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拭剑饮春秋》 第一章刀客 过了三更,到夜深人静时刻。四下应是无人,独一人垂下浓重瘦小的影子,惊得狗吠三声。其孤独的背影决绝,步履生风,一身玄色打扮,背后负刀,穿过寻常巷陌径直飞奔入一家大户。 大户铜门紧实的掩蔽起来。他不假思索的蹬脚,踩着墙翻过墙。 今晚月是下弦月,不声不响的悬挂于一片深蓝夜幕中,云翳遮掩,煞是好看。按理说暮色已式微,月却好似镀了一层夕晖似的血红光,艳红得滴血。虚有其表的平和景象下透露着未知的危险。 夜像非常,到处都看不见打更人的身影。程府门前左右守卫揣度着赤月,将其视为劫的征兆,生怕今晚也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于是加强了防备。 远远瞧见空中摇晃着的黄色镖旗,不出半晌,府正门前停下了一辆马车。策马而行的来者气喘吁吁翻下马,抬手正了正衣冠,一脸风尘,似是历尽了沿途风波。他抬眼见一对耳朵如狗敏锐的守卫,寻声而来,捷步阻拦,厉声低喝:“你是谁?” “万路通镖局镖师护镖不力,途中遭歹人劫镖,损失米酒两大坛,竹叶青和女儿红各一坛,特此来补齐以道歉!”说话者正是镖师,两手抱拳搭在脸前,而后掏出一张状和一纸雇主的封条,可以用来证明底子的清白。 府上隔段时间便会出现镖师,通常是三五成群,绝不单独行动,至于出身哪个镖局也是一看便知。但来者单车匹马一个人,难以让他们置信。 于是,左守卫嗤了嗤鼻,反问:“啧,晚上一人运镖岂不是更危险?” “我们……一时调不出人手。”表情暗淡下来。 站在右边那个接着笑话说:“是银两带得不够多,还是那群歹人不满足,非得抢了你们?” “事出意外,只好换路走,路是以前探过的路。谁想……那路早换了主,我们寡不敌众,他们人也不讲情面,许是不晓得我们名号,硬是要做对。” “找那么多借口做什么,你们镖局的名号算是毁喽。”他们漫不经心道。 “你们说的那孩子是头一回走镖,吃了苦头,还请多体谅体谅。所以赶路前来,是我怕稍有一步怠慢……就砸了咱镖局的名号。马车里还有一位,虽然不是我的同行……”说我,男人要掀开车帘,发现什么也没有,倒是马累得低声唤。 “在那儿!”左守卫指了指月亮下一个单薄的影子。一如月亮所剥落下来的碎屑。 不知何时那人已经下了马车,一人孤立着,回望了一眼血月。瞳孔一震,不妙的回忆卷土重来,在眼里聚了尖,眉头难捱。 晚风萧瑟,透过树林。黑压压的一片中,只听得飒飒声。 被发现后,那个人跳了下来,逼得左右守卫往后退了一步。镖师忙不迭回答着说:“这位少侠暂住在我们镖局里,是来为我护行的。” 只能透过一层轻纱阅少侠形貌的左右守卫,觉得如何也瞧不真切。他玄色外衫的衣角随风鼓动,如文人放笔一挥后泼洒而出的墨。从衣领处能看见玉色中衣,一抹顺眼的白,似乎这才算是他的魂魄。 然而人很瘦削,还不高,他们能取笑的也只有这一点了。 “嚯……少侠,少侠。”他们警惕着,问:“不报下来路?” 镖师瞥了一侧的矮个子一眼,解围说:“游侠不问出路。”随即,他栓住马,对守卫说:“还请让我进府吧。” 这程府绝非一口枯井,是秘密的源泉。秘密血腥味般的甘甜在于分享那一刻凝聚的新鲜感。老爷明里做丝绸贸易,往来进货是常有的事;背地里还掖着几分,从不与人谋。但是他们为了保身,不得已噤若寒蝉,要晓得的越少越好。 他们让镖师进了门,而少年刚要抬脚进门槛,便被拦住了去路。 “这小子……不对劲,像个贼人!”右守卫拔了刀,左守卫跟着拔了刀,直指向少年。少年盯着刀锋看,刀锋上绽开一小朵薄寒明亮的花。 右守卫较劲起来,问话凶狠准:“走镖还须买路财,程府哪是你想进就能进去的?说,你是什么人!” 左守卫敏感的问话,还不忘数落对方:“瞧见正门还非得爬墙进,游侠都这副德行么?镖师,这儿还有这儿的规矩呢。” 不等片刻,背后响起一道浑厚沧桑男音,声如古钟。听上去岁数已过半百了。他道:“哦,我教过你们这么迎接贵客吗?” 守卫们立即跪下身,低声下气的乞求道:“知错了,还求长青老爷原谅。” 未见其人,先见其声,说起来倒还有些传奇。信步走过来的男人,单凭一句话扭转乾坤,化了局势。这是权力的体现。 “劳你走镖一趟了。他们见识少,你莫见怪。”来者着一件黑紫色宽袍,背着手,手上捻着一串佛珠,站在府门前客气的说道。 人到了暮年,脸上生些老年斑,精力也变得衰微,应是宜养老享福之年。而来者恰是个例外。他虽说眉毛疏淡,已经掉落了不少,其下嵌了一对黑黢黢的眼睛,十分清醒,不遗余力的观察着周遭,那代表着他的野心从不衰老。仿佛其心有一株火舌在跃动。 镖师也客套,回道:“哪里,我们失职在先,还希望您多体谅!” “黄管家,给镖师打点水拿几块馒头来。”他往后递一眼,跟过来的管家正对着他后脑勺,听顺的点了点头,转身打算去后厨拿。 镖师摇摇头,谢过好意,行礼答:“好意心领了,我还要赶在黎明前回去,就此别过。”说罢,他卸下货,翻身上马背,乘风而去只剩马蹄声笃笃。 老爷目送了镖师一段距离,收回目光。他看着面目慈善,好像佛。眯着眸子,打量了一圈少年,笑意夹在道道皱纹里说:“刚刚失敬。那么,里面谈吧?” 少年不动声色,也不跪下,视权力与财贵于无睹。哪怕是一只狗,最亲的主人只能认一个,膝盖也只能在主人面前屈下。男人不知道他的主人是什么人,但似乎不介意什么。 而在少年这双眼里,所有人不分高低贵贱,都是被一点欲望污浊了的灵魂。 由于光影分布,他上半身显得幽邃漆黑,只勉强看得清些鬓角发缕,更勿论什么表情。他跨过左右守卫的背,跟着老爷跨进了程府。 府里的仆人用牛车将几坛酒送到府中,跟着他们走到后院里面,下了地道。这地方是整个府的建筑的地基,本来是米仓,但由于环境阴凉潮湿,变成了酒窖。走到这个地方后,管家跟上脚步,并手拿火把。长青老爷拿过火把,命令管家和仆人退下。他们就向外走了几步,退到没有人影可现为止。 手拿着火把,依次将两侧的烛台点燃。少年感受到了很浓的阴气。往往这种地方,鬼魅最易滋生。“我没有收藏尸体的癖好。”长青老爷忽然来了这么一句,才打消他的疑虑。有关这酒窖的疑虑。 他们开始假模假样的对话。 “劳烦你亲自来一趟验酒,辛苦了。” 拂开一层面纱,火光照在少年的脸上,他开始看清楚了少年的眉眼轮廓。笼统的说,五官清隽,秀鼻圆润高挺。难忘的是细眉下卧一双吊眼,黑白分明,然而涣散少神采,像被人抽了精魄。说不定他有着足以影响一生的创伤。 说好听些,少年是落雪时的一枝梅花,迎风孑然挺立。 但他其实不爱和这类人打交道。因为不好说话。 少年一脸木然,也假模假样的说:“哦,不劳烦。这是我份内的事。” 面前是几大坛酒,是高粱酒,有些还未开封。南方的高粱不及北方,北方高粱颗粒饱满,可以食用,也可以酿酒。所以想喝到北方的高粱酒,要经不少周折。算入路费,卖的价钱自然就抬高了。 长青老爷示意,少年就缓缓挑选酒坛,用手背敲,辨别声音。听出有坛女儿红是不同声响,然后走到跟前。因为封死了,所以他拔刀,合着边缘切开。酒坛里无酒,只有一颗人头。他先前还没见过脑//浆。有人说是黄色,也有人说是白色。皮干裂在头颅上,双颊陷下去,死不瞑目。那是很不体面的死法。旁边摆了熏香,遮住皮肉的臭味。混合的气味更显诡异。 他走上去看,扫了两眼后,又定睛一看,有些惊愕的抬起眉,移不开视线,看起来有些嫌恶。待他随后恢复表情,只说了句“晦气。”便重新合上了酒坛。大约过半晌,男人勾出一个满意的微笑。虽说是嘴笑,眉不笑眼不笑。“好,不辜负我。” 做这等差事是有讲究的。刺皮剥骨开膛破肚,就是不能毁灭到认不出人物样貌的地步。尤其于头部。 否则不做数,无法领赏。 长青老爷坐在府里,在外借刀取人性命,行的是站在自己立场上的正义。他死要见尸,要亲眼见;少年在长青老爷手下做事,供其驱使,杀//人从不过问原因。 领到人头后有两条路可以选。一是直接抄近道,不过要通过官兵搜查;二是走小路,非常曲折,时而有山贼土匪。但他心里明白,只要是能拿钱解决的事,都不算是难事。为了避开搜查,长青老爷请万路通镖局遣人护送,走了小路。但是,不是什么时候都得要人头,所以不会总这样麻烦。 做事前,他给少年十几两银钱做押金,现在轮到领赏金。 听到对方讲话,来者眉眼低垂。 “钱上沾了血,就难用出去了。”长青老爷想起什么,从衣服内取了封相似的信封。信封很鼓,应装了不少钱。他挺直的站着。虽说一把年纪,但似乎脊梁骨是不折不断,铁做的一般。“这个拿好。” 小刀闻言,掏出一封相仿的黄纸信封,从纸里抽出一沓钱,有几张果真是濡染上了血迹。他默默把钱抽回,合上信封。抬起眼,垂下手,袖口便就势滑下,露出干瘦的手臂。青色血管如小蛇缠绕。 长青老爷眯眼,笑了:“你数数?” 小刀抬起手,手握住了信封,没有数便揣到了衣服内。 来者从业尚不久,是最近才开始替他做事的。有一身好功夫,不去镖局做事,也不行侠仗义,反而要给他做清道夫,做取人性命的勾当。 那少年不从正门走进,偏要习惯性的飞过墙便是一个证明。他见过很多人,也读过很多人。对手,要能知根知底,才能百战百胜;朋友,要揣三分克制,尽到君子之交。至于其他无关紧要的人,留不下什么痕迹,各自都在忙着收拾各自的人生,他也就懒得管别人的伤春悲秋。 起初这些人,给他详细介绍的并不如他所见。不过,他信这个人还是个少年。天生一副匀称身材,肉长得也匀称。 体格不能说是健壮,但似乎还是很能做事。前史内,论失败的刺客必谈荆轲。较秦武阳,很有胆量,却少了谋略。同时,无论是多超群的刺客,也总有为大义在剑下动容的。他见这少年拔剑,空中挥舞时,冷硬得教人瞧不准年纪。是相当老练的冷血。实在是残忍的刽子手。大约是因为他之前走过的人生路,对他都不够温柔。 当初他雇这个人,看准的就是他惊人的冷血。 于是他想去看少年的手。看人的手便能多少看出人的经历,不知道手指上是否有茧子。倒不是说看手相、封建迷信这一回事。即使他没看过这人的手。 回想起来,少年可以说是娇小,也许是因为还没有成人,手掌并不大,手指纤细,如此说来对方就是个有一双女人般的手的男人。也好,也好,民间有个说法是小手才好抓财。他被自己逗笑了。 ——刀口钱不好赚,他更不会相信会有女人做这等差事。 天气无常,白天燥热夜里凉,若要再等个一两月,天气大起来,尸臭味更强烈。那样的话,还不如早点下手。长青老爷说:“你和他在这个地方碰面。” 少年看着对方递来一只黄纸信封,里面装了纸条和钱。他困惑的看向坐着的对方,对方背后是强光源,面容因此模糊不清:“放心,只是进行一场简单的交易,对了暗号,看到这个东西,他自然就懂了。而你要做的是……是你的老本行。” 纸条上写清楚了所要知道的一切。 “是这个?”来者无名指指向少年从胸口揣出的一封黄纸,看对方点了头。又打量几眼站在阴影处面容模糊的少年,慎重的接过。 少年看着对方拆开黄纸,满口微弱的啧啧声:“行,还能凑合吧。” 日落西山时分,薄暮冥冥之刻,交易结束。在远离无心镇的林子里,少年飞步跟踪上取到钱后一脸悠哉的男人,似毫无戒备心。那正是好时机。他俯冲到背后,拔刀,打算暗杀。 “尽可能狠的处理掉他。”当时老爷如是说。 他陷入沉默。 在千钧一发之际,男人忽然刹住脚步,转身抓着挠着他,摸出一柄可折叠的小刀,目露凶光道:“实话说,小爷我并不想惹你,但是你要取我性命!”两人踉跄着栽了个跟头,翻滚在地上,满身的草灰。由于动作幅度之大,少年暴露出半张脸,男人头发凌乱,怒目圆睁,吼叫着,粗喘着气:“你娘的,别以为我瞧不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失手了。而且看到了他脸的人,必死无疑。少年睁大眼,拔出刀,刺向揪住他的脖子趴在他身上的男人,一副冷血模样。 “尽可能狠。” 拔刀抽刀一瞬间,他不曾眨眼。 男人喉咙里混含着黑血,嗓音沙哑,不甘轻易咽下最后一口气,几乎是顶着气声说话:“我不要死,我不能死……我还要回去,他们……他们还在等我……我女儿,我女儿还病着呢——!我还想回去……看……她最后一……。” 刀子扎入肉躯,深度不超出估量,刀尖刚好捅穿了肉躯和内脏,足以构成致死伤。拔出后刀身已经染得血红。盯着死//去的男人的嘴脸,他又看了眼手边的刀,最终盯准了连着对方脑袋的一段脆弱的脖颈。 “处理掉后,那点钱便是你的赏金。”老爷道。 他站在一道屏风后,影子打在屏风上。“我明白了。” 尸体不再完整。天气大的时候,不出两天便会漂出尸臭。何况在这乡间野外,葬身于深林处难以被人发现,等待发现皮肉多半腐烂,认不出是谁了。然而现在的温度还不那么令人满意,温吞缓慢的腐烂,早晚会被人知道身份。 他从尸//体身上翻出了黄纸信封,里面是赏金。他揣在了兜里。除此之外,翻出的还有一锭银,一块发着浓重臭味的腌制物。——其中能证明身份的竟无一个。 至于那颗人头,装在匣子里,准备交货。 少年不声不响,拿着信封,有意要给守卫看两眼,似乎很不屑。此为是让他们确信这是一门交易。然后才揣入衣服内,由于习惯,仍旧不走正门,飞上屋檐,消失于夜色。 程府的管家目送他消失。 然后又回头,看了一眼老爷的背影。为了不对上视线,他迅速低下眼,稍倾下腰,低声唤道:“老爷。” 长青老爷看向他,没讲话。夜的一片漆黑中轮廓模糊,藤蔓的叶子随风翻动,发出沙沙声,唯一静止的是投在地上的影子。管家抬起头,塞在腹中的话勉勉强强的吞吐出:“老爷……人已经给办了吗?” “嗯,他的报应。”对方的语气似经过刻意拿捏,不希望让人看到一丝情感的破绽。管家知道不该问的不多问,只小心附和着:“也好,一切总算结束了。” 闻言,长青老爷走上前几步,犹疑道:“结束了?” “他借工伤的名义,讹您一大笔钱,钱是还不清了……毕竟现在已经……老爷说得是,还不清了,也不会结束。”管家心跳加速,低下头,不敢再察对方半分颜色。 对方摇头,长叹息:“我不只是指这个。” “还有什么?”管家不明白对方话里还有哪一层意思。 顿时,对方眼内闪过一丝狡黠,嘴角有一个老练阴暗的笑,道:“他家里还有一对母女,落下的债在他死后让她们还便是了。” “那一对母女也不容易……一家三口,要靠他一个人养家糊口,都是可怜人,太苦命了。”管家的鸡皮疙瘩从后背往下爬到腰,颤抖着吐出一口浊气。然而他对管家的善心不感兴趣,甚至觉得在既定的现实面前早已一文不值,道:“他做了什么,你记不记得?” “传您的流言蜚语……老爷。确实,在这之前他就讹诈过您几回,每回数目都往高报,却从不具体详细。”管家皱眉,无可奈何评论道:“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他吃了豹子胆,敢来勒索您。” “你是明白的。他想搞臭老夫的名声。虽然那些话,我已经听习惯了。但是名声这东西,弄脏了是很难洗清的。” 一边觊觎他的财力,一边诋毁他的名声,像这样的人从不嫌少。 “老爷,我前些日子派人查过。接连二三的诋毁应该并非巧合……有幕后主宰刻意为之。” 释放出一声漫长疲惫叹息,他只答:“嗯。” “雇佣那些闹事者和朝您泼脏水的人是——” 不待对方说完,他打断道:“官府里坐着的那些老爷如虎狼,天天盯着老夫我,想要抄我家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哪用得着费这些卑鄙伎俩。” “呵,钱啊,多了也是麻烦么。” 管家眼内失去神采,懊恼道:“说到那小子,他刚到府上来做事的时候,自报了家谱,我私下去查过他底子,他说得确实不错。以前是个豪奢公子,似乎家道中落了。他的夫人来咱府上也想求个差事,但我们已经不缺仆人了。不过,老爷,我没想明白。他讹诈的钱足够他们三口吃喝一阵子了,小女孩倒还好一些,那女人却是面黄肌瘦得可怜!” “他是把贱骨头。”说罢,他徐徐侧身,面朝漫长的夜道:“正直血气方刚年纪,有胳膊有腿,却还行乞讨人家几分钱,不凭力气干活。若不是我给他安排了差事,怕是会去做些偷盗劫掠的勾当。” “穷凶者,极恶……恐怕这话说得便是这样了。”管家收回一段软心肠,只无奈感叹:“公子哥甘愿放下所有当乞丐,把自己贬低得一文不值,也是日子过得太绝望了。” “是他自己一副好牌打稀烂。我派人去调查过他的家乡。他报的信息确实字字真。只不过,他寄人篱下,由舅舅照顾,自己家境不宽裕,舅舅没有婚娶和儿女,在他幼年,双亲就送他过去指望着他接舅舅的生意。谁想成人后流连顾盼于赌馆花街,生意无心做,终于被他舅舅踢出了家门,一分救济钱都不给!”老爷眼里有一丝讽刺,他侧目向管家说:“恐怕,那人报家谱时也嫌害臊,没说个清楚吧?” 管家呼出一声叹息,默然道:“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他遇到老爷您这般大善人,有救济财,也是造化了。” “是吗。你知不知道他讹的那些钱去哪了?” “这、这……我没有去查过。” “我有个开赌馆的朋友,说是他最近认识了个隔三差五来送钱的倒霉蛋。” 理解清楚了讽刺所在,管家为之触动,嫌着那人不争气,可以说是无药可救。他皱眉,悲伤的呼出一口气,叹惋道:“妻儿不管,算什么大丈夫!” “我不追究她们了。”长青老爷解释道:“但是生是死,瞧她们的造化吧。” “我明白了。”管家点点头。 转身后,管家心事重重的走远了几步。背后的人没有转移视线,沉稳的跟上来,他听见脚步声便停下脚伫立,听见长青老爷切近自己说:“天亮前,把那坛新的女儿红扔了吧。”说罢,长青老爷以更快的速度走远,融化于漆黑里。 管家还来不及意会,也无法意会,但他所需做的只是点头顺从说:“好,老爷。四月春寒未过,您小心夜里着凉。” 管家吊着两个深眼袋,褐色泛着紫,活像是挨了两拳。惊奇的是人精神干练,也只有这样才能精心打理好程府上一切大小事,所以也对老爷那点秘密知晓一二。肩负背负秘密的重量,躬行才知能有多沉。 老爷上了年纪,仍精神矍铄,一副强劲筋骨,和人打交道和人周旋游刃有余,还很信佛。管家最近常能看见他手里捻着一串佛珠,这才想起来这是他最近去观里祈求的。 ——“佛不渡我我自渡。”他嘴边常挂这一句话。 一桩生意结尾了。只剩下一具荒野里的无首男尸,一碗凉透了的菜汤,一双熬到了半夜也守不到爱人归来的妻儿身影。 “娘,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小女孩将手裹在衣服里,疲弱的睁开眼睛,无辜清纯交映着迷惘,正等着春寒过去。母亲将她举起,抱在怀里,手覆盖在女儿额头上,竟还在发低烧,她皱起小山眉,脸埋到女儿秀发里说:“会回来的。” 小女孩对上母亲的眼,奶声奶气道:“可是娘你说过,爹爹那天就不该出门的,不吉利。”头发枯黄的女人抚摸小女孩的双手猛颤一下,抬眼看了一下天穹。 “都给你说了,中了风邪不好受,不要乱动。”母亲说着,慈爱枯黄的脸显愠色,又给女儿裹上衣服。 小女孩看着母亲脸色,不再动了。“……嗯。” 天边那一枚血月渐渐褪去了,且露出了完整面貌,像个圆盘,颜色淡成了微微的土黄色,演变成了一块咸蛋黄,周边的浮云像是絮状的蛋白质,为夜幕漆上一抹白辉。 今夜也很凄冷。 “你爹爹去找那位大人了,拿到钱了就带我们离开这里……肯定会回来的。”女人告诉小女孩,面容疲倦。 由于男主人嗜赌,放浪形骸,乱于**世俗间,其舅舅以自家不养闲人的理由将他踢出家门,拖累一家三口。原本享着丰厚衣食,一夜之间变得只能在野外茅草屋卑微糊口。 走之前,男人对她说道:“你赶紧把东西收拾好。然后就等我回来吧,别忘了烧饭!我一定能拿到一大笔钱,咱今晚就走,保管顺顺溜溜!” “你、你怎么还敢麻烦那位大人……” “你说的什么话?”男人不乐意道:“我养你们娘俩,你就说这种话?” 她习惯了恐吓,垂下眼,藏起一副悻悻然的表情道:“……对不起,知错了。” 她是个女人家,在这样的社会里,生下来最重要的事是嫁人。她和对方是青梅竹马,尚还算是情投意合。家里长辈也逮着对方年少多金,双府联姻下包办了婚宴,不准她再因为小事动辄回娘家。一个婚事赌上了她的一生,决定了后生富贵与否。 世事难料,人变起来也像天气一样快。前一刻还是万里晴空,而后忽然奏下一声惊雷,滂沱的雨和啸疾的风交错。士之耽兮犹可脱也,丈夫挥金如土,家产每况愈下。 富家子弟,生下来含着金汤匙,性格放荡狂妄,不知道该怎么珍惜。 ——她没那么幸福。 血月是大凶征兆,阳气弱,怨气旺。 夜里几次醒来,辗转不能寐。她坐在床榻上,正扶着墙想走到门外,发现女儿缠着她的手臂,躺在她怀里,不敢再惊动对方一分。她只好作罢,望着窗外。一瞬间,她心中有了某种可能。——她丈夫定没讨到好果子吃。甚至可能,已经无法回来了。 像是被人抛弃了一般,心中悲凉无措。 她一时心脏抽痛,发觉失去当前唯一依靠后,只觉得大千世界大的可畏,眼前多的是路却觉得已经无路可逃,也退无可退。眼里含着泪光,竟说不清是悲是喜。她早知道那人靠不住,也心里咒骂对方不要脸,希求对方死过,但对方真的死了后果又不堪设想。 猛地拉开门,夜风蹑手蹑脚走过,她扫了一圈野外。 他怎么狠得下心就这样丢下她们娘俩儿?一定得去找到那个人! 死亡是宽容的唯一手段。人性很奇怪,人在仇人的葬礼上也会垂泪。因为死亡总会生起共鸣,也是那么一点可怜悲情。 然而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找人全凭运气,那是行不通的。然而即便找到了,又能怎样?她被自己问住了,刚迈出去的步伐忽的停住。找到了也是拾回一段忍气吞声的生活,若是这样,她将要做的又意味着什么呢。 悲伤到了末尾,她想起什么,连忙跌下床去翻包袱。 “娘……?”小女孩被惊醒了,困惑的揉了揉眼,看见母亲发了疯的翻着仅剩的一点东西。母亲嘴角端着一个发颤的笑,没有回过头,语气明亮道:“我们……明天一早就走吧。” 小女孩直起身来,问:“不等爹爹吗?” 她还藏了一点东西。是当时砸锅卖铁去还债的时候,背着丈夫偷藏起来的。要是被对方晓得,少不了挨骂。她庆幸的将几副首饰和头钗放在胸口,想到还可以去当铺卖掉,眼泪淌下来,回首看向小女孩的时候冷静下来,嘴边有笑意:“不等了……。” “等天一亮,娘带你找郎中开药,把烧退了,好不好?” ——天无绝人之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是她的一副嫁妆。 只身一人闯出城门,难免引起他人疑虑。只是此时常有夜行客,驾马车负责押送朝廷物资。他迅速找准时机,藏身于马车下,跟着出了城。 走了一段路,行驶到小树林,少年扑身下了车,听见背后有人惊呼大喝臭骂“刺客!”。他飞速逃离。进入客栈,打算休息一晚再继续走到无心镇。 无心镇也许对他来说什么都没有:见惯的车水马龙,在他眼里是一些影影绰绰,无心再去看的相似的风景。但是只有无心镇才有缘来酒家。只有缘来酒家里才有一个人,永远驻留,随时等候着他。 此处,即是他的归墟。 缘来酒家的老牌匾自开店就从未换下,经过风亲手的雕刻。悬在门前的粗布旗子傲扬,与风纠缠追逐,其上题着名字,洋洋洒洒四字,笔锋刚中带柔,自成一派风骨。少年远远就能瞧见。 这家酒家很普通。如果非要讲有什么特别,一定是鸡鸣后还不开店,过了正午后才懒洋洋的铺张;只用南方煮熟的高粱做高粱酒,别具风味。把酒吃来,还很得意;老板到了年龄不论婚娶,寂寞佐酒,将人生熬煮成一锅有滋有味的白粥。 他眉眼细腻,长相温温和和,性子也像一块玉般温良。谁都不缺少温柔这样的魅力和品格,而他的温柔却叫人觉得来路非浅。因为一块冷却后凝练成形的温柔,也曾滚烫过。 仔细看,一双看似从容的双眼下,仿似有一道深渊。深渊中有秘密。 说来有趣,他气质像公子,打扮却半分也不相似。有人想在这上面做点文章,问他过去,他却拒绝交谈。他穿得简单,一拢茶褐色长摆衫,染色工艺不佳,洗到掉色。腰带低垂,系着青色流苏。 前生纵然风光,只是如今像是提前告老,宠辱偕忘,隐于红尘。 “哎呀,哎呀。在下有失远迎。”李笑风收了扇,起身,拱了拱手。小刀就携莲上前,也拱了拱手,互相行礼。 李笑风目光流转向小刀身旁女子,十六七岁年纪,大不了少年多少,乍一看她浑身是灵气,落落大方,像个聪明人,那正是少年缺乏的。随后他察觉到的是,那姑娘有股与年纪不相符 的成熟。他便用扇指向她所在方向,问:“这位好生面生呀,还请问姑娘是?” 女子嘴上挂微笑,又行了见面礼,低下眉眼,安静妥帖的答道:“小女无姓,有一小名莲。是小刀的同伴。前些日子,得于他的救助,才还了自由身。” “哈哈。不必这样拘束。大家都是一般人。”李笑风平和的答道。“从认识起,我们便以朋友互相称道。” “此话在理。”莲又抿嘴微笑,松了口气,接连着问:“那能否知道公子名姓呢?” “哎……此言差矣。在下即使是公子也无公子命。以后喊我李笑风便是。”他侧头,看见小刀长期不语,这才想起目的。然后又转头看向莲,目光温柔如月光,笑意不减:“时间不早了,那么,在下想姑娘暂时是要在这里住下了。不妨去后院内看看卧房?在下先还有话同小刀讲讲,失陪,先行道歉。” “没有,我正好也想去看看呢。”莲点了点头,走去后院。 小刀敛了颜色。伸手倒了壶茶,茶碗中满了一半深时收手。他举起碗一口喝掉,然后低声呼道:“师父。”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他在师父处学得如何使用刀剑,得到绝学,才有了赚刀口钱的本钱。 李笑风有二重身份。这就是所谓第二重。 第二章缘起 第二章 缘起 “近来……事情办得怎么样?”他扶了扶袖,沉吟道。小刀答得不假思索,似乎胸有成竹,道:“一切很好,师父。” 李笑风自认自己是观摩棋局的人,不亲身赴局做任何一枚棋子。仿似正是因为这个,凡事他都能一脸轻松,泰然自若。“你啊,谋了份好差事。” 小刀脸表疑惑,且听对方继续说下去。 “我听来这里吃酒的老主顾说,多年前有个年轻的异乡人来到这个小镇,看准了谋财的时机。他运筹帷幄,和同行从敌对较量化解为合作共赢,十几年沉淀,做的生意越来越大。他的地也越来越大。到后来,盖上了豪华的宅邸,娶了当地大户人家的千金。”李笑风说着,语气里竟不全是艳羡。 “啊。”他张了张口,竟一字也吐不出。 李笑风又婉婉道来,像极说书人:“然而这风光的表面下,是对劳动力的压迫。生意做大,需求增加。尽管患病过劳死的丑闻一度曝光,也仍旧不影响一些穷人对此趋之若鹜。只要在一条船上,府里爬高了位置,就能享荣华富贵。” “这个男人精明了半辈子,老谋深算。然而命只有一条,他也怕死……” 其中意味欲盖弥彰,引得小刀疑惑思考。李笑风观察到这一点蛛丝马迹,微微发笑了。“道听途说而已,谁知道呢?” 他伸手倒了壶茶。他却是不会品茗的。 李笑风表情滞了片刻,又笑问道:“品茗?品得出是什么茶么?” 茶叶要慢慢煎,茶要慢慢煮,多喝几次才能喝出全部精华。小孩都喜欢喝糖水,是因为糖水味甘,性格直爽,很能讨人欢心。但茶做人就不同了,是个慢性子,要慢慢温。 小刀对民间街坊里的点心还很感兴趣,嚼得满嘴渣子,末了拿茶水漱口。除此之外,只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喝茶以解渴,没有在乎什么学问。于是他索性坦白承认了,道:“不会。” “外行也算喝个热闹。这不重要。”李笑风说。 小刀一板一眼的答:“师父说的是。” “年纪尚小。”李笑风忽的笑开了,手中把着一把纸扇,扇上有青山有仙人白鹤,还有不知名的书法。“我听过的事多了,但没那闲功夫管。而你是我徒弟。你可以成为刀,但别被人使。” 每月一旦有空便回到缘来,极少在镇上游荡。因为职业关系,不得多现身引人注意。 师父经营缘来酒家,一般都是个人打点操持。进货是他,掌柜是他,小二仍是他,但仍井井有条,允许赊账,很有人情味。酒家居于深巷,常和邻里街坊互助,以往欠下的人情最终以送小礼的方式还清。 “今年高粱的收成很好啊,还多了一些。李掌柜,你就收下粮酒用吧。”农夫路过酒家,放下背上扛着的一袋粮,脸上有灿烂笑容。其身旁跟着老妇人,很慈祥温和,也许是母亲。 李笑风也回笑,忙摆手,客气道:“哎呀……这怎么好意思。” “跟咱客气啥,李掌柜。你今天不收下,就是不给咱面子!”农夫狡猾的道。一般开始这么说,都没法拒绝了。最终李笑风盛情难却,推脱几回合后收下了对方好意。老妇人咳嗽几声,有了存在感,提醒说:“李掌柜,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吗?考虑找个姑娘,好好过日子吧,这才是正道呀。” “哈哈……多谢关心呀,我自有打算,这不必您老操劳了。”李笑风摸着后脑勺,嘴角抽搐,勉强应付。老大不小,是该安稳下来了。可是不是谁的宿命都得是爱情,对他来说一个人也许比两个人自在。 李笑风交友,向来不提前尘,也不喜欢扒人一层皮。仅是点到为止的程度。 尤其于本人,很是避讳。 尽管血气方刚的近而立年纪,却打骨子里少一分向外而争的性格,似乎乐于向内而争,任岁月蹉跎,只管修个人品性。于是说他为红尘间独独一隐士,听来也很恰当。小刀就这样同这个人一齐低调生活了几年,每日吃喝睡和办事,平常的走过人生。 “况且,你的身份。”李笑风似有意点到这个话题,低声着续道:“看来现在还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我就是想抛弃过去的身份。”少年对上对方的眼眸,说得潇洒薄情:“过去的事,我已经忘了。你也当忘了。” 原想一改前尘,前尘却是身关性命的大事。他偶尔会想,过去几年的记忆好像模糊不清。他会在梦中反复梦见赤红色的月和剑。许是失忆了,一想就脑子爆炸似的疼。 对话结束。二人起身,赴身后院,去看莲的情况。 她正踮起脚,轻柔扯下低垂下的枝桠,摇摇晃晃。眼对着梨花,都是沉沦。梨花风姿绰约,远看如雪,万千堆积,近闻有宜人的香味。花与人相映相衬,一地残香,自成一派风雅。 听得耳畔脚步声,莲转头,放下了枝桠,白色簌簌的掉落。笑了笑,关心道:“过来了呀?” “是啊,久等了。莲姑娘来得正好啊,梨花开了。”李笑风慢步过去,脸上回了笑意,替她拂拭去肩上零落的梨花瓣。莲抬脸看李笑风,惊了惊,然后把花抖落。“啊……谢谢。” 莲转头,看向身后的连片背景。指了指,道:“我看还有树没有开花,笑风先生不止种了梨花吧?” “是这样。”李笑风点头称是,指尖捻着花瓣,回道:“金秋有月桂,那个时候过来,能赶上喝桂花酿。味道也不错。” “真是美得动人心魄啊。”她沉沦其中。原来是个很有雅兴的男人,对其印象在她心中又涨了几分。才学和审美兴趣兼备的男人,她人生这几年不多见。遇见了便是人间至宝了。 借落日余晖,晚风习习,三人坐在后院吃饭。大家岁数差不太多,吃饭时没有太多例如不准言的讲究,就随口聊起天来。 “莲姑娘这口音,是柳镇人?”李笑风问对方。她低头拨了一口饭,文静的回答说:“嗯。是个穷地方。” 李笑风想起了柳镇地势低,又靠着潮河,常年有洪灾。去年朝廷赈灾修的水坝,由于常年不维修监管,已经危在旦夕了。一旦洪水泛滥,今年的收成几乎为零,百姓没有饭吃。于是他惋惜道:“是这样,所以是逃灾过来的吗?” “嗯……不算是。”莲放下碗筷,双手撑在双膝上,表情脆弱起来:“关于柳镇,笑风先生说得也不尽然。柳镇因为地处偏远,前几年是非常穷苦,后来上任的县令为政清明,大家渐渐富裕了起来。但是之前,正是因为大家一起穷苦,所以都很互助。我听别人说过陶潜先生讲的桃花源里大同社会,大概就是那种感觉吧。即使把门敞开,不用栓狗,也不会有偷盗。但富起来后就不同了。 富起来后,人们意识到彼此间的差距。因为心理不平衡,于是争夺就开始了。随之兴起的还有人口贩卖,尤其是刚生下来还没满月的小孩。柳镇开始乱起来了,但是很多事情,县令并不知道…… 今年发生了洪灾。朝廷很不乐意的接纳难民,分散到各个县和镇去。据说每个地方都设了一点救济粮补助点,每一户人家每天只领得到三两,而且讲究先到先得。所以总有人饿肚子,横尸大街。” “所以你的父母……和你走散了吗?”李笑风有意瞥了眼吃老实饭的小刀,咽了咽唾沫。这个推断很快又得到她的否定,她摇头,大口喝完茶解渴,一副不为艰难困苦所动容的模样,道:“我有养父母。” “养父母?”他来了兴趣。这一刻,小刀清亮的少年音从耳畔响起。他合上眼,主动说:“请听我说。” 洪水因暴雨而起,暴雨一旦有了开始便不作歇止,雷声接踵而至。到处都是躲雨人,小刀没有带伞,就只好随别人提步冲进瓦片下。 他刚要踏入门槛,大门一摔便把他拒之于门外。而且完全推不开。他抬头仔细一看,发现连牌匾都没有。 窗纸上打上人影,还有轻描淡写的刀的轮廓。 有蹊跷。 “谁?”“来避雨。”他从不正面答,也可以用潇洒的走姿闯进去。在臃肿人堆中,乍现一个清秀少年,所以十分显眼了。内设一大方桌,骰子,还有赌客,是个私人小赌馆:只要有钱有胆,谁都可以来。呼吸着浑浊的发霉的空气,扫了一遍后,发现一隅里绑着一个姑娘,蜷缩成一团。嘴里塞了抹布,堵住了口腔,只能发出急促气声。但她此刻似乎决计放弃挣扎,一脸平静。脸色苍白如瓷盘。 小刀不好管闲事,但是有好赌的臭毛病。 大街上有行乞人或布衣摆摊子,自己赌钱,以成娱乐。四个人坐阵,自诩: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名号起的响亮非凡。有时候还要玩斗鸡。 他被师父打发去练打坐时,常常去看赌,久而久之养成了技巧。 一阵扼人的死寂。忽的有人掸了掸灰,推开人群,走了过来。 “来得好,小屁孩,进了这里就要押钱。”有个乡野粗鄙走过来,一脸神气的收了小刀几两银。背后的一群人又忽然的嬉笑起来,笑里有敌意。 一片鱼龙混杂中,收了刀,坐了一会。他感觉到那个姑娘凝视了他一阵,又移开视线。像在求救,但是极度矜持。 姑娘背靠着墙,小心的蹭着,要把麻绳磨断。 他和姑娘对视,看见姑娘转移开视线,看了看高坐着的人。是个青年男人,一群穿戴麻衣里穿着丝绸显得华贵的人。皮肤偏白,表情傲慢,下巴上点了一颗痣,痣上一撮硬而发卷的毛,像细钢丝,有点滑稽。如戏剧里的丑角。旁白拥簇着几名大汉,浓眉大眼,汗臭味十足,个个表情凶神恶煞。 片刻后,他起身,上赌局。“区区黄口小儿,还能骑在老子我头上么?”“赢不了。你们使了手段。”他指了指几个,“都是传口信的。”他们面面相觑,又看了看那个青年男人的眼色。无奈撤下,然后就吃了亏。买定离手,骰子点数分胜负。他们看着小刀一遍又一遍把赌钱收拢,漫不经心,心生忿恨,竟还有点难以理解的心虚和惊恐,于是又强词夺理道:“你只能再打最后一把了,我们爷是任你来玩儿的么?像什么话!” “好。最后一把就最后一把。”小刀想起了什么,他随兴的讲:“我输了,这些钱都给你们分红,我不要了;我赢了,钱四成归我,我把她带走吧。”说完,他指了指卧在一隅的姑娘。姑娘表情明显有了变化弧度。 含一分命中注定,三分惊愕,六分庆幸。 “慢着。”坐在那里的青年***了起来,说:“小小年纪就这么贪心,长大了…是要吃不少苦头的啊?” “钱你别想拿走,女人更不要想。”他开始笑得恶劣:“都是爷的东西。” “她是我女儿,你不该把钱给我们么?”乡野粗鄙喘着气,支支吾吾,得意的说。 青年男人靠近乡野粗鄙的耳边,语气轻微,挠着痒说:“你赢了他的钱,你就少交点税钱,你家猪肉铺还能再开两个月!” 乡野粗鄙睁圆了眼,尽是惶恐。又不住的点头,左胸腔中猛烈跳动。 小刀把揣在衣服里的钱掏出来,摆在赌桌上,淡然道:“好。那要是你输了呢?” “那看你想怎么玩呢?小孩儿。” “把你打底裤都输给我吧。” 一阵哄然大笑。乡野粗鄙被羞辱,脸上一副复仇的表情。“还有,其他人往后退十步吧。”小刀说,“我知道这里有你的人,每次偷看点数再汇报。” 双方凝视赌馆的荷官摇色盅,发出熟悉的律动,掷出结果,赌客双方叫点数。几回合下来,屏息后,小刀赢了,但气氛却越见悲凉。 乡野粗鄙的脸上再也不见红润油光。一念之间,他脑海里一段走马灯,感应到了身边降落下阎王派来的阴差,手里拿着生死簿。 ——阎王爷来索他命了。 “废物。”小刀睁大眼,听见一声抽刀声,砍了腰部,血喷薄而出。“欠了大半年税钱,还不上就拿命抵吧。” 接着是一声沉重的倒下声。乡野痛苦的蜷缩、颤抖、抽搐,发出哼哧哼哧的叫唤声。 被捆在地的姑娘霎时间颤了一下身体,表情有了起伏,拼命挣扎着。然而喉咙任一块烂布堵住,吐也不吐不了,只能发出闷闷的呜咽声。 其他乡野握紧了拳头,欲要上前的被阻拦,只能将杀意悄悄藏在眼底,悲伤的喊了声老全。姑娘睁大眼,无法抑制自我的发出一声呜咽,又迅速咬住下嘴唇,表情复杂悲悯而抽搐。青年男人拿着染了热血的刀装腔作势,娇气和骄横纵显。他皱眉,闻了闻刀,嫌弃的把刀扔下。刀柄上镶了珠宝。 他不通刀法,一下砍偏,还溅了自己一身血。 “狗东西!”他呸了一口,拿脚踩了踩对方的脸。“脏了我的衣服!我的……”未说完,听见喀嚓一声,刀出鞘,刀尖指向他的脸,“……的刀。” “师父总说我很迟钝。我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去表达……。” 这个少年说。 “除了拔刀。”小刀冷目相对,表情淡然又严肃。他又低头看一眼那人,血流量不算多,还没断气,救得活。 青年男人笑了,提着嗓子吆喝:“来人!把这毛头小鬼拿下。” 姑娘咬紧下嘴唇,听见了抽噎声。 小刀不说话,把刀横在对方脖子上。一时没有人敢上前,只敢遮着眼睛看戏。青年男人开始乱了阵脚,他试图和解,跟小刀说:“我收税是我分内的事,你管什么闲事呢?” “因为我没见过靠欺压来收税的。也没看过这么赌博的。”他认真答。“要收税,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而不是偷油水。” 这个男人就是控制赌局的龙头。 至于那些乡野,都是些佃户。 踏进这个赌馆的人,都会被阴得输得倾家荡产。 青年男人迟疑语塞一晌,笑了:“嚯?我爹是什么样的人物,你心里没几个数,就敢欺负到我头上?等爷回去还不……” 小刀打断,疑惑的问:“凭着父辈光彩吃喝,是好事吗?” 青年男人开始变了脸色,破相的不依不饶地毒骂:“狗娘生的东西!我自家的地我还不能做主了?没有收成和利润,我凭什么给他们用地?你怎么不说这帮死穷鬼啃着我爹那个大善人不放,以为在养老?”他说完,恨恨的瞪了他们一眼,目光又返回:“要不是我爹养你们这帮死穷鬼,你们早就做不成生意,饿死街头喂野狗了!不晓得是关你屁事还是怎样,你来养这帮穷鬼啊?!” “求求你,大人,不要收我家的大药房啊……”一个小男孩艰难的跑出来,一下跪在地上,绝望的脸上流着两条宽泪,试图伸手触碰青年男人的腿:“祖上交待了,一定要传下去,真的不能断在我这代啊……大人。” 青年男人没有低头去看,听见了乞求声,笑得脊背发颤:“看见了么,没有钱就是没尊严。他们需要仗仰我,才能活着!” “就是你,在毁我们的好事!你这小毛孩儿,管他妈的闲事!”仍簇拥于青年男人的乡野们怒喝着,握紧了拳头,气得从脖子红到脸。此人说罢,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痛感,才反应过来被人揍了一拳,注意看,眼前摆了张任由愤怒悲痛支配的脸:“你们说的大人砍了咱老全一刀!这也算是好人?穷是穷,咱不能没骨气啊!?” “骨气……骨气一斤值多少钱?能当饭吃?!” 善恶难分。青年男人还有力气笑着,似乎在好奇少年会如何选择。 小刀低头去看刀,又说:“啊,你是第一回用刀吧。只是……刀不是拿来威胁人的。” “哈哈,你以为你一介侠客,在行使正义吗?”青年男人抽搐的嘲笑起来,一时之间不知谁是狂妄之徒。“你这不长脑袋的家伙……乱管闲事。” 终于,与其说是懒得再听对方辩解其中原由,不如说是悟不到其中矛盾,他偏了偏刀锋,往回抽刀,调整了角度,顺势劈下。 刹那间,姑娘睁大了眼,心提到嗓子眼。 正好掌握,刀刃差一分毫碰着脸皮。青年男人定站在原地,双眼失焦,脸色铁青无血色,好似已经吓得灵魂出窍。 喀嚓一声,刀又收合入鞘。 那些人上来扶住青年男人,乡野们扶住倒地的乡野。他收刀入鞘,转而走向缩在墙角的姑娘。他单膝下跪,给姑娘松绑。姑娘忙不迭细声道谢,吸了吸鼻子,问:“少侠为什么要救我?”“因为你哭了。”他抬手,轻微的触碰她悬在脸上的眼泪。刚才就正觉奇怪,听见了发颤的抽噎声,被松绑后抬手一抹脸发现湿润的一大块,原来抽泣的人正是自己。 “那不叫哭。”她蹙眉,倔强的说:“只是流泪了……” “好。”小刀依着她,也不反驳。 “好奇怪,我竟然流泪了。”她双手捧着掉下来的泪滴,有些自嘲。 “出去再说吧。”小刀答。 八成他放到了方桌上,自己带走二成。八成也有三百两银了,再多就没有了,二成要拿来做盘缠,他没更多财力补上。 他揣好钱,不吭声,回头盯了对方一眼。“你爹还可以救。”“他不是我爹。”他有些疑惑。“那就走吧。”携着姑娘,踢开门,扬长而去。 姑娘看着对方的背影:“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我不知道。”对方回答。 “啊…太可悲了……再如此消极的被影响下去,我也会崩溃的。可是,我力气微薄,救不了大家,也不想再回到那个地方。即使你不来救我,我也会自己走的。”姑娘猛地停下来,伫立在原地,无力叹息。 对方奇怪于她停了下来,回望一眼,只问:“走吗?” “你会后悔吗,后悔你做了什么。”姑娘问他。“就像是…英雄救美的把戏?” 他说:“我不后悔。你后悔吗?” “不后悔。我一直在磨麻绳,计划着逃跑。”确认了彼此坚定,姑娘没忍住再看一眼身后的小镇,皱眉:“明明一度很美丽的地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现实令人唏嘘。看过最后一眼,她猛合上眼,掉过头后再睁开,目视前方说:“走吧!” 雨停了。又涨了水,可以没过脚踝。小刀走到渡口,四下无人,环境凄清,杂草繁衍。他看到停泊了一只乌篷船,打算上船渡河。彼时河水已经开始泛滥,只有水路可通了。他上船前思考一刻,又把剩下的大部分钱都给她,说:“你自由了。拿去,走吧。” “……这算什么。你不用钱吗?”她问对方。 小刀答:“我花不了这么多。” “那留着呀,攒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姑娘又说。 小刀抬头望天,凝神想了一刻,说:“我不知道怎么花。” “我问你,少侠,你……被人骗过吗?”姑娘收了笑,觉得很是稀罕。先是愣了一下,感到不可思议,随后严肃的问对方。 对方似乎意会到她的意思,说:“没有被骗过财。” “是吗……那你运气还真好啊。是吧?”她觉得对方是少见的单纯,收了那副疑惑着的古怪表情,迟疑着绽开了笑颜。 对方很平静,问她:“每个人都各有不幸……你也有所谓的不幸么?” “嗯。但我不打算沉溺下去,我得好好活下去。”姑娘呼出肺腑之言,眼神灼热起来,她捧着手上的重金,低着头沉默的说:“有钱可以让没有尊严的穷人买到尊严,我是说,有时候。我没有那个骨气说我不需要……可是。” 姑娘顿了一下,小刀觉得不妙,也不想再看见对方无措的流泪了。 她抬起头便换了副开朗灿烂的表情,机敏的说:“我带这么多银两难免被盯上,还请少侠护镖送行吧?” “……”他想了一刻,问:“你去哪里?” “去哪里?”姑娘一脸疑惑的拿着钱,攥在手心。 小刀惊了一刻,解释说:“你该去的地方。” “我没有该去的地方啊。不过,谢谢你。”姑娘露齿,温柔的笑了笑。是劫后余生后,可以融化雪为水的那种微笑:“我跟你说吧。那个人不是我亲生父亲,是养父,有个儿子,那个家伙……不知羞耻,没事来找我茬。家境非常不好,还窃以为可以靠赌博翻盘。为了糊口,要把我拿来卖了换钱,我……我巴不得他被浸猪笼!” 听至此,小刀有些错愕,抬头对上她的双眼。 “而我难过,是因为这个社会视人命如草芥,到处不安全,也不知怎地,情不自禁的流泪了。我一直是孤零零一个人……不如,让我跟着少侠,也好一路作个伴。” 在生人前一口气吐出藏在心窝里的话,姑娘觉得很痛快,又长长的吸吐了一回气。 然而对方倒很绝情。 “不要。”小刀坚决的拒绝说:“不要在我这里赖吃喝。” “是吗?有道理呢。”她勾了勾嘴角,是一个无奈的弧度,感觉自己自讨没趣,但仍不放弃道:“我并不聪明,但见识过很多。少侠,人世险恶,也许我可以在路上为你指点一二……” “好吧。”他叹了一口气,又问:“你又如何不怕我是个坏人呢?” “那我反问少侠,方才局势紧张,千钧一发,你却为何不拔刀?” “师父教的规矩:真正的刀客,非关键时刻,绝不允许拔刀。” 后来,少年这一句她记了许多年。 “少侠年纪轻轻,下的赌注不小,为什么那么有把握可以赢呢?” “赢是凭揣摩,直觉和运气。救你也只是一时兴起。” “是吗……运气只是强者的谦词吧。哈哈,你还真是受老天爷眷顾啊,和你一起走我会不会也会好运点呢?我很好奇,也对你表示尊重。”姑娘收了温柔知性的笑意,庄重有礼道:“柳镇人,无姓,单名莲,十七。少侠怎么称呼?” “小刀,十五。”他答。 她笑了:“我还要长你两岁喽。” 她注意到对方形影瘦小单薄,背影望上去却格外得让人想依靠,又想保护好。 之后踏上乌篷船,撑着船,顺流而下驶向远方。山脉起伏,在日光下呈现出奇幻紫色。买定离手,姑娘勇敢的赌上一生,一举改变了一生所趋。然而所趋的是流浪和闯荡,付出勇敢后还须迎接的是无定数的未来。 “我不会一直缠着你的,暂时做个伴。”莲坐在船上,扭头看了眼一旁离她几步远位置的少年,又远眺遥远的彼方:“如果……一个人会更自在的话。” “对不起啊,刚见面说了那么狂妄的话。”少女扭过了头,还有些倔强着说:“我很感激你……是你救了我。” 少年抬起眼,看了她一眼,少女温柔坚毅。他没开腔。 天地几乎一色,仅绵长一线分隔。二人身影亦和谐的融入背景色,与一石一木一鸟无差。 他们是不同的两个人,但相同的是都在寻找一个属于自己的归墟。江湖之远,有聚有散。所以她约定,如果有天知道了该怎么走路回到那个地方,一定分手。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