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射冲斗府》 1 清乾隆二十四年四月的一个午后,大雨正下得紧。皖南池州府东十二里处有个叫做鲤鱼嘴的市镇,一条大江滔滔流经而过,在市镇北岭折向东去,地势有如一张鲤鱼嘴,地名故此而得来。 近江隅处一间大屋屋檐下,一名白衣文士溯风伫立,身上衣衫已经湿透半边,他兀自不觉,望着风雨肆虐的江面上一艘渔船默默出神。那渔船摇摇摆摆只想靠岸停泊,但风大雨大,在江面上打转来去,却是始终靠岸不得。 这白衣文士约摸三十五六岁年纪,脸皮白净,额下三缕胡须随风飘荡,颇有仙逸之风。然则他此刻面色凝重,双眉紧锁,鬓角也早已见了些斑白。其孤寂的身形在风雨摇曳之下,更是徒添数分惆怅。 突然间,长街彼端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蹄声如雷,听声音竟有七八骑之多。白衣文士回头看去,只见数骑冒雨顶风疾驰而来,激荡的雨珠四处飞溅。骑者都是清一色的精壮汉子,个个头戴雨笠,身披蓑衣,脸色甚为焦虑,不停地挥鞭抽打着座骑。座下那些健马匹匹身高腿长,扬鬃嘶叫,铁蹄撞击着街面青石板,有如地动山摇般。 这些人纵骑风驰电掣,沿着街道直奔。七八骑呼啸住穿过街角,转上江边大路,顷俄远去,气势颇为威猛壮观。 白衣文士躲避不及,被那飞骑溅起的雨水淋了个通透,半晌只回不过神来。他不由得摇头苦笑,轻叹一声,便想入屋去更衣沐浴,却见街道尽头处出现一人,蹒踽前行,狂风暴雨之下,竟是不去趋避,兀自赶路。白衣文士不禁大是纳罕,顿足观望。 不多时那人经已来到跟前。但见他一身破旧衣衫,体形高长瘦削,只三十来岁左右,脸色灰白,双眼茫然无神,那后背背有一只大包袱,全身上下早然湿透。白衣文士见此人在这般恶劣雨天下尚要赶程,忽起恻隐之心,于即执礼说道:“风雨正大,路途尚且遥远,先生何不入屋来围炉共酌一杯?” 这白衣文士姓陈名子渔,字了尘,是当时池州府的一名书生。他科场屡试不仕,心灰意冷之下回到原藉,蔽着那祖荫,在城西门侧开设了一家磨粉坊,使用西欧先进器械,每天大量磨制面粉。磨出的面粉精细纯白,价钱比时值又较为便宜,遂在大江两岸甚就畅销。 风折秀木,池州府辖下衙门一名林姓官员见陈子渔磨粉坊生意兴隆,日进斗金,起心眼热,便存意勒索。今日饬令他中恶同行降低价钱,明日饬令他捐修水路以代海运等等不一。陈子渔不堪忍受压迫,就到州府去讨说法。谁知池州府知府受辖下蛊惑,反给他扣上“私设磨坊,危害一方百姓”、“哄闹官署”、“不安本份”等帽子,上报上头革去他功名,投入牢狱依例治罪。 陈子渔那双亲年岁已大,哪里受得了如此惊吓打击?竟尔先后含恨病逝。后经家人多方走动,捐献无数银子出来,陈子渔才得以消罪出狱。陈子渔岀狱后,闻知双亲已故,悲愤欲绝,痛不欲生,只恨自己一介书生,复仇无望,枉为人子,恸哭之下大是病了一场。他躺床上有半年多方自得以康复,可家道却因此而起始没落了。 这日午后突降大雨,狂风暴雷不停,陈子渔客厅呆坐良久,那心情但益发郁结,便信步踱到门外去。门外只是风雨肆虐,一片狼藉。陈子渔触景伤情,满怀惆怅,正自惟自哎自叹,待见到有人风雨中落寞独踽,心头由不得涌起同为沦落异乡之感,遂来出口作请相邀。 2 那人抬起头,双眼望住陈子渔甚久,才自淡淡说道:“在下区区一个贱民,却如何敢来相扰大家?”陈子渔见这人脸上只是无甚表情,双眼里空洞洞的有如一潭死水,顿时直觉一股寒意自脚底涌将上来,周身甚就不舒服。然事已至此,他只得勉强笑了笑,说道:“如蒙不弃,须是数杯酒而已,别无他意,先生无当多虑。” 那个人张眼又瞧有陈子渔片刻,脸上若若似乎有了一丝笑容,点头说道:“如此叼扰大家。”陈子渔慌忙推开大门进屋,接引那人绕过照壁经过客厅来到书房上。这大屋是陈子渔祖上所建,恰好处在鲤鱼嘴上,背靠北岭,南向平川,三进三十多间房,门前就为是一条长街。 陈子渔招呼那人就座,吩咐家人围炉生火,整治酒菜,说道:“寒室简陋,甚是怠慢贵客,先生莫要见笑。”那人道:“大家太是客气。”望了望室内诸多书柜,又道:“大家真是一方巨儒。”陈子渔摇着头叹息说道:“兄弟姓陈,微名子渔。世上无用最是读书人,方幸得蔽祖荫,隅居此地,但碌碌无为已过半光阴,只是愧对列祖列宗。” 那人回头瞥视一眼陈子渔,说道:“陈先生须当谦虚了。”陈子渔见其身上衣衫全部湿透,滴落的水珠在椅脚下形成一滩渍迹,说道:“春寒冷峭,宅上有干净衣衫,先生如果不嫌弃,可去置换一套。”那人道:“在下一个贫贱之人,又怎敢再三麻烦主人家。”陈子渔笑道:“却是无碍。”叫一个家人带他出去偏房换了套干净衣衫,自己也回卧堂沐浴更衣。 陈子渔再次回到书房,见那人已站在一列书柜前翻阅书籍,身上一套衣服只偏小有些不太合身,后背上却依然背负住那一个湿漉漉的大包袱。陈子渔微感奇怪,歉疚说道:“时间仓促,找不到合适先生的衣衫,还望见谅则个。”那人说道:“已是足感盛意。” 不时家人端上菜肴,另外备有一埕黄酒。家人摆弄完毕,素知主人不喜有人在旁服侍,便告退下去。但见菜肴中居然有当地名菜“连理黄精烩鱼头”,这道菜相传池州百姓如得一女,将于当年以九华黄精浸于酒中,埋在自家屋后,于女儿出嫁之日挖出烹饪鱼头招待亲朋好友,故得名“连理黄精烩鱼头”,为共结连理之意。曾几何时,与中原名酒“女儿红”齐名。 原来家人知道陈子渔素喜结交八方朋友,只因近段时间家事惨遭剧变,那些知己至友已不太上门,主人惟但时常郁闷独坐。大家甚就担忧,这时见到主人又新交一位异乡过路之客,虽然有些揶揄,终究都为他脸上一扫多日阴霾而高兴,便努力去整治这一桌丰富菜肴出来。 3 这时天色已经昏沉,外面依然狂风暴雨。陈子渔相陪那人主座坐落,端起酒杯,笑道:“雨夜得以秉烛长饮,当为人生一大快事。先生请。”先自满饮了一杯。那酒水琥珀般澄黄,自是以当地东九华甘泉配与精粮酿造而成,见之醇厚温和,闻之清香醺然。 那人道:“多谢陈先生不弃,还盛情款待。”便也下首相陪了这杯酒。酒水一经入喉,那人不由点头赞叹道:“果然是好酒。”陈子渔在主客酒杯上斟满酒,说道:“这埕酒兄弟已收藏多年,平时只没有机会开封,也是和先生有缘,得以品尝。”那人淡淡道:“如何敢当?” 陈子渔忽而长叹一声,摇头道:“世事难料,今日不知明天事,古人说得好,人生在世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先生但请喝了这一杯。”仰头去喝了这杯酒,待得那人也喝了,又在各自酒杯上斟满酒,问道:“先生尊姓大名?现今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灯光下,那人脸色倏地黯淡,脸皮只灰白得可怕,双眼却是精光大盛,盯视着陈子渔,眼神如同刀锋般锐利。陈子渔被他盯得全身汗毛直竖,疙瘩冒起。他尴尬笑上一笑,说道:“先生如有难言之语,不说也罢,我们只管喝酒。”频繁劝进。 那人一连喝下三杯酒,良久,才沉声道:“在下殷在野,福建泉州人氏。今从皖南松风观来,要回到泉州去。”说罢,那人放下酒杯,又是定定瞧住陈子渔,似在察看他脸上瞬息间的神情。 陈子渔笑道:“松风观么?听说那里香火很是鼎盛啊。”心下忽地一重,沉吟半晌。烛火跳跃,陈子渔摇了摇头,叹声说道:“虽说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这世上人情却也当真翻覆似那波澜,哈哈,有意思,有意思。可先生忒也把这人情瞧得薄了,来,来来,我们两人雨夜相逢,也是缘分一场,只要喝酒谈天论地,衔弹臧否,别概不论。”端起酒杯,一口饮尽,但觉一时气苦,不禁为是一阵咳嗽不止。 殷在野待陈子渔咳嗽完毕,却忽而微微一笑,说道:“在下是会错意了,甚当该死。在下这里谢罪了。”站起身来,朝陈子渔深深作罢一揖。陈子渔急忙离座扶住殷在野,苦笑道:“俗话说人心叵测,防人之心自不可无。况且兄弟冒昧相邀,实在是突兀,先生原也无可厚非。”殷在野黯然涩笑,去取下背后那缚着的包袱,在桌面上解将开来。包袱里赫然露出一颗人头,但见那人头道人装束,容貌依旧,双目圆睁,竟是新割下不久,血迹未干。 陈子渔于狂风暴雨之夜突然见到这骇异一幕,饶是历经人事,也不禁是吓得一大跳,脸上变色,全身不由颤抖起来。殷在野道:“陈先生莫要害怕。”指着那颗人头,但双眼如欲喷火,又缓缓说道:“这厮是在下的一个世仇,我追寻了他七年。数天前得知他藏身于那皖南松风观,于是上门去挑战杀了他,斩提了人头。” 陈子渔兀自惊悚不已,唯唯诺诺,只是忖想:“这个道人被此大汉苦苦追杀了七年,若非深仇大恨,也必定是大奸大恶之徒。”殷在野扶着陈子渔在椅子上坐落,端起酒杯一口气又喝了七八杯酒,说道:“日前在下杀了这厮,提了他人头途经贵境,陈先生相邀喝酒,在下狂妄,以为陈先生就是这厮邀来的帮手,要在此地伏击,俟机夺回首级。嘿嘿,多有鲁莽,也幸上天还是待我不错,不致闯下大祸。” 陈子渔惊骇之下也自暗暗吁了一口长气。他万万料想不到自己因为一时的好意,竟然差点惹来杀身之祸,要去捧杯喝酒,酒水却是洒掉了大半。屋外倾盘大雨,电闪雷鸣,屋内两个原不相识的人对酌饮酒,烛火半明半暗,映着一颗诡异人头,陈子渔只觉今晚遭遇甚是不可思议。 4 殷在野重新缚好那人头包袱,背负回背上,去为陈子渔酒杯里添满酒水,说道:“旧事已了,今日竟有缘认识陈先生,在下心情甚为畅快。陈先生真一时奇人矣,但依你所言,秉烛长饮,务须求得一醉,来,来,让我们两人开怀尽饮。” 陈子渔听到殷在野所说的“旧事已了”四个字,蓦地想起双亲逆故,自己亦惨遭陷害入狱一事,一时悲愤难忍,心情激荡之下,不禁放声恸哭起来。殷在野大为愕然,问道:“我见陈先生先前脸色悲绝,如今又如此痛哭无状,只敢问是何故?” 陈子渔摇头,哭得一阵,取杯连喝了数杯酒。那六七分酒意涌将上来,他但觉胸臆沉重,堵住口气,非吐不快,于是便把自身遭遇从头至尾述说了一遍。陈子渔言毕,仰头长叹一声,慨然道:“只恨官场黑暗,历来官官相卫,投诉无门;又恨我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双亲逆遭大限,却是无能为力。那报仇一事更遥遥无期,枉自为人子,故此痛哭而已。” 殷在野闻言拍案而起,怒道:“果有此事?”桌面上碗盏叮当作响,汁水四溅。陈子渔惨然一笑,不再言说此事,只是让殷在野坐落,频频但劝酒。殷在野见状亦是长长叹一口气,抬头去望住那忽明又忽暗的烛火,若有所思。 当下两人你一杯酒来我一杯去,尽是喝着闷酒,直喝到鸡啼四起,天色微明。陈子渔身子一颤,就贴着椅子软瘫了下去,醉得人事不知。 第二日午后,雨停天晴,陈子渔方自醒转,但觉一颗脑袋痛得似要炸裂了开来,一日下来均是混混沌沌,身不知在何处,又是睡了一夜一日,神气才渐渐得以回复。他这才依稀想起那晚发生的事,问起家人,方知自己在醉酒之后,殷在野也就走了。 家人知道这人是主家新结识的朋友,依礼规直送到门口,见那雨势不停,要他撑把伞。殷在野却是不要,一头只扎进雨中急急离去。 陈子渔闻言,苦笑不已。他遂不再把这一事放在心上,但闲来时细细想念,惟就觉得这个殷在野行为甚作怪异,而自己也竟然可以和一个初识之人饮了一夜的酒,尚且大醉,更为不可想象。 5 这晚三更已过,四处寂静无声。陈子渔在书房里又踱来踱去,但时不时的唉声叹气,任由泪水滴落面颊。那烛火明灭,把他的一条影子长长地拖到墙壁上,摇摇晃晃。 近段时日以来,陈子渔每逢合上双眼,总是想起这场家庭巨变,觉得更加愧对惨死的双亲,那般负罪的感觉越来越作强烈,每每只是哀哭中醒转。这晚他再一次哭泣着惊醒,望着熟睡中的妻儿,自己内心益然为就郁结,叹懑不已。他不愿惊扰妻儿,便踱步来到书房上。岂知夜深人静,愁人更愁。 陈子渔方且自艾自叹,突然听得外面大街上彼端有狗一声猛吠。但那犬吠只是叫得半截,就倏地无声,似乎让人瞬间给击毙,以致仅仅能可叫出半声。陈子渔觉得情形甚作非常,正自孤疑,却不多时听得书房房门轻扣,门外有人说道:“在下是殷在野,陈先生开门则个。” 陈子渔依稀听得便是雨夜秉烛长饮那个人的声音,赶忙过去打开房门。淡淡月光之下,果然见到殷在野就站在门外。他肩膀上却是托着一口大箱子,那大箱子足有半人高,黑沉沉的,也不知道里面到底装载着甚物。陈子渔突然想起那一颗割下的道人头颅,不由得心里头猛地怦怦直跳。 殷在野笑道:“夤夜探访故人,实在是冒昧之极。”陈子渔欢喜道:“殷先生尚为记认兄弟这个人,兄弟开心犹是来不及。”急忙相迎入屋。殷在野托着木箱踏进门来,环眼四顾,在一面墙根下放下那一口大箱子,转身去对陈子渔抱拳道:“那日不辞而别,在下实是有事要办,推不开身,这里谨代君过。” 陈子渔不知殷在野三更半夜上门来实为何事,见他摆放大木箱时,木箱显得尤为沉重,心里禁不住暗暗嘀咕,生怕打开箱子后见到的为是一堆头颅。陈子渔说道:“殷先生过谦,只怕是兄弟怠慢待客。” 殷在野微微一笑,指着那口大箱子道:“你我两人也是有缘,留宿酤酒之恩不敢忘却。本该今晚我俩不醉甘休,然则鹰爪子找了上门来,甚作麻烦,这里只不便久留。陈先生,这口箱子便存放你处,箱内之物但凭君处置。”说罢拍了拍手。 陈子渔奇道:“鹰爪子?”殷在野又笑了笑,说道:“就是那些清宫大内侍卫。他妈的狗崽子,如影附蛆,却总杀之不尽。”陈子渔听言吓得大跳,失声叫道:“殷先生要诛杀宫廷大内侍卫?”殷在野点点头,道:“正是,只可惜鹰爪子太多。”陈子渔嗄然骇道:“那可须是掉脑袋的大罪。然不知殷先生因何要与官府作争奋斗?” 殷在野双眼突然精光大盛,一对拳头攒紧得骨架格格暴响,宛若炒豆。陈子渔见状又是吃一吓。烛光摇曳之下,但见殷在野一张面目狰狞,非但穷凶,而且极恶。他不明白对方何如倏然之际变得如此悲愤怨恨,后退一步,当下只哪里敢去再问什么? 6 殷在野却长叹口气,神情顷刻回复原状。他笑了笑,对陈子渔道:“适才失态,但让陈先生有所见笑了。”陈子渔摇摇头,轻轻说道:“殷先生那可是心头有苦,只不能说啊。”猛地想起自身遭遇,悲苦起来,不由得也是长长一声叹息。 门外一阵风卷吹入来,烛火倏然暗淡,将灭未灭,可“噗”的一下轻响,又再冉冉燃烧了起处。殷在野从背后解下一个包裹,摆放在书台桌面上,顿得一顿,说道:“在下日前经过池州府,见这两人面目可憎,一时按捺无住,便出手将他们并来杀了。” 陈子渔一惊,灯下看去,殷在野解开那包袱里,两颗头颅并列,却赫然正是那仇人林姓官员和知府的人头。他不禁骤然一阵眩晕,耳中“嗡嗡”直响,有如炸雷头顶滚过。陈子渔欣喜若狂之下,望着殷在野便跪拜下去,“砰砰”只磕头,哭道:“殷先生大恩大德,陈子渔终身……终身难以为报,谨领……谨领盛情。” 殷在野伸出手掌扶起陈子渔,笑道:“你我两人何分彼此?况且我也细细勘查过,这两人平时作恶多端,也是该死。”说着转身去把书桌上那两颗人头提来放在地板上,又从怀里取出一瓶小瓷瓶,小心翼翼打开,去倒了些白色粉末在那两头颅上面,说道:“可以了。”再将小瓷瓶放回怀里。 陈子渔不明,诧异问道:“殷先生,这是何故?”殷在野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只是望着那两颗头颅。但见顷俄间,那两头颅上一阵白色浓烟冒起,烟雾越来越大,两颗头颅竟然慢慢腐烂开去,削肉蚀骨,最后连须发一齐化为一滩黄水。 殷在野待得烟雾散尽,去屋外舀来一桶水把地板冲洗干净,然后拍了拍手,笑着说道:“好了,这下官府便是查到阎罗王处,恐怕也是找不到这两颗人头了。”陈子渔旁边看得既是惊奇又是骇异,心里暗暗想道:“这样都好,恶人伏诛,死无葬身之地。他们官府要查,然死无对证,亦查办不到我的头上来。”不禁感激宽慰一时并重。 长街远端传出狗吠嘶叫,隐隐似有人声嘈杂。殷在野倾听片刻,面容一肃,对陈子渔拱手拜别道:“事已致此,一切保重。他日若是有缘,我等必定后会有期。”说罢转身出门径去。 7 陈子渔留客不及,急忙抢出门去,可溶溶清辉之下,院落里焉再有殷在野身影?但见四周树影重重,凉风拂面,徒有一些蛙虫鸣叫而已。陈子渔喟然而叹,说道:“殷先生真天人矣,神龙见首不见尾。”又伫立甚久,直到天边现出一丝鱼肚白,这才怏怏不乐地转回书房。 书房里烛火已灭。陈子渔取出火折子重新点亮一盏烛台,火光下见到墙根处那一口大箱子,忖道:“殷先生把这大箱存放我处,却不知是何缘故?”终不免好奇,于即秉烛过去小心揭开箱子箱盖。突然之间,满室金碧辉煌,只见珠光宝气,流光溢彩,那大箱子里面,满满装载的竟都是金银珠宝。 陈子渔看得只是目瞪口呆,恍如隔世,想起殷在野所说“箱内之物但凭君处置”的话,不由得胸口仿似被巨石重重撞击,气也喘不过来,手脚冰凉,一个疏神,“呛啷”一声响,手里烛台掉落在地板上。箱盖啪地合拢,书房里霎时间一片黑暗寂静。 黑暗中,陈子渔只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那脑海里一片空白。过得不知许久,他才慢慢恢复意识。陈子渔伸手在衣服内摸索出火折子,颤巍巍点燃蜡烛,兀自不敢相信刚才所见,手持蜡烛缓缓凑近,又哆嗦着揭开箱盖一角。 果见那箱子内满满的都是金银珠宝。陈子渔忙即小心翼翼地来合上箱盖,自个“呼呼”喷出几口浊气,定了定神,然后吹息蜡烛掩上房门,急急过去寝室将兀熟睡中的夫人叫醒,拉到书房里,也不点亮烛台,于黑暗中一五一十述说今晚的所见所闻。 他的夫人听闻之后亦然惊喜交集,待查证了真实,夫妇俩双手相执,均觉到对方颤抖得十分厉害。大家都不明白殷在野此番所作何为究竟何意,只是觉得今晚遭遇,非但惊心动魄,而且匪夷所思。两人再无丝毫睡意,在书房里一直坐到天色大白。 过了晌午,陈子渔到州府去探听消息。果然听到有人说起日前林姓官员在家设宴款待亲朋好友时,被人抢进屋来割去首级;而知府尚在升堂审案,一人径闯公堂,挥拳打倒十几个捕快差役后,斩提了知府脑袋扬长遁去等等事。官府至今广为张贴公文,悬赏捕揖凶徒,并同查勘那两官员首级下落。 陈子渔夭夭返回家中,夫妇两人甚为诚惶诚恐,却是一筹莫展。过得数月,适逢池州府东边发生匪患,那些匪徒游离各处,烧杀强夺,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搞得人心惶惶,民不聊生。陈子渔夫妇思量良久,决定举家南迁以避匪祸。漫漫一路南下,穿州过府,餐风宿雨,终在桂粤交界高州府觅得一风水宝地定居。陈子渔广种善举,急公好义,兼且家财殷富,陈家在当地渐渐遂成一大望门名族。 8 却说那晚殷在野辞别陈子渔,不愿招所滋扰,只抄远路出得鲤鱼嘴镇,见夜色尚沉,便在一座山峰脚下岩洞内憩息。待得天那蒙蒙亮,殷在野再辨明方向,径往东去,进入青阳境内。 青阳境内有一名山,名曰九华山,因有九峰形似莲花,故此而得名。九华山下有一个叫做龙门的市镇,为是南北来往要道,镇内房屋鳞次栉比,繁华喧哗。殷在野脚力甚快,不时来到镇上。 时近中午,艳阳高照。但见街巷各处江湖豪客众多,而更有无数乞丐从四面八方络绎来到。殷在野有些诧异,却也不放在心上,走进路旁一座名唤“凤来”的茶楼,瞧见转角处正有个位置空着,当下就坐了过去,拟定食饱饭再作赶程。他掐指算来,清明节尚有三日便到,暗暗忖道:“此间事一毕,务须要尽快赶回泉州,莫可耽误了归期。” 方吃茶,忽听得背后对桌一人低声说道:“两位兄弟,朱灿朱大爷此次广撒英雄帖来举办寿筵,那摆明了就是要向韩帮主示威来着的啊。你们看看,这镇内来的英雄豪杰,恐怕没有三千,也有两千之多。”另一人“嘘”的一下,却亦道:“那是不错。你想朱大爷他是丐帮里势力最大的莲花堂堂主,又是丐帮一代元老,资望深厚,当须怎能去把那所谓个韩帮主放在眼里?”第三个人更压低声音说道:“马兄,唐兄,我听说丐帮前年甄选帮主时,朱大爷是因为不想去做那帮主,所以,最后这才不得不已轮到这个姓韩的来当。” 殷在野一凛,想道:“难道眼下这一处龙门镇,就是丐帮那莲花堂的势力之境?”朱灿是丐帮八大堂之首莲花堂的堂主,武功极高,乃当今武林中的一个厉害人物,只听说栖居在九华山下。他知道那丐帮是江湖上势力庞大的一个帮派,帮主座下八大堂,堂下三十二分舵,帮众众多,遍布大江南北。当今帮主是一个叫做韩阔海的人,然行事做作却一向甚为低调神秘,江湖上但没有多大的名号。 “难之不怪这间龙门镇现今聚集有那许多江湖豪客以及乞丐了。嘿嘿,丐帮莲花堂朱堂主既要置办寿筵,他的老面,武林中可还没有几人敢作拂逆。”殷在野回头看去,见那议论之人是三个劲装结束的汉子,腰间鼓胀,自所各自携带趁手武器。那三个汉子瞧到有人看过来,当即人人停口不说,低头只去吃饭喝酒。 这个时候,茶楼外面突然一阵吵闹,十七八名乞丐涌将进来,手里均各执着各种兵器。为首一人扬声叫道:“各位英雄好汉请了,在下鲁大苍。今日丐帮莲花堂要在此地办事,各位最好坐在位置上不要乱走乱动,都只管喝你们的酒吃你们的饭便是,否则拳脚不长眼,得罪了莫怪。”说罢随即抱住拳四边作扬。他身后那众丐却大声鼓噪恫吓,个个气势甚当为汹汹。 殷在野见那鲁大苍四十多岁,脸色黝黑,两边大阳穴高高鼓起,喝声稳劲雄浑,武功显然非弱。殷在野不禁暗暗纳罕:“这里既是他们丐帮莲花堂的地盘,经营当强,却又有谁人敢去在那老虎头上拍苍蝇?”免生无谓事端,低头佯作吃茶。 茶楼里有人认岀鲁大苍是莲花堂座下的一名香主,素向得到朱灿朱堂主的垂青,权势威炽。老相识的便想起身去和鲁大苍打招呼套近乎,然则见到他此刻脸色颇为不善,众丐更是个个剑拔弩张,凶狠悍恶,于即那到嘴边的话“咕嘟”一响就尽吞了回肚。人人都为噤若寒蝉,动也不敢动一下。 9 鲁大苍双眼于茶楼内来回扫视一遍,点点头,沉声说道:“雁荡山来的季一鸣,大丈夫敢作敢当,这便站身出来吧!你不是曾经大言炎炎,说莲花堂上下尽为孬种,个个都在做那缩头乌龟吗?老子鲁大苍今天就站在这里,也好让天底下众位英雄好汉瞧瞧,到底谁个才是真正缩头乌龟。” 茶楼内众人一听,不禁窃窃私语,纷纷打听这个雁荡山季一鸣到底是何方神圣,居然敢在朱灿朱大爷寿诞前开言得罪莲花堂,致使鲁香主亲自缉迎。然而众食客都是你望着我,我望住你,却不见得身边有人站起身来。 一些人愤愤不平,暗自想道:“你丐帮莲花堂近年来只好大的声势,直是视天下群雄如无物。”有些人更幸灾乐祸,倒盼着眼前这场争斗越大越好,最好能来闹个两败俱伤,双方最后都为是土头灰脸。 鲁大苍久不见那则个季一鸣站身出来,那脸色益加扈扬,嘴里重重“哼”的一声,冷笑着说道:“季一鸣,你放出话来,说是要在这间凤来茶楼等着我们莲花堂众多弟兄,若然认怂只莫近。嘿嘿,我们莲花堂弟兄现今来了,怎么,你却难道真的要去做那缩头乌龟了吗?”手下众丐齐地哄笑,更有人开始怒声来叫骂。 鲁大苍又静待一会,摇头道:“各位,得罪莫怪。”右手向前一挥。他身后众丐当即大声吆喝,推桌踢凳,二三人一组,撒网捕鱼一般一桌人一桌人的但检视过去。那情形只甚横蛮凶恶,嚣张跋扈。 殷在野料想不到莲花堂众丐竟敢如此无礼,心中有气,立当便要发作。但他随即念起自己身有要事待办,眼下万不能节外生枝,惟得强行忍住,去倒了一大碗茶喝了,冷冷的只望着身周那丐帮众人肆意妄为。 就在这个时候,搜查到楼梯转角的两名乞丐,突然齐声惨叫。伴随着两个身子飞起撞翻邻近两桌茶客,一个灰衣身影陡拔纵起,“呼”的一声,疾窜出门。事发仓猝,殷在野却已经见到这个人二十三四来岁,眉目清秀,一袭灰旧长衫,头顶戴着顶瓜皮帽,书生装束。殷在野忖道:“原来这书生就是那什么的季一鸣,想不到轻功英俊至斯。” 鲁大苍正站在门口,见到灰衣人身侧呼地窜过,也不转身,喝道:“好家伙,留下来罢!”双掌自后拍出。那灰衣人足尖刚落地,猛觉背后两股浑劲掌力袭到,已经不及闪避,当下挫身回头,亦是双掌迎上拍岀。“波”的一声闷响,四掌相交。 那灰衣人身子晃了一晃,顺势向着街道上飘开丈余,身形十分曼妙。众豪眼尖却已见到,他那嘴角边若若然泌出一丝血来,如斯人人但骇异不已,念道:“这个人年纪轻轻,估不到那掌力竟可与鲁大苍争辉一时。”鲁大苍愠怒,一声冷笑,转身欺近,挥动右掌便向住那灰衣人颈中狠狠斩落,叫道:“季一鸣,到此刻你难道还想要逃脱?” 10 灰衣人季一鸣听声辨形,知道来掌厉害,急忙拧身错腰,避开那迅疾一斩,右腿倏忽横扫,踹向鲁大苍小腹。季一鸣尖声叫道:“小爷要走便走,要来便来。你可奈我何?” 鲁大苍连声冷哼,侧身避开季一鸣这招秋风扫叶腿,双掌一上一下成个阴阳乱环诀,向他胸腹处重劲按落。出手竟是毫不留情,要来当着茶楼群豪面前将季一鸣击毙于掌下。 季一鸣似乎甚为忌惮鲁大苍那雄厚掌力,不敢硬接他双掌,身子滴溜溜只是游走,双拳疾上疾下,展开贴身短打功夫来缠斗。三招顷俄但过,鲁大苍突地“嘿”的一声,傲然说道:“这遮摸就是雁荡山苍鸿道人的慧字决十三打?姓季的小子,你到底是苍鸿道人的什么人?”话音一毕,掌法立变,瞬时大开大阖,与之应对。 季一鸣道:“总算你还是有所见识。”他是浙江东雁荡山回流谷苍鸿道人的关门弟子。苍鸿道人当年以一身短打绝艺纵横江浙一带,晚年时退隐于回流谷,冥思苦想,博采各门各派近身击打之长,然后融会贯通,创立雁荡山慧字决十三打。此绝技名称虽然只有十三打,可每一打中却包含有数十种变化,每一种变化隐藏着七八样手法,甚为繁杂雍复。相传弟子中目前唯有季一鸣习练有成,是以江湖上流传不广。 现在突然间听到从鲁大苍口里说出“雁荡山慧字决十三打”,季一鸣不由得心头有些惊诧,却也是暗暗欢喜。他料想不到这套武功竟然经已名声在外,看来那在武林中尚存一席之地。季一鸣当下打醒十二分精神,将雁荡山慧字决十三打的精髓之处源源不断地施展开来,点、打、锁、封、缠,着着紧逼,招招不离敌手身周要害,甚是快捷狠辣。 鲁大苍第一次听说雁荡山慧字决十三打,是在追随朱灿堂主参加丐帮大会时,听到韩阔海帮主有所提及。韩阔海当时对苍鸿道人创立的这套短打绝技很是推许,认为与少林大擒拿手武当柔云拈丝手应在伯仲之间,不相上下。 他知道苍鸿道人是前辈高人,当年曾经孤身独闯混龙潭,连毙三十三名大枭,挑了十二连环坞,可是对于帮主涉及雁荡山慧字决十三打的评价,却心中大不以为然。鲁大苍对自己的武功修为很是自负,艺成加入丐帮之后,累立战绩,积功升至香主一职,一直但认为在帮中鲜有敌手,便是相较朱灿堂主,也仅是稍逊一筹而已。 此刻见到季一鸣使出短打搏击术,想起昔事,随口呼叫之下,果然这套武功就是雁荡山慧字决十三打。鲁大苍面含愠色,暗自想道:“且由看我,如何打败与少林大擒拿手武当柔云拈丝手应在伯仲之间的绝技。”于即使开六合赤鸠掌,催动内力,接连数掌轰击。他拟定在十招内去擒获季一鸣,当着群豪面前挫辱一下那之所谓的“雁荡山慧字决十三打”。 围观众豪但见鲁大苍掌影重重,掌力威猛,季一鸣左闪右避,只是不敢硬撄其锋,一味游走缠斗,不由得人人都为凛然心惊。强将手下无弱兵,鲁大苍贵为丐帮一舵香主,果然有其过人之处。更有人窃喜不已:“幸好在场上的那个人不是我,否则此刻逃窜夭夭,狼狈保命的,必定是我。” 殷在野却是暗自惊奇。眼前这个季一鸣年纪虽则不大,内力修为更加不足,败相显露,可于那争斗中,始终游刃有余。鲁大苍双掌威俦,离他身子须总有半寸不及,根本奈何不了他。想不到江湖上新近出了这么一个厉害人物,丐帮不知何故与此人结怨,只怕为是后患无穷。 11 鲁大苍一掌接着一掌劈出,眼看季一鸣左支右绌,便要血溅当场,于即猛喝一声,六合赤鸠掌第九掌“赤日炎炎”使出。他甫动强催劲力,要一举击杀季一鸣,突觉臂弯处微微一麻。鲁大苍大惊,暗道:“不好。” 他掌力源源不断劈出,初时甚为顺畅强劲,谁知那手臂内侧“尺泽”穴,腕边“神门”穴却渐显阻滞,内力受到牵制。鲁大苍先前只道自己近来练功过度,内力不继而已,此刻方知雁荡山慧字决十三打的厉害,缠斗时这套武功竟能可来克制对方经络脉息。照此下去,不出三十招,他自忖自己非但不胜,还必遭惨败。 鲁大苍也是见识果断,当机立决。“呼呼”两掌前推,逼退开季一鸣半步,斜斜转身横跨,经已拔出腰间一截黑黝黝的木棍。鲁大苍又是大喝一声,挺棍径往季一鸣胸前戳到。 季一鸣师从苍鸿道人修习雁荡山慧字决十三打,见初次使用便奏奇效,逼得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丐帮莲花堂鲁大苍鲁香主,要去掣出兵器自保,内心禁不住大喜。待见鲁大苍那截短棍非木非铁,棍法精妙雄奇,他不敢大意,盯视着那截棍头,双手或点或按,一颗身子在鲁大苍棍下穿插来去,快速趋退,恍如狂风暴雨下的一叶轻舟。然轻舟虽则随时有覆灭之险,但关键之处,却是每每安然无碍。 鲁大苍短棍在手,威力大增,然而一套“飞沙走石三十六棍”堪堪使完,见尚是奈何不得季一鸣,心头由不得甚为恼怒。又听到周围喝彩声渐趋忒微,知道众人已然瞧出那端倪,这个季一鸣武功其实非弱。鲁大苍想道:“莫非今日要阴沟里翻船?自己一生荣耀但要葬送于此?” 念及此,他不再有所顾忌,把牙关一咬,手腕略一用劲,按动机栝,手中那短棍“嗤”的一响,自棍尖伸出一截短剑。棍连同剑,轻飘飘刺出,若有若无,浅点辄止,然却是隐隐含有一股风雷之声。 季一鸣陡见,脸色大变,拳封脚又踢,“托”地远远跳出丈外,站在茶楼屋檐下。季一鸣尖声叫道:“这是括苍派的须弥风雷剑法!” 围观群雄一听到“须弥风雷剑法”六个字,一片哗然。丐帮里已经有人喝道:“须弥风雷剑法?这是须弥风雷剑法?鲁香主他又怎么会使这括苍派的‘须弥风雷剑法’?”霎时间,十几个丐帮帮众高声鼓噪起来,有人愤恨,有人伤心,更有人迷惘不已。 原来十多年前,丐帮前任帮主突然暴毙湘西,身首异处,这一事件轰动整个江湖。丐帮上下岂甘罢休?但一路追查下来,竟然最后发现帮主之死与那须弥风雷剑法有着莫大的关系。不过数番交接,括苍派只是不认。丐帮恼羞成怒,后来大举进犯括苍派。一场大战,双方死伤数百人,括苍派却从此忒微,变得一蹶不振,须弥风雷剑法也从此失传。 经役之后,人人忌讳谈及这一件事。想不到现今,括苍派的须弥风雷剑法又再重现江湖。 12 鲁大苍闻言仰天哈哈一声长笑,睥睨着季一鸣,说道:“什么须弥风雷剑法!老夫师从少林达摩院玄渡禅师,天下皆知,这所使的明明就是少林派的韦陀灵明剑法。姓季的小子,你乳臭未干,嘴里只是放屁。”忖道:“当下务须要尽快解决眼前这个小子,免得节外生枝,多生事端。”于即纵身趋赴,又是一剑斜斜刺出。 这一剑益加灵明空达,丐帮中两三人大声喝彩。一个耳根下有一块大黑痣的三十来岁汉子叫道:“这韦陀灵明剑法是鲁香主成名绝技,连本帮帮主和朱堂主他老人家都是推重不已。姓季的小子年纪轻轻,却又怎能去所认识?这又怎可能是那劳什子的须弥风雷剑法?” 鲁大苍这套剑法空灵无依,力道若有若无,雁荡山慧字决十三打要克制住其经络脉息,甚是难从着手。季一鸣知道厉害,冷笑几声,说道:“韦陀灵明剑法?嘿嘿,嘿嘿。”突然矮身避过来剑,横横冲入旁边围观人群里,伸手抓住两名丐帮弟子身子,猛向鲁大苍掷去。 丐帮众人万万料想不到季一鸣竟敢使出这等怪着招数,猝不及防。那两名帮众更不及闪避反击,被季一鸣一把制住去反手掷出,身不由己,眼看便要撞上鲁大苍剑上,顿即吓得哗哗大叫。围观众客中多是有些寻事瞧隙的街上闲人,他们见季一鸣居然冲进人群并以他人身体抛掷作为武器,只惟恐殃及自己,发一声喊,纷纷四处奔走逃命。 鲁大苍见状不禁暗自郁怒,念道:“这小子须却可恶!”一声断喝,左掌急出,分掌卸开迎面撞来两人,并运劲将他们一一震跌出两旁。而那右手剑毫不停顿,一剑接着一剑向住季一鸣刺将过去。 这一挟剑分掌卸人,攻守均衡,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没有几十年功力,甚难办及。众豪一见之下不禁大为赞叹,鲁香主非但一身绝世武功,兼且见机立决,绝不拖泥带水。 那两个丐帮弟子剑下避过一劫,死里逃生,只狼狈着爬起身,兀尚惊魂未定。听到周围喝彩声,他们脸色尴尬,既是恼羞,又是愤恨,两人相视一眼,嘴里猛地连连狂吼,转身齐齐朝向季一鸣左右欺上。 季一鸣晃身游走,间不容发,接连避开鲁大苍急刺疾来的几剑。季一鸣说道:“以多欺少么?”“哈哈”一笑,抬腿“砰砰”两脚将那两名扑近的丐帮弟子又一一踢飞。他蓦地见到旁侧尚且站着一个衣衫破烂的少年,微感愕然,不及多想,随手去兜胸抓住,叫道:“姓鲁的,小心,暗器又来啦。”将少年也是一把向鲁大苍抡掷摔丢。 那少年十五六岁,脸黄肌瘦。其本来站在外围随着众人瞧看热闹,见季一鸣冲入人群里抓人抛掷,状若猛兽,迅雷不及掩耳,禁不住吓得脸色发白。众人四处奔走逃命,少年双腿却是如同灌满了铅水似的,惟迈不开半拍步子。待又见到季一鸣伸手朝自己抓来,他骇恐非常,张开喉咙要拼命大叫,哪知喉咙里仿佛堵塞了异物,丝毫叫不出半个字,刹那间身子一下子腾飞起来,那耳边尽是呼呼风声。 13 眼前黑影晃动,鲁大苍见那掷来“暗器”只是一个不相识的少年乞丐,不禁怔得一怔,想道:“莫非也是我丐帮的人?”瞥眼看到季一鸣闪身要趁着混乱逃跑,按捺无住暴怒攻心,戾声喝道:“看你往哪里逃?”再亦顾不及那掷来的是个活生生的人命,左掌带过,在那少年背上一托,劲力吐岀,顺势往后飞摔,跟住踏上两步,右手剑左掌成刀,径往季一鸣身上并狠击落。 这几下动作已是使足了九成功力,如此一来,季一鸣和鲁大苍两人之力并为一道,力道但更猛。那少年天旋地转间,身子早越过众人头顶,飞入茶楼里间,直向一堵墙壁上撞去。眼看少年瞬间便要性命不保,粉身碎骨,围观的众多英雄好汉禁不住俱都惊呼。 殷在野一直安坐在茶座上观看鲁大苍和季一鸣撕杀,待得瞧到两人如此视那人命有若草芥,不由为是暗自摇头,想道:“丐帮向来自诩扶危济困,扫尽天下不平事;那苍鸿道人更是一世侠义,孰料门人弟子如今所作所为。嘿嘿,这却又哪里有半点正义之道?”见少年危急,当下纵身高跃,后发先至,伸手抓住少年背后衣衫,空中一转一折,御去他身上依附着的巨大力道,只轻轻巧巧地飘落回地面。 群雄骤见殷在野当众展示了这么一手高超轻身功夫,那凭空卸除力道之技,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惊叹之余由不得人人瞠目结舌,半晌方可爆声喝彩。 季一鸣眼看鲁大苍剑法飘忽,掌劲越来越是凌厉,暗暗凛然。初次闯荡江湖,久战之下他已自无心恋战。耳中听得群雄喝彩声,眼光飞瞥间见到殷在野背影,季一鸣心念刹那一动,若有所思,那疾奔的脚步就迟了一缓。 鲁大苍久历江湖,岂肯让那瞬息间的机会溜走?当即挥掌赶到。季一鸣感到掌风及体,势道较之前更为威猛,知道鲁大苍这一掌经已倾尽全力,哪敢有所大意?脚尖急点,倒纵两步,顷俄避开鲁大苍轰雷般的一击。 季一鸣“哈哈”一笑,叫道:“青山依在,绿水常流,季某恕不相陪了。”回手一扬,一物射出,随之斜向倏地疾掠,几个纵跃间,早已没身于远远四处那观望的人群里。 鲁大苍奋力一掌却击空,此刻他已自明白,自己的武功与季一鸣相较,其实有所殊别。又见眼前黑物闪动,暗叫不好,鲁大苍急忙挺剑挡出,但听“啪”的一响,凝神看去,不禁哑然失笑,又是十分愤怒,只见剑尖上紧紧粘贴着一只布鞋。 他顿知这是季一鸣施予缓兵之计。季一鸣取下布鞋回掷,原有叫他行所顾忌,以为是暗器射到,不致追赶太过之意。如此看来,季一鸣对于丐帮莲花堂鲁香主的赫赫武功,终究为忌惮。 14 鲁大苍知道自己轻功不及季一鸣,眼见其身影没入人群里顷刻无踪,更是难以从后追赶,大为懊恼,振剑将那布鞋砍为碎片,回转身走入茶楼。鲁大苍上下打量殷在野良久,问道:“阁下好俊的身手,不敢请教尊姓大名?”暗自纳罕:“这家伙须却是谁?一袭武功恁好,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一门哪一派有此等人物。” 殷在野淡淡道:“乡间贱民,不烦有劳鲁香主过问。”鲁大苍脸色一沉,便欲发作,但随即想起本堂现在正当多事之秋,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影响那大业进展更是下下之策。况且眼前这人从适才所显露的那一手武功来看,自非泛泛所辈,他或许只是仅仅途经龙门镇而已,此刻可犯不着为本堂多树强敌。 当下鲁大苍强压怒气,说道:“既然阁下不肯明说,在下不敢兹扰,然则本帮不能尽聊地主之谊,还请阁下宽宥为是。”殷在野冷冷道:“鲁香主忒是客气。”鲁大苍暗暗恼怒,心头哼的一声,忖道:“现下且由得你等狷狂。”四下里朝茶座各位英雄豪杰抱了抱拳,对众丐道:“走罢。”转身大踏步出门去。 转过街口,鲁大苍招手唤来两名丐帮弟子,吩咐他们留下,务要暗中查探殷在野有关消息。那两名丐帮弟子领命自去筹措。 茶楼内,直到此刻,那个脸黄肌瘦的少年方自有所回魂,“啊”的一下大喊出声,念起先前生死悬于一线,腿脚一软,由不得腾地瘫坐在地板上。须臾,少年抚胸叫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殷在野见状,微微一笑,伸手扶起那少年,说道:“你现在没事啦,快回家去吧。记住以后却不要到处乱跑了。”看他面容实在憔悴蜡黄,双颊深陷,吩咐店家去打几只白馒头给他。 那少年听得有白馒头吃,这时才察觉到自己肚子咕咕直叫,真个饥肠辘辘。他努力站稳身子,眼巴巴望着殷在野,感激之状溢满脸面。尽管如斯,可一番死里逃生,只兀自吓得脸色苍白,那心中怦怦乱跳不已。少年想道:“若不是眼前这位先生仗义出手施救,自己此刻怕已成为黄泉路上的一条冤魂。”对殷在野不禁为是另眼相看。 茶楼内那众豪迫在殷在野神勇下,尚不敢正眼待看,个个但噤若寒蝉。殷在野见之暗叹一口气,叫店家过来结清饭钱,朝少年作首点头,出门来到街道上。日当偏西,已是晌午时刻。殷在野抬头望见远处转角处有人卖牲口,于是过去购买一匹健马,骑住一路出得龙门镇来。 其时暮春将尽,一条大道蜿蜒东去,两旁树木旧叶尚在,新芽又吐。殷在野心绪郁结,但只策马急驰。傍晚时分前面出现一条江河,水面宽阔,一处渡口凉亭上坐着七八个当地人,瞧样子都是在等待渡船渡将过河去。殷在野河岸边观望,发现要过河的话方圆数里内仅有当前的这一个渡口,再无法前行,惟得把马缚在凉亭外一株槐树下,坐落静等渡船出现。 15 殷在野树下坐下有时,突见那来路上尘土飞扬,马蹄声震天价响。不刻间四骑江边赶来,马上四人穿戴着大内侍卫服饰,意气风发。 一瞧见来人是四名大内侍卫,殷在野没来由地登即心头冒火,按耐不住便欲迎前诘难,转念间终究想起自身此番赶程确系有事待办,眼下实不可多生事端。殷在野恨恨然,冷哼一声,别过头去望住江面,不作理会。 四名大内侍卫纵骑来到凉亭外。第二骑马背上却驼伏着一个少年,手脚被绳索缚住,嘴里更实实塞有烂布团。少年不停挣扎,只在含糊不清地唔唔乱叫乱喊。那第二骑侍卫跳下马,转身来狠狠一巴掌抽打在少年脸颊上,喝骂道:“给老子放老实点,再嘴里唔唔哦哦,小心老子一巴掌拍死你这个小兔崽子。” 那少年脸颊上顿现五条血红指痕。少年瞧见打人者凶恶,尽管兀然挣扎不止,却也不敢再来吱叫半声。殷在野奇怪,向那少年望去,发现少年正是自己在龙门镇凤来茶楼曾经救下一命的那个小乞丐,只不知道他为何原因但被这四名大内侍卫捉拿住。 少年挣扎间转头见到殷在野,一张瘦脸顿时涨得红彤彤的,拼命但去晃荡着那则身子,嘴里又再唔唔哦哦的直叫,突然之际似乎显得甚就激动。 其余三名侍卫随之也跳下马。一人笑道:“老褚,手上留些劲儿,你一掌打死了他,咱们回去可向察哈总管交不了差。”那个老褚道:“张管带放心,这小子命硬得紧,哪有这般容易便死了去。”管带乃清军中官职衔称,统辖制处。老褚虽说如此,却亦不敢再伸出掌去继续抽打那个少年。 依住着少年眼光,四名大内侍卫瞧到那边树下坐着的殷在野,然而人人尽皆不来有所认识。老褚恨声骂道:“他奶奶的,什么东西?”张口但朝殷在野方向吐出一口浓痰。 张管带道:“你知道就好。”四人向凉亭走入。凉亭内坐着的那七八个当地人,见到身披官爷服饰的人进亭来,竟不知道去避让,尚在大声说笑。老褚恼怒起来,抬腿迎面踢翻一人,疾恶喝道:“走开,都走开。你们头上不长眼睛了吗?没看到老子们进来?他奶奶的,要是惹得老子性起,统统把你们这些番蛮抓去坐牢杀头。” 为因不知避让,同伴竟然被官爷一脚踹翻,那七八名本地人当场吓得惊声恐叫,纷纷抢出凉亭外去,远远避开。他们唯恐被这些个官老爷们抓去坐牢杀头,倘真个是,那可就十分冤枉得紧了。 四名大内侍卫见状,哈哈只笑,凉亭内大喇喇坐落。一人望一眼亭外那马背上少年,说道:“张管带,这个小傢伙嘴皮子硬得很,就怕是最后我们什么东西也要问不出来。”说罢摇头不已,似对那少年嘴紧一事,确然无计可施。张管带道:“赵兄弟大可放心,这小子与那逆贼有莫大之缘,咱们几个这一桩大功劳,当得须着实落在他身上。”压低声音又道:“嘿嘿,小孩子家要去对付还不是容易?硬的不成,咱们便来个利诱哄骗。总之到那个时候,可就由不得他啦。”另一名大内侍卫点点头,说道:“张管带英明,这个法子好使。” 坐在下首那个老褚扫视一眼远远避在亭子外面的乡民,凑身问道:“张管带,这姓殷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察哈总管此番把众多弟兄分派各地,明查暗访,只务要查寻到姓殷的下落。可是却又让我们不能大张旗鼓,说什么以免有所走漏消息。” 16 四名大内侍卫亭内说着话,那声音不大,殷在野虽然坐在远处树下,可是内力修为深厚,耳清目明,但听得清清楚楚。听到那个老褚最后一问,殷在野心头一凛,想道:“姓殷的?难道这干人是在说我?”由不得暗自留意起来。 只听张管带道:“这个逆贼是近年来江湖上崛起的一个异端,那来历我也不太清楚,听说武功极好,就是嗜杀成性。邸报上通报,几天前这逆贼还把池州府知府老儿的脑袋割了去,至今遍寻不得。”张管带说罢,随手在自个颈中横向一抹,作出一个割头的姿势。 他身侧一名侍卫道:“武功极好?我看不见得。江湖上都是你捧我我赞你的,一点微末功夫就夸上天了去。那有张管带一套实实在在的长白山二郎神拳,招招劲大势沉,拳拳足以开石裂碑,这才可是真的武功极好。”张管带听言笑了笑,说道:“上官兄弟甚为谬赞,区区三脚猫功夫,如何敢登大堂?” 那老褚道:“姓殷的就算割去了那知府的头,也怕是要劳动不上我们这些大内侍卫的驾吧。察哈总管一身武功虽是说天下无敌,可他老人家统领江湖,日理万机,这么点小事,竟兴师劳众,这可忒太瞧得起姓殷的了。” 张管带瞥一眼那老褚,神气甚不以为然,摇着头说道:“这逆贼不仅杀官越货,听江湖上传言,他月前还把武当山的一个前辈人物给杀了。你们想一想,武当派在江湖上地位是何等的显赫,几乎可与武林泰斗少林派并驾齐驱,门下门人弟子又众多,连我们察哈总管有时候都要给几分面子。姓殷的胆大妄为,无法无天,察哈总管受皇上令节制江湖事宜,这等大事自当不便等闲视之。” 那老褚闻听骇然,挢舌道:“原来这姓殷的傢伙如此胆大妄为。嘿嘿,依我说,这家伙不是自大狂就是疯了,居然不自量力敢去招惹上那武当派,莫非他所图者是要扬名立万么?既然如此,察哈总管又何必大费周章的兴师动众?但叫人暗中做掉这人便是。” 张管带张眼周围望一下,顿了顿,把声音压得极低,缓缓说道:“事情不是表面上这般简单。我听说姓殷的逆贼身上藏掖有着一个大秘密,察哈总管须得要从他口里查问清楚,所以暂时还不能了结了他的性命。”那名赵姓侍卫凑头过来,亦然细声问道:“我曾经也听说过这则传闻,传说那是关于前朝一桩大宝藏的。张管带,你是察哈总管身边的红人,所谓凡事不离法眼,这么个传说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张管带微微一笑,说道:“是不是关于前朝一桩大宝藏的问题,察哈总管可叮嘱过我不能说出去。反正到时候自然少不了咱们这里弟兄的一份好处。察哈总管吩咐下来了,若是发现姓殷的这个逆贼踪迹,务必要六百里加急上报。也是咱们弟兄该当发财,偏生在赴那鸟什子丐帮莲花堂寿筵时,发现了这逆贼踪迹。你们说,咱们这番倘然由得那小子身上查明姓殷逆贼的藏身所在,再齐心协力生擒送回京师,岂不是一件大大的功劳?”志得意满,张管带又道:“说不准皇上因此龙颜大悦,咱们弟兄个个升官进爵,到时岂不是有那大把白花花的银子花差花差?” 那个老褚以及赵姓上官两人,均不由会心一笑,张管带所言甚然,这确实是上苍掉下来的大馅饼,想不发财都难。眉飞色舞之下,他们但觉得那白花花的大把大把银子,都在身周游动,触手可及。 17 殷在野心头冷笑一声,起身走到那少年身旁,手掌在他手上脚上捆绑着的牛筋绳索上随手一抹,那些牛筋绳索顿时节节断裂,纷纷掉落。又把少年抱下马,取出他口里的烂布团。 那少年口里的烂布团一经取去,可以说话,便着急叫道:“先生快些离开,这些官老爷凶恶得很,须是要来捉拿你的。”顾不得身上到处酸痛,伸手只想将殷在野推开走掉。殷在野见少年面上难掩那情急焦虑之色,心中一热,微笑着说道:“不碍事,这些官老爷想要来捉拿住我,怕是不太容易。” 亭内四名大内侍卫已然发觉殷在野扯索救人。上官侍卫大声喝责道:“喂,兀那汉子,你不要命了么?快快离开那小子,否则老子捉你去坐牢杀头。”四人纷纷抢出凉亭去,团团围住殷在野。 那老褚毕竟经验老到,看殷在野随手扯断那些牛筋绳索,有如切割豆腐一般,心头凛然。老褚抱拳问道:“阁下尊姓大名?敢问我们四人哪里曾有得罪了阁下,阁下竟致要来理会官家讼案?这个小孩是朝廷要犯,事关兹大,若路途上有甚差池,下官等人须却好生难以交差。” 殷在野只是毫不理会众侍卫的喝问,拉着那少年的手,淡淡问道:“小兄弟,这四个家伙可是当今乾隆的鹰犬,平时作威作福,无恶不为,但草菅人命。你怕或不怕?” 那少年眼见已经被官爷们四下围困,料知当前诸事要所不妙,惊得本欲撒腿就走。现听到殷在野那一问,他念头一转,腰杆子但即一挺,大声说道:“这四个家伙既是官府的人,我原本自然要怕的。不过现今有你在身旁,那什么的我也是不怕了。”殷在野仰天大笑,点头赞道:“小兄弟说得好。” 张管带等四名大内侍卫,听到殷在野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斥当今皇帝的名讳,都不禁为大惊失色。赵姓侍卫“唰”地拔出胯下腰刀,扬空呼呼虚劈数刀,怒声叱道:“兀那汉子,你这是要造反吗?竟敢口出如此叛逆之言?”殷在野环眼扫视,却是“嘿嘿”不停冷笑。 张管带见到殷在野脸无惧色,暗暗惊诧,不由得自加戒备。张管带嘴里重重“哼”的一下,傲愤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只是好大的口气。” 殷在野缓缓说道:“孑然独世,天地我行。本人姓殷名在野,福建泉州人氏,也就是你们那口中所谓胆大妄为,无法无天的逆贼。” 张管带等大内侍卫听到眼前这个高瘦汉子,便是察哈总管务要查探下落的殷在野,人人惊喜之下,相觎一眼,均俱齐声问道:“你真的就是殷在野?!”唰唰唰,余下三人拔出腰间佩刀。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上苍居然真的掉下来一块大馅饼。 那上官侍卫终究见机极快,喝道:“好家伙,老子正到处要找你,你倒是自个儿送上门来了。姓殷的,快快束手待缚,老子还可以饶了你一条性命。”说着踏步上前,右手刀虚劈,左手就兜胸去抓殷在野。 18 殷在野左手抄起那少年,看得确切,抬腿迎前一脚踹出。上官侍卫竟避闪不及,被踹正在腹部处,登即如败革撕裂,惨呼一声,口喷鲜血,那颗身子直筒筒飞出去,摔在凉亭顶上。“啪”的大响,那上官侍卫碌得几碌,再又重重地跌落在亭檐下。 张管带等余下三人一见,那脸上俱都变色。他们万万料想不到这上官侍卫一个照面不到,就已乌呼衰哉。张管带念头急转:“上官兄弟武功不弱,看来姓殷的确然有些异端。”隐隐觉得此次招惹实是鲁莽了些,可形格势禁下,平时又骄横惯了的,只恶声喝道:“好个逆贼,竟敢戳害当朝命官,还不请缚待过?”挺刀挟头砍出。老褚与那姓赵的,亦连声怒吼,舞动刀花,左右齐向殷在野扑上。 殷在野见状,“哼哼”冷笑两声,说道:“来得恁好。”带住少年晃身掠近,夹**过张管带手里佩刀,反手一刀砍翻左侧扑上那老褚,跟着刀势上撩,又一刀杀了姓赵的侍卫。 张管带眨眼间佩刀被夺,那同僚更相继被击杀,而自己竟是丝毫瞧不清楚殷在野的出招套路,由不得霎时那脸色变得灰白,只迟疑不定,一瞬但不知是该要上前继续撕杀还是转身逃离。 殷在野一连毙杀三人,哈哈大笑,执住刀,冷冷看着剩下的张管带,眼中尽是那嘲弄之色。刀尖上血水,一滴一滴掉落地上,嗒嗒作响。张管带既惊且怒,猛地低嗥一声,那声音仿若临死前禽兽绝望的哀号。他全身骨络格格爆响,暗蓄拳劲,倏然左拳上翻,右拳下压,成个阳阴锤双推前出,正是其浸淫多年的看家本领长白山二郎神拳。 张管带登顿全身犹如渊停岳峙,气度凝重。然则劲大势沉虽已,可否开石裂碑,尚为难以定论。 殷在野道:“嘿,长白山二郎神拳。”突然抢上去侧转身子,右肩膀在张管带后背猛地一撞。张管带顿时立足不定,重心失控,大叫一声,前仆跌倒在地。这一下他不禁是惊恐之极,未及翻身,慌忙叫道:“好汉饶命则个。”殷在野狂笑两声,恶狠狠道:“须是饶你不得。”回手一刀下去,结果了张管带性命。 那七八名当地人远远瞧见殷在野接连行凶,杀死官府大老爷们,吓得个个如同筛糠,乱喊乱叫,一阵风般跑得无影无踪。 那少年身不由己,腾云驾雾一般,也只是看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殷在野把少年放落在地,侧眼睨视着他大有一阵,缓缓问道:“小兄弟,你很害怕,是不是?”那少年咕噜一响吞入流至嘴边的口涎,点了点头。可过一会儿,少年摸摸先前那挨打现今尚为红肿的脸颊,说道:“不过你不杀他们,他们便要杀你。” 殷在野听言愕然,再瞪视住那少年须臾,拉过旁边一匹官马,坐了上去,说道:“小兄弟,此地已不可久留,你快快回家去吧。”策马就要走。那少年却摇摇脑袋,仰头问道:“先生,你这是要到哪里去?”殷在野眼望四周,许久,才叹息着说道:“那里可去,便到那里去。” 那少年低头想有一时,抬头又问道:“那里可去那里去,先生可不可以带上我一起走?”殷在野不由再是一愕,诧异问道:“你难道不回家去吗?”那少年眼眶一红,说道:“没有家啦,家人全都死掉了。几年前山匪进村,逢人便杀,见物就抢,全村就只剩下几个人逃了出来。”殷在野想不到眼前这个少年也是世上无亲无故,孑然一身,不禁刹那间默然。 江风呼呼,夕阳西下。殷在野突然俯身抄起那少年安放在鞍前,说道:“我们走罢。”扯动缰绳,策马沿着河堤径行。 19 其时血红的晚霞缀满江面,有如涌涌流动的血水,甚是眩惑。殷在野拥着那少年策马沿河堤但走,一路上没有说话。少年见殷在野脸色沉郁,似有所思,心下惴惴,又哪里敢去打扰?拍岸的水涛声不绝于耳。 两人共骑信马由缰,那暮色早经苍茫,周围惟见一条泛白的江面。前面竹林出现一座破落的江神庙。殷在野道:“今晚我们就且来在这江神庙暂宿一夜,明早再起程赶路。”那少年实不知他们明早却要往哪里去赶程,然而料想此刻多问无益,点头说道:“好是好,就是只怕走得不远,那些鹰犬同伙可能还要追上来。” 殷在野抱着那少年跳下马,任由马匹自行觅草吃去,淡淡说道:“先前我所杀的那数人,只不过是些小喽啰,后面还有更利害的。听说他们大内侍卫自封有三隼五虎七狼什么的,个个都为凶残暴虐;那则个侍卫总头领更是夸说满汉第一勇士,天下无敌,取人性命不过举手投足间的事。小兄弟,你可否怕惧?”说到这里,殷在野侧头瞧住那少年,目光灼灼。 却见少年眨眨眼,只是一副茫然无知,毫不在意的样子,殷在野暗自轻叹,微微摇了摇头。突然之间,他胸臆一股气发,难可抑制,禁不住仰头长啸一声,但觉天地悠悠,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过多顾虑却则个为甚?殷在野愤慨说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大丈夫该当有所为有所不为。小兄弟,我们就且去会一会那个据称天下无敌的满汉第一勇士,还有他妈的那一些所谓个三隼五虎七狼。我倒要瞧瞧,他们到底为是有着甚么厉害之处。” 那少年猛地听到身边滚雷般响起的啸声,吓一大跳,但听那啸声远远传送开去,几可压过拍岸的唰唰江涛声。念想殷在野既然要“我们”去会一会什么的满汉第一勇士,那自当是答应带上自己同往,由不得心头欢喜无限,顷俄热血沸腾。少年胸膛一挺,大声叫道:“不错,就让我们去会上这些个什么虎什么狼一会,且待瞧瞧,却到底是不是满汉第一勇士,是否当真天下无敌?” 殷在野闻言大笑,大手掌在那少年肩膀上一拍,说道:“果然够种。”踏进庙去。那少年单薄的身子哪经受得了殷在野这么一拍,一个趔趄,差点摔跌在台阶上,急忙挺身一立。但觉肩膀上火辣辣地痛,少年咧嘴笑了笑,忍痛急忙跟随在殷在野身后走进庙内。 庙内一片黑暗。少年从怀内摸出火石火绒点亮了,找些烂櫈脚木块在堂下烧起了一堆火,火光中见到殷在野端坐在神像前一块拜垫上闭目养神。其身后那尊神像断手缺臂,布幔残破不堪,身边神台更是少了一条脚,歪斜一侧。看样子,这江神庙已不止荒废经年。 那少年流落野外多时,经常露宿荒郊弃寺,已是见惯不怪。他当下另外找到一块稍好的拜垫,搬至在殷在野身旁,蜷缩着睡在上面。 20 火光摇曳,潮声充耳,那少年正且自迷迷糊糊,忽然听到身边殷在野问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可是哪里人?”那少年呆得一呆,已经许久没有人问起过他的名字,平常所遇都是“狗杂种”、“乞丐子”的叫。一年复一年,一日过一日,他便也几乎忘记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了。 那少年坐起身,想有片刻,说道:“我么?我叫丰子都,是江西上饶府人。”殷在野一听,暗暗奇异,问道:“丰子都?你父亲却是干些什么的?”那少年丰子都道:“我父亲么?他曾是村里的私塾先生。当初他还说给我取的这个名字好呢,不过,那一年山匪围村,他跑不掉,给匪首一刀砍为两段了。” 殷在野听到丰子都说起他家庭这段惨剧,那语气竟十分平静,似乎是在讲述一个与他自己根本无关的故事,不禁有些奇怪。转念心想这少年可能是历经艰辛,遭遇众多白眼冷漠之下,只在有意逃避这一段经历。殷在野于是淡淡说道:“睡吧,明早还要起程赶路呢。”不再言语,又是闭上目养起神来。 丰子都怔怔坐一会,可终究困倦已久,脸上映跃着那忽晦忽明的火光,蜷缩在拜垫上不多时就呼呼睡去。 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晚霞下的乡村,和母亲以及妹妹坐在餐桌上等待父亲教学归来。父亲回来了,提着一只东家赠予的烧鹅,说是今晚加菜,要他快去村头小卖店买一斤烧酒返归。他想起来了,今天是他十岁的周年生日,刚出门口,瞥见数十个大汉骑着健马挥舞住刀,高声吆喝冲进村落。 父亲把他藏匿在茅坑盖板下面,并叮嘱他千万不可出来。然后他透过板缝看见那一伙大汉到处杀人,到处掠物,又到处点火烧屋。父亲争辩,却给那个为首的大汉挥刀斫为两截。 他张口大叫,却是沉入坑底。爬出茅坑时,村庄已经变成一座废墟,再也没有了昔日的喧闹,周围死一般的静寂。他要去寻找父亲母亲和妹妹,头顶上一声炸雷滚过,下起倾盆大雨,更有一条电闪子张牙舞爪,追逐着不停地向他轰击。 丰子都“啊”的尖叫,惊醒过来。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早经满身淋淋大汗,几近虚脱相似。眼前那一堆火堆将灭未灭,仅余微红的灰烬。夜已深,庙外江潮声依然,訇唰唰作响。丰子都呼呼喘着大气,擦去额头上兀自阵阵潸出的冷汗,却见到殷在野坐在旁侧,默默瞧住自己。 殷在野轻轻叹一口气,问道:“怎么?梦见家里人了,是不是?”丰子都点点头。殷在野再叹息,伸手拭去丰子都眼角边上的那泪痕,说道:“都过去了,就不要多想了,睡吧。”丰子都又点了点头,依言转身睡去,可直到天色微明,方能迷迷糊糊里睡着。 21 丰子都一觉醒来,天色已经大白。庙外江风阵阵疾吹卷入,庙内破旧布幔随着那风前后飘动,噼里啪啦只响,身周却是不见殷在野踪影,他昨晚坐过的拜垫还在。丰子都禁不住一怔,爬坐起身,忖道:“殷先生终究还是嫌弃我累赘,不辞已别。”念想起昨日经历,一帧帧但感一切犹在梦中。 昨天他瞧见殷在野离去,在取过白馒头后便也随之走出凤来茶楼,可在街尾却遭到四名大内侍卫拦截,逼问殷在野的去向。丰子都惝惘,自己与殷在野仅只一面之缘,于其去向又如何能清楚得了?那四名大内侍卫一番殴打诘问,见确实问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为避众目,便将他捆绑在马背上,一行急急驰离龙门镇。 为因看热闹,先是差点儿就搭上了一条性命,现在横遭官难,丰子都悲苦,只道此番命休矣,终毕难逃一劫。谁知在江边渡口,却又鬼使神差的遇到殷在野,再一次被施救。 现今醒来发现殷在野不辞而别,丰子都顿感内心深处莫来由的惆怅以及失落,只觉那天大地大,自己竟然没有一处地方可去。过得许久,他才自回过神,望一眼破庙,暗暗叹息,起身走到庙外。 庙外左边竹林里,先前那抢夺来的马匹依旧悠哉游哉地在吃着草。丰子都苦笑,想道:“这匹马就给我留下也是没用,我又不会骑马。”整顿整顿身上掣襟露肘的敝衣,踏上竹林边上的一条小径,望路但走。 孰料转过竹林,却见前方一块空地上,刀光剑影,密麻麻地站着五六十个人。其中有那侍卫服饰的官爷,更有凶神恶煞的胖大和尚,他们个个但来神情紧张,俱都张眼瞬也不眨地望住坡上一株大树。 丰子都暗吃一惊,想道:“这些人里不仅有侍卫,还有和尚和道士,他们须不是来捉拿我去归案的。”渡口四名大内侍卫被杀,自己虽不是那主凶,然始终难逃关系。念及此丰子都稍稍放下心头顾虑,可眼前这般阵仗,又岂敢过去招惹事端?慌忙转身觅路另行。 但他终究少年心性,难免多一眼去瞧一瞧坡上的那一株大树,想看看到底有着甚么古怪,竟令到这许多人顿足观望。然一看之际,丰子都大为吃惊。那一株大树下,一个身子颀长的大汉盘腿端坐,罔顾周围群豪睽睽,只抬头仰望住天边一团彩云。 那大汉正是两次救自己于危难,江神庙不辞而别的殷在野。 想不到竟然在竹林后面再次遇到殷在野,丰子都惊喜不已,忖念道:“殷先生原曾走得不远。可他和这些人只在干什么?”他自小游荡江湖,人前遭尽白眼,受尽叱骂,尽管心头十分好奇,然而当前形势,却明白坡下这干人须是殷先生的仇敌。望着场上那五六十人,丰子都不禁大为迟疑,自己是否该当现在过去与殷在野相见? 22 人群里突然两条人影窜出,去势疾如闪电,或拳或掌,分从左右向坡间树下殷在野扑上。殷在野却似乎不见来袭,仍旧仰着头,怔怔望住山边天际的那一团彩云。 眼看那两个人一对掌一双拳,转瞬便要尽数落实在殷在野身上,丰子都焦急,“哎哟”脱口一声惊呼。总算他转念甚快,那叫声甫出,立知不妙,慌忙缩身在一片竹叶后面,伸手但紧紧捂住自己嘴巴。果然,站在人群边上的两名劲装汉子,听见丰子都叫声,经已转头四处寻瞧来。 那两个迅疾朝殷在野扑上的人,拳重掌劲。坡下众豪见到,不禁暗自点头赞叹,均想道:“这两人武功确实俊得很。”孰料“砰砰”两下闷响,那两个人骤然同声悲吼,口喷鲜血,或左或右,只呼呼摔跌出去。 有人眼尖,瞧见那两人落地时早就一命呜呼,他们腹部衣衫上,但自各印有着一个脚印。如斯,场上众豪由不得人人脸色剧变。殷在野踢蹬的这两脚,竟无一人可来瞧看得清楚。 阳光明媚,微风轻拂。坡下空地上虽则簇簇拥挤着五六十人,可霎时之间,只是鸦雀无声,一片死寂。 丰子都心头激跳不已,想道:“殷先生出手必杀害,这里这许多人,倘若一齐攻上,俗话说只手难敌众拳,恐甚大有麻烦。”缩身在竹丛后面,哪里敢来动弹?须臾,果然场上咶噪,七名短衣装束汉子,手里各挺长剑,纵身向住殷在野所在赶扑掠上。 但听为首一人怒声喝道:“姓殷的,我等七人乃疆南天罡剑门门下,今是为师父报仇而来。血债血偿,看剑!”阳光下刃锋交错,寒芒迭闪,七柄剑剑尖振荡成七点,俱都朝往殷在野身上七大要害处狠狠刺出。 殷在野侧眼见到来人七柄剑曜合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象,果是那疆南天罡剑门剑法,摇头说道:“你们的师父,须不是殷某人所杀。这天罡北斗剑阵,亦当奈何不了殷某人。”说着忽然长身拔起,迎前抢将过去。众豪也不见殷在野如何作势,疆南天罡剑门那七名弟子手上的长剑,已尽来一一被他夺予手中。 料想不到殷在野一袭武功,竟已至达那传说中的玄化境界,疆南天罡剑门七名师兄弟,由不得个个脸色灰沉,瞬间怔立当地。他们手里长剑莫名其妙的被殷在野挟手夺走,非仅不能有所避闪,更加没有丝毫还手余地,倘若殷在野此刻但趁势并剑来刺,人人岂可能有命在?先前那人嗄声叫道:“我等师父既不是……不是你所来袭杀,那么……那么还能会有谁……” 殷在野掷剑于地,仰天打个哈哈,冷冷说道:“你疆南天罡剑门剑法虽则有些道道,但尚不能入得了殷某人法眼。”那言下之意,则是说疆南天罡剑门根本不值得他去着眼睥睨,更遑论杀人夺谱。说毕,殷在野身子一晃,撇将疆南天罡剑门七师兄弟在身后,从坡上纵落,向住场上那簇簇众豪欺近。 23 坡下众豪尽已知殷在野武功卓绝,非可臆测,眼见他陡然欺近,岂敢有所大意?纷纷嘴里吆喝,各挺兵刃,或冲拳,或崩掌,起势处,均抢截在身前密实护住。这干人个个一般心思,姓殷的心狠手辣,惟得先且自保再说。如此场上五六十人,手忙脚乱之际,难免有些误伤,“哎哟”“小心”“他妈的,你刺中老子啦”“娘希匹,你往哪砍”,叫声一落一落,此起彼伏。 殷在野左冲右突,忽前忽后,顷俄击倒七八人,哈哈大笑,猛地转身挥掌拍向左侧的一名蓝袍老者。那蓝袍老者须发花白,使一对冷月子母环,看到殷在野一掌打到,喝道:“来得好。”一招“奔月御星”,双环急递。环刃劲力及处,嗤嗤声不息,可毕竟忌惮殷在野一袭武功实在太过惊世骇俗,攻少守多。 殷在野道:“你罪不致死。”掌力疾吐,震开冷月子母环,陡地手掌翻过一把扣住那蓝袍老者胸前的“玉堂”和“灵墟”两穴,甩手从人丛中掷摔出去。那蓝袍老者徒有一身内家内力,被殷在野抓住,竟不能挣扎丝毫,嘴里哗哗大叫,顿即被摔跌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旁侧两个大内侍卫服色的宦官瞧见殷在野后背露出空门,挺刀猛砍。一人叫道:“姓殷的,还不束手就……”“擒”字尚未吐出口,殷在野背后却仿似长有眼睛,一个后撩腿正正踹中胸口。那侍卫喉咙咕咕噜噜,眼珠子鼓凸,只软泥一般瘫倒跌地。另一侍卫大惊,“哎哟”一声叫,才知殷在野故意显露后背空隙,原是诱饵,顾不得自重身份,慌忙转身欲逃。 殷在野冷笑,喝道:“你当逃不了。”回手但一掌,“噗”的一响,击中在那欲逃侍卫脑门顶上。这一掌劲道之重,足可断碑裂石,那欲逃侍卫鼓眼撅嘴,登即头骨碎裂,哪里还能再活?殷在野仰天长啸,若虎踞,如龙盘,纵身所到之处,又再接连格杀多人。如斯来往数个回合冲荡,根本似入无人之境。 坡下那众豪看到殷在野神勇,被杀者往往没有法子去使出第二招,只无人能可敌,莫不胆战心惊,魂飞魄散。又见转瞬间再有三人惨呼倒毙,他们益加慌乱,各自忖想道:“这姓殷的果然穷凶极恶。”有心生悔意者不免趁乱乘机悄悄遁走,而从此每每念及九华山下江边神庙一役,终挥不去心头余悸。 殷在野恣意驰骋,但遇大内侍卫及声名狼藉者,随手一招格杀。几个来回,瞥见身周那越来越多的尸首,而剩下的只仅面露惧色,四处奔窜,那眼光须似瞧怪物一般瞧住自己。殷在野忽然意兴阑珊,挥掌啪啪数掌,逼退一众人,抬腿踹飞一名凶神恶煞的胖大和尚,纵声悲啸,转身竹林边就走。 坡上坡下啸声激荡,众豪耳边如遭雷电轰击,目眩神摇之下惟有眼睁睁看着殷在野离开,又有谁人敢上前拦截? 24 殷在野不理身后众豪,径到竹林丰子都藏身处,说道:“丰兄弟,出来吧。”那“丰兄弟”三个字一入耳,丰子都心头一热,应道:“是。原来殷先生知道我在这里,先前我还以为殷先生已经离开我了呢。”自竹丛密叶后面走出。殷在野见丰子都脸色苍白,眼光闪烁惊惶,微微一笑,说道:“那许些人一大早的就在庙外咶噪,我生怕他们吵了丰兄弟睡觉,便统则赶竹林这边只来。” 丰子都虽则强自作镇定,但那坡下杀戮一幕,兀然历历在目。他深深吐出胸口一口浊气,说道:“那许些人尽管人多势众,可没有一个是殷先生的对手。”殷在野听言,怔得一怔,忽然长长的一声叹息,摇头说道:“有些事情,却不是武功强弱可定。”丰子都挠挠头,甚为迷惑。他想不明白既斯武功高超,弱肉强食,哪还有什么事情可不待定? 殷在野双眼炯炯望住丰子都,徐徐说道:“你现在还小,这么个道理,你以后自然会来慢慢知晓。”丰子都忖道:“弱肉强食的道理,我现今早已清楚得很。”但点头道:“是,我以后自然会有所明白的。”殷在野见丰子都说得松脆搪塞,不禁又是暗叹一口气,淡淡说道:“我们走罢。”前面绕开竹林,望旁边一座荒山深处只行。 丰子都问道:“我们要去哪里?”殷在野没有说话。身处险地,岂不趋避?丰子都慌忙拔步跟随。可终究那惴惴,他不时地回头观望,待得见到坡下这众多豪杰,慑于殷在野勇猛,确然不敢后面追来,方自稍稍放下心头的一块巨石。丰子都念想道:“如此最好不过,免得那般杀戮再起。” 眼前这座荒山乱石遍布,荆棘丛杂,根本没有什么路径可循。殷在野始终一言不发,前面望东快步但行。丰子都跟在殷在野身后,不时那面上手上以及脚上就被石尖棘刺划拉了一条一条伤痕,血迹斑斑。可他生怕殷在野嫌弃自己累赘,只是忍痛咬住牙关,紧步紧趋,不敢稍许落后。 穿过一道低矮山窟,陡然出现一处断岩,再也无法前去。丰子都这时经已气喘吁吁,全身泛力,双膝一软,跌坐在岩边一块石头上。他见底下渊深数十仞,云雾蒸腾,禁不住倒吸一口气,颤声说道:“没有路啦,过不去了。” 殷在野抬眼眺望周围,淡淡说道:“先前我们所走过的,哪里可有路?没有路,我们便从这岩下趟过。”丰子都大吃一惊,脚边那岩壁陡直深旷,不能见底,何况光秃滑溜,倘要从这处攀岩落去,两人只无啻于自寻死路,由不得十分踌躇。殷在野看一眼丰子都,问道:“怎么?你怕了?” 丰子都听言脸庞赤红,随即摇了摇头,说道:“总不能回头罢,既然只能要从这里攀爬下去,我们就下去便是。”说得甚为毅然,但想道:“死则死矣,其实又何足畏惧哉。”殷在野“哈”的一声大笑,点头道:“果是一个男儿。” 25 时近正午,烈日当空。殷在野突然暴声喝道:“是谁?鬼鬼祟祟的,给我滚将出来。”丰子都听言吓得一大跳,这般荒山野岭的,难道竟还有人埋伏于此?莫不成就是那江边竹林的众豪,终究不怕死但从后面赶到?遂循住殷在野眼光望去。 但见从断岩另一侧一块巨石后依次闪出三人。他们那身上服饰花花绿绿,腰间一条草绳束带,个个只面色木讷,着草鞋,束带上都别住一根黑黝黝的哭丧棒。三人不时走近,均瞥一眼丰子都,前面一人抱拳朗声说道:“殷先生好深厚的内功。殷先生,别来无恙?” 殷在野双眼盯住那三人瞧有一会,问道:“你们也是贵州百草门的?”那人又抱拳,点头道:“我等三人,奉掌门师兄之命来邀殷先生过往相叙,只有一事但请教。”殷在野闻言“哼”的一声,说道:“原来你们是‘毒手断魔’荆尚毒的徒子。荆尚毒那老儿呢?他怎不来?” 丰子都想道:“原来这三个人非我中原人士,怪之不得装束异类。贵州百草门?那却又是干什么的?”瞧这三人面容僵尸相似,周身透着一股阴惨森然的气息,饶是烈日当空,亦由不得忽然之间但觉那脊背之处凉飕飕的。 走在前面的那人料想不到殷在野竟一眼瞧穿自己三个师承来历,脸色微微一变,徐徐说道:“家师恰逢有事脱不开身,所以无法前来。”殷在野哈的一声笑,冷冷道:“我与百草门的恩怨,日后自当要亲自上门去斟酌一番。殷某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历来分明。” 那人闻言身子猛一颤,可随即就恢复原状。淡淡说道:“殷先生,我等奉掌门师兄之命来邀,正是要待明辨当年那一桩沉事。殷先生,个中是非曲直,自有评论。”殷在野大笑,道:“好个‘是非曲直,自有评论’。念我与百草门尚且有些渊源,你们走罢,今儿个我不想来为难你们。” 其实关于那一桩沉事,百草门那说话之人当年是有所亲身经历的,知道殷在野桀骜,一身武功更无法揣测,心头正沉吟着还未答话。他身后一名虬结汉子诘笑一声,訇然道:“古师兄,你与他多说作甚?姓殷的,我等师兄弟三人今日既然到此,你去亦得去,不去都要去。” 这句话已自说得无礼至极。殷在野抬眼扫视一眼那个虬结汉子,眼神中却尽为一抹傲视嘲弄之色。那之意岂不了然?虬结汉子只是恼怒,喝道:“恐怕要由不得你了。”抽出腰间哭丧棒,猛地一指,,一缕绿烟“嗤”的一响,朝住殷在野胸前急遽径射。 此股绿烟腥臭难闻,内含七八种剧毒粉剂,并以棒内机栝聚弹,去势疾速,令人甚难抵御。触及者若没有解药,莫不腐骨烂肌,一身功力最后消融化殆,一向为是贵州百草门绝学之一。先前那古师兄一见,急忙叫道:“丛师弟,不可造次。”可虽则言说如此,却不伸手来阻拦。 殷在野于江湖上声威极隆,一袭武功更神乎其技。那个古师兄心头正当盘算,看到师弟倏忽弹射出本门毒烟,想道趁此机会但来看一看殷在野该要如何去应付。他是以假装措手不及。 26 丰子都正处于在悬崖边,鼻中突闻一丝丝腥臭,知道为是那个虬结汉子发出的绿烟所致,忖道:“这烟古怪,怕是有毒。”慌忙想避向风头,然转瞬之间却觉自己胸腹内血气翻腾,有若万针攒刺,难受之极,忍不住“哎哟”一声痛叫。那叫声未毕,俄而全身但酸软无力,一个站立不稳,根本只由不得自己,就即向住脚侧深渊直跌落。 殷在野瞥见丰子都跌身滚落深渊,知道他不会武功,抵御不住那绿烟毒气侵袭,想道:“这小子虽则莫名其妙,须却不能因为我丢了性命。”愤慨虬结汉子出招毒辣,挥掌急拍,掌力疾吐,汹涌如潮,朝那一线绿烟劈出。而随着拍出这一掌之势,殷在野纵身一跃,从丰子都那跌落处跳将下去。 贵州百草门三人,万万料想不到江湖上嗜血杀戮的殷在野,竟然为了一个衣衫褴褛的瘦黄少年,奋身随同跳崖。那崖深何止千仞?这般跳将下去,殷在野与那少年岂不是最终要摔跌得个粉身碎骨?他们个个瞬间骇异惶悚,脸色刹那只是大变,但觉那世间处滑天下之大稽事,恐不过莫于此。 就在这个时候,贵州百草门三人,倏觉身前一股无形的劲道,威猛无俦,墙壁一般奔涌袭至。虬结汉子刚才施射出的那一线毒烟,更被这一股无形劲道,逼撞得点点寒芒迸溅,一阵蓝色火光爆窜。“嗤”的一声锐响,绿烟竟尔掉头回袭,那般来势,但益急益狠。 古姓师兄见机极快,急忙叫道:“小心。”却不敢硬撄殷在野这一掌劈击,一个“懒驴打滚”,闪身在一块岩石后面。他身后另一人,不及拔腿,慌忙使招“灵狐探洞”,一颗身子倒塌墙般,伏在草丛里,紧紧贴住地面。至于那个虬结汉子,毕竟猝不及防,打横哭丧棒硬接,大叫一声,但被殷在野掌劲击得向后跌出两丈,胸口更被绿烟撞中,腾地窜起一团蓝火。 掌劲汹涌碾过,一片飞沙走石。百草门那古姓师兄从岩石后面转出来,张眼见到两位师弟遭袭后当前狼狈模样,惊诧于殷在野一身强悍内力,暗呼一声好险,赶忙过来一一察看。 草丛里那一个人颤巍巍坐起,尤不敢相信适才所遇,只摇了摇头,想有一会,又再摇摇头,忽然张口咒骂道:“什么东西?他妈的。”他忧惧并重,却庆幸自己终究躲避得及时,那脊背处虽则被殷在野掌风所刮伤,皮开肉绽,然并没有累害筋骨。 两人扑灭虬结汉子身上蓝火,见他已自昏厥,总算殷在野掌下有所留力,十分命中仅去掉四分。古姓师兄脸色惨白,边取本门灵药给虬结汉子灌入疗治,边说道:“想不到短短两三年间,姓殷的武功居然勇猛精进,目下更是深不可测。看来,江湖上那一则传闻,多半不虚。” 另一人忍耐住背脊处阵阵疼痛,拾回撞落山石边同门的哭丧棒,问道:“古师哥,那个小子到底是什么人?莫不成就是这姓殷的孽种?”那古师兄听言,面色益加沉凝,眼望远处山峰,俄而缓缓说道:“我没听说过这姓殷的有甚儿女。”摇了摇头,接着似乎问自己,“可那小子又须却是谁?”先前那人道:“非亲非故的,姓殷的不傻,他焉能不顾一切但去救那小子?古师哥,其中怕是有什么隐情。” 这时将近酷夏,烈日当空。贵州百草门那古姓师兄没有再说话,晃身几步来到悬崖边上。崖下云雾蒸腾,山风呼啸,哪里却还可见殷在野踪影? 27 丰子都跌落悬崖,胸腹内犹若兀有万针攒刺,无处可使劲,云中雾里,那两耳鼓痛,头昏脑胀,睁眼惟所见一堵突兀森郁崖壁,但飞速往上消逝。风越来越急,衣角振荡,云一朵朵破碎,雾一坨坨飘曳。他心头悲苦,想道:“原来我命丧这里,终却那是死无葬身之地。” 一只金雕周围盘旋,叫声十分激越。丰子都想去伸手捉摸金雕,但酸软无力之下如何能够挪动?尽管明知此次跌落深渊,了无生还之幸,可等死到来的那一刻,毕竟抓狂。丰子都忽然想笑,却发觉自己经已泪水盈眶。 突然一条臂粗藤蔓从云雾间疾递过来,顷尔将丰子都缠身团团绕捆。丰子都尚未来得及回神,一颗身子“呼”的急响,已经随住那条藤蔓掠向崖壁转角一株遒劲探出的松树。 松树枝梢上,殷在野临崖凭风伫立,绞手回收藤蔓,一把抓住丰子都。殷在野朗声笑道:“有我在此,丰兄弟,阎罗王就想要罹难你,怕亦是不行。哈哈,哈哈。”丰子都死里逃生,既惊更喜,百感交杂,但恍如隔世。他瞪眼望着殷在野,那胸口一口浊气没有上来,脑袋一歪,顿即晕厥过去。 丰子都悠悠醒转时,好大一会儿,方才发现自己躺身在一个山洞内,旁边一堆篝火将息,余光明灭。洞外一盘明月悬挂,周围只是一片静谧安宁。 他奇怪,想道:“这是在哪里?遮摸我真的没死?殷先生呢?”念自己算上这一回,经已为第三次被殷在野所救。丰子都心头感激,要待去爬坐起身,可手脚甫动,却觉阵阵刺痛入心,不由得嘴里闷哼一声。 洞口一暗,殷在野走了进来,见状欢喜,说道:“丰兄弟,你须却是醒了。贵州百草门的毒药,果然甚当厉害。”丰子都怔得一怔,问道:“毒药?”随即明白,自己之所以掉落深渊,为是不慎吸入贵州百草门那个虬结汉子发出的绿烟所致使。 殷在野正色道:“你这一睡,已就是两天一夜了。要不是我内力浑厚,你怕要小命不保。”丰子都听到“两天一夜”四个字,吓一跳,想道:“怪之不得我全身上下,都为酸痛。”忍耐住那忽突忽突疼痛,爬坐起身。 外面月光淡淡映照入来,但见殷在野一张脸上,容貌沧桑,那神情却落寞孤寂,心头似有无穷无尽恨事絮缠。丰子都转念忖道:“殷先生虽然神功无敌,可他毕竟不快乐。” 山风习习,月渐西斜。殷在野忽然神色凝重,侧耳倾听,须臾,冷冷说道:“有人终究还是追赶上来啦。”说着手掌起处,一股劲力顿时将脚边那一堆篝火扑息。丰子都心中一突,问道:“遮摸是官兵?”殷在野点点头,道:“这两天,山野里总有一些大内侍卫身影流窜。”伸手去携扶住丰子都,两人转身走到洞口外面。 丰子都这才发现身后这山洞原在半山腰处,山脚下一带波光鳞闪,一条大江绕一个大弯岩下徐徐经过。月色如水,江风轻曳,他张目眺顾,可遍野苍茫,哪里却能察觉有甚人影? 28 殷在野望一眼丰子都,忽尔微微一笑,指住远处山脚下的一处垇角。那垇角,月下影影绰绰,似有数条人影晃动。殷在野徐徐说道:“他们这次上山来的拢共有七个人。这些人武功个个均俱不弱,怕是已从那京城赶到的大内侍卫中的顶尖高手。” 丰子都问道:“京城?那个号称天下无敌什么的满汉第一勇士,却不知是否在这里面?”暗暗担忧,那察哈总管既然敢来称谓天下无敌,恐怕其武功与殷先生相较,要在伯仲之间。而现今来的顶尖高手还有六名,他们旁侧拳脚互帮,自己两人此番怕是凶多吉少。 殷在野摇了摇头,许久,说道:“最好都在。丰兄弟,不过你现在刚刚痊愈,不能动扰,所谓晦明有致,我们须得暂避却时。”他明白山脚下那众来人目标只是自己一个人,快意恩仇,原当无憾,可目前要将丰子都弃放在这荒山野岭里,妄顾但斗,毕竟怵惕恻隐。 “暂避却时”,这正合丰子都心中所意。丰子都道:“可惜我没用,不能相助先生,反而添乱累赘。”殷在野听言,又望一眼丰子都,轻轻叹一口气,说道:“我们兄弟两人,终要有那般一日,并肩共战,啸傲江湖。丰兄弟,但亦不争胜当前。”说罢转身前面只走。 丰子都想不到武功高强而性子孤傲的殷在野,竟然是真的来瞧得起自己这么一个落魄小子,那心头只一热,忍耐住身上疼痛,遂急忙去跟随在殷在野身后。两人借助淡淡月色,高一脚低一腿,寻一条小路从另一侧下山。 江面上一抹白光跳跃,天色渐明。殷在野带着丰子都,专拣那荒僻山路径行,许多时才就来到山脚下。转过一座山壁,前面陡现一大片竹林,薄雾漫绕,丛中一座八角亭台突立,一个黄衣人端坐在其内。亭台周围,或两人,或三人,互成犄角之势,但不少于十七八名之多。 山风掠赶过竹梢,唰啦唰啦声不绝。殷在野“嘿”的一声,转头望住丰子都说道:“丰兄弟,是横不是竖,有些事情要避须总是避开不了。看来今日一战,当免不了啦。我们这就杀将过去,你却怕是不怕?” 丰子都瞧见到一大早就遭遇上一大众人,看样子那亦应是为着殷先生而来,心里只不免嘀咕。待见那众人尽管个个衣饰鲜明,却不是官服,所谓民不与官争,终究暗自放下去一大半心。丰子都想道:“怎地有那么多人但要兹寻殷先生晦气?遑论江湖莽莽群雄,便官府也如斯。”生怕被殷在野看轻了,将来不能“并肩共战,啸傲江湖”,昂扬住一颗脑袋,说道:“我不怕。” 殷在野点点头,笑着说道:“不愧为是我所认识的丰兄弟。”两人但昂然竹林前去。将近竹林时,一名两旁太阳穴鼓凸油光的锦衣汉子晃身抢出,前面拦住那去路。 那锦衣汉子眼光如刀,在殷在野和丰子都两人身上来回只扫视,须臾,冷冷说道:“前面但要办事,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近旁。两位且请速速退开为是。” 29 丰子都念想道:“原来这干人须却不是为奔殷先生而来。”听言心头只有气,说道:“这片竹林是你家栽的么?怎不走得?我两人今日但是借道经过。”那锦衣汉子摇头道:“但有近竹林者,格杀勿论。”丰子都一凛,嘻嘻笑道:“好大的口气。遮摸你就是那皇家官府不成?” 殷在野旁边道:“丰兄弟有所不知,你眼前这一位横门练者,乃是辽东摩天峰龙爪门的人。他们龙爪功练得闲散平常,却素向乐从胡吹大气,只甘于作那皇家鹰犬。”丰子都道:“原来如此。一些低作者,向便高咋呼,但门缝里乱吹喇叭。”殷在野大笑。 丰子都与殷在野两人一唱一和,那锦衣汉子脸色渐显阴郁冷沉,可被殷在野一眼道破自家来历,他终究暗暗诧奇。锦衣汉子转头盯视住殷在野许时,猛地喝问道:“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人?赶在这里只要干什么?” 殷在野不答话,纵身趋前,左手凝挺五指,突然抓往那锦衣汉子左肩“缺盆穴”。那锦衣汉子陡见,由不得“咦”的一声,脸现惊疑之色,叫道:“这须不就是我摩天峰龙爪功?”对方指劲凌厉狠辣,龙爪功功力尚且还处在自己之上,更加骇异。锦衣汉子沉腰坠肩,忙不迭双手十指搓成龙爪形,胸前交并,连攻带守。 殷在野一招占先,一声冷笑,回手侧过,电光石火之际,早一把抓住那锦衣汉子右肩胛骨。那锦衣汉子万万想不到仅仅一个照面,自己在对方手底下竟是丝毫没有还招的余地,全身酸麻,登即脸如死灰。锦衣汉子嗄声叫道:“你是……你当是……”既惊且羞更恨,一口气胸口倏忽上不来,脑袋一歪,但昏厥过去。 金风振荡,一人手挺长剑从竹林内飞速抢近,剑尖颤若电闪,顷刻之间朝住殷在野身后接连刺出八剑。丰子都旁侧一见,只是眼花缭乱,急忙叫道:“先生须得小心。” 殷在野道:“无妨。”听声辨形,已了然那来人剑法精奇,出招迅狠,八剑递进仿似不分先后,一剑一剑的径直同时奔袭自己后背八处要害。忖道:“想不到鹰犬里亦有这等使剑好手。”劲运于臂,抓住锦衣汉子身后斜挥,向来人那剑尖上撞上。 来人不知道那锦衣汉子是孰生孰死,瞧见锦衣汉子一颗身子撞到,岂敢贸然再递剑?只得剑势略收,“嗤”的一响,抖腕斜剑,挺剑转朝殷在野左肘“天井穴”刺出。 殷在野喝道:“剑法但不错。且看能否奈何得了我?”左臂振处,将手上锦衣汉子“砰”的旁边震摔出去,转身来凝目瞧视那来人的剑招路数。那来人一怔,叫道:“好。看剑!”既然没有了锦衣汉子在碍手碍脚,剑招陡展,若矫龙,若惊鸿,一剑接连一剑,越使越快,凌厉迅疾,顷俄暴风狂雨一般。 30 然而殷在野似乎只是想要来察看眼前这人剑招,但随着那剑路来势,倏忽左一挪,右一闪,飘曳游离。纵使对方剑招迭出,削刺劈击,迅捷狠辣,可殷在野在间不容发之际,每每避将了开去。 使剑那人瞧见周围俱是殷在野魑魅的身形,自己剑术虽已浸淫经年,每一剑使将开来,风雷声隐隐,总有异妙之所在,可却始终无法斫及到殷在野身上。俞斗俞就心寒,使剑那人骇异想道:“这人当不是人。”然则众人面前岂肯有所去示弱?剑法施展益加骤急,那精妙招数但沓来纷至。 这时天色早经大亮,风却趋停。亭台四周众多锦衣装束人,均知那使剑人的武功实力,真正放眼江湖上响当当,然而此刻却丝毫奈何不得殷在野,个个莫不动容。他们已自明白殷在野和丰子都两人于前所来,定为不怀好意。南边巡守的五六名汉子,纷纷纵身抢出竹林,挡住在入林当道。 丰子都不会武功,生怕被剑锋殃及,渐渐旁退,站在一株大树下。眼见殷在野于对方剑下仅是一味闪避,险象环生,他数次差点儿按捺无住自己,惊呼出声。又见敌人越聚越多,朝阳里有人那手上刀剑但熠熠生辉,丰子都心头不禁怦怦只剧跳,想道:“竹林内这干人该当为是还来认识不出殷先生。为免节外生枝,其实我们大可另外择路他遁。” 转头间瞧见到亭台里那一个黄衣人,尽管身处扰乱戮杀,可是兀自好整以暇地在那优雅品茗,不禁诧异。丰子都暗自佩服不已,忖念道:“这个人淡定非常,可不是一般之辈。” 眼看使剑人不敌殷在野,那剑法渐渐受掣。刀光迭闪,又两人执刀随后再扑上。刀光上下翻吐,所使招数大开大阖。 丰子都尽管知道殷在野武功卓绝,世间罕有敌手,但在一团剑影,两片刀光遭遇下,兀自为是胆战心惊。总算他时时念及切不能被殷在野有所看轻,方不致转身遁离。 殷在野却不以为意,侧身闪开兜胸斫近两刀,嘿然冷笑,说道:“离火刀法?你们两个须是岭南丹霞派的。”突然抬掌呼呼两掌劈出。 执刀其中一人道:“正是离火刀法。请指教。”话音未落,忽觉一股强横掌力隔空袭到,呼吸立顿,心知殷在野武功诡异,神鬼难测,孰料不到其一身内力竟至如斯霸道威俦,可哪敢硬撄?急忙横刀斜引,转身与另一执刀人催刀又逼进。 使剑人眼见殷在野趋退若电,自己根本无从落剑,方正是渐乱。现今骤得同伴强援,使剑人立时收摄住心神,断声喝道:“再看我这一剑!”那使出的剑法陡变,空幻灵虚,堪堪面前去刺一剑。 三般武器,各施其尽,一阴一阳,所谓相得益彰,互补缺无,场上形势陡转。丰子都站在树下,虽然不识武功,却亦瞧出了一些端倪,“啊”的一声,再也按捺无住,张口惊呼。 31 这时又有人陆续从竹林里掠身赶出,簇簇拥拥但围成半圈。赤手空拳者有之,执刀或剑者有之,其中更有一人手持一对板斧,板斧阳光下熠熠生辉。众人个个只眼光炯炯,神色凝重,抬头望住那竹林前面殷在野和三名锦衣人的撕斗。听到惊叫声,登即有两三个人转头向丰子都处瞧来。 丰子都见状吃一惊,急忙伸出手去掩住嘴巴,可心头兀不禁怦怦大跳。幸得那两三个人仅是瞧一眼丰子都,接着又均俱转头来去望着那场上渐趋凶险的围战,并没有人但所理会。 剑捷刀疾,一团团,一片片,如影随形,只恶狠狠地缠卷住殷在野。丰子都于旁侧看到由不得暗暗担忧,念想道:“殷先生手上没有兵器,终究是要吃亏了些。”待要四处寻把刀或剑之类武器,却猛然听得殷在野一声嘬啸,但见其那脸上一道紫气倏闪而过。 竹林前围成半圈那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见到殷在野经已晃身抢出挺剑执刀三人联手布下的重重刀光剑影阵法。这一下他们个个莫不骇异,竟然无人可去瞧看得清楚殷在野身法。那众人相互张窥,心头均觉十分不可思议。 殷在野哈哈大笑,说道:“丰兄弟,且不忙慌乱,看我如何去诛杀诸妖群魔。”纵身跃进,那左掌略作回收,右掌冷不防斜划,一掌幻化三掌,三掌陡变九掌,各朝挺剑执刀三人訇然打出。 围观众人乍见,禁不住齐声噫呼。他们实在料想不到眼前这般一个高瘦汉子,非但一身轻功十分罕闻,便然那使出的掌法亦来如斯异妙,所谓一气化三清,幻变无穷。一名老者越众急出,高声叫道:“这应是武当派的‘太乙玄元掌’,当要小心。” 太乙玄元掌为是武当派十二绝技之一,包罗万象,据说由张三丰洞天彻地,通悟所创,曾来纂载于一本秘谱上。可惜这秘谱经已失传多年,便是现在的武当派不字一辈之道人,亦不曾有几人机遇凑合见会。 听到老者高呼,围观众人不由得将信将疑,但噫叹不已。有人忖想道:“遮摸这一个高瘦汉子,为是武当派的不成?可看他年纪不大,却又如何会使那‘太乙玄元掌’?”便眼角余光朝向竹林内亭台里黄衣人瞧往,那神色忽尔甚异。 丰子都却哪里明白什么“太乙玄元掌”或是“太甲玄元掌”?听到叫声,树下张眼朝那个老者看来。但见那老者满脸皱褶,一袭蓝绸锦袍,须发稀疏,身后偏一条花白辫子拖曳得老长。奇怪的是,他一双手只是一直笼缩在衣袖内。丰子都想道:“看样子,此老人当是这一干人之首了。” 殷在野展掌甫击,听言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转头去瞧一眼那老者。他立意要一举震慑诸妖群魔,嘿嘿连声冷笑,昂然叫道:“却看我这一掌,又应是什么掌法?”掌势立变,抱素怀朴,猛然“呼”的一响,双掌身前但来推出。 32 挺剑执刀那三个人,先前突遭殷在野一掌幻化三掌,三掌陡变九掌,九九二十七,瞬间掌影重重漫空打到。这般掌法他们根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本已惊骇恐疑,目瞪口呆之下只来不知要当如何去应对。 现在殷在野掌势变化之际,虽仅简单直接前推一掌,三人却猛觉身前有一股雄浑掌力,忽忽汹涌袭至,如暴浪拍岸,若破竹建瓴。那力道之猛之刚,只无坚不摧。他们脸色不禁大变,身受体会,岂不知晓这其中厉害?大叫大喊,慌忙各自挺剑执刀,或劈或斫,同时窜高伏低,苦苦撑持,方自堪堪避开过殷在野一掌掌锋,可已然十分狼狈。 殷在野大笑声中,晃身趋赴。挺剑执刀那三人正来甚甚回魂,只始料不及对方身法竟如此之快,又怎能躲闪?啪啪啪三响,已被殷在野轻舒猿臂,一一但去抓住,毫厘不差一字排行掷丢在竹林众豪面前。 丰子都岂知其中奥妙?于那边树下瞧见挺剑执刀三人丢兵弃甲,一字列行被殷在野拎住重重掷摔在竹林前面,忍禁不住哈的笑出声。他凭仗殷先生武功天下无敌,当下自己料应无虞,大叫道:“摔得好,摔得妙,摔得呱呱叫。可叫你们猖狂!” 竹林前众豪,陡见殷在野展露了这般一袭震古烁今之无上玄功,那内劲之强,功力之深,纵使见多识广,霎时之间亦然神驰目眩,均觉遑可思议。听罢丰子都在旁边高声喝彩,人人你望我,我望你,刹那只是个个脸色尴尬惭悚,一时竟不敢有作稍所异论。 这个时候,一支响箭山间倏忽射过,竹林上空呜呜声大作。随着响箭锐声,远处山壁下转出来三人,衣襟猎猎,只迅捷无伦的往竹林这一边纵赶。 瞧见到那三个人出现,竹林前众豪面容随之陡宽。有人说道:“好了,武当派正主儿终究是到了。”听那人声音,底子里竟是若若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蓝绸老者看见挺剑执刀三人,摔倒在地上丝毫不能动弹,明白他们经已遭受殷在野随手重劲点封住了穴道,嘴里“哼”的一声,喝道:“阁下究竟为是何人?来这终要何干?嘿嘿,粒珠之光,敢亦日前争辉?”衣袖振荡处,两只干瘦如同鸡爪的手掌,忽伸而出,阴阳互替,两仪生四象,六合五行,劲息激迸。“呼呼”两下响,蓝绸老者纵掌朝住殷在野打到。 殷在野听声辨形,已自察觉到那蓝绸老者掌劲须当怪异雄浑。他心头忽地一动,斜掠两步以避开。转身来,殷在野双眼瞬也不眨地盯视住那蓝绸老者,许久,冷声沉沉说道:“当年那众人里,原来却是有你。”说着时,一张脸皮仅但狰狞苍白得可怕。 丰子都看到殷在野身子竟是微微颤抖不止,似乎甚当激动。相处以来自己还从没有见过殷在野突然变得如此凶狠恶怖,丰子都吃惊之下不禁大为奇怪,忖想道:“什么当年?又什么原来却是有你?殷先生这一句话,须却到底是哪什么意思?” 33 蓝绸老者听到殷在野所言一愕,那微胖身子随即骤然一震,噔噔噔竟一连倒退四五步,但瞪大一双豆豉眼去瞧视住殷在野。俄而,蓝绸老者嘶声尖叫道:“是你,原来却是你。”言未毕,又噔噔疾退两步,再两步,只差点儿就撞跌身后一名执剑虬劲汉子。 竹林前众豪但见蓝绸老者,一张攒满皱褶的老脸皮,忽至变得灰暗死白一坨,那喉咙处更是咕噜咕噜一阵阵颤响,似为突然之间就甚当慌乱骇恐。个个既吃惊且觉好笑,有人转念想道:“什么原来却是你?瞧这般样子,你们两个昔年莫非有甚荼毒恣睢之怨不成?” 这时山壁下那三人经已迅疾赶到。当先一人六十来岁,道人装束,身形瘦削,神色但木然冷峻。那道人瞥一眼地面上那躺倒一动不动的挺剑执刀三人,忽然弹指射出,只听嗤嗤嗤三声响过,一股无形指力登即解封了他们所受点闭的穴道。那道人缓缓转身来望住殷在野,须臾,淡淡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须却怎会武当派的木抱玄功?” 那名道人仅凭手指虚点,以一身浑厚内力便隔空解穴,这般弹指神通,果甚骇人听闻。竹林前群豪一见,禁不住纷纷高声喝彩,自有人立即上前携扶搀走挺剑执刀三人。 殷在野却根本不来理会那道人说话,只是一步一步的向蓝绸老者逼近上去,那脸色益加阴沉冷鸷,眼光但锋锐如刀。殷在野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老匹夫,那当年之事,你是否可为首?” 蓝绸老者听言脸皮又一阵微微抽搐。他张眼瞥视一下那道人,突然绽声大叫道:“这个人就是殷在野,这个人就是殷在野。”言犹未毕,尖嘶断喝,猱身只纵窜,蓦地里两掌幻四掌,四掌变八掌,重重叠叠,四面八方但朝殷在野所在狠打疾攻。 竹林前众豪一听,人人均俱吓一大跳。万万料及不到眼前这般一个三十来岁脸色灰白的高瘦汉子,居然便是那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殷在野,竟就是那武林中一代大魔头。由不得个个相窥,脸色瞬间只阴晴不定,一时之间,他们实在不知该当何去何从。 殷在野于近两三年来,名声极盛,大江南北俱都为之震动。但因其一向神出鬼没,行踪无定,只甚少有人可见真正面目。而现今殷在野竟至就来实在出现在了眼前,况且先前那所显露的一袭武功,深不可测,果然为便是惊天地泣鬼神。如斯人人听闻岂不动容? 竹林亭台里,那一名黄衣人突然掷开手上一卷书束,长身站起。其一张长脸虽则犹且还坚毅,可眼光却闪若曳烛。黄衣人抬步走出亭台,襟摆飘荡,只不慎撞落了身侧茶盏上的一只茶杯。茶杯薄润脆骨,“哐啷”一响,登即在地板上跌摔得个粉碎。 题外话 人总难以避免一些事。断更一续。 34 阳光白花花,山风益急。那竹梢尾成片随着疾风摆来倒去,怪声异响,纷纷呈呈,只是不绝于耳。 殷在野却似乎不见当前情形,但盯视住蓝绸老者一张脸。他胸臆鼓荡,窥个确切,右手变拳,斜刺里猛地横插吐上,没有遁迹可言,中宫陡击,直系羚羊挂角,简练直接,“砰”的打出一拳。这一拳从蓝绸老者那叠叠重重掌影里骤然穿崩过去,径奔其面门。 蓝绸老者陡见殷在野打出这般不可思议的一式拳招,那拳头虽则仅是中宫袭击面门,然则自己前后左右,刹那之间只落入处处掣肘,无法趋赴腾挪,至于浸淫经年的“六合五行掌”掌势更加不能尽展。这等憰怪奇异武功,一招鲜杀,简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顷时殷在野拳头早到。蓝绸老者禁不住大骇,暗道:“姓殷的听说已经据那盗来经书练成谱上武学。这一拳根本不循任何拳述经纬章度,遮摸就是那谱上武功?”既恼且恨,倏忽又凛寒焦虑。骑虎难下,蓝绸老者转念极快,只妄顾殷在野拳头,突然掌中袖箭,“嗤”的锐响,袖箭施击远处树下的丰子都。 这一招围魏救赵,其实甚为毒辣。蓝绸老者料定殷在野必然要救那个少年,所谓生死系于一念间,那么自己往往自当能在殷在野此一招怪拳之下另觅生机。是以蓝绸老者但去奋不顾身,决毅转击丰子都。 丰子都一直转瞧那个黄衣人步出竹林,其身边簇拥着七八人。更看这七八人个个脚步稳健,目光生威,强悍彪勇,武功自来不弱,他们周围仅就戒惕森严。丰子都心头明白,眼前此黄衣人身份绝非简单,想道:“他抑或就是那甚皇亲贵胄,否则怎令到这干桀骜不驯江湖人听命斯从?” 岂知蓝绸老者这时候突施一支袖箭向自己射来,丰子都“哎哟”一声刚出,随即伸手但去紧紧捂住嘴巴。他明白这是蓝绸老者的围魏救赵之计,意欲令殷先生有所分心,转身只就向树身后面躲往。 可那支袖箭来得甚疾。丰子都虽然流落江湖已久,亦洞悉一些人心伎俩,却终究没有学过什么武功,毛手毛脚的,哪里躲闪得开?眼看便要被袖箭贯身但穿。 突然,一条人影急窜而至,喝道:“着。”手中长剑挺出,击向那一支袖箭。这人身法迅捷,臂猿剑长,眼见那支袖箭就当击落。可一枚石子横空飞到,后发先达,“叮”的一响,抢先撞飞了袖箭。石子余势不衰,卟一声深深嵌入旁侧那树身,树叶簌簌,成片滚落。 石子却为是殷在野脚踢撞至。那个人见状愕得一愕,一张脸陡然阵青阵白。倘若这枚石子不是去拦截袖箭,而是径朝他身上射来,以那力度准点,恐要难躲。那人吐出一口浊气,叫道:“龙先生有话,但不可走了这一名少年。”说毕,猿伸左臂,左手直向丰子都兜胸抓去。 35 丰子都经已躲在树身后面,周围簌簌落叶。看见那个使剑人张手抓来,他明白自己倘若落入其手里,殷先生必定投鼠忌器。心头焦急,丰子都叫道:“卑鄙无耻。”张口朝来人就然一口口水吐出,随之慌忙一个打滚,滚向树根底。 那使剑人早就看出丰子都不会武功,只道自己这兜胸一抓,岂不是手到擒来?孰料丰子都滑荡,行径异端,大意之下,两人又相距甚近,竟不能去所闪开,被那口水卟地吐中右眼。 众目睽睽下受此大辱,那使剑人恼羞成怒,擦拭去眼眶里口水,喝道:“小兔崽子,看你哪里可逃?”剑交左手,弯腰躬行,五指箕张,朝树根底下丰子都右腿抓去。丰子都连滚带爬,却又转向了大树另一侧。 那边斯殷在野圆睁虎眼,振腔奋喝,正欲一拳当众击毙蓝绸老者,突觉一左一右,两股至阴至寒劲力袭到。他料知是那道人身边的两人出手相助,忖道:“这后面赶来的三人,武功均已俱至臻流,若论单打独斗,我自当不惧。”傲气激扬,念想道:“我倒要看看,须有谁人可来阻我击杀老匹夫?”左右分拳,花开并蒂,内息涌涌鼓荡,迎向那袭来的两股阴寒劲力。 三股劲道瞬间互冲互撞,内息迸溢,如天风乍裂,嗤嗤声响。那施袭两人身子晃得一晃,齐声赞道:“殷先生好强拳力!”复来猱身扑上,左右挥掌再攻。这一次,他们掌上劲力却断断续续,似有若无,但绵里藏针。 殷在野当知其中厉害,默潜内息大周天顷刻运转。哈哈大笑,砰砰两拳按接对方来掌劲重打出,参商两曜斗西东,同时早飞一脚,只恶狠狠地踹踢在蓝绸老者腹腔处。 蓝绸老者见陡得有人相助,何况这两人武功修为均在自己之上,只满心欢喜,想道:“这一桩大功劳,须不能落入他人之手。”急忙展开“六合五行掌”,卸劲迎难,趁机但要互加缠斗。可万万孰料不到殷在野使出的招数竟有如此变化,猝不及防,蓝绸老者哀声惨呼,一颗身子呼地,直直向住后面那一名黄衣人身上撞去。 黄衣人周围七八名锦衣人一见大惊失色,喝声迭起,早有人纷纷挺身前面拦截。但听卟啪砰一连数响,那鹰爪功的,劈山掌的,内冲拳的,八九只手齐齐来按捺住在蓝绸老者身上各处位置。蓝绸老者一口鲜血甫将吐出嘴角,未及哼声,便即被众人合力打成软筛。 殷在野想不到,蓝绸老者竟是得到这么一个众人群拥并各施绝艺招呼的遭遇,一愣之下又哈哈一笑,猛然仰天激啸,声震有如浪涛,倾扫山间竹林,砰砰砰砰四拳尽出。拳劲到处,逼退开那左右施袭两人。殷在野叫道:“好个没连成的匹夫,纳命来就是!”迈开大步,径朝黄衣人趋赶疾扑。 36 竹林前众豪听到殷在野那般激越尖啸声,双耳瞬间只但嗡嗡响止不绝,数个内力修为不济者,头昏脑胀,终究按捺不住一跤坐跌倒地。如斯人人莫不骇异。有人奋声叫道:“大伙儿务必当要恪尽职守,奋不顾身。”听这人这般疾呼,顿即四周多人齐啦啦的共向黄衣人尽力靠拢,惟是不让殷在野有所能欺近。 拦在当先的是那使一对板斧的劲虬汉子。劲虬汉子大阳穴鼓凸,断声喝道:“兀那逆贼,给俺站住了。”一对板斧翻滚劈到。殷在野瞧见他招式纯走刚猛一路,以攻为守,大开大阖,叫道:“山东程家催命三斧?你是程门的。”当即脚不停歇,迎面一个虚晃,探**出。 劲虬汉子訇声叫道:“俺正是程……”一言未毕,却觉左手一轻,那左斧经已被殷在野径手夺去,不禁大惊失色。殷在野道:“当年那一事,你亦在场。”一丝戾色眼里闪过,只嘿嘿冷哼,回腕一斧,顿将劲虬汉子砍翻倒地。 众豪一见,殷在野果然为是武功高强,凶悍残暴,出招必杀,由不得个个脸上变色。有人忖念道:“看来这一事要从他身上去所着落,恐甚艰难。”两人吆呼,挺刀侧攻,分刀砍向殷在野。 那边树下那使剑人,绕着树身纵追猛赶,有几次眼看就可抓住丰子都,却被丰子都半爬半滚,凭借住大树树身每每都灵活躲将开去。那使剑人心头禁不住渐渐来焦躁,要不是龙先生早先放话说要生擒活获丰子都,经已按之不耐挺剑一把了帐。 听到啸声,那使剑人转头见到殷在野但来凶猛扑向黄衣人。他心下由不得大惊,明白黄衣人倘若有甚差池,这里人人罪不容诛。使剑人再也顾不上来擒获丰子都,长剑斜引,飞步过去,背后奔袭,一招“殊途两茫”,剑势如若布匹暴掠,与两名执刀人共攻殷在野。 丰子都自从跟随在殷在野身边,一路历经曲折,这么一大早于山脚下竹林边遭遇一众斯人,莫名其妙的更加致起一番撕杀,早就心头惯然。他虽则隐隐约约了然眼前一切是由殷在野所来引起,而那根本究由,亦当为与殷在野所知的一桩什么的前朝大宝藏有关。 可目前之经历毕竟太过诡谲,望着远处那一具蓝绸老者血肉模糊的尸首,以及断为两截的劲虬汉子,丰子都暗暗叹息。他急喘几口粗气,从树根下站立起身,想道:“殷先生拳打脚踢,斫斧狂飙,丝毫不留情,遮摸这一干人可都是他仇家不成?”一时惆怅惶惑不已。 却见殷在野在夺斧砍翻一人之后,转身挟斧,斧影魅惑,与扑上来三个锦衣人那手中刀剑一阵抢攻,叮叮当当碰撞声不绝,但撒豆相似。丰子都暗自骇异,忖念道:“我若有殷先生一半本事,亦不至于落得而今丧丧窘境。” 那三个锦衣人高声吆喝,虽则刀狠剑疾,攻守有致,可兀在殷在野斧下每一下击撞,均不禁身子微微一晃,顷俄之间,险象环生。然则他们三人个个奋勇,咬牙凝劲只前不退,惟来拼命阻挡殷在野踏前,有所靠近黄衣人。 37 眼看那三个使剑执刀人数招间吃紧,黄衣人面前众豪岂敢怠慢?数声吆喝,又有四名锦衣汉子晃身抢出,或拳或掌,分从四面旁攻殷在野。 殷在野见到身周七名大汉近来,刀快剑捷,掌劲拳重,心头豪气顿生,狂声大笑,喝道:“尽皆一些奸佞恶邪,我岂所畏惧哉?”踏步径抢,那手上一柄板斧使将开去,似有招,若无式,无穷无尽内力透过板斧涌涌劲吐,无坚不摧,挡者只是披靡。 那瘦削道人看见殷在野神威凛凛,七个人围攻中但游刃有余,其所使斧钺招式怪异,指东击西,行踪飘忽,偏却雄奇倨朴,根本难以推算臆测下一招所向,脸色渐渐凝重。他向另外同来两人瞧去一眼。那两人亦正窥眼瞧来,一瞥之下,三人均俱缓缓摇了摇头。 三人徐徐走到黄衣人身周丈余处。他们默然分倚犄角,不敢大意,暗潜内息遍布全身,警惕戒备。 蓦地里两声惨叫传出,场上两人躲闪不及,已被殷在野挥斧劈翻。随着惨叫声,殷在野大踏步迂回,猛然执手一掌,把身后刚刚又扑近的那个使剑人按胸击飞出去。 顷俄场内三个锦衣人被殷在野击毙,余下四人纵使豪迈,也禁不住转瞬略作迟疑。然一声暴吼,四人重新扑上,那使出的刀法更快更急,那劈就的掌力益劲益猛。 这时候有人高声叫道:“不可走了姓殷的。”随那叫喝声,周围身影纷纷动晃,再有五人掠出趋近,扑赴递补被杀那三人之缺口。九名锦衣大汉连声疾呼,围住殷在野,走马观花相似,但人人绝招尽施。黄衣人面前,他们个个只是若要奋勇不顾身。 那众豪簇簇拥护当中的黄衣人,双眼瞬也不眨地瞧视住殷在野,其长枣脸形上神色但仅一片庄穆严峻,八字胡须微扬。他断然料及不到,一个江湖莽汉在如此多人包围里,竟却是如斯神勇,手使一柄板斧,若虎踞龙盘,似高屋建瓴。而眼下的这一干众豪,各门各派能者常居,在那武林上个个可来说确够独当一面,尽有一袭不俗之绝艺。然则现今,搭上了数人性命不单止,居然还一时去奈何不得这名汉子基点。 场地上围斗渐趋激烈,风云叱咤,尘土纷扬。可不时间,又有一人被殷在野背后撩脚踹毙,未及惨呼,一口鲜血喷过,那尸首经已砰地大响摔丢在竹林边处。黄衣人眉头微皱,心头愠怒,嘴里“哼”的一声,指住远处树下的丰子都说道:“过去两个人,务当要将那小子拿获。便须有甚着落,亦未必囿于一人而已。”那言语冷淡,空空漠漠。 听到黄衣人所言,身周这众豪均不禁惶恐,暗暗自惴惴然。就即有两名锦衣人嘴皮喏应,拔腿朝丰子都那所在,飞速奔往。 一点说明 兹有事矣,暂缓一更。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