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风尘晤》 第一回揽月崖上 长江之南,烟花繁盛处,一座雄壮城池临江而立。 江中兵舸往来,兰桨破月,灯火星辉难辨。 这座城池于刁斗雾气中岿然不动,五丈城墙上灯火昏暗,城下竹木葱茏,虫鸣水声,衬得夜色中的城池越发寂寞安静;城内却隐隐约约有轰鸣骚动之声;城门上悬着一块灰底金字牌匾,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江淮风月”四个大字,笔势一如城外江河之水,连绵不绝,飞扬跋扈,傲然有神仙之姿。 此处便是南风城,乃江淮通衢,兵家必争之地。 顺着牌匾目光上移,一杆形式古旧的西川素锦大旗凌风招展,旗上书着两尺见方一个江字,笔画狰狞险恶,势如剑张戟立,和“江淮风月”四字意韵大相庭径。 冷月无言,千年来照着大江东去不复返,目睹无数英雄豪杰随波涛而逝。此刻冷辉布满素锦旗面,那江字却隐隐约约透出一股紫芒,恍如一层薄雾笼罩其上。 明眼人一看便知那江字是珠墨所书,是以月光下有奇景隐现。至于珠墨为何物,那便要言及前朝之事。原来六朝年间,世人奢侈成风,尤以各国王室最好铺金篆玉,三千宫宇无不珠围翠绕、流光溢彩。各国宫中养着一群御用文人,平日里只知倚红偎翠、填词赋诗,讨得风流帝王一时欢心,便高官得作,骏马得骑,浸润朝政,祸乱一国,尤以江南为甚。 这等文人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专在奢靡之物上下功夫。这群人自道高人一等,所用文房四宝也要炫人耳目,方称得自家的锦口绣心。便有人想出以南海明珠研磨成粉,将其混入上等延圭墨中,再经诸般巧技炮制,作成一等奇墨,号为珠墨。 灯火月光之下,此墨写出的字迹便是英辉耀目。字迹连缀成篇,更显得文章诗词仙气横溢、光彩照人。 一斗明珠,只得珠墨三两;一篇艳词,不知凝聚了多少百姓血泪。 后来六朝覆灭,又经五代之乱世,天下归于胤朝,尽改奢靡之风,一应铺张之物尽皆废除,珠墨却因其品性温凉、既使置于冰炭之中也不改其性而备受文人推崇,渐渐由书写之用变作文玩之用,其价不减反增。 书写这般一个江字,所耗珠墨不下五两,显得这座城池愈发豪奢富态。 城中坊市皆按八卦之形修筑,阴阳爻相、乾坤震泽分明,此刻各坊市早已关门闭户。城中心一座周长三里有余的大庄院内却是灯火通明,无数仆婢捧着茶水糕点进进出出,庄院旁边一块周广数十丈的演武场中,有百十人各执兵刃而立,看着场中一红一白两道身影交错纵横。 只见那白衣人手中一柄青锋宝剑,月光下冷气森森,上下翻飞如风中落叶,诸般奇妙剑招层出不穷,那白影更是飘忽在前,倏忽在后,一击不中,远遁千里,灵动飘逸若流风之回雪,看得周围客人们心旷神怡,暗中叫好。 那红衣少年却端然凝立,稳如泰山,似一尊六朝玉像般雍容华贵,在剑光丛中信手挥出数剑,便将飞来剑招一一破解。众人只见那白衣人绕着红衣少年盘旋不止,身形之快几不可见,月光下重重身影连成一圈,恍如一朵微微绽放的白色牡丹花,那红衣人晚风中飘飞的衣袂,就如一团烈火在花蕊上静静燃烧。 众人都看得呆了。 蓦地一声清响划破夜空,红衣人横剑而立,一言不发。数丈外,白衣人两手空空,一柄青锋剑在半空中嗡鸣不止,片刻后插入两人之间的那片土地上。 白衣人挽弄着衣带,脸上带着一股羞涩,嘻嘻而笑,一头长发风中飘拂,白月映照下眉横春山,眼动秋水,神采奕奕,竟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 红衣少年取出一块汗巾,凝神擦拭剑锋,一面冷声道:“‘青树摇风’是我江家剑法中上乘剑招,旨在以内力御剑,劲道远至剑尖,近至剑柄,三尺青锋,每一寸都在掌控之下,不惟考较招式,内力也要极纯极正才能发挥奇效,”说道此处,他抬眼看了看那白衣少女,目光冷如秋霜,“你内力未至,招式虽精,终究力不从心。今日是族中考较武艺,你自可逞一时之快,日后行走江湖,若还这般好高骛远,只怕死无全尸。” 那少女拾起佩剑,嘻嘻笑道:“‘大江东去’是我江家剑法中入门招式,旨在以腕力运剑,劲道全在剑尖,三尺青锋只取一点,既不考较内力,招式也只需似是而非便可。今日大哥不在,你自可逞口舌之快,日后大哥回来了,若还这般摆谱,只怕要罚守剑冢十日。”她学这红衣少年说话,声调语气无不毕肖,只是没有那股清冷之韵,倒也逗得周围客人们微笑不止。 红衣少年冷哼一声,将手中汗巾冲着那白衣少女迎面掷去,口中喝道:“休要贫嘴,你能在我眼前劈碎了这块汗巾,今日就不必受罚!”。 那轻纱制成的汗巾全然不受力道,飘出数尺就要下落。那白衣少女微微一笑,手腕一震,剑如长虹经空,月光下洒出一片光幕,剑气聚集如古树乱枝,弥散如春桃碧叶,正是‘青树摇风’。只听嗤嗤声响,眼见那块汗巾便要碎成数块。 白衣少女面露得色,叫道:“我看你怎破!”。 红衣少年却只平平一剑刺出,顿时风雷之声大作,虽只一剑刺出,却恍然有万剑齐鸣之声,剑气如东去江水般滔滔不绝,正是‘大江东去’。 剑尖相去尚有尺余,两股剑气已空中相遇,嘶鸣厉啸,那块汗巾在两剑之间,飘飞翻覆,跌举不定,一如惊涛中一叶孤舟。 众人不自觉地屏住呼吸,似乎觉得自己一口气出,那块汗巾就要碎掉一般。 就在呼吸之间,两柄长剑已交锋七次,光如电转,白衣少女使尽招中变数,但那红衣少年招式不变,手中青锋只是不断平平刺出,便将白衣少女的精妙招数一一逼开。 不一时那少女剑势已衰,剑气尽散。红衣少年剑身平举,剑尖上挑着那块汗巾,端的是分毫未损。白衣少女脸上红透,挠着脑袋不知所措。周围客人们齐声喝彩。 先前她旨在毁去汗巾,红衣少年旨在护住汗巾,她只要有一击得手,便取胜无疑,而那红衣少年却半点轻忽不得,非得将她招式尽数逼开不可;况她使的是精妙之至的上乘招数,红衣少年使的却是江家最平凡的起手式,两者高下难易可称天渊之别。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拈须笑道:“江二公子这一招以攻为守,蓄柔于刚,境界之高,可称同辈中翘楚人物……” 红衣少年收起汗巾,转身走向城墙,口中说道:“剑术贵精不贵多。千仞之台,起于垒土,根基既稳,日后自有大进。筋骨未成便欲举鼎,终究自损其身。你还是将本门剑法从头研习一遍,力求专精为好,不可再好高骛远……” 说到末时,红衣少年早已消失在阴影之中。 白衣少女听得“将本门剑法从头研习一遍”,立时垂头丧气,心中却想:“如今大哥不在,你最大,且由你嚣张。等大哥回来了,看我不告你的黑状,让大哥把你关进剑冢,吃白菜喝凉水,我就天天大鱼大肉在你面前显摆,气死你……” 红衣少年一步步登上城墙,阴影中一人问道:“何人?” “江家,江云衣。” “原来是二公子。” 只听得城墙上一阵窸窸窣窣,片刻后又陷入沉寂。 江云衣持酒而立,仰望明月,口中喃喃道:“剑出尚有鸣啸,内力未能尽敛于剑中,还需时日磨炼……大巧不工,其境难成……”说道此处,江云衣又转头望向远处淮河,目光出奇地透出一股炽热。 是时晚风过城,竹木森森,江云衣长发披拂如刀如剑,冷月映照得他面如冠玉,气若华章。 他低声说道:“兄长既已归来,为何不与我一见?一别数载,为弟究竟进益如何,这些庸碌之辈绝然度测不出,也只有兄长与我较量一番,方可见分晓……听闻那名满天下的潇然客子也在南风城左近,若能与他一战,也不负十五年苦功……” 顺着江云衣目光望去,大江湍流绝险之处,一座高崖破浪而出,直指苍穹,激起千堆雪浪。两岸奇石百变,时有鸟飞猿渡,林木葱茏,更有几条瀑布隐现其间,正是但闻环佩响,不见玉龙形。 第一回揽月崖上(二) 这高崖距南岸有三十余丈,距北岸有十余丈。到高崖出水面有四十余丈时,山势已然平缓,崖径也减至七丈,却又有一座三层朱红小楼立于崖顶,势如鸟翼飞张,楼上挂着一块红底青字牌匾,匾上写着“揽月楼”三字,笔画柔而不媚,笔势牵而不缠,透出一股绵绵情致。 这座小楼形制古旧,石阶白净,檐角斜飞,上挂铜铃,栏杆上密刻祥云瑞兽,珠帘垂挂,琉璃半老,更有楼前生着十余株一人高的花树。时值早秋,江南寒气未盛,木槿花枝头尚有余芳。 清芬素色,寂寞红楼,月光下恍如仙境。 一条秀气的朱红长廊起于江面,环绕崖身而上,于朱红小楼相连。 此时小楼檐下,一人云裳披发,斜倚红墙而立。这人左手中握着一枚绿瓷酒葫芦,青气漫涌,剔透如玉,一柄无鞘长剑悬于腰间锦带。锦带上金光灿然,密绣飞凤云火。 是时风徐云动,月色清减,已是三更了。 那人默然半晌,忽然左手一抬,绿瓷酒葫芦在月光下画出一抹绿光,斜斜挂在不远处花树之上。右手却在腰间一点,那柄无鞘长剑激跃而起,这人仰望轻云遮月,左手却顺势接住剑柄,右手在剑身上不住轻叩。一阵轻薄如纱的音调在月光下弥散开来。 檐铃渊渊,风声徐徐。 一股柔情不可自抑地升起。 那人蓦地一声长啸,清朗浑厚,气势如虹,端的是山鸣谷应,风动树摇。 一声箫鸣起于山下,透过层层冷风薄雾,远远飘来,在红楼梁柱间回环萦绕。 他纵身而起,月光下长剑轻飞曼舞,意态优柔。清光点点,箫声呜咽,剑势连绵,如丝如缕,极尽纤细之能事,乱花随剑影跌落飞舞。幽香浮动,浅月沉迷,他眉宇间淡漠萧条之色越发浓郁,如一名梦呓中的绝世画师在勾勒一幅工笔仕女图。 剑影中青丝零落,飞花如乱雪。 檐下滴漏数响,箫鸣忽止,剑舞已毕,清光尽敛。 云裳客抱剑立于风中,剑刃犹带寒光,圆月在他身后清辉漫散。 “待卿卿不至,弹剑聊相思。一曲肝肠断,何如未相识。” 白石台阶上落花成字。 “好剑法!好字!” 花树丛中一人大笑闪出。来人青衫素履,峨冠博带,腰间一管紫箫,看容颜不过三十四五岁,眉眼和江云衣八分相似,正是江云衣的胞兄、江家长子江雪笠。 “江兄,你来了。小弟等你多时。”云裳客微笑。 “……吴兄,我可不曾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何故说后悔与我相识?而且两个大男人说什么相思,未免……” “……”云裳客一时无语,“江兄,这四句话不是说你的。” 未等青衫客开口,云裳客只恐这厮又信口胡说,扯天扯地,忙接着说道:“今番请两位兄长一会,只因小弟一桩昔年恩怨将要了结,这事李兄素知。” “哦哦哦,原来你小子是找我二人助拳来了……想必仇家一定是个天下无敌的绝世高手,不然凭你吴潇然的剑法武艺,何必找人相助?不过我还是早些说与你知,李玄苍先前来了一趟,说要与我一同等你,让我备了好些酒酿竹鸡、斑鸠丸子,不料这厮前几日听闻青藜老人酿出了新酒,忙着喝第一口清露玫瑰酿,已经赶往会稽去了,估计这早晚已经喝得不省人事了……” 吴潇然一阵沉默,心说交友如此,吴某真是前世不修。 “你看,你会找帮手,你那仇家也不是傻子,说不定也邀了百八十个高手气势汹汹地往这杀来。你我二人好汉架不住人多,好狗咬不过群狼,依我看还是去找到李玄苍,三人联手或许能有胜算……迟了可就来不及了,青藜老人一年就酿十二斗美酒,别都便宜了那小子……” “江兄,”吴潇然无奈,“吴某不才,天下却也没几人能让在下求助……只是这次恩怨纠缠极深,我只恐到时自己当断不断,失了机缘,遗恨终生。所以请两位兄长到此,若是吴某到时心软,还请两位兄长替我下手,吴某绝无怨言。” “当今之世,除我之外,无人能单剑杀了那人,所以我才请两位一同前来。不料李兄……”吴潇然眉头微皱。 “原来如此!”江雪笠脸上浮现一幅了然于胸的神色,眼珠一转,狡黠笑道:“我猜来人必是个女子,你当年风流浪荡,四处留情,必定招惹了她。爱之深则恨之切,而这女子必定恨你入骨,前前后后做了许多与你为难之事。所以你才说恩怨难明,是也不是?” 吴潇然不语,袍袖一挥,使一招“揽月功”,内力涌动,如江河流泻,遍地落花受内力牵引,飞舞如雪,字迹已然模糊,而那悬于树梢的酒葫芦却被内力牵引,隔空飞来,眼看落入吴潇然手中。 江雪笠暗暗叫好,手上也使出“揽月功”,要将酒葫芦吸到自己手中。 两股力道旗鼓相当,隔空对峙,竟将那酒葫芦逼停在空中。 月光下,玉瓷葫芦旋转如飞,青气漫涌,光彩如纱。 两人静静对峙,身前身后落花万丈,情景好似遗别尘世,羽化登仙。 吴潇然内力一收,那玉瓷葫芦刹那间飞入江雪笠手中。江雪笠饮了一口酒,称赞道:“原来是青藜老人去年的‘绿蚁红砂酿’!也就是你吴兄,能把这酒留到如今,换做我或是那姓李的,这美酒早成了便溺,流到东海去了!” 江雪笠见吴潇然注目寒江,黯然不语,便将酒葫芦递到吴潇然手中,双袖一扬,喟然叹道:“天道忌全,世无极善。吴兄你一剑在手,便可纵横天下,试问谁人不羡?无数人毕生所求,吴兄你已尽有,又何必抑抑于儿女之情?似我辈江湖浪人,萍踪蓬迹,游于世间,醒时与清风共乐,眠时与流水同欢,天地为棺椁,日月为珠玑,扁舟草履,荣辱无关。连城之壁、倾城之色,都如枯叶一般。吴兄你作茧自缚,未免落了下乘,江某真是错看你了。” 吴潇然听这厮摇头晃脑一通言论,不觉微笑道:“不愧是尘间游子,果然逍遥……”随即又转头望着天边明月,眉目间情绪流转万千,缓缓道:“江兄,许多事你不会懂,也学不会的……” 话音未完,吴潇然忽然笑道:“今夜月白露冷,风清花落,如此良辰,佳客何必藏头露尾?出来一会,小酌一杯,又有何妨?” 江雪笠早飞身而起,带起一空落花,一掌拍向红楼屋檐之下,笑道:“还不出来!” 第一回揽月崖上(三) 这两人皆是当世剑仙,武林冠冕,随意一人已是罕逢敌手。今夜两人齐聚,问天下何人能敌?自然不惧那不速之客。 只听得檐下一声闷响,似乎是呼吸之声,轻若叶落,但听在吴江二人耳中不啻雷鸣。吴潇然暗道:“来者内力之深,也不是等闲之辈!” 随即檐下一道黑影破风而出,那黑影一掌挥出,与江雪笠相距尚有数尺,两股掌力隔空相撞,两掌之间数片落花顿时化为齑粉。那黑影借着一掌之力,半空中攀住栏杆,眨眼间已经攀上楼顶,真个是捷若猿猱。 残花徐徐飘落,吴潇然伸手欲接,却接了个空,叹道:“生不得志,死不得安,与我辈何其相似!” 话音未落,一道青光如寒塘鹤影,缥缈空灵,踩着落花一路飞升,直往楼顶而去。正是江雪笠施展开“云烟逝”上乘轻功,要一窥那黑衣人的真面目。 吴潇然远远看着,耳边风声渐起,却听得风声中一股山溪静流般的细音,微微点头。 原来那黑影见江雪笠飘若零羽,看似极尽柔缓,但眨眼间却已冲到眼前,不由得吃了一惊,暗道:“尘间游子,剑仙绝世,果然名不虚传!”遂运起师传心法,一口气如长鲸吸水,绵绵不绝,透过风声尚传入吴潇然耳中。 这黑衣人和江雪笠半空中对了一掌后已觉内息不畅,但心法一运,一股内力自丹田涌出,霎时间又精力弥散。这黑衣人暗暗咬牙,有心一睹剑仙风采,竟先发制人,抬手一掌往江雪笠胸口击去。这一掌去势狠恶,如猛虎下山,方位又极刁钻,江雪笠身在半空,极难闪避。 江雪笠见这人剽悍勇武,掌法精熟,心中叫好,就这弹指功夫,那掌力已然及体。江雪笠右袖挥出,玄功暗藏,那股凌厉的掌力被衣袖上暗劲所消。袖中右手如握酒觞,在黑衣人手腕上微微一勾,借着这蝴蝶舞翅般的微弱力道,江雪笠已然带着一空花瓣,轻轻落在那黑衣人身侧。 月光下江雪笠看得分明,那人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剑眉入鬓,目如朗星,神色极是坦荡。那少年拧身退步,挥掌又击。 吴潇然微微笑道:“‘暗香盈袖’、‘东篱把酒’。江兄,你对付一个小辈,竟将这等高妙武学都使出来,已是输了。”吴潇然内力深湛,未见其人,只听那黑衣人气息运转时呼吸雄厚,中气极足,便猜出这黑衣人当是年少气盛之人。 说话间,红楼之上,江雪笠和那黑衣人已经拆过三十余招。若以武学造诣而论,江雪笠胜过这少年不止一筹;初时江雪笠心性好玩,想好生整治这少年一番,数招一过,却发觉这少年内力之深、武艺之强,实为同辈中翘楚人物,似乎连胞弟江云衣也有所不及,惊讶之余不觉动了爱才之心。江雪笠敛收内力,有心要抻量出这少年究竟有何等非同凡俗之修为。 两人在白月红楼之间临风对决,拳来掌往,妙招纷呈。楼顶方寸之间,只有两人交手,却犹如三山五岳、武林群豪轮番演武一般,各种拳脚路数变之不绝。只见青衫磊落者隐逸如仙,黑衣凛冽者冷若飘雪,真是观之不尽,言之不全。 吴潇然自然明知就里,见黑衣人招式精深渊博,刚柔相济,圆转自如似无穷尽,凝神欣赏之余又暗暗思虑这少年有何来路。 “青藜老人虽有此能,但无此心……更不会是李玄苍的弟子……难道是北边那人的徒弟,可那人心性闲散,决计不会费力气去教出这等法度严谨的弟子……” 他遍思世间高手,竟看不出这少年的师承。 不一时,楼上两人已翻翻滚滚,拆到一百余招,犹自未分胜负。江雪笠斗得性起,手上内力不觉施展出来,掌掌带风,气浪直推到一丈之外。内力所至,飞花不进。 那少年形势顿险,使尽平生本领,勉力支撑。斗不过十招,江雪笠一记“推云布雾”,内力所至,那少年双臂震开,被江雪笠一把扣住右腕脉门,江雪笠得意道:“可擒住你了!” 黑衣少年冷哼一声,右臂剧震,只听咯嘣声响,那少年手腕骨节摇动,竟从江雪笠手中脱离。江雪笠一愣,黑衣少年脚尖一点琉璃瓦,身子轻飘飘地落于地面,背对着吴潇然。 吴潇然饮一口酒,笑道:“我若背后一剑,你绝无幸理。” 那少年亦笑道:“两位要杀我,又何须背后下手。” 江雪笠轻飘飘自天而降,拱手问道:“兄台好本领,不知这挪移骨位的功夫是何道理?” 吴潇然心中暗笑:“这等秘法,岂会有人轻易示人?”他为免江雪笠尴尬,便开口道:“江兄,你可曾记得,当年我等三人在樊笼洞中参悟剑法。那洞中遍集天下精妙武学……” “不错不错,我记得那时你和李疯子为了争一本剑谱,彼此较量谁更尿得远些,结果让尿水湿了剑谱。” “咳咳,陈年旧事,不必再提……”吴潇然神色尴尬,又道:“那时我别有心事,不像你二人只顾领悟剑法,所以曾涉猎其余武学。我曾在一本古书中看到有这等秘法,似乎叫做‘周天诀’,说是人有三百六十骨节,正合周天三百六十分度……” 那黑衣少年脸色微变,转身拱手道:“不愧是潇然客子,见识果然广博。不过这秘法是家师亲授,这挪移骨位之法不过是其中毫末之技,可不是得自什么名山洞府。” 说罢右臂上一阵咯嘣作响,那扭曲变形的右腕即刻回复如初。吴江二人各自惊异,江雪笠只顾寻思那秘法,吴潇然却问道:“兄台高姓大名?深夜来访,不知有何指教?” 那少年说出一个名字来,有分教:“名驰塞北三千里,马踏江南五十州”,从此引出一段段侠烈英雄、曲折跌宕之事。此人从今历尽江湖之险、庙堂之恶,南来北往,会遍多少豪杰,正是“欲将英杰从头数,唯说当年有此人”。 那黑衣少年笑着说道:“在下姓关,名逸,字山月。江湖野客,无功无名,有辱两位清听。因一桩闲事,要往北地走一遭。今夜行至淮国北境,却逢中原三国与淮国戒严江中,无船可渡,只能抢了一艘兵船连夜渡江。 行至江中,听得高崖上有炼气之士长啸,在下有心一探究竟,这才冒昧窥探。却听得江大侠一番言语,实动我心,不觉暗暗喝彩,心神动摇之际,被两位窥破行藏,在下实是汗颜。不过能一睹当世两大剑仙风采,亦是大慰平生。” 第一回揽月崖上(四) 吴潇然见这少年言语洒脱,武艺高强,心中暗暗赞赏。 黑衣少年又转向江雪笠说道:“江大侠既然有意涉猎这等微末小技,在下就说与江大侠也无妨。” 此言一出,吴潇然心中暗惊。自来武学功法,即便平平无奇,各门各派也要讳莫如深,绝不会轻易向外人提起,更遑论这等奇妙法门。但吴潇然看关逸神情坦荡,绝无作伪之色,一时难以分辨。 江雪笠好武成痴,一听这话,喜形于色,关逸见他这般欢喜,索性将这挪移骨位之法、调经换穴之法(这却是吴江二人熟知的)悉数讲与他。吴潇然一则心性慵懒,二则自重身份,见关逸传功于江雪笠,便自家退到一旁去了。 江雪笠何等悟性,闻一知十,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大叫道:“吴兄你看,我把髀骨拆下来了,却没有半点疼痛……我的臂骨也拆合自如……世间竟有如此奇法,真是妙哉绝也!”一时口中大叫,一时在花树间翻腾不止,直如孩童。 吴潇然见关逸如此胸襟磊落,视武林秘法如同无物,虽是无名之辈,其胸襟远非中原许多成名豪杰可比。这少年心性澄明,比之江湖中那些陈腐阴鸷、鸡鸣狗盗的高手,就如皓月之于腐萤一般。吴潇然对这少年不由得一阵喜欢。他自问返回中原以来,除了江雪笠、李玄苍两位故友,再没有人让他如此舒心。 “江兄孩童心性,贤弟勿怪。” “江大侠心如赤子,不拘于世,欲如何便如何,当真是神仙中人!在下羡慕还来不及,岂有见怪之理?” “这酒虽美,却不是善品,恕我不能以此物奉与贤弟。” …… 两人正闲聊间,江雪笠飘然而至,叫道:“贤弟,你既然传我一门功夫,我必要还你一门,否则你就是我师父,还叫什么‘大侠’?”吴潇然听他这一番“贤弟”、“师父”的乱扯,不禁莞尔。 江雪笠满心欢喜,挽着关逸的手,冲吴潇然道:“吴兄,你那相好的这早晚还没来,想必是在随意戏耍你,此处风大得很,不如跟我到南风城痛饮一番……南风城临晚阁新来了一品“烟云万顷”牡丹花,你我三人赏花饮酒,讲文论武,岂不快哉?强过在此呆立。” 吴潇然无奈道:“江兄,你要我陪你饮酒那是无妨,只怕关兄弟有要事在身,不能陪你吃酒撒泼了,”说道此间,向关逸拱手道:“兄弟若有急事,可自行事,不必顾忌我等闲散之人。” 若是寻常人听在耳中,不免要以为吴潇然有逐客之意,但关逸深知吴潇然光风霁月,实是为自己着想,遂开口道:“江兄盛情,关某感激不尽。只是关某有要事在身,实难从命。此去若有生还之日,必来寻二位兄长,以补今夜之邀。” 江雪笠听了,抬头望天,说道:“时候不早了!”却青衫一摇,口中叫道:“师傅在上,受弟子一拜”,竟要向向关逸下跪。关逸急伸手扶住:“江兄此举何意?折煞小弟了!” 江雪笠正色道:“我本欲留贤弟在南风城盘桓数日,我也好选一门奇妙武功还与贤弟。不料天不与时,才得识荆,又要拜别。江某恰才说过,未将一门武艺还与贤弟,贤弟就是江某的师父。师父受弟子一拜,有何不可?”言语间极是诚恳。 吴潇然见江雪笠举动随心,全无枷锁,一如二十年前那个不羁散漫的少年,而自己虽名为潇然,胸中块垒却如山岳,早已不似当年那般心胸清廓。念及过往芸芸之事,如烟幛目,只落得悠悠一叹。 关逸未留意吴潇然那一声轻叹,只是心中暗惊,这尘间游子盛名绝艺,久布江湖,闻者无不凛然而惊,悚然而惧,不曾想却是这般一个心性至诚之人。他心机百转,扶住江雪笠笑道:“江兄若执意如此,还不如此时便出手杀了关某,免得日后关某死于他人之手,辱没了兄长名声。” 江雪笠兀自不解,吴潇然也凝目观望。关逸接着说道:“兄长若执意认我为师,在下平生最好耀武扬威,必在江湖上胡吹一番不可。江兄你成名已久,许多剑客朝思暮想,要击败江兄,以求一夕扬名。这等人若是听说关某是江兄的师父,必来寻关某的麻烦。” “这还是小事,若有江兄昔年仇家,也来与在下为难,试想能与江兄结仇而得保性命之人,该是何等出类拔萃之辈,在下毫末之功,岂能逃脱?必遭了他毒手不可。江兄虽无意万丈之名,在下却深惜八尺之躯。还请江兄休要如此。” 江雪笠一时无言,吴潇然沉吟片刻,说道:“我二人不知兄弟此去何为,但料定绝非等闲。我等三人今夜相会,虽聚散匆匆,但彼此知契,可谓倾盖如故,着实难遇。此去天涯万里,相见不知何日。趁此夜色,我二人送兄弟直到青枫驿站,小酌数杯,就在青枫驿,叫江兄传功于贤弟。异日有幸重逢,再共醉于江湖。” 关逸行走江湖已有数年,深知个中凶险,一去难回。今宵风中共醉,明日阴阳相隔,总是情长寿短。见他二人一片冰心,遂慨然道:“两位兄长厚爱,小弟不敢推辞,自当从命。” 三人环顾彼此,开怀大笑。正是:一笑三生曾有约,算来都是会中人。 月光之下,一白、一青、一黑三道身影如轻烟卷地、宿鸟惊飞,一路下了揽月崖,只留一空笑声,同落花共舞。 第二回易京府外(一) 却说关逸、吴潇然、江雪笠三人,数语之下,便生惺惺相惜之感。结伴下了揽月崖,绕着朱红长廊下行了三十余丈,离江面尚有数丈,吴江二人便住了脚步。关逸问道:“二位兄长,何故止步不前?” 吴潇然才欲开口,江雪笠抢着说道:“贤弟,我等就从此处渡江。”伸手指着烟波浩渺的江面。 关逸奇道:“莫非两位兄长轻功已到了‘登萍渡水’之境?只是这江面阔有十数丈,即便轻功绝高,也难以踏江而过。” 吴潇然微笑道:“贤弟当知南风江家乃淮国王族一脉,受封为南风侯。六朝年间,天下大乱,诸雄并起,燮国大军东向,侵略江淮,楼船兵舸云连雨集,势不可挡。” “淮国忙于北上会盟诸侯,大军悉在淮北,江左兵少将稀。正是危急之时,那一代南风侯下令以千寻铁索横封江中。江面以下五丈之内,铁索横贯,密如蛛网,片舟难行。南风侯披甲执兵,亲冒矢石,率部血战,终于等到淮王挥师南下,水陆并进,一举击破燮国水师,焚其舟船无算。后来辉阳帝君得以一战渡江,逼燮国称臣,大半都是燮国水师毁于南风城外之故。” “后来兵戈止息,铁索皆被拆除。淮王念及南风侯忠勇,特命留下揽月崖北岸一段铁索,以作吊古彰忠之凭。” “今夜我等就借古人遗物,渡此大江。” 关逸听吴潇然讲起这一段往事,不觉悠然神往,正遐想时,江雪笠见吴潇然抢了风头,咕哝道:“嘴皮子倒利索,我江家的事,你一个姓吴的讲得这般轻快。” 吴潇然笑道:“令祖英名,天下共闻知,小可只恐江兄文采泉涌,出口千言,误了时辰,这才越俎代庖。江兄你试想,换作你来讲,恐怕要‘期期艾艾’大半夜,关贤弟今夜下不了揽月崖了。” 关逸见他二人调笑戏谑,只如一人,不分彼此,不由得暗中羡慕二人有彼此相唱相和。 江雪笠被戳到痛处,衣袖一扬,脸上发红,说道:“我先走一步!”只见青袂招摇,一空清辉里一道身影御风而起,环佩玎玲,就如一只青鹄般飘飘然落于江面,衣袖轻挽,凌波而立,随水势起伏,直如无物。 晓风中青衫客踏浪而行,残月在天,静影如璧,纵声疾啸,或长或短,音破云霄。 关逸暗惊道:“若只是踩着铁链渡江,我自问也可勉强办到,只是还要这般运转内力,吐气扬声,心驰意摇,就绝非我所能了。传闻世间最上乘的轻功能使人一苇渡江,我先前只道是前人妄语。如今看来,江兄三十余岁就有此等修为,待他四五十岁时,未必就不可一苇渡江。尘间游子,真是盛名无虚!” 吴潇然听了江雪笠这数声疾啸,微微点头道:“江兄倒想得周道。”关逸不解其意,吴潇然只微笑不语,脚尖轻点长廊,纵身而起。 关逸只觉凉风扑面,但见吴潇然身影飘飘而动,分不清是风吹云裳,还是吴潇然衣袂生风。只见吴潇然如风中一片枯叶般飘动,与这晓风逝水浑然一体。恍惚间,关逸只见他身形与残月共悬天际,直如弃世独立、羽化飞升。那柄无鞘长剑在吴潇然腰间轻轻鸣响,散发出一片寒辉,凄凉透骨,漫天秋意。 吴潇然落于江面,水波不兴,只余清风犹在。 “大巧不工……物我齐忘……原来吴兄境界已经高绝至此,天下有几人能与之比肩?”关逸料想江雪笠境界绝不在吴潇然之下,更添一层敬意。 他将三炁炼形术运到极致,丹田内气息流转有如江河入海,强提一口真气,只觉腹内炙烧如火,遂纵身一跃,屏气凝息,从高崖上直坠入江。离江面还有两丈有余,关逸将腹中真气缓缓鼓荡全身,顿时身轻如燕,下坠之势立解。 吴潇然听得头顶风声大作,轻轻向上拂动衣袖,劲风骤起,与关逸下坠的力道两相抵消。关逸脚踩在吴潇然空荡荡的衣袖上,只觉如平地般稳当。微微借势, 半空关逸中稳住身形,终于落在铁链之上。真气散去,关逸喘息不已。 “果然天资异秉。以其内力而论,还远未至返照空明之境,却能凌虚而立,可见调息之道,远胜常人。”吴潇然暗暗赞赏。 “叫兄长取笑了!”关逸喘息方定,朝吴潇然拱手道。 “江兄去得远了,你我也赶紧渡江罢。” 两人踩着铁链凌波而行,淡月下观之,倒也是一处奇景。此处离江岸只有十余丈,两人片刻便渡江而过。只见芦花连岸,红药凋残,天边微露晨曦,两人联袂而行。 行不过数里,远远望见枫林如染,掩映着几处草庐,衬着烟山寒雾,颇有隐逸之韵。一面黄旗挑出林外,风中黄旗飘展,隐约可见旗上写着一个“驿”字。 却听得人言马嘶,枫树林中江雪笠的声音传来:“吴兄、贤弟,往此处来!”两人沿着官道穿林而过,只见小小的几间草庐,当中一间大草棚子,四面竹帘垂落,棚外清溪缓流,一座细细木桥倒影其中。一道青篱隔住枫林,篱边黄犬低吠。棚内酒香四溢,几个驿夫忙碌其间,正在布置杯盘。一匹骏马系于棚外,伏在槽枥之间吃草。 三人踩着一地红叶,步入一间草庐,围着旧木矮几盘膝坐下,矮几上摆着三只陶碗,碗内烧酒冒着腾腾热气。吴潇然举碗道:“江兄、贤弟,我三人满饮此碗,聊解离愁。”烈酒入口,如刀割喉。江雪笠却笑道:“今日匆忙间未得好酒,只有这等村酿。日后江湖再会,为兄必请贤弟痛饮天下绝酿,畅叙别情。” 关逸大笑道:“二位兄长深情厚谊,在下铭感五内,异日若保全性命,为弟必前来寻访二位兄长。到那时若拿不出美酒佳肴,可休怪小弟撒泼了!” 三人大笑,又饮数碗,吴潇然道:“江兄,还不将武功诀窍传于关兄弟,莫非你真要认他为师么?” 江雪笠忙叫驿夫取了纸笔来,对关逸说道:“为兄蒙贤弟教我一手奇功,当以此相还。”关逸本有推辞之意,却见这二人胸襟磊落,心中觉得和这两人分外知契,遂安心受了。 第二回易京府外(二) 江雪笠提笔欲写,却又讪笑道:“还是吴兄执笔罢。”吴潇然端着酒碗吹散了热气,半晌不理他,笑道:“还算有自知之明。”接过纸笔,见是鼠毫笔,黄茧纸,甚是旧陋,却微笑道:“当年书圣醉于兰亭,临曲水而辩彭殇,写天下第一行书,悟得万物生化至理,掌中正是此物。今日为兄也聊供一笑。” 只见吴潇然写,江雪笠念,数句未过,吴潇然笑道:“这不是‘揽月功’之法么?你又何必念来,我写与关兄弟就是了。”江雪笠却笑骂道:“你是哪里来的东西?是我欠了贤弟的还是你欠了?我自还艺于贤弟,你不过是个书札童子罢了,只顾写你的,却来多嘴。” 吴潇然微笑不语,不一时,千余字写完。关逸接过纸张看时,只见满篇字迹清丽妍秀,风韵非常,婀娜中复透刚健,绮丽中又见潇洒,一如美人戎装舞剑,大有江海清光、雷霆震怒之势,又有颦蹙低眉、喁喁轻语之态。 关逸也是文武全才,正叹之不足,再细看时,却见钩提竖捺间一股剑意暗暗流泻,每一字或意犹未尽,或笔力饱满,其间收合转折,另有天地,似乎暗藏了无上妙道。 他也是灵根通透之人,稍窥其妙,便觉其中剑意至理如江河入海般涌入脑中,一时竟看得呆了。 关逸只觉脑中有无数高明剑客在为他展示诸般剑法,或是轻灵飘逸,或是猛烈雄浑,不一而足,皆发前人未有之妙,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只道师父已将天下武艺尽数搜罗,不料还有这般绝世高人,神功暗藏,果真山外有山,不知吴兄与我师父谁更高一筹……” 吴潇然轻饮一口热酒,见他窥破玄机,暗暗点头。江雪笠见关逸神色有异,探头往纸页上一看。他与吴潇然功力相若,顿时窥破奥秘,笑骂道:“这厮,拿我的事来做人情。还不叫醒了关兄弟,想叫他走火入魔么?” 只听得吴潇然悠悠一声“贤弟”,关逸全身一震,猛地抬头,就如大梦初觉,浑身冷汗淋漓。“为兄游历江湖,浪迹一生,不能如江兄那般以良马相赠。只有这一篇文字,其中暗含了为兄三十年剑道之所成,虽难称绝妙,却也非同小可,贤弟当徐徐领悟,不可操之过急。以兄弟天资,将来成就未可轻许,只望愚兄这番蛇足之举,能助贤弟一臂之力。” 关逸手捧这数张轻若无物的黄茧纸,细细嗅着淡淡墨香,想到这几张糙纸,其中暗含了吴江二位兄长多少情谊,心中一股暖意流淌。至于这几张纸此刻已然成了武林瑰宝,投于江湖,必有****的豪杰为之赴汤蹈火,倒不在他意中了。 江雪笠却抢过纸来,说道:“还有一件大事,不可不办。”说罢提起笔来,往纸上写下两行字:“丙申年秋,江雪笠饯别山月贤弟于青枫驿,聊以赠之。青山不老,相逢可期,绿水长流,聚散有定。道阻且长,唯倾盖之情,勿失勿忘也。” 这几个字却写得歪歪扭扭,牵缠不清,与吴潇然所写大有天渊之别,关逸暗道难怪要让吴兄代写,不禁莞尔。江雪笠笑道:“别的可让吴兄帮我,这几个字却非得我亲手来写不可。” 吴潇然一见这两行字,立时脸露惊讶之色。关逸只道吴潇然深怪江雪笠胡写乱画,坏了一幅上佳墨宝,却不料吴潇然拍手笑道:“江兄果真人中龙凤,书法一日千里也。” 江雪笠不好意思道:“我虽作书生打扮,其实都是父命难违罢了。为兄自幼不好读书,只爱练剑,上了几年家塾,读了些之乎者也,却连字也没能练好,贤弟休要取笑。”吴潇然在一旁笑道:“贤弟,我说与你知,数年前这厮写信给李玄苍,叫他八月十五会于琅琊山,共赏明月,兼论武艺。” “到了中秋那日,我二人提了美酒佳肴、沉香灯笼,到醉翁亭里摆布停当,只等玄苍前来。不料自落日西斜直等到天光大亮,不见半个人影,贤弟你道为何?” 关逸笑道:“小弟着实不知。” “后来我三人会于会稽,江兄责问他,既收书信,为何失期不至。那李玄苍却懵头懵脑道:‘嗬!你给我的原是一封书信么?我拆了封皮一看,只见满篇墨痕,弯弯扭扭就如蛇爬一般,还道你新学了些道术,能驱神请将,可怜我命途多舛,送一张符来与我祈禳解灾。现如今那张纸还挂在我家房梁上。” 说道此处,吴潇然早已绝倒,关逸也笑个不住,江雪笠亦自嘲而笑,离愁顿时清减不少。 几杯酒饮罢,关逸与吴江二人作别。三人齐出棚外,江雪笠牵了门外那匹马,把缰绳递与关逸道:“贤弟此去路途遥远,若只凭人力,不免旅途劳累。恰才为兄让家人选了一匹良马,正可为贤弟代步。” 关逸感念吴江二人拳拳之意,也不推辞,翻身上马,朝吴江二人拱拱手,“小弟从此去了,望两位兄长善自珍重,以期异日共醉于江湖。” 说罢,扬鞭呼啸而去,不久便隐于雾色之中,秋风中但闻蹄声,不见远人。 荻花萧瑟,晨曦遍野,正是伤情时候。歧路客分,目断处、怎堪江湖险乱,天涯惆怅。 吴潇然右袖一扬,剑气纷飞,一簇芦花缓缓飘落,散于风中。他慨然低叹:“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贤弟自家保重。” 江雪笠注目良久,直到一人一马完全消失,方才缓缓叹道:“此去不知何时复见……吴兄,”他转头对吴潇然说道:“终有一日,我要踏平此山!” “却是为何?”吴潇然奇道。 “此山阻我望贤弟之目也!”说罢,以袖掩面,竟垂然欲泣。 寒风中一只乌鸦哇哇飞过,吴潇然虽早已习惯了江雪笠这般举止荒疏,但也默然无语。 “你将毕生剑道尽数传与山月贤弟,是真想弃世隐居了么?”江雪笠忽然冷声道。 “……”,吴潇然沉默片刻,“待因果除尽,吴某自然不会再涉足江湖。只是当年我三人受人遗泽,立下誓愿,定要将毕生武学传于天赋异秉之人,使往圣绝学不致失落。这些年我游历世间,见过不少豪杰,除了你家那个小弟,只有山月贤弟能当得起这四个字。” “我怕我时日无多,不能再拖了。山月贤弟领悟我剑道之时,便是吴某拔剑北上、了断恩怨之日。” 第二回易京府外(三) “那为何你不把武艺传与我兄弟?”江雪笠脸上露出嘲讽之色。 吴潇然轻轻瞥了他一眼,说道:“你还不死心么?我三人所学所悟全然不同,齐练必伤,武学越精,伤之越深。他既已得你传授,又岂能领悟我的剑道?能一起领悟我三人武学者,天下绝无。” “哼,你二人不过是不敢罢了。” “对对对,唯有江大公子敢为此事,结果三个月卧床不起,便溺失禁,坏了多少被褥。” “旧事不堪回首,何必再提。”江雪笠悻悻然说道。 两人联袂而返,沿长江回南风城去了。 就在此时,大江之中,揽月崖上雾色忽分,几树残花又簌簌落了不少。 只见一个女子自花丛中披花扶雾而来,遍体白绫,头挽重髻,银钗垂落,耳带金环,装束与中原女子迥异。 纤腰上一条锦带斜绕,锦带上白玉玲珑,碾成小龙穿花之状。 这女子眉目淸恬,看容貌约有三十余岁年纪,气息中透露一股肃杀萧条之感。行于花毯之上,除了眉间一抹难以名状的情绪外,浑身没半点烟火气,清冷如梅。 她一步步走近红楼,四周寂静无人,唯见落花沉默,琉璃无语。她眼睛一眨不眨,脸上竭力保持着如白纸似的漠然,身子却随着步伐渐渐颤抖起来,春山般的修眉不自觉地皱起,无形的罡气携着晨雾,在她身周开始缓缓盘旋。 随着她与红楼之间越来越近,那罡气雾旋也越来越剧烈。当她来到花树丛的边缘时,那急速旋转的雾气已经挟裹着落英,在她身周形成一片纷乱迷离的花潮。 她抬头,隔着万千落英,静静望着似曾相识的朱红小楼,眉目懵懂,数不清的往事一一浮现眼前。 “你当初狠狠地看着我,说从此与我一刀两断,不死不休,诸般情义皆为飞灰,可为何要在这里,依着司命教的样子修一处小楼?还要在楼前种这么多木槿花?” “我知道,你终究没能狠下心来恨我、怨我,就如同你离开时杀了我那么多属下,杀了我师父,我从没忘记,可我也一样忘不了你的好。” “我的落花剑法已经烂熟于心,你的飘叶剑法又练到什么地步了?你知道么,那片木槿花我已经烧了,因为再没有人为我酿木槿花酒;那棵梧桐树已经死了,可我在晚照湖边又种了七百四十棵梧桐。每年我就守在林中,看着新叶发芽,长大,然后枯黄、飘落。” “叶落的那天是我最开心的一天,因为很多年前的那一天,你在那棵梧桐树下,看着满天坠叶,将我的剑还给我,说道:‘相从千里,还剑于君。’” “我记得那时我的脸像烧起来了,低下了头不敢看你。原来一路上帮我的那个人是你。你却在笑,笑得清澈如水。我看着远处的晚霞,觉得你就像梧桐树下的凤凰……那之后你陪了我七百四十天,我要一辈子记着,你,你也要一辈子记着。” 残花狂卷,衣袂翻飞,那花潮霍然崩散,芳郁流离,繁华尽落,一似当年鲜花着锦的岁月。两行清泪终于慢慢淌出,湿了脂粉,乱了人心。 “我知道,你恨不了我。我也恨不了你,可我们为何要厮杀一场。” “你十多年不曾找过我,却突然让人来告诉我,说要在这里了断恩怨。我便来了,可你在何处?如果这一场你输了,我就抱着你从这高崖上跳下去,咱们变作云,变作水,永生永世在一块儿,再也不管什么情仇,什么恩怨……如果我输了,你会怎么做?” 这女子心绪如麻,“可你连来也不曾来,连见我一面也不愿意,叫我怎么知道答案?” “自千里之外,前来赴死,也抵得上你当年千里还剑了。既然你失约,就怪不得我。” 她深吸一口气,走近楼前台阶,旧年绮事离了心上,漠然之气又重回眉间,正欲就此离去,却又突然楞住不动了。 那一瞬间,那背影落寞如初雪。 誓言明明犹在耳边,情义明明还未断绝,山陵犹在,天地未合,却要云间分飞。 她缓缓笑了起来,微微抬头,紧紧闭着双眼,但眼中泪水还是如珠帘散乱般流溢而出。 薄幸旧人何在,襟袖上,空惹啼痕。 她看到了台阶上模糊的字迹。 “待君君不至,弹剑聊相思。一曲肝肠断,何如未相识。” 吴潇然聚集落花、写成词句时情难自已,不自觉间灌注了深厚内力。 轻比鸿毛的落花,竟在素净如玉的白石台阶上,生生刻出两行依约可辨的字迹。 落花虽被拂散,但字迹入石,岂能随风而去?旧事虽已远离,但情思入骨,岂能随雨飘零?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她轻轻说道,直如呓语。 这女子身上剑气冲霄而起,势如怒龙翻江。 她仿佛要挣脱一切枷锁和羁绊,仿佛要就此割断一场遥远的过去。 檐下铜铃被剑气所激,铃声大作,密如骤雨。连带着楼顶碧瓦,也连连抖动,伴着晓风中飘零离乱的落花,一阵阵撞击人心。 她沿着长廊信步下山,神色懵懂,只留一个失魂落魄的背影,共山花憔悴。 却说关逸借着良马之力,一路飞驰,辰牌时分,便已到了百里外的鄢陵山之上。 鄢陵山乃是淮国与南梁国交界之处,两国在南北山口处各自设有关隘。若在平时,关逸自然是攀山越岭,不走关口而过,但今日有坐骑拖累,关逸不忍弃之,只得走大路。 关隘一过,便踏入了中原之境。南梁、北晋、成汉共称中原三国,是胤朝宗室后裔封地。三国地方六千余里,北隔燕慕都护府,南阻淮燮两国,将三千七百里京畿之地环护在内,就如屏障一般。 当是时也,天下诸侯拥兵自重,虽明奉邺都天子为主,实则天子号令不出京畿。四方列国,各行其是者不可计数。其中基宇辽阔、士马雄强者,各镇一方、挟制诸侯,名为臣属,却行天子之事,一令既出,天下耸动。 西有渭侯世家,虎步关右,立国最久,占岐、丰之地,乃旧时京畿所在,王气未衰; 南有淮国,龙飞江左,挟吴越之境,沿江设城以拒北兵,有称帝之意,数十年不朝天子; 北有燕慕都护府,本是京畿辖郡,却因毗邻胡境,征战不休,被地方大族把持数十年,不复为天子所有; 至于燮国,本是苗蛮部族,在六朝大乱时北侵中原,为辉阳帝君所破,受胤朝册封,此时却早已不尊王命; 中原三国近惧天子之威,远慑于诸国之强,坐保中原,不敢展足。 更有猃狁、犬戎诸部胡人,近年来听命于娄烦啓於可汗,漠北渐成一统,又是宿世之患。若不是数月前,燕慕都护府玄豹军在焉支山击破娄烦铁骑,只怕此刻幽燕全境,皆为焦土。 还有南北绿林群盗,或高墙厚垒,啸聚深山,或冲州撞府,流寇四方。 正是内外交困,多事之秋,山雨欲来,乱世烽烟渐起。 第二回易京府外(四) 夜住晓行,一连数日。关逸将吴潇然、江雪笠所赠的奇功剑道略略参悟。 先看了一看揽月功,只觉功法虽奇,两天下来,尚可领悟数分,便转眼去看吴潇然所传剑道。只觉烟波浩渺,千奇百变,区区一个字之中似乎暗藏有数层精义,直如隔雾看花,隐隐有一层无形壁障流转其间,使人难窥全貌。 以关逸如今修为,也只能看出其中暗藏剑招这一层而已。 关逸起先不过是感念吴潇然拳拳之意,略略一看,竟立时痴迷于字中精妙剑术,每夜置酒于案,灯下凝神参悟,稍有所得,便纵酒高笑,时而通宵达旦,饮酒数斗,毫无醉色,如同入魔一般。 幸而关逸天资过人,心性淡泊,又谨记吴潇然嘱咐,于疑难费解之处轻轻掠过,未曾多做纠缠,故没有陷于癫狂之境。 饶是如此,这一路也来所获甚多,叫关逸喜乐非常。若非感伤乱世将至,这前路莫测的北疆之行,几乎要被他视作平生未有之乐事。 他这一路行来,所见皆是民生凋敝、野有饿殍之景。官道上虽时常可见连绵向北的粮车队伍,但押车民夫大多是衣衫陈旧、面含菜色。关逸心中疑惑粮车之多,略一推想,随即明了。 “以往朝廷无力抵御胡人南侵,只能任由燕慕都护府裁决北疆军务。燕慕都护府乘机向中原三国勒索粮草军器,此举虽然越礼,但已成定例,各方心照不宣。” “若是战火未息之时,让中原三国为燕慕都护府供应粮草也就罢了,可如今楼烦可汗已经不逞而退,朝廷还对燕慕都护府的越轨之举坐视不管,全不顾中原三国之利。只怕数十年内,连中原三国也要与邺都离心离德,到那时天下就真要改名换姓了。” “不知如今邺都天子,游玩宴乐、醉生梦死之余,还记得祖宗盛况否?” 原来胤朝社稷初创、混一有夏诸国之时,也曾兵威显赫,震慑四方。 南有武昭太子平苗蛮之乱,开疆五千里。千羽江以南数十部落,千年被发跣足之人,一朝皆习有夏礼法,史家称为“古今之盛轨”。 北有龙骧将军薛烈大破鬼方胡骑,斩首二十万级。龙骧将军亲领铁骑追至北海,破尽鬼方诸部,扬威绝域,称雄漠北,使胡人闻声而匿迹,一吐百十年来有夏诸国受辱之气,史家称为“武功之盛,极尽于此”。 西有龙骧将军副将窦无伤,受命向西追赶鬼方余部,兵行万里,越鹰绝之山、涉龙溺之水,沿途收服姑墨、鄯善等三十余国,经略数年,使诸国尽皆俯首,“悉承王化”。 而卫栖梧、金仲玖等一干文臣,经天纬地,励精图治,设府兵,分军田,收盐铁,使国库充盈而庶民无缺,一时上下皆安。 正是明君能臣,风云际会,煌煌盛世。 后来武昭太子即位登基,称太宗皇帝、辉阳帝君。 诸国各族,皆遣使称臣。邺都内外,车跸云集,皇城上下,奇珍如雨。近至苗蛮诸胡,服色虽异,朝皇之心相同;远达姑墨鄯善,方物有别,献圣之意无二。这便是后世所称“万国衣冠拜冕旒”之盛况。 关逸绕过车队,策马直行,忆及胤朝极盛之状,威垂列国,又目睹如今迟暮之衰,两百年只如烟火一瞬,暗叹一声:“千古多少兴亡,不过渔樵闲话。盛衰成败,功业千秋,又值得什么?” 这一日行至河北易京府。易京府乃是四国交界之所、北晋西陲重镇,往西南便是千里京畿,南连成汉之地,北接燕山余脉,东有雍继渠绕城而走,直通运河,水陆之利,皆会于此。 易京府占尽地利,历来便是南来北往的巨商大贾云集之处,真个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琦,来往风流锦衣客,错落玉楼卷帘人,与关逸沿途所见迥然不同。 此时已近晌午,关逸还未入得城中。城外东南两面尽是一带高岗,北边却是燕山余脉白云山,山高林密。关逸登上城门外南边的高岗,便听得远远传来喧嚣鼎沸之声,一扫秋风凉意。 城门东边高岗之上、下望运河处,一座木栅围成的商阜绕岗而筑,周广约有六七里,俨然一座城郭,其中隐约可见无数旗招飘动,木屋、凉棚密布其间,其下商贩林立,诸般家生物件、水陆鱼禽,成箱成柜,摆布得满满当当,十分兴旺。 关逸远远望着人声鼎沸的商阜,微微冷笑。 易京府地靠运河,有八大码头,不少民众在城中并无店面,也无户籍,全靠脚运谋生。 那些富商巨贾们自然不愿与这些民众同坊而居,便浸润官府,得了一道敕令,将城中居所划分南北二坊,中间一条官道隔开,城中有家业者居北,无业流民居南,严禁相通。 富商们贸易洽谈之处,自然位于城北,称之为金谷苑,精洁雅致,小巧玲珑;次一等的居民,在城中有些店面家业,自有坊市供其买卖诸般货物;再次一等的无籍流民们不得在城内经商,只能在城外立起商阜。这等俗例,已沿袭数百年。 而这些草创的商阜、破旧的坊屋,却是鱼龙混杂,其中出没者大多是穷苦民众、朝不谋夕之人,却也曾生出许多了不起的人物。 易京府本非极古之城,建城不过数百年。立业之初,正是乱世甫定,百废待兴,吸引来无数富商,也引来无数流民。这些流民为谋一口饭吃,不论脏活累活,皆可做得。只是各无统属,常有火并之事发生。 这其中有一等人胆大心雄,仗着威望气力,连帮结派,白刀见红,不知经了多少明争暗斗,方才据住雍继渠八大码头,定下条例,把持漕运。 只因没有户籍,官府亦不能禁;官家若要强行驱散,又恐刁民众多,反激出变乱来,白白坏了自家前程。好在这伙人不曾公然造乱,而且流民有了统属,少了流血火并,官府也落得清闲,每年又有许多常例钱,遂默许了。 这伙人既得官府默许,把这基业代代相传,尝到甜头,纵然有了家资,也不去入籍。他们广收羽翼,招揽豪杰,颇有气候。二百年下来,势力之大,已然令人咋舌。 从运河源头的涿州,到运河与长江汇流的扬州,千里水面,沿岸的大小城池,十之七八都有这伙人把持,说什么日进斗金,恐怕还不在这帮人眼中。江湖上他们也闯下了极大的字号,人人都唤做“漕帮”。 关逸行走江湖已有数年,多曾听得漕帮名头,不过毁誉参半。今日所见这座商阜,凝聚漕帮百年心血,更有漕帮总舵经营其中,可谓卧虎藏龙。 第二回易京府外(五) 他少年人血气方刚,有心一探漕帮虚实,看是否如江湖上所言,漕帮已成了敲骨吸髓的害民贼聚集之所。 关逸扬鞭纵马,并不入城,直往商阜去了。 绕城走了四分之一,喧闹之声愈加显著。转过城东高岗,关逸猛地一惊,急勒住马,那匹马人立嘶鸣,关逸拽住缰绳,却顾不得安抚。他只望见雍继渠中,舟船如蚁,人夫如织,各色船帆起降不绝,似乎铺满河中。楼船走舸,充盈目内,目为之眩;旗号篷帆,飘拂浪尖,浪为之绝。 关逸在城南高岗上,只能望见城东高岗上的商阜,却看不见商阜外的江面。此时见了商阜前后数里水面上皆是舟船,密排稠聚,令人头皮发麻,如何不惊。 几条白石铺就的阔路,起于雍继渠边五处码头,由远及近排列如人五指,到了岗下汇成一条,直连商阜大门。 这座粗糙的木头门框下,来来往往,人丁无数,喧嚣之声直透云外。白石路旁遍植白杨树,清健挺拔,路上脚夫来来往往,汗水在白石路上汇聚成一道道水迹,沿着白石道路流淌而下。 这座商阜繁华热闹、喧嚣世俗,直似烈火烹油,竟将不远处高岗影里的北邦名城映衬得有几分落寞。 “漕帮果然做得好大事业,只看这坐商阜,人烟之盛,就是许多城邑也比不上……这里只有五座码头,料想城东北处,应当还有三座。”关逸一边感叹漕帮基业浩大,一边纵马直往商阜去了。 关逸走到白石路边,就下马步行,一边走着一边微微偏头张望。 商阜的大门上悬着一块黑字牌匾,上写着“雍继码头”四字,已是满布油污;比之关逸这个牵马缓行的少年,脚夫们对肩头货物的关注显然更浓;便是那些站在路旁凉亭中戏谑谈笑、言语十分豪迈的漕帮汉子,或是酒肆里倚柱而坐的落寞说书先生,也未曾对关逸多看一眼。 他穿着素净的黑布袍,踏着纹饰浅淡的凉州翻毛靴子,他的步履中规中矩,在初秋晌午的阳光下像一个初入江湖的怯懦小子。 离瀚海已经很近,可时日还有很多,且为这段行程添加些韵味。关逸这样想着,摸了摸身后良马的鬃毛。 他此时如一匹混进家犬群中的野狼,潜收爪牙,熄灭眸光,没有人能辨得清楚。 “除非是家犬的主人。”关逸心中暗想,目光扫过那些身着青布厚袍的漕帮汉子。 在踏上白石路的那一刻,或者说早在关逸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的那一刻,关逸就感到有一道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 这道目光时隐时现,冰冷而漠然,就如古代传说中那些历尽锤炼、受尽苦楚、注定要屠王弑君的绝世名剑,又如瀚海以北零落万年、看尽世事、一直不言不语的无终之雪。 名剑藏光,飘雪无痕,这道目光也一般儿地难以捉摸。 关逸牵着马,一步步走近商阜,淡淡的、无人察觉的罡风绕着他旋转,在他耳旁颊畔轻轻呢喃。 那道粗糙的木头门框越来越近,上面剥落的漆痕和日积月累的油污互相渲染,在关逸眼中幻化成攫人而噬的妖鬼。 他的心被外力所扰,无形的威压揉搓着他的识海,使他一时身临火炉之上,毛发焦枯,一时如坠冰窟之中,五脏成霜。 三炁炼形术心法缓缓运起,体内多年来苦修而成的混沌真元正在被异化成水火二气,真气沿着三阴三阳经脉分化异行,缓缓调和体内的不适之感。 关逸的心渐渐冷了下来,但他的血却渐渐沸腾。 喧嚣市井,竟有高人隐居。匆匆而过的贫苦脚夫,面色阴冷的漕帮汉子,挑着热水壶的剃头匠,他不动声色地扫过身旁的每一个人,脚步如常。只是每跨出一步,他都要付出更大的力气,他的心都要下沉一分。 那道奇异的目光依旧停驻在他的身上,所以他的步伐越来越凝滞,如同顶着凛冽的北风,行走在齐膝深的雪地里。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黑布袍下清健的身躯紧绷如弓,流溢的罡气微微抬起他的衣袂,经脉中炽热无形的真气将每一缕沉睡的筋肉唤醒,与那道无名的目光苦苦抗拒。 一步跨过那道木门,身形不可察觉地一滞,仿佛撞碎了一堵冰墙,耳畔幻生出琉璃破碎的声音。 在这一刻他想到了九十九种即将到来的凌厉攻击,他的肌肉已如狂风中的船帆般蓄满了冲波破浪的力道,他在下一刻想到了一百种脱身而去、追风逐云的招式。 他站在晌午的阳光下,凉意微生。 然而一切都没有发生。 关逸长长的松了一口气,那道目光轻烟般散去,消失在来来往往的穷苦人群中。这条数百步长的白石阔路,竟让关逸感到莫名的乏力。他再一次扫视熙熙攘攘的人流,却一无所获。 “好一个来如烟火去如风。”关逸暗叹。 一场哑剧落幕,只有两个戏子,也是两个观众。 关逸不知道是什么吸引了那个人的目光,只是被那人高深莫测的实力震惊。他认为漕帮广有,无非财色,难以吸引到这等绝世人物,不过这也只是推测而已。 十几年来遇到的世间高手中,最出众的除了他师父,自然便是不久前结识的吴潇然、江雪笠。 但这三人,一个将他养育长大,两个与他知己相交,全都对他剖肝沥胆,倾诚相待,从未如此冷厉地看着他。是以他自问平生所遇,从没有人能给他如此强的不安之感。 正午的阳光照在关逸的脸上,他微微胆寒。正思虑时,却见眼前人群一阵骚乱。关逸心中一动:“终究是来了!”立时丢了马缰,凝神聚气,力贯双臂,身形却稳如泰山。 人群忽分,一道纤细的紫色身影直直撞向关逸身子左侧,迅如脱兔。 关逸不及看清来人面目,右手腕在腰间微微圆转,右掌带出一道暗风,一股阴柔无迹的掌力流泻而出,轻飘如羽,却暗藏着静水流深般的惊人力道。 左半个身子却在这一股柔劲的反推之下顺势一侧,左掌凝而不动,真气暗暗萦纡,势如千仞之墙,护住身前。 关逸自问这一招“叩问璇玑”攻守兼备,抱元守一,精微内敛,实是一等一的精妙掌法。来敌若是抽身即走便罢了,若要用强,纵然他武艺绝高,势必也要极兴而来、败兴而去,到时自己或趋或避,大有周转余地。 那紫色身影如凌风雏燕,和那道阴柔掌力一触即走,衣袂飘飞间一股淡淡的药香弥散在关逸身周,竟和关逸擦肩而过。 也是关逸先自胆寒,不敢和那人正面交锋,深沟高垒以取稳势,不然那紫色身影绝无遁走之机。 关逸闻得那药香,心头一动,同时见这紫衣人本领未至超凡入圣之境,微感奇怪:“看来这人和先前那名高手不是同一人……即便如此,这人武艺也自不低,漕帮之中,焉有许多高手,多半和那人有些牵连……”心念电转之下,急忙反身一掌击出。 一缕黑发带着点点药香扫过关逸脸颊。待关逸完全转过身来时,那紫色身影离关逸已有数步之遥。 那人终究未能尽数避开关逸掌力,一条衣带被关逸击碎,连同后背也受掌力所震,身形顿时一滞。亏得关逸未下狠手,否则那人早已站立不住。 关逸耳畔传来一声裂响,只见空中飞舞着几片破碎紫绸,那紫衣人“咦”了一声,回头瞥了关逸一眼,满是惊疑之意,随即几个起落,惊散了无数行人,消失在关逸眼内。 他呆呆站在当场,身旁骏马发出一声无聊的响鼻,抬起前蹄轻轻刨着地面。手中那一片碎绸,兀自带着淡淡药香。 那紫衣人来如飞燕离巢,去如惊鸿渡水。关逸心头恍惚,眼中只是那一双秀丽明净、浅怒微羞的眸子,却又暗伤若是连这一片碎绸也随风化去,恐怕自己都要分不清是真是幻了。 正是:空山寂看送寒秋,白头徒饮漫江愁。琴箫唯对黄叶唱,犹恨当年易回眸。 第三回聚散匆匆(一) 关逸正出神间,背后十余条大汉,身着漕帮服饰,各执兵刃,大呼小叫,匆匆赶来。 这十余人后面又跟着四名锦袍人,却是神色舒缓,衣冠磊落,仪容剽悍,器宇不凡。打头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右手大拇指上带着一枚旧玉扳指,双目神光灿然,三柳华须垂于胸口,仪容不凡,满脸风霜之色。 关逸瞥眼一看,便知这四人本领不弱,那老者更是内力深厚,看来是追着那紫衣人而去。 那老者在和关逸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却转头上下相了关逸一相,目中精光爆射,威势骇人,停步对关逸说道:“客人恰才莫非和那紫衣女子有些牵缠?” 关逸点头,将那条紫绸收于缠袋之内,心中暗道:“这老者精华尽显于外,未知炼气真诀,恐怕此生难窥妙境。” “正是。老丈有何指教?” “这女子一月间在易京府内外做了三桩大案,余下小偷小摸少说也有三二十件,客人速速查看可否丢了什么物件。” 关逸一惊,急往腰间缠袋内摸时,钱袋早已不见,连同吴江二人赠送的那几页武学功法,也自无踪。关逸心中连连叫苦:“丢了些银两倒罢了,只是那几页功法,是吴江两位兄长一番心意,即便我已精研通透,也丢弃不得,何况我还未入其门;这老人颇有修为,眼力自然不凡,若让他拿住那女子,看破个中机密,传扬出去,必生枝节,须得我亲自寻回来才好。” 当下强自镇定,佯装怒色,对那老者说道:“承蒙老丈知会,在下不过丢了些散碎银两,也不碍事。只是这女子如此无礼,在下少不得要会她一番,也叫这厮知我手段!” 那老者挥一挥手,其余三人自去了,他却对关逸拱手笑道:“客人不入易京府,却来我漕帮,不知有何贵干?” 关逸亦笑道:“不过来做些买卖,不与漕帮相干。” “客人休要瞒我,你既无同伴,也无车驾,单人匹马,做什么买卖?况又身怀绝技,只怕是来做那虎口里挖涎的勾当。老朽劝你一句,这漕帮绝非良善之所,不要自逞豪强,徒惹祸端,还是本分行事为妙。” 说罢,双拳微微握紧,罡风渐起,两只衣袖如风帆般鼓胀起来。这老者双眼盯着关逸,目露警告之色。关逸暗笑不已,却拱手道: “在下初涉江湖,不知个中深浅,前辈指教的是。在下久闻漕帮大名,千里前来,只为一睹漕帮风采,别无他意。况贵帮聚义百年,令名如山,又岂是区区小辈能撼?前辈却是多虑了。” 话音刚落,双手垂下,无形的劲道便在举手投足间弥漫而出,如轻云出岫,浅雾横江。老者如临大敌,急抬手相隔,同时身形不自觉地闪退数尺。 风中隐约传来布帛撕裂之声,两股力道彼此相消。周围行人不知两人暗暗交锋,都面带不解之色,看着平日云淡风轻、这时却行止异常的督管大人。几个有胆量的脚夫手持扁担,围了过来。 那老者刚刚站稳,不料关逸那股暗劲凝厚绵长,暗合大盈若冲之境,尤未断绝。此时余锋缓缓推至,老者又是一声闷哼,退了数步。两人相去七尺,目光隔空相遇,一个眼含笑意,一个满目震惊。 老者脸上惊惶、欣喜、忧虑之色一闪即没,微微垂首,似乎陷入悠远的思绪之中。 关逸只道那老者被自己深厚内力所震,是以神色失常,却不料此中别有情由。 “长有赐,幼不敢辞,”关逸微笑,“前辈有心考较,晚辈不敢不尽力,还望前辈不要自伤。” “唔……不会……不会……”那老者听得关逸说话,才从思绪中回来,一挥手斥退众人,“小友既非仇敌,乃是江湖上前来观风的朋友,敝帮自然相待以礼。只是这几日间敝帮颇不安稳,老朽也是无奈,小友休要挂怀。” “不敢。莫非是为了那女子盗窃财物之事?晚辈或可稍效微劳。”关逸虽有心窥看漕帮行事,但此时急务是追回吴潇然、江雪笠二人所赠的武功秘法。自己初来此地,不知那紫衣女子根底,借漕帮之力也无不可。 “还不止此事。老夫姓庄名绍,是漕帮总舵总督管。小友有心援手,如此甚好,不过其中牵缠极多,待老朽向小友分说明白,小友再做决断也不迟。今日敝帮已布下人手,那女子纵有本领,也出不得罗网,小友可随我前去,追回赃物。” 关逸此时言谈举止中规中矩,就如一个初入江湖的小子一般。他只道这老者未能识破自家伪装,这一番出言相邀,是有心为漕帮招揽人才,便顺势答道:“不敢不从。” 老者命人为关逸看好马匹包裹,两人出了雍继码头大门,那三人已是不见踪影。老者当先引路,眨眼间掠出数丈。关逸见这老者步伐凝滞,显然不会上乘轻功,只凭一股内力提气而行。 “常人能有这等修为,也自不易了。若年幼时能得名师指点,如今岂止这般成就。”关逸暗叹数声,稍一运气,脚下如风云顿起,后发先至,一个呼吸之间便已追上老者。关逸无心争胜,只与老者并肩而行。 老者见关逸身形轻飘徐缓,恍若凌波,脚下却丝毫不慢,显然大有余力,又想到刚才这少年一手暗劲使得炉火纯青,不觉心中惊叹:“一别三十年,恩师教出如此惊才绝艳的弟子,比之我当年,不知强了多少……也难怪,当年我不过得了恩师指点数月,便受用三十年,这少年必定受恩师真传,岂能等闲视之……” 想到此间,庄绍心头便生出许多计较来。 “他内功与恩师如出一辙,却不识得我的内功法门,想来恩师不曾向他提起我这个不成器的师兄,”他脸色一黯,“我天资有限,那时年纪又已不小,学不得恩师上乘内功。我所学的这次一等的功法,恩师自然不会传给师弟,恐怕连提也不会提起。” “既然恩师未曾向师弟提起,那我也不必明言,只是暗中看顾便是了。” 第三回聚散匆匆(二) 不言庄绍一路心思变化,只说关逸跟着庄绍一路向北,转过山岗,行了数里,沿途又见了两座码头,都是人烟阜盛,舟船云集。 庄绍每到一处,便有漕帮帮众前来引路,讲述情状。原来那紫衣女子避过漕帮码头,直往白云山深处逃跑。漕帮布设的暗哨伏兵被她一连冲破数道,无人可挡。 若不是漕帮在这一带布下许多人马,无论大小路径,都有人手拦截,加之那三名锦袍人赶到,挡住那女子去路,这女子险些就逃出生天了。 庄绍只恐走脱了那女子,所以不带帮众,只与关逸使开轻功一路赶去。 此时夏尽秋初,山路上草色黄绿间杂,还有些无名野花未曾尽凋。两人穿山过林,沿路见到受伤的漕帮弟子,被帮中兄弟扶下山来。庄绍见伤者不少,脸上未免难看,不过见众兄弟皆未伤及性命,倒是放心了些。 庄绍上前问一名伤者道:“兄弟,那贼女现在何处?”那人答道:“禀总督管,那贼女被三位督管领着十几个弟兄围在琵琶潭,这贼女十分厉害,三位督管都拿不住她。” 庄绍听了,领着关逸直奔琵琶潭去。 又转过几处密林,只觉林木愈发葱茏,有遮天蔽日之感,耳旁却传来呼喝之声,只是林深草密,不见人影。关逸眼尖,只见一丛寒草间挂着一条紫色绸带,正欲拾起,庄绍却叫道:“秦老弟,为兄来了!”说罢闪身跨过那丛寒草,身子带出一阵劲风将那条绸带吹起。 关逸身子一纵,手掌追着那条绸带,也冲过了那丛寒草。关逸刚刚立定,却见眼前豁然开朗,一处小小碧潭,四周竹木环合,绿石嶙峋,幽深寂寥,秋风一拂,寒叶尽落。 潭前一块空地上,那三名锦袍人围住紫衣女子,只见拳脚纵横,风声猛烈,斗得十分火热,却只能勉强困住那女子,沾不到一片衣角。那女子在拳脚丛中来去穿梭,就如鱼游涧底,鸟戏花丛,一招一式空灵飘逸,虽脱身不得,却依旧疾缓自如。 周围还有数名漕帮帮众,正在照料受伤的弟兄。他们本领低微,插手不得,只能干着急。 一名锦衣人叫道:“庄兄,快来帮兄弟一把!”就这片刻分神,便见那女子双掌翻飞,虚虚实实,搅得锦衣人手忙脚乱,被那女子一掌印在胸口。锦衣人顿时气血翻涌,连退数步,坐倒在地。 关逸眉间一挑,心中暗道:“这是北地司命教传下的掌法‘珠帘曼挑’,这女子是司命教门下,漕帮决计惹不起。” 庄绍显然不识得掌法来路,叫道:“速战速决!”将身一震,身上锦袍脱体飞出,自身一踏地面,扑身上前,右手一掌击出,掌力才发,左掌又起,双掌相叠,力道顿时猛增一倍,声势惊人。 那女子往庄绍处看了一眼,正见关逸目光投来,顿时脸飞红霞,双袖一拂,与庄绍掌力一触即转。庄绍只觉这一击如劈在风中,没碰到半点实处,身子却不由自主,轻飘飘地转向一旁,眼看就要击中一名同伴,忙将掌力一偏,费了不少气力才立定身子。 众人正急忙照料受伤的同伴,回头看时,却见那紫衣女子撇了众人,直往关逸杀去。 那女子一见关逸,便想起在商阜中被关逸一掌震碎衣带,又见他手中还拿着自己在逃跑途中失落的紫绸,又羞又怒,使一招“纤云弄巧”,借力打力,摆脱漕帮众人,直取关逸。 关逸见那女子御风而来,眉横远山,落花映脸,背后几片落叶萧萧瑟瑟,风声如缕,衬着钗环鸣动,直如画中之人。关逸只觉身在雾中,眼前只有这虚实难辨的身影,时光悠长如水,世事仿佛变换千遭。关逸呆呆立着,一时竟不知所措。 眼前眉眼渐渐明了,清冷如霜,浅怒微羞,明如秋水的眼眸中幻映着寒林枯草,和一个面色懵懂的少年。 关逸呆呆地站在当场,他想起那年盛夏,师父带十二岁的自己在莲池垂钓。师父戴着斗笠,垂着脑袋,似乎在小舟上睡着了,浮漂动了好几下也不拉杆。关逸心想这样能钓着鱼才有鬼了,老头子越来越糊涂了。 百无聊赖之下,关逸顺手将小舟旁的莲蓬采了一朵,剥下莲子一粒一粒地往师父头上扔,呆呆看着青色的莲子划过橘红色的夕阳,然后落入浅碧的池水中,或是落在深绿的睡莲叶子上,关逸也快要睡着了。 这时师父似乎突然醒了过来,一抖手便钓起了一条大鲤鱼。这条鱼比关逸那时的小臂还长,带着一串水珠划破了池中夕阳的倒影。 一只受惊的水鸟扑棱着翅膀从藕花深处飞出,带着湿潮的水气和夏日独有的慵懒,掠过关逸的头顶,惊碎了一空斜阳。小舟在莲叶间轻轻摇摆,晚间带着凉意的水风吹散了他的倦意,十二岁的关逸抬头看着这美丽的生灵,满心惊异,满心欢喜,眸子染上昏黄的云霞,却只看见几枚飘落的白色细羽,和一个朝夕阳飞去的影子。 关逸之后无数次的想要记起那一瞥之下的惊艳。似乎那只水鸟有着浅粉色的冠翎,黄白的尾羽,深黄色的细足,脚趾还沾着潮湿的池泥。可那或许只是夕阳的余晖,只是云霞的倒影,只是盛夏初醒时午梦的残余,只是世间一切美丽留在关逸心中的幻象。 后来的几个月,关逸努力去抓住每一只擦身而过的水鸟,但都不是那只粉翎黄尾、来去匆匆的飞鸿。 再后来,关逸明白了,他抓不住的,不是那飞跃千山万水的禽鸟,而是那徘徊身周、触手可及,却日渐凋零、遥不可望的时光。 惊鸿已逝,只留藕花顾影自怜。 那一年,关逸十二岁,从此步入江湖,刀光剑影,寂寞了一池红碧。 然而这一刻,关逸似乎看到那岑云暮雪之外的飞鸿水鸟,披着七年前昏黄清浅的晖光翩然重临,依旧是粉翎黄尾,依旧是如梦如幻,却带着故人白发相逢的慨叹和隔世寂然相对的沧桑。 似乎一切都还停留在十二岁那年盛夏的晚间,这七年风霜血雨只是小舟上流水无痕的一梦。 关逸还是满心惊异,满心欢喜,就像垂死的君王在回光返照时,看到早已长埋黄土的青梅竹马,俏生生地朝自己挥手嬉笑,便放下烈烈功名、千秋大业,跟着那迷离的幻影追逐过往而去。 许多年过去了,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第三回聚散匆匆(三) 紫衣女子见关逸痴痴地望着自己,眉宇间又是凄怆,又是欣喜,还有许多言语不尽的情绪在眼眸中回转流淌,一时喜乐无限,一时又像要哭出来了一般。她不由得脸色绯红,暗暗啐了一口,只是那一掌却无论如何打不下去了。 两人擦肩而过,那紫衣女子飞身欲走,关逸恍如梦中惊醒,急转身叫道:“我见过你的!” 这一刻山林沉默如故去的岁月,落叶在初秋的北风中漂泊无依。 直到许多年江湖风雨后,当故事的主角们在各自的命运中踽踽独行、相隔万里,在塞外飞雪飘零的白楼之上,或是在江南微雨熏风的茅檐之下,他们还是会记起在这北国名邦外,微凉肃杀的秋风中,或许是宿命的安排,或许是巧合的际遇,他们就这样相遇了。 不过那许多令人凄叹的故事还远没有展开,所以这时那女子一愣,脸色愈发红了,口中啐道:“傻子!”头也不回,眨眼间消失于葱葱密林之内。 关逸还呆呆地看着那女子离去的方向,而身后几个剽悍的身影已经飞掠而出,紧紧跟着那女子而去。 但那女子似乎变了个人似的,轻功骤然间拔高不止一筹,那几名锦衣客眼看便要跟丢了。背后庄绍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恰才小友若是出手阻拦,那女子早已落网。” 关逸脸色懵懂,眼眸中还残留着复杂的情绪,对庄绍说道:“叫前辈见笑了。”心中却五味杂陈,不知一腔心事何以托付。 “此时去赶,或许还不晚。可不要徒自感叹,错失良机。”庄绍语气中似乎另有所指,又似乎毫无他意。关逸深吸一口气,笑道:“不错,这一番决不让她走脱!” 说罢,身形一闪,竟快如离弦之箭,在林间午后稀疏的阳光中留下一道浅淡的影子,直追而去。庄绍吃了一惊,随即运足内力追赶,但终究相去愈远。 关逸不一时便追过了那三名锦衣客。那三人见关逸轻功迅如风雷,真个有乘云御风之妙,都惊羡不已。关逸见眼前一抹紫影霎时便消失不见,心知那女子未能远遁,立刻将三炁炼形术运到极致,丹田热气弥散,眼中隐约有清光闪现。此时关逸体内真气澎湃如怒海之涛,只见草木竹石纷纷后退,耳边风声大作。 那女子虽是先行一步,但终究比不上关逸以师传秘法催动轻功之速。至于那几个漕帮高手,则远远被抛在了后面。 那几个漕帮高手赶了一程,见追之无望,其中一人对庄绍惊叹道:“先前我等还勉强可以追上那紫衣女贼,不想此时竟连其项背也不可稍望!若不是庄都管领着这少年英杰来助,今日恐又是一场徒劳。” 其中一条大汉,虎面长髯,形貌威武,在这几人中身份地位仅次庄绍,听了这句话,眼角一动,眉间骤然显出一股焦躁之色,但一闪即逝。 “罢了,这女子暗藏奇功,绝非寻常角色,”庄绍脸色凝重,“恐怕我等惹不起,更不能给帮中惹下冤仇。好在双方梁子不深,只盼这女子能在那少年手中跌几个跟头,不再前来滋扰。” “那丢失的宝物往何处寻?总不能就此放手。”那虎面大汉说道。 “富贵与性命,黄都管以为孰轻孰重?”庄绍冷笑道。“况且那些金珠宝贝私底下用于何处,你我心知肚明,不要以为老朽真个糊涂了。” “黄檗,大势已定,帮中上下皆知,休要逆势而为。二公子功劳虽大,却是庶出,大公子虽然长居京城,少理帮务,但终究是嫡长子。况且唐允刚现为总舵提调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岂能坐视自己外甥的帮主之位被人夺走?” 黄檗沉默不语,一对浓眉微微皱起,嘴角边挂着一丝哂笑,神色甚是桀骜。 庄绍微叹一口气,“你这几年为二公子鞍马操劳,暗中犯了多少帮规,我也略知一二。若不是看你有些功劳,早将你绑于化骨坛前,受那炙骨之刑。”话到此时,黄檗浑身一震,目光锐利如刀,在庄绍脸上几个电转,随即冷哼一声,更显剽悍之意,似乎浑不在乎。 说这几句话时,另外两名都管屏气停息,垂头低首,连话也不敢插一句,空气一时有些凝滞。 “庄都管果然好手段,不愧是三朝元老,”黄檗终于开口,声如铁筝,冷厉刺耳。 “庄都管既为元老,便该为漕帮大业着想。漕帮开坛三百年,换了十九代帮主,虽说并非个个功高无伦,但看如今形势,明眼人都知道乱世将至,英雄并起。” “我漕帮帮众十万,扈从无数,一人振臂,举州同声。刀兵一起,则千里之土,唾手可得,正是逐鹿天下、变化云龙之时。” 黄檗侃侃而谈,越说越是心潮澎湃,眉飞色舞,连周围两名都管也面露憧憬之色,只有庄绍沉默无言。漕帮势大,已非一代,又逢此末世,帮中首脑自帮主以下,久有此心。 “二公子天挺英杰,升任南梁三舵提调使数年,功名卓著,其才众人可知。而大公子却毫无作为,流连京城,醉生梦死,一掷千金。若让大公子执掌大位,恐怕我漕帮要在乱世之中沦于末流,祖宗基业能否保全,尚未可知,更休谈化家为国……” 黄檗说到此间,语气甚是不敬。庄绍暗自发怒,冷笑道:“一人振臂,举州同声……千里之土,唾手可得……好,说得好!”却又语气急转,扬眉怒目,厉声质问道:“二公子就是这般给你灌迷魂汤的么?这些话你一介莽夫又怎能说得出?” 一股无形的威势骤然而生,似乎连空气也为之一振。另外两名都管面色苍白,不敢作声。黄檗不自觉地退后一步,暗暗运气,口中说道:“这些都是帮中兄弟耳闻目睹,众心所向,怎会是我黄某一人之意?” 庄绍沉默良久,方才说道:“此处非议事之所,帮中大事,也不能由我等左右,还是先回总舵,等关少侠回来再说。” 黄檗也知趣,不再言语,四人回身会齐了帮众,自回漕帮总舵去了。 一行人进得雍继码头,庄绍让黄檗领着众人回帮中复命,只留下两个心腹在客店里整治酒饭,自己却拿了一壶热酒,搬条凳子,坐在码头门口静待关逸归来。 第三回聚散匆匆(四) 庄绍深知关逸和三十年前那位无名老者大有渊源,不想三十年音讯全无,却在此处遇到了那人的亲人弟子,真可谓世事难料。 慨叹之余,不免暗惊流光无情,自己已经由落魄青年变成皓首苍髯的漕帮都管,而那位老者更是已过百龄,如今是否尚在人间?这少年又是如何得遇老者青睐,练成一身绝技……这一番对往事的思念,令他想到了更早之前、恍如前世的一段岁月。 “胡子长了,心气却短了,零零碎碎的陈芝麻烂谷子,左右忘不掉……”袅袅酒气中,庄绍双目微合,喃喃自语,手指在膝上轻轻敲着不知名的节拍。 “梦恨琼楼,叹花枯枝上、絮落池头,一任你娇红温玉,怎寻得杜牧风流……命堪愁,鸳盟枕畔、廊外寒秋,说甚齐眉举案共白头,做过了生惆死恨,终一场难觅蓬山,落得残生性命休……”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庄绍轻轻唱着一支不知名的小曲儿。他嗓音渺远而沙哑,透着浓郁的凄怆颓败,像是荒废已久的戏楼里,对着布满尘埃的看廊,一个忘我的戏子在阴晦的戏台上低沉暗呓,独自悲欢离合。 酒气氤氲中,一滴浑浊的眼泪在眼角边皱纹里横流开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庄绍耳畔传来一阵寥落的脚步声,在来来往往许多繁杂凌乱的脚步声中,轻如榆钱落水。庄绍睁开双目,笑道:“关贤弟,此去如何?” 却见关逸站在一丈之外,面色苍白,肩头的衣料也裂开寸余,显得有些落魄。庄绍惊道:“那女子莫非还有本领,连关贤弟你也失机?” 关逸大笑道:“再也休提,能保全性命,已是望外之喜。” 庄绍听关逸说话时中气十足,未受重伤,心中稍定,说道:“贤弟且入席,我二人边饮边说。” 两人进得酒肆雅间之中,那两个小厮已将酒席整治完备,垂手侍立。关逸早已肚饥,打眼一看,不由得涎流数尺,笑道:“晚辈行走江湖这几年,也曾出入过不少俊阁名楼,见过些高台大宴,不过是眼饱肚中饥罢了,今日却有口福,叫晚辈如何消得。” 庄绍请关逸入席坐定,方才对面坐了,看了看席上菜色,一一指明道:“这是炸晃虾、溜虾段、清炒虾仁、芙蓉全蟹、干烧鲫鱼、软溜鱼扇、官烧刀鱼、清蒸鳜鱼、白崩鱼丁、高丽银鱼,正是上等的鱼虾宴,再配着九江双蒸,一口老酒,一口鱼肉,待鱼虾肉化在口里,裹着酒水一搅舌头,那滋味,真是神仙也下凡!” 说罢,自家先夹起一块鱼肉递入口中,又倒了满满一杯烈酒,一饮而尽。 关逸见了,先打消了三分疑虑,又想到:“即便这酒肉中有古怪,我也应付得住,且用无妨。” 两人先吃了个半饱,关逸便将追赶那紫衫女子而去之后的遭遇告知庄绍。 原来关逸撇了众人,独自追赶那紫衣女子。两人风驰电掣,往南边赶出数里,那女子见只有关逸一人,转身喝道:“你敢如此小觑我,教你长些记性!”抬手一指点出。关逸此时距那女子只有三丈之遥,恐她指力不俗,急忙竖掌相隔,身子慢了一慢。片刻后,依旧只有疾风吹面,并无罡气伤人。只因这一慢,两人相去又远了数尺。 关逸暗暗奇怪,脚下加力,不过数息,又追了上去。关逸只想早些了结此事,强提一口真气,再运三炁炼形术,全身经脉如临火上,炙热难耐,眼中微有血丝,而身形又快了数分,片刻后距那女子只有两丈四五尺远近。 那女子听得背后脚步声越来越近,心中惊叹,脸上却微微冷笑,回手又是一指。关逸急躲时,却还是不见一缕罡气击来。关逸暗想:“这女子并无高深指法,不过是故弄玄虚罢了。” 想到此节,脚下愈发迅捷,又追出不到一里,关逸距那女子已经只有一丈之遥。只见黑发紫衣飘拂眼前,关逸双手暗聚内力,运起揽月功。那女子只觉背心似有一股拉扯之力,脚下一滞,顿时心中慌乱,暗道:“莫非这贼厮已经追上我了?”却听得那脚步声尚远,而那股怪力也时大时小。 按江雪笠纸上所写,这揽月功脱胎自一门驭气妙法。这妙法练到化境,可以引风聚水,托于掌上,圆润匀澈,大如月盘,就如将明月揽在手中一般。能将真气运使到如此地步,可谓从心所欲而明辨无碍,已然到了返照空明之境。 关逸此时火候尚浅,还不能隔空擒人取物,更遑论揽月摘星,只想阻她一阻。那女子吃了一惊,想到:“我本想再等一等,让那贼厮近些再动手。只是这贼厮有些鬼门道,不能再纠缠。”想毕立时回身,一指点出。 关逸凝神感探,确信果然没半点罡风真气,心中暗笑:“还在装神弄鬼,真当我傻……”腹诽未尽,眉间猛然一跳,急侧身躲避,只听嘶啦一声,肩上衣料已是破裂开来,连同里面穿的棉衣也被划破,棉絮乱飞。 原来那紫衣女子先前两次皆是虚点,只为松关逸之心,这第三次确是真才实学,继承自一位震烁当世的武学高人,着实非同小可。若换了一门武学,定会被关逸早早觉察,难收实效。 只不过这女子修习这门指法时日尚短,是以仍被关逸察觉,若换了精于此道者来,关逸便是中招了也茫然不知何故。 关逸心中惊讶:“这是什么指力,来去竟无半点行迹,已然近身才被我发觉!” 那女子见关逸躲过这一击,暗叫可惜,双袖席卷而出,如云飞霞纵,直取关逸面门。关逸知她袖中暗藏后招,凛然不惧,右掌向下劈向她右袖,右肘却架向他左袖。这一劈一架力道刚猛,用劲巧妙,以刚克柔,衣袖虽是柔软之物,却也立时崩开。果见一双白玉般的手掌翻飞而出,左掌拍往丹田,右手并指如剑,刺向咽喉。 关逸面色不变,右掌上格,脚步微移,那女子的一刺一拍便尽数落空。左手一掌击出,那女子急举双掌招架,只听一声闷响,那女子被震退数尺,关逸也往后退了几步,退出战圈,开口说道: “关某与阁下并无冤仇,无意相逼,只要阁下将家书归还,关某感激不尽,绝不为难。今后江湖再会,便是朋友,如何?”看着紫衣女子明如秋水的眼眸,关逸心中却微微有些紧张,似乎担心这女子不肯归还那几页功法,两人非得撕破脸不可;又隐隐担心早已得罪了这紫衣女子,今后相逢便是仇敌。 那女子眼波流转,上下打量了关逸一番,关逸有几分不自在。却听那女子冷笑道:“你这人一点儿不老实,真以为我没看你那几页黄纸么?你骗得了别人,却不骗不过我,我只看一眼就知道那上面写的都是何物。寻常人一辈子也见不到,你还骗我说是什么家书。中原武人都是些酒囊饭袋,怎么会有这等精妙的武学?你是到哪儿偷来的?” 第三回聚散匆匆(五) 关逸暗暗叫苦,心知言语已经无用,往脸上添些怒色,说道:“你若好好还我,万事皆休,不然……” 这时林子外远远传来一声冷笑,随即一个清冷的女声说道:“不然,你就要对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子如何?” 那紫衣女子一听这声音,立时瞪了关逸一眼,冲林外笑道:“舜华师姐,你又占我便宜!还不快过来,这贼厮一路上欺负我!” 听得那声冷笑时,那人还在远处,而听到“不然”二字时,那人便已在林外。 “如何”二字尚未落定,便听得一阵枝条响动,关逸眼前一花,身前一丈左右便多了一个三十余岁的女子。 那女子眉目柔婉,遍体白绫,头挽重髻,银钗垂落,耳带金环,装束与中原女子迥异。 纤腰上一条锦带斜绕,锦带上白玉玲珑,碾成小龙穿花之状。 看着这女子腰上那条流光溢彩的锦带,关逸顿时想起揽月崖上那个俊逸萧然、出世绝尘的男子,“吴兄……好像也有这样一条腰带……只不过……” 关逸正思量间,那紫衣女子见他一双眼睛只顾朝舜华腰间打量,脸上微有怒色。 那名为舜华的女子也是秀眉一皱,暗道这登徒子好生无礼,抬手一指点出,剑意破空,杀机凛然,挟漫天寒意而出,一时连落叶都纷纷破碎,翻卷如潮。 那紫衣女子见舜华出手便是杀招,更有无穷后招隐伏,也是一惊,拉着白衣女子的胳膊叫道:“舜华姐姐……” 关逸猛然感觉一阵劲风袭面而来,快如皂雕扑燕,顿时没来由地一阵心惊肉跳。 只是这一剑来得太过凌厉,关逸虽然已经察觉,但仍难以闪避。想也不想,右手并指成剑,手腕疾转,连刺数剑,剑势缈如烟云,轻飘难觅,剑气飞扬,颇有规模,正是这几日观看吴潇然书法所悟得;同时力贯左掌,自左下方斜斜一掌劈出,明面上是刚猛之极、直来直往的掌力,却暗藏拖带削引之势。 关逸多年苦修,内外修为皆已至不俗之境,意未动、身先动,这一连串行云流水的招数,攻守兼备,却又难以分辨,端得是世间一流手段。 只是那女子的剑势之快,行迹之奇,又更在关逸无暇闪避之境,真乃可惊可怖。 两股剑气相撞,嗤嗤之声大作,仿佛有百十条布帛被同时撕裂,劲风刮面如刀。关逸立足不稳,连退数步,心中惊异:“这女子内力剑法,几乎不在吴江二位兄长之下……” 关逸连施妙法,却也能勉强抵住这女子起手一招。 舜华见了关逸身法剑势,却如中雷击,脸色苍白,厉声问道:“你这剑法,是从何处学的?如实招来,还可给你一个痛快!”言语未毕,白衣展动,已然身在空中,眨眼间便落在关逸身前,看似轻飘,实如电掣。 此时关逸犹未站稳,眼前一晃,便看到这女子抬手劈向自家膻中,掌势阴柔内敛,不着痕迹。 关逸又是一惊,左手招架,右手闪电般击出一拳,左脚轻点地面,身子向后飞掠,右腿却在这呼吸之间连踢三次,先踢舜华丹田,次踢风市穴,再踢阳陵泉穴,腿影重重相叠,难分先后,连贯如同扇面一般。极速之下,关逸腿骨几乎错位,背上冷汗涔涔而下。 舜华见关逸应变奇速,忙而不乱,着实赞叹,又不知关逸与那人有何牵扯,心中复增烦躁,往后轻轻斜退一步。这看似平平淡淡的一步,却是妙招天成,正所谓大道至简,轻描淡写间将关逸的凌厉腿招尽数避过。 关逸未等踩实地面,便强提一口真气,身子竟在空中凝住一息。就这一息的功夫,关逸又往后飘退了数尺。两人相去愈远,舜华微感惊异,冷哼一声,纵身欲追,却听得那紫衣女子背后叫道:“舜华姐姐,他是从这里学的!” 紫衣女子见舜华招式深妙,精微内敛,关逸情势危急,忙自腰间取出那几张黄纸,口中呼喊。话音未落,只觉一阵微风拂面,舜华已然回来,劈手夺过,只看了一眼,便已呆立不动,双肩颤抖,口中喃喃似有言语。 关逸见舜华修为如此深厚,自知难以抵敌,眼看黄纸落入舜华手中,心虽不甘,也只能当机立断,趁此机会,转身便走。 临走时回头一看,见那紫衣女子也凝目望来,心头一动,把腰间藏的那块紫绸往那女子一抛,转头使尽平生修为,一路奔回漕帮码头。 关逸将别后遭遇说与庄绍,其中那几页黄纸之事,自然隐住不言,只说又遇到一个武艺绝高之人,自己铩羽而归。 庄绍听关逸讲罢,捻须皱眉道:“听关贤弟所言,这两名女子修为不弱,尤其是那白衣女子,武艺竟远在贤弟之上。如此人物,来我漕帮这等下九流的地方做甚?莫非……” 随即想到关逸乃外人,自己虽然与他或有渊源,但事关漕帮帮主之位,也不好与关逸共论,遂掩住忧色,笑道:“关贤弟能在这等人手中全身而退,将来成就不可估量,我辈当为草芥矣。且满饮此杯。” 两人举盏饮了一杯,关逸暂且撇了心事,笑道:“老兄休要取笑,我此刻背上汗犹未干。那女子一剑之威,竟至于此!”心中却想:“你是真个不知,还是装傻充愣,这商阜之中,你眼皮底下就有一人可与这女子匹敌……” 两人又饮数杯,庄绍见暮色已深,便劝关逸在漕帮留宿一夜。关逸本想仗着胸中本领,管一管漕帮的闲事,不曾想先慑于那无名高手之威,又败于那白衣女子之强,一时锐气尽失,只想明天一早就继续北上,便不再推脱。 庄绍见关逸点头,即令那两个小厮收了酒席,亲自引关逸往漕帮总舵去了。 漕帮这座商阜依山傍水而建,原是以木栅将易京府城东一座高岗团团围住,周回四五里,俨然一座小城,只留前后两座楼门以便进出。之前关逸行走江湖,虽也曾路过通济渠码头,只是未曾进过这座商阜。 这时关逸沿着盘山大路徐徐而进,方才窥得商阜内中形景。原来漕帮将东岗的山体凿空,只留中间一根十来人合抱不交的大石柱联通上下,内修石屋石楼,层层叠叠,廊桥相连,密如蜂巢,其中人来人往,灯火迷乱,别有洞天。 梁间桥上常有薜荔藤萝,沿势攀附,青如碧玉,红如珊瑚。洞壁洞顶上又开着许多一尺见圆的孔窍,直通山外,用以采光散气。还有些怪石尚未雕琢,嶙嶙峋峋,在幽暗处难辨形貌。 这还只是关逸在盘山大路上行走时,目力能及之处。再往深远处看,只见灯火遥遥,寥若晨星,缥缈不可细察,个中还有何等景象,此时尚不能知。 第四回龙骧凤翥(一) 看罢山内奇景,再看盘山大路另一面的木楼草屋,关逸只觉曾经沧海,索然无味,随即猛然醒悟,心惊不已,暗道:“不曾想漕帮做得这等大事业。若只是为了行商囤货,似乎不必如此……” 心中沉吟,越想越惊,“漕帮距易京府只有一步之遥,若真有异心,趁其不备,一鼓可下……而易京府虽天下通衢,连接四方,同时也是四战之地,易攻难守……不,我若为漕帮帮主,绝不会首倡义举,定会坐等时机,待天下已乱,朝廷无暇他顾,才可兴兵……定还要暗中联结外援,遥为呼应……” 关逸神思如飞,只顾低着头跟着庄绍走,也不知转过几处弯拐,经过几道石门,脚下黄土路换了石阶,石阶又换了木梯,耳边忽听得庄绍说道:“关贤弟,此处便是我漕帮机密总阁,寻常人物也难近得,我与贤弟一见如故,因而不避嫌疑。你可抬头一看。” 关逸正想着“……若如此兴兵,数月之内,北连燕代之众,西据河朔,南临江淮,东可抵海滨……只是如何才能让中原三国精锐尽出……”,听得庄绍开口,方才回过神来,冲着庄绍讪讪一笑,抬头一看,却见眼前一座石堡突兀而出,高险奇骏,形制古旧,堡墙上开着密密麻麻的箭垛。 再往身周一看,才发觉自己早已步入山体深处,四面火把照耀,石堡两边一连数十间石屋。头顶一片微光洒下,却有一处大洞,直通山外。眼前这座石堡一大半建在山体之内,一小半从那大洞中穿出,外面又有林木遮掩。若从外看时,绝计看不真切,只看到一个小小的尖儿,定会当作是一座小楼。 只见那石堡大门上一块黑底白字铁牌匾上写着“骧翥楼”三字,关逸见了,略一沉思,“五代时僧人贯休曾献诗于吴越王钱镠,其中有一句‘贵逼人来不自由,龙骧凤翥势难收’,这石堡便是脱名于此了。区区江湖帮会的总舵,却起这般一个堂皇名号,漕帮果然不安分。话说回来,如今天下乱兆已生,漕帮有些异志也不足为奇。” 耳边却听庄绍说道:“关贤弟不是漕帮中人,恕为兄不能请贤弟入内一坐。我已吩咐下人为贤弟备好上房,贤弟自去歇息便是,为兄却还要去面见帮主。” 关逸拱手作别,跟着小厮前去一间石屋内歇息去了。那小厮又打来热水,让关逸洗漱完毕,道了安好,转身合上门走了。关逸闩了门,合衣躺在床上,闭上双目,脑海中尽是一团团飘飞不定的紫绸,听着桌上烛花爆响,心中一片寂寂,只觉困意涌上心头。 朦朦胧胧间不知过了几个更次,却听得两扇门板吱呀作响,显是有人在外推动。关逸惊醒,暗道:“怪哉,我怎么就睡着了……来者又是何人?若是庄前辈来寻我,大可不必夤夜来访,也定不会像这般不出一语,只顾推门……”猛然想到一个念头,急起身拔了门闩,往外看时,却只见石壁上火把明暗,遥望见石堡处灯火低迷,隐隐有喧哗之声,除此之外并无人影。 关逸好生失落,正欲合上门时,耳边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白日里追了我十几里就为了这几张破纸,这时节我连夜给你送来,你还不要么?” 关逸只觉眼前一花,一阵药香扑鼻,一个纤细修长的身影落入眼帘,正是白日所见的那个紫衣女子。 关逸心中惊喜,不亚于夜路捡宝,脸上却露出戒备之色。 那女子低垂眼帘,看也不看,右手一抛,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黄纸随风乱飘。关逸不敢疏忽,左掌暗暗运力,护住胸口小腹,右手运起揽月功,只见平地生出一股气浪,将那数张黄纸卷动,乱纷纷往关逸手中飞来。 那女子低着头,右手蓦地一挥,一股几乎一模一样的气浪隔空卷来,眼看那几张黄纸就要落入关逸手中,这一下却被逼停在半空中,翻飞辗转。 关逸见这紫衣女子也会使揽月功,且功力纯熟犹在自己之上,不由得又惊又愧,却又不愿服输,心想:“你内力武功皆不如我,这一项也不能被你比下去了。”手上频催劲力,一时间那几张黄纸哗哗作响。 那女子冷声道:“你内力尽数灌入右手,就不怕我此时偷袭?又或者我两个一起发力,把这几张破纸震为齑粉?” 关逸猛省,只得缓缓收回力道,口中却说道: “姑娘既连夜来将这功法送还于我,到此时又何故反悔,却不是两面三刀?又或者姑娘是有心卖弄本领,却不知我练这门功夫不过十几日,姑娘就赢了我,也不过赢了个小卒罢了。更何况今日一战,如不是那个白衣女子出手,姑娘败局已定,此时在我眼前炫示,恐怕是自取其辱。” 关逸话音未落,心中已有些懊悔,自觉话语过重,只怕伤了这女子的面子,却又疑惑今夜为何自己有些刻薄。 果然那紫衣女子冷哼一声,劲道一收,倏地一声,那几张黄纸便被关逸攥在手中。 那女子脸色微变,抬起头来望着关逸,一双眸子在灯火映照下明如秋水,目光灼灼。关逸有些促狭,说道:“既如此便两清了,风寒露冷,姑娘请回。”那女子却摇头说道:“两清不了……” “正是,正是……”关逸心中惊喜,却又不知如何接话,忽生急智笑道:“姑娘还拿了在下几两碎银子。” “明日申时,琵琶潭前,你我再分胜负。”那女子瞥了关逸一眼,冷声道。 关逸自讨没趣,正要推辞,心头却似乎有个声音说道:“不可推辞,不可推辞!江湖险恶,朝生暮死,若就此各奔东西,不知何日再能得见……”一时开不了口。 那紫衣女子目光飘向别处,又说道: “今夜漕帮竟无一个看守,而你又被人下了梦甜香,看来变乱只在眉睫之间。现已一更了,你若不想那庄老头子死无全尸,就赶紧去骧翥楼救他。再过两漏,你便是去也迟了。” 关逸听得梦甜香三字,眉头一皱,方才明白为何自己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第四回龙骧凤翥(二) 这梦甜香源自燮国千羽江沿岸。原来千羽江沿岸蛮族部落中,一应大小事务,皆由巫人请教神灵,卜筮以决。为了明悟神灵,巫人常常服用异药,神智混乱。 这梦甜香的原料镇魂草,便是蛮族部落中用以安抚巫人的药材。流入中原后被武林奇人孙思邈加以奇方,制成梦甜香,无臭无味,熱之则化,极能镇魂催睡。 关逸问道:“我既中了梦甜香,理应三两日昏睡不醒,为何……”随即想到这紫衣女子身有药香,想必也是岐黄世家,自然是她出手相救了。至于如何隔着门墙救醒关逸,便不好再问了。 那女子对关逸说道:“你好自为之。”说罢转身欲走。关逸听了,正细细思量间,见那女子走出数步,忙问道:“承蒙姑娘搭救,未请教姑娘芳名?” 那女子身子一顿,半晌无言。关逸也不敢动,瞅着紫衣女子纤秾合度的背影,只觉夜永难消,心跳如鼓。 “姓楚,闺名舜英。” 关逸如释重负,心中欣喜无限,望着紫衣女子渐渐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拱手恭声道:“关逸,字山月。” 那女子更不停踵,眨眼间隐没于如星灯火中。 “也不知你听到没有,若听到了,又记住不曾,若记住了,又会不会忘掉……”关逸微微叹了口气,随即转眼望向骧翥楼。只见楼上灯火黯淡,更无一点人迹,一座雄伟的山中石楼立于深幽之中,隐隐绰绰难辨全貌,就如志怪奇文中那些连接冥界的蜃景一般。 关逸心中微感不安,“这骧翥楼是漕帮总舵所在,庄前辈又是漕帮干将,在这里他本该没半点危机才是。但据楚姑娘所言,庄前辈竟是身处莫大之险……说不得,我前去偷偷看一眼便罢。庄前辈待我并无不周之处,若他真有不测,我岂能旁观?” 想到此节,关逸缓缓鼓动真气,运起三炁炼形术。神功潜转之下,暗夜中一丝一毫的动静都被他纳入眼中耳内。远处零星的火光在他眼中明亮如炬,而近处燃烧的火把发出的必剥声在他耳中清晰如鼓。 数百年的苦心经营之下,骧翥楼比关逸在外面看到的深远得多。 在关逸醒来之前数刻,在石堡深处,靖海厅内,石柱林立,四架“满堂红”熟铜烛架列于四角,一时灯火辉煌。靖海厅十分宽阔,一道金丝熊裘厚毯铺于大厅中间,在烛火照耀下金丝光华流转,显得奢华富贵。厚毯两边都摆着朱漆食案,各有宾客高坐。 夜已三更,漕帮骨干尽会于此,饮酒早过数巡。但漕帮众人大都是江湖粗豪汉子,酒兴未歇,此时犹在推杯换盏,借酒生狂。 庄绍面带酒色,盘膝坐在西首的黄花梨食案之前,案上摆着鱼肉诸鲜,身后两个瘦弱小厮执着酒壶,立在一根石柱旁边。庄绍打着醉眼,低声问那两个小厮道:“今夜帮中密会,闲人不许近前。厅外巡防护卫人等,可都遣散了?若都已遣散,你二人也速速离去。” 一个小厮躬身道:“回都管的话,都已遣散了。”说罢,两个小厮揖手离去。庄绍不再言语,眼瞅黄檗,脸上阴晴不定。 庄绍的座位左边靠着三级大理石高阶,高阶之上还摆着一张四角盘龙沉香木镶金食案,案上摆着古绿铜甑、玉瓷酒觚,器物不凡。 食案之后坐着一条大汉,约有四十五六岁,势如虎踞龙蟠,狐裘锦衣,浓眉入鬓,星目凝光,气象虽是堂皇,神色却有些木然。 在这大汉身后却是一堵石壁,上挂着一副古画。 画中一处粉壁黄顶的大宅院,院内遍植菊花,漫天皆是菊瓣。画师构思精巧,借着飘飞的花瓣勾勒出无形的烈风。 花瓣间隙里却又画着许多黑衣豪客,形态不一,或是手执长剑,或是将长剑挂于腰间,都注目于院落中间一个御剑而舞、高冠黄袍之人。 这古画不知经了多少年岁,绢纸已经微微泛黄。但画师功力极深,不惟将深秋凛冽之感灌入或起或落的风中菊瓣之内,还将画中黑衣豪客们的诸般神态描摹得栩栩如生,或是惊叹,或是呆滞,都是几笔而出,细细品来,竟没有一个重样的。 画中那高冠黄袍之人正好掷剑而起,同时臂随剑上、人随臂飞。这一刻正好被画师选中,以蓬勃的笔力将之画入纸间。 冠斜带松、袍袂飞舞、长发凌虚,整个人恍如御剑而飞,飘然绝逸,气象堂皇不可逼视。画师又别出心裁,用点厾之法将那人的脸庞隐约描出,更显得神秘出尘。 放眼看去,漫天黄花之中,这人雍容狂放之气如玉山崩摧、天河倒悬,浩浩然纵横笔墨之间,直欲破纸而出。 在右上角留白之处,又填着刀劈斧凿、骨节支棱的两行字: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黄檗坐在庄绍下首,闷着头只顾喝酒吃肉。 庄绍对面坐着一个中年儒生,细目长髯,面带微笑,举盏环邀厅内,一时喧嚣皆止,杯盏齐聚,严肃莫名。 那儒生笑道: “众兄弟平日里散于四方,窜身草莽之间,立足锋刃之下,为帮中大业出生入死,常年风餐露宿,不得闲暇。唐某一介书生,无德无力,上蒙帮主抬爱,”说道此处,这儒生微微转身,向高阶上独据金案而坐的男子躬身一礼,又转过身来。 “下赖众兄弟扶持,忝为总舵提调使。却是四体不勤,风波不涉,外无尺寸之功,内无片言之策,唐某念之赧颜。” 话到此处,庄绍领头,众人都齐声说道:“为漕帮大业,万死不辞!”一时烛火为声浪所及,垂垂欲灭。 庄绍又笑道:“唐提调何必过谦,我等不过是江湖莽夫,只知风高放火,夜黑杀人,全无半点见识。若不是唐提调经纬筹谋,算无遗策,为帮主拾遗补缺,我漕帮岂有今日!” 阶下众人都齐声附和,独有黄檗低着头饮酒不语。 只见那儒生微微点头,庄绍起身朗声道: “依帮中旧例,每年重阳,诸分舵舵主会于总舵,各述其职,交待年内分舵进益开销、诸般形势,由帮主剖分决断,以定优劣赏罚。今日虽离重阳尚有数日,但帮中另有大事商议。诸位舵主先来述职。” 便有十余人离座而起,取出簿册,鱼贯列于厅中,向着高阶上那男子一一述职。 那男子却是充耳不闻,只顾饮酒吃菜,旁若无人。倒是那儒生每听一人,便出言评析指点。那十余人中虽有数人面带阴郁不满之色,屡屡目视黄檗与庄绍,那中年儒生却视若无睹,满面笑容,黄檗也只顾饮酒,目不斜视。 第四回龙骧凤翥(三) 庄绍见了,心中暗叹道: “这几位舵主或是二公子心腹,或是帮主旧人,见帮主不理大事,一应付与唐允刚裁断,心中自是不满。今夜黄檗倒也安分得出奇……只是帮中大公子二公子两派互相不服,日后恐有兄弟阋墙之祸,帮主也该早做取舍。” 不一时众分舵主述职已毕,各归旧座。 庄绍起身祝酒,说道:“如今看来,今年帮中也不至亏损,有劳众位了。” 众人知他是漕帮元老,跟随前任舵主尸山血雨中闯荡出来,处事公允,威德素著,都卖他三分面子,纷纷举酒。 那儒生喜乐非常,仰头瞑目,吟道:“信陵门下饮,座中尽豪英。悲歌惭易水,负剑逆强秦……” 众人听那儒生吟诗,知他素来这般,也不理会他。正觥筹交错间,却听那儒生凄然流泪,喝道:“今夜盛会,佳期不再!只叹我漕帮二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此言一出,连庄绍在内,众人都吃了一惊,齐齐转头望向儒生。只有黄檗垂头闭目,似在醒酒,帮主依旧一副不管不问之状。 那儒生脸色愁苦,说道:“众兄弟以为今年为何要早早相会,连三五日也等不得?” 庄绍问道:“唐提调,不必卖关子,有甚难处只管说来,我等兄弟一腔热血,尽可付与漕帮。”众人齐声附合,黄檗却看了庄绍一眼,微微叹气。 那儒生摇头说道:“几日前,易京府留守司梁中书给帮主写了一封信……” 话音未落,便有人叫道:“莫不是那狗贼有什么坏心思,谅他有何能耐,老爷这就进城,不到正午,提了他的狗头来,省得日后要费许多兵马,才能杀得了他!” 那儒生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说道:“若是留守司要奈何我等,尚有周旋余地。这一次却是邺都朝廷要打我漕帮的主意。那朝廷说是北疆战火连年,诸国又不来朝贡,粮饷不敷,要三国诸县,地产凡在百亩之上者都交重税。加上历来打点诸处关节的耗费,我漕帮每年要纳上泰半之税,这不是要我等饿死么?” 众人只听得要交重税,却不知道“泰半”何意,是以面面相觑。庄绍叹了口气,说道:“泰半之税,即是三分之二,这也太重了些。” 听得这话,众人都炸了锅,纷纷乱骂,说道:“老子刀头舔血,大日头底下流了三船五车汗,拿命挣了三瓜俩枣,这朝廷要坐地分赃也就罢了,竟还要平白拿走一多半,岂不是欺人太甚!反正早知要反,不如今日就反!” “这鬼朝廷打起仗来软怂稀烂,有甚旱涝天灾也装聋子充哑巴,却专会多吃多占,养的一个个贵人们都如官仓里耗子一般,一步一喘,文也文不得,武也武不得,有甚球用!” “这朝廷在大员外们身上刮钱,员外们还不是在老百姓身上割肉?我前日里打商丘过来,那里几处有名的庄园都荒废了,老百姓逃的逃,死的死,还要收重税?” 正当众分舵主七嘴八舌,指摘朝廷之时,那儒生却连连摆手,喝止道: “众家兄弟休要乱言,泄了本帮机密。此时朝廷岂能轻易编排?我等不过是江湖里挣扎性命的草莽,军马未备,便是官家眼中猪狗一般的人物。” “那朝廷一声令下,我等除了忍气吞声,能有什么作为?人家一根毛,比我等的腰还粗,稍不如他的意,一根手指也碾死我等了。说不得,时机未至,虽然经营数代,却是有心无力,只好由他了。只担忧漕帮二百年基业,众兄弟数十年打拼的家资,竟付流水。”说罢,一声长叹。 众人一听这话,更是火上浇油一般,闹腾腾难休难止,独有黄檗饮酒不语,微微冷笑。 庄绍细思唐允刚话中之意,隐隐想到: “姓唐的向来筹谋无缺,临危不乱,绝不是坐以待毙之辈,这时却说出这等言语。姓唐的这几句话,句句都是往这些江湖人心口上戳,只怕不是这么简单,莫非他想要提前举事?” 漕帮寿春分舵舵主邓尚,彪形九尺,满面虬髯,脖颈上刺着一只青虎。此时虬髯戟立,青虎奔突,向着高阶上冷眼旁观的漕帮帮主怒道: “帮主,该当如何,你给个说法。你一句话,众兄弟上刀山下火海,也不会有半点磕绊!” 众舵主一齐说道: “请帮主下令,我等绝不敢违!” 却听得黄檗掷杯于案,奋然开口说道: “朝廷没有半点功绩于民,只是搜刮无度、软弱无能。如今又要绝了我等兄弟的性命,若要收了黄某一条贱命也罢了,只是帮主天潢贵胄,前朝王室,又岂能受这等滥贼欺辱?” “天潢贵胄,前朝王室”这几个字落入耳中,连庄绍在内,众人都吃了一惊。唐允刚却急急喝道: “黄督管,你喝醉了,这等大事怎就说了出来!” “大事已急,此刻我漕帮人马财力尚足,若等个几年,势力衰微,只能任人宰割。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众兄弟听我一言,”黄檗推席而出,说道: “我漕帮帮主并非等闲之辈,乃是前朝五代时吴越王钱镠之后,如今依天复国,亦合民心。我等追随马后,定可成一番大业!” 众人骤然间听得帮主原来是凤子龙孙,震惊不已。庄绍却想道:“难怪,帮主祖辈能在一群流民之中崛起,建下漕帮数百年基业,本非凡俗之能。只是黄檗知晓此事,唐允刚也知晓此事,我却不知。” 唐允刚叹气道:“事已至此,众兄弟以为如何?” 众舵主欣喜无限,齐声道:“愿为帮主执鞭坠镫,至死方休!” 原来自六朝五代以来,四百余年皆为大乱之世,小国林立,征伐不休。各国国君或为自保,或为开疆,无不穷兵黩武,民众多灾多难。唯有吴越王钱镠占据长江天险,体恤民生,轻徭薄赋,江东十四州堪为乱世乐土。 后来胤朝大兵压境,吴越后主钱惟寅为免生灵涂炭,举国归顺,天下始得一统,了结四百年乱世。后主钱惟寅虽然归顺,但民间盛誉极佳,招致辉阳帝君疑心,被贬为濮阳侯。赴国途中又被山贼截杀,一族几乎尽灭,民间从此不闻有吴越钱氏后人。 世代仁君,却落得如此下场,民众念其仁厚,哀其命蹇,数百年香火未绝,因此黄檗讲明帮主身份,众舵主皆愿拥护。 唐允刚见了,走到阶下,半跪道: “人心如此,请帮主扬戈奋武,为天下先,举义兵,除暴逆,上安黎庶,下复家国,开万世永固之基。” 第四回龙骧凤翥(四) 高阶上那男子眼见众人面露狂热,自己却还是面无表情,只是缓缓转身,掀起悬于身后的那副古画。古画之后原来设有暗箱密阁,那男子从暗箱中取出一个小小檀木方匣子,打开金锁,从中取出一枚四寸见方的翡翠玉印。 那玉印形制古旧,边角或有残缺,都用足色黄金一一补上,上雕五龙盘日,下刻平江水纹,烛火之下,暗暗生出一层雾霭。 那男子目光扫过众人,缓缓开口: “这便是我钱家先祖所留,三百年前,江东十四州皆奉其号令,向来藏于暗箱,今日首示于人。诸位兄弟有心随我举义,钱某以此印为誓,无论成与不成,绝不负众兄弟。日后高车驷马也好,刀剑兵戈也好,皆与共之。” 众舵主齐齐拜倒阶前。 漕帮帮主以额抵印,闭目说道: “吴越王钱讳镠第十二代重孙弘景,秉先人遗德,为民请命,恭请祖宗英灵庇佑,远施神明,助不孝孙重开太平,拔济众生。” 唐允刚见时机已至,开口说道: “此事关乎我漕帮上下十余万条性命,轻躁不得,今日之会散后,诸位立即连夜各归分舵,暗中整顿人马,总舵号令未到,诸位绝不可轻举妄动。” 众人齐道“遵命”,便起身告辞。 庄绍与众舵主出了石堡,各自揖手作别。众人皆知此夜一别,前路莫测,恐怕再难齐聚,虽是江湖豪客,轻生重义,豪迈之中也多有悲壮。庄绍目送众人离去,但觉薄雾遮星,冷风习习,火把迷乱,不一时便散尽了。 庄绍正欲回到自家房内歇息,背后一人叫道:“督管且慢走。”庄绍回头一看,却是帮主身边一个小厮。那小厮说道:“帮主有命,叫督管前去听令。” 庄绍只得反身回走,又进到靖海厅外,却见厅外两条走道十字纵横,此时一片漆黑,灯火全无。庄绍微感奇怪,进厅一看,见帮主坐在台阶上,模模糊糊看不清面目,黄檗、唐允刚一左一右,立于帮主两侧。 庄绍近前道:“帮主,叫属下回来有何事?” 唐允刚皱眉道:“庄督管,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你要叫主公了。凡事都要立个体统,向主公禀告之时,你为何不跪下?” 庄绍心中又惊又怒,喝道:“唐允刚!你是什么人,敢来管老夫?若是帮主叫我跪下,我自然无二话,哪里要你来多嘴多舌?” “主公日理万机,在这些小节上未免倦怠。我等做属下的,自是要时时进谏,不然岂不有愧主公抬爱?”唐允刚笑道。 庄绍怒目不语,只是盯着钱弘景看。钱弘景沉默半晌,问唐允刚道:“非要如此么?” 唐允刚垂手恭声道:“君臣大节,不可不如此。” 钱弘景以手覆面,肩膀微微颤抖,低声道:“庄督管曾救我父亲性命,也曾教我武艺,算是我半个师父……” 唐允刚恭声道:“欲成大业,当公私分明。主公自重。” 钱弘景浑身一震,从指缝间流出一句话来。 “跪下。” 庄绍双目一睁,只得缓缓跪下,但一颗脑袋犹自高高昂起,双目如电。 “低头听令。” 庄绍咬牙,又缓缓低头。 只觉一阵锐风刮来,庄绍双目圆睁,扬声吐气,大喝一声,右臂倏忽一伸,正握住一条筋骨突起的雄壮臂膀。庄绍纵身跃起,迅如脱兔,身子在空中陡然翻转,竟是要一下扭断那条胳膊。 只听得风声乱响,烛火明灭,两个身影刹那间数次分合。庄绍斜退数步,看着钱弘景,口中却冷声道:“黄檗,唐允刚,你二人要作乱?” 黄檗手持短刀,沉默不语。唐允刚笑道:“你见帮主决心举义,心下恐惧,夜入靖海厅,意图刺杀帮主,到朝廷去换你的一世富贵。幸而被黄督管和我撞破,这时还来反咬一口。” 钱弘景见庄绍凝目望来,脸色骤然苍白,自腰间倏地拔出一柄短刀,往左肩一刀刺去。血花飞溅之间,唐允刚大叫道:“庄绍行刺帮主!靖海厅护卫何在?” 只听得密密麻麻一阵脚步声响,随后靖海厅外那五扇沉木格子门一一被人撞开。数排漕帮青衣汉子手持利刃,面如寒霜,肃然立于门外,不作一声,就如一排排泥雕木偶一般。 庄绍看了看那百十条大汉,失声笑道:“好计谋,好计谋!原来靖海厅的护卫是由我一手安排,你以漕帮密会、诸人不可近前为由,叫我尽数遣散。待会散之后,你却暗中布下心腹,叫人骗我回来,只等我自投罗网。” 唐允刚笑道:“这是帮主的意思,唐某也不过是为主尽心罢了。” “帮主的意思?”庄绍看向钱弘景,目光中净是不解,“帮主,这几年帮中弟兄多被两位公子收为羽翼,姓庄的却从没对帮主有半点二心。倒是你身边这两人,一个是大公子的舅舅,一个是二公子的心腹。” “若说是帮主你要杀了老夫,姓庄的绝不相信,你定是被这二人挟制了。帮主你一句话,姓庄的就护你杀出重围,招揽旧部,诛杀逆贼。” “好好好,好一个忠肝义胆的庄督管,”唐允刚拍手大笑,“正因你只忠于帮主,所以留你不得。今夜漕帮总舵无人能救你性命,你若束手就擒,我念及故旧之交,还可给你一个痛快。” 黄檗看了唐允刚一眼,说道:“闲话休提,这人悍勇非常,料理起来十分棘手,若拖到天明,大事不妙。”说罢纵身上前,一刀刺向庄绍左胸。 庄绍右手以虎形探出,气势威猛刚强,啪一声紧紧扣住黄檗刀背,借势往左一推一引,那一刀便擦着庄绍左肩过去,跟着拧腰转步,提肩扬肘,撞向黄檗左肋。左手四指相并,拇指扣住中指,以鹤形伸出,弯转斗折,似远似近,不可捉摸。 黄檗左掌刚起,庄绍左手鹤形早到,正点在黄檗左臂上廉穴,上廉穴属手阳明大肠经,是联通督脉的要穴,黄檗左臂立时一阵酸麻。庄绍左手一沾即走,直往黄檗肩周穴、结喉穴上点来。 庄绍以虎鹤双形运起擒拿点穴之法,刚柔相济,在名门之内也不落下乘,更何况草莽之中。饶是黄檗武艺高强,一时也抵敌不住,只得弃了刀撤身回走。 庄绍暗暗可惜,“若是当年在点穴一道上多下些功夫,此贼早已束手。”众护卫未能看清招式,只见黄檗与庄绍一个照面便弃刀而走,显是吃了亏,立时刀剑齐举,一拥而入。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