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承天歌》 第一章少年与剑 大秦永和十五年,天下下了一场大雪。 自漠北至江南,很多人在心中长出了一口气。 秦建国不过百余年,却自几十年前突然崛起。东灭强齐,定疆界于海岸。北伐燕赵,驱异族于千万里。 而今天下诸国,唯燕与楚尚存,却也如风中残烛,摇曳不定。 楚国江南白马镇,一对少年少女正在刚下过雪的小河边上缓缓慢行。 少年眉目清秀,只是身形消瘦面色微白,哪怕只是在这个不算太冷的雪天里,双手也一直缩在袖中。 少女则要灵动许多,明眸皓齿,一双眼睛充满着灵气。极长的头发只是随意扎成了马尾。 “小执,这次义父寿辰你要送什么礼物?”少女看着少年好奇的问道。 “还没想好。”少年轻轻踢开身前的积雪,右手自袖中伸出轻轻揉了揉额头。 少年名叫李执,少女名叫李轻雨。两人都是孤儿,于十六年前被白马镇的富商李平城所收养。 而那一年,他的独子战死于疆场。 “我也是。”少女轻轻撇了撇嘴,显然十分烦恼。 只是少女的愁绪转瞬即逝,她已然转过头去细数这小河两岸的柳树。 李执看她数的认真,嘴角也是不经意间带出笑意。 “小执,你可知为何江南有如此多的柳树?”少女看似发问,脸上却带着一种我知道,快来问我的神情。 “这,确是不知。”李执假装思考了一会,还懊恼的摇了摇头。 “是因为二十年前秦与楚的镇江之战,咱们大楚柳风致将军力挽狂澜,以孤城镇江及几万守军力阻十余万秦军。据说当时火光接天,连月不息,自此秦人不敢南望。”少女说着,眼中满是崇拜之情。 “江南自此遍植杨柳以感念柳将军的功绩。”少年看着两侧的柳树也是颇为感慨。 两人就这样走着聊着,自也是不知疲倦。 竹马青梅,两小无猜。 松柳白头,人间青丝。 有远来的年轻书生恰巧见到这一幕,便拿起挂在腰边的酒壶痛饮了一口。见到了人间美好,他自心中为他们高兴。只是自己的苦,何以还是这般苦。 人间苦事千万种,唯有相思斩不断。 书生又是痛饮了一口,一口接一口。踉跄着缓缓而去。 两人继续向前漫无目的走着,忽然李执抬起手作了个噤声的动作。 原来前方河岸处有人遥遥对峙。 一侧数十人皆是青衣短打,腰间挂着长刀,一眼望去便可知是江湖中人。另一侧则只有一个身着儒衫的中年男子,唯有一剑。却不是挂在腰间,反而是随意的横在了身后。 只是双方的位置令李执有些困惑,人数众多的一方反是站在了河边,而那青衫男子却是遥离河岸。 看上去便像是他一人围住了这所有人。 他们自然也看到了李执两人只是却都当做没看到。 “曹先生,我们与书院从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你何必苦苦相逼。”为首的青衣汉子嗓音沙哑,走上前去向儒衫男子抱拳行礼后缓缓开口道。 “不是我逼你们,只是这次你们的目标杀不得。若我不知,自是无事。只是我既已知,便不能让你们如此行事。”儒衫男子叹了口气。 儒衫男子的话很绕口,李执不懂,那青衣男子却自是懂的。 “曹先生,别忘了,你是秦人。”青衣男子语气低沉,已然近乎咆哮。 “我也是个教书匠,我还要在那三尺之地上面对我的学生。所以,对不起。”儒衫男子抖了抖衣袖,向着河边众人施了一礼。 “既如此,那便无话可说。”青衣男子缓缓后退回人群。 青衣汉子们皆是缓缓抽出腰侧长刀。 “早就听闻曹先生剑术高绝,今日讨教了。”青衣男子说的客气,却已然是抽刀在手。 儒士缓缓站直身子,右手向后按住了剑柄。 青衣人们不再犹豫,一拥而上。反而是那为首的青衣男子刻意落后了半步。 儒衫男子骤然出剑,日光之下,积雪倒映,所有人都像看到了一汪秋水。然后便是数十道纵横交错的剑气。 不过几个呼吸先冲上来的青衣人便无了声息。 此时为首的青衣人才至,他落后半步只为能看清他的剑。这位曹先生太久未曾出手,久到很多人都说他很厉害,却说不清如何厉害。 只是即便如此他依然未能看清这把剑,他双脚重重跺地,飞身跃起,唯有一刀。 然后他便看到了一道剑光,接着缓缓倒下。 自始至终儒衫男子未曾移动一步,他将剑缓缓归鞘后便又是一声轻轻的叹息。 “小执,刚刚那一剑好快。”少女小声道,一边说一边轻轻拍了拍胸口,似是心有余悸。 “小雨,我刚刚好像看到了两剑。”少年有些不确定的小声道。 儒衫男子也听到了他们的话,缓缓向他们走来。 少年向前走了两步,想要将少女护在身后。少女虽是害怕,却并未躲到少年身后,反而是紧紧抓住了少年的衣袖与他并肩站立。 儒衫男子自然看到了这一幕,嘴角便有了些笑意。 “你们可知我是谁?”儒衫男子问道。 少年少女皆是摇头。 “你能看清我的剑?”他看着李执问道。 “能看清,但看不清。”李执先是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儒衫男子忽然笑了起来,却并不肆意张扬,反而让人如沐春风。 “我的佩剑叫秋水,我是曹煮雨。”他笑着道,似乎他的佩剑与名字连在一起便让他有了些骄傲。 “你很有趣,应当去长安,长安多妖孽,我会在一间书院等你。”说完,他有些微微出神,想着以后的长安应该会很热闹。 他缓缓转身,去处理那些尸体。 李执他们就看着这个刚刚还潇洒无敌的读书人卷起袖子,用不知从何处寻得了的洛阳铲,开始笨拙的刨土。毕竟要刨出一个能埋十余人的大坑很是不易,更何况曹先生明显经验不足。 一柱香之后,两人终是再看不下去,便同样卷起袖管前去帮忙。虽然三人都是新手,但速度终归是快了些。 “我就是不喜欢杀人,实在太麻烦。”中年人边挖边碎碎念道。 将近日暮,终于为这十余人做好了一个简易的坟墓。而墓碑则是他们找到的一块很长的石头。上面是曹煮雨用他那把秋水长剑刻上的两个字。 青衣。 “你们不想知道我是正是邪?是黑是白?”将近分别之时,曹煮雨笑问。 “我们自己会判断。”李执道。 “有时候眼睛也会欺骗你们,其实这件事根本分不清对错,以后也许你们会明白。”他还想说些什么,只是突然醒悟过来。一不小心便差点又要教书育人了。 “我想我们以后还会再见的。”林煮雨笑着和他们挥挥手便转身向着北方而去。 北方有长安。 “小执,我有种感觉。”少女看着李执认真的道。 “我们还会再见的,我也有这种感觉。”李执颇为认真的点了点头。 “我是要告诉你,再不回去,今晚义父就会罚我们跪祠堂了。”少女愤怒的拍打着少年的头,就像要把他打的开窍一般。 李执看了看已然垂到山脚的日头,转身便猛然抓住了少女的手。 “那还等什么,晚点今晚的饭都没的吃了。”李执说着转身便带着少女向家中跑去。 李执转身太过匆忙,所以他未曾看到他抓起她的手时她羞红了脸,而他便也错过了这人间绝美的风景。 那天回去他们果然还是被罚跪了祠堂。不过从小照顾的他们的义母也偷偷为他们送来了厚实的被子,从小如此,都是驾轻就熟。 他们以为能瞒过义父,却不知这个中年男人正站在院中来回踱步。 “给他们送过去了。”见到夫人回来便赶忙凑上去。 “既然这么关心,还舍得罚他们跪祠堂。”夫人气笑道。 李平城连忙扶着夫人到桌旁的石凳上坐下。 “现在外面乱的很,不罚他们,如何会长记性。听说”他还有话未说完,却不想再说下去,毕竟那事关朝堂。 夫人看着丈夫紧锁眉头便也不再多言,她知道他也有着苦衷。 两人便就这般看着天上月色怔怔出神。 再过三日便是镇中富商李平城的寿辰,来送礼物的人自是络绎不绝。而少女李轻雨则有些愤怒,因为李执最近时常失踪,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今日已是寿辰前的最后一日,她四处寻找,最后在后院的竹林下找到了盘坐在地的少年。 少年右手拿着一柄刻刀,左手则拿着一节楠木,她记得这是义父十四岁时送给两人的礼物。 楠木被雕刻成了一柄长剑的形状,看上去显然马上便要成型。 少年的手很稳,在雕刻之时竟无半分颤抖。少女知道他自小便体质极弱,要做到如此便需要付出比别人更大的毅力,她也看到了他满头的汗水。 于是她的心便也静了下来,缓缓蹲坐在了少年身旁。 良久,少年长出了一口气,轻轻拂去木屑。然后转头便见到了坐在一旁的少女。 “小,小雨,你何时来的?”自来善辩的少年竟是罕见的结巴了起来。 “就在你将义父送给咱们的礼物刻成木剑的时候。”少女皱着眉,好像很生气。 于是少年更加惶恐。 “好了,快让我看看你的木剑,可不能对不起这块楠木。”少女笑了起来。 “自是不能。”见到少女的笑容,少年便冷静了下来。更何况提起木剑他也有些兴奋 。 少年缓缓起身,轻轻拍打衣袖,抖落一身木屑。 他提起木剑,想着当日看到的那一剑。随手挽起了一个剑花。 日光下,有少年握住了一汪秋水。 第二章古道谈天说九境 “我想将这把木剑作为咱俩的礼物送给义父。”少年一脸认真道。 少女也是歪着头认真的思考一会,最后点了点头。 第二日李家举行了一场极大的宴会。毕竟李平城是镇中富商,他又颇为会做人,黑白两道都有所涉及。 众人送来的礼物可说是五花八门,既有南方极少的蜀锦,也有南方本有却极为贵重的金丝楠木。 李平城自是皆一一收下,笑脸相迎。 直到他收到了少年送上的木剑。看着少年手上新添的几道伤口,眼中既有欣喜,也有些感伤。 当初那个襁褓里的婴儿,怎么好像突然之间便已长大成人。 宴饮直到深夜才结束,义母便匆匆赶来带领两人去见他们义父。 才进得屋子,便见到他们义父正坐在椅子上,仰着头好像已然睡去。 他虽久经酒场,只是今日高兴了些便难免多喝了几杯。 夫人走上前去轻轻在男人手臂上拧了一下。 然后男人便猛然站起,显然是要大发雷霆。只是当他揉了揉眼,看清眼前所站的是夫人之时便又自顾自的缓缓坐下。 “咳咳,来了。”他转头对两人道。 “不知义父叫我们来有何事?”两人假装什么都未看到。 “叫你们来是想问问怎么想起要送我这柄木剑。”说着他便拿起桌上李执雕刻的木剑。 李执便一边思量一边将遇到曹煮雨之事说了出来,自然未讲曹煮雨杀青衣人之事。 “如此便是巧了,如今长安正是人杰云集之地,我和你母亲商议,要将你们两个送去长安学习。”李平城缓缓开口道。 少年少女皆有些诧异,只是想到并非是长久分别便未再多说些什么。向义父与义母行礼后便退了出去。 “老爷,真的要如此吗?”夫人难免有些不舍。 “而今大秦强绝天下,我大楚又是如此。长安还安定一些,这也是为他们好。”李平城自是也有些不舍,只是想到近来听到的那个传闻。不论真假,大楚只怕是要乱了。 回去的路上两人也在闲聊。 “没想到真的又要见到那个曹煮雨了。”轻雨道。 “是啊,没想到会这么快。”李执也隐隐想到会与曹煮雨再见,只是未曾想到会如此之快。 “小执你在想什么?”两人自小一起长大 ,少女自然能看出少年心思不定。 “只是有些事想不明白。”李执还是皱着眉。 “想不明白便不要想了,我和你讲,昨天…”少女的声音如同婉转的百灵在李执耳边不断响起。 李执的眉头便渐渐的舒展开来,偷偷看着身边少女月光下的侧脸。 只要她在,他便在。 几日后,便由一位名叫李然的护院护卫他们上路。 离别之日,仅有义父为他们送行。 “你们的娘身体不适,就不来给你们送行了。”这个中年男人说着,声音也是哽咽了起来。 少女低声抽泣,少年也是红了眼眶。 不远处的府门之后,有妇人偷偷向外望来,却又以袖遮面轻轻啜泣,不敢出声。 “好了,快些上路吧。路上有事便可询问你们李叔叔,他是为父的生死之交。”李平城开**代道。 马车旁的李然郑重的向他拱了拱手。 “我们定会在长安好好学习,争取早日回来。”李执开口道。 “好了,去吧。”中年男人转身向府中走去,不再多言。 李执目送他回到府中,他见到这个常年双手拢袖的中年人原来不知何时已弯了腰。 “我们走。”他将还在哭泣的轻雨拉上马车,然后向着李然点头示意。 李然便驾起马车向北而去。 马车上,李执依然向回望去,直到再也不见。 少年扯了扯嘴角,抬手遮面,拭去眼角泪水。 双手拢于袖中。 两三日后他们便来到了燕陵古道。 相传此道古时曾有两军相战,数万将士在此遇伏而死。 整条大道其实不过是开凿出来的一条简陋山道,三马并行便已是极限。两侧皆是高山,其上灌木丛生。 大道之上罕见人影。 “难怪会有那个传闻,此地真是设伏的绝好之地。”李执笑着和恢复了精神的轻雨说道。只是少女对此明显不感兴趣。 “此地确实极险,所以常有强盗,败兵聚集于此劫掠。”李然见两人精神恢复过来也开口道。 李执忽然想起一事。“李叔的武艺定然极好,否则义父不会只让你一人护我们去长安。” “我天资太差,苦练半生不过才舍身境。”李然说完还叹了口气。 接着他便偷偷观察两人,发现两人竟是一副十分惋惜的神情。 “咳咳,少爷与小姐可知修行的境界划分。”李然假装随口问道。 两人皆是摇了摇头。 “这天下修行之人可分为六境。”说着他停顿了一下。便见到李执的眼睛亮了起来,便是李轻雨也一副认真的表情。 “第一境是意气。凡为修行即与天争,若无意气,何以上山。”李然接着道,说道这里他的语气也正经起来。 “第二境是入微。意气既有也当反观自身,洞若明火,神与气合。” “第三境是舍身。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舍此人生小天地,方可睁眼看世间。” “第四境是不败。人身如炉,气血如柴。薪柴不绝,人身不败。” “第五境是通幽。神魂游历,体察四方。复归于身,天地自成。” “修至五境便可沟通天地,一口真气源源不绝,便是一人独对千军万马也可无惧。所以第五境又被称为破军境。一人而破万军。”李然说着目中露出神往之色。 “那后几个境界呢?”李执皱着眉头问道。 “后几境太过玄妙,极少有人修成,所以我也不清楚。毕竟修至五境的便已是赫赫一方的大人物了。”李然答道。 “那不知有何人知道?”李执从来都喜欢刨根问底,否则心中便会有些抑郁。 “有个人也许知道,他是长安一间书院的院长。这些境界的划分也是他提出来的。”李然挠了挠头,露出回忆的神色。 “长安。”依旧双手拢袖的少年眼神明亮,望向北方。 第三章书生破庙言天下 江南的夜,总比别的地方来的早了些,也更深沉些。 大雪渐渐消融,像雨水打落在荷叶上,不时发出沉闷的响声。 李执等人的马车在路上驶过,留了一道道浅浅的车辙印迹。 落日低垂,染红一片云霞。 “李叔叔,天色不早了咱们应该找个地方休息了。”李执从马车里出来看着天色。 “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寺庙,已然荒废了许久,很快就到。”李然答道。 李执并未回到车厢里,而是就在李然旁边坐了下来。 “小执有心事?”李然看他皱着眉道。 “也没什么,只是不知为何义父要突然将我们送去长安。李叔叔可知道些什么?”李执看向李然。 李然目光闪烁了一下。 “原因我自然知道,只是现在还不能和你们说。你义父也有他的苦衷。”李然叹了口气。 “你可知你义父的过往?”李然问道。 “不知,自我记事以来,义父便是个商人了。”李执摇了摇头。 “那是很多年前了。那时候我和你义父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正如你这般年纪。”李然眯着眼陷入回忆里。 “心中热血几许,豪情无限。想着大好男儿,如何能不投身报国。很幸运我们当时分在了柳将军麾下。”说起柳风致,李然的眼中好像泛着光。 “我运气好些,侥幸能够修行。有了些武道境界,你义父虽然无法修行,作战之时却也是奋不顾身,厮杀在前。” “那时候我们理所当然的想便是既为军人,那便厮杀一生。生于战场,死于战场。幸也。” “只是人生好像就怕理所当然。后来的镇江之战你便知道了,孤城名将力阻秦军十余万,无一名秦人跨过江东。想来那真是我人生的顶峰了,我从未那般为身为楚人而骄傲。” “然后我们就等来了柳将军被罢官免职,派送江陵。我和你义父看不过眼,便辞了官职,回了故乡。”说道这里李然又叹息了一声,真想喝口酒。 “只是年纪大了你义父又想着为国尽忠,便又将他唯一的独子又送上了战场。只是那一去便再无回返,这才有了你们两个。”李然停了下来,不再言语。 李执怔怔出神,他从未想过那个处事滴水不漏,逢人便笑的义父还有过如此过往。 他想了想便又释然了,谁人还不曾是少年。 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义父他未曾见过,只是想到当初意气风发的少年,而今却营营苟苟市井间。 他忽然也有些想喝酒。 李然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知道这些只能李执自己去思考,去感受。 少年总要成长,才能面对人生那起伏不定的风浪。何人不是如此? 很快他们便来到了废弃的破庙之前。 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庙宇伫立在这荒芜人烟的野外。四周杂草丛生,已然可到李执的腰间。 几人走入庙中,庙内尘埃满布,中央高大佛像躺倒在一侧。高挂的匾额也早已四分五裂,残缺不全。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江南之人,原来不知何时已不信神佛了。”李执见这庙破败至此,叹息道。 “既然神佛无法庇佑众人,那信他又有何用?” 李执等人寻声看去,原来有一个身穿洗的发白的儒衫,腰间挂着酒壶的年轻书生正拿着一册书卷靠在柱子旁读书。 “我见过你们。”书生看了眼李执和轻雨道。然后他便拿起那酒壶痛饮了一口。 “原来是你。”李执记性极好,他当日也见到了书生,只是未曾在意。 李然本已前进数步,见既是相识之人便又悄悄退了下去。 天色已暮,李执等人便在庙中燃起木柴烤火,那年轻书生依旧靠在柱子旁。 “在下李执,这是舍妹轻雨,这位是李然叔叔。不知先生姓名。”李执向那年轻书生微微抱拳后道。 “在下许望,镇江人氏。这次不过是外出游历,不想归来的晚了些。”说道此处,书生有些懊恼,因为他已然有些饿了。 李执看出了书生的窘迫,他悄悄转头望向李然,李然微微点了点头。 “我见许兄手不释卷,想来定然学问极好,我有些问题想要请教许兄,不如我们边吃边谈。”李执邀请道。 “怎可如此。”书生推辞道。 接着便见到书生缓缓起身走了过来。 “我坐在何处。” 李执本要再次邀请,只得把尚未出口的言语咽了下去。 边上少女看着李执轻轻一笑。 然后书生忍不住便又喝了口酒。 “许兄为何如此嗜酒?”李执问出了问题,却无关学识。因为他记得第一次见许望他便是手提酒壶。 许望看了看李执,又转头看了看轻雨,时间略长了些。只是双目澄澈,并无邪意。 “小兄弟,你不懂。喜欢一个人,便觉得别人身上处处有她的影子,只是终归皆不是她。”许望又痛饮了一口。 李执自是不懂,他自小便与轻雨一起长大,何处相思。只是身旁的李然却恍了神。 他也曾青春年少,也曾鲜衣怒马,也曾有过喜欢的姑娘。 那时他以为他还年轻,前程远大光明。无需多久便能给她一个盛大的婚礼。只是不想从军数年,归来之时他只敢躲在小巷里偷偷看着她的丈夫轻轻为她带上珠钗,看着她的孩子绕膝玩耍。 舍身之境又如何?功成名就又如何? 他朝着年轻儒生招了招手。 “酒。” “省着点喝,这酒很贵。”书生扔过去酒壶,碎碎念道。 李执也有些愕然,同行一路,他还从未见过李叔叔如此。 他朝少女摇了摇头,少女便未说话。 有些事总以为能忘记,却原来不过是藏在心底,只待一个引子而已。 苦水依旧是苦水,依旧令让人痛彻心扉。 “许大哥以为当今天下如何?”李执问道,使得众人悲伤的氛围淡了些。 许望整了整衣衫,他并未立刻回答,反而是沉默了一会儿。 “若论国势,而今天下虽依然是诸强并立。但秦势强,已然有并吞天下之志。” “若论百姓,秦人尚军功,如虎狼。若我楚人,吟诗唱赋,雕栏画栋,可也。几人提的起刀枪,几人曾识干戈?”说到这里,许望自嘲一笑。 “有一柳将军而不能用,如何不败?”他自问自答。 李然想要反驳,却发现无话可说。当初他们也是对大楚失望才离开了军中。 他只好痛饮了一口。 “省着点。”年轻书生心疼不已。 “那便没办法了吗?”李执虽然也知书生所言不错,只是身为楚人,他还是忍不住一问。 “自然有办法。”许望道。 众人皆是望着他。 许望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振了振衣服。而后伸手指向自己。 “若朝廷用我,三两年间我便可让楚国带甲一方,不惧强秦。十年之内,我可让大楚开疆拓土,鲸吞天下。”书生认真道。 少女低下头去,似是不忍直视。李然赶忙又喝了一大口酒压压惊。 李执则看着书生月光下那张认真而坚定的侧脸。 他竟然相信了他。 而他也相信自己。 许望,许以天下之望。 第四章谁人饮酒泣桃花 前往长安镇江是必经之路,于是许望就很自然坐上了李执等人的马车。 “许兄,我还未邀你同行。”李执笑道。 “我知小执你只是不好开口罢了。”许望喝了口酒。 李执笑着摇了摇头,少女则给了他个大大的白眼。 书生不以为意,只是耸了耸肩。 他们离镇江已不算太远,满打满算也不过只有半日的路程。 李执突然发现许望喝酒的次数多了起来。 “许兄在镇江有何亲人?”李执想他可能是有些归乡情切,毕竟据许望自己所说,他出门游学也已有几年时间。 “再无亲人了,我自小便父母双亡。是先生教我读书将我抚养长大,几年前先生离世,我便背起行囊离家远游了。”许望的回答却并非如李执所想。 李执还想再说些什么,却是少女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于是少年便不再言语。 车厢外的李然自然也听了几人的对话,苦笑着摇了摇头。 很快众人便来到了镇江城外,高大的城墙巍峨耸立。有人曾笑言,镇江一城便是江南半壁。而另外半壁则是居于江陵常年未出的柳将军。 几人走入城内之时还依稀可见城墙上昔日的刀枪刻痕,江南已然有十余年未有大战,便可想而知当年镇江之战何等惨烈。 初入城内便可见到一座高大的雕塑。是一名书生手持书卷,微微抬头若有所思。底座上则是密密麻麻的布满了无数人的姓名,他们皆是当年镇江之战的英烈。 李执等人皆是肃然起敬,便是许望哪怕见过许多次,却依然忍不住心神摇曳。 李然更是不知何时已然把许望的酒壶拿在手里痛饮了几口。这些年来他和李平城都不敢来这里,便是怕那些曾经的回忆。 他仔细看着那些石碑上的名字,有些曾是他的兄弟,有些曾见过,有些不曾识。不过没关系,他们都是英雄。 他将酒壶中的酒缓缓倒在地上,敬豪杰。 许望这次并未多言,他也只是看着这座雕像怔怔出神。 直到城门处的军士让他们赶快入城,不要妨碍了他人,几人才匆匆入城。 “现在我们去哪?”轻雨问道。 “先去我家,就在前面那条街。”许望指了指。 众人自然是没有意见。 镇江虽然久经战乱,但毕竟是千年古城,底蕴繁华自然远非白马镇可比。少女初次到来自然是看花了眼。 “小执,你看这个簪子怎么样?”轻雨拿着簪子爱不释手。 然后少年便默默取出了钱袋。 “小执,你看这个坠子好不好看?” 少年再次默默取出钱袋。 许望便默默走远了些,自己去开始闲逛。再看会儿,他怕忍不住要喝酒。 李然便站在一旁想着心事。 正在这时,有人纵马而来。附近的百姓纷纷闪避,却还是有个孩子被与父母冲散。 许望赶忙上前将孩子抱在怀里,此时想要逃离已然来不及。 那奔马距离许望便只有一臂距离之时,有白衣少年自旁掠出,单手按在马头之上。微微下压,便直接将马匹按倒在地。 马上的骑士向后一跃便已稳稳落地。接着便是大怒,伸手想要抽出腰侧长刀,却被一只手掌按住不得出手。 原来李然方才离的较远,到得这里之时那白衣少年已然按倒了奔马。他见这骑士又要行凶便出手阻止。 骑士又不死心,缓缓蓄力拔刀。 李然右手劲力微微一震。刀未出鞘而寸寸碎裂。 “你们可知我是谁?我是太守府的人,阻碍了军国大事,你们可吃罪的起。”那骑士面色铁青。 李然也是皱了皱眉,民不与官斗,自古皆然。 那白衣少年却走了过来,将腰间一块铁牌扔给了骑士。 接着便见到骑士面色变换了几次,然后将铁牌还给了少年,还郑重的行了个军礼后匆匆而去。 李执等人连忙上去道谢,少年却只是轻轻摆了摆手后便离去了。 李然则有些迷惑,他总觉得白衣少年似曾相识。 此时孩子的父母已然把孩子揽在怀里,向着几人不断的道谢。 “刚刚害不害怕?”李执轻轻拍了拍许望的肩膀。 “自然是害怕,所以你需要请我吃一顿压压惊。”许望擦了擦头上的汗水。 几人便这样说笑着向前走去。走到一个高门大户前许望停下了脚步,他望了望,似是想要看到里面,只是他最终没有多言。就这样带着众人继续向前走去。 走了没有几步,便拐入了侧旁的一个小巷中。走到第三户,拿出钥匙推门而入。 屋中装饰极为简单,只有三个房间,其中两间只有几张床铺,也已落了些灰尘。 另一个房间虽然只有一张床铺,却多了一张书桌,上面堆满了各种书卷。从这房间向窗外看去,能看到对面的一棵高大桃树。 李执注意到许望回到房间便是先看了眼那棵桃树。 正是寒冬时节,桃树自然也是枯树。 夜里,李执莫名的感到有些烦闷便到院中来透口气。他看到许望屋子里的灯光还亮着,他正倚在窗旁看着对面的桃树。 于是他便走过去敲了敲门。 “请进。”许望的声音带着一种沙哑。 李执进门后看到他正在大口的喝酒。 “为何要一直看着那棵桃树?”李执问道。 许望只是转过头来看着他笑了笑,脸上已是带着几分醉意。 “那时候我还只有八九岁,整日里被师父关在房中读书。有一次我见到一个小女孩爬上了对面的桃树。那时正是桃子饱满的时节,她见我看她还向我招了招手,随手丢给我了几个桃子。那便是我第一次见她。” “从那以后的几年里她总会爬上树去摘桃子,我便也总能见她几面。后来我们之间熟悉了起来,便经常会通过墙下的小洞传递书信,进行诗歌唱和。”他边说边笑,沉浸在过去美好的回忆里。 “直到我师父患了重病,看病抓药耗尽了本就不多的家财。那一天家里真的连一粒米都不剩了。我听说街上有人正在施粥,便想要去为师父拿回一些。只是没想到原来是她家,只是我能不吃,师父却是不行。我当时还特意找了块布蒙住了脸,但我想她当时应该是认出我了。”许望笑了笑。 “原来我真的配不上她。”他咳嗽了几声。 “后来我师父因病去世,我四处做些杂活也只是勉强度日。而她父母也要逼着她嫁人。” “那时候我多想能就这么带她走,只是我却不敢。她是生活无虞的富家小姐,我是身无分文的穷酸书生。多像戏文里的桥段,只是人生终归不是戏文。”他又笑了笑,只是笑中满是苦涩。 “苦读十余年的圣贤书,只是圣人何以教我?我从未像那时那样痛恨自己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后来她拗不过父母,终归是嫁了他人。而我也背起行囊远走他乡。”他一边说着,一边喝酒。 “我每次见到这棵桃树便会想起她,原来人生中有些人错过了便真的会抱憾终生。古人诚不欺我。”他一口接一口的喝着酒,最后竟是啜泣起来。 月光下,这个面对奔马都挺直脊梁的男人,哭弯了腰。 第五章江南风雪送白衣 大楚自百年前建国之时便已然定都江陵,所以江南之人常言天下龙气,江陵为冠。只是而今不知何时换了说法。 天下龙气最盛者,大秦长安。 此时正有一匹奔马自外而入江陵城中,马上少年一身白衣,正是李执等人当日曾见的少年。 江陵城中的状元巷近二十年来一直被江南百姓视为圣地,只因这里常年隐居着一位柳姓将军。 自二十年前镇江之战后被十余道旨意召回之后,这位将军便极少出门。 白衣少年打马来到门前,便有看门的老者迎了上来。 “公子这么快便回来了。”老人笑道。 “还没走远,便收到了父亲的书信。就连夜赶了回来。刘爷爷可知父亲有何事?”少年也是笑了笑。 “老爷的事定然是大事,公子快进去,老爷见到公子一定很高兴。”老者一边说着,一边牵着马向府中走去。 江南多水,江陵更甚。所以大凡府邸皆有亭台楼阁,水池轩榭。许望那句雕栏画栋无过楚人,也并非言过其实。 少年来到后院走入书房之中。一个同样一身白衣的中年人正站在桌前,手捧书卷看的出神。 中年人两鬓已然斑白,只是面色沉稳,剑眉星目,想来少年时定然姿容出众。 仔细看去,又与李执他们当日所见的雕像面貌有几分相似。 “父亲,孩儿回来了。”少年道。 “长风,不想你竟回来的如此之快。”中年人只是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便又低下头去。 “不知父亲找我回来所为何事?”柳长风问道。 “我想要送你去中原学习,先去收拾一下行礼,你李叔叔他们会陪你去。”中年随意道。 少年愣在了原地。 “二十年了,他还是不肯放过我们?”少年面色苍白。 “长风,并非你想的那般,你只是去长安学习,为父不会有事 。”中年人依然面色平静。 中年人自然便是江南名将柳风致,少年便是他的独子柳长风。 少年木然的点了点头,转身想要出去,只是他终归是忍不住转过身来看着他的父亲。 “父亲,只能如此了吗?”少年颤声道。 世人皆言一代名将柳风致风姿卓绝,却无法修行,終为憾事。 只是只有极少的人才知道,他柳风致在修行一事上何曾弱于他人?十四岁意气,二十八岁时便已然是通幽之境,距离传说中的六境只差半步。 当日镇江之战何以不见决顶修行者之战?只是因他一人独对大秦四大高手。 当日,曾有人言见天崩。 只是最终虽然击退强敌,他却也是身负重伤。加上战事吃紧他不得不昼夜谋划,布阵设伏,终归是耽误了疗伤的时机。 自此白衣名将便成了一介儒生。 “只能如此。”柳风致抬起头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低下头去。 少年转身木然的走出屋去。 柳风致所握的书卷之上,有滴滴水渍。他低着头,紧闭着双眼。 “老爷,何必如此?”门口的老人不知何时走了进来。 “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苦了你们了。”柳风致站起身来向着老人行了个军礼。 老人连忙侧身躲了开去。 “我们还好,只是苦了公子。”刘老只是摆了摆手。 “只要他能活着便好。”他抬头看着窗外,怔怔的望向南方,似乎是想要越过了皇城的高墙,见见他的帝王。 大楚皇城重重高墙之中,有身穿一身重甲的高大将领正跪地不起,正是江南以智勇兼具著称的新晋名将韩庆之。 “望陛下三思,柳风致乃是东南半壁,我等切不可自毁长城。”说着重重叩首。 大楚帝王姜申则高坐在王座之上,不发一言,双目幽幽。不知在在想着些什么。 “庆之,你言柳风致必不会反。朕又何尝不知他不会反。只是不反却并非可不死。”良久,姜申道。 “陛下,这是何故?”他其实隐隐想到了原因,已然汗水湿透了脊背。 “当年,先帝将这偌大楚国留给了朕。不想强秦忽起,当日镇江之战我大楚确是面临灭国之祸。是他柳风致力挽狂澜,扶我大楚于既倒。若无他柳风致便无孤这二十余年的称孤道寡。朕从未忘过,朕感激他。”高坐在上的帝王缓缓开口。 “所以朕忍了二十多年,世人皆知江南垂柳,皆知柳风致。何人知孤?” 韩庆之自是不敢回答。 “这些朕都能忍,只是他的独子柳长风竟也是出类拔萃,颇有乃父之风。” “陛下…”韩庆之想要辩解一下,却被姜申挥手打断。 “朕不想为以后的大楚留下隐患,所以这个骂名,朕便背了又如何?”姜申的语气也是低沉了下来。 他缓缓从堂上的王座之上走了下来,慢慢向外走去。 他来到殿外看着那满天飘零的雪花。 那年他便是站在这里送别了那个意气风发的白衣名将。 那年他们还年少。 那年君臣也相得。 “何以称孤道寡?”他看向北方,喃喃自语。 君臣相望。 柳长风匆匆收拾了行装,在柳风致亲兵头领李元的护卫下,带着十几人便急忙向城门而去。 “李叔叔,我父亲不会有事吧?”少年问道。 “将军是天下名将,不会有事的。”李元安慰道。只是他已追随柳风致很多年,自家的将军如何自是十分了解。以柳风致之能,若是要逃,漫说是大楚,便是这天下,又有几人能拦?怕就只怕那个君要臣死,臣如何不死。 他们来到城门之时却被门前的士兵拦了下来。 “宫中有诏,不得出城。”数百大楚精甲,列阵在前。 少年并未多言,只是缓缓将手伸入怀中。最终拿出一卷赤色旗帜,旗帜四周金龙盘旋,唯中间一个柳字,极为耀眼。 “细柳营老卒,李安国”“细柳营老卒,李定方”“致远营老卒,许慎”几员将领皆是重重敬了个军礼。 “愿送将军出城。”几人转身,纵兵让开了城门。 少年驱马向前,向着众人缓缓行礼,最终红了眼眶。 出了江陵城,柳长风回首望去,天上的细雪纷纷扬扬落在城池之上。他看了看手中的旗帜,他会回来的。他要亲手将这旗帜插在这江陵城的最高处。 这一日有江南风雪送白衣。 第六章人间大雪牧人南归 塞北之地自来便被中原的文人墨客视为边疆蛮荒。 人分尊卑,天地却不会。 只是这一场席卷天下的大雪,带给塞上之民的却并非福音。 塞上之人本就以放牧为生,这场大雪却使得百草皆枯,牲畜无食,饿殍遍地。 临近秦镇卢龙关的一个小部落里,少年拓跋宏正蹲在一口刚刚烧开的油锅旁擦着口水。 “阿爸,野菜什么时候能吃?”少年问道。 “等等,马上就能吃了。”一个身材敦厚的汉子正忙前忙后的不断向锅中放着佐料。 哪怕只是些野菜,他们也不愿敷衍。 “阿爸,你说中原人也和咱们吃的一样吗?”少年眼中有着些天真。 “应该是一样的吧。”憨厚的中年人挠了挠头,不是很确定,毕竟他也从未去过中原。 “今年的收成不好,明年阿爸一定给你煮羊肉吃”中年人看着儿子笑了笑。 少年人听到会有羊肉吃,便更饿了些。他和父亲自小便是相依为命,似乎吃到羊肉便已然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事。 其实原来部落里每年都会举行几次大的聚会。 妇人负责去准备要用的食物,老人们则负责看着那些四处乱跑的孩子,青壮去寻找晚上要用到的木柴,同时杀羊煮水,准备晚上的聚会。 等到夜晚到来,族人们在村子中央的草地上用捡来的木柴燃起篝火,围坐在四周。 青年们讲起去远方放牧的奇观与见闻。每每讲到惊险新奇之处总会引起少年们的惊叹与羡慕。青年们满脸骄傲与自得,然后便会被长辈们训斥,引起所有人哄笑。 偶尔也会讲一些从外来商队那里听来的天下大事,像是当今天下最强为大秦,像是何处又闹了饥荒,难民们东奔西走。每当这时,四周都会安静下来。孩子们懂事的不再吵闹,老人们则深深皱着眉头。 天下的苦难,他们往往感同身受。 不过这安静也不过是一时。稍稍沉默后,所有的伤感便会冲淡在孩子们的笑声里。 孩童们不安分的绕着篝火奔跑,他们的母亲则在后面不断呵斥却又担心孩子摔倒。 少年每次想起,都会忍不住沉醉其中。 只是越令人沉醉的美梦,每到醒时,反是更令人痛彻心扉。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拓跋宏正沉浸在睡梦里,耳边便传来了震耳的马蹄声。 他和父亲向外望去,一对对马贼的骑兵正疯狂涌入部落里。 村中帐篷大多已被引燃。 烈焰满布,择人而噬。 身受刀伤的青年躺倒在地不断**;无助的老人呆呆坐着,双目无神;衣衫不整的妇人呼喊奔跑,长发覆面。 不过一刻,便已然成了人间炼狱。 这时父亲好像已经下了什么决定,他转过头来深深的看着少年的双眼。 “答应我,活下去。” 少年面色苍白的点了点头。 他带着少年从后面的出口来到一个死人已然极多的地方,他缓缓弯腰将少年压在了身下,双手却是竭力支撑着地面。 “无论如何,不要出声。”他低声叮嘱少年。 部落里的厮杀很快便结束,本就手无寸铁的村民又如何敌的过长于厮杀的马贼。 接着,马贼们会便在一具具的尸体上补上一刀,这是马贼的传统,历来如此。 于是少年便眼睁睁的看着一个马贼将长刀刺在他阿爸的身上。 这个平庸懦弱了一生的中年人,在这一刻却是死死咬着牙不肯出声。 他还朝着少年摇了摇头。 少年的双手使劲抓进泥土里,眼泪顺着眼角不断流下来。 泣而无声。 良久,马贼方才缓缓散去。 少年站起身来,双手之上满是血迹。他将父亲背起,放在族人经常聚会的地方,然后又将其他族人的尸体也放在这里。他点燃了一把火,烈焰之下,将逝者付之一炬,却也燃起了少年心中的仇恨。 当大秦的铁骑从卢龙关上匆匆赶来,便见到村中正燃着一场大火。一个浑身鲜血的少年正站在火堆前,听到马蹄声后缓缓转身面向众人。 少年满身戾气,如从地狱归来。 这一日,大秦铁骑自村中带走了一个少年。 三日后,卢龙关教场上,一个身穿儒衫,腰后横跨长剑的中年人面对着这个戾气深重的少年缓缓开口。 “我叫曹煮雨,我知道你的事情,你想为你阿爸报仇?你可知道你的仇人是谁?” “自然知道,不止是我阿爸,我想为所有死在他们手上的人报仇。”少年极为认真。 “很好,那我便教你修行。”儒士看着他的双眼。 “所谓修行,其实简单的很,不过是引导天地之气通过人身各处脉络罢了,有人三五日间便可入意气,却也有人终身无法修行。我会教你如何修行,却也无法教你如何修行。”他笑道。 接着便将一段口诀告诉了少年,并教他认识了各处穴窍。 于是少年站在风雪中,一日一夜。 第二日天明,少年长啸一声,宛若龙吟。单脚重重踏地,方圆之内,石台寸寸碎裂。 少年一日入意气。 “当日你入意气时好像不如这少年。”极远处,一个高大的将领向着曹煮雨道。 “你当年还不如我,修行一事,人生各有际遇,便是同一境界,也会有强弱之别。这少年有恨,自然便会意气更盛些。”曹煮雨笑了笑。 少年也看到了两人,便向两人走了过来。 “如何?接下来想做何事。”曹煮雨道。 少年向两人拱了拱手。 “自然是杀尽仇寇。”少年极为认真。 “那我就以此刀助你功成。”将领解下了腰侧长刀。 少年拿起长刀,向着两人再次拜谢。 最终他又要了一匹快马后便匆匆启程。 曹煮雨自是偷偷尾随其后。 几天后的夜里,他见到少年单人独骑杀入马贼之中,却是只杀了少数,然后便放任马贼逃亡。 少年随在马贼之后,衔尾追杀。 最后一日,他见少年浑身浴血,手持长刀自血泊中缓缓走来。 少年朝他笑了笑。 “接下来有何打算?”曹煮雨笑道。 “既已杀尽仇寇,便想会尽英雄。”少年沉默了半响后道。 “那你便当去长安,那里会很有趣。” “那便去长安,只是我不认路。”少年道。 “没关系,我带你去。” “我想起个中原名字。” “就叫曹牧怎么样?” 少年歪着头想了。 “为什么姓曹?” “这不重要,就叫曹牧了。” 少年不置可否。 其实这个名字他很喜欢,他本就是塞上的牧人。 于是在这风雪里,有人带牧人南归。 第七章鱼龙舞 古城镇江的繁华着实让李执他们这两个自白马小镇来的孩子逛花了眼,加上沈望所说过几日便会有鱼龙之舞,使得李执等人决定在镇江多留几日。 只是当许望听到他们这个决定时,却是偷偷看了眼李执的钱袋。 李执当时还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当三天后他看着眼前迅速干瘪下去的钱袋,不得不对许望拱了拱手。 “许兄真是高瞻远瞩。” “贤弟客气了。” “不知许兄何以教我?” “花光为止。” 接着两人便是一阵追打,反正两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倒也不担心误伤了谁。 “小执,我是读书人,体质差些情有可原,只是你的体质似乎连轻雨都不如。”许望认真道。 “义父说我自小莫名其妙的生了一场大病,病好后体质便是如此。”李执自己也不知缘由。 “你此行去长安,长安多异人,也许能对你的病有帮助。”许望略一思考。 “许大哥和我们一起走如何?这里你已没有亲人,又何必看着桃树念念不忘。人总要走出来。” 许望有些迟疑。 李执见他有所动,便将当日遇到林煮雨之事说与他听。 “这世上还有如此有趣之人。”他赞叹道。 “那我便随你们去长安,让天下人也知有我许望。”他说的豪情万丈。 有少女在身后笑弯了腰。 “轻雨以后你就会知道许大哥可没说大话。”许望并不在意。 “是,许大哥最厉害。”少女颇为认真的点了点头。 “小执,陪我一起去逛街。”少女朝着李执招了招手。 李执回头望向许望,生无可恋。 许望望向李执,一脸同情。 李执只得被少女挽着手臂轻轻拉走。 少女走时还回头向着许望做了个鬼脸。 许望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笑了笑,拿起酒壶痛饮了一口。 他知道,他们想要他高兴,想要他振作起来。只是一个人的画地为牢,又如何是那般容易清醒。 江南有各种各样的习俗风情,甚至一城之间,不过相邻几十里,却是风情面貌大不相同。 据许望所说,镇江的镇冬节最初之时是乡民们企望来年风调雨顺,自发而组织的。最初之时规模极小,只不过后来家国战乱日多,便有越来越多的乡民开始寄希望于神明。这个节日便逐渐的扩大了开来。 这一日夜里,几人便结伴来到镇江的崇德湖畔。 白日里虽然已有些人在不断布置,却终归是平淡了些,远不如夜里看去动人心魄。 只见两岸极多的垂柳之上,皆是挂满了型色各异的花灯。 灯上所书的言语也各是不同,李执沿路大致看了几眼。有人期盼得遇良人,有人渴望金榜题名,有人希望来年风调雨顺。 小小灯上题字,也可见遍众生百态,李执觉得有些意思。 过不多时,便开始有人燃放烟花。不同于平时他们玩耍时所放的烟花。村人放的烟花极为盛大,又是几个接连在一起,便如同在天上绽开了一朵朵各色的云霞。 “小执,听说对着烟花许愿很灵验的。我们来许许看。”轻雨看着李执眼中满是期待。 “好,那我们一起许。”李执笑着。 “真是幼稚,你们还是太年轻。”旁边的长者许望喝了口酒,不屑道。 然后他便乘着两人闭上了眼睛,偷偷的也闭上眼睛许了个愿。 这一切自然皆被一旁旁观的李然看在眼里。他笑了笑,也是默默许下了一个心愿。 接下来,便是众人期待已久的鱼龙之舞。 几百个乡民举着做成鱼状及龙状的灯笼,自长街的一端开始缓缓舞动。鱼与龙交相舞动,让人如在水中,如在云端。 “我想起一位前辈一首很多年前的词来。”许望看着眼前美景赞叹道。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许望缓缓吟诵。 几人皆是闭目遐想,此情此景,果然贴切无比。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一个身穿青布长衫,腰插一支玉笛得中年人缓缓开口。 李然悚然一震,刚刚他并未察觉有人在他们身侧。 中年人的两鬓已然斑白,只是从远处望去,落魄之中却透着洒脱。 “这么多年了,不想有人还能记得这首词。” “家师生前一直很喜欢这首词,生平的憾事之一便是无法亲眼见到这位前辈。” “有什么好见的,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家伙,而今可能不过是个落魄江湖的中年儒生,见与不见又有何区别,只怕见到了,反而更失望。”儒生语气略带落寞。 “也许前辈说的对,只是晚辈终归不能苟同。”许望回答。 李然悄悄给他递着眼色,示意他不要惹恼了这个中年人,只是平时极为灵敏的许望却是视而不见。 中年人自然看到了一切,于是他很高兴的笑出了声,接着笑完了腰。 “这天下就是要有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才有意思,当年的书生已老,你们却正年轻。” “想当年,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他缓缓吟道。 “这才是适合你们的词,天下极大,风光极好,莫辜负了。”说着,他随手解下腰间玉箫,轻轻抛向许望。 许望轻轻转动,见上面竟刻了一个小小的疾字。 “前辈,你是”许望神色颇为激动。 那中年人却摆手制止了他叫破自己的姓名。毕竟一生所求,已然尽皆赋予山鬼听,他甚至觉得自己对不起自己的名字。 他此次来到江南只不过是想见一个人,一个今日如不见,他日便可能再也不可见的故人。 他向着众人挥了挥手,又恋恋不舍的看了眼这江南盛景,他想这般盛景此生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中年人早已远去,众人却是久久的不能回过神了。 “他是那个醉里挑灯看剑的读书人。”李然缓过神来。 许望点了点头。 李执两人也是醒悟过来,毕竟李平城在他们少时没少吹嘘自己的军中经历。 这个和柳风致一起崛起的读书人,在军中,在江湖都留下过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曾千里杀敌酋,他曾满眼望神州。 第八章相见欢 江陵皇宫之中,有帝王立于城头看着满天大雪,怔怔出神。 “陈舟,去准备一下。”姜申闭上了眼。 有个身着红衣的太监小步跑来,却是突然跪了下来。 “陛下还请三思,柳将军有功于国,咱们不能让国人寒了心。何况当日旧情陛下忘了吗?”陈舟将头磕的砰砰作响。 “朕岂会不知,只是大楚的江山和朕的情谊哪个更重?帝王无私情。” “去吧。”帝王挥了挥手。 太监起身离去,他走着走着回头看了眼依旧站在城头的帝王,城上的风雪吹起他的雪白貂裘。 他和他还有柳风致本是自小一起长大,他还记得现在这个满脸威严的帝王,曾经也不过是个穿着黄袍的弱质少年。 那些年,楚宫之内常会有人看到三个穿着白黄红各色衣服的少年人聚在一起,上树掏鸟,下河捉鱼,飞鹰走狗,无所不为。那时候他就跟在他们身后,有时也会帮着他们跟一些朝中贵族的孩子打打群架。 那时都还小,偶尔被人打了一顿,先帝也只是微微一笑。 记得有次他们三个人刚刚经历了一场苦战,就坐在大殿正门的廊道上大口喘着粗气。 那时目力所及廊道长长不见尽头,那时还不是帝王的黄衣少年站起身来拍了拍柳风致的肩膀。 “将来我为帝王,你为大将,咱们定然天下无敌。”黄衣少年豪气干云。 那时的白衣少年还不是后来万军之前不动如山的名将,他只是憨厚的笑了笑,挠了挠头。 后来柳风致大婚,还是太子的姜申带着他偷偷去闹洞房,结果被羞红了脸的柳将军三拳两脚打了出来,那一夜太子殿下在酒桌上喝的大醉。 那时候,君臣兄弟,两相得。 陈舟曾以为他们会成就一段君臣佳话,直到那天镇江之战胜利的消息传来。陛下起初是欣喜若狂,不停的绕着大殿来回行走。只是后来他便停了下来,盯着大殿上高放的王座怔怔出神,最终走上去,坐在了上面。 陈舟觉得当时大殿里似乎都阴沉了下来,青年帝王的面容隐在黑暗里,明灭不定。 他想也许那时他就不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黄衣少年了,他是楚王。 走着走着,陈舟终归是忍不住回过头来。 “陛下可还要与柳将军再见一面。” 他看到楚王的身体微微颤抖。 “见了又如何?”他的语气依旧冷漠。 陈舟不再多言缓缓走下城头。他看着那条长长的廊道,依旧如当年。 城头上,帝王弯了弯腰,面前的白雪上有些水渍,一次又一次,只是很快便会被白雪覆盖,一次又一次。 状元巷中的柳风致正手执书卷坐在书房中,披着一身雪白裘衣,左右两侧还放着两个燃着的炭盆。 他抬头看了眼窗外的大雪,紧了紧身上的裘衣。 自当年的镇江之战他舍了一身修为,便落下了体弱的**病。 “谁能想到当初驰骋沙场的天下名将,而今却是若不禁风。”有人轻轻叹息。 “若不禁风,真是用词极好。”柳风致笑了笑,却是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身穿青布长衫的中年人不知从何处走了出来。 “陆先生,别来无恙。”柳风致笑着招了招手。 这个名为陆疾的落魄中年人缓缓走到他面前,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我还好,只是你并不好。”陆疾皱着眉。 “求仁得仁,如何不好?”柳风致笑着反问。 “值得吗?” “写出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陆先生何必问我值不值得。” “是啊,何必问你。你既然而今依旧在这里,那你便是不悔了。”陆疾叹息一声。 他看着柳风致那已然近乎蔓延至两鬓的白发,又摸了摸自己的鬓角。 “你我终归是老了,当年你我一起游历之时,最喜欢的便是那些豪侠逸事,你曾和我说过,若非生于将门,你便定然会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陆疾笑言。 “那时我连江湖称号都早已想好,就叫江湖白衣客。”柳风致也是笑道。 “只是后来我们各自从军,你最终又离开了朝堂,这些年你过的怎么样?”柳风致看着陆疾的一袭青衫,看起来他这些年过的并不好。 “不过是将万卷平戎策,换成了东家种树书。”陆疾轻描淡写。 柳风致看着眼前的老友莫名的有些伤感。那些年里,这个家伙曾被世人称为文剑双绝。做的了雄文,提的起长戈。 还记得那年他将离开军中,他为他送行。那时他还有修为在身,两人皆是喝的大醉,醉眼朦胧。 “姓陆的,你还有什么愿望,我可以帮你。”他笑着,想来那时一定很不严肃。 那时陆疾已然沉醉。 “渡河,渡河,渡河。”他轻声呢喃。 所以他知道陆疾这些年一定很难过,他看的出,他仍放不下家国。 “我可以带你走。”良久的沉默后,陆疾缓缓开口。 “你知道的,若是想走,我又何必等到今日,不过如今确是有一事相求。” 柳风致又轻轻言语了几句。 “我自会尽力。”陆疾听完轻轻点了点头。 “而今故友重逢,如何少的了美酒。刘老将我藏了二十年的美酒拿来一坛。”柳风致喊道。 不多时,刘老便拿来了一坛女儿红,刚刚打开,便是酒香四溢。 “陆先生。”刘老朝着陆疾施了个礼,便退了出去。他在府中多年,柳风致的好友他也大多都见过。 “现在还能饮酒。”陆疾轻声询问。 “虽不能多饮,喝倒你还不是问题。”柳风致笑道。 “那便来试试。” 两人便开始饮酒,一边喝着一边回忆那些年少不知愁的时光。这边说着当年的哪个女侠已然成名,那边又说当年的哪家酒楼是真的好吃。 少年总是不知愁,只是太匆匆。 最终,白衣柳将军趴倒在桌案上大睡起来,嘴角微微翘起,可能二十年来,他还从未如此酣然入睡。 而那个中年青衫人则是缓缓起身。 “早和你说过,你喝不过我的。” 他注视着将军的侧脸,良久。 今日之后他们可能再也不能相见。 他一口饮尽杯中最后一口美酒,缓缓离去。 那日漫天大雪里,有人孤身出城。 第九章雪色血色两相宜 李家庄,相距镇江城不过百余里。但近百年来江南聚拢的风流气韵并未影响到这个近乎与世隔绝的小镇。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仍然是村人生活的常态。 这一日将近日落之时,本该安静的小镇中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这在南方是十分罕见的。 自古以来,南人乘船,北人驾马。并非是南方无马,而是南方的马匹大多矮小,多用于载货,少用于载人,且不适于征战。故只有少数贵族才会乘马。所以如此密集的马蹄声很快就引起了村长等人的注意。 马蹄声在村口处戛然而止。原来不过十余骑,只是人皆双马,想来是为便于赶路。为首男子长身雄壮,腰悬利刃,身背弓弩。其余众人大多同样打扮。 唯有被其簇拥在中间的白衣少年与众不同。银鞍白马,剑眉入鬓。虽是年少,但一股英武之气已遮掩不住。只是白衣之上,斑斑血迹,尤为醒目。 “不知各位此时来我李庄,所为何事?”村长道。 “无他,我等只是途径此地,天已日暮,欲借宿一晚”为首男子答道。 “各位身持利器,此时借宿恐有不便。”说着,村长不断的给周围村人打眼色,要他们做好准备。 “既不方便,就不麻烦老丈了,我等借路即可”那为首大汉正欲发怒,就被白衣少年拦了下来。少年的声音里带着发自内心的疲倦。 “不是老汉不通人情,只是既为一村之长,就要为村民们考虑。”村长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既在其位,便当尽其责”少年说着,他的身形忽然摇晃起来,似要从马背上跌下。幸得左右之人及时扶住。但那张柳字大旗却自他怀中掉落了下来。。 “此旗尔等从何处所得?”村长突然发问,声色俱厉。 无人应答,那些汉子都只是静静的注视着这面旗帜,面带悲伤。那赤色的火焰好像把他们带回了那个四处征战的岁月,跟在那个白衣身影的背后,抛头颅,洒热血。 那时,千万人齐心,岂曰无衣,与子同袍。那时,战旗指处,刀锋所向,无不可摧的坚城,无不可破的强敌。多少兄弟的鲜血点染了这抹赤色不败的传说。 已然无需多言,眼前众人的身份昭然若揭。柳家军,或者叫做柳家残军。 村长为首的老人们已然泪流满面,原来传言是真的,南王陛下真的要自毁东南半壁。是了,南征北战,除了他的君王,柳将军又怎么会败。 镇远营老卒,陈定国”“细柳营老卒,李振远”“先锋营老卒,陈放”以村长为首的老人们一个个挺直脊梁,声音哽咽。 如同回到了雄姿英发的当年。但他们终归是老了,满头的白发,掩不住额角的细纹。再也使不得利刃,开不得强弓。 可能岁月只是眨了个眼,却已物事人非。 “请少将军入镇”。 马上的白衣少年也红了眼眶,哽咽无语。郑重抱拳,缓缓策马而行。 在村长的极力拦阻之下众人最终住了下来。此时天色阴沉 ,通红的霞光点燃了夜幕,似有怒火含而未发。 晚间宴饮之时,村长询问了柳长风等人今后的打算。 “我等打算先去镇江城,寻我父旧部,看能否帮助我等北渡。”柳长风并无隐瞒,将原本的打算和盘托出。 “不错,当今形势,唯有渡往北方方为上策。”村长说道,只是看他神情欲言又止,终归只是长叹一声,再无言语。 夜色渐深,江南的天气虽无严寒,但却湿冷,每每夜结冰霜。只是今夜乌云密布,似是将有大雨。 此时正有无数黑影在庄外的树林里穿行着。 安静村庄,山雨欲来。 天色渐深,庄中各家也都息了灯火。却见一个个身影在林中穿梭,向着庄外的山坡而去。悄无声息,如同鬼魅。 在他们登上山坡后,又有无数身影在山后出现,竟隐隐有数千人之众,皆是黑衣蒙面。 “探查的如何?”为首之人用一种低沉的声音问道。 “禀何将军,已然查实,柳长风等人皆在此地。” “他们竟然真在此处。”何将军语气低沉,并未有丝毫发现重犯的喜悦。 “何将军,既已确定重犯在此,何不快些动手。”何将军身旁的黑衣人说道,声音却有些尖锐。 “李内寺,我等捉捕犯人确是应该,但那些百姓该当如何?” 李姓宦官面上犹豫之色一闪而逝。 “明人不说暗话,何将军,你当知道柳风致必死。不论陛下所为对错,柳长风定然会恨南朝入骨。” “今日若柳长风不除,他日必成我南朝大患。我自小看着陛下长大,他的天下,我定然要替他保住,今日的骂名我便背了又如何。” “李内寺说的不错,你我今日所做之事,终归是为了南朝。”何将军沉吟良久后说道。 “众军听令,此次只为追捕柳长风等人而来,切不可误伤无辜百姓。”何将军挥手令众军准备,只是他也知此事恐无法善了。 数千人如同深夜中的蝙蝠,向着猎物飞扑而去。 李庄的住户如同田字分布,左右之间既有距离,却又并不疏远。 柳长风刚要休息,便听到屋外喧哗,似是争吵之声。便欲外出查看,护卫头领李元已从屋外走入。 “外面发生了何事?”柳长风问道。 “无事,只是村民之间发生了些争执,已由村长解决了。” “如此便好。” “少将军,将军其实还有一物要我交给你。” “何物?为何不早交给我。” 李元伸手入怀,柳长风的目光被其所吸引。 护卫忽然反手一拍,正中柳长风颈处。柳长风不意护卫突然出手,毫无防备,登时陷入了昏迷。 他目光低垂,静静的看着那个身着白衣,虽已昏迷却仍紧皱着眉头的少年。 渐渐的他似是看到了当年的那一席白衣。 “将军,李元只能到此了。”他低声喃喃自语。 此时村长也从外面匆匆而来。 “事情如何?”村长急声问道。 “已然解决了。”李元朝他点了点头。 “这便好。”村长语气轻快,如释重负。 “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再次披坚执锐。”那张岁月侵蚀的脸上显现出少年时的豪情。 “等下自会有人带着少将军从后面的树林离去,我们去抵挡追兵。” 说完两人便向外走去,只是李元终归忍不住又回头望去。 “要好好活着。” 说完这句话便和村长向门外走去,那轻微颤动的双手终于紧紧握住。 再未回头。 第十章避白袍 村长走到村前时,黑衣人已被村民挡在了村外。 “我等乃是朝廷大军,特来追捕要犯,尔等想要抗命吗?”李内寺喝道。 “既是朝廷大军为何要黑衣蒙面?有何见不得人的。”村长反问道,面带嘲讽之色。 “想来你们是知道了,仍要偏袒柳长风等人吗?”李内寺环顾左右,看到全副武装的村民后反而平静了下来,只是任谁都能从他的话话语中听出毫不掩饰的杀意。 “我等本是军中旧卒,深知柳将军为人,汝等既为朝中重臣,为何不替柳将军言明一二?”村长语气颇为沉痛。 何将军似欲开口,却最终只是长叹一声。 “家国天下,这家国是陛下的,君要臣死,臣不死又当如何?”李内寺喝道。 “当年镇江之战,江南死者百万,这天下又何止赵氏一姓。” “如此说来,尔等终是不欲让路了。” “死战而已。”村长淡淡说道。 “好,何将军,你看当如何?” “柳将军之事我亦不欲如此,只是王命不可违。” “放下兵器者免死,违者,杀无赦。”何将军面向众人大声说道。 “我等既站在此处,便再无回避退让之理。且让我等看看,这江南之兵,如今还可堪战否。”村长越众而出,淡淡的答道。 “结阵。”双方同时喊道。 自古以来,江南之人体质大多弱于北人,单打独斗之下绝非北人之敌。故南北之战,往往屡战屡败。至柳将军时,柳将军自创四翼之阵,即以配合默契的四人分别镇守四方,辅以刀盾。四人之中则又有一人,手执弓箭。五人一阵,自成一体。此阵于当年镇江之战大展神威,故此成为江南军中的制式军阵。 双方均为四翼之阵。 护卫头领李元忽的放声大笑“哈哈哈哈,柳将军当年创制此阵本是为了压制北蛮,不想今日竟有南军以此两阵对决。”笑声凄苦,痛彻心扉。 黑衣人中不少人缓缓低头。 “我等既为军人当以军命为先,何能念及私情。”何将军喝道。 “击之。” 李镇此时已然笼罩在一片火海之中。昔日的桃源乐土已变成了人间炼狱。 房屋在烈火中倒塌,妇孺惊恐啼哭之声连连不绝。 对峙的双方仍未分出胜负,村长等人皆是百战余生的老卒,仍能暂时以经验压制住官军。只是终归年老体弱,败亡已成必然之局。 “此事是我等所为,与妇孺无干,可否不累及无辜?”村长面容苦涩,叹息后说道。 何将军正要言语,却被李内寺强行止住。 “今日之事不可留下活口,凡知情者,杀无赦。”李内寺厉声喝道。声音尖锐,如同夜枭般飘荡在上空。 何将军面容僵硬,脸颊狠狠抽搐了一下,似乎想要制止,最终却只是挥了挥手。 “我乃折冲将军何豫之,尔等若泉下有知,可来寻我报仇。” 村民已然开始被官兵压制,村长面露痛苦之色。自己等取义份属当然,只是怕要连累无辜了。 “好一个家国大义。”护卫头领李元朗笑了一声。 “别的我不知,只知这条命是柳将军给的,今日便当还给他。”李元带领众护卫慨然出阵。 “且以死报之。” 护卫军的阵型急转,由以防守为主的四翼之阵迅速转成陷阵为主的锋矢之阵。如箭出弦,一往无前。 甫一冲出,即陷入敌阵之中。无人退缩,凭借一勇之气竟然得以快速推进。身侧不断有袍泽负伤甚至倒下。他们只是紧步前行。李元身上也已满是鲜血,难分敌我。 转瞬之间,护卫之阵距何将军尚远,而他们却仅剩三人。 “将军曾言何豫之虽不善变通,但仍不失为一代名将。今日,我只能说将军真是识人不明了。” “家国天下,我何豫之选不得。他日我当自到泉下向柳将军谢罪。”说着,轻轻挥手,欲以弓弩射杀。 一杆银枪骤然飞出,插入众人身前大地,接着白衣少年自众人身后疾驰而出,抬手拿起面前长枪。长枪舞动,如若银龙乱舞,将箭矢尽皆打落在地。 “少将军,你…”李元欲言,却是牵动了伤口。 “不必多说,若我今日舍你们而去,我便不配姓柳。”柳长风并未回头,始终紧紧盯着对面。 “好一个有情有义的少年郎。左右,给我拿下。”李内寺见柳长风未逃,抚掌大笑。 他身后有自江湖中征召而来的高手,方才两军对阵,他们又处于胜势。故几人皆未出手。只是而今柳长风本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所在,自是不再隐藏。 “子鼠你去。”几人中的高大汉子向其中一个颇为瘦小的汉子指了指柳长风。 “也好,那便让我会会柳家将门的独子。”子鼠狞笑了一声便走上前来。 另一侧,柳长风也是迈步向前。 “少年郎,不要怪我,只怪你不该生在柳家。”子鼠大叫一声骤然向前。 柳长风却是不为所动,自始至终不曾言语。 子鼠上得前来,却是右手一爪挥出,原来他双手皆是藏有铁爪,平时隐于袖中,只待战时攻敌不备。 柳长风抬起长枪,架住了他的铁爪。子鼠接着又抬起左爪,两爪相合,想要夺走长枪。 柳长风却是双手一捻转动长枪,接着枪身一震,便脱出了铁爪。 子鼠极速后撤出一段距离。 “有些意思。”子鼠狞笑一声再次冲了上来,只是这次却不再急于进攻,反而是左右辗转腾挪。速度极快,每每趁柳长风不备之时便会挥出一爪,场中诸人竟多数都看不到他的身形。 “子鼠的速度又快了。”高大汉子向着一旁的壮硕汉子说道。 “丑牛,我等皆是各有所长,子鼠虽然垫底,但自有他的长处。” 高大汉子点了点头。 此时柳长风身上的伤口已有十余处,鲜血不断渗出,染红了他的雪白长袍。 “有些意思。”少年只是重复了一遍子鼠的言语,接着便是闭上了双眼。 不过片刻,少年蓦然睁开双眼,浑身气势大变,手中长枪猛地握紧,身形骤然掠出。 丑牛与寅虎面色一变,只是相隔太远,已然来不及救援。 一杆银枪正插在子鼠的喉头,穿透而出。 就在方才,柳长风破入二境,入微于神,便看破了子鼠的变化。 而当日纵马出江陵,他也不过才刚刚破入意气。 少年白袍之上血迹点点,却是依旧手执长枪,枪尖遥指对面诸人。 “下一个。” 第十一章惆怅客 李执等人出了镇江城后本是想要连夜北去,只是许望说在附近的李家庄中,村人对他多有恩惠。 当年落魄之时,更是多亏他们接济他才勉强活了下来。于是众人便想陪他绕道先去李家庄,再往北去。 只是他们距离村子尚远时便见到有滚滚浓烟自远方的村落中升腾而起,众人连忙向前赶去。 此时他们正趴在高坡之上,看着白衣少年少年对峙黑衣人。 “咱们怎么办?”几人都是望向许望。 “你们先走,我稍后就来。”说着他便将玉箫和酒壶扔在了李执身上。 随手又紧了紧衣袖。 接着便想要冲下高坡,却是被李执伸手拦住。 “你如此说便是不拿我们当兄弟了,便是明知赴死,又岂可你孤身一人。”李执笑道。 许望环顾众人,皆是一副我就是如此想的神情。 “那便同去。”许望心中激荡不已。 此时高坡之下,寅虎与丑牛也在暗暗商议。 “不如你我一起出手,任他如何妖孽,终归只是二境的修为。以你我的修为,定可迅速擒杀他。”寅虎道。 丑牛只是点了点头。 丑牛当先出手,只是一拳毫无花哨的向着柳长风砸去,柳长风双手握枪,以手中长枪硬接一拳,长枪被向后砸出极大弧度,少年被一拳砸退十余步。 刚一站定,身侧又有风声响起,他下意识的抬枪一挡,却是又被一脚踢出。原来不知何时寅虎也已出手。 少年以枪撑地,终于忍不住咳出一口血来。 李元等人想要上前相助,只是自知以他们之能,只怕只会成为少将军的负担。 “柳长风,我承认你是个奇才,我在你这个年纪远不如你。今日唯有你死于此地我们方才安心。”寅虎说着甩了甩拳头,然后望了望丑牛。 下一击,便要他柳长风殒命于此。 两人骤然向前而来,柳长风也自知挡不住这两人,他只是有些遗憾,终归是有负父亲的期望,到不了长安了。 他勉力提起长枪,轻轻抖了个枪花。柳家人,人可死,枪不可弃。 一枪刺向丑牛,却被丑牛一拳打在枪身之上带偏了长枪,此时寅虎也已来到,一拳砸向柳长风胸口,此时他已无力再躲。 到此为止了,他想着。 忽然自众人之后掠出一人,一拳迎向寅虎,两拳相交,发出金铁交击之声。两人皆是各退数步。 柳长风见状立时舞动长枪迫退了丑牛。 又有数人自人后而来,有落拓的书生,有动人的少女,自然是李执一行。 “李叔叔,没事吧。”李执问道。 “无事,只是对手有点强,只怕修为与我相若。”方才拦截寅虎的自然是李然。 “多谢几位相助。”柳长风向着众人拱了拱手。 李执走上前去看了看他的伤势,然后拿出来时义父给的伤药让柳长风服下。 背向对面之时他还轻声言语了几句。 对面寅虎等人自是不愿给柳长风修养的机会,两人对视一眼便又向着柳长风冲来。 李然再次出手,却是被寅虎拦了下来。 李然招式大开大合,走的便是军中刚猛一路,寅虎虽也是以力为主,却是被李然气势所慑,一时之间处于下风。 丑牛却是绕过李然直奔柳长风,此时柳长风方才持枪勉强站起,丑牛一拳击出,隐有破风之声。柳长风再次持枪横挡,却被一拳震退,躺倒在地,刚好倒在李执身边。 丑牛见机不可失,自是不会在乎一个孱弱少年。又是一拳挥出,便要打穿柳长风的胸膛。 此时李执不知何时已然握住了藏于身后的木剑。 待到丑牛临近之时,他便见到了一汪秋水。 丑牛神情一阵恍惚。 此时柳长风猛然跃起,用尽全身之力,奋力刺出一枪。 丑牛被少年以木剑刺中左肩头,一阵疼痛方才回过神来。只是此时柳长风长枪已然临近,他猛然抬起右手握住枪身,使得长枪再不可进。另一侧李执却是趁着柳长风与丑牛纠缠,用尽余力骤然拔出木剑。丑牛吃疼,略微松手。 恰在此时,有书生于柳长风之**住长枪,集二人之力猛然前压。丑牛单手再握不住长枪,于是有长枪透体而过。 双方交战实则极快,柳长风一方几乎战力尽失。而丑牛伤势自始至终不过两处,一在肩头,一在心头。 李执面向柳长风,背向众人之时,曾有一言。 “我有一剑之力。” 另一侧,李然与寅虎之战则正是难分难解之时,只是见到丑牛突然被杀,他便乱了心神,仓促之间被李然一拳砸在胸口,跌回了人群之中,短时间之内应是无力再战。 “什么十二高手,竟是如此不济。”此时李内寺已然是气急败坏。 寅虎想说些什么,却是张了张口,没有出声。 何将军却只是摇了摇头,丑牛与寅虎等人其实已然十分不俗,放在江湖中也确是威震一方的人物。只不过是他们的对手也非寻常,临战破境的柳长风,一剑秋水的弱质少年,还有那个至少舍身境的中年武夫。 以至于何豫之不得不在心底重复了子鼠死前的那番言语。 “有些意思。” “李大人也太看轻我等了。”一个阴测的声音自黑衣人身后传来。接着一个身穿大红长袍的中年人缓缓而出。 “辰龙,你怎么会在这?”寅虎显然也是颇为诧异。 “还不是老大不放心,特意派我来助你们一臂之力,不想你们竟会被人打到如此凄惨。” “接下来,就让你们见见我们十二煞的真正实力。”他抬起手,揉了揉手腕。 言语之间迅速出手,却是直奔李执而去,李然大惊便要上前相护。辰龙却是突然转变攻势,反身迎向李然,李然变式不及,被辰龙一拳砸在肩头,接着被握住右臂骤然摔倒。辰龙单手握拳砸向地上的李然。 此时左右两侧各有木剑长枪袭向辰龙,他却是抬手握住兵器,劲力一震便将两人震倒在地。 不过片刻,李执一方战力尽失。 他随手扔掉了手中的木剑与长枪,轻轻的拍了拍手,随后低语了一声。 “不过如此而已。” 随后他抽出一柄长剑向着柳长风心口随意抛去。 有个双鬓已微微有些发白的中年儒生,身着一身已然洗的发白的青衫,征尘满面,一身落拓。 他不知从何而来,只是抬手接住了那柄长剑,然后又随手抛回剑鞘之中。 他转身面向李执等人,笑容和煦。 “别怕,不过如此而已。” 第十二章有人只手挽风雷 落魄的中年人缓缓向前,看着眼前隐隐成阵的黑衣人却是洒然一笑。这么多年了,还是用着当年的阵法。如此大楚,又如何不败? 他转头看向那个浑身浴血的白袍少年,神色有了些恍惚。真的很像他当年,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真的是不如你父亲,当年我可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 少年只是笑了笑。 “不过你这副别人欠你钱的模样和他却是如出一辙。”陆疾又笑道。 “陆先生。”李执等人都过来见礼。陆疾笑着和他们招了招手。 “见义而为,侠也。”他笑着夸赞道。 几人都是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毕竟他们也没帮上什么大忙。 “陆先生。”对面的何豫之也是朗声开口,向着这边郑重抱拳。 “你识得我?”陆疾有些诧异,毕竟他已然剩不得几个故人了。 “在下少年时曾在经堂之中听先生讲过兵法。”何豫之言语之间颇为尊敬。 陆疾笑着点了点头。 “陆疾,你也曾是大楚名将,而今莫非是要包庇这些犯人。”李内寺尖声道。 他自然是识得李内寺的,只是当年他所为者是家国,不是李内寺心中的一家一姓。 “今日我在这里,便谁也动不得他们。” 一旁的辰龙似是受到了无视,他阴沉着脸,却是悄无声息的向着向着陆疾走去。相距几十步之时他悍然出手,一拳便是击向陆疾后背。 陆疾却只是缓缓的转过身来,用一种带着同情的目光看向辰龙。接着缓缓抬起右手,一掌便握住了辰龙的拳头,接着李执等人便看到他的手臂微微一震,向后一扯,便把辰龙带出数步,最终便掌为拳,一拳砸在辰龙胸口,将辰龙砸倒在地。 辰龙几次想要起身,却是挣扎了几次,皆未成功。 “和你说过,不过如此而已。可惜了你一身四境的修为。”陆疾语气平静,接着一脚踢在辰龙肩头,将他踢回黑衣人中。 “何将军还不动手?”李内寺见辰龙已然不成便转头望向何豫之。 “陆先生,得罪了。”他向着身后轻轻挥手。 黑衣人们便又各自散开结阵。 此时天色阴沉了下来,有雨滴滴落在地上。黑衣人骤然而动,手中连弩激射,箭矢如同骤雨倾覆而下。 陆疾向前一步,缓缓伸出手掌,天地间气息仿佛一窒,漫天箭雨悬停在半空之中。他将手掌轻轻握拳,箭矢皆碎。 何豫之深深吸了口气。 “再射。” 漫天箭雨再起,夹杂着陡然落下的水滴一起砸向众人。 陆疾却不在意,抬手随意挥动衣袖,便将箭雨拦在极远处。 “你们可知周身脉络。”陆疾一边往来踱步,一边与众人闲聊,如同邻家长辈。 “知道,路上李叔叔和我们讲过。”轻雨当先开口。 “其实修行这种事最没道理可讲,有人为人极好,却可能终身不得修行。有的人心术不正,却机缘深厚。这便是人生了。”说着,他还看了眼已然昏死过去的辰龙。 “有时候富贵险中求。”他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 走着走着他好像突然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一下,于是便有几只箭矢向着几人飞来。 李执方才苦战尚未恢复,此时便是挪动都有些艰难,更不必说阻挡箭矢。只是当他看到有箭矢向着轻雨而去之时,强撑气力,右手微微颤抖,投出木剑击飞了箭矢。他长出了一口气。刚才那刻,他本感觉有种限制将被突破,却又被强压了回去。只是来不及细想,便有箭矢向他而来,方才木剑已然掷出,便是在手他也挡不住箭矢了。 此时轻雨却是跑了过来,原来少女方才见道李执投出木剑便立刻向他跑来。她一把将少年推倒在地,然后她便持木剑挡在他面前。正如这许多年来,他挡在她面前。 轻雨的资质本是极好,只是这许多年来她已习惯少年站在她身前,为她遮风挡雨。直到今天,直到此时,她才发现原来她也能护着他。 少女身上陡然之间便是意气风发,他需要她,那她便要更好。木剑舞动便是敲落无数箭矢。 另一侧自是也有箭矢向着许望袭来。只是他实在是太聪明,既已有陆疾言语在前,他便已然知道,这些箭矢定然不会伤及他的性命。 只是当他真正看到满天箭雨激射而来,他还是感到害怕,想要转身便逃。低下头时,他看到了腰间斜挂的酒壶。 有件事他始终未曾与李执讲过。那是多年前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与隔着院墙的少女讨论过文章,少女便问他会不会喝酒。 其实那时的自己哪里喝过酒水,只是话到嘴边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反而是鬼使神差的拼命点了点头。 少女便笑着跑回屋中,拿出了一个淡紫色的小巧酒壶。然后轻轻的扔过墙来,抛到了少年手上。 少年想着那时姑娘的脸颊一定有如树上的桃花一样漂亮。 直到很多年后,不再是少年的青年才发现酒壶顶上内壁之中刻着一个小小的瑶字,酒壶底部外侧之下则刻着一个小小的望字。 遥遥相望。 人生最悔是错过。 他抬起头,看向迎面而来的箭雨,一手伸出握住了一支近在眼前的箭矢。手上鲜血满布,他却死死地抓住箭矢不肯放手。 他已经退了很多年,不想再退。 片刻之间有风起,儒生的宽袍博袖迎风舞动,一手抚出,便是打乱了身侧箭雨。 “你是有意如此。”李内寺自是也看出了端疑,死死地盯着陆疾。 “是又如何?”陆疾却是不在意的笑了笑。 他缓缓向前走去,前方箭雨在他身侧自行落地。走了十余步,他张开双手,整个人迎风而起。 他低头看向对面,如同神祗俯瞰人间。 此时天空之上乌云密布,有惊雷骤然而下。他举起右手,缓缓握起,便有雷霆浮于掌上。 “我有一剑,名连营。”说着,他挥动手中雷霆,如握利剑。 众人便如看到有青年醉倒营中,挑灯看剑。 一剑起处,如烽火照连营。 第十三章有人北渡有人南归 这一剑陆疾终究是未能挥下,惊雷过后只是在黑衣人之前划下了一条界限。 “我大楚军人只当死于战阵。何必埋骨阴谋之下?”他朝向对面摆了摆手。 “回去转告楚王,望他好自为之。” 众人皆是转头望向何豫之。 “我们走。”何豫之思量片刻开口道。 李内寺张了张嘴,似是心有不甘,只是有陆疾在前他也无计可施。 黑衣人如潮水一般退去。 此时轻雨与许望尚停留在意气境界未曾脱出,似是在感受其中玄妙。 “陆先生,我方才似乎也要破入意气,只是却不知为何,始终无法打破界限。”李执走上前来说出了心中疑惑。 “方才我也察觉到你身上有异样,只是我观察良久却也未发现缘由。”陆疾也是皱着眉。 此时少女却是已然恢复过来,她轻快的跑向李执,身后的马尾一甩一甩的。 “没关系的小执,我会保护你。”她颇为认真的挥了挥拳头。 “小执不必担心,还有大哥我在。”许望虽是满身鲜血,狼狈不堪,但此时看上去却是意气风发,与以前的落魄书生判若两人。 “呵呵。”李执对着他微微一笑。 “现在我只需用一只手。”许望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李执。 李执并未言语,而是随手接过了轻雨偷偷递给他的木剑,虽然大战之后全身并无多少力气,但方才他已然休息了片刻,多少恢复了些气力。 更为重要的是他方才见到了一剑。 他闭上眼沉默少许,手臂抬起便是击出一剑。 宛如烽火照连营。 “呵呵。”击出这一剑,他已然全身无力,只是再次转过头对着许望一笑。 “你这家伙。”许望苦笑着摇了摇头。 “有些意思。”陆疾在一旁看的啧啧称奇。 “我方才见你曾用另外一剑。”陆疾笑道。 李执便将遇到曹煮雨之事娓娓道来。 “果然是这家伙。”陆疾摇了摇头,却是露出缅怀之色。 “秋水剑,曹煮雨。你们可能未曾听过这个名字,但二十年前他一人持剑,从长安追杀连云十三寇,从漠北到江南,他几乎杀穿了整个天下。” 李执与轻雨回想起与曹煮雨的相遇,始终认为他更像一个教书匠。 陆疾似乎看出他们所想。 “自那之后他便被先生抓了回去,一直关在书院里许多年。直到江湖渐渐淡忘了他姓名,才入江湖,便出江湖。”说道此处,陆疾忍俊不禁,自己大笑起来。 “这是不是就是父亲常言的幸灾乐祸。”少女小声对着李执道。 “咳咳,我与他也是旧相识,既然他已邀你去长安,那你便当去长安看看。” “如此大世,自会有无数人杰涌现。而今大秦鼎盛,英杰当聚长安。而我大楚……” 陆疾的语气低沉下去。 而我大楚如何,陆疾终是未曾说下去。虽然已落魄至此,昔日千金裘,昔日五花马皆已换作杯中酒。 他却依旧忘不了家国。犹记当年万里觅封侯,而今终是胡未灭,鬓先秋。 陆疾长长的出了口气。 “你们几个资质都不差,当去长安看看。”他的语气轻松起来。 “不知陆先生现在是什么境界?”柳长风恢复了些也是走上前来。 “半步七境而已,不值一提。”他随意的摆了摆手。 众人皆是哑然。 “不要以为我是在谦虚。少年从军之时,自然是期望境界越高越好,如此便可少死几个兄弟。多打几场胜仗。”他顿了顿。 “只是后来归于山林,境界反而不那么重要了,只是人生往往荒谬于此。想要之时求不到,不想要时它偏给。” “我曾以为最先进入传说之境的会是我的一个好友,只是后来不如人意。”说着,他看了一眼柳长风。 柳长风本就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更加苍白。 “我说这些只是想要你们知道,人生长是不如意,有时要放下。”他看着众人的神情。 “当然,有些事终归要亲历才可知,纸上得来终觉浅,否则如何为少年。”陆疾笑着叹息一声,却并不如何失望。 “陆先生将要何往?”李执问道。 “我想去南边,再去见见我的故人。”他却是伤感起来。 “既去长安,那你们便可结伴而行。” “我们正有如此打算。”李执望向柳长风,见他点了点头。 “如此甚好。”陆疾目光扫过众人。 “那便就此别过。”他朝着身后挥了挥手。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笑声里,他渐渐远去。 众人皆是久久未能回过神来,这一袭落拓青衫的风采只怕会长久的留在他们记忆里。 “多谢诸位出手相助。”柳长风走上前来向着众人深施一礼。 李执等人连忙还礼。 “举手之劳。”许望却是随意道,边说便伸手挥舞了下,不想手上刚刚涂好药的伤口又迸裂开来。疼的他脸颊狠狠一抽。 李执瞥了他一眼。 “柳兄不必多礼,见义勇为不过是平常事。当日柳兄也曾拦截奔马。”李执笑道。 “当日不过是举手之劳。”柳长风也是笑言道。 “呵呵。”许望一旁冷笑。 轻雨突然在他手上的伤口上轻轻一拍,于是少女与书生便追打起来。 众人休息了片刻,与村长等人告别后便再次上路。 “村长他们留在此处真的无事?”少女问道。 “我不在村中,他们自不会再找村长等人的麻烦,而且我观何豫之并非不明事理之人。”柳长风并未回头,开口答道。 身后李执与许望轻轻对视,点了点头。 昼夜兼程,终于让他们在一个黄昏赶到了附近的渡口。 此时渡口之上正有一只空船系在岸边,船夫斜靠在船上,双脚浸在水里。 “来者可是柳长风一行。”船夫朝着岸边大叫。 众人面面相觑。 此时船夫已然上岸,走了过来。 “你们不必多疑,是陆疾叫我在此处等你们。这个家伙连船钱都没给,说是你们会付。” 他转头看到了许望身侧挂着的玉箫。 “他竟然连玉箫都给你了,莫非你是他的私生子。”船夫满脸玩味。 “不要拦我,今天我不做读书人了。”许望一边挽袖子,一边大声叫道。 “谁还不是读书人了,就你这意气的境界,还不够我打的。”船夫一脸睥睨。 许望悄悄的后退了几步。 众人再无疑虑,跟随船夫登上了小船。 “前辈既与陆先生是故人,想来定非庸碌之人,为何在此撑船?”李执问道。 “陆疾是何等人你们定然知道,那我是何等人你们便也知道了。我们这种人,做梦都想的,是渡河。”船夫的言语有些落寞。 李执等人却懂了,渡此江水,浩荡北去。 柳长风盘坐在一侧一直未曾回头,此时他轻轻敲打船身,喃喃自语。 “渡河。” 第十四章乱世文章不值钱 长安大殿之中,群臣正站立两侧,有帝王高居王座。 其人身材高大,面貌冷峻,身着一身漆黑帝袍。 正是如今的秦王赢彻。 “大王,不知臣下的建议大王考虑的如何?”台下右手边身着长袍的右丞相陈济出列道。 “昨日右丞相上书,建议收缴大秦境内所有百家之书,只留兵书,医药之书。不知各位以为如何?”秦王缓缓开口,嗓音沙哑。 “大王,不可如此。”右手边又有一老者出列,此人已然年迈,满头白发,佝偻着腰身。 “百家之言已然传承千年,各派之中皆有杰出之人,便是我大秦之中亦有不少。而今若废百家之言,只怕会大失人望。”过于激动,以至于老者喘着气道。 “孙尚书之言有理。”秦王右手搭在龙椅上,缓缓磨砂,目光看向陈济。 “孙尚书所言不错,若是废除百家之言定会损失一些人望。”陈济微微一笑,再次开口。 “只是而今是乱世,乱世行的不应只是仁义,威天下当以兵戈。” 他转过身来面向殿上群臣。 “废百家之言,不过是令一些读书人失望罢了。而今天下,人心思定,唯有结束战乱方是人心所期,这便是天下大势。” “大势之下,终归做到无法尽善尽美。”陈济向着众人拱了拱手,退了回去。 孙尚书嘴唇蠕动了几下,最终未曾开口,他知道陈济所言不错,天下诸强并立,若无武力何以慑天下。 大秦本就是以武立国,而今再废百家之言,武力定会又强大几分,只是苦了那些读书人。 “看来无人要辩驳右丞相了。”秦王见无人回应,嘴角勾了勾。 “大王,臣下以为以为还当询问院长的看法。”孙尚书终究是没忍住,开口道。 他自然知道自己的固执可能会触怒大王,只是他真的不忍心就如此看着无数读书人的心血付与东流。 “确应如此。”秦王却并未发怒,反而是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孤本就是想此次下朝之后便去请教院长,想来我们也是很久没见了。”秦王笑道。 提及院长之后,朝堂上本有些压抑的氛围便放松了开来。 甚至有的人还交头接耳起来,秦王却并不阻止,只是笑吟吟的看着他们。 朝堂上的大部分人都对院长很熟悉,或者说对院长手中的戒尺很熟悉。 因为长安有间书院,几乎没有人记得它起于何时,只知道院长从很早之前就是院长,他们的父辈,他们的父辈的父辈,都曾在书院里求学。 所以他们有时会想,那把戒尺不止打过自己,可能还打过自己的爷爷,或者爷爷的爷爷,每每想到此处,有时甚至还会笑出声来。 院长打人也从不分贵贱,丞相之子也打,寒门之子也打。用院长的一句话来说,人本自由,分什么贵贱。便是当代秦王当初也挨过不少打。 而每代秦王临终之时,都会告诫下一代秦王,遇事不决,可问院长。 此时有间书院的某个后院里,有老人躺在摇椅上大声的打了个喷嚏。 “一定是那帮臭小子们在说我坏话。”老人喃喃自语。 老人又缓缓躺下,听着四周轻微的风声,似是已然入睡。 此时有个身着长衫,却是用麻绳系住腰间的青年人悄悄走过,他穿着一双麻鞋,走路时发出的声音极轻。悄悄看了眼院长,便要悄悄溜走。 “小跖,要去哪里呀?”院长轻轻侧过头来,脸上带着一种胜利者的狡黠。 名为赵跖的年轻人全身一颤,缓缓转过身来。 “院长这次想吃什么?”他垂头丧气的问道。 “这次我想吃芙蓉斋的烤鸡。”院长眼中露出回味的神色,甚至还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 “好。”赵跖咬了咬牙。 他便脚步踉跄的向着门外走去。 “年轻真好。”院长感叹道。 赵跖刚刚走到门口之时便碰到了一个高大的中年人。 中年人见到赵跖后赶忙行礼。 “赵先生。” 赵跖此时才停下脚步来打量起对方。 “原来是大王。”赵跖连忙回礼。 当初秦王在书院之时,赵跖也曾担任过他的老师,所以两人也是十分熟悉。 “我看先生脚步甚急,可是有什么要事?”秦王问道。 “苦不堪言。”赵跖一脸生无可恋。 于是秦王懂了。 迅速给赵跖让开了道路。 赵跖朝他摆了摆手,便匆匆离去。 赢彻来到后院见到了闭目养神的院长。 “院长,赢彻有一事想要请教。”秦王向院长行了师生之礼后道。 “本来还想看看能不能再钓一条鱼。”院长缓缓睁眼,言语之间颇为遗憾。 “有何事你这秦王都无法决定,要来问我这个老家伙。”他看向秦王。 “而今朝中有大臣谏言,希望大秦废百家之言,独留兵书与医书。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老人只是随意看了秦王一眼。 “想来你心中已有决断。” “弟子心中确是已有决断,而今大秦以武立国,秦人本就尚武,若废百家而独尊兵法,定然能使我大秦兵势再进一步,只是若是如此,只怕便会失了读书人之心。” “所以弟子思得一策,便是大秦书院之中的各家之言皆不废除,唯有民间书籍皆要收归各地书院,不可随意传授。” “大王这也算是折中之法,只是我这书院看来是又要热闹起来了。”老人笑着伸了个懒腰。 “劳烦先生了。”秦王也是笑道。 “还有一事,而今继儿已然长大,我想要他来书院求学,先生以为如何?” “老规矩,过了入门测试便可。”院长不怀好意的笑道。 “好,到时我便让继儿来参加测试。”秦王想到当初自己参加入门测试之事,仍是微不可查的抖了一下。 “学生还为先生带来了芙蓉斋的烤鸡。” 于是老人连忙坐了起来。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秦王便离去了。 “出来吧,小澈。”老人打了个饱嗝。 一个身着儒衫的男子自小亭中走出,满身书卷之气。 “先生。”被老人喊出来,他尴尬的挠了挠头。 “本来抓到了小跖,我还以为能等到你,没想到被大王打断了。” 于是书生又尴尬的挠了挠头。 “你对方才大王所说的一事如何看。”老人笑着问道。 “百家之言皆是先贤心血,大王如此做,只怕不妥。”书生直言道。 “小澈,你可还记得我曾教过你们的一句话?玉皇若问人间世。” “乱世文章不值钱。”云澈随口接道。 接着,他便愣在那里。 老人笑了笑,重新躺回摇椅上。 他已经足够老了,老到这世上许多事已然让他提不起兴趣。 从前如此,而今依旧如此。 第十五章唯离别而已 李执等人自下渡船后连日赶路,很快便来到了最近的常乐镇。 常乐镇的得名也是颇为传奇,一路之上许望已为众人讲解了多遍。 百余年前,大秦初建,当时秦王还不是秦王,只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年轻人。 但有的人注定不会平凡一生,在他游手好闲的那许多年里,结识了不少极为杰出的年轻人。 那时长安还不是长安,所以后来人将当时追随秦王举事的英杰称为咸阳十二杰。 秦王重情,大秦建立之后便将这十二人尽皆封侯,派往各地驻守。所以时人便有民谣,功名只当马上取。 秦之尚武,自此而起。 而这常乐镇便是当年十二人之一大将应顺天的封地之一。 大秦建国后四十余年,西北大辽举兵来犯。秦虽尚武,奈何初建,国力孱弱。而中原其余诸国皆是作壁上观,乐见秦亡。 辽兵势大,几度兵锋直指咸阳。当时已是古稀之年的老将应顺天本是早已回到封地含饴弄孙,见此形势便立刻点齐全族精壮,带兵直扑咸阳。 当时咸阳之外已被辽兵重重围困,老将军带人几番冲杀,血染征袍。辽人皆不能挡,终是逼得辽人聚集高手伏杀其于咸阳近郊的天荡山侧。 传言当时应顺天身侧亲卫尽死,唯其一人陷于重围之中,老人犹自死战,斩杀辽人高手大半,死后辽人不敢近其身。 大战之后秦王命人四处寻找应顺天一族的遗孤,只是找寻多年依然未曾寻得,便也只得作罢。却是一直保留下了常乐镇这块封地。 李执等人皆是对应顺天的事迹感慨不已,他们虽是楚人,却不得不赞叹应顺天确是英雄。 闲聊之中他们已来到了一个小的村落,门口处插着一个小小的木牌,上书赵家村。 众人进得村来却发现村中之人极为怪异,在他们问路之时总是若有若无的看向他们,被他们发现后便迅速转身离去。 这时一个高瘦的老人迎面向他们走来。 “几位可是初次来我们赵家村?”老人笑着开口。 “老人家说的不错,我们确是初次前来。”李执答道。 “我是本村村长赵平,几位刚到,想来定还没找到住宿之处,不妨先到我家中暂住。”老人邀请道。 几人对视一眼,悄悄点了点头。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众人便随着村长而去。 村长家距离此地并不远,只是个普通的小院,与其他村民的住处并无不同。 “爷爷。”众人刚随着村长来到门口,便见到一个小男孩自屋中跑了出来。 老人笑着将孩子一把抱了起来。 “各位见笑了,这是我孙子赵欢。”村长对众人解释着。 老人将孩子放了下来,赵欢望向众人,最终向着轻雨张了张手。 “此子将来定非池中之物。”许望一脸严肃。 “许大哥所言甚是。”李执连声附和。 便是连柳长风的脸颊也是微不可查的抽了几下。 少女白了他们几个一眼,便抱起孩子向屋内走去。 “咳咳,咱们先进屋去。”老人咳嗽一声缓和道。 “不错,咱们先进屋去。”一旁的李然也是忍不住道。 于是几人便向屋中走去。 屋中装饰极为简单,大厅之中仅有一张木桌,想来是平时吃饭时用。 “不想村长生活如此清苦。”李执感叹道。 “不错,相比起来,我当初过的也算是极好了。”许望也是颇有感慨。 柳长风则是仔细的观察屋中的状况,他自小锦衣玉食,自然不曾想过,有人会生活的如此清苦。 李然和李元等人反而显得极为平静,他们本就是贫苦出身,自然是见惯了生活的苦处。其实这些又如何算是生活的苦处,人生实苦之处不堪言。 村长将众人分别安排在几个房间后便忙着为他们准备晚饭。他们本想帮忙却被村长推出了厨房。 此时闲着无事几人便到街上闲逛了起来。他们来到一个卖布的店铺,起初之时并无不妥,只是当他们开口询问衣服之时,店铺中的所有人都是偷偷的瞥了他们一眼。几人此时境界虽低,但对于众人的这种隐隐敌意依旧能够轻易分辨。 几人悄悄商量片刻便又到外面的烧饼铺子和铁匠铺子去试了一次。结果都与在布店中相同。 “咱们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了?”许望摸着鼻子疑惑道。 李执也是面露不解。 “是咱们的声音,咱们所言是楚声。”柳长风极少开口,此时却是直指问题的关键所在。 而今之世,各国之言虽已然通行,但在细微之处仍有很大不同。 “我义父曾对我说过,秦与楚虽不两立,但那只是家国之间,百姓之间的通商往来两国皆不会刻意制止。所以秦民与楚民的关系其实并不差。”李执道。 “不错,的确如此。所以这当中定然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掺杂其中。” 李执与许望皆是附和的点了点头。 几人又偷偷躲在暗处观察了一阵,村民们看似正常,却是似乎隐隐在躲避着什么。 直到日暮之时他们再无发现便回到了村长家。 村长此时已然将饭菜摆放在桌子上,赵欢正看着桌子上的菜不断流口水。 村长见几人回来便连忙迎了上来。 “饭菜已经好了,先吃饭。” “有劳村长了。”几人连忙向村长行礼。 村长侧身避过,拉着众人入席。 柳长风拿起汤碗却并未饮下,而是侧身看向村长。 “不知村长为何要在汤中放紫罗散?”他突兀问道。 村长的手轻轻颤了下,却是又被他极快稳住。 “小兄弟说的什么紫罗散?老夫不知。”村长摇了摇头。 “紫罗散是军中常见的一种麻药,并不会伤人性命,却会让人短暂失去行动之力。” “方才我们在街上闲逛,村民听到我们的楚声皆是如避蛇蝎,村长你为何要主动迎上来。” “不想你们已经察觉了。”老人深呼了一口气,缓缓起身后退了几步。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简单,不像我们那时只知打打杀杀,全靠一腔热血。”老人轻轻一踩,竟是从脚下的暗格里弹出一把长刀。 他伸手将长刀握在手中,长刀之上锈迹满布,缺口极多。 他转头望向方才偷喝汤汁已然睡去的孙儿,眉清目秀,真像年轻时的自己。 唯离别而已。 他回过头来,随手舞了个刀花。 一夫当关。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