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天遣纪》 第一章长清 代郡,贵为守卫长城内四郡之一,自然是军事重郡,而平都县则是郡内的军事重地,自汉王朝文帝初始,便是如此。 景帝十年冬至,平都县漆黑如墨的夜空中下起了小雪,算是给这座偌大的平都城增添了一点吉祥之兆。 几座古旧老砖造就的楼间,有一条铺满青石板的古巷,巷子不大,古楼屋檐上灯笼的光洒落在巷口,延伸入巷半丈有余,给巷口披上了一缕昏黄的轻纱。 戌时时分,一个对平都普通民众来说该是灭烛入睡的时辰,一个消瘦漆黑的身影却极其突兀的出现在对面的巷口,那道身影自巷中走来,步子极快,几个呼吸间便掠过古巷,一张略显稚嫩的坚毅脸庞出现在巷口昏黄的灯光下。 少年十五六岁的模样,脸庞上带着一丝谨慎,小心翼翼的略过周围,待无明显的异动,少年才拍了拍身上的雪屑。 这条巷子是少年每夜都要经过的地方,已经整整三个月了。 平都县有一个茶坊,白日烧茶接客,夜间便是一个用来贩卖消息的地下市场,这是一个不成文的规矩,用于江湖人解决私人恩怨的地方,平度县府对此是默许的。 少年正是这间茶坊的伙计,而这条巷子是少年去往茶坊的必经之路。 …… 抬头望夜空,方才细雨愁眠般的小雪眨眼间便成了鹅毛大雪,大有大雪压城的迹象,于是平都的夜空黑的愈发深邃了。 “这贼老天,雪怎的还越下越大了!”少年极其小声的嘟囔了一句。 少年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黑布,搭在了头顶,配上这身在夜里并不显眼的粗劣上衣,让他仿佛整个人都陷入了夜色中。 “踢嗒踢嗒……”有人的脚步声自外面的街道处传来,少年人立马反身靠在了巷子里,露出一双明亮的眸子打量着。 很快少年便望见一个身穿宽衣长袍、负短冠的男子从街道上一瘸一拐的走了进来,男子右手按着胸口,表情冷冽,双眼警惕的打量着周围,看样子受了极重的伤势。 这张脸少年十分熟悉,但他却并没有急着现身,因为直觉告诉他,这个时候藏在暗中才是正确的选择。 “东方卓,还不束手就擒!” 有吼声自远方的古楼顶传来,这是修行者借御真气远距离传音,少年缩了缩身子,却不小心踩到脚下的石子,少年脸色一变。 这声极其细微的石子挪动声虽小,但少年知道,对于近在咫尺的短冠男子和古楼顶的那位修行者来说,是可以轻易捕捉到的。 果不其然,这两人瞬间就将目光投聚到巷口。 “是谁?” 没有选择的少年,只能取下头顶遮雪黑布,缓步走出古巷。 “长清?”短冠重伤的男子略带惊喜,急促的向少年招了招手,“快来帮我,有仇家找上了茶坊。” 被称呼为“长清”的少年站在原地,昏黄的灯光下,少年只是直直的盯着面前这个再熟悉不过的男人,于此同时,远处楼顶发声的那位修行者正踩着屋顶的瓦砾快速赶来。 眼见少年没有动,短冠男子竟主动上前,少年刚想后退,却被一股极其冰冷的寒意笼罩,这股寒意并不是来自于平都冰冷的风雪,而是一种精神上的压制,让少年动弹不得。 “他竟然也是一位修行者!”少年的心底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异,面色却一脸冷漠。 运行真气的短冠男子,原本和善的脸上变得愈发冷冽,坐以待毙的少年脖颈被男子轻易的抓在手心里,没了那股寒意笼罩,少年的身体也恢复了活力。 “不要动。” 少年刚想挣扎,便听到耳畔传来的温和声音:“长清,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被全面压制的少年放弃挣扎的念头,短冠男子温和一笑,左手拍了拍少年的肩头,轻声道:“这就对了,放心,这笔买卖对你来说,绝对划算。” 男子又凑近了少年的耳边,用只有两人方才听到的话语轻述,少年脸色大变,心底开始选择放弃最初那个拼死等古楼顶赶来的修行者的念头,转而打算和身后这个掌控自己生死的男子做下这笔买卖。 “你要我怎么做?”这是少年在这个雪夜第一次开口。 短冠男子脸上堆满笑容,轻声告诉他:“很简单,你只要一直站在我前面就可以了。” “咻咻咻!” 只是一瞬间,这条古巷上方的楼顶上就出现了三位不速之客,三人呈夹击之势,将少年和身后的短冠男子围在中间,于此同时,一位身着大汉朝廷正统文官配有的蓝色官衣的男子出现在短冠男子来时的路上,整个平都县能够着这种官衣的也只有一人,所以这位蓝衣官身的正是平都县令董青平。 “东方卓,你虽贵为第四境的修行者,但此刻不过也是垂死挣扎罢了!”蓝色官衣的县令带着官场的威严,辞色俱厉。 少年面上冷静,心中却已泛起惊涛骇浪,虽已猜到自己身后这位平日里和善至极的男子是一位修行者,但没想到对方修为竟然已至第四境。 “恐怖整个平都县都未必有第四境的修行者吧。”少年不禁在心中这么问道。 少年知道,这个暴雪夜他必须保住这个境界已至恐怖的第四境的修行者。 …… 雪势愈发的大了,只是短短的半个时辰便将整个平都笼罩在了风雪中,所以根本不会有多少人注意到这个剑拔弩张的小院子。 大雪容易遮挡视线,特别是在夜晚,但对于这个小院子里的人来说,却好似不是那么回事。 “整个平都还没有人能够让我束手待擒。”沐浴在风雪中的短冠男子放声大笑,伸手摘下了头上的短冠,他的头发顺着风飞舞起来,大有放手一搏的豪放。 狂笑过后,他低头看着身前的少年,戏谑道:“况且,还有这个少年在呢!” 收回视线,男子直视着县令,和善一笑:“我想县令大人应该很在意这个少年的生死吧?” 风雪中,一身蓝衣官身的县令伫立不动,楼顶上的三人同样如此,他们正在等待着院子里这个平都第一实权人物发号施令。 只要一声令下,巷口的这个少年和重伤男子,必定会成为历史,被人遗忘。 第二章汉剑 “呼呼……” 风雪无情的落在了院子中,很久以后,天边开始泛起了一丝光亮,黑夜即将过去,但这并不妨碍寒冷袭击着整个平都。 “时辰差不多了,董县令,你想好了没?”一直躲在少年身后的男子,发自心底的露出了笑容,“再这么下去,这少年可就撑不住了。” “咳咳!” 少年极其配合的轻咳了几声,透过“簌簌”落下的雪雾眯着眼打量着道上那个平都百姓的父母官,他之所以敢冒着性命之忧与男子做着这笔交易,除了事成之后的所得外,最主要也是因为眼前这位县令的态度,没人是不惜命的,特别是对于修行者来说,只要还有命,就有未来。 董青平的头顶堆满了积雪,铁青着脸,思虑了一整夜,他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冷着脸开口,声音冰冷:“希望你可以活的久一点。” “大人!” “大人!” 楼顶上有两人同时发声,少年人紧绷的神经顿时舒缓,在这些高高在上的修行者面前,他一点都不敢放松警惕,哪怕他曾听闻眼前这位平都县令是个民高于名的父母官,但他也不愿意将自己的性命完全交付于其手。 董青平右手做噤声状,直直的盯着重伤男子:“放开这个少年,你便可以安然离开平都。” “董县令果然是爱民如子啊,卓某人佩服,那就借您吉言了。”重伤男子脸上堆满了笑容,右手在少年背后以手作书,写就“我离开后,设法告知”八个字。 “山高水长,我们自会再见!” 重伤男子放声大笑,抽身离去,手脚麻木的少年却感觉后背一阵冰凉,三股极其细微的凉意没入背部,随后整个身体的血液开始冰凉,少年也可以清晰的感觉到血液流淌的速度正在变慢,而腹部那道被喻为修行者根基所在之地却一片火辣。 少年身体变得僵硬,无力地栽倒在地。 “咻咻!” 于此同时,有两道破风的声音由楼顶袭向他的身后。 “东方卓,你……该死!”董青平气急大喝。 “且随风行,返我北荒,又有何难?” 原本重伤手脚不便的男子东方卓,这一刻身轻如燕跃上楼顶,那两个负剑持刀的修行者欺身上前,刀与剑在黎明前的黑夜中散发出刺眼的刀光与剑影,被夹击在中间的东方卓脸色不变,并没有抽身而退,反而朝前推出双手,双眼中战意盎然。 “重伤初愈,再战一场,又有何惧?” 疼痛难忍的少年听到夜空中传来的豪言才醒悟过来,那个和善的男子,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靠与他做这笔交易抽身而退,只是借此拖延恢复,这种自信源于他那一身强至第四境的修为,如他所言,在这小小的平都,无人能让他束手就擒。 …… 场中的大战一触即发,血肉之躯与刀剑的碰撞看上去怎么都是螳臂当车,但结果却出人意料,宽衣长袍的东方卓立于原地,毫发无损,而那两个主动出手的负剑、持刀的修行者却被反震而去,翻落古楼顶。 境界差距,立竿见影! 场面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有风雪的呼啸声,天边的亮光又亮了一分,从最初的微小一点,到此时的一条无边的细线,代表着黎明正在到来,曙光已提前而至。 “只剩下你我了。” 东方卓双手负后,笔直的立在楼顶,风雪虽大,却不得近身丝毫,这一刻,他才开始打量起眼前一直站着,却未曾有所动作的人。 对方一身蓑衣,头戴斗笠,藏在黑暗中,即使是满楼的积雪,却是仍旧无法让人看清他的脸,甚至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与东方卓不同的是,这位沉默不动的修行者,已落了满身的大雪。 “铮!” 一声极其刺耳的触剑声极其突兀的响起,斗笠蓑衣的人并没有佩戴剑,更没有人看到他出手。 一道火花过后,一把剑与一把刀各自原路返回,立在斗笠蓑衣人和东方卓身前。 “没想到这平都县竟然还藏有你这样的高手!”东方卓嘴角带着很轻微的笑容,极其郑重的直视着面前的斗笠蓑衣人。 …… 躺在地上的少年蜷缩着身体,这场下了很久的雪,终于让他感觉到了属于冬季的寒冷。 腹部的气海正在剧烈的收缩,仿佛一头饥饿的饕餮,正在“大快朵颐”,少年的气海并没有开辟出来,所以并没有真气,唯一开出的第一境天枢窍穴并没有攒下多少真气,但这一刻,窍穴内的真气几乎是一扫而空,气海似乎并不满足,反而引导着天枢窍穴快速吸纳着周遭的灵气。 少年疼的面部扭曲,双手捂着腹部,但他仍旧没有失去意识,因为他还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 “东方卓,北荒乌鱧千夫长,手下有两名百夫长,几百名乌鱧。”自出现时便一直无话的斗笠男人,第一次开口,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彩。 对立而战的东方卓没有任何意外的情绪,反而面带微笑,从容不迫:“倒是调查的挺仔细,不过那又如何?” 东方卓一腔热血,携带着一股视死如归的不羁:“我北荒乌鱧不止我一个千夫长。” 东方卓的意思很明显,就算今日他倒在大汉的土地上,后续依然有其他的千夫长代替他完成后续的使命。 这是一种绝对的自信,更是一种一往无前的气势,眼前这个斗笠男人给了他很大的压力,就像他给予胡长清的压力一样。 他转身望了一眼院子中正在痛苦挣扎着的少年,心中仍不住升起一股笑意,这个笑容只有他知道,至少今天会是如此,不过今日以后,这个笑容背后的意味将会传遍整个北荒。 一念及此,东方卓的脸上便浮现出一丝抑制不住的笑容,而这股笑容成了他今生最后一次的微笑。 “呲!” 一道剑光转瞬即逝,东方卓的心脏处出现一个窟窿,连带着他的本命刀都被截成了两段,断口极其整齐。 东方卓的身体无力的倒下,顺着屋檐重重的摔在了院子里。 少年不知哪来的力气,极其突兀的一下子扑在东方卓的身上,面目狰狞,已经不知道是痛苦还是绝望。 “你还没告诉我事情的真相,不准死!” 东方卓张着嘴,想说话,单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只有鲜血不断涌出,一瞬间就染红了身下的积雪,积雪几乎瞬间就被融化,雪下古旧年代久远的青石板,渐渐露了出来。 雪落下的速度渐渐慢了下去,似乎在暗示着这场剿逆之战的落幕。 天空终于亮了,天边出现了久违的彩虹,两者交相呼应,预示着平都新的一天吉祥瑞景。 “呵……” 无法发声的东方卓,临时前露出了笑容,随即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噗!“ 气血攻心的少年,一口血喷了出来,倒在了地上,他仿佛听到了来自久远的轻唤声。 “长清!” 少年不知道这是谁的声音,只知道很熟悉。 第三章谍子 睡梦不知时间几何,当胡长清从痛苦中醒来时,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间牢房中,牢房三面环墙,除此之外就是一扇铁柱门,这与平都本身在大汉所处之地有关。 军事重地,当然任何有关于军事的地方都要比一般郡县要严谨的多,不同于一般县府罪犯的木牢,在平都所有关押牢犯的牢房都是用坚固的铁柱造就,除了修行者之外,一般就算是身有武艺的壮汉也破不开。 胡长清感觉疲惫至极,他打量着除了自己之外空荡荡的牢房,想起了昨夜发生的那些事,就忍不住气血上涌,到最后,他仍然没有从东方卓口中得到他想要知道的信息。 “你就是私通北荒谍子的细作?” 一身华贵白衣与胡长清年龄相仿的俊俏男子极其突兀的出现在牢房中,正居高临下,一脸孤傲的俯视着靠在墙边的少年。 少年正巧也抬眼往来。 …… 县府里的一处房间,房间的正中央墙面上挂着一张平都军事布防图,墙旁有一坚固的桌台,台子上呈着两把带剑鞘的剑。 此时,这间在平都贵为机密的房间中,有一身着蓝衣官身的中年男人和一位身着十分普通的男人,男人的脸庞上透漏着一股冷意,看上去比蓝衣官身的男人还要年轻,但这仍然无法隐藏他身上散发出的淡淡威压。 蓝衣官身的中年男人很明显便是平都第一实权人物平都县令董青平,只不过这位县令却是站立着,恭敬的望着面前的冷酷男人。 “昨夜全仗高大人出手!” “董青平,你这优柔寡断的性子何时才能改改?”一脸冷意的男人脸上没有一丝温度,似乎连声音中都透露着一股绝对的冷漠。 “从前在那座宫廷中便是如此,如若不然,你何以至发配到这肃杀之地。” 董青平没有出言辩驳,甚至没有去开口说话,他似乎天生便不擅长逞口舌,但自从当了这县令后,他开始试着去改变,只是此时这种口舌根本毫无用处,因为自己来平都当差这件事,是皇宫里那位主人的旨意,与眼前这位冷漠男人多说无益。 “罢了罢了,不说此事了!” 深知这位昔日好友的性子,冷漠男人挥手示意,转而面色郑重认真的盯着董青平,语气凝重:“我此次前来,是奉圣上之意,给你带来御书一封。” 冷漠男人从袖中掏出一封信,这封信的信封与寻常书信并不相同,是由珍袖绸缎绣成,正面有一条金色五爪金龙,外表华贵至极。 董青平顿时掀起裤袍,双膝郑重下跪,行礼,双手托着聚过头顶,恭敬至极:“臣平都县令董青平接圣上谕旨。” 接过御书的董青平,翻开阅尽,脸色大变,急声朝门外下令:“来人,速去监牢拦下张县尉!” “高大人,多有招待不周。” 差役离开后,董青平披上裘衣匆匆向门外走去。 门外的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 一旁的冷漠男人脸上的冷意似乎更浓了,但他并没有出声,因为御书便代表圣上亲授,未经许可任何人不得妄自窥探,所以这一路上冷漠男子都没有生出这门心思,但这一刻,他起了好奇之心,那封御书中,为何会与那名毫不起眼、低进尘埃里的少年扯上关系? …… 平都监牢内,两位牢役为年轻俊俏男子开了牢门,俊俏男子极高,身子几乎与牢门等高,带着与这副俊美皮囊极其不符的森然笑容,男子迈进牢门。 “关门!” 随着一声令下,牢门再次被锁上。 “这北荒谍子的心思真是细思极恐啊,谁能想到这么一副孱弱可怜的孩子会是他们埋在我大汉的一颗隐棋。”俊俏男子俯视着卑微的少年,如同看待一只落魄的流浪狗,眼中没有同情,只有一丝不曾隐藏的狠厉。 “在你死前,给你最后一次自己选择的机会,是你自己招,还是我逼你呢?” 少年没有开口,只是冷漠的盯着眼前这个满脸高傲的同龄者。 窗外冷冽的风从牢房上方不足一尺的通风口中吹了进来,“呼呼”作响。 “咳!” 少年重重的咳嗽了一声,气海中忍不住又绞痛了起来,甚至比昨夜更加剧烈,他捂着肚子,蜷缩着,不住的颤抖起来,身体的伤疾吞噬着少年的理智。 “哈哈,有意思!”双手环胸的俊俏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慢慢走向少年。 “这装模作样的手艺倒是学的炉火纯青,可惜你忘了这是哪!” 只听“砰”的一声,少年被一脚踢起,撞向了墙角。 这一脚,结结实实的踹在了少年的气海之上,胡长清感受到了一丝真气,这名看上去年轻至极的男子,竟然是一位修行者。 “怎么样?不好受吧?”顺着墙边走了过来,俊俏男子满脸戏谑,脑袋几乎凑近了胡长清的耳畔,“我张憧最喜欢你这种贱骨头,又臭又硬!” 右脚重重的踩在胡长清的脑袋上,可这点疼痛与少年此刻气海翻腾带来的痛楚相比几乎可忽略。 少年成长的路,并不顺利,甚至说本身便是一个悲剧,出生的那一日,虽光芒万丈、震动天下,但同时也失去了所有,母亲难产而逝,父亲因此被赐死。 这是少年后来从养父母的口中得知的旧事,亲生父亲唯一留给他的是一封家书,家书上并无悲愤不鸣,几乎全是教育他的育儿经。 家书中有一句话少年记得很清楚,并且一直铭记在心。 “只有活着,才有后来。” 于是后来的一些年里,少年人生的目标是活下来,几年前养父母身故,少年的目标变得更加困难,直到后来,少年有了能力自给自足,他才开始定下了第二个目标,为父报仇。 而这个目标的第一步,便是从这个占地万丈的平都城中开始。 “看来不给你吃点苦头,是撬不开你这张狗嘴了。” 俊俏男子的声音将胡长清从浑噩中惊醒了过来,腹部气海中的痛苦突然消失了,睁开眼的少年望见有两个牢役搬来了一个宽大的长型巨木,上面布满了尖锐的铁锥。 这东西他曾听说过,名为“木刀”,是对待犯人最严酷的刑罚。 放下“木刀”的两名牢役向胡长清走来,少年浑身上下一点劲都提不起来,被两个牢役架到巨木铁锥前,冷酷表情的按向锋利的铁锥。 即便是经历过无数次痛楚的少年,仍是禁不住自脚底升起一阵恐惧。 全身酥软无力的胡长清毫无反抗之力。 “县令大人有令,张县尉,手下留情!” 门外有人出声,是一个全身寒湿的差役,喘着粗气,大冬季,全身被寒湿,证明着这位差役是收到急令匆匆赶至。 “县令大人不清楚这细作的硬骨头,本县尉马上便让这张狗嘴吐出东西。” 一脸孤傲的俊俏年轻男子连头都未回,置若罔闻,反而立即下令。 “你们两个还愣着干什么?行刑!” 少年眯起了眼,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个孤傲到极点的俊俏男子。 “放肆,尔敢?” 门外又起一声充满威严、掷地有声的嗓音,还未来得及换上官衣,只一身轻袍的董青平铁青着脸站在牢门外。 第四章初锋 “拜见县令大人!” 传令的差役与两位牢役躬身行礼,张憧只是收了收脸色,没有施礼,冷冷的看了一眼胡长清。 “你们都退下吧。” 脸色极其冷漠的董青平,盯着俊俏年轻县尉,极其淡漠的开口,这是一种携带着一县之长怒意的施压,从先前的行径来看,官身命令对这位年轻县尉的压力微乎其微。 “下官……告退。” 极其不情愿的年轻县尉轻低头,仍旧没有行礼,隐藏之下的面色满是凶狠,抬起头后已是一片笑意,临走前深深的望了一眼静默不动的胡长清。 …… 场面十分安静,又恢复了胡长清醒来之时的景象,匆忙赶来解下少年身残之险的董青平并没有急着开口,只是扶着少年靠在墙边,随后自己也跟着坐在了地上。 “孩子,你的名字是叫胡长清吗?” 过了很久之后,董青平开了口,尽量将自己的声音放平,精神紧绷、并未放松警惕的胡长清有些讶异县令大人的开场白,但面上依旧静默无言,与之前对待张憧之时一般无二。 生逢乱世,想要活的久,就得谨言慎行,这是最简单的道理,少年深知。 少年的双眸,真的很干净,又大又亮,里面仿若能够倒映下整个牢房的景象,这些落在董青平眼中,却反而显得有些落魄与凄凉,因为他心中怀着同情与愧疚。 “你是胡长清吗?”县令大人第二次开口。 全身无力的胡长清身体慢慢恢复了活力与动力,他轻轻的挪了挪脚,让自己不至于一直保持着这么难受的姿势,但他仍旧不打算回答县令大人的话。 在外人眼中,与北荒谍子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少年抱着宁可不言也不愿言之有祸的念头,然而县令大人却在此时抛出一个让胡长清心中陡然间便波涛汹涌的消息。 “我与胡誉峰相识已二十载有余!” 在少年的记忆里,他并不记得亲生父亲的样子,但他永远不会忘记他的名字叫“胡誉峰”,这三个字早已深深烙进少年的心中,所以少年忍不住颤抖起来。 董青平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县令大人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尽量让自己这身衣服干净一点,没有回头向牢门外走去。 “你可以走了。” 这是董青平走出牢门前的最后一句话,随后牢房外传来让少年更心安的话。 “本官已查明,这少年与东方卓并无干系,即刻起恢复自由之身。” 牢房外的走廊响起了匆忙的脚步声,那两个去而复返的牢役想扶起少年,胡长清没有接受,自行起身,淡漠的走出平都县牢。 有些人似乎永远都不愿意做个好人,当少年走出大牢门前的那一刻,除了漫天的风雪,还有披着裘衣、头戴绒帽的年轻县尉。 “别以为这事就这么结束了。” 平都大牢并不在城内,而是一个独立的所在,周边荒漠,倚靠在墙边的年轻县尉摘下绒帽,收起了冷意,勾起了嘴角:“我说过,我一定会撬开你的嘴,这句话一直都有效。” 少年只是斜瞥了这个孤傲到极地的俊俏男子,紧了紧身上单薄的衣物,拖着尚未恢复元气的身体,耷拉着向远处走去,所幸他知道来时的路。 两个时辰之后,天渐渐暗了下来,少年回到了平都县城,却被拦在了门口。 “你是胡长清?”左脸有个刀疤的胡须男人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盘果肉,男人随手拿起一个塞进嘴里,毫无形象的咀嚼起来。 少年知道,这个刀疤脸是平都县四个实权的门下贼曹之一陈忠黄,同时也意识到这位臭名昭著的门下贼曹所授意之人。 少年没有回应,他似乎习惯了沉默。 刀疤脸陈忠黄重重的吐出了嘴中的果骸,眯着眼,大嗓门毫无保留的大吼:“你是哑巴了?” 进出城的行人顿时被吓的愣在了原地,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喘的望着。 在众人的注视下,胡长清站在原地,陈忠黄起身朝少年走来,脸上堆满了笑容,伸手在胡长清的脸色重重的拍打了几下。 “不回答,没关系。这平都城,至今日起,你不用再进去了。” “我家在这里,你凭什么不让我回家?” 少年抬起头,直视着面前这个要高他一个头的陈黄忠,哪怕面前这个男人是整个平都都臭名昭著的门下贼曹,他依然倔强的昂着头。 “凭劳资是这平都的门下贼曹,而你却是私通北荒谍子的细作,我有权阻止任何威胁城中安全的人进出城。” 这句话彻底激起了少年心中压抑已久的怒火,身体内的窍穴正在缓缓张开,就连在此之前原本沉寂了整整十五年的气海都轻轻的颤动了起来,有真气至气海中涌向天枢窍穴,随即由窍穴充斥着少年的整个身体,胡长清顿感全身所有的细胞都欢快的颤动起来。 少年忍不住激动的颤抖起来,他很明白这代表着什么,一腔的怒火混合着真气涌向右手,只是一瞬间便抓住了陈黄忠伸过来的手。 刀疤脸门下贼曹气急而笑,正准备抽出手好好教育一下这个不知死活的少年,却发现自己的手犹如被铁拷牢牢铐住一般,丝毫不的动弹,陈黄忠打心底震惊起来,几下挣扎无果,他的脸上开始有细密的汗珠。 “这世上,每个人都得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少年极其认真的看着刀疤脸门下贼曹,面上一片平静,只是开口道。 “我要你亲口收回方才的话。” 胡长清手上的力道不断的加大,陈黄忠开始感觉到了疼痛,但作为一个在上过真正战场的人来说,他深刻的理解,有些话一旦说出口,绝没有收回的道理,特别是这种“细作”之名。 “细作就是细作,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陈黄忠疼痛的面容扭曲,混合着他那张刀疤脸让人一步都不敢靠近,但就算是如此,他仍旧是不肯松口,这不仅是来自于那位虽年幼俊俏到极点的年轻县尉,更关系到他今后在官场上的晋升之路,哪怕他的上升之路本就很渺茫。 尽管少年让这名平日里没少欺压百姓的恶人难堪,但在众人的心中,这少年仍旧只是一个无视大汉法度的北荒细作。 “你果然隐藏了很多事情,没想到你竟也是一名修行者。” 在少年与刀疤脸门下贼曹僵持不下之时,熟悉刺耳的声音至身后响起,少年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 “张憧,难道本官的话说的还不够明白吗?” 于此同时,温润却比年轻县尉更有威严的话语声响起,众人才反应过来,不仅是县尉张憧,就连县令大人董青平都出现了,并且这两位平都县数一数二的实权人物都是为了这个少年而争执着,这在平都多少年的历史中几乎都未曾有过。 第五章入境 满月高悬于空,夜色清凉如水,雪后的平都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喧嚣与繁华,城中一排排大红灯笼点亮夜空,主干道上人影络绎不绝,连一点积雪的痕迹都未剩下。 有喧嚣就有寂静,城中西北角,有一处宽不过一丈的巷子,这条狭窄的巷子在平都是独一份的,除了这处,再没有比这更窄的巷子了。 而居住在这条巷子里的人,基本都是平都最底层的普通民众,除了他们,没有人再愿意来这个地方,哪怕只是短暂的停留都不愿意,所以这条巷子又被人称之为贫民巷。 巷子很黑,没有灯光,这与灯火繁华的平都中心相比,无疑显得寂寞又冷清,甚至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凄凉。 此刻这条巷子空无一人,只能隐约听到从远处传来的犬吠声,就是这么一条漆黑的巷子中,突然响起了脚步声,这步子很轻,不同于忙碌了一天戴月而归的疲惫沉重,这步子中竟带着一股厚实感,似乎每一步都稳稳的踏在了巷子里的凌乱土制地面上。 人影的身高并不算很高大,但那双眸子在黑夜中显得极其明亮。 行至巷子正中央一间略显破旧的宅院前,人影轻轻推开面前老旧的木门。 “嘎吱!” 院里有一丝微弱的灯光,人影露出了一张稚嫩坚毅的脸,正是胡长清,自昨夜离开,一日之后,少年终于又回来了,他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湿度很高,并且夹杂着泥土与青苔的气息,依旧那么熟悉,甚至让少年有一点……贪恋。 “吱!” 关上门,胡长清终于撑不住这一天的惊险顺着木门颓然的坐在了地上。 于是少年的世界又安静了下来,一旦安静下来,就容易想起很多事情。 “明明都已经那么近了,还是徒劳一场。” 三个月起早贪黑混进茶坊的努力,到头来终究是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坚强了那么久的少年也忍不住自怨自艾。 “已经一年了,真相还是没有找到,那道门的契机也未曾有半分感悟。” 胡长清忍不住喃喃自语,转而又想起了东方卓死前的金针入海,少年盯着抬起的右手掌心,想起今夜城门前与陈黄忠的博弈,少年有了某种猜测。 闭门养身,少年神识入气海,这一次,不再是古井无波,反而时不时就有一阵涟漪在涤荡,并且这种涟漪是自发的,感觉到那股温热感,少年忍不住激动的颤抖起来。 “因祸得福么?” 这句自言自语的喃喃自语,却得到了回应。 “大人,终于再见了!” 一股沧桑中携带着炙热情感的嗓音从少年的身体里传来,与此同时,一声响彻天地的龙吟声传遍整个天下。 “吼!” 这一瞬间,无数人抬头望来,他们的目光满是震惊,这种感觉太过惊世骇俗,竟然还有一丝熟悉感。 “是他吗?” “他回来了吗?” 没有人回应,也没有人解释“他”到底是谁,有的只是惊异,还夹杂着一丝……恐惧! 整个平都一瞬间就安静了下来,就连刚学会走路的孩子都不敢开口发声。 这种感觉,十五年前,众人曾经感受到一次。 …… 县府那间机密的雅间内换上一身寻常的朴素衣着,与那位御书传旨的冷漠男人并立而望,他们皆能感应到那声龙吟传来的方向。 “这是……”御书传旨男人一改冷漠,面上动容,忍不住开口询问。 董青平轻轻的摇摇头,面色很平静。 “派人查查?” 县令大人再次摇头,似乎并没有太过在意这股吸引了整个平都目光的根源,只是很平淡的开口:“查与不查并无太大的意义,我相信要不了多久,它就会自己出来。” …… 挨着县府不远处的一栋高楼,这是平都除去县府外在大气磅礴,高贵气派的建筑高楼,楼外的门上,有两块匾额,最上的一块是“张府”,表明这栋富丽堂皇的高楼主人姓氏,在“张府”牌匾下的匾额,是用苍劲的金色笔力写就“乐善好施”四字,这是大汉钦赐的象征。 这样一栋壮丽的高楼中,有一间装饰却很朴素的雅间,这间雅间内此时有两个男人,一中年一青年,中年的那位大腹便便,一身昂贵却不华丽的绸缎织就长袍穿在身上,配合着他那张肥胖的脸,将他暴发户的嘴脸暴露无遗,然而事实上,他确实很有钱,这在平都所有人都知道,但他并不是暴发户,是靠着丝绸生意赚来的钱财,以来已有二十年。 青年是一位长相极其俊俏的男子,身着华贵的绸缎珍袖长衣,男子睁着一双眸子盯着那声龙吟声传来的方向,攥紧了手心,忍不住低声轻语:“在这平都十几年来的日子太过平庸无趣,如今终于有了趣味吗?” 男子忍不住又想到了今日在平都大牢内见着的那个一言不发但坚毅的脸:“你是第一个能安然走出平都大牢的人,这件事还远远没有结束,你们,希望不要让我等太久。” 臃肿的中年男人向前一步,站在了青年的身前,转过身来看着比自己要高出不少的青年,极其温和的轻语:“憧儿,记住爹的话,来日方长,你现在首要的目标,就是准备收徒大典的事,其它的事,可以暂时缓缓。” “两不耽误,况且惦记着敌人,思考着那些让人一想起来就浑身充满着劲头的事情,本身便是一种修行。”被臃肿男人称呼为憧儿的张憧,勾起嘴角,笑了起来。 …… 震惊的不止于外面那些太过遥远的人,最吃惊的是胡长清,这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意外,以前的岁月里,少年根本没有想到自己的气海中竟然有一条龙。 “你是谁?”少年并未发声,扪心自问。 “大人,我是你的伴生者,您可以称呼我为索清。”气海中又传来那道沧桑的声音,这道声音出声极其尊敬。 “索清?”少年的心底满是疑惑,只能顺势开口又问,“你为什么叫我大人,那我又是谁?” “这是一个很久远的问题,我的名字还是您取的,至于您的名字,我已经记不得了,只知道被人习惯称您为武曲星。”这条自称索清寄居在胡长清气海中的老龙,这么说道,仿若不止在回答少年,也在对着自己述说。 “我们都太过弱小,所以只能成长,尽量不被外人知晓的去成长。” 在这句话之后,那条老龙就此陷入沉寂,仿若又沉睡了过去,但胡长清知道,它不睡再长睡不起。 少年猛然惊醒,他注定要开始走一条不同寻常,但却很难的一条路,甚至比绝对数修行者要走的路还要难很多。 第六章局势 夜已经很深了,这条贫民巷仅剩的几盏煤油灯也熄灭了去,居住在其中的少年胡长清在黑夜中却并没有睡去,这一夜,很多人也同他一样彻夜未眠。 …… 县府中,县令董青平接待那名从皇庭中携圣意而来的高贵冷漠男子的雅间内,这位在宫中官身不低的男子并没有离开,依然在此。 雅间内的烛火很亮,并不是因为这位身份特殊的冷漠男子到来,在往常董青平一个人在的时候,同样烛火通亮。 县令大人是一个很爱看书的人,尤其爱看兵法军事,哪怕当年尚还在宫中当差时便是如此,尽管以他们的身份,这辈子几乎无望统兵参加大规模的边塞战事,但董青平依然热衷于此,他这辈子最大的梦想便是有朝一日领兵驱逐觊觎大汉辽阔疆土的北荒虎狼之师。 这一次,冷漠男子在传圣意之外,又给他带来了一个意外的军事战报。 “就在今日,我大汉与北荒边境的五原、朔方、云中三郡同时发生战事摩擦,双方伤亡人数已过千。” 机密雅间内,面前有一盏烛火的案前,烛火照亮了冷漠男人的脸,严肃与凝重让他的脸显得更加冷漠。 县令大人董青平放在衣袖上的手不经意间紧了紧,内心瞬间燃起一种激动之感,这个动作与心理被冷漠男人捕捉到,他们太熟悉了,曾经是并肩而立的同僚,后来成了上下级的关系,如今虽一个远在京都长安,一个在这小小的平都县,但那种熟悉感是不会淡去的。 “不要担忧,这场战事并不一定打得起来,虽在兵士战斗方面北荒兵马会略优于我们,但我大汉也不是随意拿捏的柿子,况且我中原地大富饶,修行者更是遍布天下,他北荒会将这些都计算在内的,所以断然不会贸然做出全面侵袭的举动。” 冷漠男人带着柔和面色盯着一言未发的董青平,声音中带着一种劝慰,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这种猜测是否正确,但他所说的这些并不是凭空捏造出来的,他是基于事实说出来的。 “无论是否是真的,这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董青平摇了摇头,面上很平静,似乎在说着与自己无关的言论,“我大汉与北荒不和已过千载,这些年虽然面上保持和平,不过也是因为上层之间的交易与取舍罢了,这种卑微的和平是经不住试探的,如今这试探显然已经开始了。” “不要想那么多了,就算真的开战,一时半会也不会牵扯至你这平都来。” 劝慰似乎并没有什么效果,冷漠男人的声音中再次透着一股冷意。谈及国之大事,董青平并不惧怕冷漠男子,他补充了后面的话:“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这次冷漠男人没有再说话,他知道再说些什么也不会改变自己这位昔日好友的想法,有些人的性格与想法生来便注定了,就像他很自私,他想不到那么远的未来,他只在乎眼前,只在乎眼前他在乎的人是否能够安全无恙。 “你知道为何每每谈及战事时,北荒从容不迫,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但我大汉却畏首畏尾吗?” 很长的互相沉默之后,县令大人再度开口,却是一句让身居高位的冷漠男人都无法回答的话,没有等到对方的回应,董青平便自问自答起来:“那是因为北荒的稚童在出生的那一刻就被灌输着在南方,那里有一个很强大的敌人,那里物产富饶,必须要抢来的思想。” “而我大汉呢?” “却被灌输着必须要入朝为官,光宗耀祖的梦,守着万里的江山如画,却只是坐吃山空。” “一个虎狼之心,一个却饱思淫.欲,如何有可比性?” 县令大人自顾着自问自答,言辞愈言愈激,而后更是直接愤然起身,这一切仍旧没有激起那位至始至终坐在那里不动的男人的心绪。 …… “夜已深,早些歇息。” 很久之后,冷漠男人终于起身,却只留下这么一句话孤身离去,冷静下来的董青平行至雅间的木窗前,用插杆撑起窗,屋内的光透过窗照在了窗外的地面上,于是县令大人目送着那位一身孤意的贵人离去。 董青平这才恍然醒悟,这位共事了多年的好友竟越来越孤独,他的身边好似再也没有那些可以无所顾忌畅聊的人了,曾经有,可今后也许不会再有了。 这本身便与他所处的高位有关,所谓“高处不胜寒”也许便是当下这位高大人最真实的写照。 此时,董青平又忍不住想起那位叫胡长清的少年,还有那封御书上关于胡长清的一切,他不自觉又觉得自己方才所想所言的,并不是真正的公平,至少对那名少年和当今圣上而言并不公平。 当冷漠男子的身影消失在夜里,董青平也收起了叉杆,于是这夜又一片漆黑。 …… 尚未入睡的胡长清并没有在修行,他仍旧在想着那夜东方卓要与他做交易的消息,直觉告诉他,那一定是一条很重要的消息,至少会跟当年谣言散布者的真相有关。 这是一段埋藏在少年心底的秘密。 “一定会留下些什么在茶坊中。”黑夜中的少年猛然想到,并对此深信不已。 …… 大雪已过去三日,平都城中的积雪融化殆尽,今日里并没有冬阳,天气很阴,这是冬日特有的标志,阵阵吹来的风比往日要寒冷。 胡长清从贫民巷中走出,这也是至那日回到家中后的第一次外出。 沿街的巷子,一直到城中的主道上,叫卖声不绝于耳,人群同样很密集,平都县城大多数的民众都没有田舍,皆已傍身技艺或小本生意为生,所以尽管是月出而作的时辰,县城中来往的人依旧络绎不绝。 混迹在人群中的胡长清,穿着一身粗鄙的麻衣,再没人提起他细作的身份,少年深知这并不代表着这件事已经过去,只是周遭忙碌于生活的民众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首位,每个人心中对于各自的事情都有轻重缓急,在大部分人看来,胡长清虽然与北荒细作扯上关系,但对于他们的生活来说,好似没什么影响,且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认识这位来自贫民巷的少年。 有时候,泯然众人矣并不一定是坏事,至少对此事的胡长清来说是的。 少年一路走来,并没有太多提心吊胆,直到接近主干道后第二排的一间茶坊时,胡长清终于打起了精神,靠在墙边打量着这间茶坊。 茶坊的门口有两位挎刀县吏,茶坊的大门上贴着官府御用封条,这代表这间曾经在平都炙手可热的地下消息交易集市已经成为过去,并且再也无重见天日的机会,但很快就会有别处取代它。 这对绝大多数人都无关痛痒的更迭,对胡长清来说却并没有结束,甚至才刚刚开始。 “来人!” 茶坊的二楼有发号施令的声音响起,转而守在门口的两位县吏破门而入。已是破镜入天枢的胡长清能够清晰的听到这道声音。 藏在暗中的胡长清眼眸微亮,他偷偷打量着茶坊二楼的窗,那里没有任何声音,少年知道他们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他的心底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第七章风范 入夜,明月当空,平都县城的街道上行走的人借着月光能够清晰的看清自己脚下的石板路,这道主干道后的太平二街来往的人烟稀少,并不是说明此处并不招人待见,相反,它总能吸引许多江湖人的到来,晚间更甚,而如今这处因为查出北荒谍子的缘故,已经提前封路禁行了。 东方卓力战而亡后,这间茶坊便成了县府顺藤摸瓜的基石,因为他们深知,这间军事重县绝不止东方卓这一谍子潜入,而以东方卓的修为境界很可能便是这座城中北荒谍子的领头人,现如今正是群龙无首之机,早一日查出真相,便能早一日保证平都百姓的安危。 白日不合时宜,夜间胡长清方才趁着夜色来此,而此刻的茶坊一楼大门前,已经增添至四名差役看守。 整个街道很安静,只有远远亮起的灯光。原本很明亮的月光,使得这股灯光便显得极其微弱,目视极其清晰的胡长清出现在靠近茶坊的巷弄中,少年掩面,负着一把剑。 只有正门有差役把手,胡长清翻身上巷头,晋入第一境天枢后,少年感觉整个身子都轻了很多,这并不只是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而是切切实实存在的,修行者借助体内窍穴,是能够做到减缓身体阻力的奇妙境界。 轻推木窗,胡长清悄无声息翻身而入,这一切很轻易的便逃过守门差役的耳目。 茶坊的二楼不同于一楼的敞开宽敞,是一个个小型的隔间,俗称雅间,其实便是往日里用来贩卖情报的僻静之所,只不过此刻这间茶坊却安静的如同深夜的深山野林一般。 整个二楼都有被翻腾过的痕迹,胡长清知道这正是那名年轻县尉带人搜查的结果。 虽是黑夜,但已晋入修行者行列的胡长清可以清晰的达到夜视如白日的效果,所以整个二楼的蛛丝马迹都难逃少年的双目。 胡长清的双目在警惕且仔细的查探着雅间的每一个角落,少年被其中一间雅间内的壁上画所吸引,黑夜中,他正细致入微,这是一幅再平常不过的百姓赶集图,而且手绘的正是位于平都城中枢偏东南的集市,作为一个自小便扎根在城中的贫巷少年,胡长清对这个集市并不陌生,从前每次不在茶坊营业时,胡长清便会来到集市买些玩意,然后带到距离这集市好几条街的富贵巷落去贩卖,赚点差价。 胡长清并没有在画中这些毫无特色的人物身上过多停留,他注意到画的左上角有些字,这些字虽然小,但依然逃不过胡长清的眼眸。 走上前,胡长清默念着画上的字:“我之后,自有新人选入平都!” “这难道就是他们发现的秘密么?”胡长清忍不住喃喃自语。 “很显然并不是。” 黑暗中,一声极其突兀的温润嗓音回答了少年,胡长清整个人一颤,瞬间紧绷身子转头朝雅间门口望去。 同样一身黑衣蒙面的高大身影出现在门前,黑衣人显然并不是此时才进入二楼的,很有可能比胡长清要早一步,而且一直藏匿在此处,一想到这种可能,少年顿时如临大敌,显然能瞒过他耳目的必定是比他还要强大的修行者。 “不用对我有敌意。”黑夜中,黑衣人的双眸极亮,直直的盯着胡长清,轻声开口低语。 “至少此时不用对我抱有敌意,毕竟我们都有着共同的目的。”黑衣人双手环胸补充道,“贵为第四境天权的东方卓到底在这间茶坊留下了什么秘密,倒真是让人很好奇啊!” 察觉出对方似乎并不打算出手,胡长清没有回答什么,转而继续观察着墙上的平都赶集图。 “不要看了,这画是一幅再平常不过的画,值不了几个钱。”黑衣人再次出声。 胡长清能够感觉到,这幅画并不只是表面上看起来的这般平凡,所以他伸手将画取下。 见胡长清仿若充耳未闻的样子,黑衣人只得再次出言提醒:“跟你说了这画不值钱,且画上的哪些字很明显是后来有人添上去的。” 没有等到少年人的回答,黑衣人再次补充道:“目的便是为了引出像我们两这样的夜行贼。” “猜测的不错,可惜明白的太晚了。” 漆黑的雅间外响起了掌声,随即贵为一县军事重权的年轻县尉张憧便至门口踱步而进,张憧一改一身华贵的绸缎,着县尉官衣,跟在他身后的正是四位守在楼下的差役。 “嗯,心思与谋略不错,不愧如此年轻便坐上了一县掌兵之职的县尉高职。” 张憧的出现似乎完全在这位黑衣人的掌控之中,但胡长清却并没有对方那么轻松,只是小心翼翼的将画收入衣中,透着一股精打细算的模样。 “不能白来一趟不是。” 年轻县尉一脸鄙夷,一旁的黑衣人反倒赞赏的点点头。 “今日不管是偷盗的夜行贼,还是细作的同党,都插翅难逃。”张憧依旧一脸孤傲,穿上官衣的他竟有一丝正义凌然的味道。 “嗯,能不能留下我,就得看这些年你有没有什么长进了!” 黑衣人再次玩味的点点头,向前踏出了一步,左手前伸。 “今日便让你们两个年轻人见识见识什么是高手风范!” 此言一出,胡长清顿时绷紧了身子,缓缓向后退去,对面四位差役更是攥紧着差刀柄,就连张憧都凝眼屏息,随时应对黑衣人的出手。 只是众人料想中的修行者手段并未见着,反而陪着立在原地。 “唬人的!” 一差役带着怒意忍不住出声大喊,但就在此时,突然有风轻起,四位差役并未在意,率先抽刀而来,只是一个瞬间,还未见黑衣人出手,四位差役便“破窗而出”,窗外的街道上响起闷摔声。 “看清楚了嘛?”黑衣人忍不住出声。 张憧静立于原地,面色凝重,胡长清在方才只是感受到了一股温柔的清风从自己身旁吹过,那四位差役便像是自主跳窗般,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他在这屡风中,感受到了一丝真气的波动,而这丝真气绝不同于一般的天地灵气,像是这位黑衣人独有的。 胡长清深知这代表着什么,只有当晋入第三境天玑才有资格修习本命物,而只有本命物才能带有修行者独特的真气。他禁不住重新打量起眼前的这位黑衣人。 在平都过去的很多年里,胡长清都未遇见过这么多强大的修行者。 北荒细作东方卓第四境天权,斩杀东方卓的冷酷男人,而现在眼前又多了这样一位至少是第三境的修行者,这座军事重县几乎汇聚了整个代郡的强大修行者。 第八章出剑 这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就如求学之路,当先生授受之时,明明先生所讲都能知晓,但里面的深意却是很难在短时间内理解并学到的。 正如黑衣人所施展的本命真气,胡长清与张憧皆嗅到这屡真气的气息,但却无法悟透其中的真意,因为这是入第三境天玑的真谛。 窗外月已过峰顶,开始落下,这预示着夜正在消逝,平都将迎来新的一天。 “这少年确与东方卓及北荒谍子无关联,今日我权且带走。” 黑衣人正对雅间门前的张憧,这一刻藏在暗中的张憧对面前这个黑衣人产生了深深的忌惮,但并不意味着他害怕,因为在平都,同龄人之间的争斗在他看来太过无趣,他的修行境界已经远远领先,就算是他手底下的那些经历过战争洗礼的贼曹们在他看来同样无趣,从前在这座城中,唯一值得他提起兴趣的只有与他同为县尉的黄躬,只不过黄躬负责的是平都县周围驿道战事的布置与安全,两人一内一外,所以能够遇见的时日并不算多。 而近日里,他又遇见了一位与他年龄相仿的少年,这位少年成了除黄躬之外能够让他动心思的人了,要说实力,那位少年虽然也是一位修行者,但境界绝对在他之下,而他的心思并不是与少年争个高下,只是单方面的觉得这个少年就应该成为他脚下的蝼蚁。 只要与县令大人董青平扯上一点关系的,都是他的敌人。这是年轻县尉心底最简单的道理,至于原因,他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这位突临平都上任的县令,让他厌恶至极。 心念急转直下,少年再次抬起头来直直的迎上黑衣人的目光。 “这位少年你可以带走,但我有一个要求。” “哦?什么要求?”黑衣人来了兴致,双手环胸,而胡长清对此并不在意,他现在唯一需要思考的是黑衣人要带自己去哪,又要做什么。 “试金石。” 张憧脱口而出两字,黑衣人挑了挑眉,不置可否,玩味道:“你确定?” 年轻县尉坚定的点点头:“我确定。” “够自信,不过我只出一招,至于能领悟到多少全靠你自己。” 条件已定,张憧不再多言,郑重的从身后取出一把剑来,这是一把通体萦绕着白光的剑,与其说是光,倒不如说是纯白的让人耀眼,当一缕极其细微的月光洒进雅间内,落在他手中的剑尖上时,一道极其刺眼的纯白剑光迅速刺激着胡长清的眼眸,这是一把好剑,是修行者世间里所提及的灵剑。 “剑不错,若能将其炼化为本命物,绝对是修行者的中流砥柱。”黑衣人并不吝啬他的欣赏与赞扬。 “这样一把剑,倒也不算辱没我的名声。” “你可以出剑了,尽全力。” 一直未出声的张憧摒弃凝神,额头上已布满了汗珠,显然这把剑并不是此时的他能够完全驾驭住的,而且他当然会尽全力,毕竟这是拿眼前这两个可能与北荒谍子有瓜葛的豪赌。 纯白的剑在张憧的手中大光异彩,胡长清能够明显的感觉到雅间内的灵气正在向对方手中汇聚而去,只是一瞬间张憧便凝聚出了一股剑意,毫无花哨,一剑刺来。 胡长清面色凝重,只这一剑之势,就能够证明这位年轻县尉并不是靠着家中权势才坐上县尉高位的绣花枕头,他可以很清晰的感受到这股压力,这个在同龄人中牢牢占据上游的男子绝对是他今后修行路上最大的障碍。 几近是蓄势着张憧全部真气的一剑迅速划破夜的黑,直直的朝黑衣人袭来,一瞬间便照亮了黑衣人的脸,直到这一刻胡长清才依稀看到对方的面庞轮廓,额头上的皱褶证明着这位修为高深的男人并不年轻。 更让诧异的是,面对着这样一招胡长清几乎毫无胜算的倾力一剑,黑衣人只是简单的抬起右手,张憧手中的剑便静止下来,剑尖被对方的双指并住,尽管在这把华丽的剑下,双指显得那般脆弱,但此刻就是这般脆弱的双指抵住了张憧的剑势。 在那平凡的手指上,胡长清再次感受到那股独特的真气波动。 黑衣人鬓前抖动的发丝静止,仿若整个雅间内都陷入了绝对的静止。 “到此为止吧。” 黑衣人轻轻出声,但已没了之前的戏谑之意,手指并拢,轻叩剑身,张憧后退三步再次临近雅间门前,力道控制完美。 “我们走吧。” 黑衣人率先转身准备离去,张憧却出声质问:“你到底是谁?” “你只需记住,我不会离开平都,等哪一天你晋入第三境天玑我会再给你一次机会。” 极其自负的话语从这位神秘人口中脱口而出,随即其双手负后抽身从窗前跃出。 “跟我来,我能告诉你想知道的东西。” 毫无犹豫,胡长清跃窗跟上黑衣人,奈何对方的速度实在是太快,少年根本跟不上,但对方故意留给他一个身影,让胡长清不至于跟丢。 一刻钟后,精疲力竭的胡长清翻上县府楼顶,终于站在了黑衣人的身旁。 “如果我说今日在茶坊只是为了等你,你信吗?” 少年已经习惯了这位高人语出不惊,所以只是极其简单的点点头。 “你不惊讶?” 少年摇头:“今夜我已经在您身上见到太多惊讶了,如今已是见怪不怪。” “有意思。”黑衣人望向远方,悠悠道,“东方卓并没有骗你,他确实知道你亲生爹娘死因。” 伫立在旁一直不动神色的少年感觉到胸前有一股气直冲天灵,自东方卓之后,终于又有人提到了他父母的事情。 “望您告知!”胡长清面朝黑衣人,站在其身侧,躬身行礼,一揖到底。 “我所知并不详细,唯一可以告诉你的便是,之所以整个平都都没多少人知道,更无人敢提及你父母的事,一确实是时日已长,二是有人封锁了这个消息,你面对的敌人绝对是一位超乎你想象的大人物。” “而你唯一可以做的,便是成长,尽可能的去努力成长,等到有一天可以驾驭天机,自会有人告诉你真相,毕竟这就是一个崇强欺弱的天下罢了。” “您一定可以猜测到些什么。”静默无言的少年强压下心头的悸动,直直的盯着黑衣人的侧脸,“哪怕只是告诉我一点足够让我努力的方向也好。” “我很欣赏你。” 这是黑衣人第一次正面看少年,“去参加收徒大典吧,如果有可能最好是进入华访山,毕竟聚群之力总好过一人的单打独斗,如果再有可能去边军,去找一位叫方华的边军将领,他那里有你想知道的。”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