂铺的分店都是买下房产的,每一家,投入都要十几万两。而王记的店就算盘下来,房产加上货品不会超过五万两。
晁信义走进了上下九的一家店,这是一家新开的店。晁信义买了一点王记的货品,然后和一个负责人模样的人聊天。聊着聊着两个人就熟了。此人姓王,是这个店的店长。晁信义说:“哦,不知原来是王掌柜。”
王店长立即说:“我不是掌柜。”
晁信义很惊讶:“你不是掌柜?那你的掌柜是谁?”
王店长说:“我的掌柜有两个。一个是王记胭脂坊的大掌柜王家栋,另一个是我们这家店的小掌柜曹乐平。”
晁信义问:“你们店还有两个掌柜?那谁听谁的?”
王店长说:“店里所有的事听曹掌柜的。”
晁信义觉得这里面一定有大学问,便刻意笼络王店长,约他出去喝酒。晁信义自然不会说自己是京西胭脂铺的掌柜,而是说出另一个品牌,这是一个上海的品牌,他们采取的是松下妆品的批销制。晁信义说,他是那个上海品牌的代理人,想将自己的货品送进王记代销。
王店长说:“如果是代销,你要找别的店,我们只做王记胭脂坊,别的产品我们不销。”
几杯酒下肚,王店长的话就多了。晁信义有心打探消息,自然就得到了很多东西。原来,曹掌柜并不是在王记胭脂坊占有股份,而是占有这间店百分之六十的股份。在王记胭脂坊,曹掌柜只是一个加盟商,而在上下九这间店,曹掌柜却是大股东。而曹掌柜和王记的合股方式,是曹掌柜以五万元现银入股,王记以货品以及品牌经营权入股。王家栋根本不管曹记的经营,只要控制他们的进货,就知道曹掌柜赚了多少钱,自己应该分多少。
明白了这一点,晁信义恍然大悟。原来,王家栋是用这种办法开分店的。他在开分店的时候,一分钱的本钱都不用拿出来,还赚走了人家五万的加盟费。而人家之所以肯拿出五万两,看中的是未来的盈利空间。
晁信义知道自己该怎么处理广州分号了。他把店员召集起来开会,告诉他们财务现状。因为吴正甫携款潜逃,目前广州分号的账面亏损接近八万两。如果谁肯拿出十万两,他愿意出让四成五的股份,让他当店东。
这些店员都是普通打工者,所有人合力拿个万把两,东借西凑还能行,要拿出十万两,那简直是白日做梦。晁信义说:“你们拿不出,也没问题,你们可以去找亲戚朋友,如果有人看好,可以来谈。”
店员知道了店里的情况,自然也会意识到,如果不自救,店有可能关门,自己就得失业。晁信义提出解决办法之后,店员很积极,分别找了一切可能找到的关系。晁信义还在当地的报纸上登了广告,公布这一消息。
让晁信义没想到的是,三天时间,找他接洽的竟然有十几人。
经反复洽商,晁信义最后决定,以现在的广州分号为主体,另外六家作为广州分号的加盟店。最终结果,广州分号升格为广州分社,加盟者占四成五的股份,出资二十二万。其他六家店,作为京西胭脂铺的分号,但由广州分社领导,每个分号五万加盟费,同样占四成五的股份,由广州分号统一管理。
合约签署,晁信义不光解决了广州分号的问题,还带着差不多四十万银票踏上返程。
晁信义并没有立即返回北京,而是在汉口稍作逗留。
京西胭脂汉口分号,是最早的分号,也是所有分号中最大的,同样,也是最早替京西胭脂铺赚钱的。汉口分号初期由晁信义的堂兄晁信文担任掌柜,由晁家的一位族亲晁汉丰担任署理。后来,晁家大难,晁信义接掌总号,只好让晁汉丰担任汉口分号掌柜。
正因为是族亲,相对其他分号,汉口分号的经营状况最好。即使如此,晁信义仍然觉得,汉口分号的经营业绩不尽如人意。王记胭脂坊在武汉三镇原本开了三间分号,每镇一间。年初,摄政王将皇室专卖权强行派给王记胭脂坊,使得王记名声大振,他们也就趁此机会,大肆扩张,仅汉口就多开了三间分号。与此相比,京西胭脂铺是远远落后了。
停留汉口,除了了解分号的经营之外,自然也想了解一些时局。汉口的情况,不至于像广州那般一触即发,但晁信义听说,革命党在汉口的活动同样频繁,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军人,对满清失望至极,很多人同情和暗中支持革命党。
晁信义有一种预感,整个南方很可能在不久的将来,爆发一场革命。来汉口之前,晁信义是想推广在广州的经验,将现在汉口的分号改为分社,再以加盟的方式,开六到十家分号。可因为担心南方的局势,他不得不审慎,决定再等一等,看一看。
离开汉口,又去了郑州,停留三天后继续北上,来到彰德府。从彰德下火车后,晁信义没有停留,叫了一辆马车,直奔洹上村的养寿园,拜见袁世凯。
袁世凯被罢黜后,匆忙离京,先在卫辉住了一段时间,然后来到彰德洹上村。养寿园原是天津盐商何炳莹的宅子,袁世凯将此买了下来,进行扩建,共建了九个宅院,他的九名姬妾各居一院。袁世凯和妻子居于正厅养寿堂。
隐居之后的袁世凯,已经对他的下属进行了精减,即使如此,他的身边还有两营卫队以及无数下人。晁信义熟悉的盛总管以及袁金标,一直追随着袁世凯。袁金标是袁世凯的本家,原本的职务是卫队副,而现在他已经升为卫队长。
进入养寿园,晁信义先见的自然是袁金标。袁金标说:“袁公在钓鱼,要不要去看看?”
晁信义早就听说退隐之后的袁世凯草笠木履,当了一名渔翁。晁信义虽然来过几次,可每次来都是年节,自然看不到袁世凯钓鱼。这次算是赶巧了,恰好可以一睹袁大人钓鱼的风采。
袁世凯钓鱼也没有出门,而是在养寿园的大花园里。这个园子是袁世凯开天平渠引漳河水进来的,水流不断,园内山森峻石,亭台水榭,极其幽静。晁信义走近,见水面中果然有一艘小船,船上坐着一人,身披蓑衣,头戴草帽,坐在船上安心垂钓。
袁金标让晁信义上了另一艘小船,将船划到袁世凯的船边。
袁世凯看到晁信义,大为惊喜,道:“是信义啊,什么时候来的?”
晁信义道:“刚到。金标说袁公在钓鱼,我觉得有趣,所以过来看看。”
袁世凯问:“你会钓鱼吗?”
晁信义摆了摆头说:“从来没有试过。”
晁信义上了袁世凯的船,袁金标便将船划走了,只留下二人。袁世凯拍了拍身边的船板,道:“信义,来,坐这里。”
晁信义坐下后,袁世凯又问:“从京城来?”
“不是。”晁信义说,“从广州来。”
袁世凯不看他,只看浮标,问:“在广州听说不少事吧?你怎么看?”
晁信义道:“正因为不懂,所以特意登门请教。”
袁世凯一阵大笑,道:“我现在是闲云野鹤,早已经远离中枢,耳不聪目不明,闭塞得很。”
晁信义自然知道,袁世凯是故意谦虚,其实他对天下大事了然于心。他说:“现在,南方革命党闹得凶,我也是刚刚才听说,他们已经搞了十次起义。这些人也真是奇怪,他们好像不怕死一样。”
“人哪有不怕死的?”袁世凯道,“只不过,那些怕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自然认为不会死。”
“不会死?我听说,那个什么孙文,还有黄兴,受到朝廷的通缉,四处躲藏。”
袁世凯钓到了一条鱼,他将鱼钩提起来,晁信义连忙将鱼取下,放进鱼篓。袁世凯说:“你想,他们为什么能来去自如?那个黄兴,黄花岗上那么多死尸,为什么没有他?因为有人保护他。”
大概是因为说到了兴处,袁世凯开始分析当前的局势。
袁世凯认为,当今的中国,说到底还是国外势力在搞渗透。中国是一块大肥肉啊,几百年前,葡萄牙人占了中国的澳门,开始了对中国的殖民地统治。后来,香港又被英国人占了。只不过,到了今天,世界列强中,葡萄牙是衰落了,英国也在走下坡路。当今最强的是德国和日本。
但是,西方列强和东方的日本是完全不同的。西洋那些强国,对中国虽然也有领土要求,可他们的要求也就是两条,一是租界,二是贸易。也就是说,他们的目的是要在中国赚钱,赚到大钱。日本就不同,他想不想从中国赚钱?自然想。可是,日本只是一个小国一个岛国,物质极其有限,他们能投放到中国市场的物质少得可怜。所以,他们对中国最大的欲求就是领土,有了领土就有了资源。
从这种意义上说,西洋各国对中国的需求更多集中在经济上,而日本却集中在政治上。为了培植亲日派政治势力,日本不惜血本,在中国的南方和北方,暗中培养了一大批亲日人士,目前,这些人已经形成了势力。就连北洋系内部也有一股很大的亲日势力。
袁世凯说:“你如果仔细看一看南方革命党的成分,就能明白了,他们绝大多数人是在日本留过洋的,他们在中国闹事之后,受日本人保护离开,跑到日本躲起来。”
“如果是这样,中国岂不真要乱了?”晁信义问。
“乱还在其次。”袁世凯说,“怕就怕亲日势力成事,往后五十年甚至一百年,中国都可能是亲日势力的天下。”
晁信义觉得袁世凯有点杞人忧天了。中国那么大,人口那么多,日本势力又能渗透到何种程度?所以,他说:“不会那么严重吧?”
袁世凯道:“看吧,连你这么精明的人都看不清,朝廷中的那些蠢材,还有社会民众,他们又怎么看得到五十年、一百年以后的事?这是中国的劫数,逃脱不了的。”
听了这话,晁信义有些急了,问道:“请袁公教我,我该怎么办?”
袁世凯道:“你怎么办?你既不是政治人物,也不是军人,你安心做你的生意好了。”
晁信义对这句话的解读是,中国可能会出现大乱,但是,这种乱仅限于政治人物和军人,不会涉及老百姓。
这似乎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信号,但对于这个信号的解读,晁信义觉得,自己还需要深思。如果中国的政治出现动乱,老百姓是不是受难最深的?这是需要思考的。
从河南回到北京,晁信义发现,北京也不太平了。
晁信义在广州期间,清政府公布了新内阁人选,这个新内阁,旗人和皇族占去了大半。人们忽然发现,载沣要搞的宪政,原来是以满清为主导的宪政,是满族人完全控制的宪政。这个所谓的宪政,其实是满清在集权,只不过是换了个名义。
革命党人是完全不信任载沣的,这个内阁名单一出笼,使得那些对清政府寄予最后希望的改良派彻底失望,也站到了满清政府的对立面。那些青年学生对这个内阁名单极度失望,开始流行,反对这个名单。
从媒体消息可知,上海和天津的青年学生,同样对这个名单表示了坚决反对。
晁信义有一种感觉,如今的中国,南方如同一个巨大的火药桶,而北方也难以平静。恰在此时,极其无能的政府,以一个完全不合国情、不合民心的举措,往这个火药桶里扔了一个火星。
转眼到了秋天。
晁信义因为听信了袁世凯的话,无论时局怎么变,老百姓的生活都不会有大问题。因此他下定决心,大举扩张京西胭脂铺。所谓扩张,学的是王家栋的办法,搞加盟经营,对北方的几个分号予以升格,全部改为分社。京西胭脂铺的分社,和松下妆品的分社不同,有较大的经营店面,同时,负责其他加盟分店的管理。其原则和广州分社一致,晁信义占五成五的股份。考虑到各地经济状况不同,市场情况也完全不一样,加盟费方面,各地有差别。天津和上海,主要市场被松下妆品占了,这两地的分社加盟费是十八万,多增加一个分社,加盟费四万。其他地方,如江宁分社、西安分社,则和广州一样。晁信义只选择省级分社,至于分社下面的分号,则由分社负责。
这件事推进得非常顺利,几个月时间,成立了四间分社,又由四间分社,各组建了二十多家分号。京西胭脂铺一下子增加了一百多万两的账面收入。
这件事也让晁信义意识到,传统的经营模式,确实已经远远落后了,现代企业要大发展,还需要现代思想、现代模式。他计划中秋节过后,将这一模式进一步全面推开。下一步将在汉口、长沙、南昌、贵阳等地推开。同时,他还要扩大工厂的生产规模,将宛平的工厂扩大一倍。
眼前中秋节就要到了,这可是晁信义制定重振京西胭脂铺计划以来,最畅快的一个中秋节,他准备要在这个中秋节好好庆祝一番。不想,事与愿违,中秋节的前一天,岳父张寿元病倒了。
晁信义得信赶过去,见郎中正在给岳父看病,而岳父已经处于昏迷之中。所有的中秋庆祝计划只好停了,晁信义和张淑梅一直守在床榻前。
中秋节的第二天,新历十月七号,张寿元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永远地告别了这个世界。
张寿元没有儿子,晁信义就算是他的儿子,所有的后事由晁信义一手操办,风风光光地葬了岳父。
晁信义的意思是,岳母只剩下一个人,若是还留在张家,实在太孤单,他想把岳母接到晁家,也好让张淑梅照应。可岳母无论如何不肯,她说已经想好了,等过了七七,她就回山西老家。
实在劝不了老人家,晁信义只好带着妻子返回。回到家中,第一件事就是读报。
他刚拿起当天的《申报》,便看到一个巨大标题:武昌革命。他迅速翻到第二版,见“武昌革命”的大幅标题下面,是几行字:“余昨日方评武昌革命党之泄事失机,而昨晚得武昌新军之变,省城陷,总督走,督署毁,张彪伤。”
再看第三版,有一篇与武昌革命相关的消息,叫《专电》:“汉阳又失守,汉阳府逃失无踪。”
仔细读两篇文章,晁信义开始理清一些脉络。
原来,继广州起义失败之后,革命党又在九月组织了四川起义,这起起义同样没有成功。而革命党人并不灰心,又决定在湖北一带组织起义。早在此之前,革命党就已经决定,由黄兴、宋教仁或谭人凤来湖北指挥起义。而他们未到之前,早有三个革命党人在武汉活动,这三个人,一个叫蒋翊武,一个叫孙武,一个叫刘公。他们成功地策动了南湖炮队,没想到事情泄露,湖广总督瑞澄得知消息,立即采取断然措施,决定收缴所有新军的子弹。
新军之中,完全赞同起义的人并不是太多,瑞澄此举等于将所有新军划进了敌对阵营,引起新军的强烈不满。蒋翊武、孙武等人决定在武汉三镇同时起义。岂知,十月九日,孙武等在汉口俄租界配制炸弹,引起爆炸,俄国巡警立即赶到,在现场搜到革命党人的名册、起义文告、旗帜等。
瑞澄得知消息,立即下令,关闭四城,搜捕革命党人。革命党人见事情泄露,匆忙决定于当晚起义。可是,武昌城内戒备森严,处于各标营的革命党人,根本无法联络,起义计划没法传达。
这就是《申报》中所述,前一天提到的所谓革命泄事失机。
按理说,事已至此,起义可能性已经很小,就算起义,也只可能失败。谁都没料到的是,新军工程第八营的革命党人得到了起义命令。不过,他们得到这个命令的时间,已经是第二天。此时,他们已经意识到,既然名册已经被瑞澄掌握,就算此时不再起义,结果也是一个死,还不如拼起一争,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于是,以吴兆鹿为首的第八营,于当晚向中和门附近楚望台军械所发起进攻。此举也算是误打正着,瑞澄想到关闭城门,全城搜查革命党,却没想到往军械所增派兵力,加强防卫。这也充分说明,载沣所用的这些旗人,根本就不具备将兵之才。吴兆麟等八营新军,轻易攻下了军械所,缴步枪数万支,炮数十门,子弹数十万发。如此一来,瑞澄下令收缴子弹,反倒是帮了起义军。那些并不赞同革命军的新军将士,手里有枪,却没有子枪。而那些绿营旗营将兵,主要兵器是长矛大刀,即使有枪炮,数量也少。哪里能和起义军的火力相比?
第八营这边一打响,驻守地武昌城外的辎重队、炮兵营、工程队也都开始行动,迅速向楚望台集结。这些军队,原本手里没有弹药,一旦进入楚望台,迅速得到补充,顿时弹充粮足。加上武昌城内其他部队,在短时间内汇聚了三千多人。
仅仅一个多小时后,起义军分三路进攻总督署和旁边的第八镇司令部。无论是总督署还是第八镇司令部,即使负隅顽抗,可因为瑞澄错误的决定,使得他们的弹药与起义军相比严重悬殊。
而在此时,瑞澄又犯了一个错误,他一见起义军的炮火猛烈,立即吓破了胆,炸开督署的后墙,从长江坐船逃走了。第八镇统制张彪虽然命令还击,可他的火力远远弱于起义军,向总督府呼救,总督府竟然没有人理。
至天亮时刻,张彪眼见回天无力,只得放弃抵抗,逃走了。起义军先后占领总督府和第八镇司令部。《申报》发消息的时候,不知张彪是逃走,误以为他战死。
接下来几天,《申报》天天都刊载武昌革命的消息,第二天标题为《专电》的消息称,汉阳已经失守,汉阳府逃失无踪。而《译电》却称:“武昌、汉阳、汉口均为革命党占据……汉阳兵工厂及火药厂亦入革命党之手。”
连续几天时间,晁信义无心再干别的事,一时只关注武汉的局势。他听信了袁世凯的话,知道革命党人背后有外国势力支持,中国的一场乱是不可避免。但到底会乱到什么程度?这是他必须关注的。
果然,武昌起义爆发后,清政府立即派兵前往武汉,予以镇压。可是,清兵才刚刚准备行动,便得知消息,京广直隶段的漕河铁桥被革命党炸毁,大批的军队被阻在漕河北岸,无法推进。而武汉方面,推举黎元洪为都督,成立湖北军政府,改国号为中华民国。
清政府自然也没有睡觉,迅速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先是在十二日宣布撤销湖广总督瑞澄的职务,命他戴罪立功,暂署湖广总督。令陆军大臣荫昌赶赴湖北,所有湖北各军及赴援军队均受其节制。令海军提督萨镇冰率领海军和长江水师,迅速开往武汉江面。
十四日,又下诏起用袁世凯为湖广总督,督办对武昌起义的“剿抚事宜”。
然而,清军对革命党作战并不顺利,一败再败。十八日,驻汉口各外国领事馆宣告严守中立。先后有黄州、宜昌两府公开表示支持国民革命,反对清政府。
从《申报》上看到这一消息,晁信义立即想到袁世凯提到列强对于清政府的态度以及各自扶持势力的现状,才真正相信,中国要乱了,而中国的乱,是因为列强在背后主导。相反,清政府对于这类幕后活动束手无策,尤其对于同盟会的如火之势,缺乏有效应对。
果然,二十二日,湖南、陕西两省通电响应革命,宣告脱离清政府。此前虽然有黄州、宜昌通告,毕竟只是府级建制,政权和军权都极其有限。现在,却是两个省级政府通告,此事对于清政府的打击极其严重。这就等于说,清政府任命的省级政府,已经对中央政府投了反对票。
三天后,清政府为了应对武昌事变,稳固南方,新任命的广州将军凤山到任。岂料,凤山极其隐秘的赴任行程,早已经被革命党侦知,在凤山前往将军府的途中设伏,三颗炸弹,将凤山炸成了焦尸。
此事对于清政府又是致命一击,此事件至少说明两点。其一,清政府军界高层,有革命党人,否则,不可能知道凤山到任的具体时间和路线。第二,凤山的职位相当于现在的广州军区司令员,地位比两广总督还高。清政府连一个如此高官的命都保不住,可见败势已现。
清政府大概意识到此事不能再拖了,必须以雷霆之势,迅速扑灭武昌的革命之火。要做成这件事,满清权贵没有一个人可用,除了袁世凯,别人根本不可能打赢这一仗。
此前,清政府已经重新启用袁世凯,任命为湖广总督。可湖广总督的职权,比两广总督小很多,更无法跟直隶总督相比。直至今日,载沣仍然不肯相信袁世凯。袁世凯也深知这一点,借口武汉三镇在民军手中,无法办公,一直留在养寿园没动。
凤山一死,载沣自感再无人可用,不得不授袁世凯为钦差大臣,要求他即日起启,接替荫昌,统领陆海两军,全权处理武昌事变。
恰在这一天,京西胭脂铺正在打烊,一匹快马在店铺门前勒住,常风从马背上一跃而下,一脸风尘。
晁信义一看是常风,大喜过望:“常风大哥,你终于回来了!把我急坏了。”
这些年,常风和京西胭脂铺的关系始终紧密,晁信义多次和常风商量,希望给常风股份,让他过来帮忙。可常风一再拒绝,并表示,帮忙可以,股份就不要了。此次,晁信义采取加盟的方式扩大京西胭脂铺,常风担任了重要职责。中秋节前,晁信义派常风前往汉口,希望他去组建武汉分社。
然而,常风刚到,就发生了武昌事变。晁信义这颗心一直为常风提着,担心他有什么闪失。现在见常风赶了回来,自然大喜。
常风抹了额头的汗水,长长地出了口气:“终于回来了,天下大乱呀!”
晁信义忙招呼下人把常风的马牵到后院子,一边把常风请到客厅,张淑梅给他倒上茶,晁承志和女儿晁迎春过来亲热地叫常伯伯。两个孩子一个十岁,一个八岁,聪明伶俐,活泼可爱。常风从口袋里掏出从外地带回来的小玩意,分给两个孩子,笑着说:“承志,迎春,你们去玩,伯伯要和你们父亲说话呢!”
晁信义向常风让了茶,问:“这一路很不好走吧?”
常风摆了摆头,道:“好几次我都差点被当成奸细抓起来了。”
“奸细?”张淑梅问,“谁的奸细?”
常风道:“说起来好笑,民军那边担心我是清廷的奸细,而清军这边又担心我是民军的奸细。”
晁信义问:“依你看,这次民军能成事吗?”
常风说:“难说。我听说,很多省都准备宣布独立,脱离清政府。这样闹下去,清政府就成孤家寡人了。”
晁信义道:“我听说,朝廷在今天任命袁大人为钦差大臣,会不会有些变化?”
常风摆了摆头说:“袁大人如果在这种时候帮着清政府,那就不是袁大人了。载沣到底是年轻,遇到这样的大事,自己没有主见,又听信那些养尊处优的老家伙。那些人能顶什么事?如果是我,我就会杀了袁世凯,而不是重新启用袁世凯。”
晁信义大吃一惊,问道:“为什么?”
常风道:“载沣一上台,就要杀袁世凯,袁世凯会不会记这个仇?而载沣当初为什么要杀袁世凯?就因为袁世凯握有兵权,新军都听他的。而现在,迫不得已再用袁世凯。袁世凯又会怎么想?袁世凯若是把革命军镇压了,他自己能得到什么好?一定会再一次被罢黜,甚至被暗害。清廷为什么会用袁世凯?因为他们知道,袁世凯不可能在这时候投向革命军。他如果投向革命军,只能成为一个小人物,以袁世凯这样的人才,怎么可能接受革命军一个小人物?而袁世凯呢?他也清楚这一形势,因此,他既不会尽力征剿革命军,也不会尽力帮清政府。相反,他会两面施加压力。”
晁信义道:“常大哥没有从军,真是太可惜了。”
常风说:“这些话都不说了,你打算怎么办?”
晁信义说:“我正为这事揪心啊!常大哥有什么好主意?”
常风道:“依我看,这局势一时恐怕难以改变,甚至可能继续恶化。现在已经有好几个省独立了,我一路走来,听说还有好几个省也会跟着独立。说到底,还是载沣这几年胡搞,不得民心也不得官心,各省都已经反对他了。这样下去,他的政权还坐得稳?接下来,京城会乱成个什么样,实在太难说了。庚子年,就因为子霖叔一念之差,误了全家。我劝你还是早作打算。”
晁信义心事重重,微微叹息了一声:“人在乱世,身不由己呀!”他已经拿定主意,明天一早就让妻子张淑梅带着两个孩子和姑姑晁灵珊出京城,到常风的家乡躲避战乱。
晚上吃饭,晁信义和常风,晁信义一对儿女、妻子、姑姑在客厅。工人们在另外的偏厅吃饭。晁信义把自己的主意对妻子和姑姑说了。张淑梅忙问:“信义,你呢?你和我们一起走吗?”
晁信义摇了摇头:“我不能走,京西胭脂铺必须经营下去,这是祖辈们用血挣下的家业,岂能败坏在我的手中?”
张淑梅低下头,微微咬着唇,眼泪在眼眶之中转动。
晁信义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他明白张淑梅的心,就是不想和自己分开。张淑梅的父亲已经病逝,母亲万念俱灰,去五台山修行了。对于张淑梅来说,晁信义就是她的全部。
晁信义忙说:“只是暂时到乡下避一避,以防万一。现在,袁大人任钦差大臣,他不会让局势恶化下去的,我相信,他心里肯定有一盘棋,就看他怎么下。”
晁灵珊道:“信义,你带淑梅走,我留下来。”
晁信义果断地道:“不行,我是京西胭脂铺的掌柜,我若不在,人心也就散了,京西胭脂铺也就垮了!”
常风不好说什么,但他知道,晁信义有自己的主张。
晁灵珊也不争论,点头答应:“好,我和淑梅带承志、迎春到乡下去躲避一段时间。”她了解晁信义,说一不二,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自己如果不走,就是给他添乱。她对十年前家中的灾难比谁都要刻骨铭心。为了两个孩子的安全,到乡下躲避一段时间完全有必要。
晁信义柔声安慰张淑梅:“淑梅,你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如果形势真的很危急了,我会赶到乡下和大家会合。”
张淑梅柔肠寸断:“嗯!”
吃完晚饭之后,张淑梅和晁灵珊在收拾衣物。晁信义出了卧室,抬头看对面花红蓝的卧室没有灯光,知道她在后院的制作室里。
晁家的后院,已经在一年前点上了电灯。京城之中,电灯开始是皇家所用,二十多年以前由北洋大臣李鸿章以洋人贡品的名义献给慈禧太后,之后才是高官和富商们使用。晁信义和摄政王关系不错,京西胭脂铺又鼎鼎有名,自然能用上电灯。但考虑到电灯不菲的价格,晁信义在后院之中安了两盏电灯,在几个重要的制作室也安了电灯。前院用的还是马灯。
水粉沉淀室的窗户里透出电灯的光线,晁信义走过去,敲了敲门,里面门栓响动了一下,门就打开了。
花红蓝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让到一边。晁信义进了水粉沉淀室,随手把门关上。
花红蓝一言不发,径直走到工作台前。工作台上摆放着十几个瓷碗,碗里有一些雪泥等水粉。这是花红蓝用空余时间在实验,研究新的品种,已经研究了近十年,始终没有研究成功。晁信义曾经劝过她放弃,但是花红蓝一直没有放弃。
十年了,花红蓝用自己的脸实验新的产品,因为过敏,一张脸已经变得难看了,没有了昔日的如花容颜。
“红蓝……”晁信义站在她的身后,心中起伏,低声道。
花红蓝单薄的身子一颤,轻声道:“你怎么来了?”
晁信义说:“晚饭商量的事,你没有出声,我来问问你,你是怎么想的?”
花红蓝说:“我留下来。”
晁信义说:“我已经想好了,你和他们一起走。”
花红蓝摆了摆头,道:“我留下来。”
晁信义说:“你还是再想一下吧。”
花红蓝说:“我已经想好了。”
晁信义向前一步,伸出双手,从后面抱住花红蓝,道:“红蓝,这一辈子我欠你太多,永远都还不清了。”
花红蓝的身子轻轻抖了一下,道:“如果要死,我和你死一起。”
第二天,张淑梅带着两个孩子,还有姑姑晁灵珊跟常风走了,离开的时候,张淑梅悄悄对晁信义说:“我又有了……我估计是个儿子,调皮得很,在肚子里一直踢我!”
晁信义心头狂喜:“如果是个儿子,取名晁承兴,如果是个女儿,取名晁冬雪……”
张淑梅一脸娇羞:“我一定还要给你生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只是信义,孩子出生的时候,你都没在身边!”
晁信义的心中一阵内疚:“淑梅,这个孩子出生的时候,我一定在你身边。”
送走妻子张淑梅之后,晁信义担心十年前的悲剧重新发生,结算了大部分工人的薪俸,打发他们各自回家。只留下了两个看守柜台的伙计,看守院子的赵三,三个制作工人和花红蓝,还有拉水的木井松因无处可去,主动留下来,继续拉水。
当天,清政府以宣统皇帝的名义下罪己诏,宣布开放党禁,赦免党人。与此相呼应,山西和云南宣布独立,对于清政府所做的一切,他们已经投了反对票。十月的最后一天,也就是宣统帝下罪己诏的第二天,河南又通电独立。也是这一天,袁世凯终于出山,在信阳接任钦差大臣。似乎是与此呼应,清军攻占汉口。
十一月一日,以奕劻为首的内阁大臣宣告辞职,清政府宣布由袁世凯接任内阁总理大臣。
此命虽然公布,袁世凯却没有立即北上,而是由河南信阳推进到湖北孝感,就近指挥清军对民军作战。清军最有战斗力的,是袁世凯训练出来的新军,而分化最大的也是新军。武昌起义正是新军主导,各地闹独立,同样因为新军一些实力派人物的异动。比如云南的蔡锷、山西的阎锡山等。
蔡锷原是新军第十九镇第三十七协协统。清朝的军制,一镇相当于一师,每镇设二协,相当于一个旅。在镇这一级,主官是都统,副主官称为副统,所谓协统,可以理解为都统协理或者助理。由此可知,蔡锷的职务相当于清新军第十九师协理师长以及第三十七旅旅长。
武昌事变后,蔡锷积极响应,举行起义,被推举为大汉军政府云南大都督。
阎锡山原是山西新军第四十三协第八十六标教练官与标统。相对于其他省,山西的兵力并不多,只有一个混成协,共三千余人,下属八十五、八十六两标。武昌事变后,山西新军立即着手起义。不料,山西巡抚陆钟琦担心新军乱起来,命令收起了新军的所有子弹。直到几天之后,清政府藏书网下令山西派八十五标南下平乱。阎锡山当即联络同盟会员,公推管带姚以价为起义军司令,攻入城内,杀死巡抚钟陆琦和协统谭振德,公推第八十六标标统阎锡山为山西都督。
此前,蔡锷是协统,也就是旅长;阎锡山是标统,也就是团长。相对而言,职位并不是太高。最令袁世凯愤怒的是吴禄贞。
清末的新军后来虽然发展成为几十镇,其源头均是袁世凯在保定训练出来的六镇新军,其中第六镇是袁世凯嫡系中的嫡系,原都统(也称统制)是段祺瑞。段祺瑞为了侧应袁世凯,在南苑闹事,引起载沣的极大不满,罢黜袁世凯后,立即将段祺瑞的兵权夺了,新任命的都统就是吴禄贞。
吴禄贞为了讨好载沣,对忠诚于袁世凯和段祺瑞的人大加打压。武昌事变之后,吴禄贞脚踏两只船,一方面得到清廷的信任,另一方面又以革命党身份暗中活动。山西独立,载沣立即任命吴禄贞为署理山西巡抚,率部镇压。吴禄贞名义上是去镇压,暗地里却和阎锡山会晤于娘子关,商定共组燕晋联军。吴禄贞任大都督兼总司令,阎锡山任副都督兼副总司令。同时截断京汉铁路,扣留清政府运往武汉前线的军用物资,阻止袁世凯北上就任总理大臣。
吴禄贞也是没有看清形势,他所掌握的第六镇都是袁世凯的亲兵,他若是得罪了袁世凯,那还能有好日子过?对于蔡锷、阎锡山这样一些人,袁世凯是不会担心的,他们所能控制的,毕竟只是一协甚至一标兵力。吴禄贞却控制着一镇兵,而且这一镇兵还是袁世凯的嫡系。袁世凯自然要将吴禄贞除掉,如此一来,既夺回了自己的兵,也警告那些革命党人,同时,还向清廷表明了一种态度。
袁世凯只是派了几个人潜回第六镇,第六镇一群忠于袁世凯的官兵立即动手,将吴禄贞杀了,割下他的头,向袁世凯请功。
十一月十三日,袁世凯回到北京就任内阁总理大臣。
而此时的形势却极其混乱,清兵虽然攻下了汉口、汉阳,军事上取得一定进展,可政治上却是极其被动,先后有广西、安徽、福建、广东、江苏、浙江、上海等地宣布响应武昌革命,或者宣布独立。
袁世凯一面和革命军作战,另一面,又威逼清政府,表示清政府已经完全失去了民众的信任。清政府逼于无奈,同意袁世凯代表清政府和南方革命军议和。
一九一二年一月一日,孙中山在南京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
一九一二年一月十六日,袁世凯上朝返回,路经东华门丁字街时,遭到革命党京津分会组织的炸弹暗杀,袁世凯的卫队长袁金标等十人被炸死,袁世凯幸免于难。
一九一二年一月二十五日,袁世凯及各北洋将领通电支持共和,随即逼清帝退位。
一九一二年二月十二日,隆裕太后代宣统皇帝颁布了退位诏书,结束了中国两千多年的君主专制制度。
王家栋从外面走进京西胭脂铺,脚步显得有些沉重。
好不容易争到了后宫专供权,前后不过三年时间,现在连皇帝都没了,哪里还有这个专供权?
好在王记胭脂坊其实已经不太需要这个专供权。几年来,专供权虽然握在王家栋的手中,可王家栋却从未拿自己的货品供应皇宫。他和京西胭脂铺达成协议,全部货品仍然由京西胭脂铺提供,只是贴上了王记的商标。
进入之后,王家栋问:“你们掌柜的在吗?”
店里一个伙计很机灵,道:“王掌柜啊,你等等,我去帮你看看。”
晃信义正在店里。清帝退位的事他自然知道,以他商人的角度看,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毕竟,清帝退位,全国的乱象便可能从此终结,不仅对于商人,对所有的老百姓,都是大好事。因此,他在考虑,自己的扩张计划是不是要继续。
晁信义已经得到情报,正是南方革命党举事的这几个月时间,京西胭脂铺以及王记胭脂坊等,因为不明白未来的政治走势,不敢轻易行动,采取的是保守战略。不仅是妆品行业,其他行业的商家也都是如此。令晁信义感到不解的是,松下妆品却在快速扩张。此前,他们只是在天津、上海、北京、武汉和广州设立买办机构。可就在这几个月,他们迅速增加了五家买办机构。这一信号到底说明什么?是否说明,对于中国的局势,日本人更加明确清晰?
正当此时,伙计进来报告说,王记的王掌柜来访。
晁信义一开始还没明白过来,无论如何,他没有想到王家栋会登门。他的印象中,和王家栋之间已经好多年不来往了,就是上次商谈专供商品的贴牌事宜,也是由赵堂倌出面。
王家栋进来,第一句话就说:“贤弟啊,皇上退位的事,你听说了吧?”
晁信义说:“这可是几百年来的第一大事啊。”
王家栋道:“朝廷没有了,那笔专供订单自然也没有了。这件事贤弟怎么想?”
晁信义觉得奇怪,王家栋既不叫他掌柜的,也不叫名字,而叫他贤弟,这说明什么?似乎有特别的用意吧。至于他提到的事,晁信义自然想到了。朝廷那笔订单,一直都是京西胭脂铺在供货,京西胭脂铺和王记胭脂坊之间是签有合约的。朝廷不存在了,王记胭脂坊和朝廷之间的供货关系自然废止了。可王记胭脂坊和京西胭脂铺的合约还在,这份合约如何处理,自然需要商量。
退一步说,如果王记提出终止合同,京西胭脂铺则可能要求赔偿。换一个角度想,以王记胭脂坊目前的规模,吃下这批货,也不是大问题。但京西胭脂铺的价格比王记略高,有些细则,自然需要商谈。
即使如此,王家栋仍然没有必要出面,完全可以交给赵堂倌来谈。显然,王家栋来到京西胭脂铺,目的并非在此。
晁信义道:“既然皇宫的合约不存在了,我们之间的合约也废了吧。”
王家栋叹了口气道:“唉,眼下这事闹的,叫人不得安宁啊。”
晁信义说:“无论如何,日子总还得过吧。”
王家栋说:“未来恐怕是南北并重吧。还是贤弟有眼光,早就布好了袁大人这条线。有袁大人支持,京西胭脂铺一定会有大发展。”
晁信义暗想,王家栋此行的目的大概就在这里了。将来的北方极有可能是袁世凯说了算。而晁信义和袁世凯的关系,外人只是雾里看花。晁信义自己自然清楚,若是想害王家,恐怕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晁信义道:“我听说,家栋哥和南方的革命党关系非同一般啊。”
这话是晁信义去广州时听说的。南方革命党主要集中在广州,而主要力量却是一些留日人士。这些人有很多和王家栋是同学或朋友,他们之间一直走得很近。晁信义甚至听说,王家栋暗中资助革命党,出过不少钱。
“哪有什么关系?”王家栋说,“只是有几个人是我的同学而已,多年没来往了,见了面还认不认得我都难说。何况,人家如今是新贵,而我只不过是一商人。”
晁信义明白了,王家栋这是暗示,你在北方有靠山,我在南方也有势力,我们之间如果真斗下去,还不定谁赢谁输。
晁信义原本就没有想和王家栋斗,这么多年来,他只是在竞争宫廷专供权的时候,出过狠手,那以后他就后悔了。此后,王家栋很多次出手,哪怕他再难受,也坚持一个原则,能让就让,能躲就躲。就如王记拿到宫廷专供权的时候,晁信义完全没有必要和他们签下那样的合约。王记的产品毕竟不如京西胭脂铺,一旦进入后宫,很可能受到质疑。晁信义同意订下那份合约,其实也是帮了王记。
“家栋哥,对于松下妆品的扩张,你怎么看?”晁信义换了一个话题。
王家栋道:“还记得我多年前说的一句话吧?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如果了解一下日本在中国的一些商家,就一定知道一件事。这几个月国内大乱,西洋的一些洋人纷纷撤走,东洋却反其道而行,大举进入。”
晁信义道:“我也觉得奇怪呢,为什么东洋人就不怕中国乱起来呢?”
王家栋压低了声音道:“我在东洋有些朋友,听他们的意思说,日本商人这次出了很大力。”
晁信义哦了一声,道:“有这样的事?”
王家栋道:“如果我的估计不错,南京的临时政府,很快就会放开对外贸易。东洋商人因为提前布局,他们将会是这次变动的最大受益者。”
王家栋此次拜见晁信义,确实有求和的意思。
他算是看明白了,日本人对中国有巨大的利益诉求,只要有益于他们,他们会不计成本。大的方面,王家栋也看不透,但在妆品行业,他已经预感到,未来最大的敌人,将不再是京西胭脂铺,而是松下妆品。他需要晁信义对此有所准备,将来一旦竞争起来,彼此心里能够有数。
回到自己家里,王家栋刚刚进门,正在院子里玩的女儿王胭脂高兴地向他扑过来。王胭脂已经十一岁,生得虎头虎脑,一张胖乎乎的脸,十分惹人喜爱。王家栋一把将女儿抱起,道:“我的乖女儿,走,我们去吃饭。”
宫里的订单虽然没了,国家却安定了,今天,王家栋向晁信义表达和解之意,晁信义也接受了。这所有一切,都是大喜事。仔细回想一下,当初,他接过王记胭脂坊的时候,就没想过和晁家缠斗,而是采取另辟蹊径的策略,迅速发展壮大自己。可事与愿违,后来发生的一些事,令他一时失去控制,彻底改变了最初的认知,和晁家斗上了。回想这些年的争斗,他赢了吗?没有。
现在,他决定重新回到最初的路上来,心情顿时大爽。
坐下来后,王家栋立即吩咐,烫一壶酒来。
现在的王家是李氏当家。毕竟她是正室嘛。黑妞虽然有孩子,可毕竟是个傻子,周氏又是老二,自然说不上话。听说王家栋要喝酒,李氏连忙问:“老爷,有什么喜事呢?”
王家栋的脸立即一变:“没有喜事,就不能喝酒?”
李氏立即不说话了。这个家很怪,能说话的只有三个人。第一个,自然是王家栋,他是一家之主。第二个,是王胭脂,她是王家的宝贝女儿,最得宠。第三个,就是黑妞。倒不是因为她生了胭脂,母以女贵,而是因为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自从生下胭脂,王家栋倒是不打她了,她也因此不怕王家栋了。
李氏暖了一壶酒端出来,往王家栋面前的杯子里倒。王胭脂立即说:“父亲,父亲,我也要喝。”
李氏说:“女孩子喝什么酒?”
王胭脂说:“我不嘛,我不。我就要喝,就要喝。”
王家栋是什么都依着女儿,说:“好好好,宝贝女儿也喝。”说着,将酒杯递给女儿。女儿一把接过来,准备往嘴里倒。王家栋连忙说:“先尝一尝,看好不好喝。”
王胭脂原本打算是大喝一口的,听父亲这样说,倒也忍住了,却不是沾一点,而是喝了一小口。酒进了口,她却没有吐出来,而是一口吞了下去。吞下去之后,她立即将嘴张开,眼泪随即出来了。
王家栋哈哈大笑,接过酒杯问道:“好不好喝?”
让王家栋没有想到的是,女儿竟然说好喝。王家栋大感好奇,再问:“还喝不喝?”王胭脂豪气干云地说:“喝。”
王家栋竟然说:“好,我的宝贝女儿就是有出息。再拿一只酒杯来。”
周氏去拿来一只酒杯,王家栋亲自倒了半杯酒,对女儿说:“不要喝得太急,小口小口地喝。”
王胭脂竟然端起酒杯,对父亲说:“父亲,祝您幸福长寿,财源滚滚。”
王家栋兴奋得大笑,和女儿碰了杯,喝干了杯中酒,又将一只鸡腿夹起,放在女儿面前,道:“我的宝贝女儿将来一定有大出息,来,这只鸡腿奖给你。”
王胭脂竟然说:“谢谢父亲。”逗得王家栋大为开心。
若是从前,每当吃饭的时候,王家栋就会感到郁闷。自己这一生,纳了三房妻妾,还收了一个丫环,竟然连一张桌子都坐不满,因此无论在外面多么风光,这方面总觉得低人一等。好在晁信义也只生了两个孩子,否则,他简直无地自容。不过最近几年,他的生意发展很快,随着女儿一天天长大,越来越能讨得他欢心,倒让他开始恋这个家了,也更加希望能再有几个孩子。
桌子上另一个人是黑妞。父亲和小芸相继死后,王家最大的变化,是一家人能坐在同一桌吃饭了。以前,无论是李氏还是周氏,肯定没有这样的待遇。而现在,就连黑妞也有了这样的待遇。
黑妞永远都是黑妞,能吃能睡能干活,也不懂得规矩。她见桌上只有两只鸡腿,其中一只让王家栋给了胭脂,她就不客气地拿走了另一只。她不是用筷子夹的,而是直接伸手去抓。因为王家栋从不说她,李氏和周氏虽然看不惯,却也不多说。
黑妞风卷残云一般吃了鸡腿,抬起头,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巴,眼睛就落在王胭脂碗里的鸡腿上。王胭脂正和父亲喝得起劲,根本没顾上吃鸡腿,那只鸡腿还躺在她的碗里。黑妞忽然站起来,伸长胳膊,用手把王胭脂碗里的鸡腿抓走,放进嘴里大嚼。
王胭脂大叫了起来:“三娘抢我鸡腿……”
黑妞冒犯的如果是李氏、周氏,王家栋肯定不会说话。可现在她损害的是宝贝女儿,王家栋的态度就完全不一样。他放下酒杯,反手就是一记耳光,甩在黑妞的脸上。
啪!黑妞挨了一巴掌,人翻倒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
王家栋喝道:“没有规矩,没有大小,给你长个记性。”
李氏和周氏暗暗高兴,脸上却不能流露出来。王胭脂有些害怕:“父亲,你为什么要打三娘?”
王家栋安慰女儿:“父亲不是打三娘,是教训三娘要懂得规矩。”
黑妞爬起来,看了王家栋一眼,继续埋头吃。
王家栋道:“满桌子的菜,难道不够你吃?”
黑妞头也不抬:“饿……想吃……”
王家栋怒气又升:“你是饿死鬼投胎?”
黑妞不理睬他,又伸手去抓,王家栋又一记耳光打过去。这一次下手更重,砰!黑妞又被打翻在地。
黑妞没有爬起来,躺在地上哭:“打吧!你打死我吧!连你的儿子一起打死……”
王家栋本来想狠狠教训她一番的,一听到她说“儿子”两个字,硬生生地住了手,惊喜地道:“什么?”
黑妞把衣服卷了起来,露出了肚子,王家栋看了一眼,发现她的肚子有些鼓了起来,顿时大喜:“你起来,我不打你了,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黑妞翻身爬起来,用手胡乱地抹了抹眼泪,破涕为笑。
李氏和周氏目瞪口呆。
王家栋长叹了一声:“祖宗啊!你们终于开眼了,王家有希望了!”
三天之后,南京参议院开会,通过临时立法,并且选举袁世凯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
从报上得知这一消息,恰好是二月十六日,晁信义立即赶去袁府拜贺。他赶过去,其实是有两重意思:一是祝贺袁世凯荣登大位;其二是想去对袁金标表示一番心意。这一天,恰好是袁金标遇难一个月,当时因为局势混乱,他没法去袁府表达任何情感。
袁金标虽然死了,袁府的卫兵和晁信义的关系是熟悉的,即使如此,他们也要对晁信义进行搜身。据他们说,暗杀事件之后,袁世凯加强了安全保卫,任何人要见袁世凯,都需要经过严格的安检。
进入袁府,晁信义没有立即进去,而是在照壁后面默默地站了一会儿。领着他的卫兵不知其意,又不好问,只能站在身边。
往里面走的时候,晁信义心生疑惑,这难道是刚刚当选总统的袁府?怎么冷冷清清的,一点喜庆的感觉都没有?会不会是报纸搞错了消息?晁信义原以为,整个袁府肯定人来客往,张灯结彩。而事实并非如此,似乎连一个多余的人都没有。
晁信义问领他进来的卫兵:“袁公当选大总统的事你知道吗?”
卫兵说:“昨天选举结束,一个小时后就知道了。”
晁信义看了看四周,道:“这哪里有当选大总统的感觉?我还以为那新闻是假的。”
卫兵小声地说:“南京参议院知道,总统不能不是袁公,又不想袁公权力太大,临时把总统制改成了内阁制。袁公对这件事非常恼火。”
晁信义对这种政治概念不是太清楚,问道:“总统制和内阁制有区别吗?”
卫兵说:“当然有区别,区别大了。简单地说,总统制,就是总统负责制,国家的所有一切都由总统说了算。总统和以前的皇上,也就差不多。内阁制,就是内阁总理负责,也就相当于袁公所担任的这个总统,一切都是总理说了算。而实际上,总理说了也不算,总理还要听内阁的。”
晁信义明白了,政治和商业其实是一样的。政治是一盘大生意,而商业是一盘小生意。商业是一个人或者一小群人玩的,政治是一大堆人玩的。玩的什么?说到底还是一个利益分配。那么一大堆人闹了一场,说到底还是为了一个利益分配。谁分得最多,当然是最有实力的人,这是自然法则。可是,其他实力稍弱的人不想这样,于是,联合起来要制定新的分配原则。
这个新的分配原则能不能制定?能,关键还在于,你们联合起来,是否比能力最强的人这个人强。你们强,你们胜了;你们弱,你们最终必然失败。如果是一个人,谁强谁弱很好分辨,比一场,结果就出来了。但是一群人对一群人,就没法比了,谁都不会认为自己比别人弱。南京参议院的那些人,自认为联合起来一定比袁世凯强,所以,他们要想尽一切办法削弱袁世凯。袁世凯呢?自认为自己比他们加起来都强,所以,对于他们的决定不感兴趣。
这就是袁府冷冷清清的原因。
晁信义以为,这种情况下,袁世凯一定不会见他,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将礼单留下,喝杯茶立即走人。让他没想到的是,盛总管竟然对他说:“总统说了,让你留一下,晚上一起吃饭。”
晁信义真有点受宠若惊,怎么会留自己吃饭?如今的袁世凯,可是中华民国大总统啊,这等于是过去的皇帝赐御宴啊。
晚上的宴会,在袁府的偏厅举行,人数不是太多,无非是北洋系的几个重要人物,如徐世昌、段祺瑞、冯国章、张勋、曹锟等人,加上一个晁信义,就有点奇怪。袁世凯开宗明义,道:“今天是家宴,两个原则,吃好喝好,饭管饱,酒管好。”
他说是家宴,一下子将晁信义和他的感情拉近了。
大概因为晁信义不是北洋系,袁世凯还特别进行了一番介绍,他说:“大家认识一下,晁信义,京西胭脂铺的年轻掌柜。京西胭脂铺,你们大家可能听说过了,那可是民族工业的典范。当然,这不是关键,我告诉你们,当初,我从北京出走天津,你们知道谁陪着我?三个人:盛总管、袁队长。可惜,袁队长已经不在了。第三个人,就是这位信义兄弟。后来,我从北京到河南,由中堂变为平民,谁去车站送我?谁去乡下陪我这个大半老头儿钓鱼?是这位信义老弟。这个老弟我认了,是我的老弟,也是你们的老弟。”
宴席开始,大家敬酒,自然要祝袁世凯荣升中华民国总统。袁世凯纠正说:“什么总统?临时的。”
晁信义明白了,袁世凯除了不满意总统制改为内阁制之外,还不满意他这个总统是临时的。这一点,倒是晁信义没有想到的。
冯国璋接着说:“所谓国会,其实就是留日学生会。袁公如果去南京就任总统,今后恐怕很难不代表日本利益吧。”
段祺瑞说:“鸦片战争之后,各国都在中国寻找其代理人。做法各人不同,美国和日本主要靠吸引留学生的方式。不过,留美学生,学科学的多,而留日学生,闹革命的多。这种格局对国家不利。袁公应该想办法打压一下。”
袁世凯道:“现在他们正在峰头上,怎么打压?”
段祺瑞说:“袁公若是去南京就任,那不是就任中华民国的总统,而是就任留日派的总统,将来的国际关系是很难处理的。”
袁世凯道:“你们能看到这一点,我感到很欣慰。同时,我还在担心,我们新军中的年轻将领,留日的居多。我如果不去南京,会让这批人寒心啊。”
张勋说:“怕什么?我们手里有兵,还怕那几个学生?”
徐世昌道:“关键是南方革命党宣传的那些东西,很能蛊惑人心。甲午战争的失败,败的并不仅仅是中国军队,也不仅仅是中国政府,更为重要的是,打倒了中国人对中国文化的自信和骄傲,这是最致命的。如今的中国,竟然没有人相信中国传统文化了,一切都是洋人的好。而中国文化,被全盘否定。这样下去,中国作为一个文化实体,就从根上被拔除了。”
冯国璋说:“这就是根本。现在的那些年轻人,一味地认为洋人的文化好,把我们老祖宗的文化骂得一无是处。他们哪里知道,那些洋人没有安好心,一直在对他们洗脑,现在都把他们的脑子洗空了洗白了,洗得连老祖宗都不认了。只有等他们再成熟一些,才会明白,洋人的文化有好的也有不好的,我们老祖宗的文化,同样有精华也有糟粕。洋人现在是在向我们推销他们的文化,就像推销商品一样,肯定是把最好的一面告诉我们。等我们发现这种文化其实很可能水土不服时,一切都晚了。”
“所以,我认为不能去南京。”段祺瑞说,“留在北京,不是是否拥护共和的问题,而是留住中华文化的根。中华文化的根一旦被拔掉了,就算是共和体制,那也是汉奸体制。如果我们这些人再不想办法压一压亲日派的势头,让他们闹下去,中国真的就亡国了。”
袁世凯打断道:“你们说了这么多,我也听明白了,中心意思就是一点,不去南京。问题是,如果不去南京,总得有个理由。还有,我们该怎么做?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步骤,制定什么样的策略?这才是一切的关键。”
徐世昌说:“现在,南北之间就像一场拔河比赛,他们有国会,我们有军队,枪杆子在我们手里。我们可以以不变应万变。我们不动,他们就一定要动。谁先动了,先就占有被动。”
从袁府回来,晁信义有一种忧虑,南北之间矛盾很深,看来,中国的局势还不可能立即就太平,搞不好南北之间还有一争。从目前来看,新军中很多人都是拥护袁世凯的,所以,北方的势力大。但不能不考虑一个基本事实,南方势力被日本人控制,而袁世凯不想成为任何一个列强的傀儡。如果中下层的新军将领都能认识到这一点还好,若是不能认清,中国很可能还有一战。
毕竟暂时的局势已经平衡,晁信义派赵三到河北一趟,接回了一家人。
晁灵珊回家之后,站在店铺之前,抬头望着挂在正中的京西胭脂铺金匾,忽然蹲在地上,失声痛哭,泪如雨下。
晁信义吃了一惊,忙走了过来,只见姑姑眼睛深深陷了下去,脸瘦了一圈,满是憔悴,额头上的头发也白了不少。
晁信义蹲下去,用手搀扶起姑姑,道:“姑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伤心什么呢?”
晁灵珊用手抹了抹眼泪,哽咽道:“我不是伤心,是太高兴了,你知道吗?这些天我一直担心,怕和十几年前一样……”
“姑姑,那一天永远不会发生了!您回房好好休息。”晁信义搀扶起姑姑,忽然间感觉到,姑姑已经老了。
她是为这个家操心操的……
晁灵珊这些天一直担心京西胭脂铺,一路上又受了风寒,一回家就病倒了。晁信义请来大夫,诊脉、拿药,统统不见效果。
有一天晚上,张淑梅给姑姑熬药去了,晁信义在病床边照顾姑姑。晁灵珊努力想支撑起身子,嘴唇动了动,似乎有话要说。
“姑姑,您要说什么?”晁信义忙握住姑姑的手,把她搀扶着坐起来,靠在床头。
晁灵珊用一双无神的眼睛望着晁信义,艰难地说:“信义,我们晁家的人也不多了,有件事情,姑姑一直埋在心中,没敢问你。”
晁信义心中微微一动:“姑姑,您想知道什么?”
晁灵珊望着晁信义的脸,很久才悠悠地道:“红蓝在我们家时间也不短了,还有那个孩子,你到底怎么打算?”
这话刺中了晁信义的痛处,他低下头,轻声道:“姑姑,我想了很多办法,也劝过她很多次,她很坚决。现在看来,只能等机会了。”
晁灵珊轻轻叹了一声:“都是一个‘情’字啊。人这一生,什么都能忘,只有一个情,是最重的。”
晁信义觉得姑姑话中有话,说的是花红蓝,似乎又不是,暗自惊了一下,自然想到了王家栋。可是,他不敢问,毕竟,姑姑的情况很不好,他不能再刺激她。
没料到,姑姑自己说开了。她说:“信义啊,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个心结,认定我们晁家那场大祸,是王家引来的。”
晁信义道:“姑姑。”
晁灵珊说:“你别打断我,听我说完。那个人,心并不坏,更不狠,他做不出那种绝情的事。说到底,无论是我们晁家,还是王家,都是受害者,都是被一个利字害的。”
晁信义和王家栋打了多年交道,也开始怀疑,那件事真的与王家无关。可是,他又实在想不明白,除了王家,还有谁会如此深地恨晁家?
姑姑说:“信义啊。俗话说得好,冤家宜解不宜结。结了这个冤家,害人啊。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晁信义点了点头。
晁灵珊安详地闭上眼睛,嘴角泛着微笑,头往一边歪去,不动了。
晁信义喊了声:“姑姑……”
晁灵珊没有反应,晁信义心中一惊,把手伸到她的鼻子下才发现,姑姑已经安然逝去……
第八章 心藏大恶
一九三五年秋,北京火车站。
一列火车冒着蒸汽,缓缓地驶进来。
车厢里,同一个座位上,一个穿着黑色学生军装,戴着黑色军帽的留学生,剑眉虎目,一脸英气,他是京西胭脂铺晁信义的第二个儿子晁承兴。另一个也穿着黑色学生军装,却没有戴帽子,留着齐肩的长发,在脑后挽了一个辫子,白净斯文,眼神忧郁,颇有气质。他是王记胭脂坊王家栋的儿子王长庚。
一百多年以来,京西胭脂铺藏书网和王记胭脂坊在生意上就是死对手,两家明争暗斗,老死不相往来。但是,七年前,晁承兴和王长庚在同一个学校读书,之后同时考入燕京大学,两人的关系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特别是一同留学日本,在异国他乡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晁承兴喜欢拳脚,好动。王长庚喜欢画画,喜静。晁承兴比王长庚大几个月。按道理,两个人不应该成为好朋友的,一是两家的世代积怨,再者就是两个人的性格不同。但是,两个人都是有知识的进步青年,他们的理念和上一辈的人完全不同,他们恰恰想修好两家的关系,所以才成为了好朋友。
当然,王长庚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喜欢晁承兴的妹妹晁冬雪,当时,晁冬雪在读高中……
王长庚站在位置上,伸手从货架上取行李,上面行李塞得太多,他一取,一个小箱子就要往下掉。王长庚“小心”两个字还没有说出来,晁承兴眼疾手快,一伸手就把箱子接住了。
晁承兴把箱子放在脚边说:“我估计我小妹和常大哥会来接我,你这么多行李,你家应该有人来接你吧?”
王长庚点了点头说:“我姐姐说开车来接我!”
晁承兴笑了笑:“哎!回到京城,我们反倒不如在日本随便了!”
王长庚默默地点了点头,微微叹息了一声:“再等一段时间,我们两家关系就好了。”
列车已经停稳,旅客们正在下车。晁承兴提了自己的两个皮箱,和王长庚说了声“再见”,便下了车。
站台上,一个穿着白色衬衫、黑色裙子、平底布鞋、齐耳短发、齐眉刘海、脸如白玉一般,一双大眼睛如宝石一般璀璨的年轻姑娘,扬了扬手,声音清脆得如珠坠银盘:“嗨!二哥,我在这里,二哥,我在这里!”
晁承兴抬头兴奋地道:“小妹!”
“承兴!”一个浓眉大眼、身材魁梧、凛凛一躯的汉子早抢到晁承兴的身边,一双大手接过了晁承兴手中的皮箱。
“家聚哥!”晁承兴和他拥抱了一下。他叫常家聚,常风的儿子,家传一身好武功,拳脚棍棒样样精通,最擅长使一把鬼头刀。十多年前,就来到晁家当保镖,有时候和晁信义送货、采购原料,曾几次杀退过强盗。晁承兴和常家聚脾气相投,话能说到一处,晁承兴的拳脚都是常家聚教的。
“好小子,身体壮了许多。”常家聚用拳头擂了一下晁承兴的胸膛。
晁承兴哈哈一笑:“家聚哥,晚上我们得好好切磋一下了!”
晁承兴几步跑到小妹晁冬雪的面前,伸出双手,抱住晁冬雪的腰,在半空中旋转了一周。晁冬雪如一只轻盈的燕子,优美地旋转了一圈。
晁承兴把她放在地上。
晁冬雪迫切地问:“二哥,你一个人回来的呀?怎么没有带一个嫂子回来?”一边说,一边却往火车门口望去。
晁承兴没有在意,道:“天下未定,何以为家,你要等嫂子,还得要几年呢!对了,你现在读什么大学了?”
晁冬雪笑吟吟地说:“北平师范大学。”
晁承兴道:“好呀!”
常家聚提着两口箱子一边招呼黄包车,一边说:“快点回去吧,一家人都等着呢。”
不远处,停着一辆福特小轿车,车身边站着两个人,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西装。另一个是三十多岁的女人,身材纤细,丹凤眼,柳叶眉,穿着大红旗袍、高跟鞋,花枝招展。正眯着一双小眼睛望着晁承兴兄妹,然后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不知羞耻,成何体统!”
“大小姐,看到少爷了。”旁边穿西装的人喊了起来。
“快去接少爷呀!”花枝招展的女人道,“王小三,你还杵在这里干什么?没见少爷拿着那么多行李?快去接他啊。”
这个女人正是王家栋的女儿王胭脂,结过婚,有一个十岁的儿子王大宝。因为是招赘王家,孩子跟王家姓。但她丈夫几年前病死,王胭脂没有另外再招赘。
王小三是王家的司机。
王小三忙跑过去接王长庚的箱子。王长庚的目光一直跟着晁冬雪,晁冬雪已经上了一辆黄包车,但她扭过头来,对他含情脉脉一笑……
王家,放了一通鞭炮,欢迎王长庚学成归来,之后摆了几桌筵席,工人们在偏厅,主人一家在正厅。偏厅有满满两桌,工人们猜拳行令,热闹非凡。正厅却清冷了许多,一张桌子才六个人,主位上坐着胡须花白、干瘦、颧骨高高突出、眼睛深深下陷的王家栋。左边坐着王长庚,右边坐着王胭脂和她十岁的儿子王大宝,对面坐着周氏和黑妞。王家栋的大房夫人李氏已经死了。
王长庚归来,一家人非常高兴,王家栋喝了几杯,黑瘦的脸上有了红光,他放下酒杯,长长地送了一口气:“长庚呀,父亲等这一天已经二十四年了,父亲老了,王家该你来撑了……”
王长庚迟疑了一下,回答道:“父亲,您也知道,我从小到大喜欢画画,不喜欢做生意,生意上的事情,我一窍不通,还是让姐姐打理……”
王胭脂满意地看了弟弟一眼,又焦急地看着父亲。
王家栋捻着稀疏花白的胡子,慢条斯理地说:“长庚,你以前不喜欢做生意,父亲也没有逼你,但是,早晚你要参与家中的生意,你要多跟你姐姐学习。”
王长庚点了点头。
王家栋继续道:“现在说的重点不是生意,而是你的婚姻大事,你已经二十四岁了,该结婚生子,为王家传宗接代了!”
周氏忙道:“长庚啊,你父亲已经给你看好了,京西百货行金掌柜家的闺女金小姐,年方二十,刚刚从学校毕业,漂亮能干、知书达理,和你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
周氏的话还没有说完,王长庚已经惊叫了起来:“不行。”
“怎么不行?”王家栋、周氏、王胭脂一齐问道,只有黑妞自顾大吃大喝。
王长庚脸上一红,站了起来,迟疑了一下才道:“父亲,婚姻大事是一辈子的事情,我想应该慎重。”
王家栋奇怪地道:“怎么不慎重了?京西百货行是大商家,和我王记胭脂坊是门当户对,金家姑娘端正秀丽,又是读过新学的人,和你正般配呢!”
王长庚张口结舌。
周氏问:“长庚,是不是你有心仪的姑娘,你说出来,二娘帮你提亲。可你这几年不都在国外吗?就是有一个姑娘,都三四年了,人家还没出嫁吗?”
王长庚一张脸涨得通红:“这个……这个……我们是新时代的青年了,婚姻应该自己做主。”
王家栋脸上勃然变色,拍桌子而起:“什么?你要自己做主?这个家谁说了算,难道你翅膀硬了,就要飞了吗?”
王长庚忙道:“父亲,您别生气呀!您坐下。我是说,结婚是大事,怎么也得先见见面,熟悉熟悉,以后才有感情呀!”
王家栋愤愤地坐了下去:“感情?我和你大娘、二娘,两个三娘……不都这么过来的吗?还不过了一辈子?你是王家的人,姓了王就得结婚,多给王家生些儿女。”
王长庚连连点头:“父亲放心,婚是一定要结的,孩子也要生的,我刚从日本回来,也要休息一下嘛!”
王家栋看他态度好,气也就消了大半,叹息了一声:“长庚啊!父亲不是逼你,而是着急呀!当初,我和你现在差不多大的时候,想法和你一样。在这件事上,老是和你爷爷作对,老觉得自己还年轻,有的是时间。现在,我知道我错了,现在我后悔啊。我们王家,这么大的家业,没有人怎么行?儿子啊,你不能再走我的老路啊。”
一说这,王家栋自己就急了:“我就不明白了,他只讨一房太太,生了那么多,为什么我讨了四房太太却只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天不佑王家呀!啥叫人算不如天算?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呀!”
周氏知道他一说这些就伤心,忙站起来走到王家栋身后,劝道:“老爷,你别担心了,长庚会处理好这个事情的。长庚人生得端正,又喝过洋墨水,想嫁他的姑娘不知道有多少呢!你就等着儿孙满堂吧!”
周氏给王长庚使眼色,王长庚恭恭敬敬地说:“父亲放心,我……会尽快结婚。”
王家栋不容置疑,狠狠地挥了挥手说:“我明年一定要抱孙子!”
王长庚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京西胭脂铺。
偏厅摆了四桌,工人们吃饭喝酒。
正厅一张大圆桌子,坐了满满一桌子人,主位上是腰板挺直、穿着绸缎马褂、一身富态的晁信义和妻子张淑梅。晁信义的右手边,依次是他的大儿子晁承志,三十多岁,精明能干,穿着笔挺的西装、雪白的衬衫,打着领结。另外一个也是三十多岁,粗眉大眼、忠厚老实、不善言语的王连旺。
王连旺是王玉堂的独子,王玉堂和晁信义情如兄弟,十七年前,王玉堂夫妻相继去世。晁信义对王连旺视若亲生儿子一般,后来更把大女儿晁迎春嫁给他。王连旺在北平没有什么亲人,入赘到了晁家。
王连旺的身边是晁承兴和常家聚。
张淑梅的旁边依次是大儿媳妇刘玉芬和两个孙子,一个十岁的孙子晁佳威,一个八岁的孙女晁佳宜。大女儿晁迎春和她的两个孩子——晁佳美、晁佳豪。王连旺是入赘到晁家,所以孩子都姓晁。再旁边就是晁冬雪和花红蓝。
花红蓝的身份是晁灵珊的养女,也就是晁承志、晁承兴的姑姑。
常家聚是常风的儿子,他是以父亲常风和晁信义是结义兄弟的关系,称呼晁信义为叔父,张淑梅婶娘。他比晁承志、王连旺都大,所以,他们都称他为家聚哥。
在京西胭脂铺,只有晁信义和花红蓝知道常家聚的真实身份,但两个人都不敢说出来。
今天欢迎晁承兴留学归来,一家人团聚,其乐融融。吃喝一阵之后,晁信义放下手中的酒杯,严肃地道:“今天大家都在,有一件事情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桌子上立..刻静了下来。
晁信义目光如炬,缓缓地扫过桌子边的每一个人,才道:“从我接手京西胭脂铺掌柜的那一天,到今天,差不多三十五年了,其中辉煌了十五年,平稳了十年,而最后十年,京西胭脂铺应该在滑坡,前几天我核算了一下账目,发现这半年几乎没有赚。”
“啊……”晁迎春惊讶地道,“父亲,我看京西胭脂铺的生意并不差多少,为什么会这样呢?”
晁承志脸色微微一变,他的手一颤,放在面前的筷子就跌在地上,他忙弯腰下去捡,并用手抹了一下额头冒出的汗水,这才抬起头,有些慌乱地说:“现在物价在涨,我们的产品质量要求比较高,成本偏大,市场竞争又激烈……”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有些慌乱地看了父亲一眼。晁信义微微点了点头,叹息了一声:“现在的生意大不如以前,我们的对手越来越多,松下妆品这十几年的发展极其迅速,现在的人,很迷信洋东西,对自己老祖宗的东西反倒失去了信任。”
晁承志说:“一个松下妆品倒也罢了。这些年,王记胭脂铺的发展非常快。和我们搞恶性竞争。我们在哪里开分店,他们也在哪里开。”
晁承兴忙说:“松下妆品大敌当前,我们再和王记胭脂坊恶性竞争,那不是两面受敌?这个策略,有点问题。”
晁承志立即说:“你懂什么?商场如战场,你不和别人争,别人会和你争。我们晁家和王家斗了一百多年。如果不斗,我们早被他们打垮了。”
晁承兴说:“我听说,松下妆品进入中国的时候,其实规模很小。会不会是我们和王家恶性竞争,反倒给了松下妆品机会?”
“不懂就别乱说。”晁承志道,“松下妆品这些年之所以发展得快,是因为人家有先进的技术,加上国民革命开始,大家都担心世道会乱起来,所以采取了收缩政策。松下妆品却赌国民革命会赢,而且中华民国建立后,肯定会开放对外贸易,所以提前布局。”
“商场如战场,这话是对的。”晁信义说,“不过,在这个战场上,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是一定要搞清楚的。不然,为谁而战,和谁战,就成了一个大问题。”
晁承志立即接过话头,道:“听到没有?松下妆品不仅从来不和我们斗,还和我们做生意。相反,王家和我们斗了一两百年,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难道还不清楚?”
晁承兴和晁冬雪本是挨在一起坐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苦笑了一下,不再说什么。
王连旺和常家聚一言不发。
晁信义继续道:“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不说这些事了。昨天,有一个美国商人,名叫史密斯,来拜访过我,他说愿意出资五十万美金,和京西胭脂铺联合办一个更大的妆品厂,双方各占一半的股份,你们说说,如何呀?”
“好呀!”晁承兴和晁冬雪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
“怎么好?”晁信义微微一怔,问道。
晁承兴眉飞色舞道:“父亲,美国科技发达,已经进入了工业化时代,而我们国家的工业发展才刚刚起步,两者的差距非常大。如果我们和美国商人合资办厂,利用美国先进的生产技术和科学配方,不仅产品的产量大大提高,质量也会提高,成本还会大大下降。而且,我们还可以和史密斯约定,由他负责将产品销往世界各地。我们就可以迅速成为一家国际企业。”
晁信义微微皱着眉头。
晁承兴继续说下去:“现在是新时代了,什么都在发展,应该顺应时代潮流,改变思想,不能抱残守缺。比如我们国家,就因为落后,东北三省被日本人占领了。同样的道理,京西胭脂铺如果不改进,迟早有一天,会与比我们先进、强大的公司竞争。那个时候,就完全没有退路了……”
晁冬雪喝彩道:“二哥说得太精彩了!”
晁信义看了晁冬雪一眼,把目光落在晁承志的脸上。晁承志摇了摇头说:“我不赞成承兴的意见,京西胭脂铺是我们晁家两百年来列祖列宗挣下的家业,如果一旦和美国人合资办厂,就等于把京西胭脂铺拱手送人。那个时候,即使赚了钱,也对不起列祖列宗。”
晁迎春接着说:“大哥说得有道理,我们京西胭脂铺经历了多少风雨,好不容易有了今天,不能毁在我们的手中。”
晁承兴说:“大姐,这怎么是毁京西胭脂铺呢?恰恰是把京西胭脂铺发扬光大,京西胭脂铺要走向国际市场,才对得起列祖列宗!”
晁承志和晁迎春还想说什么,晁信义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说了。然后把目光落在花红蓝身上:“红蓝妹子,你有什么看法?”
花红蓝不紧不慢地道:“中国的市场那么大,我们在中国都没有做到最大,又怎么做到国外去?何况,让美国人做国外的生意,我们信得过吗?如果我们派人去经营,又实在派不出啊。”
晁信义微微一笑,又问常家聚:“家聚,你说呢?”
常家聚一呆,他明显是一个局外人,晁信义问他,常家聚猝不及防,但只好站了起来,如实地道:“信义叔,我就是一个粗人,喜欢耍点拳脚棍棒,对生意经营一窍不通。”
晁信义笑了笑,目光落在一直沉默不语的王连旺身上:“连旺,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王连旺端端正正地坐着,一脸茫然,直到晁承兴用手捅了他一下,他才恍然大悟,慢慢站了起来,一脸为难的样子:“岳父大人,这从何而说起呢?”
晁信义道:“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王连旺看了看晁承志,又看了看晁承兴,思索了一阵,才仿佛下定了决心:“大舅哥说得对,二舅弟说得也对!”
晁信义说:“真难为你了!”
王连旺毕恭毕敬地道:“岳父大人说得对!”但随即就明白自己这句话说得不对,立刻改口道:“岳父大人说得不对。”
大家一愣,晁冬雪差一点就要笑出声来。晁迎春狠狠地瞪了王连旺一眼,但王连旺一脸茫然的样子。
张淑梅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晁信义叹息了一声:“好了,这件事情到此为止。”
吃完饭之后,大家各自回房。以前晁家人少的时候,雇佣的工人住在前面院子。后来晁家人丁兴旺起来,晁信义就在京西胭脂厂旁边新修了一栋三层洋楼,让工人们居住。
花红蓝和常家聚在前院有自己的房间。
晁迎春带着两个孩子回到房间,王连旺跟了进来,晁迎春用手狠狠拧了一下王连旺的胳膊,责怪他:“你真不会说话呀!跟我父亲怎么能那样说?”
王连旺愕然:“这从何而说起呢?”
晁迎春恨不得给他一巴掌,甩开他,坐在床头生闷气。
王连旺看她不高兴,小心翼翼地赔了个礼:“迎春,你说得对!”
晁迎春气得跳了起来,跺着脚骂道:“以后不许你说这两句话,明白吗?”
王连旺一呆,想不明白自己说这两句话怎么就惹得妻子不高兴了?也不敢问,口里说是,心中却在想:这从何而说起呢?
晁信义回到卧室,坐在卧室的书桌前,一言不发。张淑梅给他端来了一杯茶,说:“信义,喝口茶,醒醒酒!”
晁信义说:“我又没有喝醉!”
张淑梅温柔一笑:“没喝醉就润润心。”
晁信义接过茶杯,喝了几口,忽然重重地把茶杯搁在书桌子上。张淑梅脸色微微一变:“信义,你怎么了?不高兴?今天是承兴回家团聚的日子,一家人有三年没在一起了。”
晁信义哼了一声:“都是你生的好儿子!还有好女儿。”
张淑梅忙把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一边给他揉肩膀,一边劝道:“孩子们有孩子的想法。”
晁信义怒气未消:“他们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怎么就忍心把祖宗的家业白白送给人家?”
张淑梅说:“..
孩子们不懂事,也就说说而已,这家还不是你做主,你要怎么做就怎么做,没人会反对呀!”
晁信义道:“他们不懂事?那么多圣贤书就白读了,还留洋,洋人的东西不见得就有多好。首先从想法上就错了,洋人是洋人,我们是我们,怎么就要把洋人和我们搅和在一起呢?这个家以后不能让承兴当。”
张淑梅惊讶地道:“信义,你都想好了吗?”
晁信义回头看了张淑梅一眼,心中一阵内疚,忙站起来,握着张淑梅的手,微微叹息了一声:“这么大的家业,这么重的担子,我能不急吗?淑梅,你嫁进晁家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张淑梅惊愕地望着晁信义,眼眶之中泪水在幸福地滚动着,嘴唇动了动,哽咽道:“怎么又说到这里来了?”
晁信义把她搂过来,张淑梅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低声说:“信义,晁家能有今天,多不容易呀!承兴也是你儿子,父子之间还有什么事情不能过去的?”
晁信义道:“你啊,太单纯了。你是不知道,我们这两个儿子。大的一个吧,自以为是,争强好斗。总以为王家是我们的头号敌人,以为把王家斗下去,就是最大的胜利。我说过他多次,他就是不改变自己的看法。小的这个,说起来头头是道,却没一点实际的东西,全是空的。”
张淑梅说:“孩子还小,以后会慢慢懂的。”
“还小?”晁信义有些不满地说,“我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早已经撑起整个晁家了。”
“那不一样嘛。”张淑梅说。
晁信义立即反问:“怎么不一样?”
张淑梅想说那时晁家遭了大难,你不想撑起这个家,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而现在,晁家的家业比以前大了几倍,怎么会一样?可这话不能说,说了可能引起晁信义的反感,只好吞了回去。
凌晨四点,常家聚打开京西胭脂厂后门。马棚边,水伯已经套好马车,人端坐在车上,手里举起一根赶马鞭子。
水伯就是三十多年前冻倒在京西胭脂铺门口的木井松。
木井松一直在京西胭脂铺运水,大家都嫌他的名字怪,后来有人叫他水叔,渐渐就叫出了名。轮到晁家晚辈,都开始叫他水伯,反倒是真名被人忘了。
多年前,水伯在运水途中,遇到一个要饭的女子,饿得快死了。他好心,把那个女子捡了回来。张淑梅见到这个女子,心里喜欢,就替水伯做主,让他们结了婚,并且在后院给他们一间房,让他们安了家。
水婶的老家在云南,她好像不太适应北京的气候,在北京的时候少,倒是在云南的时候多。来到北京,最长的时间,没有住过半年,反倒在家乡,一住就是一年的时候都有。
水伯是个不多话的人,几十年来,只知道埋头干事,后来的一些工人,还误以为他是哑巴。水婶在这一点上,倒是和水伯很像,真应了那句古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正因为他们不怎么说话,在京西胭脂铺也没有朋友,大家也就不太关注他们,对于水婶的来去,几乎没有人过问。
水伯刚进晁府的时候还年轻,看上去应该比晁信义大不了一两岁。那时,晁信义动过念头,想让水伯学点技术。可水伯坚称自己没文化,学不了,送水就挺好。晁信义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此后再没有提起。
常家聚十几岁的时候就进了京西胭脂铺,只要不陪晁信义到外地收购原料或者送货,就负责京西胭脂铺和京西胭脂厂的安全,防火防盗。刚开始的几年间,他抓住了几个企图偷盗的贼子,一顿拳脚,打得贼子跪地求饶。之后,名声在外,居然没有贼子敢来了。
常家聚打开后门,习惯性地对水伯说:“水伯,去运水了呀?”
水伯也总习惯地应了一声:“嗯!”然后一抖马鞭子,两匹马就拉着车,缓缓驶出后院。
常家聚等马车离开之后,又锁上门,继续巡逻。
早上,晁承志西装革履,来到后院。以前,晁家的后院是生产车间,自从在宛平建了厂,后院只有一部分生产晁家胭脂的核心原料,其他的地方做了仓库。现在,仓库又辟出了一间,做了车库。这些年社会上多起了一个时髦玩意,汽车,权贵之家先后都有了自己的汽车。对于这种新机械,晁信义有一种本能的抗拒,总觉得这东西跑得那么快,很不安全,还是老祖宗的轿子好。可是,又有些实际的问题,确实需要汽车。比如去宛平的工厂,来来去去的极不方便。王家先买了车子,晁承志又不断地在父亲面前提起,晁信义才点头,买下一辆福特车。
打扫清洁卫生的吴妈正用布把车擦得干干净净,一见晁承志过来,立刻堆起一张笑脸:“大少爷,您出去呀?”
晁承志点了点头,上了车,开车出门。这些年京西胭脂铺的摊子越来越大,晁信义的年龄也大了,有些顾不过来,很多事就交给了晁承志,晁承志因此挑上了重担,成了大忙人。他驾驶汽车,驶出京西胭脂铺,走了不远,经过一个路口时,发现路上围了很多人,还听到哭喊打骂之声。
晁承志按了几声汽车喇叭,围观的人让开了一条路,只见大路中间,一个穿着长袍的老头儿正对一个年轻的女子拳打脚踢,一边打,一边骂:“小贱人,敢不听老子的话,打死你。”坐在地上的女子双手抱着脑袋哭喊:“爹……你打死我吧!你别卖我!”两个人的旁边还有一个一脸凶相的粗壮汉子,双手叉腰,不住冷笑。
那个女子忽然挣扎起来,一头撞向晁承志的车,但被那老头儿一把抓住女子头发,拽了回去,骂道:“小贱人,想死,没那么容易!”又从后面踢了一脚,把女子踢倒在地上,继续踢打。
晁承志看不下去了,刹了车,打开车门下去,一声大喝:“住手。”
那个老头儿浑身一哆嗦,果然住了手,回过头来。是一个皮包骨头的老头儿,獐头鼠目,小山羊胡须,穿的长袍半新不旧,肮脏不堪。一双手还抓住地上姑娘的头发,那一双手如鸡爪子一般。
旁边的人们围了上来,议论纷纷。晁承志一看这老头儿,有些面熟,很快就想起来了,是西街万记胭脂店的老板万宏福。曾经经营过一个不大不小的胭脂店,后来沾染上赌博和抽大烟的恶习,败光了家产,现在居然要卖掉自己的女儿。
万宏福认识晁承志,瞪着一双小眼睛,梗着脖子,小脸绷得紧紧的,喝道:“我认得你,京西胭脂铺大少爷。我打的是我万家的人,不是你京西胭脂铺的人,关你什么事情?”
晁承志一声冷笑:“大路不平众人铲,各位,他这样下狠手打自己的女儿,还要卖掉,还有良心吗?还算人吗?”晁承志把目光转向围观的人。围观的人们愤怒了,纷纷指责万宏福。
万宏福脸上一阵白,一阵青。地上的姑娘乘机爬起来,跪到晁承志的脚下,双手抱住他的大腿,哭诉道:“晁家大少爷,我是万云珠呀!我爹要把我卖到妓院,你救救我吧,我给你当牛做马。”
晁承志见过万云珠几次,对她没有什么印象,这个时候见她披头散发,满脸泪水,也就动了恻隐之心。
万宏福又伸手来抓万云珠的头发,想拽她回去。晁承志一手抓住万宏福的胳膊,用力一扭,喝道:“放开。”
万宏福疼得龇牙咧嘴,大叫起来:“杀人了……杀人了……”
围观的人们七嘴八舌:“晁家少爷,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知道廉耻的老家伙。”
旁边双手叉腰冷笑的人忽然走了过来,伸出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拍了拍晁承志的肩膀,说:“你就是京西胭脂铺大少爷吧?”
晁承志道:“正是,这位兄台是?”
凶汉一声冷笑:“晁大少爷,我叫胡七,胡就是胡天胡地的胡,七就是排行第七,在西门香满楼跟吴天大哥混口饭吃!万老头儿欠了我大哥一千块,约定让他女儿抵账,我可是有契约在手的。”
胡七在社会上混了多年,要制伏一个女人易如反掌,虽然他是无赖和恶棍,但不能明目张胆地带走万云珠,而是逼万宏福,让万宏福逼万云珠乖乖跟自己走。岂料这个姑娘性子刚烈,宁死不从,无论万宏福怎么下狠手,就是不答应。胡七担心把万云珠弄回去,姑娘上个吊什么的就鸡飞蛋打了。一看晁承志出面来管闲事,心中就暗暗一喜,想狠狠诈晁承志一笔。于是狮子大开口,说万宏福欠了他老大一千块,实际上万宏福只欠了三百块。
万宏福动了动嘴:真狠,明明我才欠三百块,怎么就欠一千块了?但是他不敢说出来,因为胡七瞪了他一眼,还晃动了一下拳头。
万宏福吃过这拳头的亏,不寒而栗。
“不就是一千块吗?我给你。”晁承志轻蔑地看了胡七一眼。
胡七大吃一惊,挤出了笑脸:“晁大少爷真痛快,是条汉子!”心中却后悔得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怎么就没说一万块呢?反正他是有钱的主儿。
万宏福目瞪口呆。
围观的人群一片静寂。
晁承志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个钱夹子,拉开,里面是一沓沓钞票,此时,中华民国已经禁止了银圆,发行了纸币。
万宏福看到那么多的钱,连眼睛都看直了。
晁承志从钱夹子里拿出几张钞票,对胡七道:“把契约拿来。”
胡七不情愿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契约,晁承志随意看了两眼,接过契约,把钞票给了胡七:“现在这里与你无关了。”
胡七嘿嘿一笑,抱了抱拳说:“晁大少爷,胡某佩服,后会有期,告辞!”
万宏福尖叫起来:“她还是我万家的人,和我有关!”旁边几个路人用手指戳他的脑袋,吐了他一身唾沫:“老东西,老不要脸,老不死的。”
晁承志晃了晃手中的契约,道:“你看清楚了,你女儿我已经买下来了,给你二百块,有多远滚多远!”
晁承志扔给万宏福两张钞票,万宏福抓起钞票,夺路落荒而逃,他去追赶胡七去了。
晁承志把还在地上哭泣的万云珠搀扶起来:“姑娘,你回家去吧!”
万云珠又跪了下去:“晁大少爷,我的家已经被父亲卖了,无家可归了,我会做胭脂,你就收留我吧!我不要钱,只要能有个落脚的地方。”
晁承志想了想,觉得不妥,自己贸然带个年轻姑娘回去,父亲会怎么想?妻子刘玉芬又会怎么想?而且现在生意不太景气,家里也不需要帮手。
万云珠见他为难,低下头去,眼泪簌簌滚落。
晁承志问:“你还有什么亲人吗?”
万云珠道:“有一个姑姑,在山西。”
晁承志给了她一些钞票,认真地说:“我家不方便收留你,你去投奔你姑姑吧!”
万云珠接过钱,想再给晁承志磕头,但被他一把拦住:“你快走吧!如果你爹要来找你麻烦,就到京西胭脂铺找我,契约在我手上呢。”
万云珠千恩万谢而去。
万宏福在一条小巷内追上了胡七,气喘吁吁地喊:“胡爷,胡爷。”胡七回头一看,瞪了万宏福一眼。万宏福立刻靠着墙壁站住,露出谦卑的笑容。
胡七疑惑地道:“老东西,是你喊胡大爷?”
万宏福小心翼翼地道:“是。”
胡七恶眉一扬,脸上的横肉抖动着,大拳头一晃说:“老东西,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万宏福支支吾吾说:“这个……这个……”他一看到胡七的拳头就心惊肉跳,不敢往下说。
胡七咧开大嘴一笑,几步就走到万宏福的前面,堵住了他的退路,皮笑肉不笑地说:“老东西,你以前也是我们的老顾客,怎么也算有点交情,你想说什么尽管说。”
万宏福心跳得更快了,越来越害怕:“我不说了。”
胡七变得更和颜悦色:“说,我想听。”
万宏福哭丧着脸:“我不敢说。”
胡七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老相识,但说无妨!”
万宏福看他一改往日的凶狠形象,头脑一时发热,居然脱口而出:“我真说了。”
胡七笑道:“说。”
万宏福道:“胡爷,我只欠你们三百块,但晁家大少爷给你一千块,多的钱我能不能分一点点?”
胡七还在笑,笑得很古怪,并点了点头说:“见者有份,应该分你!”
万宏福心头一喜:“胡爷真是大好人。”
胡七脸色忽然大变,一声厉喝:“好你妈个头!”砰的就是一拳,打在万宏福的面门,顿时鲜血飞溅,万宏福的头撞到墙壁上。
胡七继续骂道:“老不死的东西,还敢和你胡七爷讨价还价。”一边骂,一边又踢了几脚。
万宏福哪里有还手之力,口中喊道:“胡爷饶命!胡爷饶命!”
胡七又是一顿拳脚,骂道:“你喊胡爷饶命,胡爷就饶了你狗命,胡爷岂不是没有了面子?偏不饶你!”
万宏福又喊:“胡爷……不要……饶命……”
胡七狠狠又是一拳:“还嘴硬,难道比胡爷的拳头还硬?胡爷试一试!”
万宏福渐渐没有了声息,人也不动了。
胡七停了手,用脚踢了踢,万宏福没有反应。胡七暗叫不好,老东西被打死了,抬头一看四周并没有人,立刻拔腿就跑。
莲花池公园,枫树红叶如火,王长庚左腿半跪在地上,手里拿着画笔,他的面前支着一张画板。
前面,晁冬雪站在两棵枫树之间,微微扬起头,几片枫叶轻轻地飘落到她的脸上。
王长庚画笔如飞。
晁冬雪努力保持着这个姿势,良久,她掉头嫣然一笑:“可以了吗?”
王长庚放下画笔,抬头看了看晁冬雪,又低头看了看眼前的画,满意地点了点头:“好了。”
晁冬雪欢快得如一只百灵鸟,飞到王长庚的身边,蹲了下来,两个人的脑袋靠在一起,欣赏着画板上的画。
晁冬雪一张白玉般的脸渐渐绯红,她悄悄看了一眼王长庚,却发现王长庚的眼睛正注视着她,两个人的目光一碰,立刻如触电一般,各自移开。
晁冬雪低声问:“这画的人是我吗?”
王长庚反问:“不是你是谁?”
晁冬雪一脸娇羞地说:“我有这么漂亮吗?”
王长庚低声说:“我真恨我自己。”
晁冬雪一惊,问:“你怎么了?”
王长庚痴痴地说:“我真恨我学画的时候不努力,不能画出你的美丽……你人比画美丽多了。”
晁冬雪咬着唇说:“骗子,说谎话骗我开心呢!”
王长庚摇头道:“我说的话句句是出自心中!”
晁冬雪抿着嘴偷偷地笑:“这画要送给我吗?”
王长庚道:“嗯!我们先说一会儿话!”他伸出手,牵着晁冬雪,两个人并排坐在一块石头上,脚下是一层厚厚的红叶,风中飘着红叶的清香。
两个人就这么坐着,手牵着手。
很久以后,王长庚有些忧郁地说:“我父亲要给我订婚,京西百货行的金小姐。”
晁冬雪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微笑道:“很好呀!百货行和王记胭脂坊门当户对,你们又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王长庚说:“王记胭脂坊和京西胭脂铺更门当户对。”
“王记胭脂坊和京西胭脂铺才不门当户对。”晁冬雪说。
“那是为什么?”王长庚问。
晁冬雪说:“是针锋相对,是处处作对。”
王长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晁冬雪问:“你叹什么气?”
“我们两家的事,真是说不清楚。”王长庚说,“其实,我父亲不想和你们晁家斗。”
晁冬雪不解了,问“你父亲不想斗,可为什么又斗得这么凶?”
“我不敢说,怕你不高兴。”王长庚道。
晁冬雪眼睛一瞪,道:“说。”
王长庚看了晁冬雪一眼,说:“是你哥要和我们斗。”
“我哥?”晁冬雪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很多。
王长庚连忙说:“还有我姐。我听说,我姐其实喜欢你哥,你哥好像对我姐也有点意思。后来不知怎么回事,两个人闹翻了。”
晁冬雪大吃一惊:“有这样的事?我怎么没听说?”
王长庚说:“后来,你哥就处处和我们作对,现在搞得我父亲也动气了。”
晁冬雪突然意识到,她和王长庚相爱,还真是一个错误。以前只是觉得两家大人之间有些误会,或许慢慢可以解决。现在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的哥哥和王长庚的姐姐,还有这一重恩怨,自己一旦将事情说出来,不知会惹出多大的风波。
王长庚也觉得有些棘手,牵着晁冬雪的手,不知不觉就用了力。晁冬雪大概是觉得疼痛了,立即抽手,却没有抽脱。王长庚意识过来,连忙松了松手,扭头看着她,脸上一红:“疼吗?我不是有意的!”
晁冬雪一脸绯红:“你未婚妻呢?你不是说你父亲给你提亲了吗?”
王长庚摇了摇头说:“不行啊!我都没有见过她,我……”
晁冬雪嗔怒道:“你去见一面不就认识了?”
王长庚连连摇头说:“不行啊!我……”望着晁冬雪的脸,张口结舌道:“我们不是说好的吗?我从日本回来,我们就在一起。”
晁冬雪脸上一喜,心中又忧:“这事怎么说呢?我估计,如果对家里人说,恐怕只有我二哥支持我!”
王长庚也显得忧心忡忡:“我家里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呀?要不,我们一起逃吧?”
晁冬雪大吃一惊:“你说我们一起逃?”
王长庚道:“是啊!逃到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
晁冬雪沉默,王长庚也默默无言。良久,晁冬雪轻轻地道:“如果我们一起逃了,你家里怎么办?你家里可只有你一个儿子!”
王长庚有些失神:“反正我也没有管家里的生意,家里不还有我姐嘛!只是我爹……真的会很伤心的。”
晁冬雪想了想说:“要不,我们暂时等一段时间,委婉一点把我们的事情让父母知道,看他们有没有通融的可能!”
王长庚感激地看了一眼晁冬雪,说:“也只好如此了!”
晁冬雪道:“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王长庚忙说:“我天天在这里!”
晁冬雪嫣然一笑,款款起身,王长庚也站了起来,温柔一笑:“闭上眼睛。”
晁冬雪芳心一颤,微微闭上眼睛,忽然感觉腰上一紧,人也腾了起来。却是王长庚双手抱着她的腰,把她高高举起,在空中转了一圈。晁冬雪张开双臂,像大雁一样地飞翔。
玉泉山半山腰,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停在路边,王胭脂和王小三从车上下来,钻进了路边的枫树林里。
树林里,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枫叶,脚踩上去软绵绵的。
王胭脂走在前面,王小三走在后面,不时东张西望,嘴角泛起急不可耐的怪笑:“大小姐,就在这里吧!”
王胭脂哼了一声。
王小三一个箭步冲上去,从后面拦腰抱住王胭脂。王胭脂打了一下他的手,笑骂道:“污手。”
王小三的手并没有拿开,而是伸进了王胭脂的衣服之中,一边往上乱摸。一边把鼻子凑到王胭脂的脖子之中,贪婪地嗅着,喉咙里发出粗重的喘息声。
王胭脂口中继续笑骂道:“王小三,你就不怕天打五雷轰啊?”身体却如泥一般软在王小三的怀里。
王小三抱起王胭脂,放在地上,一边撩王胭脂的裙子,一边嬉皮笑脸地道:“我不怕天打五雷轰,虽然我们都姓王,但同姓不同种嘛!”
王胭脂用手狠狠地拧王小三的大腿根部,娇滴滴地骂道:“真是禽兽不如!”
王小三厚颜无耻,扬扬得意道:“大小姐,我都禽兽不如好多年了,你不是一直很欣赏我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嘛!”
王胭脂又拧了一下他的大腿:“别在嘴皮子上逞能!”
完事之后,两人回到车里,王胭脂坐在副座上,用手帕抹了抹脸,掏出一个水粉盒子,对着车的镜子补妆。王小三伸长脖子,来嗅她的脸。王胭脂反手就是一记耳光,打在王小三的嘴巴上。
王小三挨了结结实实的一巴掌,啧啧嘴说:“大小姐,你下手真狠,翻脸真快!全不顾刚才鱼水之欢了?”
王胭脂又给了他一巴掌。王小三坐在驾驶座上,也不躲闪,只是嘻嘻地笑:“打是亲,骂是爱,我喜欢。”
王胭脂正色道:“王小三,我早对你说过,除非我约你,否则,不准你乱说乱动。这个事情想要长久,就得乖乖听我的话,该动的时候才动,不该动的时候,连想也不能想。”
王小三也严肃了起来:“大小姐,我是你裙子下的一条狗,我听你的话,该动的时候就动,不该动的时候,我可以想你,反正别人也不知道我想什么。”
王胭脂板起面孔说:“想也不行。”
王小三道:“是。”
王胭脂看他绝对服从的样子,就换了个好脸色说:“这还差不多。”
王小三道:“大小姐,你说过,等老爷子过世之后,你招我入王记胭脂坊,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王胭脂看了他一眼,嗔怪道:“我的身子已经给了你四年了,你还不放心?”
王小三脸上笑得如绽开的花朵:“放心,我放一百个心。”
王胭脂往座椅上一躺,说:“快点回家。”
王小三发动汽车,吹了声口哨:“回家。”
王小三把车开回王记胭脂坊大门口,王胭脂下了车,进入店铺之中,只见王家栋正和一个穿白色西装的外国人在茶几前交谈什么。外国人的身后站着一个穿着牛仔服装、铁塔一般的黑大汉,双眼犀利。
王家栋一见王胭脂,忙招呼道:“胭脂,你过来。”
王胭脂走过去,王家栋介绍道:“这位是美国来的史密斯先生,后面是他的保镖阿里先生,这位是我的女儿王胭脂。”
史密斯四十多岁,白色西装西裤、白色皮鞋、白色衬衫、红色领带,一张长脸,鹰钩鼻子,成熟稳重,嘴角是友好的笑容。他立刻站了起来,微微弯腰鞠躬,彬彬有礼地用流利的中国话说:“胭脂小姐,真高兴认识你,你真漂亮!”
王胭脂心花怒放,美国人的“你真漂亮”只是一种绅士的赞美,但王胭脂听到耳朵里却非常受用。
史密斯又殷勤地为王胭脂拉开了一张椅子,礼貌地说:“胭脂小姐请坐。”
王家栋在一边有些不悦:这是我王家,你来的是客人,怎么就反客为主了?但毕竟留过洋,也没有把这事情放心里去。
丫环给王胭脂端了一碗茶来,王胭脂端起茶杯,眼光却落在史密斯身后的保镖阿里身上。阿里高大、强壮,脸如黑炭,肌肉显得孔武有力。王胭脂的目光慢慢往下移动,最后落在阿里的腰上,仿佛被一块吸铁石吸引住一般,移动不开眼睛,想入非非了。
史密斯和王家栋谈了些中国的风土人情,很自然就聊到了胭脂水粉上。史密斯由衷地道:“中国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有许多神奇的工艺,比如胭脂……”
王家栋假装出很随意的样子问:“史密斯先生觉得,京城的胭脂谁家的最好呢?”
史密斯会意地一笑,说:“京城之中,最有名的就是京西胭脂铺与王记胭脂坊。”
对于这一点,王家栋还是比较满意的,这是事实。不过,在王家栋的心中,王记胭脂坊就是要比京西胭脂铺强,王记胭脂坊只是欠缺了一个机会。
王家栋继续问史密斯:“史密斯先生,以你之见,王记胭脂坊和京西胭脂铺谁家的质量更好呢?”
史密斯成熟老练,他只需要回答王记胭脂坊的胭脂比京西胭脂铺的好就能满足王家栋虚荣的心,但他并没有这么回答,他说:“以我之见,京西胭脂铺和王记胭脂坊的产品质量基本上相差不大,但是经营的理念不一样,所以,其中就有了差别!”
王家栋吃了一惊,问:“什么理念?”
史密斯认真地道:“就是选择的客户是谁!京西胭脂铺走的是高端客户,也就是社会上层的客户。而王记胭脂坊则是中层客户,无形之中,王记胭脂坊就处于一个不太有利的位置,总被京西胭脂铺压制。”
王家栋脸色一沉,心情不爽:我好好招待你,你怎么能说我王记胭脂坊的短处?不过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外国佬说的是实情。
王胭脂也听到了这番话,才把目光从阿里的身上移到史密斯的身上。她还不清楚这个洋人的来意。
史密斯也看到王家栋的脸色不太好看,微微一笑说:“现在的形势,已经不再是王家和晁家争一日之短长。不知王掌柜看出来没有,日本对中国人的企图,而且是大企图。你们有了共同的敌人——日本。在现在的局势下,就算你斗赢了京西胭脂铺,意义也已经不大。相反,你斗败了京西胭脂铺,或者京西胭脂铺斗败了你,都是在帮日本人的忙。”
王家栋一听,浑身一震。这一点他多年前就看清了,也因此专程找晁信义讲和。那以后的几年间,王记胭脂坊和京西胭脂铺确实是和平共处了十几年。让他没料到的是,晁承志一上来,又和王家斗上了。王家栋一时迷糊了,不知是晁信义的主意,还是晁承志自作主张。依他看,这事如果是晁承志自作主张,晁信义应该阻止才对。既然晁信义没有阻止,说明他是支持儿子的。
而自己这边,胭脂也开始帮他打理生意。到底是年轻人,遇到京西胭脂铺和自己打价格战,胭脂就气得跳脚。搞得王家栋一时也犯了糊涂。现在史密斯的一席话,猛然将王家栋警醒了。
王家栋问:“那么,史密斯先生有什么好主意?”
史密斯端起茶杯悠然喝茶,并说了一句:“王掌柜家的茶真香呀!”
王家栋心急如焚,又问了句:“史密斯先生,正所谓旁观者清,您说得很对。现在,无论是王记胭脂坊还是京西胭脂铺,都被松下妆品追赶,眼看就要超越了。以先生之见,我应该如何是好?”
史密斯慢条斯理地道:“联合发展!”
王家栋一怔,问道:“如何联合发展?”
史密斯继续道:“你和我联合发展,我投资建立一个生产工厂,引进美国现代化的机械设备,你出配方。你负责生产,我负责销售。京西胭脂铺在产品质量上比我们差,价格上比我们高,他如何与我们竞争?”
王胭脂忙道:“这不是要我们把家传的配方给你们吗?”
史密斯道:“不是给我们,是我们合作,利润平均分成,实际上我的投资更大,风险也更大一些。”
王家栋哈哈大笑:“史密斯先生,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他明白了史密斯的意思,连语气也变了。
史密斯道:“王掌柜的,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
王家栋坚决地道:“我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
史密斯苦笑着摇了摇头说:“京西胭脂铺的晁掌柜和王掌柜一样,固执!可能你们中国人的想法真的和我们不一样,既然如此,我就告辞了!”
王家栋不冷不热地道:“不送,两位慢走。”
史密斯和他的保镖阿里走出了店铺之后,王胭脂冷笑了一声说:“父亲,这洋人想得倒美,三言两语就想骗我王家两百年的家业。哼!也没照照镜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王家栋气愤愤地骂了一句:“可恨!”
王胭脂附和了一句:“是可恨。不过,姓晁的更可恨。”
王家栋看了女儿一眼,道:“何以见得?”
王胭脂说:“如果不是晁家和我们斗,让松下妆品钻了空子,我们王记胭脂坊早就是中国最大的妆品集团,何至于会这样?”
王家栋道:“这个洋人真是可恨,居然是先到晁家,然后才到我王家,分明就是瞧不起我王家。”
王胭脂咬牙切齿地道:“就是,洋人有什么好东西?”
王家栋长叹一声,说:“现在,日本人的野心越来越大啊。那个松下长生,我是了解的。当年,他也是先去晁家,然后找我们王家。被我们两家拒绝后,他就把松下妆品开到了我们家门口。”
王胭脂说:“我想到一个主意,可以打败松下妆品。”
王家栋眼前一亮,问道:“什么主意?”
王胭脂说:“把晁家搞乱。”
把晁家搞乱算什么好主意?王家栋看了一眼女儿,没有说话。
王胭脂以为父亲鼓励自己说下去,便道:“我有办法把晁家搞乱。只要晁家一乱,我们就可以趁乱做两件事。第一,搞到晁家的配方;第二,抢占晁家的市场。只要晁家的市场被我们占了,松下妆品怎么和我们相比?”
如果能拿到晁家配方,王家栋自然乐意。问题是,晁家败了,晁家的市场份额真的能为王家所有吗?这一点王家栋没有想清楚,所以他不便对此表态。
“父亲,姐姐,我回来了。”王长庚一手提着画板子,一手提着支架,走了进来。
王家栋看到儿子身上的那些东西,皱了皱眉道:“正经事不做,一天到晚只知道玩。”
王长庚脸色微微一红:“我到公园写生,就是做正事啊。”他知道父亲不赞成自己画画,不想听父亲的训斥,立即道:“你们谈正事吧,我先回房去了。”
王长庚从两个人身边走过,由店铺后门进了前院。
王胭脂哼了一声:“不务正业,生意不做,写什么生?”
王家栋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胭脂啊,这个家业只有你继承了,我只指望你弟弟多给王家生几个孙子。哎!啥叫人算不如天算?这个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京西胭脂铺店铺门口,一辆白色的轿车缓缓停了下来,一个穿西装的司机跳下车,拉开车门。
一只红如火焰的高跟皮鞋缓缓地踩在地上,一袭白色长裙,头上戴着一顶漂亮礼帽,鼻梁上架着墨镜,手提着一个红色坤包,时尚、美丽的小姐下了车。她抬起头看了一眼京西胭脂铺的招牌,款款地走了进去。
司机在后面毕恭毕敬地说:“林小姐,我到老爷处去,一会儿回来接您。”然后上了车,不慌不忙地把车开走了。
晁承志正站在柜台内,一眼就看到白裙飘飘、仪态优雅的林小姐走进店铺,心中怦然一动,忙走出柜台,迎了上去。林小姐人还未到,一股清香飘入晁承志的鼻中,沁入心扉。
两个人四目相对,一瞬,各自移开。
“小姐,您先请坐,喝杯茶!”店家接待贵客,都是先请入座,茶水招待,然后才谈生意。晁承志见她打扮时尚,气质高雅,自然热情招待。
林小姐礼貌地说了一声“谢谢”,就在店铺里的茶几前优雅地坐下,不慌不忙地取下墨镜放在茶几上,头上的帽子则放在她身边的一张椅子上。晁承志和她并肩而坐,两个人之间隔着一个茶几。晁承志抬头看了她一眼,长发呈波浪形状披在肩后,眉毛如画,眼睛清澈,肌肤如玉,一个伙计端过两杯盖碗茶,先给林小姐面前放了一杯,然后给晁承志面前放了一杯。
晁承志双手端起茶杯,恭敬地道:“小姐请用茶。”
林小姐左手托起茶杯,右手两根如青葱一般的手指捻着茶盖子,徐徐送到樱桃小嘴边,轻轻吹了吹,才品了一口,然后慢慢把茶杯放在茶几上。
晁承志看着她的优雅动作,不禁心神不宁。林小姐忽然抬头,发现晁承志正看着自己,嫣然一笑。
晁承志手上微微一哆嗦,忙低下头去。
林小姐柔声道:“你就是京西胭脂铺晁大少爷吧?”
晁承志忙回答道:“鄙人正是晁承志,还没有请教小姐尊姓芳名?”
林小姐落落大方回答:“我叫林水儿,两个月以前才从欧洲回来!”
晁承志一听,肃然起敬:“一看林小姐就是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失敬!失敬!”
林水儿微微一笑,说:“晁家大少爷是取笑我呢。”
晁承志忙抱拳:“不敢,不敢。”
林水儿又是嫣然一笑:“晁大少爷,我在英国三年,英国的美容妆品很有特色,但是,怎么也不及京西?99lib.胭脂铺的产品,这不,一回家我就赶过来,挑选一点妆品。”
晁承志受宠若惊,心花怒放:“谢谢小姐厚爱,请问小姐需要什么产品?要不要到柜台去看一看?”
林水儿没有动,淡淡一笑,说:“看就不必要了,我知道京西胭脂铺的产品,雪泥水粉、眼妆、胭红、嫩手霜,每样来两打。”
晁承志站起来说:“林小姐请稍候,我这就去给您打包。”晁承志亲自到柜台,选好林水儿需要的妆品,放在一个精美的礼盒里,双手捧着过来,放在林水儿面前的茶几上。
一个伙计拿着一个账单,递给晁承志。晁承志接过账单,放在礼品盒子上,微微一笑说:“林小姐,我给您打了个八折。”
林水儿嫣然一笑,说:“谢谢晁大少爷。”低头看了看账单,打开坤包,从钱夹子拿出一沓钞票,数了数,递给晁承志。
然后两个人又说了几句,林水儿脸色微微一变,站起来往外看了看,自言自语了一句:“怎么还没有回来呢?”
晁承志知道她说的是司机,忙道:“林小姐,如果您要早点回去,我送您一程如何?”
林水儿微微一笑,说:“如此劳烦晁大少爷,我心中过意不去!”
晁承志站了起来:“林小姐稍微等候一下,我去把车开出来,一会儿就来。”
林水儿嫣然一笑:“谢谢!”
晁承志将汽车开出来,绕到店铺门口。林水儿亭亭玉立地站在路边,身边是一个伙计提着一大包妆品。晁承志把车停在林水儿身边,伙计先帮林水儿拉开车门,林水儿坐在副座上。伙计把妆品盒子放在后座上,晁承志才松开油门,问道:“林小姐,往哪边走?”
林小姐说了个地址,晁承志只是知道个大概,详细的地方并不知道,但心想林水儿应该知道,也就没多问,两个人有说有笑,很快就到了。晁承志抬头一看,是一座气势恢弘的王府旧宅,门外两尊大石狮,朱漆大门,大门上一颗颗铜钱大小的铜钉在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辉煌。门楣上有一个金匾,上书四个大字:庆亲王府。
晁承志暗暗吃惊:难道林小姐是庆亲王的后代?可他怎么能姓林呢?
而林小姐却似乎看透了他的心,笑道:“这是我外祖父曾经居住的地方,我妈是庆亲王的外孙女。哎,这都是曾经的事情了。”
晁承志知道,清朝灭亡之后,满清的王公贵族很多都移居到天津,甚至海外。满清那么多王公贵族,有几个子孙后代也就不奇怪了。
晁承志把车停在门口,先下车为林水儿拉开车门。林水儿微微一笑,下车之后就去扣门上的门环,很快,门被打开了一条缝隙,露出一张苍老的脸:“小姐回来了?”
林水儿点了点头,回头一看,晁承志手里提着妆品盒子,走了上来。
林水儿道:“劳烦晁大少爷帮我拿到里面。”
晁承志道:“没关系,举手之劳。”
两个人进了门,晁承志才发现,是一个五六十多岁的老婆婆,头发银白,穿的衣服也是前朝的服装,低眉顺目,两个人一进去之后,她就关上了大门。
晁承志跟着林水儿进入客厅,客厅很宽敞,但显得冷清。红木的桌子、椅子、茶几,无处不流露出曾经的辉煌。
晁承志把妆品盒子放在茶几上,林水儿回头对他微微一笑道:“晁大少爷,你请坐,我们家难得有个客人来,我给你煮一杯咖啡。”
晁承志家中算有钱人家,但他还没有喝过咖啡,只听晁承兴和晁冬雪说过咖啡,是洋人的东西,就和中国人的茶一样。
晁承志坐在椅子上,只片刻,林水儿从厢房端出一个托盘,托盘上两个精制的杯子,中间一碟白糖。林水儿把一杯咖啡放在晁承志的面前,把另外一杯咖啡放在一边,把白糖放在两个杯子之间,然后坐在晁承志的旁边。
“晁大少爷请!”林水儿娴熟地端起一杯咖啡,用里面的勺子轻轻搅动了几下。晁信义也依照他的样子,端起杯子,用里面的勺子搅动几下,然后尝了一口,感觉味道怪异。
“苦吗?要不要加点糖?”林水儿随口问了句。
晁承志摇了摇头说:“不用!”心中却在想,这咖啡如此味道,洋人为什么喜欢喝?
林水儿道:“欧洲人习惯喝咖啡,就和我们中国人喝茶一样,这其实就是一个习惯问题。”
晁承志点了点头说:“欧洲是个什么样子?”
林水儿道:“欧洲工业高度发达,处处有汽车,人们出行都坐汽车、火车。欧洲有电影、大戏院。”然后说了许多晁承志不曾听说过的东西,晁承志有些呆了,感觉在林水儿的面前,自己就仿佛一个白痴一样。
这个时候,他有点怨晁信义,为什么没有送自己到国外留学,自己如果留学,就一定知道许多东西。
两个人正说着,晁承志听到大门外有拍门声,刚才那个开门的老太婆又去开门。林水儿笑道:“我父亲回来了!”
果然,大门口走进来三个人,三个都是五十多岁的老人,穿着丝绸长袍马褂,戴着瓜皮小帽,脑后都拖着长长的辫子。
最前面一个干瘦、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的老者,穿着丝绸长袍马褂,左手托着一个精致的罐子,里面偶尔传来一声蛐蛐的叫声。他微微诧异地看了一眼晁承志。
晁承志知道,京城之中,一些王公贵族喜欢玩斗蛐蛐,这个一身富贵之气的老者显然玩的是蛐蛐。就看他手中的罐子,也是价值连城了。
林水儿忙为二人介绍:“这位是我的父亲,这位是我的朋友,京西胭脂铺大少爷晁承志。”
晁承志先抱拳施礼:“林老爷。”
林水儿的父亲林老爷脸上有了点笑意:“原来是京西胭脂铺的大少爷,果然一表人才。京西胭脂铺的妆品可是皇家贡品,好东西呀!”
晁承志忙深深鞠躬:“谢谢林老爷颂扬!”
后面两个老者却显得有些矜持,只是微微对晁承志点了点头。林老爷道:“晁大少爷,你们聊,我们玩一会儿牌。”
三人径直坐到客厅的八仙桌前,那个老佣人先端来一副天九牌具,放在桌子上,然后给三人端来了茶。林老爷小心翼翼地把手中的罐子放在桌子上,三人玩起牌来。
晁承志想告辞了,但心中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总想和林水儿多待一会儿。林水儿身上有一股新潮、时尚的气息深深地打动了他。
林水儿漫不经心地问了他一句:“晁大少爷,会玩牌吗?”
晁承志点了点头说:“会一点。”
林水儿微微一笑:“其实很简单,就是天九,地牌、人牌、和牌,九点八点……我小时候经常玩,要不,你过去玩一会儿,我帮你看牌。”
晁承志一怔。
林水儿假意没有看到他的表情,继续道:“也就随便玩玩而已!”
晁承志笑道:“可以呀!”
林水儿对林老爷道:“父亲,晁家大少爷也想陪你们玩玩,欢迎不欢迎呀?”
林老爷和另外两个老爷一起抬头看了晁承志一眼,林老爷道:“好啊!晁家大少爷既然有如此雅兴,老朽们求之不得。”
晁承志走过来,坐在空的一方,林水儿让老佣人搬了个椅子,坐在晁承志的身边。
林老爷给晁承志介绍:“这位是刘老爷,这位是王老爷,以前都是开钱庄的掌柜。”
晁承志忙站起来,恭敬地施礼:“原来两位是生意场上的前辈,失礼!失礼!”
再一次坐下之后,晁承志才知道,三人玩的是轮流坐庄,彩头最少五十,大不封顶。晁承志想,自己是堂堂大少爷身份,不能在三个老人面前丢了面子。他没有赌博过,心想,只要有分寸,不至于输太多,更何况,林水儿还在旁边看着,更不能让她看不起。
天九的玩法是三十二张骨牌,每人两张,叠牌之后,由一个人摇色子,然后按照顺序拿牌,翻开比大小,很简单。
几圈牌之后,晁承志居然赢了几百块。林水儿在一边称赞:“看不出来,晁大少爷这么厉害呀!”
晁承志笑道:“我就是运气好而已!”
林老爷微微一笑:“晁大少爷别谦虚呀!”
刘老板输得最多,很不服气:“现在说输赢为时尚早呢。”
结果又玩了一圈,轮到晁承志坐庄,洗牌之后,晁承志摇了个色子三点,按照顺序拿牌之后,晁承志是一个憋十,一点都没有,赔了三家,一下子把面前的钞票赔得干干净净。
“晁大少爷,要不要我给你拿点筹码?”林水儿关心地问。
晁承志从口袋里拿出皮夹子,里面还有不少钞票,他以为自己只是一把牌差而已。但连续几把牌之后,晁承志不仅仅输得干干净净,还欠了三人几千块,因为他的钱不够赔。林水儿不容分说,拿出自己的坤包,放在晁承志的面前。
晁承志抬头望了她一眼,只见林水儿脸色平静,嘴角是一丝微笑,就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般。晁承志暗想,果然是皇族的后裔,见的场面大,自己怎么能让她看扁呢?
晁承志对林水儿说:“谢谢林小姐。”然后把里面所有的钞票拿了出来,数了数,足足有两万。
晁承志赔了三人,林老爷连连点头:“晁大少爷人中翘楚,英雄本色,令老朽想起多年前一个朋友。”
刘老爷和王老爷也纷纷称赞晁承志,晁承志脸上微微一红,心想自己好歹也是京西胭脂铺大少爷,不能丢了面子。挺直了脊梁,继续坐庄。又是连输几把,晁承志输得精光。
林水儿关心地问:“晁大少爷,还需要筹码吗?”
晁承志一咬牙,说:“再来两万。”
林水儿果然回房去拿了两万给晁承志,晁承志在洗牌的时候,林老爷脸色有些异样。刘老爷迟疑了一下:“林小姐,俗话说,人熟理不熟,你借这么多钱给晁家大少爷,如果晁家大少爷赢了能还你,万一他又输了怎么办?”
林水儿笑道:“我没想过,输了就输了吧。”
晁承志脸上一红:“难道刘老爷怕我还不起这钱?”
王老爷慢条斯理地道:“四万块对于京西胭脂铺而言,自然是小事一桩,不值得一提,刘老爷说的不是钱,而是这个理。”
晁承志道:“我写张欠条可以吧。”
林老爷、王老爷、刘老爷不置可否。
林水儿迟疑了一下,有些愠怒:“晁大少爷是有名声的人,谅不会赖这点小账!”
晁承志忙道:“林小姐,你拿笔和字来,我写张借据,确实不是钱的问题,而是理的问题。”
刘老爷点头赞道:“晁大少爷果然是有原则的人,老朽佩服。”
林水儿拿来一支钢笔和一张白纸,晁承志写了借据,签字画押,按了手印,继续玩牌,很快他又输光了。这个时候,晁承志心中有些明白,自己似乎跌入了一个圈套。
他不敢再借钱赌了。
四万块,已经是一个天文数字。
林水儿送晁承志出门,安慰他:“你今天运气不好,改天来吧,我那钱你也别急,慢慢还我就是。”
晁承志一言不发,上了车,林水儿还站在车边,对他优雅地挥了挥手。晁承志有些恍惚,究竟是自己跌入一个圈套呢,还是自己的运气真的是差?林水儿这么高雅、时尚,怎么看也不像一个骗子呀!
一个晚上,晁承志心神不宁,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但是,他欠了林水儿四万块钱,无论如何也要还的,他能动用的钱最多五千块。如果用多了,肯定会被父亲发现。
这又如何是好?
第二天上午,晁承志找了个借口,开车去了庆亲王府,敲开门之后,开门的还是那个老佣人。晁承志说是来还林小姐钱的,老佣人就让晁承志进去,在客厅等候。
不多久,林水儿就从内室出来,依然穿着白色齐地长裙,仪态优雅、高贵,浅笑吟吟:“晁大少爷,那点小钱,何必如此着急呢?”
晁承志脸色一红,这个时候他就打消了自己被骗的想法:林家是王公后裔,有的是钱,自己就是运气不好,赌输了。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晁承志站起来,认真地道:“林小姐,我今天只能还你五千块钱,余下的钱我会在三个月内全部还清,我已经写好了借据,希望林小姐谅解。”
林小姐若无其事地说:“晁大少爷,说这个话就是见外了,如果手里紧,只要你开个口,多少都行呀!”
晁承志羞得无地自容,从口袋里拿出早准备好的五千块钱和还欠三万五千的借据。
林小姐连看也没有看一眼,微微一笑:“晁大少爷稍候,我去给你煮杯咖啡。”
晁承志客气了一句:“不必了吧?”
林水儿转身飘然而去,很快又端来两杯咖啡。晁承志有了昨天的经验,喝起咖啡来有模有样。林水儿对钱的事情闭口不谈,只说一些生意经营、美容养护之类,晁承志的心也就渐渐平静下来。他心中明白,欠钱的事情绝对不能让父亲和家里的任何人知道。林水儿不追债,三个月内,可以想办法把钱全部还清,神不知鬼不觉,以后再也不敢赌了。
第九章 温柔陷阱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九日,凌晨。
水伯和往常一样,起床、开门、牵马套车,忽然,一个黑影一闪,掠到了他的身边。
水伯敏捷地一跳,伸出拳头。
“水伯,别怕,是我!”掠过来的人低声道。
“二少爷?”水伯惊魂未定,微微张着嘴。
晁承兴笑了笑说:“水伯,不好意思啊,吓着您没有?”
水伯用手抚了抚胸口,没有说话,那意思就是被吓坏了。
晁承兴忙赔礼道:“水伯,我不是有意的,您别生气啊!我要出去,不能被常大哥发现,您可得帮我一次,我回来给您带两壶酒!”
水伯道:“你是晁家二少爷,想出去就出去,谁敢拦你?”
晁承兴道:“天亮之后是可以,但我现在出去,常大哥就要问我情况,我不想让他知道呢!”
水伯迟疑不定。
晁承兴道:“水伯您放心,我不会连累您的,我躲进水桶之中,您盖上盖子,没有人知道的。”
水伯望了望车上的水桶,马车上只有两个水桶,是木头做成的,高四尺,圆五尺,一个桶可以装两千斤水,里面要藏几个人易如反掌。
晁承兴一边说,一边跃上马车,掀起盖子,躲了进去。水伯也不说什么,套好马之后,后院的大门就打开了。
常家聚站在门外,和往常一样打招呼:“水伯,去拉水呀?”
水伯也和往常一样,应了一声:“嗯!”马鞭子一甩,那马就拉着车缓缓地出了门。
街道静寂,路灯清冷。
晁承兴从水桶之中站起来,翻身而出,纵身一跃,跳下车去,一边说:“水伯,谢谢您呀!”一边往大街上跑去。
水伯忍不住问:“二少爷,您这是要去做什么?”
晁承兴道:“游行!”
水伯好奇地道:“啥是游行?”
晁承兴回答:“救国救民!”一阵小跑,转眼就不见了。
水伯哦了一声,摇了摇头,径直赶车,到玉泉山运水去了。
京西胭脂铺前院,天色微明。
晁冬雪站在晁承兴的房前,用手轻轻扣着门,低声喊道:“二哥,二哥。”
常家聚从后院进来,低声道:“二妹!”
晁冬雪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常家聚,忙伸出一个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低声道:“常大哥,你帮我喊一下二哥,要小声,别惊动爹和母亲。”常家聚疑惑地看了一眼晁冬雪,她穿着学生服装、平底布鞋,背着一个书包,一双大眼睛水灵清澈。
常家聚道:“二妹,上学不是还很早吗?”
晁冬雪拽着他的胳膊,嘟起嘴巴说:“常大哥,喊二哥嘛!”
常家聚走过去用手一推,门就开了,他往里面看了看,惊讶地道:“不在,怎么不在里面?”
晁冬雪跺了一下脚:“二哥不讲信用,说好的和我一起走,怎么就不等我呢?”
常家聚奇怪地问:“去做什么?”
晁冬雪换了个笑脸:“上学呀!”
常家聚道:“承兴不是没有上学了吗,还去上什么学呢?”
晁冬雪眼睛溜溜一转,调皮地道:“常大哥你不知道,二哥在他们以前的学校很有名气的,学校说让他回校给同学们讲一些国外的见闻,要早点去。哎呀!常大哥给我开后门,我也要出去了!”
常家聚还在犹豫,晁冬雪拽住他的胳膊,不停摇晃:“常大哥,快点啊,不然我会迟到的。”
常家聚被晁冬雪推着,没有办法,到了后门。在打开门的时候,常家聚还在奇怪地问:“承兴是怎么出去的?为什么我没有发现呢?还有,他偷偷摸摸跑出去,究竟要做什么?”
晁冬雪看门开了一条缝隙,钻了出去,感觉一只有力的大手拽住了她的胳膊,把他拉住。身后常家聚严肃地说:“二妹,你老实告诉我,你们究竟要去做什么?”
晁冬雪急道:“又不是去杀人放火,你担心什么?快松手,要不我真迟到了。”
常家聚看她越急,越不放手:“你不说,我就不放你走。”
晁冬雪没有办法,只好说:“我们学校要组织游行。”
常家聚一怔,问道:“游行是干啥?”
晁冬雪道:“就是到政府门口请愿,抗日救国!”
常家聚啊了一声:“日本人打到北平了吗?”
晁冬雪道:“日本人迟早要打到北平,现在不积极准备,等日本人打来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常家聚松开了手:“你们在哪里游行?”
晁冬雪头也不回地说:“西直门。”
晁冬雪往王记胭脂坊一阵小跑,不时抬头张望,天还没有大亮,街道上没有人迹,静悄悄的,心中有些害怕。一棵树后面闪出了王长庚:“冬雪,我在这里,二哥呢?”
晁冬雪松了一口气:“二哥早走了,二哥也真是的,说好一起去的,为什么不叫我呢,也不等你?”
王长庚也穿着学生服装,跑过来牵住晁冬雪的手。两个人相视一笑,柔情在眉目之间缓缓流淌。晁冬雪问道:“你怎么出来的?”
王长庚认真地道:“偷偷跑出来的,这么大的事情,肯定不能让我父亲知道呀!他若知道了,怎么会让我去游行呢?”
晁冬雪说:“我是让家聚哥开门放出来的。”两个人手牵着手,赶到学生们的集合处。
这是一次大规模的抗日救国示威游行。国民革命的时候,日本是最大的支持者,也是最大的受益者。因为民国政府开放对外贸易,日本商人迅速在中国抢占山头,短短几年便成了最大的贸易国。可是,日本的物质毕竟贫乏,卖一点就少一点。对此,日本人极其惶恐,因此对中国有了更大的需求,即国土和资源要求。此前,他们已经武力占领了东三省,现在又想更进一步占领华北,故而抛出一个“华北五省自治”的阴谋。
民国政府已经成立几十年,几经变迁,最终得势的还是亲日势力。政府高层中,留日派是主流,对待日本的侵华野心,他们显得极其暧昧。华北军分会委员长何应钦同日军驻华北司令梅津美治郎签订卖国协议《何梅协定》,激怒了北平的大学生及进步青年。
东北大学、中国大学、清华大学、燕京大学、北平师范大学等学校的老师及学生早已经联络好了,准备游行。晁冬雪和王长庚赶到的时候,学生们已经集结有一千多人,有些学生干部正在给大家分发标语、旗子……
晁冬雪一眼就看见晁承兴和几个领袖模样的学生在一起商量什么,喊了一声:“二哥。”
晁承兴听到喊声,回头看了晁冬雪和王长庚一眼,走了过来。王长庚看他走了过来,本想松开晁冬雪的手,但晁冬雪却紧紧地扣住他的手,而且示威一般,把他拉得更近。
晁冬雪有些生气地说:“二哥,说好的喊我,怎么你就偷偷跑出来了?”
晁承兴一本正经地道:“哥出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呢,走得急,就没有喊你!哥知道你反正能来的嘛。这不,你们两个人一起来了。”其实晁承兴的心中是不愿意晁冬雪来参加游行的,万一出了点事情,他怎么向父亲交代?王长庚笑了笑。
晁承兴大手在王长庚的肩膀上拍了一下:“长庚,照顾一下我妹妹。”
王长庚立刻挺了挺胸,回答说:“二哥放心,我会照顾好冬雪的。”
晁冬雪急了:“我都二十一岁了,还要你们照顾吗?”
那边一个叫于刚的老师在喊:“晁承兴,出发了!”
于刚三十七八岁,冷静沉稳,心怀天下。
晁承兴应了一声,又看了妹妹和王长庚一眼,也没说什么,快步回去。学生们排好队伍,手里举着旗帜、标语,开始游行。
晁承兴和几个学生干部走在最前面,轮流喊着口号:“停止内战,一致对外!”“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反对华北五省自治!”“收复东北失地!”“打倒汉奸卖国贼!”“武装保卫华北!”一个领喊,后面就响起雷鸣般的呼喊声。
学生队伍一路游行到西直门。
西直门已经戒严了,警察设置了路障,拉起了警戒线,大批军警手握警棍,严阵以待。甚至在一些高处架设了机枪。
国民党当局早就知道了大学生要组织这次游行,不敢怠慢,不仅组织了大批的警察力量,还调动了防御北平的一些部队官兵。名义上是维持北平的治安秩序。
警察署长姓周,手里拿着一个大喇叭,站在构筑的工事里喊话:“同学们,大家不要激动,有什么要求,派你们的代表上来,我一定转达给何应钦长官。”
晁承兴高喊了一声:“枪口不要对准中国人!”后面就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呐喊声:“枪口不要对准中国人!”
周署长连连高喊:“同学们,大家冷静,大家冷静!”
“华北危机,已经放不下一张书桌了,我们怎么冷静?”组织游行的于刚老师振臂一呼。
学生们又有序地呼喊爱国口号。
一封联名请愿书传递到晁承兴的手中,晁承兴大步走向警察队伍。一个警察队长手里紧握着一根警棍,紧张地注视着晁承兴,仿佛他手中拿着的不是请愿书,而是一颗炸弹。
“请把请愿书交给何应钦,一个小时后答复我们。”晁承兴把请愿书递了过去。
警察队长接过请愿书,跑到周署长的身边,周署长接过请愿书,继续用喇叭喊道:“同学们,我立刻把你们的请愿书交给何长官,请大家耐心等待,何长官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周署长跳下工事之后,对警察队长使了一个眼色,警察队长忙跟在周署长的身后。周署长低声道:“孙队长,你的人可得小心了,一定要阻止这些学生闯进去!”
“是。”孙队长回答道。
周署长回头看了一眼走回去的晁承兴,恶狠狠地道:“特别提防刚才这个送信的小子,他就是闹事的头目。”
在学生们等待的时候,何应钦下达了武力镇压的命令。
数百名全副武装的增援警察赶来,不由分说,如狼似虎一般扑向正呼喊着口号、手无寸铁的学生们。
首先发现情况不对的是于刚老师和晁承兴。于刚一声呐喊:“同学们,为国流血的时候到了,大家冲过去!”
“冲过去。”大学生们发出愤怒的呐喊,一拥而上。
晁承兴冲在最前面,警察队孙队长带领几个警察,直冲晁承兴而来,口中大喊:“打死这个带头的!”
只见一根警棍当头砸下来,晁承兴一闪,让过警棍,忽然加快速度冲过去,拦腰抱起这个警察,几根警棍打在晁承兴抱着的警察身上。那个警察大喊:“打错人了,打错人了。”
晁承兴把警察一扔,砸倒了另外一个警察,继续往前冲。大批的警察虽然打倒了一部分的学生,但后面的学生如潮水一般,哪里能阻挡得住,顿时被冲开了一条血路。
一部分学生冲过了警戒线,更多的学生被警察拦腰冲断。
王长庚和晁冬雪被警察阻挡住之后,无法往前冲,学生们被四处追打,哭喊声、叫骂声一片,两个人只好往回跑,几个警察紧紧追赶。
晁冬雪已经跑得气喘吁吁,王长庚拽着她的胳膊,两个人刚跑进一条小巷子,晁冬雪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她把王长庚一推,喊道:“长庚,你别管我,快走!”
几个警察凶狠地扑了过来。
王长庚奋不顾身地扑在晁冬雪身上,喊了一声:“冬雪,要死我们死在一起!”
一根警棍落在王长庚额头上,头破血流。
与其同时,一道黑光一闪,砰的一声,两个警察横飞了出去,摔在地上。一个人高高跃起,拳脚如风,噼里啪啦,转眼之间就打倒了另外几个警察。
晁冬雪一看,大喜过望:“家聚大哥!”
来的人正是常家聚,紧扎短打,脸色如铁,双目锐利如电。他大喝一声:“快走,我断后。”
还有两个警察手里举着警棍,不敢上来,厉声喝道:“你连警察也敢打,要造反吗?”
常家聚低吼一声,嗖的一声就冲了过去,脚下一个横扫。呼!一个警察就被扫倒在地上。另一个警察发出一声惊叫,手中的警棍还没有落下,心口被打了一拳,人顿时身不由己,连退了几步,一屁股跌在地上,口中鲜血喷了出来。
这些警察在地上挣扎、呻吟,不敢再上。他们手中只有警棍,并没有手枪,奈何不了常家聚。
常家聚转身,晁冬雪和王长庚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常家聚一个箭步冲上去,把王长庚掀到一边,拽住晁冬雪,大步流星就走。
晁冬雪急忙回头道:“家聚哥,救长庚,他受伤了。”
常家聚不以为然,加快脚步:“他是王记胭脂坊的,他受伤了,关我们什么事情?”
晁冬雪连连挣扎:“他是我男朋友。”
常家聚大吃一惊:“啥?你说啥?”
晁冬雪用力一挣,挣脱了常家聚的手,刚想往回跑,又被常家聚一把拽住,喝道:“快走,我去救他。”常家聚转身回去,右手抓住王长庚的腰,往上一举,放在肩膀上,转回头,左手拖着晁冬雪就跑。
一口气跑出了几条巷子,身后的声音渐渐远去。常家聚回头看不见有警察追赶而来,才放下王长庚。
王长庚额头上鲜血还在流,惊魂未定:“谢谢常大哥。”
常家聚冷冷地哼了一声,站在路口,看到一辆黄包车,立刻大声吆喝道:“黄包车,快过来!”
黄包车如飞一般跑了过来,车夫堆着笑脸问:“爷,要到哪里?”
常家聚回头对晁冬雪道:“你先回去,要听话,不要再惹麻烦了。”
晁冬雪点了点头:“你去哪里?”
常家聚已经跑出了几丈远:“我去找承兴!”
晁冬雪搀扶王长庚上了黄包车,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手帕,按在王长庚的额头上,心疼地道:“长庚,疼吗?”
王长庚笑了笑:“不疼!”
“这么大的伤口,流这么多的血,能不疼吗?”晁冬雪看了他一眼,想到他奋不顾身地扑过来保护自己,心中甜甜的。
路过一家诊所,晁冬雪喊停了车,搀扶王长庚进去包扎了一下,出来之后,两个人另外叫了一辆黄包车,在距离京西胭脂铺几百米的一个巷子下了车。
晁冬雪关心地道:“长庚,你先回家吧!”
王长庚没有动:“你呢?”
晁冬雪双眉紧锁,忧心忡忡地说:“等我家聚大哥、二哥的消息!”
王长庚道:“我们一起等吧!”
晁冬雪担心地道:“你受了伤,又流了那么多血。”
王长庚挥舞了一下拳头:“没事。今天警察真下得了手!”
晁冬雪气愤地道:“就没有他们下不了手的,还好我家聚大哥厉害,三拳两脚就打倒了那些警察!”
王长庚叹了口气:“哎!要是我学过功夫就好了!”
晁冬雪奇怪地道:“你画画不是很好吗?”
王长庚认真地道:“画画在危急的时候不能保护你,会武功才行,我以后一定要学习武功。对了,家聚哥会教我吗?”
晁冬雪一怔。
两个人在路边等待了半个小时,就看到常家聚匆匆而回。晁冬雪兴奋地喊:“家聚哥,我在这里。”
常家聚扭头看到了晁冬雪,快步走过来。他的额头上有些汗水,头发沾在一起,眼神焦急:“冬雪,你怎么还在这里?”
晁冬雪忙问道:“有没有二哥的消息?”
常家聚点了点头:“有,我们先回家去!”他右手抓起晁冬雪的手,又瞪了一眼王长庚,冷冷地道:“王少爷,你也回家去吧!”
王长庚礼貌地说:“谢谢家聚哥。”
常家聚不耐烦地挥动左手,打断了他的话:“谁是你家聚哥?我常家聚跟你王家八竿子打不着,高攀不起。”
晁冬雪急道:“家聚哥,你不能这样对长庚。”
王长庚尴尬地笑了笑,和晁冬雪挥手告别。常家聚拉着晁冬雪走了一段,才小声问:“二妹,你怎么和王家那小子混在一起?信义叔知道了会生气。”
晁冬雪撅起嘴巴:“前辈人的事情,和我们后辈人有什么关系?再说了,晁家和王家本来应该团结互助,何必争个你死我活?对了,二哥有什么消息?”
常家聚不想和她说两家的恩怨,严肃地道:“我听几个学生说,承兴被警察抓了,一起被抓的还有十几个人。”
晁冬雪脸色大变:“这如何是好?”
常家聚没有理会她,只是说:“等一下到家了,你从后门进去,你回去不能说你也参加游行的事情。”
晁冬雪有些迟疑:“为什么不能?”
常家聚严厉地瞪了她一眼:“难道你还嫌事情不够多吗?”
晁冬雪点了点头,又好奇地问了一句:“家聚哥,你怎么到西直门的?”
常家聚道:“我如果不到,今天你非出大事不可!”原来早上发现晁承兴不见,又看到晁冬雪出去,他放心不下,跟了出去。发现学生们在示威游行,警察戒备森严,常家聚暗暗担心,一直跟着游行队伍。混乱之中他发现了晁冬雪,才赶来救了她和王长庚。
晁冬雪想想也是,心有余悸,担心地道:“二哥该怎么办,会不会有危险?”
常家聚皱了皱眉头,不冷不热地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晁冬雪默然无语。
京西胭脂铺。
晁信义坐在柜台后,柜台上摆放着一个账本,他正仔细查看账目。晁承志站在他的身边,眼神焦虑,心中忐忑不安。
这几个月来,晁承志悄悄挪用了一万块钱,还没有还给林水儿,虽然他篡改了账目,但总是担心父亲看出什么破绽。
常家聚脚步匆匆地进来,急切地道:“信义叔,承兴被抓了。”
“啥?”晁信义和晁承志都吃了一惊。晁信义抬头看了常家聚一眼,合上账问:“究竟怎么一回事情?”
常家聚把晁承兴参加游行,游行队伍被警察驱赶、追打,人被抓的事情说了一遍,没有提晁冬雪的半点事情。
晁信义一听,拍了柜台一巴掌:“胡闹,简直是胡闹,这些学生不好好读书,搞什么游行?简直是惟恐天下不乱!”
常家聚怕晁信义责怪晁承兴,有意为他开脱:“他们是抗日救国示威游行,听说全北平的大学生都参加了。”
晁信义道:“打仗是军人的事情,学生就该读书,不应该去闹事。这些学生不懂事,难道学校的老师也不懂事?胡闹!”
常家聚道:“信义叔,要尽早想办法,否则,承兴会在里面吃亏的!”
晁信义恨恨地道:“他就应该多吃点亏。承志,准备五千块钱,不,应该准备一万块,我们到警察局去看看。”
晁承志应了一声,去准备钱了,心中暗自高兴,弟弟出了这个事情,父亲就会把账目的事情放在一边,自己就多一些时间处理林水儿的借款。
晁承志准备好了钱,从后院开出车,接了晁信义,往西城警察署而去。常家聚因担心被警察认出,没有与晁信义父子同去。
晁承志一边开车,一边观察坐在副座上的晁信义。晁信义脸色凝重,满腹心事。晁承志知道父亲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处事不惊,怎么今天有如此反应?
晁承志道:“爹,承兴就是参加了一个示威游行,能有多大的事情?您何必担心呢?”
晁信义道:“游行是反,造反的事情是可以杀头的,还不算事情?我就不明白了,有好好的日子他不过,为什么要去游行?”停顿了一下,又道:“还好西城警察署周署长和我有些交情,送点钱应该事情不大……”
晁承志不敢再说什么,小心开车,到了西直门附近,路两边的警察和士兵渐渐多了起来,街道上随处可见血迹,只是很少看见行人。
晁信义说:“到警察署。”
晁承志点了点头,把车开到西城警察署。西城警察署门前,十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站在大门两边戒备,他们的手中握着警棍,腰上挂着驳壳枪。晁承志的车还没有开过去,一个小队长模样的人就向汽车挥手,示意停在一边。
晁承志停了车,跳下来,到了晁信义的一边,拉开车门。晁信义不慌不忙地下了车,掸了掸长袍,向警察小队长走了过去。
警察小队长一脸是笑:“这位爷……怎么称呼?”客气至极,警察小队长是聪明之人,在京城之中,能开得起小车的人非贵即富。权贵惹不起,富豪也惹不起,他们更喜欢和富豪打交道,和富豪打交道能赚钱。
晁信义冷静地道:“我是京西胭脂铺掌柜晁信义,和周署长是朋友,请这位兄弟通报一声,就说晁信义来访。”
小队长迟疑了一下:“原来是大名鼎鼎的京西胭脂铺晁掌柜。今天警察署抓了一些捣乱的大学生,署长可能有些忙,要不,您稍等一会儿?”
晁信义早拿出一包香烟塞入小队长的手中,香烟下还有两张钞票。小队长的脸上立刻如绽开了一朵花一般,点头哈腰道:“晁掌柜稍候,我立刻去通报署长。”
晁承志早拿出香烟,给另外的几个警察递烟。小队长进去了几分钟,就如飞般而出,毕恭毕敬道:“晁大掌柜,署长有请!”
两个人跟着小队长进入警察署署长办公室。这里面就是一张大的办公桌,几把椅子摆放在墙边。周署长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沙发上,一脸笑容:“哎呀,今天什么风把晁大掌柜刮到警察署来了?那谁谁谁,给晁大掌柜搬张椅子过来,上茶。”
小队长从墙边搬了张椅子,放在办公桌前面,晁信义也就不客气地坐下。小队长忙出去倒茶。晁承志双手拿烟,递到周署长面前:“署长请抽烟!”
周署长接过烟,笑道:“晁掌柜,这是你家大少爷吧?你享福了,我可没你这么好的命,哈哈。”
小队长给周署长和晁信义倒了茶,知趣地出去了,并把办公室的门也拉上了。
晁承志站在晁信义的身后。
晁信义先喝了茶,才叹息了一声,说:“署长,今天要来劳烦你了!”
周署长一边爽快地道:“晁掌柜有话尽管说,只要周某能帮忙的,周某尽当竭尽全力。”一边端起茶杯,咕咚喝了一口。晁信义了解周署长,粗人一个,办事直接,该要钱不含糊,办起事情也容易。
晁信义问了句:“听说周署长今天抓了一些学生?”
周署长脸色一沉,愤愤地道:“这些大学生,不务正业,吃饱了撑的,搞什么示威游行,让我们累了半天,还伤了不少兄弟。怎么?你为这件事情而来的?”周署长下意识地看了看晁信义,脸上有惊疑之色。
晁信义点了点头:“是啊!我那不孝的儿子晁承兴,可能受了别人的鼓动,也参加了游行。”
周署长眼睛一转,沉吟道:“这个呀……”
晁信义不动声色,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晁承志。晁承志会意,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晁信义接过信封之后,慢慢推到周署长的面前,微微一笑:“这个事情就劳烦署长了!”
周署长看那个信封鼓鼓囊囊的,心中欢喜,口里却说:“晁掌柜的,跟兄弟还客气什么呢?”用手指头在信封上按了按,心中更踏实了,才正色道:“晁掌柜的,游行这个事情不是小事,是造反,造反是要杀头的。蒋委员长不是说过嘛,宁可错杀三千,勿使一人漏网。”
晁信义忙道:“是啊,所以才请周署长帮忙!”
周署长继续道:“这次是..何长官亲自下达的命令,事情非同小可。不过呢,既然是晁掌柜的事情,也就是周某的事情,晁掌柜大可放心,等我们局里走走程序,就把贵公子放出去。”
有了周署长这句话,晁信义就完全放心了,警察署抓几个学生和放几个学生,是易如反掌的事情,更何况晁信义还送了他一大笔的钞票。
晁信义双手抱拳:“晁某先谢谢周署长,周署长什么时候有空,到寒舍坐坐,小酌几杯。”
周署长哈哈一笑:“好说,痛快,周某就喜欢晁掌柜这么痛快的人,一会儿就把贵公子放出来。”
晁承兴和十几个学生、老师于刚被关在警察署地牢之中,他们都是在冲突之中被警察抓捕的,人人都带有伤。
老师于刚检查了一下大家的伤势,问道:“同学们,你们还能坚持吗?”
“能。”同学们一起回答道。
于刚继续鼓励大家:“同学们,国家腐败,对外妥协、忍让,对内残暴。我们起来斗争,不怕流血牺牲,就是要唤醒全中国人民的斗志,建立一个崭新、强大的国家。”
同学们热血沸腾,在监狱之中高喊口号。
一个负责看守的狱卒提着皮鞭走过来,用皮鞭在铁栅栏上乱抽,厉声喝道:“你们这些捣乱分子,进了监狱还不知道死活,等一下有你们好看的。”
“放我们出去!”
“你们凭什么乱抓人?”
同学们一起怒吼。
狱卒提着鞭子,恨恨而去。
于刚看晁承兴鼻青脸肿,右手上还被擦破了一大块皮肉,血肉模糊,才想起在冲突之中,他打倒过几个警察,于是称赞道:“承兴,你练过武功吗?”
晁承兴剑眉一扬,道:“练过几天拳脚,可我本不想用拳脚对付中国人,我要用这些拳脚去对付日本鬼子!”
旁边一个学生凑了过来:“承兴,现在国家形势危急,日本鬼子已经在宛平城外驻扎,虎视眈眈,如果我们出去了,干脆去参军,拿起刀枪和日本鬼子战斗!”
“好啊!”另外几个同学一起赞同。
晁承兴看了一眼于刚,发现他脸色有些异样,奇怪地问:“于老师,我们参军,你怎么看?”
于刚正色道:“卫戍北平的是二十九军,杀敌英勇,曾经在喜峰口大败日军,师长赵登禹更是少有的英雄好汉。但我们不仅仅要有一腔热血,还要有头脑,懂得如何最有效地进行战斗。”
晁承兴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正想问个明白,外面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走了进来,中间被人簇拥的正是周署长。
“谁是晁承兴?”周署长目光恶狠狠地盯着里面的学生。
“我就是。”晁承兴站了起来,昂首挺胸。
周署长身边一个警察道:“署长,就是这个家伙,非常嚣张,打倒了我们几个兄弟。”
“是吗?”周署长斜了一眼晁承兴,手一挥说,“给我带出来!我要看看他究竟是什么铁骨头,敢这么嚣张。”
哐当!门被打开,几个警察凶狠地冲了进来。
几个学生站成一排人墙,挡在晁承兴的前面。晁承兴担心大家吃亏,分开同学,走了出去,大义凛然地道:“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我一个,还有后来人!”
两个警察抓住他的胳膊,推了出去,又哐当一声,门被锁上了。晁承兴被推出了地牢才发现,事情和自己想象之中的不一样,首先是身后扭住他的警察松开了手,再则不是审问,而是走到警察署的一个不起眼的后门。
早有一个小警察打开后门,几个警察把他推到门外,晁承兴一眼就看到家里的小车,哥哥晁承志站在小车前,他才恍然大悟,这是放自己,不是审讯自己。
“晁掌柜的,贵公子放出来了,哈哈哈……贵公子心气很高嘛!”周署长哈哈一笑。
晁信义从车上下来,抱拳施礼:“多谢周署长!有空的时候到京西胭脂铺,我们喝几杯。”
周署长哈哈一笑:“一定,一定!”
晁承志过来,一把拽住晁承兴,没好气地说:“怎么?在里面还没有待够?你看看你,都二十四岁了,不明是非,不知好歹!你不替自己想,也应该替父母亲想想。”
晁承兴一言不发,钻进了汽车,坐在后排座上。他和哥哥没有什么共同语言,说不到一处,再则父亲在旁边,也不能说什么。
晁信义和周署长告辞之后,上了车,没有回头看一眼晁承兴。晁承志开着车,也是一言不发,汽车里一片沉闷。
福特车开回了京西胭脂铺,停在后院。晁冬雪扑到车窗边,拉开车门,看到晁承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二哥,你没事吧?”
晁承兴摇了摇头,兄妹俩会意一笑。
晁信义冷冷地说:“承兴,到正厅来一下。”下了车,晁信义径直走向前院。晁承兴下了车,才发现妈、嫂子、大姐都站在一边。
张淑梅快步走过来,哽咽道:“承兴……”却已说不下去。
晁承兴忙搀扶住母亲,说:“妈,您哭什么呢?我不是好好的吗?”
张淑梅用手指着他脸上,心疼地道:“还说好好的,吃了不少苦吧?”
姐姐晁迎春也走了过来,埋怨晁承兴:“你出去胡闹,让爹和妈担心,真不懂事呀!”
张淑梅哽咽道:“受点伤不要紧,能安全回来我也就放心了。”
晁承志没好气地对晁承兴道:“爹叫你去正厅呢!”
晁承兴安慰张淑梅说:“妈,我先到正厅去,你们放心,我好好的。”说完坦然进了前院,来到正厅。
晁信义坐在正厅左边的一张太师椅上,正厅的正中是个巨大的供台,供奉着晁家前人的灵位,还有一个锦盒,盒子里是乾隆皇帝的御书。灵位下面是两盏油灯,一个香炉。正厅里光线昏暗,晁信义坐在太师椅子上,如一尊塑像一般冷肃,不怒自威。
晁承兴并不害怕,他敢作敢当,而且,他觉得有必要和父亲把这件事情说清楚。
晁承兴道:“爹。”
晁信义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问:“承兴,你说说,怎么就想起要去闹游行了?”
晁承兴道:“爹,您应该知道,日本人已经占领了我们中国的北方五省,现在又屯兵宛平城下。如果我们中国人再不觉醒,等日本人打进宛平城的时候,且不说国家损失,我们晁家的胭脂厂,会有多大损失,您想过没有?”
晁信义哼了一声:“你只是一个学生,打仗是军人的事情,你去凑什么热闹?”
晁承兴理直气壮,侃侃而谈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们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学生,我们能看清楚眼前的形势,我们起来示威游行,就是唤醒当局者的沉迷,唤醒全中国人民的抗日热情。”
晁信义抬起头,仔细地看了晁承兴一阵,仿佛要重新认识这个儿子。良久,他才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道:“承兴,你知道我们晁家在三十多年前,遭受过几乎灭绝的灾难,那种疼痛,我不希望再一次发生,我只希望我的儿子、女儿、孙子,过着幸福的生活,把京西胭脂铺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
晁承兴道:“爹,您说得没错,如果日本人打进了北平,我们还能有幸福、安宁的生活吗?还能把京西胭脂铺传承下去吗?”
晁信义一怔:“这日本人不是还没有打进北平吗?”
晁承兴道:“日本军队已经驻扎在宛平城外,随时都有可能发起进攻,北平保不住,京西胭脂铺同样保不住,我们参加示威游行,也是在保卫祖业。”
晁信义胡须微微抖动着,脸色肃穆:“今天的事情就算了,明天开始,你不许再出去胡闹。”
晁承兴据理力争:“爹,这不是胡闹,这是爱国示威游行。”
晁信义愠怒道:“就算不是胡闹,是爱国示威游行,你也不能去参加了,因为你不能让你妈担心,我也不想再花一大笔钱把你从警察署捞出来!”
晁承兴想了想说:“好,爹,我不去参加游行了!”
晁信义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这就对了,在家学习经营,打理生意,把京西胭脂铺做得更好。”
晁承兴却道:“爹,我不在家打理生意,我要参军。”
“什么?”晁信义呼地一下从太师椅子上站了起来,厉声道,“你说什么?”
晁承兴道:“我要参军,拿起枪,保卫我们的国家。”
“胡闹,简直是胡闹。”晁信义大发雷霆,“我不同意,参军这个事情,你想也不要想。”
晁承兴扑通跪在他的面前,大声道:“爹,您不能这么自私,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有人出人,有钱出钱,要全中国人民团结起来,才能把日本军队赶出中国!”
晁信义猛地一拍桌子,怒道:“参军参军,参什么军?你也不看看,你要参的这个军,是什么军?东北五省被日本人占领了,为什么被日本人占领,你想过吗?就因为这个国民政府是日本人的傀儡。政府上下全都是汉奸。你去参这个汉奸的军,能有什么好?”
晁承兴一下子愣住了。他怎么都没想到,父亲虽然不懂政治,也不谈政治,可说出来的话,竟然将一个谁都没有想明白的道理捅穿了。眼下这个国民政府施行不抵抗政策,不就因为政府要员中相当一部分早年留学日本,深受日本影响吗?
这个政府,还能信吗?
王记胭脂坊。
王长庚回到家中,本想从后院悄悄溜进自己的卧室,却不想王家栋刚好从前院进入后院。两人迎头相遇,王长庚想躲闪也来不及了。王家栋看到他额头上扎着纱布,吓了一跳:“我的祖宗,你这是怎么了?你要吓死我这把老骨头呀!”
王长庚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跌了一跤,跌破了头。”
王家栋忙过来看他的伤势:“还疼不疼?”
王长庚答道:“不疼。”
王家栋心如刀割:“这么大的伤,怎么可能不疼呢?你先回房间好好休息,我去给你喊个大夫来。”
王长庚道:“父亲,我已经看过大夫了。”
王家栋不由分说,搀扶住儿子:“先回房,要小心呀!我要给你请最好的大夫来!”
王长庚哭笑不得:“父亲,我真的没事情了,皮外伤,不碍事。”
王家栋扶王长庚进了卧室,忙出去喊王胭脂:“胭脂,王小三呢?让他快点开车出来,我要去请大夫。”
王胭脂在柜台里,听到父亲的喊声,吃了一惊,忙到前院子里看个究竟,发现王家栋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着急,忙道:“爹,发生了什么事情?”
王家栋道:“你弟弟跌破了脑袋,要去请大夫。”
王胭脂说:“他怎么跌破头..了?”
王家栋才想起自己居然没有问这个问题,也就顺着王胭脂的话说了句:“是啊,他怎么跌破头了?”
王胭脂道:“父亲,我早上听王小三说,弟弟一大早就出去游行了。”
王家栋一哆嗦,惊问:“啥,游行?他不是去画画?”
王胭脂沉着脸说:“父亲,你就是太宠弟弟了,你怎么宠弟弟都行,可也不能让他无法无天呀!”
王家栋转身又冲进了王长庚的卧室,王长庚刚刚躺下,一见父亲怒气冲冲地进来,忙支起身子,惊讶地道:“父亲。”
王家栋用手指着王长庚,脸色涨得通红,因气结只说出了一句话:“你……游行……”
王长庚跳下床,把父亲搀扶到床沿上坐下来,一边用手轻轻地拍着王家栋的背:“父亲,您别生气呀!”
王家栋缓了过来,气呼呼地道:“老子不生气才怪!你闹什么游行?”
王长庚道:“全北平的学生都去游行,没多大的事情!”
王家栋用手擂着床沿:“全北平的学生都可以去,就你不能去,你是王记胭脂坊的儿子,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王家的列祖列宗想想……你不孝,你……”
王长庚见父亲越说越激动,立刻低头认错:“父亲,我错了,我以后不去游行了,只画画。”王长庚和晁冬雪游行,如果不是常家聚相救,已经遭了难,本来就心有余悸,现在又看到父亲气成这样,也就真有了不去游行的念头。
王长庚一认错,王家栋才放了心,老泪纵横道:“儿啊!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你和别人不一样,千万不能去胡闹啊。”
京西胭脂铺,凌晨。
水伯准时起床,牵马、套车,坐在马车上,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两个装水的大桶盖子盖得好好的。
水伯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想揭开前面的水桶盖子看看,但手伸到盖子边沿并没有揭起来。
常家聚已经从外面打开后院的门,后院的门是铁栅栏门,用一条粗铁链套着,上面挂一把大铁锁。常家聚巡逻有时候在外面,有时候在里面,他掌握着一套京西胭脂铺的钥匙。
水伯缓缓地赶出了车。
常家聚打了个招呼:“水伯,运水啦?”
水伯“嗯”了一声,车出了后院,身后是常家聚锁门的声音。水伯回头看了一眼,苍老的嘴角泛起微笑。他把赶马的鞭子在空中抽了一下,发出很响的声音。
拉车的马加快脚步,走过了一条街道,水伯回头用鞭子在水桶盖子上敲了敲,盖子动了一下,晁承兴头顶着盖子站了起来,笑道:“水伯,您知道我在里面呀!”
水伯没有应声,也没有回头,只顾赶着车。晁承兴明白,水伯其实知道自己在里面,却故意装成不知道,这样万一被发现了,也好有个说辞。毕竟,他只算京西胭脂铺的工人。
晁承兴翻出水桶,跳下车,看到马车缓缓远去,不由微微一笑。昨天游行,十几个同学和一个老师被抓,还不知道别的同学是个什么情况,他要回学校去了解一下。
“承兴!”身后有人叫他。
晁承兴吃了一惊,猛地回头,常家聚居然双手抱着胸,站在十几米外的一根路灯电杆下。路灯的灯光冷冷清清,照在常家聚冷肃的脸上。
常家聚冷静地看着他,继续说:“夜里我一直在想,你究竟是怎么出的京西胭脂铺,而我居然不知道,现在我明白了!”
晁承兴一愣,忙说:“家聚哥,这不关水伯的事情,我躲在水桶里,他没有发现。”
常家聚点了点头说:“嗯,水伯已经老了,耳朵背,眼睛花,是发现不了你躲在水桶里面的。”
晁承兴会意地一笑。
常家聚道:“你又要去游行?”
晁承兴点了点头:“昨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放心不下,必须到学校去,和老师们商量,救那些被抓的同学!”
常家聚惊讶地道:“你是个头目?”
晁承兴有些哭笑不得,道:“头目?那是造反组织的称谓,我是学生组织干部。”
常家聚走近了他几步:“也就是一个头目了。”
晁承兴点了点头:“也可以这么说吧。”
常家聚不紧不慢地走近了几步,又说:“昨天夜里,信义叔特意交代我了,让我一定要留意你,说你有反骨,肯定要逃出家去闯祸。”
晁承兴急道:“家聚哥,现在是什么形势?救国救民于水火,我是男子汉、大丈夫,我必须去。”
常家聚道:“我不管这些,我就管你,我不让你去,跟我回家,就当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晁承兴撒腿就跑,他唯一的选择就是跑。不过没跑多远,感觉衣服被拽住,脚步硬生生地停了下来。晁承兴回身,脚横扫出去,想把常家聚放倒,自己再跑。常家聚的右胳膊如铁箍一般,箍住晁承兴的脖子,脚挡住晁承兴的脚,一用力就把晁承兴放倒下去。如果不是常家聚手下留情,晁承兴早已躺在地上了。
常家聚笑道:“你的一拳一脚都是我教你的,想对付我,还要学几天吧?”
晁承兴知道打不过他,恳求道:“家聚哥,你放我去吧!我求求你了。”
常家聚把晁承兴拉了起来,松了手,叹息道:“你昨天去参加游行之后,冬雪也去了,我不放心,跟着去了,冬雪差一点被警察追上,那个王家的小子,被警察打得头破血流,还有好多学生被打得满地乱窜。”
晁承兴“啊”了一声:“王长庚被打伤了吗?”
常家聚不冷不热地道:“你放心,他死不了,不过这小子还有点血性,他是为救冬雪被打伤的。”
晁承兴以为他要放自己走了,说:“家聚哥,你也看到了,政府腐败,国家弱小,总要有人挺身而出才行呀。”
常家聚正色道:“你别和我说这些,信义叔不答应放你走,我就不会放你走,跟我回去。”
常家聚不由分说,把着晁承兴的肩膀就往回走。
晁承兴挣扎不脱,又打不过常家聚,一咬牙道:“我会说服我爹的。”
常家聚道:“其实我不反对参军,但参军要堂堂正正地去,这样偷偷摸摸算什么呢?”
晁承兴想想也是,这样偷偷摸摸跑掉,名不正言不顺,要参军也要堂堂正正去参军。晁承兴和常家聚回家,心中一直在想,该如何说服父亲让自己去参军!
晁承兴回到家,睡了一觉,醒来快中午了。刚出门就看到妹妹晁冬雪站在门外,问他:“二哥,你没有去学校?”
晁承兴道:“我不去学校了,我要去参军。”
晁冬雪惊讶地道:“爹会很生气的,昨天我游行的事情,家聚哥没有告诉爹,但今天家聚哥不让我去了!”
晁承兴苦笑了一下:“我也是被他抓回来的。”
晁冬雪有些担心地道:“现在如何是好?”
晁承兴道:“你别出去游行了,你是女孩子,太危险了。游行也没有什么用,我先去说服爹,让我参军。”
晁冬雪双眉一扬:“二哥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我们全北平的大学生都在游行呢,怎么能说没有用呢?”
晁承兴道:“对付豺狼,喊声只能吓跑它,拿起枪才能打死它。”
晁承兴到了店铺之中,店铺里没有客人,父亲在柜台里,哥哥在柜台前清点货物。
晁信义看到晁承兴,面无表情。
晁承兴走过去,低声说:“爹,我要和您谈谈。”
晁信义站起来,走到招待客人的茶几前,坐在椅子上。晁承兴跟着过去,站在他的对面。
晁信义上上下下地看了晁承兴一阵,淡淡地说:“你想说什么,是不是参军的事情?”
晁承兴恭敬地回答道:“是。”
晁信义微微一颤,把目光移开,回答道:“昨天不是说得很清楚吗?你哪里是去当兵,那是去当汉奸。”
晁承兴说:“爹,中国那么大,军人那么多,有血性的中国人是不会死绝的。二十九军在喜峰口的战斗,您总该听说了吧。宋哲元、张自忠、冯治安、刘汝明、赵登禹,这些都是有血性的中国人。我去投二十九军。”
“那更不能去。”晁信义说。
晁承兴不明白,问道:“为什么?”
晁信义说:“你不想一想,二十九军是谁的军队?西北军的老底子,冯玉祥的部队。当年,中原大战,就是这支军队打的,没让老蒋吃亏。老蒋会信任这支军队吗?一旦打仗,肯定把这支军队送到前面当炮灰。”
晁承兴认真地道:“爹,其实我早就想过了。这些年我们京西胭脂铺越来越难了。为什么,您想过吗?不就因为我们没有出一个官员吗?而现在,如果不参军,能当上官吗?我想参军,其实也是为了我们晁家。我是大学生,留过学,在军队一定更有发展前途。如果有一天我当上了官,对我们京西胭脂铺不是更好吗?”
这不是晁承兴的本意,但为了参军,他只能拿出这个理由。
晁信义也是一怔,这一点他不是没有想过。可惜的是,他只有两个儿子,如果像他的父辈那样,有很多儿子,他一定会送一两个去参军。
晁信义正在考虑怎么对儿子说,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大声地喊自己。听这个声音很熟,晁信义顾不得儿子,立即站起来向外走去。刚走到门口就见常威闯了进来。
常威也有五十多岁,紧扎短打,肩膀上背着一个褡裢,一身风尘。人还没进门,就在大声地叫信义哥。他的身后跟着黄包车夫。车夫在后面喊:“先生,您还没付钱呢。”
晁信义对跟在后面的儿子道:“你去付车钱。”自己则上前一步,拉住常威的手,道:“常威,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喝茶。”
常威并没有随晁信义进去,而是把褡裢打开,拿出一封信来,急切地道:“我哥病重,让我送封信给你!”
“大哥病了?”晁信义顿时变色,忙撕开信,只有短短几句:信义弟,为兄病重,恐不久于人世,盼弟及红蓝妹子、儿子家聚,到河北沧州一聚,以了兄弟之情。
晁承兴刚刚打发走车夫进来,见父亲一脸凝重,也感到事情有异,便站在那里,等待父亲发话。晁信义看到儿子,立即道:“承兴,去叫来家聚,给红蓝姑姑说一声,让他们收拾一下,下午到河北。”
中午,匆匆吃过了饭,花红蓝和常家聚已经收拾停当。晁信义把家中大小事务安排妥当:晁迎春和王连旺夫妻负责生产,晁承志主要负责对外业务,晁冬雪在柜台协助大哥。
晁信义把晁承兴叫到面前,语重心长地道:“你参军的事情,等爹从河北回来之后再谈,这几天你在家中,负责防火防盗。”
晁承兴点了点头。
晁信义站在京西胭脂铺的金匾下,用手指着金匾:“这块金匾是祖宗挣下来的,是乾隆皇帝御赐的,爷爷和二爷为保护这块金匾,连命都没有了。所以,你万万不可大意。”
晁承兴点头道:“爹,您放心。”
晁承志开着福特轿车,把父亲、花红蓝、常威、常家聚四人送到了西城火车站,回家的时候特意绕道庆亲王府。
庆亲王府大门紧闭。
晁承志把车停在大门外,下车之后敲门,门被打开了一条缝隙,露出老佣人一张沧桑的脸:“您找谁?”
晁承志礼貌地道:“我找林小姐,请通报一声。”
老佣人打量了几眼晁承志:“您是晁家大少爷吧,小姐和老爷都不在。”
晁承志有些失望:“小姐什么时候回来?”
老佣人道:“老爷到天津去了,小姐在晚上七点会回来,您到时候来吧!”
晁承志说了声谢谢,回到车上,他的心忽然异样地跳动起来,有一种迫切想见到林小姐的念头,这是怎么了?
晁承志回到京西胭脂铺,林水儿的倩影、笑容不时浮现在眼前,令他心神不宁。天黑之后,店铺打烊,连晚饭也没有吃,晁承志就开车过去了。
再一次忐忑不安地敲门,门很快就开了,露出一张美丽的脸,一双清澈的眼睛,四目相对,温情脉脉,两人异口同声地开了口。
“晁大少爷!”
“林小姐!”
仿佛久别重逢的一对恋人,千言万语,都化成了一句话。
良久,林水儿让开门,温柔一笑:“晁大少爷,请进。”
客厅里,灯光明亮,正中有一个大火盆,盆中木炭火熊熊燃烧,客厅上温暖如春。茶几边的两个沙发上铺着厚厚的毛毯。晁承志坐在椅子上,才看清了林水儿,她穿着雪白的貂皮大衣,一条白色的围巾,乌黑的长发披在肩膀上。
“晁大少爷,你稍坐一下,我去给你煮一杯咖啡。”林水儿落落大方地脱下貂皮大衣、围巾,放在另外一张椅子上。她穿着黑色的内衣,露出雪白的脖子,顾盼生辉的双眸,玲珑的曲线完美无缺地呈现在晁承志的眼前。
晁承志怦然心动,忙低下头去,不敢看她美丽的身体。
林水儿微微一笑,优雅地转身进入厢房。不多久,她又端着两杯咖啡款款而出,来到晁承志面前,弯腰把咖啡放在他的面前。
晁承志忙站了起来,一低头,只见林水儿胸前一片大好河山全部落入眼中,顿时屏住了呼吸。晁承志从小受父亲的严厉管教,除了妻子,他从来没有见过别的女人的胸部。
林水儿有所察觉,嫣然一笑,回到另外一张椅子,坐了下去,对晁承志说:“晁大少爷,请用咖啡。”
晁承志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端起咖啡,问了句:“伯父不在?”
林水儿坦然道:“我爹几天前就去了天津,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晁承志又问:“阿姨呢?下午我看见还在。”
林水儿道:“阿姨回家了,她家里临时有事情。”
晁承志惊讶地道:“这么大的宅子,你一个女孩子?不害怕?”
林水儿端着咖啡的手微微一动,落寞地回答了一句:“怕,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父亲说,我们风光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晁承志想,林水儿只有二十来岁,并没有经历过清朝灭亡,王公贵胄从风光到衰败的生活,最多听他父亲说起过而已。
晁承志安慰她:“你们还是过着王公贵胄的生活,俗话说,知足者常乐。”
林水儿摇了摇头,淡淡地道:“你不了解我的生活,我们不说这些不开心的话。晁大少爷,你家专做胭脂水粉,你负责做些什么?”
晁承志如实回答:“我协助我爹打理生意,送货、收款。”
林水儿眼波流动:“我很好奇,那么好的胭脂水粉,是怎么做出来的?”
晁承志立刻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胭脂和水粉都要经过若干道工序,一丝不苟,才能做成精品。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出差错。比如我们用的水,一定要用玉泉山黑龙潭的水。再比如,我们提炼胭红,就要用一种奇异的果子,而且要经过反复捶打,才能提炼出最好的颜色,抹在脸上,就会散发出最动人的光晕。”
林水儿听得出神:“胭红不是从红蓝花、蜀葵花、重绛、黑豆皮、石榴、山花、苏方木这些中药材中提取的吗?怎么又出来一种奇异的果子?”
晁承志得意地道:“那些只是普通的东西,大家都知道,提炼出的色素也是平常的。我们京西胭脂铺能够得到乾隆皇帝御赐金匾,肯定有独特之处,就比如这种神奇的果子,全京城不超过三个人知道,而且这三个人都在京西胭脂铺。”
林水儿笑颜如花地问道:“晁大少爷知道吗?”
晁承志得意地道:“我是晁家大少爷,我自然知道了,还有一个是我爹,另外一个是我姑姑花红蓝。”
林水儿笑道:“花红蓝?红蓝花?这个名字很奇特呀!”
晁承志道:“花红蓝是我姑姑,是我姑奶奶的干女儿,已经在京西胭脂铺做了三十多年,她正在研究一种新的配方,一旦研制成功,必然大放光彩。”
林水儿饶有兴趣,两个人有说有笑。
晁承志忽然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忙从口袋里摸出一沓钞票和一张欠条,歉意地道:“林小姐,这里是一万,还欠你两万五千,我已经把欠条写上了。”
林水儿眼神黯淡,低声说了句:“哎!怎么又谈到钱上去了呢?”
晁承志忙道:“林小姐,这不是钱的问题,是理的问题,我晁承志做人,讲究的是凡事有理。”
林水儿微微一笑:“晁家大少爷真是一个难得的好男人,哎……”微微叹息了一声,款款起身,道:“我去把那张欠条拿给你!”
客厅的右侧,有一道门,林水儿打开门进去之后,晁承志站起来往里看了看,后面是一个走廊,走廊上有几盏灯,有一排房间,其中一个房间门开了,里面亮起了灯光,灯光是红色的,有些朦胧。
晁承志的心又莫名其妙地颤动了一下。
“啊……”房间里传来林水儿一声惊叫声。
晁承志立刻冲了进去,在门口,与从里面出来的林水儿撞了个满怀,他本能地伸出手把她搂住。而林水儿双手紧紧地抱住晁承志的腰,身体和他紧紧地贴在一起,头伏在他的肩膀上,颤声说:“我怕。”
晁承志只感觉一股清香,浑身骨头酥软,她的胸贴着他的胸,两颗心贴在一起,突突地跳动。
“怕什么?”晁承志回过神来,问。
“老鼠……好大一只老鼠……”她的人还在惊愕之中,把他抱得更紧。
晁承志轻轻地说:“有我在,你什么都不要怕。”说着俯身下去,在林水儿雪白细嫩的脖子上轻轻一吻。
林水儿缓缓抬起头来,微微闭着眼睛,吹气若兰,嗔道:“坏人,抱我进去……”
晁承志抱起她,进了房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宽大的床,床上铺着大红的被子,床头灯上蒙着红纸折成的罩子,灯光就显得朦胧暧昧了。
晁承志把她放在床上,她的双手已经从他的腰移动到他的脖子上,一勾,两个人就跌倒在床上。
她说:“我喜欢你。”
他说:“我也喜欢你。”
晁承志是一个结过婚的男人,并且有儿有女,但他一见到林水儿的身体之后,就感觉自己以前白活了,这是一具多么完美、精致的女人身体。如火,能燃烧他的一切;如水,能滋润他的心灵。
两个人在床上缠绵,一次又一次。
他说:“再来一次。”
她笑:“再来一次就再来一次。”
晁承志正放开手脚,施展自己。咣当!门开了,传来了脚步声和一个人的呼喊声:“水儿,咦……怎么没关门?”
晁承志顿时魂飞魄散,赤裸裸地跳了起来,慌乱地抓起自己的衬衫,遮挡在前面。
林水儿也坐了起来,扯过被子裹住全身。
门口,站着两个男人,一个就是林老爷,他的手中托着一个蛐蛐罐子。另外一个则是一条虎背熊腰的大汉。
“啊!贱人!”林老爷冲进来,抬手给了林水儿一记耳光,林水儿哇的一声,倒在床上大哭起来。
林老爷怒气冲冲,用手一指晁承志:“你小子给我出来。”
林老爷出门之后,去了客厅。晁承志哆哆嗦嗦地道:“这……如何是好?”
林水儿在床上哭泣:“我一个姑娘家,我……怎么知道?”
晁承志胡乱穿好衣服,出了门,身后林水儿的哭声更悲切。他站在门口才发现,那个彪形大汉站在客厅的门口,虎视眈眈。情知无法逃脱,晁承志硬着头皮走进了客厅。
客厅之中,林老爷坐在沙发上,黑着脸,一言不发。
客厅之中,炭火还在燃烧,晁承志却感觉不到一点暖意。
晁承志鼓起勇气说:“林老爷,我错了,这事情全怪我!”
林老爷抬起头,冷冷地盯着他,眼神如刀锋一般,几乎要剜下晁承志一块肉来:“晁大少爷,京西胭脂铺誉满天下,想不到你却做出如此禽兽不如的事情,这事情必须找你父亲晁信义说个清楚!”
晁承志双脚一软,扑通一声,就跪在林老爷的面前,哀求道:“林老爷,这件事情千万不能让我爹知道,倘若他知道了,我就死路一条了,求林老爷可怜可怜!”
林老爷冷笑:“可你玷污了我林某人的闺女,这件事情如何了结?”
晁承志低下头去:“求老爷开恩,给承志一个机会,当牛做马,以死相报。”
那个彪形大汉脸如红铜,三角眼、板刷眉,左脸正中一颗铜钱大小的黑痣,上面长满了黑毛,穿着一双巨大的马靴,一步一步走过来,凶神恶煞一般:“林老爷,别跟这小子废话,我先打他一顿,然后送官,让官家来判!”
晁承志慌忙磕头:“林老爷,求您不要送官!”
林老爷喝道:“你玷污了我女儿,既不能告诉你父亲,又不能送官,你总要给我一个说法。”
晁承志道:“一定给老爷一个说法。”
林老爷道:“什么说法?”
晁承志道:“不知道老爷要个什么说法?”
那彪形大汉喝道:“这件事情也不好张扬出去,姓晁的小子,你就拿十万块钱来,这事情就算两清,倘若说一个不字,先打断你的胳膊,再送去见官。”
晁承志一听,几乎是软成一团,十万块钱,是一个天文数字,怎么拿得出?
林老爷看他不言语,气呼呼地道:“怎么,你玷污了庆亲王的公主,放在前朝,你京西胭脂铺要满门抄斩,连带九族也够了,十万块钱算便宜了你。”
晁承志低声下气:“是……林老爷,我手里实在没有那么多!”
彪形大汉喝道:“知道你没有那么多钱,先写张借据。”晁承志如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我写,我写。”
林老爷拿来笔和纸,晁承志写了借据,落荒而逃,既不敢要那张先前写下的三万五的借据,又把写了两万五千的借据也落在庆亲王府。
京西胭脂铺后院门。
晁承志开了车回来,一不留神就在墙角上碰了一下。
晁承兴正在开门,忍不住问了句:“哥,你怎么了?”
晁承志呆了一呆,猛然醒悟,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没什么,可能是开车的技术差了一点。”
晁承兴也没有在意。
晁承志停了车,回到卧室,两个孩子已经睡觉了,妻子玉芬先帮他脱了西装,挂在床头的衣服架子上,然后给他端来一盆洗脚水。看着贤惠的妻子,晁承志心中一阵难受。
洗了脚,晁承志默默地躺在床上,他在想今天的事情,他已经明白,自己是受了骗,上了当。但自己的确有把柄在他们手中,如今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该怎么办呢?
正胡思乱想之际,妻子也上了床,一脸娇羞地往他怀里钻。
晁承志翻了个身,以背对着她,淡淡地说了句:“早点睡吧,今天太累了。”
玉芬哦了一声,也没有多问,拉熄了电灯,静悄悄地睡了过去。
黑暗之中,晁承志睁大了眼睛,想到自己跌入一个无法自拔的圈套,想到妻子、两个孩子,心如刀割,眼泪就慢慢地流了出来。
半夜里,他迷迷糊糊睡着,恍惚之中,自己行走在一条泥泞的小路,一边是陡峭的山崖,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深渊,步步惊心。忽然,从深渊底下蹿起一个披头散发的魔鬼,抓住他的双脚,往深渊里拉。
晁承志一声惊叫,坐了起来,浑身冷汗如雨。
灯亮了,刘玉芬惊讶地望着他:“承志,你怎么了?”
晁承志勾着头,抱着被子,喘息着说:“我做了个噩梦,我梦见常风伯伯了。”
刘玉芬一摸他的身上全是冷汗,忙找了一件干净的内衣,给他换上,一边换,一边安慰他:“你想太多了,好好休息吧!”
刘玉芬慢慢扶他躺下,给他盖好被子。
晁承志痛苦地闭上眼睛……
王记胭脂坊。
三辆黄包车一字停在门口,三个人先后下了车,最前面是一个长袍马褂、一身富贵之气的老者,手里托着一个精致的蛐蛐罐子。后面一个穿着雪白貂皮大衣、高贵典雅的贵妇人,另外一条彪形红脸的大汉,左边脸上一颗铜钱大小的黑痣,黑痣之中长满了黑毛。
王胭脂笑脸相迎:“林老爷、林小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三位快请,客厅请!”
三人大模大样地进了客厅,围着客厅里的茶几坐下,王胭脂忙招呼堂倌:“赵堂倌,贵客上门,快上茶来!”
林老爷哈哈一笑:“胭脂小姐,别那么客气!”林老爷就是自称庆亲王府女婿的林老爷,林小姐是他的女儿林水儿。
王胭脂道:“应该的,应该的。”说话间目光落在红脸大汉身上,拱手施礼道:“林老爷,这位先生相貌伟岸,一看就非凡人,不知道如何称呼?”
林老爷指了指红脸大汉:“这位就是在西门一带赫赫有名的吴天吴大爷。”
王胭脂脸色大变,连声道:“久闻吴天吴大爷大名,如雷贯耳,都说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甚闻名百倍,果然如此!”
吴天哈哈大笑,一抱拳,说:“胭脂小姐客气,客气了。”
赵堂倌给四人送上茶来,王胭脂双手端起茶杯:“三位请。”
林老.爷品过茶之后,捻着胡须,微微一笑:“怎么没见你们家掌柜的?”
王胭脂要干这件事,父亲并没有点头,所以她还没和父亲提起,原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向父亲说一说。在她看来,父亲是一定会支持自己的。王胭脂说:“我父亲去上海了。”
林老爷说:“胭脂小姐托付我的事情,在我干女儿林水儿、好兄弟吴天的帮助下,已经完成了。”
林老爷称林水儿是他的干女儿,究竟两个人是什么关系,没有人清楚。
王胭脂顿时眉开眼笑:“果真如此吗?”
林老爷用眼神示意林水儿。
林水儿从手臂上的坤包里拿出三张借据,一张一张摆放在王胭脂面前。三张借据,一张是十万,一张是三万五,一张是两万五。原来,这一切都是王胭脂的阴谋。
上次,王胭脂向父亲提起自己的计划,说要把京西胭脂铺搞得一塌糊涂,不仅仅想把晁家搞垮,还想得到晁家的胭脂水粉配方。当时,父亲并没有说话,她认为父亲一定是赞成的,只不过,作为长辈,不好说出来。她之所以有此计划,也是因为认识了林和林老爷。
究竟这个林和是什么来头,王胭脂并不清楚,但知道他交友广泛,黑白两道都有路子。王胭脂让他出手,许以五万块钱的重金,把京西胭脂铺的配方夺过来。林和与王胭脂一拍即合。林和与吴天是好朋友,这个事情需要他帮忙。经过精心准备,他们租下庆亲王府(因庆亲王和家人都已经移居天津,王府只有一个家人看管),林和冒充王府女婿,林水儿冒充王府公主,前往京西胭脂铺买胭脂水粉,引晁承志上门,当天就赢了晁承志几千现金,一张借据。
昨天晁承志上门还钱,只有一个老佣人在,那其实是林和一伙的人,故意说林水儿不在,为的就是晚上好设下圈套,林水儿牺牲色相,引诱晁承志上当。结果晁承志不仅仅上当写了十万的借据,还因慌张,连以前三万五的借据也不敢要,并把新写的两万五千的借据也落下,前后一共三张借据落在林和的手中。
王家许以五万块钱,这里还有十六万的借据,又白得晁承志一万五千现金,如此算来,林和与吴天他们一伙才是最大的赢家。
王胭脂仔细看了看三张借据,亲自到内屋,捧出两万钞票,放在林和面前,说道:“林老爷,你们把京西胭脂铺的配方拿来,我再给你三万。”
林和胸有成竹:“胭脂小姐放心,京西胭脂铺的配方一定会放在你的面前,到时候,京西胭脂铺也没有了,你王记胭脂坊一家独大,大发其财,可别忘记我们哟!”
王胭脂连声道:“怎敢,怎敢?对了,林老爷,这事一定得替我保密呀!不可泄露出去!”
林和说:“王掌柜把心放肚子里,俗话说,盗亦有道,我们是讲道义的人,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嘛!”一边说,一边把两万块钱放进了口袋,站起身一抱拳:“告辞!”
林水儿小心翼翼地把三张借据放回自己的包里。
王胭脂也双手抱拳:“不送!”
京西胭脂铺。
晁承志双目无神,呆呆地趴在柜台上。晁冬雪则如一只蝴蝶一般欢快地在货架之间翩跹。她虽然是晁家的二小姐,平时在店铺的时间并不多,今天才发现,货架上有许多精致的妆品。女人都喜欢妆品,即使不买,看着心里就满足。
一个伙计跟在她的身后,不时提醒:“二小姐,你小心一点,别碰倒了货柜呀!”
晁冬雪笑道:“我的腰有那么粗吗?连货柜都能碰倒?”
伙计说:“二小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小心一点呢!哎哟!有客人来了。”
晁冬雪回头一看,果然是一个高贵优雅的女人,穿着雪白貂皮大衣,右手胳膊上挎着精致的粉色坤包,门口停放着一辆黄包车,车夫还在等候着。
“小姐,请问您需要什么?”晁冬雪迎了出去,礼貌地问。
“美白霜。”貂皮大衣女人嘴角含笑,一双眼睛却落在柜台前的晁承志身上。
晁承志猛地站了起来,瞪大了眼睛,嘴巴张开,一个林字没有说出来。
这个女人正是林水儿。
林水儿满脸春风,声音若水一般柔情:“晁大少爷。”
晁冬雪道:“原来你们认识。”
林水儿眼中脉脉流情:“岂止是熟悉,还有些交情呢。这位出水芙蓉一般的小姑娘应该是京西胭脂铺的二小姐吧!”
晁冬雪忙招呼林水儿道:“小姐请坐,我给您倒茶,然后把您需要的美白霜包好。”
林水儿大模大样地坐在茶几边,轻蔑地望着晁承志。
晁承志这才回过神来,快步走到茶几前,终于说出了一个字:“你……”
林水儿伸出右手,两根纤纤玉指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下午三点,玉潭公园,不见不散!”
晁承志一怔。
晁冬雪端来茶,轻轻地放在林水儿面前:“小姐,请用茶。”
林水儿微微含笑,不再看晁承志一眼。
晁承志慢慢回过神来,说:“林小姐,我这就给您打包!”
林水儿喝了茶,买了单,优雅地和晁承志、晁冬雪告别,款款出门,上了黄包车离开了。
晁冬雪由衷地感叹道:“好美。”
晁承志心中一颤:“美吗?”
晁冬雪眉飞色舞:“衣服美,人美,用了京西胭脂铺的美白霜更美……”
晁承志的心却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
下午,晁承志给晁冬雪交代了一下,说自己出外谈点业务,然后开了福特车,到了玉潭公园。
晁承志刚刚下车,就看到了林水儿,还是和上午一样的衣着打扮,嘴角含笑,优雅地向他招了招手。
晁承志心头冒起一股怒火,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恨不得一把掐死她。
林水儿柔声道:“晁大少爷,你是一个很守时的男人嘛!”
晁承志一步一步走到她的面前,握紧拳头,脸上绷得紧紧的,眼中快要冒出火焰来:“原来你是一条毒蛇。”
林水儿若无其事:“是吗?在你的心中,我居然是一条毒蛇?我有那么狠毒吗?”她居然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自己,仿佛在寻找,自己哪里像毒蛇。
晁承志恨恨地道:“你究竟想怎么样?”
林水儿打量了一下自己,缓缓抬起头,摇了摇头,一副楚楚可怜的委屈样子:“我真不知道,我哪里就是毒蛇了,在你心中我是这样的形象,我很伤心。”
晁承志怒目而视。
林水儿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我来!”她转身走进公园的一个角落,这里古木参天,地上是厚厚的树叶,四周不见一个人影,一片静寂。
晁承志心中反倒不踏实,他一路跟来,小心地四下观察,没有发现有人。他在身后问:“你带我到这里来,究竟要做什么?”
林水儿回身,倚靠在一棵树上,微微一笑:“你放心,这里就只有你我两个人,我今天不是害你,而是来拯救你!”
晁承志哼了一声:“我被你害得还不够惨?”
林水儿不慌不忙地从胳膊上的坤包里拿出三张借据,展开之后对着晁承志摇晃了一下:“你看清楚了,这是你写的三张借据,一共是十六万块钱。”
晁承志咬牙切齿。
林水儿把借据又放回了坤包,继续慢条斯理地道:“十六万块钱对于京西胭脂铺,不算个大数目,但对于晁家大少爷就不是一个小数目。”
晁承志红着眼睛说:“我拿不出!”
林水儿微微一笑:“我知道你拿不出,所以才来拯救你的。”
晁承志望了她一眼,沉默。
林水儿道:“你可以拿晁家一样东西来换!”
晁承志道:“什么东西?”
林水儿道:“晁家的胭脂配方!”
晁承志“啊”的一声惊叫:“晁家胭脂配方?你想都不要想!我呸!”
林水儿双手抱着胸,若无其事地道:“如果这三张借据摆放在你父亲晁信义的面前,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哎!我不敢想象,不过呢,你还有一种办法可以拿回这三张借据。”
晁承志一震:“还有什么办法?”
林水儿看了看四周:“这里没有别人,我一个弱女子,你大可以上来一把掐死我,拿走借据,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晁承志一怔,又四下看了看,果然没有一个人影,一想,她的说法有道理,恶向胆边生。
林水儿淡淡地望着他:“你真想掐死我吗?”
晁承志头脑发热,逼近了一步,低声喝道:“这一切都是你设计的一个圈套,引我上当,你把借据还给我,我会感激你对我的好。否则,你别逼我,反正我是死路一条,我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林水儿依然浅笑吟吟的,她说:“我不会把借据给你的!”
晁承志喉咙里发出一声怒吼:“你别怪我心狠!”他扑上去,双手去掐林水儿雪白细嫩的脖子。林水儿并没有躲闪,眼神之中没有一丝慌乱,只是伸出一只右手,扭住了晁承志的左手。晁承志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身不由己,身体转了个方向,背向林水儿。有一只左手从他的脖子中间绕过,勒住了他的脖子。
林水儿右手扭住他的手勒住他的脖子,左手如蛇一般缠绕在他的腰上,身体贴在他的背上,这个时候,两个人就像在做一个亲密动作。
晁承志动弹不得,魂飞魄散。
林水儿的嘴唇贴在他的耳朵后面,冰冷,声音也冷:“一日夫妻百日恩,你真狠,要掐死我!”
晁承志:“你……究竟是人……是鬼?”
林水儿冷冷地道:“你不是说我是一条毒蛇吗?我就是一条毒蛇!”她左手伸进晁承志的衣服里面,一直往下滑,晁承志感觉她的手真如毒蛇一般冰冷,毛骨悚然。
林水儿冷冷地道:“信不信我废了你,让你当个太监?”
晁承志颤声道:“你究竟要怎样?”他无法想象,一个看似柔弱无骨的女人,居然是如此厉害。轻而易举就制伏了他,让他没有还手之力。
林水儿松开他,晁承志如一摊稀泥,跌坐在地上。林水儿蹲在他的面前,左手托起他的下巴,和他脸贴着脸,眼睛对着眼睛:“情人,我就要晁家的胭脂配方!”
晁信义不寒而栗。
林水儿伸出舌头,吻了吻他的嘴唇,微微一笑道:“把胭脂配方给我,我还是你的女人,天底下想得到我的男人有成千上万,但真正得到我的只有你一个,因为我喜欢你……”
晁承志绝望地道:“配方给了你,我还是死路一条!”
林水儿笑道:“傻瓜,你把配方抄一份给我,我只要对照一下,准确无误就行了,然后你拿回借据,还能得到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其实我很怀念和你在床上的时候,难道你不想吗?”她的右手又伸进他的衣服之中,抚摸着他的身体。
晁承志浑身乱颤,心里七上八下。
林水儿娇媚入骨,一声呻吟,和他一起跌在地上……
第十章 坚硬如铁
晁承志回到家,他已经想好了,自己没有退路,把家中的胭脂配方抄一份给林水儿,换回三张借据,神不知鬼不觉。
家中肯定有胭脂配方的,但晁承志并没有见过配方在哪里。他首先想到的就是供奉在正厅上的锦盒。可他偷偷打开看了看,里面并没有配方,只有裱糊好的乾隆皇帝的御书。
会不会在爹的房间里?
晁承志回到家中,母亲正好在厨房准备晚餐。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晁承志悄悄溜进父母房间,里面的陈设简单,床、衣柜、书柜。他找了半个小时,该找的地方都找了,就是没有发现。
配方既然不在父亲的房间里,还有一个可能是在花红蓝姑姑的房间里,或者在制作室里。这些地方晁承志要去,就必须打发走弟弟晁承兴。
晁承兴负责家里的安全,他若在家中,自己就不方便行动。
白天有妹妹晁迎春和妹夫王连旺在,也不能正大光明地进去找,只能等晚上了。
晁承志到了店铺之中,看到妹妹晁冬雪和弟弟晁承兴正谈论着什么,两个人看到他,声音低了一些。晁承志听了个大概,就是大学生游行的事情。
晁承志走到茶几前坐下,喊了声:“承兴,你过来!”
晁承兴和哥哥年纪相差了十岁,哥哥爱静,晁承兴好动,两个人之间基本上没有多少共同语言。晁承兴有的,只是对哥哥的尊敬。他规规矩矩地过去,和他面对面坐着。
晁冬雪也过来,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大哥,二哥,我去给你们倒茶!”
晁承志看了弟弟一眼:“你下午跑出去了一趟?”
晁承兴如实地点了点头:“我就到街道上打听了一下游行的情况,我们那天被抓的老师同学都已经放出来了,他们还要举行游行!”
晁承志淡淡地道:“游行有什么用?”
晁承兴道:“游行有用,可以唤醒人们战斗的激情,但是我认为,游行不如参军,拿起枪和日本鬼子战斗!”
晁承志道:“你说得有道理,国家弱,就会处处挨打,对付强盗,就应该用强硬的手段!”
晁承志的回答让晁承兴对他刮目相看:“大哥,你支持我参军吗?”
晁承志道:“支持!”
晁冬雪刚好端来茶,哇地叫了一声好。
兄妹三人坐在茶几前,一下就多了许多共同语言。
晁承兴道:“大哥,我想去参军,可是爹说等他回来了再商量,我觉得这是爹的缓兵之计,他就想稳住我,回来之后也不会让我去参军。”
晁承志点了点头:“是,爹的脾气,你们都应该清楚,他不会轻易改变的。”
晁承兴道:“那如何是好?”
晁承志只是笑了笑:“无论你做什么决定,大哥都支持你!”
晁承兴兴奋地道:“我现在就去参军!”
晁承志慢条斯理地道:“这是最好的办法,等爹回来,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他最多生生气,还真能不认你这个儿子?”
晁冬雪拍了拍手:“大哥说得对!”
晁承兴立刻回房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晁承志给了他几百块钞票,悄悄就走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张淑梅看晁承兴没有来,以为他还在睡觉,让晁冬雪去喊二哥。
晁承志平静地道:“妈,承兴当兵去了!”
张淑梅一听,呆了一呆,眼泪立刻簌簌就滚落下来:“这孩子,真不要这个家了,连我这个妈也不要了!”
晁承志忙安慰她说:“妈,承兴有志气,当兵一定有出息,您就不必为他担心了。倘若他当了大官,我们全家都跟着沾光呢!”
晁冬雪站在母亲的身后,轻轻拍着母亲的肩膀:“妈,二哥志向远大,您就让他去闯一闯吧。”
张淑梅叹息了一声,暗暗伤心。晁迎春也劝慰母亲,只有王连旺一言不发,只顾低头吃饭。
晁迎春在旁边暗暗拧了他一下。
王连旺惊讶地看着妻子晁迎春,一脸茫然。
晁迎春低声说:“承兴悄悄参军去了,妈心里难受,你劝劝妈呀!”
王连旺为难地探了探手,嘴唇动了动,良久,才憋出了一句话:“这……从何而说起呢……”
晁迎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王连旺茫然无措。
晚饭不欢而散。
晁冬雪、晁迎春、晁承志在母亲的卧室里劝慰了一阵,张淑梅渐渐平静了下来:“儿大不由娘,哎!承兴出去闯一闯,未必不是好事,妈已经想开了!”
晁承志道:“妈,您这样想就对了。”
晁冬雪调皮地道:“妈,您身边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一个女婿呢!”
张淑梅笑了笑:“妈就是担心嘛!好了,各自回去睡觉,明天还要早起呢!”
晁冬雪撒娇道:“妈,我陪您睡,我都很多年没有跟妈睡过觉了!”晁承志出去,只见妹夫王连旺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外,看到他老实巴交的样子,晁承志心中居然有些过意不去:妹妹嫁了一个这么好的男人,有时候还对他横眉竖目的,真难为他了。
晁迎春也走了出来,看了王连旺一眼,没有理睬他,径直回屋。王连旺跟在后面,低声说:“两个孩子已经睡觉了。”
晁迎春哼了一声,没有回答他。
王连旺关了门,晁迎春坐在床沿上,虎着脸,拿眼直瞪他。王连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还不敢和她对视。
晁迎春气哼哼地道:“姓王的,老天爷真瞎了眼睛。”
王连旺大吃一惊:“这……从何而说起?”
晁迎春脱下一只鞋子,呼地一下,就砸了过去,不偏不倚,砸在王连旺的脸上。王连旺后退了几步,弯下腰从地上拣起鞋子,看了一眼晁迎春,却不敢把鞋子还给她。
晁迎春继续说:“老天爷真瞎了眼,居然让我嫁给了你。”
王连旺老老实实地回答说:“你说得对!”
晁迎春跳起来,手里已经抓起另外一只鞋子,高高扬起,要照准王连旺打下去。王连旺微微蹲下,两手高高举起,一副凭她宰割的样子。
晁迎春的手没有落下去。
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又回到床沿,眼泪簌簌滚落。
王连旺一直保持那个可笑的姿势,不敢动。
晁迎春忽然恨恨地道:“姓王的,我想不到你居然这么没有用,简直是丢脸,你如果是个男人,就狠狠地打我一顿!”
王连旺苦着脸,无可奈何,摊了摊双手说:“这……从何而说起……”
晁迎春七窍生烟,怒不可遏,低声吼道:“滚。”
王连旺双手乱摇,忙道:“你小声点,大家听到了会笑话,我滚就是……我滚……还不成嘛!”
王连旺悄悄出了门,轻轻把门掩上。晁迎春倒在床上,咬着被子,无声地哭着。
夜深人静。
晁承志手里拿着一个手电筒,手电筒的前面蒙着一块纱布,他给妻子说自己要守夜,实际上,他偷偷地进入花红蓝的房间里,在里面寻找京西胭脂铺的配方。
花红蓝的房间非常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服柜子,还有一张放点小物件的梳妆台。
晁承志仔细地找了一遍,一无所获。
晁承志对花红蓝的房间并没有抱很大的希望,虽然花红蓝是姑奶奶的养女,在晁家也做了三十多年,但毕竟是外人,一个外人怎么可能掌握晁家的这些核心机密呢?
现在就只有去胭脂水粉制作室找了。
晁承志进入后院,里面静悄悄的。自从生产车间搬到宛平城之后,后院的职能就只剩下三大块。一是胭脂水粉制作室,这是京西胭脂铺的核心部分,在后院的一角,辟有一个专门的场所,外面有铁门锁着。以前,只有三个人能进入这里,经常在这里的是花红蓝,其次是晁灵珊和晁信义。晁灵珊和王玉堂相继去世,花红蓝一个人忙不过来,晃迎春和晁承志各拿了一套钥匙。另外两个部分,一个是仓库,一个是部分工人的生活区。
晁承志先去水伯的房子外面听了听,里面传来水伯均匀的鼾声,显然,水婶又回云南了,不在北平。晁承志暗想,这水伯水婶也真是奇怪,既然是夫妻,却又常年两地分居。晁承志隐约听说,水婶替水伯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却连一个都不曾出现在京西胭脂铺。晁承志突然想到,这事儿近乎荒唐,这岂不是说,水伯有五个孩子,他自己都不曾见过?看来,所谓水伯有孩子,一定是假的,他是因为没有生育,怕人家闲话吧。
后院里有电灯亮着,照得清清楚楚。晁承志蹑手蹑脚走到水粉沉淀室前,先回头四下警惕地看了看,确定无人的时候,一眼又落在锁上,不由得大吃一惊:这锁居然是空锁着。
里面有人?
晁承志顿时紧张起来,不过又一想,或许是晁迎春晚上忘记了锁门。用手轻轻一推,从门缝隙之中看进去,一个人坐在里面的椅子上。
晁承志推动门的声音也惊动了里面的人,那人低声问了句:“谁?”
晁承志听出是王连旺的声音,反倒平静下来:“我!”
.王连旺紧张地说:“大舅哥!”王连旺叫晁承志大舅哥,叫晁承兴二舅弟。
在晁家人的心目之中,他就是一个老实巴交、任劳任怨的人。
晁承志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你怎么在这里面?”
王连旺规规矩矩地站起来,低垂着头,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孩子,一言不发。
晁承志的目光在沉淀室里打量,他看到工作台下有一个柜子,柜子并没有上锁。这里一般人是进不来的,晁承志进来的次数也不多,他猜想,工作台下的柜子里应该有些秘密。
王连旺也悄悄抬头看了看晁承志。
晁承志语气柔和了些,说:“连旺,你怎么在这里面呢?”
王连旺轻轻叹息了一声:“这……从何而说起?”
晁承志知道这是他的口头禅,不动声色说:“该从何说起就从何说起,你说。”
王连旺慢慢地道:“迎春生气了,把我赶出来,没什么地方可去,我只好到这里面来歇歇!”
晁承志说:“胡闹!”
王连旺回答:“大舅哥说得对!”
晁承志有些哭笑不得。但随即他又发现,这对自己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于是他说:“二弟参军去了,家里没有人巡夜,我在后院看到这个房间居然没有锁,走过来一看,原来是你在里面!”
王连旺老实地回答道:“是!”
晁承志正色道:“你们也不小了,还闹什么脾气?天这么冷,你在里面怎么受得了?你回房去,如果迎春还和你闹,我骂她。”
王连旺感激地道:“大舅哥说得正是。”
晁承志出了门,王连旺跟在后面,他准备锁门,晁承志回头说了句:“等一下我来锁,你先回去!”
王连旺果然没有锁门,两人到了前院,在晁迎春的门外,晁承志低声说:“进去吧,我妹也不是那么狠心的人!”
王连旺低声说:“大舅哥说得对!”进了屋,里面唏嘘有声,显然晁迎春的气已经消了,或者是夜里不能闹,片刻就宁静了。
晁承志心花怒放,悄悄回后院,进了水粉沉淀室,在工作台下的柜子里发现了好几本厚厚的古书。
河北沧州。
城郊外一个冷肃的院子,破旧的围墙,左侧有一个兵器架,上面孤零零地放着一把大刀,大刀已经锈迹斑斑,显然很久没有人动过。右侧有一棵大树,树上吊着一个沙袋,地上一个青石轱辘,半截戳在土里。
正中几间红砖瓦房,房门大开,从里面传来有气无力的咳嗽声。
常威、常家聚、晁信义、花红蓝四人走进了院子。常家聚喊了一声:“爹!”飞奔入父亲的卧室。
厨房里一个粗布青衣的女人,端着一碗药出来,惊喜地道:“家聚回来了?”
常家聚喊了一声:“婶娘!”
这个女人是常威的妻子,常威和常风是分开住的,常风住在祖屋,常威住在城中。常风的妻子早已经病亡,只有常家聚这个孩子,常家聚在京城,常风生病无人照顾,常威妻子才过来帮忙。
“信义哥,红蓝姐来了?”常威妻子看到晁信义和花红蓝,忙打招呼。
晁信义喊了声:“弟妹,辛苦你了。”
花红蓝对常威妻子点了点头,眼圈红红的,却什么都没有说。
常威放下肩膀上的褡裢,忙问了句:“大哥情况怎么样?”
常威妻子黯然摇了摇头,表示不容乐观。
几个人进了常风的卧室,常风的卧室很简单,一张木床,木床边是一个桌子,还有几把椅子。常家聚坐在床边。正搀扶常风坐起来。
常风骨瘦如柴,两眼深陷,一张脸苍白如纸,头发稀疏花白。他努力坐正,双手放在一个枕头上,笑着说:“信义兄弟……红蓝妹子……你们来了……”
晁信义坐在常风身边,双手抓住常风的手,痛心地道:“常大哥,兄弟来晚了,你生病了,怎么就不早说一声呢?”
常风喘息着,微微一笑:“兄弟,能见你最后一面,死而无憾了!”
晁信义痛心疾首:“大哥!”
常风抽出一只手,摆了摆说:“信义,今天你我兄弟能够相聚,该喝几杯庆贺一番,管他明天是生是死,生死由命嘛!哈哈。”
他一笑之中,不减当年的英雄豪情气概。
常家聚道:“爹,您别多说,好好休息!”
常风道:“家聚,爹没事。红蓝妹子,你坐,弟弟、弟妹,你们都坐!”
花红蓝、常威都坐在椅子上。
常威妻子手里还捧着一碗药,走过来说:“大哥,这药你趁热喝了吧?”
常家聚接过药,送到常风嘴边,常风笑了笑说:“想我纵横江湖几十年,居然有一天要喝药残喘几天,真是无趣之极!”
常家聚说:“爹,您喝了这药,病会好起来!”
常风接过药,一口喝干,笑了一笑,拿起面前的枕头,从枕头里拿出一个布包,一层一层地解开。
常家聚有些奇怪,爹有什么东西藏在枕头里?
晁信义和花红蓝微微变色。
常风解开几层布之后,常家聚看到是一个册子。这册子不是纸做的,而是绢做成的,上面涂着一层桐油,散发出阵阵桐油的清香味道。常家聚读书不多,但看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就知道这个东西一定关系重大。
常风双手捧着,递给晁信义,道:“兄弟,这个东西我保管了三十五年,一个角也没有少,如今还给你了!”
晁信义抓住常风的手,颤声道:“大哥。”
常风平静地道:“既然你喊我一声大哥,就什么也不要说了。”
晁信义眼泪在眼眶之中滚动,他猛地点了点头,什么也没有说。常家聚却明白,他们是好朋友,好朋友可以生命相托,却不必说一个谢字。
常风抬头望着常家聚,常家聚看到他的眼神之中隐藏着许多故事,心中不由得一颤。他知道,父亲是一条顶天立地、重情重义的汉子,快意恩仇,心中应该隐藏不住什么秘密的。可是,他的眼神之中分明有千言万语要对自己说。
常风缓缓地抓住常家聚的手,缓缓地道:“家聚,今天要告诉一件大事,我并不是你的亲爹,你的亲爹是你信义叔,你的母亲是你红蓝姑姑。”
常家聚如五雷轰顶,顿时目瞪口呆。
晁信义神情痛苦,花红蓝双手捂着脸,眼泪从手指缝隙之中往外流,常威和常威妻子微微点了点头。
“怎么会这样?”常家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常风把三十五年前的事情详细地对常家聚说了一遍,花红蓝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抱着常家聚,失声痛哭起来。
当天夜里,常风安然而逝。
晁信义办理了常风的葬礼,前前后后忙了十几天。
深夜,常风的坟墓前,燃烧着一堆火,常家聚披麻戴孝,跪在坟墓前。
晁信义站在他的身边,冷风吹过,他的长袍随风飞舞。
旷野之中一片静寂,只有火堆之中木头滋滋燃烧的声音。
“家聚,爹能和你谈谈吗?”晁信义看着儿子,低声问。
常家聚缓缓抬起头,淡淡地看了晁信义一眼,声音平淡如水:“信义叔,您要说什么尽管说。”
晁信义在心中微微叹息了一声,努力平息着自己的心情,说:“家聚,我这一辈子对不起两个人,一个是你娘,另一个是你,我不奢望你原谅我,但求你原谅你娘……她受了一辈子的委屈,一辈子的苦!”
常家聚低下头去。
晁信义说:“我心里有什么,我不想说了。你是男人,我也是男人。男人是一个家的大梁,一定要扛得住。所以,男人无论有多少委屈,也要和血吞下去。但是,你娘不应该受这个委屈,她这一生太苦了。”
常家聚说:“你好狠心。”
晁信义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我不想为自己找借口。不过,我确实想过很多办法,包括你的婶婶,她也曾努力过。但是,你娘不肯。结果,你娘就这么糊里糊涂在我们晁家过了三十多年。我知道,我这一辈子已经没有办法补偿你娘了。我希望你要好好待你娘。”
常家聚没有说话,只是跪在墓前,不断地流泪。
晁信义继续道:“我明天要回京城了!”
常家聚淡淡地道:“信义叔,我不回去了。”
晁信义点了点头,慢慢蹲在他的身边,从怀里拿出那个册子,说:“家聚,我求你一件事情,行吗?”
常家聚道:“信义叔,您说。”
晁信义道:“请你帮我保管几年!”说着把册子放入常家聚的手中。
常家聚一呆:“信义叔,如果是非常宝贵的东西,家聚怕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晁信义笑了笑说:“这个东西对我和你红蓝姑姑并不重要。不,不是红蓝姑姑,是你娘。这东西对我们已经不再重要,因为在我们的心中早已经牢牢记住了,只是预防万一!我想请你记住,这东西是我们晁家用几十口人的生命换来的,也是我和你娘用一辈子的幸福换来的。”
常家聚接过册子,放入怀中。
晁信义道:“家聚,天冷,早点回屋里去吧!”
常家聚一动不动,淡淡地回了句:“信义叔,您早点回去吧,我多陪一会儿我爹。”
第二天一大早,晁信义和花红蓝收拾停当,常家聚一言不发,把他们送到车站。
晁信义和花红蓝已经上车,常家聚却站在下面。
晁信义转过身,道:“家聚,我们走了。”
常家聚说:“路上当心。”再没有半句多余的话。
花红蓝站在车门口,盯着常家聚看,嘴巴张了几次,却又没有张开口。以前,她叫他家聚,可今天,她很想叫他一声儿。然而,看他那神情似乎并没有接受这一事实。
晁信义有些不忍,道:“家聚,你不和你娘道声别?”
常家聚张了张口,最后说出的却是两个字:保重。
花红蓝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她不想让儿子看到自己失态,扭身向车厢走去。晁信义向常家聚说:“那我们走了,我和你娘希望你早些回来。”
说过之后,也转身往车厢里走,却见花红蓝靠在过道的厢壁,双手捂着脸,正在抽泣。晁信义一阵激动,走上前,伸出手抱住了她。
花红蓝把头埋在晁信义的怀中,眼泪簌簌往外流。
晁信义叹息道:“红蓝,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家聚。”
花红蓝的身体微微一颤,哽咽着说:“我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选择。”
晁信义一只手搂抱着她,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很久以后,她才慢慢抬起头,没有看一眼晁信义,从口袋里摸出手绢,擦去了泪水。
晁信义想了很久,说:“红蓝,你是不是再考虑一下?现在,家聚我们也认了。而且,我们都已经成了老人,你还坚持什么?大家是一家人,也不必讲什么名分,就是一家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好吗?”
花红蓝果断地摇头道:“不!我们还是和从前一样,有些事情,永远埋藏在心中更好!”
晁信义内疚地道:“可是……”
花红蓝淡淡地道:“人生之事,十有八九,不会称心如意,既然如此,又何必强求呢?”
晁信义把目光转向车窗外,思绪也随着车轮一起飞远。
庆亲王府。
林水儿坐在椅子上,手里端着一杯咖啡,优雅地品尝着。
晁承志站在一边,低眉顺目,恭恭敬敬。现在,他是林水儿使唤的一个工具,林水儿不叫他坐下,他就只能站着,更别想喝到林水儿煮的咖啡了。
林水儿悠闲地喝了几口,把咖啡杯子放在茶几上,掏出一张雪白的手绢,擦了擦嘴唇,淡淡地看了一眼晁承志:“看你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就知道你没有把配方拿来!”
晁承志小声回答道:“是……我在我父亲和姑姑的房间里仔细找过,没有发现配方,也在几个制作室里找过……”
林水儿轻蔑地道:“如果这么容易就让你找到了配方,晁信义就不是晁信义了!”
晁承志一怔:她好像比我还了解我父亲!
林水儿又道:“你上次说的提炼色素的那什么果?”
晁承志忙道:“我父亲说是火焰果。”
林水儿道:“火焰果产在什么地方?”
晁承志想了想说:“具体什么地方我不是很清楚,大概在四川、湖北一带的深山峡谷之中。”
林水儿皱了皱眉,冷笑道:“你这个晁家大少爷真失败呀!三十多岁了,一无所知!回家仔细找,你父亲和你姑姑很快就会回来了,你要注意他们的一举一动,也有可能,这次他们到河北,把配方带在了身上。”
晁承志噤若寒蝉,心中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想的就是比自己仔细、全面。
林水儿伸了个懒腰:“我困了……没用的……把我抱回房间。”
晁承志喜出望外:“你……你……”
林水儿无限娇媚地一笑,晁承志忘记了一切,冲过去抱起她,林水儿柔若无骨的手撩着他的每一寸肌肤。
晁承志把她抱进卧室,无须言语,直奔山河。林水儿一边撩拨他,一边痴痴地笑:“色胆包天嘛!”
晁承志不顾一切了:“就是死,也值得了!”
林水儿嗔道:“傻瓜,死了多可惜,活着多逍遥呀!只要你乖乖听话,我永远是你的。”
两个人在床上忙活了半个下午,不亦乐乎!
晁承志回到家中,在后院下车的时候,看到花红蓝走进了制作室。晁承志打了个冷战:父亲回来了。晁承志站在汽车门边,脑子里飞快地想了想,这些天父亲到河北之后,他已经把账目做了一下,天衣无缝,父亲看不出破绽。自己有三张借据在林水儿的手上,林水儿以此要挟偷胭脂配方,短时间之内应该不会来找麻烦。
晁承志令自己平静下来,快步走向前院。父母的卧室门大开,母亲的话从里面传出来:“信义,你走了之后,家里一切都好,只是承兴参军去了。”
父亲淡淡地回应了一声:“嗯!”又叹息了一声:“这孩子,总是让我不放心,不像承志那般老实。”
晁承志听到父亲夸奖自己,心中一阵难过,走到卧室门口,只见父亲坐在床沿上,一脸落寞,母亲则在一边收拾他的衣物。
晁信义也看到了晁承志。
晁承志道:“爹,您回来了呀?”
晁信义点了点头。
晁承志忙道:“常风大伯情况怎么样?”
晁信义微微叹息道:“走了!”
晁承志早有预料,随口问:“家聚哥没有回来吗,我怎么没有看见他?”
晁信义抬起头,眼神疲惫,有些伤感:“他……没回来!”
张淑梅往柜子里放衣服,说:“你常风大伯去世了,家聚要处理的事情多,就没和你爹一起回来!”
晁承志说:“爹,您一路辛苦了,先歇息一会儿,我去店铺看看!”他的眼睛在父亲的包裹里看了看,忽然一亮,包裹里有一个小册子一般的东西。晁承志暗喜,难道胭脂配方在父亲的包裹里?
晁承志心中狂跳着,他去了店铺。晁信义系了条围腰,到后院的制作室里查看一下情况。
水粉室这几天是晁迎春负责,花红蓝回来之后,晁迎春和花红蓝交接了一下,仍由花红蓝负责。花红蓝正在检查半成品的情况,晁信义推开门进来了。
晁信义进来之后,反手就把门关上,走到沉淀池前,看了看池子里的水粉,微微点了点头,说了句:“迎春这孩子能担当大任了!”
花红蓝抬起头,看了晁信义一眼,低声道:“信义,有件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一声?”
晁信义一怔:“你说。”
花红蓝慢慢走到工作台前,弯下腰,拉开最底层的一个柜子,里面放着几本厚厚的古书,这些书是花红蓝的前辈留下来的,是医书,但其中记载了一些制造胭脂水粉的方法。
花红蓝正在创新研究的美白嫩肤霜就是按照上面一种方法制作的,只是原料的配方和比例没有掌握好,几十年来都没有研制成功。
花红蓝缓缓地说:“这些东西被人动过。”
晁信义微微变色。
花红蓝继续道:“我的房间也被动过,房间里书桌、衣柜、床都被动过!”
晁信义忙道:“丢了什么东西没有?”
花红蓝淡淡一笑:“没什么东西可丢,即使丢了,也不重要!”
晁信义松了口气,双眉紧锁,脸色冷肃,他想了想问:“有问过别人没有?”
花红蓝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没有问。”
晁信义略想了想,道:“这件事情,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花红蓝点了点头,转身把柜子轻轻推了进去,晁信义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感觉到她的背影那么单薄,那么清冷。
晚饭之后,晁信义威严地看了一眼晁承志和王连旺,说道:“承志,连旺,你们留下来,我有事情要对你们说。”
晁承志心中咯噔一声,脸色刷的一下变白,暗想:难道父亲知道我欠钱的事情?这可如何是好?不对呀!他刚刚回来,不可能知道呀!难道那天王连旺发现我到水粉制作室,怀疑我去偷胭脂配方,偷偷告诉父亲了吗?
晁承志心中怦怦乱跳,慌忙看了王连旺一眼,王连旺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老老实实,根本就不是心藏险恶之人。晁承志安心了许多,手在额头上一抹,居然是冷汗。
晁信义目光炯炯,先看了一眼王连旺,王连旺不敢和岳父的目光对视,立刻低下头。晁信义的目光落在晁承志身上的时候,晁承志已经坦然了,主动问:“爹,您有什么事情要说呢?”
晁信义缓缓地说:“家聚没有回来,承兴又去参军了,一下少了两个人,家里防火防盗这个事情,我想和你们商量一下!”
王连旺坐正身体,一言不发。晁承志反应快,问:“爹是不是说安排一个人晚上守家的事情?”
晁信义点了点头:“京西胭脂铺这么大的家业,如果是外人,我也不放心,只有你们兄弟二人,也该担起守护这个家的责任!”
王连旺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说了一句:“岳父大人说得是!”说完之后,也不坐下,规规矩矩站着。
晁承志也道:“爹说得极是,京西胭脂铺树大招风,不得不防!”
晁信义道:“家聚在的时候,这孩子一身武功,对晁家忠心不二,他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现在他没有回来,我就有些为难了!”
晁承志道:“家聚哥还会回来吗?”
晁信义一愣,一路上他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就是得不出答案,只好回答说:“他若回来,自然是他来守夜,现在他没有回来,只能是你们两个人之中有一个人来守夜。”
王连旺看了一眼晁承志,慢慢地问:“大舅哥,是你守夜还是我守呢?”
晁承志当仁不让:“既然你喊我一声哥,我就不能对不起这个哥字,我就守夜吧!”
王连旺忙说:“谢谢大舅哥!”
晁信义语重心长:“承志,京西胭脂铺就交给你了,你可千万要小心,不可大意呀!”
晁承志挺了挺胸,坚决地说:“爹放心!”
晁承志开始守夜,天黑之后,在京西胭脂铺里外,四周巡逻,丝毫不敢大意。白天睡觉,有时候在下午的时候到庆亲王府去一趟。他已经被林水儿美丽的身体吸引住了,不能自拔。
他告诉过林水儿,自己亲眼看见父亲的包裹里有一个小册子,视若珍宝一般,肯定是胭脂配方。他再一次偷偷潜入父母的房间,并没有发现那本册子。他可以断定,那本册子一定在水粉制作室里……
他在等待机会把配方偷到手。上次去,意外地碰到了王连旺,这次再不能出丁点儿差错。无论如何,他必须把配方拿到手,把那三张借据赎回来,那样就天下太平了。
一天下午,天阴沉沉的,冷风在路上回旋。
京西胭脂铺里,两个伙计在整理货柜,晁信义坐在柜台里,手里端着一杯茶,目光望着清冷的街道,若有所思。
今天是星期天,晁冬雪没有去学校,在店里帮忙,她整理了一阵货架,走到晁信义身边,说:“爹呀!我发现一个事情。”
晁信义缓缓抬头,看了女儿一眼,问:“什么事呀?”
晁冬雪道:“京西胭脂铺的生意是不是不如从前了呢?”
晁信义一怔,这正是他思考的问题,京西胭脂铺这几年的生意大不如从前,该如何才能扭转这个局面呢?
晁信义点了点头,脸色温和起来,在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婿的面前,晁信义总是一脸严肃,不苟言笑,在两个女儿面前,他才会流露出温情的一面。
晁冬雪道:“爹,怎么会是这个局面呢?”
晁信义分析道:“生意好不好做,有很多种原因。产品质量、服务态度、销售的渠道、顾客购买的能力。还有关键一点,就是经营思路。”
晁冬雪伸右手,掰着五个指头一个一个地数,说道:“我们的产品质量好,服务态度也好,销售的渠道比从前有所拓展……哎呀!那就只有一种可能,顾客购买的能力不足了。”
晁信义道:“我想过多次,这是主要的原因。”
晁冬雪忽闪着大眼睛,认真地道:“现在局势动荡,人心不稳。”
晁信义忙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冬雪,我们是商人,商人莫论国事!”
晁冬雪本想辩解一下,一看到父亲的脸色严肃起来,立刻转了个话题:“是市民的消费水平不高,王记胭脂坊的生意也大不如从前了。”
晁信义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王记胭脂坊的生意大不如从前?”
晁冬雪心中一惊:我怎么说漏嘴了?不过她的反应很快,立刻就镇定自若地道:“爹,我很多大学同学爱打扮,她们都以拥有京西胭脂铺的妆品为荣,不过她们买不起我们家的妆品,只能退而求其次,买王记胭脂坊的妆品,如今,她们连王记胭脂坊的妆品也不买了,王记胭脂坊的生意自然也就差了。”
晁信义笑了笑,颇为自得,不屑一视,说:“王记胭脂坊算什么?再给他五十年的时间,也研制不出超越京西胭脂铺的产品,他们不足为虑。”
晁冬雪心中很不是滋味:“爹,您就是放不下。俗话不是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吗?我们两家都斗了两百多年,还有什么解不开的?”
晁信义摆了摆头,道:“冬雪呀,你误会爹了。我们两家的仇,从王家栋的爹帮我们晁家收尸那一刻就已经解了。我说不足为虑,是因为王家确实对我们构不成威胁。但是,我们有大威胁啊。”
“我不明白爹的意思。”晁冬雪说,“爹一会儿说王家对我们构不成威胁,一会儿又说我们有了大威胁。”
晁信义说:“我说的大威胁,不是指王家,而是指松下妆品。为什么我们和王家的生意都差了?局势动荡,老百姓手里没钱,是原因之一,再有就是松下妆品占有的市场份额越来越多,也是一大原因。”
晁冬雪已经把头扭到一边,用手一指路中:“有客人来了。”
两辆黄包车停在店铺前面,一个红脸大汉和一个黑脸大汉下了车。红脸大汉穿着绛色的长袍马褂,黑脸大汉则穿着一身黑色的紧扎短打,绑腿,穿着一双黑色的马靴。
晁信义脸色微微一变,通常有顾客上门,他会迎出去,但今天他坐在凳子上,纹丝不动。
晁冬雪暗暗吃惊。
两个人旁若无人地站在大路上,抬起头望着京西胭脂铺的招牌,红脸大汉用手一指:“胡七,看到没有?那就是乾隆皇帝亲笔御书的匾,京西胭脂铺。”
胡七就是西城一带著名的混混、流氓、打手、无赖,他露出一脸的怪笑:“天哥,我看到了,皇帝老儿的字写得不错,放在道上能卖多少钱?”
天哥就是吴天,乃西城所有混混、流氓、打手、无赖的头子。
吴天笑着说:“这可是无价之宝哟!”
胡七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天哥,我认为,就值一根毛。”
吴天摇头道:“胡说,怎么就只值一根毛?明明是无价之宝!”
胡七立刻就顺着吴天说:“天哥说是无价之宝,就是无价之宝!”
柜台里,晁冬雪低声在父亲晁信义的耳朵边说:“爹,来者不善呀!”
晁信义沉稳冷静如磐石一般,冷冷地哼了一声:“爹这一生,遇到不善的多了去了,还怕他们?”
吴天和胡七大摇大摆地走进店来。
晁信义放下茶杯,站起来,掸了掸马褂,才不慌不忙地走出柜台,双手抱拳,不冷不热地道:“原来是西城赫赫有名的天爷、七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两位客人请坐,冬雪,给两位客人上茶。”
对于吴天和胡七,晁信义多年前就已经知道,也见过面,不过并没有交集。按理说,吴天和胡七这类无赖混混,晁信义是不能得罪的,非但不能得罪,还得巴结一下,做生意才会顺利。
但晁信义多年前就已经把他们的大哥得罪了。
吴天的大哥就是曾经在西城一带游手好闲、偷拿骗抢的牛二。牛二曾经不知受什么人蛊惑,来偷京西胭脂铺的金匾,结果被晁信义结结实实揍了一顿,打得他见了晁信义就躲,从此绕着京西胭脂铺走。
牛二不敢招惹晁信义,他的小弟们更不敢了。牛二已经死了十几年,吴天接管了牛二用拳头打下的一片地盘,与京西胭脂铺一直相安无事,事实上,晁信义经营了这么多年,有了自己的关系网,完全可以不把几个混混放在眼中。
吴天大模大样往茶几前的椅子上一坐,哈哈一笑:“晁掌柜的,不必客气,我们不是来喝茶的,茶就免了吧!”
晁信义头也不抬,道:“冬雪,既然这两位不是来喝茶的,就不必上茶了!”
晁冬雪果然没有去端茶。
吴天一张红脸更红,恶眉一扬,鹞子眼睛乱翻,他以前听牛二说过晁信义是个不好对付的家伙,还有一些不相信,今天算是领教了,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吴天哈哈打了几个干笑:“晁掌柜,吴某人见识了!”
晁信义双眼如刀,凛然正气,他没有问吴天来意,他不必问,吴天自然会说。
吴天道:“晁掌柜的,俗话说,杀人偿命,借债还钱。”
晁信义冷笑一声,说:“不错,杀人偿命,借债还钱,你大哥牛二是被我打过一次,但那是三十年前的事情,牛二十几年前已死,中间相隔了二十年,应该不会把他的死算在我头上吧。”
吴天哈哈一笑:“这是自然。”
晁信义又道:“我晁某人也没有向你借过钱,我晁某人也不至于向你借钱吧。”言下之意是,你吴天还不配和我晁信义打交道。
吴天在社会最底层摸爬滚打,早就练就刀枪不入的厚黑功夫,晁信义瞧不起他,根本就无法打击他。
吴天哈哈一笑:“晁掌柜的自然不会向吴某人借款,但是,晁掌柜家中之人,却有借过吴某人钱款的!”
晁信义脸色一沉:“是吗?晁某人倒有兴趣知道,我晁家什么人借了你的钱?”
吴天从怀里拿出三张借据,摆放在茶几上,一张张展开,得意地道:“晁掌柜的,你可看清楚了,白纸黑字,还有签字画押,不是我吴某人捏造的。对了,胡七,你看好了,小心有人毁了借据。当然咯,晁掌柜这么有身份的人,是不会做出这么无赖的事情的。”
晁信义目光冷冷地落在借据上,他逐一把三张借据各看了两遍,上面写得清楚,一共是十六万块钱,是晁承志的字迹。
晁信义想,吴天和胡七既然敢上门,那么这个事情十有八九是真的,心中一股怒火升起,脸上却不动声色,回头对晁冬雪道:“去把你大哥叫来。”
吴天露出一脸的奸笑:“晁掌柜的,少掌柜借钱是实,京西胭脂铺名动京城,想必不会赖账吧?哦!对了,吴某人可不怕别人赖账,吴某人只会赖别人的账,有借据在手,官司打到蒋委员长那里,吴某人也不怕。”
晁信义懂他的意思,鄙夷地斜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你大可放心,十万八万,京西胭脂铺还拿得出,只要确认是晁家人借了你的钱,不会少你一块钱。”
吴天来的目的就是为了钱,他不要脸,一听晁信义这话,笑眯眯地道:“晁大掌柜果然有大掌柜的风范,吴某人佩服,佩服!”
晁信义不再理睬他。
晁冬雪跑到晁承志的卧室,喊醒了正在睡觉的晁承志。晁承志穿好衣服,睡眼蒙眬,一到店铺,看见大模大样的吴天,顿时吓了一跳,睡意全消了。
他怎么来了?不可能呀!昨天还去见了林水儿,并和她在床上缠绵,如胶似漆,她没有理由变脸这么快的。
晁信义淡淡地看了晁承志一眼,说:“你过来,有人说你借了钱,如今拿着借据上门讨账了,你看看,是不是你写的借据?”
晁承志脑袋里嗡的一声炸开了,脸色煞白,浑身摇晃。
晁信义不动声色,一看他的样子,心中就已经明白,这借据是真的。
晁信义平静地道:“杀人偿命,借债还钱,天经地义,借据是不是你写的?”
晁承志走过去看了看,三张借据是他写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才道:“是我写的。”
晁信义又问了一句:“你还有没有借据在别人的手中?”
晁承志忙摇头道:“没有了!”额头上冷汗冒了出来。
晁信义若无其事地道:“不就是十六万嘛,这点钱还要去向外人借?冬雪,到我卧室的箱子里去拿钱出来,还给人家。我晁家二十年没有丢过这样的人了。”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递给晁冬雪。
晁冬雪看了父亲和大哥一眼,跑到父亲的卧室打开箱子,果然看到里面有一捆一捆的钞票,点了十六万,双手抱着放在吴天的面前。
吴天和胡七看着那么一大堆钞票,瞪直了双眼。
晁信义用手一指:“姓吴的,你点一下钞票,看够不够,不够再拿!”
吴天双眼露出贪婪的光芒:“不用点了,吴某人相信晁大掌柜的为人!”
晁信义冷冷地道:“留下借据,拿了钱快走,京西胭脂铺不欢迎你这样的人,以后没事不要到京西胭脂铺来。”
吴天对胡七道:“兄弟,晁大掌柜不欢迎咱们,拿了钱走啊!”胡七满心欢喜,和吴天各抱了一部分钞票,兴高采烈地出了门,抬脚狂奔而去。
两个人一走,晁承志扑通一声就跪倒在晁信义的面前。
晁信义站起身,厉声道:“你跟我进正厅来!冬雪,把晁家的人都叫到正厅来。”
晁家正厅。
晁信义坐在椅子上,他的椅子旁边放着一根竹棍,小拇指粗细,三尺来长,这是晁家的家法棍子。晁承志跪在祖宗的牌位下,张淑梅站在晁信义身后,依次站着王连旺、晁迎春、晁承志的妻子刘玉芬、晁冬雪,还有四个孩子:晁佳威、晁佳宜、晁佳美、晁佳豪。
刘玉芬从晁冬雪的口中得知晁承志借了十六万块钱的事情,惊愕得合不拢嘴。晁家上下,没有人敢相信。
晁信义脸色铁青,他缓缓看了一眼大家,对晁冬雪道:“冬雪,把你红蓝姑姑请来!”
晁冬雪心中忐忑:“是,爹。”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哥哥,才出门到后院去请花红蓝。
张淑梅泪水涟涟,说:“信义,这怎么可能呀?承志借那么多钱做什么?其中有没有什么误会?”
晁信义目光柔和起来,低声对她说:“淑梅,你放心,我会好好处理。”
刘玉芬扑到晁承志的身边,用手推着他说:“承志,你借那么多钱做什么?你快给爹说呀!”
晁信义威严地道:“玉芬,你站到一边,我会给他时间说的。”
晁迎春走过去把刘玉芬搀扶到一边,安慰她说:“嫂子,事情会说清楚的,你别急,急也没有用!”
晁承志跪在地上,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花红蓝和晁冬雪进来之后,站在一边。
晁信义说:“你跪在祖宗的面前,给大家说清楚,你怎么借了那么多钱?”
晁承志哭丧着脸:“爹,我被骗了。”然后把林水儿上家里买妆品,自己送她回家,碰巧遇到他们在玩牌,自己输了三次,借了十六万。当然,他隐瞒了和林水儿上床的事情。
晁信义冷冷地道:“他们处心积虑地设下圈套,引你上钩,为的是什么?”
晁承志不敢回答。
晁信义从怀里拿出一本绿色的小册子,喝令晁承志抬起头来,摇晃了几下,道:“是不是为了这个?”
那是一本胭脂配方。
晁承志回答道:“是。”
晁信义又喝道:“你是不是悄悄潜入我、红蓝姑姑和制作室里找过这本书?”
晁承志回答道:“是。”
晁信义继续问:“找了多少次?”
晁承志道:“每个房间找了两次,没有找到。”
晁信义道:“如果你找到之后是不是要给他们?”
晁承志沉默了一阵,低声回答道:“是!”
正厅之中,一片静寂,张淑梅心惊肉跳,刘玉芬、晁迎春、晁冬雪大气不敢出,花红蓝显得平静了许多,一言不发。
晁信义站了起来,手里拿起那根竹棍,喝道:“趴下!”晁承志规规矩矩地趴在地上,晁信义抡起竹棍,结结实实抽了晁承志几十棍子。
竹棍抽打在身上,发出恐怖的声音。
晁承志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晁佳威、晁佳宜看到父亲挨打,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刘玉芬把两个孩子搂在怀里,眼泪也簌簌滚落。
晁信义抽了晁承志几十棍子,打得晁承志的后背、屁股血肉模糊。晁信义扔下竹棍,又问了一句:“你有没有想过,你如果把京西胭脂铺的配方给了他们,会产生什么后果?”
晁承志没有回答,也不敢回答。
晁信义道:“那后果就是,你败光了晁家两百年的基业。”
晁承志心中一颤。
晁信义又回到太师椅上坐下,缓缓地道:“承志,刚才打你,是因为你上当受骗,输了十六万块钱,十六万块钱输不垮京西胭脂铺。”
大家都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晁信义却忽然变脸道:“从今天起,你给我滚出京西胭脂铺,带着你的妻子和孩子,你没有我这个爹,我也没有你这个儿子。”
晁承志大叫一声:“爹,我错了!给我一个改正的机会!”
刘玉芬抱着两个孩子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爹,您不认这个儿子,也要留下这两个孩子,他们是晁家的骨肉。”
晁迎春、晁冬雪、王连旺也一起跪在地上,向晁信义求情:“爹,您就给大哥一个改正的机会吧!”
张淑梅大惊失色,摇晃着丈夫的胳膊,泪如雨下:“信义,你不能这么绝情,孩子犯了错,你要给他机会改正呀!”
花红蓝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出了正厅。
晁信义脸色铁青,斩钉截铁,厉声喝道:“我告诉你们,有些错误可以改正,但有些错误绝对不能原谅。京西胭脂铺是用几十条人命换回来的,这个不孝之子,差一点又毁了京西胭脂铺,这能原谅吗?不能,绝对不能!给我滚,立刻滚!”
正厅之中,刘玉芬哭号着,晁承志挣扎起来,给父母磕头:“我不配做晁家的儿子,我走。”
王记胭脂坊。
王小三把福特小车停在店门口,他还没有下车为王胭脂拉开车门,王胭脂已经推开车门跳下车,一溜烟地跑进了店铺。她激动地喊:“父亲,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一个女孩子家,惊惊惶惶的,成何体统?”王家栋正在店铺里茶几前喝茶。不知是人老了还是修养到家了,这些年,王家栋的性格,越来越像当年的父亲,稳得住。
王胭脂眉飞色舞:“今天吴天爷带着三张借据到了晁家,讨要十六万块钱,晁家乖乖给了钱。”
王家栋小小地喝了一口茶,道:“十六万不足以让京西胭脂铺垮台吧!”
王胭脂笑道:“是呀!十六万是不能让京西胭脂铺垮台,不过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京西胭脂铺就要从这十六万开始垮台,晁信义已经把晁承志一家人赶出了家门。”
王家栋一愣:“把晁承志一家赶出家门?为什么?”
王胭脂说:“因为晁承志欠了吴天十六万啊。”
王家栋道:“慢点慢点,你把我搞糊涂了。晁承志欠了吴天十六万?是那个混黑道的吴天吗?他骗了晁承志十六万吧。”
“他是骗了晁承志。”王胭脂说,“不过,那个晁承志也是咎由自取。”
王家栋看了看女儿,问:“你对这件事很了解?”
王胭脂没有说这件事是她策划的,而是说:“我打听过了,吴天给晁承志设了个局,找了一个叫林水儿的妓女去勾引晁承志,晁承志上钩了。先是在她家打牌,输了好几万,没有钱还,打了欠条。后来,晁承志又和那个女人搞到一起,被吴天放了白鸽,又写下一张十万的欠条。”
王家栋从旁边拿过一只鼻烟壶,在手里玩着,过了片刻,他把鼻烟壶放下,道:“不对啊,仅仅被骗了十六万,晁信义最多把儿子打一顿,怎么可能把他赶出家门?”
王胭脂暗想,父亲真是厉害,什么都逃不过他的法眼。
王家栋又说:“唉,这人生啊,真是难说。晁家虽然人丁兴旺,可每一代都会出一两个不孝之子。我原以为这一代是不会有了,没想到,又应在晁承志身上了。肯定还有比被骗十六万更大的事。”
王胭脂嘻嘻一笑,道:“父亲真是神仙了。”
“你知道?”王家栋问。
王胭脂说:“我不仅知道,后面这事,与我还有份呢。”
王家栋一愣,问:“怎么回事?”
王胭脂并没有全部告诉父亲,而是说一半编一半。她说:“我平常让人盯着晁家人,晁承志去和那个林水儿鬼混的事,我很快就知道了。我悄悄打听了一下,知道林水儿和吴天是一伙的,就找到他们。提出条件,要他们从晁承志手里拿到京西胭脂铺的配方,我同意给他们五万元。”
王家栋的眉毛一挑,问:“拿到了?”
王胭脂摆了摆头:“晁信义太狡猾了,晁承志找了几次,都没有找到。不过我想,拿到拿不到都无所谓,先让他们家乱起来再说。而吴天又担心夜长梦多,急于拿到钱。”
王家栋沉默着,好一刻没有说话。
王胭脂从父亲的表情中看不出任何端倪,便问:“父亲,您好像不开心?”
王家栋说:“胭脂啊,这件事你做得不对啊。”
王胭脂不明白,问道:“怎么不对了?京西胭脂铺不是我们的仇人吗?我把他们搞乱,怎么不对了?上次,我也向你提过这件事啊。”
王家栋说:“我给你说说怎么不对吧。第一,现在京西胭脂铺已经不是我们的敌人了。我们的敌人,是松下妆品会社。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的目的,不是要斗败我们,而是要把我们逼倒逼死。不光要逼垮我们,也要逼垮京西胭脂铺。所以,我们和京西胭脂铺不光不是敌人,还是难兄难弟。第二,如果是纯粹的商业竞争,应该有商业规则,做事不能绝。你设计害晁承志,把事做绝了。一个人,如果做绝事,那是要遭报应的。第三,吴天那伙人是地痞无赖,你不应该找他们。对于这类人,我们要敬而远之,你一旦惹上他们,恐怕就难以脱身,说不定他们还会反咬你一口。爹总是要死的,今后王记胭脂坊说不定就得由你当家。这三条,你一定要记准,无论如何再不能做这种傻事。”
王胭脂口里说知道了,心里却不以为然。
松下妆品会社是头号敌人?人家做自己的生意,从未和京西胭脂铺或者王记胭脂坊正面竞争,人家怎么是仇人?至于说同行竞争不要把事情做绝,王胭脂同样不认同。商场如战场,战场就是你死我活。你对别人讲仁慈,别人才不会给你半点同情。至于第三条,王胭脂还真不怕。她算是一个女中豪杰,三教九流的朋友不少,手里又有钱,吴天那些人若真是敢对她不利,她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父亲不喜欢她这样干,她认为父亲是人老了,心也善了。至于她自己,无论如何是不肯放过晁家的。不仅仅因为她和晁承志的个人恩怨,更因为王晁两家两百年的爱恨情仇。
王胭脂还有第二个计划,也是针对晁家的。她原想,父亲如果觉得她前一步走得对,她就把第二个计划透露一点。既然父亲不太赞成,她也就不说了,先干了再说。
王家栋的想法和女儿不太一样。他突然想到,晁信义两个儿子,表面上是比自己风光得多、得意得多。可临了又怎么样?一个儿子参军走了,另一个儿子又被他赶出了家门。如今这个局面,晁信义恐怕连养老送宗的人都没有了。
将心比心,王家栋认为,此刻的晁信义,一定绝望到了极点。
财富有什么用?风光又如何?到头来,还是为了那三尺黄土。
王家栋想,此时的晁信义一定是被儿子气病了吧,躺在床上的晁信义所想,会不会和自己一样?
好一生坏一生,怎么着都是一生啊。
后街小巷,几间东倒西歪的破房子,晁承志一家四口挤在一张木板拼凑起来的床上。两个孩子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在这又冷又破的房间里一直哭闹。刘玉芬哭哭啼啼,不时埋怨晁承志。晁承志垂头丧气,一言不发。
还好刘玉芬有些私房钱,出门的时候婆婆张淑梅偷偷给了些钱,暂时能过渡一段时间。
晁承志在床上躺了几天,刘玉芬就骂着让他出去找事情做,一家四口要吃饭。>藏书网刘玉芬以为,公公把自己一家人赶出家门,只是为了给晁承志一个教训,公公总会心疼孙子的,说不定等上一段时间就能让一家人重回京西胭脂铺。
她不了解晁信义,说一不二,处理事情果断。晁承志心中明白,除了父亲的性格,还有一个原因,晁家世世代代像是魔咒一般,每一代都有一个不孝子。而晁家祖训,就有专门对付不孝子的一条,那就是赶出家门。
妻子和孩子或许有可能回到京西胭脂铺,而自己,除非父亲不在人世,否则恐怕是再也无法踏进那个家门了。
他也清楚,自己的过错无法弥补。
晁承志强打着精神出门了,他并不是出门找工作,而是去找林水儿讨个说法。
庆亲王府。
晁承志用力打门,门栓当当直响。他听到里面传来了脚步声,心中的愤怒简直要爆发了。
“谁呀!”一个苍老的声音,然后门拉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沟壑纵横的脸,一顶瓜皮小帽,一双无神的小眼睛,一个干瘦的身体。
晁承志一愣:难道人不在了?
里面的老人惊疑地望着晁承志:“你找谁?”
晁承志道:“我找林小姐。”
老人又问了一句:“什么林小姐?”
晁承志道:“就是前几天住在这里的那个林小姐!”
老人淡淡地道:“那家人搬走了!”
对于这个结果,晁承志并不感到意外,他们合伙骗了他的钱,搬走很正常。可是,他们既然是骗钱,为什么又要让他偷京西胭脂铺的配方?
晁承志想不通,他不死心,又问道:“老伯,您知道他们搬哪里去了吗?”
老人摇了摇头:“他们租房子的,今天租这里明天租那里,很正常。”说完便关上了门。
晁承志站在门前,望着沉寂的大门,感觉自己像做梦一样,良久,才一声长叹,转身跌跌撞撞地走了。
“那谁?那谁谁谁?胡七爷叫你,敢不站住?”身后传来了一声暴喝,以及一阵惊天动地的脚步声。
晁承志被惊醒了,本能地站住,抬头一看,自己走进了一条小巷子,前面没有人,后面是一个如铁塔一般的大汉,脚上穿着一双大马靴,上身衣服敞开着,露出一身黑肉,胸膛前一道胸毛,袖子高高挽起,露出毛茸茸的胳膊,一张黑脸,黑里透红,两道恶眉下瞪着凶狠的眼睛,正拽开大步,直向晁承志冲来。
晁承志陡然醒悟:原来是叫我!
晁承志认识胡七,胡七更没有理由不认识晁承志。人未到,一股浓烈的酒气冲了过来。
“你谁?谁是你靠山?敢瞧不起胡七爷?”胡七横眉竖目,厉声喝道。
晁承志一惊,来者不善呀!正在犹豫该如何回答,胡七冲上来,当头就是一拳,打在晁承志脸上。晁承志只感觉眼前金星乱冒,鼻子之中,两股血箭蹿出,人更是如秋风之中的落叶一般,飞出了一丈远,跌在地上。
胡七一个箭步冲上去,左手抓住晁承志的衣服领口,提了起来,右手粗大的拳头在晁承志的脸前摇晃,瞪着血红的双眼,喝道:“你谁?”
“晁承志!”晁承志什么时候遭受过这等侮辱,吓得魂飞魄散,不敢不回答。
“晁承志是个什么东西?胡七爷打的就是晁承志。”胡七显然不满意,挥拳打在晁承志的肩膀上。
晁承志浑身如散了架一般。
“胡七爷,误会了吧,我可和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晁承志双手乱摇,大声辩解。
“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胡七爷想打人,凭的是一个高兴!”胡七叉开手,扇了晁承志一个耳光。
“胡七爷饶命,饶命。”晁承志大声讨饶。
胡七喝道:“你还没回答胡七爷,晁承志是个什么东西?”
晁承志欲哭无泪,欲挣扎无力,只能回答:“晁承志不是个东西!”
胡七瞪了他一眼:“既然不是个东西,如何敢瞧不起胡七爷?胡七爷在方圆几十里也算一号人物。”
晁承志想,他如此蛮横无理地纠缠,肯定有原因的,忙道:“不敢,小的不敢!”
“谅你小子也不敢!”胡七飞起一脚,踹在晁承志的肚子上,晁承志一声惨叫,几乎昏了过去。
胡七把晁承志扔在地上,往他身上吐了一口唾沫,双手叉腰,喝道:“姓晁的,胡七爷记住你了,以后别到这里来找事,否则,胡七爷见一次打你一次。”
晁承志终于明白了,是林和、林水儿他们让胡七出面打他的,为的是让他死心,不敢再找林水儿。
晁承志一迟疑,胡七又踢了他一脚。
晁承志大叫一声:“记住了。”
胡七哈哈大笑道:“滚!”
京西胭脂铺。
夜,忽然就冷清了许多。
晁信义拿着手电筒,手电筒并没有打开,只是为了查看某些地方时方便而已。他从前院到后院看了一圈,没有发现意外。晁信义站在福特汽车前,双眉微锁。
“岳父大人,天冷,您回房间休息吧!”王连旺走了出来,他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拿着一根短木棍。晁承志被赶出京西胭脂铺之后,王连旺自告奋勇.地承担起守护的重任,白天还要负责一些原料进出库房的重活。
晁信义听到王连旺的声音,扭头看了一眼,王连旺站在他右手边,距离五六尺远,手电筒揣进了衣服口袋之中,木棍夹在腋下,毕恭毕敬。
晁信义低声说:“连旺,辛苦你了。”
王连旺不敢正眼看他,显得更恭敬:“岳父大人,这……从何而说起呢?我是晁家的女婿,是晁家的人,为家里做点事情是应该的,不辛苦……”
晁信义的目光落在福特车上,忽然问:“你会开车吗?”
王连旺点了点头:“会一点儿。”
晁信义道:“明天我请个师傅来教教你,以后这车就你开!”
王连旺大惊:“岳父大人,这车是大舅哥的,剁了我的手,我也不敢动呀!”
晁信义冷冷地道:“他已经不是晁家的人了。”
王连旺说:“岳父大人,这……从何而说起呢?”
晁信义慢慢伸出手,打断了他的话,继续道:“他的一切都与京西胭脂铺无关,这车是京西胭脂铺的,我说给谁就给谁!”
王连旺立刻恭敬地回答道:“是,谢谢岳父大人!”
晁信义又道:“连旺,明天我雇佣一个人,接替你白天的工作,你不能太累了,京西胭脂铺还指望你挑大梁呢!”
王连旺受宠若惊:“岳父大人,我不怕累,我不辛苦。”
晁信义赞许地点了点头:“我先回房休息了,天冷,你多穿点衣服。”说完大步离开后院,回到卧室。
卧室里,张淑梅坐在床边,正在整理几件衣服。
晁信义低声说:“淑梅,你怎么还没有睡?”
张淑梅放下衣服,走过来帮晁信义把外套脱下来,搭在椅子上,问道:“信义,要喝茶吗,我倒点热茶给你。”
晁信义摇了摇头,脱了鞋子,上了床。张淑梅靠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说:“信义,我担心两个孙子,天这么冷,他们怎么过?”
晁信义淡淡地道:“他家已经不是晁家的人,你担心什么?”
张淑梅眼中的泪水顿时涌了出来,颤声道:“你可以不要那个儿子,但不能不要那两个孙子,他们是晁家的骨血,他们是无辜的!”
晁信义哼了一声:“那个不孝之子,悖祖逆宗,他若是个男人,就应该承担起这个责任,若不能承担起这个责任,有没有他又有什么关系?”
张淑梅泪眼汪汪地说:“我说的是两个孙子!”
晁信义道:“孙子是他的儿子,也应该他负责!”
张淑梅悲悲切切地说:“跟你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发现你这么坚硬如铁!”
晁信义阴沉着脸,沉默了一阵才缓缓地道:“京西胭脂铺重新建立起来,有多么艰难,你很清楚,我绝对不能容忍别人破坏它,任何人都不能。”
张淑梅只是流泪,默默无言。
晁信义伸出胳膊搂住她,把她揽入怀中,安慰道:“没有了那个不孝之子,我们不还有承兴,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女婿?两个外孙,京西胭脂铺不会垮。”
晁承志被胡七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浑身疼痛,心如死灰,在街道边坐到天黑,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家走。
路过一家小酒铺,门边挑着一盏灯笼,灯笼上一个酒字。晁承志摸了摸西装口袋,口袋里皮夹子还在,拿出来打开一看,里面有几百块钱。
晁承志进了小酒铺,里面有四张桌子,一个客人也没有,显得冷冷清清。掌柜的是五十多岁一个老者,粗布青衣,看到晁承志鼻青脸肿,血污斑斑,以为他遭了强盗,吓了一跳。
晁承志坐在一张桌子前,说:“老人家,请给我来一碗酒,一些下酒的菜!”
掌柜的见他出言礼貌,放心了许多,给他端了一碗酒,两碟小菜,然后坐在一边,暗暗打量着他。晁承志喝了一口,入口辛辣,喉咙如被刀子割一般。他手里端着酒碗,双眉紧锁,喃喃自语了一句:“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别人都说酒好,可我为什么没有感觉到呢?”
掌柜笑了笑说:“客人,这喝酒就不是喝酒,喝的是心情。心情好的,喝的是琼浆玉液;心情不好的,喝的就是穿肠毒药……”
晁承志从来没有在小酒铺之中喝过酒,在家里也很少喝酒,听掌柜的出言不俗,正想找个人说话,于是放下酒碗,恭敬地站起来道:“掌柜的,您也没有生意,请多拿些酒来,陪我喝一碗如何?我算钱给你!”
老掌柜也不客气,多端来两个小菜、两壶酒,坐在晁承志的对面,自我介绍:“老头儿我姓张,别人叫我老张,买的酒就是香,不是我自夸,老张家自酿的酒,入口醇香,回味久长。”
晁承志介绍自己:“我本是京……”脸上忽然满是羞愧之色,微微叹息了一声:“我辱没了祖宗,再不配是家族的人,不说也罢!”
老张淡然一笑,他已经看出晁承志不是简单的客人,晁承志不愿意说,老张当然也不好问。
晁承志端起酒碗,礼貌地说:“张掌柜的,谢谢你陪我喝酒。”
张掌柜笑了笑说:“相逢就是缘分,能坐在一张桌子前喝酒,更是缘分,既然有酒缘,何必客气呢!”
晁承志端起酒,一饮而尽。
张掌柜也喝了一口酒,笑道:“客人喝的不是酒,是忧愁啊!”
晁承志苦笑了一下:“掌柜的说得没错。”
张掌柜又给他倒了一碗酒:“客人,再喝一碗,你就忘记忧愁了,不过过了三碗就不行了!”
晁承志酒意涌了上来,脸已经红了,问道:“为什么过了三碗就不行了?”
张掌柜道:“过了三碗,客人就喝醉了!”
晁承志笑道:“我不要喝醉,我只要忘记忧愁就行!”
这一碗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喝,不知不觉也喝光了。晁承志舌头不太灵活了,头脑有些混沌,心中果然淡忘了忧愁,喝酒的兴致还在:“老张,请再给我倒一碗!”
老张笑眯眯地道:“不用了,你说过不喝醉的,再添就醉了!”
晁承志摇晃着脑袋:“我没有醉,再喝两碗也不会醉,更别说只添一碗了!”
老张劝慰他:“客人,适当就行,别喝了,酒不醉人,人自醉呀!”
晁承志道:“就再来半碗吧!”
老张拗不过他:“最后半碗啊?”
晁承志点头说:“最后半碗!”
喝完这半碗,晁承志没有再要酒,留下一张钞票,起身出门。走了一阵,冷风一吹,心中五味翻腾,蹲在路灯下呕吐。
“我错了,我难受!爹,请原谅我……请原谅我……”晁承志抱着路灯杆,内疚地哭喊。
“爷……这位爷……”有人喊他。
晁承志以为是小酒铺的老张,抹了抹眼泪:“我不是已经算了你的酒钱?”“爷,我不是要你的酒钱!”
晁承志一看,是一个中年人,瘦小,戴瓜皮帽,一双眼睛溜溜乱动,两个人四目一碰,都吃了一惊。
晁承志吃了一惊:“你是谁呀?眼……生……”
那中年人挤出笑脸,说:“我姓吴,排行第二,别人都叫我吴二。这位爷,你这是怎么了?”
吴二说的是晁承志的脸,面目全非。
晁承志苦笑了一下,答道:“跌了一跤!”
吴二愕然:“这一跤跌得够狠。”
晁承志默然无语,心如刀割。
吴二的眼睛一直在晁承志的身上上下打量,穿西装衬衫、皮鞋,一定是有钱人家的子弟,虽然有些狼狈,还不至于落魄,应该能赚到钱。
吴二友好地笑着:“爷,您是不是烦心呢?”
晁承志长叹一声:“一言难尽!”
吴二眼睛溜溜一转,劝慰道:“人生在世,不过短短几十年,何苦为难自己?爷……要找点快乐,忘记烦恼吗?”
晁藏书网承志心中痛苦,一听就点了点头。
吴二大喜:“爷,你要找大乐还是小乐?大乐五十块,小乐二十,十块也行。”
晁承志想了想说:“大乐,最好忘记一切!”
吴二眉开眼笑道:“爷,您跟我来!我保证您飘飘欲仙,忘记人世间的一切苦楚。”
晁承志一跃而起,一手拽住吴二的胳膊,忙道:“快带我去!”
吴二带着晁承志,先走了一条阴暗的小巷,来到一道高墙下,高墙上有一道小门。吴二敲门,连敲了几下,就有人开了门,两人进去。晁承志一看,是一个气派的院子。
开门的是一个精壮的汉子。
晁承志浑身一哆嗦,脚步本能地停了下来。
吴二忙安慰他说:“爷请放心,我们是生意人,做生意嘛,小心为妙!”
晁承志头脑发昏,也没有多想,既来之,则安之。
吴二请他上二楼,走的是木板梯子,吴二鞠躬请晁承志走前面,还小心地提醒道:“爷,您可小心,别再跌倒了。”
晁承志苦涩地回了一句:“不能再跌倒啊。”
上了楼,空气之中飘来一股淡淡的香,很奇异的香。晁承志本能地嗅了一下,感觉心一下子就飘了起来。
“爷,您请进。”吴二掀开一道帘子,恭敬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晁承志走进了屋里,屋子不大,靠里边放着一张大床,床上没有被褥,有两个枕头,铺着毯子。床的中间摆放着一张茶几,宽两尺,长三尺,高半尺,茶几上摆放着一盏油灯。床宽大,虽然中间摆放着一个茶几,两边还是显得宽敞。
晁承志有些迷茫:这是什么地方?
吴二殷情地道:“爷,您躺上去,马上就来。”
晁承志脱了鞋,坐到床上靠里的那一边。吴二退了出去,只片刻,一个年轻的女人端着一个托盘进来。托盘上有一支烟枪,一个翡翠烟壶,几张锡纸,一小块黑色的东西。
晁承志从小家教严格,受过良好的教育,没有接触过这类东西,但他心中明白是吸食鸦片。
他的头脑里一阵恍惚。
年轻的姑娘娴熟地把药膏填入烟枪,恭敬地递过来,柔声说:“爷,您请用。”
晁承志没有伸手。
姑娘又说了一句:“爷,您吸一口就会忘记烦恼。”
晁承志接过烟枪,吸了一口,一股烟呛进了肺,他猛地咳嗽起来。
姑娘忙道:“爷,您躺下,慢慢地吸。”
晁承志依言躺下,慢慢地吸了一口,感觉好多了。
“再吸一口。”
晁承志渐渐进入了状态,一口一口地吸,一口一口地吐出烟雾,烟雾渐渐弥漫在房中,幻化成狰狞的魔鬼,从地狱的深处窜了出来……
第十一章 狼子野心
京西胭脂铺,早上。
晁迎春走到后院京西胭脂铺厂,准备开工。守护了一个晚上的王连旺还站在厂门口,看了她一眼,憨厚地笑了笑。晁迎春见他的眼圈之中有些血丝,脸色蜡黄,心中一阵内疚。
她不太喜欢王连旺,觉得他不会说话,不会讨父母的欢心,更不懂得讨好自己。但自从哥哥晁承志被赶出家门,他晚上守夜,白天还要做事情,任劳任怨,勤勤恳恳,晁迎春便心生愧疚,这样的好男人,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晁迎春走过去,低声问:“连旺,累了吗?”
王连旺大吃一惊:“啊……这……从何而说起……”瞬间想起,这句话是晁迎春最不喜欢听到的,但话已经出口,收不回来了。王连旺不安地低下头,两手搓着,不敢再看她一眼。
晁迎春今天没有感觉到他的这句话有多么令人厌烦,走到他身边,给他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整理了一下他杂乱的衣领,柔声道:“连旺,早点休息,别累坏了!”
王连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仅仅一个晚上不见,她居然变了一个人一样。
“我不累!”王连旺脱口而出。
“辛苦了一个晚上,怎么会不累呢?”晁迎春心疼地道。
王连旺连连摇头:“不辛苦!真不辛苦!为了你,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再苦再累也应该。”
晁迎春心中一阵激动,这么忠厚老实的男人,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哒!哒!哒!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王连旺说:“水伯回来了,我帮水伯将水抽到池子里就去休息。迎春,你别管我了!”
晁迎春定了心,扭头一看,拉水的马车冲进了后院。
王连旺叫了一声:“不好!”
晁迎春奇怪地问道:“什么不好?”话音刚落,只见赶车的水伯从车上跌在地上。
晁迎春啊惊叫一声,王连旺一个箭步冲过去,抱起水伯,大喊道:“水伯,您怎么了?水伯,您怎么了?”
水伯艰难地睁开眼睛,伸出手,颤抖着,指了指,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水……”人就昏迷过去。
“水伯怎么了?”晁迎春跑过去,只见水伯双目闭着,嘴唇呈现灰乌色,口中气若游丝一般。
“喊岳父大人,喊大夫。”王连旺大声喊道。
几个工人闻声赶过来,王连旺抱着水伯。迎面碰上了花红蓝。花红蓝伸手拦住王连旺,看了看水伯的嘴唇,冷静地道:“把水伯抱到床上,平放着,我马上过来!”
王连旺依言把水伯抱回了他的房间,放在床上。花红蓝提了药箱进来,把药箱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布包,一层层打开,上面是一根根金针,长三四寸,细如线一般。
晁信义闻声赶来,脸上神色没变,只是冷静地看了看花红蓝和躺在床上的水伯。
花红蓝看了晁信义一眼,不慌不忙地道:“毒才刚刚发作,不会太重,我先给他扎针,然后开药。”
晁信义知道,花红蓝从小学习医术,虽然这些年已经不再给人看病,但晁家上下有什么头疼脑热,都是她开点药,无不药到病除。总之,她的医术并没有搁下。她说得轻松,问题就不大。
花红蓝把金针准备好,吩咐把水伯的衣服解开,在水伯的胸口、肩膀、脖子、脸上扎了十几根。水伯幽幽醒了过来,睁开眼睛,望着满屋的人,说了一句:“水中有毒。”
晁信义立刻变色。
王连旺忙问了一句:“水伯,什么水里有毒?”
水伯又说了一句:“水里有毒。”
晁信义点了点头,对王连旺道:“你去外面看着拉回来的水,不要放出来,不许任何人动。”
水伯松了口气。
花红蓝扎了十几针,拔出金针之后,里面流出黑色的血。花红蓝低声对水伯道:“井松哥,你放99lib?t>心,你中的毒没有大碍,我开几服药,吃了就好!”
花红蓝收好金针,让大家退出去,别影响水伯休息,只有一个下人陪着他。花红蓝提着药箱回到自己房间里,开了一张药方,拿出来递给站在水车边的王连旺。
晁信义说:“连旺,辛苦你一趟,去给井松哥抓点药。”
王连旺接过药方,恭恭敬敬地道:“岳父大人,应该做的,不辛苦!”这次总算没有把那句从“从何而说起”说出来。
王连旺走的时候还对晁信义说:“岳父大人,水伯说了水中有毒,可能是运回来的水中有毒,要小心呀!”
晁信义不动声色,点了点头。
晁迎春和四五个工人围在水车边,窃窃私语。晁信义威严地看了大家一眼,冷静地说:“大家做自己的事情去,这里我来处理。”
大家各自散去,只留下花红蓝和晁信义。
花红蓝说:“你到车上,用我的银针试探一下,水中有没有毒。”
晁信义跳上车,掀开水桶盖子,花红蓝站在车下,递给他几根银针。晁信义接过银针,把银针一头放入水中,片刻之后,拿了起来,银针的前面有些灰乌色。
“果然有毒。”晁信义说。
“水里有毒?”张淑梅和晁冬雪从前院走过来,吃惊不小。晁冬雪娥眉一扬:“爹,什么人在我们的水中下毒,也太过分了!要不要报告警察署?”晁信义下了车,冷静地摇了摇头,严肃地对晁冬雪道:“你到店铺帮忙去,这里的事情我会处理!”
晁冬雪应了一声:“是,爹。”
晁信义对张淑梅笑了笑,道:“淑梅,等一下连旺把井松哥的药抓回来之后,你帮忙煎熬一下,我和红蓝到水源处查一查!”在晁家上下,晁信义、花红蓝、张淑梅,三人对水伯不称水伯,而是称他为井松哥。
张淑梅点头答应。
晁信义进入水伯的房间,水伯听到他的脚步声,挣扎着坐了起来,帮忙照顾他的下人搀扶着他坐起来,让他靠在床头。
晁信义忙说:“井松哥,你躺着就行,别动!”
水伯颤声说:“东家,我怀疑有人在黑龙潭下了毒,我就在打水的时候喝了几口,在回来的路上就感觉不舒服。”
晁信义心中一沉,脸上却不动声色:“井松哥,你好好休息,我去水源处看看!”
水伯骂道:“不知道是谁这么心狠手辣。”
晁信义摆了摆手说:“井松哥,你放心,事情会水落石出的。”停顿了一下,又淡淡地补充了一句:“几十年了,京西胭脂铺什么风浪没有见过?这点小把戏,我晁信义还真没有放在眼中。”
晁信义从水伯房中出来,跳上马车,对花红蓝说:“红蓝,跟我到黑龙潭去看看情况!”
花红蓝没有说什么,上了水车,坐在晁信义身边。晁信义赶着马车出了门,在一个排水沟边把车里的水放光。装水的木桶下面有一个放水口,是个竹筒,运水的时候用塞子塞住。赶着空车,马车就快了许多,一路上就颠簸了起来。
出了城,花红蓝才说:“信义!我感觉有人又向你下手了!”
晁信义不以为然:“想对我下手的人不少呀!也不是第一回,你别担心!”
花红蓝默默地望着远方。
晁信义颤声道:“红……蓝……”
花红蓝脸色平静如水,没看他一眼,淡淡地道:“什么事情?”
晁信义竭力地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说:“常聚这孩子,也不知怎么样了,他也不能这样老一个人,这事我们要操一下心了。”
常家聚在沧州结过婚,妻子难产死了,当时,他在京西胭脂铺,未能陪在妻子身边。为这事,他一直愧疚,后来再也不肯结婚。
花红蓝说:“上次去沧州的路上,我和他谈过,他心里好像有点动容。”
晁信义说:“找个时间,我和淑梅谈一次,把家聚认了,再让淑梅替他张罗一下这件事,你看行不行?”
花红蓝说:“你是他爹啊。”
晁信义说:“对你们母子,我亏欠得实在太多。”
“又来了。”花红蓝说,“我从来没有怨过你。”
“可我这心里痛啊。”晁信义道,“不知是不是人老了的缘故,总是想起从前的很多事。这一生只有两件事让我心里不安。一件是为了争夺皇宫的专供权,害了王记胭脂坊,差点让他们满门抄斩。另一件事就是对不起你。”
花红蓝说:“一辈子都过了大半,说什么也都迟了。也许这就是命。”
两个人一路聊着,到了黑龙潭。
黑龙潭在山谷之中,有一道瀑布从上流下。冬天的时候,瀑布几乎断流,潭中的水也就少了许多。
晁信义和花红蓝站在潭边,只见潭中翻着一些鱼肚,一些鱼在有气无力地游着。
晁信义和花红蓝对望了一眼,两个人来到水潭边,有一处光滑的青石板,这是水伯每天打水的地方。
花红蓝看了看水潭里的死鱼:“水中确实有毒。”蹲在水边,用银针试探潭水,拿起来一看,银针上果然有灰乌色。
晁信义站在潭水边,冷笑了一声:“这人真舍得下本钱,这么大的一潭水,他都下了毒,这需要多少毒药呀。我只是很奇怪,这下的究竟是什么毒药?”
花红蓝神色凝重地说:“我也不知道下的究竟是什么毒药,但我知道,下毒的人是站在这块石头上下的毒,而且,下毒的人熟悉水伯的一举一动,也许在水伯来到这里打水的前一刻,他才刚刚下了毒,并且躲在旁边偷偷地看。”
晁信义点了点头:“但他没有想到,井松哥居然喝了水,否则,我们就用有毒的水做了水粉,后果不堪设想!”
花红蓝说:“这叫吉人自有天相!”
晁信义转身道:“回去,明天重新换一个地方拉水,以后拉回的水你都用银针检查一下!我看他究竟还有什么花招耍。”
晚上,晁信义一家围着桌子吃饭,晁信义、张淑梅、晁迎春和王连旺一家四口,还有晁冬雪、花红蓝,一共八个人,围着大圆桌子,显得冷冷清清。“吃饭。”晁信义端起饭碗,威严地扫了大家一眼,说。
晁冬雪夹了一筷子菜,放到碗里,没有吃。抬头看了看大家,感觉吃饭没有以前热闹了。晁冬雪悄悄看了父亲一眼,终于鼓起勇气问道:“爹,您不说几句?”
晁信义淡然问道:“说什么?”
晁冬雪道:“今天上午的事情呀,那么大的事情。”
晁信义不以为然道:“芝麻大点事情,何必提呢?如果我要来计较这些事情,京西胭脂铺还能走到今天?早被人烦死了!”
王连旺说:“岳父大人说得对。”
晁冬雪不好说什么,低头吃饭。
“爷爷,我好想和佳威哥哥一起玩,佳威哥哥什么时候回家呀?”晁迎春的儿子晁佳豪忽然问晁信义。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晁佳豪的身上。
晁佳美也跟着说:“我想佳宜姐姐了。爷爷,姐姐为什么不回家呢?”
晁信义目光冷冷地落在晁迎春和王连旺的身上,两个人一人身边一个孩子,都低头哄他们。
晁迎春低声说:“会回来的。”
晁信义却道:“佳豪、佳美,哥哥和姐姐不听话,爷爷不要他们回家了,你们可要乖呀!否则,爷爷也不喜欢你们!”
两个孩子连连点头:“我们乖。”
晁信义说:“吃饭就乖。”
两个孩子拿起筷子吃饭。晁信义吃完之后,先到后院去查看了一下。王连旺也跟在后面,几次欲言又止。
晁信义检查制作室、仓库之后,才回头对王连旺说道:“你水伯中了毒,估计要休息几天,你从明天开始去运水,我在晚上看护几天。”
王连旺忙道:“岳父大人,我晚上负责看护,天亮之后我去运水,我辛苦一点儿,没什么!”
晁信义摇了摇头说:“你以为我老了吗?”
王连旺忙道:“岳父大人没有老。”
晁信义淡淡地道:“既然没有老,守几天夜算什么呢?”
王连旺迟疑了一下,说:“岳父大人说得对!”他说完了,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晁信义看出他的犹豫,问道:“还有什么事情吗?”
王连旺动了动嘴,道:“我有话对岳父大人说。”
晁信义淡淡地道:“你说。”
王连旺嗫嚅着:“这……从何而说起呢?”晁信义淡淡地看着他,没有说话,王连旺就继续说下去了:“岳父大人,我听人说,大舅哥吸上大烟,天天吸,不管家,不管两个孩子,还打大舅嫂。”
晁信义听完了他的话,才慢慢地道:“他已经不是晁家的人了,他的所作所为与晁家没有任何关系,你也别管他,不能和他有任何来往。”
王连旺低声回答了一句:“是,岳父大人。”
晁信义又道:“早点休息,明天一早起来去运水!”
王连旺恭敬地回答:“是,岳父大人。”
王连旺回到房中,晁迎春已经哄两个孩子睡觉了。晁迎春忙过来,关上门,小声地问:“你跟爹说过大哥的事情了吗?”
王连旺一边脱衣服,一边回答:“说过了。”
晁迎春又问:“爹怎么回答?”
王连旺盛叹息了一声,说:“这……从何而说起呢?”晁迎春知道他接下来就会说出结果,并没有急,也没有问。王连旺果然说了:“岳父大人说大舅哥已经不是晁家的人,他的所作所为都与晁家无关!”
晁迎春听了,默不做声,人也坐到床沿上,眼泪簌簌滚落。
她了解父亲,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王连旺继续说:“岳父大人今天晚上守夜,让我明天去运水!”脱了衣服,上了床,规规矩矩地躺下,给晁迎春留了一大半的空床。
晁迎春也躺在他身边。
王连旺悄悄地往一边挪了挪身体。
晁迎春拉熄了电灯,用手摸了摸王连旺的肩膀,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担心地问:“大哥这样下去怎么是好?还有两个孩子怎么办?大嫂也没有吃过苦。”
王连旺低声说:“岳父大人说了,不许管他们的事情。”
晁迎春急了:“那是我大哥!”
王连旺心中一慌,说:“那也是我的大舅哥。可是,这能有什么办法呢?岳父大人说一不二!”
晁迎春想想也是,只能默默地伤心流泪。
王连旺运第三趟水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平常的人一天只能运三趟,不过京西胭脂铺的水伯一天可以运四趟。起先,京西胭脂铺的生产用水都是从玉泉山运来,用水量大,需要好几个人拉。后来,家里安装了自来水,工厂又迁出去了,只有制作室必须用玉泉山的水,量就少了下来。现在,水伯每天也只需要运三趟水。
王连旺一边用水桶提水,一边东张西望,口中念念有词:“这个冤家,怎么还不来呢?”
他在等一个人,一个女人,约好了要在这里相聚的。
两个大桶的水装满之后,王连旺满头是汗,靠着水车喘息,听到不远处有人喊:“冤家,我在这里呢,快过来。”
王连旺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树林之中,一棵大树后面伸出一只手,手里挥舞着一个白色的手帕。
王连旺心头狂喜,迅速地四下张望了一下,没有发现可疑的情况,就飞奔过去,一边飞奔,一边松裤带。
大树后面是一个女人,红唇如火,丹凤眼如梭,穿着华贵的大衣,脖子上还戴着一条金项链,不是别人,正是王记胭脂坊的少掌柜王胭脂。
王胭脂是王记胭脂坊的少掌柜,王连旺是京西胭脂铺的入赘女婿,本来是誓不两立的对头,怎么就纠缠在一起了呢?
王连旺是王玉堂的儿子,而王玉堂是京西胭脂铺的总技师,在京西胭脂铺地位很高。而王连旺比晁承志还大一岁,当年,晁承志、晁迎春上学读书,就由王连旺领着。王胭脂比晁承志小,却比晁迎春大,而王家只有这一个孩子,显得很孤单,常常和晁家的孩子在一起。
对于王连旺来说,晁迎春是妹妹,可王胭脂不是,所以,他在心里默默地喜欢王胭脂。然而,王胭脂喜欢的是晁承志,晁承志也喜欢王胭脂。两个人一度十分热烈,进入高中后,两个人还常常偷偷幽会。王连旺自知身份,只好将这种感情深深地埋在心底。
后来,事情的发展可以说天翻地覆。王连旺的父母相继去世了,王连旺还没有成人。父亲临走之前,将王连旺托付给晁信义,晁信义当场答应招王连旺入赘。王连旺一直不喜欢这个妹妹,因为妹妹老是欺负他。可这件事,无论是他还是晁迎春,都无力改变,哪怕晁承志后来和王胭脂闹翻,娶了刘玉芬,王连旺也只敢在心里想一想王胭脂,不敢有任何表露。
王连旺和晁迎春结婚后,感情一直不好。晁迎春嫌弃王连旺,觉得他是一个木头,既不懂世故又不懂风月。开始几年,也还像是夫妻,可时日并不长,彼此都开始感到煎熬。
王连旺入赘晁家,感觉自己的地位低下。岳父大人厉害,说一不二;大舅哥聪明能干;二舅弟留学日本,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老婆强势,还有一个如花似玉、口齿伶俐的小姨子,甚至连两个孩子都不跟自己姓。
王连旺感觉自己是一个晁家使用的工具,只能辛勤劳动,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出头呀!尤其正当壮年,床笫要求强烈,晁迎春不仅不给他机会,还动不动将他赶到后院去,王连旺的自尊心受到极大打击。
恰在这时候,王胭脂的丈夫死了,王连旺开始对王胭脂想入非非,几乎每一个独处的夜晚,都在对王胭脂的想象中度过。
王连旺做梦都没想到,事情会起变化。
前年夏天,水伯病了,重感冒,王连旺就替水伯拉水。第二天,装满水正准备离开的时候,王胭脂极其突然地出现在他面前。王胭脂主动和他打招呼:“这不是连旺吗?怎么是你拉水?”
王连旺没料到在这里见到她,一颗心跳得跟什么似的,声音都有些发抖。可也奇怪,在王胭脂面前,他竟然忘了自己的口头禅,而是道:“水伯生病了。”
王胭脂说:“就算水伯生病了,也有下人啊,怎么要晁家女婿做这种苦力?”
这一次,王连旺的口头禅冒出来了:“这……从何而说起呢?”
王胭脂说:“晁家到底和王家不同。若是王家的女婿,王家会当神仙一样供着。要不,你干脆当王家女婿好了。”
王连旺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当即慌得什么似的,道:“这……从何而说起呢?”
王胭脂道:“怎么?当王家女婿,你觉得吃亏?”
“不不不。”王连旺连忙解释,“你说得对。”
王胭脂道:“我正好要回家,坐一下你的水车,行不行?”
王连旺说:“行。”
王胭脂因此上车,可是,她试了几次,竟然上不去。王连旺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王胭脂转头对他说:“你就不会帮我一把?”
王连旺心中一喜,上前扶她,可毕竟心里有层障碍,无法着力。王胭脂还是上不去。王胭脂就说:“你抱我上去啊。”
王连旺就抱她。王胭脂有些发胖了,身子圆圆的、软软的。王连旺抱起她时,自己的身子也一下软了,结果,两个人一起倒在地上。刚一倒地,王胭脂就大声惊叫。王连旺手足无措,在一旁着急,问道:“怎么了,有没有摔着?”
“哎哟,我的屁股。”王胭脂说,“你快帮我看看,出血了没有?”说着,王胭脂侧过身,伸手撩起自己的裙子,露出里面的底裤。
王连旺看了一眼,顿时有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王胭脂问:“怎么样,出血了没有?”
王连旺道:“没,没有。”
王胭脂说:“可是,疼死我了,快帮我揉揉。”
王连旺就蹲下来,替她揉屁股。开始还老实,只是揉她的屁股。
他揉了几下,王胭脂说:“错了,不是那里,再上一点。”
王连旺将手往上移了移,问:“是这里吗?”
王胭脂道:“再上一点。”
王连旺开始不老实了,手往上移了一大截,早已经不是屁股了,问:“这里吗?”
王胭脂说:“我也不知道是哪里,好像到处都疼,你多揉揉。”
王连旺揉着揉着,就将手伸进了禁区。
从此之后,两个人就开始偷偷地幽会。
王胭脂跟王连旺并不完全是阴谋。王胭脂是个在这方面欲望很强烈的女人。她的第一次给了晁承志,那时她才十四岁。晁承志后来离开了她,除了两家关系特殊之外,可能还有一个更隐秘的原因——怕她。
不光晁承志怕她,她后来的丈夫也怕她,她似乎永远都吃不饱一般。丈夫离去之前,她不敢结婚了,她怕再送一个丈夫走。可是,她需要男人,一个男人根本满足不了她,她就同时和很多个男人来往,这些男人都成了她的工具,不仅是泄欲工具,也成了她商场作战的工具。
另一方面,她接近王连旺,确实有其他目的,她要搞垮晁家,要让晁承志为抛弃她付出惨重代价。掌握和控制王连旺,是她搞垮晁家计划的一部分。
她对王连旺说:“找个机会,你把那个女人休了,然后入赘我王家。我爹岁数已经不小了,爹一过世,王家就是我做主,那时候你就是王记胭脂坊的掌柜。”
这话让王连旺怦然心动。转而一想,这话太不可信了,王家哪轮得到她做主?便说:“你不是有个弟弟吗?”
王胭脂说:“我弟弟不肯经商,一心只想画画。我爹拿他没办法,早就已经发话了,只要他早点结婚,替王家多生几个孩子,别的都依他。”
王胭脂还抛出更厉害的一招:“以后我们生的孩子,跟你姓王。”
王连旺眉飞色舞,情不自禁,乐不可支。不过一会儿他又有些迷惑了:“你不也姓王吗?”
王胭脂娇嗔地拧了一下他的胳膊:“是你姓王,我刚好也姓王,孩子先跟你姓,然后才跟我姓。”
王连旺笑了:“跟我姓跟你姓都一样,大家都姓王嘛,同一个姓也有好处哇!”
王连旺死心塌地跟了王胭脂,要正大光明入赘王记胭脂坊,王胭脂给他开出了两个条件:第一,搞垮京西胭脂铺;第二,拿到京西胭脂铺的胭脂配方。
这两件事情都不容易做到,需要机会,两个人一起等待机会,暗中来往,一直到今天,神不知鬼不觉……
王胭脂倚在树上,嘻嘻直笑:“男人,都是吃不饱的狗,看你那个样子,多少天没吃了?”
王连旺冲到她的面前,一把将她抱住,放在地上。地上是干枯的黄草,草上铺着一块油布,王胭脂有备而来呀!
王连旺说:“冤家,想死我了,我以为你不来了?”
王胭脂拧了一把他的胳膊,啐了他一口:“你以为都跟你一样,没有良心?老娘早来了,看你没打完水,怕你误事,所以没叫你。”
王连旺手慌脚乱地扒她的裙子,说:“少说话,多办事。”
王胭脂嗔道:“说话也没有耽搁你办事,我呸!今天有带什么好消息来没有?”
王连旺一边迫不及待地办事情,一边回答:“在我的上衣口袋里有张纸,是胭脂配方的一部分,我又抄了一部分。”
王胭脂伸手去摸他的口袋,但被王连旺按住手,嘴在她的脖子上乱啃:“先办完这个事情再说。”
王胭脂一边扭动身子,一边乱叫。
王连旺办完事情后,趴在王胭脂胸脯上喘息。王胭脂腾出手来,摸出他上衣口袋里的纸,打开看,心中暗喜,那的确是做胭脂水粉的配方。
王连旺得意地说:“我那个愚蠢的大舅哥,以为京西胭脂铺的配方藏在他老子的屋中,一找就被发现了。其实呢,这配方他们上次带到河北了,回来之后,放在沉淀室的柜子里。我早偷配了钥匙,偷偷溜进去抄一点,神不知鬼不觉。”
王胭脂推开他说:“行了,下次什么时候呢?”
王连旺恋恋不舍:“下次再找机会,京西胭脂铺这些天有些乱。对了,你昨天在黑龙潭下毒,闹得老头子心里不好受,哈哈。”
王胭脂正在穿衣服,一听,停了手,抬头奇怪地问:“什么下药?”
王连旺大惊失色:“昨天不是你们在黑龙潭下的毒?水伯中了毒,今天才没有来运水的!”
王胭脂比他还要吃惊:“我们什么时候在黑龙潭下毒了?我都不知道,不可能是我家下的药。”
王连旺张口结舌,呆了一呆,迅速穿上裤子,就往外面跑。
王胭脂在后面问:“跑啥?”
王连旺头也不回:“没跑啥。我先走,你等一会儿再下山,不要一起下山被人发现了。”
王胭脂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胆小如鼠,还总想偷腥,我呸!像个男人不?”
王连旺听在耳朵里,并没有回头,心中却得意非凡,既然不是王家下的毒,就一定是另外一个女人下的毒药,王连旺的秘密很多,还有一个秘密连王胭脂也不知道。
王连旺赶着马车,哼着快乐的小曲子,扬长而去。
王胭脂正在收拾自己,不远处的草丛之中忽然跳起来一个人。王胭脂张大嘴巴,没有惊叫出来,却发出厉声呵斥:“王小三,你搞什么鬼?你知不知道人吓人会吓死人。咦!你怎么来了,谁叫你来了?”
王胭脂到玉泉山是坐王小三车来的,她一直隐瞒着王小三,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和王连旺的关系。所以,在距离几公里外,她让王小三在路边等待,自己走路过来,却没有想到,王小三居然跟来了。
王小三是担心王胭脂的安全才悄悄跟来的。
王小三脸色铁青,眼中快要冒出火来,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气呼呼地道:“大小姐,我都看见了。”
王胭脂定了定心,淡然一笑:“你看见什么了?”
王小三咬牙切齿道:“你们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见了,你们做的每一个动作我都看见了。”
王胭脂想,他既然知道了,索性不用隐瞒什么了,瞥了他一眼,问道:“你看见了又怎么样?”
王小三如被人猛烈地击打了一拳,站着不动了,心中想,是啊!她是大小姐,我只不过是一个司机,她要做什么,想做什么,我能怎么样?
王小三心里一阵愤怒,一阵悲哀。
王胭脂看他脸色不对,心中一惊,怕激怒他,会做出对自己不利的事情,脑子一转,试探着问了句:“你是不是嫉妒他了?”
王小三咬牙,吐出了三个字:“我恨他!”抬起手,啪啪打了自己两个响亮的耳光。
王胭脂双手抱着头,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她一哭,王小三慌了神,几步跑到她身边,忙问:“大小姐,你哭什么呀?”
王胭脂头也不抬,一边哭,一边说:“我伤心呀!我命苦呀!我要承担王家那么大的家业,没有人能帮助我,没有人能理解我。”
王小三蹲下去,伸手抱住她,王胭脂身体一软,就靠在他的肩膀上:“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就不知道帮我做点事情呀!”
王小三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献给她:“大小姐,你有什么吩咐,上刀山下火海,我姓王的不会皱一下眉头。”
“我不要你上刀山,也不要你下火海,我就让你忍耐几天。”王胭脂停止了哭泣,对王小三正色道。
“我忍,我什么都忍。”王小三保证说。
王胭脂道:“今天你也知道京西胭脂铺大女婿和我的事情,我是利用他,帮我做点事情,你明白吗?”
王小三很不情愿。
王胭脂伸出指头,在他额头上重重一戳,喝道:“明白不?”
王小三忙点头:“明白,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起!”
王胭脂脸色变得好看起来:“我对他就是利用,对你才是真心的,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做王记胭脂坊的掌柜。”
王小三搂住她,把嘴巴凑过来,垂涎三尺道:“我现在就想。”
王胭脂佯装生气,狠狠扭了他一把,骂道:“德行!”
王胭脂回到家,王家栋正在逗外孙王大宝玩。王胭脂心中有事,走过去对王大宝说:“大宝,你去跟二奶奶玩,我跟爷爷说说话。”
因王胭脂曾经的丈夫是入赘,孩子不仅仅姓王,还跟王家儿孙辈一般称呼,喊爷爷,而不喊外公。
王大宝玩得正高兴,很不情愿地撅起嘴巴:“不,我要和爷爷玩,不和二奶奶玩!”
王胭脂不喜欢儿子,儿子一直跟爷爷和奶奶们长大,和她不亲。王胭脂见儿子不听话,抬手就打了儿子一巴掌,喝道:“滚去跟二奶奶玩!”
王大宝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
王家栋心疼孙子,忙把孩子揽入怀中,心疼地道:“我的孙儿……”
王胭脂气愤地说:“父亲,别惯她,一直这么惯下去,会惯坏了他!”
王家栋颤声道:“我的儿,父亲也一直这么惯你的。我的孙儿还这么小,你就狠得下心来打,从小到大,我可没打过你!”
二奶奶听到孙子的哭声,忙出来,从王家栋手中接过孩子,又亲又吻。王大宝在奶奶的怀中大声说:“妈妈坏……妈妈坏……”
王胭脂扬手又要打一巴掌过去,被王家栋拦住了:“我的儿……你发这么大的火干吗呢?”说着示意把孩子抱走。
王胭脂小心地看了看四下,没有别人,凑迈父亲几步,压低声音说:“父亲,昨天有人在京西胭脂铺运水的黑龙潭下毒了,不会是您背着我干的吧?”
王家栋吓了一跳:“你说什么?下毒?不是你干的?”
“如果是我,我还问您干什么?”王胭脂说,“什么人对晁家这么大的仇恨啊,真是怪事。”
王家栋说:“下毒不是小事,搞不好是要死人的。”
王胭脂也迷惑了,道:“奇怪,那会是什么人呢?”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道:“会不会是吴天他们几个?”
王家栋摇了摇头:“吴天他们就是为了钱办事情的,没人给他们钱,他们不会做呀!”
王胭脂点了点头:“那还有谁呢,而且这么歹毒!”
王家栋低头苦苦思索了一阵,缓缓抬起头问:“你注意过那个美国人史密斯没有?”
王胭脂眼前一亮:“他呀?听说他已经联合了很多家小胭脂坊,准备办家工厂呢!”
王家栋的手在空中挥舞了一下:“他要办胭脂厂,最大的对手就是我王记胭脂坊和京西胭脂铺,他在水里下毒完全有可能。”
王胭脂想了想,也觉得是史密斯干的:“看不出美国佬心这么毒!”
王家栋叹息了一声说:“这个美国人野心勃勃。如果他真的搞垮了京西胭脂铺,下一个目标肯定就是我们。”
王胭脂一惊:“那如何是好?”
王家栋心有余悸:“正所谓见招拆招,当务之急,是要搞清楚他出什么招。只要他出招,我们就能想到应对的办法。”
王胭脂说:“这个人我以前还真没重视,父亲您放心,我知道怎么做了。”
“除了史密斯之外,还有一种可能。”王家栋说。王胭脂听说下毒的事后,已经反复想过了。她只想到了两种可能,父亲下毒以及吴天那伙人下毒。没想到,父亲还能想到另外两种可能,看来,姜真是老的辣。她连忙问:“还有什么可能?”
“松下妆品会社。”王家栋说。
王胭脂有点吃惊地看着父亲。松下妆品会社?这些年,松下妆品会社的发展虽然迅速,可是,人家做人家的生意,和京西胭脂铺以及王记胭脂坊和平共处了多年,从来没闹过事呀。父亲这样怀疑,太没有道理了吧。
王胭脂说:“不会吧,我看他们那帮人挺讲规矩。”
王家栋摆了摆头说:“你哪里知道,是条蛇都咬人啊,而且,那些隐瞒得越深的蛇,咬起人来更致命。”
王家栋将当年京西胭脂铺遭难的事又说了一遍。不过,以前说,他没有提起自己救松下长生,以及八国联军过来时,松下长生帮王记胭脂坊的事,更没有提到自己对松下长生的怀疑。这次,他完全说清楚了。他说:“我越想,越觉得当年灭晁家的是松下妆品。只不过,我一时没有想明白,松下妆品为什么要灭晁家。松下妆品的产品在中国铺开之后,我开始意识到他们的目的了。”
王胭脂问:“目的是什么?”
王家栋说:“松下妆品的产品,其实是有重大缺陷的。他们用的是化学药品,价格低廉,刚开始用的时候,效果明显。可是,如果长期使用,对皮肤的损害非常之大。你看看现在的女人,到了中年之后,皮肤没有一个好的。为什么?全是被松下妆品的化学药品腐蚀的。可这些人还不知道。松下妆品肯定知道这一点,也知道京西胭脂铺和我们用的是纯天然材料,没有副作用。”
王胭脂说:“您的意思是说,他们为了京西胭脂铺的配方?”
王家栋肯定地说:“是。”
王胭脂又不解了:“可是,从那以后,再没有见他们有任何行动啊。”
王家栋说:“有两种可能。其一,他们害死了那么多人,良心发现,所以收手了。但我觉得,这种可能很小,他们既然开了头,就不会轻易放弃。”
“那第二种可能呢?”王胭脂问。
王家栋说:“第二种可能,他们一直在做这件事。只不过,他们做得极其隐秘,从来没有被人发现。如果他们能用几十年时间做一件事,那这个对手就极其阴险,极其可怕。这才是我最担心的。”
后街小巷。
下午,晁承志从床上坐了起来,打了个呵欠,有气无力地向四周看了一眼。
两个孩子坐在屋角的一张木板凳子上,惊恐地望着他。
晁承志心中一阵愧疚,低下头,不敢看两个孩子,曾经多么幸福的生活,被自己彻底地毁了。
“你妈呢?”晁承志问。
两个孩子一边跑出了屋,一边喊:“妈,爹醒了,爹醒了。”
晁承志抬起头,发现正对着床的墙壁上挂着一个镜子,镜子之中,是一个脸色蜡黄、胡子拉碴、两眼憔悴、头发纷乱的人。
晁承志一惊:这就是我吗?我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
晁承志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双手乱抓着头发,跳下了床。刘玉芬端着一盆洗好的衣服回来,站在门口,凄凉地看了他一眼:“承志,你醒了?锅里给你留有饭,我给你端来。”
晁承志心中一颤,默不做声。
刘玉芬从厨房里端出一碗饭,半碗青菜,放在床边一个用几块木板钉成的桌子上,说:“承志,你吃点吧!你从昨天晚上十点回来,一直睡到了现在。”
晁承志没有感觉饥饿,他拿起筷子,扒了两口饭,就没吃了。
两个孩子站在门外,默默地看着父母。
晁承志有些恍惚:“我们搬到这里来有多久了?”
刘玉芬回答说:“一个月零五天了。”
晁承志叹息了一声:“玉芬,让你受苦了,我从今天不吸了,我去找活儿干,让你和孩子,过上好日子。”
刘玉芬泪如雨下:“承志,不管你以前犯过多大的错,我都不在乎,我只要你像一个男人一样堂堂正正地站着,我也不要你赚多大的家业,够我们生活就好。”
晁承志站了起来,坚决地说:“我现在就出去找活儿干。”他洗了脸,刮了胡子,梳理了头发,拿起床头的一件西装出门了。
一个时辰不到,晁承志回来了。他说要去找活儿干,是一时良心发现,是内疚,觉得自己是一家之主,应该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但这么多天来,他天天到吴二的烟馆吸鸦片,已经上了瘾。没上瘾的时候,他还能控制自己;毒瘾发作的时候,仿佛骨头之中有千万条虫子在吞噬着,良心、责任、亲情,统统飞到九霄云外。
他只有一个念头:吸几口。
刘玉芬正坐在床沿上,缝补孩子穿坏的衣服,两个孩子在院子外玩耍。晁承志跌跌撞撞地闯进来,手一伸,叫道:“快,给我五十块。”
刘玉芬见他呼吸急促,有气无力,吃了一惊:“你要钱做什么?”
晁承志直喘息,浑身哆嗦个不停:“五十,五十。”
刘玉芬明白他的毒瘾发作了,站了起来,说:“承志,你说要养这个家的,你不能吸了。”
晁承志怒吼了一声:“快点!”
刘玉芬坚持,一步不退:“不给!家里的钱都被你吸光了,没有钱了!”
晁承志扬起巴掌,打在刘玉芬的脸上,刘玉芬摔倒在床上。晁承志扑过去,按住她,在她身上的口袋里乱摸。
刘玉芬口袋里有些钱,那是一家人的生活费用,怎么能给他拿去吸鸦片。刘玉芬心中一急,拼力反抗,手中握着的针刺在晁承志手上。晁承志负痛,大叫一声,松了手。
刘玉芬爬起来,一头撞在晁承志身上,把他撞倒在门口。刘玉芬扑上去,又哭又打。两个孩子听到哭声,跑过来看到父母在打架,也被吓哭了,一起喊:“爹不要打妈妈,爹不要打妈妈。”
这一阵折腾,晁承志的烟瘾被压了下去,也不忍心再打刘玉芬。刘玉芬跟疯了一样,晁承志讨不了半点儿便宜,落荒而逃。
晁承志逃出了几条街道,坐在路边喘息,刚刚一坐下,就感觉到骨髓又在蠕动了,烟瘾一上来,非吸不可。他身上没有钱,也没有值钱的东西可当,更不能借到钱。
晁承志思来想去,只有到吴二的烟馆赊欠一次,熬过了今天,明天再想办法。
吴二的烟馆在一个四合大院的二楼,北平虽然禁烟,但警察贪污腐败,只要得到好处,对烟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国民政府也禁烟,可这个政府一直忙于权力斗争,今天你打过来,明天我打过去。好不容易清静一点,又要剿共,多年来战争从来没有断过,腐败就像野草一样滋生。当然,烟馆大门紧闭,不是熟悉的客人,是不知道的。
晁承志来到后门,敲了敲门。门拉开了一条缝隙,露出吴二一张笑脸:“爷,您来了呀,快请进。”
在烟馆,有钱的人就是大爷。
晁承志进了院子,想到身上没有钱,手就不由自主地在口袋里摸了一下。
吴二何等聪明之人,立刻看出了他的意思,赔着笑脸,说:“爷,我们这里的规矩是五十。”
晁承志说:“掌柜的,我今天没有带钱,先欠一回,明天一起还给你!”
吴二的脸立刻拉长了,没有了昔日的恭敬,眼神淡漠,淡淡地说:“爷,我们这行生意有个规矩,概不赊欠,就是天皇老子来了,也不例外。”
晁承志脸上挤满了笑:“掌柜的,我是有钱人。”
吴二白了他一眼:“既然是有钱人,为什么还要赊账?”
晁承志叹息了一声:“一言难尽……掌柜的,我就欠一次!”
吴二一声冷笑,说:“不行,半次都不行!”
晁承志道:“我是……京西胭脂铺的大少爷。”晁承志为了能赊欠一次,不得不把自己的身份抖出来了。
吴二哈哈大笑:“我早知道你是京西胭脂铺的大少爷晁承志,不过,你已经不是京西胭脂铺的大少爷了,你被赶出家门,你还有什么资格称京西胭脂铺的大少爷?”
晁承志一怔。
吴二冷冷地说:“你走吧!”
晁承志脚下一软,就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掌柜的,一次,我就欠一次,救救我。”
他跪爬了几步,双手抱住了吴二一条大腿。吴二不为所动,一声冷笑:“我告诉你,想在这里打秋风,你找错地方了,你知道这里是谁的烟馆?”
晁承志一惊,问:“谁的烟馆?”
吴二得意地翘起大拇指:“吴天吴大哥,我只不过是帮他做事情的。你如果要赊欠,最好去找吴大哥,不过我劝你别去,当心打断你的狗腿……”
“吴天?”晁承志大惊失色。
吴二大喊了一声:“来人呀!”
二楼上忽然就冒出两条大汉,其中一个如黑塔一般,粗着嗓门问:“二哥,什么事?”
吴二道:“这个瘪三要赊账。”
楼上黑大汉破口大骂:“什么鸟东西,敢来赊账,活得不耐烦了!”一边骂,一边下楼。
晁承志早已魂不附体,他听出那条大汉的声音了,不正是胡七吗?胡七居然在这里,为什么以前没有看到过一次?原来胡七是看场子的,一般待在屋里面,需要的时候才会出来。所以,晁承志虽然来了多少次,却一次也没有遇到过胡七。
胡七一下来,就认出了晁承志,咧开大嘴:“小子,是你啊,你想赊账?”
晁承志面如土色,双手乱摇:“胡七爷,我不赊账,我不赊账。”
吴二鄙夷地看了晁承志一眼,冷笑道:“把这个瘪三赶出去,别让他在这里搞事,影响我们的生意。”
胡七大手一伸,抓住晁承志的衣领,如提了一只鸡一般拖到了门外。
吴二又说:“扔远一点儿。”在这里,有钱就是大爷,没钱,孙子也不如,想来赊账,简直是虎口拔牙!找死!这样的人,也没有什么钱可赚了。
晁承志被胡七提着,挣扎不脱,只能不停讨饶:“胡七爷,我没有赊账,你放我一条生路。”
胡七不住冷笑:“晚了,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不知道马王爷长着三只眼。”
晁承志魂飞魄散,只能喊:“胡七爷饶命。”
胡七大步流星,走到大街上,把晁承志往地上一扔,抬腿就踢。晁承志躲闪不及,只能双手抱头,大喊饶命。
胡七一边踢他,一边怒骂:“以后还敢不敢来赊账?”
晁承志连声说不敢。
胡七得意地双手叉腰:“谅你也不敢!”一时性起,解开裤子,对准他撒了一泡尿,才满意地哈哈大笑着离开。
白白挨了一顿打,晁承志欲哭无泪,烟瘾又发作,再也无法忍受, 5934." >头就在路边一棵树上撞,同时大喊大叫:“老天爷,杀了我吧,我不想活了!”
“大舅哥。”
晁承志一听,浑身一个激灵,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他抬起头来,看到穿着长袍马褂、戴着瓜皮小帽、严肃得如一块生铁的王连旺。
王连旺慢条斯理地问:“大舅哥,你……这是做什么?”
晁承志扑通跪在他的面前,王连旺吓了一跳,后退了几步:“大舅哥,你……你……”
晁承志道:“兄弟,给我钱,快点给我钱。”
王连旺知道他烟瘾犯了,但脸上却装出什么也不懂的样子:“大舅哥……这从何而说起呢?岳父大人说,你已经不是京西胭脂铺的人,你的所作所为都与京西胭脂铺无关。”
晁承志忙爬了几步,双手抱住了王连旺一条大腿,苦苦哀求:“兄弟,我们曾经是好兄弟呀!你给我点钱,救我一条性命呀!”
王连旺一声叹息:“哎呀!大舅哥,这……从何而说起呢?”
晁承志不敢松手,怕一松手王连旺就跑了,忙说:“你给我点钱……要不,借我点钱……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王连旺双眉一皱:“你先放了我!”
晁承志道:“你给我钱,我就放了你!”
王连旺正色道:“你要多少钱?”
晁承志心中大喜:“五十……一百……越多越好!”
王连旺叹息了一声:“大舅哥,我可以给你钱,谁让我们是兄弟呢?但是,你不能告诉别人。要是被岳父大人知道了,我可就彻底完蛋了!”
晁承志一口应承:“我不说,我什么都不说。”
王连旺从口袋里摸出一大把钞票,蹲下去,也没有数,全部塞进晁承志的手中。
晁承志浑浊的双眼放出奇异的光芒,抓了钱,跳了起来,说了一声:“多谢兄弟!”转身就跑。
王连旺脸上露出奸诈的笑容,他给晁承志钱,并不是帮助他,而是要彻底毁灭他。
晁承志虽然被赶出京西胭脂铺,但说不定哪一天就回去了,只有让他在鸦片烟之中深陷,才能彻底毁灭了他。
毁了他,也就毁了京西胭脂铺的一部分。
这条毒计是王胭脂教给王连旺的。
晁承志拿了钱,一路飞奔到吴二的院子,用力敲门。吴二打开门,一见是他,厉声喝道:“不是告诉你不赊账的吗?”
晁承志扬了扬手中的钞票:“我不赊账,我有钱。”
一看到钱,吴二立刻换了笑脸:“爷,里面请。”
京西胭脂铺。
水伯休息了两天,就坚持运水了。他运回的水花红蓝都要用银针检查,确信无毒之后,才用于胭脂水粉制作。王连旺仍旧晚上守夜,白天睡一会儿觉,忙前忙后,尽心尽力,从无半句怨言。
又是一个晚上。
京西胭脂铺一片静谧。王连旺巡查一番之后,回到后院。后院马棚边是水伯的房间,房门外有火光一闪一闪。
王连旺看到水伯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吸烟。水伯烟瘾不大,可吸可不吸。王连旺走了过去,低声问:“水伯,您还没有睡觉呀?”
水伯站了起来,手里拿着烟斗,王连旺站在他身边,手里拿着电筒、木棍。
水伯淡淡地笑了笑:“睡不着。哎,人都这样嘛!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
王连旺理解他的心情,在京西胭脂铺待了三十多年,这里也算是他的家了。但毕竟,他只是一个工人,有些忧愁烦恼是免不了的。
王连旺和很多人是没话可说的,不知道该如何说起!所以,他问了水伯之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水伯问他:“这些天夜里发现过什么没有?”
王连旺想了想说:“这从何而说起呢?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人,不过,有人既然对京西胭脂铺下毒,没有达到目的,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水伯点了点头道:“对!为什么有人要对京西胭脂铺下毒?这个问题没有弄清楚。”
王连旺心有余悸:“水伯,那天幸好您喝了几口水,要不,后果不堪设想。”
水伯若无其事地道:“那是前一天晚上吃得太咸了,口干,也是天佑京西胭脂铺呀!晁掌柜为人好,吉星高照,命中注定不该遭受这个劫难。”
王连旺恭敬地回答说:“水伯,您说得对!”
水伯又道:“大姑爷呀!你晚上巡查的责任非常重要,不可疏忽呀,万一有个什么歹人起了歹心……”
王连旺正色道:“您说得对!我这就去巡查。”
王连旺打开后院的门,走到外面,准备围绕京西胭脂铺查看一圈。他刚出去,就看到一个人影一闪,不见了。
“什么人?”王连旺警觉地低声喝道,手电筒一亮,人也就追了过去。王连旺身体强壮,胆子不小,手中又有一根木棍,自然不会害怕。
那个人影躲藏在一个巷道的角落里,王连旺没有看清楚他的脸,却看到了他的衣服,是件西装。那人也并没有想逃跑的意思。
“什么人?”王连旺喝道,一手举着木棍,一手拿着电筒,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兄弟……是我……你大舅哥。”那个人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看王连旺身后没有别人,才回答道。
“大舅哥?”王连旺吃了一惊,“你怎么来了?”
晁承志苦着脸,叹息了一声:“兄弟,钱又花光了,你救个急。”
“这么快就把钱花光了?”王连旺心中希望晁承志越堕落越好,他也知道,晁承志在钱花光之后还会来找自己。毒品上瘾的人,是会失去礼义廉耻的,为了钱,什么都不管不顾!
晁信义是一条铁铸的汉子,但也是一颗血肉之心,要打击晁信义,就得从他的儿子、女儿身上下手。表面上晁信义把晁承志赶出了家门,可如果晁承志一家四口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晁信义心中还是会难受的。
晁承志已经厚颜无耻了,居然说得条条在理:“兄弟,你也知道,吸那个东西,开销很大。我又没有回过家,回家你大舅嫂会和我吵闹。女人家没个主见,烦死了。天天在烟馆里吃喝撒拉开销更大了。”
王连旺一怔,想了想说:“大舅哥说得对!”
晁承志继续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兄弟,你再借我点钱。”
王连旺摸了摸口袋,拿出来一看,只有几张毛票,歉意地道:“对不起,大舅哥,我身上钱不多!”
晁承志急道:“你身上怎么能没有钱呢?”
王连旺讷讷无言:“这……从何而说起呢?”他想了想,通常的情况下,他身上也不会带什么钱,只有出去的时候才会带钱。
晁承志很失望:“你手中有多少呢?”
王连旺看了看说:“四十。”
晁承志说:“先给我,总比没有好哇!”
王连旺把钱给了他,想了想说:“大舅哥,我现在回房间去拿钱,迎春会怀疑,明天上午,我给你送钱过来。”
晁承志心花怒放:“好的,说好了,你别说话不算数!”
王连旺道:“这……从何而说起呢?我们是兄弟嘛!”
晁承志走后,王连旺暗暗得意地笑了一阵,继续巡查。转到京西胭脂铺店铺前面,王连旺抬头看了看牌子,现在的金匾两边还是挂有灯笼,不过灯笼里不是蜡烛,而是电灯。
店铺前面一排电灯,亮如白昼。
王连旺心中暗想:看你还能亮多久!嘿嘿嘿!
一辆车缓缓地开了过来,车前灯照过。王连旺没有感觉奇怪,现在的北平城,有钱人买轿车的已经不少了,京西胭脂铺就有一辆,现在属于他,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那辆车开过京西胭脂铺店门前之后,停了下来,一个女人下了车,向王连旺招了招手。
王连旺已经看清楚那个女人了,心中一惊,忙走了过去。那个女人又钻进了驾驶室。
王连旺先四下张望了一下,没有别人,才几步走到轿车前,靠近驾驶室低声说:“林小姐,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的,你不能来这里找我吗?”
林小姐正是林水儿,车上也只有她一个人。她冲王连旺娇媚一笑:“有财路给你,上车。”
王连旺呆了一呆,拉开车门,坐在她的后面。
林水儿把车往前开了一段,在一个僻静的地方停了车。
王连旺和林水儿是几个月之前认识的。那天,王连旺刚刚和王胭脂在一家客栈幽会了出来,他不敢走正门,而是从侧面一扇小门出来,先看看两边有没有熟人,刚准备迈步走开,听到有人和他说话。
“先生,请留步!”林水儿白色衣裙,宛如仙子,莲步生香。
“姑娘,叫的是我?”王连旺还以为听错了。
林水儿点了点头。
“姑娘是什么人?”王连旺小心翼翼地问。
“难道你没有看到我是一个女人?”林水儿扑哧一笑,百媚顿生。王连旺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这个女人的美丽简直是不可方物。
王连旺一颗心怦怦直跳,心猿意马,想入非非。他问:“姑娘找我有什么事情?”
林水儿慢条斯理地回答:“想给你送一条财路,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跟我到一个安静的地方说话。”
王连旺迟疑了一下:“这……从何而说起呢?”
林水儿微微一笑:“你是京西胭脂铺掌柜晁信义的大女婿王连旺,如果我没有说错,你刚才和王记胭脂坊掌柜王家栋的女儿王胭脂约会。”
王连旺大吃一惊:“什么?”
林水儿转身,飘然而去:“请跟我来!”
王连旺想,自己的秘密已经被她捏在手中,她要置自己于死地是易如反掌,不能不去,更何况去了,也不一定就是死路一条。
王连旺跟林水儿到了庆亲王府。
王府里只有林水儿一个人。
林水儿开门见山地说:“我知道王胭脂和你的关系已经有了几年,她就是想得到京西胭脂铺的配方,还有就是弄垮京西胭脂铺,让你入赘王家,做王记胭脂坊的掌柜。”
王连旺想,她什么都知道了,索性坦然承认:“你说得对!”
林水儿微微一笑:“我的目的和王胭脂一样,得到京西胭脂铺的配方,弄垮京西胭脂铺!”
王连旺不动声色说:“姑娘究竟是什么人?”
林水儿淡然道:“我是什么人不重要,我们是站在同一条线上的。如果你答应我,我给你一大笔钱;如果你不答应我,后果是什么,你应该清楚。”
林水儿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包来,拉开包,里面是一沓沓钞票。那么多的钱,足以背叛一切。
王连旺沉默。
林水儿笑道:“反正你已经背叛了晁家,一样东西,你卖了两次,而且是两次好价钱,何乐而不为呢?”
王连旺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选择,便说:“就这么简单?”
林水儿说:“就这么简单!”
王连旺一口应承,回答:“成交,不过事情需耐心等待。”
王连旺收下了那些钱,因为不敢带回晁家,也就给了王胭脂。王连旺在掌管京西胭脂铺钥匙的时候,偷偷各配了一把。在花红蓝、晁信义从河北回来之后,成功潜入沉淀室,把花红蓝的胭脂配方抄了下来。他多抄了一份,一份给了林水儿,另一份则分多次给了王胭脂。
按理,王连旺和林水儿已经完成了交易,但今天,林水儿居然又找来了。
王连旺坐在林水儿的身后,低声问:“姑娘,我已经把京西胭脂铺的胭脂配方给了你,你又找我做什么?”
林水儿淡淡一笑:“我想再合作一次!”
王连旺瞪大眼睛,仔细听着。林水儿道:“我想到一个弄垮京西胭脂铺的方法了!”林水儿从副驾驶座下提出一个用绳子扎着的纸包,冷静地道:“这里是十斤鸦片,你拿回去,藏进京西胭脂铺的库房,明天中午,警察就会找上门来,从库房里搜出这些鸦片。鸦片是政府严禁物品,被抓住,晁信义就是死路一条。”
王连旺不动声色说:“好毒!昨天水里下毒,今天就要到仓库藏毒!”他知道想弄垮京西胭脂铺的人只有王记胭脂坊和林水儿。王胭脂不承认在水里下毒,就应该是林水儿了。
林水儿没有否认:“算晁家人运气好!那个运水的老头儿如果没喝水,结果就不一样了。”
王连旺又说:“好毒!”
林水儿微微冷笑道:“你也是狼,就别哭羊!”
王连旺问:“什么人跟京西胭脂铺有如此深仇大恨,非要置他于死地?”
林水儿道:“这个事情你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王连旺点了点头:“我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林水儿道:“你能得到的好处太多了,晁信义一死,要弄死晁承志就如捏死一只蚂蚁一般容易,然后你就名正言顺地成为京西胭脂铺的掌柜,你也不必入赘王家,入赘王家,那还是寄人篱下。”
王连旺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林水儿道:“如果你不想要这些,我可以给你一大笔钱!”
王连旺脱口而出:“我不要钱!”
林水儿微微有些惊讶:“你不要钱?那么你想要什么?”她和王连旺近在咫尺,狭小的空间之内,能够清楚地听到彼此的呼吸。
林水儿听到王连旺的呼吸粗重起来,他的声音也变了调子:“我想要……女人……”
林水儿若无其事地问了句:“女人?”
王连旺一双眼睛变得火辣辣的,肆无忌惮地盯着林水儿的脸,舌头舔舔嘴唇。
林水儿又问:“你想要我?”
王连旺猛地点了点头。
林水儿笑了:“看不出老实的人却有一颗不老实的心。”
王连旺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豁出去了!”他还在说,林水儿已从前面钻到后座上,无须言语,王连旺就开始行动了,他满足的时候大叫了一声:“值得了,就是死也值得了!”
晁承志已经很多天没有回过刘玉芬住的房子,有钱的时候,他吃住都在吴二的烟馆。
这个晚上,他身上只有王连旺给的四十块钱,暂时烟瘾没有犯,就回去了。
深更半夜,晁承志敲门,里面传来刘玉芬颤抖的声音:“谁?”
晁承志道:“我!”
刘玉芬多问了一句:“你是谁?”
晁承志道:“晁承志。”里面传来划火柴的声音,蜡烛亮了,门被打开了一条缝隙。刘玉芬看清楚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才让他进了屋。
晁承志倒头就睡,刘玉芬也没有说什么。
天亮之后,刘玉芬起床了,她要去给一家染布行洗布,赚点钱养活两个孩子。
刘玉芬出门的时候,两个孩子还在睡觉,她不放心晁承志,就摇醒了他,问道:“我要出去做活儿,你要不要离开?”
晁承志一骨碌就爬了起来:“等一下!”
刘玉芬吃了一惊,问:“什么?”
晁承志睡眼蒙眬,把一只手伸到她的面前:“给我十块钱!”
刘玉芬惊愕地瞪大眼睛,沉默了一阵,一咬牙,冷冷地道:“没有!别说十块,一块都没有!”
晁承志说:“我身上只有四十块,就差十块,你借我十块,下午就还你!”
刘玉芬气得眼中泪水打转:“你就剩下四十块还要去吸?你可以不管我这个妻子,但你怎么能不管两个孩子?”
晁承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感觉烟瘾慢慢从心里往外蹿,上午不去吴二的烟馆熬不过去,于是厚着脸皮继续道:“给我十块钱,我再吸一回,明天我就戒烟。”
刘玉芬的泪水涌了出来,以前和晁承志一吵架,他良心发现的时候总说要戒烟,可事情一过,他就不戒了。
她已经不相信他说的话了:“没有钱,一毛钱也没有!”说完转身就走。
晁承志从床上跳下来,右手抓住刘玉芬的头发,拽住她,左手就摸她的口袋。刘玉芬的钱都放在口袋里,用一个手帕包着,正好被晁承志摸出来了。晁承志大喜:“说没有钱,这是什么?这么多钱!”
刘玉芬大哭起来:“这是我们娘仨儿的活命钱,你这个畜生!”转身就疯狂地扑打晁承志。
晁承志烟瘾正在发作,为了要钱吸大烟,变得格外凶狠,他把刘玉芬打倒在地,抢了钱就跑,身后传来刘玉芬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这个畜生,我娘仨儿怎么活呀?”
晁承志不为所动,跑到吴二的烟馆享受去了。
京西胭脂铺。
晁冬雪和两个伙计用抹布擦着货架,晁信义坐在柜台内,手里捧着一杯茶,等待着生意上门。
晁冬雪无意之中一抬头,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牵着两个孩子向京西胭脂铺走来。
晁冬雪低声惊叫了起来:“嫂子、佳威、佳宜。”
两个孩子挣脱了刘玉芬的手,欢快地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大喊:“爷爷,小姑。”
晁信义慢慢抬起头,表情冷淡。
晁冬雪已经跑出门,抱起跑在前面的佳威,回头喊道:“爹,佳威回来了……”
刘玉芬鼻青脸肿,嘴角、鼻孔边、衣服上血迹斑斑,双眼红肿,泪水还残留在脸颊。晁冬雪放下孩子,过去抓住她的手,心疼地道:“嫂子,怎么回事?”
刘玉芬用手抹了抹眼泪,没有说什么。两个孩子则在旁边说:“小姑,是爹打妈妈的,爹还抢了妈妈的钱。”
晁冬雪说:“爹,您看看。”
晁信义已经走了出来,站在店铺门前,冷淡地看着刘玉芬和两个孙儿,说:“冬雪,你回店里,这里没你的事情!”
晁冬雪疑惑地望着父亲,只好走了进去。
晁信义看了刘玉芬和两个孩子一眼,淡淡地道:“你们已经不是晁家的人,还回晁家做什么?”
刘玉芬扑通就跪在晁信义面前,两个孩子也跟着跪在妈妈身边,悄悄抬..起头看着爷爷。
晁信义不为所动:“你这是做什么?你们不是晁家的人,跪在这里也没有用!”
刘玉芬抬头道:“爹,我不是要您可怜我们娘仨儿,我只想让冬雪照顾两个孩子一天,明天我来接孩子!”
晁信义沉默。
晁冬雪在他身后说:“爹,我愿意照顾佳威和佳宜!”
晁信义威严地看了晁冬雪一眼,没有说什么。晁冬雪忙向两个孩子招手:“佳威、佳宜,快到小姑这里来,小姑带你们和弟弟妹妹玩!”
两个孩子胆怯地望着晁信义,不敢动。刘玉芬推了两个孩子一下,两个孩子爬起来就跑到晁冬雪的身边。
晁冬雪牵着两个孩子的手,往前院去,同时高喊:“妈,佳威、佳宜回来了!佳豪、佳美,哥哥姐姐回来了。”
张淑梅从卧室里慌忙跑出来,一把搂住两个孙儿,喜极而泣:“我的孙儿呀,想死奶奶了!”
店铺门口,刘玉芬给晁信义磕了三个头,一言不发,站起来就走。晁信义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脸上泛起一丝痛楚之色。
他回到茶几前,继续坐在椅子上。
晁冬雪从前院出来,身后跟着张淑梅、晁迎春。几个孩子在前院玩耍,没有跟出来。
晁冬雪不见刘玉芬,惊讶地问:“爹,嫂子呢?”
晁信义淡淡地道:“走了!”
张淑梅泪如雨下:“我那苦命的媳妇。”
晁信义抬头瞪了她一眼,想说什么,没有说出来,却对晁冬雪道:“她往东边走了。”
晁冬雪明白了爹的意思,口里没有说什么,心里还是担心嫂子一家人,也就忙往东追了出去。
晁冬雪循着方向找了几条街道,没有看到刘玉芬,心中暗自奇怪。忽然就看到前面有些人在往一个方向跑,还隐隐约约听到人的说话声:“有个女人跳井里去了。”
晁冬雪心中一阵紧张,忙跟了上去。
一大群人围成一团,议论纷纷,多是惋惜声:“不行了,哎呀,这是谁家的媳妇?”
晁冬雪挤进人群,只见一个女人浑身湿漉漉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旁边几个年轻人,有一个人身上也是湿透了,不远处就是一口一丈见方的大井。
“嫂子!”晁冬雪哭喊了起来,扑在嫂子身上。
“没救了!”一个年轻人惋惜地说。
“嫂子!”晁冬雪摇晃着刘玉芬的尸体。
旁边有些人认识晁冬雪,议论纷纷:“这不是京西胭脂铺的二小姐吗?”
“跳井的是大少奶奶?”
“听说大少爷被晁掌柜赶出了家门。”
噩耗很快传到了京西胭脂铺,张淑梅和晁迎春哭喊着跑到井边,晁信义在店铺之中一言不发,王连旺站在岳父身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岳父的神色,低声道:“岳父大人,大舅嫂投井而死,这该从何而说起呢?”
晁信义神色不变,淡淡地道:“他们已经不是晁家的人,也不是晁家人推下井去的,是死是活,与晁家有什么关系?”
王连旺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晁信义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不过嘛!就是邻居死了,晁家也会伸手帮忙,你去买一副棺材,请几个和尚做个法场,通知她的家人,把人埋了。告诉她的家人,冤有头,债有主,该找谁找谁。”
王连旺道:“岳父大人,他们会找大……舅哥……”
晁信义脸色一沉,冷冷地道:“给你说过多少次了,他已经不是京西胭脂铺的人了。”
王连旺毕恭毕敬道:“岳父大人说得是,我立刻去办!”
王连旺去处理刘玉芬的丧事,买了棺材入殓之后,抬入一家寺庙之中。张淑梅回到家中,伤心欲绝,死去活来,两个女儿在一旁安慰。
花红蓝来到店铺之中,看到晁信义脸色铁青,也不好问什么。晁信义叹息了一声:“家门不幸!”
花红蓝理解晁信义,脸上看起来漠不关心,心中在意,且默默忍受,本想安慰他一下,但又觉得此时此刻,自己来安慰显得不合适,也就没说什么了。
花红蓝欲回到后院制作室,却看到几辆三轮警车呼啸着冲到京西胭脂铺店门前。十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察跳下车,其中四个端起枪,负责在门两边警戒。
花红蓝神色大变。
晁信义微微变色,这些警察他认识两个,一个是西城警察署周署长,还有一个队长。但被人簇拥在最中间,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穿西装、系领带的人,他却不认识。
与此同时,一个伙计从前院跑进店铺,大惊失色道:“东家,后院来了很多警察,把门堵起来了。”
晁信义心中一沉,刚才看到警察进来,他还有点奇怪,刘玉芬的死,即使惊动警察,也不至于来这么多。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晁承志在外面做下了大事。可转念一想,晁承志又能做出什么样的大事来?现在听到伙计说后面也被警察堵住了门,那么,事情就严重了。
晁信义站了起来,双手抱拳:“周署长,什么事情惊动了你们?”
周署长收过晁信义不少好处,对晁信义还算客气,但那个穿西装的人显然比周署长级别高。周署长对那人很恭敬地介绍道:“这位就是京西胭脂铺的掌柜晁信义。”
那个人的目光落在晁信义身上,一双精明的眼球在薄薄的镜片后面滚动。
“这位大人是?”晁信义经历过许多事情,逢危不乱。
周署长忙向晁信义介绍:“这位是缉毒厅宋厅长!”
晁信义一听,略略安了心,果然是那个不孝之子惹的祸,在外面染上毒瘾,给家里惹上麻烦。晁信义双手一抱拳:“宋厅长,周署长,请坐,上茶。”
晁信义身边是花红蓝,花红蓝正准备去倒茶,宋厅长手一伸,止住了,不冷不热地道:“我们不是来喝茶的,晁掌柜的,我们缉毒厅接到线报,说你京西胭脂铺藏有鸦片,政府大力禁烟,私藏鸦片是重罪。”
晁信义大吃一惊:“什么?有人举报京西胭脂铺私藏鸦片?我京西胭脂铺堂堂正正,遵纪守法,怕是有人故意陷害,栽赃嫁祸!”
周署长忙道:“晁掌柜的,我们只是例行公事!”周署长想得简单,京西胭脂铺是何等家业,整个中国的胭脂行业,那是稳稳地坐着头把交椅,不说富可敌国,机器一开,就是黄金万两,有必要去弄鸦片吗?他根本不相信晁信义会私藏鸦片,却没有想到有人栽赃嫁祸。接着说:“我们来搜查一下。”
晁信义脸上神色没变,心中却忐忑不定,既然惊动了缉毒厅,就说明对手有备而来,如果早已经把鸦片藏在京西胭脂铺之内,被警察搜查出来,那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什么人要对京西胭脂铺下毒手?是王记胭脂坊吗?对王记胭脂坊和王家栋本人,他是越来越看不清了。按说,多年前他们就已经罢战,没想到现在又烽烟再起,到底所为何事,他至今还没有完全弄明白。转而一想,王家栋这个人鬼点子是多一些,但还不至于狠毒到栽赃嫁祸的程度吧。如果不是王家栋,那又会是谁?
宋厅长看晁信义沉默,冷笑道:“晁掌柜的,你是不是心虚呢?如果真有,就把鸦片拿出来,我会考虑你一个自首的情节,宽大处理。”
周署长却道:“晁掌柜的,为了证明你的清白,只能让我们搜查了!”
晁信义已经没有办法,心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一咬牙道:“你们搜吧!不过呢,晁某一家人要看着你们搜查!”这个时候,晁信义指望周署长没有被人收买,如果他被人收买了,一起来对付京西胭脂铺,京西胭脂铺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宋厅长对京西胭脂铺也有所闻,能把店铺开这么大,跟北平各方势力的人物都有来往,如果没有证物,也不能得罪。宋厅长脸色变得柔和了许多:“晁掌柜的,我们只是例行办事,让你店里的伙计全部站到院子之中,让我们的人搜查一下。”
张淑梅、晁迎春、晁冬雪都从前院走到店铺之中,晁冬雪看到这么多警察,吃惊地道:“爹,发生什么事情了?”
晁信义不动声色:“你们都别乱动,身正不怕影子斜,让他们搜查!”
周署长一个劲儿地对晁信义说:“例行公事,例行公事。”
宋厅长派人从店铺开始搜查,店铺里货物一目了然,很快就搜查完了。然后到前院,前院也是草草搜查就完事。最后到了后院,晁信义才看到厂后门外有十几个警察。
晁信义心中暗暗叫苦,看这个情形,后院里应该藏有鸦片,否则,缉毒厅不会这么大阵仗。如果真有鸦片,该如何是好呢?
晁信义脊背冷汗直冒。
宋厅长吩咐道:“你们可要仔细搜查。”
十几个警察开始进入各个房间搜查。晁信义心中忐忑,眼睛却如鹰隼一般,仔细地盯着那些警察。至少,不能让警察身藏着鸦片进入京西胭脂铺搜查。这些警察目的很明确,在别的房间搜查很快,最后全部涌入了仓库。
仓库很大,堆积着各种原料,还有一些成品。
晁信义几乎可以断定,如果家中真有鸦片,一定藏在仓库之中。可鸦片是什么人、以什么方式藏进去的呢?
晁家人个个沉寂不语。宋厅长脸上本来很自信,但仓库里那些警察迟迟没有出来报告搜查结果,他就越来越不平静。周署长没有什么异样的表情,只是在等待结果。
终于,一个警察队长两手空空地跑了出来:“报告厅长,报告署长,我们什么也没有发现!”
晁家上下的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周署长露出笑脸:“我就说嘛!晁掌柜是正经的生意人,怎么可能藏鸦片呢?”
宋厅长疑惑地道:“什么都没有发现?”
警察队长回答道:“没有。”
宋厅长眼睛溜溜一转,手一挥说道:“再搜查一遍!仔细搜查,不放过任何一寸可疑之处!”
警察队长回答了一声,重新进去,继续搜查。晁信义此刻已经松了口气,第一次没有搜查出什么,后面基本也搜查不出什么了。这个时候,他就冷静地想,究竟是谁要陷害自己?为什么要陷害自己?
花红蓝站在晁信义身边,默默地望着他,心中为京西胭脂铺祈祷。晁信义泰山崩于眼前而不慌乱,让她的心也平静了不少。
张淑梅和晁迎春,晁冬雪只是震惊,没有害怕。
终于,里面搜查的警察都空手而出,报告宋厅长:“什么都没有找到。”
晁家人上下一片喜悦。
晁信义双手一抱拳,神色凛然:“宋厅长、周署长,请问在京西胭脂铺内外搜查到鸦片没有?”
宋厅长有些尴尬:“没有!”
周署长满脸是笑:“我早就说过了,晁掌柜是正经生意人,怎么可能私藏鸦片?这一定是有人恶意诬陷。”
宋厅长向晁信义解释道:“晁掌柜的,我们是接到线报,事情重大,不能不来搜查。”
晁信义哈哈一笑,说:“宋厅长,公事公办,秉正执法,正是为国为民的好官,请客厅小坐,喝杯粗茶!”
周署长笑道:“刚才搞得太严肃,我是有点渴了,喝杯茶也无妨!”
宋厅长笑道:“恭敬不如从命,打扰晁掌柜了。”宋厅长命令警察们全部撤出京西胭脂铺。三人到了客厅,分宾主坐了,喝茶聊天。晁信义绝口不提宋厅长来搜查京西胭脂铺的事情,反而处处讨好宋厅长,并不失时机地送了宋厅长和周署长各一个大红包。两个人也就半推半就地笑纳了。
这就是晁信义的精明之处,缉毒厅忽然来搜查,自己丝毫没有得到信息,说明自己的关系没有到位。宋厅长是个重要人物,完全有必要结识。既然有人对自己下手,有一次就能有第二次,亡羊补牢,犹未为晚!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晁信义想把与宋厅长的关系拉好之后,查出究竟是什么人陷害自己。
王连旺在寺庙里处理刘玉芬的后事,忽然想起,昨天深夜他拿回了鸦片,藏在京西胭脂铺的仓库之中。今天将有警察上门搜查,只要警察一上门,晁信义就完蛋了,到时候他想办法除掉晁承志,就名正言顺地成为京西胭脂铺的掌柜了。
一想到王胭脂承诺他当王记胭脂坊的女婿,王连旺就开心得合不拢嘴巴。此时此刻,他在想三个女人,王连旺一生之中只睡过三个女人。和晁迎春结婚多年,有两个孩子,感觉和她在一起没意思。尽管如此,她毕竟是他的发妻,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一旦当了京西胭脂铺的掌柜,晁迎春自然就是女主人。至于王胭脂,可以考虑让她做二太太。如此一来,京西胭脂铺和王记胭脂坊岂不全都姓王了?
此外,还有一个女人:林水儿。虽然才和林水儿亲热过一次,但这一次顶过和王胭脂的所有。
不过,林水儿这个女人的身份特别,到底是哪一路神仙,为什么要置京西胭脂铺于死地,王连旺至今还没有想清楚。
王连旺想入非非,回家了。远远就看见京西胭脂铺门口站着一些警察。王连旺心中高兴,好戏上演了。一些街坊邻居远远地站着,人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小声地议论着。
有人认识王连旺,开始嘀咕:“这不是京西胭脂铺的大女婿吗?小声点儿,别让他听见了。”
王连旺暗暗好笑:老子什么不知道,还要你们这些穷人说?老子很快就要成为大掌柜了。
王连旺加快脚步,走到店铺前,只见那些警察三三两两坐着,说说笑笑,晁冬雪在店铺里,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王连旺心中一紧,这不像搜查出鸦片的样子呀,如果搜查出鸦片,晁冬雪还能如此悠闲?可他昨天夜里明明把鸦片藏进了仓库呀!
王连旺狐疑满腹,悄悄溜到柜台前,低声问晁冬雪:“小妹,这发生了什么事情?”
晁冬雪看了看他,问:“嫂子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王连旺老老实实回答:“这……从何而说起呢?”
晁冬雪斜了他一眼,双眉一扬:“你怎么处理就怎么说,还从何说起。”
王连旺道:“入殓了,停放在寺庙之中,等她娘家人来。”
晁冬雪眼神黯淡,垂下眼帘。
王连旺看着晁冬雪白净的脸,目光又邪恶地落在她的胸前,暗自发狠,心想,小姨子,半个妻,只要他当了京西胭脂铺掌柜……
晁冬雪淡淡地说:“有人举报我们家,说私藏了鸦片,警察署上门来搜查了。”
王连旺假装大惊失色:“搜查到了没有?”
晁冬雪斜了他一眼:“我们家谁藏鸦片呢?怎么可能搜查到。如果真的搜查到了,京西胭脂铺岂不大祸临头?”
王连旺是真的吃惊了,他明明把鸦片藏在仓库的,怎么会没有搜查到?对了,岳父大人和警察署周署长关系好,可能搜查到了,但被周署长压下来了。
晁冬雪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撇了撇嘴,不满地道:“看你那表情,是想真在家里搜查些东西出来呀。”
王连旺一脸慌乱:“小妹,这……从何而说起呢?可能是大舅哥在外面吸毒上瘾,就有人无事生非,来陷害京西胭脂铺!”
晁冬雪点了点头:“你这句话还像人说的!”
正说着,宋厅长、周署长从客厅里走出来,晁信义把二人送到门外。周署长笑嘻嘻地道:“晁掌柜的,打扰了,告辞!”
晁信义双手抱拳:“宋厅长、周署长,请慢走,有空来喝茶!”
宋厅长也是满脸笑容:“一定会来的。”
王连旺心中忐忑不安,看这个情形,就是搜查到鸦片也被摆平了。他装出毕恭毕敬的样子,双手抱拳,送二人出去。
警察们各自上车,耀武扬威地走了。
晁信义坐在店铺的茶几前,晁冬雪忙走过去,站在父亲身后,一边给父亲揉肩,一边问:“爹,您怎么打发走……他们的!”她本来想说宋厅长和周署长是瘟神的,但这样说,未免无礼,才忍住没有说。
晁信义用手抹了一下额,居然有些冷汗:“好险,京西胭脂铺差一点儿就毁了!”
晁冬雪双眉一掀:“什么小人要陷害京西胭脂铺?”
晁信义冷冷地道:“迟早有一天爹会知道的,爹不会让他有好日子过,想跟我晁信义斗,哼!”
王连旺心中猛地一颤,仿佛一把锋利的尖刀刺在心上。他对晁信义有一种本能的恐惧!听到他冷冷的哼声,不寒而栗:晁信义不死,我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晁信义抬头看了王连旺一眼,说:“你过来!”
王连旺脸色煞白,嘴唇哆嗦了一下,他以为自己的阴谋诡计被晁信义发现了。
晁信义感觉王连旺有些异样,还以为今天出了刘玉芬投井、警察上门搜查两档大事,受了惊吓,也没多想,不冷不热地问:“刘玉芬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呢?”
王连旺张口结舌:“这……从何而说……起呢?”结结巴巴说完这话,王连旺才猛然醒悟,晁信义并没有发现自己的诡计,心中就坦然了。
晁信义皱了皱眉,晁冬雪急了:“哎呀!真受不了你。”
晁信义喝道:“冬雪,没大没小,怎么说话呢?”晁信义从来没有把王连旺当外人看待。王连旺憨厚老实,在晁家并不讨好,晁信义处处维护着他,就是怕王连旺受了委屈,有什么想法。
晁冬雪不敢说什么了。
王连旺把自己如何处理事情的经过大概说了一下,最后说:“岳父大人,我担心大舅嫂娘家人会来向京西胭脂铺讨个说法。”
晁冬雪沉默不语,嫂子死了,她心中难受,嫂子娘家人来讨说法,势必要和家里人发生冲突。这个时候,她就恨大哥不争气。
晁信义冷静地道:“事情已经发生了,总要解决,你们别担心,我会处理好的。连旺,让伙计们下午都不做别的事情,好好收拾一下仓库,我估计,仓库已经被警察翻得乱七八糟的。”
王连旺回答道:“是,岳父大人!”他偷偷地看了一眼晁信义,确定他没有发现自己的秘密,才进入后院,招呼伙计们整理仓库。
仓库内,王连旺没有发现自己藏的鸦片,那些鸦片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第十二章 毒入骨髓
晚饭的时候,王连旺没有听见晁信义说什么关于鸦片的事情。晁迎春和晁冬雪说了几句,立刻被晁信义制止,不让她们说一些没用的事情。
吃饭之后,王连旺守夜。白天出了那么多事情,王连旺不敢大意,他想,林水儿嫁祸的事情失败了,肯定会来问个清楚,还会有更毒辣的行动计划。王连旺小心翼翼,不是提防林水儿或者王胭脂,而是晁家的人。
晁信义是什么人?老谋深算,不可能不留个心眼儿吧。可是这个晚上,晁家人没有任何动静,林水儿也没有来找他。
四更时分,水伯出去运水,王连旺白天忙碌了一天,夜里精神高度集中,人就疲倦了,坐在后院门口,迷迷糊糊睡着了。
噼噼啪啪!燃烧的声音把王连旺惊醒:什么声音?火燃烧的声音!王连旺条件反射地跳了起来,顿时张口结舌,震惊了。
后院的仓库已经燃烧起来,火苗在窗户上乱窜。
“走火了!走火了……”王连旺大叫起来。
晁家上下再一次慌乱起来,所有人涌到仓库扑火,一些街坊邻居也赶来帮忙。厂里有自来水,还有几口大缸和一口井,取水方便。更主要的是,当年修建京西胭脂铺的时候,安石匠设计得好,一间一间用墙隔开,预防了发生火灾蔓延的可能。
京西胭脂铺店门口,一个黑纱蒙面人如鬼魅一般从墙壁上跳下来,腋下夹着一个锦盒。如飞一般掠过马路,蹿入了一条小巷,一只苍老的手在锦盒上激动地抚摸着。
“阁下,请留步!”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
黑纱蒙面人一惊,慢慢回过头来,身后十几步远的地方,冷冷地伫立着一个人,挺直得如一杆标枪,长眉似剑,双眼若星,神色凛然,浑身上下一股浩然正气。
他的肩膀上,斜插着一把大刀。
黑纱蒙面人瞳孔收缩,失声道:“常家聚,你怎么回来了?”
常家聚冷冷地道:“我早就回来了,如果我没有看错,你应该就是水伯!”
黑纱蒙面人左胳膊下夹着锦盒,右手拉下黑纱,露出一张沟壑纵横的脸,一双狰狞的眼睛,他正是在京西胭脂铺运了三十多年水的水伯。
常家聚走近了几步,冷冷地道:“你在京西胭脂铺藏了这么多年,究竟是什么人?”
水伯明白,常家聚一身武功,自己不是他对手,想逃也不容易,又不能不逃。水伯一声冷笑:“我是日本人松下次郎!”他说这话的目的就是分散常家聚的注意力。与其同时,水伯将夹在左胳膊下的锦盒向常家聚的头上砸下去,人却往后疾跑。
松下次郎料定常家聚会用手接锦盒,自己才有唯一的机会逃走。常家聚果然后退了几步,双手稳稳地抓住了锦盒。松下长生纵身翻上一道墙。常家聚追赶已经来不及了,嗖的一下拔出大刀,脱手飞了出去。
松下次郎在墙上飞跃,听到身后利刃破空之声,一回头,发现一个东西向自己飞来,本能地用右手一挡,喀嚓!手腕上一阵麻木,手掌和一把大刀跌落下去。
松下次郎脚下没有停,翻过了屋脊,不见了。
常家聚几步掠过去,拣起大刀,抬头看了看,冷冷一笑,没有追赶。
京西胭脂铺后院。
正在扑火的晁信义忽然往前院跑,他有一个不好的预感。跑到正厅,抬头一看,供桌上的锦盒不见了。晁信义眼前一黑,扑通跪倒在地上,大叫一声:“天呢,京西胭脂铺毁在我手中了。”
晁家的这个锦盒,里面放的是乾隆皇帝题写的京西胭脂铺御书,晁家世代相传,是一家的精神象征,无价之宝。
张淑梅、花红蓝、晁冬雪也跑了出来,发现锦盒不见了。张淑梅眼泪涌了出来,放声大哭。花红蓝心如刀割,摇摇欲坠。晁冬雪跺着脚说:“哪一个伤天害理的偷了我们家盒子。啊!家聚哥回来了,家聚哥把盒子拿回来了。”
晁信义猛地回头,只见常家聚右手抱着锦盒,一步一步从街道对面走了过来。
“啊……”张淑梅和花红蓝发出了欢呼声,“家聚!”
晁信义跳起来,跑到街中央,激动地伸出手,道:“家聚!”
常家聚冷静地把锦盒递给晁信义,不紧不慢地说:“信义叔,我回来了!”
晁信义的心仿佛被一拳捣在心上,伟岸的身躯微微摇晃了一下。他接过锦盒,紧紧地抱在怀中,眼泪涌了出来,哽咽着说:“家聚,你拯救了京西胭脂铺呀!”
张淑梅跑过来,和晁信义抱在一起,抱住锦盒。花红蓝站在二人身边,望着常家聚,眼神之中满是惊喜。常家聚神色不变,对她说:“姑姑,我回来了!”
花红蓝眼睫一动,眼泪就涌了出来:“回来……就好!”
张淑梅已经从晁信义手里接过了锦盒,准备放回厅堂,听到常家聚这样叫花红蓝,便停下来,道:“家聚,怎么还叫姑姑?她是你妈。”
晁冬雪过来,准备挽起常家聚的胳膊,表达兄妹之情,听了母亲的话,愣了一下,停下来,看着母亲问道:“妈,这是怎么回事?”
张淑梅说:“家聚是你的亲哥哥,他是你爹和红蓝姑姑的儿子。”
晁冬雪大喜,一把拉住常家聚的手,道:“哥,这是真的吗?太好了,真是太……”此时,有半截手掌从家聚的手中滑落,跌在地上。晁冬雪转头看了一眼,看到那半截血肉模糊的手,顿时向后跳开,同时惊叫了一声。
花红蓝、张淑梅一起惊呼,晁信义神色没变。
常家聚不冷不热地说:“这就是偷锦盒的手,被我削了下来,人跑了。”
晁信义一咬牙:“什么人?”
常家聚淡淡地道:“就是在京西胭脂铺运水的水伯!”
“是他!”张淑梅、花红蓝、晁冬雪又惊叫起来。
晁信义脸色微微一变。
常家聚继续道:“他是日本人,名字叫松下次郎。”
“松下次郎?日本人?”晁信义身躯微微一震,失声道,“松下次郎、松下长生、松下妆品。这么说,他是松下家族的人?这么看来,上次在黑龙潭下毒的一定是日本人,松下次郎故意中毒,却是苦肉计,让我们不会怀疑他。”
事实上的确如此,上次在黑龙潭下毒的正是松下次郎和林水儿,松下次郎故意喝了几口水,中了毒,迷惑了晁信义,为松下次郎偷盗京西胭脂铺的配方作掩护。
如今,松下次郎偷到了胭脂配方,林水儿也得到了胭脂配方,两人的配方一对照,是一样的。松下次郎以为得到了真正的配方,却万万没有想到这是个假配方。是晁信义故意设置的一个圈套,让隐藏的敌人现形。松下次郎还想取走京西胭脂铺的锦盒,这个锦盒对别的人意义不大,但对晁家和松下次郎家族却意义重大。晁家没有了这个锦盒,意味着家族传承的精神支柱没有了。松下次郎得到这个锦盒,更多的是一种泄愤。为了得到这个配方,他在京西胭脂铺隐藏了三十几年,每多隐藏一年,就会对京西胭脂铺多一分仇恨。
松下次郎放了一把火,制造混乱,却想不到常家聚在,让他偷走锦盒的计划落空了。
晁信义也惊惧。这个日本人,竟然在自己身边隐藏了三十多年,而自己一点都没有觉察。仔细回想,松下次郎并非没有破绽。首先,他的语音怪怪的,根本听不出哪个地方的口音。现在自然明白了,他是日本人的口音。松下次郎捡回的那个女人也奇怪,虽然和他成亲,又据说和他生了几个孩子,他竟然连见都没有见过一个。
一个人竟然能如此隐忍,实在太令人恐惧了。
晁信义更进一步想到,三十多年前的那场灾难。晁信义说:“王家栋有几次暗示我,我们晁家的那场灾难,很可能与松下长生有关。当时我不相信,以为那些洋兵是王家栋领过来的,王家栋想嫁祸于人。而且,我也不明白,松下长生有什么理由要害我们全家。现在,一切都明白了,差不多四十年前,他们就盯着我们的配方了。”
张淑梅道:“难道说,举报我们藏了鸦片,也是水……那个日本人干的?”
常家聚说:“不是。不过,我怀疑与他们有关,他们买通了我们的人。”
晁信义一凛:“有这样的事?是谁?”
常家聚望着京西胭脂铺大门:“千防万防,家贼难防!信义叔,您把晁家人喊到前院,我有事情要说。”
晁信义、花红蓝、张淑梅都听出了常家聚的言外之意,也没谁再计较他是叫爹还是叫信义叔,大家全都在想,家聚如果没有确凿证据,一定不会说这样的话。可这个家贼是谁?承志吗?他不是已经被赶出了家门吗?
晁家后院,火已经扑灭,大家累了,坐在地上,直喘息。晁信义大概看了一下,就只有仓库烧了,谢过了帮忙的街坊邻居,伙计们开始整理,收拾残局。
王连旺也在里面忙碌。
晁信义望着王连旺的背影,眼中神色复杂。
晁迎春也在现场收拾,看到父亲走了过来,劝道:“爹,火扑灭了,损失也不很大,您回房休息一会儿!”
晁信义望着大女儿,心中一阵酸楚:“迎春,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晁迎春奇怪地道:“爹,您说什么呢?这是我的家,为家里做事,无论有多辛苦也是应该的。”
晁信义赞许地点了点头,说:“叫王连旺到正厅来一下,你也一起来!”
晁迎春应了一声。
晁家正厅,王连旺和晁迎春走进之后,吃了一惊,两个人都看到了常家聚。晁迎春是惊喜,王连旺是惊恐。
晁迎春道:“家聚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常家聚淡淡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王连旺脸色煞白:“家聚……哥……你……”
常家聚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目光锐利如刀。
晁信义坐在太师椅子上,目光缓缓地看了一圈,张淑梅、花红蓝、晁冬雪、晁迎春,还有晁承志的两个孩子,晁迎春的两个孩子。人都到齐了。本来花红蓝是不应该在里面的,晁冬雪已经知道她是家聚的母亲,而且,家聚是她和父亲的孩子,那她至少算是自己的二娘。晁冬雪十分好奇,有很多疑问想问,只不过家里一瞬间发生了很多事,她无法分心。见花红蓝要走,晁冬雪拉住花红蓝,强行把她留了下来。
晁信义说道:“人都来了。昨天和今天,我们晁家发生了好几件大事。特别是昨天警察上门和今天这场大火。具体情况,我不想说了,大家都见到了。现在,我只想说一句,我们这些人中,有没有人做过对不起晁家的事情?如果有,说出来,是罪就罪减一等,是过就过减一等。丑话说在前头,如果自己不说出来,我晁信义为人处世,你们是清楚的。我给你们五分钟时间,想清楚。”
王连旺听得心惊肉跳,额头冷汗开始冒了出来。晁迎春目光落在常家聚的身上,并没有注意到王连旺的反常。
除了晁迎春和王连旺之外,其余的人都知道这个家里出了内贼,但这个内贼是谁,还没有揭晓。张淑梅最担心的是大儿子承志,晁冬雪也害怕干这件事的是大哥,心里都十分忐忑。
晁信义看着表,厅堂里,没有一点声音。
五分钟过去了,没有任何人说话。
晁信义说:“五分钟过去了。我再问最后一遍,有没有人自己承认?”停了片刻,晁信义说:“家聚,你说吧。”
常家聚站在晁信义身边,目光落在对面张淑梅和花红蓝的身上,平静地道:“信义叔,婶娘。”目光落到花红蓝身上时,停了一瞬,还是没有改口:“姑姑,我其实早就回来了。那天刚好有人在黑龙潭下毒,而且又被发现了,我估计,有人会对京西胭脂铺下毒手,这一次没有得逞,一定还会有下一次。所以,我就隐藏起来,并没有回京西胭脂铺……”
张淑梅点了点头,大家都静静地听。
常家聚道:“今天清晨,京西胭脂铺起火燃烧,我并没有赶来救火,我觉得,放火并不是他真正的目的。信义叔最看重的就是京西胭脂铺的御书。我认为,放火之人之所以放火,只是一个调虎离山之计,果然,我发现松下次郎,也就是在京西胭脂铺隐名埋姓几十年的水伯,偷了锦盒,我追上了他,夺了回来。可惜让他逃跑了,只削下了他的右手手掌。”
晁迎春惊道:“水伯……偷京西胭脂铺的锦盒?他究竟是什么人?”
常家聚道:“他是日本人!”
晁信义看着妻子,微微一笑:“今天多亏了家聚,否则,我死了也无颜去见列祖列宗了!”
王连旺听了这些,认为事情和自己不相干,胆气壮了不少:“水伯居然是日本人,这……从何而说起呢?”
晁冬雪也说:“简直难以相信。”
常家聚冷冷地盯着王连旺,王连旺分明感觉到常家聚眼神之中的寒冷,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常家聚继续道:“昨天,警察署和缉毒厅到京西胭脂铺搜查,说京西胭脂铺藏有鸦片。”
晁迎春问:“是啊,可没有搜查到。是不是水……伯……陷害我们家的?”她一时之间无法改变对水伯的称呼。
“这件事情应该和日本人有关系,我看见有人把一包东西带进后院,藏在仓库里。我偷偷潜入仓库,把这包东西拿了出来,一看,是鸦片,我就把鸦片拿走,警察署的人自然搜不到。”
常家聚说话的时候,晁信义从椅子底下拿出一个纸包,放在他身边的桌子上,打开,怒道:“这是家聚刚刚拿回来的东西,大家看,是不是鸦片……”
张淑梅、花红蓝、晁迎春、晁冬雪惊得目瞪口呆,四个孩子站在一边,紧张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桌子上的纸包里,赫然就是鸦片。
王连旺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了,浑身哆嗦个不停。这个时候他终于明白了,原来是常家聚把鸦片拿走了,警察才没有搜到。
“王连旺,我晁家待你不薄,你说说,为什么要这么狠毒地对待晁家?”晁信义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厉声喝道。
王连旺转身就跑,但他刚刚跑出几步,就被常家聚抓住衣服,拽了回来,扔在地上。
晁迎春一声尖叫,扑过去,对准王连旺劈头盖脸地又抓又打,又哭又骂:“姓王的,你吃晁家的,穿晁家的,住晁家的……你……你……”
花红蓝把晁迎春拉开,说:“听他说个理由!”
王连旺坐在地上,脸上被晁迎春抓出条条血痕,狼狈不堪。
王连旺的两个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吓得目瞪口呆,被张淑梅搂在怀里,没有哭。
晁信义双眉微动,胸口起伏不定。他一生之中经历过的事情不少,从来没有如此愤怒过:“我从河北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你姑姑的房间被人潜入过,我的房间也被人进去过。那自然是找京西胭脂铺的胭脂配方了,以前是晁承志那个不孝之子,现在看来,你也进去找过吧。你甚至还偷偷进入水粉沉淀室,抄写了京西胭脂铺的配方。”
王连旺慢慢抬起头,一声大叫:“是!我做过!”
“你这个畜生,晁家哪里对不起你?”晁迎春气得昏死了过去。花红蓝忙掐她的人中穴位,她才幽幽苏醒过来。
王连旺哈哈大笑道:“晁家对得起我?我王连旺在晁家当牛做马,还不如一个长工。甚至,连两个孩子也不跟我姓!这样的日子,我什么时候熬得出头啊!”
晁信义一怔,别的事情他不承认,但王连旺的两个孩子,的确是跟晁家姓的。那是因为晁家遭受大难,他想人丁兴旺,才招王连旺入赘。想不到两个孩子的姓居然对王连旺影响这么巨大。
晁信义沉默了片刻,冷冷地道:“连旺,京西胭脂铺能有今天,不是我晁信义一个人的功劳。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大功臣,你淑梅婶婶、红蓝姑姑,还有已经不在人世的灵珊姑奶奶,特别是你爹、我的玉堂大哥。你王家三代人都是我..晁家的恩人。而你,却要毁掉京西胭脂铺,你对得起你爹、你爷爷吗?”
王连旺想,既然事情已经败露,反正是个死。自己一生活得窝囊,临死之前,得活出个人样。他一下子挺直了身子,道:“什么恩人,我家祖祖辈辈在你家当牛做马,我早就已经受够了。”
晁信义整个人像是被人抽了骨头一般。他把王玉堂当亲兄弟,何时要他做牛做马了?他让王连旺入赘晁家,嫁的是自己的亲女儿,这是做牛做马吗?他实在不想多说,摆了摆手,道:“做人也好,做马也好,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你走吧,从此,你与我们晁家再无关系了。”
王连旺本以为事情败露,晁家人会把自己送官,如若落入官府之手,必定九死一生。
王连旺抬头,问晁信义:“你……要放过我?”
晁信义冷笑一声,说:“晁家人没有那么狠毒,没那么无情无义!”说这话时目光落在晁迎春的脸上,淡然地问了句:“丫头,爹瞎了眼,把你嫁错了人,你恨爹吗?”
晁迎春道:“爹,是我命不好,我不怪爹。”
晁信义继续道:“既然如此,你选择以后的生活吧。”
晁迎春道:“我生是晁家的人,死是晁家的鬼,和这个畜生一刀两断,永不往来。”
晁信义对王连旺一声厉喝:“听清楚没有?”
王连旺一哆嗦,答道:“听……清楚了!”
晁信义对常家聚道:“拿纸笔来,让他写下契约。”
常家聚拿来纸笔,铺在桌子上,王连旺写了契约并签字画押。
晁信义最后对王连旺道:“以前的任何事情一笔勾销,倘若再敢对京西胭脂铺有半点非分之想,绝不饶你!半分钟内搬出晁家,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
王连旺如获大赦,连滚带爬而去。
晁佳豪看父亲狼狈而去,问道:“妈,爹……”
晁迎春咬牙道:“从今天起,你爹死了!”
王连旺连滚带爬出了京西胭脂铺,跑到街道对面,惊魂稍定。摸了摸脖子,喃喃自语:“好险,差点儿就没有了吃饭的家伙!”这时候他静下心一想,既然水伯是日本人,那么林水儿也应该是日本人,早上肯定是他们放的火,为的就是偷走京西胭脂铺的御书。
只可惜御书没偷走!
王连旺此时此刻,没有丝毫内疚之心,也没有丝毫对京西胭脂铺的眷恋之情,反而是切齿仇恨。
日本人心狠手辣,他被扫地出门,已经没有利用价值,日本人肯定不会理睬他了。
王连旺心想,自己唯一能投奔的就是王记胭脂坊,王胭脂对他说过,要让他当王家女婿。
王连旺摸了摸贴身衣服口袋,里面还有最后一张胭脂配方,把它交给王胭脂,名正言顺地当王家女婿。再说了,王家和晁家有世代仇恨,他去投奔王家,败坏晁家名声,王家会高兴的。
王连旺想到高兴处,哈哈一阵大笑,对着晁家指手画足一番:“离开你晁家,我王连旺也不会饿死,咱们走着瞧。”
一个无名的四合院。
松下次郎警惕地四下张望之后,来到大门前。他并没有敲门,而是迅速地推开了大门边一扇小门,闪身而入,再探出头来看了看,发现后面并没有人追来,才微微松了口气。
大门里有一个门房,门房里有一个负责看守大门的人,双目如电。他显然认识松下次郎,低声道:“松下君,您回来了?”
松下次郎用左手紧紧捂着右手,不说话,只点了点头。
门房里的人拉了拉门前一条细细的绳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松下次郎急忙往院子里走去,两个人从不同的房间里走了出来,一个是林水儿,另一个是林和。
林和道:“二哥,你回来啦?你的手怎么回事?”
林水儿惊讶地道:“哎哟,二叔,你流了好多血。你的手掌呢?”
林和道:“快,快进里屋,必须马上包扎一下。”
林水儿扶着松下次郎进入里屋。林和却走出门,对一个下人说:“快,你去请渡边医生马上来一趟。”
林和重新回到里面屋时,林水儿正在替松下次郎包扎。林和见松下次郎的右手没了手掌,只剩下光光一截,被布紧紧缠着,惊问:“二哥,这是怎么回事?”
松下次郎不看自己失去的手掌,脸上也没有痛苦的表情。他对林和说:“我在晁府潜伏了三十多年,就是为了得到配方。这么多年,我查遍了晁家每一个角落,都没有找到配方。直到不久前,常风死了,我才听说,晁信义老奸巨猾,他把配方背了下来,真正的配方留在常风的老家。晁信义真是老谋深算。常风这个人,对晁信义忠心耿耿,又不识字,就算得到配方也没用。常风死前,把配方还给了晁信义,晁信义才不得不带回了北平。”
“这么说,二叔拿到配方了?”林水儿问。
“拿是拿到了。”松下次郎说,“只是,为了个这配方,我三十多年就耗在晁家了。只拿到配方,难解我心头之恨,我一定要毁了晁家。所以,我在后院放了一把火,趁着晁家人去救火的机会,我悄悄跑到前院,拿到了他们放在堂厅里的御书。”
林水儿说:“太好了。没有了御书,京西胭脂铺的招牌就要摘下了。”
松下次郎脸色铁青,咬牙切齿道:“我已经得手,但半路杀出一个人来,把御书夺了回去!”
林和问道:“谁?被谁夺去了?”
松下次郎道:“常家聚!”
林水儿有些惊讶:“他不是没有回来吗?”
松下次郎眼神里满是屈辱和痛苦:“我也以为他没有回来,谁知道他早就回来了,而且躲在暗处,我们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个人武艺高强,若不除掉,终是我们日本人的大患……”
林水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一个常家聚,不足为患,等我们行动的那一天,也就是他终结的日子。”
松下次郎用左手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册子,得意地道:“这就是京西胭脂铺的配方,你对照一下,看跟姓王的抄写下来的有没有不同!”
林水儿接过小册子,从自己的房间之中拿出一个手抄本,对照了一阵,点头道:“不错,是一样的,这说明胭脂配方没有错。”
松下次郎长叹一声:“三十多年了,父亲,您的心愿达到了,我丢了这个手掌也值得了!只是可惜,没把那御书拿到手……”
林水儿不以为然道:“二叔,要拿到那个御书,还不易如反掌?”
松下次郎眼一瞪:“你说什么?”
林和微笑道:“你别生气,那个御书早晚是你的,何必着急?”
松下次郎道:“我潜伏在京西胭脂铺三十多年,能不急吗?”
林和继续道:“既然已经过了三十多年,又何必急在一时,多耐心等几天,一定会让您满意的。”
松下次郎哼了一声,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于是转移了话题:“王连旺知道你们太多的秘密,应该杀掉,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林水儿道:“二叔,此人还有用,暂时不能杀。”
松下次郎奇怪地道:“此人就是一个背叛家族的小人,留着有什么用?”
林和胸有成竹地说:“只要是中国人,能为我所用者,都不要轻易杀,因为我们不是为了一家京西胭脂铺,也不是为了一个北平城,而是为了整个中国……”
“为了整个中国?”松下次郎吃惊地道。
林和得意地冷笑:“大日本帝国就是为了占领整个中国,才派我们来的。”
松下次郎呆了一呆,忽然举起左手,用力地挥舞了一下:“大日本帝国万岁,天皇万岁!”
原来,林和与林水儿都是松下次郎家族中人,林和名叫松下林和,是松下次郎的堂弟。林水儿名叫松下水儿,是松下次郎的侄女。他们是日本潜伏在北平的特务组织成员。松下林和是特务处行动课长,松下水儿是助手。他们潜伏在北平的任务是刺探中国守军的驻防情况,测绘驻防地图,拉拢汉奸走狗,挑拨邻里纠纷。总之,就是做一些将来侵略中国的前期准备工作。他们是松下家族之人,帮助松下次郎是举手之劳,也在情理之中。但不会因为帮助松下次郎而暴露自己,更知道顾全大局。
王记胭脂坊。
王家栋被救火声惊醒。此时天还没有亮,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王家栋翻了个身,想继续睡。隐约听出,救火声音是从京西胭脂铺方向传来的。
莫非是京西胭脂铺被烧起来了?松下妆品兵临城下,史密斯咄咄逼人,中国的民族工业烽烟正起。这时候,京西胭脂铺可不能出事啊。想到这一点,王家栋翻身而起,准备出来问个究竟。
刚刚将门打开,见一个人迎面而来,看身形应该是女儿。
王胭脂说:“父亲,您起来了?京西胭脂铺烧起来了。”
王家栋大吃一惊:“真是京西胭脂铺?”
王胭脂答道:“是,我刚才让王小三出去打听了一下,是京西胭脂铺烧起来了!”
王家栋说:“走,我去看看。”
王胭脂扶着父亲,一起出门,来到街上,远远地向前望去。远处有一些亮光,亮光的上面罩着一层浓烟。王家栋说:“看方位,好像是京西胭脂铺的后院。”
“是的,是后院。”王胭脂说,“可惜火势不大,如果再大点就好了。”
王长庚睡眼蒙眬地出来,问:“父亲,哪家烧起来了?”
王胭脂得意地道:“京西胭脂铺。”
王长庚惊叫了一声,立即向前跑。
王家栋问道:“你干什么去?”
王长庚扔下一句话:“救火啊。”
王胭脂手快,一把将弟弟拉住,道:“京西胭脂铺烧起来了,与你有什么关系,救什么火?”
让王胭脂意外的是,王家栋竟然说:“胭脂,你松手,让他去吧。”
王胭脂瞪大了眼睛,有些不相信父亲。王长庚同样不太相信这话是父亲说出来的。在他的印象里,父亲对晁家是恨之入骨的。当然,他的这种印象,并非来自父亲,而是姐姐告诉他的。王晁两家斗了近两百年,爱恨情仇的故事实在太多了。
王长庚仅仅愣了那么几秒,转头跑开了。
父女俩站在那里,看着前面的火光渐渐弱下去,只是烟还很大,隐没在夜空中。王家栋说:“看来是灭了。”
王胭脂说:“真是便宜了晁家。”
王家栋看了看女儿,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和晁家斗吗,你怎么会这么恨晁家?”
王胭脂掩饰道:“父亲,火已经灭了,您先回房休息吧。我和小三去打听一下。”
“是,大小姐。”身后一个声音回答道。
王胭脂和王家栋回头一看,王小三站在二人身后,规规矩矩。
王胭脂奇怪地问道:“你怎么还在这里呢?”她刚才让王小三去打听了一下消息,回来之后就没有注意王小三,想不到他还在身后。
王小三恭敬地说:“大小姐,老爷,我一直在这里等候差遣呢!”
王家栋有些满意,王胭脂眉飞色舞道:“父亲,你回房间等我们的消息,我们先去打听情况。”
王家栋点了点头:“好。”
王胭脂和王小三到后院开了车,往京西胭脂铺而去。当然,王小三不可能把车开到京西胭脂铺门口。但车停在京西胭脂铺对面,谁也管不着,京西胭脂铺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京西胭脂铺的人进进出出,不知道死了人没有。
王胭脂道:“小三,你去问个街坊,看京西胭脂死了人没有?”
王小三道:“是,大小姐。”话音刚落,王小三就指着前边道:“大小姐,那不是京西胭脂铺的大女婿吗?”
王胭脂坐在副驾驶座上,顺着王小三指的方向一看,果然是王连旺,垂头丧气的样子,正往王记胭脂坊的方向而去。
王胭脂也没多想:“跟上他,他最清楚了。”
王小三回答道:“是。”其实他心中对王连旺极度不满意,只是碍着王胭脂的面子,没有说出来而已。
王小三开着车,跟在王连旺身后。王连旺听到身后汽车的声音,回头一看,顿时大喜,忙挥舞着手。
王小三疑惑地道:“大小姐,这……家伙在叫你呢?”
王胭脂冷静地道:“他一定有事情要对我说!把车停在路边,我下去问问他,你别跟过来,有些事情,有外人在旁边,他不好说。”
王胭脂说的是实话,王小三听了很不舒服,但又不能表达出来,只能默默地点了点头,眼中却冒出火花。
王胭脂下了车,王连旺快步走了过来,抬头警惕地望了望车上。王胭脂说:“自己人,有话尽管说。”
王连旺压低了声音说:“我已经把京西胭脂铺的配方后面的部分弄到手了……”
王胭脂大喜:“给我!”
王连旺四下警惕地张望了一下:“我想到王记胭脂坊见见老爷子,好好谈一谈!”
王胭脂一怔,随即明白了什么:“好,你上车!”
王连旺坐在后排位置上,王胭脂坐在他身边,吩咐王小三道:“从后门回去,到配料室门口,尽量别让人发现了。”
王连旺嘿嘿一笑:“不怕,被别人发现了我也不怕了!”
王胭脂吃了一惊,疑惑地望着王连旺:“怎么?发生了什么事情?”
王连旺道:“等一下我会告诉你和老爷子。”
王小三开着车,从反光镜之中,他看到,后排的王连旺向王胭脂挪了挪身体并伸出手,厚颜无耻地摸了摸王胭脂的大腿。王胭脂非但没有阻止,反而对王连旺嘻嘻一笑。
两个人靠在一起。
王小三心头怒火中烧,暗骂了一句:“狗男女,不知廉耻!”看到前面的路中有块石头,故意撞过去,再踩了一脚刹车,猛地颠簸了一下,把两人颠簸开了。
王小三回到王记胭脂坊,王家的工人还没开工,负责开门的人也没有看清楚轿车后面坐着什么人。
王小三把车停在配料室外,先下车看了看,说:“没人。”
王胭脂下车,用钥匙打开门,让王连旺进去,对王小三道:“你去叫掌柜来,别让其他人知道,明白吗?”
王小三脸色阴沉:“知道了。”
王连旺站在配料室里,东看看,西看看,配料室是胭脂坊的秘密之地,一般是不会让外人进来看的。王连旺是明白其中道理的。能站在王记胭脂坊的配料室里,王连旺感觉自己的人生即将发生改变,不由得得意地笑了起来。
王胭脂嘻嘻一笑:“看把你美的,你高兴什么呢?”
王连旺意味深长地道:“难道你不高兴吗?”
王胭脂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神色:“我……当然高兴了!”她高兴的是很快就能得到京西胭脂铺的胭脂配方。她知道王连旺的目的,她此刻想的是该如何对付王连旺,让他把胭脂配方拿出来。
王小三禀告了王家栋,王家栋对王连旺来到王记胭脂坊有些诧异。王连旺是京西胭脂铺的女婿,这样跑到王记胭脂坊来,如果被京西胭脂铺知道了,从道理上,王记胭脂坊说不过去。
王小三似乎看透了王家栋的心思,悄悄说:“掌柜的,我看那小子来者不善,我跟在你身边,万一他有什么祸心,我对付他。”
王家栋想了想,点了点头:“小三,你在王家也这么多年了,王家不会亏待你。”王家栋想,女儿从王连旺身上弄来京西胭脂铺的配方,王连旺这次上门,显然不是时候,会不会来勒索王记胭脂坊?自己老了,王胭脂又是个女流之辈,对付王连旺不容易。如果有王小三在身边,情况就好多了。
王小三连连点头:“掌柜的和大小姐对我都好,小三誓以死报。”
两人进了配料室,配料室足足有普通的四个房间大。靠墙边一个工作台,五个配料池。配料池都是挖在地上的,四尺见方,四周用瓷砖砌好。王记胭脂坊平常只用四个配料池,另外一个是备用的。原料是需要配置的时候从外面直接拿进来。不过,和京西胭脂铺一样,自从工厂建起,王记胭脂坊的配料室,实际上也就没有那么大作用了。王记的胭脂,技术含量没有京西胭脂铺那么高,在后院仍然保留配料室,只不过是做一种姿态,这里基本空着。
王小三从里面关了门,站在王家栋身后。王连旺看王家栋身后多了一个人,有些不高兴。王家栋说:“都不是外人,贤侄,你有话尽管说吧!”
王连旺的目光落在王胭脂身上,王胭脂身体靠在工作台边,一脸笑容:“说嘛!你有什么话尽管说。”
王连旺从京西胭脂铺被赶了出来,已经没有更好的去路,他想了很久,心中也平静了许多,就想把自己和王胭脂的事情给王家栋挑明白。
王连旺抱拳向王家栋施礼:“这……该从何而说起呢?”
王家栋还不清楚王连旺的口头禅,忙道:“就从京西胭脂铺被火烧说起吧,损失有多大?有没有死人?”
王连旺被王家栋打乱,只能顺着王家栋的话说下去:“京西胭脂铺仓库起火,损失不大,也不小,不过没有死人!”
王家栋“哦”了一声。
王连旺眼睛溜溜一转,石破天惊地道:“火是我烧起来的,只可惜,没有烧出几条人命来!”
“啊……”王家栋、王胭脂、王小三都惊叫了起来。事实上,这火不是王连旺放的。王连旺料定没有人会把这件事情到处宣扬,但他揽到头上,却是为了另外一个目的。
王连旺见三人脸上都是吃惊的神色,心中大喜:“王掌柜的,胭脂大小姐,我不仅仅放火烧了京西胭脂铺,还把配方的最后一部分弄到手了……”
王家栋的眼神大亮。虽说他不赞成和京西胭脂铺斗下去,但如果能得到京西胭脂铺的配方,他是乐意的。这么多年来,他把王记胭脂坊经营得很好。只可惜,王记的品质始终不如京西胭脂铺,如果有了配方,最终打败松下妆品岂不是轻而易举?
王连旺慢慢从怀里拿出几张纸,在手中摇晃了一下:“这就是京西胭脂铺的配方!”王家栋见他迟迟没有递过来,无非是为了争取一个条件。
王家栋老谋深算,诡计多端,如何不明白王连旺的意思?这个时候,他冷静异常,成竹在胸,居然什么也不说了。
王胭脂看到父亲的脸色,明白了大半,也不言语。
王连旺看王家父女没有明确表态,只好继续说下去:“我身在京西胭脂铺,心却在王记胭脂坊,大小姐答应过我,弄到京西胭脂铺的配方,就让我入赘王家。”
王家栋不知道王胭脂曾经对王连旺许过这个承诺,抬头看了一眼女儿。王胭脂若无其事,轻描淡写地道:“我是说过,不过我说了,不仅仅要得到配方,还要把京西胭脂铺搞垮!”
王连旺忙道:“我已经多次向京西胭脂铺下手,但一时之内,没把京西胭脂铺搞垮,现在我已经不能在京西胭脂铺待下去了。”
“怎么回事?”王家栋吃了一惊。
“我暴露了。”王连旺道,“掌柜的、大小姐,我为王记胭脂坊做了这么多事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愿意为王家当牛做马。”他可没有说自己已经被京西胭脂铺赶出来了,而是说暴露了,也就不给王家别的选择了。
这一招大大地出乎了王家栋的预料,不是钱就可以把王连旺打发走的,他要的是王家女婿的名分。
王家栋看了女儿一眼,对王连旺说:“这事我和胭脂商量一下。”
王连旺心头狂喜,脸上不动声色:“好!”
王家栋父女二人出了门,王家栋搓着双手,眉头皱成一条线:“我的儿,你对他说过,要他入赘?”
王胭脂不以为然地说:“父亲,当时就是为了哄他偷京西胭脂铺的配方,在京西胭脂铺搞些破坏,随口说说而已!”
王家栋一怔:“可现在人家上了王家的门。他偷了京西胭脂铺的配方,放火烧了京西胭脂铺的仓库,这些事情京西胭脂铺岂能善罢甘休呢?”
王胭脂迟疑了一下:“父亲,这些我都没有想过,以前只是想偷他们家的配方,再说了,只要我们不承认,京西胭脂铺能把我们怎么样?”
王家栋有些为难:“我的儿!你说得轻巧,倘若他入了王记胭脂坊,京西胭脂铺就会把矛头明指向王记胭脂坊!”
王胭脂道:“明争暗斗,我们也不怕他!”
王家栋摇了摇头说:“虽然不怕,但我们总归输了道理!”
王胭脂这才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说:“他已经进了王家,不给他个说法,得不到最后那些配方,要不先应承了他,把配方拿到手,再想办法打发他?”
王家栋脸色凝重地说:“请神容易,送神难,拿到配方,又如何打发他走?”
王胭脂一声冷笑,说:“他就一个榆木疙瘩,要打发他还不容易?”两人正说着,听到里面一声闷响,然后是一个扑通的声音,显然是有人跌倒在地上了。
两人大吃一惊。
王家栋急道:“不好!出事情了。”
王胭脂忙回身,冲进配料室,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王小三手里举着一柄短柄的锤子,锤子上还在流血,王连旺扑倒在地上,后脑勺上一个窟窿,鲜血汩汩地往外流,身体还在战栗。
王小三一脸狰狞,目露凶光:“大小姐,掌柜的,我把他杀了。”王小三想杀王连旺之心早就有了,那次他亲眼看到王胭脂和王连旺在玉泉山上云雨,就感觉到了自己的位置遭受到了威胁。他一直认为,自己才是王记胭脂坊的最佳女婿人选。
今天,王连旺上门,他担心有什么不测,早把一柄短柄的锤子藏在衣服底下。王连旺和王家栋讲条件的时候,他知道,若不杀了王连旺,自己这个女婿的位置就没有了。
王家栋和王胭脂出去之后,王小三堆起笑脸,掏出香烟,恭敬地递过去:“恭喜姑爷呀!”
王连旺一怔:“这……从何而说起……”他伸手接过香烟,有些疑惑。
王小三道:“你以后就是王记胭脂坊的姑爷,再过段日子,就能是王记胭脂坊的掌柜,我只不过是王记胭脂坊的一个车夫,以后要仰仗姑爷罩着呢!”
一席话,说得王连旺心花怒放,飘飘欲仙:“我若是王记胭脂坊姑爷,必不会亏待你!你贵姓?”
王小三谦卑地道:“免贵,姓王。”
王连旺笑道:“一笔难写两个王字,五百年前,我们都是一家人呢!”
王小三赔着笑脸道:“是是是……”
王连旺做梦也想不到,王小三和王胭脂也有奸情,还以为他是巴结自己,以后好在王记胭脂坊立足呢。
王小三忽然脸色大变,用手一指王连旺身后:“看,那是什么?”
王连旺回头,王小三从衣服底下抓出锤子,扬手就是一锤,正砸在王连旺的后脑上。
王连旺扑倒在地上。
王小三骂道:“跟我抢胭脂,找死!”
王家栋和王胭脂吓得不轻。王小三扑通跪倒在地上,跪爬到两个人脚下:“ 638c." >掌柜的,大小姐,我可是为了王家才杀了这个家伙的。他若不死,京西胭脂铺找上门来,王家永无宁日啊!”
王家栋反手掩上门,手足无措,心慌意乱:“我的天呢,你也不能把人就杀了呀!这该如何收场?你你你……”
王小三胸有成竹道:“掌柜的,王连旺进入王记胭脂坊,就天知地知,你们和我知,我们不说,谁知道呢?”
王家栋心里稍微平静了一下,抬头看了女儿一眼。王胭脂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如王小三说的。
王小三继续说:“掌柜的,王连旺已经死了,我们把他一埋,神不知鬼不觉。如果掌柜的报官,我自然是死路一条,可人死在王家,掌柜的也脱不了干系。”
王小三这话绵里藏针,意思很简单——咱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蚱蜢,我跑不了,你们也别想跑,要死死在一起。
王家栋忍不住多看了王小三两眼,心想这小子心毒辣着呢,够狠,我以前真看错了他。
王小三继续道:“掌柜的,我就是王家的一条狗,王家对我恩重如山,我愿意以死报答王家。”
王家栋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你对王家忠心耿耿,当务之急,是如何处理这个死人。”
王小三用手指了指那几个差不多废了的池子,说:“掌柜的,大小姐,就在池子底下挖个坑,把他埋了。”
王胭脂一想,这办法不错,神不知鬼不觉。王家栋心中吃惊不小:这个家伙,杀人如草,连处理后事也想好了。
王胭脂道:“你别跪着了,起来吧!拿铁锹来,挖个坑,把他埋了。”
王小三跪得直直的,没有站起来,而是说:“掌柜的,大小姐,我有一事相求!”
王家栋愕然道:“什么?”
王胭脂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只是冷笑不语。
王小三又连续给王家栋磕了三个响头,说:“掌柜的,大小姐曾经答应过我,让我做您的女婿,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走投无路,心中忐忑,您就答应我入赘王家吧!”
王家栋瞪大了眼睛。
王胭脂不耐烦地道:“混账东西,我答应你就是了,快起来收拾那个东西。”
王小三还是没有起来:“如果岳父大人不答应,我是不敢起来的。”他已经改了称呼,不起来是向王家栋表示自己的决心。
王家栋听女儿这么说,知道事情没有更好的处理办法,只得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王小三又磕了一个头,说:“岳父大人,什么时候给我们办喜事呢?”
王胭脂一听,跳过来,用手戳着他的额头:“你还蹬鼻子上脸了不成,立刻起来,否则,老娘一脚踹你出门!”
王小三一骨碌就爬起来,低声道:“岳父大人、胭脂,现在不能挖坑呀!闹了一晚,天都快亮了,工人们马上就要起床了。只好等晚上我再来处理。”王小三一边说,一边把王连旺拖进了备用的池子里,嘻嘻一笑:“这里别人进不来,没有人知道。”
王家栋想想也有道理,便让两个人出去,锁了门。决定今天不配料,等处理好王连旺的尸体之后再说。
中午,王家栋在店铺的茶几前喝茶,心事重重。王胭脂站在柜台里看账目,无意之中抬头看到父亲,知道父亲担心,忙放下账本,走到茶几前,说:“爹,你放心。”
王家栋看了看四周,问道:“他呢?”
他问的是王小三。
王胭脂压低声音,说:“送货去了。”
王家栋一声叹息,说道:“我的儿!他哪里是条狗,分明是匹吃人的狼呀!”说的还是王小三以杀王连旺来威胁自己,入赘王家。
王胭脂凑到父亲的耳朵边,咬牙切齿地道:“爹,他若是条狗,就给我们看家护院;他若是匹狼,就给他下猎人的夹子!”
夜里,王小三和王胭脂到配料室挖坑埋王连旺的尸体。王小三想到自己很快就要成为王记胭脂坊的女婿,精神抖擞,干劲十足。
王胭脂拿块手帕,给王小三擦汗水,关切地说:“别急,别累着了身子!”
王小三受宠若惊:“胭脂,我不累,为了王家,我不怕累。”
王胭脂嗔道:“死相!”说话时手滑到王小三的胳膊上狠狠扭了一下。
王小三心花怒放,他的激情被王胭脂引爆了。
王胭脂仿佛看明白了他的心思,低声说:“晚上到我房间来。”
王小三道:“我现在就想要。”
王胭脂骂道:“不给你。”
王小三扔下铁锹,翻身从配料池出来,一把抱住王胭脂,把她按到工作台上。工作台三尺多高,四尺多宽,刚好合适。
王胭脂半推半就,一咬他的耳朵说:“死相,要是我爹发现了怎么办?这可是在家里。”
王小三色胆包天,说:“我现在是正牌女婿了,岳父大人不会怪罪的。”
完事后,王胭脂意犹未尽,掐了一下他的命根,说:“半夜到我房中来,我留着门。”
王小三手舞足蹈:“好,我去挖坑!”说完从工作台上翻下来,继续挖坑。
王胭脂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挖深些!”
王小三大力动作,挥汗如雨:“明白。”
王胭脂娇滴滴地道:“冤家,要不要喝点茶?”
王小三抬头看了王胭脂一眼,一声冤家叫得他骨软筋酥,连心也化了:“这个时候喝茶哪里行?我想喝酒。”
王胭脂笑骂道:“死相。”说着跳下工作台,出门去了,不多久,她就双手捧着一大碗酒过来。
王小三抹了一下额头的汗水。
王胭脂把酒递给他,一边摸出手帕给他擦汗,一边说:“慢点喝,别呛着了。”
“呛不着!”王小三一饮而尽,他就要在王胭脂面前显示他的英雄气概。
王胭脂直笑道:“真厉害!”
王小三得意忘形:“我还有更厉害的,等一下让你见识见识。”王胭脂和他打情骂俏道:“死相,你什么手段我没有见识过?哼!别吹牛,快点挖!”
王小三奋力挖了一阵,忽然感觉肚子之中一阵剧烈疼痛,他叫了一声:“哎呀!怎么我的肚子疼呢?”
王胭脂站在旁边,她的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拿着那把短柄的锤子,一言不发,呼的一声抡起锤子,砸了过来。
如果是在平时,王小三要躲闪开不难。但现在,他的肚子里咯嘣一声,疼痛难忍,人就无法躲开砸来的锤子。
锤子砸在他的头上。
嗡的一声,王小三倒在坑中。
“你……好……毒……”王小三挣扎不起来,呻吟着。他明白了,刚才喝的酒中有毒药。
王胭脂的目光怨毒如蛇,冷冷地道:“没听说过最毒妇人心吗?”
王小三竭力抬起头:“为什么……杀我?”
王胭脂冷冷地道:“你本来是一条狗,给你骨头,你不满足,你想和主人争肉吃,你还不该死吗?”
王小三口中流出黑血,气若游丝。王胭脂又给了他一锤子,王小三头一歪,死了。王胭脂面无表情地说:“这个坑,埋两条狗刚好合适!”
王胭脂处理了王小三的尸体,给父亲说了一声。王家栋松了口气,但因为担惊受怕,居然病了一场。
京西胭脂铺。
晁冬雪双手捧着一杯茶,放在父亲的茶几前。晁信义坐在茶几旁边的椅子上,看了她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晁冬雪蓦然发现,父亲的头发、胡须花白了很多,在短短的一个月就仿佛苍老了十年。他的腰也没有从前那么挺直了。
晁冬雪明白,大哥和姐夫相继出事,京西胭脂铺遭受连串的损失,对父亲是一个沉重的打击。父亲已经老了,再也经受不住折磨。
晁信义伸手端起茶杯,晁冬雪看到父亲的手在微微颤动,连握茶杯也没有那么有力了。
晁冬雪心如刀割。
晁信义看女儿站在面前,微微一笑,说:“冬雪,你有什么事情吗?”
晁冬雪低声道:“爹,现在店里没什么生意,我想到外面去一下!”
晁信义笑了笑说:“去吧!店铺里有伙计们看着,远不远?如果远,喊家聚哥开车送你去!”
晁冬雪摇了摇头说:“爹,不远,我一会儿就回来!”
晁冬雪出了门,叫了辆黄包车,如飞一般赶到玉潭公园。在玉潭公园偏僻的角落里,她再次看到了王长庚。
事实上,只要天不下雨,王长庚都在这里画画。也不是为了画画,而是为了等晁冬雪。
已经有很多天没有见过晁冬雪了。
王长庚思念之情如水,他把所有的思念都倾注在笔上,正出神地在画板上画着。
他画的是心中的晁冬雪。
晁冬雪悄悄来到他的身后,王长庚丝毫没有察觉。他画完之后,对着画端详良久,喃喃地道:“冬雪!冬雪!我在想你的时候,你有没有在想我。”
天地之间一片静寂。
王长庚清楚地听到泪水跌落到地上的声音。
他猛地回头,看到泪流满面的晁冬雪。
“冬雪!”王长庚伸出双手,把她搂抱入怀中。晁冬雪把头埋在他的怀中,泪水簌簌直流。
很久以后,晁冬雪推开了王长庚,用手帕擦干净眼泪。王长庚小心翼翼地问道:“冬雪,出了什么事?”
晁冬雪一直躲避着他的眼神,淡淡地问:“能把这幅画送给我吗?”
王长庚奇怪地道:“可以!有什么不可以的?你……怎么了?”
晁冬雪低着头,把画从画夹上取下来,卷成一轴,慢慢走到王长庚面前,沉默了片刻,才鼓起勇气说:“我们分手吧!”
王长庚一愣,恍若晴天霹雳:“为什么?”
晁冬雪淡淡地道:“我们不可能在一起!我们本就不该认识。”
王长庚又把她搂入怀中,急切地道:“我们一起走吧,我们远走高飞,放下家族的仇恨,只要我们相爱。”
晁冬雪慢慢抬起头,和他的眼睛注视着,她痛苦地说:“家里出了太多的事情,我爹和我妈经受不住打击,如果我和你一走,他们怎么办?人活着不能只为了自己,还要为了爱你的亲人。”
王长庚忙道:“我懂你的意思,我们可以等,我们两个家族就是生意上的竞争,又没有杀父之仇!总有一天,可以冰释前嫌。”
晁冬雪幽幽地道:“你知道要等多久?”
王长庚坚决地道:“我愿意永远等下去,哪怕是用一生的时间等候这一刻。”
晁冬雪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王长庚双手捧着她的脸,嘴唇慢慢地凑过去,吻她的眼睛,吻她的泪水,吻她的脸。
晁冬雪的心融化了。
她说:“你不后悔?”
他说:“爱你是我一生的事情,哪怕海枯石烂,天荒地老。”
王长庚和晁冬雪深情拥抱的时候,不远处,两双眼睛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这两个人居然是王家栋和他的二房太太周氏。原来,王家栋病了,医生诊断王家栋就是一个心病。这种病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只有好好调养。今天,周氏陪王家栋出来走走。王家栋突发奇想,想到玉潭公园散心,无意之中就发现了儿子和一个姑娘拥抱。
王家栋和周氏惊得目瞪口呆。
王长庚和晁冬雪依依惜别,各自回家。周氏推了推王家栋说:“你看清楚没有?”
王家栋如梦初醒:“我看清楚了。”
周氏说:“那姑娘模样俊俏,和长庚般配,天造地设,可惜是晁家的二小姐。”
她以为王家栋会生气,大发雷霆,想不到王家栋居然连连点头:“我的这儿,老子真看走了眼,比我想象之中还要有出息。”
周氏奇怪地道:“你说啥?”
王家栋哼了一声:“你是女人家,很多事情和你说不清楚!我王家大放光彩的时候就要来了。”
他的如意算盘是儿子娶了京西胭脂铺二小姐,京西胭脂铺和王家就成了亲戚,展颜消宿怨,一笑泯恩仇,还争个什么你强我弱?
王家栋哈哈大笑一阵,又叹息了一声:“哎!啥叫人算不如天算?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呀!”
自此,王家栋从没有过问过儿子的婚姻大事,他在等待,儿子娶京西胭脂铺二小姐的那一天。
第十三章 情义千金
晁承志毒瘾又发作了,他摇摇晃晃来到老街上一家刀削面馆前。开面馆的女人名字叫万云珠,她差一点儿被父亲卖给妓院,为晁承志所救。之后她父亲被胡七一顿暴打,死于非命。
万云珠并没有离开京城,而是用晁承志给她的钱,开了这家小面馆,虽然赚钱不多,但也能勉强维持生活。
半个月前,晁承志又饥又饿地倒在她的店门口。
万云珠认出了晁承志,也知道他被赶出晁家,妻子投井自杀。她把晁承志拖入店中,给了他一碗刀削面,救活了他。
她只想报答他曾经的救命之恩。
晁承志吃过面,精神好了,也认出了万云珠。他伸出手:“给我二十块钱。”
万云珠知道他毒瘾要发了,默默地给了他二十块。
从此以后,晁承志饿了就到万云珠的店里吃面,毒瘾犯了就向她要钱,他以前都是吸五十的,现在没钱了,只能吸二十的。
晁承志摇摇晃晃走了之后,万云珠捏着手里的一把毛票,悲从心起,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姑娘,你哭什么?”一个高大、冷峻的男人走了进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万云珠慌忙用手背擦了擦眼睛,说:“客人吃面吗?”
那个男人不紧不慢地说:“我不是来吃面的。”
万云珠仔细一看,感觉这个男人在哪里见过面,迟疑了一下,问道:“这位大哥……我们见过?”
“我叫常家聚!”常家聚回答说。
“原来是常大哥!”万云珠想起来了,她家开胭脂作坊的时候,见过常家聚一面。
“你不应该给他钱!”常家聚淡淡地说。
“我知道他拿钱是去吸鸦片,但是他曾经救过我一命,我只想报答他!”万云珠无可奈何,苦笑了一下说,“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常家聚摇了摇头说:“你给他钱,不是报答他,而是害他!”
万云珠咬着嘴唇,低声道:“我不想害他,我希望他成为一个正常人,正常地生活!”
常家聚道:“我也这么想,如果你能帮助我,我能让他戒掉毒瘾!”
万云珠惊喜地道:“我怎么帮你?”
常家聚冷静地道:“你把店关半个月,一切听我的。半个月之后,他就能把烟瘾戒掉了。”
吴二的烟馆外,晁承志正欲敲门,被一只大手拽住,拖了就走。晁承志无力挣扎,但是他看清楚了,拖他走的是常家聚。
“放开我!”晁承志大叫。
常家聚没有松手,一直把他拖到刘玉芬的坟墓前,喝道:“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了,你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还害死了玉芬,你良心过意得去吗?”
晁承志跪在刘玉芬的坟墓前,放声大哭:“玉芬,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是畜生。”
常家聚冷冷地看着他。
晁承志忽然跪爬到常家聚脚下,哀求他:“家聚,我受不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你给我一刀,杀了我吧!”
常家聚冷笑道:“杀了你,太便宜你了!”
晁承志痛不欲生地说:“你想怎么样?”
常家聚道:“我想戒掉你的毒瘾!”
晁承志痛苦地摇了摇头:“我也想戒呀,可是戒不掉的!”
常家聚冷冷地道:“你连死都不怕了,难道你还怕戒烟?你只要听我的话,你能戒掉毒品的。”
晁承志如抓住一根救命稻稻草,大叫:“我听你的话,我戒!”
常家聚把晁承志拖回万云珠的面馆,把他双手、双脚牢牢捆绑在万云珠的床上。口中勒着一个布条,让他毒瘾发作的时候喊不出来,也无法咬自己的舌头。
当天夜里,常家聚和万云珠守在床边。晁承志毒瘾发作之后,拼命挣扎,痛不欲生。万云珠担心他忍受不了,多次偷看常家聚。常家聚面无表情地说:“你如果想他死,就放开他,给他钱,让他继续吸。如果你要他活,必须听我的!”
万云珠咬着唇,点了点头。
五天过后,常家聚带来了中药,这是他母亲花红蓝开的药方,常家聚到药店抓的药。万云珠煎药服侍晁承志,在他毒瘾发作之前,就把晁承志捆绑起来,毒瘾发作之后,就解开他,喂他吃药。晁承志自己也有心戒毒,如此坚持了半个月,果然戒掉了毒瘾。
又休养了半个月,晁承志恢复了健康……
王记胭脂坊。
水粉制作室,王家栋神色凝重,王胭脂站在他的身边,目光落在面前的一个遮盖着的水粉沉淀池里,他们在等待奇迹发生。
他们按照京西胭脂铺的配方制作水粉,结果还没有出来。
王胭脂眉飞色舞道:“父亲,我按照京西胭脂铺配方提取色素,效果理想。”
王家栋说:“不是还有火焰果这种原料没加进去吗?没加火焰果的效果已经达到了理想的程度,加入之后又将如何呢?”
王胭脂有点沮丧,道:“我给多家供应商下了单,但是没有一个人知道火焰果,会不会京西胭脂铺故弄玄虚,根本没有这种东西?”
王家栋摇了摇头说:“我的儿,京西胭脂铺一定有火焰果这个东西,或许是一种少见的东西,他们叫了一个特殊的名字。所以,我们的供货商不知道火焰果为何物。”
王胭脂一呆,说:“找不到火焰果,岂不是白忙了一场?”
王家栋意味深长地道:“我的儿,我和你爷爷等了几十年,才等到了京西胭脂铺的配方。你这么年轻就知道了火焰果这个消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找到这个东西了!我的儿,凡事要有耐心,功夫不负有心人呀!”
王胭脂点了点头说:“父亲,我会认真找火焰果的,先看看水粉的效果如何。”
王家栋揭开遮盖着的水粉池盖子,眼前顿时一亮:水粉池底下,一层薄薄的白泥,晶莹剔透,芬芳扑鼻。
王胭脂啊的一声惊叫。
王家栋用小铲子铲了一点起来,放在工作台上。两个人凑在一起,仔细观看。良久,王家栋一声长叹,黯然神伤道:“我的儿!爹以前不服气!现在看来,京西胭脂铺的东西是比王记胭脂坊的强啊!”
王胭脂安慰父亲道:“父亲,我们已经得到京西胭脂铺的配方了,做出了好的水粉,你应该高兴才对呀!”
王家栋老泪纵横,双手掩面,他心中的痛苦,女儿是无法体会到的。
王胭脂默默地站在父亲身边。
又过了一阵,王家栋擦干净了泪水,笑了笑说:“我的儿,爹是悲喜交集啊!”
王胭脂见父亲一笑,也高兴起来:“父亲,我们是不是要大规模生产了?”
王家栋心花怒放:“大规模生产,王记胭脂坊超越京西胭脂铺的时候终于来了。”
下午,王>记胭脂坊店铺门口,一个客人风尘仆仆地走来。
王胭脂正在柜台里,无意之中一抬头,就看到了这个客人。顿时喜形于色,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秀发,款款扭动着细腰,迎出门口:“哎哟!蔡二叔,什么风把您从广州吹到北平了呀!”
蔡二叔本名蔡二福。五十多岁,斗大一个圆脑袋,鼻子眼睛挤在一起,笑嘻嘻的。他的肩膀上挎着一个褡裢,穿着长袍马褂、布鞋。
蔡二福是广州人,有一个哥哥叫蔡大福,兄弟俩合伙开了一个南洋兄弟贸易行,经营百货。他把中国的百货卖到印尼、新加坡一带,再把印尼的橡胶、胡椒等贩回中国。他们兼营着王记胭脂坊的胭脂,已经几十年,和王家栋父女交情深厚。
王胭脂不喊蔡二福掌柜或者老板,喊叔叔更是亲切。
蔡二福嘻嘻一笑:“胭脂,大哥在不在?”
王胭脂接过蔡二福肩膀上的褡裢,把他请到茶几边坐下:“二叔,我父亲在家呢,我先给您泡茶。”
蔡二福刚刚坐定,王家栋就从前院到了店铺内,远远就兴奋地喊:“二福老弟,哥哥想你了!”蔡二福忙又站起来,两个人热烈地拥抱在一起。
王胭脂端上茶来,王家栋吩咐道:“胭脂,给二叔收拾一个房间,让你二妈晚上多准备点菜,我要和你二叔好好喝几杯!”
蔡二福和王家栋是几十年的老关系了,彼此以兄弟相称。两个人喝着茶,也就谈起了生意。
蔡二福笑嘻嘻地道:“王大哥,这次到京城来,第一是看望老哥你,第二是要谈笔生意。”
王家栋还以为他要到别的商家去谈生意呢,便说:“二福兄弟,你们想做什么呢?只要老哥了解的,一定帮忙!”
蔡二福大笑道:“恭喜老哥呀!”
王家栋反倒一怔,问:“喜从何来?”
蔡二福哈哈大笑道:“老哥,我们在新加坡的一个客户,对王记胭脂坊的胭脂水粉赞不绝口。这不他们下了个大单,我就日夜兼程地赶到了京城。”
王胭脂在旁边听了,大喜:“好事呀!双赢的局面!”
王家栋忙一抱拳:“哎呀!当哥的要好好感谢兄弟呀!”
蔡二福道:“同喜同喜,有钱大家赚嘛!”
蔡家南洋兄弟贸易行,从王记胭脂坊批发胭脂水粉,再卖到新加坡,从中赚个差价。
王家栋忙问道:“兄弟,这次要多少货?”
蔡二福伸出一个巴掌,摇晃了一下说:“五十万。”
王家栋心中一跳,说:“中。”这可是王记胭脂坊几十年来单笔最大的一个订单。
蔡二福用着茶,正色道:“老哥,有没有难度?”
王家栋想了想说:“大概多久需要?”
蔡二福道:“两个月内。”
王家栋信心满怀地回答:“没问题!”
蔡二福继续道:“老哥,我们兄弟归兄弟,生意归生意,货量大,但你们质量上不能差。”
王家栋也正色道:“这个你放心,就为了王记胭脂坊这块招牌,我们也不会砸了自己的脚。”
蔡二福赞道:“老哥是个明白人,咱们签订合同,一言为定了!”
双方愉快地签订了合同。
当天夜里,王家栋认真地对王胭脂道:“我的儿,这次我们的胭脂能卖到南洋去,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质量一定要好。只要成名了,我们就有能力压倒京西胭脂铺。”
王胭脂喜上眉梢:“父亲,您放心,我难道会砸自己家的招牌?”
王家栋道:“立刻采购原料,动工。”
王胭脂道:“父亲,我们按照新配方做吗?”王胭脂说的新配方就是他们得到的京西胭脂铺的配方。
王家栋想了想,认真地道:“新配方!”
新配方已经试验过,王家栋、王胭脂父女又是做胭脂水粉的高手,还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呢?
王记胭脂坊一片忙碌。
十几天之后的一个早晨,王家栋还在睡梦之中,被女儿一阵慌乱的叫声惊醒了。
王家栋翻身而起。
王胭脂在卧室外惊声尖叫:“父亲,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王家栋一颗心差点就蹦出来了:“我的儿,出什么事情了?”
王胭脂道:“我们的胭脂水粉出了问题。”
王家栋浑身一个哆嗦:“啥?”说着胡乱披了衣服出了门。王胭脂搀扶着父亲,跌跌撞撞到了后院胭脂水粉制作间。
“胭红的色素不对,水粉沉淀出来后,质量比我们自己的要差好多,这批货全毁了。”王胭脂颤声道。签订了这么大一个单,王胭脂不敢大意,披挂上阵,大小事情,无微不至。忙碌了半个月,只等出货,可是关键的时刻,她发现产品的质量出了问题。
这么重大的事情,只能告诉父亲。
王家栋看了看提出的胭红,沉淀池中的水粉。浑身一哆嗦,脚下一软,一屁股就坐在地上,瞪着眼,张着嘴,脸色铁青,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王胭脂蹲在父亲身边,不敢搀扶他,更不敢劝慰他。
过了半晌,王家栋捶胸顿足,扯着自己的胡须、头发,号啕大哭:“天呢,姓晁的,你好毒啊!老子和你不共戴天。”又哭道:“打了一辈子雁,到头来反被雁啄瞎了眼睛。”
他继续哭道:“王记胭脂坊的脸都被我丢尽了,王记胭脂坊的家业就要败在我手中了,我不活了,我怎么去见我的爹,我怎么有脸去见王家的列祖列宗。”
还在哭:“天啦!这可怎么办才好呀。”
最后哭累了,有气无力地叹息道:“啥叫人算不如天算?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呀!”
王家栋是一个聪明人,他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跌入了晁信义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之中。京西胭脂铺的配方没假,如果真是假的,骗不过王家栋,毕竟,王家世代做的是这个生意。京西胭脂铺的配方是真的,但其中少了关键的几种原料。胭红色素,王家栋知道其中少了火焰果。王家栋也没想过做出和京西胭脂铺一样的东西,只想做出比王记胭脂坊好的东西。但是他忽略了一点,试验用的一点原料和大批生产效果是不一样的。
这事还无法怪罪晁信义。王家如果不是用奸计偷晁家的配方,自然就不会蒙受这一损失。何况,晁信义做得并不狠绝,没有给假配方,只不过是真配方少了一种原料而已。
晁信义这样做,等于给竞争对手一个提示:偷奸耍滑,一定要付出代价,越贪心,付出的代价越大。
王家栋突然一下子醒了,自己不是早就说,不和晁信义斗了,不和京西胭脂铺斗了,怎么不知不觉间,又斗上了?而且,这么一斗,自己损失惨重。看来,自己真是老糊涂了。
那一瞬间王家栋只觉得天旋地转,心跳加速。他还想强撑着身子,不料竟然撑不住,身体一软,坐到了地上。
王胭脂大吃一惊,连忙伸手去扶父亲。然而,她的体型虽然偏大,但毕竟是女性,她根本抱不动父亲。她赶紧大喊:“来人啦,快来人啦。”
几个工人闻讯赶来,王胭脂说:“快,你们抬着他,我去开车,去医院。”
大家急急忙忙把王家栋送进医院。医生替他进行了一番检查,并没有发现大问题,希望他回家静养。可王家栋不肯,一定要住院。王胭脂觉得父亲今天的行动十分怪异,平常就算有个头痛脑热什么的,他也是不肯住院的,今天怎么要求住院呢?
王胭脂伸手摸了摸父亲的额头,并不烧啊,是不是这件事对他打击太大,让他犯迷糊了?
王胭脂说:“父亲,您也不必太伤心。这批货我们只是损失成本和半个月的时间。我们能不能找蔡二叔,和他商量一下,把合同再宽延半个月?”
王家栋说:“长庚呢,他怎么没来?”
话音刚落,王长庚冲了进来。他在外面写生,回到家听说父亲生病,住进了医院,他吓了一大跳,放下画夹立即赶了过来。
“父亲,您怎么啦?感觉怎么样?”他问。
王家栋说:“你还好意思问?你只顾着你自己,你的老爸就算是死了,你恐怕都还不知道。”
王长庚知道父亲身体不好,心情不佳,便不和父亲搭话,而是问姐姐:“姐,父亲怎么了?得的什么病?”
王家栋不容女儿说话,先抢过了话头:“什么病?快死了的病。这次真是惨了,我没法活了。哎哟,我这个心哟,痛死我了。”说着,王家栋用拳头捶着自己心脏的部位。
王胭脂连忙上前,坐在床上,替父亲锤着背。
王长庚急了,再一次问:“姐,父亲到底什么病?”
王家栋对王胭脂说:“胭脂,你回去照看一下厂里的情况。”
支走了女儿,王家栋指了指自己的心,对王长庚说:“我的儿,父亲得的是心病,快要死了。”
王长庚伤心地道:“父亲您说什么呢?”
王家栋道:“父亲这次做的胭脂水粉是给广州南洋兄弟贸易行的,他们卖到新加坡,订单大。但是产品质量出了问题。如果我们无法交货,需要赔偿别人一百万。或许我们王记胭脂坊从此断了南洋的生意,坏了王记胭脂坊的名声,损失更无法估计。所以,父亲要死了。”
王长庚目瞪口呆。
王家栋悄悄打量着儿子的神色,叹息了一声说:“不过有一个人能救爹一条命,更能挽救王记胭脂坊。”
王长庚忙道:“谁?”
王家栋一字一顿地道:“你!”
王长庚惊讶地道:“我?”
王家栋一字千斤地说:“你!不错!就是你!”
王长庚茫然无措:“父亲,我只会画画,从来没有做过胭脂水粉,我怎么行?”
王家栋叹息了一声说:“你喜欢京西胭脂铺的二小姐晁冬雪对不?她也喜欢你对不?”
王长庚瞠目结舌。
王家栋用一双颤抖的手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册子,一张一张地翻开,说:“你只需要把这个给她看,问她其中缺少了些什么。然后父亲就有救了,王记胭脂坊也有救了。父亲有救没救无所谓,可王记胭脂坊几百年的家业不能败呀。我真是个没用的东西,我对不起王家列祖列宗呀。天呢,我不活了。”
这个册子,是王家栋对照王连旺偷来的胭脂配方重新写的,放在身上,以便随时研究。
王家栋一哭,王长庚立刻答应了:“父亲,我去问冬雪,冬雪不会见死不救的。”
王长庚离开之后,王胭脂溜进病房,她明知刚才王家栋是故意让她避开弟弟,所以,并没有真的离开。
“父亲,这个办法有用吗?”王胭脂忧心忡忡。
王家栋长叹一声:“胭脂啊,父亲一次又一次劝你,不要跟京西胭脂铺斗了,你不听,硬要和他们斗。结果,父亲也是老糊涂了,听说可以拿到他的配方,把什么都忘了。”
王胭脂心里不服,道:“父亲,怎么是我和他们斗,是他们和我们斗,我们有什么办法?”
“你啊你啊。”王家栋说,“你的心性太高了。当年,我比你还小的时候,心性和你一样,你爷爷一再劝我,欲速则不达,中庸之道。那时我不懂啊。不,不是那时,现在我也没完全搞懂,所以,没有及时制止你。”
王胭脂似乎还想辩解,王家栋制止了她,说:“你好好想一想,斗下去的结果是什么?晁承志被赶出家门,染上毒瘾,妻亡家破。”
王胭脂抢着说:“那是他咎由自取。”
王家栋说:“我们呢?我们可能损失一百万,是不是也是咎由自取?”
王胭脂没话说了。
王家栋突然说:“这次的事,是坏事,也是好事,让我彻底醒了。我的儿,你想想,日本人打到我们家门口来了,卢沟桥外住着的就是日本军队。自己的国家里住着别人的军队,盘古开天地,哪有的事啊?还有,松下妆品,你应该听说了吧?那个水伯,真名叫松下次郎,是松下妆品老社长松下长生的二公子。他们为了打败京西胭脂铺,也打败我们王记胭脂坊,竟然隐姓埋名,在京西胭脂铺三十几年。人家三十几年前就已经打到了我们家门口,我们还在窝里斗。我的儿,你听父亲一句话,从今天起,我们再也不能和京西胭脂铺斗了。”
王胭脂说:“如果我们这次亏了一百万,恐怕也没有能力和他斗了。”
王家栋说:“有能力没能力,都不能再斗了。我们只有一个敌人,就是松下妆品。父亲这句话,你一辈子都要记住。”
京西胭脂铺后院。
自从晁承志被逐出家门,王连旺偷盗配方,神秘失踪之后,晁信义就让晁冬雪跟花红蓝学习制作胭脂水粉的技术。
晁冬雪聪明伶俐,学习起来很快,花红蓝对她格外喜欢。
晁冬雪从水粉制作室出来,看到常家聚站在门外,向她招了招手。
“家聚哥。”晁冬雪甜甜地喊了一声,“有什么事情吗?”
常家聚点了点头,转身往外走。晁冬雪有点奇怪,跟在他后面。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后门。常家聚回头看四周没有别人,才低声对晁冬雪道:“外面有个人在等你!”
晁冬雪脸一红,低声道:“是他吗?”
她说的他是王长庚。
常家聚不冷不热地道:“是,我看他一脸焦急,好像有很重要的事情找你。”
常家聚回到京西胭脂铺之后,还是负责安全问题。白天常家聚在厂房外巡逻的时候,无意之中看到了王长庚。
常家聚知道他和晁冬雪的关系,也就悄悄来告诉晁冬雪。
晁冬雪对常家聚扮了个鬼脸,悄悄从厂后门出去了。
门外有一条小河沟,河沟的两边有一排排树木。晁冬雪看到王长庚站在一棵树下,失魂落魄。
晁冬雪心中一阵紧张:“长庚,你怎么在这里?”
王长庚看到了晁冬雪,跑过来,一把搂住了晁冬雪。晁冬雪感觉到他的心在颤抖,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来。她用手推开王长庚,焦急地问:“你怎么了?”
王长庚红着眼睛,一脸悲伤:“我爹生病了。”
晁冬雪忙问:“什么病?”
王长庚蹲在地上,手插在头发之中,痛苦地道:“我家出了大祸,一批出口南洋的胭脂水粉出了质量问题。”
晁冬雪惊愕不已:“怎么会这样?你们家不也做了几百年胭脂水粉?”
王长庚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只懂得画画,不懂得做胭脂呀!”
晁冬雪担心地道:“那怎么办呢?”
王长庚从口袋里摸出那个小册子,递给晁冬雪:“你是懂得做胭脂水粉的,你看看,究竟少了些什么原料?”
晁冬雪接过小册子,仔细地看了一阵,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只能问问我姑姑。”
告别王长庚,返回水粉制作室,姑姑却不在。她已经制作完了这批水粉,将门锁上了。晁冬雪想,反正晚饭的时候可以见到姑姑,便返回了前院。
一家人吃过晚饭,各自回房间歇息。
晁冬雪的房间在第二进,花红蓝的房间在第三进。到达第二进,晁冬雪没有回房,而是跟在花红蓝后面。
花红蓝问:“你怎么不回去睡觉?”
晁冬雪说:“我有个事情要向您请教呢!”
花红蓝回头温柔一笑:“进屋里说吧!”
花红蓝打开了自己房间的门,拉亮了电灯。花红蓝的房间里陈设简单,一张床、一个书桌、一个衣柜,书桌前有一把椅子。
晁冬雪坐在床沿,花红蓝坐在椅子上,问:“冬雪,你有什么问题?”晁冬雪跟着花红蓝学习胭脂水粉的制作方法,不懂就问。花红蓝也是耐心回答。
晁冬雪眨着明亮的大眼睛,问:“姑姑,我们提炼胭红,原料的多少会不会影响色素的颜色?”
花红蓝奇怪地道:“当然会,我们的原料比例是非常严格的,否则,颜色就有偏差,达不到要求。”
晁冬雪又问:“有没有原料都按照比例,但结果颜色却达不到要求的?”
花红蓝一怔:“怎么可能?”
晁冬雪又道:“如果少一种原料呢?会不会影响效果?”
花红蓝道:“那要看是什么原料。普通的原料影响不大,不是特别内行的,不容易看出来。如果是重要的原料,一定会影响效果。”
晁冬雪把王长庚给自己的小册子拿出来,递给花红蓝看:“姑姑,您看按照上面的配料,能不能制造出合格的胭脂水粉。”
花红蓝接过小册子,看了几眼,忽然咕咚一声就倒在地上。
晁冬雪大吃一惊,发现花红蓝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吓得大叫起来:“爹,姑姑昏倒了,快来人呀!”
晁信义、张淑梅、晁迎春都赶了进来。
晁信义一进房,看到晁冬雪正跪在花红蓝的身边,抱着她,一脸惊慌,不知所措。
晁信义忙蹲下去,握住花红蓝的手,发现她的手中有一个小册子,也就拿了过来。一边抱起花红蓝,一边对晁冬雪道:“去叫家聚,立刻送医院。”
花红蓝却幽幽醒过来,睁开眼睛,缓了一口气,说:“没……事……”
晁信义把她放在床上。晁冬雪忙从书桌上倒了一杯水过来:“姑姑,喝点水。”
晁迎春惊讶地道:“姑姑怎么了?”
晁冬雪道:“我就给姑姑看了一个配方,姑姑就忽然跌倒了!”
晁信义看了几眼小册子,忽然变色,问晁冬雪:“你就给姑姑看的这个配方?”
晁冬雪点头,一脸茫然:“是啊,有什么不对吗?”
晁信义问花红蓝:“红蓝,你好些了吗?”
花红蓝低声道:“我没事,已经好了。”
晁信义对晁迎春说:“你照顾姑姑,冬雪跟我到前面去。”
晁冬雪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又隐约觉得,姑姑突然昏倒,与王长庚给自己的那个小册子有关,到底有什么关系,她一时无法明白。她忐忑不安地跟在父亲后面,来到正厅。晁信义也不看女儿,直接走到太师椅前,坐下来。晁冬雪站在离父亲很近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父亲,发现他的脸色很难看。
“爹,什么事?”晁冬雪小心地问。
晁信义举起手中的小册子,摇晃了一下:“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晁冬雪突然想到,这个小册子是王长庚给自己的,父亲看过这个小册子,是不是立即知道了小册子的来源,因而怀疑上自己了?她想,这件事长期瞒下去也不是办法。何况,自己根本无法向父亲撒谎,便慢慢地跪在父亲的面前,说:“爹,女儿不孝,不该和王记胭脂坊的少掌柜来往。”
晁信义的手在空中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牢牢抓住:“什么?是从王记来的?”
晁冬雪没有抬头,没有看清楚父亲的表情,继续道:“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我们一起参加过游行。”但她没有把游行的时候王长庚舍身救自己的事情说出来。
晁信义震惊了,在他的眼中,晁冬雪温柔善良,居然有这么大的事情,这么多的事情隐瞒着自己。
他久久没有开口说话。
花红蓝、张淑梅、晁迎春悄悄来到正厅外面,没有进去,只在外面听。
她们听到之后,也吃惊万分。
晁信义问:“你参加过游行?”
晁冬雪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是。”
晁信义又问:“你说王长庚喜欢你,你也喜欢他?”
晁冬雪回答道:“是。”
晁信义呆了一呆,又问:“你们来往多久了?”
晁冬雪如实回答:“六年了。”
晁信义手在空中一挥,几乎是吼了出来:“你和他来往六年了,一直瞒着我们全家人。不对,承兴应该知道,他一定知道是不是?”
晁冬雪道:“是!二哥一直都知道。本来女儿想告诉爹,但是家里一直不太平静,女儿怕爹和娘生气,没敢告诉爹和娘。”
晁信义哼了一声:“我现在很生气!”
晁冬雪依然跪着:“爹,您打我吧!女儿是真的不孝顺,女儿知道错了,但是总狠不下心。”
晁信义直瞪眼:“我问你,这个配方是怎么回事?”
晁冬雪不敢隐瞒,原原本本告诉了晁信义。
晁信义大吃一惊。他是真的糊涂了,这个小册子应该是王连旺或者松下次郎偷出去的。无论是王连旺还是松下次郎,都只和日本人联系。然而,这个小册子怎么可能出现在王记?晁信义本能地说:“不可能,这个小册子松下次郎偷过,王连旺那个畜生也偷过。他们都是为日本人做事。可是,王记是怎么得到的?”说到这里,晁信义恍然大悟:“难道,王连旺那个畜生货卖两家?”
晁冬雪张口结舌,目瞪口呆。难道说,这个小册子不是王家的配方,而是晁家的配方?难道说,晁家的传家之宝——胭脂配方,被偷出去了?这个时候她才明白,为什么花红蓝看到配方会忽然昏迷,是因为震惊呀!
晁冬雪说:“爹,我真不知道这是我们家的配方。而且,我肯定,长庚也不知道。他只知道画画,根本不关心胭脂制作。他完全不懂的。”
晁信义盯着女儿,狠狠地看了一眼说:“到现在你还替那个小子说话?”
晁冬雪说:“爹,晁家和王家斗了几百年,又能斗出个什么结果来?以前斗,是因为要争皇宫专供权。可现在,哪里还有什么专供权?大家都在一个市场里吃饭,而且,走的也不是同一个路线,再斗下去,有意义吗?我就不明白了,大家都是中国人,为什么要斗呢?为什么不能化干戈为玉帛呢?”
晁信义显得很震惊,似乎不太相信这话是从女儿的口里说出来的。
晁冬雪继续道:“爹,您想想。王家是我们的敌人吗?不是,是我们的同胞。我们的敌人是谁?我们国家,我们民族的敌人,是日本。人家已经打到了我们家门口了。您常给女儿讲八国联军。八国联军打到我们家门口,那也就是一年多时间,现在日本人占了我们的东三省,又开始侵占我们的华北,多少年了?若说妆品行业,谁是我们的敌人?肯定不是王记胭脂坊,而是松下妆品。我了解过,松下妆品的市场份额,已经超过了我们京西胭脂铺,要不了几年,就会超过我们和王记胭脂坊的总和。大敌当前啊,爹,您想,这时候如果王记胭脂坊倒了,对我们京西胭脂铺有什么好处?”
晁信义真的是震惊了,万万没想到,女儿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大义凛然的话。在他的眼里,女儿一直都是个孩子,没想到,这个孩子不知不觉就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思想,有了自己的看法。
即使如此,晁信义也没想好怎么处理这件事,又不好对女儿说,只是站起来道:“你回房间好好想想,明天给我说清楚。”
晁信义一走,张淑梅几步抢进正厅,一把搂住晁冬雪,心疼地道:“冬雪,你这是怎么了,家里的事还嫌不够多吗,你要气死你爹吗?”
晁冬雪心中一酸,放声大哭起来:“娘,女儿知道错了。”
晁信义并没有回房间,而是出了门,站在院子里,抬头望着金匾,良久,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常家聚从黑暗之中走了出来,脸色平静,叫了一声:“信义叔。”
晁信义到这里来,为的就是等待常家聚。他要从常家聚的口中了解一些情况。
晁信义没有回头,问:“家聚,王连旺这个东西有没有在王记胭脂坊?”
常家聚平静地道:“应该没有,如果他在王记胭脂坊,不可能没有一点痕迹!”
晁信义默然,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痕迹呢?
常家聚继续道:“王记胭脂坊的司机王小三也失踪了,据王家的工人说,王小三偷了王胭脂一笔钱之后逃跑了。”
晁信义一怔:“有这样的事情?”
常家聚淡淡地道:“有没有这样的事情我不清楚,但我清楚这个人失踪了。”
晁信义点了点头,又问:“家聚,你知道冬雪参加游行的事情?”
常家聚点头:“知道。”
晁信义又问:“你知不知道冬雪和王长庚的事情?”
常家聚道:“知道!”
晁信义紧抿着嘴,慢慢地转过身来,看了一眼常家聚。
常家聚继续说:“本来我想告诉信义叔的,不过发生了一件事情,我就改变了主意。”
晁信义道:“什么事情?”
常家聚道:“警察镇压游行的时候,王长庚舍命保护冬雪,冬雪拼死也要和王长庚在一起。”
晁信义淡淡地道:“所以你就没有告诉我?”
常家聚道:“告诉信义叔对他们不好,不告诉信义叔对您不好,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晁信义笑了笑说:“是难为你了。承志不成器,是我教子无方;王连旺那个东西,是我看走了眼。可冬雪,她一直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怎么也有这么多事情隐瞒着我呢?”
常家聚想了想,才说:“承兴对我说过,年轻人有自己的理想,自己的想法。现在这个时代,不比从前了。现在的交通发达,又有报纸,信息传播快速。以前,我们只知道眼前的一点事,现在的年轻人,整个国家的事都知道。”
晁信义又叹息了一声:“可能真的是时代不同了,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
第二天上午,晁冬雪忐忑不安地来到水粉制作室,却看到父亲和花红蓝都已经在里面了。
花红蓝正在制作台上配制原料,父亲站在一边看着。
晁冬雪低声道:“爹。”
晁信义对她微微一笑:“你过来!”
晁冬雪看到父亲没有昔日那么严厉,心中反倒更不踏实。她走到父亲身边,低垂着头,什么也没有说。
晁信义看了女儿很久,才叹息一声:“冬雪,你说的也有道理,京西胭脂铺和王记胭脂坊这么斗了一百多年,其实没什么意思。我们谁都斗不败谁,谁都威胁不了谁。现在,我们最大的敌人确实是小日本,是松下妆品会社。”
晁冬雪慢慢抬起头,诧异地看了父亲一眼。
晁信义继续道:“想当年京西胭脂铺被毁灭之时,王家老爷子出面替我们晁家收尸,还送了我五千两银票。我晁家不是无情无义之人,今天我就加倍偿还他。我让你姑姑配制好王记胭脂坊所缺的原料,你送给王长庚,王家的胭脂水粉就有救了。”
晁冬雪吃惊地道:“爹,您答应帮王记胭脂坊了?”
晁信义笑了笑说:“冬雪,爹可以帮王记胭脂坊一次,可如果你嫁入王家,爹,舍不得呀!”
晁信义答应帮王记胭脂坊一次,确实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有三大理由,让他做这件事。第一,王家老爷子的恩情,他一直没有机会报答。王家的事业做得很大,也不需要他报答。第二,京西胭脂铺出了这么多事情,他害怕晁冬雪再出个什么意外。他了解这个女儿,外表温柔,骨子里却坚强。如果逼她太紧,真不知道有什么结果。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女儿说得不错,无论是京西胭脂铺,还是王记胭脂坊,最大的敌人是松下妆?品。这话,多年前王家栋就对他说过,他也是认同的,可一遇到具体的事,他又将此忘了。
当然,晁信义也不愿意女儿嫁入王家。他倒不是觉得王长庚不好,只是晁王两家,两百年的恩恩怨怨。他知道,因为生活在一条里弄,低头不见抬头见,两家的孩子都是一同长大的,免不了就会有些情感上的纠缠。姑姑晁灵珊当年就喜欢过王家栋,而晁承志那个不成器的东西,当年好像也喜欢过王胭脂。
这样的两个家庭,能够成为亲家吗?成了亲家,坐在一起,说什么话?大家都尴尬嘛。真是孩子,为什么就不能替长辈想想?
晁冬雪也想了一夜,自己如果坚持嫁入王家,父母最终可能会同意,但父母是永远不会开心的。
晁冬雪低声说:“爹,您就帮王家一次,我以后不和王家少爷往来了。”话说完,眼眶之中的泪水就涌了出来。
晁信义忙转过身去,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
晁冬雪悄悄拭去了眼泪。
花红蓝配制了火焰果提炼的色素,二十斤山药淀粉,并详细地告诉晁冬雪加入的方法。
王长庚悄悄把晁冬雪带入王家胭脂制作间。晁冬雪把两种原料各自加入之后,一番调制,奇迹出现了。王记胭脂坊提炼出的胭红色素鲜艳夺目,水粉雪白如泥,清香四溢。
王长庚送晁冬雪出门,在门口,他一把搂住晁冬雪,但是他感觉到,晁冬雪的身体是冰冷的,心更冷。
他和晁冬雪之间,仿佛隔着一条冰冷的河。
王胭脂和王家栋回到家中,看到本来已经废了的胭脂水粉变了个样子,再看看量,知道是加进了新的东西,自然一切都明白了。王胭脂站在那里发呆,完全不敢相信。
王家栋呆怔了片刻,忽然又蹲在地上,潸然泪下。
王胭脂蹲在父亲的身边,搀扶着父亲的胳膊,安慰道:“父亲,您怎么又哭了?”
王家栋叹息道:“以前哭是死,现在哭是重生呀!想不到啊,最后挽救王记胭脂坊的,居然是和我们斗了一辈子的人。”
王胭脂小声说:“父亲,这不是弟弟有魅力吗?晁家那丫头傻呀!”
王家栋断然摇头:“这不是晁家丫头就能做出来的,晁信义是什么人,怎么可能隐瞒得住他?如果不是他出手,这么轻易就能解决问题?最起码,也是经过他默许的。”
王胭脂想了想,觉得父亲所言极是,但是,她也不明白,所以问道:“可晁信义为什么会帮我们呢?”
王家栋恶声恶气地道:“晁信义是你叫的吗?没大没小,要叫信义叔。”
王胭脂连忙认错:“是,我错了,要叫信义叔。”
王家栋黯然神伤:“这正是晁信义厉害的一面啊,这个人深不可测,心里怎么想的,始终摸不透。我们这一辈子,是对手是冤家,也算是朋友。坦率地说,我和他斗就从来没有赢过。这次,又是他赢了,大赢啊。”
美国人史密斯联合了数十家胭脂作坊,开了一家美丽雪花膏厂。美丽雪花膏厂距离京西胭脂铺与王记胭脂坊不过几里远。规模比京西胭脂厂大了几倍。厂里崭新的机械设备,生产出雪花膏、眼霜、护手霜、护肤品等美容妆品。这些产品和松下妆品属于同一类型,主要是化妆制剂,以凡士林为主要原料,以皮肤保水为主要手段。这类产品主要有两大特点,一是价格低廉,二是除了护肤美容之外,还有瞬间美白的效果。这些产品一投放到市场,立即受到广泛欢迎。特别是防裂防皴效果明显,短时间内,在中下层尤其是劳动阶层,拥有了大量的消费者。
京西胭脂铺,正厅之中。
晁信义、花红蓝、晁迎春、晁冬雪围着一张桌子坐着。桌子中间摆放着十几款精美的妆品。花红蓝、晁迎春手里拿着妆品,认真地看着。晁信义脸色凝重,晁冬雪不时偷偷看父亲和姑姑花红蓝的神色。
花红蓝和晁迎春把所有妆品仔细看完之后,抬起头看着晁信义。晁信义坐直了身体,双眼锐利如电,缓缓地扫了三人一眼,平静地说:“这是美国人史密斯联合北平天津数十家胭脂铺所办的美丽雪花膏厂生产出来的妆品,你们看了,有什么想法?”
晁迎春看了姑姑花红蓝一眼,又看了妹妹晁冬雪一眼,迟疑了一下,才低声说:“爹,我觉得,美丽雪花膏厂生产的东西,不及京西胭脂铺,我们不怕。”
这些妆品是晁信义特意吩咐晁冬雪买回来的,为的是对比两家的产品质量孰优孰劣,清楚美丽雪花膏对京西胭脂铺潜在的威胁。晁冬雪心直口快,说:“美丽雪花膏是没有京西胭脂铺的质量好,不过,他们的包装盒子比我们的好看,现在许多女孩子喜欢好看的东西,可能会影响我们的销售。”
晁信义目光落在花红蓝身上。花红蓝眉目之间有些忧郁,淡淡地说:“美丽雪花膏厂生产的产品,大部分比不上京西胭脂铺,不过有几个产品,比如雪花膏,就和京西胭脂铺的不相上下。”花红蓝拿起一盒雪花膏,雪花膏的外盒小巧精美,旋开盖子,清香幽幽。她用手指头沾了一点起来,雪白细腻。
晁冬雪和晁迎春望着花红蓝手中的雪花膏,默不做声。
晁信义点了点头,平静地道:“其实,这款雪花膏,无论是包装、色泽、香味,都已经超过了京西胭脂铺的雪花膏!”
晁迎春大吃一惊:“爹,不可能吧!”
晁冬雪说:“姐,爹都说超过了,就肯定超过了!”
花红蓝沉默,她的心中,美丽雪花膏厂生产的雪花膏的确比京西胭脂铺的好,她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而已,担心晁信义心中不好受。
晁信义沉稳如山,继续道:“美丽雪花膏厂的产品,确实有过人之处。哪些过人之处?首先,仅凭肉眼能看出来的,是雪花膏的色泽、香味以及所有产品的包装。色泽和香味,都是女人喜欢的,包装更受年轻女性喜爱。这说明,美丽雪花膏在研究消费者心理方面,做得很好。我们落后了。其次,在使用方面,我们有两点不如他们。我了解过,他们的妆品主要原料是化学制剂。他们使用的化学制剂中,有一种凡士林,有保水润滑防皴的效果,这个我们没有。这个就使得他们的产品,在美容之外,有了更多一层的实用效果。再次,他们使用了另一种化学制剂铅,能够起到瞬间美白效果。还有就是化学制剂的广泛使用,使得他们的价格低廉,只有我们的三分之一。最后一点是,正因为他们价格低廉,所以,在销售渠道方面,迅速进入了百货行,因此满大街都是他们的产品。这一点,对我们靠分号经营的妆品影响极大。”
这一点,花红蓝、晁冬雪、晁迎春都没有想到,她们不善于经营,只懂得生产。
晁冬雪急忙道:“爹,这如何是好?”
晁信义道:“真没想到,这个美国人当时找我谈的时候,我试探过他,以为他对妆品行业不在行,对销售也不在行,以为完全可以不当一回事。实在没想到,他一出招就兵临城下。是我太大意了。”
花红蓝问:“你有什么办法?”
晁信义的手在太师椅的扶手上轻轻拍了拍,说:“这件事还真是棘手啊。当初,松下妆品进入百货行销售,我就琢磨过,主要是价格问题难以解决。他们广泛使用化学制剂,使得成本低廉,因此有了强大的价格竞争力。我们坚持用自然原料,成本下不来,很难像他们那样实行批发和零售两种价格。都因为一念之差,错失机会啊。”
晁冬雪说:“大家一直在喊狼来了狼来了,看来,这次真的是狼来了。”
晁迎春说:“乱说,什么狼来了?我们京西胭脂铺两百年来输给过谁?”
晁信义道:“虽然我们京西胭脂铺两百年来没有输给过谁,可这一次,恐怕真的是危机四伏啊。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们可能是顺路走得太久了,麻痹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告诫自己,不要把王记胭脂坊当成最大的也是唯一的竞争对手。表面上,我确实是这么做的。但现在回想,内心深处,我还是把它当成了最大的对手,我们所有的一切都是针对他们的。”
晁迎春说:“他们本来就是我们最大的威胁啊。”
晁信义摆了摆头说:“商场很微妙,有很多东西你们没有想到。当初,王记胭脂坊和我们是竞争对手,他们一直和我们竞争高端客户。可是,他们的产品质量和我们无法相比,在高端用户上,他们占不到半点便宜。这就是一百多年来,王记胭脂坊始终没有赢过我们的原因。可是,王家栋这个人很有些头脑,又在东洋留过学,学到了一些新的东西。所以,他一接掌王记胭脂坊,就改变了以前的做法,不和我们竞争了,开始走差异化道路。也就是说,他们不再和我们竞争高端用户,而是以更为低廉的价格,抢占平民市场。那时候,我就应该意识到,平民市场更大更广阔,我们不能失去这个市场。可是,我太高傲了,总认为,我们京西胭脂铺生产的是上层人士的妆品,是贵族身份,不能降低身价。”
晁冬雪道:“这也没错吧,各自的定位不同啊。”
晁信义说:“如果时势没有太大变化,这样定位是没错。可是,接下来,皇帝没了,贵族也没了。大清帝国变成了中华民国。你们好好想想这两个国名。想明白了没有?这两个国名其实早已经告诉我们,我们的消费者群体没了。可是,我没有看清这一点,放不下架子,还坚持走高端。在相当一个时期内,看不出来这有什么不好。可是,松下妆品在走低端,现在又冒出一个美丽雪花膏,他们走的是更低端。他们的出现,实际是把我们送到了更高端。而整个中国已经没有高端了,我们的更高端就成了空中楼阁,被人架起来了。”
晁迎春问道:“那怎么办?”
晁信义说:“我已经仔细想过了,我们不能等死,一定要迎头赶上。从今天起,我们必须好好研究低端,尤其是松下妆品和美丽雪花膏,尽快推出一系列低端产品。”
京西胭脂铺在研究美丽雪花膏的时候,王记胭脂坊也同样在研究美丽雪花膏。
王家栋的面前,同样摆着一大堆美丽雪花膏的产品,他拿在手里,反复地看,反复地比。
王胭脂说:“那个美国人我接触过啊,没想到他能做出这样的产品。”
王家栋说:“你知道我这些天在干什么吗?我找了美丽雪花膏的那些股东,和他们吃饭喝酒,反复和他们聊天。”
王胭脂问:“聊出什么来了?”
王家栋说:“当初,我真是看走眼了啊。我觉得,这个美国人,既不懂技术,也不懂经营,还妄想搞什么妆品厂,简直是异想天开。没想到,实在没想到啊。”
王胭脂说:“是啊,我也有这种感觉。奇怪,他怎么一下子就弄出这么个东西来了?”
王家栋竖起一只手指:“他是不懂技术也不懂经营,可是,他有一个本事,会用人。”
“会用人?”王胭脂不明白,问,“他会用什么人?”
王家栋说:“我的儿,你不知道。我为什么一直逼长庚结婚生子?就因为我没人啊,没人可用。我想,如果我能有十几个兄弟,十几个儿子,几十个侄儿,不就有人可用了?可今天,我才知道,就算这样,还是不够用啊。史密斯就不同了,他没有技术,别人有,他就用别人。他不懂市场,别人懂,他同样用别人。他虽然没有那么多儿子、侄儿,但是,他有了很多合作伙伴,也就是他的股东。所以,我会为用人发愁,他不愁。他每接受一个股东,就是一个方面的专才。”
对于父亲所说的话,王胭脂心里有些不服。暗想,什么专才?史密斯联系的那些股东,大多数是以前王家的手下败将。那些人的才能加起来,也不顶她一个王胭脂,更别说王家栋了。王胭脂说:“父亲,你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王家栋摆了摆头,说:“我的儿啊,以前没有松下妆品,没有美丽雪花膏,父亲还在那里盲目自信。现在,我算是突然醒了。记得我刚接手胭脂坊的时候,就给自己定了一个规矩,不和京西胭脂铺缠斗,坚持走自己的路。他不是走高层吗?我就走平民。那真是一个好决策啊,你不知道,短短的几个月,我们的收入大幅度增加,真叫财源滚滚。”
王胭脂说:“是啊,我听您说过很多次。”
王家栋说:“我现在悔啊,悔得肠子都青了。”
王胭脂道:“悔什么?”
王家栋说:“我悔没有好好总结这一策略,没有把事情做到底。现在想来,我所谓的走平民路线,其实不是,是走的中端路线。现在美丽雪花膏一出来,我才知道,自己把自己吊在半山腰了。”
王胭脂道:“美丽雪花膏也没那么可怕吧。”
王家栋摆了摆手说:“你是不知道美丽雪花膏厂有多大。”
“多大?”王胭脂惊问。
“比我们的工厂大至少四倍。”王家栋说,“但是,他们的工人却比我们多出不到一倍。尤其是技师,他们只有我们的一半。”
王胭脂确实惊讶了,问:“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怎么做到的?”
“机械化。”王家栋说,“他们的机械,现代化程度比我们高得多。他们的原料往机械里一送,几乎不要什么人,机械就把产品做出来了。生产一瓶雪花膏,他们只需要我们四分之一的时间。”
王胭脂的嘴立即张大了。她也是懂得经营的,知道时间就是金钱,你生产一瓶雪花膏,人家能生产四瓶,哪个更赚钱?小学生都能算得清楚。
王家栋说:“看来是时候了。”
王胭脂问:“什么是时候?”
王家栋说:“和京西胭脂铺联合。”
王胭脂一下子张大了嘴:“和京西胭脂铺联合?父亲,您是不是气糊涂了?”
王家栋摆了摆手说:“我没有糊涂,我清醒得很。我的儿啊,我一次又一次跟你说,别和京西胭脂铺斗,他们已经不再是我们的敌人,你不听。现在你知道了吧?松下妆品是我们的敌人,美丽雪花膏更是我们的敌人。这两个敌人来势凶猛啊,除了和京西胭脂铺联合,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王胭脂说:“如果说我们是吊在半空中的话,京西胭脂铺就是吊在天上,就算是要死,那也是他们先死。”
王家栋说:“我的儿,你想过没有,他们死后,我们接着死。这对我们有什么意义?我们两家都能活,而且要活得比现在好,这才有意义。”
王胭脂问:“那您准备怎么联合?”
“我想没用,还需要人家也想。”王家栋站起来道,“你看一下店,我到那边去走走。”
王胭脂说:“要不,我开车送您。”
王家栋摆了摆手说:“才几步路?也坐车,那是烧包。”
王家栋走进京西胭脂铺,所有的店员都惊住了。他们谁都不会想到王家栋会跨进这个门。他们还误以为王家栋是来闹事的,以至于王家栋已经走进门,竟然连个招呼都没有听到。
王家栋也不计较,问:“我找一下你们晁掌柜,他在不在?”
所有店员再一次怔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还是朱三灵光一些,道:“哟,王掌柜,您稍坐,我去帮你看看。”
晁信义没料到王家栋会登门,想想上次登门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他立即说:“快请进。”朱三正准备返回时,他又站起来叫住朱三,自己迎了出去,将王家栋请进会客室。
刚一进门,王家栋就说:“贤弟啊,上次你出手救了王记胭脂坊,我一直想要亲自上门感谢。可惜年纪来了,身体状况不是太好,就拖到了现在。”
晁信义说:“家栋哥,你这是说什么话?当初,我家遭难,你们帮我,何止这一点?”
王家栋说:“想一想,也真是。你说,我们这两家像不像一对夫妻,平常过日子,总难免会磕磕碰碰。一旦到了关键时候,它还是一家。”
这个比喻真是新奇,仔细一想,又何尝不是这么回事?晁信义说:“你别说,还真像。”
王家栋说:“不知贤弟有没有感觉,眼下又是我们这对老夫妻过艰难日子的时候了。”
晁信义见王家栋说得很坦诚,干脆也不兜圈子了,直说:“你是指美丽雪花膏吧?”
王家栋说:“这个美丽雪花膏,我以前是忽视了。最近,搅得我睡不着觉啊。它让我反思了很多东西,这一反思,我还真的就发现,自己这一生犯的错可真不少。”
这话说到晁信义心坎上了。如果不是这个美丽雪花膏,他也不会反思那么多。他说:“是啊,人真是怪,有很多东西,不是事到临头,你就是看不明白。”
“就说这联合经营吧。”王家栋说,“我知道,那个史密斯找过你,也找过我。我想,你的想法和我一样,我们的家业是祖宗留下来的,我们不能把祖宗的家业拱手送给了别人。”
晃信义说:“结果,人家根本就不要你送了,直接让你死掉。你一旦死掉,不送也得送了。”
王家栋说:“贤弟啊,你说,我们这两家也有两百年历史了。难道真的就要毁在我们两兄弟的手里?”
晁信义渐渐摸到了王家栋的心理脉络。坦率地说,王家栋今天所说的话,句句都打在晁信义心里。他比晁信义年长,还主动上门,晁信义也没必要拿着架子,于是决定更加坦诚一些,便道:“老哥一定有了成熟的想法,你说吧。”
“我是有些想法,但成不成熟,我不敢肯定。”王家栋说,“错还是对,都是我们两兄弟之间的话,说错了,贤弟你也不要怪老哥。”
晁信义给王家栋面前续了茶水,道:“看你老哥说的,我们两兄弟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王家栋说:“我在想,美丽雪花膏搞得我们这么难受,是因为合作。我们能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合作,我们也合作。”
这事晁信义也想过,只是没有想好,便问:“老哥的意思是?”
王家栋说:“我这些天一直在想,我们为什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就因为我们自以为是公主,自以为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以后,我们不能再自以为是公主,吊起来卖了,我们得放下架子,他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以我们两家的实力,如果联手,还怕斗不赢一个美丽雪花膏?”
晁信义暗想,我们京西胭脂铺才是公主,你们是什么公主?最多也就是一个大家闺秀。这话他没有说,说也没有意义。他说出来的是另一番话:“这个我有兴趣。你详细说说,我们怎样联合?”
王家栋说:“我只是想到,我们如果要找出路,就一定要联合。至于到底怎么联合,我没有想好了。既然贤弟也有这种想法,那我们就可以好好合计合计。”
晁信义说:“要不这样。这是个好想法,但我们两家这么大的盘子,也不是说联合就联合的,到底怎么联合,很多事要考虑好。我们先朝这个方向想,过两天再碰个头,怎么样?”
王家栋说:“好。”
下午,店铺里没有客人。晁信义到店里转了转,见晁冬雪和伙计们都闲在那里,无事可做,只是聊天。大家见掌柜的来了,连忙噤声。晁信义见了,也只当没看见。
松下妆品和美丽雪花膏摆在百货行里,顾客买别的东西时,顺便可以买妆品。相反,如果到京西胭脂铺来买,还要专程跑一趟,极不方便。除非是那些对京西胭脂铺极其信任的老顾客,否则很少再有人往这里跑了。
这就是现状,再不改变,只有死路一条。
晁信义也不看伙计的脸色,看了一眼晁冬雪,道:“你来一下。”
晁冬雪跟着晁信义走进他的办公室,问:“爹,您找我有事?”
晁信义没有答,只是说:“坐吧。”
晁冬雪坐下来却不说话,等待着。
晁信义问:“最近店里怎么样?”
晁冬雪摆了摆头道:“营业额下跌很快,这个月没剩几天了,营业额不到上个月的七成。”
晁信义一惊,说:“照这样下去,两个月之内,我们就要亏本了。”
晁冬雪说:“是啊,一定要快点想办法,不然会出大问题。”
“办法?你有吗?”晁信义问。
晁冬雪说:“我听说,王记采取了三个措施,减产、减薪、裁员,尽可能降低成本。”
晁信义看了看女儿。晁冬雪以为父亲想到了王长庚,连忙说:“我是听店里的伙计说的。”
晁信义并没有纠缠这个问题,而是说:“王记和我们一样,被逼上绝路了啊。”
晁冬雪鼓了鼓勇气,说:“爹,我听人家说,如果是两个人过冬,衣服又不够的话,应该两个人抱在一起取暖,而不是各顾各。各顾各,两个人都得冻死。如果抱在一起取暖,说不定两个人都能活。”
晁信义再看了女儿一眼,道:“你心里还在想着王家那小子?”
她心里确实在想着他。她想忘记,可无论如何忘不了。白天有工作缠着还好,只要闲下来,她满脑子都是他。可是,这话又不能对父亲说,只好说:“自从上次之后,我再没有见过他。”
父亲说:“虽然没见过,心里却想,是不是?”
晁冬雪被父亲说穿了心事,又不想对父亲说假话,只好撒娇,叫了一声:“爹!”
晁信义说:“如果我答应你们两个人的事,但有一个条件,你答不答应?”
晁冬雪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不解地望着父亲。
晁信义说:“只有一个条件,那小子必须回来经营胭脂铺。”
晁冬雪真的没有完全听明白。王长庚姓王,他家经营的是胭脂坊,不叫胭脂铺,晁家的才叫胭脂铺。同时,她又想,难道爹是想让他入赘?王家可就只这一个儿子,他如果入赘晁家,他父亲怎么可能答应?这一招有些太损了吧。
晁信义看出了女儿的心事,说:“你别把爹想得这么坏。再说了,他做我的儿子,我还看不中呢,不务正业。我和他爹商量过了,初步设想,我们两家准备联合。”
晁冬雪一听,大为惊喜,道:“真的?怎么联合?”
晁信义说:“还没有完全想清楚。初步设想,我们两家合资开一家新的厂,和美丽雪花膏竞争。”
晁冬雪问:“那需要多少钱?”
晁信义说:“初步估算了一下,大概需要七百万到一千万。”
晁冬雪又问:“我们呢?我们大概有多少家底?”
晁信义说:“我们的现金流并不多。这几个月的生意不好,现金流只有一百多万。不过,以现有的产业抵押贷款,贷个五百万应该不成问题。”
晁冬雪说:“我们贷五百万,王记也贷五百万,等于我们两家把全部家底都押上去了,这是赌博。”
晁信义问:“你不同意联合?”
晁冬雪说:“我不是不同意联>合。我同意,我早就觉得我们两家应该联合。只不过,我觉得用这种赌博的方式联合不行。只要有任何行差踏错,我们两家都完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晁信义突然想到,如果这么赌上去,万一美丽雪花膏或者松下妆品来一个什么大动作,自己这边一点余钱都没有,怎么应对?就只有死路一条,而且输得更快。
晁信义问:“你有什么好办法?”
晁冬雪说:“我还没想好。”
晁信义说:“那你就好好想想。”
晁冬雪告辞,晁信义又说:“你去王记一趟,告诉你家栋伯,晚上我请他喝酒。”
女儿离开之后,晁信义坐在那里独自想了一会儿,觉得常家聚应该起床了,便来到大院,走到常家聚的门前。常家聚晚上守夜,白天睡觉。他起床后吃了点东西,正想出去活动活动,听到脚步声,知道是晁信义来了,立即打开门。
晁信义问:“吃过饭了?”
常家聚说:“吃过了。”
晁信义问:“我可以进去吗?”
常家聚往旁边让了一下,晁信义进门。常家聚连忙搬过一张凳子,给他坐。晁信义坐下来,问:“你姨给你说了个人家,你妈也看过,比较满意。这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常家聚说:“我听……姑姑的。”
“还是不肯改口。”晁信义说,“对我,你改不改口不重要。可是,你妈不一样。”
常家聚说:“我……”
晁信义挥了挥手,道:“好了,这件事我不说了。既然你同意,我就让他们着手准备。等秋凉一点,就把你们的事办了。”
常家聚没有说话,似乎并不反对。于是晁信义谈起另一个话题:“还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我准备和王记胭脂坊联合。”
常家聚听着,表情很平淡,似乎一点都不惊讶。
晁信义说:“这个想法,最初是你家栋伯提出来的。我也想过这事,就答应了。我们在一起合计了几次,决定两家出资,开一家厂和美丽雪花膏竞争。刚才,冬雪说,这样不好,投入太大,风险太大。”
常家聚说:“确实风险大。”
晁信义说:“你不同意联合?”
常家聚说:“两家最近的效益都不好,我听说了。联合可能是一个好办法,但具体应该怎么做,我不懂。”
在家聚这里坐了一会儿,晁信义又去见花红蓝,谈的是同一件事。花红蓝也觉得,联合是一条出路。她也同意晁冬雪的观点,认为合开工厂,投入太大。不仅如此,花红蓝还说:“投资一千万合开工厂,怎么也要三年时间吧。这三年,京西胭脂铺和王记胭脂坊怎么办?以现在的状况,两家恐怕没有时间等三年。”
晁信义坦率地说:“我们谈了两个多月,我之所以一直下不了决心,也担心这一点。你有什么好主意?”
花红蓝说:“既然你们能摒弃前嫌,走向联合,何不走得更近一些,干脆把两家合成一家?”
晁信义说:“这一点我不是没有想过。合成一家,用哪一家的名号?用王记胭脂坊,我肯定不愿意;用京西胭脂铺,他估计也不好接受。这是最大的一个难题。”
花红蓝说:“再大的难题,不会难过两家一起死吧。”
这句话说得轻,意思却重,晁信义一时沉默了。
花红蓝说:“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
晁信义问:“什么事?”
花红蓝说:“你也知道,这些年我一直都在实验一种新品,最近,已经实验成功了。”
晁信义惊喜道:“真的?那就太好了!”
花红蓝说:“你也别高兴得太早。这种新品,如果二十年前甚至十年前研制出来,一定可以赚大钱。不过,现在确实有点晚了。”
晁信义说:“晚什么?一点都不晚。”
花红蓝摆了摆头说:“你没明白我的意思。这种新品,确实将我们的品质提升了很多。可是,成本却下不来。”
晁信义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成本下不来,就没有价格优势。在目前这种低端产品打天下的形势下,再上高端产品,根本没有出路。
花红蓝说:“不过,你也不用急。我正在考虑,是否要以结合西洋的搞法,往里面掺凡士林。如果这种办法成功,成本就能大大下降。”
晁信义说:“你的想法是对的,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一款质优价廉的低端产品。”
花红蓝说:“我知道,只是,大概还需要几个月时间。”
晁信义说:“时间不是问题。如果我们两家谈好合作,真正开始运作,大概也需要一段时间。”
晚上,晁信义和王家栋一起喝酒。这件事意义非常,除了两家有什么喜事,彼此到一个场,送一份礼仪之外,坐下来喝酒是破天荒的事。
喝过第一杯酒,自然进入正题。
王记的情况比京西胭脂铺更糟糕,王家栋迫切需要改变,否则,几个月后就有可能撑不下去了。他问:“贤弟,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晁信义直言相告:“本来,我基本下了决心。但是,冬雪一句话提醒了我。”
王家栋问:“冬雪提醒你什么?”
晁信义说:“我们若是合资建厂,规模就一定要比美丽雪花膏大,至少不能小。所以,投资规模,恐怕在千万左右。以我们两家现在的情况来看,投资千万,差不多就是倾其所有了。”
王家栋说:“是啊。我也不瞒贤弟,我们王记胭脂坊,这个月已经开始亏损了。如果再没有新的办法,我就撑不下去了。”
晁信义说:“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们京西胭脂铺比你们可能好一点点,但也是大哥和二哥。如果我们倾其所有建一家厂,现在的京西胭脂铺和王记胭脂坊怎么办?不要了?如果就此关门,以我们现有的资产,能不能贷到一千万,恐怕难说。若是继续经营下去,贷是可以贷到。可我们是能经营几年,还是几个月?经营下去的亏损,我们能承受得起吗?如果京西胭脂铺和王记胭脂坊经营不下去,倒闭了,就算新厂建起来,意义又有多大?更何况,松下妆品虎视眈眈,美丽雪花膏来者不善,他们会坐视我们的新厂建成?这两家如果对我们下手,玩点什么花样,我们又能承受得起吗?”
王家栋倒抽一口凉气:“那怎么办?难道我们只有等死?”
晁信义说:“我想过了,如果说,结局是必死的话,我们就只剩下一条路。”
王家栋问:“什么路?”
晁信义说:“置之死地而后生。”
王家栋略有所悟,说:“你的意思是两家合为一家?”
晁信义说:“如果重新建厂,投入实在太大。如果撇开门户之见,真正联合,现在京西胭脂铺这边的工厂一切不变,仍然走高端。而你王记的胭脂厂,我们进行技术改造,然后生产低端产品。对现有的设备进行改造,投入不是太大,另外,我们也可以做一个计划,分期分批扩建新厂。我估计,这样滚动式发展,三年之间,我们的低端产品生产规模,应该可以和现在的美丽雪花膏接近。”
王家栋猛地一拍桌子:“这是一个好办法啊,我怎么没想到?”
晁信义说:“办法是一个好办法,可问题也不少。”
王家栋问:“什么问题?”
晁信义说:“首先是一个店号问题。”
王家栋顿时哦了一声。这确实是一个天大的问题。店名店号,是祖宗留下的,谁若丢了店号,就是悖祖逆宗,这个罪名,无论是王家栋还是晁信义,都背不起。
下午,晁冬雪去王记胭脂坊通知王家栋晚上和晁信义一起喝酒,话是传到了,晁冬雪却不太想立即离开。她已经大半年没有见到王长庚了,想在这里碰到他,可又不好意思问王家栋。
磨蹭了好一会儿,自己都觉得不走是不行了,只好起身向王家栋告辞。也是巧,刚出门,见王长庚背着画夹迎面走来。
王长庚大喜,叫道:“冬雪,你是来找我的吗?”说着,一步冲过来,拉住晁冬雪的手。
晁冬雪一把挣开他,小声而惊慌地说:“你疯了?这是在街上呢。”
王长庚说:“你知道吗,我们都有半年没见面了,每天我都跑到你家店对面的街上,悄悄看你,我都快疯了。”
晁冬雪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晚饭后,你到我家后院去吧。”说过,头一低,忍着心跳,匆匆而走。
晚饭后,晁冬雪磨蹭了一会儿,借口要去向红蓝姑姑学习配料,去了后院。在配料室,她只是转了转,耳朵却听着门外。她要出后门,可后门到了晚上就会上锁,只有常家聚才有钥匙。常家聚会在院子里走动,她必须等他过来。
不多久,听到了脚步声,她对花红蓝说:“一定是家聚哥来了,我去和他说点事。”
出得门来,果然就看到常家聚。她立即跑过去,叫住常家聚。她对常家聚说:“家聚哥,你把后门打开,我出去有点事。”
常家聚看了她一眼,问:“去会他?”
晁冬雪害羞地点点头。
常家聚说:“你们不是几个月没见了吗,怎么又约上了?你不怕你爹知道了伤心?”
晁冬雪和常家聚感情很亲近,没什么禁忌,当即反驳:“什么我爹,难道不是你爹?”又说:“姑姑一个人好孤单,你做儿子的,也不多陪陪她。”
常家聚不敢面对这个问题,便没有说话,直接走过去,打开了后门,说:“下不为例啊。”
晁冬雪说:“什么下不为例?我爹已经同意我们了。”
常家聚一时没有回过神来,愣在那里。晁冬雪跑过去,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说:“谢谢家聚哥。”然后一转身出了门。
门外柳堤边,王长庚已经等在那里。见晁冬雪过来,迫不及待地抱住她,说:“你差点把我害死了,你知道吗?”
晁冬雪说:“我知道你天天站在门口,那么个大活人,我能看不见?”
王长庚说:“那你不肯见我?你真狠心。”
晁冬雪说:“现在不是见了吗?”
王长庚扶晁冬雪在柳堤边坐下来,伸出右手搂着她的肩。她温柔地靠在他的胸前,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晁冬雪幸福地说:“是发生了事,发生了好事。”
王长庚莫名其妙地问:“什么好事?”
晁冬雪说:“我们两家要联合了。”
王长庚完全不肯相信,惊问:“真的?这是真的?”
晁冬雪说:“不仅是真的,而且我爹也同意我们了。”
王长庚激动起来,猛地站起,一把将晁冬雪抱起来,原地转了两个圈,说:“我是不是在做梦?我是不是在做梦?冬雪,你说,你快说,我是不是在做梦?”
晁冬雪说:“不过,我爹有个条件。我估计,也可能是你爹的条件。”
王长庚问:“什么条件?”
晁冬雪说:“你必须放弃画画,回胭脂铺当少掌柜。”
王长庚倒没说不接受这个条件,只是说:“可是,我什么都不会啊。”接着,他又想到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是回胭脂铺?我们王记是叫胭脂坊。难道说,你爹要我入赘?”
晁冬雪从他怀抱中溜下来,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说:“看把你吓的。不是说要合作吗,叫胭脂铺还是叫胭脂坊,有什么不同?”
王长庚实在有些不敢相信:“难道我们两家要合为一家?”
晁冬雪就将两个长辈的想法告诉了王长庚,同时,又说出了自己的忧虑。
王长庚说:“这有什么难的?干脆两家合在一起,就不用开什么新厂了。”
晁冬雪说:“可是,合在一起,是叫胭脂铺还是胭脂坊?”
王长庚说:“你刚才不是说了吗?即使要合,叫胭脂铺还是胭脂坊,有什么所谓?”
晁冬雪说:“当然有所谓。我们两家都是百年老字号,这字号是祖宗的基业。特别是我家,京西胭脂铺还是乾隆皇帝御赐的,怎么能说没就没了?”
王长庚说:“这个也不难啊。厂名,还叫京西胭脂铺。毕竟,这个名字是乾隆皇帝御赐,有品牌影响力。另外,可以用一个商标,就叫王记。”
晁冬雪一听,立即大喜,拉着他的手说:“走,去见我爹和家栋伯。”
王长庚不明白见她爹为什么要绕着晁家后院走,直接进门,然后到达前院,不是捷径吗?王长庚不清楚,两位老人,此刻正在一起喝酒呢。喝酒的地点,既不在晁家也不在王家,而在昌延里的昌庆酒楼。
王家栋和晁信义确实在这里喝酒,而且是喝闷酒。两个人都赞同把两家合起来,同时又知道,店号绕不过,这是一个天大的难题,没法解决。
正在此时,晁冬雪拉着王长庚的手,闯了进来。晁冬雪先叫了爹,又叫家栋伯。王长庚先叫了父亲,又叫信义叔。
王家栋看了看两人,心里明白了,道:“你们动作倒是快啊,答应条件了?”
王长庚说:“只要能娶冬雪,我什么都答应。”
晁信义说:“就算答应了,两家还没有提亲呢,我还没跟冬雪的妈妈商量这件事。你们这样,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爹!”晁冬雪撒娇地叫了一声,松下了王长庚的手,“我们是因为太高兴了,所以,所以就忘了。”
“高兴?开工厂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呢,你们恐怕高兴得早了。”晁信义说。
晁冬雪说:“爹,长庚想到一个主意。未来我们两家合起来后,店名还叫京西胭脂铺,另外,可以用一个商标,叫王记。这样,两家的名号就都保持了。”
听了这话,晁信义看王家栋,王家栋看晁信义。
晁信义和王家栋几乎同时说:“这样行吗?”
晁冬雪说:“怎么不行?你看松下妆品,他们的店名叫松下妆品会社。而他们的货名,叫东洋花。”
晁信义和王家栋同时哦了一声。
这天,京西胭脂铺正在盘存。争斗了两百多年的两家老字号要合并了,自然要把家底搞清楚。晁信义正低头算账呢,却见女儿晁冬雪停下了手中的活儿,跑到门口向外望着。
晁信义以为她是在看王长庚。那小子有半年多时间,天天守在街对面,朝这里望着,他是知道的,只是装在心里没说罢了。可现在,双方家长已经同意了他们的事,没必要再跑来守了吧。
晁信义抬起头,问道:“冬雪,你看什么?”
晁冬雪用手一指门外:“好像是二哥。”随即大声惊叫:“真是二哥,爹,二哥回来了。”
昌延里的街道上,一个全身戎装,斜挎着匣子枪的年轻人大步走向京西胭脂铺。
“二哥!”晁冬雪一声欢呼,跑出门,奔向晁承兴。
“小妹!”晁承兴大喊一声,抢上几步,双手抱住妹妹的腰,高高举起,在空中转了一圈。
晁冬雪高兴地说:“二哥,你越来越英俊威武了。”
晁承兴放下妹妹:“小妹越来越漂亮了!”
晁信义站在柜台里,看着儿子,一脸愠怒。
晁承兴放下妹妹,几步跨到柜台前,站正,挺得笔直,敬了一个刚劲有力的军礼:“爹,我回来了!”
晁信义嘴角微笑,却哼了一声:“你还记得这里是你的家呀!”
晁承兴道:“爹,我怎么会忘记呢?这不,我回来看您了呀!”
前院之中,晁佳威、晁佳美、晁佳宜、晁佳豪四兄妹大概是听到晁冬雪的惊叫,跑出来,有的叫二叔,有的叫二舅。大家一起围着晁承兴,向院子里走去。晁冬雪一边走一边喊:“妈,我二哥回来了。”
张淑梅、晁迎春、常家聚出来了。
一家人热闹非凡。
晁承兴忽然道:“怎么不见大哥大嫂?姐夫呢?”
他的话刚落,院子里顿时一片静寂。
晁佳宜抢着说:“二叔,爷爷把父亲赶出家门,妈妈投井自杀了。”
晁承兴大吃一惊。
晁信义威严地咳了一声,张淑梅立刻抱起孙女说:“佳宜别乱说,和弟弟妹妹们到院子里去玩耍。”
常家聚忙给晁承兴使了一个眼色,晁承兴知趣地什么也不问了。
晁信义对张淑梅说:“今天承兴回来了,我晁家居然有了个军官。对了,你当了个什么官?”晁信义把目光落在晁承兴身上,笑着问。
晁承兴道:“报告爹,我是第二十九军一三二师赵登禹师长麾下一个副连长。”
原来,晁承兴参加的军队正是负责防御北平城的第二十九军,因为他读过大学,又会一些拳脚,懂得枪械的操作,一腔报国热血,很快得到上级的赏识,提拔为副连长。这次是特意请假回家看看的。
晁信义哈哈一笑,说:“副连长,不错,大小也是个官嘛!”
晁承兴道:“爹,我参军不是为了当官,我是想为国家尽点力,保卫北平!”
常家聚怕两个人说起往事尴尬,忙对晁承兴说:“承兴,当兵好呀!说点部队的见闻我听听。我听说赵师长可是一个擅长用大刀的高手,喜峰口一战,杀得日本鬼子闻风丧胆。”
晁承兴一听,眉飞色舞道:“不错!只可惜那个时候我还小,否则,我就追随赵师长在前线杀敌了。”
晁信义笑了笑,他喜欢晁承兴。晁承兴偷偷参军之后,家里发生了许多事情,他早把对晁承兴的不满抛到了脑后。如今晁承兴回来了,岂有不高兴的道理。
这个晚上,一家人高高兴兴吃了晚饭。夜里,晁承兴跟常家聚守夜,从常家聚的口中得知家里发生的一切。嫂子投井自杀后,大哥戒掉毒瘾,现在和万云珠开了家刀削面馆。
晁承兴感叹不已:“看不出姐夫那么老实的人,居然做出许多大事情,他现在怎么样了?”
常家聚摇了摇头,认真地道:“自从被赶出京西胭脂铺之后,再也没有人看见他!也许他没有脸留在京城,已经远走高飞了!”
晁承兴沉默。
常家聚说难得回来一趟,就不要说这些不开心的事情。常家聚给晁承兴说些江湖见闻。晁承兴给他说些军队里的事情,两个人相谈甚欢,一直到深夜。晁承兴回房睡了一阵,天一亮就起来,告别家人,回到部队。
一九三七年六月,晁信义接到晁承兴从部队寄回来的一封信,信很简短地问候了家人,最后一段是:“日寇盘踞华北,窥视中原,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数月之内,中日必有一战。而国民政府却在此紧要关头,却将主战部队紧急内调,单留二十九军在一线与日寇对峙,令人感觉大有阴谋,同时也令人对此政府大为失望。但请爹妈放心,儿既有志于军旅,定不会给晁家丢脸。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当天晚饭,晁信义让张淑梅多做了几个菜,吃过晚饭之后,晁信义把晁承兴的信给大家看。
大家看过之后,都有点奇怪,因为这只不过是一封平凡的家书而已!但是大家心中有数,晁信义既然弄得这么严肃,肯定有他的意思。
晁信义正端着一杯茶,品了一口,放下茶杯,目光炯炯地扫视过大家,才缓缓地说:“这是今天收到的承兴的家书,大家有什么看法?”
晁迎春道:“爹,我看就是弟弟写的家书,没什么特别呀!”
晁冬雪也说:“是啊!爹,二哥这封信有玄机吗?”
晁信义神色凝重地说:“有玄机,大有玄机!”
晁迎春和晁冬雪惊奇地问道:“什么玄机?”
晁信义平静地道:“这就是我叫大家一起吃饭的意思!”
花红蓝心中有些眉目,但她并没有说出来,只是静静地坐着,偶尔淡淡地看晁信义一眼。这么多年,她已经和晁信义达成默契,彼此用心灵交流,一个眼神就能领悟到对方想要说什么,无须语言。
晁迎春哦了一声。
晁信义继续说:“承兴在信的后面说,日寇盘踞华北,窥视中原,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数月之内,中日必有一战。大家觉得他这句话有没有道理?”
晁冬雪立刻道:“爹,二哥说得有道理,小鬼子狼子野心,必将对中国发动战争。”
晁迎春惊愕地道:“难道日本人要进攻北平?”
晁冬雪道:“日本人不仅想进攻北平,还要进攻整个中国!”
晁信义看了身边的张淑梅一眼,说:“淑梅,你认为呢?”
张淑梅歉意地笑了笑:“信义,我不知道,你拿主意吧!”
晁信义的目光落在花红蓝身上,问:“红蓝,你怎么想的呢?”
花红蓝微微一笑说:“承兴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我相信他说的话有道理。”
常家聚一直沉默不语,这个时候也说了一句:“我也相信承兴说的话!”
晁信义平静地说:“我正在考虑一件事情,如果日本人进攻北平,京西胭脂铺该何去何从。”
两天之后,晁信义考虑已经成熟,便拿着这封信给王家栋看。
王家栋看过之后,半天沉默不语。
晁信义问:“家栋哥,你怎么看?”
王家栋说:“我在日本留过学,对于日本人我还是比较了解的。日本人很朴实,但也很自负,用中国的成语比喻,就是坐井观天,夜郎自大。日本只是一个很小的国家,又四面环海,地域的狭窄影响了他们文化的发展,从而导致其整个文化观的偏狭和思维的逼仄,加上甲午战争,他们痛败中国,就更加让他们得意忘形,以为老子天下第一。所以,这一战他们是蓄谋已久。”
晁信义说:“你这么肯定?”
王家栋说:“还记得多年前,我暗示你,松下家族可能对京西胭脂铺有企图吗?现在看来,那不仅是松下家族的企图,也不仅仅是对京西胭脂铺的企图,而是整个日本对中国的企图。时至今日,这一点是越来越明确了。”
晁信义说:“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得好好商量一下,京西胭脂铺怎么办。”
王家栋反问:“你一定有成熟的想法吧,说说你的想法。”
晁信义说:“我觉得,我们要准备过寒冬,做最坏的打算。”
王家栋说:“我赞成。”
晁信义说:“现在,最关键的是我们两家的联合计划。这件事我们已经着手,并且已经公开向外宣布。但真正的联合还没有开始,目前还处于各自盘存阶段。我反复考虑,既然要准备过冬,我们的这个计划恐怕得终止,至少是暂时搁置。”
王家栋并不完全明白晁信义的意思,甚至怀疑晁信义是不是反悔了,拿这个借口来搪塞自己,因此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们不合作了?”
晁信义也担心王家栋误解,立即解释说:“不是不合作,合作肯定要搞,而且要搞好。只是,现在不是时机,日本鬼子把我们的计划全打乱了,我们得调整我们的合作计划。”
“怎么调整?”王家栋的语气已经不那么友好,显然,他对晁信义有了怀疑。
晁信义说:“我已经仔细想过了。我们应该尽快结束北方的生意。北方的分号应该尽快清货,货一清完,立即处理家产,然后向南转移。比较难办的是宛平的工厂。我准备把宛平的工厂搬到武汉去。如果家栋哥等同我的看法,我希望你们也搬,我们两家直接在武汉建厂。整个长江以北的业务,我准备逐步撤走。”
王家栋迅速在心里盘算了一番。此前,两家联合的计划是一个壮大计划。将两家联合起来,一部分做高端,是保有现在京西胭脂铺和王记胭脂坊的高端市场,再集中力量生产低端产品,和松下妆品以及美丽雪花膏竞争,是一个非常好的发展计划。但是,如果将两家厂全部撤走,这一撤就是一大笔损耗,再在武汉建厂,又是一大笔投入。如此一来,在武汉建起的厂,其规模很可能只有今天京西胭脂铺这么大,甚至可能还小。再将整个北方市场让出的话,未来联合后的京西胭脂铺,大概也很难超过今天两家单独经营的规模。原想一加一等于三甚至等于四,而现在,变成了一加一等于一甚至小于一。这个变化实在太大了。
另一方面,王家栋虽然比晁信义更了解日本人,同时也觉得,日本人要针对的是中国政府和中国军队,就算日本人来了,也需要社会稳定和商业繁荣,局势不会像晁信义设想的那么糟糕。
因此,王家栋极其犹豫,说:“这个变化太大了,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晁信义说:“我们两家的家当都不小,不是说撤就能撤的,我就怕小鬼子不给我们时间。这事你得快点拿主意。”
王家栋问:“你呢?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具体实施计划?”
晁信义说:“是的,我已经决定了。从明天开始,我就做三件事。第一,先撤走自己的家人。把他们留在北平,我很难静下心来做事,总会有些顾忌。第二,宛平的工厂停止生产,尽快把已经生产出来的货品发往南方。同时做好撤迁准备。第三,黄河以北所有的分社分号,不再增加货品库存,一律处理现有的货,另外就是收款以及准备处理物产。”
王家栋说:“你这一撤,京西胭脂铺的二分之一就没了。”
“没了二分之一,我至少还有另外的二分之一。”晁信义说,“当年,八国联军进攻北京,我京西胭脂铺一夜之间变成了零。两相比较,哪一个结果更好?”
王家栋说:“话是这么说,可不甘心啊。”
晁信义说:“家栋哥,你记不记得,当年,你一再暗示我,要防着松下妆品。那时,我没想明白,不以为然。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越来越看清了。我们京西胭脂铺几十年来经历了如此之多的事,有相当一部分是松下妆品搞出来的。”
王家栋问:“你想明白了?”
晁信义说:“从水伯变成松下次郎的那一天,我就彻底想明白了。”
王家栋问:“不再怀疑是我引日本人杀了你全家?”
这可以说是晁信义和王家栋之间最大的一个心结,几十年了,两个人从来都没有涉及过这一话题。
晁信义说:“我不怕说真话。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有这种怀疑,但我姑姑去世前的一句话,点醒了我。”
王家栋一震,问:“什么话?”
晁信义说:“我姑姑拉着我的手说,‘信义,我知道你一直怀疑王家栋。我告诉你,一定不是他,他的心不黑。’”
听了这话,王家栋眼角顿时有泪花闪出。他用手揩了揩眼睛,道:“既然话说透了,我就给你说实话吧。当年,我在日本留学的时候就认识松下长生。闹拳民的时候,松下长生跑来找我,说是那些拳民见了洋人就杀,他逃不出去,想求我救他。我就把他藏在我家。后来,洋兵杀来了,他拿出一些日本旗交给我,对我说,把这些旗子插在门口,保王家无事。我照他的话做了,结果真的没事。后来,他跟着那些日本鬼子走了。我对他还充满了感激。没想到,你的全家却被洋兵杀了。我一直怀疑,那件事就是他干的,只是没有证据。”
晁信义说:“他一定是想得到我家的配方。”
王家栋说:“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比如说,他和你做了六万的生意,我就想,或许那件事不是他干的吧,否则,他为什么要和你做那笔生意?可我爹一听说这事,立即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让我提醒你,让你对这个日本人提防着点。”
晁信义十分吃惊,道:“你是说,他和我做六万的生意是个阴谋?可那次,确实是我们自己出了错。”
王家栋说:“我爹认为是个阴谋,我也有些相信。至于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阴谋,我至今也说不清。不过,当我知道那个水伯竟然能在你家隐藏三十多年,我就知道了,松下妆品对你所做的一切全是阴谋。”
晁信义说:“这日本鬼子太可怕了。如此难以置信的事,他们也做得出来。”
王家栋说:“有一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你儿子承志就是日本人设计害的。”
晁信义再次大吃一惊:“有这样的事?这是怎么回事?”
王家栋说:“你儿子出事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听说了这件事。害你儿子的人,叫林水儿。这其实是一个假名字,她的真名叫松下水儿,是松下家族的人。她以色相迷惑你儿子,先是诱他赌博,输了一笔钱。后来又放他的白鸽,让人捉奸在床,逼他写下那张欠条。”
晁信义简直气昏了,骂道:“王八蛋,这日本人怎么如此阴险?”
王家栋说:“刚才我已经说过了,日本是一个岛国。一个岛国,能有多大格局?整个民族文化的基础就是现实、小器、阴暗、算计。”
晁信义说:“你这一说,我想起来了。当年,袁世凯和北洋系的几个大员,都认为小日本没安好心。他们始终不肯和国民党走得太近,就因为国民党是日本在背后支持建立起来的,是亲日派掌权。他们认为,如果由这样一个组织掌握了整个中国的政权,中国必将一步步被日本人控制。没想到,这所有的一切都被一一证实了。家栋哥,听我一句劝,你不能再犹豫了,要不然,我京西胭脂铺的昨天,说不定就会成为你王记胭脂坊的明天。快点下决心吧,至少先把家人撤走。”
王家栋终于下定了决心,将桌子一拍,道:“好,信义,我听你的。”
既然说通了王家栋,晁信义便开始着手实施自己的计划。
第一件事,当然是撤走自己的家眷。他的计划,除了自己之外,晁家人由常家聚率领,第一步撤到沧州,北平若是真的打起来,立即撤往武汉。当天晚上,他召开家庭会议,部署此事。可是,花红蓝不肯走,张淑梅也不肯走。她们表示,如果晁信义守到最后,她们也守到最后。
也是晁信义一时犹豫,觉得就算到了最后,应该也有机会,就答应下来。
另一个不肯走的是晁冬雪。晁信义知道女儿的心思,既然晁王两家和解,并且同意她和王长庚联姻,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已经是王家的人了,就算要走,她也要和王长庚一起走。
最后,张淑梅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说:“承兴这孩子也不知在哪里。”
晁迎春并没有理解母亲的意思,道:“弟弟不是在部队吗?”
晁信义自然了解妻子,她所问的并不是晁承兴,而是晁承志。儿媳妇投井之后,两个孩子接了回来,晁承志一个人在外面,到底怎么样,她也不清楚。此刻,全家要去避难,她怎么可能不想起自己的大儿子?
联想到王家栋告诉自己的秘密,晁信义心中也是一紧。同时又想,别的错可以原谅,儿子竟然不惜出卖整个晁氏家族,这个错是无论如何不肯原谅的。于是他心一硬,说:“就这么定了,现在大家都回去,将该清的东西清好。我已经雇了五辆大车,明天一早装车。”
次日一大早,雇的大车来了,晁家早已经准备好了行李,在下人的帮助下装车。可是,车装好了,却没有见到常家聚。花红蓝说:“家聚这孩子怎么回事,是不是睡过了?”
晁冬雪说:“家聚哥说,他还有点事要安排一下,叫我们不要等他,他会直接赶去城门口。”
晁信义觉得这事有点怪异,到了这时候,他要去处理点事。在北平城,他能有什么事?莫不是常家聚要带什么人一起走?什么人呢?他在北平城没有什么特别的人啊。难道说,他处下了什么女人,却没有告诉自己?也是,还说天凉了替他成亲,战争如果真的打起来,说不定又把他的事拖下来了。
既然常家聚不在,晁信义放心不下,便随车而行。这车上,可是晁家相当一部分家底,不亲自交给家聚,他怎么可能放心。五辆车到了城门口,却没有见到家聚,晁信义只好通知车夫,先等一等。于是车夫将车停下来,各自站在车前等着。晁信义也下了车,一旦和家聚交接,他就要返回。他还有很多大事要做,比如,他要去见一见北平城那些高官,告诉他们,日本人就要进攻北平了,希望引起国民政府的高度重视。
晁迎春跟着也下车了,四个孩子也要下车,被晁迎春制止。
晁迎春下车后,走到父亲身边,道:“家聚哥到底办什么事,怎么还不来?”
晁信义没有接这个话题,而是问道:“迎春,你恨爹吗?”
晁迎春猛地摇了摇头说:“爹,您这话从何而说起?”
晁信义冷静地道:“那个人离开晁家之后,我反复想过,我晁家只有一件事情对不起他,就是不应该让两个孩子跟晁家姓,其余的都是他对不起晁家。”
晁迎春果断地摇头道:“爹,在我心中,这个人已经死了,他不配做晁家的女婿!他已经和晁家没有任何关系,我不恨爹,我也不恨任何人了!”
晁信义微微叹息了一声:“孩子,很多事情,万般不由人!可能也就是个命!”
晁迎春默然。
晁信义继续道:“以后有什么事情,听家聚的!他是你哥,一定会照顾好你和孩子们的。另外,如果遇到一个合适的男人,就嫁了吧!”
晁迎春眼神闪过一丝幽怨。如果说她喜欢什么人的话,她喜欢常家聚。常家聚从沧州来到北京城的时候才十几岁,经常和她一起玩。那时,她就暗暗喜欢上了他。可是,父亲硬要把她许配给王连旺,她在心里暗暗恨父亲狠心。她想,王玉堂是晁家的老人不错,常风也是父亲的拜把子兄弟啊。
后来,常家聚竟然回沧州结了婚,晁迎春又是替他不值,也觉得父亲令人看不懂。家聚哥的条件不错,父亲为什么不替他在北平开一头亲呢?
直到最后,得知常家聚是父亲和红蓝姑姑的儿子,晁迎春才暗叹命运不公。而现在,她寡居,家聚鳏居,如果他们不是亲兄妹,那有多好哇!
晁迎春说:“等两个孩子大一点再说吧。”
两个人正说着,一匹快马如飞而来。
晁迎春惊喜地道:“家聚哥来了!”
常家聚一身紧扎短打,肩膀上背着一把大刀,英姿飒爽。他一勒马,翻身跳下来:“信义叔、大妹子,我回来了!”
晁信义看他一个人回来,略略有些失望,淡淡地道:“既然回来了,就上路吧!”
常家聚牵着马,走到晁信义面前,道:“信义叔,稍微等一下,我还带了两个人一起到河北去!”
晁信义心中一愣,莫不是他真有了心上人?还两个人?千万别是有了孩子吧。难道说,自己在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从未见过面,甚至完全不知其存在的孙子?尽管如此,他脸上的表情却很平静,道:“好,你决定的事情,信义叔不反对!”
晁迎春迟疑了一下:“还有两个人?还有谁呢?”
常家聚微笑不语,晁信义负手而立,神色平静,丝毫不关心是什么人一样。
一辆黄包车匆匆而来,停在马车边,两个人从黄包车上下来,扑通一声,跪在晁信义的面前,一起喊道:“爹——”
晁迎春瞪大了眼睛,心头狂喜,那两个人一个是大哥晁承志,另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应该是大哥新的妻子,开面馆的万云珠姑娘。
晁迎春眼中泪水滚动:“大哥,家聚哥。”她太激动了,只能望着父亲和大哥。
晁信义目光缓缓地落在常家聚身上,淡淡地说:“你要带他们一起走?”
常家聚平静地道:“是,信义叔。”
晁信义低头看了一眼晁承志和万云珠。
晁承志跪在晁信义脚下,泪如雨下,泣不成声:“爹,我知道错了,您狠狠地打我吧!”
晁承志的行李极其简单,仅仅两口箱子。常家聚已经指挥黄包车夫将箱子搬上马车。
几个孩子从马车里探出头来,佳美悄悄地对另外三个孩子说:“哥哥,姐姐,大舅回来了。”
晁佳宜低声说:“那是我爹。”话没有说完,眼泪已经掉下来了。
晁信义伸出手,扶起万云珠,问:“姑娘,你姓什么?”
万云珠说:“爹,我姓万,我家曾经也是做胭脂的。”
晁信义叹息了声:“姑娘,委屈你了,跟这个畜生让你受苦了。”
万云珠忙道:“爹,承志对我很好。”
晁信义把她扶到一边,说:“跟你大妹说几句。”他的意思,已经承认万云珠是晁承志的媳妇。
晁迎春和万云珠四手相握。一个叫嫂子,一个叫大妹,百感交集。
晁信义瞪了晁承志一眼,没好气地说:“你也起来吧!”
晁承志没有起来,仰起头说:“爹,儿子不孝,让您伤透了心,您打我几下吧!”
他的话没有落,晁信义就重重地甩了他两巴掌,四个孩子惊得把头缩回了车里。
晁信义冷冷地道:“有些错可以原谅,有些错永远不能被人原谅!好自为之吧!”
晁承志又磕了一个响头。
晁信义没理睬他,回头对常家聚道:“家聚,带他们走吧!我先回去了!”说完招呼黄包车过来,坐了上去,头也不回就走了。
晁迎春和万云珠一起向晁信义挥手:“爹,再见。”
晁信义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
常家聚对晁承志说:“起来吧!趁着天凉,我们快点赶路,还远呢!”又对车夫说:“大家上车,赶路。”
晁承志爬了起来,和晁迎春抱头痛哭一场。
夜,神秘的四合院。
一个黑衣人悄悄进门,拉了拉门边的一根绳子。片刻,正房的门轻轻打开,射出灯光来。
黑衣人悄无声息地进去,并反手掩上门。
屋里,有两个人,一个是林和,另一个是林水儿。两个人都看着黑衣人,问道:“今天有什么情况?”
黑衣人恭敬地道:“阁下。”
林和勃然变色,压低声音喝道:“混账,你忘记了这里是北平,要用中国的语言说话吗?”
黑衣人立刻挺直了身体,改口道:“林先生,林小姐。”
林和与林水儿的脸色才变好了起来。
黑衣人继续道:“现在可以确定无疑,中国政府中了我们的计。整个北平周边,除了二十九军,再无一支军队。国民党中央军确实是撤走了,我们为大日本帝国创造了绝佳机会。”
林和冷冷一笑,道:“你太自以为是了吧?你以为中国军队撤走,仅仅是我们散布的那些谣言起的作用?那你也太小看中国人了。”
黑衣人神色一凛,道:“请林先生明示。”
林和一副先知先觉的姿态,说:“据我所知,不仅仅大日本帝国需要这场战争,中国政府中的某些人,也需要这场战争。我甚至可以肯定地说,我们大日本帝国和中国政府中的某些人达成了默契,取得了共识。而我们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给他们一个撤兵的理由罢了。他们需要这样的理由来说服那些反对派。”
这话,连林水儿都惊讶了:“这是真的吗,还是你的推测?”
“除此以外,还有别的解释吗?”林和傲慢地说,“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军队,在华北和中国军队对峙多年,时有摩擦。这样的局势,别说统帅部,就算是一个普通的中国士兵,都知道应该往这一地区增兵。而中国政府,却将这一带的军队撤走了。这一行动只可能有两种解释,一是军事阴谋,二嘛,当然是配合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军事行动。最近一段时间,我们的主要工作就是搞清楚这到底是不是一场军事阴谋。现在,差不多可以肯定地说,这不是军事阴谋。”
黑衣人谄媚地说:“林先生高见,佩服,实在是佩服。”
林水儿还是不能理解,道:“我还是不明白,中国人怎么会配合我们大日本帝国的行动?”
林和得意地说:“这就是我们大日本民族的优势所在了。为了今天这一战,我们准备了很多年,甚至在日清战争(甲午战争)之前,我们日本帝国,就已经做好了和中国作战的充分准备。日清战争,仅仅是一次火力侦探,一个序幕。此后,我们表面上欢迎大量的中国学生到日本留学,实际上是在暗中培养亲日派势力。清朝政府是怎么推翻的?就是在我们大日本帝国的积极支持下,由中国的亲日派推翻的。现在的中华民国是怎么建立的?同样是在大日本帝国的支持下,由亲日派中国人建立的。现在的国民政府,仍然是一个亲日派政府。”
林水儿道:“既然是一个亲日派政府,我们为什么还要打这场战争?”
“亲日派并不等于日本政府,这是有本质区别的。”林和似乎不想继续解释了,转移了话题,问黑衣人,“京西胭脂铺的情况如何?有什么变化没有?”
黑衣人说:“有,我正要说这件事呢。常家聚带着晁承志、晁迎春、四个孩子要离开北平,像是准备撤走。”
“撤走?他们为什么撤走?”林和问。
黑衣人说:“我怀疑他们是不是在躲避什么。难道说,我们将进攻北平的消息他们已经掌握了?”
“不可能。”林和说,“连我们自己的部队,都没有得到准确命令,京西胭脂铺的一个商人,怎么可能知道?简直是天方夜谭。”
黑衣人说:“可事情很奇怪啊。前几天,两家已经高调宣布联合,宛平的京西胭脂厂将继续生产高档妆品,而玉泉山的王记胭脂厂将进行改建,以后专门生产低端妆品。但是,王记胭脂厂的改建突然停了,京西胭脂厂更是奇怪,竟然停产了。”
林和不以为然道:“这两个人精明狡猾,诡计多端,说不定又在想什么主意对付松下妆品,你要多盯着点。”
黑衣人说:“还有,这些天,晁信义在北平城拜见了很多达官贵人,他告诉这些人,日本鬼子,哦,不,我大日本帝国就要进攻北平了,希望国民政府早做准备。”
林和说:“这倒是一件怪事。他一个商人,怎么知道我大日本帝国进攻北平的计划?”
林水儿说:“这个人好像有一种特别的敏感,什么事都想在前面了。昨天,我刚刚接到次郎叔叔的来信,说他偷走的京西胭脂铺的配方是假的。”
林和大吃一惊,道:“假的?这么说,晁信义知道次郎要偷他的配方?”
林水儿道:“我分析过,晁信义不一定知道次郎叔叔的身份,但是,他会把什么事都想在前面。这次,他也一定是觉察到了什么。”
林和说:“一定是这么回事。对了,次郎信中还说了什么?”
林水儿说:“我们家族对于京西胭脂铺的配方是势在必得。家族指示我们,一定要严密监视京西胭脂铺。次郎叔叔很快将会赶过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得到配方。我在想,晁信义会不会把配方转移?如果是这样,我们就应该派人去截下来。”
林和摆了摆头说:“晁信义这个人,一生做事谨慎,思维超前。他不会将如此重要的东西,交给别人的。我们如果现在派人行动,反而容易打草惊蛇,引起中国方面的警觉。我们大日本帝国需要得到的是一个中国,不是一座北平市,更不是一个小小的京西胭脂铺。在我们的行动开始前,我们绝不能轻举妄动。”
林水儿正色道:“是!不过叔叔,你也是松下家族的后人,祖先梦寐以求的东西,你就没有一点动心吗?你难道不该尽一点力量吗?”
林和目露凶光:“我们要以大局为重,京西胭脂铺的掌柜晁信义不是还在吗?退一步说,倘若我们占领了中国,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京西胭脂铺也是松下家族的。”
林水儿和黑衣人齐声回答:“是。”
林和对黑衣人道:“我们潜伏在北平的任务,就是刺探中国守军的布防情况,测绘地图,拉拢商贾,地痞无赖,挑拨邻里纠纷。一旦我军进攻,我们进行策应。现在正是关键时刻,必须处处小心,不能暴露,坏了全盘计划。”
黑衣人回答道:“是。”
王记胭脂坊。
王家栋正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王胭脂坐在椅子上,神色焦急地说:“父亲!您走来走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王家栋走到自己的椅子前,坐下来,端起茶杯,放在嘴边,并没有喝,又重重地放在茶几上,不说一句话。
王胭脂说:“我听说,宛平城的京西胭脂厂已经停产了。”
王家栋淡淡地说:“我知道。”
“您知道?”王胭脂大声叫道,“按照协议,他们不仅不应该停产,而且应该扩大生产。”
王家栋不答。
王胭脂又说:“我听说,这两天他到处拜访达官贵人,说什么日本人就要进攻北平了,希望国民政府早做准备。”
王家栋淡淡地说:“他所说是对的。”
王胭脂大吃一惊:“是对的?日本人要进攻北平了?那我们怎么办?”
王家栋说:“这就是我拿不定主意的原因。”
王胭脂说:“那个林水儿据说是日本人,我去找她问问,是不是真的。”
王家栋说:“你傻啊。林水儿就算是日本人,也只不过是松下妆品的商业间谍,一个跑腿的,她能知道日本高层的事?就算知道,她会对你说真话?说了真话,她命都没了。”
王胭脂一时没了主见,道:“那怎么办?我们是不是也要搬走?”
“这就是我犹豫的原因。”王家栋说,“你信义叔呢?因为八国联军差点灭了他全家,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所以,他预感到日本人要进攻北平城,立即就考虑保全自己,这是可以理解的。”
王胭脂道:“那您犹豫什么?”
王家栋说:“我能不犹豫吗?你信义叔希望我和他一起搬。我们这一扔,两家的规模就会减一半。那时,别说超过美丽雪花膏和松下妆品,我们只有现在一半大,连和他们竞争的资格都没有了。”
王胭脂道:“如果我们不搬,会是什么结果?”
王家栋说:“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就算日本人占领了北平城,他们要不要商业?要不要秩序?如果不要商业不要秩序,中国人会支持他们吗?他们能站得稳吗?如果要商业要秩序,要的将是什么样的商业,什么样的秩序?还有,日本人是长期占领,还是像八国联军一样,和中国政府谈判,得到一些好处,比如赔款,然后撤走?”
王胭脂说:“我听说,日本是一个很小的国家。中国那么大,他们要多少军队、多少官员,才能占领大半个中国?我敢肯定,日本一定没法占领中国。”
王家栋说:“这是问题之一。之二,就算我们要走,什么时候走比较合适?像晁信义一样?那是落荒而逃。落荒而逃,损失更大啊。”
王胭脂想了想,说:“美丽雪花膏这么一闹,我们的市场被他们占了很多。如果我们和京西胭脂铺合作,说不定还可以夺回一些市场。现在,京西胭脂铺既然决定停产,凭我们一家的力量,是没办法和美丽雪花膏竞争的。”
王家栋觉得女儿似乎有些想法,便问:“我的儿,你的意思是什么?”
王胭脂说:“既然这样,我觉得,我们不如乘机收缩,随时做好走的准备。”
王家栋说:“我也正这么想,我们想到一块儿了。”
王胭脂说:“就算日本人真的会打起来,大概也不是一两个月的事。我们利用这两个月时间,好好地安排,尽可能把损失降到最低。”
王家栋说:“好,就这么办。”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夜,宛平城。
晁信义离开工厂,独自在城里散步。
自从常家聚护送着晁承志夫妇,晁迎春和四个孩子离开北平到河北之后,家里的大小事情都得晁信义亲自动手。宛平的京西胭脂厂已经停产,工人们正按计划对机器进行打包,准备运到武汉去。
这些机器可是晁信义的宝贝,他有些不放心,怕工人粗手粗脚,把机器弄坏了。所以,这几天他一直都在宛平城。
正往前走,他突然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也见到了他,转身就走,似乎想躲开他。
“童爷。”他叫了一声,“怎么见了老朋友要绕开走?”
童爷只好停下来,道:“哟,原来是晁掌柜,抱歉抱歉,刚才没看到。”
童爷原是被判了流行,劳改的时候被石头砸断了一条腿。他原想,可能这条命就丢在苦役场了,不想大清朝说没就没了,那些被清朝判了刑的犯人,自然也都无罪开释,童爷也就拖着一条跛腿,回到了宛平城。
回到宛平之后,没有了后台的童爷,自然不敢再胡作非为。可他毕竟有武功,以前又有些弟子,便将这些弟子召回来,继续开武馆,倒也过起了本分日子。
晁信义对童爷本人并无仇恨,当年那场争斗,不仅害他坐牢,还害他伤了一条腿,想起来,晁信义多少还是有些内疚的。后来的多年间,两个人偶然在宛平城里见到,倒也客气。晁信义厂里需要保安以及工人,只要童爷的武馆里有人愿来,晁信义从来都不说二话。
晁信义问:“童爷这么急匆匆的,是要去哪里?”
童爷看了看四周,小声地说:“晁掌柜,你怎么还在宛平?快点走吧。”
晁信义一惊,问道:“宛平怎么啦?”
童爷说:“晁掌柜,你不知道。我有弟子在日本人那里做事。他们告诉我,这几天日本人在宛平不断搞军事演习,估计是要动手了。”
晁信义暗自一惊,道:“这是真的?那你怎么不走?”
童爷说:“我是宛平人,我能走到哪里去?何况,我还有几个弟子,又有点功夫,如果日本鬼子真的敢进宛平,我就和他拼了。”
晁信义没料到,这个曾经的地痞,倒有一股豪气。后来,鬼子占领北平后,童爷拉起一支武装,和鬼子对着干,杀得鬼子闻风丧胆。鬼子想尽办法才将童爷抓到,杀死后吊在宛平城头,暴尸多日。当然,这是后话。
和童爷讨论了一下局势,见童爷急着回家做准备,晁信义也无心再散步了,匆匆回到厂里睡下了。他想,局势严峻,搬迁的动作必须加快。糟糕的是,搬迁需要联系车皮,武汉那边,还要联系场地。这一切都需要时间。而日本人显然不肯给晁信义更多的时间了。
睡到半夜,一阵巨大的响动,把晁信义惊醒了。醒来之后,他感到大地在抖动。他立即意识到,这是日本人在打炮。显然,童爷所说的事应验了,日本人对中国的进攻开始了。
尽管晁信义早已经知道日本人会攻打北平,却没料到会如此之快。听到枪炮声,晁信义立即意识到,自己的搬迁计划流产了,而今之计,必须尽快返回北平,安排家事。至于宛平城的工厂,只能暂时放弃了。
他匆忙穿衣,在隆隆的炮声中赶到厂部。此时,厂里的工人也都已经集中过来,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显得很惊惶。
晁信义对厂长说:“你安排一下,暂时放弃工厂,让大家迅速撤出宛平城。”
厂长问:“那这里的机器怎么办?”
晁信义说:“现在首要的是人没事就好,哪里还顾得上机器?”
安排了工人,晁信义迅速坐上了汽车。司机见他坐好,问:“东家,去哪里?”
晁信义说:“赶快出城,回北平。”
赶到城门口,发现大批的民众,正往城外跑。有几名二十九军士兵在那里维持秩序,大声地喊:“大家不要乱,保持秩序。”
回到家里,晁信义原是准备带着家人迅速撤离的。
可是,看当天的报纸,得知卢沟桥事件,原来只是日军演习的时候走失了一名士兵,日军怀疑这名士兵混进了宛平城,要求宛平军方同意他们入城搜查,被中方拒绝,双方因此产生摩擦。
自从日军进驻北平周边,这类摩擦时有发生,甚至不是一年两年了。北平市民乃至所有中国人,对于这类摩擦早已经司空见惯,不太当一回事。当天的报纸也称,中国南京政府正与日方谈判,宛平城的枪炮声已于当天拂晓前停止。
这一变化,让晁信义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毕竟,他虽然提前做了搬迁的准备,实际上并没有搬迁。他想,如果战争还没有这么快打起来,自己应该趁此机会快点搬走,能搬走多少是多少。
晁信义立即派出两个人,一个前往武汉,要求武汉分社在没有找到好的地皮之前,立即租下仓库,以便搬去的东西有地方存放。这件事必须尽快完成。另一个人前往宛平,既然战争已经停止,他希望宛平的工人重新回到工厂,做好搬迁准备。他自己则去火车站联系车皮。
到了火车站才知道,原来,正在悄悄搬迁的并不止是他,还有其他一些厂家。这些人先知先觉,都意识到北平难免一战,因此早就开始了搬迁准备,车皮实在太紧张。
晁信义好说歹说,又是找熟人又是塞钱,总算联系到一个车皮。而这个车皮,还是十天之后。其余二十个车皮被安排到了二十天之后。
从车站回来,晁信义没有进家门,而是直接去了王家。
卢沟桥的枪声也令王家栋最后下定了决心。他想,不管结果如何,还是先搬走一部分再说。将来,万一北平有事,自己不至于像当初的晁信义那样,身无分文。当然,他更愿意自己没事。毕竟,自己和儿子都留学日本,懂日语,就算日本人真的打来了,也不是完全没有一条活路吧。
王家栋正在和女儿商量,哪些搬哪些留,晁信义来了。
王家栋立即迎着晁信义。晁信义人还没有坐下,已经开口:“家栋哥,看来,比我们预料的要快得多啊。”
王家栋知道他所指,便说:“会不会像从前那样,只是擦枪走火?”
“我也希望是。”晁信义说,“可我越想越觉得不是。我把这几十年来的事,从头至尾都仔细想了一遍,每一个细节都想了,以前很多没有注意的小事都想了。我越来越肯定,为了这一天,小日本已经准备了几十年。而今天,和甲午战争的时候完全不同了。”
王胭脂自然还年轻,有许多事她不一定了解,因此问道:“怎么不同?”
晁信义说:“胭脂你不知道。甲午战争之前,中国的海军舰队那可是世界闻名,亚洲第一。中国的国力呢?经历了鸦片战争,又经历了太平天国之乱,朝廷启用了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一大批汉人,大举改革,国力已经极大增强。”
王胭脂说:“可是,国民政府的教科书说,那时候中国已经到了生死存亡关头啊。”
王家栋说:“那是他们的政治宣传。”
晁信义说:“不过,也确实有很多问题,经济确实是大繁荣,可政治也越发的黑暗,腐败达到了顶峰。那时候,日本和中国开战,可能是背水一战,都没有太大信心。他们绝对没有意识到,政治的腐败断送了强大的北洋海军。打击了中国人的自信,却让日本人盲目自信起来。其后的几十年,中国一直陷入内乱,经济没有发展,军事更是越来越落后。相反,日本却趁着这个机会做了很多事,比如说,他们在中国培养了一大批亲日势力。而且,他们也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中国国内形势有可能稳定,而随着那些老的亲日人士退出政治舞台,其他势力可能会增长。那时,他们就更没有机会了。”
王家栋没有说话。晁信义口里的亲日势力,是否包括王家栋?他曾经留学日本,他的儿子也曾经留学日本,对于日本,他有憎恶的一面,也有亲近的一面。
晁信义打住了话头,道:“不说这些了。我来是想问问你,你到底怎么打算?”
王家栋说:“刚才我还在和胭脂商量,准备搬。”
晁信义说:“我刚刚从车站回来。没想到,搬的人还真不少,人家跑到我们前面了。现在车皮非常紧张,我想尽办法才搞到二十个车皮,还是二十天之后。”他并没有刻意提到十天后有一个车皮。
王家栋暗自一惊,同时又想,自己若是要搬,至少也得二十天准备。王家栋问:“你需要二十个车皮?”
晁信义说:“我当然要不了这么多。我是为你准备了一些。你自己拿主意,如果搬,就快点做准备,车皮我给你留着。”
王家栋说:“留着,我搬。”
晁信义又说:“还有,你的家眷,我建议你还是考虑先转移。”
王家栋说:“家眷应该问题不大吧。就算真的打起来,北平城应该不是几天能攻得下的吧。我们又有汽车,离开北平,时间应该还是从容的。”
晚上回到家,晁信义再一次召开家庭会议。现在的家庭会议规模小多了,只有四个人。晁信义首先表明态度,为了安全起见,张淑梅、花红蓝和女儿晁冬雪必须立即走。
张淑梅问:“那你呢?”
晁信义说:“还有很多事来不及处理,我要留到最后。”
花红蓝说:“你留到最后,万一打起来,你怎么走?”
晁信义想起了王家栋的那句话,说:“就算是打起来,北平城还是坚固的。二十九军又是一支铁军,小日本再强大,没有十天半月,恐怕攻不进北平。我们又有汽车,走起来还是方便的。”
张淑梅说:“既然这样,那我也不走,我要和你一起走。”
晁冬雪也说:“我也不走,汽车正好可以坐四个人。”
晁信义看了一眼花红蓝,知道自己不需要问了,自己不走,她是一定不肯走的。
散开之后,花红蓝把晁冬雪叫进了水粉制作室。晁冬雪随花红蓝进来之后,花红蓝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返身将门关好,并且下了锁。晁冬雪见花红蓝的举动特别,便也没出声,等待着。
花红蓝走到制作台前,指了指工作台上一排精美的大瓷碗,微微一笑说:“冬雪,你看看这些东西。”一边说,一边伸手把一个大瓷碗的盖子揭开。
一股清香袭来。
晁冬雪惊讶地道:“好香!好白!好细腻!”
花红蓝淡淡地问了句:“你觉得好吗?”
晁冬雪回答说:“好!”
花红蓝仿佛在梦中一般,喃喃地说:“我和你爹研究了三十八年,才有今天的效果。”
晁冬雪惊讶地望着花红蓝,看到她长长的睫毛下面,眼泪在眼眶之中翻滚。
花红蓝转过身去,用手擦去眼泪,笑了笑说:“人老了,反倒不如年轻的时候。”
晁冬雪心中一酸,正想问什么,花红蓝从怀中拿出几张纸来,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
花红蓝把一张纸递给晁冬雪:“这就是美白霜的最新配方,只有你爹和我知道,现在你知道了,我希望你牢牢记在心中,然后把纸烧了。”
晁冬雪懂事地点了点头。
花红蓝微微一笑:“你记住。这是两个配方,一个是纯天然的,成本比较高。若是按照这个配方,就只能走高端,也就是坚持京西胭脂铺的一贯风格。另一个配方,里面加了一些化学制剂,主要是凡士林和铅,这一个走的是低端,主要是用来和美丽雪花膏竞争的。这种产品一旦上市,效果会比美丽雪花膏更好,价格也会低于他们。如果世道平稳,有了这个产品,无论是和王记胭脂坊合作,还是我们单独生产,美丽雪花膏和松下妆品都不可能是我们的对手。”
晁冬雪小心翼翼地把纸张放进口袋里:“姑姑,我一定牢记在心!”一抬头看到花红蓝关切的眼神,晁冬雪一激动,脱口而出:“姑姑,我能不能问一个你私人的问题呢?”
花红蓝摇了摇头说:“不,有些事情我宁愿珍藏在心中。”
晁冬雪心中微微一动。
十天之后,晁信义运走了一车皮机器。到了第十五天,他去联系另外的二十个车皮,准备装车。岂知车站答复说,所有的车皮全部被军方征用,运送战备物质,一切民用物资全部停运。
美丽雪花膏厂,整齐气派的厂房。
一辆福特轿车缓缓停在厂房前。一个司机从驾驶室跳下来,拉开车门。身穿白色西装,头戴礼帽的史密斯从车上下来。
一个穿着长袍马褂,一脸焦急的中年胖子从工厂里出来,加快了脚步:“史密斯先生,您来了呀!日本鬼子就要打来了,城里到处传言,中国军队肯定是守不住的,这可如何是好呢?”
这个人是美丽雪花膏厂生产厂长金六顺,曾经是一个胭脂作坊的老板,与史密斯合作之后,被史密斯任命为厂长。
史密斯不慌不忙地道:“没事,情况还没有你们想象之中那么糟糕!”
金六顺忙道:“史密斯先生,我得到准确消息,京西胭脂铺和王记胭脂坊都已经停止生产,正准备搬迁,我们呢,该怎么办?”
史密斯道:“继续生产,继续营业!”
金六顺忙问:“万一日本人打进来了怎么办?”
史密斯道:“我是美国人,日本人不会对美国人怎么样!对了,我带来了几面美国国旗,你让人把旗帜悬挂在工厂四周。”
正说着,防空警报声骤然响了起来。
金六顺脸色大变:“鬼子的飞机来了!”
史密斯道:“快,悬挂美国国旗!”事实上,美丽雪花膏厂的楼顶,就飘扬着一面美国国旗。
金六顺从史密斯的车里拿出几面美国国旗,正招呼着几个伙计悬挂起来。天空之中,日军的飞机如满天飞蝗,呼啸着,冲下云层。
两发炮弹落入美丽雪花膏厂,轰!轰!厂房被炸塌了一大半,哭喊声震天。
史密斯目瞪口呆,金六顺吓得浑身哆嗦。
很久,史密斯才回过神来,在胸口画着十字:“主啊,让魔鬼通通下地狱去吧!”
河北沧州,常家聚家的旧院子。
晁佳威、晁佳豪、晁佳宜、晁佳美四个孩子在院子里玩耍。万云珠、晁迎春在厨房做午饭,晁承志坐在门口看书。
常家聚手里拿着一张报纸,神色凝重,匆匆回来。
晁承志听到脚步声,抬头一看,忙道:“家聚哥,你回来了,北平有什么消息了吗?”
常家聚大步走进正屋,把报纸往桌子上一放,喊道:“承志、大妹、弟妹,你们快来。”
晁迎春和万云珠听到常家聚的喊声,忙进了正屋,晁承志正拿着报纸,惊讶地道:“日本军队进攻北平了!”
“啊……”晁迎春和万云珠一起惊叫起来。
“你们都坐过来,我有事要对你们说。”常家聚从怀中拿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放在桌子中间。晁承志、晁迎春、万云珠三人围着桌子坐下,眼睛都落在这个铁盒子上,心中都感觉有些奇怪。
常家聚抬头看了三人一眼,说:“日本强盗进攻北平了,如果不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不会告诉你们这个秘密。”
常家聚一边说,一边把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些棉絮,裹得紧紧的,很显然是为了保护棉絮中间的东西。
三个人惊奇地望着。
常家聚把棉絮一层一层扒开,露出中间一个小册子。晁承志惊讶地道:“京西胭脂铺的制作配方怎么在你手中呢?”
常家聚神色凝重地说:“京西胭脂铺有两件宝贝,第一个就是胭脂的配方,我一直藏在我爹坟墓前的地下,刚刚才挖出来!”
常家聚继续道:“还有一个宝贝就是乾隆皇帝的御书。”
晁承志和晁迎春这才明白父亲的苦心。
常家聚道:“现在信义叔、婶娘、小妹,还有……我妈,还在北平,御书也在北平的家里。所以,我必须回北平一趟!”
“我和你一起回去!”晁承志道。
常家聚立刻制止道:“不行,你不会武功,已经难以回到北平,你回去也帮不了我的忙!承兴说过,日本强盗的武器精良,军力强大,一旦进攻,北平难以保住。这次,是京西胭脂铺的一次大难,也是晁家的又一次大难。承志,万一有什么不测,你就是晁家唯一的男人,你得挑起重振京西胭脂铺的重任。”
晁迎春焦急地道:“那爹、两个妈妈、小妹怎么办?”
常家聚冷静地道:“信义叔之所以让我送你们到河北,就是为了预防日本强盗进攻北平。承志、迎春、弟妹,我走之后,你们立即离开这里,带着孩子去武汉。如果我能带着他们逃出来,就去武汉的分社找你们。”
他把京西胭脂铺的配方交到晁承志手中,郑重地道:“这个配方就是京西胭脂铺的根本,是晁家祖先用生命换来的,绝对不能丢。”
晁承志接过配方,斩钉截铁地回答:“是,大哥。”
月黑风高,还是那个神秘的四合院。
屋子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林和,另一个是林水儿。两个人趴在桌子前,林水儿左手里拿着一支蜡烛,林和左手按着一张一尺见方的小地图,右手拿着一支铅笔,在地图上认真地用铅笔做着记号。
“这是中国守军在南苑的布防情况!”林和标注完毕之后,缓缓抬起头,严厉地看了林水儿一眼,“南苑的中国守军为一三二师,师长名叫赵登禹,此人非同小可,曾经在喜峰口给帝国军队制造了很大的麻烦。”
林水儿点了点头。
林和继续说:“大日本帝国已经集结了大军,经过周密部署,只要得到我们这份重要的情报,要消灭赵登禹的部队,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林水儿道:“林和先生,让我把这份情报送出去!”
林和赞赏地道:“这份情报,非你莫属!”
林水儿道:“事不宜迟,我立刻就去!”
林和伸出手阻止了她,目光盯着地图,凶狠地道:“结合诸多收集的情报,以及两军军力的对比,帝国必胜!中国守军不敌必然撤退,如果我军能抢在中国守军撤退的路上埋伏,以逸待劳。”
林水儿的右手按在图上,说:“天罗庄!”
林和兴奋地拍了一下桌子,说:“对,此乃必经的咽喉之路,这里就是赵登禹的葬身之地。”
叮当!悬挂在门边的一个小铃铛摇晃了起来。
林和一口气就把林水儿手中的蜡烛吹灭。
屋里陷入一片黑暗。
“林和先生,我是松下次郎!”门外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林水儿重新划了一根火柴,蜡烛重新亮了起来。
林和拉开门,松下次郎闪身而入。
林和警惕地问道:“后面有没有尾巴?”
松下次郎坚决地摇头道:“我刚刚从城外偷偷进来,绝对没有人注意我。”
林和道:“现在的形势,容不得我们有丝毫的失误!”
松下次郎啪地挺直了身体:“是。”
林和卷起地图,交给林水儿:“你立刻把情报送出去,我派几个人协助你!”
松下次郎立刻道:“我在北平数十年,我熟悉这里的地形,我和林小姐一起去!”
林和狰狞地狂笑道:“好,一旦成功,你们就为帝国的事业做出了伟大的贡献。”
第十四章 国恨家仇
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八日,日军向驻守在北平南苑、北苑、西苑阵地的中国守军发起了猛烈进攻,几十架飞机呼啸着,狂轰滥炸,然后是一排排迫击炮弹齐飞。
日军华北驻屯军司令官香月清司亲自指挥作战。飞机、迫击炮轮番轰炸之后,香月清司挥动指挥刀,一声吼:“进攻!”
日军步兵联队发起了冲锋。
中国守军开始猛烈地还击。中国军队的武器差,弹药少,全凭一腔爱国热血与无所畏惧的勇气。晁承兴此刻已经是一个连长。十几天前,在与日军的激战之中,晁承兴提着一把大刀,闯入敌人的阵地之中,连砍了三个日本鬼子,得到师长赵登禹的嘉奖,任命他为连长。
晁承兴的连队在最前沿阵地。
日军步兵已经冲到阵地上。
晁承兴跳了起来,振臂一呼:“兄弟们,把日本鬼子劈下去!”
阵地上立刻响起排山倒海的呼喊声:“把日本鬼子劈下去!”
大刀闪烁,鲜血四溅。
日军步兵的一次次冲锋都被中国战士们闪闪发光的大刀劈了回去。
尸横遍野。
一场战斗刚刚结束,晁承兴浑身血迹斑斑,他正蹲在地上,磨着被砍卷了刃的大刀。日军阵地上,迫击炮兵又在准备炮击。
一个通讯兵跑到晁承兴身边,传达命令:“晁连长,上级命令,立刻撤退!”
晁承兴的大刀猛地在石头上一推,发出尖锐的摩擦声。他抬起头,惊讶地道:“什么?撤退?”
通讯兵道:“是,撤退。”
晁承兴跳了起来,一声怒吼:“小鬼子的刺刀已经抵在我们的眼前,怎么能撤退?一旦撤退,不就把北平拱手让给日本鬼子了?”
通讯兵吓了一跳,回答:“连长,我只是传达上级的命令!”
附近的官兵们围了过来,义愤填膺道:“这是什么狗屁命令?撤退?我们又没有打输,为什么要撤退?”
“跟日本鬼子拼了,我们不撤退!”
“跟鬼子拼了!”阵地上响起一阵阵怒吼声。
“师长来了。”有人喊了一声,阵地上立刻一片静寂。所有人的目光望着一个高大魁梧的军人,他的身后跟着两个警卫兵。
赵登禹三十多岁,凛凛一躯,双目威严如电。他沉稳地走到阵地前,站在战壕边沿,痛心疾首地道:“兄弟们,撤退是上级的命令,我也不想撤退,一旦撤退,就把北平拱手让给了日本人。北平城里是我们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他们可要遭罪了呀!”
有的士兵已经在哭泣。
阵地上依然静寂无声。
赵登禹继续道:“日军数倍于我,已经打破了西苑、北苑的我军阵地。我们撤退,是战略性的撤退,我们放弃一个北平城市,就是为了能彻底打败日本侵略者。”他猛地伸出一只手,一声大吼:“一个战士没有血性,一支部队就没有希望,你们都是有血性的男儿,打败日本鬼子,就靠你们了。但是打败日本鬼子,不是今天,所以,我们必须撤退!”
“撤退!”晁承兴喊了一声。
赵登禹看到晁承兴,走了过来,说:“晁连长,好样的,你的连每一个士兵都是好样的,撤退!”
晁承兴敬了一个刚劲有力的军礼:“报告师长,我的连队断后。”
赵登禹还了他一个军礼。
部队开始有序地撤退。
此刻,日军驻屯军第一联队队长牟田口廉也大佐带领队伍,绕过南苑阵地,从南苑西侧的槐庄火速北上,赶到赵登禹的部队撤退的必经之路天罗庄,设下埋伏。
牟田口廉也几次败于赵登禹,被司令官香月清司骂得狗血淋头。这次给他下了死命令:得到北平日本特务机关的情报,赵登禹的部队撤退要经过天罗庄。在天罗庄设下埋伏圈,不消灭赵登禹,自裁以谢天皇。
卫兵前来报告:“中国军队已经进入我军埋伏圈。”
牟田口廉也大佐正用望远镜仔细观察撤退的中国军队,暗暗叹服。一支军队的战斗力,不是看打了胜仗的时候,而是看撤退的时候。赵登禹的队伍撤退时井然有序,进攻的时候战斗力可想而知,日军几次进攻失败,也在情理之中。
牟田口廉也大佐的望远镜锁定在队伍之中的三辆汽车上,目露凶光,说:“那一定是中国军队的指挥车,瞄准汽车,进攻!”
枪炮齐鸣。
撤退的赵登禹坐在中间的一辆汽车之中,陡然遭受到日军猛烈的炮火袭击。他没有丝毫的犹豫,从容部署,希望能杀开一条血路,冲过去。
一场激战,赵登禹和近千名战士壮烈牺牲。
晁承兴带着一个连队最后冲杀出了鬼子的埋伏圈,他的一个连只剩下两个战士,三人浑身伤痕累累,血迹斑斑。而且枪膛里没有一颗子弹,手中的大刀也卷了刃。
“连长,队伍已经打散了,怎么办?”一个叫李文的战士焦急地问晁承兴。
晁承兴冷静地抬起头,观察了一下四周的地形,才发现三人已经闯进了一条胡同之中。
鬼子的枪声、喊杀声越来越近。
“这里应该是一所大学。”晁承兴冷静地说,“咱们离开这里,别连累了大学里的学生。”
实际上,大学早已经停课,并没有几个学生在里面,只有几个负责看守校园的老师在里面。
三人正在胡同里往前跑,胡同里一道小门开了,一个人的脑袋伸了出来,看到了三人,问了句:“你们是什么人?”
晁承兴惊讶地道:“于刚老师。”这个人居然是曾经和晁承兴一起游行,被抓进警察署的老师于刚。
“晁承兴?”于刚立刻认出了晁承兴,“你怎么在这里?”
晁承兴道:“队伍被打散了,日本鬼子打进城了!”
于刚立刻道:“你们先到学校食堂里躲一下。”晁承兴三人打了一天,又累又饿,正想找个地方歇息一下。
三人进了门。胡同之外,一队日本鬼子冲了过来,并没有发现三人。
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八日,第二十九军副军长佟麟阁壮烈牺牲,同日夜,第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带领残部撤离北平。七月二十九日,北平沦陷。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北平能守至少一个月以上。可实际上,孤立无援的铁军,仅仅守了十几个小时。
战争果然来了。比预想的快得多。得到战斗已经打响的消息时已经是下午,整个北平城里,到处是报童喊号外的声音。所有计划全打个乱了,晁信义在第一时间飞奔回到家里,先取下京西胭脂铺的金匾,用油布裹好,藏在京西胭脂铺后院外的一个排水沟里。
晁冬雪惊讶地道:“爹,这里安全吗?”
晁信义苦笑了一下说:“不安全,但至少比挂在店铺门楣上安全。”
父女俩藏好匾返回家中,张淑梅和花红蓝已经简单地清理了一些衣物,大家一齐上车,准备出城。
一出门,晁信义就意识到自己失算了。路上到处都是人,汽车陷在人海之中,根本无法行驶,比人行的速度都慢。他们处于西城,离西边的门是最近的。可是,晁信义想到,西城一带,日军在宛平附近驻扎了大量军队,很可能是日军进攻的重点。
晁信义告诉司机,不走西边,从南边出城。
司机已经走上往西的路,若要改走南门,需要调头。为了调头,汽车走进了一条窄巷,没料到,一钻进去就被堵死了,到处都是人,根本没法走。
此时,晁信义还不十分急,他总认为,中国军队应该可以守十天半月,他有从容的时间离开。于是,他再一次下令,先回去,等街上人少了再走。
返回的路同样不好走,尤其特别的是,走的方向和大多数人相反,属于逆行,只能一寸一寸地往前挪。这样折腾到晚上总算到了家门口,却听到一个惊天消息。防守西苑的第三十八师败退,日军已经从西面进城。
此时,晁信义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误。他冷静地想了想,对女儿说:“冬雪,北平城中有没有要好的朋友?”
晁冬雪点了点头说:“有。”
晁信义不容置疑地道:“去躲几天再回来!”
晁冬雪道:“爹,日本人已经打进了北平,到哪里都不安全!”
晁信义果断地摇头道:“孩子,在别的地方比在京西胭脂铺安全!”他想起了水伯,那个潜伏在京西胭脂铺几十年的日本人,他偷走了一个假的胭脂配方,又被常家聚剁下了一只右手,会善罢甘休吗?
晁冬雪想了想说:“好。”
晁信义叹息了一声:“冬雪,爹对不起你,当时应该把你一起送出去!”
晁冬雪笑道:“爹,您说什么呢?或许我们一家都会安然无恙的,您就别多想了。”
晁信义忽然想起了什么,对晁冬雪说了一声:“你跟我来。”
晁冬雪跟着父亲来到正厅。晁信义从供桌上捧下锦盒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卷捆好的字画,交到晁冬雪手中:“冬雪,这就是乾隆皇帝的御书,也就是我们京西胭脂铺的金匾题字,无价之宝,你带在身上。”
晁冬雪双手接过,感觉沉甸甸的。
晁信义一挥手,说道:“立刻走!”
晁冬雪担心地道:“我走了,您和妈妈、姑姑怎么办?”
晁信义昂然道:“你去吧,我会再想办法的。”
大家在路上堵了大半天,水米未进,此时是又饥又渴。张淑梅问晁信义:“要不要先弄点吃的再让冬雪走?”
晁信义立即摆头道:“不行,马上就走。现在整个北平城都是乱的,去晚了怕是找不到人家,快走。”
听了父亲的话,晁冬雪立即走了。晁信义这才对张淑梅说:“你去弄点吃的,简单点,只要能填肚子就行。”又对司机陈小五说:“小五,我们去把门关上。你去关后门和侧门。冬雪大概已经出去了,我去关前门。”
陈小五答应一声,向后走去。晁信义出了正门,穿过前院向正门走去。他担心冬雪还没有走远,也想看看街上的情况,关门之前,伸出头向外看了看。街上还有很多人东奔西跑,如没头苍蝇一般,但是和下午相比,显然已经少了很多。
晁信义正准备关门,突然有几个人闯了过来。其中一个人用双手撑住门,大声地说:“掌柜的,等一等。”
晁信义听到的是中国话,以为是熟人,愣了那么一下。最先说话的那个人,一把将他推开,然后弯着腰请后面的人过来。
晁信义看清楚了,刚才说话的人竟然是地痞吴天。跟在吴天身边的是胡七,另外几个大概是他们的手下。这些人迎着的是三个人,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这两个人晁信义不认识。而跟在后面的一个老年人竟然是水伯。不,是松下次郎。
松下次郎走到晁信义面前,假惺惺地说道:“掌柜的,我是水伯,我回来了。”
晁信义沉稳如山,哈哈大笑:“想不到京西胭脂铺小小的地方,居然隐藏着这么大的人物,晁某人失敬得很呀!哈哈哈!”
松下次郎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吴天跨前一步,双手抱拳,笑着说道:“晁掌柜,松下先生不想和你为敌,想和你交个朋友,大家坐下来谈,以前的恩怨一笔勾销,化干戈为玉帛,如何?”
晁信义冷冷地说:“是吗?”
松下次郎脸色铁青地说:“晁掌柜,事情已经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就要京西胭脂铺的胭脂配方,你拿给我,我转身走人。”
晁信义盯着松下次郎,问道:“我倒是想搞清楚一件事,三十七年前,松下次郎先生的父亲松下长生,就在这里,是不是对我的父亲说过同样的一番话?”
松下次郎眼中闪过一丝惶恐,也闪过一丝狡黠,道:“三十七年前?哦,那就是一九〇〇年,那时我在日本,我不知道晁掌柜是什么意思。”
晁信义指着身后的房舍说:“松下先生在我家住了三十多年,不应该不清楚三十七年前发生的事吧?这样搪塞的借口说明什么?是不是说明,松下先生做了,却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
松下次郎被逼到了墙角,没有退路了,他干脆露出了凶相,道:“承认怎么样,不承认又怎么样?坦率地告诉你,无论是我父亲,还是我本人,并不想杀人,我们只想要配方。三十七年前,是你的父亲逼我的父亲。今天,我希望晁掌柜别犯和你父亲同样的错误。”
晁信义一声冷笑,说:“如果我不把配方给你,你是不是要杀光京西胭脂铺的人,一把火烧了京西胭脂铺?”
吴天忙在中间劝解:“晁掌柜,不就是一个胭脂配方吗,你给松下先生不就得了?”
松下次郎冷冷地哼了一声,没有否认。他是必须要得到胭脂配方的,为了得到配方,可以不择手段,不惜任何代价。
晁信义在这里与他们周旋,只想拖时间,以便张淑梅以及花红蓝他们发现前面有危机,乘机从后门逃走。毕竟,此时日本军队还没有完全进城。他的估计如果不错,松下次郎大概是担心晁信义逃走,将配方也带走了,所以才带着吴天等人抢先一步登门的。
可晁信义想错了,无论是张淑梅还是花红蓝,都不会撇下他独自离开的。她们在家里等了一段时间,不见晁信义回来,又似乎听到院门口有人说话的声音,便和陈小五一起找了过来。
门口黑,没有点灯,张淑梅看不见都是些什么人,所以问:“信义,你在和谁说话?”
晁信义听到妻子的声音,知道已经晚了。
吴天的人迅速跑过去,将三个人拦住。
松下次郎说:“晁掌柜大概需要时间思考一下,走,我们进去说吧。”
这些人便押着晁信义等四人,走进了晁家正厅。
晁信义想,这一关恐怕难过,而今之计,只能先让张淑梅他们脱身,自己再想办法。他对松下次郎说:“你不就是要胭脂配方吗?他们三个人与这事无关,你让他们走,我给你一个了断。”
松下次郎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花红蓝,花红蓝丝毫不慌乱,就仿佛这一切事情都与她无关一般。松下次郎认识花红蓝有三十多年了,却感觉怎么也看不透她,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她与晁信义是什么关系?
林水儿走到松下次郎的身边,用日本话低声说了一句:“次郎叔叔,小心晁信义使诈!他身边的两个女人都不能走!否则,你就前功尽弃了。”
松下次郎心中涌上一种绝望的感觉,晁信义把儿子、女儿、孙子都送出了北平,大门口的金匾也已经取下,说明他早有准备。自己这次来,得到胭脂配方的可能性并不大。他一咬牙,狠毒地道:“我若得不到的东西,我就彻底毁灭了它。”
他用手一指陈小五,吼了一声:“你可以走!”
陈小五犹豫了一下,本能地看了看晁信义,便往外跑去。
张淑梅对身边的花红蓝微微一笑,低声道:“红蓝妹妹,晁家连累你了,欠你的,我们夫妻下辈子还你。”
花红蓝听她的声音不对,低头一看,发现她的双手捂在胸前,双手之间露出一把刀柄,鲜血正从胸口冒出来。
“姐姐。”花红蓝忙搀扶着张淑梅,她的身体软软地靠在花红蓝的肩膀上。
晁信义回头一看,张淑梅已经自杀了。
晁信义无限深情地看了妻子一眼,这是两个人早已经商量过的。如果松下次郎没有回来,京西胭脂铺也许可以挺过这次劫难。如果松下次郎回来了,就是死也不会让他得逞。
京西胭脂铺争的是这一口正气。
张淑梅自杀,就是断了松下次郎以她胁迫晁信义的念头。晁信义见妻子已经慢慢地闭上眼睛,猛地站起来,如一头愤怒的狮子扑向松下次郎。
他要杀了松下次郎,与松下次郎同归于尽。
枪响了,几颗子弹同时打进了晁信义的身体。晁信义摇晃了几下倒在地上。
吴天被枪声惊吓得跳到一边,连声说:“何必呢,为了一个配方,连命也不要了!”
胡七看了一眼旁边那几个一直隐瞒身份的日本特工,暗暗想,这些狗日的日本鬼子,真他妈狠,杀人就如踩死只蚂蚁。
花红蓝慢慢走到晁信义身边,跪了下去,双手抱起他的脖子。晁信义前胸中弹,鲜血淋漓,已经说不出什么。他的嘴角是一丝歉意的微笑。他对不起花红蓝,她为晁家付出了一生,却连一个名分都无法得到。
花红蓝缓缓抬起头,淡淡地看了一眼松下次郎。
松下次郎也在看着她,这是他最后的希望。这个结局是他预料到的,但这并不是他希望的。
花红蓝说:“松下先生,我在京西胭脂铺做了三十多年,京西胭脂铺的配方我知道八九。”
松下次郎的心猛地一振。
花红蓝继续道:“如果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可以把我知道的全部告诉你。”
松下次郎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说:“你快说。”
花红蓝道:“他们做了一辈子的胭脂水粉,把他们的尸体放入沉淀池里,也算一个归宿吧!”
松下次郎几乎是脱口而出:“我答应你!”
花红蓝跪在吴天的面前:“吴大爷,请您和胡七爷帮忙抬一下晁掌柜。”
吴天和胡七都感觉到有些意外,但又不好拒绝。松下次郎哼了一声,说:“那就辛苦两位了。”
吴天和胡七抬起晁信义的身体,跟花红蓝进入后院水粉制作室,放在沉淀池之中。松下次郎已经让另外两个汉奸把张淑梅的尸体抬了进来,并排放在一起。
胡七看了看洁净的沉淀池,哈哈一笑道:“大哥,晁掌柜命不错,有这么好的归宿地。”
吴天叹息了一声:“人都死了,归宿再好又有什么意思?晁掌柜的就是一时糊涂。”
花红蓝淡淡地对二人道:“谢过两位爷,请你们出去一下,顺便帮我关上门。”
松下次郎站在门口,有些焦急地道:“花红蓝,我已经答应了你的要求,你答应我的事情呢?”
花红蓝道:“松下先生,你已经等了三十多年,再多等几分钟而已,我帮他们整理一下,让他们体面上路。”
松下次郎无可奈何地说:“我再多等你几分钟,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花红蓝慢慢地关上了门。
吴天对松下次郎点头哈腰地讨好道:“松下先生,晁掌柜就是看不懂形势,固执己见,不懂得变通,如果和松下先生合作,岂不是一个完美的结局?”
松下次郎脸抽动了一下,低吼了一声:“闭嘴!”
吴天立刻闭嘴,惊愕不已,灰溜溜地站到了一边。
松下次郎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心却如大海的波浪翻滚。他付出了太大的代价,失败太多,他已经输不起。
他从花红蓝镇定的神色之中预感到一种不祥!一股怒火从心底蹿了起来。
他在做最后的等待。
几分钟,漫长得如一个世纪。
“好了吗?”松下次郎问了一句。
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音,后院里也是一片静寂。
“开门。”松下次郎歇斯底地吼叫起来,冲到门前,飞起一脚踢>..门。制作室的门很厚重,发出沉闷的声音,门却丝毫未动。
林水儿不冷不热地说了句:“前辈,中国人是不可信的。”
松下次郎吼道:“把门撞开。”
吴天和胡七慌忙过来,撞了一阵,门纹丝不动。几个地痞找来扁担、木棍,七手八脚地终于把门撬开了。
松下次郎冲进里面,一眼就看到沉淀池之中并排躺着三个人,晁信义躺在中间,左边是张淑梅,右边是花红蓝。张淑梅和花红蓝的一只手都搭在晁信义身上。
松下次郎呆若木鸡。
林水儿走近看了看,轻描淡写地道:“死了,服毒自杀!我曾经想过,一个女人死心塌地为一个男人,没有友情,只能是爱情。”
松下次郎绝望地号叫一声:“晁信义,你死了,我也不能让你如愿。”他冲到沉淀池边,伸手想把三个人分开。
林和不慌不忙地伸手过来,挡住了他:“次郎兄,人已经死了,你无法分开了。你不是要京西胭脂铺吗,现在你已经得到了,还有史密斯的美丽雪花膏厂、王记胭脂坊。你集三家之长,难道就不如一家京西胭脂铺?”
松下次郎被林和一阻挡,恍若梦中醒来,一声长叹:“我不甘心呀。”
林和笑道:“世上事总会有这样那样的不完美,想开点吧。”
松下次郎阴沉着脸,点了点头。他的目光忽然落在制作台上,慢慢走了过去。
制作台上的几个瓷碗里装着一些雪泥,清香袭人。
林水儿也被这股清香吸引过来,称赞道:“好香。这是京西胭脂铺研究的新品种吧?”
松下次郎眼睛里露出惊喜的神色:“不错,是京西胭脂铺研究出的新品种。美国人的设备先进,他们一定能分析得出原料。”
晁冬雪跑出了京西胭脂铺,街道上人来人往,虽然不像下午那般到处都是人,可还是有很多人在四处奔逃,一会儿向前奔去,一会儿又折回来。
晁冬雪按照父亲的吩咐,找了两家同学。可是这两家都是人去房空。她回到街上,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独自站在那里,看惊慌地跑来奔去的人,心中有一种特别的凄惶。
迎面一个男人匆匆跑来。
“冬雪!”
“长庚!”
王长庚张开双臂,晁冬雪扑入他的怀中,他把她紧紧搂住,低头就吻她的唇,吻她的脸,吻她的额头。晁冬雪热烈地回应着他,仿佛分别了很久,如胶似漆,难分难舍。
“冬雪,我想你。”他的嘴唇抵着她的脸,激动不已地说。
“长庚,我也想你。”她紧贴着他的胸,动情地说。
王长庚双手捧着她的头,问:“你怎么在这里?”
晁冬雪说:“我爹让我在外面躲一段时间,他说在京西胭脂铺很危险。”
“跟我回家!”王长庚不容置疑,斩钉截铁地说,“我今天就给我爹说,我娶你,我们永不分开!”
两个人手牵着手,跑回了王记胭脂坊。先经过了王记胭脂坊的后门,王长庚没有停下来,拉着晁冬雪说:“我们从前门进去!”
“我的祖宗,你这是跑哪里去了?”王家栋从后门闪了出来,拖着哭腔。
王长庚和晁冬雪停下脚步,两个人的手还是紧紧地握在一起,王长庚把晁冬雪往身边拉了拉,喊了声:“爹。”晁冬雪脸色微微一红,轻轻地道:“伯父。”
王家栋说:“日本人都进城了,你们还在这里跑来跑去。子弹是不长眼的,知道吗?快进来。”
王长庚忙拉着晁冬雪进了屋。
王记胭脂坊后院没有一个工人,静悄悄的,该跑的能跑的都跑了。王家也曾跑过,结果和晁家一样,根本出不了城,所以又回来了。刚回来,王长庚惦记着晁冬雪,找个机会便溜了出去。
现在,偌大的院子里,只有王家一家人和晁冬雪。大家都站在那里,不说话,等王家栋拿主意。
王家栋对晁冬雪说:“冬雪,你坐。”
晁冬雪没有说话,也没有坐。王长庚伸手拉了她一下,差不多是把她按坐在了椅子上。
王家栋问:“你怎么一个人?你爹娘呢?”
晁冬雪便将事情原委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王家栋。
王胭脂真是急了,说:“父亲,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拉家常?快想想办法,我们怎么办?”
王家栋说:“日本人已经进城了,还能怎么办?这几天他们肯定全城戒严,要想出城,根本不可能。”
王胭脂说:“那怎么办,我们难道在家里等死?”
王家栋说:“怕什么?好在我和长庚都在日本留过学,会日语。就算日本人来了,我和长庚找他们交涉,他们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的。放心好了,大家都回房去休息吧。长庚,我的儿,你照顾好冬雪。”
王长庚答应一声,拉起晁冬雪向后走去。
王长庚把晁冬雪牵进了自己的房间,晁冬雪一进他的房间,就感动得泪水涟涟:门的后面是一幅自己的画像,旁边还有一行工整的小楷字——冬雪,我爱你!
王长庚说:“冬雪,我去给你倒碗水。”话没有说完,就呆住了,晁冬雪双手捂着脸,眼泪从手指缝隙之中流了出来。
“冬雪。”王长庚慌忙把她揽入怀中,正想安慰她的时候,外面传来敲门声。
晁冬雪慌忙推开王长庚,手慌脚乱地抹去了眼泪。
王长庚问:“谁呀!”
门外传来王家栋的声音:“长庚,是父亲!你出来一下!”
王长庚把门打开一半,用身体挡在门口,问道:“父亲,有什么事情吗?”
王家栋把一个巴掌大小、厚两公分的册子塞入王长庚的手中,严肃地说:“长庚,这是王记胭脂坊的命根子,你要好好保管呀!”
王长庚一愣,说:“父亲,这不是姐姐负责的吗?”
王家栋骂了句:“混账,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还不能懂事点?你姐姐知道,这是给你留一份,以防万一的。”说完转身走了。
王长庚关上门,和晁冬雪一起坐在床沿上,翻开小册子。晁冬雪看了一眼,便把目光移到了另外一边,说:“这是你们家的胭脂配方!”
王长庚点了点头,把胭脂配方放在冬雪的手中:“你帮我保管!”
晁冬雪迟疑了一下,说:“这……不太好吧?”
王长庚笑道:“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一家人有什么不好的?”
晁冬雪心中一阵阵温暖。
王家栋刚刚回到自己的房间,就听到外面有人叫喊的声音,还有拍门的声音。开始王家栋没太注意,等着下人来请示。等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所有的下人都跑了,根本没有人。他不得不自己走过去,问道:“外面是谁?”
“王掌柜,开门!快开门呀!我是吴天。”
王家栋想,这个吴天,莫不是没地方躲,想跑到王家躲一躲?此人是个地痞,手下有一帮泼皮,这种时候还是不得罪他的好。这样一想,王家栋便将门打开,往外一看,脸色立刻凝住了。
门外站着的并不仅仅是一个吴天,还有胡七、林和、林水儿、松下次郎,后面另有七八个人,不知他们的身份。
“欢迎皇军!大大地欢迎皇军。”王家栋立刻弯腰鞠躬,并换了日语。
这一招果然奏效,吴天和胡七见王家栋居然懂得日本语言,立刻肃然起敬。林和、林水儿、松下次郎不意外,但听着日语感觉亲切。后面那些人,有几个是吴天的手下,有几个是日本特工。吴天的手下自然听不明白王家栋的话,日本特工在中国生活了很长时间,平常听到的都是中国话,现在突然从一个中国人嘴里听到日语,自然感到惊奇。
王家栋知道来者不善,但目前还看不出恶意。眼前之急就是好好招待他们,保住家业。
“长庚、胭脂,日本朋友来了,快出来倒茶。”王家栋喊儿子王长庚,因为王长庚也懂得日语,这样便于沟通。
王长庚听到父亲喊,忙对晁冬雪道:“你别出来,我出去应付一下。”
晁冬雪紧张地点了点头。
王长庚出了卧室,用日语向大家问好,显得毕恭毕敬。王胭脂斟茶倒水。王家客厅满满地坐了一屋子。
“王掌柜,想必您对我不陌生!”松下次郎开门见山地道。
王家栋只能道:“幸会!幸会!”
林和用日本话得意地对王家栋道:“王掌柜,鄙人日本北平特务机关处处长。现在北平已经被日军管辖,北平的一切物资都属于大日本帝国,包括你的王记胭脂坊。松下次郎君的意思,是与王记胭脂坊合作,一起经营美丽雪花膏厂。京西胭脂铺的晁信义不与松下次郎君合作,已经按照日本陆军部临时军令处决了。”
王家栋一阵哆嗦,虽然是七月,天气很热,但他的额头冷汗直冒。
王长庚默然不语。
王胭脂听不懂日本话,但看父亲的神色,知道事情不好,不敢说什么。
松下次郎冷冷地问:“王掌柜,如果与我合作,我会给你股份,王记胭脂坊也可以保全,如果不与我合作,后果会怎么样,我不敢保证。”
王家栋用衣袖抹了一下额头的汗水,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双手抱拳,四方一拱,道:“林处长和松下次郎阁下这么给王记胭脂坊面子,是王某祖上积德呀!合作,怎么会不合作呢?”
林和与松下次郎不约而同地露出笑脸。
林和道:“王掌柜的,识时务者为俊杰!”
松下次郎松了一口气,说:“王掌柜的,只要我们友好地合作,我不会亏待你。现在你、你女儿,跟我到京西胭脂铺去一趟。”
王家栋点头哈腰道:“好。”
林和示意日本鬼子退出了王记胭脂坊,却对胡七低声说了几句。胡七人模狗样地挺直了身体,嗨了一声。
松下次郎起身道:“我们走!”
王家栋对王长庚说:“儿啊!爹和姐姐不在家,你要懂事点,别一天只知道画画,画画能有什么前途。”
王长庚听得出父亲的弦外之音,点了点头,应声道:“爹,您就放心吧!”
日本鬼子撤退,父亲、姐姐跟松下次郎走了之后,王长庚发现,胡七和两个混混留了下来。这些家伙一直跟着林和混,却根本不知道林和的日本人身份,直到这个下午,林和才给他们发了王八盒子枪,亮明了身份。
胡七皮笑肉不笑地道:“王少爷,这是日本人的意思。只要你父亲不耍阴谋诡计,大家都相安无事。”又用手一指后院,大声吆喝道:“你们两个到后院门口守着,就是一只苍蝇也不能放出去,否则我扒了你们的皮。”
两个混混不敢怠慢,应道:“是,七爷。”
胡七拖了张椅子,大马金刀地往前门口一坐,用手拍了拍腰上的王八盒子枪:“前面嘛!胡七爷亲自带枪看门。胡七爷给你王记胭脂坊看门,你该满足了吧!”
王长庚用日本话骂了一句:“日本人的孙子。”
胡七怪眼一瞪,问:“你说什么?”
王长庚不紧不慢地说:“胡七爷辛苦了。”
折腾了一个晚上,天已经亮了。王家栋跟着松下次郎等人来到昌延里的街上,也可能是太早,也可能是大家都躲了起来,街上竟然没有一个人。他们来到京西胭脂铺大门口,王家栋抬头一看,京西胭脂铺的金匾已经不见了。
松下次郎昂然直入,王家栋跟着走进去。昔日辉煌的京西胭脂铺,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只有知了在胡乱地叫着。王家栋蓦然想起,三十七年前的那个夏天,知了也是这么叫着的,心中顿时无限悲凉。
松下次郎等人并没有停留,直接到了后院,进入沉淀室。
王家栋一眼便看见沉淀池之中躺着三个人:晁信义、花红蓝、张淑梅。显然,林和没有说假话,晁信义已经死了,他的妻子张淑梅也死了,还有花红蓝也死了。这个女人在晁家三十几年,她和晁家到底是什么关系,王家栋至今都没有搞清。想当年,为了打击京西胭脂铺,王家栋故意说花红蓝和晁信义如何如何。现在,看到她和张淑梅死后,都将自己的一只手搭在晁信义身上,才隐约感到花红蓝和晁信义之间确实有一段情。
几十年风雨,瞬间闪过王家栋的大脑,他的心中升起一股透彻的悲凉。
松下次郎冷冷地道:“我知道你恨京西胭脂铺,我帮你除掉了眼中钉、肉中刺,你难道不高兴?”
王家栋颤声道:“高兴。”
松下次郎得意地道:“今天带你过来有两件事情,第一件,就是让你看看京西胭脂铺研究的新产品。”他用手一指制作台。
王家栋和王胭脂走到制作台前,揭开碗盖,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惊呼。他们是制作雪泥的内行,一看就知道这是上好的妆品。
松下次郎道:“你们是行家,用美丽雪花膏厂的先进设备,能不能分析出原料的比例、制作的方法?”
王胭脂迟疑了一下,说:“松下先生,这个有点困……难……”
王家栋却回答说:“可以!不过需要时间!”
松下次郎露出满意的微笑:“我就等你这句话!把这些雪泥带走,我今天让你来要做的第二件事情,就是要你亲眼看到,京西胭脂铺彻底地消失。”
王家栋不寒而栗,说:“人已经死了,东西也全在你手中,京西胭脂铺已经垮了,还要怎么消失?”
松下次郎冷笑一声,答道:“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王家栋和王胭脂端着两个瓷碗出了京西胭脂铺,松下次郎需要的东西已经搬完了,几个日本鬼子在里面浇上汽油,放起火来。
火光冲天而起。
松下次郎站在马路对面,咬牙切齿地发狠道:“姓晁的,我就是要彻底毁灭京西胭脂铺。”事实上,松下次郎在京西胭脂铺潜伏了几十年,如果不是日军打进北平,他将一无所获。他觉得是一种耻辱,一种失败,自然要置京西胭脂铺于绝境而后快。
烧光了京西胭脂铺,王家栋父女跟松下次郎到了美丽雪花膏厂,美丽雪花膏厂已经被林和派出的人占领。他们大概知道,史密斯不会轻易就范,因此特意带了一队日本鬼子。史密斯见日本鬼子到来,立即冲上前拦住他们,指着美国国旗叫道:“看到没有?这是美国的地盘,你们不能进去。”
林和的人早有准备,几个人迅速扑向那几面美国国旗,几下就扯了下来。
史密斯大为愤怒,叫道:“我抗议,我要去国际联盟控告你们。”
日本人根本不拿他当一回事,其中一个日本人提着他的衣服,将他扔到了门外。
松下次郎带着王家栋、王胭脂参观了厂里的一些设备,并大谈了自己的计划,直到深夜才派人送他们回家,并约定第二天就到美丽雪花膏厂上班,研究京西胭脂铺的产品。
王家栋、王胭脂回到家中,胡七和他的两个小弟吃饱喝足,两个小弟守在后院。胡七在前院门口放了一张躺椅,敞着衣服躺在椅子上,手里摇晃着一把蒲扇,双脚跷得高高的,口中哼着小调。
王家栋皱了皱眉。
胡七安若泰山一般躺着,说:“王掌柜,你家的酒不错,菜也合我的胃口,松下次郎先生给我安排了个好差事哟!”
王家栋赔着笑脸说:“胡七爷躺这里舒服吗?胭脂,给胡七爷收拾一间干净的客房。”
胡七大手一摆,说:“王掌柜别客气,松下次郎先生吩咐过,如果掌柜家的人少了一个半个,就要我的脑袋,我可不想丢脑袋。”
王家栋嘿嘿一笑:“胡七爷真会开玩笑,王家世代住在这里,又能到哪里去呢?”
胡七皮笑肉不笑:“王掌柜是聪明人,聪明人可别做糊涂事哟,到时候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
王家栋摇了摇头,径直进了正厅。正厅之中,周氏、王长庚、王胭脂的儿子王大宝、黑妞都在。
正厅之中有两张桌子,一张桌子上的饭菜都没有动,显然是在等王家栋和王胭脂。另一个桌子上是给胡七和他两个小弟吃的,已经杯盘狼藉,黑妞正在吃一些残菜,对王家栋和王胭脂视而不见。
王大宝一见二人,立刻欢快地叫起来:“爷爷和妈妈回来了!”
周氏焦急地道:“家栋,你终于回来了!”
王长庚低声问了句:“父亲,他们家怎么样了?”
王家栋叹息了一声:“死了。”又轻声说:“你别告诉她。”
王长庚默然无语。
王家栋招呼大家吃饭,简单地吃过之后,周氏带王大宝回房间睡觉,黑妞收拾桌子,王长庚悄悄给晁冬雪带饭回房。王家栋压低声音问王胭脂:“我的儿,怎么办呀?”
王胭脂悄悄往外看了看,胡七躺在椅子上,鼾声大作,才道:“父亲,我一路上想过了。你以为你懂日语,日本人就会放过我们。可我看,日本人的心太黑了,他们现在要搞明白的是那些雪泥的制作方法。那些雪泥,我们根本制作不出来。”
王家栋点了点头:“是啊,这一点我也想到了。如果我们研究不出来,松下次郎就可能杀我们全家。”
王胭脂说:“看来我们只有逃了。反正,日本人刚刚占领北平,管理一定会乱,我们趁乱逃出去,还是有机会的。”
王家栋苦着脸说:“家里那三条恶狼怎么办?你是一个女流之辈,你弟弟又不是杀人放火的陈胜吴广,我也老了,难对付三条恶狼呀!难道天真要亡我王家吗?”
王胭脂想不出个好办法,只能道:“爹,先休息一下,慢慢想办法,船到桥头自然直。”
王长庚回到房间,晁冬雪正在抹泪。白天松下次郎和日本鬼子到王记胭脂坊,晁冬雪已经知道家中遭难,估计父亲和母亲已不在人世了。王长庚不敢告诉她京西胭脂铺已经被焚毁的事情,想带晁冬雪出去,但是院子中不仅仅墙壁厚,还有高高的围墙,想出去只有前院和后院两道门。前院和后院都有人守着,出不去,焦急万分。
王长庚低声问:“这如何是好呢?”
晁冬雪默默无语,泪水簌簌滚落。
王长庚心如刀割,把她揽在怀中,内疚地道:“我要是能杀人,就杀了胡七,带你远走高飞。”
晁冬雪咬着唇。
王长庚恍然大悟,自言自语道:“对呀!等胡七睡着了,给他脖子上一刀,岂不就杀了他?”
晁冬雪木然地道:“你会杀人吗?”
王长庚一咬牙:“拼了,反正都是死路一条,拼一下或许还有个活路。”
话音刚落,窗户外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小妹,把门打开。”
王长庚和晁冬雪听得清清楚楚。晁冬雪惊喜地道:“家聚哥!”王长庚轻轻把门打开,一个人影迅速地闪了进来。
常家聚穿着黑色的衣服,肩膀上背着一把大刀,脸色铁青,眼神坚毅。
晁冬雪扑过去,抱着常家聚,低低地叫了一声“家聚哥”,泪如雨下。
常家聚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安慰说:“有哥在,你别怕!”抬头看了一眼王长庚,说:“等一下我出去把进后院的门别住,杀了胡七,你带晁冬雪走。对了,你悄悄出去给你爹说一声,让他也准备逃。”
王长庚喜出望外,悄悄出门。
晁冬雪惊喜地道:“家聚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常家聚简单地给她说了一下,原来,常家聚白天才刚刚进入北平,走近京西胭脂铺,却发现王家栋、王胭脂、松下次郎等人从京西胭脂铺出来,随后,京西胭脂铺起了大火。日本人显然在里面泼了很多油,所以火势起得极其之快,轰然一声,便已经烈焰熊熊。常家聚很想冲进去,却根本无法靠近。
常家聚想,一定是王家栋勾结日本鬼子烧了京西胭脂铺,所以,一直悄悄地跟着他们。到了美丽雪花膏厂才知道,日本人已经把美丽雪花膏厂占领了。一路上,常家聚注意王家栋和王胭脂的表情,感觉他们父女不像是和日本人合作。后来,王家栋父女被押回来,他也一直跟着,又找机会翻墙而入,听到王家栋和胡七的对话,才知道王家也是受害者,同时还发现晁冬雪躲在王长庚的房里。
常家聚在房顶偷听到王家栋和王胭脂的对话,已经有了救晁冬雪和王家人的主意。
王长庚到父亲的房间,对父亲悄悄一说,王家栋立即叫醒周氏,让他们秘密准备。
深夜,常家聚从王长庚的卧室出去,把前院进入后院的门别上,后院里的两个混混守在后院门口,一个睡觉,一个执守,丝毫没有发现意外。
胡七还在呼呼大睡,被常家聚一刀切下脑袋,连哼也没有哼一声,睡梦之中就去见了阎王。
常家聚轻轻开了门,拿了胡七的王八盒子枪,晁冬雪和王长庚先出去,三人立刻消失在黑暗之中。
王家栋、王胭脂、王大宝、周氏四人也随后出门。王家栋担心人全部在一起,会发生意外,便和王长庚商量好,分头出门,在城外会合。至于黑妞,王家栋担心她头脑有问题,不敢叫醒她。
王家栋几人刚出门,黑妞就被尿憋醒了。她爬起来,走出卧室,只见前院的门开着,几个卧室的门也开着。她嘟囔,往大门口一看,立刻拍着手大叫了起来:“死人了,死人了。”
胡七身首异处,血流遍地。
喊声立刻惊动了后院的两个混混,他们本能地冲过来,却打不开门,只能从后院之中找来一些工具,把门撬开。两个人一看到胡七的尸体,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拔出枪打了一枪。
黑妞立刻大叫起来:“打枪了,打枪了。”
一个混混冲过去,一把揪住黑妞的衣服,喝道:“人呢?”
黑妞只是大叫:“死人了,打枪了,死人了,打枪了。”很快,日军的巡逻兵赶来,一个混混跑去报告吴天,一个跟着日军士兵追捕王家人。
王家栋一家人没有逃出多远,就听到了枪声。王家栋和周氏老了,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险恶的事情,如无头的苍蝇乱撞了一阵,累得不行。王胭脂拖着儿子,手慌脚乱。
王家栋和周氏跌坐在路边,呼呼直喘息。
王胭脂急忙道:“父亲、二娘,快跑呀!日本鬼子追上来了!”
王家栋颤声道:“我的儿,你和大宝快跑,别管我和二娘。”
王胭脂还在犹豫,王家栋拖着哭腔骂道:“我的儿呀,你想全家死尽吗?跑呀,跑出去一个是一个。”
王胭脂拉着儿子就跑,没跑多久,身后重重的大头皮靴声、凶狠的吆喝声、枪栓拉得哗啦响的声音不时传来。王大宝吓坏了,大哭起来:“娘,日本人追上来了,怎么办呀?”
王胭脂拽着儿子疯狂地跑,陡然几道电筒光照射过来,枪声大作。扑通一声,王大宝跌倒在地上。王胭脂拖了儿子几步,感觉儿子的身体已经软了,低头一看,儿子的后背、脑袋上有两个弹孔,鲜血直冒。
王胭脂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了,人就跪在儿子身边,大哭起来:“我的儿呀!”
几个日本鬼子端着步枪冲过来,把她团团围住,电筒光照在王胭脂的身上。
“花姑娘。”
一个日本鬼子把步枪往旁边一靠,就来拖王胭脂。王胭脂猛然扭住日本鬼子,又抓又打,几个日本鬼子在一边幸灾乐祸地取笑,并不上前帮忙。
这个日本鬼子终于把王胭脂按倒在地上,撕开了王胭脂的衣服,狰狞地狂笑着,双脚跪在王胭脂身上。王胭脂在日本鬼子松手脱衣服的时候,猛地一挣扎,居然把日本鬼子掀翻了,她发出一声号叫,扑在日本鬼子身上,嘴巴正好抵在日本鬼子的鼻子上,一口就咬了下去,把日军士兵的鼻子咬了下来。
日军士兵一声号叫,双手捂着鼻子,在地上翻滚。
旁边一个日军士兵见势不妙,抡起枪托,砸在王胭脂脑袋上。
王胭脂头一歪,人就趴在了地上。那个在地上翻滚的日军士兵恼羞成怒,爬起来,抓起步枪,对着王胭脂的脑袋开了一枪。
“砰!”王胭脂脑浆迸裂,气绝身亡。
王家栋和周氏很快就被几个人抓住,其中一个正是在王家栋家看守的小混混。他大叫起来:“就是他,逃跑的就是他。”
王家栋逃跑无门,心灰意冷,一声长叹:“哎!死了好,死了好,一死百了。”
但是,日本鬼子并没有杀王家栋,又将他押了回来。松下次郎和吴天等人闻讯后也赶来了。赶来时,看到王家栋和周氏坐在地上,显然已经筋疲力尽。黑妞蹲在王家栋身边,凑近他,神秘兮兮地说:“死人了,打枪了,死人了,打枪了。”
松下次郎、吴天站在不远处。
松下次郎痛心疾首地问吴天:“你说,我诚心对别人,为什么别人总把我的一片?诚心当成驴肝肺?”
吴天极力讨好松下次郎,在他耳朵边低声说:“阁下,这姓王的老家伙不是个好东西,不知道好歹,不用对他客气!”一边说,一边用手做了一个斩杀的手势。
松下次郎脸色狰狞,一步一步走到王家栋身边,用脚踢了踢王家栋,冷冷地道:“你说,为什么要逃?难道我对不起你?还有,是谁杀了胡七?”
王家栋耷拉着脸,女儿和孙子已死,他的心也死了,一个人如果连死都不怕,也就没有什么值得可怕的。
王家栋没有回答,他心中想,王长庚有没有跑出去还是个问题,不能透露了王长庚和常家聚的信息。
松下次郎更重地踢了一脚,骂了一声八嘎。一直蹲在王家栋旁边的黑妞,哇的一声怪叫,跳起来,双手狠狠地掐住松下次郎的下体,把松下次郎举了起来,抛在地上。
黑妞是一个傻瓜,她见松下次郎欺负王家栋,本能地就要帮忙,也根本不会想什么后果。黑妞脚大手粗,力气猛,一掐又正中要害,松下次郎疼痛得几乎要昏迷过去。
吴天大吃一惊。
松下次郎嗷嗷怪叫:“统统死啦死啦的。”
几个日本鬼子端起步枪,砰砰砰一阵乱枪响,王家栋、周氏、黑妞都倒在了血泊之中。
吴天搀扶起松下次郎,松下次郎余怒未消,吼道:“烧,给我烧,把王记胭脂坊烧成灰烬。”
吴天狐假虎威地跟着大叫:“烧,给松下阁下烧,把王记胭脂坊烧为灰烬。”
一把大火冲天而起……
城墙上,常家聚、晁冬雪、王长庚三人蹲在地上。常家聚熟悉北平的地形,又善于在夜间行走,三人有惊无险地到了城墙上。常家聚正把一圈绳子的一端拴在城垛上,把另一端丢下去。
王长庚不时抬头焦急地张望,低声说:“不知道我父亲、二娘、姐姐他们有没有逃出来。”
常家聚冷静地道:“冬雪、长庚,你们抓着绳子先下去,往武汉方向走,去那里找承志、迎春他们。如果在武汉找不到,就去重庆。”
晁冬雪听出他的弦外之音,问道:“家聚哥,你不和我们一起走?”
常家聚摇了摇头,冷静地说:“我还有两件事情要做。”
晁冬雪问:“哪两件事情?”
常家聚道:“第一件事情,就是打探一下长庚家人的情况!”
王长庚扑通一声就跪在常家聚面前:“谢谢家聚哥!”
常家聚一把就拽起了他,说:“我们都是一家人了,还说这些客气话做什么呢?你好好照顾冬雪。”
王长庚哽咽着说:“是。”
常家聚咬着牙,斩钉截铁地道:“第二件事情就是杀了松下次郎!父母之仇,毁家之恨,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晁冬雪心中一动,说:“家聚哥,你要小心!”
常家聚点了点头说:“你们先走,如果我办事顺利,很快就会追上你们,如果我没来,就说明我已经死了!”
晁冬雪泪如雨下,说:“家聚哥!”
常家聚一挥手道:“长庚,你先下!”
王长庚抓着绳子滑下城墙,晁冬雪也滑了下去,常家聚用绳子把金匾吊下去,对晁冬雪、王长庚挥手道:“记住,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你们一定要重振京西胭脂铺。”
两个人抬头,常家聚在城墙上一闪便不见了。
王长庚扶着晁冬雪,消失在黑夜之中。
松下次郎烧毁了京西胭脂铺、王记胭脂坊,霸占了美丽雪花膏厂,居然一本正经地开始生产胭脂水粉。
美丽雪花膏厂的工人只找回来了十几个,松下次郎就让吴天带人去把附近一些曾经做过胭脂水粉的市民抓来,强迫在美丽雪花膏厂上班。
当然,松下次郎是无法经营这个厂的,于是给日本国内的家族中人发了电报。家族中人正赶往北平。
吴天给松下次郎跑了几天腿,苦不堪言。他本是一方大哥,沦落为小弟没什么,此一时,彼一时,不可同日而语嘛!关键是他看不懂松下次郎的意思。
美丽雪花膏厂,二楼,松下次郎端坐在史密斯的办公桌前,踌躇满志。今天他心情格外好,居然招呼吴天用茶。
吴天小心翼翼地陪松下次郎喝茶,一边偷偷打量他的神色,感觉他心情不错,也就壮着胆子问道:“阁下,有一事我不明白,不知道该不该问?”
松下次郎道:“什么事情?”
吴天道:“在北平,要赚大钱有三种方法:开赌场,开妓院,开烟馆,样样日进斗金。北平现在属于日本,您是日本人,为什么不做这些赚大钱的生意,而要经营一家小小的妆品公司?”
松下次郎斜着眼睛,不屑地哼了一声,轻蔑地道:“你只知道赚北平人的钱,我做的事业是要赚天下人的钱,赚全世界的钱。”
吴天愕然:“什么?”
松下次郎傲然一笑:“以你的智商,是不会懂得这么高深的道理的,跟你说这个也没有用,你去给我找一个漂亮的女人来,我要快活快活。”
吴天嘿嘿一笑,说:“这个我拿手,阁下,要不我们开家妓院,女人要多少有多少,想怎么玩就这么玩!”
松下次郎不以为然地说:“那些小事,你自己去做就行了!”
吴天顿时心花怒放:“嗨!阁下,要您出面说说,打个招呼!”
松下次郎一挥手道:“有我在,你还怕什么?”
吴天点头哈腰:“不怕,阁下,我现在就去给你找个漂亮的女人来!”
吴天走后,松下次郎坐在沙发上,想到自己努力几十年,终于美梦成真,不由得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这么快?”松下次郎以为是吴天回来了,抬头一看,顿时大吃一惊。
来的人不是吴天,而是常家聚。
常家聚脸色铁青,眼神冰冷,肩膀上斜插着一把大刀,右手上握着一把王八盒子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松下次郎:“别动!”
松下次郎张口道:“常家聚?”他想起花红蓝、晁信义、张淑梅躺在沉淀池中,搂抱在一起,仔细一看常家聚,眉宇之间和晁信义有些神似。
常家聚反手关上门,一声冷笑:“想不到……”他说“想不到”是松下次郎在京西胭脂铺潜伏了三十多年,被砍掉右手掌后还敢来北平。
松下次郎并没有慌张,他清楚,自己的武功不是常家聚的对手,慌张也没有用。常家聚开枪,肯定会暴露,工厂有吴天的手下,都是带枪的,大街上有日本巡逻兵。常家聚就是有三头六臂,也难逃脱。
松下次郎露出笑脸,说:“家聚,咱们也认识了多年,大家都不容易。现在不同了,如果你愿意跟我,我保证你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何必拼个两败俱伤呢?”
常家聚一声冷笑:“让你死个明白,我有两个姓,一个姓常,另一个姓晁!”
松下次郎并不特别吃惊:“你是晁信义的儿子?”
常家聚冷冷地道:“不错。”
松下次郎心中一颤:“谁是你母亲?”
常家聚道:“花红蓝!”
松下次郎吸了一口凉气,他刚才还抱有一丝活命的希望,现在一听,哪里还有机会?杀父杀母之仇,何止如山?
常家聚把手中的手枪往腰上一插,拔出刀来。松下次郎本能地发出一声大喊:“来人呀。”
常家聚一个箭步冲到他的办公桌前,手起刀落,一道寒光一闪,咔嚓!松下次郎的脑袋就横飞了出去,脖子之中,鲜血冲天而起。
常家聚剥下松下次郎的衣服,把松下次郎的脑袋包起来,刀背在肩膀上,刚出门就发现楼下有几个汉奸,显然是刚才听到了楼上的动静,想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常家聚从腰上拔出手枪,一声大吼:“日本鬼子已经被我杀了,不怕死的就来,想活命的闪到一边!”说完飞身下楼。
枪声骤然而起,楼下的汉奸想杀了常家聚,常家聚要杀出重围,双方一触而发。
常家聚打倒了两个汉奸,退到厂房围墙边,纵身而上。其余的汉奸不敢追赶,只用王八盒子枪乱射。
常家聚在翻越围墙的时候,感觉腰上一麻,中枪了。他落到围墙外面,低头一看,左腰上有一个弹孔,鲜血直冒。
他跑了几步,才感觉到一阵阵疼痛。
大街上鬼子的警报声大作,还有一阵阵的吆喝声。常家聚哈哈一笑,提着枪,大摇大摆地往京西胭脂铺而去。
他受伤了,知道杀出北平已经没有希望,索性不躲藏了。很快就有日本巡逻兵发现了常家聚,常家聚一边跑,一边开抢,手枪里没了子弹,他随手把手枪一扔,拔出大刀,高高举起……
常家聚跑回京西胭脂铺的废墟之前,打开提着的衣服,把松下次郎的脑袋摆放在废墟之上,扑通跪下,一声虎吼:“爹,娘,我给你们报仇了。”
十几个日军巡逻兵发现了常家聚,一个小队长模样的日军喝道:“抓住他。”日军巡逻兵四下包围,端起三八式步枪,步枪上是寒光闪闪的刺刀。他们一步一步地围拢过来,口里喝着:“举起手来,不许动!”
常家聚右手握着大刀,站了起来,凛然得如山一般。
日军巡逻兵见他手中只有大刀,没有枪,胆气壮了许多,围得更近了些。
常家聚面不改色,冷冷地扫了日军士兵们一眼。
小队长喝道:“你是什么人?”
常家聚冷冷地道:“中国人!”
小队长看了看废墟上的人头,喝道:“快快投降,否则,死!”
常家聚不屑地道:“小日本,想你常大爷投降,先问问常大爷的刀答不答应!”
一个日军巡逻兵见常家聚的腰上在流血,挺着刺刀冲过来,往常家聚胸口刺去。常家聚一声吼,抡起大刀,隔开日军士兵的刺刀。在侧身之际,人已经和日军士兵贴在一起,大刀也抽了出来,斩在日军士兵的腰上。
哗啦!日军士兵腰上裂开了一条口子,鲜血喷射出来。
日军士兵嗷的一声惨叫,倒在地上。常家聚一手横刀,双目如电,威风凛凛,喝道:“还有谁?”
声若惊雷,几个日军士兵不约而同地后退了几步,不敢上来。小队长看到常家聚威风凛凛的样子,怕他突然冲杀过来,心中有些慌乱,大叫起来:“开枪!”
“砰砰砰!”十几颗子弹打中了常家聚。
常家聚神色凛然,身体如山一般砰然倒下了,手里依然紧紧地握着大刀……
北平城中,日军实行军事管制,时时抓捕潜伏在城内的国民党特务,以及一些有志的抗日勇士。
晁承兴和战友李文在老师于刚的掩护下,换了多个地方落脚,一次又一次地躲过了日军的抓捕。几个月之后,两个人养好了伤,与他们同行的一个战士因伤重牺牲了。
此时,日军已经攻占了中国上海、南京,全中国掀起了统一抗战的狂潮。由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工农红军改编成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奔赴山西前线抗战。
晁承兴也得知了京西胭脂铺与王记胭脂坊的惨剧,国恨家仇在心头熊熊燃烧。
晁承兴收拾停当,向老师于刚辞行。当时,晁承兴与李文正躲藏在北平大学的一间地下室内。
于刚平静地问晁承兴:“承兴,你准备到哪里去?”
晁承兴咬牙道:“国破家亡,只有到最前线,和日本鬼子决一死战!”
于刚微微一笑,道:“北平城中有没有日本鬼子?”
晁承兴一愣,回答:“有!”
于刚严肃地道:“既然北平城中有日本鬼子,你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呢?”
晁承兴恍然大悟,点了点头说:“是啊?北平城中有那么多的鬼子,我为什么要到前线去呢?”
于刚继续道:“现在的局势是全中国各民族联合抗战,每一个有热血的中国人,都以不同的方式抗日。有的战士在前线和鬼子搏斗,而我们,可以在鬼子的占领区之中,和鬼子较量。”
这些天来,晁承兴发现于刚带自己躲藏的地方秘密,常常能见到武器,这个时候听老师一说,心中一动,忙问道:“老师,您不是一个简单的老师,是什么人?”
于刚正色道:“我是一名共产党员。”
晁承兴惊讶地道:“共产党员?”
于刚字字如铁,落地铿锵有声:“共产党员!国难当头,国共已经联合抗日,你是一个热血青年,我希望你们两个人加入我们的锄奸队伍。”
晁承兴果断地道:“我愿意!”又问身边的李文:“你呢?你愿意加入吗?”
李文也没有犹豫:“愿意。”
晁承兴道:“老师,一九三五年十二月的反日示威大游行是您领导的吧?”
于刚认真地道:“是共产党领导的。”
晁承兴道:“只要是拯救民族危亡的,不管是什么组织,我都愿意加入,我们的主要任务是什么?”
于刚给晁承兴详细地解释:“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刺杀汉奸走狗,比如吴天吴二之流,还有曾经抓过我们的警察署周署长,他现在已经是日本北平警备司令部司令。还要暗杀日本高官,还有搜捕抗日勇士的日本特务机关的成员。我已经查清楚了两个人——一个中国名字叫林和,本名松下林和,是日本北平特务机关的一名课长;另一个是心肠狠毒的女人,本名松下水儿,中国名字林水儿,是松下林和的助手。这两个日本特务,双手沾满了中国人的鲜血,是我们要暗杀的头号目标。”
晁承兴坚决地道:“杀。”
于刚一张脸刚毅如铁:“我们就是扎在日本鬼子心脏上的尖刀!要杀得日本鬼子、汉奸走狗魂飞魄散!”
晁承兴和李文加入共产党,最初的组织成员只有二十多人,有多个联络点,有炸药包、手榴弹、步枪、手枪、大刀等武器,每一次行动都必须乔装打扮。
汉奸吴天和吴二很快被暗杀,许多日本高官走在大街上就会莫名其妙地被暗杀,北平城中,老百姓拍手称快,日本警备司令部与特务机关焦头烂额,束手无策。
于刚、晁承兴的锄奸队伍不断壮大,他们多次精心准备,要暗杀周司令和松下林和、松下水儿,但一次又一次落空。
松下次郎被常家聚刀劈之后,美丽雪花膏厂处于停产状态。松下林和派了三个被收买的汉奸看守厂房。
松下次郎的弟弟松下三郎和松下又一郎以及另外几个家族中人来到北平,他们是接到松下次郎的电报,来考察美丽雪花膏厂,然后再决定如何经营的。
他们到了北平,才得到松下次郎被杀的噩耗。
两辆福特汽车开进了美丽雪花膏厂。
松下林和、松下水儿各从一辆车上下来,拉开车门。车上就是刚刚从日本赶来的家族成员。
今天是做家族的私事,松下林和觉得自己处事低调,行踪神秘,了解他的人不多,所以,没有让日军士兵保护。
他带领松下三郎、松下又一郎一行参观了厂里的设备,看了京西胭脂铺、王记胭脂坊、美丽雪花膏厂的一些产品。松下三郎和松下又一郎赞不绝口,当场就决定在美丽雪花膏厂生产,壮大家族企业。
此刻,于刚、晁承兴正在紧急制订锄奸行动。他们在一个小时之前,得到松下林和开车进入美丽雪花膏厂的情报。
美丽雪花膏厂门口有两条路,一左一右。右边正在修砌排水沟,路面坎坷不平,还堆放着一些石头、土。左边则是宽敞大路。
晁承兴的行动计划就在左边的宽敞大路上。
三辆拉着杂货的马车按计划来到路上,一个卖馄饨的老汉,在街道边的一棵树下,搁下摊子,支起两张桌子,摆了几个小凳子,几个人围着桌子吃馄饨。
在美丽雪花膏厂对面负责观察情况的李文发出了信号。
“来了。”晁承兴假扮成马车夫,手里拿着一根赶车的鞭子。他接到李文发来的信号,冷静地下达了命令:“行动!”
于刚假扮成一个吃馄饨的市民。
松下林和、松下水儿搭两辆车,一前一后,缓缓而来。前面三辆马车,几个车夫,正在捆绑车上的杂物,他们几乎占去了一大半的落面。
松下林和不以为然,按了一下喇叭,示意前面的马车让开道路。晁承兴左手抓住马缰绳,右手握着一枚钉子,在马屁股上用力一戳。马负疼,一声嘶鸣,拉着车横冲到松下林和的车前,而拉着马匹的晁承兴一个腾跃,稳稳地落在松下林和的驾驶座边。
松下林和预感到了不妙,他侧眼一看,车窗外一张坚毅的脸,一双冰冷的眼睛,一把黑洞洞的枪口。子弹冲出枪膛,穿破了车窗玻璃,打在松下林和的头颅上。
与其同时,旁边吃馄饨的几个市民跳起来,拔出暗藏在腰上的驳壳枪,对着后面车的驾驶室开火。
砰砰砰!枪声如炒豆子一般,子弹纷飞。后面开车的松下水儿中了几弹,本能地加大油门,车往前冲去,一头撞在前面松下林和的车上。
晁承兴喝道:“手榴弹。”
几颗手榴弹从破烂的车窗户口飞了进去,几声爆炸,福特轿车里腾起一片烟雾。
“撤退。”晁承兴一声令下。
袭击的队员们迅速撤退。
晁承兴不慌不忙地走到前面轿车边,往里面看了一眼,发现还有一个人在挣扎,抬手就是一枪。之后又看了一眼后面轿车里,才冷静地撤退了。
警报声大作,大批的日本巡逻士兵赶到现场,只有两车血肉模糊的残骸,不见一个杀人的凶手。
日本驻北平特务机关的课长与助手遭受暗杀,震惊日本各界,日军在北平展开掘地式搜查,但凶手仿佛石沉大海,没有任何消息。
几个月之后,北平警备司令部周司令又在家门口遭到炸弹袭击,一命呜呼!
晁冬雪和王长庚逃出北平,一路往南。
日军全面侵华,赤野千里,遍地狼烟。
到处都是日本人,他们完全不知道何时才能逃出占领区。好不容易来到河南,正准备继续南下,岂知路上遇到很多逃难的人,说是为了武汉会战,国民政府下令,将花园口的大堤炸开了,导致黄河水淹了大半个河南,前面根本没法走了。两个人无可奈何,不得不绕道而行。这一绕可就远了,直到一九三九年秋天,才总算到了重庆。
到了重庆,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京西胭脂铺和王记胭脂坊的分号。当年,两家店布点,都是以省为中心。全国所有的省都建有分社,另外由省建分号。重庆不是省,所以两家都没有建分社,只建了分号。重庆是山城,相对全国而言,经济情况略差一些,所以,京西胭脂铺和王记胭脂坊在这里各自建了一间分号。
他们先找到王记胭脂坊的分号,一打听,人家说,原来这里是王记胭脂坊的分号。不过,因为战争到来,店东把工人都遣散了,自己也走了,不知去向。王长庚怀疑店东是独吞了王家股份逃走了,却又没有证据。
接下来,他们又找到京西胭脂铺的分号,见到的却是一片废墟。从周围打听了一下,大家说,这里以前确实是京西胭脂铺的分号,只不过在大轰炸中炸毁了,死了不少人,后来就散了。
找不到分号,自然也就找不到哥哥姐姐。王长庚和晁冬雪只得先找地方安顿下来,从长计议。
嘉陵江边,夕阳满天,江风习习,江水缓缓。
晁冬雪和王长庚坐在江边的石头上,依偎在一起,两个人的脚泡在江水之中,鞋子摆放在王长庚的身边。
晁冬雪依偎在王长庚的怀里,王长庚左手从晁冬雪的腰后揽住,两个人望着远去的江水。
王长庚望着清澈的江水,低声说:“这江水真清澈,适合做胭脂水粉……”
晁冬雪点了点头道:“你不画画了吗?”
王长庚道:“京西胭脂铺和王记胭脂坊需要我们振兴起来!”
晁冬雪轻声道:“不知道我大哥和大姐在什么地方,如果找到他们,我们一起做胭脂水粉该多好!”
王长庚安慰她:“大哥和大姐比我们先走,他们应该早就到重庆了。重庆这么大,寻找几个人如大海捞针!找人最好的办法不是找,而是等。如果我们把胭脂水粉做出来了,打出京西胭脂铺的牌子,大哥和大姐自然会找上门来……”
晁冬雪听他说得有道理,露出了笑脸。两个人自从逃出北平,九死一生,一路艰辛,从没有这么开心过。王长庚刚好看到了晁冬雪的微笑,如盛开的花朵,不禁一呆,颤声道:“冬雪,你真美。”
晁冬雪心中如痴如醉,甜蜜万分。
王长庚低头轻轻地吻她:“我要让你做天下最美丽的女人。”
晁冬雪喃喃地道:“那你先做出最好的胭脂水粉,人要衣装,美要胭脂水粉妆!”
王长庚深情地拥抱着她:“我一定做出最好的胭脂水粉打扮你!”
王长庚和晁冬雪在城外租了一个小院子,用于做胭脂水粉。晁冬雪把花红蓝让她背下来的配方写出来,结合王记胭脂坊的配方做了几种产品。
产品做出来之后,效果还算满意。因两人身上的钱不多,在市里租了一间小店铺,摆了几个货架,兼营一些别的妆品。王长庚在店铺门楣上挂了一个用木板做成的招牌:京西胭脂铺。乾隆皇帝的亲笔御书放在一个盒子里,摆放在货架之上。一则是两个人害怕御书丢失,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日军飞机经常轰炸重庆。一旦听到警报声,两个人就抱着装有御书的盒子跑进防空洞之中。
晁冬雪和王长庚的胭脂水粉越做越好,生意也渐渐好起来。晁冬雪站在柜台里,亭亭玉立,雪白粉嫩,又能说会道,以自己的完美形象代言着自己家的产品。虽然是战乱时期,但女人的爱美之心是天性,遇到能把自己打扮得更美丽的妆品,也就会毫不犹豫地买下来。
王长庚和晁冬雪忙于生意,就没空去寻找晁承志和晁迎春。
一年后,晁冬雪生下一个儿子,取名王晁和。王晁和两个月大的时候,一天下午,城中防空警报骤然响了起来。
王长庚抱起盒子,晁冬雪抱起儿子,锁了门就往防空洞跑。防空洞距离两人的小店也就几百米,通常情况下,防空警报响起半个小时之后,日军的飞机才会飞入城区轰炸。
防空洞之中挤满了人,大家习惯了被敌人飞机轰炸的生活,并不慌张。也是凑巧,王长庚他们刚刚找个地方坐下来,就听到一个非常动听的声音说:“这不是京西胭脂铺的老板娘吗?”
晁冬雪认真看了看,说话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穿着旗袍,是经常到京西胭脂铺买妆品的。
晁冬雪连忙说:“你好,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
女人说:“我正准备去京西胭脂铺的,结果遇到防空警报。”
旁边一个穿着长衫的老者随口说道:“京西胭脂铺!顾名思义,就是北平以西的一家胭脂铺。”
晁冬雪落落大方地道:“老伯说得对!”
旁边一个年轻人奇怪地道:“不是在北平吗?这里可是重庆。”
老者道:“日本人打来了,从北平逃到重庆的,对吗?”
王长庚道:“对。”
老者叹息道:“宁愿盛世狗,不为乱世人,这仗一打,老百姓就遭罪了……”
几个人正说着话,人群之中有人大声问道:“京西胭脂铺?借光哈,借光哈。”
一个人挤了过来,是一个四十多岁,穿着西装、系着领带、圆脸、一团和气、笑容可掬的男人。
晁冬雪和王长庚有些意外。
“你们是从北平逃到重庆的?你们姓晁?”中年男人打量着王长庚和晁冬雪,一脸喜悦。
晁冬雪惊讶地道:“我姓晁!”
中年男人猛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急切地问道:“是不是叫晁冬雪?”
晁冬雪和王长庚都惊讶地叫了起来。晁冬雪并不认识这个中年男人,可他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
中年男人惊喜地抓起晁冬雪的手说:“我是你姐夫周和平呀!”
晁冬雪和王长庚莫名其妙,中年男人感觉太激动了,忙松开晁冬雪的手,解释道:“你是不是有个姐姐叫晁迎春?有个哥哥叫晁承志?我就是晁迎春的丈夫。”
晁冬雪一听,激动不已,确信这个自称姐夫的人不假,三年多了,姐姐和哥哥逃到重庆,姐姐另嫁完全有可能。否则,他怎么能知道这么多?
晁冬雪忙道:“我哥哥、姐姐在哪里?还有四个孩子呢?”
周和平也冷静了许多,忙道:“在重庆,他们好好的。”
晁冬雪欢喜得眼泪流了出来,抱住王长庚:“长庚,终于找到哥哥、姐姐了。”
王长庚也激动不已,连声喊周和平道:“姐夫,快带我们去。”
空袭警报解除之后,王长庚和晁冬雪跟着周和平去见哥哥姐姐。路上,周和平告诉二人,他是本地一个杂货店老板,两年前丧偶,有两个孩子。晁承志和晁迎春逃到重庆,租住在他的家中。周和平对京西胭脂铺早有所闻,和晁迎春情投意合,结为夫妻,并把杂货店腾出一间,专卖胭脂水粉。
晁迎春常对周和平说起京西胭脂铺的情况,并告诉他家里的金匾是乾隆皇帝御赐,不知道北平沦陷之后,金匾还在不在。今天周和平本来是去结算一个客户的货款,在防空洞之中听到京西胭脂铺几个字,挤过去一看,就想到他们如果不是亲人,也是与京西胭脂铺有关系的。
周和平的杂货铺与晁冬雪的小店距离有十来公里,有些距离,所以,两边一直没有得到相互间的消息。
重庆陈家坪,龙井大道。
晁冬雪、王长庚、周和平三人站在一个店铺前面。晁冬雪抱着儿子王晁和,抬头看着店铺上的牌子,是两块招牌并排在一起,左边是和平百货铺,右边是京西胭脂铺。京西胭脂铺招牌上的字镀了金,金光闪闪。
晁冬雪百感交集,眼泪簌簌直往下扑落。
周和平在店铺外面大喊:“哥,迎春,你们看谁来了。”
晁承志正坐在柜台里算账,晁迎春正在收拾货架,听到喊声,忙抬起头,一眼就看见了晁冬雪,抱着一个孩子,王长庚站在她的身边,怀里抱着一个盒子。
“小妹。”晁迎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晁承志猛地抬起头来,大喊了一声:“小妹。”
“哥哥,姐姐。”晁冬雪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晁承志、晁迎春从店里冲出来,三人抱在了一起,失声痛哭。
“小妹。”晁承志看到晁冬雪身后的王长庚,怀里抱着一个盒子,问道,“王……长庚?你这是……”
王长庚也激动地抹了抹眼泪,把盒子小心翼翼地递给晁承志:“大哥,这是京西胭脂铺的御书。”
晁承志双手接过盒子,颤声道:“咱爹和咱妈呢?”
王长庚转过头去,晁承志心中明白了大半,扑通!跪在地上,放声大哭。
“哭啥子嘛!先进屋,先进屋……”周和平激动不已,他在劝大家,自己的眼泪也落了下来。
晁迎春抱着晁冬雪的孩子,亲了一口:“叫啥?”
“王晁和。”晁冬雪回头指着王长庚说,“名字是长庚起的。”
晁迎春感慨万千,说:“王晁和,好好好!妹夫,快进屋坐。”想想两家虽然从前明争暗斗,而今,家破人亡,流落他乡,还有什么仇恨不能放下呢?
晁冬雪和王长藏书网
庚进了店铺,周和平忙着杀鸡宰鸭,晁承志、晁迎春、晁冬雪、王长庚说着话。晁冬雪才知道四个侄儿在一家私塾读书,嫂子万云珠接孩子们去了。
晁冬雪把父母亲、花红蓝姑姑遭受不幸,京西胭脂铺被烧毁,自己在王家躲藏以及被常家聚救出的事情告诉了哥哥姐姐。只是不知道王长庚家中是什么情况,常家聚有没有逃出北平,也不知道当兵的二哥晁承兴怎么样了?
晁承志说:“承兴的队伍听说是撤退出北平了,但佟军长、赵师长都牺牲了,第二十九军牺牲很大,不知道承兴的情况怎么样。家聚大哥武功高强,应该没事……”
晁冬雪忧心忡忡地说:“家聚哥为我们晁家牺牲太多了……”
晁承志和晁迎春惊奇地望着晁冬雪,异口同声地问:“你难道不知道家聚哥是我们大哥吗?红蓝姑姑是他母亲!”
晁冬雪惊愕不已:“什么?”
晁承志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常家聚并没有对晁冬雪说过。于是把常家聚的身世详细地给晁冬雪讲了一遍。
晁冬雪才恍然大悟。
晚上,一家人吃过晚饭,孩子们都睡觉之后。晁承志、万云珠、周和平、晁迎春、王长庚、晁冬雪六人围着桌子喝茶,也谈日后如何经营的问题。
晁承志对王长庚、晁冬雪说:“妹夫、妹妹,我们两家遭受了太多的苦难。我觉得,生意仅仅是糊口的手段,亲情才是最重要的,血浓于水呀!我希望大家生活在一起,彼此有个照顾……”
周和平也忙说:“是啊!只有今生的亲人,没有来世的亲人!也不知道这场仗能不能打赢。日本鬼子的飞机经常来轰炸重庆,天天提心吊胆的。赚钱就不重要了,能活下去就是幸运!大家生活在一起……”
王长庚和晁冬雪彼此会心一笑,王长庚对晁承志、周和平道:“哥、姐夫,这正是冬雪和我的意思!”
晁冬雪从身上拿出两个小册子,认真地道:“这个是王记胭脂坊的配方,这个是红蓝姑姑……不!应该是大妈临终前研究出的美白新品。大哥,给你了……”
晁承志心中一颤,看了看王长庚,问道:“妹夫,万一叔叔责怪你呢?”
王长庚摇了摇头说:“我爹不会责怪我的,这也是传承家业!”
晁承志道:“妹夫、妹妹,我的意思是大家在一起,集合王晁两家的优势,把胭脂水粉做出来,现在的局势不稳,不能大规模地发展,只能等待时机……”
周和平是个老生意人,他说:“你们生产产品,保证质量过硬,高端的少生产,普通的多生产。我去联系一些百货店进行销售,先对付着,等仗打完了,局势平稳了,才能看如何发展壮大……”
晁承志、王长庚都觉得周和平说得有道理,点头同意。
此后,晁承志、晁迎春、万云珠、晁冬雪、王长庚有了更多的时间做胭脂水粉。
周和平和前妻有一子一女,儿子十九岁,叫周中柱,女儿周中雨,十七岁,两个人都不读书了,在家负责打理百货店。周和平与儿子周中柱负责胭脂水粉的销售。
冬去春来。
几年过去了。
日本在中国战场、太平洋战场节节败退。
此时,京西胭脂铺在重庆不断发展壮大。晁承志的儿子晁佳威十八岁,女儿晁佳宜十六岁,晁迎春的女儿晁佳美十六岁,都没有读书,而是参与到了家族生意中来。晁迎春的儿子晁佳豪在重庆读高中。
周和平的百货商铺已经不做了,而是把店铺翻修一新,专营胭脂,挂牌:京西胭脂铺。
晁承志、周和平择了个黄道吉日,给生意场上的合作伙伴、一些社会名流发了请柬,庆贺挂牌揭彩仪式。
揭彩仪式定在中午十二点。
艳阳高照,祝贺的乡亲们里三层、外三层,把京西胭脂铺围得水泄不通。
门楣上悬挂着三丈红布,一头遮盖着牌匾,一头垂了下来,门楣下摆放着一个供桌,供奉着三荤三素。大门口竖立着一根竹竿,竹竿上缠着长长的鞭炮。
晁承志、周和平、王长庚三人盛装站在门楣下,喜气洋洋。他们等吉时一到,就揭开金匾,庆贺一番。
人群之中一阵骚动,两个人挤了进来。他们穿着西装、白色衬衫、皮鞋,手里提着一口箱子。
“啊……二哥,是二哥!”王长庚激动地大喊一声。
“承兴……”晁承志高喊了出来。
“大哥、长庚……”晁承兴扔下手中的箱子,张开双手扑了过来,兄弟三人拥抱在一起。周和平在一旁兴高采烈地大喊:“是老二啊?承兴兄弟呀!”
有人在喊:“吉时到……”
周和平忙喊:“兄弟们,先揭匾,先揭匾……”
晁承志、王长庚、晁承兴松开了,与周和平一起,把遮挡金匾的红布拉下来,震天动地的鞭炮声就响了起来……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