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龙锵》 第一章:去年伊人何在 正月十五,此时江南的中京,只怕已是小楼昨夜夜雨,一朝梦醒,小桃枝上春风忽见,桃花微露,一派旖旎。可惜那是江南,不是江北的上京,这刻的上京城,虽是霁日,却不见春光,更不知春来何处。春寒依旧料峭,桃树不见绿意,指望那粉嫩的桃花像江南那般招蜂引蝶,开满枝梢,只怕还得等上一二月的光景,幸好墙角亭榭边的几树腊梅还有几抹殷红,让人看着舒坦,只是可惜,一阵寒风吹过,纷落如雨,路人纷沓,顷刻间化作一地的春泥。 傅明杰倚窗而坐,雕栏外,慈恩寺近在咫尺,梵音清彻入耳,闻而悦乐。 上京为陇西王朝的都城,岂止百顷,屋连着屋,鳞瓦错落,蔚为壮观。 陇西尊佛重教,庙宇繁多,却以上京都城的这处慈恩寺为尊,究其原因,只因慈恩寺为历朝皇家钦点寺庙,依山傍水,历经千年。皇朝更迭,慈恩寺却是屹立千年而不倒,红墙黛瓦,更盛当年,大雄宝殿居中,远远望去,宝殿金碧辉煌,器宇轩昂,有如如来坐镇,俯视整个上京,福耀四方信徒,不愁香火不旺盛。这日晌午刚过,慈恩寺的金钟整点敲响,预示慈恩寺一年一度正月十五的庙会正式开门迎客。今岁的元宵节不同往年,恰巧又是岁首轮回的立春,一时间,数条通往慈恩寺的街巷游人如织,不管是那牵儿带女的庶民寒门,还是那钿车宝马的士族权贵,无论贵贱,其目的都是一样,期望新年诸事顺意,盼个好收成,得个好前程,更有那心有小鹿的少女,心心念念地求佛祖保佑自己来年能嫁一个踏实稳重的少年郎,而不是不幸沦为那些纨绔浪荡的妾婢。 当然,能让权贵纨绔看上的女子,都得颇有几分姿色,对于寻常人家来说,能被权贵纳入三房四房,也算是觅上了高枝,只是北地女子就像北方的土地一样憨实,不求富贵苟且,但求糟糠安详。也因此,上京官员纳妾,多为江南女子,盈盈可握,嘤嘤呢语,小酌一杯,罗帐一放,醉生梦死,哪像北地女子,河东狮吼,酩酊大醉也是瞬间惊醒。 慈恩寺香火旺盛,周边自是酒楼茶肆林立,旗风招展。傅明杰所在的二楼,是上京颇负盛名的酒楼“福泉楼”,与傅明杰同在一室的俩人,同样是一身锦衣,满身贵气,一看就知是世家子弟。 傅明杰百无聊赖,眼看那残梅变春泥,叹息了一声,见傅明杰叹气,程明亮也是一声叹息。 北地苦寒,酒是烧刀,辛辣,不如江南的黄酒温润,但是够劲,倒也与上京西京的粗犷几多相似。 傅明杰看向手持酒盅的程明亮那厮,程明亮也收回那俯视街面的目光,这么多年的狐朋狗友,一丘之貉,谁不知道谁。程明亮知道傅明杰不会是因为落花空叹息,傅明杰叹气,自是因为上京不比中京,同一片天空下,中京此刻必定风光霁日,谢桥江堤边,必定叫燕吟莺,文人雅士,羽扇巾纶游戏花丛,装作无意地碰碰良人美眷的茜衫蓝裳,或是存心去撩夺女子的手巾,这样的元宵闹春才闹得有些意思。遇上贤淑的女子,至多被女子羞恼地怒视一眼罢了,要是有缘遇上豪放的女子,那就是一场翻墙会红杏的露水姻缘。程明亮自幼就随那程家老祖程友开,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眼睛本来就小,肥头大耳的,眼睛一眯就成了一线天,简直就是程家老祖的翻版,就凭这,虽非程家嫡长孙,反而最为程家老祖疼爱。就凭程明亮那双眯眯眼,自然难言目光长远,他叹息,无非就是这一个时辰从楼下走过赶往慈恩寺的妙龄女子,没有一个可以入得了眼罢了。闭月羞花不奢望,吹吹口哨总归要有吧,可终归还是让人失望。当然了,他知道傅明杰的心思,知道傅明杰为何叹气,去年偶遇的那个小妮子,今年终归没能遇上,相比傅明杰,他更为失望。六哥心心念念的小妮子,竟然想遇而遇不上,真是没有天理。 程明亮叹息:“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死皮赖脸问清那小妮子的芳名。” 尉迟成渝笑道:“那你肯定会被那三品上境的高手揍成猪头,被戚佑之流笑话。” 程明亮不在乎:“只要是六哥的事情,揍成猪头又如何,俺老程皮糙肉厚,今日被揍,明日就好。至于戚佑那小王八羔子,借他一百个胆,也不敢当面笑话老子,他要有胆,俺老程就让他成猪头。” 去年正月十五,尉迟家老祖当日酒兴正酣,尉迟成渝一时脱不开身,哥俩只能先行一步。就在这间酒肆,两人还真是遇见了一个不胖不瘦,容颜可以沉鱼,肌肤一捏可以出水的江南小妮子,可还没等两人走进去撩拨人家,刚刚吹完口哨,还没来得及打听小姐芳名,那小妮子一个“滚”字出口,哥俩就真的连滚带爬地滚了出来。 不是哥俩胆小脸薄,而是那小妮子的扈从竟然是个三品上境的高手。皇权之下,朝堂权臣有一品二品三品之分,江湖也是如此,三品就可仗剑走江湖。江湖和朝堂一样,都是一个金字塔,越往上走,越是屈指可数。当然了,四品的学士、中书尚且可以位列末班,在殿堂行走,而江湖四品,可以说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算不上高手,即便是在江湖行走,也只能笼统称之为游侠,只有破境位列三品,才算勉强算得上是功成名就。能跻身三品的,目前的江湖,充其量不过是一本百页的名册,而三品上境的高手,也不过百余人,这百余人中,一旦哪天有人突然混沌突开,那就如同春蚕破茧,化蛹成蝶,破境移册,就可荣列二品。那这就是轰动江湖的大事了,要知道,放眼天下,二品两境的高手,不过是区区五十。傅明杰和程明亮是士族子弟,对江湖只是神往,并无机缘行走,真是遇上这等三品上境的高手,哥俩能怎么办?难道还能因了这等浪荡之事,以势欺人,将福泉楼闹得个鸡飞狗跳?不是不可以,江湖虽大,但自古大不过朝堂,一品天境高手,可引江湖顶礼膜拜,可真要遇上陇西王朝正一品的股肱,虽手无缚鸡,但依旧可以让剑气千里的一品天境避之三舍,区区一个三品上境又算得了什么。当然大总管安成就另当别论了。可真要是如此,岂不是真成了纨绔,与祸害上京的膏粱子弟戚佑一般无二?只能是落荒而逃,狼狈不堪地被人撵出酒楼。 今次又上这间酒楼,与去年的那次偶遇不无关系,这一二年傅明杰没少被其他的小妮子责骂,但傅明杰都是转身即忘,唯独对福泉楼那小妮子竟是念念不忘,傅明杰数次滚落床榻,都是因为梦见那小妮子那含羞娇斥的一声“滚”。今日哥仨相约出来闹元宵,走到福泉楼楼前,傅明杰想都没想,抬脚就走了进来。心里想着碰碰运气,保不定又能遇上那水一般的小妮子,正好了却一桩心事,堂堂老六,时不时被一个小妮子在梦里呵来斥去,终究不是回事。但这种运气就像做了坏事会被雷劈一样,奸人很难被雷劈,被雷劈的都不会是奸人,注定没戏。 相比哥俩,尉迟成渝要沉静许多,这二个时辰里,任由傅明杰和程明亮东张西望,指指点点,对过往的女子评头论足,他都是笑看不语,自个吃菜喝酒,不亦乐乎。此时尉迟成渝放下酒盅,紧了紧裘衣,笑道:“六哥,酒足饭饱,要不我们换个地?去慈恩寺逛逛庙会?” 虽然窗户大开,寒风嗖嗖,但包房内却生有炭火,炭火正旺,将室外的苦寒悉数拦挡在外。程明亮是胖,但是畏寒,不乐意,忙道:“庙会有什么好看,年年都是一样,除了人,也不见有什么新奇之事,我看不如就在这喝酒闲耍来得痛快。” 哥仨中,傅明杰年长,尉迟成渝次之,程明亮最是年幼,像这等去哪浪荡的事情,程明亮从来没有多少的话语权。在尉迟成渝看来,今日是元宵节,哪怕庙会上那些年复一年的花市灯市没什么新奇,但一年也就一次,不去庙会就坐在福泉楼喝酒,那纯属浪费精力。喝酒每天都可以,更不新奇,也亏得程明亮这厮说得出口,不如不说。 喝酒也好,去庙会闲逛也罢,傅明杰都无所谓,既然尉迟成渝想去,傅明杰头一点:“走走也好。” 出了酒楼,还真是有些寒意,傅明杰赶忙紧了紧白狐毛围领。 第二章:乱神十八剑式 年前喜庆的春联犹在,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挂着同样喜庆的大红灯笼,一水地顺着石街朝慈恩寺延伸,煞是壮观养眼。已是日落,路人愈发地多了起来,人声鼎沸,市井愈发热闹拥挤,更多了几分喜气。 刚才傅明杰是懒得理会,现在随着人群朝前涌走,自是大有感慨,程明亮那话说得很没道理,元宵庙会除了人挤人,是没什么稀奇的玩意,但庙会千年传承,豪门氏族寒门庶民都乐此不疲地赶庙会。赶庙会,赶得就是这份人气,这人气一足,心气和喜气自然也就出来了。这要是赶庙会的人屈指可数,估计早就没有赶庙会一说了。 人气足,恰恰可以说明中原国泰民安。 慈恩寺大雄宝殿前门是一片硕大的空地,贩夫走卒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慈恩寺既为皇家寺庙,为皇家尊崇,自是不容寒门庶民涉足,之所以现在对陇西臣民大开大放,还得感谢当今天子。李家这一任天子建德帝是一位开明豁达、胸有雄才韬略的君王,在位十九载,励精图治,陇西在他的治理下蒸蒸日上,国力大增,堪称千古一帝,这些年,除了陇西西北边陲一直与北枭国战火不断,中原大地还真可以称得上是国泰民安,不曾出过什么大乱。建德十年,得帝恩准,慈恩寺得以对臣民开放,无论贵贱,都可自由出入,慈恩寺自此香火旺盛,上京的庙会自然而然地也从它地移到了前坪。 就凭这一点,就可以感受到建德帝的睿智,与其高坐九阶丹墀之上被一干朝臣溜须拍马,歌功颂德,还不如被市井间的贩夫走卒真心拥戴。本就胸有治国雄才,又具治臣韬略,翻手就可为云覆手就能为雨,朝堂重臣一贯喜欢玩两面三刀的权术,面对建德帝却是有心无力,只能一个个臣服俯首,市井民间自然不会在意朝堂,只会在意锅里有米,碗里有菜,当今天子做到了,那就是好皇帝。慈恩寺大门洞开,建德帝的民望就又多了两成,当年建德帝悍然发动“午门之变”,弑兄夺位那件上不了史册的旧事,也就渐渐地被朝中朝臣市井民众抛之脑后,弃之如敝履。 当然了,这些傅明杰也只能在心里百转,哪敢说与人知,哪些该说,哪些不可言,傅明杰这个还是知轻重的,妄议当今天子,他傅明杰即便是有九条命,也不够午门问斩的。 民有贵贱,士有高低。 士族有甲等,以陇西李氏至尊,随后就是二十四大名门望族,都是随开国先帝打下江山的二十四大功臣,“凌霄阁”里立有二十四块牌位,上面供奉的名字,就是这二十四大名门望族的先祖。其中就有浩州程氏和关中尉迟,没有通州傅氏。 程家数代武臣,程明亮哪会去想这些,听了也是一脸懵懂。尉迟家则是文臣,尉迟成渝沉稳聪明,一点就通,但这些话,傅明杰也是不敢与尉迟成渝坦言,傅明杰与尉迟成渝亲如兄弟,但对他家那位老祖却不敢恭维。那位老祖尉迟谨,当朝股肱,尚书令,掌管六部,执掌朝野牛耳,两面三刀,借刀杀人的权术,简直就是纯火炉青,要命的是,他和尉迟成渝是磕头兄弟,尉迟老祖却偏偏是四哥李然的政敌。 傅明杰其实不怕什么午门问斩,傅明杰就怕自己口无遮拦给李然招祸,自己犯事,哪一次不是李然给他擦屁股。 李然是傅明杰的姑表兄弟,傅明杰刚出生,母亲就因难产而逝。建德八年,慈父傅标卷入尚书省副长官左仆射方志超谋逆一案,一尺白绫自缢身亡,老祖傅钟自此一病不起,于建德十年病逝,傅家三代,男丁稀少,都是单传,通州傅氏自此一蹶不振。 若不是李然照应,傅明杰哪里又能如今这般锦衣绸缎,李然与其说是兄,不如说是父。有李然言传身教,傅明杰即便对朝堂之中那些苟且龌龊之事不屑一顾,但对世事却也是洞察敏锐,刚才的那般心有所感就是如此,也算是受李然的潜移默化吧。 慈恩寺前坪除了贩夫走卒,更多的是江湖杂耍。一只峨眉猴搔首弄姿,憨态可掬,引得围观的孩童开怀大笑,那些小媳妇儿见儿子喜欢,自然也是开心不已。其中有一二个颇有姿色,眉目间几多风情,傅明杰只是欣赏,并无轻薄举止,不撩拨**,是哥仨的行事根本。待到峨眉猴拿着个铜锣,姗姗学步,绕场而走,孩童小媳妇顿时一个个作鸟散状。可以理解,小家碧玉,持家得勤俭,有这铜板,不如给孩童买一颗棉花糖。猴主自是一脸的失望,峨眉猴走到傅明杰身前,傅明杰笑着对程明亮道:“打赏。” 程明亮笑道:“怎么又是我?” 傅明杰反问:“难不成是我?” 程明亮指向尉迟成渝:“尉迟成渝是大金主,他家老祖日进斗金,送礼的门生从街头排到巷尾,络绎不绝,哪像我程府,上门的都是些武将,哪里会有什么银锭金叶子,讲礼节的还知道带些猪头肉,不讲客气的在程府吃饱喝足,还得顺走几瓶好酒。每月我还能有多少用度。” 程明亮歇斯底里地控诉自家老祖程友开:“真是败家。” 就差一把鼻涕一把泪了,这德性,像他家老祖。 程明亮这话有真有假,说他家老祖,那是真的,老祖程友开那人就这样,戍守边关数十载,习惯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那些个繁文缛节,对程家老祖来说简直就是狗屁,比上阵杀敌更让他头疼。尉迟瑾门生天下,这话也不假,但在建德帝的眼皮底下,朝中重臣岂敢如此明目张胆,真要是收受礼金,也得在夜深人静之时,静静地进入,一声不吭地离去。这要是让御史中丞高长海知晓了,那还不得被他参上几本,没吃到羊肉都会沾一身骚,真要是吃了羊肉,高长海可不管尉迟瑾是什么尚书令,照样参他个体无完肤。 尉迟成渝哭笑不得,掏出散碎银子,扔进铜锣,哐当一声,峨眉像模像样地作揖答谢,那猴主顿时两眼放光。 程明亮得了便宜还卖乖,啧啧不已,“六哥你看,换我,就是几文铜钱,成渝一出手就是银子,尉迟家可不是有钱?” 尉迟成渝直翻白眼,却也不生气,习惯了,竹马之交,裆里那玩意是大是小,尿得是近是远,彼此都是一清二楚,换了别人,得了便宜还卖乖,卖一个试试! 要论这身外之物,尉迟成渝还真是不缺,身为嫡长孙,再加上一副长得随他姑姑尉迟惠的好皮囊,自是万千宠爱于一身,账房里的银子,尉迟成渝想拿多少是多少。尉迟惠没有子嗣,尉迟成渝偶尔得以进一趟后宫,贵为皇后的尉迟惠爱屋及乌,更是极尽赏赐之事,程明亮是没法跟尉迟成渝比,家道中落的傅明杰就更不用说了。 傅明杰视钱财如粪土,身上有没有银子都是一样,对可怜之人,该接济的一文不少,遇上身上一文没有怎么办,都是尉迟成渝站在一旁掏银子,一个心安理得,一个心甘情愿乐此不疲,这就是情谊,竹马之交可刎颈,何况是身外之物。 路旁有江湖草莽在耍大斧,程明亮开始兴致勃勃,随即索然无味,摇头道:“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供奉在“凌霄阁”里的程家世祖当年随先主征战沙场,积攒无数军功,手中的兵器就是大斧,一砍一削一拉,程家三板斧不中看但中用,与江湖草莽的花架子恰恰相反。 傅明杰笑道:“一看到耍大斧的就走不动了,是不是觉得程家三板斧招式少了点,想琢磨些门道。” 程明亮双手插袖,笑道:“琢磨来琢磨去,觉得还是世祖传下来的三板斧简单实用。” 尉迟成渝捉狭道:“难不成还想琢磨出个三十六式?《素女心经》也是三十六式,可颠来倒去,最终不还是那上下式实用。你那是瞎琢磨。” 尉迟成渝将他程家吃遍天下的三板斧与《素女心经》比拟,程明亮也不生气,问道:“尉迟成渝,你家《素女心经》可是绢本?借来看看呗。” 尉迟成渝笑着摇头:“有借不还,不借!” 程明亮从袖筒里抽出双手,指了指傅明杰,笑道:“给六哥用。” 尉迟成渝这回无比爽快地点头,笑道:“明儿我就给六哥送府上去。” 傅明杰笑着微斥:“你自个留着,老子没用。” 程明亮愈发来劲,笑道:“也是,六哥又没有贴身丫鬟,成渝送绢本的时候,可得顺带送两个贴身丫鬟过去。” 傅明杰笑骂:“滚蛋,老子在练乱神十八剑,程明亮你什么意思,难不成想让老子前功尽弃。” 《乱神十八式剑笔谈》名门望族都知道,是本朝大内总管安成撰写的一本剑谱,说是剑谱,不如说是心得。江湖中,二品和三品四品一样,分两层,上境和下境,到了一品,没有上下,只有天地,上天揽月,入地擒魔,岂是二品可比。一品天境再破境,那就是天上神仙,神仙境。江湖一品,屈指可数,笼统不过八位,前三为天,后五为地,而安成就是这样一位一品天境,至于那四位仙境神仙,都是存在千年的转世传说,是不是真有这么四位,真是说不清楚,试想连安成这样的一品天境,江湖豪杰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做梦想和其切磋一招半式都不得,更不用说那四位神仙一般的神仙境人物了。 能有机缘得到安成一星半点的指点,对于囚入困顿的江湖中人来说,无异于醍醐灌顶,瞬间混沌大开,就此得道破境都有可能,其撰写的《乱神十八式剑笔谈》自然不至于如此烂大街,几乎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傅明杰在习,尉迟成渝和程明亮也是一清二楚,这要是让江湖中人知晓,还不得七窍生烟,吐血而死。其实不止是这哥仨,这上京城里,但凡王族门阀的子嗣,对这本剑谱都知晓一二。 安成在江湖是一品天境,在皇宫,那也是当今天子御批的一品大总管,建德帝为万年江山社稷计,认为有必要由安成这种天境高手对皇族门阀的子嗣予以培植,不求个个都是初品,但求将来社稷需要,人人可以以一当十,沙场杀敌。安成性情温和,建德帝怎么说,他就怎么做,随手撰写了这部《乱神十八式剑笔谈》,一开始皇族显贵趋之若鹜,但一看扉页第一行的备注,就一个个如同被针毡了一般,了无兴趣。纳天地之正气,守童子之精气。天地正气,这个好理解,不就是吐故纳新么,这个不难,守童子之精气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为了练几招剑式,就得禁欲,练童子功?家里的那些美妾那还不得一个个出墙,成了他家的宠燕?这哪里是练剑,分明就是要断人子嗣。当今天子要这些养尊处优的皇族纨绔练剑,本就是赶鸭子上架,勉为其难,之所以一开始踊跃,也是一品天境的名头太大,太具诱惑力,如若是让这些纨绔膏粱打赏百金千金,那肯定是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大总管不要金银,要禁欲,那如何成,还不如干脆要人命直接,太总管不能自己不能尽人事,就想着法子剥夺人家的乐子,难道就不知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练个剑这么严苛,那还练个屁。 在这等事情上,即便是天子也不能强人所难,最终只能是不了了之。有尉迟谨在,尉迟成渝想学乱神剑也是枉然,尉迟氏族不需要什么高手,需要的就是枝繁叶盛,子嗣兴旺。程明亮则是随着心情来,兴致来了,就练上一招半式,惰性一来,就酣然入睡,哪管什么笔谈里的养精蓄锐,剑随心动。唯独傅明杰,一直善守本心,潜心练剑。 傅明杰心道:绢本的《素女心经》老子也有,老子只是懒得去多看。 程明亮乐得不行:“老总管的话六哥也当真,刀不磨会生锈,枪也是一样,六哥的长枪真要是长久不用,岂不是也会生锈。真要是都照大总管的笔谈去做,那这天下,没有膏粱纨绔,只有太监。” 傅明杰拍打了程明亮一下,恐吓:“程明亮,你看,那人是不是大总管?” 程明亮急凌凌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寒颤,身子一勾,就差没有匍匐在地,头四下乱摆:“哪呢?” 傅明杰哈哈大笑:“刚才口水四溅,一说大总管,立马就变成了这副熊样。” 只要不真是大总管站在眼前,程明亮就神气活现,他站直了身子,笑道:“六哥,别这样行吗,会吓死人的。” 傅明杰嗤之以鼻:“活该!” 程明亮心有余悸:“那可是大总管啊,我可是自小就怕这位爷,难道六哥就没有怕过?” 第三章:傅明杰一剑入三品 傅明杰想了想,十八载春秋,与安成谋面的机缘不超过三次,每次安成都是笑眯眯地看着他,真正与安成走得最近一次,还是将戚树成家闹得鸡飞狗跳的那个春秋,那一次,他随李然进宫受罚,李然在御书房被天子训斥,他毫不在意地站在房外的御花园看锦鲤嬉戏,大总管也在,手里拿着一个糖人把玩。他眼馋,想吃,就跟安成说,糖人是用来吃的,不是用来玩的,既然安成不爱吃糖人,那就给他吃好了。安成有些意外,他笑话安成小气,一个大总管,连个糖人都舍不得,还说等他上了安成那般年纪,安成想吃多少糖人都行,绝不会小气。 安成呵呵一笑,说他说得在理,做爷爷的,是不能小气,于是将手中的糖人给了他。当时也没觉得老是被大人用来吓唬小孩子的大总管有多可怕,不就是一个会做糖人的老头么。 那日,安成就是那么笑眯眯地看着他津津有味地吸着糖人,看他把糖人吸得干干净净,一点不留。 那日俩人还有过另一番对话。 安成笑眯眯地问:“知道我是谁?” 傅明杰边吸糖人边点头:“知道。” 安成问道:“那你不怕?” 傅明杰答:“你又不吃人,我为什么要怕。” 安成笑道:“那可不一定哦。” 傅明杰答非所问:“你这个糖人真好吃,还有没有?” 安成忍俊不禁,道:“难怪你敢揭戚树成家的瓦,你胆子够大,揭点瓦算不了什么。” 那时是真不怕,童言无忌,哪里又会知道天境高手的高山仰止,大了,尽管安成依旧笑眯眯,如同笑面佛,但此时再看大总管,仿佛看到大总管浑身笼罩着一层金黄碧透的罡气,如同佛祖金身傍身,大总管再怎么内敛,一品天境的天境之相,已然天成,怎么都掩饰不住。现在傅明杰对大总管,那是折服,要说怕,倒也说不上。 大雄宝殿金碧辉煌,远胜陇西王朝的金銮殿,顶是金顶,瓦是黄铜,檐牙有致,风起四角,金铃叮咛声声有如梵音淼淼,柱是千年金丝楠木,从千里之外的南邵翻山涉水迢迢运来,光这人力一根楠木就不知花去了几根楠木的银子。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一入宝殿,楠香丝丝缕缕,清心静肺。正中,金身佛祖盘坐于丹墀之上,一脸慈容,一双慧眼俯视芸芸众生,一派祥瑞景象。 佛祖身下,当代高僧静海法师右手轻动佛珠,双眼微闭,讲经施道,普度众生。 听经的众生不及前坪,寥寥可数。贩夫走卒一心顾着引车卖浆,只求今生,哪里又会管什么来世。傅明杰和程明亮都对此提不起兴致,只是尉迟成渝铁了心要来求佛问道,也就只能随了他的心意。殿内肃穆,不是朝堂胜似朝堂,心随境,傅明杰一入宝殿,就心平气和了起来。既来之则安之,傅明杰一拉东张西望在看新奇的程明亮,与尉迟成渝中规中矩地盘坐于前。 一人一问。 尉迟成渝虔诚地求问:“求问法师,世间万物因何得,因何失?” 道在于悟,各人有各人的悟性。静海法师首先握紧拳头,然后伸开手掌。 一人一得。 尉迟成渝陷入深思,傅明杰心有所动,程明亮大大咧咧,笑道:“我明白了,法师是说,世间万物要想得,那就得靠拳头去打,手软,那就什么都得不到。” 静海法师笑答:“施主此解虽戾气太重,却也不无道理。想来施主行伍,那就更无不妥。” 尉迟成渝抬头作答:“法师是想告诉我,世间本无物,如果一意想得,反而得无可得,临了一场空?” 静海法师道:“施主此解云淡风轻,倒也有几分洒脱。” 程明亮看着若有所思的傅明杰,一推傅明杰,怂恿:“六哥,到你了。” 傅明杰正了正衣襟,诚心诚意地答道:“紧握拳头,手心为空,万事万物皆无;伸开手掌,世间万物皆在手心之上。” 微眯双眼的静海法师睁开双眼,看了傅明杰一眼,然后双手合十佛珠:“阿弥陀佛,施主大气向善,我佛慈悲。” 傅明杰问:“何为大气?” 静海答:“手通心,万事万物皆在我心,是为大气。” 傅明杰又问:“何为善?” 静海法师答:“佛度众生,是为善。” 傅明杰再问:“何为信?何为佛?” 静海法师答:“众生度佛,是为信。善生度生,慈悲为怀,善良为本,此为佛。” 傅明杰反问:“当今世道弱肉强食,西境,西厥、西鹘虎视眈眈,随时准备趁火打劫,分羹抢食;北境,北枭屡屡犯境,狼子野心已昭昭然若揭日月,边关将士枕戈待旦厉兵秣马,志枭逆虏,陇西、北枭迟早会有定乾坤一战,真到了那时,你死我活,尸横遍野,又该如何慈悲?如何善良?” 静海法师目光烁烁,答道:“与佛为伍,行佛道,慈悲为怀;与人为伍,行人道,必以善良为本;与狼为伍,则行狼道,弱肉强食。人道者:不忘初心;佛道者:方得始终;狼道者:狼行千里吃肉。可好?” 这静海法师倒也不是墨守成规之人,此答很合傅明杰心意。 慈恩寺依山傍水而建,好山自然有好水,一条溪河由西向东,穿城而来,河曰:清河。河边杨柳光秃,正好悬挂大红的喜庆灯笼。灯火点点,有如星火,灯影之下,清河流水愈发显得清幽,到得山这边,潺潺有声,绕山往东而去。 河面上同样流光溢彩,点点如繁星,芸芸众生已早早于上游於水次放起了河灯。 这一带之所以繁华,倒也不仅仅是因为慈恩寺的缘故,离前坪百丈余,就是上京最负盛名的青柳巷,大小青楼百余,星罗棋布,因水而生,依水而建。 千年来,先有慈恩寺还是先有青柳巷,众说纷纭,傅明杰宁愿相信那个先有青柳巷,再有慈恩寺的传说。相传千年前,慈恩寺首任高僧三藏法师以一叶渡河,路过此处,见有青楼女子幽怨投河,三藏法师抬手相救,就此驻足,搭草棚为寺,度人入道。 静海法师所言的初心,应该就出自于此,可就凭法师一己之力,就能救世人于水火?只怕是佛祖再世也是无能为力,只能是目光所及,救一人是一人。 再想起四哥李然说过,陇西看上去一片祥和,实则暗潮涌动,内忧外患。外患陇西上下了然于心,内忧却未必人人自知。当今天子无论怎样运筹帷幄,朝堂的龌龊之事还是数不胜数,想要各方势力从善如流,无异于痴人说梦。李然还说,朝堂行走,有些事身不由己,不得不做。可即便是再怎么小心翼翼,也难免不被朝中那些老祖供奉算计,真要是有一天到了需舍生求死的境地,死又何妨,人死如灯灭,一了百了,只希望到时能死得其所,不枉一死。 那时颇为不解,堂堂帝王四子,琼王李然,何以忧心忡忡,突出此言?今日入殿,与静海法师论道,属无心,无心插柳柳成荫,终得一悟,此时再想到李然所言,傅明杰隐隐约约明白这话中的诸多意思。只是傅明杰还是不解,一贯稳如泰山、心思缜密的四哥,为何冷不丁地和他说起这般糟心的话,就因为他已十八,即将弱冠?朝堂就如此险恶?真要到了李然不惜求死的地步,那陇西岂不是危机四伏,朝廷岌岌可危? 傅明杰不愿再多想,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反正他认同静海法师那话,人善则我善,人欺则我欺,真要是有人胆敢陷四哥于不利,逼得四哥走投无路,他傅明杰绝不会坐视不管,他的剑不是吃素的。那一霎,傅明杰心有所动,感觉有一股浩然正气在心中急荡,不宣泄,不足以平息心中的浩气,傅明杰随手一挥,掌形同剑,一剑刺出:“千里江湖,我只取一剑!乱神十八剑,这一剑足已!” 大总管的十八剑式的起手式:雪霁。 雪过天晴,阳光普照,所过之处,山河欢腾,冰雪消融。 一剑既出,傅明杰只觉心清气爽,浑身舒坦,有一种挥汗如雨后的畅快,至于那一剑是何结果,傅明杰懒得去理会。而尉迟成渝还没有从静海法师刚才的布道中走出来,一直痴痴迷迷,程明亮光顾着与倚楼的女子插科打诨,应接不暇,怡然自乐,哪里又会去想傅明杰这一剑与往日有何不同。 傅明杰这一剑,看似无形,却已初具浩荡剑气,剑气磅礴,所过之处,树叶纷纷扬扬,有树枝触剑气而落,断口处,齐齐整整,如同剑劈。 尉迟成渝和程明亮如若注意到这些,必定会目瞪口呆。 千年前,三藏法师于此以一叶渡河,今日傅明杰于此以一剑破境,这一剑,傅明杰四品破境,位列三品! 我若拔剑,人不善,杀人!天不善,破天! 这一剑,浩然霸道,天尚且可破,何况一境。 与静海法师讲经施道如出一辙,大总管的《乱神十八式剑笔谈》,上京氏族子弟人人皆可得之,但即便得到了善本,却未必人人都能从中悟出剑道真谛,要真是如此简单,岂不是人人都可以一剑封王。佛陀的法本《大藏经》,广传天下,可千百年来,中原真是悟道成仙的,似乎也就只有三藏法师一人。 天无尽头,佛法也就无边,剑道自是无垠。 无边无垠,万事万物都是如此。 第四章:湘廷芳 即便家道中落,作为士族子弟,“湘廷芳”傅明杰虽然没有一掷千金过,但“湘廷芳”的盛名傅明杰不可能不知道。傅明杰起初没有在意,随着尉迟成渝一路闲逛,灯火朦胧,流水清幽,树影婆娑,过拱桥和幽幽桥引,一路赏心悦目,傅明杰哪里成想,这样的雅致之地会是官办青楼“湘廷芳”所在。过了桥引,就是一处湖心小筑,亭台楼榭,移石成山,引水为瀑,一派江南园林风情,江南的细腻与江北的粗犷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了一起,还真是匠心独具,哪里又会想到这样的雅致之地,竟会是消金窟,上京纸醉金迷之地。直到傅明杰看到门庭之上龙飞凤舞的“湘廷芳”三字,傅明杰这才清醒,尉迟成渝这是带他进入了上京久负盛名的天下第一青楼。 陇西朝民风粗犷开放,逛青楼却并非不堪之事,文人雅士经常于青楼呼朋唤友,把酒言欢,多少流传深远的名句,都出自于青楼女子的绸罗帐。当然了,能让文人雅士乐此不疲,醉里挑灯的青楼女子,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容貌才情两全才成,一般的青楼自然难以做到这一点,但“湘廷芳”却是可以,既然是官家经营,那女子的来源就广泛,有一般青楼不能企及的渠道,朝廷官员犯重罪,家中女眷被罚入贱籍,年老体弱者为奴为婢,年轻貌美者入乐为娼,官家女儿,女红可以不精,琴棋书画自是样样拿得出手,有此来源,“湘廷芳”想不誉满天下都是不成。 蛾眉月,香腮雪,奴为君梳妆;罗裙解,蝉钗落,奴请君爱怜;绸罗帐,鸳鸯锦,何须慕鸳鸯。说的就是“湘廷芳”这天下第一青楼女子闺房里知趣会情、妙不可言的妙事。 这门庭上“湘廷芳”三字,就是出自朝堂御史中丞高长海之手。此事人尽皆知,连当今天子都是知晓。“御史题书”和“尚书打坐”是出自“湘廷芳”的两大趣事。 那年高长海与一干同僚在“湘廷芳”把酒言欢,当晚酒醉,情之所至,也就老年轻狂了一回。第二日一觉醒来,却发现囊中羞涩,手头的银子只够酒资,至于双宿双飞的银两,高长海两月的薪俸都了不了他这一夜的花间风流债。高长海的正室是典型的河东狮子,夜宿“湘廷芳”的事情可以自圆其说,但这样一大笔支出,要想瞒过妻室,饶是高长海能言善辩也是无济于事。按说高长海是朝廷重臣,除了明面上的薪俸,不至于连这点私房钱都没有,说出去只怕谁都不信。太守门一开,尚且黄金自然来,更不用说朝中股肱的御史中丞了,但高长海偏生没有,高长海有言,御史之职,就是参本同僚,自身不正,何以正人。高长海参本同僚的奏章可以用堆积如山来形容,不管是尚书令尉迟瑾还是礼部尚书戚树成,都曾被高长海参了个体无完肤,甚至于当今天子,也没少被高长海上折子参本,建德帝对其头痛不已,可就是拿高长海没辙,上监天子下察官员本就是御史之责,建德帝能奈其何,更何况朝堂需要阿谀奉承之辈,更需要刚正不阿的清流。连天子对高长海都是无可奈何,更不用说尉迟瑾戚树成了,只能是打碎了牙也要往里吞,忍着。 “湘廷芳”是官家开的青楼,自然不会像其他青楼那般让打手押着客人去府上讨要银子,更何况“湘廷芳”的管事对高长海也是认识,做不了赶尽杀绝之事,只能登记在册,赊账,当晚高长海开销了多少银两,与哪位花魁同床共枕,都被管事清清楚楚地记录在公账上,由高长海签字画押,年底归还。高长海这人也实诚,该签字就签字,该画押就画押,绝不行无赖之举。狎妓属私事,不足为虑,但要是以权谋私赖账,那就是律法不容了。 高长海被这样一笔债务缠身,终究有些郁闷,当今天子那些天见高长海参本少了,站在朝堂上也没有了先前的精气神,对此大惑不解。背后一查,原来高长海还有这么一档子事,一直被高长海参得头昏脑胀的天子没想到高长海也有今时,顿时龙颜大悦,当庭宣布,对高长海可以特例,以字抵账,高长海可以手书“湘廷芳”三字,抵那夜喝花酒睡花魁欠下的银子。当今天子还引诗戏言:老来少年狂,一树梨花压海棠。 作为御史中丞,高长海逛青楼以字抵资,御史题书,朝堂上下没有一人兴师问罪,还作为笑谈美谈,于朝堂被当今天子调侃戏弄,陇西朝民风之开放由此可见一斑。 “湘廷芳”单门独院,一花魁一坊。尉迟成渝轻车熟路,也用不着管事指引龟公带路,带着傅明杰和程明亮直接就上了“梅园坊”。 一名十三四岁光景的美婢看到尉迟成渝,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笑微微道:“成渝公子总算是来了。” 难不成成渝这小子事先有约?傅明杰望向尉迟成渝,尉迟成渝自是知道这一望的意思,笑道:“六哥想多了,刚才明亮那话提醒了我,六哥的长枪也该磨磨了,要不然还真是会生锈。” 程明亮满脸的兴奋,比看到那些丰腴的美妇,自己上阵磨枪还要开心,“什么童子功,今日就给六哥破了,守童子之精气,大总管说得轻巧,哪里又能做到想守就守,改天成渝你把大总管请到这湘廷芳试试,太监了都一样守不住。” 尉迟成渝笑道:“大总管再好的脾气,这话要是让大总管知道,你程明亮准没好果子吃。” 傅明杰吐纳,呼了一口清凉之气,笑道:“童子功岂是你说破就能破的。” 程明亮笑道:“我自是不能破,但这湘廷芳里的花魁娘子却是可以,六哥别怕就成。” “何惧之有?” 程明亮笑哈哈:“如若不怕,那六哥刚才为何吐纳?” 傅明杰一笑而过,知道再说下去,程明亮这厮又得口无遮拦了。 那边,尉迟成渝在问:“青梅,红梅姑娘可是有客?” 美婢青梅笑道:“今日元宵又逢立春,这等好日子,姑娘自是愿等公子一起过,姑娘推了好几拔客人,连河灯都没敢去放,就是在等公子。” 尉迟成渝笑道:“如若我今日不曾前来呢?” 美婢青梅笑道:“姑娘说了,公子来不来都得等,今日无缘与公子相见,那也无所谓,不差这一天。” 园有青梅、红梅,顾曰梅园。青梅青青,刚挂枝头,青涩,并不饱满,虽处红尘,仍不失天真烂漫,假以时日,待到梅黄成熟时,磊落圆韵,只怕会折煞无数豪杰少年。青梅尚且如此,想来红梅更是惊为天人了。 室内温暖如春,琵琶声声,行云如流水,有女端坐于厅,想必就是红梅。傅明杰看那红梅,脸庞白里透红,赛若胭脂,见到仨人,红梅盈盈而起,道了个万福,刚刚还不觉得,但红梅这一倾身,顿时婀娜多姿,那身紧身的锦缎红袍,几乎裹不住那满身的丰腴,呼之欲出,那一个饱满,何其壮观。傅明杰捉狭地看了尉迟成渝一看,这厮吃得消?压得住? “湘廷芳”有九九八十一坊,仅仅这梅园一坊,就如此惊心绝艳,其他八十坊又能差到哪去,天下第一青楼的招牌,还真是名副其实,不是吹的。原以为青楼为藏污纳垢之地,却没想到“湘廷芳”却如此雅致而不乏香艳,傅明杰置身其中,仿佛置身于一场旖旎的春梦,丝毫没有反感之意。如此看来,高长海当初老年轻狂,也就不难理解了。 酒是江南的黄酒,以炉火温烫,入口细腻,丝丝缕缕,倍感丝滑,暖心暖肺,不似江北的烧刀,一入口就透心透肺,好像要将人的心肺掏出来一般。倒也应景,此等雅致香艳之地,喝烧刀太过莽撞,真要如边寒苦地那般大碗喝酒,酩酊大醉,一上来就胡天胡地,哪里又对得起“湘廷芳”的这份雅致。黄酒刚刚好,不似烧刀,当即发作,而是温温入腹,然后酒意再慢慢上涌,后发作,此时正好情到浓时,一旦郎有情妾有意,那就水到渠成,双双携手步入罗帐,其趣深远,其乐融融。 “湘廷芳”不同于一般青楼,它有它的规矩。寻常青楼,女子一旦陷落风尘,那就是万劫不复,不想卖身也得卖身,东家老鸨会想尽一切办法逼良为娼,从女子身上最大限度地榨取银两。“湘廷芳”则不然,既然官家经营,那就没有东家,只有主事。陇西户部设有金部司,设六品主事一人,专司青楼赌坊等税赋之外的进项。陇西王朝建朝百余年,边关长年烽火,为保边境稳定,陇西只能与北枭、西厥、西鹘等游牧部落死磕到底,军需开支自然庞大,即便是当今天子推行新政,一改王朝先前重农轻商的弊端,将商提高到与农同等的地位,民间商贸就此踊跃,尤其是江南,能商会算之人风起云涌,集市如雨后春笋,中京城这样的大城顺势而生,朝廷国库由此大增,但相比军需所需的粮草辎重,举王朝之力,也有些捉襟见肘。何况当今天子,胸怀定国安邦、开疆扩土之大志,立志要在有生之年将北枭、西厥、西鹘等游牧收归中原,永绝中原后患,王朝与游牧终究会有一场定乾坤的大战。牵一发而动全身,要想胜券在握,靠的不仅仅是边疆将士的骁勇,还必须有庞大的财力支持。青楼赌坊虽然不那么入流,但是财源广进,尉迟瑾一上折动议,建德帝也就默许,先权宜再计。但既为官办,还是有别于寻常青楼的不堪,逼良为娼,那些为富不仁的东家可以私底下干,“湘廷芳”自然不能,更何况“湘廷芳”的官妓来源主要还是那些坠落贱籍的原同僚子女。虽然同朝之时剑拔弩张,你死我活,但真要是见到政敌家破人亡,凄凄惨惨戚戚,谁都不免生就兔死狐悲之感,目前春风得意,可谁又敢保证自己就永生永世不会马失前蹄,步人后尘?王朝尚且可以更迭,更何况是人?“湘廷芳”自开张起,就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女子可以只卖艺不卖身,非女子情愿,任何人都不得在“湘廷芳”肆意妄为,一旦坐实,官府严办。当然了,你情我愿,像眼前的红梅之于尉迟成渝,秋波流转,顾盼生辉,眼里只有尉迟成渝,当傅明杰程明亮为无物,那就另当别论了。原以为有此规矩,“湘廷芳”的生意会有损伤,没想竟然歪打正着,“湘廷芳”竟然车水马龙,生意兴隆。文人骚客、达官显贵竟然就好这一口,欲拒还休,才是情趣,得不到的才更能勾起人的欲望。 梅园里春风和煦,傅明杰喝着清润的黄酒,耳听琵琶潺潺如流水,心意灵动,心里和着乐曲,一时天上人间,不想其他。程明亮却是郁郁不乐,一喝黄酒,就觉得清淡,更不懂什么琵琶乐曲,再看红梅的心思都在尉迟成渝身上,更是心有怠怠,一个劲地抱怨尉迟成渝,埋怨尉迟成渝说得好听,说是带傅明杰到“湘廷芳”磨枪,可整个硕大的梅园,除了红梅,就剩一个青梅。红梅娇嫩欲滴,可朋友妻不可欺,青梅青涩未熟,他都不好意思下口,更不用说是傅明杰了,傅明杰怎么磨枪?尉迟成渝分明就是以傅明杰作幌子,拉他俩垫背,自己独自快活,不管兄弟死活。 这当然怨不得尉迟成渝,他哪里知道今日“湘廷芳”如此门庭若市,那八十坊里的花魁女子都各有恩主,红梅又能上哪去请花魁女子陪傅明杰程明亮,如若不是红梅心有所盼,只怕仨人现在也坐不到此处,只能哪来的回哪去。 一曲终了,程明亮笑道:“要不朋友妻不客气?” 一旁温酒斟酒的青梅抿着嘴,嘴角微翘,死憋着没笑。 红梅眉毛弯弯,笑意荡漾:“成渝公子认为可好?” 这话不好接,红梅是妻?自然不是,侍妾都算不上。红梅情有所属,对尉迟成渝就会守身如玉?身处红尘,想必也难做到。但尉迟成渝要是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裳,头一点,那就会坏了眼前的情致。 尉迟成渝左右为难,只能朝程明亮翻白眼。尉迟成渝不痛快,程明亮心里的郁闷这才有所平息,嘻嘻一笑,盅里的黄酒竟然喝出了几分江南的惬意。 傅明杰替尉迟成渝解围,笑骂:“一个大男人,絮絮叨叨的,也不怕人笑话。” 程明亮笑道:“六哥你这是善恶不分,不识好人心,我向着你,你怎么反而向着尉迟成渝,尉迟成渝是长得风流倜傥,引无数女子竞折腰,但要我说,尉迟成渝长得再好,也是不及六哥你,如果说尉迟成渝是风流倜傥,那六哥就是玉树临风,你俩容貌不相伯仲,但六哥浑身上下洋溢的气质,尉迟成渝不可能有。” 傅明杰笑道:“还有气质?匪气还是霸气?” 匪气是当今天子说的,那次随四哥进宫,他吃完糖人,和安成大总管再无多话,一老一少就在御书房外百无聊赖地望天,桃花阵阵,随风荡漾,清香扑鼻,随花香一同飘荡而至的还有那让天下臣服的当今天子严厉的斥责声:“傅钟之后,通州傅氏就真的无人了,小小年纪如此胆大妄为,一身匪气,带着朝中重臣的子弟,将当朝二品大臣家的房瓦揭了个通透,这要是长大成人了,那还了得,杀人放火只怕都算不了什么,揭竿而起都有可能。”他那时就知道揭竿而起就是谋逆,这话出自当今威震天下的天子之口,那简直就是雷霆风暴,是会株连九族的,但那会他毫不在意,大总管问,“这也不怕?”他依旧满不在乎,倒不是因为揭戚树成家的瓦有尉迟成渝、程明亮、陈魅其等一干名门氏族嫡孙参加,心有依仗,而是真觉得没什么好怕的,株连九族又如何,通州傅氏已经凋零,株不了几个,真要是株九族,四哥李然是在九族之内,那当今李天子是四哥亲爹,也在九族之中,难不成还能自己把自己给株了,无非就是砍他傅明杰一个人的人头而已。二品重臣家的瓦怎么就不能揭了,戚树成那老匹夫陷害忠良,多行不义,天子不但不治罪,反而加官进爵,毫无天理可言,上房揭几片瓦,将戚树成和那宠姬淋了个不着丝毫的落汤鸡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当时他还有一句话,憋在心里没有说出来,他心说戚家的瓦他敢揭,天子如此忠奸不分,他头顶的瓦老子照样敢揭。大总管当时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般,说了两字:霸气!看他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深意。什么年龄做什么事情,那时觉得揭戚树成家的瓦解气,要让他现在去做,揭瓦有个屁用,不痛不痒的,一刀杀之方为痛快,最不济也得揍他个哭爹喊娘才行。按说牵扯到那么多的名门望族,此事就不会闹到天子皆知的地步,戚树成也不会无知到自个跑到天子跟前去哭诉,就因为赤身裸体,被一干小孩坏了好事,就无知到与诸多朝中重臣结怨,得不偿失,戚树成如若如此不知轻重,那他也做不到礼部尚书。再者,此事即便是天子知晓了,也该睁一只眼闭一眼,全当是小孩子的恶作剧,真到不了一纸圣谕让李然将他带到御书房御批的地步,而且天子不直接骂他,反而把李然骂了个体无完肤,就因为李然是他表亲,敲山震虎?他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屁孩,连猫都算不上,更不用说虎了,哪还轮得上天子来敲?就因为怕他带坏尉迟成渝他们这一群望族子弟? 傅明杰到现在都没能弄清这其中的缘由。 程明亮笑道:“能让当今天子骂‘匪气’,能让天下一品天境言‘霸气’,放眼这天下,还能有谁?” 唯有傅明杰,再无他人。 尉迟成渝不似程明亮,知道言多必失,武臣世家和文臣世家的区别就在这。尉迟成渝明白这里虽是梅园一院,独门独户,但这里是官办,上这寻芳的,又有几人不与朝堂牵牵扯扯,朝堂本就是非多,无事尚且可以生非,更不用说被隔墙之耳偷听了墙根。 尉迟成渝笑道:“程明亮这厮总算是说了句实在话,看不出你这厮平日狗嘴里吐不出几颗象牙,这回却是头头是道,用词恰到好处,真是难得,我得跟你好生喝一杯。” 程明亮受用,兴致勃勃地和尉迟成渝碰杯。黄酒喝到这,已经到了酣处。 那红梅刚才眼里只有尉迟成渝,现在有了闲暇,一双美目看看尉迟成渝,又看看傅明杰,心里暗自对比了起来。还真是,以为尉迟成渝已是少见的美男子,现在一看,尉迟成渝和傅明杰还真是不分伯仲,只是尉迟成渝温文尔雅了些,傅明杰举手投足间是比尉迟成渝多了诸多气质,要说是匪气,不像,红梅身处红尘,阅人无数,知道境由心生,其双目纯净若水,不是那种那种枭盗匪首能有,但要说是霸气,还是显得有些用词不当,可一时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作罢。 青梅觉得眼前仨人的说话比平常那些文人骚客达官显贵有意思多了,一直忍着,最终还是忍不住了,扑哧一笑,手中的黄酒没把住,只差一点洒在傅明杰的身上,青梅低眉顺首,有些紧张,怕受到责罚,傅明杰却是一笑而过,不觉有何不妥,哪里又有怪罪之意,哪怕眼前的青涩梅子只不过是一个身份卑微的女子。 青梅满怀感激,红梅看傅明杰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敬意。 第五章:黑虎姚斌 有嘈杂之声入耳,似乎还夹杂有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声。 寻花问柳的胭脂坊,就该其乐融融,轻弹低唱,哪怕是坊间的花魁不甘愿,也只能强颜欢笑,哪里会听到什么哭声,难不成有人想霸王硬上弓? 傅明杰眉头微蹙,问道:“可有听到什么?” 尉迟成渝静听,并无声息,摇头,程明亮也是摇头,不在乎地道:“这里是官办,尉迟老祖定下的不成文规矩一入坊间自知,谁人这么不知趣,敢在‘湘廷芳’撒野?那也得掂量掂量自家的分量够不够秤。” 傅明杰还是觉得自己的耳力没错,但他知道哥仨一同修炼剑道,虽然自己比他俩用功,剑气修为在俩人之上,但也是四品上下的差别,不至于相差太多,傅明杰哪里又会知道,就在刚刚,他入佛地得佛道,道门大开,一剑入三品,剑道修为已是不同往日,远在俩人之上。 程明亮不忘调侃尉迟成渝:“当然了,尉迟老祖定下的规矩,尉迟成渝可破,他有这分量,够秤。” 尉迟成渝笑道:“你屁股不痛?” 尉迟成渝抬脚就踢,程明亮没提防,椅子被踢出一丈远,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红梅目瞪口呆,傅明杰见怪不怪,这是竹马玩到现在的游戏,这也是在“湘廷芳”,要是在可以肆意而为的空地,尉迟成渝不但会让程明亮屁股受痛,还会使劲地碾上几脚。 还没等程明亮起身,青梅小跑入室,气喘吁吁地道:“还真让傅公子说着了,月园坊是出了事端。” 月园坊的花魁姑娘曲婉,艺名明月。 原本是曲阜县丞曲典之女,建德八年,因方志超谋逆一案受到株连,曲典被判发配充边,曲阜到边塞千里迢迢,曲典没能走到边塞,就客死路途异乡,曲婉按律罚入贱籍,当时年幼,远未成年,就如青梅这般陪伴其他花魁,现如今曲婉长成,出落水灵,有如一轮中秋圆月,故曰明月,开月园坊待客,一时无两,大有一月印官坊,一跃而成“湘廷芳”的当家花魁。 红梅都美若天仙,明月艳压群芳,该是怎样的倾国倾城。 红梅的言语间没有一丝的嫉恨之意,“湘廷芳”都是苦命之人,谁又会去争那些浪荡虚名,唯有相互帮衬,方可在这世间苟延残喘下去。红梅丝毫不清楚这无心之话对傅明杰意味什么,傅明杰已然站起,一言不发就往外走,哪里还用等到青梅说那欺辱明月的人是那礼部尚书戚树成的侄子戚佑。 竹马之交,心意相通,心有灵犀一点通,红梅一说方志超,尉迟成渝和程明亮就知道傅明杰不会坐视不管,不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其实“湘廷芳”既是官办,自有管事之人,不会坐视不管,但六哥若是听之任之,那就不是六哥了。 程明亮跟着傅明杰走到室外,一听青梅说道欺辱明月的竟然是戚佑,不由得火冒三丈,袖子直挽,恨恨骂道:“怎么到哪都能遇到这厮,也不称称自己的斤两,真是不记打,看来又想满地找牙。” 尉迟成渝道:“这厮自然不会想到六哥也在这,就凭他狐假虎威,欺辱一名凄苦女子,六哥就不会让他好受,何况还牵扯到方志超谋逆案旧人,更没有让他作威作福的道理。” 程明亮善意规劝:“尉迟成渝,戚树成与你家老祖可是有着很深的香火情,打狗看主,这事有我和六哥就成了,你就没必要掺和了。” 尉迟成渝笑道:“老祖和戚树成的香火情与我何干,戚树成家的瓦也曾揭过,不多这一回,我要是这会避之三舍,岂不是让你程明亮看轻了。” 傅明杰寻声到了月园,坊外有奴仆想要阻挡,傅明杰一拂衣袖,两名奴仆就飞到了庭院之外,程明亮咋舌,六哥什么时候修为如此长进了。傅明杰哪会去管这些,心中激荡的都是剑气和杀气。 内室温暖如春,却没有刚才进入梅园如沐春风之感,目光所至,更是义愤填膺。桌上一片狼藉,一名如花女子梨花带雨,被一个魁梧大汉摁在紫檀靠椅之上,衣衫破烂不堪,胸前的圆润雪白已然可见,那大汉对明月百般蹂躏,想要霸王硬上弓,满脸得意和猥琐。却不是戚佑,戚佑正坐在对面的紫檀椅上自斟自饮,吱吱地喝着黄酒,一双沉迷声色犬马的鱼泡眼正色眯眯地看着眼前的无耻龌龊。 傅明杰一脚踩在戚佑的背上,戚佑的五脏六腑只差一点就随同刚刚下肚的黄酒一同吐了出来,戚佑被傅明杰随脚一勾,滚到了墙角,哼哼两声,大概是在骂人,谁这么不长眼,竟敢在他戚佑的身上动脚。但一看清是傅明杰,戚佑顿时就没了声息,连哼哼之声都没有了,胸背都是刺痛,肋骨怕是断了数根。遇上傅明杰就没什么好事,不能怨戚佑愤懑,上次一言不合,傅明杰像扔草芥一样一把将他扔进冰冷刺骨的清河里,让他足足在鸳鸯被里躺了数日,要不是被两个通房丫鬟的大胸捂着,只怕现在还在床榻上哆嗦打颤。今日这一脚,只怕通房丫鬟的大胸都无济于事,没有数月下不了地。真是点背。 傅明杰没时间搭理戚佑,以掌为剑,剑气直刺大汉的眉心,如此以强凌弱,死不足惜,也就无所谓轻重。大汉却不是等闲之辈,傅明杰脚踹戚佑,那人就已警觉,一弹身就远离的明月的身子,动如脱兔,手指飞点,有如支支飞镖,镖至剑消,傅明杰刺向大汉眉心的一剑,瞬那间悄无声息。 三品上境! 三品上境又如何,傅明杰一剑“虎魄”。 大总管的《乱神十八式剑笔谈》有云:虎魄一出,群虎呼啸,山崩地裂,无坚不摧。傅明杰一剑,连形似都说不上,更不说神似,既没有虎形跃于指尖,连爆竹炸裂之声都无。只有一缕剑气直刺而去,相对于大总管笔谈所描述的惊天动地,傅明杰连皮毛都不及。大汉却不能大意,以掌为刀,刀意挡剑气,大汉顺势飞跃而退,出了庭室,到了园中的空旷之地,手里已经多了一把明晃晃的虎头铡,虎头狰狞,五个穿透刀背的金环在红灯笼的映照下更是明晃晃地刺眼。 “你是谁?” 傅明杰顺手在庭院内劈了一根楠竹,以竹为剑,又是一剑“天照”,自然做不到天照一出,五星归位,日星同行,普天阳光照耀。但相比刚才以掌为剑,这一剑无论是剑形还是剑意都暴增了几分,一剑既出,有破空之声传出,随剑而去的,还有傅明杰铿锵有力地答复:“通州傅明杰!” 大汉倒也识货,横眉冷对道:“大总管的乱神?简直就是鬼画符,这若是让老前辈看到,非被气得口吐鲜血不可。” 大汉说得轻松,却也不敢掉以轻心,虎头铡刀气激荡,有嗡嗡之声不绝于耳,与楠竹一碰,转为叮当之声。傅明杰一个踉跄,所幸楠竹依旧在手,没有折断。天子脚下,皇城之中,傅明杰可以肆无忌惮,大汉却不能不有所顾忌,相比于傅明杰的拼死进攻,大汉一着占了先机,却没有就势进攻,而是虎头铡斜举,明显带着守势。 大汉笑道:“这明月是你相好,为了一个相好,以死相拼,这得有多大的情分。小子,这里是皇城,能练大总管乱神剑的都不是等闲之辈,我黑虎此刻若是杀了你,必遭官府通缉,我黑虎山只怕也永无安宁之日,你小子真要是与我黑虎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七日后,我在黑虎山静候,黑虎湖边再拼生死,如何?” “黑虎山中有黑虎,不怕山中真老虎,就怕人面兽心黑老虎,遇上黑虎要小心,心狠手辣吃人心。” 这是近来上京都城孩童嬉戏时哼唱的童谣,和用大总管的高深吓唬小孩一样,也是为父为母者平日里用来吓唬自家不听话的小孩的,黑虎是不是真吃人心有待考证,但心狠手辣却是如假包换,远近闻名。黑虎者,姚斌是也。 尉迟成渝见傅明杰明显差人一等,仍是不计生死的贴身进攻,早就惊心,但他还是制止住跃跃欲试有心相帮的程明亮,告诫程明亮,傅明杰剑道今非昔比,虽和大汉有差距,但大汉要想数招置傅明杰于死地,却也难以做到,他俩这点本事,对付戚佑这种膏粱纨绔那是绰绰有余,但要想对付大汉这种高手,上去纯属是添乱,不如不帮。尉迟成渝心思缜密,既然大汉和戚佑在一起,必定不敢下死手,如此一来,傅明杰再不济也可以勉强与大汉相持下去,不至于太狼狈。尉迟成渝见大汉如自己所料,只守不攻,提起的心稍微放下,却听到黑虎,自报姓名,与傅明杰邀约黑虎山下一战再论生死,当即又是一紧,原来他就是黑虎姚斌,难怪如此张狂,敢在“湘廷芳”为所欲为。尉迟成渝就怕傅明杰愣头愣脑,不知天高地厚地胡乱答应,想要阻止,却哪里来得及,耳边就听到傅明杰清脆的声音响起:“好,七日后我必定赴约,与你在黑虎山再行一战。” 想再在“湘廷芳”大打出手也没有了可能,“湘廷芳”的管事带着京兆府的几名差役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黑虎将虎头铡一收,冷眼站在一边。京兆府为首的差役看来认识黑虎,点头哈腰,不知轻重地想要训斥傅明杰,见管事眼一横,赶忙将刚到嘴边的话活生生地咽了回去。 没有眼力劲自然也做不了“湘廷芳”的管事,管事看看傅明杰尉迟成渝他们,再看看被奴仆用紫檀靠椅抬出来的戚佑,哪一个不是上京望族里的大爷,他一个“湘廷芳”的管事,戚佑都惹不起,更不要说尉迟成渝、程明亮了。神仙打架,小民遭殃,管事站在一旁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处置眼前这棘手之事。要论理,理不在戚佑这一方,但要说吃亏,一看戚佑哎哎呀呀,一副离死不远的模样,就知道戚佑吃亏不小。管事紧搓着双手,心急如焚,这可如何是好。还好,这事没让管事担忧太久,戚佑摆摆手,那黑虎抬着戚佑迅速地消失在月园的小径那头,转眼没有了踪影。 戚佑吃了这么大的亏都能忍气吞声,那他一个管事就更没什么可说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管事一声不吭,对京兆府的差役使了个眼色,一下子也是不见了踪影。 为首的差役后怕不已,只差一点就印证了祸从口出这句老人言,刚才真要是不知死活得罪了这样的几位爷,只怕也得被抬着出去,到时上哪说理去。 第六章:老樊,樊逵 傅府在通济巷的末端,背靠清河,位置不错,想当年这里也是车如流水马如龙,京城显贵的顶礼拜谒之地,只是早就物是人非,庭院依旧深深,但当年的胜景不复存在。先帝御书的“傅府”俩字虽然依旧龙腾虎跃,但傅明杰懒散,不把先帝的御书当回事,不想浪费黑寡妇的精力。没有户部拨付的用度,入不敷出,傅明杰只能遣散原来府里的仆役丫鬟,看在老樊的面子上,就留下无依无靠的黑寡妇和她那一流鼻涕就用袖子擦拭的拖油瓶,也算是有了两名仆役。府里经年不打理,“傅府”俩字早就布满了灰尘,如此一来,更显破败景象。 先帝的御书可以置之不理,但年还是得过,而且还要过得喜庆,八个大红的灯笼通明透亮,每灯一字:福禄寿喜天地人和。 八字烁烁生辉。 门前的门联也是傅明杰亲笔所书:硕鼠悠悠眠洞里;肥猪悄悄拱门来。横批则是:大快朵颐。 傅明杰原本写的是大口吃肉,但黑寡妇死活不同意,觉得金猪之年,不能这么写,怕猪圣怪罪,让傅明杰无论如何得改改,傅明杰心想金猪之年,如果人人都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那是多好的年景,猪圣也该为之高兴才是。但傅明杰敌不过黑寡妇的絮絮叨叨,只得重写横批,黑寡妇认识“大口吃肉”,但“大快朵颐”四字,也就认识“大快”俩字,以为是恭维话,这才高高兴兴地贴到门庭之上。傅明杰多少有些可惜,左看右看,还是觉得开始那四字笔力刚劲有力,字字如利剑出鞘,后写的那四字终究还是力弱了些。傅明杰舍不得浪费,让黑寡妇拿那字去集市卖钱,引来黑寡妇一阵嘲笑,说她可不敢去集市上找骂,傅明杰乐意,自个去,如若傅明杰不被揍成猪圣,那就算傅明杰有本事,傅明杰这才悻悻作罢。还好黑寡妇知道持家,没有一把火付之一炬,那红锦纸被黑寡妇裁成了一条条,成了她家拖油瓶的擦屁股纸。 傅府前,石狮旁,一人坐在石阶,自然不可能是自家那俩仆役,能给他傅明杰留门就万谢了,指望他们守主再寝,那简直就是痴心妄想,太阳即便从西边出来也是绝无可能。 那人一脸黑黝,跟黑寡妇有得一比,一双小眼,怎么看都难说顺眼,想学青城山的全真道士,又学得不像,一件青色道袍藏污纳垢,只怕穿在身上就没有洗过,真不知道一贯一尘不染的四哥怎么就偏生对这家伙另眼相看,青睐有加。但是他横在膝上的那把刀,与他的邋遢相比,油光锃亮,在夜光下闪着幽幽寒光。那刀扇形,粗柄,厚重,像极了那种杀猪圣的剔骨砍肉的杀猪刀,只不过比杀猪刀大了许多而已。 这个时候还在专心致志擦刀,还这么黑的,还能有谁,只能是老樊,四哥琼王李然的贴身侍卫樊逵。 傅明杰笑道:“老樊,三更半夜,守在我傅府前干嘛?想等黑寡妇的儿子睡了,两个人好偷偷地幽会,给那小子再添一个弟弟?” 樊逵一如既往,也不气恼,笑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傅明杰嘻嘻笑道:“既然不是来和黑寡妇幽会,偷偷摸摸地胡天胡地,那坐在我傅府前干嘛,难不成想偷我傅明杰写的字?” 樊逵跟那黑寡妇一个德行,尽管他一直极力否认和黑寡妇偷偷摸摸胡天胡地这事,但傅明杰是一千个一万个不相信,要不然怎么俩人什么事情都像商量好了一般,对他傅明杰的态度想法如出一辙,樊逵嗤之以鼻:“就这几个字,也好意思挂在门庭之上,简直就是丢人现眼,还用得着偷,擦屁股我都嫌纸硬。” 黑寡妇不正是用那横批给拖油瓶擦了屁股么,就凭俩人这样的心有灵犀,说没问题,谁信?反正打死傅明杰,傅明杰也是不信。 傅明杰笑道:“既然都不是,那就别在老子府前坐着,让人误会,坏了老子府上的名声。” 樊逵是气死人不用打腹稿,张嘴就来:“傅府的名声早就给你败光了,哪里还有什么名声可言。” 傅明杰横眼:“少在这放屁,臭不可闻,赶紧的,哪来的回哪去。” 樊逵道:“你以为我想来?” 傅明杰很是干脆:“那就别来。” 樊逵也干脆:“那你跟琼王殿下说去。” 樊逵一提李然,傅明杰就头疼,傅明杰无比懊恼:“你能不能换点新鲜玩意,每次都是这句话,有意思吗?” 樊逵连连点头,道:“有用就有意思,很有意思。” 傅明杰没辙:“那你说吧,四哥这次派你来又是干嘛?” 樊逵一脸苦瓜,道:“我真是命苦啊,同是给琼王殿下当差,别人都是美差,跑一趟总能赚些跑腿钱,可我倒好,你府上的事情每次都是派给我,都是一些破事,可有过什么好事?跑腿钱赚不到也就算了,耳根哪一回清净过?这次也是一样,你自己做的破事自己知道,用不着问我,老子也烦!” 傅明杰头摇得像拨浪鼓:“老子不知道!” 樊逵懒洋洋地道:“琼王殿下遣我来就为了问你一句话‘和黑虎事关黑虎山之约可不可以不去?’。” 看来四哥的眼线还真是行事迅速,在“湘廷芳”发生的事情这才过去不到一炷香的工夫,这么快就到了四哥的案前,让四哥知晓了,想装傻都是不行。 傅明杰和黑虎的七日之约,虽然是以江湖之方式相约再战,事关生死,却不是非要践约不可,又没有签字画押,傅明杰大可以一笑置之,就当是一句玩笑话,黑虎也不能拿傅明杰怎么地。只是傅明杰有些丢脸而已,但傅明杰是氏族弟子,又不需在江湖行走,江湖算个屁,命比脸重要。 傅明杰却不这么认为,刚才尉迟成渝这样规劝他,他也是一笑了之,他虽然不是江湖中人,却从心里喜爱江湖,江湖是凶险,但仗剑走天涯却又是何等的快意,傅明杰摇头,推门入府,“命是重要,但重不过脸面,这个脸面我傅明杰丢不起,和黑虎的这个约,我必须践,在所不惜。” 樊逵紧随其后。 傅明杰回头:“跟着我干嘛,还想劝我?没用!” 樊逵依旧懒洋洋,哈欠连连地道:“劝?没这心思。” 那傅明杰就有些不明白了:“那你还不赶紧回去复命?跟着老子进府干嘛,难不成还对黑寡妇恋恋不舍?想再赴巫山共云雨?” 樊逵的耳根子又开始吃痛,只得答道:“琼王殿下知道你会不管不顾,一心找死,让我不用回去了,七日后随你去黑虎山。” 傅明杰不乐意:“老子去了,难道就是个死?老子用不着帮手,即便要找人带路,我也不会找你。” 樊逵的回答简直要将傅明杰气死,樊逵道:“我就是想去看看你是怎么死的,死的是不是难看。不过看在彼此有些香火情的情分上,我还是会给你收尸,免得你暴尸荒野,成了山中野物的腹中餐,真落了个死无葬身之地。” 傅明杰气死,恨声道:“这七日,老子不管饭。” 樊逵头都不抬:“用不着,琼王殿下早有安排。” 傅明杰突然开心一笑,道:“那就好,晚上不许去敲黑寡妇的门,要不然老子会带着那拖油瓶一起来看你和黑寡妇神仙打架。” 樊逵顿时没了声音,不用看,那黑脸必定又黑了几分。 第七章:黑虎山下战黑虎 上京通往黑虎山的官道上,傅明杰打马前行,来往行人行色匆匆,都是低着头,自顾自地赶路。这年头,能在上京地界策马扬鞭,不是膏粱就是纨绔,尤其见傅明杰那胯下良驹,就不是寻常庶民可以企及。也有那到上京投亲访友的小娘子,眼尖的很,坐在香车里撩开帘子看着路边的湖光山色,突然见到如此俊朗的小哥于身边疾驰而过,忍不住追着傅明杰的身影多看几眼,芳心噗噗乱跳,心想着上京的男子要是都是如此俊朗,也不枉到上京走上这么一遭。这大概就是江湖游侠喜欢的江湖惬意。 负笈江湖的洒意,傅明杰以前也有想过,但事到临头就不以为然了,有马不骑而负笈步行,岂不是有病,费力讨洒意的事情傅明杰还是懒得去做。傅明杰背上的笈自然不是什么书箱草席,而是一柄行云,紫檀剑匣,曾名动春秋,是四哥李然遣扈从送来的。有皇族贵戚就是好,知道傅明杰没有顺手的家伙什,还没等傅明杰嬉皮笑脸去讨要,李然就遣扈从送了过来,剑是一尺剑,不长不短,于傅明杰刚刚好,一出剑匣寒意袭人,削铁如泥就是一碟小菜,傅明杰最爱的还是这剑的轻薄,薄若如掌,也就行云如流水,名副其实。 马后,樊逵负着那柄杀猪刀不紧不慢地跟着,老樊想骑马,没门,谁让他像那江湖郎中卖的狗皮膏药,怎么甩都甩不掉。不过老樊的腿力劲还真是不错,官道上疾行八十里,老樊硬是没有落下半分。 黑虎山位于上京城以北百余里,黑虎山所处的山脉是北方进入上京都城的最后一道屏障,山岚叠翠,连绵起伏,黑虎山因有山形似虎形而得名。山上有溪水飞流直下,于山下积水成湖,顾名黑虎湖。 黑虎山层山叠嶂,深山老林经年迷雾缭绕,适合绿林好汉呼啸山林,皇城周边岂能容匪徒卧榻,历朝历代的官府都对黑虎山的匪患倾力清剿,但都只能收一时之效,黑虎山一带的匪患就如那草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头灭了,那头又起,官府对此头疼不已,却又无可奈何。建德十三年,姚斌到了黑虎山,一人一刀,将黑虎山数路匪首斩落马下,只用了一年的时间,就办成了官府没能办成之事,黑虎山的绿林自此俯首听命于姚斌。姚斌与京兆府的京兆尹钱满昌做了一笔交易,姚斌约束悍匪不再为祸乡里,危及朝廷,官府对黑虎山睁一只眼闭一眼。皆大欢喜之事,双方自是一拍即合。 黑虎姚斌由此知名。 傅明杰对此一笑而过,一人一刀让黑虎山俯首又如何,还能奈我何! 出官道十余里,老林遮天蔽日,愈发缜密。这回樊逵走到了前端。傅明杰不识去黑虎山的道,只能是樊逵马前带路,山路崎岖,坐在马背上都觉得颠簸。 傅明杰翻白眼:“老樊,故意的吧!” 樊逵自顾自地赶路:“要是觉得簸,自个下来走路。” “我傻啊,有马不骑。” “那就少废话!” 傅明杰也就不说了,心里恨恨地想:老子家道虽然中落,但怎么着通州傅氏也是陇西的乙等氏族,姓樊的你勾搭我府上的黑寡妇也就算了,竟然还对老子指手画脚,丫鬟仆役都遣散了,黑寡妇那娘俩你说留着就得留着,老子连屁都不敢放,凭什么你勾搭的女人,要老子花银子养着,好事你占着,银子却是老子出着,真是没得天理。 樊逵就好像能读心语似的,头也不回,说道:“咋地,不服?” 傅明杰挺无奈,问道:“老樊,二品上境吧?入了二品,是不是就能读懂他人的心语?要是这样,老子拼了命也得破境入二品,这真要能读懂小媳妇的心语,那岂不是上京通杀。” 樊逵看了看天,道:“不知道,不过你小子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拉什么屎,一摸裤裆,我就知道你想祸害哪家小娘。” 傅明杰叫屈:“老樊,天地良心,老子也就是多瞄了那些漂亮小娘的胸脯几眼,老子什么时候行过摸裤裆那等下作之事了,你别把自个做过的事情强加在老子的头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而已,你哪只眼睛看到老子祸害人家小娘了。” 樊逵说话如同放屁,能一口吐沫咽死傅明杰:“那你还整天整那些虚头巴脑的,想着通杀上京城干嘛?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了一个青楼女子不惜舍命相搏,你要是没有祸害人家,没有拔枪与人家在床榻上打架,你岂会连命都不要了,急巴巴地跑来黑虎山与黑虎打架,说出去谁信。” 这哪跟哪啊,傅明杰真是不明白,就这不尊尊主的家伙,四哥怎么就能忍受得了,还待其如座上宾,傅明杰百思不得其解,“老樊,就你这游侠心性,怎么就成了我四哥的门下?不应该啊。” 是不应该。当年樊逵少年得意,年少就得以入三品进上境,一时心高气傲,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入二品一品升仙境那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那知道竟然在三品上境就裹步不前了,都说杀人练胆于破境进品有益,可他跑到边塞从军入伍,在边关练刀五年,杀人无数,也是徒劳无益。二十年没有进展,自然就由心高气傲变成了心灰意冷,回到老家,父死母亡,哪里还有他的容身之地,不得已跑到山林学绿林去剪径,却不成想开门生意就搞砸了。原以为那骑着一匹瘦毛驴手持书本的老头是一个经年考不上功名的老学究,吓唬吓唬就大功告成了,没想到老头以书当剑,对他百般戏弄,他拼上吃奶的劲也无济于事,最后老头一脚将他踩在地上,问他服不服,他不服,老头放手让他再打,又是一脚踩地,再打再踩,再踩再打。反反复复,就此因祸得福,苦思而不得,困顿二十年而不得入境的他一时混沌大开,破境而入二品。这才知道貌不惊人的老头竟然是皇天之下后土之上的天下第一,大总管安成,哪里还敢不服。大总管一句话,他就到了琼王府,成了琼王的仆役,一呆就是十五年。 被大总管反反复复踩在脚下,头被踩成猪头,这事不丑,没什么见不得光的,普天之下,能被大总管如此蹂躏的,又能有几人,江湖草莽要是被大总管踩上一脚,哪怕是踩得狗血淋头,也是江湖行走吹嘘的本钱,何况大总管那是在点化他,让他得以破境。但学绿林去剪径,这事就有些上不了台面,同是三品上境,姚斌可以一人一刀单挑黑虎山,成为黑虎山名副其实的霸主,他当初咋就没想到这个,竟然去剪安成那种老头的径。如此一比,自是连姚斌都不如,简直就是丢人啊。 如此不堪的缘由,樊逵又岂会告诉傅明杰,这要让傅明杰知道了,那还不得有事没事拿这事说事。这种事情,天知地知,大总管知老子自知就可以了。告诉傅明杰,那就是没事找事,纯属吃饱了撑的,自取其辱。 黑虎湖就在眼前。波纹荡漾,黑虎山倒影在湖里,有如虎跃在湖。远处悬崖峭壁,一扇瀑布从千仞之上轰鸣而下,落珠纷纷扬扬,随风飘了过来,有如柳絮飞花,打在脸上,虽然还有些冰凉,却也**无比。 那日就觉得,今日一见,姚斌还真是魁梧,姚斌一身短打,胸前鼓鼓囊囊,熊腰虎背,站在湖边简直就是一座假山。手中那虎头铡,还没靠近,傅明杰就感觉有一股刚烈气机扑面,煞气深重。姚斌看到傅明杰嘴一咧,道:“你真还敢来。” 龙潭虎穴老子该闯就闯,何况黑虎山这弹丸之地,老子和你姚斌这种宵小之徒又没什么香火情,难不成还要闲聊上几句,兄弟贵庚?家里的小娘子有没有红杏出墙?他奶奶的,老子都已经远道而来了,还有什么敢与不敢的,打就打,哪那么多废话。 傅明杰行云剑出鞘,到底是春秋神器,剑一出鞘,就嗡嗡直颤,剑意丝丝缕缕,傅明杰心中浩气一起,还真有行云在剑的周边游走。剑出人动,傅明杰一踢马镫,脚不沾地,人随剑飞,依旧是一式“虎魄”,飒沓如流星,相比那天以掌为剑,傅明杰这一剑,已经初具虎形,剑前隐隐有白虎张开血盆大口,朝姚斌咆哮而去。 姚斌冷笑道:“在黑虎山弄虎,你小子也未必猖狂了些。” 人家是人不风流枉少年,傅明杰却道:“人不猖狂枉少年,老子不猖狂,谁敢猖狂?” 姚斌嘿嘿冷笑,虎头铡一点,黑云翻滚,一头黑虎张牙舞爪直扑傅明杰剑端的形意白虎,黑虎前掌一拍,煞气十足,白虎即退十尺。傅明杰顿觉心气沉闷,知道自己的武道修为与三品上境的姚斌还是相差甚远。在一旁冷眼旁观的樊逵看姚斌这一式就知道,姚斌已达三品上境巅峰,破境就在朝夕之间。相比于姚斌,傅明杰刚刚入三品,心意和剑意离心剑合一、剑随心动如云泥之壤。姚斌敢一人一刀挑遍黑虎山,其老辣凶狠就非一般三品可比,用杀人如麻形容一点都不为过,实战阅历非比等闲,而傅明杰至多不过就是在上京城将那些膏粱纨绔揍得屁滚尿流,别说杀人,就是鸡都不曾杀过一只,实战阅历差姚斌不是一星半点,有些相形见绌。傅明杰唯一的优势就在剑术和浩气,大总管以乱神十八式剑写意江湖,除妖擒魔,千里不留行,乱神剑式岂会浪得虚名,即便傅明杰只学得三成皮毛,但与其天生的浩然正气相得益彰。姚斌想要一刀夺势,杀傅明杰于无形,却也不见得能如其所愿。 傅明杰收敛心气,排除杂念。一式知优劣,傅明杰审时度势,以攻为守,秋骊、水寒、雪霁三剑一气呵成,姚斌只觉有三股浩荡之气分刺自己的上中下三路,心中不由一鼎,知道自己还是小看了眼前这小子,初出茅庐,剑意生疏,却知审时度势,气势凛然,还真不能等闲视之。 姚斌顺势而为,借力打力,后退一丈,避剑气之锋芒,虎头铡斜点,傅明杰三剑顿时转变了线路,剑气刺向那飞流而下的巨瀑,了无声息。姚斌阅历丰富,不容傅明杰再牵动气机,夺了先机,姚斌虎头铡由点变削,变守为功,一线黑虎直扑傅明杰中下丹田,傅明杰虽然侧身卸势,但终究还是临战经验欠缺,剑意没法收放自如,剑气回撤不及,只觉丹田处一痛,情知被虎头铡的刀意划伤。樊逵一招得势,乘势追击,虎头铡连点,黑虎翻滚,将傅明杰裹在其中,大有将傅明杰一举撕裂之势。 一品天境和地境实力也就在毫厘之间,但却是天地之别。三品上下两境实力却是悬殊,如天与地。傅明杰只觉黑虎在周身撕咬,五脏六腑都像要被撕裂一般。生死就在一线,傅明杰不退反进,不管不顾,一式“逆鳞”,剑刺姚斌命门,所谓逆鳞,上逆天庭下拔蟒鳞,逆天逆地,何况弑人。傅明杰的剑气还到不了集天地之气于一剑的地步,傅明杰这是在玩命,不惜鱼死网破。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要说狠,姚斌游历江湖,九死一生,靠的就是心狠手辣,但那时是无所羁绊,死不足惜,死了也就死了,无非就是乱坟岗里多了一丘乱坟,但现在却不同以往,金银珠宝数不胜数,如花似玉的美妾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有羁绊自然就惜命,姚斌又如何舍得就此挥别这如梦如幻般的好日子,一看傅明杰这自损一千伤敌八百的玩命打法,想都不想,连退数丈。 第八章:虽败犹荣 这场决斗远超姚斌的想象,姚斌那日觉得以自己的修为应该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将愣头愣脑的傅明杰置于死地,哪知今日打了足足一炷香之久,傅明杰虽然屡次眼看就要死无葬身,但每每都让其从夹缝中寻得一丝生机,真看不出傅明杰是怎么做到的。彼此悬殊太大,傅明杰落败只是迟早之事,但要想置傅明杰于死地,姚斌知道自己也得伤筋动骨,不会轻松。 得不偿失,姚斌开始有些后悔和傅明杰干上这么一仗了,这一仗打得好没道理,为了一个青楼女子如此一决生死,好不值当。姚斌就不明白了,自己一个绿林草莽现在都知道爱命惜命,舍不得这花花世界,眼前这小子怎么看都是膏粱子弟,竟然就不知道惜身惜命了,不管不顾鱼死网破、两败俱伤,与自己当初涉足江湖的凶狠只有过之而无不及,真他妈有病。 这一剑傅明杰虽然逼退了姚斌,但心气涌动,乱奔乱窜,一股心气直冲颈喉,气血有蓬勃而出之势,傅明杰稳住心神,牵动气机,这才将到喉的气血压了下去,没有当场狼狈,让姚斌看出端倪。 相比傅明杰,姚斌要从容一些,仗打到这个地步,姚斌再怎么思前顾后,也知道没有休战的可能,傅明杰执意以死相搏,姚斌也就只能竭力斗之,犹豫不决,只会陷自己于不利。姚斌踏前一步,竭尽全身之力,手中的虎头铡变砍为拍,海里的蛟龙胆敢冒头,虎头铡都能将蛟龙拍回去,姚斌不信一直以一口浩气与他相抗的傅明杰能经得起他这一拍,即便拍不死也得伤他个魂飞魄散,五魂只剩一魂。 姚斌竭力一拍,内力浑厚无比,虎形暴涨,瞬间长了数丈,黑虎翻腾,翻起滔天黑云,如虎似蟒,大有一举将傅明杰吞噬之势。一直冷眼旁观的樊逵心头也是一紧,心意急转,想要出手相救。说是来给傅明杰收尸,自是戏言,哪里会眼睁睁地看着傅明杰真是死在自己的眼前。一开始也以为傅明杰敌不过姚斌的三招二式,没几下就得落荒而逃,却不曾想傅明杰如此拼死力搏,虽然狼狈,却也难言不堪,一个刚入三品下境的氏族子弟,能将姚斌逼到如此境地,不得不以杀手铡击之,实属不易。 那日傅明杰与姚斌在月园一交手,琼王府的暗谍就将加急谍报送到了王府,面对随即而来又一次禀报傅明杰与姚斌相约黑虎山死斗的谍子,琼王思量片刻,告知樊逵,如若傅明杰一定要赴约,那就让傅明杰赴约好了,只要死不了就行,缺胳膊断腿也没关系,反而少了许多事端。琼王一直关爱这个表弟,如此放任不管,还吃狠话,就因恨铁不成钢?樊逵看着不像,门阀的膏粱子弟哪一个不是鲜衣怒马,胡作非为的事情还少,为女子争风吃醋更是不足为奇,何况傅明杰出手打伤戚佑,外人理解为侠道心肠,琼王自是知道更大的因素还是因为那明月是因方志超谋逆一案落难而起。通州傅氏的败落,很大的原因就是受此案的影响,傅明杰感同身受,不出手才怪。琼王说出如此狠话,肯定是另有缘由。难不成琼王也知道“磨刀”的道理?看着也不像,傅明杰入境三品,自己也是刚刚看傅明杰出手才知道,琼王毫无武道修为,更没有知晓的可能。 刀不磨会生锈,人不磨不成器,武道修为也是如此,悟性只是其一,更多的还是阅历。阅历从何而来,那就得靠自身去历练,沙场杀戮是一种历练,江湖行走,九死一生,同样不乏是一种很好的历练方式,遇事越是凶险,越能磨砺心智修好。傅明杰刚刚入境三品,如果想要在武道修好上更上层楼,能遇上姚斌这样一块磨刀石,说不幸却又是幸,虽然伤筋动骨,但对武道修为的领悟却是一日千里,当初樊逵始终无法破境,但被大总管一顿暴揍,竟然茅塞顿开,其实就是这个道理。 所谓磨刀,磨得就是心智修为。遇钢则钢,遇强则强。 而看傅明杰每每在绝境中觅得一线生机,把不可能变成可能,剑气剑意由生疏变得趋向熟练,樊逵就知道傅明杰从这一仗中受益匪浅,孺子可教也。 姚斌想一拍置傅明杰于死地,是没有可能,樊逵强忍着没动,姚斌这一拍之下,傅明杰是缺胳膊少腿还是修为更进一层,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虎形刀意,如黑云碾轧滚滚而下,气势汹汹,傅明杰几欲窒息。 傅明杰索性双眼一闭,不去看那黑云压顶的虎形刀意,屏声静气,岿然而立,将自身置于浑然忘我之中。那一霎,黑云虎形消失不见,只觉有阳光透过黑云,和煦地照在自己的身上。傅明杰心随意动,行云剑缓缓出手,有如一指挑天,一式“渊虹”出手,虽然没有大总管的气势磅礴,却也可以劈山成渊。 瀑布边有彩虹徐徐升起,一道剑气如彩虹挂瀑。遇云开云,遇雾散雾,剑气过处,云开雾散。 姚斌临战的经验真是丰富,一看傅明杰突然剑气如虹,武道修为顷刻间剧增暴涨,哪里又敢轻心慢怠。刀式用尽,想要收力已是毫无可能,姚斌只能咬牙与傅明杰硬碰硬,刀剑相撞,刹那间,天地起惊雷,震耳欲聋,爆起的剑气刀意一圈圈朝外激荡,那千仞而下的瀑布像是遇到了巨大的阻碍,瞬间停顿,悬而难落,然后再倾泻而下,将深潭之水激起数丈,岸边数株大树被潭水掀翻,连根拔起。姚斌一时心气浮躁,赶忙借力打力,暴退百尺,直到遇到黑虎山山腰一株千年古槐才勉强停住了脚步。 姚斌盘膝,横刀而坐,嘴角有血丝微沁。 傅明杰硬生生地接住姚斌的倾力一拍,气机再也难以收拢,那口鲜血终于蓬勃而去,一屁股坐在了黑虎湖边的大石上。 气机浩气散尽,此时如若姚斌不管不顾,拼死再给傅明杰一拍,傅明杰无浩力抵挡,只能坐以待毙,毫无还手之力。 姚斌看着跌坐湖边的傅明杰,一时犹豫不决,想趁势出击,心里却感觉未必就有一击中的的把握,以为不过是才入三品的毛头小子,可一番决斗下来,对方的剑意剑气从生疏瞬间趋向成熟,尤其是最后那一剑,剑气如虹,已达三品上境的境界,如果不是自己老练,只怕已是阴沟翻船。这小子简直就是一日千里,难不成自己成了对方的磨刀石?老鹰反而被小鸡啄了?如果对方这次是故意藏匿示弱,设套让自己上钩,偷鸡不成蚀把米,那岂不是正中对方下怀。更何况那不修边幅的家伙,看似邋遢,毫不起眼,但虎视眈眈,精光隐现,真要是个不露声色的高手,他岂会放任自己称心如意。姚斌一番思虑,最终决定放弃,没有十足的把握,没必要涉险。 刀意剑气碰撞的声音在山涧依旧轰鸣不断,不绝于耳。 胜败虽已分,但难言生死。 傅明杰虽败,犹荣。 姚斌缓步离开,樊逵则一言不发地背起傅明杰缓步朝山下走去。 傅明杰笑道:“老樊,别与四哥说起我今日的狼狈。” 樊逵骂道:“闭嘴,不想死,就别说话。” 这夜,皇城宫外的司天台,司天监三品监正倪太白正夜观星象。 金猪之年,星空万里,今夜竟现经年难见的五星连珠。 大吉之兆,祥耀陇西。 倪太白欣喜若狂,奋笔疾书,生怕漏记了这经年不遇的大吉星象。 慈恩寺的八角玲珑塔下,菩提如伞,枝繁叶茂。 静海法师没有看那五星连珠,而是静静地看着麒麟座旁的那颗暗星,此星在昨日还黯淡无光,今日却忽隐忽现,开始有了向木星移位的动向。 静海法师双手合十,低声吟颂:“我佛慈悲!” 倪太白的佛道哪里能与静海法师相比,自然观不到这一点。 第九章:明月做不到高高挂起 “湘廷芳”灯笼高悬,宾客盈门,傅明杰那日与姚斌大动干戈之事,瞬间就成了过往云烟,连浪花都溅不起一朵。纸醉金迷之地,靡靡之音在耳,胭脂花魁傍身,谁又会去理会那点微不足道的破事。 世间之事莫不过如此,一滴尘埃落于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是灭顶之灾,整个人世都是黑暗,可对他人来说,事不关己,只要尘埃不是落在自己的头上,也就无关痛痒,有花魁娘子可供醉生梦死,哪里又会在意他人的死活。至于傅明杰是不是真的有胆去黑虎山赴约,是不是被黑虎姚斌的虎头铡拍死,万劫不复,对于那些事不关己的人来说,关他何事,至多不过是酒桌间多了些谈资罢了。傅明杰死了,那是他傻,牡丹花下死也不是这么个死法,傅明杰没死,那就是命大,就那鲁莽的行事风格,命丧黄泉只是迟早的事,仅此而已。 明月做不到高高挂起。 月园坊内,明月轻弹琵琶,大珠小珠如落玉盘,外行觉得好听,内行一听就知道音律节奏迟缓,弹琵琶之人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今日就是傅家少年和黑虎的相约之日,那个为奴家出头的傅家少年郎,今日去了吗?这会怎么样了?但求他别一意孤行就好,为奴家这样一个命比纸薄的苦命女子出头,实在是不值当,真要是傅家少年有个三长两短,奴家这一世又如何能心安,又何以为报。明月很是后悔,早知道会是这样,那日黑虎想要轻薄自己,就让黑虎得逞好了,和傅家公子的性命相比,自己的身子又算得了什么。“湘廷芳”虽然不许强行求欢,但“湘廷芳”规矩再好也还是青楼,不是曲阜县衙后院那可供自己自由自在奔跑嬉戏的庭院,入了青楼的女子,身子说白了就是银两,最终谁又能逃得过卖身的命数,有什么好哭的,那日没有被黑虎得逞,谁又敢言以后就不被其他虎狼之辈随了心意?就拿今日的来客来说,一看就是个江南有钱的商贾,看似道貌岸然,实则一肚子的龌龊算计,一进坊就掷金掷银,目的无非就是以金银行勾引之事,变着法子灌酒,目的更是昭然,如若自己不胜酒力,不慎着了他的道道,那他就可以趁机为所欲为,事后自己还能拿他如何,无非就是多破费些银子罢了。此人如此居心叵测,与那黑虎又有何异,只不过是一个仗势强取,一个精于算计,手段不同,目的却是一致。 明月心不在焉,一曲琵琶弹得断断续续,漏洞百出,商贾自斟自饮,并不在意,一双眼珠子色眯眯地在明月的身子上扫来扫去,恨不得自个的眼睛就是手,可以将那曼妙的身子从上到下摸个通透,至于小曲儿,听不听都无所谓,如若“湘廷芳”一上来就可行鱼水之欢,谁还愿意听这小曲,漫漫长夜,也就只能靠小曲消磨时辰了。商贾感叹,上京就是规矩多,这要在秦淮河,早就可以将这小娘子压在身下,将舫船摇得山摇地动。商贾心痒难耐,可心知这“湘廷芳”的规矩不同秦淮河,“湘廷芳”开着青楼却不能让客人胡天胡地,靠得不是规矩,而是官家的招牌,一进门就听说,月园坊的这位明月姑娘不是可以胡来的主,有尉迟公子、程家公子和傅家公子等陇西的甲等乙等氏族罩着,就连户部尚书戚树成的亲侄想轻薄都被打得抬了出去,更不用说他了,和这些氏族显赫相比,商贾再怎么有钱,也是庶民,与农等同,要是放在前朝,连农都不如,如果不知轻重,想行霸王硬上弓之事,尚书的亲侄只是被打断腿,自己怕是得把命留在这上京,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可也得有牡丹花给采不是,花没采到,反而做了他乡的鬼魂,如此得不偿失的事情,可不能做。商贾只能自我安慰,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慢慢来,“湘廷芳”是官办又如何,青楼女子最终不还是得卖身,八十一坊只卖唱不卖身的坊间,还有几间,殊途同归,就看谁耐得住性子,自己不上其他坊间,偏偏要来这月园坊,图的不就是这个新鲜,就算是花钱买了这个求而不得的心境好了。 明月早早就将侍女小月打发出去,让小月到各坊去转悠,看能不能遇到面熟之人,可以侥幸知道傅家公子的点滴消息,如果能在红梅那里遇到那尉迟公子就更好了,那样就可以知晓傅公子的准确行踪,免得自己一天到晚心上心下,魂不守舍的。 明月心里还埋怨起傅明杰来,傅公子也真是,如若没有去赴约,总该到月园坊来告知一声吧,公子就不知道奴家为君担惊受怕么,大概是公子只是路见不平,并没有将奴家放在眼里吧,奴家就那么不堪,入不了公子的眼。 明月患得患失,就听有人走进庭院,门帘一响,一个邋遢的半老头身背一人闯了进来。商贾正浮想联翩,一下子就被人惊了美梦,自然是气恼,以为是争风吃醋的客人,这个商贾不怕,“湘廷芳”开门做的是生意,达官显贵也得讲个先来后到,再看那樊逵,一身邋遢,与达官显贵毫无瓜葛,商贾有心在明月跟前充英雄,站起身来,指着樊逵大骂:“哪里来的野狗,给大爷滚出去。” 商贾如若和风细雨,樊逵自然还得请商贾海涵,多有体谅,商贾趾高气扬,正好合了樊逵的心意,樊逵哪有什么心思和商贾多说一句,干脆利索地提起商贾,往门外就是一扔,眼睛却是看向明月:“你就是明月?我背上之人,你可认识?” 明月早就注意到樊逵背上背着的那人,虽然发丝散乱、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嘴角沁血,惨状让她目不忍视,与那日的翩翩风采更是相去甚远,如同天壤,但如何会不认识,这不正是那让自己揪心担惊了一整天的傅家少年么,明月连连点首:“傅公子于明月有救命之恩,明月自是认识。” 樊逵也不讲究,直接入了里间的寝居,将傅明杰往那牡丹花红灿灿开满整个鸳鸯被、艳而不俗的床上一放,“既然如此,那老樊我就将这小子交给你了。” 明月心疼不已,道:“看来他还是去黑虎山赴约了,明知道他是去冒险,老先生就不知道拦着他。” “拦他?就他这性情,天龙地虎都拦他不住。琼王殿下都只能顺势而为,更不用说老樊了。”樊逵看着弯身为傅明杰脱鞋盖被的明月,一看就知没经多少人事,小家碧玉,看上去清新脱俗,与这坊间的胭脂气简直就是格格不入,傅明杰为她打上这么一架,也不算太冤,樊逵笑道,“倒是你,可以试试,这小子也该有个女子多加管教了。” 这话很有深意,明月脸上红霞泛起,但很快就恢复平静,她更担心傅明杰的伤势:“傅公子看样子伤得不轻,明月得赶紧去请郎中给傅公子把脉疗伤。” 对于这一点,樊逵让明月不用操心,刚刚太医已经给傅明杰把过脉了,傅明杰虽然伤筋动骨,但脉象平稳,没有生命之忧,只需照方子抓药,吃上十天半月就成,重要的还是静养。傅明杰习武修心,有浩气护身,姚斌那点本事,要想取傅明杰的性命还有欠火候。 从太医院出来的路上,樊逵想的就一件事,傅明杰上哪静养才好?回傅府,院子是大,也很安静,可整个傅府就一个笨手笨脚的老娘们和一个拖油瓶。那老娘们手脚太重,傅明杰现在没死,用不了几天也得被那老娘们折腾死,没折腾死,要是醒了,知道自己被一个老娘们又是擦身又是更衣,被老娘们看了个通透,傅明杰肯定也会被活活气死,樊逵自己也不会有好果子吃。是可以上琼王府带两个手脚麻利的丫鬟来,可傅明杰有言在先,不想让琼王知道他的惨状,琼王殿下手无缚鸡之力,血光之事是没有必要去惊吓琼王殿下。樊逵左思右想之际,正好路过“湘廷芳”,樊逵欣喜不已,顿时有了主意,“湘廷芳”的坊间都是独门独户,算不算静养不知道,但傅明杰醒来,相比黑寡妇,傅明杰肯定更乐意看到明月,这就够了。 樊逵笑道:“傅明杰没银子,老樊也没几个铜板,这几服药还是在太医院打着琼王的幌子连骗带赊弄来的,至于其他用度,我明天就让尉迟成渝送来。” 明月摇头,说道:“这点用度,明月还是有的,不劳先生费心,只是这月园坊关门谢客,耽误官家经营,还得麻烦尉迟公子来说合说合。” 樊逵笑道:“这个姑娘不用担心,有琼王殿下担着,一年不做这生意又能如何,老樊我担保没人敢言姑娘半句不是。” 樊逵出来,庭院内,那商贾竟然还在庭院中,不敢进去,却也不曾离开。还真是色胆包天,色心不死。樊逵眼一瞪,作势要打,商贾这才忙不迭地逃了出去,找管事哭诉去了,退银子就算了,得另找个可以昏天黑地的花魁娘子去压压惊才是。 第十章:该是个好年景 傅明杰做了一场梦。梦里,期待有些时日的春天终于来了,河边杨柳青青,庭院桃红李白,红的明媚白的纯粹,花香阵阵,清香扑鼻,有女子穿着一袭罗裙,在桃花间翩翩如蝶,姿态婀娜多姿,千娇百媚。傅明杰看不清那女子的脸,想要走近去看,那女子听到声响,看到傅明杰,一时惊慌失措,想要逃离,可有罗裙在身,行动大为不便,女子被裙摆羁绊,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摔倒,傅明杰眼明手快,伸手一托,却不想情急之下,手竟然触及到了那女子胸前的那一团温柔,傅明杰一时尴尬不已,羞愧难当,如此轻薄女子,非君子所为,一时大汗淋漓,就在惊恐之间,傅明杰清醒了过来。 哪里是什么春日,只不过是炭火通红,室内温暖如春而已,也没有花香,而是满屋淡而雅的胭脂气,傅明杰暗自庆幸,还好只是南柯一梦。 梦里罗裙翩翩若仙的女子呢,还真是确有其人,同时映入傅明杰眼帘的还真是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子,女子一脸羞红,面若桃花,傅明杰的右手也是真真切切地握在那女子的一团温柔之上,这可不是梦,如此真实,不容置疑,那一团温柔结实而且饱满,有体温透过那一袭薄衫温温地袭来,从手心暖入心田。 明月猝不及防。傅明杰沉珂不醒,明月没日没夜地细心照料,实在抵挡不住,才会让小月搭一把手,即便如此,明月也不敢远离,就蜷缩在床边小憩片刻。刚才刚刚给傅明杰喂完药,见傅明杰呢喃不已,好似在做一场美梦,明月就在一旁痴痴地看着,哪知傅明杰突然伸手一抓,左胸被傅明杰抓了个正着。那手孔武有力,明月有些吃疼,但同时又一种从未有过的酥软,再看傅明杰,依然双目紧闭,不曾苏醒,明月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该挣脱傅明杰的魔掌呢,还是放任傅明杰肆无忌惮的捏揉。明月正心如小鹿,在慌乱地跳动,哪知傅明杰就在这一刻醒了过来,一双明眸正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明月顿时一脸羞红和惶恐。 傅明杰慌忙放开手掌,也是慌乱无比。明月慌忙倾起身子,将手中的药勺、汤碗放到一旁。傅明杰终于得以看清梦中女子的面容,美若天仙,清新如明月,原来是明月。 那日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明月那惊恐无助我见犹怜的表情,有如惊鸿,让傅明杰久久难以释怀。 傅明杰最后的记忆是樊逵那邋遢的背,怎么就不明不白地到了“湘廷芳”的月园坊?樊逵这唱得是哪一出? 明月已从尴尬中恢复了常态,笑若桃花:“公子可算是醒了。” 傅明杰问道:“老樊人呢?” 明月笑道:“公子沉睡了两夜一日,刚刚才醒,老先生白日里来过一次,现在不在。” 难怪这梦无休无止,原来自己沉睡了这么久。红烛通明,敢情夜已三更。不知道还好,一知道,傅明杰顿觉饥肠饿肚,肚子咕咕直响。明月明齿一乐:“饿了吧,莲子羹早就煲好了,明月这就给公子端来。” 就在明月去给傅明杰端莲子羹的闲暇,傅明杰无比震惊地发现,黑虎山一战,自己一身狼狈,蓬头垢面,衣衫早就破烂不堪,而现在的自己从里到外一身素白,清清爽爽,谁给自己擦拭了身子?樊逵?他要是能想到这个,就不会是那邋遢样,以他对老樊的了解,老樊绝无可能做这种细腻之事,又不会涉及性命,他傅明杰不换衣衫又不会死,换个屁。如此,就只有一种可能,是明月给他换的。从他记事起,除了儿时不知廉耻,拿着这传宗接代的家伙在清河边与尉迟成渝程明亮等一干子弟比谁尿得远外,这家伙就一直深藏不露,什么时候让女子看到过。明月不但看了,只怕还有触碰,两晚一日,岂会没有尿尿,这家伙平时尿得就远,这些天就不会举头望明月?傅明杰不敢再想,程明亮那厮只怕有得笑话了,再说聚气养精练剑,不说还好,说了反而会遭那厮的嗤笑,肯定嗤之以鼻,说一把枪被明月这种女子擦了又擦,就是大总管都会把持不住,更不要说傅明杰了,练得是哪门子剑?一剑通幽,蓬门洞开。 明月款款而来,一袭罗裙将明月的身形勾勒得姹紫嫣红。那日见明月,一袭宽袍,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就已是脱俗,而今日的明月与那日大相径庭,罗裙薄若蝉翼,里面纯白的肚兜依稀可见,那两团温柔有如小鹿在轻跳,乱人双眼。简直就是一步一生莲,步步乱人心弦。 如果说红梅的美是那种熟到骨子的娇媚,那明月就是自然而然,浑然天成的明媚,有如中秋的圆月,圆润洁净,明亮耀眼,让星辰黯然失色。而胸前的那一对饱满,就像蛰伏了一冬的花蕾,含苞待放,一遇春风,就会怒放,轰轰烈烈地燃烧起来。 手心的温润犹存,傅明杰感觉心里有浩气腾腾而来,无比温暖。 莲子羹热气腾腾,明月轻吹,如兰花清悠袭人。 明月欲亲手喂傅明杰吃羹,傅明杰哪里还敢。明月同样固执,说道:“老先生说了,公子即便醒了,也得静养,有十天半月脚不能沾地,这些天,公子就安心在床上躺着,一切都由明月来照料。” 傅明杰面红耳赤,心说那岂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沐浴更衣都在床上,到时自己真的就把持得着?自己又不是大内太监,怎么可能。氏族为子嗣繁荣,《素女心经》《三十六式》谁家没几本,大总管的乱神笔谈自己沉迷其中,不可自拔,那《三十六式》不也看得津津有味。孤男寡女,真要是朝天一炷香,什么聚气什么养精,只怕会立马抛到九霄云外。 傅明杰忙道:“老樊的话不可信,我又不是不能动,既然醒了,起居之事,我自是能自理,用不着烦扰你。” 明月看着傅明杰,双眼星星点点,摇头道:“哪里会有什么烦扰,明月心里欣喜都来不及。” 傅明杰有些害怕直视明月那明亮如星子的眼睛,慌忙低头。 想要走动给明月看,可刚一抬脚,痛意不由分说地从四处袭心,痛彻心扉,哪里还敢再逞强。与姚斌这一仗,还真是伤筋动骨伤心伤肺,樊逵还真不是危言耸听。 明月看着就心疼,把傅明杰的身子扶正:“公子想要早日下地走动,还那就得心安勿躁。” 如此落难境地,傅明杰还能怎么办,只能乖乖顺从。明月身上的幽香扑鼻,傅明杰的心又是没来由地一阵轻颤。 明月莞尔一笑:“那日见公子侠道心肠,舍我其谁,无所畏惧,何等英雄何等气概,今日公子却是如此腼腆,与那日判若两人,明月不过就是一个弱小的女子而已,公子有何可腼腆的。前几日在慈恩寺,听静海法师布道,有一句佛语一直记忆于心,今日就借来说与公子听好了。” 三藏法师一叶渡河,于河边搭棚布道,最初就是想渡那些苦难女子于苦难,现如今可夜观星辰的佛棚成了金碧辉煌的寺庙,但对于青柳巷边的女子,慈恩寺一直敞开佛门,待之远胜权贵,青楼女子备受歧视,但在慈恩寺却是极尽殊荣。“湘廷芳”对管辖下的女子不行严苛,与此不无关系。陇西重佛尊教,历代天子都与慈恩寺的主持法师走得近,静海法师佛道精髓,当今天子对静海法师更是敬重有加。 明月记忆于心的佛语是:你若有则有,你若无自无。” 这句佛语不深奥,倒也容易理解:你若有心于某个人或者某件事,则心里肯定会有那人那事,你若无心某事某物,则四大皆空,没有什么放不开的。 放在眼前这种情形,傅明杰则可以理解为,只要自身心无杂念,心无龌龊,那就大可以君子坦荡荡,不必拘泥于世俗细节。 这个明月,还真是冰雪聪明,知道傅明杰的腼腆事出何由,傅明杰微微叩首,明月恬然一笑:“都说大恩不言谢,那日是来不及,但今日既然得此机缘与公子再次相见。明月谢谢公子,明月就是一个卑贱如尘埃的女子,公子实在犯不着为明月以身涉险。” 傅明杰摇摇头,道:“同为人,何来贵贱,姑娘不必看轻自己。达官显贵门阀望族是人,寒门庶族是人,罪籍贱族同样也是人。在我看来,人就该不分贵贱,达官显贵不乏道貌岸然、欺名盗世之徒,寒门贱籍也有诸多心怀坦荡,忧国忧民之士。贵贱不能以世袭罔替来划分,而应该以德行才学来区别。” 明月摇头:“世袭罔替,千百年来一直如此,只怕谁都改变不了。” 傅明杰道:“慢慢来,会有那么一天的,我们看不到,千百年后的后代难道就不能看到,我还真是不信。” 明月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 真若是如此,那必定就是天翻地覆。 这日自是天没翻地也没有覆,但很是应景地,下雨了,雨打屋上鳞瓦,滴滴答答,如琵琶轻咛低诉,有雷声由远而近。春雷阵阵,用不了多久,上京就该如江南一般,姹紫嫣红了。 明月满心欢喜,不管傅明杰刚才那话会不会成真,但金猪之春眼看就要来了,一年之计在于春,今春能遇上这傅家公子,就该是个好年景。 第十一章:方志超谋逆案 琼王府鳞瓦次第,连廊一字挂满“琼”字灯笼,在微雨中更显朦胧。李然不言不语,一袭白衣,站在窗棂前看着雨打池塘,琼王身形挺拔,面容如无暇璞玉,与傅明杰倒也有着几分相似,琼王沉思半晌,才偏过头,看着樊逵问道:“六弟的伤势如何?” 樊逵如实禀报:“伤得不轻,但性命无忧,再过数日,应该就可下地行走,半月又可蹦跳如初。” 李然笑道:“那还不如让他在‘湘廷芳’多呆些时日,蹦跳如初,指不定又会生出什么乱子。” 樊逵笑道:“傅明杰张扬肆意,乱子不断,都说殿下有几分责任。” 李然背手一笑。前日散朝,群臣按品序鱼贯而出,老二老八三省尚书令,六人同行。笑面虎尉迟瑾特意与李然并行,笑言傅明杰本就目无章法,如果李然这个琼王再加偏袒,傅明杰哪天将天捅个大窟窿都有可能。 笑里藏刀,话里有话,笑面虎的意思李然懂,无非就是傅明杰与尉迟成渝走得近,笑面虎约束不住,有些无可奈何。傅明杰闹出的乱子,尉迟成渝多多少少都有参与,再加上那个将门程明亮,这哥仨真要是无法无天起来,还真能将上京闹得个天翻地覆。可细思傅明杰他们做的那些个事,不管是将戚树成家闹得鸡飞狗跳,还是在“湘廷芳”大打出手,虽然于法不容,甚至于还有些荒唐,但于情却可以原谅。鸡飞狗跳,总好过戚佑淮键那些纨绔膏粱的欺男霸女。前日,李然什么都没说,只是一指戚树成微微一笑。意思明了,尉迟瑾与戚树成一个阵营,尉迟成渝为何不与戚佑走得近,而偏生与傅明杰情同手足,尉迟瑾自个思量去。笑面虎当时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愣是说不出一句话。 不止尉迟瑾,当今天子不也是如此,傅明杰犯事,哪一次他李然不是跟着受罚。无所谓,习惯了就好。 李然也不掩藏:“生于帝王之家,贵为行走朝堂的琼王,一出生就锦衣玉食,常人穷其一生追求的荣华与富贵,对于本王来说不过是召之即来。正所谓有得必有失,常人难得到的本王召之即来,常人易得的,本王却此生难求。诸如严父膝下承欢,与兄弟相亲相爱,这等于常人轻而易举之事,对于帝王之家简直就是一种难比登天的奢望,父皇有九子,谁又曾得到过膝下承欢的父子之乐?朝堂大臣为谋权,不惜尔虞我诈,更何况那把九阶丹墀上的龙椅,天下权柄的诱惑更是巨大,九子自是各怀心事,尔虞我诈都算是风轻云淡,帝位功成又有几次不是血流成河万骨枯萎,哪里会讲什么兄弟之情。得不到的偏生想得,六弟生性洒意,为人却又耿直,又喜快意恩仇,很合本王的心意,本王若不是生在这帝王之家,也愿意如此这般地洒性而为。六弟小本王十岁,自幼就喜欢追随本王嬉耍玩乐,关系一直亲昵,有弟如此,也算是上天对本王的眷顾,在亲兄弟身上得不到的亲爱,能在表弟身上得到,何其幸运。更何况傅家遭那变故,六弟无依无靠,他犯了事,本王不为他担着,谁又会为他担着!” 樊逵笑道:“殿下此言甚是。” 李然笑道:“老樊,你将六弟安置于‘湘廷芳’还是有欠考虑,既是京城官办青楼,与朝堂岂会没有瓜葛,哪里又会少得了朝堂中的龌蹉。” 樊逵一想,还真是欠考虑,哪里及琼王的心思缜密,不安道:“要不明日就去将傅明杰另行安置?” 李然微微一笑,充满豪气地说道:“既然都已经做了,那就没什么可怕的,朝堂之中的明枪暗箭本王经历得还少?不差这一回,本王接着就是。‘湘廷芳’直属户部,该出的银子本王一两不少,明日你就拿些银两去,包下拿明月三个月。” 朝堂龌蹉不足为虑,李然担心的是傅明杰,“明月那女子既然艳压群芳,想来也是不俗,六弟那人外钢内柔,本王现在更担心六弟他少经人事,与这样一个同命相连,貌美如花的女子同居一室,只怕会生出情愫,以六弟的脾性,哪里又会让自己喜欢的女子留在青楼,这事会到何种地步,本王还真不敢料想,到时该如何处置,本王还真是一筹莫展。” 傅明杰外钢内柔,李然外柔内钢。都是天生大气。 樊逵十五年前到李然身边,看着李然册封亲王,傅明杰长大成年,彼此处出了情谊,李然待他也不同于一般的仆役。相比傅明杰的玩世不恭,樊逵更敬畏睿智的李然。 明月虽然身处污泥,但没染丝毫污浊,清新如当空圆月,傅明杰还真有可能无力自拔。 樊逵后悔,当时一时兴起,还真是欠考虑。 李然还真不知道到时该如何处置。 青楼女子遇上心仪之人,不是不可以赎身,自赎之事也时有发生。但“湘廷芳”里像明月这种女子就比较麻烦,银子再多也没可能赎身脱离罪籍乐妓,明月入罪籍本来就是一种惩罚,“方志超谋逆案”非比寻常,是当今天子钦点的大案,受株连的可不止方志超、傅标、曲典三人,光在册有名有姓的大小官员就成千,再加上家眷,何止万人。被罚没入贱籍的罪臣家眷,都被录入刑部都官司的薄录,明月自然也不会例外,明月要想脱籍,除非此案出现逆转,得以昭雪平反,又或许得到天子的特赦,要不然哪怕明月到了人老珠黄之时,也只会是从青楼女子转为宫廷奴婢,洗衣倒黄金之物,永生永世为奴,永世不得超生。 方志超谋逆一案当年轰动一时。 尚书省除了尚书令,另设有左右仆射,协助尚书令处理六部事宜。方志超是先太子李昊举协助先帝管理朝政时从州郡选拔上来的官员。当今天子悍然在午门发动事变,骨肉相残,将太子李昊举一党一举剿灭。午门事件时,方志超不过是一名从六品的员外郎,算不上什么显眼的人物,因此并没有受到株连。当今天子上位后不计前嫌,赏识方志超才干,对方志超加以提携,方志超一步步走上左仆射这个与六部尚书比肩的位置。 建德九年,刑部审理兵部库部司员外郎谭德新以权谋私案,谭德新利用主管库部、掌管兵器之便,勾结手下官员,偷偷贩卖本应销毁的残次仪刀给那些想配仪刀装倜傥的富胄纨绔,最终由于分赃不均,以至东窗事发。 原本都以为是一件简单不过的以权谋私案,但后来风向突变,所有的矛头都对准了左仆射方志超。谭德新供述,说自己不过是听从了方志超的安排,偷出库房的仪刀,不是为了谋私,而是为了谋逆,为前太子李昊举复仇。事情至此越演越烈,一发不可收拾,原属李昊举旧臣的朝堂重臣,一个未能幸免,纷纷涉及此案,以权谋私案最终演变成了牵扯颇多的方志超谋逆大案。 当今天子最忌事涉前太子李昊举之事,为之震怒,说自己宽以待人,方志超等李昊举旧臣不感圣恩也罢,竟然贼心不死,相互勾结,试图谋逆,罪不可赦。 建德帝在刑部的奏摺上朱笔批示:是可忍,孰不可忍,杀无赦! 御笔一批,尘埃落定。建德九年秋,方志超等十三名朝堂大员及谭德新于午门问斩。 主管此案的就是当时的刑部左侍郎淮玉,淮玉因此案有功,官升一级,荣升刑部尚书。 傅明杰之父傅标当时只不过是礼部仪制清吏司的员外郎,筹备天子一意推行的科举考试事宜。官品虽小,但傅标与李昊举的牵扯更深,傅标虽是傅钟独子,但傅钟却有四女,一个个出落得标致,大女嫁与太子李昊举为妃,次女则嫁给那时还不是天子的建德帝。午门之变,于当时朝中股肱的尚书令傅钟来说,无非就是大女婿当家还是二女婿当家的问题。傅家与李昊举牵扯虽深,当时却也没有受到牵连。李昊举的子嗣被当今天子杀了个干干净净,所幸大女没有子嗣,建德帝当时还得依仗尚书令傅钟,大女得以遣返傅府,于建德二年病逝。建德七年,傅钟告老隐退,尚书令一职由尉迟瑾接任。当时朝中有传言,琼王李然被封亲王,是因为傅钟与当今天子私底下达成的协议,李然册封亲王,为免李然权重,傅钟隐退。方志超一案事发,不知为何竟然又把傅标牵扯了进去,这次傅标再难逃劫数,当今天子下了杀心,李然母妃傅蓉求情也是无济于事,不过是由午门问斩改为一尺白绫,得以保全全尸。傅钟那时余荫尚存,不知为何竟然一言不发,眼睁睁地看着独子被赐死。大病一场后,两殿重臣就此一命呜呼,通州傅家就此没落,或许是看出朝堂凶险,老祖傅钟死前遗训:傅家子嗣可为卒保家,但终生不得入朝为官。傅家就此再也无人行走朝堂。 当年傅钟隐退,傅标赐死,李然觉得事出有因,事有蹊跷,应该与自己册封亲王无关。册封亲王只是籍口,李然隐隐觉得只怕与当年那个少有人知的传言有关,李然曾就此询问过母妃,但母妃傅蓉矢口否认,李然也就只能作罢。傅家凋零,傅蓉让李然善待傅明杰,李然自是欣然从命。这么些年过去了,方志超一案渐渐地淡出视线,没入尘埃,没想到因为一个被罚罪籍的女子又被翻到尘埃之上。 冥冥之中,因果皆有定数。有因则有果,无因则无果。 六弟出手相救,侠道柔肠是其一,主因就在“方志超谋逆一案”,那“果”又会是什么?难不成就是成就一段露水姻缘? 如若是这般简单,那反而是好。六弟能喜欢一个女子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妙事。 找个机会求父皇开恩对那女子网开一面,成全六弟?不是不可以,怕就怕,方志超一案,事中有事,此事由小变大,绝对不是当时的淮玉能够左右,如果没有父皇的默许,淮玉哪里敢将那么多朝中重臣诛杀。父皇讲究平衡,最忌讳朝中结党,一党权重,要不诛杀,要不制衡,老二琦王李炽在朝堂初具气象,自己就被封琼亲王,老二和自己旗鼓相当,建德十七年又将老八定王李羽椋册封为亲王。以李然的揣摩,方志超谋逆案,当时并不是为了制衡老二,还真有可能是为了肃清前太子李昊举在朝堂的余孽,被杀的那十三位重臣,只有一二位可归于老二的势力,其他都是小心谨慎明哲保身之臣,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和方志超一样,都是在李昊举时选拔进京的官员,李昊举对他们有知遇之恩,但要说提携之恩,应算是当今天子。让李然看不明白的是,前太子的子嗣父皇听从了尉迟瑾的谏言,都逃不过一同格杀的凄惨下场。李昊举一脉已经被诛杀得一干二净,即便朝中重臣是李昊举旧臣,也已被同化,父皇又何必杀气腾腾,斩草除根,父皇又在担心什么呢? 难道那个传言是真的? 那时李然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是那时的李然刚刚及冠,对事物的认知简单,觉得那个传言太不可思议,想不明白,也就懒得去想了,经过这么些年的朝堂争斗磨砺,李然早已脱胎换骨,睿智而不乏手段,此时再回想起种种过往,觉得那个传言虽然无人证实真伪,但疑点重重,不管是方志超谋逆还是傅标自缢,都太过蹊跷,唯有是真,那一切都解释得通。 所谓传言,亦真亦假,但多数并非空穴来风。 李然越想越感到恐惧,他这刻倒是希望那个传言是假,如此一切倒也可以风平浪静,如若是真,那无疑石破天惊,必将引起朝堂内外的巨大震荡,以父皇的睿智,他绝不会容许这颗惊雷炸响,一旦有任何的端倪父皇觉得他有些控制不住事态的走向,岂会坐视不管,只怕又会是一场血雨腥风。 到时傅明杰还能置身事外?只怕很难。 如果传言是真,那贸然去求父皇开恩,反而会弄巧成拙,勾起父皇的某些心思,那叫明月的女子性命不保不说,六弟只怕也会招来杀身之祸。 当年揭戚树成屋顶之瓦,将戚府闹得鸡飞狗跳就是前车之鉴。 那事属小儿无赖,尚且那样,此事如此重大,结局更是可想而知。 如若不是因为傅明杰是他六弟,需顾忌兄弟之情,李然真想拿傅明杰此事去试真伪,父皇杀明月傅明杰,那传言必定是真,如若一笑了之,那传言就为假。 以傅明杰的性命去试。这个试金石未免太大,李然自是做不出来。哪怕滋事重大。 第十二章:明月照我心 “湘廷芳”的设计倒也独具匠心,依水而筑,引水为渠,庭庭院院与水为邻。月园坊就是如此,前院有庭,有竹有梅有桃有池,竹叶青青,梅花早已凋零殆尽,只剩秃枝,反观春桃,春雷响过之后,嫩芽儿终于按捺不住,开始在枝梢间探头探脑,春天慢慢地走近,近在咫尺之间。月园坊的后院有亭榭,有黄白相嵌,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朝下延伸,行不过数十步,就可行到溪河。小径旁曲水流畅,由高往低,叮叮当当落入溪河之中,有如银珠落盘,汇入清幽河溪,缓缓东去。不远处,慈恩寺的金顶在和煦的春光下,闪着金灿灿的光芒。 傅明杰总算可以下地缓步而行了。这才几日,寒冬早就躲得无影无踪,有的只是初春起时,万物开始复苏的勃勃生机。狐毛裘袄已是用不着,傅明杰薄衣薄衫缓步走向后院,明月想要将裘袄披在傅明杰的身上,傅明杰摇头笑道:“没事,我还不至于弱不禁风到如此地步。” 明月温婉地一笑,不再强求。这样的一个女子,还真是温婉如水。 明月搀扶着傅明杰,缓步走向溪河。 傅明杰看了看明月,犹豫了片刻,还是问了:“我有一事始终不得其解,想问,却又怕触及你的伤心处,有些为难。” 明月柔柔如水地答道:“明月知道公子想问什么,想来公子是想知道,家父不过是一个曲阜县丞,曲阜与上京远隔千里,为何会牵扯到方志超一案?” 冰雪聪慧如明月。 曲典原本布衣,因机缘得青州太守的赏识,得以入仕,青州太守为方志超门生,方志超秋后问斩,青州太守岂能幸免,既是谋逆大案,就得斩草除根,天子起了杀心,曲典又如何逃脱得了干系。曲典客死他乡,曲母不堪受辱,投井自尽。曲婉忍辱负重,只因还有个弟弟需要他去牵挂,若不是因为这个,曲婉早就追随父母而去。当今盛世,与她们这些罪籍没有任何干系,与其苟且偷生,暗无天日,还不如一死了之,干干净净。 曲婉幽幽北望:“弟之雁南,那年随父赴边,父亲客死路途,雁南那般年幼,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也不知是死是活,明月别无他求,只求佛祖怜悯,给曲家留下这一血脉,明月此生永世为奴也是无怨无悔。” 边关漫漫,千里迢迢,罪籍罚边,九死一生,何况照算曲雁南那时还只是一个孩子,能否顺利到达边关还真是未知。傅明杰实在不忍心去打破曲婉心中仅存的念想,心里暗自一叹。 一叶小舟待在岸边。是“湘廷芳”的画舫,供有雅兴的恩客泛舟而下,游览慈恩寺。和那些清雅文士一起,明月才会泛舟,与满身铜臭的商贾满心龌蹉的达官,明月都是找借口避之,今日和傅明杰,明月自是满心欢喜,兴致勃勃,想要泛舟河上。 傅明杰对男女之事面薄,让明月依依搀扶,始终有些放不开。见明月有心泛舟,自是落得轻松。溪河泛舟,既不用行走,又可舟船吐纳,何乐而不为。 画舫悠悠,船工于船尾撑竿行舟,傅明杰盘膝坐于船头,明月罗裙裾裾静立船头,一双明眸晶亮晶亮地看着傅明杰吐纳疗伤。 傅明杰双手置于膝上,吐出一口浊气,纳入一口天地之气。春风和煦,天之浩荡地之厚重水之纯净一骨脑地被傅明杰纳入心肺,然后凝结成一股剑气在傅明杰的血脉心肺间游走,傅明杰心随剑气,一式“凌虚”已然出手。乱神十八式,凌厉之式十六,天照、虎魄就是大开大放之势,唯独凌虚、秋骊二式轻柔,属以柔克刚之式。傅明杰觉得凌虚、秋骊过柔,不具杀气,不合自己的心性,一直不曾用过,今日明月在旁,自是不能戾气太重,一式“虎魄”,虎虎生威,掀起滔天巨浪,是霸道无比,但不合此情此景,“凌虚”正好。 如同孩子在打水漂,“凌虚”一出,剑气就在水面上蹦跳向前,一条水线瞬间划向远处,一声爆响,剑气在远处慈恩寺下的深潭炸起冲天水柱。 依旧霸道无比。剑可乱神,有何轻柔可言。 明月开始觉得好看,现在却是咋舌:“这么厉害!” 傅明杰也是觉得,这一剑似乎比先前又进了一层,“凌虚”看似轻柔,原来也可擒深潭蛟蟒,这要是行云剑在手,照样翻江倒海。 浊气已除,傅明杰不再吐纳。 清风徐徐,明月罗裙飘飘,大雄宝殿倒影入水,船在河中走,如在殿顶行。那一刻的明月有如菩萨,随水云浩荡东去,傅明杰的心啊,顿时有如那水里的涟漪,一层一层的荡漾,再也无法平静。 明月清心,心有明月照我心。 两袖青风,借三尺明月剑耀长空。 傅明杰心有灵动,对“凌虚”剑式又有了新的领悟。 小山之巅,菩提树下,静海法师看着那一叶从山脚河道上悠悠前行的画舫,双手合十,一脸佛祖慈祥:“我佛慈悲!” 第十三章:这霸道,学不来 月园坊闭门谢客,引得慕名而来的寻芳客摇头叹息,更有那膏粱登徒,一直依靠世袭罔替的门阀门荫,在上京寻芳问柳,肆意妄为,寻常青楼老鸨远远一见就得卑躬屈膝,恨不得把自己最好的花魁女子双手奉上,哪像这“湘廷芳”,到了门口,竟然还临门而不得入。如若“湘廷芳”不是官办,那高长海手书的三字有如悬梁长剑,只怕早就怒火中烧地砸了这“湘廷芳”的牌子,哪里还用得着耐着性子,和管事说尽好话。 与戚佑同为膏粱纨绔主心的淮键,这刻就颇为气恼,手指管事:“这明月不是还没有破身,不接客不留宿么?谁这么霸道,独占花魁,喝了头汤不说,还死抱着花魁不放手,让明月十余天闭门谢客?是他的银子值钱,还是他的官帽子重?” 淮键在“湘廷芳”有这趾高气扬的底气。刑部尚书淮玉四十才得一子,得的就是这个淮键,自是宝贝得不得了,百般溺爱,十四五岁就知道偷香窃玉,与戚佑更是臭味相投。尚书为二品,更何况淮玉为当今天子身边的股肱心膂,官帽子是比一般二品重。 管事笑了笑,还真是底气十足:“琼王殿下的官帽子重不重?” 自然够重。天子之下有三亲王,琦亲王、琼亲王、定亲王,然后才是一品三宰相,陇西没有异姓王,淮玉这一辈子自然就称不了王,岂能与琼王相比。 淮键虽然登徒浪荡,但对朝堂的那些事却是清清楚楚,自是不信,以为管事是拿琼王殿下的王帽来搪塞他,管事可以糊弄他人,却糊弄不了他淮键。当今天下,只有天子可以不早朝,即便是琼王,到了早朝日,也得梳妆更衣,早早地候在金銮殿外,哪怕刮风下雨、天寒地冻,也得毕恭毕敬地候着,没有紧要之事,谁都不敢缺席,哪里又敢抱着花魁,十余日寸步不离,而不上早朝的道理。尤其不可信的是,当今三位被封王的殿下,都是壮志雄心,着眼天下,一贯自律,不会在意青楼胭脂,明月即便倾城,也不足以倾国,一旦江山在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愁女子不倾城。三品大员都不会干这种糊涂事,更不用说志在天下的琼王殿下。 淮键说得头头是道,管事频频点头,表示赞同,然而管事话锋一转:“我说琼王殿下,并没有说是殿下本人在这月园坊,难道就不能是殿下的六弟傅明杰傅公子?” 管事说到琼王,淮键自是不惧,没有丝毫怯意。琼王志在天下,不会坏了自家名声,岂会因小失大,与他们这些小混混过不去。管事一说傅明杰,淮键的感觉与戚佑如出一辙,都是心里发颤。琼王需要爱惜羽毛,傅明杰却不需要,傅明杰根本用不着去在意这个,一贯不惧权贵,不拘泥于小节。戚尚书家的房瓦揭了也就揭了,腚露了也只能是有苦难言,光着身子的狼狈模样至今都还是朝堂重臣间的笑柄。他们这些膏粱登徒哪个不曾被傅明杰收拾过,傅明杰可不管你家门阀是甲等还是乙等氏族,叔父辈是礼部尚书还是刑部尚书,什么氏族尚书都不管用。欺男霸女之事一旦被傅明杰遇上,从来就没让人吃过好果子,拳欺男,断手,脚欺男,断脚,至于霸女用的那玩意,虽然不至于被当场阉割,但至少会让你有小半年,即便看到天仙,下面那玩意都得垂头丧气。那些膏粱纨绔奉若他和戚佑为神明,以为在上京无所不能,无所不敢,结果怎么样,今冬戚佑不过是轻薄一个又不是黄花闺女的小娘子,那女子要死要活四处告状,京兆府都不愿管,结果让傅明杰知道了,在清河边看到戚佑,二话不说,拎戚佑像拎那野狗,一把扔进清河里。三九寒冬,戚佑下面那玩意当场就冻成了冰凌,到现在抱着美妾,也只能看不能用。戚佑跟他一说起傅明杰,那个咬牙切齿,可也就骂几句娘,还能将傅明杰咋地,本就一屁股的不干不净,还能闹到朝堂去。打,群殴都不是傅明杰的对手,单打独斗那更是自取其辱,也就只能背地里骂几句泄泄恨,当着傅明杰的面,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淮键最是清楚不过,他们这些登徒纨绔,在傅明杰那混世魔王面前也就是一小巫。 跟着淮键起哄的那些膏粱子弟也是顿时没了声响,琼王舅家的六弟傅明杰,那就是他们的噩梦,是他们的六大爷。 只能感慨,上京既生登徒纨绔,又何必再生一个玩登徒子于股掌,弄纨绔如敝屐的傅明杰。 淮键还是不信,心存疑惑,傅明杰不是一直在蓄童子之精气,练大总管的乱神剑么,难不成改变趣味,不练剑,改练老汉推车了?如果是这样,那彼此就是同行了,也用不着动不动把这个折断腿,把那个扔进河里,都是氏族子弟,何必同室操戈,一起纨绔切磋才是正道。 淮键这么一想,很是佩服自己的聪明,欣喜不已,道:“管事,那你跟六哥说一声,他的开支都记在我的账上。” 管事诧异不已,没想到这傅明杰在氏族子弟中有这般好人缘,先有尉迟成渝大包大揽,现在又有淮键抢着记账。可这也有些不对啊,不是说这两派公子哥势同水火么,上次可是亲眼所见,戚佑就是被傅明杰打得呜呼哀哉,被家奴抬出“湘廷芳”的。 管事不敢没事找事,笑道:“淮公子,傅公子的用度琼王府已经付过了,至于那些散碎银子,尉迟公子刚刚也已结清,就不劳淮公子破费了。” 淮键好奇:“尉迟成渝也在?” 管事点头:“刚到不久,想来正在喝酒。” 那三人秤不离砣,形影不离,不用说程明亮那厮也在,都不是好惹的主。 有与戚佑关系要好的膏粱纨绔突然想起一事,戚佑那日被傅明杰一脚飞踹,一直不曾下地,前些日子去戚府看望戚佑,戚佑神秘兮兮地说起,说傅明杰不知天高地厚,真的跑到黑虎山与黑虎姚斌打了一仗,傅明杰受到重挫,只剩一口气,离死不远。 难不成傅明杰不是初沾雨露,乐不思蜀,而是在精心疗伤? 十余天足不出户,美若天仙也会生厌。只怕真是如此。于青楼疗伤,也亏傅明杰想得出来。 淮键顿时没了去巴结讨好、与傅明杰结为纨绔同行、互相切磋老汉推车的想法,赶紧溜之大吉。“湘廷芳”是不敢呆了,别一不小心又生出什么事端来,成了第二个戚佑,还是另觅他处,离这个魔王远点为好。 有纨绔直叹气:“都是纨绔,就是没法比。平日里,咱们也算是耀武扬威,威风凛凛,一遇上傅明杰就成了纸老虎,跑得比兔子都快。这傅明杰不是一直自诩纨绔么,既然都是纨绔,怎么就只许他傅明杰没事就瞟那些漂亮小娘子的大屁股大胸,对那些漂亮女子又是吹口哨又是抛媚眼,就不许我们调戏调戏。难不成这上京城里的漂亮女子都是他傅家的,被他包圆了?他也得忙得过来才行。” 淮键“啪”就是一下,把纨绔打了一个踉跄:“你知道个屁,傅明杰吹口哨那是动嘴,那些漂亮小娘们心里欢喜的很,看见傅明杰就像看见情郎。咱们呢,猴急起来直接就动手,那些良家小娘子见了我们就跑,像见了鬼似的,这能一样吗?” 贵有自知之明,就凭这,淮键就该是这帮膏粱浪荡当之无愧的翘首。 那纨绔感慨万分:“看来这纨绔也不是人人可当,怎么当好纨绔,这其中大有学问。” 淮键暗叹:傅明杰一贯霸气,他能为明月不惜与姚斌死战,这明月在他的心里的分量不言而喻。傅明杰如此看重的女子,谁敢轻易染指,只要不是明月甘愿,明月那撩人的身子,不管是他们这些膏粱还是朝堂股肱,只怕都是无缘触摸。傅明杰可不怕什么朝臣,谁敢霸王硬上弓,有那不成文的规矩在,傅明杰就敢动手,到时只怕当今天子都不好说什么。 这霸道,学不来。 第十四章:两情相悦,正是此时 灯笼挂满门庭,月园坊里其乐融融。 今日都是成双成对,没有谁像上次在梅园一样形单影只。尉迟成渝携红梅而来,而程明亮的身边也坐着花魁秋柿,红润饱满,熟得不能再熟,吹弹即破。程明亮欢喜不已,酒兴自然高涨了几分,与那秋柿卿卿我我,好不腻歪。 红梅笑道:“这般腻歪,要不你俩今夜就双栖双飞,做一回鸳鸯。” 秋柿笑道:“这么直接,秋柿还是出一对,如果程公子能对得出下联,那今晚就让程公子留宿柿园。” 程明亮大笑:“秋柿姑娘如果看不上老程,直言就是,用不着这般委婉。我老程,写个字都是鬼画符,哪里又会对什么对联。秋柿姑娘你该不是看上了我六哥和尉迟了吧,舞文弄墨的事情,他俩在行。” 秋柿笑道:“秋柿还没出题,怎么程公子就怕了?也不问问我出的是何联。” 程明亮恶搞,笑道:“要不你就出‘老汉’这上联,我答‘推车’如何。” 连傅明杰都忍俊不禁,旧伤刚好,只差一点就笑出新伤。红梅更是笑得花枝招展,那一对饱满颤颤巍巍,夺人眼球。即便是明月一贯不苟言笑,这会也是明齿一笑,道:“秋柿,什么时候你们柿园坊有了对对联入洞房的规矩?是不是昨夜有赶考的书生入赘洞房?” 秋柿眨眼一笑,看来还真是如此。 王朝世袭罔替,士族门阀垄断九品中正制,当今朝堂股肱,不管是尉迟瑾还是高长海、戚树成,都是出自士族门阀。当今天子雄才伟略,有心改变这种现状,建德九年,方志超谋逆一案后,建德帝痛定思痛,决定大力推行科举,多渠道地为王朝甄选人才,为寒门学子提供一条鱼跃龙门的为官路径。利益攸关,士族门阀同仇敌忾,极力反对,朝堂各方股肱罕见地站到了同一阵线,连高长海也是连上数道奏折,请天子三思而后行。建德帝心意已决,执意孤行,有方志超等十三颗人头悬于午门,士族门阀还是心有余悸。最终君臣各退一步,科举制这才得以与九品中正制并存。 科举制于傅明杰之父傅标手中开始筹划,但到了正式实施之时,傅标却被一尺白绫赐死。傅明杰一直怀疑,父亲的死与科举的实行有关,当今天子有意将士族门阀的积怨引向傅家,然后不惜丢卒保车,借方志超一案,杀慈父以平氏族之怨气。这种权衡术对于极具韬略的天子来说,那是得心应手。 科举先进行乡试,然后每三年在上京举行会试,乡试在秋天举行,选出秀才,是曰秋闱,而会试则在春雷响过之后的烟花四月,故曰春闱。 金猪报喜,又是春闱之年,眼看春闱在即,各州郡的秀才开始络绎不绝地进京赶考。自然也会有那出身寒门,但家道因商而变得富实的考生或是寂寞难耐到青楼来打发寂寞,或是满怀惆怅,到青楼来借酒消愁。 昨日秋柿就接待这样一位怀才而且狂妄的秀才公子。 公子童言,狂妄至极,有感而发,说出一联:十年苦读金榜题名待门生傲视群雄。 至于下联,童言留待有缘之人应答。 今日秋柿一时兴起,拿此联出来游戏,助兴。 此联倒也不难,不似那没落皇族李贺的“天若有情天亦老”,至今无人能对。童秀才此联虽然不乏傲气,不把其他考生放在眼里,却也没到唯我独尊的地步。 程明亮头摇得像拨浪鼓,说这个有难度,他肯定不行,懒得去想,他喝酒得了,交与那哥俩去答,只要明月红梅没有意见,傅明杰尉迟成渝今夜去秋柿那洞房花烛,他绝无怨言。 尉迟成渝笑道:“洞房花烛就算了,光一个红梅,我就已阿弥陀佛,再来一个秋柿,我就只能尚书打坐。” “尚书打坐”有典故。出处就在“湘廷芳”,戚树成那人道貌岸然,作为礼部尚书,满嘴礼义廉耻,道德文章,心里却是藏污纳垢,满肚子的男盗女娼。戚树成老当益壮,最喜到杏园与红杏云雨,戚树成与红杏共赴巫山之前,最爱对着红杏不着丝毫的身子合十,念念有词。红杏不胜其烦,却又无可奈何。终于有一日,红杏按捺不住,捉狭了戚树成一回,对戚树成行“要”“再要”“奴家还要”,一而再,再而三,让戚树成赴了巫山就不能下床笫,饶是戚树成老当益壮,最终也只能求饶,盘膝而坐床榻,一直在念阿弥陀佛,求红杏饶过尚书。“尚书打坐”由此和“御史题书”一同成为“湘廷芳”的典故,一褒一贬,意为心有余而力不足是也。 红梅想是想到了与尉迟成渝床笫间的那些趣事,一时花枝招展,媚眼如春,不消说,尉迟成渝肯定也曾“尚书打坐”过,尉迟成渝哪里敢与红梅直视,红梅要是当着哥仨的面不管不顾地说出那些“垂头”认输的糗事,那还不得让傅明杰程明亮笑掉大牙,尉迟成渝笑道:“既然是游戏,那我就凑凑兴,先答一下联。” 尉迟成渝的下联是:十年孤独借酒消愁一树梨花压海棠。 说得只怕是秋柿昨夜闺房内的那幕春光,虽然不那么对称,倒也应景。秋柿媚笑,道:“公子这是当着红梅姐姐的面调情,就不怕今夜海棠倒压梨花,打坐也是不做不休。” 红梅巧笑嫣然:“还是秋柿懂我。” 尉迟成渝笑道:“我自幼只知熟读《易经》,只会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儿女情长,我可以,豪情万丈,我可真是不行。” 红梅双眼含春,“男人岂能说不行,有红梅在,不行也行。” 尉迟成渝赶忙岔开话题,笑道:“还是六哥来,要说豪情大气,上京谁都比不过六哥。” 明月明眸如星,看傅明杰的眼光,有如星光在灿烂。 傅明杰笑答:“千里云月群雄逐鹿问行云谁敢争锋。” 傅明杰本想言,千里江山逐鹿中原问天下谁与称雄。这才是真正的霸气。但这要是让当今天子知道了,那他这颗头颅就真的要掉地了。只能是手持行云,剑意荡江湖,不敢言天下。 饶是如此,也是大格局,非那童秀才可比。 程明亮笑道:“秋柿,今夜你就和六哥入洞房,破了六哥的童子功。” 秋柿大笑:“童子功,不会吧,明月,这十余日,你和傅公子同居一室,难道没有同床共枕?傅公子怎么心如止水的?难不成公子整晚打坐,一个劲地念阿弥陀佛?” 明月不语,秋柿又笑,道:“傅公子还真是把持得住,明月守身如玉,还是面薄了些,如此大气、大义的公子,明月就舍得放手?傅公子要是遇上了秋柿,童子打坐都是没用,江湖上傅公子称雄,那床榻上绸罗帐里,那秋柿就不逊分毫,最终只能是公子低眉俯首求饶了。” 程明亮叹道:“六哥你不是一直做梦都想去那江南的中京,去勾搭那些江南女子么,现在不用去江南就有明月这样如花似月的女子与你双宿双栖,这等他人做梦都盼不来的事情,六哥倒好,竟然坐怀不乱,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反正我老程是做不到。” 明月想起傅明杰那醒来的那一日,梦里抓住自己胸前那饱满不放之事,在傅明杰的耳边耳语:“那日你是不是梦游江南,那手是在轻薄谁家女子?” 傅明杰心想,我抓的是你明月,当然是轻薄了你咯,还能是别人? 程明亮大惊小怪,道:“六哥,你不会是练童子功练过了吧,别真是不行了?” 傅明杰又想拿脚踹他。 程明亮躲得飞快,道:“一天到晚自诩上京纨绔,就你今日这样,真要是有那娇娘子暗送秋波,你哪里又敢翻墙偷杏,上京的纨绔都要是你这样子,那些风流小娘子岂不是都得寂寞死,真是坏了纨绔的名声。” 明月浅浅一笑,看着傅明杰,傅明杰更是尴尬不已。 红梅看看傅明杰,又看看明月:“要不你们今夜就把事情办了,半斤八两,真正的洞房花烛。” 明月面红耳赤,傅明杰也是一脸尴尬。 程明亮捉狭,抱秋柿于怀,笑道:“六哥怕是不懂,要不我俩给六哥做做示范。” 秋柿笑道:“那你还是得答一联。” 这一联是:金榜题名光耀第。 程明亮喜笑颜开,只要识字,今年上京,十处门庭至少有六处贴的是这个,秋柿真没有为难程明亮的意思,程明亮赶忙笑答:“喜猪拱门园生财。” 看样子,秋柿这是摆明了今夜蓬门为君开。 桌下,明月偷偷地掐了傅明杰一把,傅明杰吃疼,却又不敢声张,脸涨得通红。 明月嗤嗤地笑。两情相悦,正是如此。 第十五章:犹豫不决 陇西王朝周边强敌肆意,虎视眈眈,尤以北境的北枭王庭和西北境的西厥王庭为甚,两国利益共存互为盟国,既相互依存,又各怀心思。北枭王庭的首领挛鞮阔顿刚愎自负,属下骑军骁勇,一直都在谋划突破北线邙山的绊马关天险,占西京,下关中,侵蜀地,踏中原。西厥王庭的耶律坚则善谋,精于算计,有便宜就占,得不偿失就弃。建德四年,北枭西厥联合其他草原诸国,齐聚绊马关外的青石城,欲兵犯中原,大将军许邑和大总管安成兵行险着,率军北出绊马关,一个出其不意,打得诸国联军落花流水,溃不成军,这才有了今日陇西边境的十五年对峙。 陇西王朝虽不惧与北枭西厥同时作战,但能不四面开花,就尽力避之。耶律坚喜欢占便宜,当今天子就许以恩惠,耶律坚虽与北枭互盟,但这些年对于陇西王朝抛去的秋波也是照单全收。 这一日,黑虎山上桃李闹春风,正是芬芳馥郁一年中最美之际。官道上,马作的卢飞快,许是为黑虎山上的美景所动,一簇青骐停驻片刻,而后策马扬鞭,掀落一地的花瓣,顺着官道朝上京疾驰而去。二个时辰之后,耶律坚的信使,王子耶律雪雄携扈从就到了上京箭楼高耸弩车如林的西城门下。 正是两国偃旗息鼓,蓄势待发之时,耶律雪雄进京,当今天子自是颇为重视,许其以最高礼遇。礼部自是不敢怠慢,早早就将紧临皇城宫墙的一处客庐收拾妥当,耶律雪雄所持陇西礼部的路引官牒只能到上京城外,不能入城。一接到守护外城的禁军来报,礼部尚书戚树成赶忙率礼部左侍郎余骞和右侍郎陈瑜等一应官员亲自出城迎接,将耶律雪雄一行请进客庐,等待当今天子的召见。 一连数日,当今天子让礼部对耶律雪雄倾尽礼数,却迟迟不与召见。耶律雪雄也不着急,既来之则安之,反正信已进宫,所求之事信中已有细说,建德帝不管如何迟疑犹豫,只要还想保持两国目前这种只小打小闹,不大动干戈,心照不宣的境地,建德帝最终还是得应承,答应索求。在等待天朝天子召见的那些日子,耶律雪雄几番婉谢了戚树成的地主之谊,哪都不去,就在客庐后院的一棵大槐树下吐纳练刀。与陇西王朝边关将士手中的陌刀相比,草原胡人的星月刀无疑要单薄了些,陌刀厚重,星月刀灵巧,各有妙处,疆场厮杀数百年,倒也旗鼓相当,各有所长。 作为未来接替耶律坚的雄主,耶律雪雄吐纳练刀气象万千,隐隐有紫气升腾,有蟒龙萦绕四周护主,已初具二品气象,只待因缘一至,灵窍一开,破镜入二品。 当今天子之所以迟疑不决就在于此。 耶律雪雄此次入中原,并非狮子大开口,向陇西要金要银要割地,如若是这样,建德帝大可以一笑了之,天朝气象天成,这些年不与西厥大动干戈,只是因为暂时不便,彼此都在养精蓄锐,但西厥胆敢索求无度,那就是自掘坟墓,天朝龙象,哪里又容得西厥蛮子放肆。耶律雪雄此次的要求属不痛不痒,与要金要银毫无关联,他这次千里迢迢进京,只为和大总管安成一战。 天下江湖,千百年来,神仙境前前后后笼统就出过中原佛陀三藏、东海鲲鹏出云氏、西域烛照吞弥、幽荧措姆这四位神仙。既是神仙,自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哪里又是凡夫俗子所能遇见。就拿三藏法师来说,千年以来,都说三藏法师金身不死,已成仙界神仙,一直游历人间,普渡芸芸众生,可这数百年来,除了慈恩寺后山留存的草庐,又有谁真正地见过三藏法师,都是传说而已。神仙无缘以见,那让江湖顶礼膜拜的就只有一品天境的三位高手了,大总管安成、紫衣慕容薇薇、苦禅苏不成。天下三分,大总管在陇西,紫衣在南邵,苦禅落难北枭。耶律雪雄先于南邵,星月刀对紫衣的一手琵琶,后至北枭,与苦禅菩提树下对菩提,这次南下陇西,目的只有一个,欲以星月刀对大总管的乱神剑。难怪耶律雪雄年纪轻轻修为武道就如此精湛,他人能遇天境一人过上一招,都是平生幸事,更不用说三者齐全。当然,这也没什么好嫉妒的,耶律雪雄有这实力,谁让他是西厥未来的雄主,举一国之力,自然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南邵不过是一个处在列强中的小国,被西厥蹂躏过,被北枭的铁蹄践踏过,四十年前,还是皇子的当今天子率铁骑南下,南邵收归中原,自此成了陇西的藩国,但山高路远,南邵民风彪悍,与陇西并未同心同德,一直纷扰不断,暗流不止,建德四年,青石城战事在即,南邵蠢蠢欲动,为免三面树敌,建德帝权衡再三,许以南邵诸多特权,收拢部分民心,西南边境这才得以风平浪静,陇西专注北境,这才一举赢得青石城之战,南邵虽然名义上是陇西藩国,但既不朝贡,也不纳税,与独立国无异。自古弱肉强食,弱国想要生存,就只有卑躬屈膝。南邵反反复复,左右逢源,神仙境都难保南邵平安,更不用说一个一品天境了,西厥举兵十万,就可碾平南邵全境,就一个紫衣慕容,一人可杀多少枭骑,一千还是一万?五万又如何!在无休无止,杀伐浩荡的两军之间,紫衣慕容最终也只会沦为尸横遍野中的一具。紫衣慕容能怎么办?能忍心南邵因她而再次生灵涂炭?耶律雪雄想星月会紫衣,那就如其所愿好了,紫衣琵琶飞指,星月自是暗淡无光。那北枭就不用说了,互为盟友,利益攸关,小事一桩,苦禅落难北枭,只能客随主便,唯挛鞮阔顿是从,一袖菩提,铺天盖地。耶律雪雄与紫衣苦禅两战,一招落败,自是意料之中,三品上镜于天境来说,挥袖间耶律雪雄即可成齑粉,可紫衣岂敢,苦禅不会。耶律雪雄的目的昭然皆知,不为胜,只为战,磨刀,自是受益匪浅,经此两战,耶律雪雄修为暴涨。以绝世天境高手为磨刀石,放眼这天下,除了耶律雪雄,再也数不出第二人。如若趁热打铁,能再与天下第一的大总管一战,耶律雪雄破境入二品,那就属水到渠成,朝夕之间。 既是有求于人,所以耶律雪雄不急,静心静等。事有轻重缓急,虽然陇西与北枭西厥固有一战,但不是现在,双方交战的时机还不成熟,陇西这个时候绝不会拒他千里,此时不求,更待何时。 耶律雪雄之于大总管,同样无异于蚍蜉撼山,安成只需一袖清风,就能将耶律雪雄打入十八层地狱。建德帝考虑的不是胜负,而是根据各方线报综述,耶律雪雄自与紫衣和苦禅过招后,修为一日千里,破镜气机隐隐欲现,再遇大总管,入二品就是水到渠成。让大总管为他人做嫁衣,如果有利可图倒也罢,偏生无利不说,将来还会有后患。以耶律雪雄的这份勤勉,就知其是心有宏图大志之人,一旦继位,指不定就是将来的草原雄主,如此岂不是成为中原的心腹之患。 建德帝迟疑不决。 第十六章:命数天注定 皇宫御花园,楼台亭榭,落英缤纷,落英溪上流,鱼于溪中游,肥鱼嬉残花,弄起水花多处,颇具春游野趣。建德帝根本没心欣赏,而是和大总管踏着花间小道,缓步而行。 安成笑道:“既然是迟早之事,那就宜早不宜迟,拖久了,事还是得办,不如索性成全了他,彰显我天朝之大气。” 建德帝叹气:“为他人做嫁衣的事终究心不甘情不愿。想当年我不也是这样,游历江湖练性。耶律坚那只老狐狸,还真是老谋深算,知道这个时候把耶律雪雄放到江湖上去游荡打磨正是时候,本就是琢玉一块,经你们三大天境如此雕磨,入二品轻而易举,一品也是可见之事。一、二十年后,耶律雪雄既为一方雄主,又位列江湖一品,哪里还会将我天朝放在眼里,到那时耶律坚这只老狐狸即便是躺到了地下也会笑得合不拢嘴。如若这十年内能一举解决北境、西境的问题,天下成了一家倒也罢,如若不成,这耶律雪雄迟早会成为中原之患,我岂会乐意养虎为患。” 当今天子雄才大略,他已在考虑未来的天下大格局。安成一指弹花,正是“凌虚”剑式,自是不求惊天动地,但求把玩心境,桃花在溪上一跳再跳,花瓣如莲,不散不落,轻盈有度,波纹跌宕,起伏有致,煞是好看。 建德帝一笑:“你倒是心宽如花。” 大总管轻弹两掌,笑道:“将来的事将来了,西厥之于陇西,就似蚍蜉与大树,蚍蜉再怎么强大,也撼动不了大树。耶律坚能借力磨刀,我陇西也可磨剑。与边关熬鹰几乎同理。” 这十五年,陇西与北枭西厥虽然没有大张旗鼓,但小规模的袭扰战却是层出不穷,北枭西厥游骑屡屡以百人在边境劫掠,边军针锋相对,以一标五十六人为一营,出边关,与北枭西厥游骑于草原正面碰撞,捉对厮杀,双方都是心照不宣乐此不疲。经年不战,双方士卒难免不会身心懈怠刀法生疏,士卒想要精气勃发,那就得上阵厮杀,想要新军迅速脱变成老卒,那就得将新军置于危险的境地去煎熬,雏鹰只有经过风雨的洗礼才能成为真正的雄鹰,新军也是一样,只有经过血与火的洗礼,才能迅速成熟,迅速融入到血雨腥风之中。此即边关熬鹰。各取所需之事,不止陇西需要,北枭西厥同样也有如此需求,所以彼此心照不宣,常年对撞,藉此磨砺士卒。 建德帝沉吟片刻,道:“诸皇子,谋算天下,这个倒用不着忧心,有那些朝臣言传身教,能屹于朝堂而不倒,最终能即位的,必定不是省油的灯。” 安成笑道:“有你的精心打磨,不管是哪位皇子继位,终究会磨出气象来。” 建德帝叹息:“为江山社稷长治久安,不磨不行啊。我也想他们兄弟情同手足,一致对外,可生在帝王家,哪里又能事事如愿,即便他们不想争,那些依附他们的士族门阀为了自己的利益也得推着他们往前走。士族门阀都抱怨我不设储君,让三王互为制衡,是为了手中的权柄不至于旁落,置江山于不利,他们的那点心思我还能不懂,无非就是想看自己的士族能在将来的朝堂分到一杯怎样的羹,如意就算,不如意那就勤尽权术之事。其实立不立储君都一样,立了又如何?该杀伐不还是得杀伐,当年的我不就是如此,被一干朝堂老臣利益门阀推着弑兄夺权。既然如此,与其让未来之君成了门阀的傀儡,不如干脆放手让他们一博,三王之间,腥风血雨只怕还是少不了,这是没办法的事,不经风历雨,不见识手段,不知道什么是人心叵测,世事无常,哪里又懂得珍惜,哪里知道治理江山社稷的不易。” 安成笑道:“耶律坚是让世间高手磨砺耶律雪雄,你是让琦亲王、琼亲王、定亲王,三王之间相互打磨,手段不同,但想要的结果却是一样。” 建德帝淡淡一笑:“权宜之计而已。你也知道,我之所以册封定亲王,就是因为关中尉迟氏日益坐大,一刀杀之,哪里又杀的完,今日不是关中尉迟,明日就有可能是博陵戚氏,你我都已垂暮,朝堂再也经不起动荡了,真要是动荡不宁,得利的终归是北枭西厥,那就只能封李雨椋亲王,让定王成为关中尉迟的利益代言,让关中尉迟的利益暂不受损。以史为鉴,历朝历代,‘九品中正制’让士族门阀在朝堂的利益根深蒂固,朝代的变更,都与大门阀的崛起有莫大的关系。要想朝局稳定,就只能推行科举制,慢慢地向朝堂掺沙子,一旦寒门得以行走朝堂如寻常,那时的朝局自然也就比当今安稳许多。科举制的推行还是得强力些,独设一个考试院如何?” 安成点头道:“这事关于士族门阀的切身利益,怕是急不得,得慢慢来。” 建德帝摇头:“时不待我,你我都垂暮已老,不是当年可以行走江湖,醉宿酒肆的年纪,你我还有几个十年,一个还是二个?只能是由我力推,后来者受益了。” 命数天注定,谁又说得清楚?静海法师清楚?也许吧。但天机不可泄露,敢泄露天机,那静海就不是静海。 就凭君臣之间的这番话,只知道君臣之间无所顾忌。没有旁人,就没有君臣,只有你我,更没有逢迎献媚,非其他君臣可比。君王也有苦闷,想一诉心中郁结之时,就看君王可以与谁言。 安成当年爱骑一瘦驴游历江湖,而贵为皇子的当今天子也喜骑着一匹瘦马游历天下,一个不知对方是即将破镜入一品的高手,一个不知对方是征战沙场经年的皇子,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两人就在一个破败的山野酒肆遇上了,虽都破落潦倒,除了瘦马瘦驴身上再无一个铜板,但都是满腹经纶,心有天下之人,俩人一见如故,一时相见恨晚,酩酊大醉,相拥着在酒肆的角落里醉卧一晚。第二天,安成以瘦驴抵了酒钱,一句“有缘再见”后,俩人不问姓名,各奔东西。安成继续浪迹,在山河的恢弘浩荡中领悟剑意剑道的博大深邃,终成天下第一。当年的落魄小子,以沙场练就的杀伐和江湖磨砺练就的坚韧,悍然发动“午门之变”,将江山社稷归于囊下。 有缘自会再见。建德二年,天子往蜀地,南下剑南,在剑门关,见一人破衣烂衫骑一瘦驴痴痴地望着关前削峭的山峰一脸的呆痴,竟是当年江湖故人。江山未稳,内忧外患,建德帝求贤若渴,安成也不推辞,皇城之中,这才突然冒出了一个大总管。建德四年,青石山那一战,建德帝坐镇西京,安成和许邑联袂,兵出拌马关,这才有了青石山以少胜多的经典,以一战,换今日中原十五年太平。 世人都以为安成是宦官,只有君臣俩人才知,安成入宫,并未净身。 足可见当今天子对安成之信任。安成除了在某次天子又动杀心,与静海法师一起力阻天子之外,其他事情都与天子保持一致。那事,天子当时虽然不甚放心,但最终还是听从安成和静海法师的劝阻,放弃杀戮。 建德帝问道:“诸皇子没有一人具备武道修为,朝堂之事姑且不说,但要说武道,皇子中是无人可与耶律雪雄比拟的,我让你撰写一本《乱神十八式剑笔谈》,想让我朝世子们多加习研,可一句‘守童子之精气’就让他们退避三舍,膏粱子弟,连这份清苦都耐不住,其他就更不用说了,又怎堪大任?只要鲜衣惧怕怒马,锦衣玉食奢靡惯了,哪里又经得起将来的万里黄沙,一旦乱云飞度,谁又能辅佐君王堪那北枭南渡?难道你我之后,陇西就真的青黄不接,士族门阀就没有可以依仗的世子?真要是我百年之后,你又成了神仙,那守护这江山社稷这庶民百姓的,谁是我,谁又是你!” 安成笑道:“各知天命,谁会是你,你知我不知。谁会是我,我知你也知。” 建德帝略微失神:“就因为他吃了你的糖人,与你有了香火情?” 傅明杰不会知道,他向安成讨要的那糖人,看似不值一文,实则贵重胜泰山,那是安成数十年游历河山,采天地之气,聚天地之灵而成。那日大总管童心未泯,一时好玩,将天地之精髓捏成糖人,竟然就成就了傅明杰。安成虽有遗憾,一步之差,离陆地神仙十万八千里,随即却也释然,万事皆有天数,该是他的就是他的,该是傅明杰的,自然就跑不了,天意让他入不了神仙境,让他在这世间多磨砺些年,那他也就只能顺势而为。 建德帝笑道:“不遗憾?” 安成摇头,道:“天意如此,无所谓遗憾。” 建德帝笑道:“当神仙有什么好玩的,整天在天上晃来晃去,知道的是神仙,不知道还以为是妖魔鬼怪在作祟。” 安成也笑:“仙与魔本就在一念之间。” 建德帝笑道:“这一世,弑兄弑侄,我是成不了神仙了,别成魔就好,要不然你是神仙我是魔头,将来我们斗来斗去的,哪里及在一起酩酊大醉有意思。你现在成不了神仙也好,正好你我可以多得这么些年的香火情,你真要是成了神仙,上了天,我要是想絮叨絮叨,我上哪朵云端寻你去。” 安成笑道:“你是天子,世间尧舜,有时还真像后宫里的那些娘娘,喜欢絮叨。” 建德帝大笑,由衷至极,道:“尿都能将人憋死,心里的话也是一样,不说出来也是可以憋死人的,你看看,这么一叨叨,我心里也舒坦了不少。” 安成笑着摇头,道:“你是舒坦了,我的耳朵又多了一层老茧。” 建德帝言归正传,道:“既然你觉得傅明杰是可塑之才,将来会继承你的衣钵,我虽不认同,但你认定如此,自是有你的道理,耶律雪雄想让你当他的磨刀石,那就得赚回点本钱,你觉得让耶律雪雄先当一回傅明杰的磨刀石如何?” 安成笑问:“这回就没有顾忌了?” 建德帝神态自若,笑道:“顾忌自是有的,但与江山社稷相比,顾忌又算得了什么。傅明杰现在的修为还在三品下境?” 安成道:“与姚斌一战,有所领悟,修为又进一成,下境上层。” 建德帝道:“那与耶律雪雄比,差的可不是一丁半点。” “所以得慢慢磨,不过傅明杰能与黑虎姚斌死战,而不死,与耶律雪雄只是比试切磋,差距虽大,但狼狈不了。” 建德帝背手走向溪边,道:“那就磨吧。为一个青楼女子不惜与姚斌舍命相博,但也是真性情,怎么看都不似那位。” 安成道:“如静海法师所言,各有天命。” 建德帝笑道:“你们都说傅明杰命硬,有天命运数,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如你们所言,但愿不让你们失望才好。” 安成还是那话,将来的事情将来了,有天命自然就有劫数,傅明杰能不能否极泰来,度劫续命,那就得看他自己的造化。 第十七章:一式胜百刀 客庐的大槐树下。耶律雪雄的身边多了一位身材高挑气质出类拔萃,充满江南神韵的女子,女子手抱琵琶,兰花五指,低头拢捻弦丝,弦音一起,顿时风云突起,槐树叶纷落如雨,叶落女子头顶,既不沾髻,也落不了地,而是随琴音翩然起舞: 塞上春风几度,风云起,髻上黄花突乱,去年情郎今安在? 大漠夜雨潇潇,醉里罗裙轻挑。 哪成想,马蹄忽急,乱了罗帐,急了新娘; 塞上春风又度,髻上黄花又香。 可惜,今年不是去年郎。 踽行中,夕阳里,寂寞相思一同起。 女子轻轻地吟唱,一首思念情郎的塞外小曲,被她唱出了几多忧伤。 耶律雪雄笑道:“游历中原两载,你别的没学会,倒是学会中原人的借酒消愁,无事空忧伤。我草原儿郎要是都如中原这般愁断情伤,只怕早就都作了亡国之奴。” 女子嫣然一笑,这一笑,不说倾国却也可倾城,女子弦丝急弹,弦音急转,有如大珠小珠纷落玉盘,女子又吟唱:“胸中万卷豪情,弯刀疾马,硝烟散尽,有道是,满目疮痍。” 杀伐气跃然于音,与刚才的一腔愁肠有如天壤,与闭月羞花更是难以等同。原本悬而不落的槐树叶被杀伐之音撕裂成丝缕,如根根银针,没入树下泥土,瞬间消失不见。 耶律雪雄点头:“看来你的气机又涨了两成。” 女子恢复温婉,一笑:“相比你耶律,还是差了数成。” 耶律雪雄笑道:“乌木其其,你父汗让我给你带话,你该回王庭了。” 乌木其其,北枭可汗挛鞮阔顿的掌上明珠,又名其其格,北枭的其其格,在中原的释义就是花儿一样美丽,还真是名如其人。 乌木其其望向西北:“游历两年,我也有些想我父汗了。” 耶律雪雄笑道:“两年里,就没有遇到什么有趣的事情,说来听听?” 乌木其其笑了笑,能有什么有趣的事,这一路,遇上最多的,无非就是被那些色胆包天的中原浪荡调戏,耶律雪雄大笑,道:“调戏你,必定无什么好果子可吃。” 断手断脚是轻,一命呜呼暴尸荒野也曾有过,乌木其其云淡风轻,道:“等你这边事了,我就和你一同往西京,出拌马关,回草原。” 耶律雪雄点头,问道:“你在中原游历两年,可知傅明杰为谁?” 乌木其其想了想,记起了一件事,道:“前些时日,倒是听人说起,通州傅氏的傅明杰为了一个叫明月的青楼女子和黑虎山的姚斌斗了个两败俱伤。却不知你说的是否是这人,怎么突然有此一问。” 耶律雪雄淡淡一笑:“今日陇西礼部的官员传话,说陇西天子颁旨,天子的意思是要与安成论剑,先与傅明杰一战。” 乌木其其笑道:“你想安成磨刀,陇西就让你先成磨刀石。” 只是让乌木其其不解的是,傅明杰只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士族子弟,为青楼女子不惜与人大动干戈,不是纨绔之徒就是鲁莽之辈。这种门阀子弟又岂能入得了中原霸主的法眼?难不成这傅明杰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耶律雪雄不以为然:“很是公道。边境这十五年大仗没有,小打小闹不断,双方士卒在青石城一带的草原荒漠捉对厮杀,乐此不疲,不也是被彼此当成磨刀石,磨刀练兵。早知道这样,就该应了那礼部尚书的邀约,去那‘湘廷芳’一窥究竟,看那明月到底如何倾国倾城,让一个氏族名门为她不惜以身犯险,难不成还有比你其其妹妹更加貌美的女子?” 乌木其其笑道:“你若要去,今日去也是不迟。可你,方便?” 耶律雪雄遗憾:“只能算了?” “算了吧,一个青楼女子而已。” “也是。那就算了。” 傅明杰伤势已好,好了,自然不宜再在“湘廷芳”久留,每日耳鬓厮磨,自是情愫早生,离别在即,双方都有些不舍。明月知道,与傅明杰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是她落难蒙尘这些年最快乐的日子,什么都不用去想,什么都可以不怕,卿卿我我,其乐融融。明月一想到又要回到那强颜欢笑的日子,心里一阵阵的抽搐,可命数如此,她又能如何。明月冰雪,内心煎熬,愁肠万断,表面上却平静如初。傅明杰何其聪睿,明月越是如此,他的心越是沉疴难释,可现况如此,连李然都毫无办法,就凭他一己之力,要想改变明月的命运,还真是有心无力,一时无法改变什么。 明月心里始终有些遗憾,这一月,两人从陌生而熟悉,从拘谨而自然,每晚夜听风雨,自己心有小鹿,难以入眠,总是害怕而又希望有什么发生,而傅明杰倒好,安安静静地拥着自己,拥簇而眠,气息却是平静如白日。男女间的那点事,明月虽然没有经历过,但身处青楼,又岂会有不知道的道理。一身素装尚且都能让男子热血沸腾,更何况鸳鸯被下的自己,衣薄如蝉翼,温香馥郁,傅明杰竟然手不乱动,心不乱跳,他怎么就能把持得住?开始傅明杰重疴在身,尚可理解,近日里,身子已是见好,白日里生龙活虎,到了夜寝,可傅明杰还是能做到心如止水。这童子功,真就这么厉害? 明月不想空留遗憾,身处青楼,又能守身如玉到何时,再怎么小心翼翼,也难保不着那些膏粱浪荡的宵小手段,又或是再遇上一回姚斌那样的霸王硬上弓,自己还能逃过劫数?与其被宵小之徒不明不白地夺去了清白身子,还不如两情相悦,满心欢喜地给傅明杰为好。 明月嘴唇轻咬,面带羞涩地看着傅明杰,心里暗下决心,偏不信童子功的厉害,今日就算了,还得比武,明日偏生要试试,罗裙轻解,蓬门就要为君开,君请尽情欢,看你傅明杰还怎么把持得住。明月心思急转,春心荡漾,脸上红云如彩霞飞天,不知要倾倒多少豪杰。 这一日,傅明杰心中戾气浩气一同急涌。行云剑一出,行云如凤舞,木屑齐飞,用得竟然是“凌虚”,只一刻,厚实的花梨墙板就出现了一行字,胭脂一抹,竟然是:傅明杰在此!字字如狼,张牙舞爪,一笔一勾都错落有致,大有书圣王羲之之神韵。心中有浩气,下笔如有神,看来还真是如此。 他傅明杰不能将明月带离青楼,那又如何,有这几个字在,浪荡宵小都得自掂量。 一直默默站在傅明杰身后的那人,道:“笔力苍劲,是好字,只是你傅明杰如此作践乱神剑式,我岂不是得气死。” 原来是大总管。来的正好。傅明杰也不回头,答:“只要是好,为何就不能用乱神剑式书豪。” 倒也有理。 大总管笑道:“也不请我进去品茗。” 傅明杰笑问:“你老有这闲暇工夫?那我倒是乐意奉陪。” 还真是没有,宫廷事务繁多,哪怕大总管甩手不管,该管还是得管。只能是来去匆匆,说完就走。 大总管道:“圣上口谕,明日午时,与西厥耶律雪雄殿前比武论剑。” 傅明杰笑道:“可不可以顺带提个条件?” 安成看了那明月一眼,已是明了几分:“有些规矩我破不了,明月从良这事牵扯过多,得圣上点头才行,但明月自此在‘湘廷芳’见谁不见谁都由她自己说了算,这个我安成说了就算。” 在陇西,李然尉迟瑾做不到的事情,大总管可以做到,大总管应承的事情,一言九鼎,不说陇西地界,但凡有江湖的地方,还没有谁敢漠视,等闲视之。傅明杰欣喜不已,大总管的金科玉律比他傅明杰的字管用何止万倍。 安成道:“我也有一条件,傅明杰你得先破我这一剑。” 一袖清风,人已去百尺之外。 月园庭院里的楠竹沙沙作响,竹叶刹那间离了竹竿腾空而起,竹叶青翠,天空顿时被染成了翠绿色。竹叶旋转成圆,傅明杰已是不见踪影。 傅明杰盘膝而坐,行云横于膝间。铺天盖地的剑气蓬蓬勃勃从四周袭来,无边无垠,似乎还有丝丝缕缕竹叶的清凉,眼前所见,竹叶针针,如剑,刺心,头昏目眩,心惊胆寒,就这剑阵,傅明杰连言小巫都难堪。 傅明杰一时不知该如何破大总管的这一剑,却也不心慌,盘膝冥思,突然心窍顿开,想到那日在黑虎湖边那一剑,心有灵动,把眼一闭,心再无旁骛,想的都是大总管的笔谈:心乱则神乱,心不乱则神乱。那时不知两个“神”作何解,此时身临其境,豁然开朗。 一解:心神。二解:神仙。 天地之气,大总管可以用,我傅明杰又为何不能。 傅明杰手持行云,借我天地之气,世间万物都可由心生。行云剑起,庭院一池春水顷刻沸腾,点点银珠有如水线,一条接一条,漫天飞舞,蔚为壮观。 明月何曾见过如此情景,一时瞠目结舌,被眼前的漫天境地所震撼,身子不敢有丝毫动弹,生怕自己的一丝一毫惊扰了傅明杰。 傅明杰浑然无我,再看那些竹叶剑针,原本杂乱无章,看上去毫无头绪,现在再看,却是层次分明,竹叶剑针根根林立,一叶连着一叶,首尾相连,一层层次第而至,竹叶单看,是一枚枚剑针,而放大了看,剑针连绵,又连绵成十八柄三尺长剑。 原来如此,大总管这是要以一剑试他傅明杰的乱神十八式剑的剑道修为到底到了何种境界。 那就银珠对剑针。 乱神十八式对十八柄长剑。 凌虚、秋骊、赤瞳、含光、天照、虎魄、巨阙、水寒、雪霁、干将、莫邪、太阿、渊虹、镇岳、逆鳞、紫凤、天问、乱神。 十八式剑一气呵成,酣畅淋漓。水珠与竹叶对撞,水珠又凝聚成十八柄水剑,以乱神十八剑式分庭对抗十八柄三尺竹叶长剑,当当之声不绝于耳,有如琵琶落珠,曼妙无比,春光和煦,银珠闪着七彩的光色,竹叶青青,竹叶与水珠对撞,一时有如落英在缤纷,绚烂璀璨。 云开雾散,傅明杰一式乱神收剑入匣,洒意无比,虽是白衣却已然为卿相。 再看身边,一圈一圈都是湿漉漉的青竹,似那仙毫毛尖,层次分明,有如夏荷之叶,次第外递。 不是对阵杀敌,大总管这一剑,虽然不具杀伐之气,但是绵里藏针,奥妙无穷,傅明杰受益匪浅。 傅明杰微微一笑,两袖一挥,风起两袖,仙毫竹叶从哪来回哪去。又是满园青翠。 大总管早已不知何处。 天下第一岂是浪得虚名,大总管一剑,胜过姚斌百刀。 傅明杰依稀记得大总管临行前还说过一句话,好似很重要,只是当时心无旁骛,不容自己去细记。傅明杰一直端坐于庭院之中,从春风和煦坐到暮色西沉,傅明杰始终想不起大总管临走的那一句。直到望向那一直静止不动,默默站在一旁,生怕打扰他的明月,傅明杰豁然开朗,瞬间想起了大总管的那话,不禁蹙眉一笑,心想,大总管也有童心未泯儿戏的时候。 大总管那话是:小子,什么童子功养剑气,都是狗屁。只要心中有剑,何需童子功。 大总管这是什么意思。 傅明杰随即明白了过来,心里直叹气:大总管也这般扯淡,这些年你可把我傅明杰害惨了,程明亮磨枪霍霍,百无禁忌,我却把你的话奉若神明,什么都没做,什么都不敢做,一门心思练剑,我容易吗。你现在竟然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让我多年空度,见到美若天仙的女子也只敢吹吹口哨,看到那些曼妙的身子,也只能强压心跳,却没想到都只不过是大总管的障眼法,这等憋屈,我找谁说理去。 还真是不能心有,以前傅明杰根本就不曾去想,现在觉得好不值当,平白浪费了诸多与美艳女子共度春宵的机会,傅明杰杂念一起,再看明月那曼妙的身子,心里顿时有什么东西像野草一起生长了起来,一时心乱如草。傅明杰赶忙稳住心神,明天还得与耶律雪雄单兵对垒,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干嘛,还是想养童子之气为好。 第十八章:一式定输赢 皇城坐北朝南,九宫三殿,金銮殿居中,龙柱两人合抱方能抱住,久久八十一根,琉璃瓦檐牙相错。金銮殿巨大的台基分为三层,白玉石雕栏栅,放光锃亮,有盘龙石柱为柱,柱柱形态迥异,栩栩如生,极尽匠心。雕龙刻凤,除了这九五之尊的皇城,哪里又能见到。 早过了早朝的时辰,武将文臣没有一个离开,都端坐于殿外底层御道龙阶的两端。顶层正中的檐廊,当今天子端坐黄玺龙椅之上,大总管静立天子之后。 金銮殿前平日里朝臣列队行进的御道广场,耶律雪雄横刀盘膝,傅明杰持剑静立,耶律雪雄不言,傅明杰也是不语。 文臣原以为这次比试会像那评弹所言,飞天走壁,乒乒乓乓打得不可开交。哪知等了足足有一个时辰,飞天就不用说了,两人连动都不见动一下,哪里又有什么热闹可瞧。武将没有在江湖行走过的,也是不喜,沙场对阵,从来都是雷厉风行,陌刀一举,士卒排山倒海,气势如虹,哪像这般,刀不出刀,剑不出剑,自是一百个不乐意,两军对垒,如果是这般场景,那仗就不用打了。程家老祖程友开来了酒瘾,心道,早知如此,就该带瓶烧刀,一个人慢慢地品,这般干等着,真是费劲。 戚树成床榻上打坐,可以到天明,这会却是不成了,就想找个地方解决人之三急中的第一急。可当今天子岿然不动,戚树成憋不住也得憋着,只是那脸一会青一会白的,那个难受,就不消说了。戚树成这刻就希望这场比试赶紧了事,潦草收场更好,再这般冷场下去,他只怕得水放金山,在天子同僚的跟前当场难堪。 尉迟瑾眼睛半眯,有若老树盘根,老道沉稳,看似心无旁骛,却是眼观四方。相比琦亲王和琼亲王的四平八稳,定亲王无疑要浮躁了许多,坐在两位王兄边东张西望,就这心性,哪里又能与那两位亲王相比拟,将关中尉迟一氏未来的运程悉数押在定亲王身上是否稳妥?可如若不扶植定王,关中尉迟又能扶植谁?琦亲王又或是琼亲王,琦亲王根基牢稳,朝堂行走多年,早就根深蒂固,琼亲王朝堂根基虽浅,但胜在冷静睿智,朝议之事,不鸣则已,一鸣则必然见解独到,每每都能得到圣心首肯,相比琦亲王,琼亲王只怕更得圣心认可。如果关中尉迟一脉一开始就向琼亲王投怀送抱,尉迟瑾觉得琼亲王坐上那把天下权柄的机率更大,当初默许尉迟成渝与傅明杰胡闹一气,尉迟瑾多多少少有些向李然示好的意思,可尉迟慧一心希望关中尉迟倾力扶植李雨椋,尉迟瑾又能怎么办,只能自我安慰,扶植李雨椋属雪中送炭,投靠李然无非就是锦上添花,锦上添花哪里又能和雪中送炭相比,一旦定亲王如愿登基,至少可保关中尉迟二十年无恙,一旦定亲王根基牢稳之时,自己到时识时务,及时功成身退,指不定可荫蔽尉迟一脉百年不衰,不至于像通州傅氏那般,天子根基一稳,傅钟却不识时务,最终惹来天子卸磨杀驴,傅氏一脉就此凋落到只剩下傅明杰这一根独苗的地步。 不是傅明杰不想首先出剑,而是傅明杰不能。耶律雪雄看似不动,但是气机层层叠叠,绵绵袭来,傅明杰感觉到气海有如大海奔腾,几乎控制不住,相比姚斌,耶律雪雄无疑更上一层。原以为耶律雪雄如草原草莽,一见却是眉清目秀,更没想到气机如此霸道深厚,比之姚斌,有过之而无不及,自己差得可不只是毫厘。别人看不出来,大总管自是清清楚楚,但大总管既然让自己比,那必定有他的理由。 天子端坐于檐廊,这场比试自然也到不了决生死的地步。傅明杰明白,耶律雪雄不动,是在蓄天地之契机,一刀出手,自然就是一招定输赢。 耶律雪雄气机深厚,傅明杰知道这场比试,输是肯定,只要不是输得过于难看,那就是赢。与姚斌那一战,事关生死,傅明杰可以肆意妄为,先发制人,以无赖之术,贴身赌命,虽然没有胜算,却可以让姚斌心存顾忌,今日众目睽睽,无赖之举有失天朝威严,让人笑话,既然玩命的招数用不上,先发制人也未必能起到先声夺人的效果,只怕反而成了雕虫小技,既然如此,那就不如以静制动。 耶律雪雄出招,我接招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过如此。 傅明杰泰然自若,气若悬河。你一招定胜负,我一剑抗之。 春雨说来就来,不大,淅淅沥沥,打在金銮殿的金黄琉璃瓦上叮当有声。 天子岿然不动,武将文臣也就不敢一哄而散,四下避雨。戚树成倒是松了口气,等地上雨水流淌,就可趁机一泄而空,落个畅快而不会让人笑话。 第一滴雨打弯刀,有如星月绽放,叮当一响,脆亮如梵音。第一滴雨一至,绵绵春雨接踵而来,耶律雪雄就在那一刻有了动作,左指一敲星月,刚刚落到星月上的雨滴就如大锅沸水,翻腾而起,雨滴如银珠,一颗接一颗地朝傅明杰涌去,与此同时,耶律雪雄右手翻动,星月刀气机暴起,刀意裹着雨滴,铺天盖地,干净利索,不乏飘逸。 傅明杰左起衣袖,从左往右画圈,雨箭纷落,地上的青石顿时可见一个个箭点。右起行云,还是“雪霁”,雪过天晴,雨后长虹,一道彩虹悬于剑尖。星月破虹而入,一道璀璨的光芒由傅明杰的头颅直划腰间。傅明杰左袖再起,一抹雨雾直扑耶律雪雄的双眼,右剑毫不弛懈,破虹重圆,惊虹贯日,毫无拖泥带水,淋漓尽致。耶律雪雄身子与星月翻滚,依旧决意要在剑气中荡破长虹,傅明杰“雪霁”变“渊虹”,欺身再进,雪霁虽破,断虹依在,杀神艰难,杀人却是可以,傅明杰还是那同归于尽的打法,耶律雪雄只得收回刀意,以浩气裹身,人刀翻滚,硬生生地冲破断虹的包裹,急退三尺。 傅明杰长吁了一口气机,用大拇指一抹嘴角,一片殷红。 耶律雪雄右手插背,星月刀归于背上软甲刀囊之中,背手而立。 春雨来去匆匆,刚才淅沥,转眼又雨过天晴。 戚树成的座椅旁,水流如小溪,分外不同。 耶律雪雄与傅明杰周边数丈,却是不见一丝湿意。 天子已经起身,与大总管朝内宫走去。 戚树成不解,道:“这就比完了?枉费我等了这么长的时间。”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老祖程友开当年镇守边关,一把陌刀也是耍得水泼不进,耶律雪雄一起手,老祖就了无酒意,原本看上去有些浑浑沌沌的昏花老眼霎间精光四射,自始至终目不转睛。疆场不同于江湖,没有什么驭剑千里,没有神仙境天地境,有的只是铺天盖地的两军对垒厮杀。神仙,老祖这辈子无缘得见,但一品天境的安成与他却是有着不菲的交情,老祖私底下与大总管有过一番研讨,两人一致认为,即便是作为天下第一人的安成,一旦置身于百万大军的浩荡之中,别人是汪洋里的一滴水,大总管至多是汪洋里的一朵浪,在百万大军一波接一波的浩瀚面前,即便是大总管也逃不脱被吞噬的命数。但两人有一点存异,那就是大总管认为如果只是短兵相接,小打小闹,入品的江湖高手会占得先机占尽便宜,老祖却是不与苟同,在强弩箭矢面前,一品高手又能如何。 老祖程友开之所以如此笃定,是因为当年有过先例。十九年前的午门之变,苦禅苏不成拥簇太子李昊举,一人死守午门,毙千军于门洞,眼看精心谋划的事件行将败落,是程友开及时调来百辆弩车,一时**如林,密密匝匝,饶是一品苦禅,撑了不足一个时辰,就成强弩之末,一弩穿腹,要不是苏不成逃窜得快,当今世道,已是早无苦禅。 老祖连苦禅都不放在眼里,更不用说那江湖中的二品三品,但今日见耶律雪雄和傅明杰都不过是及冠之年,虽是一招,但出手如此磅礴大气,剑气浩荡,密不透风,比之他年轻时陌刀在手泼水不进有过之而无不及,心里不得不承认后生可畏,如大总管所言,万人对垒,有江湖入品高手阵前冲阵,还真能事半功倍。傅明杰在老祖的眼里,一直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到处惹是生非的愣头青,今日才突然发现,傅明杰早就不是那个穿着开裆裤,与程明亮在自家后亭玩泥巴的小家伙了。 老祖正自感叹自己老迈迟暮,小家伙已长大,可堪重任之时,冷不丁听戚树成在一旁嚼舌头,当即不满,嘴一撇,道:“你还想怎么样?要不你自己下去试试。” 当年参与午门之变的,都是当今天子的亲随府将,没戚树成他们这些文臣什么事。当年还是皇子的建德帝到边关领军,老祖程友开就帅帐听命,开国有二十四星宿,建德帝麾下则有三十六煞星,程友开与许邑比肩,并列首席,一个边关戍守,一个朝堂听令,并肩天子左右,堪称军中左膀右臂。礼部尚书虽为朝堂重臣,但戚树成岂敢与程友开相提并论,戚树成还能不知道,程友开他们这些武臣虽然在朝堂只关心边关战事,对朝堂其他纷争一直保持中立,装聋卖傻,从不参与朝堂文臣间的所议之事,但真要是一开声,即便是首辅尉迟瑾也得避之三舍,不敢轻易与程友开争辩,尉迟瑾尚且如此,更不要说是戚树成了,在老祖面前,戚树成只有毕恭毕敬诚惶诚恐的份。此时老祖一瞪眼,戚树成就了无声息,一脸讷讷。 程友开一贯不给戚树成好脸色,此次也是如此,鼻子一抽,眉头一蹙,道:“姓戚的,你是不是尿没憋住,怎么闻着一股尿骚味?” 老祖声音洪亮,引得尉迟瑾淮玉等朝臣将一干目光望了过来,幸好天子早已走远,要不然戚树成怕是得脸面丢尽。戚树成忙道:“程老祖是不是酒瘾犯了?鼻子有些不灵了。要不,我遣人给老祖送上一车美酒。” 一泡尿换一车酒,倒也合算,老祖顿笑:“黄酒我可不稀罕。” 戚树成忙不迭道:“上等烧刀。” 老祖眉开眼笑,也就懒得去想戚树成是不是真的尿尿了,开始呼朋唤友,招呼老将旧部等会上程府喝酒去。 第一十九章: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当今天子与安成在长廊上缓步而行,两个年幼的小太监挪着碎步,小心翼翼地跟着,却也不敢靠得太近,免得听到不该听到的话,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大总管菩萨心肠,好说话,从不为难他们这些下等人,天子可就不那么好伺候,上回那小德子也就听了那么一耳根,露了一嘴,结果天子大怒,一尺白绫,自缢谢罪,哪怕大总管求情都是无济于事,有那小德子的前车之鉴,谁还敢没事往主子身边凑。亲王郡王、朝堂重臣、后宫嫔妃,都喜欢往他们这些奴才身上使劲,小德子就是没能经得住那身外之物的诱惑,跟二皇子李邵露了一嘴,由此招来横祸,这当然怨不得小德子,要怪就怪那黄彤彤的身外之物诱惑太大,他们这些做奴才的根本无法抵挡,既然抵挡不住,那就远远躲着,什么都听不到,也就没什么可露。 建德帝道:“相比耶律雪雄,傅明杰光有戾气而无杀气,还是差了些火候。” 安成点头:“但气焰雄浑,但凡大气者必有大义,可惊天地泣鬼神,割裂天地。” 建德帝道:“也是,烽燧的烟火十五年没有燃到中原,别说傅明杰,就是陇西门阀将种只怕都已经忘了当年金戈铁马的沙场热血,而我们这些刚刚及冠的子嗣,从来没有经历过烽火,钿车宝马,锦衣玉食,要有杀气谈何容易。可我始终认为,江山社稷要想千秋万代,靠得还是杀伐,和气生财可以,要想和和气气地守住江山千秋,哪简直就是笑话,谁会放着软柿子不捏。我陇西门阀的子嗣还是得多加历练啊,不磨,如何成钢,到时又如何与耶律雪雄这一辈刀枪相见。那日你不是说傅明杰为三品下境上么,今日之战,只怕是在上下之间,又指点了一番?” 安成含笑点头,道:“我让傅明杰破了一剑。” “破了?” 安成点头:“破了。有些超乎我的想象。” “看来孺子可教?” “可教!” 建德帝沉吟片刻,问道:“让傅明杰从军如何?” 安成看着建德帝,有些难以置信。 傅明杰一直站着没动。 李然走了过去,看了傅明杰一眼:“没伤着吧?” 傅明杰答:“还好。” 没事就好。李然笑了笑,道:“今晚在‘月园坊’候着,我来找你。” 傅明杰奇怪:“四哥怎么想到去那种地方?” 李然笑道:“许你去,就不许我去了。”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李然点点头:“听说明月姑娘那墙上的字写得不错,我去看看。” 傅明杰的字写得再好,也用不着琼王上“湘廷芳”去看,琼王多此一举,意思明了,他是给傅明杰那字增加筹码的。 知道琼王要来,明月自是惶惶不已。那两个时辰里,明月都在忙忙碌碌,拾掇完房间,又跑到院子里将那些盆栽弄了又弄,摆了又摆。月园里的盆栽,龟背竹绿得一塌糊涂,南天竹红红火火,提根金边如六月雪,更有那驱蚊的捕蝇草,红绿相间,煞是好看。 一开始傅明杰见明月摆弄那些盆栽有些吃力,想要帮衬一把,哪知明月死活不让,傅明杰也就随了她,拿了张靠椅坐在庭院里看明月自个儿忙来忙去。 春风和煦,湘廷芳到处是桃红李白,芳香扑鼻,争相斗艳闹春风。傅明杰舒舒服服地靠在梨木靠椅上,安静不语,怔怔出神。明月的忙碌给了他一直从未有过的感觉,这种感觉是通济巷的那个宅院给不了他的,鼎盛时的傅府,丫鬟仆役成群,那时的他年幼,自然不会有这种感觉。现如今的傅府,门庭冷落,整个傅府就黑寡妇和拖油瓶,一天到晚就听到黑寡妇那吆喝拖油瓶的河东狮吼,哪里又会有什么感觉可言。但今日,看着明月忙碌而阿娜的身影,他感觉到了温馨,一种寻常农家居家过日子的温馨。只是可惜,少了些田园的气息,如若能鸡犬相闻,悠然见南山就更好了。 明月抱着一盆龟背竹,左右不是。 傅明杰笑道:“要论喜欢,我四哥最中意的应该那六月雪儿。” 明月赶忙放下龟背竹,抱起那六月雪放进了里屋。 乐在其中。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第二十章:天下尽在棋局之中 不是早朝,李然没有着那金黄蟒袍,而是一袭精致的白袍,带着樊迤迤然而来。樊逵少有地将刀背负在背,手里捧着一副弈子。陇西朝堂一直都是武将好骑射,文臣好博弈,武将在校场弯弓劲射,文臣在暖阁、凉亭手持黑白论天下文章。李然天资聪慧,自幼就由殿阁大学士执教文章,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喜博弈,没事时就喜欢博弈一局。要说剑道修为,李然自然不及傅明杰,但要说这博弈之道,傅明杰哪里又是李然的对手。 傅明杰一看那黑白弈子就头疼,笑道:“四哥,到了月园坊,就该听明月弹几曲小曲,你要想博弈,你就该找你三哥李邵去。” 李然笑道:“和三皇兄博弈是一回事,和你六弟博弈又是另一回事,各有意思。” 傅明杰笑道:“博弈得有棋盘才是,老樊可有带棋盘?” 樊逵嘿嘿一笑,杀猪刀在手,牛刀小用,顷刻间,明月那张梨木桌就纵横交错,阡陌相连,十九横十九纵不偏不倚,比宫廷木匠的弹线都直,傅明杰赞道:“老樊,这一手漂亮。” 樊逵笑道:“要不打赏几个。” 傅明杰笑:“我可没有多余的银子。” 明月早就将弈子摆好。为尊者持黑,持黑先行,李然既为兄又为王,自是持黑,傅明杰却不管这些,先下手为强,常人博弈,首子一般都是挂角,傅明杰却别具一格,黑子直落正北的边星,也算是剑走偏锋。李然微微一笑,白子直入西南边角。 棋性同人性。棋盘有三百六十一目,年有三百六十一日,白子黑子,白天黑夜,莫过于此。 傅明杰下棋,不捏棋子,直接从棋罐取棋落子,颇有大开大放,长驱直入的大将之气,在他的眼里,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条条框框,明知技不如李然,那就不顾一切,没有丝毫的忌惮,李然却是步步为营,精心布局,以小目飞挂应尖飞,以三线托起四线高位挂角,淡然应对,落子如有神,子子柳暗花明,以柔克钢,弹指间将傅明杰的凌厉攻势化解于无形。 明月观棋不语,在一旁用心冲泡炒青条形毛尖,轻轻地奉茶于琼王之手,琼王一手执子,一手执具,微微对明月倾首。 樊逵虽不懂棋盘博弈,但见多了琼王下棋,也能看出个子丑寅卯。一看傅明杰再无开始时的断然杀伐,而是举棋不定,不知黑子该落何处,樊逵就知道棋已至终局,傅明杰怕是要输了。 果不其然,傅明杰将手中的黑棋一扔,缴械认输:“四哥,我输了。” 依然是儿时小儿无赖的神态,儿时输了就耍赖,现在是缴械认输,向四哥投降不丢人。 李然无奈一笑,复局。 傅明杰笑道:“四哥,复局就不必了吧?此时此刻此地,就该宜言饮酒。” 李然怡然一笑,道:“不复局,我和你博什么弈。” 傅明杰笑道:“就知道四哥上湘廷芳不会没有缘故,看来这回四哥是准备以局言事。” 知根知底,一点不差。 棋盘有四角,天地有上下左右东南西北,年有春夏秋冬。 世事如棋,棋局如世事。天下虽大,无非就是纵横,棋局风云变幻,天下也是风起云涌。 当今世事,看起来纷繁复杂,其实在李然看来,也就在这十九横十九纵三百六十一目之间。 先说这天下:陇西东、南临海,海上有诸多岛国,以东夷最为强盛,有波涛汹涌的茫茫大海作为依仗,东夷虽有犯境,但每每都大败而归,不足为虑;陇西主要的危险还是来自西、北边境的游牧诸国。北境西境虽然地域广阔,有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茫茫草原,但更多的是黄沙漫天的苍凉沙漠,荒芜贫瘠,只能游牧。千年以来,游牧诸国间虽然各有战争,王朝同样迭更不断,但相比荒芜贫瘠,富裕的中原更值得北境西境的单于、可汗们窥视,千余年来,游牧诸国屡屡南下东侵,与中原历代王朝爆发了数以百计的大小战争。虽然游牧诸国在与中原的对垒角力中,败多胜少,但广袤的地域成了游牧诸国的庇佑,一溃就是千里,转眼就没入草原和荒漠之间,转瞬不见,游牧诸国就如中原王朝肌体上的牛皮癣,始终尾大难去,成了顽疾。 游牧诸国与中原之战也曾有过无数不多的几场胜利,都发生在中原王朝的迭更之时,简而言之,就是中原王朝的迭更,都与游牧诸国的入侵有关。就拿前朝来说,前朝尚文,数代君王都崇尚文治天下,君王如此,诗词歌赋也就多了华丽奢靡,少了血性激昂,边境冲突一起,又岂是精骑善射的马上游牧敌国的敌手,前朝的最后一次战争,就以北枭、西鹘、西厥为主的游牧诸国长驱直入中原江南,大肆略夺,大胜而归告终。这成了前朝土崩瓦解的最后一根稻草,随着游牧铁蹄骄扬肆意的离去,积重难返的前朝,也一同走向了历史的终点。 陇西李氏藉此顺势而为,一举赢得中原天下,陇西王朝就此崛起。这才有了“凌霄阁”里的二十四大贤臣老祖,二十四大甲等门阀士族,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陇西王朝痛定思痛。建朝百余年,李氏历代君王都崇尚武治,四十年前,励精图治后的陇西王朝重骑在建德帝的带领下,横扫西南边疆的南邵大地,让一贯不将中原放在眼里的南邵人俯首称臣;十五年前,王朝的重骑重新北上,给了北枭西厥致命一击,青石城一战,大将军许邑在大总管安成的协助下,运筹帷幄,以二十万大军对抗以北枭西厥为主的游牧部落王庭四十万联军,以少胜多,重创北境游牧重骑,一雪前朝之耻,北枭等游牧诸国就此伤筋动骨,元气大伤,直到现在才得以恢复元气。 陇西王朝苦心经营,与周围虎视中原的诸多敌国经年鏖战,这才缔造了一个东临大海,北壤北枭西厥,西邻西鹘,南接南邵的中原帝国。到了当今天子这一任,当今天子在位十九年,更加励精图治,陇西王朝国力空前强盛,威仪四方,引八方仰慕。 李氏历代君王奉行远交近攻,打拉结合的对外策略。三大边镇,戍守西南的是安南镇,南邵作为藩国,得以苟活,虽时有叛逆之心,却也不敢再与中原兵戎相见,一直相安无事,四十年来再无战事。而戍守西北的安西镇,因为现今的西鹘不如以前,内忧不断,自身无暇顾及,即便有心,也是无力与陇西王朝为敌,自是百般修好,这十余年来再无战争,唯独安北镇所面对的北境,十余年来,不甘于青石城之败的北枭西厥国虽然无力再开展大规模的战争,但小规模的袭扰不断,屡屡犯边,一直不**生。 建德四年,北枭兵败青石城,北枭国的可汗也因此发生了迭变,异曲同工,北枭国的三皇子挛鞮阔顿弑父自立,成为北枭国新的君王,挛鞮阔顿心狠手辣,野心勃勃,其趁陇西王朝朝局因方志超一案动荡,诸事待兴,无暇顾及其他之际,趁机与西北的西厥国联手,一举征服北境内的其他游牧部落小国,统一了北境大草原,实力由此大增,开始有了藉以抗衡陇西的资本。 陇西王朝在当今天子的治理下日渐强盛之时,北枭国也在挛鞮阔顿的手中开始壮大,再一次成为陇西王朝北线的虎狼之患。 建德十年,当今天子面对边境线的隐患,大刀阔斧,设十二镇,安北、安西、安南应运而生,藉此抵御北枭、西厥、西鹘、南邵等边境四国。 边境安,天下安,中原才安,陇西王朝更安。此为当今天子的目的所在。 李然一点正北,以正北边星喻替北枭:“虽然北枭国的可汗挛鞮阔顿一统北境大草原,日趋强大,但其国力相比我朝还是无法相提并论。挛鞮阔顿治下的北枭虽然不足以撼动陇西王朝的基业,但始终是我陇西王朝的心腹之患和卧榻之虎狼。你刚才首子不挂角,而是直落正北边星,随心所欲之举,只怕却应了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的偈语。” 傅明杰笑道:“要说舞刀弄剑,这个我当仁不让,就是遇上那四大神仙,该出剑我照出不误,但要说这博弈之道,我哪里又及四哥的皮毛,乱打乱撞而已,何曾想过子落正北,就与北枭有了瓜葛。” 李然淡淡笑道:“随心所欲,看似随意,却是意随心走,北枭之患,朝野皆知,六弟就没有想过?我看未必。那日你与静海法师于大雄宝殿论道,不就提及陇西与北枭西厥将来必定会有乾坤一战,如若平日里没有所思所想,哪里又会提及,只是你自己不自知而已。” 傅明杰一想,还真是,老祖傅钟有遗训,不得行走朝堂,他对龌蹉朝堂本就不屑一顾,有没有老祖的遗训都是一样,没那心思,但如若能行武边关,亲身经历未来那乾坤一战,以一尺行云,杀尽天下豺狼,保国土完整护庶民平安,那是何等畅快淋漓,傅明杰笑道:“我和静海法师论道纯属偶然,没想到四哥连这也知道,四哥手下的那些暗谍还真是无孔不入,不能小窥。” 李然笑了笑,手指皇城方向,道:“你与静海法师于大雄宝殿论道之事,不止我知道,父皇也是知道的。” 傅明杰眉头一蹙,不解:“当今天子也会在意这等小事?” 李然笑道:“想要知道自然就会知道,你以为是小事,其实不然,你和静海法师论道,所思深远,所言精髓,早就轰动了朝堂,引人侧目,想要人不知都难。你就没有想过,耶律雪雄与大总管论剑一事,属迟早之事,父皇为何偏生要你先与耶律雪雄论剑再言其他,难道是父皇的无心之举?” 当然不是,只怕是当今天子有意为之,士族门阀的嫡子嫡孙多如牛毛,当今天子为何就偏生选了自己?傅明杰问道:“难不成就因为我与静海法师论道,又开始为天子关注?” 李然答道:“似是而非,你今日又为天子关注,与论道不无关系,但也不尽然如此,父皇做事从来都是深思久虑,具体缘故,只怕除了大总管,谁都无法揣摩明白,圣意难测。” 李然都揣摩不透,那他傅明杰就更猜不明白了,那还猜测个屁,傅明杰笑道:“那照四哥的意思,四哥首子落西南角,又是何意?” 李然点点头:“都言中原与草原的乾坤一战,北境西境至关重要,可人人都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到时未必就是必然,往往会出乎意料。草原要想突入中原,除了拌马关,也可经西南从南邵侵蜀地,破雄关剑门,从关中长驱直入,我平日忧心忡忡于此,首子落西南角星也就是子随心走。” 傅明杰再看眼前的花梨桌面,不再是纵横棋盘,而是一幅天下地图,纵横变成了沟沟壑壑,南邵瘴气弥漫,蜀地沟壑平原,剑门关雄关如铁,真要是乾坤之战打成李然忧心的这种地步,那中原岂不是岌岌可危,乾坤之战的结局事与愿违,超出所有人的预料,反而成为中原沦落之战?北枭西厥西鹘南邵有这本事? 李然又点正西边星:“西鹘现在国力荏弱,不如先前,如果说北枭西厥为草原之虎狼,那西鹘充其量也就是一只日益衰老的苍鹰,单打独斗,陇西只需利剑出鞘,西鹘就会折翅断羽,国运断送,为求生存,就只能跟随北枭、西厥摇旗呐喊,左右逢源。尤其是现今的女主纳兰,治国手段柔和,王庭内忧不断,更是无力与各方抗衡,只能为国相忍。” 而西南边星所在,自然就是陇西属国南邵,南邵山高林密,经年瘴气缭绕,虽然贫瘠,但民风彪悍,与北枭西厥西鹘等传统游牧诸国有着本质上的区别,自古貌合神离,当今天子之所以当年大败南邵后而没有将并其入州郡,而允许南邵继续以独立国存之于世,就在于此。南邵的莽莽群山是王朝西南的天然屏障,北枭西厥如若从西南入侵,南邵就可以成为中原西南的战略缓冲。 傅明杰问道:“如此说来,北枭、西厥之所以没有将西鹘蚕食瓜分,是不是也与我朝同等考虑,以西鹘作为他们的战略前冲?” 李然笑着点头:“彼此都在角力,斗的不只是狠,斗的还有智,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一旦北枭西厥不存,南邵也就不复存在,慢慢同化,终究会与中原同心同宗。同理,如若北枭西厥的狼子野心得以得逞,西鹘也同样不复存在,弱肉强食之下,北枭西厥哪里又会容许荏弱的西鹘一直存在下去,只是中原草原一直处在一个相对僵持的阶段,北枭西厥不敢轻易打破这种平衡罢了,要想将一国完全融入自身,这需要时间去消磨,一开始肯定是复国之心不死,纷争不断,耗损不止,以目前的这种态势,谁都没有这个岁月,北枭西厥没有,陇西同样没有,这才给了南邵西鹘等荏弱之国夹缝之中存活的契机。” 李然再点西北角星:“耶律坚与挛鞮阔顿同为草原雄主,挛鞮阔顿呼啸北境,耶律坚则阔马西北,此两雄,既相互帮携,又互相制衡,有陇西在,目前利益一致,只会一致对外,但却又各有心思,谁都不希望他家坐大,纵观史记,三足可以鼎立,但一足不复,大鼎则倾,其余两足也必定会针锋相对,一旦另一家独大,那天下就只会是一家,以史为鉴,北枭和西厥都没有让另一家独大的道理。” 同样,中原草原彼此相持千秋,千年来,世世代代都在养精蓄锐枕戈达旦,就是为了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以求一击中的,一战永逸,天下一统,从此中原草原成一家,后世和睦相处。这是一桩前无古人,名标青史的宏图伟业,是世代天子帝王雄主的宏大理想,只是似乎都缺少了一丝契机,但现在看来,这个契机已经若隐若现,当今天子雄心壮志,他这十九年的孜孜以求,似乎就是为了这个目标而生,而挛鞮阔顿和耶律坚都是心有大志之人,哪一个不想开疆扩土,染指中原,成就一统天下的雄伟霸业。这些年相持不下,磕磕绊绊,战争看似不断,其实都是在试探,都求一战永逸,这么多年引而不发,精力岁月在一点一滴地消耗,尤其是当今天子,英雄眼看行将迟暮,他必定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发起这一击,让草原回归中原,成为后世膜拜的千秋大帝,而不是让草原倾覆中原,让后世唾骂。 李然肃然道:“以我的估计,中原与草原这一战,三年之内必然发生,箭已在弦,没有箭在弦而不发的道理。” 如若如此,血流成河在所难免,但有舍才有得,以后世万代幸福为代价,这种慷慨赴死,死得其所,死得值当。 北枭、西厥、西鹘、南邵,天下尽在棋局之中。 第二十一章:天元,腹地 李然复局至中盘。 天元。腹地。天下敬仰之中心。 李然的神情反而不如刚才那般飞扬笃定,而是略带低沉。 当今天子稳如磐石,对朝堂龌蹉之事明察秋毫,有时出**霆,有时却视而不见,大有放任不管,借力打力之意,满朝文武对九阶丹墀心有敬畏,诚心臣服,但彼此之间却不乏勾心斗角,尔无我诈,我无尔虞。而最终的目的,无非就是为了九阶丹墀上的那把龙椅,那权倾天下的权柄,为门阀氏族延续,为后世寻求最大的荫蔽。 陇西王朝历代为了皇权的稳定,都会先行册立太子,以此避免党争朝乱,但本朝却有些例外,诸多皇子都过了弱冠之礼,但本朝的太子一直迟迟没有册立。 李然问道:“你应该知道这是为何?” 李然为避讳,不便明言,但这不是什么机密,明眼人都看出其中的端倪,当今天子之所以如此,自然是因为“午门之变”的缘故,先帝原本册立的太子是长子李昊举,不是现在的建德帝。太子是储君,李昊举虽然没有武略,但是极具文韬,同时先帝对太子李昊举很是信任,再加上先帝龙体欠佳,朝堂之事一般都交由李昊举治理,如无意外,李昊举继位已是十拿九稳之事,生不了变化。 当今天子才华横溢,一直沙场领兵,自是不甘只是称王,而不能称帝。先帝在位之时,建德帝拥兵自重,以清君侧为名,突然发动“午门之变”,以武力肃清太子一系,先帝被气仙逝,这才有了现在的建德年号。当今天子勤政务实,王朝虽然在他的统治之下,蒸蒸日上,成就斐然,但其继位之事却难名正言顺,难登大雅,成了当今天子的隐痛和硬伤,当今天子虽然在民间极具民望,但此事还是为民间不耻,毕竟有违伦理。方志超谋逆案等等当朝大案,都与此有着莫大的干系。 有了前车之鉴,当今天子对册立太子一事自然是慎之又慎。册立长子为太子的祖制,到现今就成了历史,也许在当今天子看来,要想陇西王朝千秋万代,只能是有能者有德者居之才是,更何况本朝大皇子身体有疾,更不在当今天子的考虑范畴。当今天子堪称千古一帝,手段过人,在其掌控之下,本朝虽然没有册立太子,但也没有出现党阀之祸,朝乱之争。 但始终不立储君,为陇西王朝的最大隐患,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这才有了朝堂琦亲王、琼亲王、定亲王,三王鼎立。 按中原礼制,皇子弱冠,都会行及冠之礼,同时封郡王,以示成年。陇西王朝皇子封郡王,没有领地,也不参与朝政,只有品序和俸禄,另许增设府兵,无非就是户部每月拨付的银两多出几许,并无多大的作用,意义多于实质。 但这三王却是不同于郡王,而是可以于朝堂行走的亲王,可以参与陇西朝政。 李然手捏玉子:“九位皇子中,大皇兄那年得了天花,虽然活了下来,但落下了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让其成为王朝的君主,实为不雅;三皇兄李邵的母妃是南邵国人,南邵四十年前被帝国横扫后,就此成为帝国的藩属国,自此皇宫中都有南邵籍的妃嫔,但按中原礼制,藩属国的女子可以入宫,所生之子可以为将为相,但不可以为帝,所以三皇兄一出生就与帝位无缘;五皇弟同样身体欠佳,府邸整天药味熏天;其他诸皇弟,要么年幼,要么有疾,故都在不予考虑的人选之列。这才有了现在朝堂的三王鼎立之势态。” 这个傅明杰知道,老大无缘帝王,明哲保身,不愿牵扯朝堂纷争,一直闭门不出,免得惹出是非。其他皇子,傅明杰和他们都没有过多交往,倒是和三皇子李邵走得近一些,三皇子李邵长得风流倜傥,处事柔和,和兄弟都相处得和睦,与李然也走得亲近,因了李然的缘故,李邵对傅明杰自是亲近万分,傅明杰对李邵也是倍有好感。 李然淡淡一笑:“父皇讲究平衡制衡,可如此一来,那就是把我们兄弟三人往火上烤,亲王行走朝堂,自会牵扯到方方面面,身后的士族门阀,又岂会不怦然心动,制衡是制衡了,可平衡却哪里平衡的了。各方对将来的皇权岂会有不蠢蠢欲动的道理。” 傅明杰自是了解李然,本就胸有韬略,没有机会也就罢了,既然有了胸怀天下的机会,想要他放弃怕是很难,更何况他身后的氏族,也不会让他只是裹步不前,傅明杰道:“你是我四哥,你若不想争,那就不争,但四哥要争,那我们就争,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李然笑道:“如若只需粉身碎骨就可争得这天下,那粉身碎骨又何妨。只是这种事,哪里是粉身碎骨就可得之的。” 当今天子许琦王李炽、琼王李然、定王李雨椋于朝堂行走,自是在公然告知朝野,储君之位,就在李炽、李然、李羽椋三人之中。 二虎相争,三足则鼎立,当今天子这是在搞平衡。既让三位皇子参与竞争,又可以相互制衡,从而不至于让朝局失控。在选定谁为继承者的事情上,谁都难以看出当今天子的真实意图,只能各自揣摩。 有“午门之变”这种前车之鉴,储君之争想要平和,怎么也平和不了。谁都清楚,储君之争,虽然有当今天子运筹掌控,但注定危险重重,只怕比边关杀敌更加危险,在边关还能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而储君之争,敌中有我,我中有敌,敌可以为友,友转眼为敌,错综繁杂。 李然道:“陇西朝堂难道就真没有党阀之争?只是表面一团和气罢了,只是有父皇的皇威在,一直被压抑罢了。” 陇西朝政为三省六部制。 何为三省:即尚书、门下、中书三省。尚书省下有吏、户、礼、兵、刑、工六部。 王权之下,就属这三省六部最为权重,能左右国之大策的为三省六部的一品、二品重臣。 三省中,以尚书省的尉迟瑾最为权重,是为首辅。 定王李雨椋为闻贵妃所生,但闻贵妃难产病逝,李雨椋自**由尉迟皇后照看,皇后尉迟惠一直没有子嗣,视李雨椋为己出,悉心照料,直至成年。李雨椋算是因祸得福。其最终得以在朝堂行走,自是当今天子考虑关中尉迟一族在朝堂的影响有关。 尉迟瑾是尉迟惠之父,尉迟惠对李雨椋倾注心血,尉迟瑾自然没有置之事外的道理,李雨椋行走朝堂,尉迟瑾自始至终对李雨椋倾尽全力相帮。六部之中,属于二品重臣的礼部尚书戚树成、户部尚书徐秋庆与尉迟瑾有师生之谊,尉迟瑾有意辅佐李雨椋称帝,戚树成、徐庆秋岂敢不追随。至于各部属三品的左右侍郎、二品的内阁学士、翰林院掌院学士,对尉迟瑾行门生之礼的不在少数。虽然明面上没有结党,但也相差无几。定王这两年日趋势大,也与关中尉迟一族的鼎力扶持不无关系。 好在中书省和门下省保持中立,中书省的中书令杜如斐是先朝老臣,为人刚正不阿,特立独行,明言储君之争,唯当今天子的旨意是从。而门下省的侍中令魏延州是南邵人,与三皇子李邵的母妃是故交,自然与三皇子李邵一脉走得亲近,基于祖制,三皇子一出生就与皇位无缘,魏延州在此种生死攸关的事情中肯定会保持中立,不待局势明朗,魏延州不会表明态度。 二皇子琦王李炽的母妃是国公之女,工部尚书胡林谱、刑部尚书淮玉、吏部尚书朱铭玉都曾是国公偏将,李炽在朝堂行走,明眼人都知道他们将来会如何站队。 相比琦王定王,李然在朝堂的实力要荏弱许多,通州傅氏的凋落,让李然在朝堂的实力大减。朝堂之中与通州傅氏有香火情的也就是兵部尚书公孙瓒了。公孙瓒原为程国公程友开的牙将,程友开赏识公孙瓒之才,向当时的老祖傅钟力荐公孙瓒,老祖向先帝进言,公孙瓒这才得以入帝京为兵部员外郎,至于公孙瓒现在官至兵部尚书,则与通州傅氏没有任何的干系,全靠其自身的努力和当今天子的慧眼识珠。 朝堂间的党阀之争,结党之乱,建德帝虽然忌讳,但对当他来说尽在掌控之中,自然也就算不上什么大事,掌控军队才是至关重要,也因此当今天子对军权掌控极严,目前掌控军权的无一不是当今天子的亲随将领,都是惟建德帝的军命是从。即便是统管六部的尚书令尉迟瑾,掌管兵部的尚书公孙瓒,没有建德帝的兵符、亲笔手书和玉玺签章,想要调动一兵一卒,都是没有任何可能,没有军队推波助澜,朝堂自然也就乱不起来。 但诸多劣势的李然这些年和琦王旗鼓相当,有的一争,李然靠的是什么?勤勉睿智。 李然笑道:“能立足于朝堂而不倒的,哪一个不是心思如缜,尚书令尉迟瑾和那五个尚书哪一个不是老谋深算,岂会容许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事情出现,旗鼓相当之时,势必会先将我李然这个绊脚石首先弄走。我李然既然敢在朝堂行走,就凭一腔理想主义情怀自然不行,不然早就头破血流,遭遇灭顶之灾了。” 傅明杰桀骜不驯,但他就服李然,除了自小追随,情谊所在,也与李然心思缜密,做事滴水不漏不无关系。 今日听李然执子于纵横之间,将天下朝堂置于棋盘之上,对天下之势态了如指掌,对朝堂之事看得通通透透,这就是一种大智慧,朝堂间即便风起云涌,又有何惧。如若李然能有善心善谋而再多一些杀伐之力,那问鼎丹墀不是没有可能。 可独木难支,李然置身于漩涡之中,他傅明杰又能为李然做些什么? 傅明杰有些默然。 李然笑道:“以当前之势,老八大有后来者居上的势态,但不管是琦王还是定王,要想问鼎,我李然就是阻挡他们前行路上的一道屏障,要将我李然驱除出局,自然会使些手段,无可厚非,纵观史记,储君之争,哪里又会心平气和,哪里又会少得了杀戮,六弟你记住,即便我李然有天真到了万劫不复,死无葬身之地的地步,我也希望你不要来淌这趟浑水。” 李然态度诚恳,傅明杰却是不以为然。 我有一尺行云,逢山,劈山,逢水,断水。琦王定王能如愿继承大统,只要无可厚非,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但真要是危及李然的性命,那就另当别论,胆敢伤我兄弟,我傅明杰,遇鬼我杀鬼,遇王,我照杀不误。 樊逵瞬间感受到了傅明杰身上一缕杀伐之气怦然而出。 即便如樊逵,一时也有窒息之感。 明月虽生于官家,但相比亲王将相,县丞也就是一个芝麻绿豆,不值一提。李然云淡风轻,明月也感觉到了一股股蓬勃杀气从棋盘之间汹涌,一时也是心惊肉跳。再看那棋局,哪里还是棋局,分明就是这天下之争。 天下势态,内忧外患都在棋局。 傅明杰有一事不解,李然为何要告诉自己这些,似懂非懂,于他而言,有傅钟老祖的遗训在前,他傅明杰绝无行走朝堂可能,一来不屑,二来不能逆。不是不敢,而是不能,他傅明杰不怕天不怕地,敢逆天逆地,但是不敢不孝,“四哥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李然怡然一笑:“我也不知道为何,今日看到你与耶律雪雄一战,突然心有所动,觉得该与你说些什么,与其说是下棋,不如说是论天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只是希望你能记住今日这一局就好。” 傅明杰看那棋局,星罗棋布,各有玄妙,他点点头:“我记住了。” 李然轻轻一拂,什么腾腾杀气朝堂风云,都成了浮云,只有黑白,没有之道。 李然不再看棋,而是看向明月,笑道:“我这六弟,琴棋书画这文房四艺,棋艺不敢恭维,其他三艺倒是凑合,尤其是音律一事,连我都是自愧不如,文房四艺重在养心蓄气,要说六弟棋艺不佳,是其心态浮躁,不能静心,那也说不过去,或许是棋盘间的博弈,于他来说太过小菜,不及他一尺行云的大开大放。当今世道,杀伐戾气过重,难言好坏,今日见你,虽出污泥,但冰清玉洁,突然觉得,六弟能与你有缘,也不是一件坏事,如有可能,我倒是希望借你之力,打磨一下他的心性,万事随心所欲,那就是鲁莽戾气,三思而后行,那才是是王者浩气。” 明月哪敢答话,螓首含羞,娥眉低垂:“谢谢琼王殿下的抬爱。” 李然微笑:“这些日子,可曾听我六弟弹个曲儿?” 自是没有。 李然笑道:“有时间听听,琴艺不让须眉。” 李然起身,竟然置那钟爱无比的黑白玉子而不顾,起身就走。傅明杰忙道:“四哥,弈子。” 李然微微一笑,道:“送与你了。” 傅明杰相送。李然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六弟就不必送了。” 大总管昨日那话,让傅明杰还真是动了那个心思,明月也已思定而有意以身相许,只是李然如此一说,两人都有些腼腆,都是一脸羞涩,再看李然,早就带着樊逵翩然而去。 第二十二章:千里共婵娟 明月将弈子收入棋罐,抬头朝傅明杰嫣然一笑:“琼王殿下说公子的琴艺上佳,要不请公子让明月洗耳恭听一回。” 傅明杰也不推辞,接过琵琶,笑道:“那就弹一曲《明月》与你听可好?” 明月娥眉一倾,琵琶的曲儿她都是知道,但在她的记忆里,好似并无《明月》一曲,难不成是自创? “行云手中剑,明月照我心,剑沓长空,星月随行。我心照明月,剑沓如流星。” 明月性柔,如水,琵琶入怀,音律婉转,莺燕如银珠落盘,傅明杰的琵琶音韵自是与之大相庭径,一曲琵琶,铿锵有力,有如千仞之水从山巅倾盆而下,打落深潭波涛汹涌,虽然没有杀伐之气,但是大气磅礴,一如傅明杰的剑气剑道,琵琶在手,如行云。明月第一次知道,琵琶还可以如此弹奏,一时瞠目,明白李然所言不假,傅明杰的琴艺还真是独树一帜,哪里是京师琴师名家可比。 “古今多少不平,天下多少纷争,既有一尺行云,我以一尺剑,荡不平,一剑捍长空。” 李然今日的天下纵横,让傅明杰豁然明白,江湖浩大,大不过这天下,朝堂权重,重不过庶民百姓,李然心忧天下,他傅明杰能做的,就只有以手中的一尺行云,誓死追随。 本就心有所想,此刻更是心如磐石,这样的一个男子,值得我明月以身相许。 湘廷芳外,主仆两人闲庭信步。 李然对樊逵笑道:“既然是鸿鹄,那就没必要当燕雀。” 樊逵若有所思,道:“可傅明杰终究还是年弱了些,哪里知道这世道凶险,人心叵测。” 李然道:“世道如何凶险,人心如何叵测,都得自己去体念自己去感受才行,燕雀之所以是燕雀,是因为一直待在雀巢之中,畏缩不前,惧怕去面对未知的风险,鸿鹄展翅千里,一路披荆斩棘,因此鹏程万里。六弟是我看着长大的,相比他人,我对其更了解一些,我相信六弟的心力和才智,一旦激发出来,那就如江河一般,涛涛向前,这与剑道同理。我原本还在犹豫,要不要让六弟置身于凶险之中,但今日与耶律雪雄比试一事,让我痛下决心,躲避凶险,只会让他更凶险,父皇对他倍加关注,圣心难测,孰好孰坏,还真是难以说得清楚。与其一味揣摩,不如干脆让六弟放手一搏。毕竟还有我在,真要是有什么凶险,我还能为他遮挡些许,一旦到了我李然自身难保之时,他如果自身无力,哪里又保得全身家性命。” 樊逵惊愕,道:“不至于到如此地步吧?” 李然淡淡一笑:“未来之事,谁又说得清楚。老二老八,都不是心善之人,省油之灯。” 有些话自是不能说与樊逵知道,各王各府,都有大总管派来之人,说是保护,不如说是监护,岂会只是大总管的意思,分明就是当今天子的安排。他李然做事坦坦荡荡,也就没什么可防的,当今天子要想知道,樊逵不知,天子还是会知,与其如此,不然坦然面对,更何况樊逵不是那种卖主求荣冷血之辈,自己做什么,不遮不蔽,都可以让樊逵知晓得一清二楚,有些事情反而吩咐樊逵去做,正因为如此,十五年下来,他与樊逵之间渐渐地生出诸多情愫,主仆情分愈发浓郁。樊逵对他对傅明杰都是亲爱有加,以他的观察,各府之中,能与大总管派遣的扈从相处如此融洽的,除了他琼王府,还真无人出其右。就他这份坦荡,浩逸襟怀,九王之中,谁有?谁敢有? 可是有些事情,还是不能说与樊逵知道,哪怕是傅明杰,也是不行。他担心的,岂止是表面上的这些,内心中那个隐隐的不安,一直都在,现如今愈发沉重,如若那个不安是真的存在,那傅明杰所要面对的,岂止是明枪暗箭,用滔天巨浪形容都不为过,如果傅明杰成不了鸿鹄,他李然坐不上那把龙椅,那傅明杰逃不脱杀身之祸,傅明杰即便想成燕雀都无可能,与其如此,不如就做鸿鹄,到时大气已成,谁又能奈何了他。 此时的月园坊,春光旖旎。 红烛之下,罗帐内一片春光,明月轻轻地褪下薄衣,烛光将明月洁白无暇的身子镀上了一层橘红色,明月闭月含羞:“公子请珍惜。” 心如小鹿,紧张而又满是期待。 傅明杰轻轻地将明月拥在了怀里,明月肌肤如脂,有如绸缎般丝滑,傅明杰言道:“我傅明杰此生,不负如来不负卿。” 明月摇首,道:“明月无非就是一青楼女子,此生得以遇公子,何其有幸,公子无须誓言,也无须觉得亏欠明月,如若有缘,公子得以巧遇雁南,还盼公子修书一封,告知雁南信息,此生无憾,足矣。” 边关漫道,人海茫茫,谁都难言有此机缘,但明月有此求,傅明杰毫不迟疑地点头:“要说机缘巧遇,还真不敢保证,但要知雁南生死,这个应该还是可以做到。只是你心里要有所准备,有时候知道结果,未必会比不知道结果好。” 明月点头,凄然道:“奴家知道,如若真是事与愿违,只怨奴家命薄,不怨其他。” 此时此刻,自然不能继续这有负春光的话题,明月顽皮笑道:“今日公子不会仍需养精蓄气,练功静气吧。” 傅明杰笑道:“后悔了?如若后悔也还来得及。” 明月感觉傅明杰箭已满弦,一时媚眼如春,笑问:“真来得及?” 傅明杰无奈一笑,若是没有大总管那席话,心有禁忌,心有定力,满弦也可忍而不发,但现今没了禁忌,面对明月不着丝缕的曼妙,尤其是那一对温柔,随着明月的呼吸,如小鹿在轻跳,哪里还能忍得住。此等时刻,铁树也会开花,定海神针也得倾倒。 明月道:“明月不悔!” 明月主动贴了上去。 水到渠成,情到浓时刚刚好。 岷峨相撞,哪里还想什么童子功,一时绸罗帐里,轻曼如梅花初绽,卷起千层雪浪。 十八年蓄一剑,既已一剑开梅,那岂会没有二度。 明月那日问道:“什么功,还要梅开二度?” 岂止二度,三度四度又何妨。 君子之剑,一度彼此生疏,不得要领,二度浓情蜜意,剑气浩荡,剑卷明月。 那一夜,绸罗翻滚,岷峨卷起千层雪浪,摇空千顷白,风月无边,千里共婵娟,就在那夜。 第二十三章:花红时日短 花红时日短,不过是十余日的光景,已是晚春,上京庭院里的桃李就已经谢了,你芳唱罢我芳登场,桃李一谢,海棠就开始粉墨登场,群芳老尽,海棠花时,花朵虽小,却也是一片粉红。 月园坊的海棠不多,星星点点,散落于青竹之间,有如胭脂点点。大总管的话放在江湖,那就是一言九鼎,放在朝堂,那就等同金科玉律,达官显贵江湖游侠再想折明月这个花魁自是得先掂量几分,孰轻孰重自是心中有数。湘廷芳的花魁又不是只有明月一人,虽然其他花魁相比明月要逊色三分,但明月再怎么羞花闭月,也不值得为了一个明月而与大总管结怨,与大总管结怨,岂不是自不量力。想要寻芳,上其他八十坊不也是一样,姿色稍逊,但吹弹功夫哪里又是明月这种未经人事的女子可比。登徒膏粱就不用说了,淮键戚佑光一个傅明杰就不是他们招惹得起的,更不用说连老祖父叔辈都敬若三尺的大总管了。自此,原来熙熙攘攘恩客不止的月园坊清净不少,倒是那些文人墨客,知晓大总管之话和傅明杰之事,都是按耐不住好奇,偏生要到月园坊一窥究竟,一时趋之若鹜。明月对此并不反感,与文人墨客相谈甚欢,倒也不至于落寞。 明月自此虽居月园坊,一时脱不了罪籍,却再也不用强颜欢笑,虽不是自由身,但出入湘廷芳而无须再经管事同意,也算是脱离苦海。 面对傅明杰那入花梨三分的五字,文人墨客评头论足,一致认为傅明杰这五字虽略欠大家的火候,但气势蓬勃,胜陇西诸多书法大家何止一筹,尤其是字里行间的浩气和狼性,更是陇西诸多书法大家难以比拟,此五字如若置于上京城古玩字画最负盛名的“尚品斋”,一字可值二金。 御史中丞高长海无心插柳,因题书“湘廷芳”三字而在中原书画界谋得一席之地,如出一辙,傅明杰阴差阳错,也因“傅明杰在此”五字扬名立万,甚至于更胜高长海一筹。 傅明杰的戏言还真是成真,年前书写张贴于门庭的对联,没有樊逵的看守,一夜间不翼而飞,想必是成了某位富贾的珍藏。黑寡妇开始还一无所知,直到有人寻上门来,求购傅明杰一字,黑寡妇这才知道一夜间突然生变,拿傅明杰的字去换银子,不但不会挨揍,还真能换来真金白银,一时后悔不迭。一念之差,那被自家拖油瓶擦了屁股的对联,得值多少的银子啊。傅明杰因此又被黑寡妇逼着写了好几幅字帖,虽然没有那五字成名帖霸气浩荡,但终究物有所值,也不知黑寡妇卖给了哪家字画店,换来黑寡妇的欢天喜地,傅府终于有了来源,总算是解决了府上的用度问题,无须一天到晚再需琼王府接济。 相比桃花,海棠无疑要素雅清心许多,上京赏花,桃花有诸多去处,慈云寺只是其一,但要说海棠,则以慈恩寺的后山为首选,后山千株海棠,一到春末,团团簇簇,粉嫩一片,尤其是那三株千年海棠,为三藏法师亲手栽种,更是花团锦簇,引得游人纷至沓来。 这日,傅明杰无所事事,与明月携手入慈恩寺后山踏春赏花。 千年海棠下,三藏法师当年普度众生的草庐旧迹尚存,草庐简约,就地取材,与乡间农家的牛棚无异,四根立柱,就是山中随处可见的杂木,草庐无梁无檐,仅以茅草为顶,四方通透,如此陋室,小雨尚可抵挡,遇上骤雨倾盆,那草庐只怕就形同虚设,人在草庐,如同落汤。草庐修缮后尚且如此,当年只怕更是简陋不堪,当年三藏法师普度众生,其清苦可见一斑。 草庐前,一僧挥汗如雨,手持笤帚清扫庐前落叶残花,竟然是静海法师,不由傅明杰不惊诧,一代宗师,如此放下身段,亲力亲为,让傅明杰一万个没想到,傅明杰赶紧合十,向静海法师施礼,问道:“慈恩寺僧侣众多,此等粗活,何需法师亲为?以法师之修为,即便亲为,也可一袖清风,不费吹灰,扫落叶残花于顷刻,法师如此,还真是让人费解。” 静海法师一笑,道:“何为粗?何为细?人本无贵贱,世间之事,更无粗细,只有该做与不该做。当年三藏法师不辞辛苦,不问清贫,以一人之力度众生出苦难,佛陀那时又何曾想过粗细,我静海清扫草庐,心怀虔诚,心有喜乐,此等心境,不亲为,又如何能感受得到。如若云淡风轻,一袖清风扫尽尘埃,看似洒意,可心境又从何而来?虔诚又从何谈起?又岂会有劳作时的喜乐?” 傅明杰点头,有所悟,道:“是我悟道浅薄,法师扫地,原来是在扫心,打磨心境,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是对心境的打磨。佛陀三藏法师度生先度己,先置己于苦难,如此才能度生出苦难,感化众生。佛陀置己于苦难,何尝不是一种自我打磨,唯有舍己度生,众生才会重生,唯有如此,才有今日慈恩寺的香火鼎盛,芸芸众生的感恩膜拜。” 静海法师倾首,赞许道:“傅公子能有此悟,何谈浅薄,如此悟性,非比寻常,看来傅公子与我佛还真是有缘。” 上次大雄宝殿论道,静海法师没问,傅明杰也没说,没想到静海法师竟然知他姓傅,傅明杰再次诧异:“法师怎会知我?” 静海法师合十:“傅公子既然与我佛有缘,岂会有不知的道理?” 傅明杰更是疑惑:“如此说来,在与大师大雄宝殿问道之前,法师就已知晓我傅明杰?” 静海法师点头:“当然。” 傅明杰追问:“我傅明杰不过是一籍籍无名小辈,引法师如此关注,为何?” 静海法师微笑:“今日笤帚扫花,明日落花依旧,为何要扫?海棠花今春落尽,明春又开,为何要开?天地间的为什么数不胜数,为何要问?有缘即是缘,缘来即来,缘去自去,何必问缘由。” 傅明杰笑道:“是我多心,多此一问,还望法师见谅。” 静海法师一脸慈祥,道:“人既生于世,那每个人都有自身存在的因由,傅公子与我佛有缘,自然就有有缘的道理。傅公子手有行云,心中可有?” 手有行云,是为实;心有行云,是为虚。 手有行云,剑气不过十里;心有行云,心意一起,天地之间都是剑气,何止千里万里。 傅明杰一时发痴,气机急转,只觉有一股气机心中涌起,然后慢慢上涌,绕身一周,周身通畅无比。头顶的那千年海棠,树干布满沧桑,但海棠依旧,一树海棠,粉嫩粉嫩,有春风和煦而来,一朵海棠随风飘飘而下,而后是二朵三朵,无数朵,一时落英缤纷,明月满心喜悦地伸出右掌,掌心之上,一朵海棠悬而不落,按说海棠落地,都是花瓣朝上,但明月掌心上的海棠,却是花瓣朝下,花蕊倒悬,轻盈旋转,明月大感稀奇,双目顾盼,这才知道,何止她掌心的这一朵海棠,她和傅明杰周遭,海棠漫天,朵朵如伞倒悬,都是从左往右朝一个方向旋转,再看傅明杰,一脸痴迷,浑然忘我。傅明杰如此神情,明月已是见怪不怪,最是熟悉不过:那日破大总管那一剑,傅明杰是如此;每日晨起,傅明杰对着清晨第一缕晨光吐纳敛气也是如此。明月知道,傅明杰一旦浑然忘我,那就代表着傅明杰对剑意剑气又有了新的领悟。即便如她这般不懂剑道之人,此时也感觉到了手心之上的那朵海棠,有丝丝缕缕的剑气剑意在手心游走,没有戾气和杀机,有的只是春风和煦般的温暖。明月再看周遭那漫天飞舞的海棠,愈发轻盈飘逸,旋转之间,气机磅礴,朵朵如剑。 傅明杰哪里又会知道,千年前,每日之晨,三藏法师都曾于草庐之前盘膝吐纳,三藏法师已去,不知所踪,但草庐依旧,佛门圣地,佛陀气息虽经千年而尚存。 那一缕气机有如一道佛光在傅明杰心间游走,戾气全无,酣畅无比,通心透力。傅明杰一遭下来,猛然觉醒,静海法师这是度化自己,只顷刻,却似千年。 傅明杰双手合十,一道剑气在指尖冉冉升起,有如行云,又如佛陀打坐。那些悬而不落的海棠从下往上,步调一致,缓缓朝上。明月看那手心之上的那朵海棠,也是已经倒转,似曾相识,继而顿悟,那雄踞大雄宝殿的佛陀,坐下之莲不就是如此,难不成这慈恩寺的佛陀坐莲与众不同,不是莲花,而是海棠? 一直沉默不语,静看傅明杰的静海法师微微一笑,将先前清扫的落叶残花置于篾篓之中,背起篾篓,翩然下山。 第二十四章:秀才童言 傅明杰浑然忘我,再度觉醒,睁开眼,眼前除了海棠缤纷和在海棠的映衬下愈发明丽动人的明月,哪里还有静海法师的身影。 上次大雄宝殿悟道,傅明杰一剑入三品,这次草庐借佛门千年之气,傅明杰又进一层,傅明杰心道,看来自己还真是与佛门有缘。 明月看着傅明杰清醒过来,走近,问道:“静海法师一语点度,看样子公子的剑道修为又进了一层。可奴家一事不明,佛门不是一直讲究慈悲为怀么,而剑道修为再高,最终仍是以杀戮为目的,法师此举,岂不是与佛道本心相冲相搏?” 傅明杰摇头,不与苟同,为明月释疑解惑,傅明杰道:“世间之事物,本来就是相生相克,有生就有死,五行金木,木生火,火却克金。难道就不能有生?难道就不该有金木?事物其实就没有相冲相搏一说,只有轻重缓急,剑道修为至高,只要心有慈悲,那适当的杀戮并无不可。杀戮其实不是目的,而是手段,试问这天下不平不公之事多如牛毛,如何消除?度生感化,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只是其一,能度生感化自然是好,可世间有万物,人心何止万种,这世间最难叵测的就是人心,有些人可以感化,有些人却是冥顽到底,一条道走到黑,你想慈悲为怀,人家根本不屑一顾,遇上这种冥顽不化之人怎么办?唯有以暴制暴,以戾气对戾气,唯有剑道修为至高,方可以手中之剑,荡尽天下之不平不公。手中有剑,心中有善,该杀戮时就杀戮,绝不心慈手软,该行善则行善,广种善缘,自然也就无所谓冲突。从大处看,如今陇西周遭强敌肆意,草原王庭窥视中原之心不死,乾坤之战一触即发,这个时候与北枭西厥西鹘去讲慈悲,那岂不是对牛弹琴,这种慈悲毫无益处,甚至于是一种祸国殃民的愚蠢愚昧,要想生灵免于涂炭,唯有以战止战,以杀伐对杀伐,如此方能保一方百姓平安。而往小处看,大总管安成一言,就可以让那些对你明月心怀叵则之宵小不敢再存非分之想,这是因为大总管慈悲?不是,而是因为他是大总管,是修为至高无上的天下第一,芸芸之上,宵小之徒难以触及毫毛,既然只能仰视,那宵小之徒就只有臣服归附,谁都不会自不量力去逆大总管而为。何为慈悲为怀,只要心有慈悲,那就够了,至于杀戮,适可而止就好,只要事关江山社稷,事涉家国百姓,该杀就得杀,绝不心慈手软,我想这才是我佛慈悲的本意。那日我与静海法师于大雄宝殿论道,静海法师对杀戮一事云淡风轻,并没有一昧地说教,没有满嘴仁义道德,没有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很合我的心意。何为有道高僧?有佛念有佛心,而不是一成不变,迂腐愚昧,看事看物超凡脱俗,方为真正的高僧。” 明月频频倾首,茅塞顿开,笑道:“奴家见公子你对静海法师敬重有加,就因为静海法师许你杀戮,合你心意?” 傅明杰伸出手,捻住一朵翩然而落的海棠,一笑,道:“似是而非吧,静海法师的佛道合我心意是其一,与静海法师一见如故,倍感亲切则是其二,不知为何,不管是静海法师还是大总管,一见之下都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要不然,我又岂会不知天高地厚地在大雄宝殿去和静海法师论道,岂敢在当今天子的书房外向大总管讨要糖人。” 明月倾首,道:“难不成公子与静海法师和大总管之间有什么机缘?要不然公子怎会连得大总管和静海法师的点拨?” 傅明杰笑道:“静海法师佛法无边,大总管天下第一,都是可遇不可求之人,我傅明杰不过是一破落氏族的落魄小子,哪里又有什么机会去和他们结缘,如果非要说与他们有缘,就看老祖是不是与他们有我所不知的香火情。” 明月偎依在傅明杰身边,傅明杰笑着将手中的那朵海棠插在明月的发髻之上。 明月满是甜蜜,明齿一笑:“好看吗?” 何止好看,傅明杰执明月之手,看着那漫山遍野的海棠,笑道:“你比海棠更好看,更胜一筹。” 明月羞涩:“岂会?” 岂止。要不然,何来闭月羞花一说。 慈恩寺后山,海棠缤纷,远远望去,如缬晕薄纱轻蔓,而草庐周遭的三株千年海棠枝繁叶茂,花团最是锦簇,最是蔚为,又为三藏法师亲手栽种,游人入山,自是没有踏后山而不至草庐的道理。 傅明杰和明月浓情蜜意,没有留意有两人成双结对于不远的海棠之下含笑静望,与傅明杰和明月相似,也是一对才子佳人,男子羽扇巾纶,说不出的书生意气,女子轻盈艳丽,艳如熟透的红柿,是傅明杰和明月认识之人,柿园坊的花魁娘子秋柿。 秋柿是何等阅历,见傅明杰和明月情意绵绵,无休无止,却又旁若无人,她要再不出声,一直旁观,终究有些不妥,于是轻笑一声,道:“明月,傅公子的眼里只有你,没有其它,真是让秋柿好生羡慕和嫉妒。” 傅明杰和明月这才留意到海棠花丛中另有他人,见是秋柿,明月依偎在傅明杰的身边,一如开始,明月明齿一笑:“秋柿,扰人好梦,该如何受罚?” 秋柿媚眼一扫,笑道:“梦已成真,何来惊扰。” 此言不差,梦再好,也不及花前的偎依牵手。 明月看了秋柿身边的那人一眼,秋柿盈盈一笑,秋柿介绍身边的书生,竟然就是那出联“十年苦读金榜题名待门生傲视群雄”的秀才童言。 童言拱手作揖:“傅公子那下联,鸿鹄大气,与傅公子相比,我那上联不过尔尔。今日至柿园坊,听秋柿姑娘说起傅公子那下联,三千里云和月,却是云淡风轻,天下群雄,也不过如此,敢如此藐视一切之人,必定超凡脱俗。童某自是心潮澎湃,情难自禁,就想着要是能与傅公子结识,那简直就是人生之幸,赶忙拉着秋柿姑娘到了月园坊,这才知晓傅公子与明月姑娘携手同游草庐,哪敢停蹄,一路寻来,就想着与傅公子结识,但愿傅公子不觉得唐突才好。” 童言彬彬有礼,言词虽是卑谦,但目光炯炯,举手投足间颇具风范,一看就不是那种轻易服输之人。唐突自是说不上,要说一见如故也是不能,就童言那上联,颇为不俗,不是戚佑淮键那等纨绔浪荡之流能具有的才情。因为那联,傅明杰对童言不反感,自是不会一见面就拒之千里,傅明杰微微一笑,道:“童秀才抛砖引玉,那日我也是酒到浓时,酒意一起,也就口无遮拦,口出狂言,岂敢藐视一切。” 童言笑道:“说傅公子藐视一切,是我言词欠妥,应该说傅公子居高望远,一揽群山小更为妥当。” 傅明杰自谦,道:“童秀才寥寥数语,已是才情毕露,十年苦读,必定经纶满腹,傲视群雄并不为过,我傅明杰岂敢与童秀才相提并论,在童秀才的满腹经纶面前,我傅明杰只会舞刀弄剑,舞文弄墨,自愧不如童秀才你。” 童言摇头,一脸正色,道:“傅公子不必自谦,如若你我再这般说下去,倒像是两个落魄书生在互相吹捧,让人贻笑大方,童某不喜虚伪,一是一二是二,傅公子那下联的格局和气势远胜童某上联,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童某一贯自负,旁人都言童某自视清高,童某不以为忤,反而有些沾沾自喜,但今日一听傅公子下联,心悦诚服至极,只能甘拜下风。都说文如其人,虽然不是绝对如此,但也八九不离十,刚才恰遇傅公子悟道,不敢惊扰,旁观了一阵子,童某虽不懂修为剑道,却也能隐隐感受到了傅公子的浩荡剑气,剑气如此,文更是如人才是。傅公子说自己口无遮拦,那也未免太自贬了些,在童某看来,傅公子那下联,不如说是酒后英雄豪迈,籍此一吐真言,更为恰如其分。傅公子的下联格局如此之大,那心中的抱负必定也是鸿鹄远大。” 傅明杰心说自己哪里有什么远大抱负,真是一时意气而已,难不成自己心中有剑,愿以剑气荡平天下之不平的侠道剑意,在他人看来就是大开大放的大格局?如若这也算,那就是吧。 文人书生给傅明杰的印象,大多是迂酸,喜欢无病**,相比那些军中伍卒的粗犷,傅明杰更喜与伍卒交往,一言不合立马拔刀相向,冰释前嫌又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勾肩搭背亲如兄弟,如此爱憎分明的个性,更合自己的心意。傅明杰和程明亮尉迟成渝亲如兄弟,尉迟成渝温文尔雅,说话做事都是张弛有度,态度谦和,对他更是恭敬有加,程明亮那厮却是大大咧咧,一个不乐意,就拿床上那点破事来讥讽他,让他很多时候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旁人都以为三人中,他应该和尉迟成渝更为要好,但哥仨却是心知肚明,如果兄弟三人硬要分出个亲疏远近,他傅明杰和程明亮那厮反而要亲近些。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与情谊无关,与门阀家风有着莫大的干系。关中尉迟以谋略起家,浩州程氏伍卒出身,到了这一代老祖,尉迟瑾老谋深算,喜怒哀乐不溢于言表,程友开却是火爆脾性,犯起倔来,九头牛都拉不住。午门之变,苦禅苏不成一人悍守午门,门前横尸堆积如山,血流护城清河,将一河碧水染成了血褐色,当时的惨烈,让置身其中的人胆战心寒,程友开却是毫无畏惧,悍然赴死,指挥强弩强攻,继而亲率死卒死战,这才攻破午门,让苦禅抱憾而退。这些年行走朝堂也是如此,仍是不改先前性情,急起来,跺脚骂娘那是小菜一碟,拿脚踹人也不是没有发生过,遇到此种时刻,当今天子无可奈何,只能视若没见,尉迟瑾更是得避让三分。高长海参了这个参那个,尉迟瑾和当今天子都被高长海参了个体无完肤,唯独程家老祖却能独善其身,不是程友开无懈可击,而是老祖有言,高长海敢参他程友开,他程友开就敢当众踹高长海的屁股。当今天子对高长海时不时参他一本颇为郁闷,却又无计可施,是因为天子高高在上,为圣君贤名所累,不会因高长海参奏,就拿高长海开刀,由此落下商纣暴君之名。天子有顾忌,程友开没有,高长海敢参奏,程老祖自然敢踹。参奏之事,有大有小,涉及国之根本,伤及国之命数,当今天子自会雷厉风行,手不留情,但若是无关痛痒,当今天子都是一笑置之,程老祖即便真有什么是非事端落到高长海的手里,肯定到不了造反谋逆、结党乱党的大罪,高长海参了也就参了,程友开该行走朝堂还是得行走朝堂,但高长海的屁股肯定会结结实实地挨踹,孰轻孰重,高长海自是掂量的清楚。高长海参遍所有朝臣,一日不参,就左右不自在的高长海,其至今没有参程友开只字,也就在情理之中。当今天子对此颇为不怠,说原以为高长海铁嘴铜牙,铁面无私,原来也是心有私心,欺软怕硬,专挑软柿子捏,难不成堂堂君王也是软柿子?朝堂之上,当今天子愤愤不已,程家老祖呵呵大笑,高长海却装聋卖哑,全当没听见没看见。 程家老祖如此性情,程明亮耳闻目染,还能好到哪去,自然与老祖一个德行,甚至于还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后来者居上之势。傅明杰喜欢对着漂亮小娘子吹口哨,其实都是受程明亮那厮的教唆,只是在这一点上,两人都是手艺不精,屡屡临阵败退,平白落下一个纨绔的名声,与戚佑淮键虽不合污,却也不幸纳入同流之列。 眼前的童言,相比先前认识的那些迂腐书生,倒是多了一份豪迈,童言有与傅明杰结识之意,童言虽然家境殷实,但毕竟属于庶族,如若是先前,童言此举有攀附之嫌,但现如今通州傅氏没落,如果没有李然的悉心关照,傅明杰只怕早已是落难的凤凰不如鸡,通州傅氏算不上高枝,童言还真没有攀附的必要,其想与傅明杰结识,应是诚心,没有他意。但傅明杰一直信奉朋友不在多,而在于精,有程明亮尉迟成渝等一干竹马之交的老友足矣,童言值不值得一交,再说。 第二十五章:移花接木,暗度陈仓 傅明杰交友,宁缺毋滥,李然为此屡屡规劝傅明杰,但凡成大事者都得知容忍懂谦让,不要轻易树敌,对戚佑淮键,傅明杰可以不屑一顾,但也犯不着一个不顺眼,就将戚佑扔到冰河里,毕竟都属膏粱子弟,氏族总有人在朝堂行走,冤家易结不易解,何必。傅明杰当时认同,但一遇戚佑之流欺男霸女不可一世,还是忍不住路见不平一声吼。也因此双方关系,势同水火,此种情形虽然不会波及李然,与李然能否最终问鼎天下权柄也没有必然联系,但给李然造成诸多不必要的困扰却是不容置疑的事实。以前是少不经事,无所谓,现如今傅明杰已经成年,对人情世故多有体会,因李然,事后多少有些不安,可个性使然,不安归不安,该如何还是如何,没得法子。 童言见傅明杰深思不语,不卑不亢,笑道:“童某年轻气盛,傅公子那下联让童某有如醍醐灌顶,瞬间清醒,当今天下,群雄逐鹿,外敌虎视眈眈,光凭锦绣文章,哪里又能御敌于国门之外,吾辈之人,真要是心有凌云之志,就该如傅公子这般,手持一尺行云剑,剑意荡天下,可惜悔之晚矣,十年苦读,已然是手无缚鸡之书生,纵有雄心,遇上强敌,也只是一纸空谈,想要傲视群雄,从何谈起。童某书生意气,真不该得意忘形,哪堪与傅公子的一尺行云争锋,当今世道,岂是一二篇锦绣文章就敢言傲视群雄的道理。” 傅明杰笑道:“书生意气,正好挥斥方遒,剑气杀伐,是可保家国平安,但要说兴国安邦,仅靠杀伐自是不成,还得靠国论国策,童公子真要有兴国之大策,治国之良药,大可以振臂高呼,当今天子贤达,心怀天下,知人善用,最喜兴国之策。当今天子强推科举,本意就是广揽天下雄才,夯实朝堂根基。想当年,诸葛孔明羽扇经纶,谈笑间不照样让强虏灰飞烟灭。” 傅明杰说到当今天子之时,童言的眼中闪过一丝寒意,但也就一闪而过,瞬间恢复常态,童言笑道:“我等书生再怎么狂妄,也不敢菲薄到与诸葛孔明比肩的地步。天子高高在上,童某不过是一介草民,与天子何止十万八千里,如何振臂?如何高呼?” 傅明杰点头,童言此言不假,天地浩大,有才之人多于鲤鲫,崭露头角的,只会是凤毛麟角,想要为当今天子关注,机缘巧合人脉,缺一不可,童言即便真有大策大略,但一介草民,想要得天子关注,谈何容易。傅明杰道:“如若我没有记错,二日后就是春闱之日,童公子满腹经纶成竹在胸,一旦放榜,必定金榜题名,何谈报国无门?” 童言看向傅明杰,轻轻摇头,道:“不瞒傅公子,童某这次不准备参与科举。” 傅明杰不由一惊,童言此次赴上京,目的就是参与科举,前几日以联言志,大有一举中第,傲视其他考生之势,这才几日,就改弦易辙,弃十年寒窗苦读而不顾,变化如此之快,这之间必定有惊人缘故,傅明杰问道:“为何?” 童言叹息:“看来傅公子还真是不知?” 傅明杰莫名其妙,道:“我知道什么?” 童言思量一番,然后苦笑,道:“傅公子是通州傅氏之后,虽然通州傅氏不如从前,但毕竟有士族的荫蔽,有“九品中正制”依仗,入仕属轻而易举之事,不必如我等庶民,纵有满腹文章,要想报国,还得参加科举春闱,博取功名。我童某自不量力,以为凭自己的才学,可以金榜题名,到时不求行走朝堂,但求博取一个七名芝麻县令,也可造福一方百姓,却没想我还是空想,这几日才知道,我童言也就是井底之蛙,只知坐井观天,哇哇鸣叫几声罢了。” 傅明杰还是不明就里,道:“九品中正制,爵位世袭,弊端层生,当今天子煞费苦心,力主科举,为朝堂广纳寒门雄才,历经二届,虽有瑕疵,但却不失为一条为我朝甄选良才的良策。但今日听童秀才之言,有些心灰意冷,对科举之事好似不予苟同,这才几日,变故如此之大,怕是其中另有隐情?” 童言淡淡一笑,道:“原以为科举以才取人,其实属一厢情愿,现在才知道,以才取人不过是金玉其外,以财取人才是败絮其中。” 傅明杰更是云吞雾罩,二届科举,选拨之人虽然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旷世奇才,也不存在立竿见影之效,但下放州郡县衙打磨,据李然所言,倒也反响良好。假以时日,此批官员经州郡历练,必定会有那么几位如中京郡守房景辉那般出类拔萃者,成下届朝堂的股肱之臣,童言怎会如此不屑?傅明杰问道:“童秀才何出此言?” 童言收拢手中羽扇,扇骨轻敲手掌,道:“这几日在上京游荡,见了一些人,知晓了一些不为外人知的隐秘,这才知道,才学只是其次,要想金榜题名,光有才学不成,还得辅以金银,不然,哪怕才高八斗,也得名落孙山。” 傅明杰心中的震惊无以复加,科举制于慈父傅标手中筹划,建德十年举行第一届,今年是第三届,初始之时,有些瑕疵和不周在所难免,有考生临时抱佛脚,稽首朝堂股肱,想方设法拜到朝堂股肱门下,这事是有发生,但即便如此,也不至于如童言所言的这般不堪,不靠才学,靠金银。当今天子看重之事,谁敢为了金银之物,冒天子之大不韪?即便有心收礼,那也得有门庭可投靠才行,得私密进行,知晓之人越少越好,童言家境殷实,但其不过一介庶民,如若有门道,一来就该去拜谒投靠,等不到现在。前两届都波澜不惊,有瑕疵,但没有大的波浪,当今天子对此并无不怠,难不成这届风云突变?礼部难道见有机可乘,有利可图,假公济私,广开门道,开始大张旗鼓地收取家境殷实的考生的银子,礼部有这胆?戚树成身处朝堂经年,劣迹斑斑而不倒,其老奸巨猾至极,岂会做此没有头脑之事? 童言凄然一笑,道:“我也是前几日偶尔听人言及,今年不同以往,要想金榜题名,除了才学,至少还得百金,开始也是不信,后来多方打听,还真是确有其事,不是空穴来风。” 至于这百金如何收受,则是大有讲究,很具匠心,真要是谁的金银都可收取,那早就东窗事发,等不到现今,毕竟涉及身家性命,不可能不小心谨慎行事。 尚品斋名满上京,专营高档瓷器、古玩字画,名家名画罗列其中,待价而沽,这不是什么秘密,属人尽皆知之事。但另有隐秘渠道不为外人所知,今年春闱,一些字画的行情突然大涨,原本十金可得,今时却需百金,而且还不是谁都可得,得有人引荐方能成交。童言才学颇高,家境也极为富实,要出百金不成问题,有人穿针引线,言之凿凿,童言只需百金于尚品斋购得一副字画,不保首名魁首,但能确保金榜题名。童言如若不从,哪怕真有才学,这次只怕也会与金榜无缘。童言以为只是戏言,哪知上尚品斋一看,还真是如此,先前不过十金的字画,现如今已然是百金,想来那人所言不虚,童言道:“童某虽然一心想要博取功名,光耀门庭,造福一方百姓,但却自恃清高,心有底线,如若功名不是靠才学,而是靠金银,那此等功名于童某而言不是荣耀而是耻辱,要了何益,将来还有何脸面去对同僚治理百姓,不如不要。都说陇西朝堂多有龌蹉,先前还是将信将疑,现在看来,还真是如此,思来想去,对功名一事心灰意冷,就想着干脆回中京打理自家营生,眼不见为净,免得一天到晚自家憋屈。还有一事,傅公子可能不知,在尚品斋标价百金的字画中,也有傅公子的一副春联。” 在居多明码标价的字画中,有傅明杰的那副被偷春联:硕鼠悠悠眠洞里,肥猪悄悄拱门来。此联在尚品斋明码标价,百金。 傅明杰于月园坊那五字帖,一字二金已是赫然,那春联不过是傅明杰的随手之作,据此算,至多也不过是二十金,尚品斋标价百金,这其中的猫腻自是不用说已知几分。 那联不翼而飞,傅明杰还以为是入了哪家富贾的藏室,没想到竟然入了尚品斋,天下之事还真是无奇不有。 童言道:“原以为傅公子知此事,今日一见,和傅公子这般言语,知道傅公子对此也是一无所知。这事未免有些蹊跷。此次明码待售的字画,除了傅公子那一联,还有侍中令魏延州魏相和御史中丞高长海高大人的字帖。” 傅明杰陷入深思。 这招暗度陈仓之术还真是高超,借尚品斋之手移花接木,将营私贿赂之金洗白,然后将钱财名正言顺地收入囊中,即便为人察觉,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加上无凭无据,谁又能说这字画里另有猫腻。古玩字画,本就是收藏之物,从来没有一个特定的金银标准,值与不值,因人而议,买的人觉得值那就值。他傅明杰的那副春联,并非一文不值,百年之后,谁又敢断言他那春联就不值百金千金。将高长海牵扯其中,这个倒是可以理解,高长海不是喜欢参奏么,到时真要是此事外泄,为高长海知晓,高长海自己的字画涉于事中,到时高长海怎么参奏,难不成还参自己一本不成。真要是面对当今天子的问讯,饶是高长海口若悬河巧舌如簧,只怕也是百口难辨,根本无法解释清楚,高长海不会不知轻重,自寻麻烦,指不定就会装聋卖傻,难得糊涂一回。但将他傅明杰牵扯其中,这就有些不知所云了,如若老祖在世这个还好理解,但通州傅氏现在门庭冷落,如此操作,又是为何?居心何在?难不成想着一旦东窗事发,引祸李然?魏延州一直置身事外,将魏延州拉入乱局,意义何在? 此事重大,诡秘,容不得傅明杰轻视。耳听为虚,得眼见为实,只能视情况而定。 傅明杰眉头微蹙,问道:“此事非同小可,童秀才可否告之,为你穿针引线之人为谁?” 童言摇头,道:“童某虽然不齿于此等勾当,却也不便因自己多嘴多舌,置他人于死地,敢在春闱一事上做文章,岂是寻常之人,非童某可惹。之所以多嘴告知傅公子,也是彼此有缘,话到嘴边,真要是遮遮掩掩,反而显得童某猥琐。此事不发则已,一发必定不可收拾,童某不过是一介布衣,不想置身事端,置家族于不利,关于这一点,还望傅公子见谅。” 既然童言不方便言,傅明杰也就不再予以追问,童言不愿家族牵涉事端,引来横祸,自求自保,也是无可厚非。 第二十六章:海棠依旧 海棠依旧,没有桃花的馥郁芳香,春风拂面,漫山花团起伏,如波浪在荡漾,煞是好看,明月和秋柿结伴前行,罗裙裾裾,海棠之下更显飘逸。傅明杰却是心惊不已,饶是傅明杰不在意朝堂之事,却也知此事非同小可,如若童言所言属实,十有八九此次春闱里另有猫腻,一旦事发,所涉之事必定惊心,所涉之人必定广泛,指不定又是一桩等同方志超谋逆案的惊天大案。朝堂股肱谁又会涉事其中?戚树成?淮玉?尉迟瑾?高长海?又或是李然? 如若是戚树成、淮玉,那属罪有应得,傅明杰对此两人了无好感,甚至于巴不得两人出事才好,戚树成、淮玉多行不义,实在是罪不容诛,这么些年屹立朝堂而不倒,也算是奇葩之事,李然对此有分析,说与其说是戚树成淮玉老谋深算老道深沉,不如说是当今天子在朝堂需要戚树成淮玉之流,有些龌蹉之事,当今天子不便说,尉迟瑾不想做,杜如斐不屑做,魏延州不去做,谁做?只能是戚树成淮玉来,要说察言观色,揣摩圣意,朝堂重臣之中,还真无人出此两人之右。至于尉迟瑾,因了尉迟成渝的关系,傅明杰多多少少会有些不忍,却也不至于为之惋惜,作为本朝首辅,尉迟瑾有些事情还真是上不了台面,虽不能说罪孽深重,却也是罪不可诛,离罪不容诛也就一步之遥,戚树成所作之事,有些可以说是戚树成肆意妄为,有些只怕尉迟瑾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李然是傅明杰至亲之人,傅明杰最不希望的就是李然牵扯事中,傅明杰根本不担心这幕后之人会是李然,但李然不是主使,并不代表李然就不会涉身其中,他傅明杰的春联堂而皇之,标价百金悬挂尚品斋,又该作何解释。朝堂诡谲,移花接木,嫁祸他人之事数不胜数,就拿方志超一案来说,一开始谁又想到寻常不过的谭德新谋私案最终会牵连到方志超,甚至于傅家。朝堂之中,只要需要,事发凑巧,转瞬之间,小事就能诡变成大事,局外人成局中人,除了当今天子,无人可以幸免。 童言看了傅明杰一眼,轻声道:“童某知道,科举之初,诸多事宜为公子父慈所定,只因傅公涉事方志超谋逆一案,当今天子才另择他人。童某还知道,公子为明月打抱不平,侠道心肠只是其一,其二就是因为明月也是方志超一案的受害者,公子感同身受,自然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 傅标慈眉面目一闪而过,傅明杰黯然。 童言又问:“傅公子就不恨?” 恨谁? 淮玉?自是有,此事于淮玉手中起,事态一发不可收拾,也与淮玉有着莫大的关系,但谁都心知肚明,此事淮玉充其量就是一个捉刀之人,就一个淮玉,还不足以让十三位朝堂重臣人头落地,牵连广众,没有当今天子的默许,淮玉哪里又会有这个胆量,傅明杰再怎么恨,也知自己与当今天子相比,无异于蚍蜉撼树,皇权之下,傅明杰能奈当今天子何?当年他带着程明亮、尉迟成渝、陈魅其找戚树成的麻烦,让其不自在,就是因为当时有传言流出,方志超谋逆一案,之所以出现不可收拾的局面,很大的原因就在戚树成,戚树成推波助澜,在天子面前引经据典,搬弄是非,戳到了天子的痛处,这才让当今天子痛下杀心,最终波及傅家,连慈父都不能幸免。这些年,他对戚树成横眉冷对,与戚佑淮键势如水火,也与此有着莫大的关系。人生二大恨难解,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李然让他凡事知容忍懂谦让,不要轻易树敌,可面对杀父之仇,他又如何能轻易释怀。 童言感慨道:“当年傅钟老祖余荫尚存,如若老祖一意力阻,傅公子的父慈可以保全性命不说,诸多官员也不会因此受到牵连,不知为何,傅钟老祖却是一言不发,超凡事外,任由事情走向不可控的地步。老祖此举,让世人都看不明白,这其中怕是有什么隐情?” 李然也曾与傅明杰分析过此事,若说傅钟老祖隐退,是老祖与当今天子达成的某种默契,这个说得过去,但要说慈父傅标自尽,也是老祖傅钟对当今天子的妥协,这个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老祖再怎么忍辱负重,也不会轻易容忍傅标赴死,即便是拼上通州傅氏百年基业也是在所不惜,可老祖偏偏忍了,一退再退,让通州傅氏没落成现今这般样子,此等情形,与拼上通州傅氏百年基业有何不同,大同小异而已。 老祖在容忍什么?李然是若有所思,傅明杰是一点都不明白。老祖已经仙逝,傅明杰自是不敢妄自揣摩,非议老祖,置自己于不忠不孝,只是心有疑问,却也不敢去深究。此时听童言旧事重提,傅明杰心里自是五味杂陈,他看了童言一眼,道:“此事久矣,童秀才为何对旧事如此感兴趣?难不成童秀才也有亲友涉及此事?” 童言连连摆手,道:“傅公子请别误会,此案涉及至广,累及诸多无辜,世间众说纷纭,童某不过是一时好奇而已,绝无他意。” 傅明杰淡淡一笑,道:“没有他意就好,有他意又能如何。” 童言笑道:“还是傅公子大气。” 明月回头,朝傅明杰明齿一笑,傅明杰紧走几步,与明月并肩而行,童言望着傅明杰那飘逸的身影,若有所思。 尚品斋声名远扬,店内瓷器琉璃琳琅满目,古玩字画应有尽有,引得达官显贵趋之若鹜,但于傅明杰而言,用度尚需琼王府接济,自是没有那份闲钱买雅致,从来都是过门而不入。 尚品斋地处上京西城,琉璃之下,楠木横匾,金字黑底,沧桑无比,看上去就很见年份,店内是一水的花梨壁橱,上好的瓷器间落有致,古风浩荡,不愧为陇西首店。傅明杰逐一细看,都是陇西民间匠人集大成者的作品,在上京的达官显贵家很有市场。字画另悬一室,傅明杰的那副春联并没有置于正中,而是偏于一隅,童言没有妄言,还真是明码标价,百金。既是需千金之物,荣登大雅之堂,自是不会等闲待之,喷水刷浆,生宣纸覆背,画轴悬挂,与年初黑寡妇胡乱贴于门庭之时相比,已然乌鸡变凤凰,脱胎换骨,栩栩生辉,不由傅明杰不赞叹,这联让尚品斋如此装裱,字体愈发苍劲,虽然不值百金,但十金倒也值得。 高长海的字帖与傅明杰并列,高长海最喜临摹书圣之《兰亭序》,久而久之,行笔之间,自是不乏书圣遗风,此帖行笔潇洒飘逸,笔势委婉含蓄,骨胳清秀,点画疏密相间,还真是高长海亲笔所书,如假包换,不是伪造。魏延州的字,傅明杰没有见过,不敢妄言真假,但那字风干净利落,没有朝堂的浸染,根本写不出来。 掌柜老态龙钟,傅明杰进店,掌柜一直冷眼旁观,此时见傅明杰背手于春联之前端详许多,这才迈着小步踱了过来。 傅明杰指着自家春联,明知故问:“谁人书写?既无落款也无印鉴,竟然也值百金?” 此言一出,掌柜就知傅明杰不是那一心求功名,目标明确的书生,顿时了无兴致,只是已至傅明杰面前,傅明杰一身华服,玉树临风,举手投足极具大家之气,氏族门阀子弟无疑,自然不好怠慢,掌柜笑答:“通州傅氏傅明杰公子之作,陇西后起之秀,新晋书法大家,以‘傅明杰在此’一帖名动京城。” 傅明杰笑道:“竟然如此,为何不见落款?” 掌柜倒也不遮掩,直言不讳,道:“此联为傅公子未成名前于春节张贴于自家门庭之作,被人顺手牵羊,于尚品斋寄卖,自是没有落款印鉴。尚品斋以百年声誉为其背书,保证是真迹,不是伪品。” 傅明杰道:“虽是新晋大家,但百金还是太贵。” 掌柜一笑:“本品只是寄卖,寄卖之人标价百金,本店不能代客砍价。百金留待有缘人,公子不妨看看其他字画,十金之作,数不胜数,准保有合公子心意之作。” 如若傅明杰不知其中另有猫腻,自会一笑了之。但既是一窥究竟,自是有心试探:“如若我执意要买,可否与卖家直接面谈。” 掌柜摇头,一笑,不再与傅明杰多言,踱步而去。 看来童言所言不假,一般人都不会以百金买他傅明杰这一字联,愿出百金者,要不财大气粗,要不就是另有所图的考生,不管是他傅明杰还是童言,都不清楚这其中具体的门道,掌柜自是没有搭理他的道理,能和他客套这么久,已属不易。 这世道,要说谁最会察言观色,就属青楼里穿针引线的龟公和书画斋里掏人钱财的掌柜,傅明杰虽然口袋里没有几个银子,但衣着华丽,一表人才,掌柜的哪里又会知道傅明杰是金玉其外身无几个银子,一开始以为他傅明杰是那赶考的考生,携百金而来,目标就在傅明杰那春联,自是百般殷勤,哪知傅明杰答非所问,对其中的门道一概不知,傅明杰真要是想做冤大头,那倒是乐享其成,但怕就怕傅明杰另有目的,权衡利弊,还是怕言多必失,一旦一不留心露了马脚,牵扯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得不偿失,不如一走了之。 傅明杰怕露端倪,自然也不好立马离开,东瞅瞅西看看,掌柜再也不曾露面,派一个小伙计耐心伺候着,傅明杰也不敢久留,这要是遇上熟悉之人,岂不是也会露陷,傅明杰最终买了一个琉璃生肖狗的摆件,这才不慌不忙地离开尚品斋,往琼王府而去。 第二十七章:六弟想多了 琼王府离尚品斋倒也不是太远,走几条街就到。琼王府的管事府兵对傅明杰自是熟得不能再熟,知道殿下对傅明杰亲昵有加,自是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傅明杰一问李然在府,也用不着管事带路,熟门熟路,直接就上书房来找李然。 李然在书房,樊逵自然也在。书房外的长廊,樊逵一门心思在擦拭他那把大号的杀猪刀,听到声响,也不抬头,就道:“不在月园坊软玉怀香,而跑到琼王府,还真是难得。” 傅明杰笑道:“一听脚步就知是我?” 樊逵笑道:“如果这点本事都没有,还言什么二品。” 傅明杰忍不住捉狭,道:“刀磨得锃亮,知道我傅府今日要杀猪?想去给老黑打下手?对傅府的事情如此清楚,要说你与黑寡妇没有一腿,还真是不信。” 樊逵这才抬头看了傅明杰一眼,摇头叹息:“原以为你小子上了明月那姑娘的床笫,也能近朱者赤,没想到还是这般不堪,看来指望狗嘴里吐出象牙,还真是指望不上。” 傅明杰顺手将手中的那个琉璃摆件给了樊逵,笑道:“想要和老黑欢天喜地,那就得先让拖油瓶喜欢才行,拖油瓶属狗,这生肖狗拖油瓶肯定喜欢。” 樊逵也不讲客气,接过琉璃摆件,放进怀里,笑道:“你小子还算有点良心。” 傅明杰笑嘻嘻:“看看,为了给拖油瓶添一个弟弟,我也是煞费苦心。” 樊逵直摇头:“还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傅明杰调笑:“老樊,要不你吐一个象牙给我看看。” 樊逵提刀欲打,傅明杰笑着躲过。十年来一贯如此,习惯成自然。 樊逵笑问:“听说你小子的字现在值些银子?” 傅明杰笑:“谁告诉你的?老黑?这些天也没见你偷偷溜进傅府啊,难不成你们还另有暗通私情的渠道?” 樊逵瞪眼,道:“少废话,你小子就说是还是不是。” 傅明杰警惕:“是又咋地?眼红?” 樊逵一扬杀猪刀:“眼红个屁,打劫!” 傅明杰哪壶不开提哪壶,直戳樊逵当年被大总管痛揍的伤疤:“还想重操旧业学人剪径?就不怕又被大总管揍成猪头?” 樊逵大眼瞪小眼,一时大惊:“你怎么会知道此事?” 傅明杰笑道:“世间之事,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只要做了,可遮掩一时,不可能遮掩一世,你以为你老樊做的这等破事,只会你知大总管知?就没有想过还有天知地知拖油瓶知?” 拖油瓶是怎么知道的,自然是黑寡妇告诉的。当年黑寡妇来投靠樊逵,问起樊逵为何在琼王府当差,樊逵对黑寡妇没什么隐瞒,一五一十告之了黑寡妇,黑寡妇当时唏嘘不已,时隔多年,当年的经历已成过往云烟,成为笑谈,老黑说与拖油瓶知晓也就在情理之中。樊逵垂头丧气,沮丧到了极点,拖油瓶知晓,无关痛痒,傅明杰知道了,那就无异于自套枷锁,他和老黑一贯清白,尚且被傅明杰没事就拿来讥讽,那学人剪径被大总管痛揍之事,属不容置疑的事实,今后必定会被傅明杰无休无止地讥讽下去。事已至此,樊逵只能自我安慰,被大总管揍不丢人,学人剪径也并非那般不堪,英雄也有落难的时候,那“凌霄阁”里供奉的二十四大功勋,不也有好几位出身绿林。此事总比被傅明杰嘲讽与老黑胡天胡地要好。 傅明杰见樊逵沮丧万分,表情阴晴不定,笑问:“还想劫财?” 樊逵咬紧牙关,一副豁出去的神情,道:“有财劫,自然得劫。” 傅明杰笑微微:“就不怕我见人就说,闹得人尽皆知。” 樊逵咬牙切齿:“被大总管揍,不丢人。” “那打家劫舍呢?” “浩州程家世祖当年不也曾以一柄板斧呼啸山林?” 傅明杰直摇头,叹息:“你老樊也算是备受江湖崇尚的二品高手,这要是让江湖中人知晓你老樊如此要钱不要脸面,情以何堪。看来还真是近墨者黑,你这要起钱来不管不顾的神态与老黑一般无二。” 樊逵叹气,道:“还不是给你逼的,给琼王殿下当差,跑一趟总归能赚些跑腿的银子,这些年,俺樊逵跑傅府的次数,怕是数都数不过来,以前你傅明杰囊中羞涩,俺樊逵也就懒得计较,现在你傅明杰鬼画符都能赚得金银,那怎么着也得把以前的辛苦费讨回来,不能嘴馋了想喝壶烧刀子,还得厚着脸找琼王殿下讨要,既然你傅明杰有银子,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以前欠俺樊逵的,你傅明杰得付,一次性结清,要不然即便俺樊逵不计较,俺手里的刀也得计较。” 傅明杰笑道:“看来还真是狗急跳墙了。” 樊逵无所谓:“随你怎么说,赶紧的,拿钱!” 傅明杰笑道:“看在你老樊这么多年辛苦劳累的份上,你想要跑腿钱辛苦费,这个可以理解,没问题,可傅府的情况你也知道,自从老黑进了傅府,就一直由老黑管账,以前账上一直没几个银子,我傅明杰囊中羞涩,想要请尉迟成渝、程明亮吃顿烤鸭还得找老黑申请用度,没少被老黑念叨不知勤俭持家,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些银子,老黑还是守财如命,一个铜板还想掰成两个花,你想要辛苦费,找老黑要就是,只要老黑肯给,我没有任何意见。” 黑寡妇视财如命,银子入了黑寡妇的手,那就得留着给她那拖油瓶娶媳妇,傅明杰都要不到一文,更不用说樊逵了,拿把杀猪刀也是没用,哪怕樊逵是二品高手,胆敢开口要银子,必定逃不脱被黑寡妇揪着耳朵撵出傅府的命数。 傅明杰善意地提醒樊逵:“老樊,别怪我没有提醒你,这些日子想摸老黑的炕,你可千万别提什么银子。我让你守着门庭上的春联,你老樊置之不理,现在好了,那春联被人顺手牵羊牵走了,老黑这些天对此一直耿耿于怀,每天站在门庭前骂大街,怒气未消。你要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别说上老黑的炕,只怕还没挨边,就会被老黑一脚踹下床来,到时摔断了老胳膊老腿的,可别想我傅府出药费,我傅府可没这种开销。如若是我再告诉老黑,那副春联现在在尚品斋值百金,那我估摸着老黑你这辈子都别想上老黑的炕了。” 樊逵不置可否:“就那鬼画符,值一金,我都觉得是那些人不长眼,还值百金,那简直就是有眼无珠。” 傅明杰笑道:“你若不信,不妨上尚品斋看看。” 樊逵还是将信将疑,笑道:“要不你小子现在就给我写一副字,我拿到尚品斋去试试,真要是能换来百金,那我就信。” 傅明杰乐不可支,道:“老黑一知道我的字能换银子,这几天恨不得把我关在家里一天到晚写字换银子,你和老黑就不去想,物以稀为贵,我傅明杰的字要是满大街都是,那还值屁的银子,只怕又得恢复原样,只能被老黑拿去当拖油瓶的擦屁股纸。” 樊逵一想也是,这才悻悻作罢,放傅明杰进了李然的书房。 书房门扇大开,李然手持书卷,席地盘坐琼台,台下一池春水,碧波荡漾,池边杨柳青青,两三株桔花已是盛开,花香四溢,春风习习,送来阵阵馥香,清心清肺,很是适宜阅读书卷,当然这是于李然而言,要是傅明杰,此等微熏之下,只怕早已酣然入睡,怡然入梦,那像李然,书卷在手,读之入迷,浑然忘我,根本不知傅明杰入室,静立良久。 指望李然发现他傅明杰,那就不知要到何时了,傅明杰轻咳了一声。李然这才从书卷中惊醒了过来,见是傅明杰,李然一笑,放下手中书卷,傅明杰凑近一看,竟是《春秋兵法》,傅明杰由衷赞叹:“四哥卷不离手,经纶满腹,《史记》《春秋》《论语》熟读于心,现在又习研兵法,放眼这天下,能与四哥论文章的,只怕没几人。” 李然笑了笑:“知史而知今,天下之事,无非就是轮转,大处莫不相同,无非就是小处略有差池罢了。春秋乱局,群雄逐鹿中原,你方唱罢我方登场,而当今时局,无非就是逐鹿天下,大同小异而已。兵法之事,却是不然,熟读于心,也不过是纸上谈兵,战事瞬息万变,照本宣科只会折戟沉沙,只有身历其境,历其险而断其谋,方知兵家诡道。朝堂权术,不过是危及一朝,一族之命数,属局部,而沙场谋略,却是危及天下之大局,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后果就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即便如父皇,沙场经年,运筹帷幄,杀伐果断,但谁又能断言,父皇就不会有失算的时候?中原草原一战,眼看渐行渐近,万无一失固然是好,但如若百密一疏,那战局走向何方,谁都不敢去想。今日上朝,我就有西出西京,沙场掌兵之意,但观父皇之言行,只怕属一厢情愿,午门之事历历在目,父皇感触颇深,他还是担心亲王掌兵,最终会引来阋墙之乱。” 傅明杰笑道:“四哥不能成行,要不我替四哥西出西京,替四哥去沙场杀伐一番。” 李然点头,道:“如若不是担心沙场险恶,与其在上京无所事事浑浑噩噩,六弟是不妨去西京边陲历练一番,这对你的剑道修为,心境心性都会有一番磨砺,只是你与我一样,此等事情,只怕不是你情我愿就可成行,得父皇允许才可。” 书房就兄弟两人,也就用不着忌讳,傅明杰笑道:“有午门之事的前车之鉴,当今天子担心四哥掌军,效仿与他,属情有可原,我傅明杰不过是一个乙等的没落子弟,通州傅氏凋落至此,属昨日黄花,当今天子又有什么好担心的。且不说关中尉迟一氏权倾朝野,就连洪州高氏一族也是枝繁叶茂,朝堂有御史中丞高长海领衔,而军中则有二品镇军大将军高长风辅佐许邑镇守西京,当今天子不担心关中尉迟、洪州高氏,而担心一个微不足道的傅明杰,岂不是好没道理。” 李然看了傅明杰一眼,有些意味深长,道:“父皇心思缜密,行事无章可循,除了大总管,谁都琢磨不透,他担心什么,不担心什么,谁又说得清楚。” 傅明杰看向李然,道:“四哥刚才看我的眼神,另有意味,我记得当年说到老祖忍痛看着父慈赴死一事时,四哥也是如此表情,四哥此举,是不是另有隐情不想让我知?” 李然淡淡一笑,道:“六弟想多了。” 第二十八章:此一时彼一时 傅明杰一笑:“我知道四哥从来都是为我着想,该我知道的,自然会让我知道,不该我知道的,无论如何也会三缄其口。四哥不说,我也不究不问,但我想告诉四哥,我已及冠,有自己的判断力,知道什么是对错是非,有些事情,与其遮遮掩掩,不如直接告知与我,我也好知道该如何去做。” 李然点头,道:“我记住了。就凭你刚才这话,我就有理由相信,六弟真的长大成人了,以后真遇上什么事情,我也用不着一个人冥思苦想,我们兄弟可以畅所欲言,于你于我都大有好处。” 傅明杰笑道:“那日四哥特意于月园坊置天下诸事于纵横之间,是不是就因为我傅明杰已经长大,不再是那个不计后果只知惹是生非的懵懂少年?” 李然笑道:“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行事不计后果未必就是不堪,有些事情与其畏畏缩缩,还不如不计后果放手一搏,父皇当年悍然发动午门之变,哪里又曾考虑过后果,如果这也考虑那也考虑,结果就只能是裹足不前,自然也就没有午门之变,也不可能有这十九年的励精图治,王朝鼎盛。惹是生非也不是一无是处,有些事情惹了也就惹了,人家能奈你何?与其让自己憋屈难受,倒不如让他人暴跳如雷。” 傅明杰笑道:“四哥这话怎么这般对我的心意,四哥要是早这般说,当年我就不只是揭戚树成家的瓦这般简单,起码得绑着戚树成这老狐狸和他那侍妾,不着丝毫地游一回大街。” 李然微微一笑,道:“你不喜拘束,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自然就称你心如你意。其实你当年若真是这般做了,其后果也是那样,无非就是被父皇叫到御书房责骂一顿,有尉迟成渝、程明亮、陈魅其参与其中,牵扯到诸多甲等氏族,最坏也坏不到哪去。” 傅明杰嘻嘻笑,道:“当年四哥可不是这般说的。” 李然爱怜地一笑:“我当年若是这般推波助澜,你还不得真将戚树成和他那侍妾绑了游街。有些事情可一不可二,你要是再贸然行事,那父皇岂会只是责骂?你今后对他人下属也该保持有度,有些错误,可以容忍一次,但绝不能容许二次,明知故犯,害己是轻,祸害旁人最是罪不可恕。你今后行事,肆意妄为自是不好,但胆大妄为不无不可,就看你自己觉得值不值。就像上次不计后果勇闯黑虎山,我怎么看不重要,你认为值就行了。” 傅明杰稀奇:“四哥,你今日说话,怎么感觉与先前自相矛盾。” 李然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吧。” 有侍女端茶而入,然后翩翩而退,李然静待侍女离去,然后笑道:“再说从军之事,士族膏粱子弟,一贯娇生惯养,衣食无忧,能不去边关涉险自然就乐得轻松,多入禁军,戍守帝京外城,看着鲜衣怒马,实则不堪一击。敢像父皇当年一般边关喋血的皇亲国戚,氏族门阀子弟,屈指可数,寥寥无几。程友开许邑高长风之所以为父皇信任,除了他们出身门阀,更重要的是当年父皇与他们在沙场缔结了非同寻常的情谊。有了喋血沙场的经历,父皇自然也就知道皇亲国戚边关从军,只要真有血性,最易于为边军信服接受,最易于培养军中势力。父皇在位十九年,朝堂诡异多变,父皇却似闲庭信步,玩朝堂于股掌之间,父皇的这份信心从何而来?其实就来源于军中,军中固若金汤,朝堂起再大的波澜也是徒劳。我和老二老八看似旗鼓相当,其实都不过尔尔,只要程友开许邑高长风偏向其中的任何一方,其他两方都得认输出局。” 傅明杰一想,还真是如此。 李然又道:“老祖傅钟许你边关从军,不许你朝堂行走,想来也是有此考虑。在边关的沸腾热血前朝堂间的勾心斗角简直就是不堪一击。” 傅明杰下定决心,道:“如有机会,我必去边关,为四哥在军中积攒人脉。庙廊之材,非一木之枝,狐白之裘,非一狐之腋,我傅明杰一旦西出边关,定可以集腋成裘,到时虽不能如程友开许邑高长风那般一举定乾坤,但多少会给四哥增添一些筹码。” 李然点头:“如若是以前,我自是不会同意,但现在事出有因,你既然已经置身事端,那也该为将来考虑了,远离上京是非,入西京边关喋血,于你利大于弊。以你三品之力,在边关只要没有遇上两军万人对垒,但求自保应该是没有任何问题。也不瞒你,我先前就有促成你从军边关的想法,为我也为你,一旦六弟在军中站稳脚跟,集腋成裘,于你于我都是一件莫大的好事。退一万步来说,即便将来我李然在这一场逐鹿中败下阵来,自身难保之时,只要六弟你在军中站稳了脚跟,有足够的影响力,真成了鸿鹄,那么不管是老二还是老八初登九阶丹墀,为图安稳,都会投鼠忌器,一时半刻都不敢拿你如何,到时你只要谋定而动,必可全身而退。” 傅明杰不乐意,道:“要是真到了四哥都自身难保的地步,那我即便能全身而退又有何意义。想当年,苦禅苏不成一人一杖悍守午门,败也败得悲壮,虽败犹荣,我既有四哥赠与的一尺行云,岂可忍气吞声,眼睁睁地看着四哥遭遇灭顶之灾,真到了那时,我也学一回苦禅,为四哥守一回午门。” 有孩童的嬉戏声传来,打眼望去,池塘那边,凉亭之下,琼王妃杨笛正带着世子李锴玩闹,李然轻轻摇头,淡淡地道:“苏不成悍不惧死又如何,单凭一己之力想挽狂澜而不倒谈何容易,最终不还是落得满门抄斩,一人远遁北枭,苦不堪言,故名苦禅,而伯父李昊举一族上下同样被父皇斩草除根,绞杀得干干净净。前车之鉴,六弟,真要到了那需要取舍的境地,我希望六弟不要学苏不成,而是另辟蹊径。” 傅明杰不解,问道:“何为蹊径?” 李然面无表情说道:“那种情形,李昊举大势已去,苏不成即便是一品天境也无异于螳臂当车,改变不了大局,但苏不成却可以以一己之力,为自己和李昊举留下血脉。我李然有一正妃两侧妃,有三子四女,如果真到了倾巢之时,六弟不必作困兽之斗,而应携李锴趁乱逃离上京,为我李然留下一支血脉。” 李然波澜不惊,看向李锴那边的目光平静如初,就像是诉说他人之事,傅明杰做不到李然这般笃定,已是心惊肉跳,手脚瞬间冰凉。 李然笑道:“吓着你了?” 傅明杰点头:“有点。” 李然拍了拍傅明杰的肩膀:“覆水难收,既然我李然走上了夺嫡之路,那就注定没法回头。成王败寇,我李然虽然可以以仁怀之心待之,但老二老八未必会以善念之心待我。何为取舍,这就是取舍,与其徒劳,不如做力所能及之事,苏不成其心可嘉,其思却不见得深远,六弟何必学他。” 李然的话不无道理,但傅明杰一时还是无法坦然接受,还好这不过是兄弟交心,只是李然设想的最坏的打算,目前还到不了那种地步,一切都还未知。 李然朗朗一笑:“当然了,涉及身家性命,为己为人,我李然都得殚精竭虑,不到最后一刻,我和老二老八都不知道最终鹿死谁手,想让我李然认输出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李然一指琼台上的茶桌,道:“别光顾着说话,六弟喝茶。” 李然不说还好,一说还真有些口干舌燥,傅明杰持茶具于手,对茶道虽不精深,但茶的好坏还是一品就知,茶汤入口,温馥无比,口齿留香,点头道:“好茶!” 李然微微一笑:“那我就考考你,这茶好在哪?” 傅明杰随李然久矣,知道李然此话另有释义,中原重茶道,千年传承,自是有着很深的文化底蕴,士族门阀对茶道自是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上行下效,即便是寒门庶族对茶道也是推崇备至,通州傅氏即便没落,但老祖傅钟在世时,贵为朝堂首辅,对茶道也是颇有讲究,傅明杰耳闻目染,对茶道虽不如老祖精通,但对茶的好坏优劣自是一品就知,还用得着李然考?李然此举只能是考茶道之外的东西。傅明杰轻弹瓷具,碧绿的毛尖在薄如蝉翼的透明瓷具里沉沉浮浮,有如银针倒悬,傅明杰道:“此茶为上等云台毛尖,馥郁留香,陈茶难以如此,必定是今春清明之茶。上京与江南的中京何止千里,清明刚过几日,云台今春的毛尖就已进了京城,入了四哥的王府,相比往年早了半旬,好处有三:一是,上京与中京两地之间,不管是漕运还是驿道都恢复先前的顺畅,看来房景辉出任中京府郡守三年,还真是没有懈怠,其大力肃绞境内匪患,已经初见成效。中京富庶,但境内匪患不断,此起彼伏,有如顽疾,当今天子对此一直忧心忡忡,房景辉三年建功,圣心必定大悦;二是,两地物品流通频繁,今春朝廷的税赋怕是又可增长二成,税库充盈,于当今时局有利,未来的乾坤一战,陇西胜算又多一成;三是,四哥去年府上用的是潭州毛尖,今次却不同以往,用上了上等的云台毛尖,看来今春中京的雨水适宜新芽的生长,四哥在云台的茶场开始有了收成,可喜可贺。有了以上这三好,这茶品起来自是妙不可言,回味无穷。” 第二十九章:蕙心纨质 李然赞许一笑,点头:“不错,以为你一心修炼剑道,对世事时局漠不关心,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其实六弟蕙心纨质,心如明镜,只是不想去想罢了。如此认知,还真是让我喜出望外,多加磨砺,今后六弟定可独当一面。” 傅明杰笑道:“有四哥在身前遮风挡雨,我对四哥言听计从,哪里还用得着自己独当一面。” 李然怡然一笑,道:“草原之上,雏鹰最难走出的第一步就是展翅,老鹰为了能让雏鹰展翅,总会将雏鹰置于悬崖峭壁,不管不顾地将雏鹰推下悬崖,生死之间,雏鹰能怎么办,只能是克服恐惧,挣扎扑翅,雏鹰一旦展翅高飞,再俯看那悬崖峭壁,发觉不过尔尔,自此信心满满,就此鹏程万里。六弟蕙心纨质,诸多见解都有独到之处,敢与静海法师论道,就可见一斑,只是有我在,你有所依,也就不去想,一旦无所依,潜质潜能一旦激发出来,那力量必定惊人。响鼓尚需重捶,你也是如此,看来是需要将你推出去,多加捶打了。” 傅明杰与李然相处,李然的习惯了然于胸,一看李然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心知李然在这一刻怕是心中有了某种决定,忙道:“四哥难不成也想学那老鹰,一把将我从悬崖峭壁之上推下?” 李然背手在后,看着琼台之下的一池春水,笑道:“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正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果你能因此脱变,我倒是乐意这般行事。” 傅明杰连连摆手:“四哥还是饶了我吧。” 李然笑问:“我能饶你,老二老八到时也能饶你?老鹰如若不能狠下心来,雏鹰就永远只是雏鹰,哪来的鹏程万里,无非就是秃鹫的爪下之物,腹中之餐。” 傅明杰手按行云,无所谓,道:“四哥刚才不是说了,鹿死谁手尚无定数,老二老八能不能如愿以偿,一步登天还难说,即便真到了那天,我傅明杰手有行云,哪里又用得着他们来饶。” 李然点头一笑:“如此甚好。你既对这云台毛尖领悟独到,等会不妨拿两包云台毛尖回府,就算是我对你的奖赏。” 傅明杰笑道:“四哥小气了不是,家有老黑,两包哪里够,不拿回去还好,两包回去,肯定又得被老黑数落一通。” 李然点点头:“我倒是忘了老黑这茬,两包哪里够她拿去换银子的,既然如此,等会多拿一些就是。不过,现如今六弟的字帖在上京颇为抢手,有字帖可换银子,老黑还这般吝啬计较?” 傅明杰笑道:“老黑那人四哥不是不知道,一直都是多多益善。” 李然点头,道:“老黑也是穷苦久了,这才视财如命,有老黑为你打理府上之事,倒也让我放心不少。” 傅明杰笑道:“我那府上不过三人,哪里用得着打理。” 李然不置可否:“现在只有三人,难道将来也是?” 傅明杰逆光而举茶具,茶具在阳光之下,通体明亮,毛尖在茶具中沉沉浮浮,如伞:“四哥,此具轻薄通透,如此上好品相,想必出自尚品斋无疑。” 李然点头:“前些日子,三皇兄李邵上我这对弈,说是刚刚于尚品斋觅得一套上好的茶具,特意买来送我。” “那四哥这段时间可有上尚品斋看过?” 李然摇头,道:“你应知我,我对瓷器古玩字画并无爱好,有则受之,无则坦然,无缘无故,我不会去尚品斋溜达。” 傅明杰言归正传,道:“我今次来,就是要告知四哥一件蹊跷之事,我年前张贴门庭的春联,被人顺走,现在在尚品斋标价百金。” 李然眉头微蹙。 傅明杰又道:“不止是我,门下省的侍中令魏延州、御史中丞高长海也有字帖在尚品斋标价千金。” 李然目光如炬。 尚品斋的底细,傅明杰不知,李然岂能不知。三王鼎立,表面一团和气,暗地里早就攻防兼备,三方暗谍见缝插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若不如此,一有风吹,还在懵懵懂懂,以为只是草动,那迟早死无葬身。尚品斋这些年异军突起,风生水起,局外人不得其解,但局中人却是心中有谱,因为琦亲王李炽参与其中。 傅明杰那五字帖一字二金,这事沸沸扬扬,李然自是知晓,但傅明杰一副春联在尚品斋值百金,却是刚刚听说,暗谍并未禀报,百密一疏,看来自家的暗谍对尚品斋还是轻视了。一夜之间,傅明杰的字就如洪水看涨,这事过于匪夷,蹊跷之处必有文章。 李然心思急转,上京目前最为人关注的就是春闱,当今天子想藉此为朝廷广揽寒门贤才充实州郡县衙,各方势力也想藉此安插自己的势力,都是各怀心思,各显神通,对此当今天子也是心知肚明,只要不过分,天子也不愿说破,毕竟科举刚兴,想要科举顺顺利利地实行下去,还需氏族门阀的支持,况且不管是哪方势力,说一千道一万,都是当今天子的臣子,只要真是出自寒门,真才实学,属哪方阵营对当今天子来说无关痛痒,当今天子只要做到心中有数就行。在此紧要关头,尚品斋事出反常,只能与春闱有关,难不成有人想借春闱做文章,另辟蹊径,卖官买官? 李然急问:“是不是与两日后的春闱有关?” 傅明杰不得不佩服,点头:“正是。” 李然心知,当今天子看重,寒门庶族翘首期盼之事,利益使然,有人想在此中做些文章,安插自己的势力,都在情理之中,预想之内,但这一次一反常态,背后之人,想以此移花接木之手段敛财,还真是超乎李然之想象。自己在中京府云台县的茶场再怎么产量丰富,哪里又及卖官来得轻松,一场春闱下来,轻易之间入手成千上万,此等营生,胜过青楼赌坊。 李然在琼台缓步而行,一脸深思。 尚品斋是百年老店,家业甚大,但自古商贾氏族地位低下,与农等同,现东家尚亭墁不甘于现状,一心想要氏族崛起,跻身名门望族。三王中,琦王李炽最先册封亲王,尚亭墁经商在行,但对朝堂之事却是目光短浅,只能算是井底之蛙,尚亭墁以为李炽将来必定坐拥天下,于是火急火燎,想方设法投怀送抱于李炽。 李炽自是求之不得。 李然道:“六弟自是知道,我和李炽虽然贵为亲王,每月都有户部拨付的用度供王府自行支配,但那都是明面上的来源,父皇为了一统天下,以身作则,克勤克俭,皇宫用度一减再减,作为皇子,自然也得自请降低用度,如此一来,王府的用度也就缩水严重,户部拨付的那些银子,即便是郡王府都是捉襟见肘,更不用说我们这窥视九阶丹墀的哥仨,户部的银子不过是杯水车薪。” 当今天子胸有大略,为备战广积粮草军械弓弩,尉迟瑾献策设青楼开赌坊,当今天子不惧声誉,依策而行,朝野上下一开始对朝廷涉及青楼赌坊一事颇有微词,但随着当今天子身体力行,衣食住行都是能简就简,勤俭有目共睹,朝野的微词也就日渐式微,到如今已是习以为常,司空见惯,再无丝毫微词。 傅明杰自是有着歉疚,道:“倒是我,累及四哥,让四哥浪费了不少的银子,前些时月园坊养病,又让四哥支出了一大笔,耽搁了四哥的大事。” 李然摇头,道:“六弟不必歉疚,该出的还是得出,当时老樊将你置于月园坊是有些欠考虑,但现在看来,六弟到月园坊养病,最是恰当不过。金银本就是身外之物,用得其所,也就没有浪费一说。” 傅明杰心知,如果没有金银的支撑,李然又如何养得起那些谋士暗谍,不解决扈从下属们的后顾之忧,就不可能有谋士的殚精竭虑,不可能有暗谍心甘情愿的舍生忘死,毕竟忠心耿耿不计得失,甘为主子卖命的下属虽有,但屈指可数,更多的还是心有所图。 李然心中有数,笑容温煦如这春日的阳光,李然细数:“仨亲王中,金银之物,属李雨椋最是无忧。虽然河套地区多是贫瘠之地,但唯独关中物产丰饶,如同江南的中京,尉迟一氏盘踞关中数百年,本就根深蒂固,到了陇西这一朝,尉迟世祖位列“凌霄阁”,尉迟一族藉此一跃成为关中最大的氏族门阀,触角伸到了关中的方方面面,尤其是尉迟瑾作为当今首辅,深耕朝堂,尉迟慧为后宫之首,权倾朝野,关中尉迟更是受益匪浅,有了关中尉迟一族的鼎立相帮,定王李雨椋自是蛟龙得水,不必如我一般,为了金银之事绞尽脑汁。” 第三十章:求之不得 李炽次之。琦王李炽的母妃曹贵妃为曹国公曹晓之女,国公之位世袭罔替,但在当年征讨南邵的战役中,曹晓世子曹修中箭身亡,曹晓病亡后,国公之位再无罔替,当今天子念及潭州曹氏一族的忠勇,纳曹晓**为贵妃。潭州四冲六达,为江北通衢之所在,潭州曹氏也是富庶一方,成了李炽的后方之地。 反观李然,通州傅氏为其依仗,但通州地广人稀,地虽广,但多是高原黄土,一年到头干旱少雨,纯粹靠天吃饭,傅氏世祖当年追随世祖皇帝开国建功,就是因为食不果腹,不得不揭竿逆天,最终也就博得一个四品怀化中郎将的功名,氏族不过乙等。到了现今,老祖傅钟虽然也曾贵为朝堂首辅,但限于通州地理,傅氏一族在通州并没有积攒多少的根本,老祖大势一去,通州傅氏日渐凋落,傅明杰反过来还得靠李然接济,通州傅氏李然自然指望不上,只能是自寻财源。 九子中要说谁最富庶,倒也不是定王李雨椋,反而是三皇子李邵,李邵母妃为南邵皇族,南邵虽然偏居一隅,但也是一藩属国。南邵山高林密,经年瘴气缭绕,但其有一大优势,那就是高山多名贵林木,其出产的花梨楠木等名贵木料享誉陇西,陇西境内,不管是皇宫、寺庙还是豪门大院的立柱悬梁大多出自南邵,南邵国力荏弱,但也只是局限于军力,再加上不需向陇西朝贡,其国库倒也充盈。有南邵的财力时不时地支援一下,李邵自然比其他皇子活得更为滋润,风流倜傥也就毫不为过,其视钱财如粪土,尚品斋的上等茶具想送就送,对傅明杰也是毫不吝啬,李然道:“究其性情,三皇兄自然不会只是局限于我琼王府,琦王府定王府其他王府只怕同样也会各有好处,三皇兄与其他兄弟相处和睦也就在情理之中,将来不管是谁问鼎丹墀,三皇兄的日子都不会太难过,这就是三皇兄的睿智之处,看似随和,实则睿智。” 傅明杰笑道:“还好有祖制约束,李邵不能参与夺嫡,要不然就凭李邵身后的财力和睿智,再加上魏延州的力挺,岂不是如虎添翼,与你们有得一搏。” 傅明杰纯属说笑,李然却是心中一紧,随即一笑,云淡风轻,又道:“我们除了依仗母系一族,各王府还有一项约定俗成的来源,那就是各州各郡官员的进贡。每到年关岁末,各路、州、郡、军的郡守知府刺史等主要官员都得进京面圣述职,不管是为现今还是为将来计,州郡官员为自身荣辱,不管是亲王郡王还是后宫,都会有所进贡,亲疏间的区别也就在礼品的厚薄。络绎不绝,集腋成裘,这对各王府都是一项不菲的收入。既是约定俗成之事,父皇当年贵为亲王时也曾受此裨益,况且各路各州郡都专设“公使钱”一项开支,不用在此处,也会用于他处,父皇迫于时势,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也是来者不拒。但父皇最忌结党,此项来源模棱两可,一着不慎,很容易落得一个结党之罪,所以不管是我还是李炽李雨椋对此都是小心翼翼,生怕有所逾越。我们三王尚且遍布暗谍,打探各方消息,父皇就更不用说了,如若信息闭塞,又岂能掌朝臣于股掌?所以底下官员进贡,礼尚往来可以,但真要更进一步,有投靠站队之意,不管是我还是李炽李雨椋那都是慎之又慎,生怕一着不慎落下什么把柄,反而适得其反。” 李然还拿他与中京府郡守房景辉之间说事。房景辉原本是首届科举的进士,因为房景辉那年进京赶考,经人引荐,投帖于老祖傅钟,虽然老祖因为傅标一事对朝堂之事心灰意冷,第二年就不幸仙逝,对房景辉并无过多关照,但按陇西惯例,房景辉只要投帖傅府,房景辉与老祖傅钟就有了一段香火情,始终会将房景辉归于老祖门生之列。房景辉金榜题名之后,于建德十一年,被朝廷下派到中京府辖下的云台县任知县,任上颇有作为,治县有方,引得当今天子关注。建德十六年春,中京匪患四起,中京上京之间漕运一度被阻断,中京的物资粮草一时难以进京,引得京城粮价飞涨,民怨四起,当今天子震怒之下,将前任中京郡守革职查办,在朝堂廷议由谁接任中京郡守一事之时,李然适时进言,举荐房景辉,当今天子点头允许。 前有房景辉投帖傅府,后有李然举荐,于情于理,房景辉进京都绕不开李然。这三年,房景辉每次入京,都会到琼王府拜会,一来二去,彼此互为欣赏,关系更进一层:“饶是如此,琼王府与房景辉也是保持该有的距离,琼王府用度紧张,房景辉也只敢出谋划策,不敢动用“公使钱”驰援。” 房景辉献了一策,建议李然到中京府云台县买山置地,广种云茶。中京西湖毛尖誉满陇西,为陇西达官显贵品茗之首选,是皇宫钦定的御茶,但受限于地理,西湖毛尖收成终归有限,一到春收总是一茶难求,趋之若鹜之下,西湖毛尖一路飙升,紧俏之时,一两西湖毛尖甚至可以换取一两黄金。建德十一年,房景辉就任云台县知县后,没有墨守成规,而是因地制宜,适时引导云台县境内的农户,在种粮之余,于荒山野岭广种云茶,初始并无特别之处,建德十四年,云台毛尖异军突起,大有与西湖毛尖一较高低之势,农户增加了收入,县库也是水涨船高,税赋遥遥领先,高出中京各县数成,房景辉一时民意鼎盛。房景辉是首届科举进士出身,科举为当今天子首推,天子对此类官员自是颇为关注,房景辉成绩斐然,当今天子圣心甚是欣慰,一旦言及科举春闱,必提房景辉。当年廷议中京郡守,房景辉不过是一知县,自不在候选人之列,但吏部尚书朱铭玉提了多人,当今天子都是不予允准,李然何等睿智,知晓天子心意,顺水推舟,提名房景辉,一举将房景辉推上中京郡守之职,与房景辉再续香火之情。云台是房景辉的起始之地,房景辉对云台的现状自是心有定数,对琼王府的现况也是了然于胸,李然要想成就大业,须有财力支持方能事半功倍,动用中京府“公使钱”看似简单便捷,但有据可循,一旦对手适时参奏,当今天子只要追究,李然和房景辉都难逃结党营私之罪。房景辉深思之后,建议李然于云台置地,种茶。云台毛尖虽然不及西湖毛尖金贵,但是胜在产量,上等云台毛尖与西湖毛尖相差不多,末等毛尖却因为价廉物美,飞入了寻常百姓家,贩夫走卒都可消遣,广种薄收,细水长流之下,定可解琼王府的后顾之忧。 说起此等之事,李然谈笑风生,意气风发,李然笑道:“房景辉此人可塑,阅历虽浅,但才气逼人,不可等闲视之。” 傅明杰点头,道:“知道因地制宜,为农户广开财源,不是碌碌无为之辈能为。” 李然道:“有机会,多和房景辉亲近亲近。” 傅明杰点头:“我听四哥的。” 李然言归正传,继续道:“父皇其实也知各王府捉襟见肘,既然不容各府结党,那就允许各府经营,自行解决王府用度紧张之事。栽茶种树,虽然不能立竿见影立见成效,但属活水长流,为君王允许之事,不存在贪赃枉法,房景辉此策很合我的心意,自是欣然接受,依策而行,苦熬三年,今年总算是初见成效,不枉三年付出。” 傅明杰对此一清二楚,不然刚才也不会有“可喜可贺”之言。 李然在云台经营茶场,虽为君王允许,但李然还是不想为老二老八知晓,遭老二老八算计。于是与房景辉合计,采用瞒天过海之计,假借他人之手而行,这等事关大局之事,李然瞒天瞒地,却没有瞒傅明杰,知晓内情的不过三五人,傅明杰就是其一。 傅明杰道:“四哥所谋之事远大,通州傅氏指望不上,光靠户部拨付、官员进贡自是难以为继,今后有了云台毛尖源源不断的来源,还真如房景辉所言,可缓解府上的诸多燃眉之急,一解四哥的后顾之忧。” 李然点头:“所以我才会说房景辉才气过人。与我等同,我琼王府捉襟见肘,李炽虽然比我好出许多,但需要用银子的地方同样颇多,诸多用度同样需要他方支援,自是多多益善,尚亭墁投怀送抱,以尚品斋四成利益换取将来尚氏一族百年荣耀,自是正中李炽下怀,李炽求之不得。” 第三十一章:有备无患 傅明杰笑道:“这尚亭墁就不怕事与愿违,就如此笃定李炽会坐上那把九阶丹墀,就不怕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李然轻藐地一笑,道:“所以我刚才才会笑尚亭墁短视,不过是井底之蛙。现在三王鼎立,鹿死谁手毫无定数,想来现在尚亭墁只怕也是心生悔意。” 傅明杰有些可惜,道:“尚亭墁虽然短视,但做买卖倒是一把好手,要是尚亭墁思定而动,投靠在四哥门下,这于四哥来说,如同如虎添翼。” 李然对此表示认同,点头道:“但事已至此,上船容易下船难,尚亭墁现在就是想改换门庭,也是毫无可能,只能随琦王府这条船共荣辱,一心求琦王上位才是。尚亭墁现在即便是想投靠我李然,我李然也会弃之如敝履,谋大事者,最忌旁属之人左右逢源,一有风吹就左右摇摆,如那墙头草。” 傅明杰叹道:“尚亭墁的眼力劲终归还是差了些,看古玩字画在行,看人还是差了些,与四哥相比,老二沉稳有余但略显才疏,老八与沉稳二字根本就不搭边界儿,聪明有余而才智不足,小聪明而已,要不是有尉迟瑾那老狐狸在身后出谋划策,只怕早已沦落衰败,哪里还容得了他在朝堂趾高气扬,我要是尚亭墁,要投靠也得投靠四哥才是。” 李然笑道:“问鼎丹墀这事,还真无法说得清楚,与沉稳睿智好像也是干系不大,不是什么有能者就可得之,古往今来,阴差阳错之事还少?公子扶苏何其睿智仁义,可还是被宦官赵高算计,胡亥登基,二世即亡,要是扶苏问鼎,哪里会有汉之高祖皇帝,所以事关千秋,有些时候还真不能心慈手软,乱臣贼子,该杀戮还是得杀戮。” 傅明杰笑道:“心性使然,杀赵高,扶苏不行,蒙恬可以,可蒙恬愚忠,不做。现如今也是一样,杀伐杀戮,四哥不行,还得我来,我有一尺行云,该断之时,当断则断,只要谁敢乱,我就杀谁,绝不留情,我绝不效仿蒙恬,不争不抗,即便死,也得死得慷慨激昂。” 李然点点头,笑道:“这些年,我一直放任你个性张扬,肆意而为,其实未必没有酌盈剂虚之意,当今世道,有时候还真需坚硬如铁,到了该断之时,六弟当断则断心如磐石,自保肯定不成问题,甚至于可于乱局中成力挽狂澜之柱石。我虽有问鼎之心,但为大局计,还是希望父皇掌控适度,不到这种地步才好。” 傅明杰大不敬,口无遮拦道:“始皇帝何其英武,可在继位一事上优柔寡断,最终葬送了大秦霸业,当今现状,与大秦当年何其相似,一旦当今天子突遭不测,陇西王朝何去何从?” 李然叹道:“朝堂大乱,是历朝大忌,得利者只会是草原诸国。父皇心思叵测,但愿父皇心中早有谋定,不是事到临头临时抱佛脚,父皇真要是早有安排,不管是我还是老二老八,反而落得轻松,即便是心有不甘,也得接受事实,可父皇一直模棱两可,引而不发,我们三人能怎么办,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各自谋而后定。” 怎么谋?尚品斋之事又是谁在谋?只谋金银,还是另有图谋?值得深思商榷。 李然又道:“尚品斋不说日进斗金,但财源广进不成问题,有了尚品斋的支持,老二这才得以游刃有余,得以与我和老八周旋。尚品斋在老二的诸多环节中属至关重要的一环。府中有粮,到时不慌,老二想藉春闱大肆敛财,以备不时之需,不是不可,但属兵行险着,此事重大,一旦为父皇知晓,老二即便是留有后手,到时可以金蝉脱壳,脱个干干净净,但尚品斋势必倾巢覆灭,孰轻孰重,以老二的智慧,好似不太可能做此得不偿失之事。” 傅明杰道:“可事情偏偏如此,我和高长海、魏延州的字帖就在尚品斋悬壁而挂,要说此事与尚品斋毫无瓜葛,怎么可能?” 李然眉头微蹙,道:“这就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尚品斋与今春春闱有瓜葛,这个是毋容置疑的事实,但光有尚品斋没有礼部的参与成不了事。尚品斋不可能只是草船借箭,收了千金而不办事,如若如此,事发只是迟早的问题,尚亭墁不会如此愚蠢,老二也不允许尚品斋这么去做。但礼部属尉迟瑾的势力范畴,礼部尚书戚树成虽然没有明确站队,但朝堂之上,其一直唯尉迟瑾马首是瞻,老二一直都难以真正插手礼部之事。尉迟瑾与定王李雨椋之间的微妙关系,不管是父皇还是朝臣都心知肚明,尉迟瑾与老八属没有结党的结党,难不成戚树成还敢改换门庭,置老八而不顾,投靠到老二门下?以戚树成的老奸巨猾,应该还不至于如此愚蠢,想投靠,也得讲究时机机缘巧合,如此背道而驰,似乎情理不通。” 朝堂之上的事情,傅明杰兴趣不大,“那问题出在哪?” 难不成蹊跷出在礼部侍郎处?礼部左侍郎余骞在朝堂属耿直之臣,一贯不偏不倚,就事论事,如果非要说余骞属何方阵营,将其归于琼王阵营倒是合适。右侍郎陈瑜此人则一贯高深,看似不偏不倚,在朝堂不向任何一方靠拢,但事后逐一分析,陈瑜的诸多附议都偏向李炽,可即便是陈瑜私底下靠向了李炽,以李炽做事滴水不漏的作风,虽然得了金银,但收之桑榆,失之东隅,不至于去做如此自掘坟墓的事情,收之万金,都不如尚品斋和陈瑜重要。 李然一时不得其解。 树欲静而风已至。 难道李炽和李雨椋双方已经急不可耐,在暗中落子了?可一旦事发,于谁有利? 可依李然看,不管是涉及戚树成还是涉及陈瑜尚品斋,老二老八双方好似都没有从中谋得便宜,无益之局谁在布?又或者一方挑起事端,只为了嫁祸他李然,从而将他李然推上风口浪尖,立于危墙之下,成为众矢之的? 如若真是如此,可老二老八和当今天子未必就看不出,不管是礼部还是尚品斋都不是他李然可以操纵,何况还牵扯到傅明杰,高长海,魏延州,多方势力都牵扯到其中,有如一团乱麻,越扯越乱,他李然布局,没有这种的布法。 障眼法?还是有第四方?想乱中渔利?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李然瞬间为自己的想法震惊,如若是如此,那就太让他惊心了。三王鼎立,这都在明面上,如果有第四方,那躲在背后的这方势力就太过恐怖了,心思如此缜密,手段如此之强,放眼整个朝堂,谁会有如此实力如此手段?当今君王? 李然冷汗直流。 那将傅明杰高长海魏延州牵扯其中,又是为何?一石五鸟? 朝堂之中暗流一起,对当今天子也无任何好处啊,君王目前的重中之重,就在那乾坤一战,强推科举,其实也是在为那将来的一战积蓄力量,君王目前讲究朝局平稳,一致对外,这才对朝堂龌蹉稍有放任。以李然看,目前最不希望朝堂纷乱如麻的,应该就是当今天子了。可如若此事是有人故意布局,那有能力施展如此手段的,除了君王,李然还真想不出还有其他人。 本王该怎么办?明哲保身还是藉此渔利? 李然看向傅明杰,问道:“那秀才童言现在何处?” 傅明杰答道:“应该还在湘廷芳。” 李然笑了笑,道:“如若还在湘廷芳,那不妨安抚他,让他一如既往,参与后日春闱。如若不在湘廷芳,那就另当别论。童言不愿累及他人,说清来龙去脉,看似说得过去,实则值得推敲,不过就是一寻常秀才而已,谁又会无事生非,去与他接洽?其偏生又与六弟相识,是真属偶然,还是一开始就有心,故意接近,这个都很有必要知道。” 傅明杰点头道:“四哥准备如何去做?” 李然道:“童言既然来自中京,那就有必要给中京郡守房景辉修书一封,对这个童言详加了解。” 有备才能无患,先小人后君子。 这同样是李然屹于朝堂,经朝堂风云而不倒的原因。 第三十二章:有菜曰:佛缘 原以为童言会在柿园坊,哪知傅明杰和明月上了柿园坊,竟然不在,倒也不是回了中京,而是携秋柿姑娘去了福泉楼,福泉楼离湘廷芳倒也不远,傅明杰对明月一笑,道:“那我们就到福泉楼走一遭。” 去哪,明月无所谓,只要能与傅明杰在一起,到哪都是神仙福地。傅明杰说去福泉楼,明月哪里会有二话,跟着傅明杰就走。 傅明杰虽然算不上是福泉楼的常客,但对福泉楼却是熟悉不过,福泉楼上好的包房不过就是那么数间,都临街,推开窗就可看到慈恩寺的大雄宝殿,童言家财万贯,自然不会在意那点散碎银子,何况是与秋柿一起,更没有吝啬的道理。果不其然,刚近福泉楼,就见居中的一扇窗棂大开,雕栏边,一男一女临窗而坐,谈笑风生,不是童言还能是谁。倒也省了向店家打听的麻烦,傅明杰与明月直接上了二楼,见傅明杰推门而入,童言微微有些诧异,随即一笑:“这么有巧,日升刚刚于草庐与傅公子见过,日仄之时又于福泉楼见上,看来童某与傅公子还真是有缘,傅公子也爱来这福泉楼?” 傅明杰一笑,也不遮掩,直言道:“天下哪里有这般巧的事,我上福泉楼,不是碰巧,而是特意来寻童秀才你。” 童言笑问:“傅公子寻童某,有事?” 傅明杰点头,童言又笑,问:“很急?” 傅明杰笑道:“倒也不急。” 童言笑眯眯,道:“如若不急,那就边吃边聊,童某正愁一个人喝酒没有意思,傅公子来了,正好可以一起小酌一杯。” 傅明杰与明月坦然落座,笑问秋柿:“怎么,秋柿姑娘不陪秀才饮酒。” 秋柿一指酒桌,傅明杰这才注意到桌上那酒,竟然不是黄酒,而是苦寒之烧刀,难怪秋柿不善饮,不是粗犷女子,没有几个能喝得下这种烧心烧肺之酒,傅明杰不免有些奇怪,道:“童秀才不喝江南黄酒,而喝这北地烧刀,还真是有些出乎意料。” 童言神态自如,道:“在中京,平日与友人上酒肆消遣,从来都是黄酒当道,要是喝北地烧刀,无异于异类。一地一俗,到了上京,烧刀抬眼可见,无处不在,在湘廷芳喝黄酒也就算了,既然出了湘廷芳,那就得入乡随俗,怎么着也得尝尝这上京地道的烧刀酒。” 秋柿早已将傅明杰桌前的酒盅盅满,傅明杰和童言轻轻碰杯,烧刀下肚,辛辣无比,看那童言,却是脸不红心不跳,面无异色,看来也是个中高手,平日不拒杯中之物。陇西这朝文风不似前朝,前朝重文轻武,朝野上下靡靡之音盛行,到了陇西这朝,反其道而行之,重武轻文,文人墨客也就只能顺应时局,诗词一改华丽之风,而多边塞豪情,文人墨客都因此与酒结缘,诗酒同宗,相伴相生,童言作为一介书生,善饮,但也不足为奇,没什么值得傅明杰大惊小怪的,只是依童言所言,其对北地烧刀平日少饮,但此番坦然自若的神态,却不像是初品此酒,想当初傅明杰初品烧刀,面红耳赤,心中有如炭火在焚烧,足足有半年之久,对北地烧刀酒方才越品越有味道,习以为常之后,饮烧刀才有了如饮甘露之感。习惯成自然,有些习惯是改不了的,也是掩饰不来,童言看来有所掩饰,其平日只怕没少喝北地烧刀,要不然也不可能如此坦然。放在昨日,傅明杰自然不会去在意这个,童言说不说谎与他没有丝毫关系,但有了李然那话的提醒,傅明杰也就多了一个心眼,童言如此,怕是有所掩饰,童言需要掩饰什么? 傅明杰心有所想,也不点破,笑问:“这上京的烧刀滋味如何?” 童言笑道:“越品越有味道,与中京黄酒相比,各有妙处。” 福泉楼的伙计入了包房,童言让傅明杰和明月自行加上几道菜肴。 明月推辞不过,只得客随主便,道:“福泉楼的招牌菜素心豆腐,奴家最是喜欢。” 童言笑道:“明月姑娘大可不必为童某节省银子,要说这福泉楼的招牌菜,可不是素心豆腐,而是佛缘?” 明月摇头,道:“福泉楼奴家来过多次,只知素心豆腐,真不知福泉楼还有佛缘一菜。” 岂止是明月,就连傅明杰,也是第一次听说,傅明杰虽然不常来福泉楼,但尉迟成渝不会少来,他要是知道福泉楼有这么一道招牌菜,自然没有不请傅明杰品尝的道理,看来连尉迟成渝也是不知。上京城里,连他傅明杰和尉迟成渝都不知道的事情,远在中京的童言又是如何知道? 秋柿笑意盈盈地道:“童公子既然知道有这么一道招牌菜,刚才为何不点?” 童言道:“怕姑娘不喜,所以故意避之。” 秋柿笑道:“福泉楼与慈恩寺一墙之隔,与佛自是有缘,有菜名佛缘,最好不过,为何会怕我不喜,难不成另有蹊跷。” 童言看了傅明杰一眼,笑着点点头,然后对明月和秋柿道:“两位姑娘不妨猜猜这佛缘的食材是何物,如若猜得出来,童某赏银一锭。” 明月不为所动,秋柿却是兴致勃勃,连猜小葱豆腐、山菌蘑菇,林林总总,童言都是摇头,秋柿没了兴趣,胭脂红唇一嘟,道:“不猜了,公子直说就是。” 童言却是兴致盎然,朝傅明杰笑道:“要不,傅公子也猜猜?” 傅明杰说笑:“也赏纹银一锭?” 童言笑微微:“岂敢,纯属是把酒好玩罢了,那敢用金钱之物玷污傅公子。” 秋柿一听,小嘴又是一嘟,不乐意了,眼睛里却是带笑,媚态丛生道:“童公子这话好没道理,如若不对奴家与明月道歉,今晚定让童公子掏空了身子,哪怕是学那戚尚书打坐也是无用,一早晨起,只能弯腰扶墙走。” 明月忍俊不禁,拈胸衣微笑。秋柿明镜似的,顿时笑问:“看来明月也曾让傅公子弯腰扶墙走过。” 当然有过,那日傅明杰初经人事,一剑开梅,梅花四弄,绸罗翻滚,当时风月无边,一味寻欢,只觉春夜苦短,不觉有何不妥,第二日晨起,傅明杰才知其中的厉害,竟然腰酸背痛,腿脚发软,只能手扶壁墙而走,引得明月掩嘴取笑,什么三品高手,也不过尔尔。这才清楚老人们所言不虚,女人还真是老虎,色是刮骨刀,吃人都不吐骨头,他傅明杰每日勤勉练剑,蹦跳如常,什么时候腿脚发软过。难怪戚佑整天一双鱼泡眼,身子单飘,傅明杰扔他像扔草芥,原来都是沉迷酒色的结果。 明月这会忍俊不禁,想来是想到了傅明杰那日的狼狈。 傅明杰一时也是面红耳赤。 秋柿取笑,道:“傅公子怎么还会脸红。” 傅明杰掩饰,道:“北地烧刀给呛的。” 秋柿笑道:“傅公子本是坦荡之人,不会掩饰就别掩饰,犹抱琵琶半遮面,反而适得其反。青春年少。和明月正值燕尔之时,一时贪图床笫之事,情理之中,谁都可以理解。” 秋柿伶牙俐齿,傅明杰哪里又是秋柿的对手,只能装作没听见,自个喝酒。 明月自然不会帮着秋柿落井下石,盛了一碗莲子羹,往秋柿跟前一放,笑道:“吃你的。” 秋柿巧笑嫣然,道:“真是有了情郎不要姐妹。” 童言见傅明杰尴尬不已,赶忙解围,道歉:“童某刚才那话是有不妥,但绝对没有玷污两位姑娘的意思,请两位姑娘见谅,童某自罚一盅,以表歉意。” 童言将一盅酒饮尽,秋柿八面玲珑,自是知道说笑得有度,她与明月虽然交好,但傅明杰终究是氏族子弟,贵贱有别,傅明杰不看轻她,是傅明杰大气,真要作恼,她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秋柿适可而止,转回话题,笑道:“傅公子聪慧过人,必定能猜出佛缘是何物。” 傅明杰笑了笑,道:“秋柿姑娘刚才所猜的数道食材,都是素食,秋柿姑娘理所当然地认为,既然是佛缘,就只能是素,不可能涉荤,依我之见,既然左右都不对,那就必然不会是素,而是荤,猪牛羊,鸡鸭狗,都有可能。” 秋柿大惊小怪,道:“怎么可能,佛门最忌荤腥,既名佛缘,不是素食,而是荤腥之物,岂不是亵渎佛祖。” 傅明杰笑道:“如果姑娘这般想,那就无异于固步自封,童秀才既然如此笃定,那必定是你想不到之物,得反其道而想,越是不可能,就越有可能是正解。” 童言看着傅明杰,竖指赞许:“还是傅公子才思敏捷,其实诸多事物都是如此,越是不可能的,越有可能,越是以为看到的是事情的真相,其实未必就是真相。” 傅明杰心有所动,笑问:“童秀才此言另有所指?” 童言摇头一笑,道:“哪里,有感而发罢了。” 秋柿在一旁催促道:“童公子何必故弄玄虚,何不直言答案,这佛缘到底是何物?” 菜曰佛缘,其实就是狗肉。 第三十三章:佛陀开天门,有缘人可见之 明月诧异万分,即便如明月再不谙世事也是清楚,狗通人性,对人最是忠诚,一直为佛家崇尚,尤其是这慈恩寺,因为佛陀三藏法师的缘故,对狗更是多一份敬重。三藏法师当年孤身于草庐普度众生,陪伴在三藏法师身边的只有一条哮天犬,因为有了哮天犬的存在,孤身布道的三藏法师才不至于过于寂寞。正因为如此,慈恩寺历代法师都对狗敬重有加,对于杀生一事,慈恩寺不愚昧,既不提倡也不反对,但对于杀狗,慈恩寺却是深恶痛疾。福泉楼如若不在慈恩寺的势力范围,它想杀狗慈恩寺鞭长莫及,也就只能无可奈何,但福泉楼与慈恩寺不过是一墙之隔,慈恩寺深恶痛疾的事情,福泉楼胆敢为之,这福泉楼的东家还真是胆大。 童言笑道:“与其说是福泉楼的东家胆大,还不如说是慈恩寺仁慈。” 傅明杰笑道:“看来这其中另有典故,童秀才不妨说来听听。” 当年三藏法师一叶渡河,就此停顿,搭草庐布道,福泉楼就已先于草庐存在,只不过与慈恩寺如出一辙,当年的福泉楼不及现在这般富丽堂皇,也没有店名,不过是一间路边只能坐三五过客的草铺而已,其虽小而陋,但其以一道红焖狗肉为招牌菜,招揽四方来客,倒也生意尚可,数代得以温饱。三藏法师于草庐布道,引来芸芸众生,福泉楼也因此受益,引来食客无数。历经数十年,慈恩寺一直与福泉楼相安无事。得益于三藏法师的博大精深,信徒纷至沓来,生意兴隆,慈恩寺建庙,福泉楼建店,相辅相成。 三藏法师后来继续云游四方,不知所终,慈恩寺的香火依旧旺盛,但福泉楼的生意反而日落西山,只能勉强维持,福泉楼第四代东家开始不得其解,但蹊跷之处必有文章,东家细加琢磨,潜心寻求答案,终于知晓生意不随慈恩寺水涨船高,反而清淡的原因。主因就在红焖狗肉这道招牌菜,三藏法师云游之后,弟子感恩哮天犬对三藏法师的陪伴,布道之时,多有建议,让信徒自行禁食狗肉。信徒刚刚受戒,一出慈恩寺,福泉楼的“狗”字旗风迎风招展,信徒们一个个惟恐避之不及,哪里又会入福泉楼大快朵颐,福泉楼生意日渐淡薄,也就在情理之中。 东家清楚了这其中的缘由,哪里又会善罢甘休,当即找上门去,与当时的主持无心法师论道。 狗与佛陀三藏有缘,慈恩寺建议信徒不食狗肉,无可厚非。但福泉楼先于草庐于路边建店,佛陀三藏法师与哮天犬只是一世之缘,但福泉楼与佛门却是有着数世之缘,慈恩寺建议信徒禁食狗肉,福泉楼现在债台高筑,难以为继,如若再如此下去,一家数口只怕就得投河自尽,以命抵债。东家于是有一问:“人命狗命,孰轻孰重?” 无心法师信守三藏法师佛宗:人无贵贱,命无轻重,不管是人命还是狗命,都是命,只有该与不该。 东家问道:“如此说来,我们福泉楼的命就不是命,就该当绝。” 自然不是,狗于慈恩寺而言,是神物,不容亵渎,但福泉楼世代于此,以狗肉谋生,也无过错,不能因慈恩寺就绝了人家的生路。 怎么办? 无心法师最初的意思是让福泉楼另择良址,慈恩寺为此愿意支付福泉楼迁移的所有用度。东家却是一百个不乐意,要论在上京开酒肆,什么地段都不及香火不绝的慈恩寺旁边的地段好。 这就有些胡搅蛮缠,蛮不讲理了。 三藏法师声名远扬,作为三世宗的无心法师也是佛法无边,慈恩寺自建庙后与当朝皇室颇有渊源,备受那朝天子的崇尚,福泉楼的东家如此不讲礼数,慈恩寺真要是置之不理,福泉楼只怕也是毫无办法,毕竟要论权势,福泉楼与慈恩寺,无异于泥与云,福泉楼的东家如此难缠,想要自寻死路,死了就是,慈恩寺大可以不予理会。只是慈恩寺不愿意这么干,如此一来岂不是有违三藏法师普度众生的慈悲佛心。 无心法师想到了一个折中之法:慈恩寺将所有素斋的烹饪秘法悉数传授给福泉楼,福泉楼今后主打素斋,可以打慈恩寺的招牌揽客,不必再以狗肉为招牌菜。福泉楼的东家自是欣然接受,慈恩寺的素斋远近闻名,一斋难求,许多信徒只能抱憾而归,能以慈恩寺之名经营素斋,自是比狗肉更能招揽八方来客。 此举还真是两全其美,香客出慈恩寺自然而然就直奔福泉楼而来,既可休憩,又有素斋裹腹,何乐不为,福泉楼自此生意兴隆。 又过百年,福泉楼因素斋愈发发达,念及慈恩寺慈悲为本的佛家心肠,愧疚先祖当年的不讲情理,遂将红焖狗肉改名佛缘,以示福泉楼与慈恩寺有缘。除非有熟客主动要求,福泉楼从不主动向食客推荐曾经以此养家的家传招牌狗肉。 又经数代,福泉楼以素斋闻名遐迩,食客如明月一般,都只知福泉楼的招牌菜是素心豆腐,却不知有一道与佛有缘的红焖狗肉才是福泉楼地道的拿手好菜。 秋柿听得津津有味,叹道:“没想到福泉楼与慈恩寺还有此等典故,慈恩寺慈悲为怀,善始善终不改佛心,从其一直善待我等青楼女子,就可见一斑。” 童言打眼望向慈恩寺那雄浑的大雄宝殿,然后道:“佛家以慈悲为怀,无可厚非,但人逢乱世,弱肉强食,一味讲究慈悲,那无异于马善被人骑,慈悲得有度,该行狼道则行狼道,在这一点上,童某认同静海法师所言,想来傅公子对此也是同感。” 看来童言也知傅明杰与静海法师论道一事,不然也不会有此说。 童言又道:“事情都有两面性,佛陀可以不食人间烟火,可以劝慰世人,冤冤相报何时了,但佛墙之外的世俗,却更愿意睚眦必报,世人求佛,其实并不是真的只为求道,有时候不过是自求心安罢了。家破人亡时,有谁可相逢一笑泯恩仇?” 这哪里是一介手无缚鸡之书生所能想,傅明杰气机急转,以傅明杰现在的武道修为,咫尺之间,除非对方是大总管那种修为通天的天境高手,要不然对方是不是具有修为,气机一转,还是可知究竟,此时此刻,傅明杰感觉不到童言身上丝毫的气机,要不童言就是如大总管一般高深莫测,要不就真是手无缚鸡之书生,童言不可能是前者,如此隐晦,那必是大恶,只能是后者,如此一来,傅明杰只能断定,童言此番言语,必有因由,不会无缘无故。 睚眦必报。报复谁? 傅明杰笑问:“福泉楼与慈恩寺之间的佛缘,连我都不知,也是听童秀才方才说了才得以知晓,童秀才又是如何知晓此等密事?” 童言笑道:“如若我说,是童某与佛有缘,于佛门得知此事,傅公子可会相信?” 傅明杰摇头:“不信。” 童言笑道:“是我,我也是不信。其实事情简单,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复杂,童某之所以知晓此事,其实是听福泉楼的现任东家说起,开始以为不过是东家故弄玄虚,为福泉楼谋取自家利益而已,但现在才知,东家不是妄言,还真是确有其事。” 福泉楼的东家傅明杰没有见过,一时难辩真假。福泉楼的东家为何要与童言言及此事,交情匪浅? 童言好似看透了傅明杰的心思,一笑,道:“傅公子多虑了,傅公子可知,福泉楼不止上京一家?” 这个傅明杰同样不知道,难不成福泉楼还有分号不成。 还真是有。福泉楼除了上京这一家,还另有三家分号。其中就有一家分号就在中京,中京因商而起,童氏一族顺应时势,随同中京崛起,福泉楼在中京开分号,自然希望与中京商贾多有来往,开门迎客那天大宴宾朋,有关佛缘一事,就是于宴客那日听福泉楼的东家说起。正所谓一地一俗,福泉楼在上京可以以素斋赚得盆满钵满,但要是在中京也是如此,那只怕会血本无归。山高路远,虽然都传三藏法师是盖世不死神仙,但那也只是传说,现如今谁都没有真正见过三藏法师,慈恩寺的影响力虽大,但到了中京,已是式微,中京人爱食狗肉的习性,自古有之,不会因慈恩寺将哮天犬奉为神物就戒了此口中之欲,狗肉在中京酒肆大行其道,福泉楼也就入乡随俗,将祖传起家之招牌菜拿将出来,其佛缘与佛家之渊源也就在中京商贾间流传开来。 原来如此,如此一来,反而真是傅明杰多虑了。 童言笑道:“傅公子有没有兴致让伙计上一份佛缘,福泉楼的佛缘,还真不是浪得虚名,在中京可是广受亲睐,是中京响当当的一道名菜。” 傅明杰摇头,笑道:“我看不妥,这里毕竟不是中京,福泉楼与慈恩寺一墙之隔,真要是大快朵颐狗肉,只怕会玷污了这佛门净地。” 童言却是不信:“傅公子仗剑天下,岂会在意这个。” 如若是先前,傅明杰自是无所顾忌,但自与静海法师结缘之后,不知为何,傅明杰总感觉自己与慈恩寺有缘,既然有缘,自然就有所忌,狗肉哪里都可以吃,何必非要在慈恩寺一墙之隔的福泉楼大快朵颐,与慈恩寺佛意背道而驰。 酒至终局。 傅明杰问道:“童秀才准备什么时候启程回乡?” 童言答道:“就在这一两日。” “不待放榜?” 童言倒也洒意,摇头,道:“算了,免得到时自寻烦恼。” 傅明杰不予苟同,摇头:“童秀才此言差矣,有些烦恼,不是你想躲就可以避之的。” 童言问道:“傅公子的意思,是不管结果如何,我童某既然来了上京,无论如何都得亲临考院,参加此次科举?” 傅明杰直言不讳,道:“童公子如此冰雪,何须我多言,既然已经对结果看淡,又何必在意在上京多留几日。科举之事重大,岂是一二人就可以轻易改变的,童秀才就如此笃定那中间之人有那能力能左右如此大局?” 童言陷入沉思。 傅明杰道:“试试又何妨。” 童言问:“傅公子还是想通过童某验证真伪?” 傅明杰反问:“你若牵扯事中,会若无其事?” 自然不会。 傅明杰不愿强人所难,哪怕李然希望童言参与后日的春闱,傅明杰也只是就事说事,童言腹中真要是有经纬韬略,自会斟酌,也用不着傅明杰多费口舌,傅明杰再无多话。 慈恩寺的金钟鸣响,日落西头,大雄宝殿的铜顶闪着烁烁金光,有佛在金光中冉冉升起。 傅明杰问明月:“可曾看到那佛?” 明月细看,摇头,道:“只见佛光,不见佛。” 傅明杰再看,是有佛,准确无疑,顺着那光芒冉冉西升。 那日,佛陀开天门,有缘人可见之。 傅明杰只是其一。 第三十四章:最是小儿无赖 傅明杰晌午无事,都有小憩片刻的习惯,这日也不例外,春日愈发让人慵懒,直到未时方醒,没有丫鬟伺候,老黑又指望不上,什么事情就得傅明杰自己亲力亲为。傅明杰只能自个到水井边打水洗脸,井水为清河之水渗透而来,有些微凉,傅明杰洗揉了几把,这才真正的清醒。就听外面有河东狮子在吼,傅明杰不用细听就可知晓,肯定又是黑寡妇在门庭外骂街。老黑那嗓音,高亢尖锐,通济巷罕有对手,整个通济巷可以不知道他傅明杰是谁,但要说谁不知晓傅府的黑寡妇,那他肯定不是居住在通济巷的人。 傅明杰说黑寡妇黑,只是相比上京城的妇人而言,其实那是一种久居西京边塞特有的肤色,与樊逵的黑不溜秋相比,自然要逊色几许,只是因为傅明杰捉狭樊逵,才故意抹黑黑寡妇,恶心樊逵。此时的黑寡妇站在傅府门前的街面上,双手叉腰,声音高亢激昂,老黑骂街,远近闻名,周边之人都不愿自触霉头,自是避之三舍,邻舍大门紧闭,街面上也是空无一人,可老黑不管不顾,骂得很是起劲,而拖油瓶则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正面对傅府高墙,面壁思过。傅明杰对此见怪不怪,习以为常,拖油瓶看似诚惶诚恐,后怕不已,实则也就是装模作样,搪塞老黑而已,此时脸颊动个不停,只怕是嘴里在咀嚼什么东西。 傅明杰靠在门庭边,双手抱胸,饶有兴趣地在旁冷眼旁观。 说实话,老黑虽然与樊逵一样不修边幅,但要说难看,那就是埋汰老黑,虽然生过娃,但风韵犹存,要胸有胸,要屁股有屁股,要是也像上京的妇人那般涂脂抹粉着绸缎,怕是要将这周边四邻的那些小媳妇比下好几条大街。 就事论事,还别说,这樊逵的眼力劲是不错,就是口味重了点,就老黑这泼辣劲,一般人都消受不了。 傅明杰总算听明白老黑今次所骂何因,原来是因字帖而起。 傅明杰的字帖虽然在尚品斋标价百金是有些荒唐,但现在在上京城还是很抢手,成名帖一字二金,一般字帖一字一金,信手涂鸦的字一两纹银也是没有任何问题。傅明杰练剑勤勉,可要让傅明杰写字那就有些勉为其难,能不写就不写。黑寡妇先前逼着傅明杰写字,傅明杰苦不堪言,就跟黑寡妇灌输奇货可居的道理,黑寡妇一听在理,也就不再相逼。上京字画店的店主精明,但遇上黑寡妇这种锱铢必较的主,也是头痛不已,想要从黑寡妇的手里拿到傅明杰的字帖,那必定得下些血本,如此一来,也就没有多少赚头。从黑寡妇处无利可图,店主们就只能另辟蹊径,转而从拖油瓶处下手。黑寡妇是典型的守财奴,拖油瓶生下来铜板都见不到几个,更别说知道金银是何物了,自是好打发。今日就有店主晓之以小利,唆使拖油瓶从傅明杰的书房偷了一幅信手涂鸦的字帖换了一堆姜糖,傅明杰信手涂鸦的字帖虽然不太值钱,但相比姜糖,那自是一本万利。 不用说,现在拖油瓶嘴里咀嚼的必定是姜糖无疑。 拖油瓶突然多了一堆姜糖,黑寡妇情知不妙,这才知晓家贼难防,拖油瓶竟然以西瓜换芝麻,哪里又会善罢甘休,有心找上门去,可店主早有防备,拖油瓶既不知是哪家店面,而且当时眼里只有姜糖,没有其他,连人家长什么样都记不清楚,一问三不知,黑寡妇即便再怎么彪悍,一时也是无计可施,老黑无债主可寻,就只能站在傅府前骂起了大街。 黑寡妇是越骂越起劲,义愤填膺至极:“你们这些见利忘义,没有天理的鳖孙,就知道欺负傅家,欺负我们孤儿寡母,老天爷是长眼睛的,你们就不怕天打五雷轰,为了几个昧心钱遭雷劈-----” 要想让兴起的黑寡妇止住骂街,堪比登天,傅明杰情愿去写字,也不愿劝阻。 傅明杰只能苦笑,走到假模假样、看似可怜兮兮的拖油瓶前,笑问:“姜糖就这么好吃?” 近墨者黑,在小气这一点上,拖油瓶与黑寡妇一个德行,拖油瓶可不管傅明杰是什么傅府主子,赶忙抓紧手中那片的姜糖,“你想吃,自个买去,我这可没有。” 傅明杰笑道:“你手上不就有么?” 傅明杰感觉那片姜糖被拖油瓶攥在手中几乎要融化,拖油瓶鼻涕一把,道:“这可是我拿命换来的,要不你也被我娘这般骂骂?” 傅明杰赶忙打住,道:“那还是算了,我可不想遭这罪。” 拖油瓶虽然被黑寡妇顺带骂惨,一把鼻涕一把泪,却也不见得就长记性,银子对拖油瓶来说也就是银子,又不能吃,还不如姜糖实在,拖油瓶虽然面对墙壁,哭得呜呼哀哉,但那是对付黑寡妇的,小家伙偷偷一瞟,见黑寡妇没有注意这边,拖油瓶开始和傅明杰谈起了买卖,拖油瓶小声道:“你要是想吃姜糖,要不你等会偷偷写几幅字,不让我娘知道,我拿出换姜糖,一人一半如何?” 傅明杰哭笑不得,道:“这么说你知道换你画的店主是哪家?” 拖油瓶这会没有顾忌,点头:“当然知道,店主说了,但凡你的字,有多少收多少。” 傅明杰笑问:“那你刚才怎么不告知你娘,让你娘直接去找店家的麻烦?而是跪在这,任凭你娘责骂?” 拖油瓶倒也义气,大义凛然道:“这可不能出卖朋友,我娘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那还不得将人家店铺闹得鸡飞狗跳,如若是这样,今后谁还敢跟我换姜糖,不就是写几个字么,你什么时候想写,写几个就是,一盏茶的事,有姜糖换有什么不好,要是我的字能换姜糖,我时时写。” 傅明杰点头,道:“是这么个理,只是你这买卖不合算,你就是跑跑腿,要我写字换姜糖,可以,但得我八你二,如何?” 拖油瓶直挠头,感觉太少,有些不合算,可再一想,如果不同意,只怕二成都拿不到,拖油瓶最终下定决心:“成交,就这么干,不许反悔。” 拖油瓶心里美滋滋的,正暗自兴奋,哪里还会记得装哭,就听“啪”地一声,拖油瓶头上突然挨了一下,有雷声在傅明杰的耳边轰鸣,“你还真是胆大包天,贼心不死,这般不长记性,骂都骂不醒,纯属找打。” 傅明杰一看,黑寡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两人身后,眼睛瞪得贼大,像是要吃人一般,黑寡妇骂完拖油瓶,接着骂傅明杰:“平时让你多鬼画符一下,你不是说手酸就是头痛,现在却有精力给拖油瓶去换姜糖,拖油瓶不知晓银子的重要,你这个做主子的难道也不知晓?我原本还指望着傅家在你的手里东山再起,到时也能扬眉吐气一把,现在看来是指望不上了。一开始想指望那没良心的,结果那没良心的倒好,心宽的很,直接死在了青石城那边,哪管我们这孤儿寡母在这世道能不能活得下去,害得我只得跑到这上京城来讨生活。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啊。” 这没良心的自然不会是樊逵,只能是拖油瓶他爹。拖油瓶其实有姓,姓熊,他爹是西京边塞的一名队正,熊队正参加过许邑和大总管指挥的青石城之战,是名悍不畏死的老卒,他侥幸没有死在那场决定陇西十五年安定的青石城战役,数年前却不幸死在了陇西与北枭的熬鹰战中。熊队正第五次受命率一标五十六人西出拌马关熬练新军,哪知这次遇上了硬茬,这次与熊队正在青石城一带进行对撞的北枭骠骑非比寻常,事后才知,这一次率领北枭骠骑的是北枭王庭雄主挛鞮阔顿的三皇子乌木达,皇子出征,岂会没有二品三品扈从护主。熊队正是老卒,久经沙场,刚与北枭骠骑一遭遇,熊队正就情知不妙,这股北枭骠骑过于彪悍,不似先前四次遭遇的骠骑,尤其于己不利的是对方不乏具有武道修为的二品三品高手。熊队正还能不知道,像这种小规模的对垒,他们这些寻常伍卒遇上具有武道修为的入品高手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己这一标五十六人,还不够对方作下酒菜的。熊队正审时度势,当机立断,不再与北枭骠骑纠缠,立即率部折返拌马关。还好为了让乌木达磨刀,积攒战功,那些二三品的入品高手,只是护主,并不轻易参战,熊队正这才得以拼死东返,为了让死伤惨重的新军进入拌马关,熊队正率数名老卒悍然断后,不惜与乌木达死战,最终命丧青石城一带。一标新军仅十人得以生还。熊队正一死,黑寡妇母子没了依靠,在西京举步维艰,不得不遵照熊队正的遗嘱,到了上京,投靠樊逵。至于为何熊队正不找别人,偏生让黑寡妇携子不远千里投靠樊逵,个中缘由,樊逵打死不说,傅明杰也就无从知晓具体内情,黑寡妇也只知道死鬼早先有交代,其一旦其遭遇不测,黑寡妇可到上京投靠樊逵,樊逵定不会置之不理,见死不救,其他也是再无所知。 樊逵硬要把黑寡妇母子安置在傅府,傅明杰自是没辙,问不出个中缘由,就只能胡乱猜疑,心想樊逵对黑寡妇母子如此上心,难不成这拖油瓶是樊逵的私生子?可掐指一算,这拖油瓶当时不过八九岁,樊逵那时早就进了琼王府,再没回过边塞,樊逵虽然是二品,却也没有御剑千里的神仙本领,裆下之物更没有鞭长九州的异能。 左右猜不透,傅明杰就只能引以为憾,时不时地对樊逵冷嘲热讽,拿樊逵和黑寡妇说事,樊逵油盐不进,听之任之,只要傅明杰甘愿付银子,不差黑寡妇母子的用度,其余都是好说,反正被傅明杰嘲讽又不需要付银子,习惯了就好。 第三十五章:神仙打架 傅明杰自是知道,黑寡妇骂起那死鬼,声情并茂,同样是没完没了,傅明杰哪里敢惹,想要开溜,黑寡妇哪里会轻易饶过,骂道:“我今日总算是明白了,我家拖油瓶冥顽不化,原来就是被主子你这般带坏的。” 傅明杰求饶,道:“老黑,这事可怪不得我。” 黑寡妇横眉冷对,道:“不怪你怪谁,让拖油瓶跟你做学问,你倒好,扔本古本《诗经》让他自个去翻看,让他跟你学剑,你还是扔本什么《乱神十八式剑笔谈》让他自个琢磨,这都罢了,现在更是没了正形,竟然让他看那本神仙打架,他现在才多大,不到十一,你说你这都不算带坏他,那算什么!” 傅明杰一时不明就里,有些纳闷地问道:“什么是神仙打架?” 黑寡妇以为傅明杰装傻,顿时眼里冒火,不管什么主子,愤愤道:“我给你留面子,是你自个不要的,什么神仙打架,说白了就是那本没羞没臊的《素女心经》。” 傅明杰一听只差跳起来,道:“我说那本绢本的《素女心经》哪里去了,遍寻不着,敢情是被拖油瓶偷走了。拖油瓶你偷这干嘛,这个你也能看懂?” 拖油瓶一汲鼻涕,同样没羞没臊地道:“你那《诗经》《笔谈》我都能看个一知半解,更不用说这神仙打架还有图画儿,又有什么看不懂的。” 拖油瓶无所谓的态度让傅明杰很是无语,笑道:“真懂?” 拖油瓶摸摸头,说了实话:“就有一点不明白,神仙练功,怎么都不穿衣服。” 傅明杰只差一点笑喷,可没容傅明杰发笑,耳朵已是吃痛,傅明杰躲闪不及,耳根已被黑寡妇掐在两指缝间,黑寡妇深恶痛绝地道:“自个一天到晚不着调儿也就算了,难不成还想带坏小的,你现在是不是和那明月神仙打架,打上瘾了。” 这哪跟哪啊,这黑寡妇的想象力也真够丰富的,尤其是这掐耳朵的手上功夫,更是一流,饶是三品,傅明杰也是动弹不得,只能缴械投降,就是不知道樊逵那二品高手是不是经得起黑寡妇的这般掐捏。 自从老黑进了傅府,傅明杰与老黑对垒,傅明杰从来就没有赢过,只有求饶的份,哪怕现在傅明杰入列三品,也是徒劳,这次也是异曲同工,傅明杰开始求饶,道:“老黑,下手轻点,疼!” 黑寡妇眼睛瞪得更大,手上反而用上了力气,瞪目道:“现在知道疼了,做那事的时候怎么就不记得,你和拖油瓶一样,都是见了棺材不落泪。” 傅明杰抱怨道:“拖油瓶偷看神仙打架绢本这事真不能怨我,是你家拖油瓶自个偷去的,我一直找不着,还以为你和老樊拿去研习了,也就没好意思问你。哪成想是拖油瓶这小东西把神仙打架当成了武林秘籍,拿去操练了。” 傅明杰喜欢拿黑寡妇和樊逵之间理不清的破事说事,樊逵是头疼外带无可奈何,拿傅明杰没辙,黑寡妇却是不羞不恼,一副求之不得的神情,这次也是一样,黑寡妇不怒反笑,道:“娃都生了,熟能生巧,这等事情,老娘我还用得着研习?” 傅明杰笑道:“老黑你技艺娴熟,自是不用,但就老樊那榆木疙瘩,就真的没有必要?” 黑寡妇脸上的红霞一闪而过,道:“这事你自个问那姓樊的去。” 傅明杰摇头道:“算了,就老樊那榆木疙瘩,跟他说事一直费劲,神仙打架这种事情,你老黑最是博大精深,你老黑要是能画画儿,准保画得比那《素女心经》还要精彩,三十六式算个屁,你老黑折腾个三百六十式都有可能,老樊真要开窍,就该拜你老黑为师,与你老黑真刀真枪地研习,自然就水到渠成,哪里用得着我来操这闲心。” 黑寡妇笑道:“那你先说说,你与那明月真刀真枪到了第几式?三百式?” 傅明杰直叹气:“还能是第几式,也就是起始上下式,所以我才想着要拿那绢本照本宣科地习练个两三式,哪成想,绢本遍寻不着,干着急。知道你老黑对这种神仙打架之事博大精深,技艺高超,这不,一张口就到了三百式,真是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我毕竟不是老樊,想拜你为师哪里又好意思。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也知道这《素女心经》就是门阀氏族怕子孙关键时候着急,临门却不知该如何操练,为子嗣繁衍计,长辈们心照不宣,这才请丹青高手描画了这么一个本本,私底下传给后辈们研习研习。其实让拖油瓶提早学习一下神仙打架也没什么不好,真要到了用时,屁都不懂,难不成临时不知道操作,跑来问你?你老黑死抠,积攒的那些银子,不就是为了给拖油瓶讨媳妇,以便早点为熊家传宗接代。你现在不让拖油瓶研习,就不怕到时拖油瓶技艺不精,媳妇红杏出墙,银子打了水漂?” 黑寡妇笑骂:“就不能说点好的。” 傅明杰点头,道:“那就祝老樊在你的教导下,神仙打架的技艺大增,给你添个小拖油瓶,让傅府增长些人气。” 黑寡妇乐不可支,手上的力气不由又重了一分,道:“你什么时候如此能言善辩了,在为自己开脱时还不忘投其所好,看来跟那明月打架后,是长进了不少。” 傅明杰笑道:“那确实。如若姓樊的和你打上几架,那榆木脑袋肯定也会开窍。” 黑寡妇笑道:“这个还用你说。” 傅明杰抬手点了点黑寡妇的手,道:“老黑,要不将五指山放下,真疼。” 黑寡妇不依不饶,笑道:“知道疼才会长记性,老娘不放。” 傅明杰循循诱导,却还是左右不是,解释不通,吃亏的是耳朵,耳根疼得要命,要不是害怕在街面上让邻里看见丢人现眼,傅明杰只怕早就不顾身份,跪地求饶了,傅明杰不敢再与黑寡妇纠缠下去,恨恨地道:“老黑,做人得讲道理,你家拖油瓶什么不偷,非要偷那神仙打架的绢本,你不能怨我。” 黑寡妇不依不饶,道:“不怨你,怨谁!你既然知道拖油瓶喜欢翻箱倒柜,为何就不知道将那绢本藏得深些。” 傅明杰叫苦不迭,道:“你自家翻箱倒柜的手段,你会不知道?我即便是把《素女心经》藏到耗子洞里,你家拖油瓶只要想寻,肯定也能寻出来,你说我还能藏哪去?” 这话倒也属实,拖油瓶还真有这等本身,黑寡妇很是自得地点头:“这倒也是。” 旁边,拖油瓶心知不妙,此刻见傅明杰与黑寡妇掐斗,知道有机可趁,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赶忙一抬屁股,逃之夭夭,滋溜一下逃进了府里,瞬间不见了身影。 这小兔崽子,见机行事的本领倒是无师自通,逃得比谁都快。傅明杰心里哀叹,河东狮子教子,自己没事瞎凑什么热闹,黑寡妇的手段自己又不是没有领教过,现在好了,平白让耳朵遭罪,何苦来着。 傅明杰现在只求脱身,赶忙道:“老黑,还不赶紧追拖油瓶去,要是再被他偷了几幅字帖去换了姜糖,那可就亏大了,到时你寻死觅活都是无济于事。” “拖油瓶他敢!” 黑寡妇怒不可遏。 傅明杰见黑寡妇有些犹豫,知道说到了老黑的痒处,赶忙乘胜追击,道:“老黑,我的耳朵根你想揪,什么时候揪不到,但那银子可就不一样,一旦跑了,那你怎么追都追不回来,孰轻孰重,你可要掂量清楚。” 银子是黑寡妇的命根子,一旦拖油瓶真的付之行动,那损失可就真的大了,那些黑心店主,只要有银子赚,可不怕什么五雷轰顶。黑寡妇终究担心银子,也就不再计较什么神仙打架,这才松了手,饶了傅明杰,忙不迭地追进府去,那小东西祸害人家闺女就祸害去,可不能祸害了银子。 傅明杰这才得以脱身,逃离蹂躏,手揉耳根,长吁短叹,呜呼哀哉至极,心说这老黑下手也忒重了,他傅明杰到现在都没能弄明白,这傅府的主子,究竟是他傅明杰,还是这老黑母子,难不成老子就是个只是付银子的摆设,这也忒他妈窝囊了吧。 第三十六章:各奔前程 傅明杰正自悲哀腹诽,就听身后一声轻笑:“这还是我六哥吗?” 傅明杰一听声音就知是程明亮那厮来了,还有一人,不用说是尉迟成渝,一回头,还真是这哥俩。 程明亮一副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表情:“家里的仆人敢对主子如此不恭不敬,放眼整个上京,只怕也只有你傅府了。” 傅明杰笑道:“还不是看在老樊的面上,老樊可是二品上镜,招惹不起。” 程明亮不以为然,道:“主子就是主子,二品上镜又能咋地,更不用说黑寡妇与樊逵半点关系都没有。” 傅明杰笑道:“怎么没有,弄不好,就多了一个小拖油瓶。” 程明亮笑道:“那是以后的事情,不过这以下犯上,可是坏了陇西氏族的规矩。” 傅明杰对付黑寡妇没辙,对付程明亮却是绰绰有余,傅明杰两眼一瞪,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陇西的规矩在傅府不管用,在傅府这一亩三分地,老子乐意就是规矩。程明亮你小子别人模狗样地跟老子讲什么规矩,你真要是讲规矩之人,岂会和女子勾勾搭搭,三更半夜去翻人家的篱笆墙。” 程明亮叫屈:“六哥,你这话说得好没依据,我什么时候翻人家的篱笆墙了?” 傅明杰笑问尉迟成渝:“成渝,你说说,程明亮这厮可曾有过如此让人不耻的行径?” 尉迟成渝睁着眼睛说瞎话,傅明杰说有那就是有,头一点:“当然有过,而且不止一次。” 程明亮挺无奈,这会就是要尉迟成渝拿出证据来,尉迟成渝也是马上就可以找来人证物证,程明亮摇头道:“什么叫栽赃陷害,这就是。” 傅明杰笑道:“这等事情还用得着我傅明杰栽赃陷害?那年是谁当着小娘子的面,拿着裤裆里的家伙就往清河里撒尿,被人家相公追得到处乱窜?还有那年,是谁看见那漂亮小娘子就撒泼打滚,非要小娘子抱,借机抠油?” 程明亮没辙,道:“这都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那时我才多大?十岁?你这也记得?” 傅明杰笑道:“十岁就知道见色起意,现在就更不用说了,翻篱笆墙那岂不是常事。” 程明亮丢盔弃甲,认输,发誓不再管傅府家事,傅明杰这才自得地一笑,问道:“今日怎么想起老子来了,是不是又看上哪家的俏丫头,想让六哥我帮你去撮合撮合?” 程明亮顿时就不痛快了,嘴一撇道:“六哥,你这是倒打一耙,老程我可是无时不刻不想着六哥,只是六哥现在每天和明月腻歪在一起,一把长枪磨得不亦乐乎,心里只有那妙人儿,哪里又记得兄弟。” 对于这一点,尉迟成渝表示认同,少有地与程明亮站在同一阵营,尉迟成渝点头:“程明亮这厮总算是说了一句实在话,六哥这回是做的欠妥,你是不能有了女人就忘了兄弟,原来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现在是三秋不见也是无所谓,不地道。” 傅明杰自是否认,道:“岂敢忘记兄弟,只是这些时日,连得大总管和静海法师的度化,有如醍醐灌顶,大彻大悟,忙着悟道,为增剑道修为,如此才与兄弟有些疏远了。” 程明亮不置可否,望向尉迟成渝:“这话你信?” 尉迟成渝笑道:“真真假假,但是不可信。” 程明亮嗤之以鼻,道:“什么为增剑道修为,我看三十六式的剑道功夫见涨倒是有此可能。” 傅明杰决定不再浪费口舌,这种事情多说无益,只会越描越黑,一拂衣袖,拍打了一下衣襟,转身往府邸走,边走边道:“此等事情一时半刻也是说不清楚,要不进屋里说去。” 尉迟成渝赶忙拖住傅明杰,道:“六哥,不进府了,上望北楼说去。” 傅明杰笑道:“看来还真是有事。” 尉迟成渝笑着点头,道:“我刚刚和程明亮在望北楼听书,碰巧遇上了一个六哥先前茶饭不思、朝思暮想的女子,这才和程明亮急急赶来,想要告知六哥一声。” 傅明杰眉头微蹙,一时还真没想起有这样一个女子能让自己茶饭不思,“我朝思暮想?谁?” 尉迟成渝一声叹息,道:“除却巫山不是云,六哥现在有了明月,乐不思蜀,哪里还会在乎别的云彩。” 程明亮添油加醋,笑道:“现如今朝思暮想只怕变成了朝秦暮楚,尉迟成渝,看来你我是白欢喜了一场,你我心急如焚地跑来,六哥却早就将佳人遗忘。” 傅明杰一瞪眼:“好好说话,别冷嘲热讽,这世间哪家女子可以让老子茶饭不思,老子还真是想不起了。” 程明亮不甘心,道:“六哥,你再好好想想,在没有遇到明月之前,六哥这一年来,最想遇到谁?” 傅明杰顿时有了感觉,道:“福泉楼那带三品上境扈从,叫你我‘滚’的小妮子?” 程明亮笑道:“我就知道六哥不会忘,那小妮子美若天仙,与明月不相上下,六哥哪里可能说忘就忘。” 傅明杰不得不承认,他对那个小妮子是曾念念不忘过,但要说茶饭不思朝思暮想却有些言过其实。更何况现在有了明月,卿卿我我,一时想不起那小妮子也就在情理之中,但有些事情该了还是得了,被那小妮子在梦里吆来喝去一年,傅明杰自是不能就此甘休。傅明杰转身,道:“那就没什么好说的,我得去会会那小妮子,程明亮少废话,赶紧带路。” 尉迟成渝笑道:“不怕明月知晓了生气?醋意大发?” 对这,傅明杰倒是毫不担心,傅明杰笑道:“明月岂会如此小气。” 程明亮笑道:“陇西男子有个三妻四妾很是正常,明月生得哪门子气,六哥心里有她就成,难不成还想让六哥守着她从一而终?” 尉迟成渝摇头道:“说你不解风情吧,你还不服气。有些话,心里想着就是,何必非要说出来。” 程明亮不认同,道:“我们武臣世家都是这样,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喜欢直来直去,哪像文臣,喜欢绕那些花花肠子。尉迟成渝,我可提醒你,别学你那尉迟老祖,我程明亮不喜欢。” 三人顺着上京中轴线的御街而行。 尉迟成渝嗤之以鼻,道:“我又不是你程明亮的通房丫鬟,你程明亮喜不喜欢与我何干,我自己喜欢就好,况且像你这般直来直去,旁人也未必就喜欢。” 尉迟成渝和程明亮两人说理,有如鸡跟鸭讲,各说各的理,很难见出分晓。傅明杰一听就头大,赶忙给两人打住,问道:“那小妮子身边的扈从,可还是那三品上镜?” 程明亮笑道:“怎么,六哥现在还对那三品上境心有余悸?” 傅明杰拍了程明亮一下,道:“黑虎姚斌和西厥耶律雄才不也都是三品上境,老子可曾怕过一丝一毫。” 程明亮觉得傅明杰这话在理,傅明杰自小胆大包天,他还真不曾怕过谁,即便是他人敬若如神明的大总管,威仪四方的当今天子,好似傅明杰都不曾怕过,一个三品上境又算得了什么。尉迟成渝却是不以为然,说道:“此怕非彼怕,六哥不怕天地,不怕权贵,但六哥惧怕心仪的女子,一贯如此。就如御史中丞高长海,朝堂之上,连当今天子都对其无可奈何,可偏生惧内,那你说高中丞是胆大还是胆小。” 程明亮大彻大悟,道:“我知道了,尉迟成渝这话的意思是,六哥谁都不怕,就怕明月那般的女子。” 傅明杰挺无奈,只能苦笑,问道:“望北楼的说书人现在说的是哪朝演义哪路好汉?” “大秦蒙恬。” 傅明杰点头:“我就佩服蒙恬这种铁血的汉子,真希望能有一天,能如蒙恬那般,跃马边塞,旌旗席卷,待吾辈,痛饮北枭血。” 程明亮笑道:“你我都知道,烽燧烽火迟早会起,到时你我少不了跃马边塞的机会,倒是尉迟成渝,怕是只能在上京望北兴叹咯。” 竹马之交,傅明杰一看程明亮那幸灾乐祸的表情就知道不可能无缘无故,必有事发生,傅明杰看向尉迟成渝:“怎么啦?” 尉迟成渝答道:“昨日夜里,老祖于书房与我谈心,老祖命我入伍从军。” 尉迟一族世代文臣,况且尉迟谨视尉迟成渝如命根,让尉迟成渝从军涉险,尉迟谨舍得? 程明亮笑道:“你以为尉迟老祖舍得让尉迟成渝去边塞涉险?怎么可能,尉迟成渝从军,如其他门阀子嗣一样,从的是骁骑禁军,守守皇宫外城,走走过场而已,到时加官进爵一样不落,时机一到,出入朝堂,让他尉迟一族的权势继续延续下去。我程家世代武臣,我程明亮入伍从军,那是迟早之事,我从军,不会去那粉饰门面的骁骑禁军,必去西京边塞拼杀一番,然后成为那铁鹞子的将校。尉迟老祖舍不得尉迟成渝涉险,像母鸡护崽一样的护着,我程家老祖不会,我要是躲在上京不愿去西京经风历雨,老祖不但不会护我,反而会一巴掌将我打将出去。” 以程家老祖程友开的脾气,是会如此。程家子嗣从军不去边塞,而在京城图安稳悠闲,程家丢不起这人。 第三十七章:兄弟别阋墙才好 程明亮以为尉迟成渝从军只是走走过场,那是他想法简单,傅明杰却不这么认为,尉迟一族延续门阀荣耀一贯从京兆府开始,然后步步登梯,最终步入殿堂,这次却一改旧习,怕是有些不同寻常,尉迟谨老谋深算,绝对不会无缘无故。骁骑禁军虽无风险,但也只是相对于边军而言,尉迟谨真要是为尉迟成渝的安全考虑,大可让尉迟成渝入京兆府谋差,一样可以让门阀世袭罔替下去。傅明杰想到那日李然说过,以陇西现况,不论是谁,要想问鼎丹墀,都少不了军中的支持。以尉迟谨的老道,李然能想到的事情,尉迟谨自是也能想到,如同李然不相信尉迟谨在军中没有暗中发展自己的势力一样,尉迟谨只怕也不会相信李然在军中没有琼王府的势力,只不过把手伸到军中,是当今天子的大忌,文臣结党,只要适可,当今天子尚可容忍,但只要知晓皇子插手军队,当今天子必定手段雷霆,斩草除根,绝不留情。如若说三座亲王府有什么最不可为人知的秘密,此事就是,藏得深之又深,相比此事关成败之事,暗谍、营私都不值一提。彼此对此都是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绝对不为外人知晓,只有到了关键时候才会突然发力,谁都不会意想到,一剑封喉,一击中的。军中暗藏势力有利有弊,而让尉迟成渝从军拱卫京畿的骁骑禁军,属光明正大,不用偷偷摸摸,可弥补弊端。尉迟成渝虽然手无缚鸡,看似弱不禁风,实则行事有章有法,只要加以引导,再加上有尉迟家族巨大门庭的荫蔽,尉迟成渝迟早会在骁骑禁军中发展一股忠于自己的势力,今后势必会成为定王可以倚重的力量。禁军卫戍京畿重地,谁又敢言陇西不会再经历一场午门之变?真到了那时,禁军势不可少,所起的作用非同小可。 古往今来,卖主求荣之事,数不胜数,而尉迟谨所谋之事重大,涉及氏族荣辱,自是小心复小心,谨慎加谨慎,而出自尉迟家族的尉迟成渝则最为尉迟谨尉迟惠放心,如此,才可解释尉迟谨连大总管的乱神剑都不让尉迟成渝触碰,却会放心让尉迟成渝从军舞刀弄枪。 看来如李然一般,尉迟谨也没有闲着,都在处心积虑谋划今后之事。 傅明杰看了尉迟成渝一眼,笑道:“老祖谋划深远,既找你深谈,只怕不是走走过场这么简单。” 竹马之交,知根知底,尉迟成渝也不隐瞒,头一点,笑道:“不管是定王,还是琼王琦王两位殿下,行走朝堂,当今天子运筹帷幄,哪个不是如履薄冰,能屹立于朝堂而不倒,心机岂会没有过人之处。为氏族传承计,老祖岂会没有谋划?想来琼王府也是如此,琼王殿下那般睿智,岂会听之任之,肯定另有安排。尉迟一族虽然人财两旺,但要说能成大事执牛耳者,也就只有我尉迟成渝了,老祖需要托付要事,只能是我,不可能是他人,就像琼王殿下,他想要托付要事,首选之人为谁?不用想,非六哥莫属。 傅明杰摇头道:“四哥诸多事宜并不刻意隐瞒我,但要说交办要事,你也知道,我除了给四哥增添麻烦事,四哥何时又曾交办过一事。” 尉迟成渝笑道:“六哥,那是先前,不是现在,其实我不说,你也心里清楚得很,你我都已不是先前那光着腚不谙世事的孩童,既已成人,那就得承担自己该承担的那部分责任,不管是你还是我,想要逃避,于家于族,是不孝,于国于君,是不忠,逃无可逃,遁无可遁。如若六哥真是戚佑淮键那等纨绔浪荡,不堪重任也就罢了,偏生六哥慧心独具,况且深得佛缘,慈恩寺外一剑入三品,武道修为在我等氏族子弟中,首屈一指,视为翘首。” 傅明杰并不沾沾自喜,道:“放眼天下,三品下境虽然不能说有如鲤鲫,但也没有什么可值得引以为豪的。” 尉迟成渝不这么认为:“如若六哥没有位列三品,当今天子又岂会让六哥与耶律雄才比试。” 傅明杰道:“可我还是输了。” 尉迟成渝微微一笑,道:“上下之间,天壤之别,六哥一招败北势在必然,可当今天子明知如此,偏生要让六哥为之,只怕是另有深意。天子心思高深,此举的用意虽然让人捉摸不透,但六哥再度为当今天子关注却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傅明杰淡淡一笑:“为当今天子关注,你认为是好?” 尉迟成渝摇头:“但也未必是坏。” 傅明杰道:“那我情愿不为天子关注。” 尉迟成渝笑道:“那只怕就由不得六哥了。六哥既为天子关注,琼王殿下难道就看不到六哥的分量?琼王殿下想要成事,六哥是其不可或缺的膀臂,琼王殿下不交办六哥要事,不是不想,而是不忍。六哥与琼王殿下兄弟情深可刎颈,琼王殿下不忍,六哥就忍心看着琼王殿下独木而支,置之不理?以我对六哥的了解,一旦琼王殿下遇事,六哥绝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尉迟成渝此言字字在理,与傅明杰心里的想法不谋而合,丝毫不差,尉迟成渝条理清晰,岂是戚佑之辈可比,尉迟成渝说自己是尉迟一族将来之牛耳,还真不是狂妄自大,而是心有定数。 三王鼎立,牵扯到方方面面,浩州程氏作为一等氏族,程家老祖即便想超脱事外,也不可能做到闲庭信步,毕竟皇权之事同样涉及浩州程氏的百年荣辱,老祖程友开不可能等闲视之。朝堂之上,程老祖可以装聋扮傻,能不掺和就不掺和,但回到府邸,自然也会言及利弊得失,有程老祖的言传,这其中的是非曲直,弯弯道道,程明亮自然也是心知肚明。此刻,程明亮看看傅明杰,又看看尉迟成渝,苦笑:“看来我还是想得简单了些,以为家族间的恩恩怨怨,作为小辈的我们可以置身事外,现在看来还真是一厢情愿,不管是六哥还是成渝,都是家族可以倚重之人,怎么可能不牵涉其中。” 傅明杰拍了拍程明亮的肩,笑道:“连你都有这般认知,看来还真是应了成渝刚才所言,我们都已成人,有些事情还真是无法逃避。” 程明亮叹道:“但愿当今天子早有谋算,到时只要不大动干戈,就不会坏了咱哥仨的情分。” 傅明杰笑道:“但愿吧。” 尉迟成渝笑问:“六哥就没有想过入伍从军?” 傅明杰同样没有隐瞒,点头:“自是想过,只是未必就能如愿。” “六哥担心什么?” 傅明杰道:“就是一种感觉,你要我说出所以然,我还真是说不出来,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到时再说。” 尉迟成渝点头,道:“六哥从军,自然不会贪图安逸,只怕也会如明亮一般想法,西出边塞,铁不铁鹞子的六哥无所谓,六哥是担心当今天子不许。以老祖的认知,耶律雄才此次敢以大总管磨刀,肯定对当今天子的触动颇深,耶律雄才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修为,只怕是出乎当今天子预料,反观我陇西,权贵之家歌舞升平奢靡之风盛行,门阀子弟沉迷酒色,碌碌无为者居多,假以经年,我陇西拿什么与西厥北枭抗衡?天子既然许六哥与耶律雄才比试,想来也会许六哥边塞从军。” 程明亮喜出望外,道:“六哥到时真要是西出边塞,带上我,你我兄弟白马啸西风,成为边塞的铁鹞子,何其快哉。” 尉迟成渝笑着问了程明亮一个问题:“明亮先别高兴,如若真到了我与六哥兄弟阋墙之时,你帮谁?” 程明亮头一摇,骂道:“尉迟成渝你存心的吧,见不得我程明亮高兴,就是喜欢坏老子的心情,你就不能不提此事。” 尉迟成渝坏笑,道:“我就是存心,你耐我何?” 程明亮见难以躲避,只得道:“既然你挑明了说,那我也就直言不讳了。” 尉迟成渝微笑:“你不妨直言,我洗耳恭听就是。” 程明亮道:“一直以来你我都是唯六哥马首是瞻,从情理上来说,我自是偏向六哥一些,但这么多年的兄弟,要我只帮六哥,不帮你,我也是做不到。到时我帮谁不帮谁,都是难事,只能往你们两人中间一站,谁都不帮,大势之下,你们要兄弟阋墙,我程明亮管不着也拦不住,只能是让你们先阋了我,老子两眼一闭,反而落得干净。” 尉迟成渝笑道:“还以为你会坚定不移地站在六哥一边,没想到你是这般想法,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程明亮,有你这话,足矣。” 程明亮叹息,道:“这种话题未免也太过阴沉了些,坏人心情,现在这种时刻,你我就该只谈风月,不谈其他。” 傅明杰笑道:“你倒是心宽的很,像极了你家老祖。” 尉迟成渝笑道:“要不等会在望北楼见过那小妮子后,我们上湘廷芳去,你程明亮找那秋柿姑娘,再战三百回合如何。” 只要不再谈及兄弟阋墙之事就好,程明亮笑道:“也不怕你俩笑话,什么三百回合,那都是老子怕丢了面子,在你们面前自吹自擂的吹嘘之言。其实上次夜宿柿园坊,与那秋柿也就是程家祖传的三板斧,开始气势汹汹,三个回合一过,就丢盔弃甲,狼狈不堪。” 尉迟成渝大笑:“那你今日再去,与那秋柿真正战上三百回合,把丢掉的面子拾回来。” 程明亮笑道:“银子你出。” 尉迟成渝耻笑:“看你这话说的,好像你程明亮先前出过银子似的。你只要能说出一回,你程明亮今后只要上湘廷芳,所有的用度我都包圆了。” 程明亮抓耳挠腮,苦想了良久,还真是一次没有,只能遗憾了事。 第三十八章:望北楼听书 如果说这上京城里,福泉楼执酒肆之牛耳,那望北楼无疑就是上京茶肆之翘首。 望北楼一开始也如陇西的其他茶肆一般无二,只是闲暇之人品茶,闲扯之场所,并无特别之处,生意做得也就一直不咸不淡,直到建德十六年,一对游走江湖的艺人流落到望北楼,祈求店东家容留其在楼内卖艺糊口,店家心善,见其可怜兮兮,于心不忍,许其在大堂说书。这一对流浪艺人是父女,老父眼盲,脸上布满树皮一样的皱褶,看上去有些不堪入目,女子容貌也不出彩,眼小不说,还有一脸的雀斑儿,这在一贯注重仪表的陇西,父女为其他茶肆拒绝也就在情理之中,望北楼的店东家也是见父女俩人贫困潦倒至极,实在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他要是再将父女俩人赶走,指不定哪天就会暴尸街头,店东家信佛,信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忍之下,也就给了父女一个方寸之地谋生。店东家一开始只为行善积德,并无其他想法,没想到这貌不惊人的父女俩竟然各有技艺,老父胸有立地书橱,是位货真价实的说书人,旧史演义,民间侠义,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其一登台,折扇一开,醒木一响,原本看上去有些猥琐的老人顿时像换了个人一般,顷刻间容光焕发神采飞扬,说书之声更是铿锵有力、绘声绘色,举手投足之间更见侠者风范,泰然自若,指掌间仿如握有千军万马,所说之书环环相扣,让听书人有如身临其境。女子虽不出彩,但一手琵琶弹得有如珠落玉盘,到得精彩处,老父醒木一拍,女子琵琶一响,千军万马仿佛扑面而来,听书人一个个心惊胆战,屏住呼吸,不敢有一丝的响动。父女俩人配合娴熟,严丝合缝,一场书说下来,那叫一个精彩,听书人就如同在九死一生的沙场走了一遭一般,虽然紧张过度,汗流浃背,浑身有如水洗,但回味却是无穷。上京的茶客什么时候经历过如此阵仗,自是一个个唏嘘不已,久久不愿离去,只盼着下一场马上开始就好。 如此一来,父女俩在上京茶客间的口碑急扬,不过几天的工夫,一传十,十传百,上京城的茶客都知道望北楼来了一对会说书的父女,那书说得比戏都要精彩,尤其是说到那刀光剑影的沙场,就如同置身其中一般,如此一来,茶客宁愿舍近求远也要到望北楼来一探真假,望北楼一时车如流水马如龙,茶客纷至沓来,每日爆满,座无虚席。 自然也就有其他店东家见利起意,想要出高价挖望北楼的墙角,但这父女倒也厚道,无动于衷,并不因此见利忘义,一直驻守望北楼不走,只认望北楼,不认其他什么东家,最多钱财也是无用。 正应了心善之人必有福报之佛语,店家歪打正着,凭着这貌不惊人的父女,三年不到,就使望北楼一跃成为上京城里最负盛名的茶肆,即便后来其他茶肆见撬不动父女,开始东施效颦,纷纷仿效望北楼请来各路说书人,但上京的茶客听过之后,都觉得技不如望北楼的父女,有欠火候,从此再不买其他说书人的账。 傅明杰进入望北楼一看,整个大厅黑压压地一片,百余人集聚一处,却不纷杂,除了偶尔传出一二声咳嗽声,整个厅堂就只听那盲眼老父高亢的声音在厅堂回响:“琅琊蒙恬率三十万虎贲之师,北击匈奴,一举收复河南之地,威震四方,不愧为我大汉第一勇士!” 手持鸭嘴长壶的伙计看见傅明杰一行三人入楼,赶忙迎了上来。三人也是望北楼的常客,伙计自是认得,笑容满面地道:“六公子来了。” 傅明杰点点头,尉迟成渝问道:“我那坐席可还留着?” 伙计忙不迭地应声:“尉迟公子让我们留着,岂敢不留,借我一百个胆,小的也不敢有违公子的吩咐。” 尉迟成渝的坐席自然不会是那种墙疙落儿,位置居中,花生大枣香茗林林总总摆了一桌。傅明杰看那琉璃茶壶中的茶叶,沉浮有致,品相看上去与那日李然给他的上等云台毛尖有些相似,傅明杰品茗了一口,茶香馥郁,丝毫不逊那西湖毛尖,不是云台毛尖还能是哪家毛尖。 傅明杰心中窃喜不已,连望北楼都开始有了云台毛尖,看来房景辉的那一策已经初具成效,于李然大有裨益,傅明杰心情舒畅,点头道:“好茶。” 程明亮不懂茶道,喝茶有如野牛饮水,自然也就不知优劣,咂巴一口:“也没觉得这茶与家中之茶有何不同啊?” 尉迟成渝笑骂:“你知道个屁。” 程明亮笑道:“六哥说好,那自然就是好,不会差。” 傅明杰环视四周,周边人头攒攒,哪怕女子有闭月羞花之色,只怕此等情形之下也是人入大海,一时半刻只怕也是寻不着,傅明杰问道:“那小妮子呢?在哪?” 尉迟成渝微微一笑,一指那三尺书台。傅明杰刚才没在意书台,是理所当然地以为书台上的女子还是那姿色平庸的老者女儿家。这一细看,台上那女子,怀抱琵琶,绛绡缕薄,纤纤玉手冰肌莹,岂是原先那女子所能比拟,不是那小妮子还能是谁?还真是一叶障目,习以为常未必就是平常。 此时但听盲眼老人醒木一拍,小妮子一拨琵琶,虽然配合起来略显生疏,但琵琶之声有如铁蹄狂飙,琴音顿时充斥整个厅堂,相比盲眼老人那女儿家柔弱的琴音,这小妮子的琴音胜在音律十足,高亢,与老人相得益彰,如果不是傅明杰亲眼所见,连他都很难相信如此高昂的琴音是出自一名冰雪玉人之手。 傅明杰眉头微蹙,惊讶万分,问道:“怎么回事?” 小妮子衣着华丽,有三品扈从随行,一看就知不是寻常女子,此时竟然和盲眼老艺人同台献艺,由不得傅明杰不惊讶。 自是另有因由。原来事出偶然,今日盲眼老人的女儿染了风寒病,卧床不起,老人只能孤身上台,书虽然说得与先前一般精彩,但没了琵琶的点缀,台下的茶客都觉得少了一些味道,寡淡了许多。就在盲眼老人忐忑不安之际,有女子亭亭而起,主动担缨,甘愿为盲眼老人打上一回下手,该女子眼波清明,眉黛轻轻,发髻高挽,几折湘裙让女子更显婀娜,女子一起,顿时赢来满堂喝彩,如此佳人,即便女子将琵琶弹得南腔北调,茶客也能欣然受之,更不用说女子如此卓尔风采,一看就知出自五侯之家,琴棋书画,自会不差。女子毛遂自荐,茶客焉有不欢迎的道理。程明亮就是在那一刻认出了那女子,竟然就是傅明杰先前遍寻不遇,一直抱憾至今的小妮子,赶忙告知尉迟成渝,尉迟成渝一听是傅明杰先前中意的女子,哪里敢有耽搁,拉起程明亮拔腿就走,急急忙忙赶到傅府,免得稍有耽搁,这小妮子又不见了踪影,让傅明杰又平添懊恼。 原来如此。傅明杰不再看那三尺台上动人心魄的女子,而是再次扫向周边的坐席:“这小妮子原本的坐席在哪?” 程明亮笑道:“六哥还是心有余悸,担心那三品扈从也在?用不着,我刚刚看过,小妮子那扈从今日不在,六哥大可以为所欲为。” 都知道程明亮不过是说笑而已,那三品扈从之所以没有紧随主子,只是不方便在大庭广众之下杵在身旁罢了,其肯定在某个不为人关注的角落猫着,只要有人胆敢对其主子不利,立马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傅明杰朝程明亮所指的方向望去。 小妮子的坐席偏于一角,属望北楼之末席,不细寻,还真是寻不着。那小妮子手抱琵琶端坐于台,但那末席却并不空荡,一人一脸泰然地坐在席位上,举手之间,风采翩然。 傅明杰又是一阵错愕,偏头瞪了程明亮一眼,道:“你可知与小妮子结伴而来的那人是谁?” 程明亮瞟了那边一眼,笑道:“不就是一公子哥么,无非就是长得标致些,六哥真要是对这小妮子有意,想要放荡不羁一回,那我和尉迟成渝就奉陪到底,哪怕让老祖知道,被家中老祖骂个狗血淋头也是在所不惜。” 尉迟成渝点头应承:“反正已经落下了纨绔之名,可荒诞不经的事情我们不曾做过一件,这次就陪六哥荒诞一回,也算没有白纨绔一场。” 程明亮袖子直挽,大大咧咧地道:“六哥是强抢还是咋地,那个公子哥要是不开眼,胆敢阻拦,老子就让他到清河里洗个澡清醒清醒。” 傅明杰哭笑不得,拍了正兴奋莫名的程明亮的头一下:“强抢个屁,还说人家不开眼,我看你自个不开眼才是,你以为人家是那不中用的戚佑,想扔清河就扔清河?只怕你还没来得及动手,自个就成了清河里的落水狗。” 程明亮不明就里,问道:“六哥此话怎讲?” 傅明杰笑道:“看来你是真不知道那公子哥是谁?” 程明亮摇头,不以为然:“我管他是谁,我要知道他是谁干嘛,在上京城我程明亮怕过谁,真要是想横行霸道,那路就得给我们横着。” 倒也不能说是程明亮狂妄自大,程明亮真要是肆无忌惮起来,那这上京城的各路纨绔各大门阀都得避之三舍,谁会没事去触犯浩州程氏、关中尉迟的霉头。傅明杰轻轻摇头,“还真不是我想打击你,在上京城你程明亮可以将任何人家的公子哥扔进清河,唯独此人不行。” 第三十九章:又见乌木其其 程明亮有些费解:“这就奇怪了,难不成这弱不禁风的公子哥还有何与众不同之处?” 尉迟成渝劝道:“明亮稍安勿躁,六哥如是说,不会没有缘故,听六哥把话说完就是。” 傅明杰点头:“若说机警,程明亮你还真得好好跟尉迟成渝学学。” 程明亮不以为然,道:“学他,老子没那兴趣。六哥你就说那公子哥是谁,我还真就不信,在上京还有哪家名门望族的公子哥是我程明亮不认识的。” 傅明杰笑问:“耶律雪雄你程明亮可认识?” 程明亮一时反应不及:“谁?耶律雪雄?上京的士族还有耶律这姓?” 尉迟成渝却是心惊不已,有些难以置信地道:“六哥,你有没有看错?怎么会是他。” 傅明杰摇头,道:“千真万确,错不了,我和他交过手,怎么可能看错。” 尉迟成渝叹气:“也是,相信六哥不至于连这也会看错。” 程明亮此时已经明白过来了,他盯着耶律雪雄不放:“如此弱不禁风,怎么看都不像那三品上境的高手,就他,让六哥一招败北?如若不是六哥如此笃定,我程明亮打死都不会相信。” 傅明杰道:“三品上境高手该像什么样?难不成非得像那猛张飞,凶神恶煞。” 程明亮挠头:“这倒不是,只是这耶律雪雄也忒秀气了些,与想象中的大不一样,如果不是一身男装,我还以为他是女子。” 傅明杰笑道:“你说耶律雪雄是女子,岂不是贻笑大方,如此说来,我傅明杰岂不是连女子都不如。” 程明亮也笑,道:“是我用词不妥,耶律雪雄虽然看上去是荏弱了些,但他肯定不是女子,六哥岂会连女子都打不过。” 尉迟成渝现在考虑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六哥,你难道就不奇怪,这小妮子怎么看都像是我中原人,她又怎么会和西厥王庭未来的雄主耶律雪雄搅和在一起?而且还如此不知顾忌,和耶律雪雄成双结对亮相于大庭广众之下,她就不怕朝廷把她当成细作,给自己的家族带来无妄之灾?” 程明亮胡乱瞎猜:“要不然这耶律雪雄是那小妮子刚结识的相好?” 尉迟成渝哭笑不得,道:“程明亮,也得亏你想得出来。” 程明亮笑道:“如若不是相好,一个中原妮子,又怎么会和西厥人搞起一起,不是相好还能是什么。” 傅明杰道:“那只能说明,这个小妮子不是我陇西人。” 尉迟成渝点头:“也只有如此才解释得通,她为什么会认识耶律雪雄,为什么会和耶律雪雄搅和在一起而无所顾忌。” 傅明杰深思了半刻,道:“从去年在福泉楼遇见到今日,一年有余,这小妮子是一直都在中原游荡呢?还是原本就是一名普通的商客,跟着马帮往返中原草原,两次遇上都是凑巧而已?” 如果只是一名简单往返中原与草原之间贩运货物的商贾家眷,那还算正常,如果这一年一直流连陇西,那只怕就不那么简单了,目的何在?就是怀疑她是西厥细作也不算是冤枉她。 尉迟成渝问道:“六哥,是不是有必要告知一下京兆府的京兆尹钱满昌,让他细查?” 陇西与北枭西厥都在养精蓄锐,各自遣派细作潜入对方境内打探消息很是寻常,傅明杰点头:“查查无妨。” 程明亮摇头,有些遗憾地道:“六哥,这小妮子既然跟耶律雪雄搅和到了一起,那只怕是不清不楚了,可惜了。” 傅明杰笑问:“怎么,一听是耶律雪雄,怕了?” 程明亮笑道:“我只是说可惜,没有说怕,六哥如果不介意这小妮子和耶律雪雄不清不楚,还对这小妮子有想法,那老程也就豁出去了,耶律雪雄这点子虽然是有点棘手,但要说怕,却也未必,惹急了老子就学我家老祖,弄上几辆弩车,直接将他钉死在城墙之上,老子就不信了,苦禅苏不成都躲不过强弩,他耶律雪雄不过就是一名三品上境,他就能躲得过。” 傅明杰真想踹程明亮这猪头一脚,弩车抛石车属陇西重器,现在不是战时,即便是老祖程友开想要调动此等重器,也得经统领禁军的大总管安成首肯,岂是程明亮想调就能调的,只怕程明亮还没来得及到城楼的弩车旁,就会被看守重器的禁军擒获,一旦为别有用心之人利用,只怕逃不脱谋逆大罪。即便当今天子明察秋毫,放程明亮一马,但这耶律雪雄现在是西厥使臣,岂是程明亮想动就可以动的,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更不用说现在陇西和西厥若即若离,还没到交战之时,耶律雪雄之所以敢大摇大摆地来到上京,当今天子之所以对耶律雪雄以礼相待,都是因为陇西与西厥还没到撕破脸面的时候,耶律雪雄真要是死在了陇西,战争势必会提前爆发。为一女子引发战争,他傅明杰和程明亮只怕都会青史留名,不过不会是好名,只会是骂名,让后辈世代唾骂。就这小妮子,还真不值得。 盲眼老人今日之书已经说完,老人朝小妮子躬身答谢,小妮子盈盈而起,放琵琶于桌台,转身就欲离开。 傅明杰走上前去,拿琵琶在手,面向小妮子,笑道:“姑娘可有兴趣听我弹奏一曲?” 与耶律雪雄结伴而来的小妮子不是别人,正是那北枭可汗的掌上明珠乌木其其。 这世间会弹琵琶的女子不稀奇,但会弹琵琶的男子却是稀罕,乌木其其不由看了傅明杰一眼,去年傅明杰在福泉楼学纨绔想问小姐芳名,乌木其其见多了中原浪荡,以为不过又是一色胆包天的好色之徒,想要轻薄自己,对傅明杰不屑一顾,自是了无印象。此时见眼前的男子一脸笑意,玉树临风风采翩翩,自是没有将眼前的翩翩公子与那日的纨绔浪荡联系到一起,乌木其其微微一笑,道:“公子请便,我洗耳恭听。” 父女行走江湖,虽然潦倒,琵琶倒也不俗,傅明杰细看那琵琶,背料是花梨,做工精湛细致,拿在手里有些斤两,年份有些久远,想来也是出自名匠之手,只不过相比娘亲的那把紫檀琵琶,还是稍逊了许多。傅明杰拨弦试音,盲眼老人的书傅明杰没有少听,其女儿家的琴艺傅明杰也是多有见识,所弹的琵琶,虽然不乏高亢,但毕竟是女子,气力相比男子荏弱,终究还是有着女子温婉。但傅明杰一试炫音,音色厚重,一拨之下,铿锵有力,琴音瞬间激荡整个厅堂,很合自己的脾性,想来小妮子先前已经调试过,傅明杰抬眼看了那婀婀淼淼走向耶律雪雄的小妮子的背影一眼,眉头微蹙,按说如此婀娜的女子,手力不可能如此之大,难不成这小妮子也是身具武道修为的高手?小妮子丝毫不掩饰其天姿国色,敢以本色面目行走江湖,不惧江湖险恶,是依仗有三品上境的扈从保护,还是因为技高人胆大,小妮子自己就是入品高手?三品上还是三品下?可为何刚刚与其擦身而过,自己并没有感受到小妮子身上有丝毫的气机? 那一刻,傅明杰更有理由相信,刚才与尉迟成渝的猜测只怕没错,这小妮子不是中原人。陇西门阀氏族男子习武悟道尚且屈指可数,更不用说是女子,寥若如星辰,反观草原部落王庭,女子马上弯弓,最是寻常不过。 傅明杰心里一叹,没入三品前,还以为这三品高手有如高山仰止,寥寥无几,一入三品,却发现这三品高手竟然随处可遇,先是黑虎姚斌,再遇耶律雪雄,现在又是看似弱不禁风的小妮子,他娘的,这世道怎么一夜之间变了天地,是这上京是陇西都城,引高手趋之若鹜,还是老子点背,运气差。 乌木其其已经入席,坐于耶律雪雄左侧,耶律雪雄笑道:“中原人口中的匈奴,可是你我草原人的先祖,你不惜屈尊,与说书人一唱一和,就不怕先祖怪罪。” 乌木其其淡淡一笑,道:“蒙恬大败匈奴,这是不容争辩的事实,我虽以琵琶为说书人添彩,但心中未必就存冒犯先祖之意,想来先祖也不会怪罪,况且我也不全然是匈奴后裔,也就无所谓冒犯。” 耶律雪雄点头,道:“这倒也是,先有秦时蒙恬,后有汉之卫青,再有当今许邑安成,我草原人虽屡战屡败,但族群有如草原之草,看似消失殆尽,可一到春时,反而更加青葱旺盛,哪里是中原人想灭就能灭的。中原和草原将来的一战,谁主沉浮谁又能说得清楚。” 乌木其其叹道:“一旦战火一起,生灵又得遭受涂炭,人间又得成为炼狱,我真希望这一战,永远不会发生才好,中原草原之间和睦共处,永不再战。” 耶律雪雄摇头,道:“这只怕是你一厢情愿,大势所趋之下,谁都阻挡不了。草原各王庭养精蓄锐,要一战洗前耻,部落首领就想着进**原,抢夺金银珠宝和女人。你即便与我一般位居三品上镜,可这又能改变什么?只能是随波逐流。” 第四十章:出塞歌 乌木其其黯然不语。草原地域虽广,但是贫瘠,草原人要想生存,就只能不断地从中原掳掠,藉此壮大自己,而自己不也是掳掠的结果,自己的母亲不正是父汗从西京边境掳掠而来。 乌木其其的身世耶律雪雄自是知道,耶律雪雄也不避讳,说道:“除非这世间人人都如你,身上既流有中原人之血,又流有草原人之血,可即便如此,也有主次之分,谁都想成为这天下之主,那怎么办,唯有成败定主次。” 乌木其其又是一叹,望向那三尺书台,那边傅明杰已经抱琵琶于胸,男子抱琵琶多少有些滑稽,但傅明杰却是风采依然,乌木其其淡淡一笑,朝傅明杰微微螓首。 三尺书台,傅明杰收回心神,再无杂念,弹指拨弦,弦音顿起,没有温婉的过渡,一开始就是铿锵杀伐之气: 天苍苍,野茫茫。 北疆有豺狼,犯吾边疆,伤吾爹娘, 男儿七尺,焉能让,北枭西厥猖狂。 告别吾乡,辞别爹娘,辗转千里,西京边塞即吾乡。 天苍苍,野茫茫。 吾乡有小娘,翘翘的屁股,大大的胸膛, 男儿七尺,焉能不,朝思暮想。 功成回乡,见吾爹娘。张灯结彩,娶你做婆娘; 青草枯,野花黄。 这里是北疆,提刀上马,驰骋沙场, 男儿七尺,誓杀尽,北枭西厥豺狼。 保吾家乡,无愧爹娘。刀光剑影,豺狼又何妨; 青草枯,野花黄。 这里是北疆,马革裹尸,战死沙场, 男儿七尺,身虽死,面朝南方。 不负父老,无愧家乡。孤灯独影,只负吾小娘。 青草青,野花香。 西京是吾乡,岁岁年年,花谢花开, 男儿七尺,骨虽枯,魂归故乡; 回吾家乡,看吾爹娘。草长莺飞,北疆无豺狼。 这是一首陇西脍炙人口的《出塞歌》,陇西上至翁媪下至学堂少年人人皆知吟唱,只不过傅明杰吟唱起来,更多了一种江湖儿女舍我其谁的豪迈,一时间金戈铁马,儿女柔情,尽在弹指间。 琴音有如天籁,傅明杰的吟唱就如平地起惊雷,让人热血沸腾,就想提刀跃马,杀豺狼,保家乡,哪怕身死,虽然有憾,愧对佳人,但为保家乡父老,也是无怨无悔,不悔做一回陇西儿郎。 陇西男儿多热血,程明亮尉迟成渝以及那些原本看上去很是慵懒的茶客纷纷站起,随傅明杰一起吟唱:青草枯,野花黄。这里是北疆,提刀上马,驰骋沙场,男儿七尺,誓杀尽,北枭西厥豺狼。 再多豺狼又何妨。 乌木其其和耶律雪雄并没有随茶客而起,而是正襟危坐,丝毫不顾周边之人怒目而视。乌木其其由衷赞叹:“我也算是个中翘楚,但相比眼前这公子,我不得不承认,我的琴艺还是要稍逊一筹。” 耶律雪雄有些诧异:“你乌木其其一贯自恃,尤其是琴艺,师从紫衣慕容,更是自负,能让你诚心折服,还真是不容易。” 乌木其其道:“紫衣慕容以一手琵琶让江湖俯首,气势虽然磅礴,但要说音律音韵,还是不及中原讲究,台上那公子手法娴熟,右手弹挑滚分勾扫拂摇,左手按音换把过弦、揉推拉绰注,转换自如,一气呵成,而我,左右转换之时,每每都略带顿音,真不如他。” 耶律雪雄笑道:“每每听你弹琴,高山流水,有如玉珠落银盘,很是好听,我怎么从未听你有过顿音。” 乌木其其莞尔一笑:“耶律你懂琴艺之道?” 耶律雪雄摇头一笑:“我哪懂这些,只觉得好听就行。” 乌木其其笑道:“这就是中原人所言的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耶律雪雄笑道:“我也想诗词歌赋无一不精,可我西厥的情况你心里最是清楚,你有两位骁勇善战的王兄,你父汗不必担心王权旁落,自然就没那么多顾忌,你虽是中原女子所生,但你父汗一直对你溺爱有加,远胜你那俩王兄,你父汗怕你左右为难,不愿你沾戾气染杀戮,自小就让那些掳掠到草原的中原人教你诗词歌赋,希望你学那中原闺秀,也就在情理之中。可我却是不行,没你这般幸运,父汗就我一根独苗,王庭左右两位谷蠡王面服心不服,一直对王帐虎视眈眈,若不是我父汗手段过人,再加上你我两位父汗早年歃血为盟,只怕我西厥王庭早就易主,如若我也如你一般,那我西厥王庭至我这就得改换门庭。父汗让我自幼马上弯弓射雕,马下弯刀挫敌,哪里又有那精力去学什么诗词歌赋。” 乌木其其道:“所以你父汗为将来计,才有了你这次出使三国之行。” 耶律雪雄点头一笑:“唯有我耶律雪雄如父汗一般成为草原之鹰,才能让左右两位谷蠡王不敢轻举妄动,哪怕心有不甘也得俯首称臣。” 乌木其其道:“你身负的重任可不轻。” 耶律雪雄笑道:“所以你比我幸运,让我好生羡慕。” 一曲终了,傅明杰走下书台。 耶律雪雄看了乌木其其一眼,问道:“看来你并不知他是谁?” 乌木其其摇头道:“自是不知,难道你知?” 耶律雪雄一笑,点头:“自是相识,想来他也看到了我,要不然他也不会一上台就是一首《出塞歌》,怕是有些来者不善,知音是假,试探为真。” “试探谁?你还是我?” “都有可能,照现在的情形,只怕试探你的成分居多,毕竟我是谁,他本就是知道,没有必要多此一举进行试探。” 乌木其其倒也坦然:“因为我和你走在一起,怀疑我是细作?” 耶律雪雄轻点桌面,笑道:“只怕是如此。” 乌木其其问道:“那他又是谁?” 耶律雪雄笑道:“陇西天子以我为磨刀石,所磨之人就是他,傅明杰。” 乌木其其多看了傅明杰的身影一眼:“原来他就是傅明杰,还真是有些没有想到。” “没想到他风度翩翩,还是没想到他琴艺精湛?” 乌木其其如草原女子一般坦率:“都有。” 耶律雪雄还是有些不明就里,道:“我与你结伴而行,并无不妥,也无特别之处,傅明杰为何会突然生疑?一上来就是一曲杀伐之气激荡的《边塞歌》?难不成他先前见过你?” 乌木其其眉头微蹙:“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傅明杰一式败北,对你心生怨恨,今日得以于望北楼偶遇,藉此机会以歌挑衅?” 耶律雪雄对此不予认同,摇头道:“你我都是身具修为之人,对气机浩气之事最是清楚不过,如若傅明杰心胸如此狭隘,他那日的剑气就不会有浩荡之气,他那日的气机虽然不及我,但浩气绵绵,却是不输于我。我还是认为,傅明杰与你见过。” “可我真是了无印象。” 乌木其其望向拾梯而下的傅明杰,一时陷入沉思。 耶律雪雄笑问:“想起来了?” 乌木其其摇头:“没有。” 耶律雪雄调笑道:“那你想什么,如此入神?难不成见傅明杰风度翩翩,芳心萌动?” 乌木其其莞尔一笑,道:“相比我草原男儿的粗犷,中原男子无疑要尔雅许多,我不否认傅明杰颇具风采,但想让乌木其其对其另眼相看,就凭风度,只怕不行。中原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男子还少?我刚才是想另外一件事,我此次至中原,实因我自幼一直身居草原王庭,对中原神往已久,父汗说不通我,只得遂我所愿,许我游历中原。都说陇西朝尚武,建德帝更是崇尚武治天下,一番游历下来,发现也不过尔尔,这二年所到之处,豪门通宵达旦歌舞升平,贩夫走卒只求裹腹求生,以为不过是一盘散沙而已,但今日见此情景,突然另有所悟,中原人看似一盘散沙,实则只怕不然,一旦到了国破家亡之时,难免不同仇敌忾,与草原诸国血战到底。” 耶律雪雄点头,道:“相比前朝,陇西这一朝无疑要有血性很多,可这又能如何,要比血性,岂能与西厥北枭男儿的血性相比。当今陇西,歌舞升平太久,人人难免慵懒,血性虽犹存,但仓促之间,光有血性何用,最终还得靠实力说话。” 乌木其其笑问:“那你认为傅明杰实力不如你我,不堪一击?” 耶律雪雄笑了笑:“那日与傅明杰一式决高下,傅明杰虽然一式败北,但要说不堪一击,倒也未免自大了些,我胜在自小被父汗悉心栽培,多得名师指点,傅明杰则是得了某种机缘,无师自通,能有此修为,也算是难能可贵,多加磨练,修为一日千里,赶超你我也不是没有可能。可两国交战,决胜千里,一人决定不了胜负。” 第四十一章:小姐芳名? 乌木其其道:“你就这么笃定,北枭西厥联手,真的能再进中原,一统这天下?” 耶律雪雄笑道:“高昂的雄鹰,什么时候怕过猎手的羽箭。就因为一曲《边塞歌》,其其就怀疑父汗们让天下臣服的雄心?我不否认,今日之情景,让我知道这些中原儿郎是有些血性,这让我对中原人的印象大为改观。可如若中原人没有一丝血性,又岂能与我草原对峙千年。想要杀尽我草原人,岂是唱的这么容易,他中原儿郎有血性,我草原儿郎就没有血性了?” “但愿吧。” 耶律雪雄笑问乌木其其一个问题:“中原草原将来之战,你希望谁最终得胜?” 乌木其其叹道:“于我而言,谁败对我都是一种殇伤,但我自幼身居王庭,父汗对我恩重如山,王兄乌木达对我关爱有加,我自小喝的是草原上的奶,食的是草原上的牛羊,扈从家仆都是北枭之人,如果非要一战,非要我做出选择,我还是会偏向草原一些。” “这样也好。你先前跟我说过,你娘亲生前有遗言,希望你将来回归中原,嫁给中原人,你父汗虽然不甘,但也不得不应承,这些年部落单于大小王公,想要与北枭联姻的多于牛毛,阔顿可汗虽然也曾心动过,但还是遵守承诺,并没有强加于你,但真要让你嫁入中原,心里肯定是一百个不情愿。真要是草原得以入住中原,倒也少了诸多烦心事,将来草原中原真要是成了一家,嫁给谁不都是一样。我总觉得这傅明杰不错,要不干脆嫁他?” 乌木其其笑道:“你就这般盼着我嫁出去?” 耶律雪雄嘻嘻一笑:“要不你也别嫁什么中原人了,干脆嫁给我得了。” 乌木其其看了耶律雪雄一眼,忍俊不禁,道:“你敢娶?” 耶律雪雄答非所问,笑道:“你上次不也曾说过中原男子多纨绔,你这次中原游历,未必就没有考察中原男子之意?这两年除了纨绔浪荡,可曾遇到过让你心仪的男子?退一万步,你就是遇上了心仪的男子,难道就可以你想嫁就能嫁?你是北枭王庭的明珠,即便愿意屈尊下嫁,寻常男子敢娶?” 这倒也是事实,陇西讲究门当户对,北枭西厥虽然没有中原人这般讲究,但寻常人家,父汗如何会应承,况且中原草原对峙千年,那条敌我之线虽然看不见,但一旦面对事实就如同天堑横跨在中间,敢逾越这天堑的中原人少之又少。这就如同一剑入品,一步而登天,放眼这陇西,谁有这等气势? “傅明杰可有?” 耶律雪雄笑答:“难说,但可以一试。” 乌木其其乐不可支,起身道:“要试你试,我可没这兴致。我现在准备回驿馆,你还想继续在望北楼喝茶听书?” 耶律雪雄即便有心留下听书,也是没有可能,周边之人虽然不知道他就是这些天让上京茶客津津乐道的耶律雪雄,但刚才茶客群起高歌,耶律雪雄岿然不动,身份不言自明,肯定是持有通关文牒到上京经商或者是来上京公干的草原人,陇西这一朝虽然尚武,但礼仪之邦海纳百川的胸襟还是有的,虽不至于当即拔刀相向,但一个个还是可以怒目视之,饶是三品上境的耶律雪雄,也知道众怒难犯,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耶律雪雄无奈道:“我不就是想听个书吗,至于如此吗,走吧。” 乌木其其起身之时,但见一公子笑意盈盈地走到身边,不是那傅明杰,还能是谁。 傅明杰一脸玩世不恭的笑意,与拨弦高歌时浩气激扬的神态有如天壤之别,“这就走?” 乌木其其自入中原,一路不乏纨绔浪荡搭讪献殷勤,乌木其其从来没有给过好脸色,都是一个“滚”字了事,识相的自会灰头灰脸地溜之大吉,真要是遇上色胆包天,胆敢动手动脚的,最终只会落得一个断手断脚的下场。眼前的傅明杰与那些见色起意的好色之徒好不到哪去,不知为何,乌木其其第一次没有反感,反而嫣然一笑:“想替我付账?” “小事一桩。”傅明杰一摆头,笑道,‘伙计,这一桌的茶点,记到尉迟成渝的账上。” 掌壶的伙计忙不迭地道:“好嘞!” 乌木其其边走边笑,“那就谢过公子。” 傅明杰紧随,“就不准备留点什么?” 乌木其其目不斜视,“公子想要我留点什么?” 傅明杰一脸坏笑,道:“比如说小姐芳名。” 乌木其其摇头道:“几杯清茶,就想换取本小姐的姓名,似乎少了点。要不公子再增加点筹码?” “小姐想要什么筹码?” 乌木其其瞟了傅明杰一眼:“我看公子浑身上下,也就一双手还算有点用处,要不就公子这双手如何?” 傅明杰手一伸,一付无所谓的态度,“小姐想要,尽管拿去就是。只是小姐玉手纤纤,怎么看都只会拂琴,难不成小姐还会杀人?” 乌木其其笑语:“公子真要是有诚意,自砍其手就是。” 傅明杰摇头:“这可不成,本公子一来怕痛,二来真要是砍了手,将来肯定会遭小姐嫌弃。那本公子岂不是好不冤枉。” “那只能是公子自作自受。” 不知何时起,望北楼外已是大雨瓢泼,疾雨如矢,打在麻石街面上,溅起无数的水花。傅明杰贼心不死,“如此雨势,必定会溅湿小姐的衣裙,要不小姐再入楼品茗,等雨势小些再走也是不迟。” 乌木其其充耳不闻,一脚踏入雨中,疾雨依旧,但都是离乌木其其周边一尺而折向,雨点根本近不了乌木其其丝毫,傅明杰依旧感觉不到乌木其其丝毫的气机,傅明杰一笑:“原来小姐深藏不露,三品上还是三品下?” 乌木其其笑而不答,那名三品上境的扈从适时出现在乌木其其的身边,一柄油布纸伞遮挡在乌木其其的头顶,傅明杰笑问:“小姐与紫衣慕容何种关系,师徒还是母女?” 乌木其其依旧不答。 傅明杰笑道:“这世间,身具如此修为,气机流转而让人感觉不到丝毫,除了南邵的紫衣慕容,好像还没有他人可以做到。” 乌木其其嗤之:“大总管也不行?” 傅明杰笑道:“大总管是天境,天下第一,自是可以。” “紫衣慕容不也是天境?” 傅明杰自言自语:“身具气机而无气机,这可是紫衣慕容的独门绝技,都说紫衣慕容当年游历江湖,一袭紫衣一手琵琶,才色双全,艳压群芳,江湖蜂蝶就因为感受不到紫衣慕容身上的气机,由此吃亏不小。小姐如今的行为举止,与当年的紫衣慕容何其相似。我还听说,当年紫衣慕容钟情大总管,可神女有心,襄王无意,紫衣慕容由爱转恨,这才远走南邵,发誓要与大总管为敌。如此看来,小姐与紫衣慕容不会是母女,除非紫衣慕容钟情大总管有假,应该是师徒才对,那我就有必要提醒小姐,跟紫衣慕容学艺无妨,但千万别学紫衣慕容的得不到就不惜毁掉的阴暗心态,也别学紫衣慕容的远走高飞,小姐真要是如紫衣那般远遁天涯,到时我上哪寻小姐去。” 乌木其其怒目而视。 傅明杰似若没见,不依不饶,死皮赖脸,“要不小姐还是告之芳名?一解我相思之苦。” 那扈从气机急转,已然动怒,傅明杰暴退三尺,笑道:“君子动口不动手。” 乌木其其不说话,耶律雪雄开口,“傅明杰,你可真够脸厚的。” 傅明杰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小姐虽然说不上是淑女,但君子还是好逑。” 耶律雪雄鄙视道:“你现在的作为,也算君子。” 傅明杰笑道:“一个非淑女,一个非君子,岂不是很般配。” 耶律雪雄笑道:“只能说是无耻。” 傅明杰笑问:“耶律雪雄,你如此维护这小姐,难不成这小姐,是你耶律的相好?” 耶律雪雄笑道:“是又如何?” 傅明杰笑道:“如若是,那我不问小姐芳名就是。” 乌木其其中指一弹,那密密麻麻从天而下的雨珠,顿时有如箭矢,转而一股脑地射向傅明杰,傅明杰感觉一股气机蓬蓬勃勃而至,傅明杰顺势再退数丈,步履蹒跚地躲过这一式,虽然略显狼狈,但嘴上还是不依不饶,“不得了,三品上境。可我还是要舍命奉劝小姐一句,小姐不应学那紫衣慕容,一言不合就出手相向,这会让天下男子都避之三舍,何必!难道就不怕将来又成那紫衣,孤老终身。” 站在望北楼屋檐下观望的程明亮唯恐天下不乱,帮腔道:“六哥,如此女子,金玉其外粗野其中,不要也罢。” 傅明杰笑道:“可惜了了。” 乌木其其一式暨出,并没有趁势再来一式,并无回头,声音却至,“想知本小姐的姓名,等可以受本小姐一式再说。” 傅明杰看着那雨幕中越行越远的身影,大声道:“那就一言为定。” 耶律雪雄与乌木其其并肩,笑道:“其其何必动怒,那傅明杰分明就是在试探你,惹你出手。” 乌木其其点头道:“我知道。” 耶律雪雄不解:“那你还出手?” 乌木其其嫣然一笑:“他一试再试,那我为何不可试他一试。” “结果呢?” “不过尔尔。” “刚才不是说没兴致吗?” “现在有了,不行?” “当然可以。” 第四十二章:大雨倾盆,正是杀人时 大雨依旧倾盆,虽是白昼,但雨幕重重,有如星夜,朦胧暗淡。 月黑风高夜,正是杀人时,此时虽不是月黑之夜,但雨雾朦胧,宽敞的御街,人迹寥寥,通往官驿的巷弄,不是主城道,家家门庭紧闭,空无一人,更是死寂一片,却也适合杀人。 一行三人,走在身前的扈从最先停住脚步,气机勃发。 乌木其其打眼望去,只见巷子的那端,一人蓑衣斗笠黑巾,手抱一柄仪刀,静立于巷端,挡住了三人去路。都是阅历丰富之人,自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只是狭路相逢而已,大雨倾盆,雨水肆意,小巷之中,早就雨水流荡,唯蓑衣之下,青石依旧,久雨无水,怕是静立已久,就等三人。 乌木其其望向耶律雪雄,言语简扼,“目标为你还是为我?” 耶律雪雄面无表情,“都有可能。” 扈从不言不语,手持那柄纸伞,朝前踏出一步。 北枭军纪严苛,百夫长战死,百夫皆需战死,胆敢逃生者,斩,诛全家。更何况乌木其其是阔顿可汗视如掌上明珠的公主,扈从胆敢弃主逃生,诛九族。军纪如此,扈从只有舍生赴死,死不足惜。 扈从步调沉稳,不见一丝的怯意,距蓑衣人不足十步,扈从纸伞一收,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一跃而起,伞如同剑,蓬勃至极,密密匝匝的雨势顿时像被撕裂了一般,雨如同剑,劈头盖脑地朝蓑衣人刺去。疾风剑雨,寻常刀客只怕早就雨剑穿心,顷刻间死于非命,但这次却是毫无用处,蓑衣人依旧垂首,不见有丝毫动作,但所有的雨剑就像浪潮遇上了削峭的悬崖一般,于蓑衣人一尺处四处飞溅,转瞬之间化为一团团水雾,蓑衣人一时更显朦胧。 一式知高低。 乌木其其一鼎,与耶律雪雄对视了一眼:“二品上境?” 耶律雪雄点头,星月刀已是在手。 上下之间,有如云泥,更不用说品序之别,三人三品上境又如何,于二品上境而言,不过是弹指一挥之事。 扈从哪敢掉以轻心,全身气机倾尽于纸伞,纸伞顷刻间暴涨一尺,但也只是勉强够及蓑衣人的眉心,无法再进半寸,纸伞的颤音由微弱而强,呜鸣之声渐渐地盖过了雨打屋瓦的声音,蓑衣人用仪刀轻轻一磕,纸伞伞骨顿时龟裂四散。扈从踉跄而退,如若不是耶律雪雄在身后推扶了一把,扈从只怕已是倒地,扈从嘴角渗血,左手抚胸,一根伞骨骇然穿胸而入。扈从也就稍有停滞,并无怯意,伞柱当剑,人随伞走,飞身再战,粉身碎骨也是在所不惜。 巷道深深,耶律雪雄和乌木其其即便想逃,只怕也逃不过数丈,无济于事。扈从以卵击石,自然不会是给两人争取逃命的契机,扈从舍身,以同归于尽的打法无非就是为了缠住蓑衣人,逼蓑衣人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为耶律雪雄和乌木其其觅得一线生机。 蓑衣人终于有了动作,微微偏头,避开扈从以死相拼,倾尽全身气机的凌厉一击。 一直闷不吭声,冷眼看扈从赴死的耶律雪雄和乌木其其就在这一刻悍然出手。耶律雪雄的星月刀金光爆闪,漫天的雨水便是那漫天的飞剑,杀气腾腾,随星月刀一起扑向蓑衣人。与扈从相比,耶律雪雄的剑气无疑要凌厉许多,经当世三大天境的磨砺,耶律雪雄修为大进,心之所向星月即所至,入二品就在一线之间。耶律雪雄一动,乌木其其随之腾空而起,有如琵琶在手,十指连拨带弹,倾盆而下的雨点有如崩断的弦线,在雨雾中银光闪闪地拥向蓑衣人,气势同样逼人。 三人倾尽全力而击,但于二品上境而言,不过就是困兽之斗而已,结局不言自明,只是早晚,但蓑衣人却也不敢掉以轻心,右脚一跺,满街的雨水,离地而起,叮当之声不绝于耳,陌刀随即而出,疾风卷起半里,所到之处,饶是大雨倾盆,也得骤然悬停。蓑衣人仅一式就化解了扈从拼死一击,扈从本就身负重伤,此时被蓑衣人气机牵引的仪刀再击前胸,一口鲜血喷涌而去,滚落一边,悄无声息,想来已是死得不能再死。 耶律雪雄的气机还真是了得,星月弯刀绕仪刀数圈,仪刀凌厉的刀势为之一滞,顿时下沉半尺有余,蓑衣人微微一愣,似乎没有料到耶律雪雄的修为如此之深,逾越二品就在毫厘之间。就在蓑衣人微愣之时,乌木其其的弦线绵绵而至,蓑衣人不得不避退三尺。三品能逼退二品一尺都是不易,何况是三尺,耶律雪雄没有丝毫的停顿,星月刀翻滚,拼死再进,乌木其其与耶律雪雄配合默契,一同再进。蓑衣人再次牵刀,就在气机流转之时,就觉身后有腾腾杀气而至,此杀气虽然相比身前两人稍弱,但也具三品气机。这要是平时,蓑衣人对此大可不屑一顾,弹指化解殆尽,但今日事关生死,蓑衣人不敢漠视,尤其感觉身后杀气漂浮不定,明明只是一人,但杀机却是四起,明明目标后脊天柱,却又似后背肺俞,诡异非常。 蓑衣人大骇,难不成不止一人? 蓑衣人虽然不惧偷袭,但此时腹背受敌,为决战大忌,蓑衣人心思急转,仪刀一牵,与耶律雪雄的星月弯刀碰撞,硬生生将耶律雪雄星月刀弹开之后,蓑衣人顺势回转,对阵身后,眼前白衣翩翩,一人驭一剑杀气腾腾而至,离肺俞只差半尺。那白衣见仪刀回转,倒也知轻重,没有妄自菲薄与仪刀硬碰,而是就势下沉,却是一招陇西边军最是寻常不过的驴滚地,此招是边军阵前斩敌军马腿所用,如驴倒地打滚,刀过之处,马必失前蹄,此时用在此处,剑如同刀,虽然有些无赖,倒也简单实用,蓑衣人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无赖至极的打法,饶是二品上境,一时也有些始料未及,不免有些手忙脚乱,赶紧收仪刀在手,连出数式,挡开乌木其其凌空而至的弦线,右脚踢向贴地滚来的白衣,堪堪躲过这势在必杀的驴滚地。 白衣见偷袭不成,剑一点,一跃而起,正是傅明杰。 傅明杰有些遗憾地道:“二品上境?这也能躲过?毫发无损,不服还真是不行,就不能给我点薄面,让我砍上一剑,哪怕是削下一片衣角也行,也好在美人面前抖抖威风。” 蓑衣人终于开声,冷声道:“就凭你这三脚猫的无赖手段,也想英雄救美。” 声音听上去有些奇音怪调,傅明杰笑问:“不是中原人?” 蓑衣人闷不吭声。 傅明杰无所谓,笑道:“与你们这等高手过招,不耍点无赖只怕不行,冒冒失失地往刀口上撞,老子岂不是找死。招式虽然是不怎么好看,但能保命救命,你说是不是?” 蓑衣人冷哼一声,仪刀在手,静立不动。 傅明杰对乌木其其一笑,道:“见谅见谅,出手迟了点,还有些狼狈,不过你也得理解,就我这剑道修为,要是一上来就学你那扈从,不但做不了英雄,只怕也得像他那般一出手就得死翘翘,瞬间成了那阴曹地府的鬼魂,这等赔本的买卖我可不愿做。还是你那以雨为弦的招式飘逸,就你刚才那式,腾空三尺,弦线丝丝缕缕,跟壁画上的神仙似的,好看得不得了,改天教我如何?” 那招式最是寻常不过,乌木其其嫣然一笑,道:“有机会教你就是。” 耶律雪雄笑道:“这蓑衣人不会是你请来的帮衬吧?就为了小姐芳名,这手段未免也太拙劣了些?” 傅明杰不置可否,看向乌木其其,笑道:“现在小姐可否告之芳名?” 乌木其其笑着摇头:“只怕还是不行,要不让你那帮衬自卸一手,我再告诉你也是不迟。” 傅明杰看向蓑衣人,笑道:“都说我和你是一伙的,看来是瞒不住了,要不咱就认了?既然是我帮工,那就给我点面子,你就自卸一手,我现在的字还算值些银子,回去我就给你多写几幅字,抵你的酬劳,给你养老,如何?” 蓑衣人依旧冷哼,道:“等帮手?不妨直说,用不着一唱一和的拖延。” 傅明杰笑道:“这也看得出来。高手就是高手,气定神闲,目空一切,妈的,改天老子一定要修炼成二品玩玩,到时要是这般气定神闲地往上京的西城门城楼一站,那上京城的小媳妇肯定会纷至沓来,将西城门踏破。” 蓑衣人不想听傅明杰废话,直截了当地道:“还没来?” 傅明杰道:“若是程明亮那厮手脚麻利,我估摸着也到了,要不再等等?” 上京乃都城,皇城根下,虽大雨倾盆,但动静太大,难免不招来禁军,蓑衣人知道不能多呆,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只求速战速决,仪刀一提,“不等了。” 傅明杰见势不妙,大叫:“姓樊的,你他娘的再不出来,老子就真的要死翘翘了,你是不是真想给那黑寡妇换主子?你可要考虑清楚了,这上京城里,能让黑寡妇掐耳朵的主人可没有第二家。” 第四十三章:九蟒戏水 一人自街角踏步而出,邋遢依旧,摇头道:“一有难就想起老子来了,老子真不愿搭理你,要不是老黑喜欢掐人耳朵,而能让老黑掐耳朵的主子在这上京城是找不到第二家,要不然你小子死了也就死了,老子耳朵根正好落得清净。” 傅明杰笑道:“老樊你这也太不地道了,老子要死也得做那牡丹花下之鬼,要真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岂不冤得很。” 樊逵笑道:“英雄救美,也算是死在了牡丹花下,不冤。” 傅明杰大叫:“这可不能等同,一个吃到了羊肉,一个是羊肉没有吃到反倒惹了一身骚不说,还得死翘翘,岂会是一样。” 乌木其其听傅明杰越说越离谱,直翻白眼,“傅明杰,你说什么呢?” 傅明杰笑道:“羊肉啊,你没有吃过?” “是这意思吗?” 傅明杰嘻嘻笑:“差不多,都一样。” 樊逵看了乌木其其一眼,赞叹:“小子,武艺不精,但看小妮子的眼光还真是不错,一个个如花似玉,看得我老樊都是眼花缭乱。也难怪你小子连命都不要也要出手相助,还别说,就这小妮子的姿色,与明月有得一比,值得我老樊出手。” 乌木其其有些羞恼,怒目而视。傅明杰一看不妙,赶忙道:“还是保命要紧,可千万别窝里斗,老樊可是我请来的帮手,他说话就这样,犯不着和他置气。” 樊逵笑微微,道:“这小妮子可没有明月那般好脾气,一言不合只怕就会拔刀相向,你小子镇得住?” 傅明杰对乌木其其笑道:“夸你呢。” 乌木其其眉头一蹙,还好,知道傅明杰所言不差,乌木其其强忍着没有出手。 傅明杰本想说,什么镇得住镇不住,女子只要上了床榻,最终还不是被压在身下,老樊连这个道理都不懂,看来和黑寡妇只怕还真没什么事,要不然黑寡妇也不会一见面就对老樊河东狮吼,老樊真要是上了黑寡妇的床笫,黑寡妇肯定温顺得像只小绵羊。但见乌木其其眉头直蹙,傅明杰自是不敢再火上浇油,只能是心里龌蹉,嘴上不说,嘿嘿一笑。 耶律雪雄看向樊逵,一身邋遢,有些不信:“傅明杰,这就是你等来的帮手?说话没个正行,也是高手?看着可不像。” 傅明杰眼一挑,道:“咋地?不信?高手得是啥样?老子和你耶律雪雄不对付,你死了也就死了,老子犯不着拿自家性命开玩笑,要不是因为你身边这小妮子,老子还真不想蹚这趟浑水。” 耶律雪雄横眉冷对,“那你还不快滚!我耶律雪雄还没到要你傅明杰出手相帮的地步。” “不领情?” 耶律雪雄望向一边,“请便。” 傅明杰自讨没趣,摸摸头,道:“老樊,看你,像个娘们似的,唧唧歪歪,人家恼了。” 樊逵直摇头:“谁唧唧歪歪,不都是你一个人在说个不停么,关老子何事。” 傅明杰自得其乐,笑道:“行了,有什么事情我们自个回家说去,穿蓑衣的不给老子面子,你老樊怎么着也得抖露两手,别让人看轻了,让老子把面子找回来。” 樊逵小眼连眯,道:“遇上你,算老子倒霉。没本事就别显摆,既然人家不领情,要不我们先撤,让他们自个折腾去。” 傅明杰摇头:“不好吧?耶律雪雄虽然不领情,且不说这小蛮子是那老蛮子耶律坚的儿子,就凭他是那西厥老蛮子派来的使臣,我们都不能让他死在中原。我陇西虽然不怕与草原蛮子决战,但这小蛮子真要是死在了中原,那当今天子到时只怕真就是百口难辩,理亏三分了。我中原礼仪之邦,威仪四方,什么时候做过理亏之事,这蓑衣人岂会无缘无故地杀人,只怕是有人欲行借刀杀人之计,先行挑起事端,鹬蚌相争,自家渔利。这种事情不遇上则罢,既然遇上了,小蛮子不领情就不领情,我们干我们的就是,我本来无非就是想英雄救美,救这小蛮子也就是顺带的事,要他领屁的情,只要美人领情就行。” 樊逵点头:“这话倒也在理,可要说你是偶尔遇上,老子打死也是不信?贼心不死,偷偷摸摸跟踪,这才遇上的吧。” 傅明杰看了乌木其其一眼,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笑道:“老樊,你就是这一点不好,说话太直接,美人当前,用得着说得这么明了吗,都说明白了,还怎么英雄救美,还怎么让美人领情。我这就不明白了,你说话这么直接,那为何遇上老黑就扭扭捏捏,直接将老黑往床榻上一扔岂不是省事,怎么着都是二品上境上的高手,还怕老黑恼羞成怒将你踢下床不成?” 乌木其其杏眼圆瞪,“你看我干嘛。” 再一个字:“滚!” 傅明杰嬉皮笑脸,道:“我可不就是滚着来的,难不成还让我滚着回去,多不雅啊,有负本公子的翩翩风度不是,这要是让人看见,传了出去,我还怎么让那些小娘子踏破西城门。” 耶律雪雄挺无语的:“真够厚颜无耻的。中原男子都是你这样?” 傅明杰笑问:“这样不好么?” 耶律雪雄道:“起码不是君子该言。” 傅明杰笑道:“我本来就不是君子。” 傅明杰插科打诨,无非就是半盏茶的工夫,蓑衣人蓄势,气机浩荡,朝前一步。 傅明杰急退数丈,大叫:“老樊,怎么着?再不露两手,人家真拿你当病猫了。” 傅明杰经过乌木其其身旁时,顺势牵起乌木其其的玉手,一并将乌木其其带出数丈之外。 乌木其其猝不及防,怒目而视:“放手!” 傅明杰忙不迭地放开手,虽是情急之下,但彼此毕竟形同陌路,是有些唐突轻薄,傅明杰一时哑口无言,有些不知所措。 樊逵没辙,摇头晃脑,道:“还真是不知道该如何说你是好,每次行事,明明是好心,非要油嘴滑舌,让人当成了驴肝肺。真要是有女子敞开了让你肆意而为,你又会逃之夭夭,一天到晚装什么纨绔,何必呢。要我说,这天下的女子多如牛毛,眼前这小妮子是惊世骇俗,艳压群芳,但明月也差不到哪去,与其为这小妮子舍命,还不如上湘廷芳与明月逍遥快活去。湘廷芳只要银子,不要命,况且你和明月之间,明月不但不要银子,只怕还会心甘情愿为你舍命,小子,你就知足吧。” 傅明杰道:“两码事。” 樊逵叹气:“一回事。说你是纨绔,不如说你是情种,上次为了一个明月,都走到阎王殿前了,阎王爷不收,算你小子幸运,可也不会每次都那般幸运不是,要是阎王爷打了个瞌睡,把你收了,你找谁说理去,你既然知道牡丹花下死不值当,难道就不知道女人是老虎?如老虎的女子一般都压不住哦。” 傅明杰笑道:“知道,那老黑就是典型的老虎。你老樊能和黑寡妇搅和在一起这么多年,不容易。黑寡妇你老樊不也压不住,可曾有过怨言?” 樊逵笑道:“也是,女人欺负咱,咱是男人,忍忍也就算了,但一个穿蓑衣的,也敢太岁头上动土,那怕是没门。” 傅明杰点头:“就是,傅家虽然没落,也到不了任人宰割的地步。” 樊逵呵呵一笑:“还真的需要让人见识见识咱家的本事。” 樊逵面向蓑衣人,向前踏出一步。 这一步,蔚为壮观。 地上流淌的雨水腾空而起,水蟒八条,张牙舞爪,狰狞无比。而天上倾盆雨水,开始倒流,然后汇集,天空瞬间晴朗,周边百尺再无一丝雨意,一条巨大的水蟒倾盆而下,至蓑衣人的头顶一丈,悬而不发。 九蟒戏水! 第四十四章:东夷鬼冢 傅明杰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樊逵真正出手,傅明杰忍不住大赞:“老樊,可以啊,不出手则矣,一出手竟是这般漂亮,这要是换上一袭白衣,全城的寡妇都会争着抢着给你老樊逵暖炕。” 樊逵得意地道:“你以为老子没事擦刀,是在琢磨什么?你以为老子就不想倜傥,就想邋遢,这不是没那闲工夫去管面子上的事么。” 傅明杰笑道:“那是老黑懒,不爱帮你打理,今后肯定不一样了,有的是寡妇帮你暖炕、打理,你老樊肯定是老树焕新芽,嘚瑟得很。” 樊逵回过味来:“怎么为你傅明杰摇旗呐喊的都是小娘子小媳妇,到了我这就都是些寡妇?” 傅明杰笑道:“你不是喜欢寡妇么,还是黑的。” 樊逵骂道:“你他娘的才喜欢寡妇!” 傅明杰笑道:“你不喜欢黑寡妇啊,赶明儿我跟老黑说去。” “你敢。” 樊逵怒吼一声,九条水蟒又见暴涨,离蓑衣人只差一尺。 蓑衣人骇然。 二品上境上,距一品一步之遥。 天下二品,不过区区五十,而离一品一步之遥的,也就那么二三位,蓑衣人倒也识货,“太岁樊逵!” 樊逵笑道:“算你识货。鬼刀吧?” 蓑衣人既不点头也没有摇头,算是默认。 樊逵笑道:“既然知道彼此,要不今天就到这,暂且散了。” 傅明杰不解,大叫:“老樊你什么意思,宜将奋勇追败寇,难不成就是花架子,好看不中用?” 樊逵不屑地道:“瞎嚷嚷啥,要不你来。” 傅明杰头连摇,手连摆,道:“这种有难度的活,还是你老樊继续为好。你这一式可有名儿?” “自个瞎琢磨的,没什么名儿。” “那我给你取一名儿:九蟒戏水。” “还成!” “既然同意了,那就收十两银子。” 樊逵怒骂:“你他娘的现在怎么跟老黑一个德行,连这也想着收银子,我老樊这样,像是有十两银子的主吗?你可要搞清楚,老子是帮你才出得手,是你得付银子给我才是。” 傅明杰摸头,笑道:“不好意思,竟然把这茬给忘了。还不是老黑每天就知道逼我写字赚银子,把我给逼急了么。老黑整天就想着搂财攒钱给拖油瓶娶媳妇,我想要收银子,还不是为你好,老黑要是没有攒够银子,她对你会有好脸色?” 樊逵嘴角朝耶律雪雄一撇,“找我干嘛,找他去,他会少银子?不领情可以,银子还是得给。” 傅明杰赞叹,道:“还别说,你老樊自从跟老黑搅和在一起后,这心劲儿是日益见长了。耶律雪雄,这银子你得出。” 耶律雪雄根本不予搭理。 傅明杰嚷道:“老樊,这小子比老黑还抠门,要钱不要命,不给啊。” 樊逵望向蓑衣人,“你也看见了,迫不得已。这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我老樊实在是不想做,就此收手还是非要决出个高低,你给句痛快话。” 樊逵一步踏出,已见高低,蓑衣人自是一清二楚,知道凭一己之力敌眼前四人,无异于痴人说梦、自取其辱,就一个樊逵就不是他可以对付得了的,更不用说还有三位三品。蓑衣人知道,此时要想击杀目标,已是毫无机会,现在没有机会,不代表以后就没有机会,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东夷鬼冢杀人,从来都不急一时,一世追杀一人,也曾有过这样的先例,锲而不舍,东夷鬼冢的刀下,还从来没有想杀之人,从手下侥幸逃生过。樊逵既然不想撕破脸面,留有台阶,此时就势下坡是为上策。 蓑衣人收刀,不看那头顶及周身的九条水蟒,而是冷冷地看了傅明杰一眼。 傅明杰笑道:“看我干嘛,难不成还想杀我。” 蓑衣人不置可否,转身踏入雨幕。 傅明杰看着蓑衣人的背影,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蓑衣人不紧不慢地远去。 樊逵收回气机,九条水蟒潜入地里,没了踪影。雨声哗哗,傅明杰身边顷刻间又是大雨倾盆。要不是程明亮恰到好处地撑着一把油纸伞出现在傅明杰的身边,傅明杰猝不及防,只怕刚刚用气机蒸干的衣裳又会被淋了个通透。 傅明杰叫道:“老樊,下次收势,记得先提个醒。” 樊逵眼一瞟,“你自己不会先运气转机挡雨。” 傅明杰不乐意,道:“那多累啊,老子也就是个三品下,哪里有那么多的气机可运转。” 樊逵瞪眼:“少偷懒,多运气转机,运着运着也就习惯了。” 在炼气一事上,傅明杰与樊逵道不同不相为谋,樊逵认为修为的增长在于勤学苦练,傅明杰对此不敢苟同,勤学可以,苦练剑式也是应该,但气机由心而生,气随心动,与苦练无关,与机缘巧合、豁然心悟开窍有关,各有各的道理,谁都说服不了谁,也就如鸡同鸭讲。 这又不是说女子,傅明杰这会自然不会和樊逵此事上纠缠不清,傅明杰看了程明亮一眼,“怎么才来?尉迟成渝呢?” 程明亮一指远处街角的屋檐,“那不就是。你们高手过招,我们哪敢没事往里凑,自寻死路不是。” 那边,尉迟成渝见蓑衣人已经没了踪影,街面上已经消停,这才撑着油纸伞缓步走了过来。 乌木其其明眸流转,看着傅明杰,“刚才跟着我?” 傅明杰笑道:“我又不是神仙,我不跟着你,我岂会知道你刚才遇险。你眸子别再大了,想吃人呢,你应该感谢我跟着才是,要不然你这辈子是不是还可以像现在这般睁着眼睛瞪人,那只要神仙才会知道。” 傅明杰刚才在望北楼又碰了一鼻子灰,心有不甘,在上京城,三番五次问不出一个小妮子的芳名,这也未免太掉价了些,这要让戚佑淮键之流知道,岂不是让他们笑掉大牙,好没面子。哥仨一合计,不能就这么算了,得锲而不舍,追到官驿去问个清楚明白才行。 哥仨一路追至巷弄,正好看见蓑衣人气机勃发,傅明杰情知不妙,赶忙兵分三路,尉迟成渝去傅府,程明亮去琼王府,他自个留下来拖延时辰,“好悬,还好老樊你没有别的去处,要是你老樊爱逛青楼赌馆,那老子还真没地方去寻人,老子还真有可能是死翘翘,横尸街头。” 樊逵这会倒是抬举起傅明杰来,“你小子见机行事的本领和看小妮子的眼力劲一样强,死不了。” 傅明杰呵呵一笑,“老樊你这次总算给了我面儿。” 耶律雪雄哭笑不得,“好话坏话都听不出来?” 傅明杰笑道:“老樊难得夸老子一次,就权当是好话。” 耶律雪雄摇头:“傅明杰你这人还真是让人看不明白,要说是纨绔浪荡的膏粱子弟吧,好似也算不上,要说是正人君子吧,却又像极了纨绔浪荡。” 傅明杰笑道:“你又不是女子,我傅明杰对男子没什么兴趣,也就用不着你看明白,老子又不好弈童这一口。” 耶律雪雄一时面红耳赤。 傅明杰懒得搭理耶律雪雄,他有一事疑惑不解,问道:“老樊,刚才啥意思?这蓑衣人的修为明显不如你,有软柿子不捏,光是吓唬,难不成这蓑衣人来头不小,连你老樊都得掂量,有些投鼠忌器?” 樊逵叹道:“刚才干嘛去了,没听见我说鬼刀?一门心思看小妮子去了吧。” 傅明杰那时一看老樊出现,悬着的心落定,自己会安然无恙,那时还真是心有旁骛,还真是没怎么在意樊逵在说什么,只得讥讥一笑:“要不老樊你给我说道说道。” 樊逵道:“我的修为是比鬼刀苍井要高一筹,要重创苍井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但要想让苍井就此横尸于此,还是要费些气力,如若苍井一心想要逃命,还是有可能落荒而逃。既然做不到万无一失,不能焚尸灭迹,让东夷鬼冢找不到债主,那就没有必要撕破脸面,不如放其一马,免得就此与东夷鬼冢结冤,给琼王殿下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东夷鬼冢! 难怪这蓑衣人说话绕舌头,原来鬼刀来自东夷。 第四十五章:原来你叫乌其其 傅明杰眉头轻跳,耶律雪雄和乌木其其也是吃惊不小。东夷鬼冢的名头还真是不小,可以说名动江湖,江湖中人不知道东夷鬼冢的还真是少之又少,即便是傅明杰,对其也是有所耳闻,略知一二。 陇西东、南有岛国,以东夷最为强盛,但凡岛国,地域都是狭隘,物资匮乏,东夷也是一样,千年来虽屡屡从海上侵犯中原边境,但每每都是大败而去。鬼冢为东夷国上的一个流派,相传千年前为东海鲲鹏出云氏所创,其以刀术见长,为求生存,世代都行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之事,东夷鬼冢以口风紧,办事圆满闻名遐迩,有神仙境的东海鲲鹏传授技艺,鬼冢一派入品高手更是层出不穷。只要筹码足够,鬼冢从不问雇主杀人的原由,一旦接受委托,就会遣派刀客,不折不扣地执行雇主所托,杀人越货,无所不用其极。这些都还不是东夷鬼冢让江湖人谈之色变的因由,行走江湖,本就是刀口舔血,无惧生死,东夷鬼冢让人惧怕的因由还是因为东夷鬼冢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行事作风,只要被东夷鬼冢黏上,那就如狗皮膏药,哪怕天涯海角,也都甩不掉躲不掉。江湖人不怕死,死了,无非就是两眼一闭,一了百了,但谁都怕黏,鬼冢的刀客绵绵不断无穷无尽,杀了一个又来一个,没完没了,了无尽头,这种不胜其扰,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谁能消受得了,自是对东夷鬼冢避之如瘟神。 如此手段,这天下自然就没有东夷鬼冢杀不了的人,越不了的货,自古声誉在外,其接活不只是局限于东夷,也会涉足中原,中原人但凡有不方便自家出手杀人越货的事情,都会远渡重洋,付金银财帛让东夷鬼冢替自家办事。当然了,东夷鬼冢也不会傻到什么活都接,心里自会有所掂量,要是有人出万金买大总管的性命,这种活他也敢接?东海鲲鹏出云氏虽然是神仙境,但现在神仙境的四位神仙都是存之于世的传说,世人好似没有人真正见过,没有神仙境的神仙出手,想要杀大总管这天下第一,东夷鬼冢只怕还没有这个实力和能耐。如果出百万金买中原君主、草原可汗的性命,鬼冢也有这个胆量?当然不会,如果东夷鬼冢如此不知轻重,自不量力,与一国之力作对,那估计东夷鬼冢哪怕有神仙境的东海鲲鹏坐镇,鬼冢一派也会早早销声匿迹,等不到现在。 樊逵说得没错,如果做不到焚尸灭迹,悄无声息,让东夷鬼冢有仇无处寻,那还真没有必要与东夷鬼冢结仇,给琼王府带来麻烦,琼王所谋事大,虽然不至于害怕小鬼,但小鬼缠身,也是麻烦。 樊逵望向耶律雪雄和乌木其其,道:“能请得动东夷鬼冢,非富即贵,能让鬼刀苍井出手,代价更是不菲,有没有想到和谁结仇如此之深?” 耶律雪雄淡淡一笑:“我西厥国的仇家多了去了,东夷鬼冢来了又如何,他东夷鬼冢敢伤我毫毛,我西厥就能将东夷搅它个天翻地覆,让鬼冢一派永世为奴。东夷有东海鲲鹏出云氏、西域不也有烛照吞弥、幽荧措姆这俩位神仙?” 还真不是耶律雪雄口出狂言,耶律雪雄有这实力。 傅明杰望向乌木其其,有些担心,“难不成鬼刀的目标是你?” 傅明杰不知乌木其其的身世,乌木其其自己还能不知道,她同样一笑,道:“那又如何!” 傅明杰笑道:“我不是担心你么。” 乌木其其还是不领情,直接回绝,“用不着!” 樊逵嗤之以鼻:“自讨没趣了不是。” 程明亮这厮说话不经脑子,一副找骂的相,小声问道:“六哥,这什么鬼刀不会真是你请来的帮手吧?不就问个姓名,费这么大气力,真有你的。” 傅明杰气得眼珠子冒火,也不管乌木其其能听到,骂道:“程明亮啊程明亮,也得亏你想得出来,你这脑袋是不是被驴踢过,东夷远在天边,我能让鬼刀召之即来?我傅府现在虽然不再捉襟见肘,但也就勉强可以度日,我哪来的银子去请这鬼刀苍井?问个芳名下这么大气力,我傻啊,我有这金银,我还不如听老樊的包下湘廷芳,喝着小酒,抱着花魁娘子,胡天胡地,逍遥自在,犯得着在这又是驴打滚,又是自讨没趣的?再说了,我在通济巷被老黑捏耳朵捏得好好的,是你跑过来告诉我又遇上了这小妮子,非要拽着我上那望北楼,我哪有时间安排?” 别人这么骂程明亮,程明亮必定暴跳如雷,可被傅明杰骂,程明亮自小习惯了,习以为常,也就不以为然,程明亮道:“那刚才那鬼刀横你那一眼什么意思?既然不是暗送秋波,那只怕是怪你搅了他杀人,对你心存记恨了,六哥,你今后可得小心谨慎,别着了鬼刀的道。” 尉迟成渝点头,道:“六哥,程明亮这脑子灵光的很,这话在理,你可能真是让那鬼刀记恨上了,得小心才行。” 傅明杰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老子会怕这个,真要是被鬼刀记恨上了,老子小心有个屁用。” 樊逵笑道:“外强中干,心虚嘴硬。” 傅明杰笑道:“要不从今日起,你当我扈从?” 樊逵头一摇,“尽干活,没有银子,老子没有兴趣,你要死了,耳根正好就此清净。” “见死不救?” “打铁还需自身硬,为人更需本领强,我看有鬼冢一派时时盯着你也未必是坏事,至少你小子不会再整天看到貌美如花的小妮子就不管不顾地往前凑。” 傅明杰不满:“我哪有?” “没有吗?” 傅明杰笑道:“偶尔为之而已。” 乌木其其偏过头,“怎么?傅明杰,怕了?” 傅明杰笑道:“每天心惊胆战,你不怕?” 乌木其其巧笑嫣然:“是有点渗人,可那又能怎么样?” 傅明杰笑道:“那就灭了它。” 乌木其其点头:“这话我倒是爱听。” 傅明杰兴致勃勃,“想来你也是身家不菲,要不你出点银子?” 乌木其其不解,“干嘛?” 傅明杰道:“你出银子,我出力,请些高手看家护院。” 乌木其其嗤之以鼻:“你还是心虚。” 傅明杰摇头,“这叫有备无患。” 乌木其其头一摇,很是干脆,“要命可以,要银子没有!” 傅明杰直叹气:“你和那耶律雪雄还真是一个鼻孔出气,都是抠门的很。我不就是想问个芳名,想要点银子么,怎么就这么难啊。” 乌木其其大眼闪闪,问道:“傅明杰,我们以前见过?” 傅明杰气得不行,心说老子这一年在梦里与你见过何止千遍,被你呵来斥去的,好没面子,你倒好,竟然在哪见过都不知道,亏得老子为你舍命相拼,真是自作多情,自作自受,傅明杰没好气地怼了乌木其其一句,“没见过。” 程明亮自作主张,“你想想,一年前在那福泉楼,我和六哥与你搭讪问芳名,被你撵出去的那两个。” 想要与她乌木其其搭讪的人多如牛毛,乌木其其哪里想得出来,很是干脆地一摇头,“想与我搭讪的男子多了,我记不起来有这么一档子事。” 程明亮还想细说,傅明杰两眼一瞪,程明亮话到嘴边,赶忙噎了回去。 乌木其其眼睛晶亮,笑意盈盈:“还想知道本小姐的芳名吗?” 傅明杰直接怼回:“没有必要,老子现在不想了。” 乌木其其笑道:“小肚鸡肠了不是,以前我乌其其记没记住无所谓,只要我乌其其现在记住了就成。记住了?” 冰雪聪明,声音有如天籁,傅明杰想不记住都难。 原来你叫乌其其。 得之还真是不易。 傅明杰又来劲了,“哪人?” “陇西藩属南邵国!” 第四十六章:花褪残红青杏小 花褪残红青杏小,柳絮如绵。 红墙内,皇宫里,君前臣后,于暮色中拾梯登高。高处有凉亭,宫女太监早已将御膳摆放齐整,建德帝勤勉节俭,倒也不是金玉其外,石桌上的御膳,很是简单,无非就是有酒有肉而已,相比陇西大户都略显寒碜,更不要说去与五候之家相比。建德帝坐下,摆摆手,宫女太监识趣,知道这君臣俩人谈话,不喜闲杂人等在旁伺候,赶忙走出凉亭,朝山下走去。 建德帝指了指对座,笑道:“还站着干嘛,非要我明言才坐?你我之间,如此是不是也太见外了些。” 安成道:“你君我臣,大大咧咧就坐,岂不是僭越礼制,既是君臣,那陇西起码的礼制还是要遵守的。” 建德帝笑着摇头:“什么狗屁礼制,规矩实在太多,许多礼制连我都一无所知,更不用说寒门庶族了,不许雕龙刻凤穿黄,这个倒也罢,可有时候却未免也太过小题大做了一些。今日早朝就有一议与礼制有关,京兆府有寻常百姓比礼制要求多上了一道菜,遭人告发,京兆尹钱满昌遣官差将户主缉拿入狱,准备秋后发配边关,苦主的妻儿求到高长海处,高长海于是参了钱满昌一本,说钱满昌大事不管,专管鸡毛蒜皮的小事,京兆之地近来治安不宁,百姓多有怨言,钱满昌在责难逃。我还以为自己听错,让礼部戚树成一查,礼制中还真有一条这样的规定,不是节日,寻常人家只许上三菜,上菜四道,就算僭越礼制。你说这不是狗屁是什么。连寻常人家平时吃几个菜都要管,这礼制是不是过于苛刻,是不是管得宽了些。” 安成笑道:“骂人了,你可是一国之君。” 建德帝笑:“不骂不快!” 安成边给建德帝盅酒,边笑道:“要是这样,我只称呼你,而不称呼陛下,怕是同样僭越礼制了。” 建德帝一笑:“应该是,要不明日让戚树成查查。” 安成坐下,笑:“那还是算了吧。查来查去,与你在一起,我安成僭越礼制的地方只怕数不胜数,高长海真要是参起来,我安成罄竹难书。” 建德帝一笑:“我还不知道你,你一贯随性,要是都按礼制来,你安成只怕早就归隐山林,宁愿当那闲云野鹤,也不愿在这皇宫里呆着。” 安成笑道:“那是你宽宏大量,才容得下我这游侠心态,想来早朝你也是这般处理的?” 建德帝点头一笑,道:“我就问钱满昌一个问题,像他这种品序的官员可以上几道菜,平时有没有僭越?钱满昌满头大汗,再无多言。” 安成点头:“只怕不止钱满昌,满朝股肱,敢言自己在吃喝上面没有僭越礼制的,只怕少之又少。” 建德帝笑:“应该是绝无仅有,朱门酒肉,夜夜笙歌,要不是这一档子事,哪里还记得礼制竟然有这么一条限制。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事在我朝行不通,钱满昌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捅了马蜂窝,犯了众怨。其实高长海还真没有参错,这种事情,又不是杀人越货偷扒盗抢,钱满昌犯不着认真,就该睁一只眼闭一眼,糊涂一回才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都管,京兆府哪里还有精力去管其他,礼部尚书戚树成上奏西厥使臣耶律雪雄在巷弄遇袭一事,这都发生几日了,可钱满昌至今都毫无头绪,查无结果。” 安成笑道:“东夷鬼冢参与的事情,就凭钱满昌,再久,只怕也是难有结果。” 建德帝望向安成:“你又如何?” 安成摇头:“东夷鬼冢之所以买卖兴隆,就胜在行事毒辣,守口如瓶,东夷鬼冢籍此发家扬名,鬼冢一派对此看得比性命都重。一来,除了宗主,其他人未必知道雇主是谁;二来,我即便是将鬼刀苍井生擒,严刑拷打,苍井即便是死,只怕是也不会吐露丝毫,既然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那就不如不问。” “可听之任之,也不是办法。” “有樊逵盯着,苍井也不敢轻举妄动。” 君臣举杯,各自抿了一口酒,建德帝问道,“以你的估计,鬼刀苍井的目标到底是耶律雪雄还是乌木其其?” 安成分析道:“耶律雪雄以使臣的身份出使陇西,其身世东夷鬼冢势必一清二楚,以鬼冢的处世之道,还不至于为了金银之物去与西厥国结此深仇,应该不会接这种得不偿失的买卖。倒是乌木其其,持藩国南邵的通关路引入境,一直以南邵乌其其自居,知其是北枭公主的人寥寥无几,东夷鬼冢要想知晓乌木其其的底细,只怕有些困难。所以据我分析,这次东夷鬼冢的目标只怕是乌木其其,而不是耶律雪雄。” 建德帝点点头,“看来这乌木其其与人结有深仇?” 安成淡淡一笑,“这乌木其其虽然有我中原血统,但毕竟在北枭蛮地长大,性情多北枭人的戾气,自入中原,杀劫色流寇十人,伤士族子弟八九人,结怨颇多,有人不惜大费周章请鬼冢出手,也就不足为奇。” 建德帝笑道:“傅明杰到现在还只知其是南邵乌其其,不知其原本是北枭公主乌木其其?” 安成点头,“那傻小子,应该懵懂不知。” 建德帝大笑,道:“接连两次都不顾自家性命,为非亲非故的女子强出头,你说他这算是侠道心肠呢,还是色胆包天?” 安成笑道:“兼而有之。” 建德帝道:“其实东夷鬼冢真要是将耶律雪雄或者乌木其其杀死,虽然有损我天朝威严,但挛鞮阔顿和耶律坚那两只老狐狸一个失爱女一个失独子,震怒之下,势必会倾巢向东夷鬼冢复仇,狼狈一旦相争,我陇西或许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安成摇头,道:“你都说挛鞮阔顿和耶律坚是老狐狸,东夷鬼冢虽是出刀之人,但毕竟是受人所雇,北枭西厥如若忍而不发,先籍此逼着东夷就范,胁迫东夷国主出兵犯我东海,一旦三面出击,到时我陇西腹背受敌,于大局终究是不利。” 建德帝深思了一下,点头道:“这利弊得失之事,还真是不好把握。” 安成问道:“那你准备如何做?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不闻不问,让那鬼刀如愿以偿呢?还是出手相助,帮那小妮子躲过这一劫?” 建德帝笑了笑:“我无非就是就事论事,于国祚而言,如果有利无弊,那就不妨难得糊涂一回,既然利弊得失不好把握,那该帮则帮,毕竟我陇西是文明之国礼仪之邦,我们不学北枭西厥蛮子的穷凶极恶。耶律坚既然能放心大胆地让耶律雪雄出使中原,那我们就有必要让耶律雪雄安然无恙地回去。而那乌木其其既然想在中原游历,那就让她自由自在的游历好了,一个小妮子,既然有着中原血统,那大可让她慢慢地去感受到中原的博大精深,我们不妨学学佛祖,也许可以度人一回。” “真不怕她是细作,籍此窥探我中原的山川地势,将来受制于敌?” 建德帝淡淡一笑:“北枭狼子野心由来已久,潜入我中原的细作岂会只是一二人,中原山川河谷驿道隘口,只怕都已经不是什么机密,不管乌木其其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大可以放之任之,无妨,光是一个乌木其其,还是改变不了草原归附我中原的最终结局。我这点包容心还是有的,我中原包罗万象,难道还包容不下一个女子?” 安成这次没有顾及僭越礼制,而是直视建德帝:“对乌木其其都可以包容,难道就不能对傅明杰也包容些。” 建德帝一笑:“这能是一回事吗?” 安成道:“我觉得就是一回事。” 建德帝望向亭边的青杏,目光炯炯:“你应该知道,我对他已经够包容得了,你认为还不够?” 第四十七章:国祚若旒,谁可举旗 “你还是在担心。” “如若是你,你也会如我等同,各自的位置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也就不会一样。” 安成道:“也许吧,但说句大不韪的话,纵观史册,哪一朝能历千年而不倒,这一千年里,改朝换代的事时有发生,短的几十年,长的也不过是三百年,我陇西一朝奉天承运,虽然至今不见颓败之势,但你就笃定陇西这一朝真能屹立千年不倒?” 建德帝叹道:“放眼这天下,这话也只有你和静海才敢言,作为一国之君,我自是希望我陇西国祚方熙,陇西一朝延绵千年,甚至于万年,可人有命数,朝也有天命。静海说我发动‘午门之变’属逆天,改了本朝的国祚,是好是坏,难以定数,让我善待傅明杰,说有朝一日,傅明杰或许可以将陇西的国祚回归正流,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既然已经逆天改运,傅明杰又如何能改回来?” 安成道:“都说静海法师是三藏法师再世,佛道精深,能观星象而知今后千年之事,他说‘午门之变’改变了天地命数,有违陇西国祚,那应该不会是妄言,至于傅明杰如何将这天地运数改回来,他不说,我自然也就不能妄自猜测,但你心中的那个担忧,我觉得不会发生,要不然静海法师也不会如是说,徒增你的烦忧,于傅明杰何益?” 建德帝叹道:“但愿吧。当年我和静海的一番话,有些你知道,有些却也不曾告知与你,这次索性就说了吧,当年我曾直言不讳地问过静海法师,我百年之后,国祚若旒,谁任其责?” 安成定定地看着建德帝:“静海法师如何作答?” 建德帝淡淡地道:“就八字:柳暗花明,峰回路转。” 安成道:“这八字虽然容易理解,可细想,却又似什么都没说,这个静海,就不能说得通透些?” “你还不知这静海,一贯讳莫如深,生怕泄露天机,能如此已是难得了。” 安成陷入沉思,这八字,都在暗示着陇西将出现一次重大的危机,危机之后,陇西的国祚国运才会回归正流,这个危机是什么?皇权之争?难怪建德帝会忧心忡忡,对傅明杰外宽内忌,安成安抚道:“真要是到了国祚若旒之时,我担保傅明杰只可举将旗,不会有其他。” 建德帝一笑,君王之气鼎然:“他即便是想举王旗,也得我点头同意才行。不说这个了,说点其他,今日戚树成上奏,说耶律雪雄准备这月底启程回西厥,请予恩准。” “你恩准了?” 建德帝点头:“自是准了。你愿来,我欢迎,他要去,我自然也是欢送。” 安成沉思道:“如若是这样,那乌木其其想必也会随同使团西出拌马关。” 建德帝看着安成:“你有何考虑?” 安成道:“让傅明杰护送乌木其其至青石城如何?” “樊逵呢?” 安成道:“樊逵留在京城就是。” 建德帝不免有些困惑:“既然鬼冢一派对刺杀一事,从来都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你就能认定这一路鬼刀苍井不会再行刺杀之事,你就不怕傅明杰被苍井一刀毙命?” 安成点头:“这一路,鬼刀穷追不舍那是必然。” “那你还敢让傅明杰去涉险?” 安成道:“江湖诡秘,九死一生,当年你我不就是这般走过来的。耶律坚都能放任耶律雪雄于江湖经风历雨,傅明杰为何就不能。走不过去,那就是死,走过去了,那就是一片天。柳暗花明,峰回路转,也许说的是这个,” 建德帝笑道:“你还是在宽我的心,此非彼也。行了,我知道你还是想拿鬼刀打磨傅明杰。可这也未免太急功近利、孤注一掷了些吧,要知道,鬼刀苍井可是二品上,傅明杰即便是二品下,也不是苍井的敌手,更何况不过是三品下而已,拿鬼刀打磨傅明杰,傅明杰扛得住?” “机会难道。” “可这于傅明杰而言,未必就是机会。” 安成信心满满:“不试试怎么知道。” 建德帝笑道:“既然你一意想试,那就试试好了,就不知傅明杰是否愿意。” 安成倒也不担心,“傅明杰早就渴望快意江湖,只是一直苦于没有机会,能奉旨出行,正好遂了他的心愿,更何况有乌木其其一路相随,更是求之不得。” 微风徐徐,已无花香,建德帝感叹:“转瞬之间,一春又到将尽时,真快。” 安成笑道:“时日还是那时日,不会快也不会慢,你觉得快,是因为这些日子里,你废寝忘食,孜孜不倦,没有去在意这身边的景致,这会猛一见,繁花褪尽,自然就觉得日子过得快了些。” 有丝竹之声隐隐传来,暮色深沉,红墙外,又到歌舞升平之时。 建德帝望向宫墙外,笑道:“百姓又到作乐时,外间如此热闹快活,倒是我这宫里,反而有些冷清。” 安成笑着指了指桌面:“百姓都可以上四菜,而这桌上,也不过是有酒有肉而已,与百姓又有何不同。” 建德帝哈哈一笑,点头:“我这里少菜,百姓才会多菜,我这里冷清,百姓才会快活。我如若像他们那般,那他们桌上就会少菜和冷清了,唯有你我瘦,天下才可肥啊。” 建德帝起身,君臣下山。 建德帝道:“我为这天下鞠躬尽瘁,难道还不能赎弑兄弑侄之罪,真要是因此国祚短运,那就是天负我陇西了。” 安成道:“天负陇西,那是天意,只要人不负陇西就成。” 建德帝点头,“还是你知我。” 建德十九年春闺经初试殿试终于放榜。放榜之日,上京城可以说是万人空巷,唯贡院门口人山人海,有如过年,人们簇拥在金榜前,议论纷纷。本次春闱,擢一甲状元一名,一甲榜眼二名,一甲探花三品,并擢二甲进士三十名,共擢取三十六名寒门入仕。 傅明杰的金猪春联帖为潭州赵凯易购得,傅明杰对这个赵凯易一无所知;高长海一帖为关中梅毅举所得,也不知这个梅毅举与关中尉迟有没有关联;至于魏延州之帖,则为中京谭子飞所有,三幅字帖都是百金,分文不少,概不赊欠还价,属一锤子的买卖。 至于童言,名落孙山,与金榜题名无缘。 还真是金猪有福,三十六名新科进士的答卷在中和殿供当今天子审阅,钦定状元归属,建德帝听戚树成读到赵凯易之卷,目光炯炯,金口玉言,当即御批,擢赵凯易为一甲第一名。到得放榜之日,赵凯易的名字高居榜首,梅毅举列第十名,谭子飞列第二十八。 倒也不能说此三人如童言所言,金榜题名光凭金银,没有真才实学。 供当今天子审阅的答卷为殿试之卷,从百名初试者的答卷中甄选,再提交天子审阅。殿试开考之地为太和殿,丹墀之地,考题为当今天子当场命题:时务策。策问中原草原通商于陇西的利弊。众目睽睽之下,立论高深与否,都得当场自行挥笔立就,容不得一丝舞弊。如此严谨的考录程序,说赵凯易、梅毅举、谭子飞等人的状元、进士为百金购得,说出来谁信?尤其是赵凯易的状元,为当今天子钦点,如若说这个状元有假,那岂不是说当今天子有眼无珠?若拿不出真凭实据,胆敢在太和殿胡乱参奏,谁又敢担保当今天子在震怒之下,不会朱砂御批,来一个斩立决。饶是参本无数的高长海,也是不敢逾越,毕竟科举一事,事关国策,涉及天下将来国祚,哪里敢冒天子之大不韪。 不管童言所言之事是真是假,即便是真有其事,至此,也已是尘埃落定,即便此时落下一二丝尘埃,也溅不起丝毫的浪花,于事无补,于事无益。 琼王府里,杏子青青,有了拇指大小。李然于书房凉台设宴,宴请之人不是别人,正是那落魄秀才童言。傅明杰作陪。 面对琼王李然,童言倒也落落大方。 李然举杯,童言谢过琼王,将面前酒盅里的黄酒一饮而尽。 李然笑了笑,道:“你的初试卷和殿试卷,我都找来看了,字迹清隽,字字生珠,尤其是殿试的时务策,立论新颖,有颇多出彩之处。如若我是殿试考官,定会将你录入三十六人名单。” 童言笑道:“初试入围,童某凭得是真才实学,至于殿试,为当今天子钦点,童某虽然不能苟同,却也不敢妄自菲薄。其他人暂且不论,但要说中京之谭子飞,同为一府之秀才,童某倒是相识,他的答卷我也是略知一二,就他那‘草原贫瘠,断两地之商贸,可置草原于不堪之境,于中原有利’的论调,童某实在是不敢苟同,与童某的论卷正好大相径庭。两地商贸之所以如火如荼,是因为两地各有所需,互通有无,为两地之切身需求,如若没有需求,无利可图,即便官府大力倡导,只怕也是无济于事,两地商贸势必死气沉沉,哪里会有今日的鼎盛。就拿中京府通衢草原来说,中京府的云台县盛产茶叶,上杭桑养盛行,由此带动了中京府的织造业,中京的茶叶、绫罗绸缎在草原广受欢迎,大行其道,我朝用茶叶、绫罗绸缎去换草原的银子,矿产,有何不可,于中原自是大有其利,真要是隔断两地通衢,势必会影响中京的种植和织造,断了千家万户的营生,百姓贫瘠,官府如若不顾及百姓的营生,横征暴敛,势必引起朝局的动荡,官府如若顾及百姓营生,府库的库银势必锐减,征与不征都是难事,此等策略,于国何益于民何益?” 第四十八章:童言明言有死子 李然看着童言,赞道:“就凭你这见地,不入金榜,还真是国之损失。但也不能说谭子飞的时策一无是处,父皇之所以出‘时务策’,就是许考生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尤其是谭子飞的所思所想,朝堂之上持有此观点的朝堂股肱不在少数,很容易引起朝臣的共鸣,取其入册,也是可以理解。” 童言淡淡一笑:“那只能说是谭子飞随大流,取巧而已。当今天子既然出此题,不是为了听老生常谈,而是为了听真知灼见。我童言能不能金榜题名倒在其次,只是心里未免有些遗憾,我的肺腑之言不能让当今天子知晓,让当今天子有所触动,不得不憾。” 李然笑道:“你就怎知,你的答卷父皇没有看到?” 童言愕然:“此话怎讲?” 李然笑了笑,直言道:“那日本王看了你的答卷,也觉得你的立意有可取之处,于是找了个机会,将答卷交给大总管看了看,大总管对此也是认可,有了大总管的首肯,你的答卷自然也就会出现在父皇的案头,父皇绝对不会等闲视之,不过很是遗憾,父皇至今沉默,没有只字片语,只是圈阅。” 童言欣慰:“能让天子知晓就好,其他都在其次。” 李然笑道:“父皇钦定金榜,属金科玉律,事已至此,结果不容更改。你既然有才,百金于你也不是难事,为何就不能顺势而为,出百金就是,说不定现在的金榜就会有你,为何就不试上一试?” 童言摇头,道:“士可杀不可辱,我童言就剩这点傲骨,不想卑躬屈膝,这点,还盼殿下理解。” 李然似笑非笑:“就这么简单?” 童言倒也不惧,笑道:“殿下觉得有哪不妥?” 李然笑了笑,道:“本王心中有几点困惑,你愿意说就说,你有隐情,不说本王也不会怪罪。” 童言笑道:“看来殿下这个宴,不是鸿门宴?” 李然摇头:“本王这点肚量还是有的。” 童言点头:“都说琼王殿下贤达,看来还真是如此。” 李然笑了笑:“奉承的话不听也罢,本王还是直抒疑惑好了。” 童言道:“殿下请说。” “你和我六弟相逢,真是偶然,不是有心?” 童言笑了笑:“去湘廷芳无非就是排遣时辰,口出那一联,也是一时触景生情。至于去草庐寻傅公子,那还真是有意为之,真是因为从那秋柿姑娘处听到傅公子那一下联,心里震撼有加,是真心想和傅公子结识。” 李然点点头,又问:“童秀才告知六弟尚品斋一事,真是因为心有不怠,还是另有因由?” 童言有些犹豫。 李然笑道:“童秀才可以不答,我再问其他。” 童言道:“既然琼王殿下坦诚,我也不好藏掩,实不相瞒,是另有因由,只是这个因由请恕童某不能明言。” 李然点头,并不追根究底:“那本王就谢谢童秀才了。” 童言摇头:“殿下不必言谢,童某什么都没做,不管怎么样,我童某终究还是陇西人。” 李然笑道:“至少童秀才善意地提醒了我。童秀才实在没有必要多此一举,借六弟提醒本王。” 童言低头饮酒,并不答话。 李然笑道:“我有最后一问:童秀才与方志超一案有何牵连?” 童言抬头,眼睛晶亮,许久才道:“殿下可知何为死子?” 死子,博弈之中为全盘考虑,故意引敌上钩被对方四面包围,必弃之子,另有一意为有子愿意慷慨赴死。童言的意思自然是后者,李然心里一惊,但表面却是云淡风轻,看向童言,“童秀才是那死子?” 童言摇头,“我若是那死子,自会入局,岂会置身事外。” “为何?” “殿下如此问,想必对童某已是有所了解,这人在世,终究会为一些事情所累,童某可以不必顾及自己,但还是要顾及他人不是?” 李然点点头:“那我多问一问,童秀才既然不是那死子,为何又知道的如此清楚?” 童言摇头:“童某要是说有心自然会知,想来殿下也不会相信,所以还请殿下恕罪,这个属不能言。” 李然微微一笑,再无他问。 童言告辞,王府管事相送,傅明杰一直在旁静听两人对话,此时见童言远去,笑道:“四哥和童言刚才在打什么哑谜,我怎么听着有些迷糊?” 李然道:“童言说这届科举有掮客,还真不是妄言,真有人从中牟利。” 傅明杰对此并不吃惊,如若童言妄言,目的何在?于其何益?纵观童言之言行,好似都在点醒,善意居多,此事李然不知晓则矣,一旦深究,掮客哪怕藏得至深,但既然是行牵线搭桥之事,终究会露出端倪,有蛛丝马迹就可循,“谁这么大胆?” 竟然是淮键。 这个傅明杰还真是没有想到,傅明杰曾经怀疑过戚佑,但真还不曾经怀疑到淮键的身上。淮键和戚佑狼狈为奸不假,但淮玉和戚树成一个靠近琦王李炽,一个与定王李雨椋暗度陈仓,属不同阵营,泾渭分明,不会因为小辈狼狈为奸,上辈就会勾肩搭背,难不成淮玉靠近李炽只是表面文章,为旁人臆想,实则已经见风使舵,见李雨椋在尉迟瑾的扶持下日益坐大,暗地里有所投靠?利益使然,士族荣辱,朝堂重臣忽东忽西这个不是没有可能,可都是老奸巨猾这辈,淮玉即便投靠了李雨椋,也不会因为这等事情这么快就浮出水面?难不成淮玉和戚树成对此一无所知,就是戚佑和淮键借机浑水摸鱼,对所有家境殷实、有真才实学一心想要藉科举鱼跃龙门的庶族子弟广撒鱼网,广种广收?可这也说不通啊,让童言止步殿试,童言就真的止步殿试,说赵凯易、梅毅举、谭子飞三人会中举,三人就真的金榜题名,就戚佑和淮键,两人有这手眼通天的能耐?说是巧合,这也太过匪夷所思了些吧。 李然道:“目前所有的迹象都指向淮键,但我还是迟了一步,已无实据可寻。” 也只有淮键,才可以解释得通,尚品斋为何会参与其中,戚佑在尚品斋使不上力,但淮键却是可以。 李然查实,有三名上京城里的泼皮,在考生中行牵线搭桥之事,但事后,这三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三人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是淮键在上京结交的狐朋狗友。这三人只不过是街上的泼皮,想要考生相信不容易,但此三人对考生的身世如数家珍,对科举之事了如指掌,由不得考生不信。有考生宁可信其有,本着舍财求平安的心态,花百金求平安,人都有从众之心,一人动而多人跟,据李然初步调查,尚品斋前后卖出百金字画二十八幅。 二千八百金在上京可以买下十套傅宅,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京城的贩夫走卒,只怕一辈子也难有一金。 “如此说来,三十六人中有二十八人出了百金?可也有八人独善其身,童言既然才华横溢,也不是没有机会脱颖而出,为何童言还是止步殿试?” 此次金榜题名的三十六人,有八人出自寒门,拿不出百金,靠得还真是自身实力。而其他二十八人都是家境殷实,出得起百金,是不是二十八人都出了百金,这个一时半刻还真是无法查明。至于童言,时务策一卷立意新颖,是以魏延州、戚树成为主的主考官不喜标新立异,还是真的有人故意对童言的答卷做了手脚,这个同样无从知晓,“也许童言心知肚明,但童言不说,也是没法。” 傅明杰不解:“童言说话,一直半遮半掩,真是担心给童氏一族带来无妄之灾?” 李然淡淡一笑:“半真半假。中京童家于童言有收养之恩,童言担心引祸童家这个为真,不会是假,但要说童言为此顾虑重重,那又有些假,童言真要是担心童家,他也就不会主动涉入事中。” 傅明杰有些吃惊,“四哥不妨说得明了些。” 李然笑了笑,道:“房景辉前日回函了,房景辉已经查明,中京童氏一族世代经商,原来只是小本经营,天子鼓励经商后,童家这才顺势而起,富甲一方。童言并非童家嫡亲,而是于建德九年由上京迁至,迁移事由,为远亲投靠,不过童言虽非童家嫡亲,但童家家主对童言视为己出,与嫡孙无异。建德九年发生了什么,自然是震惊朝野的方志超谋逆一案,联想到那日童言与你的一问,我因此断定,童言不得已千里投靠,十之八九与方志超一案有关。” 童言那日有一问:傅公子不恨? 现在想来还真不是随意一问,傅公子不恨,我童言恨。 童言恨谁?淮玉? 第四十九章:谁会是死子? 李然摇头,道:“童言迁移事因,倒也不虚,十年前上京是有一童姓人家失火,死三人,一子侥幸逃生,时辰与姓名都对得上,但此童言是不是就是彼童言,那就难说了,都过了十年,查无可查,谁又能担保不会有狸猫换太子的事情发生。我原本以为,童言可能为方家后人,但一查,却又不是,方志超是有一子,发配西京后病亡,方家后人虽然七零八落,但案发之时并无与童言年纪相仿之子孙辈,童言与方志超应该并无关联,我又彻查了方志超一案的案档,发现上京受方志超一案牵连的十三名朝堂要员,并无童姓官员,这就有些蹊跷了。” 傅明杰道:“难不成四哥判断有误?” 李然道:“一说起方志超一案,童言就黯然变色,似有杀父之仇切肤之痛,这个童言必定与此案有着莫大的关联,只是会不会与那十三名午门问斩的官员有关,这个还真是没法清楚,毕竟就这十三人累及的家眷亲属不下千人,一时查无可查,并且此案涉及甚广,连明月之父这种县丞小吏都受到了牵连,更不用说其他人等了。” 傅明杰问道:“那四哥又如何断定童言深涉春闱弊案中?” 李然忧心忡忡,“因为他说到了死子。这场科举,看似波澜不惊,至此已经尘埃落定,现在看来不过是一厢情愿,既有慷慨赴死的死子,那必定就有人布了一个大局,春闱弊案必定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只是这一天什么时候到来,以何种方式公之于众,除了局中人,外人不会知晓。但血雨腥风肯定是必然的。” 傅明杰点头:“那这三十六人,谁又是那死子?” 李然眉头紧锁:“其实那二十八人,买不买字画,就凭他们的才学,绝大多数人都可能入榜,如果人人泰然置之,那这个局就布不了,但人都有随众心理,一旦有人开了先河,那其他人就会群起仿效,而第一个买字画的人,最为可疑。” 谁第一个买字画?中京谭子飞。 “难不成谭子飞也因方志超一案遭遇过变故?” 李然摇头:“目前也只是猜测,具体不得而知。” “那他们的目标是谁?淮玉?还是戚树成?” 李然道:“如果只是因为方志超一案,那淮玉首当其冲,首要目标八九不离十是他,如果布局人心思缜密,那顺带将戚树成收拾了也未必没有可能。一旦淮玉和戚树成倒台,谁从中受益?” 傅明杰一惊:“无疑是四哥。” 李然笑道:“那我可是布局人?” 傅明杰摇头:“自然不是。” “那老二和老八也会这么认为?” 傅明杰摇头,感觉有丝丝凉意从心头涌起,头皮有些发麻。一旦老二和老八以为是李然发难,布局打击己方势力,那势必会引起老二和老八的反击,如若老二和老八籍此心照不宣地达成一种默契,先将李然连根拔起,那最终受损最厉害的,反而是李然。 一箭三雕。这手段未免太阴险了些。 “所以,我李然才要感谢童言,要不是他有意无意的点醒,我李然浑然不知,到时事发突然,我又如何去应对。” 傅明杰不解:“四哥与童言非亲非故,对其无恩,童言又如何会暗自相帮。” 李然道:“或许还是因为方志超一案,六弟可别忘了,你也是此案的受害者,通州傅氏因方志超一案,门庭没落,童言感同身受,心里已然将你视同他的同盟,于心不忍,出言提醒,也不是没有可能。” 傅明杰摇头,“童言不会如此好心。” 李然笑道:“既然你我都不知他的真实意图,那就当他是好心就是。” 傅明杰看了李然一眼:“四哥,童言有没有可能想籍此投靠于你?” 李然沉思了一下:“倒也不能完全排除此种可能。” 傅明杰又问:“如果是有人布局,那这个布局人又会是谁?目的何在?” 李然笑道:“要说目的,倒也不难猜测,不管是哪一方,最终图谋的都是九阶丹墀上的那把龙椅。但要说这个布局人,老二老八,谁都有这可能。” 傅明杰点头,道:“老二和老八都比四哥心狠,如果能伤敌一千,那他们还真下得了自损百八之心,只要能打破三足鼎立的平衡,先将四哥扳倒,那抛出一个淮玉一个戚树成还真是算不了什么。” 李然叹了口气,道:“如果真是老二和老八,那还不足以为虑,毕竟现在都摆在了明处,我心里有了防备,到时见招拆招就是。怕就怕,这布局之人,不是老二也不是老八,那就麻烦了。” 暗箭难防,这世间最难防的就是暗箭。 傅明杰心惊:“能有能力布下如此大局的,除了你们三方,也就只有当今天子了,你难道怀疑当今天子不成?” 李然叹道:“是有所怀疑,但父皇布局,得有原因才对,当今朝局,三足鼎立,彼此相持不下,谁都不敢贸然打破这种平衡,这是父皇最喜闻乐见的,真要是打破了平衡的格局,朝局动荡不宁,风声鹤唳,朝臣人人自危,只求自保,不求其他,如此一来,中原和草原之战,不曾开战就已经输了三分,陇西还怎么去北枭西厥决战。” 傅明杰震惊:“四哥担心还有不为人知的一方势力?” 李然道:“但愿我的担心是多余才好。” 傅明杰道:“要不我再去与那童言接触接触?” 李然摇头:“此种格局,必定慎之又慎,童言即便参与,也只会略知皮毛,最多也就到淮键这一层,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如不问。” 傅明杰担心,“那四哥准备如何应对?” 李然叹道:“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了。” 春雨又至,淅淅沥沥,亭台下的雨池,绿荷初绿,雨打飘萍,也打落了春日最后的一抹残红。 李然收回目光:“大总管通知你了?” 傅明杰点头:“通知了。” “什么时候出发?” “就在这几日。” “到时我到西城门送你。” 傅明杰笑道:“四哥不必多此一举。” 李然一笑:“送送又何妨。” 第五十章:因为有牵挂,所以死不了 月园坊里,小月在挂灯笼,竹篾为经络红绸为灯罩,十二三的丫头,小荷才露尖尖角,需要搬来垫凳才能将灯笼挂上门庭。傅明杰本意是要搭把手的,但主仆都是一样,不让傅明杰动手,傅明杰就和明月相依着站在门庭边,静静地看着小月将一水的灯笼挂上,庭院里顿时笼上了一层层的红润,朦朦胧胧,别具风味。 傅明杰自自然然,将手放在明月细如柳的细腰上,明月顿时酥软如春泥,顺势靠在傅明杰的怀里,四目相对,一脸羞红,又是满眼旖旎。明日就将踏上西出拌马关、出使西厥西鹘的征途,傅明杰这一日自是哪都没去,就在月园坊与明月腻歪了一日。依依不舍之时,自是情浓蜜意,少不得要行那一剑开梅,梅花三弄之事,饶是傅明杰体力充沛,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也只能在明月的调侃中落荒而起。此时傅明杰见明月又是春情荡漾,只能罢战,笑道:“待我休息片刻,待会再战。” 明月腻在傅明杰的身上,继续调侃道:“开始不是豪情万丈,说这次无论如何要让奴家丢盔弃甲么?怎么,这么快就举手投诚,怎么着也是三品高手,就不怕遭人嗤笑?” 傅明杰笑道:“床榻上的话还能当真,无非就是嘴硬,这等事情,多半是男子最先丢盔弃甲,三品高手又能怎样,只有累死的牛,你可曾有听说过耕坏的田?” 明月媚眼如春,“那只能是牛不行。” 傅明杰笑道:“说个故事与你听如何?” “说来听听。” 一秀才路遇一绝色女子,一时神魂颠倒,向神仙祈祷,如若能与女子同床共枕,一辈子不吃不喝都行。神仙感其诚心,许了秀才的心愿,秀才得偿所愿,感天谢地。三日后,神仙至床榻前,手拿一薄饼,让秀才在女子与薄饼之间选择,秀才如逢大赦,大叫一声:饼! 明月媚笑:“公子是不是说男人都喜新厌旧,得不到时甘愿肝脑涂地,得到了就弃之如敝屣。” 傅明杰笑道:“你别曲解我的意思,我是想告诉你,饭天天得吃,而床榻上的事,还是当不得饭吃,得适可而止。” 明月巧笑嫣然,眼波流转,“那公子这次出使西厥,可得千万小心才是,奴家可是听说,这草原女子比中原女子开放,最擅长蛊惑男子,尤其是那飞仙舞,女子一个个身穿流苏裙,肚脐全露,那等媚术,哪怕是老僧入定,也得醒来,心甘情愿地拜倒在草原女子的流苏裙下。我估摸那秀才就是遇上了媚态十足的草原女子,这才神魂颠倒,公子这次到了草原,可千万别学那秀才,到时真要是在那些女子的肚皮上下不来,那可没有神仙来搭救你。” 傅明杰手上使了些力气,笑道:“如若是这样,那我还真得去见识一番,这一趟草原之行,辗转数千里,我可不能白跑,得长些见识才不枉此行。” 明月娇笑道:“到时公子可别求饶,败了自家的颜面。” 傅明杰笑道:“这等事情,败了也就败了,不丢人。我和你在一起,每次最先败下阵来的,不都是我,我可曾觉得丢人。” 明月笑道:“那是公子脸厚。” 傅明杰揉捏了明月一把,明月躲闪,“痒。心痒难耐,现在再要,你可别躲。” 傅明杰赶忙停手。 明月笑道:“这一路关山险恶,公子都不怕,原来还是怕这个。” 傅明杰笑了笑:“不就是有东夷鬼冢一路追杀么,有什么好怕的。这次随礼部左侍郎余骞出使西厥西鹘两国,竟然不让老樊随行,大总管这是摆明了让本公子遭些磨难,想以东夷鬼冢作本公子的磨刀石,以此来磨练我,我就不明白了,大总管为何不磨他人,偏生磨我?” 明月秀眉微蹙,柔声安慰道:“想来大总管也是一番好意。” 傅明杰嗤之以鼻,笑道:“大总管记仇,不就吃了他一个糖人么,改天还他就是。” 明月问道:“难不成那糖人有什么不同?” 傅明杰笑了笑,道:“应该是,要不然当时大总管也不会像丢了心肝肺似的,那般丢魂失魄。” 明月笑道:“那你就怨不得大总管了,谁让你嘴馋。” 傅明杰笑道:“也是,要是把你抢了去,我岂不是也得丢魂失魄。” 明月柔声道:“承蒙公子看重,明月此生都是公子的,抢不走。” 傅明杰将明月又拥紧了几分,笑了笑,道,“大总管这般想磨我,那就磨好了。况且,我傅明杰自小就有仗剑三千里的梦,正好可以藉此机会看看我中原的大好河山。还有,这次我们会在西京停留数日,到时我看能不能与雁南见上一面。” 那日明月所托,傅明杰自是不会转身即忘,与尉迟成渝至刑部都官司,费尽周折,总算是从薄录中查出了曲雁南的去向。曲雁南还真是命大,没有死于风寒路宿,一路颠沛总算到了西京,先是罚入大将军府成了一名仆役,年方十六从军,成了大将军高长风帐前的一名亲兵,至于近一年的近况,都官司无曾知晓,因为按陇西律制,曲雁南从军,则改为兵部节制,都官司不再管制,一旦曲雁南在边关建功,可脱离罪籍。知道曲雁南在世,明月自是满心欢愉,至少知道在这个尘世,还有亲人能让自己牵挂。虽然仍旧为曲雁南的安危忧心,但曲雁南能有机会脱离罪籍,后代不用为奴,这对明月是最大的慰藉。 明月喜忧参半,喜的是傅明杰真要是能见到曲雁南,那真是一件值得欢欣鼓舞的事情,忧的是傅明杰虽然言语间云淡风轻,但明月知道是傅明杰不想让她担心,此行危险不言自明。明月道,“如若真能见到,告诉他,我很好,自己多行保重就是。” 傅明杰笑道:“等会你还是自行修书一封,我真要见了,给他就是。” 明月点点头:“至于公子你,为了明月,你也得好好的。” 傅明杰笑道:“我傅家至我一脉单传,我要是命丧草原,岂不是断了傅家的根,先不说对不住你,就是傅家列祖列宗也是对不住,我可不想死,也不能死。” 明月含笑道:“要不再来一次。” 傅明杰拥着明月水一般的身子,心里开始荡漾,“一份耕耘一份收获,说不定到了明年春时,我傅明杰也能当爹。” 有一句话,傅明杰并没有告知明月。那日,他和大总管有约,如若这次他傅明杰流年不利,真要是客死他乡,那大总管务必将明月脱离罪籍,给明月找一个好的归宿。 那日大总管如是说:“你傅明杰不至于如此短命,放心,死不了!” “大总管为何如此笃定?老樊暗中跟着。” “想得美。因为你有了牵挂,所以死不了。” 第五十一章:随团出使 来而不往非礼也,当今天子颁旨,着礼部左侍郎余骞为首,率陇西使团随耶律雪雄回访西厥,顺带出使西鹘。 西城门城楼下,琼王李然和礼部尚书戚树成代表当今天子礼送耶律雪雄。 琼王李然与耶律雪雄话别之后,就走了过来,牵着那匹碧骢驹的缰绳,让傅明杰上马。李然是朝堂行走的亲王,能让李然放低身段牵马的人,放眼整个陇西,屈指可数。即便李然与傅明杰兄弟情深,众目睽睽之下,这礼遇也是有些偏重,傅明杰迟疑,“四哥。” 李然不以为然地一笑,催促,“赶忙的,上马。” 傅明杰自是知道李然的秉性,知道再要扭捏,就显得虚假了,傅明杰不再坚持,踢蹬,跃身上马。李然拍了一下马臀,“走吧。” 该说的话,那日都已经说了,大总管的用意,傅明杰这一路会遭遇到的凶险,那日都分析得通通透透,此时再说已是多余。尽管大总管此次熬鹰之举在李然看来未免有些急于求成,用力过猛了些,但终究还是与李然心意相合。傅明杰是鸿鹄,不是燕雀,是雄鹰,不是先前那嗷嗷待哺的雏鹰,用力过猛就过猛好了,难得大总管有心。尤其是这春闱弊案一事,虽然还不曾事发,但让李然倍生警觉,这陇西朝堂只怕还有一股不为人知的暗流在作祟,陇西朝局什么时候发生变数还未知,将来的走向也是扑朔迷离。李然虽然在傅明杰面前云淡风轻,胸有成竹,但心里却未必有底,毕竟在朝堂,他李然最是势弱,他之所以镇定自若,一是赌当今天子的心有定数,以当今天子的阅历和睿智,他绝对没有将江山社稷置于危险境地的道理,看到会留后后手;二是赌朝堂清流人物的立身方正,现在可以不偏不倚,关键时候就可以为江山社稷挺身而出,立身立命。 李然已经隐隐感觉到,陇西的上空,暗流汹涌,乌云将至,打磨傅明杰还真是宜早不宜迟,至于这次出行,于傅明杰是机会还是劫难,那就看傅明杰自己的造化了。人死如灯灭,死哪都是死,与其将来苟且偷生,倒不如放手让傅明杰一搏,真要是将来武道登高,如大总管一般成了天下武道第一人,不管是老二还是老八坐上了龙椅,哪怕那个传言是真,老二和老八都得对傅明杰敬若神明,不敢对傅明杰有丝毫非分之想。唯有如此,他李然方对得住傅家这一脉,也不枉老祖傅钟憋屈地死去。 傅明杰同样为李然担心,他看了那邋遢青袍一眼,“我四哥的安危就靠你了。” 樊逵嘴一撇,“这个用不着你操心,你别死就成。” 傅明杰笑道:“就凭我还欠着你老樊的银子,我傅明杰就死不了。” 樊逵咧嘴一笑,“知道就好。” 黑寡妇和拖油瓶总算是良心未泯,这次也赶来给傅明杰送行,但有李然在,黑寡妇和拖油瓶自然不敢造次,只敢在前方远远地望着,此时见傅明杰的碧骢驹缓慢地过来,拖油瓶往傅明杰的马前一蹿,鬼鬼祟祟地把一个布包往傅明杰的手里一塞,傅明杰笑问,“什么?” 拖油瓶眼睛连眨,神神秘秘,“你这趟出行肯定用得着。” 傅明杰用手掂了掂,感觉有些像宣纸,待要打开细看,拖油瓶瞟了那打马走近的乌木其其一眼,对傅明杰笑道:“公子,路上再看也是不迟。” 傅明杰见乌木其其将至,一笑,将布包往马搭子里一放。 乌木其其看了傅明杰一眼,眼神有笑,“什么宝贝?怕我看见?” 傅明杰调侃,笑道:“这宝贝,还真不能让你乌其其看。” 乌木其其眼神一淡,“不稀罕!” 拖油瓶嘻嘻地笑,傅明杰挥鞭,作势要打,拖油瓶一溜烟,跑得比兔子还快,一下子没入人群中,不见了踪影。傅明杰摇头苦笑,打马,追赶乌木其其而去。 那边,余骞与戚树成拱手道别,撩开帘子,上了马车。 马车插满竹子,上缀牦牛尾为饰。是为“庭节”。约定俗成,天下诸国但凡见有庭节的车队,都得予以使臣该有的礼遇,哪怕是敌对国,都不得对使臣车队进行袭扰,否则天下诛之。 车队出了西郊,上京已经远远落在了身后,回首再看,上京城高耸的城墙已经成了天边的一条黑线。 耶律雪雄和乌木其其并肩而行,见傅明杰打马而至,笑了笑,道:“不和那余骞余大人结伴同行,跑到我西厥队伍里来干什么?就不怕到时有人告你御状,说你通敌?” 傅明杰笑道:“这个自有大总管为我担着,根本无需我去考虑。大总管有命,让我相机行事。至于余大人一行的安危,自有铁鹞子护卫,用不着我傅明杰操心。” 耶律雪雄看了乌木其其一眼,笑道:“你这一相机行事,就行事到我西厥队伍了,难不成还想问小姐芳名?” 傅明杰一笑,大言不惭:“在中原,我有保护你们不受东夷鬼冢袭击之责。” 耶律雪雄摇头,一笑:“你傅明杰还真是脸厚如墙,就你这三品下,我们还用得着你来保护?” 傅明杰笑道:“上次若不是我那驴打滚,你们岂会毫发无损。” 乌木其其嗤之以鼻:“你还是先想想自己吧,真要是遇上了那鬼刀,你那驴打滚是不是还会有用,鬼刀一刀下来,你也用不着打滚了,直接成那死驴,倒也省心。” 傅明杰眼睛斜瞟,话里有话,笑道:“乌其其,你就舍得我死?” 乌木其其一笑:“这个还是有所不知,要不你先死一个给我看看,让我到时知道是舍得还是舍不得。” 傅明杰摇头,“那还是算了,你乌其其这般绝情,没情没意,我傅明杰要是这般算了,那还真是不值当。” 乌木其其看了傅明杰一眼:“谁有情意?那明月?” 傅明杰笑道:“其其姑娘还真是有心,老樊那日也就是胡咧咧几句,大雨滂沱,没想到你竟然听见了,而且还记住了。怎么说呢,就你这不知道知恩感恩,恨不得我傅明杰立马死翘翘的神态,明月还真是比你有情谊许多。” 黑虎山就在眼前,上京城残花落尽,黑虎山上却还是红艳艳的一片,耶律雪雄看了那一簇簇一团团,花开正艳的杜鹃一眼,笑道:“既然那明月有情有义,今日怎不见明月来送你?早就听说那小女子花颜月貌,我还想籍此一见,看来还是无缘一饱眼福了。” 傅明杰笑道:“未必十里相送就有情谊?只要有心,送与不送又有何干系?” 车如流水马如龙,耶律雪雄回头看了看那成一字型徐徐前行的队伍一眼,道:“有礼部数辆马车的拖累,你傅明杰即便想快马扬鞭也是不成,这一别,怎么着也得到明年春天才能相见,你傅明杰就舍得?” 傅明杰捉狭道:“自是不舍,所以昨日俩人才会不分昼夜,腻在床笫上无休无止舍不得分开,这事也是体力活,估计明月也是倦了,这才日照山头都没醒,所以今日不来相送也就情有可原。” 昨日两人大汗淋漓之后,都是一身疲惫,明月躺在傅明杰的怀里,也曾说过今日要来送行,但傅明杰不愿,相逢自是欣喜,离别总是伤愁,离别之时,谁都会有着伤感,傅明杰不喜欢这种感觉,两情若是长久,不在于送与不送。明月这才不舍地作罢。 乌木其其瞪了傅明杰一眼:“你今日倒是精神得很。” 傅明杰吹牛,道:“那只能说明本公子气机充沛。” 乌木其其直翻白眼。 耶律雪雄笑道:“你傅明杰还真是流氓,恬不知耻。” 傅明杰一笑,却也不恼,道:“耶律雪雄,你我都是男人,临别在即,浓情蜜意最是正常不过,我傅明杰不过是行男人都会行之事,怎么就流氓了,我就不信你耶律雪雄离开西厥王庭时,就没有与你那王妃行鱼水之事。” 耶律雪雄啐了傅明杰一口,乌木其其在马上幸灾乐祸地笑。 第五十二章:铁鹞子王葵 傅明杰笑道:“乌其其,你真是南邵藩国人?” “怎么?不像?” 傅明杰道:“据我所知,南邵女子似乎都不怎么开放,我和耶律雪雄说男女之事,你倒是见怪不怪,平常的很,怎么看都不像是藩国南邵的女子。” 乌木其其道:“因人而异。” 傅明杰试探,笑问:“不会是北枭人吧?” 乌木其其很是平静,“如若我真是北枭人,傅公子准备怎么办,立马拔刀相向?” 傅明杰摇头,笑了笑,道:“姑娘即便是北枭人,那又如何,此时又不是战时,我傅明杰还不至于这点肚量都没有,不会因此就如仇人相见,拼个你死我活。耶律雪雄不就是西厥人,我陇西朝野尽管对其并无好感,但不还是对其以礼相待,该帮不还是得帮,该救不还是得救,什么时候袖手旁观过。” 耶律雪雄笑道:“如此说来,我耶律雪雄岂不是还得感谢你傅明杰。” 傅明杰笑道:“你耶律雪雄想谢,我倒是乐意接受。” 耶律雪雄看着傅明杰:“谢就算了,但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我耶律雪雄他日倒是可以放你一马。” 傅明杰很是干脆地摇头,道:“大可不必,他日你我真要是战场上遇上,大家各为其国,我傅明杰不会心慈手软,你耶律雪雄大可以放马过来,一决雌雄,到时谁放谁一马,还真是不一定。” 耶律雪雄哈哈一笑,道:“傅公子除了脸厚,口气还大,这种事情,得靠实力说话。” 傅明杰似笑非笑,“你耶律雪雄也就是三品上境,行将入二品而已,又不是这天下第一人,你就这般笃定,我傅明杰会一直不如你?” 耶律雪雄轻蔑地一笑,“将来这天下谁主沉浮?只能是我耶律雪雄,不可能是你傅明杰。” “或许吧。”傅明杰也不否认,继续捉狭,“作为西厥未来的君王,你耶律雪雄将来能不能主这天下的沉浮,这个不好说,但你耶律雪雄你主宰西厥王庭的沉浮,这个倒是不容置疑的事实。既然你耶律雪雄如此信心满满,可为何一说男女之事,就扭扭捏捏,不像个男人,乌其其都看得平常,既不脸红也不心臊,倒是你耶律雪雄,害臊个屁。我可是听说,你们西厥女子行事比我们陇西开放得不是一星半点,就那什么飞天舞,不着衣襟,提臀扭腰,能让男子九魂就剩一魄,是不是真有其事?不管你耶律雪雄承不承认,在上京城里,我傅明杰怎么着也算救过你一命,命就不用你还了,你也不会还,要不等到了你西厥王庭,你耶律雪雄也尽尽地主之谊,带老傅我去见识见识你西厥女子的飞天舞?” 耶律雪雄眼一挑:“就不怕死?真要是魂飞魄散了咋办?” 傅明杰笑道:“死得其所,不怕。真要是死了,那是只能怪我傅明杰功夫不精,怪不得旁人。” 耶律雪雄恨恨地道:“既然你傅明杰色胆包天,那到时就让你见识见识,你傅明杰非要你死在女人的肚皮上,我也只能勉为其难,遂了你想心愿,到时你别躲。” 傅明杰呵呵一笑,道:“躲个屁,老子又不是女人,见了女人还躲,那还算什么男人,我陇西男儿从来就不知什么是临阵退缩,更不用说这等和你西厥女子真刀真枪地行快活之事,我要是躲,岂不是让人笑话。耶律雪雄,我可有言在先,你真要是诚心,尽可以让你们西厥那一等一的女子放马过来,看我傅明杰躲还是不躲,到时谁死那可不一定,但要是歪瓜劣枣就算,我傅明杰这点心气劲还是有的,不是什么瓜都啃什么枣都囫囵下吞。” 乌木其其笑道:“傅明杰,你就不能像你们中原人那般含蓄些?” 傅明杰笑道:“这等食色男女的事情还含蓄,那好瓜好枣早就成了别人怀里的玩物,哪里还有老子的份。” 耶律雪雄和乌木其其不约而同地摇头,都是一副很是无语的神态。 上京为京畿重地,自是戒备森严,方圆百里,有三万御林禁军拱卫京畿,御林禁军有三军,分别为元从铁鹞军、骁骑军和神策军。据守东南西北四方外城的二万禁军为神策军,守卫城门的八千禁军为骁骑军,尉迟瑾让尉迟成渝入伍从军的就是这个,多为士族门阀的子弟,相比神策军,更为历朝天子信任,而守护皇宫,保卫天子的最后的一道屏障,则是二千元从铁鹞禁军,作为当今天子最为亲近和信赖的元从军,士卒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卒,只惟当今天子和大总管安成之命是从。 这二千元从军,全部为重装铁骑,碧骢驹炫丝甲,刺斫不入,百里而走,千里而期,最能倏往突来,若电击云飞,为建德四年的青石城之战中,大总管安成一手**出来的重甲骑士兵团,属冲冒奔突之兵,快捷凶猛如鹞,意志如铁,顾又称铁鹞子。陇西边关烽燧总共有铁鹞子一万骑,都布署在安北、安西两镇,为陇西边军精锐中的精锐,可以一当十。陇西铁鹞子分十队,每队千骑,一王葵、二展雄、三胡志、四莫雨梵、五范少离、六吴悟、七公孙宇钳,八方夏、九施耀秉、十成诚,都是名满天下、战力非凡的陇西悍将,所部重甲士卒虽只有千人,但贵在精,十人在军中的品序都不低,位列二品镇军大将军之后,为三品怀化大将军。而王葵排在众将之首,自是非比寻常,当年陇西与草原诸国于青石城大战,许邑和大总管出其不意,以千骑重甲成若干鱼鳞状方阵对诸国骑军悍然发起快速冲击,首骑就是王葵,手持丈八全铁蛇矛长枪,冲锋陷阵,彪悍至极,是草原敌人地狱般的噩梦。 青石城一战后,当今天子调王葵、展雄二队铁鹞子军入京,这才有了元从铁鹞军。陇西士卒,都以能入选铁鹞子为荣,更不用说是入元从铁鹞军了,那是士卒的最高荣耀。 使团此次出行,队伍虽然说不上庞大,但也不会只是傅明杰随行。这次天子虽然没有派樊逵随行,但也没有就此放任不管,毕竟迢迢数千里,路途遥远,除了鬼刀苍井,一路还会经历怎样的惊险,谁都难以说清,当今天子为确保使团安危,特颁旨命王葵率一百元从铁鹞禁军护卫使团。 傅明杰与王葵先前并无交集,可以说是只知其名不识其人。这几日里,傅明杰有心与王葵结识,数次打马至王葵身边,王葵沉默寡言,铁盔之下,尽管看不清王葵的脸,但一双黑瞳放着寒光,傅明杰如此分明地感觉到了王葵的冷若寒冰,几次三番之后,傅明杰知道王葵不是装模作样,而是真心拒他傅明杰于千里之外,傅明杰也就没了和王葵结识的兴趣。这几日里,傅明杰宁愿和耶律雪雄乌木其其说话逗趣,藉此打发这迢迢路途的寂寞,也不愿去和那元从铁鹞军呆在一起。这一百铁鹞子,都跟王葵和他们身上的炫丝铠甲一般,冰冷,毫无生气可言。 鬼刀的存在如同悬浮在顶的一柄利剑,傅明杰一路虽然小心谨慎,却也不至于草木皆兵。傅明杰一路走来,发现除了黑虎山那一带地势相对险要外,其他地方都是地势开阔,适宜于铁鹞重骑冲锋,黑虎山作为上京最后的一道屏障,还真是名副其实。傅明杰虽然没有见过铁鹞子冲锋陷阵,但他相信,就凭鬼刀,哪怕他是二品上境高手,真要是与一百精锐重骑正面对撞,只怕也讨不到丝毫便宜。傅明杰估摸,苍井知轻重,绝不会在开阔地带贸然出手,这一趟路途遥远,险要隘口众多,苍井要出手,也会在隘口,不会在平原。 陇西官道,隔百里都有官驿,一路不紧不慢地行来,倒也不至于风餐露宿。 第五十三章:一线天驿馆 五日后,使团到得一线天驿馆,算来,此时离上京城已是五百里有余。 驿馆在一线天中段,何谓一线天,两边崖壁千丈,削峭齐整,宽处不过五六辆马车并行,狭窄处仅可供一辆马车通过,抬头望去,天空成了窄窄的一条白线,倍感压抑压仄。 驿馆在一线天中段,此处为天工开物时留下的天坑,方圆一里有余,从一线悬崖峭壁行至此处,虽然也不过是一方狭窄的天空,但相比刚刚走过的一线天,已是豁然开朗。 有水从峭壁上叮咛而下,于壁下汇集成一泓水潭,潭边设馆,四四方方,成“井”字,有房二十余间,鳞瓦悬梁,有长廊相连,遇雨不用雨具而不湿靴,可见当年建馆之人颇具匠心,馆边的崖壁上刻有“一线天”三个朱红大字。 早有驿丞至驿馆外迎接余骞诸人入内休整。 傅明杰抬头,眯眼,望着“一线天”那三个朱红大字发愣。 乌木其其站在傅明杰身边,看看傅明杰,又看看那三个大字,问道:“有何不妥?” 傅明杰目不转睛:“这三字虽然笔法稍欠,但笔势自然,一气呵成,笔力更是苍遒,似有力透崖壁之意,尤其是这三字,囊括万殊,与周边山形水境相得益彰,裁成一相,更显磅礴气势,这三字必定不是匠人凿壁而成,只怕是一人挥剑一气而就。我观这三字之时,似有剑意剑气扑面,心中气机牵引,你有没有觉得?” 乌木其其静看了一阵,摇头:“不觉得。” 又道:“你说有人挥剑一气呵成,我却是不信,此峭壁黑漆漆,一看就是玄铁石壁,刀斧难入,能工巧匠凿一字没有一月怕是不成,谁又能一气之间一剑三字?只怕就是你们那大总管安成也是不成,难不成是神仙书就?” 傅明杰点头:“那还真是有此可能。此处又不是名山大川,劳神费力请能工巧匠在此凿壁刻字又有何益?” 乌木其其笑问:“傅明杰,如若是你,你又能在这壁上一剑写几字?” 傅明杰毫不犹豫,摇头道:“以我目前的气力,只怕就这简单的‘一’字也是很难书就,能在这铁壁之上留下痕迹已是不错。” 乌木其其笑道:“既然如此,那你告诉我,这世间谁可以于这一剑三字?” 如若大总管都是不成,那这世间还真没有谁可以在这玄铁石壁上一剑写三字,除非神仙。可傅明杰左看右看,这“一线天”三字中间并无丝毫停滞之势,字与字之间如此流畅自然,真不是工匠用烧凿法就可以凿刻出来。 乌木其其嘲笑,“没想到你傅明杰连笔意笔势都能一看知究竟,难不成你傅明杰除了会勾搭小媳妇,竟然还懂字。” 傅明杰收回目光,笑道:“孤陋寡闻了不是,我傅明杰也算得上是上京城里的书法大家了,我的字在上京城可是一字一金,其实还别说,这泼墨挥毫与勾搭小媳妇还真有异曲同工之处,都需要耐心和技巧。当年我和程明亮为了博一女子的欢颜,就曾在女子的篱笆墙外蹲守过一天一夜,写字也是一样,三天三夜望着宣纸痴痴呆呆,不眠不休,一旦提笔,那就是下笔如有神,一挥而就,酣畅淋漓,那字自然也就比平常又出彩几许,说不定就是一成名帖。” 乌木其其话里有话:“傅明杰在此!” 看来这小妮子并非寡闻,对傅明杰题在月园坊的那五字也是知晓得一清二楚,现在这话和开始一般,都是在讥笑和嘲讽。乌木其其说这话的时候,很是俏皮,嘴角微翘,睫毛弯弯,一双杏眼顾盼生辉,四目相对,傅明杰的心没来由地一颤,心里不由地暗道一声:该死!这小妮子难不成是妖精变的。 乌木其其眼睛晶亮,笑道:“想什么呢,不说话。” 傅明杰赶忙收回心神,嘻嘻一笑:“看来你对我傅明杰也不是一无所知啊。咋地?那日之后,对我傅明杰多有留意?乌其其你真要是对我傅明杰有想法,直说就是,我傅明杰不介意你到底是哪国女子,很是乐意和你牵手度今生。” 傅明杰这话与那些见色起心调戏乌木其其的纨绔浪荡很是相似,这两年里,敢调戏她乌木其其的纨绔浪荡,最好的结局也是鼻青脸肿,但此刻,乌木其其却是不恼,反而一笑,道:“我看你傅明杰不但有耐心具技巧,更有一种本领非他人所能及。” “什么?” “脸厚无耻。” 傅明杰大笑,夸道:“看来你乌其其识人的本领是越来越高,也越来越有见地了,如此洞察秋毫,今后要是有男子想要勾搭你,没有些独到的手段怕是不成。” 耶律雪雄哑然失笑,道:“你傅明杰不是很有些手段么,如若是你,你会用何手段?说来听听,也让我学学。” 傅明杰挠挠头,笑道:“耶律雪雄,勾搭这等技术活你根本用不着学,穷人的买卖你也学不来,你那王庭,女子一大把,手指一勾,那美艳的女子肯定前赴后继,就等着为你宽衣解带,将来登上了王帐,整个西厥的女子都是你的,忙都忙不过来,还用得着你去勾搭。” 乌木其其笑道:“说来听听又何妨。” 傅明杰朝乌木其其微笑,“你刚刚不是说了,我的手段无非就是胆大心细脸皮厚,只要是女子都逃不过,其他暂且不说,就厚脸厚皮,耶律雪雄能拉得下这脸?” 乌木其其莞尔一笑:“就这几样手段,那也太没什么新意了,我可不稀罕。” 傅明杰笑道:“你稀罕什么?要不待会我写几幅字送你。” 乌木其其并不领情,嗤之以鼻,“这手段,更不稀罕。” 傅明杰落了个没趣。心想,这要是让黑寡妇知晓了,还不得又被黑寡妇骂败家子,平时让多写几个字像要命似的,现在反而追着女子写字,就不怕字写多了不值钱?傅明杰心里哀叹:丢人啊!傅明杰。 乌木其其不再搭理傅明杰,随耶律雪雄一脚踏进驿馆,“你真要是没事做,想写,不妨上那崖壁上写去,你傅明杰要是能在那崖壁上一剑写三字,那才算有新意。” “哪三字?我想你?” “我呸!” “这是两字。” 乌木其其的声音飘来:“哪就‘我呸你’。” 傅明杰恶作剧:“我陪你?” 乌木其其入了客房,再无声息,懒得搭理。 一线天官驿,笼统有客房不过二十,光礼部的那些文臣就不够住,哪里轮得到傅明杰。再看那元从铁鹞军,一个个训练有素,二个小队二十人在什长的带领下,居高戍守官驿,其他八个小队下马落鞍卸甲,席地据角而坐于廊庭,一声不吭,动作划一。铁鹞子军纪之严明,由此可见一斑。 傅明杰这几日每到此时,就百无聊赖。耶律雪雄是西厥王子,使臣,每到一处都会优先安排客房,乌木其其是唯一的女子,也被特殊对待,就他傅明杰,到了此时,感觉自己左右不是。大总管就让他随使团同行,却又没有明言职责,连余骞的扈从都算不上,不是铁鹞子的一员,与铁鹞子同样格格不入,很难融入其中。虽然现在与耶律雪雄似敌非敌,似友非友,但黄昏不同于白昼,白昼傅明杰可以无所顾忌,但到了此时,再往耶律雪雄和乌木其其跟前凑,就有些不合时宜了。这几日,到了此时傅明杰都是孤身只影,有吃就行,吃完就找个无人的角落猫着。 今日也是如此,潦草地吃完餐饭,反正无所事事,心有所动,抬脚就朝那泓水潭走去。 第五十四章:苦僧坐定 驿馆的廊角。 余骞看着傅明杰离去的背影,问一旁的王葵:“如何?” 王葵依旧全副盔甲,铁盔之下,看不清任何的表情,“大总管看重的人,应该错不了。” 余骞望向天井上方的那方天空,“听将军的语气,好似并不认同?” 王葵也是望天,暮色沉沉,“我认不认同没关系,只要大总管认同就行。” 余骞点头:“难怪这一路我见傅明杰几次欲与将军结缘,将军都是漠然置之,原来如此。将军是否想过,大总管对傅明杰如此悉心栽培,用意何在?此时与傅明杰结缘,于将军其实并无坏处。” 王葵道:“我元从军从来只惟天子和大总管之命是从,至于大总管是何用意,我不想去猜也懒得去猜,像我王葵这种久经沙场,见多了生死的人,想要我认同,不容易,得有真本事才行。” 余骞笑了笑,“对于傅明杰,大总管可有安排?” 王葵道:“我王葵就需负责余大人及其他大人的安全即可,至于傅明杰,不闻不问不干涉,任其而行。” 余骞问道:“那东夷的刀客真的会如影随形?” 王葵点头:“对于这一点,余大人毋庸置疑,东夷鬼冢接下的买卖,不死不休。” 余骞道:“那刀客为何至今没有出现?” 王葵看天,淡淡道:“这一路至青石城的山川地形,我都熟识于心,鬼刀不于一线天动手,那到了前面的渭水河,鬼刀也该出手了。” “将军准备怎么办?” “我只负责大人们的安全,其他就不是我该考虑的问题了。” 水潭不深,清澈见底,有水草,更多的是棱角分明的岩石,有小鱼小虾在水中游弋,见傅明杰走近而不躲,反而更是欢愉,追逐不止,有枯叶随风而落,傅明杰童心一起,弹指,叶落潭中,引得鱼儿跃出水面。水满则溢,溪水潺潺,于山边顺山势而去。丝丝缕缕的山泉顺崖壁而下,掉落潭中,叮咛有声,有如玉手拨弄弦丝,又如梵音淼淼,清心清肺。更有那于千仞之上而下的山泉,于半空遇风而扬,散成薄薄的水雾腾空而下,打在傅明杰的发髻上瞬间凝成水珠,打在脸上倍感冰冷,唇齿之间,似有丝丝甜意。水雾迷离,周边湿漉漉一片,虽是初夏,却是寒意陡起。 一块同样棱角分明黝黑的巨石凸在水潭边,傅明杰轻轻一跃,立于巨石之上。有鹰鹫于天坑的上空展翅,自由翱翔。 傅明杰打眼望向对面峭壁上那三字。 刚才远看,只觉气势恢宏,心中气机似涌似现,现在走近了细看,更是气象万千,那三字从千丈崖壁上磅礴而下,腥红如血,傅明杰只那么一眼,就似有狂蟒张牙舞爪直下云霄,似有一爪将傅明杰打落水潭之势。傅明杰赶忙稳住心神,默默地牵动气机,再看,却也不过是一盏茶的工夫,就觉头昏目眩,心中气机翻滚,有如沸水沸腾,似要将他的气海掀开一般,傅明杰双脚顿时站立不稳,摇摇欲坠,眼看又将坠落水潭。 傅明杰明白,自己刚才的感觉没错,此三字大有蹊跷。 傅明杰不再坚持,作无谓的的抗争,赶忙顺势盘膝而坐巨石,有数滴顺峭壁而下水珠打在傅明杰的头顶,一股萧萧寒气从头顶直入傅明杰的心底,傅明杰伸开手臂,掌心向下,调气过穴,沸腾的气机这才稍稍平息了下来。傅明杰护住内关心脉,运气,那三字腾空而下,分三道气机从傅明杰天顶而入,随即在傅明杰的血海、天枢、委中、太溪、百会、四聪、关元等穴位横冲直撞,傅明杰吐出一口浊气,按大总管的乱神心法过穴调气,《乱神心法》有云:气机突乱,不争不抗,顺其自然,顺势而为,为己所用。 傅明杰依心法运转数周,肆无忌惮四处乱窜的气机这才中规中矩,三气合一,在傅明杰的体内行走,傅明杰一时寒意全无,暖意升起,傅明杰长气吐纳,心中郁气仄意顿时一扫而空。 此三字竟然残留有气机。傅明杰惊讶不已。 这落字之人,自是非一般等闲。为谁?谁有这等磅礴气势? 傅明杰一时陷入沉思之中,这三道气机给傅明杰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可自己的调息养气之法都是来自大总管的《乱神心法》,乱神心法讲究遇刚则刚,遇柔则柔,而这三道气机则以柔为主,刚柔并济。之所以一开始把持不住,不是这三道气机太刚,而是残留的气机太盛,非傅明杰可以抗衡,傅明杰之所以胆敢借机接气,也是知晓这三字气机似曾相识,与自己的体内之气并不冲撞,可相生,不相克。要不然,一个把持不住,傅明杰心脉受损,必定得不偿失,于己无益。 傅明杰接气吐纳,又是数周,感觉通体顺畅,这才抬眼,再看那三字,不似刚才那般狰狞。傅明杰手随心动,摹帖,跟着那壁上三字鸾飞凤舞,傅明杰越临摹越心惊,知道眼前这一气呵成之三字,不是利刃所刻,而是—— 什么呢? 傅明杰冥思苦想,突然眼睛一亮,心里敬意四起。 指书! 这三字是食指和中指书就! 峭壁硬如玄铁,能用刀剑一气呵成已是赫然,先人竟然以崖壁当纸,以两指当刀斧,随手书就,此人的境地境界是何等之高,挥指之时是何等的洒意,削壁之时又是何等的云淡风轻。傅明杰又岂敢不敬。 傅明杰以为自己眼花,看错,捏揉了一把眼睛,再看,没错,字体洒意,刚柔并济,克得其和,非利刃可成,只能是指书。 这世间还有这等人物?即便是天下第一的大总管,一剑一字也是勉为其难,更何况是用手指。想要如在案台上那般洋洋洒洒挥毫泼墨于峭壁,那难度可想而知,尤其这峭壁,不说千丈,五百丈那是绰绰有余,一跃而起五百丈,两指削山如泥,脚下也得有依附才行,难不成是脚踩祥云?难道真有腾云驾雾的神仙? 傅明杰一时浑然忘我,思绪万千。 至此,傅明杰更是没有就此放弃不理的道理,傅明杰以指当笔,临摹不止。三字气机已经不如先前旺盛,但剑意却在,那三字随着傅明杰的临摹在不断变化,开始像那千仞之上飞流直下的瀑布,一剑直下百丈,打得傅明杰五脏六腑都在翻滚,几次都行将坠落水潭,傅明杰咬牙挺住,还好这三字剑意只是凌厉狂傲,却并无杀戮之气,傅明杰嘴角沁血,五脏六腑却并无受损。 再看,那三字如同那巨大的血蟒,从千仞之上奔腾而下,剑气肆意,血蟒张扬,直接将傅明杰压趴在巨石之上,傅明杰调理气机,艰难挺身,再压再挺,周而复始,傅明杰总算是勉强可以挺住这血蟒剑气而不至趴地不起。 夜幕沉沉,而傅明杰眼里的那三字却愈发鲜红,血蟒愈发巨大,有如光芒四射,山涧的夜晚,寒气逼人,但傅明杰浑然不知,头上热气腾腾,有如苦僧坐定。 第五十五章:傅明杰得佛缘 天坑上空云团翻滚,瞬间电闪雷鸣,电光打在那崖壁上,火星四溅,血蟒一摆尾,消失于云团之中,而那三字瞬间暴涨数百尺,有如佛陀伸出五指,笼罩整个天坑,朝傅明杰劈头盖脑地压了下来,大雨倾盆而下,傅明杰浑然不知,有龙形佛光在傅明杰的头顶冉冉升起,龙形弱小,不过一尺,但在佛光之下,雨点绕傅明杰而过。 大雨滴滴如字,滴落水潭,然后弹起,绕傅明杰而不落。 梵音淼淼,有如佛陀在念《佛经》。 千年前的某日,佛陀三藏路宿天坑,于潭边青石诵经。那日酒至酣处,佛陀一时兴起,驭一茅草,腾空而起,剑意剑气蓬勃而出,佛陀以两指替刀斧,一蹴而就,“一线天”三字跃然于玄铁崖壁,就此留待有缘人。 千年以来,路过一线天之人有如过江之鲫,有缘之人自得善缘。那年,还不是一品天境的苦禅苏不成路过一线天,面壁而破境,跻身天下第三;再往前,游历天下山河的安成夜宿一线天,同样于崖壁前得一悟,终成天下第一。 安成就任大总管,于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线天设驿馆,特意将“一线天”三字描红,面对朝臣质疑,安成三缄其口,不争辩不解释,让朝堂上下费解,相信这天下除了偶得善缘的苦禅,即便是当今天子至今也不知安成此举的真实用意。安成固执己见,不惜劳民伤财,心里想的无非就是顺应天意,想让这天下有缘人续得善缘,即便再经千年,哪怕只一人得悟,也不枉他的良苦用心。而既是天意,那就不能逆天而行,不管是大总管安成还是苦禅苏不成都不敢道破天机,得顺天意而为,得看各自造化。 这种顺天意得佛缘之事,对天子朝臣不能言,对傅明杰更是不能言。但安成不能言及,并不代表安成就什么都不能为,让傅明杰西出京城行走江湖就是安成可为之事。行走江湖的本意,就是于山川大江大河中纳天地之灵气,受日月之精华。安成当年痴痴于剑门关前望剑门而不语,何尝不是如此。苦禅苏不成如此,大总管安成如此,此时的傅明杰同样如此。如若傅明杰一直呆在京城,剑道修为再高,于天地山川而言,也不过是井底之蛙。西厥王庭的耶律坚和北枭王庭的挛鞮阔顿都知道让耶律雪雄和乌木其其行走江湖,寻觅机缘,于天地间感受山河的恢宏博大,天下第一的安成又如何不知,不派樊逵随行,让东夷鬼冢打磨傅明杰只是其一,而更深的,连天子都不能言及的目的,就是让傅明杰在山川大河中得善缘,悟佛道,养剑气。 只是连大总管安成都没有想到的是,他于一线天不过得一悟,傅明杰却于一线天得整个佛念。 只因傅明杰一直与佛有缘。 那日傅明杰于草庐经静海法师点悟,纳佛陀三藏之灵气,这才是当日傅明杰于福泉楼见佛陀西升,而他人只见佛光不见佛陀的原由。而今日,傅明杰能感觉气机受“一线天”三字的牵引,而乌木其其却是毫无感知,其中的原由也在于此。 遇刚则刚,遇柔则柔。无外乎就是遇恶则刚,遇善则柔,与那日与静海法师在大雄宝殿“遇人行人道,遇狼行狼道”的佛语大同小异。 这一夜,佛陀酣畅淋漓之际,嵌入“一线天”三字里的佛念蓬勃而出,遇龙而成龙形,傅明杰机缘巧合,就此得佛门最大的佛缘。 这一夜,天坑之上,雷电交加,大雨滂沱,据守要害之处,护卫使团安危的那二十铁鹞子迎风雨而立,看到的也无非就是雷电大雨,而他们看不到的那处,傅明杰头上的龙形由弱而大,由一尺成一丈,一条祥龙在傅明杰的头顶盘绕,那一丈之地,只有雷电,而无风雨。 五百里外的上京司天台,星空万里,司天监三品监正倪太白夜观星象,突见麒麟星座旁的那颗暗星瞬间祥光万丈,似有龙形星云环绕,倪太白瞪目结舌,久久不敢落笔。 暗星发光伴有龙形,难不成有龙子得天道?当今天子有九子,六郡王三亲王,谁又是这颗像是要坐拥这天下的暗星?暗星突显,那岂不是也预示着当今天子寿星就此暗淡?倪太白心惊不已,赶忙看那寿星,依旧如昨,并无颓弱之势,难不成刚才那道星象有误? 倪太白迟迟不敢落笔就在于此,虽是司天监,司天观天,可也是凡夫俗子,这等事涉天下将来的星象,一旦有误,那就是诛九族毁天台的大罪。何况当今天子,虽尊佛敬佛,却也未必信佛。司天台为千年前那朝天子遵佛陀三藏之意而建,历经数朝,却没有哪代司天监能观星象而敢断皇朝衰亡。司天台历经数朝而不倒,依然存在,就在于其有一条亘古不变的铁律:不妄断皇朝衰亡。 倪太白屏声敛息,挥笔写就:卯时,天有祥云吉耀,大吉。 红墙之内,正阳宫外的廊道,正随建德帝去早朝的大总管安成突然心有所动,望向正西方向,一道闪电划过正西的长空,转瞬即逝,安成暗自揣测:难不成傅明杰这么快就于一线天得了佛道善缘?这也太快了些吧?如若是真,静海那老家伙说傅明杰与佛门渊源深长,还真不是随口一说。 建德帝回头,随着安成的目光望向正西,“有何不妥?” 安成摇头,道:“并无不妥之处。” 建德帝笑道:“正西是使团出使方向,你担心傅明杰?” 安成笑了笑,摇头:“并不担心。” 建德帝问道:“使团到哪了?” 安成答道:“昨夜接到飞鸽传书,使团夜宿一线天。” 建德帝点头:“如此看来,那东夷鬼冢还不曾出手。” 安成道:“这一路除了黑虎山,其余都是一坦平阳,有元从铁鹞子护卫,鬼刀即便有心,也不敢贸然出手。” 建德帝笑了笑,“你欲以鬼刀打磨傅明杰,我却派一百元从军护卫,你不会怪我多此一举吧。” 安成笑道:“岂会,西路漫漫,使团文臣都无缚鸡之力,傅明杰又没有三头六臂,一旦自顾不暇,又如何能确保使团安危。” 建德帝点头:“一个鬼刀,不足为虑,怕就怕挛鞮阔顿那只老狐狸嗅到了我们派余骞出使西厥西鹘的意图,会从中作梗,这只老狐狸,心狠手辣,利益攸关之时,他可不会管什么使团什么庭节,照杀不误。” 安成点头:“我们的意图能成自是最好不过,不成,也是无虑,只要礼部的文臣们无恙就好。” 建德帝叹声道:“虽说我们满足了耶律坚的愿望,让你当了一回磨刀石,想趁热打铁,到西厥西鹘去谋取些许利益,可此事重大,耶律坚不会没有警觉,只怕有些难以如愿,可我心里还是愿余骞能带给我一份惊喜。” 安成笑道:“余大人这些年一直与西厥西鹘王庭的王公大臣们有来有往,办事游刃有余,这事如果余大人都一筹莫展,那也只能说是天意如此,天不遂人愿吧。” 建德帝笑道:“西厥我倒是没有作太大的指望,为免打草惊蛇,惊了耶律坚和挛鞮阔顿这两只老狐狸,我只让余骞在外围稍作试探,重点还在西鹘。” 安成笑道:“西鹘荏弱,夹缝之中,虽然左右逢源,但终究还是属草原阵营,得许以大利才成。” 建德帝点头:“何为西鹘需要的大利?你我都不得而知,只能是余骞相机行事了。” 安成道:“余大人自会竭尽全力。” 建德帝点头:“余骞行事,绝无怠慢的道理,如若不成,我不怪他。” 第五十六章:破境入品,指日可待 雨过天晴,一抹晨光透过天坑,和煦地照在傅明杰的身上。 傅明杰长吁了一口气,睁开眼,就此清醒。以为不过是一瞬,哪知却是一夜,晨光已至头顶,傅明杰只觉通体舒畅,经一夜折腾而无一丝疲倦之感,很是少有。再看那崖壁上的“一线天”三字,原本用熟桐油涂染的血红色经一夜已是暗淡无光,斑斑驳驳,似要掉落脱离,傅明杰微感诧异之后,瞬间明白了过来,一线天三字用熟桐油描红,经风雨而鲜艳如新,是因为有前辈先人将天地浩气,剑意剑气养在其中,昨夜自己牵引气机,天地浩气就此蓬勃而出,没有了浩气剑气的养护,涂染的桐油黯然失色,似有脱落之感,也就在情理之中。 有鹰鹫依旧于天坑上空翱翔。 好不自在。 意随心动,傅明杰抬眼看那鹰鹫翱翔,一时羡慕不已,哪知傅明杰心意一起,心中已是浩气汹涌,难不成昨夜今晨自己于此牵引气机,由此受益? 傅明杰没有丝毫的迟疑,一跃而起,原本也就十丈之修为,没想到这一次一跃却是五十丈有余,傅明杰轻松立于一棵古柏之上,脚下水潭如碧,头上白云悠悠,傅明杰只觉风轻云淡,好不惬意。 再看那雄鹰,飞离天坑,一飞冲天,成为一个黑点,傅明杰有心一试,脚点柏枝,借力而上,又扶摇直上百丈,盏茶之后,傅明杰已经跃出天坑,立于山巅之上。 至此,傅明杰明白,经一夜的机缘,自己的武道修为一日千里,由下而上,破境入二品只怕就在朝夕之间,指日可待。 这也太异乎寻常了些吧?都知道破境入品,如登天梯,十年二十年磨一步,一步一梯已是不易,自己由四品入三品,何曾不是十年有余,三品下境步上境,虽然相比破境升品要容易些,但也不至于容易到像现在这如刀切豆腐般的简单容易。要知道虽然身边的乌木其其和耶律雪雄也是位居三品上境之列的年少高手,但像乌木其其和耶律雪雄这种年少英才实属凤毛麟角,如若没有如天下第二的紫衣慕容这等纵横天下的高手倾尽全力的悉心打磨,只怕乌木其其和耶律雪雄和他一般,能入三品都属难能可贵,更不用说三品上了。傅明杰自然不会无知到因为这些日子连遇三品上境的姚斌、耶律雪雄、乌木其其以及二品上境的鬼刀苍井就认为这现在的江湖人才辈出,三品上境之人如雨后春笋,满眼就是。放眼天下,没有机缘就此于三品下境裹步不前,至死都只停留在三品下境的高手可是大有人在。而自己即便是得机缘,有缘得大总管的点拨,可刚入三品,就扶摇直上三品上境,离破境入二品就在一纸之间,这也太不可思议了一些。放眼之天下,谁曾有过?大总管安成、紫衣慕容薇薇还是苦禅苏不成?又或者是太岁老樊,以及乌木其其、耶律雪雄? 看来昨夜这一夜的机缘,还真是非同小可。傅明杰细细想来,昨夜入定,浑然无我之时,感觉有梵音淼淼,绕周身而不止,难不成这轻描淡写,指书“一线天”三字的前辈老祖是佛门中人?傅明杰再一想与静海法师数次的结缘,感觉静海法师与自己虽无深交,但对自己却知之颇多,像是早有了解,难不成自己与佛门真有某种不为人知的缘分? 不想还好,傅明杰这一想,还真是有许多疑问,有如团团迷雾将自己环绕,以自己的认知,根本无法释疑解惑。 傅明杰悠悠一叹,既然一时难以释疑,那就不想也罢,有缘得缘,那就坦然受之,为己所用就是。 山风一起,傅明杰长衣飘飘。极目四望,心旷神怡。一览众山小,傅明杰豪情万丈,我若无为,能奈人何?我若有为,谁能奈我何! 来路,一坦平阳,田埂阡陌如方盒,正是春耕夏播之时,水天一色,阡陌间绿意盎然。而前路云展云舒,山岚叠嶂,群山之间,有一条白色的飘带在群山中蜿蜒向前,想来那就是渭水河无疑。 从边陲西京至都城上京,有山为屏有河为障,说黑虎山是草原诸国从西北境侵入都城的最后一道屏障,实属迫不得已,应该说这渭山渭水为上京最后的屏障才是恰如其分,草原诸国真要是突破这渭山关,就凭那黑虎山,要想阻挡那滚滚铁流,也就只能抵挡一时,终究难以持久。 时辰将至,出发在即。傅明杰不再耽搁,飞身而下。经“一线天”三字处,傅明杰细看那三字,一横就是数丈,这前辈老祖也就是轻轻一挥,轻描淡写就具有如此开山劈地的武道修为,这到底是何方神仙? 佛陀三藏?都已千年,谁又见过,传说而已。 傅明杰越往下,下坠的速度越快。就凭那些古柏,难挡坠势,这般直落坑底,不说粉身碎骨,也得摔傅明杰一个狗吃屎。 傅明杰自然不想狼狈。行云出手,对着那崖壁一剑。 正是乱神起手式:雪霁。 剑过之处,火星四射,岩石飞溅,坠势一泄,傅明杰站于一棵古柏之上,顺势又是一式:逆鳞。 我若敢逆,斩龙拨鳞。 傅明杰今日这一式,今非昔比,剑气荡漾,可开山。 剑气过处,山石崩裂。 傅明杰终于明白为何从山下看“一线天”感觉笔法生硬火候欠佳,行云过处,火星四溅,山石虽然崩裂,一个“一”字刻于崖壁之上,但玄铁之壁,太过坚硬,饶是傅明杰有行云在手,仍是感觉有些吃力,字写得歪歪斜斜,更不及前辈老祖的字精深博大,只能算是勉强刻字于崖,若是论书法,只能勉强与那拖油瓶写在地上的字一比高低,真是有愧他傅明杰上京书法大家的名号。他傅明杰执剑在手,所书之字都这般难堪,而那前辈老祖只是以二指挥毫而就,这要是伏案而写,该是怎样的惊世骇俗,一字千金也是值得,就他傅明杰还敢对前辈老祖的字评头论足,妄自菲薄,真是不自量力。 傅明杰心里一叹,傅明杰,你今日总该知道什么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吧。看来大总管让自己到江湖上走一走,经历磨砺,还真是用心良苦。 待傅明杰回到水潭的巨石之上,抬头再看,“一线天”三字铺天盖地,而自己刚刚竭尽全力写下的那一字,哪里又能看到。 傅明杰只能自我安慰,不管别人能不能看到,反正老子知道自己有个“一”字与神仙老祖于崖壁并列就成。 傅明杰正自安慰,就见乌木其其飘然若仙,款款而来。 乌木其其走到傅明杰的身边,问道:“这一夜电闪雷鸣,风大雨急,唬人得很,咋不见你回驿馆?难不成你一直都在这崖壁之下,看着这三字发呆?” 乌木其其目光闪闪,语气多有关切。 傅明杰却是莫名其妙,他挠挠头:“昨夜有雨?我怎么不知道?” 乌木其其瞪眼,有些气恼:“傅明杰你是聋了还是傻了?昨天夜里又是打雷又是下雨的,那雷打得山摇地动,那雨下得有如瓢泼,你竟然说你不知道?” 傅明杰摇头:“我岂会骗你,我是真不知道夜里打了雷下了雨。” 第五十七章:无比美好 这一夜,傅明杰牵引气机,接天地之浩气三字之剑气,吐纳出心中浊气,浑然无我,对身边之事浑然不知,既不知时辰长短,也不知天昏地暗,电闪雷鸣,更不知有龙形祥云于头顶盘旋护主,让自己不遭大雨淋湿。昨夜今晨的傅明杰心中只有剑意剑气,气机浩气,哪里又有其他。那于天坑上方炸响的惊雷,于他人有如惊天霹雳,于忘我的傅明杰来说,至多也就是一声响鼓。 乌木其其看了看四周,崖壁黑黝湿漉,是曾经过雨洗,傅明杰可以以浩气护体,使自己不遭雨淋,一时半刻没有问题,但要想一夜如此,以傅明杰的武道修为只怕还做不到这一点,但相比周遭,傅明杰所处的这一处,是要干爽许多,是不像遭遇过暴雨冲刷的样子。东边日出西边雨,一墙之隔,这边大雨,那边阳光明媚,这样的天气乌木其其也是见过,她疑惑道:“难不成这方天地,一夜无雨?” 傅明杰笑道:“不是没有可能。” 乌木其其道:“狭仄之地,就这丈余滴雨未下,这也未免太过神奇了些,说出去谁信?” 傅明杰笑道:“别人相不相信无所谓,只要你相信就行。” 乌木其其微微一笑,螓首蓬飞,信了。至于为何傅明杰听不到雷声,这个倒是可以理解,乌木其其也曾经历过,一旦入定,心无杂念只有意念,哪里还会有什么惊雷。 乌木其其看了那壁上的三字一眼,笑道:“如此不管不顾,在这琢磨了一夜,看来这三字真有蹊跷?” 那日傅明杰见乌木其其与耶律雪雄同处,以一曲《出塞歌》一探虚实,乌木其其模棱两可,说自己是南邵国人,傅明杰姑且信之,心里却也未必全信,但京兆府处查到的消息,乌其其的确是藩国南邵人,二年前持南邵通关文牒入境,一年前于剑门关入中原,并无不妥之处。既然京兆府都说乌木其其没有问题,不是敌国暗谍,那傅明杰也就懒得多想。这几日同行,傅明杰见乌木其其与耶律雪雄之间关系亲昵暧昧,看样子交情匪浅,两人绝不会只是初识,应该是故交,至于是不是因为耶律雪雄也曾师从紫衣慕容的缘故,这个就不得而知了。两人举止亲密,关系暧昧,但要说两人像程明亮所言,是相好,傅明杰看着却是不像,别捏,但要说不是,傅明杰却又不敢断言,总觉得两人有哪不对,至于究竟是哪不对,傅明杰一时半刻也说不出来。 但不管乌木其其是不是真是藩国南邵人,哪怕乌木其其是北枭人,只要她不是危害中原的暗谍子,傅明杰对乌木其其就不会有敌意,至于是不是因为乌其其作了自己一年梦中人的缘故,傅明杰自己也说不清楚。这一点,不同于耶律雪雄,虽然这几天傅明杰与耶律雪雄一路同行,谈天说地,但内心之中,傅明杰对耶律雪雄戒备重重,不因说笑而有所松懈,想来耶律雪雄也是如此。 对于昨夜今晨这种顺天意得佛缘之事,傅明杰也是知道,得看天意机缘,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即便傅明杰对乌木其其心存善意,却也不敢妄加天意,傅明杰至多只能点到为止,他笑了笑,道,“如若我说这三字是有蹊跷,有玄机,我这一夜入定,沉迷其中,不知风雨雷电,因此受益匪浅,浩气修为大增,你可愿相信?” 乌木其其双眸如星,晶亮,笑语,“是吗?” 傅明杰点头,态度诚恳。 乌木其其抬头,细细端详那三字,依然气势蓬勃,张牙舞爪,倒是那颜色,原本血红,今日却是暗淡了许多。血红之色经风历雨一直如新,自是不会因昨夜骤雨就突然暗淡,看来傅明杰所言不虚,怕是真的得到某种机缘。乌木其其牵引气机,却无丝毫异样,于是不再看字,偏头看向一脸期待的傅明杰嫣然一笑,摇了摇头,道:“你我行走江湖,无非都是想在大山大河中寻觅自己的机缘巧合,你能从这三字中受益,那就是你的机缘,而我,细观这三字,气机却无一丝异常,看来我的机缘并不在此。” 乌木其其态度同样诚恳有加,不存在一丝的虚情假意,傅明杰笑了笑,“不怕我傅明杰就此超越你?” 乌木其其大眼闪闪:“我为何要怕?我倒是想知道,既然你得善缘,修为想必大增,以你现在的修为,能否于壁上挥剑写字?” 傅明杰笑着一指云端:“那不就有个‘一’字,为我刚刚所书。” 乌木其其仔细端详,雨过天晴,天坑上方开始云雾缭绕,傅明杰于那五百丈处挥剑留痕,毕竟字不过一尺,此时从下端望去,哪里又能看到丝毫痕迹,乌木其其摇头,笑道,“除了壁上天工开物留下的一些裂痕,我并无看到什么‘一’字。傅明杰,写不出来就写不出来,崖壁如玄铁,写不成字,不丢人。” 傅明杰也不争辩,只是笑道:“那好,待我傅明杰入了一品成了天境,到时再写几个一定能让你看得清晰明了的字。” 乌木其其巧笑嫣然:“其志可嘉,我乌其其会记住你今日说过的话。” 傅明杰看那崖壁,目光坚定:“我想你,我陪你,都俗了些,扰了‘一线天’三字的神韵,唐突了前辈仙人的意境,真要写上,也会遭路人贻笑。到时我就题诗一首,让天下人都知道,此诗是我傅明杰写给你乌其其的。” 乌木其其就三个字:“我等着!” 然后再无多言,与傅明杰一起,默默地望着那崖壁,乌木其其目光闪闪,如若傅明杰真能空壁题诗,与“一线天”三字倒也相得益彰。能这样,势必无比美好。至于是什么诗,乌木其其并不想问,真要是天下人皆知,那到时她乌木其其不管在哪,自会知晓。 山风又起,两人衣裙飘飘,同样无比美好。 第五十八章:横扫千军如卷席 过一线天不过二十余里,转过一道山梁,就觉眼前一亮,一条大河横亘在傅明杰的眼前,河面宽敞,滚滚东去。山路崎岖,不同于前几日走过的平原之地,这二十余里车马行驶缓慢,辰时出发,至渡口已是午时,皓日当空。 渭水为陇西西北战略要冲,扼守上京,位置重要,右岸设关,河东隘口处,麻石堆垒,门洞箭楼,雄关踞踞,是为渭水关。有东进商贾于关前验证通关文牒,有序通过,相对于东进一端的刨根问底,西行商贾无疑要轻松许多,只要不是经营陇西明令禁止的盐铁,一概予以放行,不会有守军故意刁难。从这一点,就可见当今天子当年整军肃吏,很见成效。 使团有礼部官员打前站,自是不费吹灰之力就通关下渡口。渡口虽然设在平坦之处,但也只是相对两岸的山岚而言,许是昨夜下雨的缘故,河水浑浊,浊浪翻滚,看上去蔚为壮观。 舟船不大,得分船而坐。傅明杰和耶律雪雄、乌木其其同乘一船。 耶律雪雄笑道:“傅明杰,看来你还真是贼心不死,不和那余侍郎同船,偏偏和其其同舟,目的何在?” 傅明杰怼道:“老子乐意,你管不着。” 耶律雪雄摇头:“只能说你傅明杰色胆包天,无可救药。” 傅明杰笑道:“食色性也,何须要救。” 乌木其其迎风俏立船头,裙裾飘飘,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渭水对岸的渡口在上游,两船逆流而上,上十艄公吃力划船,缓缓朝上游渡口驶去。 耶律雪雄阴阳怪气:“此刻若是鬼刀顺水行舟,从上游乘风破浪而来,占地利之优,傅明杰你能不能挡得住鬼刀苍井的一式?” 傅明杰叹气:“耶律雪雄你他妈就不能说点好的,鬼刀真要是于上游破浪而来,此等境地之中,元从铁鹞子但求自保,根本无用武之地,你是不是巴不得鬼刀这刻出现。” 耶律雪雄笑道:“怎么?怕了?” 傅明杰反问:“你不怕?” 耶律雪雄笑道:“难不成我不说,鬼刀就不来了,鬼刀若是早有图谋,我说与不说,鬼刀都不会放过如此机会。” 傅明杰望向前方,摇头苦笑:“耶律雪雄,你他妈还真是个乌鸦嘴。” 耶律雪雄偏头,“难不成鬼刀真来了?” 耶律雪雄不是乌鸦嘴还能是什么,但见上游处,一叶小舟乘风破浪而来,一人黑衣,头戴斗笠面蒙黑巾,手抱仪刀,站立舟头,不是鬼刀,还能是谁。 小舟顺风顺水,顷刻间,离船头不过三十余丈。 耶律雪雄弯刀在手,走到傅明杰身边,笑道:“傅明杰,这次我真不是有心的。” 傅明杰无奈道:“我怀疑你和鬼刀苍井是一伙的。到了西厥,我要看那飞天舞。” 乌木其其微微一笑,经这些天的朝夕相处,对傅明杰算是有所了解,心道,你傅明杰也就是色厉内荏,口是心非之辈,什么守在女子的篱笆墙下一晚,看来也就是图个嘴上痛快,真要是遇上大胆豪放的女子,只怕早就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还飞天舞,我草原女子真要是不着衣襟,真让你肆意妄为,你敢? 耶律雪雄这次很是爽快地应承:“没问题,只要你不死。” 傅明杰笑道:“放心,老子肯定死不了。” 傅明杰说完,一跺脚,飞身而起,手持行云,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改守为攻,以进对进。傅明杰浩气荡漾,迎风破浪,冲着鬼刀苍井就是一剑。 刹那间,江河停滞,十丈内,原本翻滚向下的浊浪顿时停滞不前,跟随傅明杰的沛然剑气冲天而起,河水如瀑,波纹跌宕,气势磅礴,老樊有九蟒出水,老子有乱神十八式之水寒,神都可乱,何况小鬼。鬼刀苍井二品上境又如何,老子照杀不误。 何为“水寒”,先前傅明杰也就知晓剑式,昨夜得了佛陀的佛念,傅明杰今日才真正知晓“水寒”的凌厉气势。 但见巨浪滔天,扶摇直上百尺,然后在半空凝结成冰,撕裂,一时间撕裂之声不绝于耳,无数的冰剑有如杯中毛尖,悬在百尺高空,寒光闪闪,将鬼刀层层笼罩。 傅明杰离船,腾空而起,苍井木然立于小舟,傅明杰那驴打滚的剑招鬼刀已经见识过,虽然剑走偏锋,是有些防不胜防,但毕竟修为有限,不过尔尔,不足为虑。傅明杰剑式一起,苍井也就不为所动,倒要看看这个不自量力,喜欢替人出头不惜与自己结怨的上京城纨绔,这次又有何手段可以与自己抗衡。江河停滞之时,苍井神色即变,感觉有异,今日的傅明杰竟然一日千里,今非昔比,这一式,修为境界何止二品下境。苍井仪刀出鞘,但还是迟了一步,不过就是转瞬,千万冰剑遮天蔽日,铺天盖地破空而下。 傅明杰终于见到了苍井出手,苍井仪刀一举,有如长虹贯日,光芒四射,并没有听到刀剑相撞的叮当之声,冰剑遇日而融化,苍井所到之处,冰凌消融,大雨倾盆,冰剑化水,复入渭水。 傅明杰不得不承认,二品上境就是二品上境,不是浪得虚名。 苍井终于开口:“好一个后浪。” 傅明杰手腕一抖,依旧先发制人,行云旋转,顺势就是一个浑然大圆,神态悠然,哪是先前能比。 水寒变渊虹。 冰遇虹成水,冰剑不等遇到苍井仪刀的光芒,自化成水,浊浪又是翻滚,漫天涌向苍井。 傅明杰笑道:“什么后浪,难不成你苍井还想自诩前浪,如若你苍井是前浪,那老子是巨浪,为的就是将你这种自诩不凡的前浪拍死在沙滩上。” 大总管安成游历江湖,观日月山河,由此自创的剑招,都极尽天地之灵气,大总管以十八剑式称霸江湖,虽不敢说举世无双,但也是惊世骇俗。傅明杰的剑意虽然不及大总管,但剑招一直熟记于心,尤其是傅明杰不生搬硬套,十八剑式怎么顺手怎么来,随心所欲,挥洒自如,更显酣畅淋漓,神鬼莫测。 第五十九章:从此江湖无鬼刀 江河瞬间又复流淌,浊浪翻滚,饶是苍井精于搏杀,经验丰富,也是始料未及,没想到大总管的乱神剑式如此变幻莫测,一时手忙脚乱,顾头难顾腚,翻滚的浊浪一下子将小舟倾覆,瞬间消失于河水之中,不见踪影。上有剑雨当空,下有浊浪如虎狼上涌,苍井这次再难幸免,被倾盆而至的剑雨刺破护体气机,斗笠顷刻成了筛子,飘落渭水,狼狈至极。 作为东夷鬼冢排得上号的高手,苍井被傅明杰这种后起之秀击杀得如此狼狈,如若只是寻常比试,那苍井无疑是输了,还好这是生死搏杀,只论生死,没有输赢。 傅明杰讥笑道:“老子最烦的就是装神弄鬼之人,你以为你戴着个斗笠蒙着个破黑巾,装个深沉,就真以为自己是高手?” 苍井气急,怒吼不止,刀前贯日长虹无疑又涨了数丈,黑巾之下,傅明杰虽然看不清苍井的表情,但想必面目狰狞,愤怒至极。 傅明杰笑道:“不装逼了?有本事,你再装一个给老子看看,老子让你立马成落水狗。” 既得先机,傅明杰岂会放过这乘胜追击,痛打落水狗的机会,一点浪尖漂浮的斗笠,借力换气,顺手就是一式“太阿”。 锋芒尽露,剑气浩荡,横扫千军如卷席。 苍井虽然算不上东夷鬼冢的顶尖高手,但也不是浪得虚名之辈,即便一式落后,却也不至于落到被傅明杰痛打落水狗,任意欺辱的境地,可这是渭水之上,不是陆地,傅明杰可以脚踩斗笠,借机换气再登楼,此刻的苍井脚下除了滔滔渭水,浑然无物,连枯枝败叶都不见一丝,苍井根本无从借力换气,只能被动被傅明杰的剑气横扫,仪刀的刀意被迫与傅明杰的剑气直接对撞,轰鸣一声巨响,渭水被声音震陷,方圆十丈形成一圈一圈的漩涡,江底沙石清晰可见。 乌木其其和耶律雪雄一直站在船头静观渭水上的这场生死斗,不是两人不想插手,想坐享其成,而是两人根本无从入手,高手过招,目中无他人,贸然出手,不是帮忙,而是添乱。武道修为,除了勤修苦练,还得靠学,博采众长,与人临阵搏杀是学,观高手搏杀同样是学,尤其傅明杰与他们年纪相仿,以弱搏强,更能让他们学以致用。机会难得,乌木其其和耶律雪雄自然不会放过,聚精会神,紧盯傅明杰和苍井搏杀的一招一式。 只是如此一来,船只未免靠得太近,漩涡一起,狂风肆意,眼看就要将船只吸入江底,乌木其其和耶律雪雄见势不妙,同时发力,跺脚压船艄,船只如被千斤重石所压,这才堪堪躲过一劫,没有被突起的漩涡吸进江底。 耶律雪雄惊诧万分,与傅明杰比试时,傅明杰不堪一击的情景历历在目,这才不过月余,就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过是盏茶工夫,傅明杰竟将高出自己足足一个品段的苍井逼到如此不堪的境地,这也太过匪夷所思了些。今日看来,傅明杰与自己已是不相上下,而其搏杀时随机应变,见缝插针,敢于犯险冒进的手段却是自己所不及,就凭这,耶律雪雄就不得不承认,如果与傅明杰死战,傅明杰明显要胜自己一筹。傅明杰是比试时故意藏拙呢,还是这月余得了某种机缘?如若是故意藏拙,倒是可以理解,如若是得了机缘,那傅明杰的进展就太过恐怖了,将来势必是自己的劲敌。 乌木其其与耶律雪雄一般惊诧,耶律雪雄不得其解,乌木其其却是一清二楚,知道傅明杰今晨没有隐瞒自己,他是于一线天得了机缘,气机修为由此匪夷所思地大增,尽管也知道陇西北枭是世敌,将来只要两国干戈一起,她与傅明杰到时不说鱼死网破,却也不得不各为其国,誓死相搏。但将来的事将来说,这刻的乌木其其心里却是暗自为傅明杰感到欣喜。 “为何自己竟然对傅明杰没有嫉妒,反而满是欢喜?”乌木其其心思百转,看着面对强敌,坦然自若的傅明杰,嘴角微翘,笑意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耶律雪雄看了乌木其其一眼:“喜上眉梢,为何?有所悟?” 乌木其其笑而不语。 耶律雪雄又道:“这傅明杰终究会成为我草原大敌。” 乌木其其无所谓:“那又能如何?” “不怕!” 乌木其其摇头:“何惧之有。” 江水见底,苍井脚踩江底,吐出一口浊气,哪里还敢像先前那般托大,气沉丹田,躬身,整个身躯绷紧,有如满弦之弓,然后奋力一跃,苍井如箭离弦,一冲重回江面。 苍井借刀剑爆气破江河,入江底换气,傅明杰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借力扶摇直上三千尺。三千尺之上,巍峨群山一步可越,蜿蜒渭水不过如此,山河如此,何况人乎! 佛念一起,傅明杰脚踩云朵,气定神闲,皓日当空,照在傅明杰的头上,顿时佛光四射,有如佛陀再世。傅明杰心无旁骛,心中只有佛念剑意,再无其他。佛首低眉,俯看尘世,见苍井如离弦之箭,冲出江面。 傅明杰微微一笑,轻捻行云,一剑而下。 正是乱神十八剑之第十七式:问天。 尔不过离弦之箭,老子挥剑若流星。 乱神剑式,既可乱神自然也可杀神,傅明杰一剑问天:神挡杀神,何况杀鬼!有鬼不杀,天理难容! 两船之上,礼部的文臣早就躲进船舱,生怕殃及池鱼,不敢直视这气吞山河之景象。 陇西铁鹞子之首王葵,手持丈八全铁蛇矛长枪,于船头岿然不动,一百铁鹞子,个个素甲蛇枪,不望天空,只望江面苍井。船只起伏不定,人人随王葵纹丝不动,如神针定海。 乌木其其和耶律雪雄抬眼望天,皓日刺眼,自是看不太分明,不过就是瞬息之间,两人没有看到傅明杰佛光乍现,就看见千尺上空,一道流星金光闪闪,刺破长空,轰鸣而下。 势不可挡。 而百里之外,有百姓看到祥云之上,有佛慈眉善目,俯视众生。赶忙匍匐在地,虔诚祈祷:“我佛慈悲,佛祖保佑。” 苍井怒火中烧,刀贯日月江河,倾尽全力,发誓要一刀杀傅明杰于渭水。哪知事与愿违,苍井刚刚如箭劲射出江面,就见一道流星,从长空铺天盖地而下,他那冲天刀意,遇光芒而没灭,无声无息,也许有刀剑相撞如破竹节的脆响,但也已经湮灭在傅明杰惊天的剑气之中,苍井目光顿时一暗,知道自己一着不慎,已是满盘皆输,但悔之晚矣,苍井瞬间被行云的光芒吞噬。 大总管一语中的,苍井终成傅明杰破境的磨刀石,只是远比大总管的预期要神速,超乎大总管的想象。 也不知苍井临死之时有没有听到傅明杰那一句:在老子面前充什么前浪,装神,老子杀神!弄鬼,老子杀鬼!如此而已! 刀意剑气散尽,江面一如开始,漩涡不再,江底难见,江水滔滔,复又翻滚向前。 从此江湖再无鬼刀。 傅明杰破境入二品。 第六十章:西京信步 没有了鬼刀的袭扰,使团虽然车行缓慢,一路舟车劳顿,但总算无惊无险地到达西陲重镇西京。 出发时上京夏荷如蒲扇,到得西京,日照强烈,干燥无风,闷热无比,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余骞决定于西京修整三天,缓解劳顿,然后继续西行。 傅明杰随使团入城,城内来往商贾形形**,但城内商铺却是不多,倒是酒楼驿馆林立。使团入住的西京驿馆位于城东,依水渠而建,有假山凉亭,倒也不负官驿之名。 傅明杰踢蹬下马,拿行囊马褡入驿馆时出现了一个意外。有布包滑落在地,傅明杰弯腰欲捡,哪成想身旁的乌木其其眼明手快,抢先一步,将布包拾入手中,笑道:“这下我非要看看,包中究竟是什么宝物。” 正是那日拖油瓶鬼鬼祟祟塞给傅明杰的布包,傅明杰那日随手放入马褡之中,一直不曾在意。没想到乌木其其的好奇心这么重,看来什么东西都不能让女子惦记上,一旦惦记上了,只怕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乌木其其大眼闪闪:“看看如何?” 看似征询,实则已经有所行动。 傅明杰笑道:“我若是不同意。” 乌木其其小女儿神态,笑曰:“同不同意都一样。” 傅明杰笑道:“既然如此,那你还问。” “就想看看你傅明杰是不是小气。” 傅明杰心说拖油瓶能有什么不可见人的物件,乌木其其既然想看,看了就是,无所谓。傅明杰笑了笑,任由乌木其其拆了布包。乌木其其只是一瞟,顿时满脸飞红,有如天边晚霞,另有别样风情。 傅明杰觉得有趣,笑道:“好看吗?” 乌木其其更是羞涩,瞪了傅明杰一眼,将布包往傅明杰怀里一塞,“流氓!” 然后,逃之夭夭,进入驿馆,瞬间不见了踪影。 傅明杰不明就里,赶忙打开布包,一看,也是一脸尴尬。心说拖油瓶啊拖油瓶,你这小屁孩可真够可以的,好事做不了,添乱却是一流,什么东西不好给,偏偏给这玩意,老子这一趟行程数千里,你把这玩意塞给我是什么意思,给我添堵?引我浪荡? 那时候为了这玩意,傅明杰没少追着拖油瓶要,但拖油瓶偏生不给,反而藏得更是严实,让傅明杰很是没辙,没想到傅明杰没了兴趣,主动放弃,拖油瓶倒主动还了回来。 拖油瓶布包里是什么玩意? 正是那绢本《素女心经》。难怪乌木其其会面红耳赤,羞涩难当,不脸红才怪。傅明杰心里一叹,心想这误会闹得,纨绔浪荡之名声只怕于乌木其其的心中更是根深蒂固,怎么解释都解释不清了。 耶律雪雄瞅见乌木其其一脸羞涩地跑开,也是好奇,伸头一望之后,也是面红不已,羞怒道:“傅明杰,你怎么还带着这种见不得人的玩意。” 傅明杰没好气地道:“不行啊,西路迢迢,长夜漫漫,老子没事看看,聊解寂寞,不行啊。老子又没让你看,你自己抢着要看,怨我。” “说谁呢?其其吧。” “说你!” 傅明杰将绢本往怀里一塞,懒得再搭理耶律雪雄,阔步走进驿馆。反正误会已成,乌其其怎么想是她的事情,与自己无关。 第二日,余骞入西京镇军府,与许邑高长风会面,商讨要事,傅明杰呆在驿馆无所事事,倍感无聊,就想着出外走走,见见这西京边塞的风景。没想到刚走在驿馆的长廊,就见乌木其其衣裙飘飘地走了过来,刚发生《素女心经》这种尴尬事,傅明杰可不想自寻没趣,刚想躲闪,乌木其其竟然开口就道:“有没有兴致一起出外走走?” 这女人的心还真是海底的针,捉摸不透,昨日怒气冲冲,今日神情自若,像是昨日没事发生一样。 傅明杰自是求之不得,点头道:“正有此意。” 出驿馆,一路闲逛,乌木其其不说话,傅明杰也不敢轻易言语,这一路未免也太过冷清了些。乌木其其天姿国色,引得路人纷纷注目,傅明杰心里自是小有得意,心里竟然龌蹉,要是左其其右明月,左拥右抱俩美,那岂不是快哉。 乌木其其注意到傅明杰脸上的坏笑,“想什么呢?” 傅明杰掩饰,“没什么。” “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你就这么了解我?” “那你说来听听?” 傅明杰哪里敢说。 西京虽是边陲大城,但也只是相对而言,与物宝天华的上京根本无从比拟,倒是城墙箭阁高耸,明显要比上京高出数丈,城是灰灰色,为灰色磐石堆垒而成,与远处光秃秃毫无绿意、同样灰蒙蒙的邙山一般无二,想来西京城是采邙山之石堆砌而成。城垣层次分明,千年来历朝历代层层加固,这才有了现在的固若金汤,经年累月,所耗费的银两肯定不菲。 当年修建此城,完全是因战略之需要,重在防御,只是后来随着商贾的熙来熙往,尤其是当今天子建德帝大刀阔斧,鼓励经商,这几年更是大开国境,允许中原与西域互通有无,虽然关山险恶,但只要有利可图,就有人愿意冒险谋利,西京为西出拌马关入草原的最后一座城池,由此成为中原与西域的通衢之地。 整个西京不大,引邙山雪水入城,方正如弈盘,九纵九横,有民三万,多为边军之眷属。城民商贾泾渭分明,一看便知。但凡本地城民,肤色黑黝,与樊逵黑寡妇一般无二。而南来北往的商贾:高鼻蓝眼为西域人氏;皮肤白皙操中原口音的则为关内陇西人;而穿兽皮短衫身材魁梧之人,则是草原来中原贩卖货物的商人无疑。 虽说中原草原世代死敌,目前也是枕戈达旦,剑拔弩张,但西京城里的百姓对这些来自草原的商人并无敌意,只要不是那到西京城来窥探军情的谍子,西京百姓都愿意笑脸以待。 傅明杰由衷感叹:“如若没有战争,中原草原和睦相处,其乐融融,多好啊。” 乌木其其定眼看着傅明杰:“真心话?” 傅明杰叹道:“我像是在说假话吗?有这必要?” 是没这必要,傅明杰又不会知道她乌木其其的想法与他如出一辙,乌木其其点点头,道:“战事一起,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草原人何尝愿意如此。可惜,君王们不会这么想。百姓们图得无非就是安稳安逸,而君王们考虑得则是一统江山,就拿陇西的建德帝来说,想的无非就是名垂千古,成就前所未有的宏图霸业,与尧舜比肩。” 傅明杰摇头:“倒也不能这么说,当今天子是胸有大志,但也并非天性好战,属不得不为,试想这千年来,中原草原一直干戈不止,都是因为中原想战?这千年,草原诸强亡我中原之心不死,一心想要入主中原,掠夺中原财富,奴役中原百姓,当今天子能怎么办,为江山社稷长久计,只能是止戈为武,以战止战。当今天子想一战定乾坤,何错之有,如若真能就此让江山一统,后世不再遭战争的涂炭,那当今天子为何不战?而我辈抛头颅洒热血,又有何不可!” 乌木其其看着傅明杰:“就一定只是草原想奴役中原,中原就没有奴役草原之心?” 这个问题,一时半刻又如何说得清楚,傅明杰看着乌木其其,笑道:“不是南邵人吧?听你的言语总感觉有哪不对,草原人?” 乌木其其不置可否,眼睛晶亮地看向傅明杰:“如若我是北枭人,你会如何?” 傅明杰笑道:“你想我如何?” 乌木其其莞尔一笑,道:“至少,我希望你我不会成为仇人。” 傅明杰摇头:“如果你是北枭人,成敌人势在必然,但成仇人,那倒是不至于。” 乌木其其不免有些疑惑,“这有区别吗?” 傅明杰点头:“当然有区别,国人各自为本国而战,为国慷慨赴死,战场上刀剑相见,誓不后退,死战到底,虽为敌人,但值得彼此尊重,下了战场,坐下来彼此惺惺相惜,煮酒论英雄,成为朋友,有何不可。但仇人则不然,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是那么容易化解,仇人见面,自是分外红眼,你死我活,不死不休,不可能坐到一块。” 乌木其其笑道:“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第六十一章:欲语还休,正合此景 傅明杰笑问:“我的想法有问题?” 乌木其其摇头,“我觉得挺好。” 还真是心有灵犀,想法相近,都是不想战,而又不得不战,都不希望战争发生,但一旦发生了,又可为国为家舍生忘死,在所不惜。 是不是因为性相近,自己才会对这个玩世不恭的士族子弟另眼相待? 上京鳞瓦连绵,西京则去繁就简,山石为墙,茅草为瓦,多石少木,上京地面青砖青石,一尘不染,西京街面却是黄沙满地,看上去颇为荒凉,走在上面有沙沙之声,日照之下,热气腾腾,更是酷热难耐,偶有风来,扬尘四起,满城都是灰蒙蒙一片,难见五指。 傅明杰何曾经历过如此恶劣之环境,走不多时,已是汗流浃背,发髻凌乱,即便是与鬼刀苍井那一战,也不及现在这般费力狼狈,反观乌木其其,见怪不怪,云淡风轻,迈步如莲,看来乌木其其是北枭人,十之八九。 珠玉在侧,傅明杰自惭形秽。 前方路口,有楼鹤立鸡群,楼高四层,楠木为柱,雕栏为栅,四角飞悬,琉璃翘羽,角端有铜铃,风起铃响,傅明杰望着此楼,似曾相识,彷如回到了上京一般。 楼前酒旗招展,门庭上有黑底金字的横匾,“福泉楼”三字跃入傅明杰的眼帘。 难怪似曾相识,原来西京竟然开有“福泉楼”的分号,记得那日童言说过,福泉楼有分号三家,中京有其一,想来这西京就是其二,看来这福泉楼的东家还真是得了慈恩寺的佛缘,生财有道,广揽天下财源。 乌木其其见傅明杰一副苦不堪言、难以为继的模样,笑道:“进去坐坐?” 傅明杰点头,也不隐瞒:“求之不得。” 乌木其其笑语:“见你现在的模样,分明就是习惯了锦衣玉食的士族公子,很难将刚才愿意为国而战,愿意慷慨赴死的你等同,也很难将那日于渭水上悍杀苍井的入品高手视为同一人,这点辛苦都怕受,你的武道修为又是如何修炼出来的?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要知道修为每进一层,无异于在地狱里走上一遭。” 傅明杰嘻嘻地笑:“这可不能相提并论,悟道养气,因为喜欢,所以最苦最累,也不会觉得苦累。但没事于日下暴晒却又是另外一回事,既然可以于酒肆谈笑风生,为何要在这日下暴晒,平白遭罪。我傻啊。” 乌木其其忍俊不禁,摇头笑道:“你的想法总是有些与众不同。” 傅明杰拂了拂衣襟,道:“但是你得承认,我傅明杰的话不无有理。” 乌木其其嘀咕了一句:歪理也是理。 傅明杰如同没听见,一脚踏入福泉楼,楼内人声鼎沸,各色商贾吆五喝六,无所顾忌,就这生意,更胜上京城里的福泉楼一筹,难怪上京的福泉楼不过是三层,西京却是四层。 雅间在四楼,傅明杰与乌木其其临窗而坐,柳叶格窗洞开,远处邙山巍巍,更远处,邙山之巅冰雪千年不化,虽是仲夏,皑皑白雪清晰可见,远观邙山,耳听铜铃清脆如梵音,虽有淡淡沙尘,却也心旷神怡。 乌木其其看了傅明杰一眼,“来壶北地烧刀如何?” 北地苦寒,南邵多瘴,多以酒御寒挡瘴,此两地的女子善饮,倒也不足为奇,乌木其其一开口就是烧刀,傅明杰并无惊讶之色,更是认定乌木其其就是北枭女子,只是乌木其其的肤色如此白皙,于北枭少见。 傅明杰笑道:“银子你出。” 乌木其其一笑:“为何?” 傅明杰简单明了:“因为我囊中羞涩,没钱。” 乌木其其也直接:“那就卖字。” 傅明杰挺无奈,“这西京城又没有几人知道我傅明杰,我的字,在西京值不了钱。” 乌木其其淡淡一笑:“先前可能是,但渭水河上一剑杀二品,此刻的江湖,指不定怎样的沸沸扬扬,现在的你只怕想不让人知道都难。” “知道是一回事,但在这,认识我傅明杰的人又有几个?” 这倒也是。难不成让傅明杰站在这福泉楼上,广告天下,我是傅明杰,我是那杀鬼刀苍井于渭水的傅明杰。就这风流倜傥的玉面小生,也得有人信才是。 傅明杰笑眯眯:“乌其其,上次让你出点银子看家护院,是狮子大开口了些,你一口拒绝,属情有可原。现在让你出点银子请客吃饭,也是这般不利索,不应该啊。” 乌木其其啼笑皆非:“傅明杰,一说到银子就两眼放光,典型的守财奴模样,也不应该啊,跟谁学的?” 傅明杰嘿嘿一笑,嘴一撇,“老黑呗,没法子,家道中落,捉襟见肘,老黑管着这么个家,也难,只能斤斤计较,一分银子当二分用,被老黑浸染久了,难免不受影响,想不吝啬都难。” 乌木其其好奇道:“老黑是谁?那日遇苍井,也曾听你与樊逵说起过这个名字,傅府的管家?” 傅明杰看向东方,在家不觉得,被老黑揪住耳朵不放时,更是咬牙切齿恨不得将老黑生吞活剥,现在好不容易逃离生天,脱离了老黑的魔掌,再也不用着每天一早就听老黑的河东狮吼,可这才离开上京几月,不说还好,一说还真是有些想念那娘俩,想念被老黑肆虐的日子。看来不管老黑如何彪悍,拖油瓶如何顽劣,通济巷的傅府如何没落,那里终归是他傅明杰的家和家人,是他行走天涯的根,值得他傅明杰为之挂念。 傅明杰收回目光,展颜笑道:“老黑啊,是个寡妇,其夫原本是边军的队正,战死沙场后,黑寡妇母子被老樊强行塞进了我傅府,就那傅府,主仆加起来也就三人,说老黑是我傅府管家,可以说是,说老黑是我傅家的仆役,也行,但在我傅明杰的心里,老黑母子更像是我傅明杰的家人,我傅明杰在上京城里的亲人,除了四哥李然,樊逵明月,也就只有老黑这娘俩了。” 乌木其其眉头微蹙,有些不太明白,既然是仆役,何谈家人,更何况是和贵为亲王的琼王李然相提并论。 傅明杰看了一脸不解的乌木其其一眼:“不明白?” 乌木其其倾首,点头。 傅明杰笑道:“其实我自己也不明白,中原千年来等级森严,仆役就是仆役,主子就是主子,泾渭分明,礼制如此,一旦逾越,无异于离经叛道,可在我的心里,不管是老黑娘俩,还是明月老樊,又或许是四哥李然,没有高低贵贱,人人等同,他们就是我至亲至爱的家人,伤害我傅明杰可以,倘若有人胆敢伤害他们,我傅明杰即便是粉身碎骨,也得将伤害他们的人碎尸万段。” 乌木其其问道:“这是不是就是你刚才所说的仇人?” 傅明杰点头:“相比国恨,似乎家仇更难化解,我傅明杰还真做不到一笑泯恩仇。” 乌木其其笑道:“不得不说,有时候你傅明杰的想法稀奇古怪,匪夷所思,还真没有几个人可以理解。” 傅明杰无所谓,笑道:“别人理不理解无所谓,只要合乎自己的心意就成。” 乌木其其笑道:“这顿饭菜的银子,我出。” 傅明杰笑道:“早说嘛,害得我啰啰嗦嗦,说了这么一大堆废话。” 乌木其其摇头:“废话吗?我不觉得。” 乌木其其愿意出银子,傅明杰没什么客气可讲,立马就点了那一两银子一盘的“佛缘”,他倒要试试,这福泉楼的起家招牌狗肉,是不是真像童言所言的那样,别具特色,与众不同。 乌木其其看来也知道此道福泉楼的招牌菜,嫣然一笑:“你傅明杰与佛有缘,就不怕佛祖怪罪?” 傅明杰笑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只要心中有佛,吃些狗肉又何妨。” 乌木其其点头:“这倒也是,人都可杀,何况狗肉。” 伙计将佛缘端上桌,傅明杰一见,看相倒也平常,像红烧肉,尝了一口狗肉,肉质鲜嫩,入口似有即化之感,还真是不俗。 乌木其其问道:“渭水河上,你是第一次杀人吧?” 傅明杰大快朵颐,边吃边笑道:“这也能看得出来。” 乌木其其摇头一笑,“猜的。第一次杀人什么感觉?” 傅明杰想了想,当时形势所迫,他不杀苍井,苍井必定杀他,与其自己死不如苍井死,杀意一起,剑气暴涨,苍井杀了也就杀了,没什么感觉,“应该和杀猪差不多吧。” 乌木其其巧笑嫣然:“你傅明杰杀过猪?” 虽是家道中落,怎么说都是士族子弟,别说杀猪,就是连猪都没有见过几回。倒是樊逵,没事就拿着那把大号的杀猪刀在手里擦拭,喜欢动不动拿杀猪说事,明明是天下排得上号的用刀高手,可一身邋遢,愣是将自己弄成个杀猪的。年少无知时,也曾问过樊逵,杀人是什么感觉,害怕吗?当时樊逵不以为然,说杀人和杀猪差不多,杀着杀着也就习惯了,无所谓害怕,樊逵还说杀人这种粗话,是他们的事情,要是轮到傅明杰来杀人,这天下只怕就不太平了。没想到渭水河上,一剑杀苍井,简单明了,没什么感觉也无所谓害怕,如此而已。 傅明杰叹道:“看来这天下,是真的不太平了。苍井出现在上京,不会无缘无故,他的目标不会是你吧?” 乌木其其无所谓,态度与先前无异,笑道:“是我又如何!” 傅明杰问道:“何人要杀你?” 乌木其其淡淡一笑:“谁知道呢?或许是你所言的那种仇家,又或许是我家族之中,有人想将我除之而后快。” 傅明杰笑道:“豪门啊,不过能有三品上境的扈从随行,不是豪门也是豪门。你有银子不用,留着干嘛,一不留神死了,那银子留着给谁用。” 乌木其其直翻白眼:“你傅明杰就这么想我死?” 傅明杰笑道:“我怎么想不重要,关键是东夷鬼冢怎么想,买卖没做成,苍井反而死无葬身,东夷鬼冢会善罢甘休?你那扈从已死,一过青石城,你我就得分道扬镳,各奔东西,到时你怎么办?” “担心我啊?” 傅明杰点头:“有点。” 乌木其其大眼闪闪:“这个我自有安排,你大可以放心,倒是你得多加小心才是,现在整个江湖都知道鬼刀苍井为你所杀,东夷鬼冢颜面扫地,不把颜面找回来,今后还怎么做那杀人的买卖。东夷鬼冢不会再派二品高手来给你傅明杰添柴加瓦,下次出手,只怕就是东夷鬼冢的家主出云十五郎了。” 出云十五郎,东海鲲鹏出云氏第十五代世孙,五位一品地境之首,天下风云榜第四。十五郎一直蜗居东夷岛国,深居简出,潜心武道,有十年没有踏足中原,十年前,东夷鬼冢于西鹘做杀人的买卖受挫,其派往西鹘的刀客被照日格图斩于马下,当时还不是家主的出云十五郎出东夷至西鹘,与照日格图于雪山之巅对决,过程不得而知,那一战,照日格图虽然败北,但却于此战中悟道,破境入一品,出云十五郎由此于天下风云榜上留青名,至于这天下第四,不过是估测,毕竟这十年,中原人对这出云十五郎知之甚少。去年,五年一变化的风云榜新鲜出炉,照日格图成天下第五,那出云十五郎就该是天下第四,有神仙境一脉相承,十年闭门修行,出云十五郎修为大增毋容置疑,这从鬼冢一族入品高手层出不穷就可见一斑,但知一斑而不知全貌,十五郎本人是不是已经由地入天,只有十五郎自己才知道。 乌木其其笑道:“去年的风云榜,你傅明杰不过是一寂寂无名的四品小卒,今年异军突起,入三品,杀二品上境于渭水,一时声名鹊起,搅得江湖沸沸扬扬,到时真要是再让出云十五郎十年后再出东夷,江湖更会为之沸腾,四年后的风云榜,必定少不了你傅明杰的一席之地。” 傅明杰苦笑:“你难道不知,中原有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东夷鬼冢如鬼影随形,老子能不能熬到四年后都难说。” 乌木其其摇头:“能让风轻易摧之的木,只能是朽木,真正的秀木,岂会轻易摧倒?十五郎当年想摧毁照日格图,结果反而磨出一个天下第五,你傅明杰难道就不可以成第二个照日格图?” 傅明杰挺无奈:“天下之事,可一不可二,十五郎岂会容忍此等事情再次发生?若是如此,东海鬼冢岂不得改名东海磨石。” 乌木其其莞尔道:“你就这般不自信?” 傅明杰嘿嘿,打着饱嗝:“这等事情,自信无异于自杀,得靠实力说话。” 乌木其其笑意盎然:“你有这实力。在杀鬼刀之前,又有谁会相信你傅明杰能杀鬼刀?苍井自己不信,我和耶律雪雄不信,只怕连大总管安成也是不信,但鬼刀苍井却真真切切地被你一剑杀于渭水之上,全然是鬼刀大意失荆州?你信?” 傅明杰长吁短叹,不置可否,他傅明杰要是没有一线天机缘巧合得佛念,鬼刀再怎么大意,也绝没有被他傅明杰一剑毙命的道理,傅明杰笑曰:“你说我是招谁惹谁了,为你强出头,结果倒好,你安然无恙,我却因此引祸上身。” 乌木其其笑道:“后悔了?” 傅明杰叹气:“总觉得不合算,得不偿失。就一顿饭将老子打发了,难不成我傅明杰的命就值一顿饭,这也太不值当了些。” 乌木其其笑道:“你还想怎么样?” 傅明杰捉狭道:“要不你以身相许得了。” 乌木其其嗔目:“那我还不如死在渭水河上。” 乌木其其虽然怒气冲冲,却也不像是真的生气,傅明杰直摇头:“就这般不待见我傅明杰,早知如此,就不该做这亏本的买卖,一想到今后会被鬼冢没完没了地纠缠,老子就头疼。真要是老子遇上十五郎,技不如人,就此死翘翘,黑寡妇母子怎么办?明月怎么办?四哥怎么办?” 乌木其其怒气转瞬即逝,此时已是嘴角带笑,傅明杰头疼是傅明杰自己的事,有一点乌木其其倒是保证:“你傅明杰真要是死在出云十五郎的刀下,那黑寡妇母子这个后顾之忧,我负责解决,帮你善后。” 至于明月和李然该怎么办,这个乌木其其无能为力,爱莫能助。乌木其其心里不免有些遗憾,当初耶律雪雄想去湘廷芳一睹那明月的芳容,自己就该添油加醋,怂恿耶律雪雄前往。那明月该是怎样的倾国倾城,使得傅明杰如此念念不忘? 我与明月比,又如何? 乌木其其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生出如此想法,不惜作贱自己,与一个青楼女子去比拟,情以何堪,难不成是因为眼前这人的缘故?自己为何会对这玩世不恭的傅明杰有着如此理还乱的心绪,对他的轻薄之语,不怒也罢,反而心存喜悦?难不成自己心有所愿?乌木其其这么一想,顿时面红耳赤,心跳不已,还好傅明杰正低头一心一意地对付那盘“佛缘”,无暇顾及其他,要不然傅明杰见到乌木其其此时的温韵婉约,心襟指不定是怎样的摇曳。 欲语还休。正合此景。 第六十二章:雄关如铁 傅明杰回到驿馆,于走廊与余骞、王葵不期而遇。余骞看到傅明杰与乌木其其联袂而至,一脸温和的笑意,自渭水河上那一战,傅明杰很是明显地感觉余骞对自己的日渐热络,反观王葵,一如从前,冷峻如昨,并不因他傅明杰一战成名,声名鹊起而有所改变。看来李然所言,军中诸将难处,尤以铁鹞子诸将为甚,所言还真是不虚。 余骞不用傅明杰问及,主动说道:“傅公子所托之事,没能办成,还望公子体谅。” 傅明杰所托何事?今日知余骞要上镇军府与许邑、高长风商讨要事,傅明杰托余骞一事,见着高长风之时,顺便问一下,高长风帐前亲兵,是否有曲雁南此人,如若有,大将军能否通融,让他与曲雁南见上一面。 余骞又道:“曲雁南的确是高将军帐前亲兵,不是高将军不许,而是事不凑巧,二月前,此人已随队正西出拌马关,与北枭蛮子于草原进行‘熬鹰’之战,所以傅公子想见此人,实在是不凑巧,难遂傅公子心愿。” 傅明杰不由为曲雁南担忧起来,‘熬鹰’之战的残酷,傅明杰最是清楚不过,黑寡妇家的那个‘死鬼’熊队正,身经百战,最后就是死在了这‘熬鹰’之战中,曲雁南不过是一个年方十六的少年,他能于这你死我活的沙场厮杀中得以幸免?他有这实力?他有这运气? 要想成鹰,唯有不知辛苦,不计生死,鏖战到底。 苦熬成鹰。 实力和运气缺一不可。 拌马关位于西京以西,从西京城至拌马关,即便快马扬鞭,也需行三日三夜,何况是车行缓慢的厢车,至拌马关,已是五日之后。 中原雄关隘口,必定是两山夹一凹,依山势设关建隘,地势极为险要,一夫当关则万夫莫开。 拌马关就是如此。 邙山如线,连绵千里,到了此处戛然凹了下来,这是一条峡长的甬道,左右是陡峭的峭壁,官道就地取材,用邙山灰灰寒石铺就,厢车行走在上面,生硬颠簸,木轮吱吱呀呀,总感觉轮毂摇摇就要折断一般。 峡谷幽深,傅明杰骑在碧骢驹上,抬头仰望,虽然拌马关的天空相比一线天要宽广许多,但阳光稀疏,照不到谷底,仲夏的西京城酷暑难耐,而这拌马关谷底,却是无比清凉,有幽幽之感。 此时如若站在谷顶望谷底,怕是人如蝼蚁,车如指甲吧。傅明杰心想。 傅明杰跃马于深幽的峡谷,马蹄敲在灰石板上,很是空旷。倒是那一百元从铁鹞子军,五人并行,百马走过,步伐一致,有如一人,马蹄清脆,铿锵有力。 转过又一道山凹,傅明杰只觉眼前一亮,豁然开朗,先前的压抑一扫而光,拌马关隘口到了。 但见峡谷出处,一道雄关高耸。峡谷之前,顺势而为,用邙山寒石在两山之间建了二道横亘两山的城楼,有如二根拌马索,拌在两山之间。城高百丈,邙山寒石硕大阴沉而光滑,除非身具修为的绝顶高手,一般士卒想要攀爬几无可能,墙头有箭垛,骑楼再高十丈,强弩张弓以待,一触即发,相比渭水关隘,拌马关无疑要险峻雄伟许多,而相比西京,这里紧张的战争氛围则要深沉许多。 傅明杰心里估摸,于一线天得佛缘佛念的自己,不经门洞,直接跃上城楼,问题不大,但要想于戒备森严中做到无声无息,则需些讲究才行。 百余年前的前朝,拌马关一直为单墙单门,直到那场颠覆前朝的战争,草原诸国派遣一支精兵化整为零,潜入关内,于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从拌马关后背悄然而入,一个里外夹击,号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拌马关,形同虚设,被其轻易攻破,草原骑兵得以长驱直入,攻西京,侵中原,由此导致前朝的覆灭。 有了前车之鉴,安北设镇时,许邑上任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拌马关再增一道绊马索,如此一来,说是关,倒不如说是一座微型的城池,一旦大战再起,东西两扇城门一关,关隘就成了一个独立的城池。北枭再想在拌马关前攻后袭,浑水摸鱼,破关攻西京,就没那么容易了。 雄关如铁,拌马关历经战火,依旧气象巍峨,骑楼层层飞檐,与西京城垣上的楼阁并无二致,自是视野开阔,四望如一。 拌马关位置重要,扼守西京之西,驻守在此的兵马,自是精兵强将,守军一千铁鹞子,守将为铁鹞子第五将,范少离。 同为铁鹞子,王葵虽被调至上京经年,但和范少离的交情犹在,同经十五年前的那场青石城之战,不是生死之交也是袍泽兄弟,可即便如此,范少离也是公事公办,铁面无私,非要王葵出具出关官牒。许邑治军之严谨,因此可见一斑。 那边,范少离校验完出关官牒,这才呵呵一笑,指挥士卒开门放行。范少离看着缓缓出关的车马一眼:“王兄,你这一趟西厥之行可不能掉以轻心,根据斥候营的最新探报,北枭的乌木达,已率二千亲兵南下,直指青石城一带,与你们的路线切合,乌木达此举该不会是针对你们吧?” “那又如何。”王葵一笑,很是豪迈地一拍手中的丈八蛇矛:“我们铁鹞子的蛇矛枪岂是吃素的?山挡,我穿山,水来,我断水,兵来,我杀人。不就是那北枭老三吗,又不是初识,怕个球。” 范少离笑道:“我铁鹞子精骑以一当十,重装对碰,二千枭骑是讨不到便宜,王兄心中有数,小心为上就是。” 王葵问道:“月初,有队正带新卒出关熬鹰,哪一队?” 范少离道:“宁超群。” 王葵点头:“知道了。老范,今日匆忙,你我兄弟就此别过,他日再行叙旧。” 范少离笑道:“等你回来,你我兄弟得大醉一场才行。” “那是必然。上京的酒再怎么好喝,哪里又及边塞时与兄弟高歌畅饮。” 关内黄沙漫天,山谷寸草不生,但关外却是另外的景致,出了关隘,峡谷不再如先前幽深,悬壁也不再如先前陡峭,虽是仲夏,两侧的悬崖上,仍是有野花耐不住寂静,随风荡漾,傅明杰目光所及,不时可见石缝中的一抹嫣红。 再行一段,峡谷不再,山势变得越发平坦,有树出现在路边,是泛青的构树,树枝上结满了毛毛虫般的果子,从拌马关的豁口一直伸向远方,等到构树退去,远方是无数的小溪小河,邙山消融的雪水在淡淡的朝霞中荡起金色的波纹,滋润着傅明杰眼前的这片土地。 真是关内关外两重天。 出了拌马关,就属陇西、北枭、西厥、西鹘四不管地带,这方圆数百里,就再无驿馆可供休息了。只能择水而宿,埋锅造饭,自行解决食宿问题。 越往西行,离青石城也就越近。傅明杰见乌木其其沉默寡言,逗趣:“怎么,分别在即,舍不得我?” 乌木其其顿时眼一瞪,横眉冷对:“见过厚颜无耻的,却没见过你这般不但厚颜无耻,还自以为是的。” 傅明杰笑道:“没办法,都是上京城里那些小妮子惯得。” 乌木其其嗤之以鼻:“那是上京城的女子不长眼。” 傅明杰追问:“真舍得?” 乌木其其不以为然:“我有何不舍,你傅明杰又有何值得我不舍之处?” 傅明杰一笑,真心说道:“这个我不知道,我就知道,我不舍!” 乌木其其定定地看着傅明杰,好半天没有说话,然后一夹马镫,与耶律雪雄并行。 傅明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道:这小妮子,忽冷忽热,难不成我刚才又说错话了? 傅明杰只能望着乌木其其和耶律雪雄有说有笑的身影,摇头苦笑。 第六十三章:傅明杰踏歌行 又行数日,邙山渐渐地被抛在了身后,不再像先前那般巍峨,最终终成天边一线,溪中雪水不再刺骨,开始可见小鱼小虾于溪中嬉戏,岸边的黄土渐褪,慢慢地被草覆盖,再行数日,溪流愈发宽阔,成河,河水流畅,九曲十八弯,仿佛就在一夜之间,身边已是绿草如茵,风吹草低,不知名的黄花点缀着整个原野。 车马碾过草地,碾起一地泥土,有草的清香入鼻,天空湛蓝,白云悠悠,溪河有如蓝色的丝带在草地弯弯曲曲,傅明杰是第一次领略这边塞草原的风光,心里自是雀跃不止。 傅明杰赞道:“边塞的草原,风光无限,赏心悦目,还真是超乎我的想象。” 车厢之中,锦缎窗帘大开,余骞于窗边拂须四望,听到傅明杰赞叹,淡淡地问道:“你是第一次见识草原风光吧?” 傅明杰点头:“长这么大,第一次远行,这草原风光自是第一次见到。” 余骞望向前方,前方,青草青青,车辙为路,两道深深的车辙在草丘间起伏,一棵硕大的树形同路标,孤零零地矗立在这空茫的天地之间,如此空灵,美轮美奂。 余骞一指前方,问道:“你可知那树?” 树冠有如篷盖,郁郁葱葱,傅明杰又如何会知,只能摇头。 余骞肃然,道:“樟子松。” 傅明杰不知余骞为何会突然提及樟子松,也不知余骞说到樟子松时的表情为何会如此凝重,但余骞既然主动提及,必有缘故,余骞一时沉默,傅明杰也不问,答案自会有揭晓之时。 樟子松渐行渐近。 余骞这才开口,说道:“你看那前方的樟子松下有什么?” 樟子松下,是一个个得细看才依稀可见的土堆,怕是不下五十个,看上去最是寻常不过,如果非要说有何不同,无非就是土堆之上的青草看上去更青,乱花看上去更艳一些。 傅明杰还是不明就里,默默地看着余骞。 余骞道:“你知‘熬鹰’,但你可知熬鹰之战中,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死后安身何处?” 傅明杰瞬间有了感觉,沙场征战,马革裹尸在所难免,中原人讲究落叶归根,入土为安,可边塞至中原,何止千里,魂可以归故里,身却只能就近安葬。山为记树为碑,山岗之间大树之下就成了死难英灵的安身之所,这一片草原空旷,只有草丘,没有高山,那大树之下就成了袍泽死后的最佳安身之地。 当时垒土为坟,春夏秋冬,风霜雨雪,哪里还有坟头,就成这高不及膝的寻常土堆。 繁花更艳,青草更青,是因为袍泽身死肥沃土。 傅明杰神情如余骞一般肃穆。 古往今来,千年征战,这茫茫千里的草原,以百里孤树为碑,能让后世知其葬身之地,相对还算幸运,而那些摇曳的乱花之下,又埋葬有多少先辈和袍泽的骨魂,让后人即便想吊唁,也是无处凭吊。 秦时明月汉时关,王朝的迭更,不过就是嬴家换刘家,都是一脉相承的中原民族,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可要想中原民族生生不息,世代繁衍,就只能血沃千里,世世代代以血捍忠诚,以血性铸脊梁。 王葵挥手止步,傅明杰以为遭遇敌情,但四周空旷,空空如也,没有任何的异常,以他现在的武道修为,方圆五里,有任何的风吹草动他都能感受到,傅明杰正自困惑,一百铁鹞子已随王葵于樟子松前翻身下马。 有樟子松为碑,樟子松下的这些坟冢,就成了西京边军心中的神圣之地。边军将士路经此地,如非战情紧急,绝无视而不见的道理。 一百铁鹞子单膝跪地,右手抚胸,低首叩拜阵亡的袍泽兄弟。 整齐划一。天摇地动。 王葵从马鞍掏出羊皮水袋,拧开木塞,绕坟冢一圈,一袋北地烧刀敬兄弟。 无论识与不识,所有不屈战死袍泽皆兄弟。 “他日我若战死,也愿葬于此处。”王葵冷峻地道。 傅明杰早已翻身下马,面对那坟冢,如一百铁鹞子,单膝跪拜我中原袍泽。 中原有律:士族跪父跪母跪天子,其余皆不需跪。 男儿膝下有黄金,能让傅明杰心甘情愿,顶礼跪拜的人和事,除了慈父傅标和老祖傅钟逝世两事,其他至今尚无。哪怕年幼面圣见天子,遭建德帝责罚,李然诚惶诚恐跪倒在地,将傅明杰的衣袖拉了又拉,傅明杰依旧如故,站立皇宫书房之中,任建德帝龙颜大怒,声音如雷霆,仍是岿然不动,毫无惧色。 如此才有那大总管安成一语双关的一问:你不怕? 何惧之有!我不跪天,是因为天不怜人,不惧;我不跪地,是因为地不惜苍生,不愿;我不跪官,是因为朝堂多龌蹉,不屑! 但今日,我傅明杰甘愿跪地,因为这地里葬有我中原男儿不屈的骨魂。 王葵看着孤零零落在一百铁鹞子军身后,跪地膜拜的傅明杰,眼中温情一闪而过。 车厢内,余骞放下锦锻窗帘,喃喃自语:“中原诸军皆如此,何愁蛮夷不臣服。” 傅明杰随一百铁鹞子翻身上马。 樟子松渐行渐远,成为悠悠白云之下的一点。 傅明杰马上踏歌而行: 葬我于樟子松之下兮,望我故乡; 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 葬我于樟子松之下兮,思我故乡; 故乡不可见兮,魂归故里。 一百铁鹞子随王葵一同侧目而视,王葵目光炯炯,有火焰在熊熊燃烧。 傅明杰铿锵之声随即于空旷的天地间再次响起: 我傅明杰有一愿, 愿我中原男儿人人有不屈之心; 我傅明杰还有一愿望, 愿我中原男儿人人有必死之志。 耶律雪雄闻之,神情为之一暗;乌木其其闻之,看着傅明杰幽幽一叹;余骞闻之,以指敲窗和之,抚须欣慰一笑。 王葵闻之,手中蛇矛枪奋力一举,声音发自肺腑,震耳欲聋,“我王葵愿遂你所愿!” 我王葵不在乎你是门阀士族名门望族,我王葵不在乎你是三品还是二品,我王葵不在乎你渭水河杀二品,一剑扬名,所有的这些,我王葵都不会在乎。但我王葵在乎你为我死难的袍泽下跪,在乎你为我死难袍泽踏歌招魂,更在乎你名门世子不像他人苟且偷生于上京,甘愿与我等寒门庶族一起为天下百姓立必死之志。 一百铁鹞子铿锵有力,齐声应答:“我等愿遂你所愿!” 马蹄划一,如一声,碾碎脚下草地。 力拔山河兮,山河尚可力拔,何况草原。 第六十四章:青石城 日落时分,夕阳将西边的天空映得一片火红。残阳如血,溪水如帜,让远方那座残破不堪的城垣更显肃杀荒芜。 这就是因建德四年的那场战争闻名遐迩的青石城。 青石城原本是北枭的一个小集镇,因北至北枭王庭,西达西厥西域,南可通西鹘南邵,而渐成集市,中原与草原商贸来往频繁之后,这里就成了通衢之地,一度无比繁荣,日积月累,渐成北枭南部最大的城池。百余年前,前朝颓废,北枭西厥西鹘诸国联军的那次东侵,就是以青石城为后方,举兵犯我中原。 建德四年,草原诸国聚兵青石城,欲重温旧梦,兵犯中原,再次对中原进行洗劫。许邑和大总管反其道而行之,兵行险着,率兵西出拌马关,一个出其不意,打得草原诸国溃不成军。 青石城一战,青石城战损严重,从军事的角度来看,青石城深入草原,周边无山无屏,四周平坦,无险可守,自是易攻难守,周边强敌肆意,同样不利中原驻军,其离拌马关又有十日之程,不利援军驰援。更为关键的是,青石城不能自给自足,中原如若驻军,粮食军械需要从西京调拨,一到寒冬,草原白雪皑皑,深可及腰,不利运输,一旦北枭阻扰,青石城很容易成为一座孤城。 权衡利弊之后,许邑当时作出了弃城的决定,没有趁势将青石城占为己有,而是将青石城能毁则毁,使其不堪为城,不能再为北枭所用,方才罢休。挛鞮阔顿成为北枭可汗后,一来北枭财力有限,二来也可能是基于与许邑同样的考虑,一直没有重启修复青石城,青石城就此成了现在的这般模样,荒凉颓废,成了中原、北枭西厥对撞熬鹰的主战场。 傅明杰今日终于得以近距离地静观这座久闻其名的草原残城。 所谓城垣,无非就是高不过腰的土堆,城内断壁残垣,依稀能见昔日被火焚烧的痕迹, 应该是当年许邑决定弃城之后,令士兵放火焚烧,将城内残存的建筑焚烧殆尽之故。 眼前的青石城只有一处寺庙得以幸存,想来是中原士卒信佛敬佛,不敢纵火焚烧,这才侥幸逃过了当年的那场浩劫,得以硕果仅存。 过往商贾之所以仍然喜欢将烟火全无的青石城作为宿营地,无非就是城外有河,城里有井,有庙宇可以遮风挡雨,自是比野外露宿要好。 青石城的庙宇虽然不及慈恩寺宏大,却也有大殿、偏房,想来当年也是青石城数一数二的建筑。 傅明杰随使团进入寺庙时,早有人捷足先登,看那些人的举止打扮,无非就是过路的商贾和游走四方讨生活的江湖艺人。 大殿之中,佛祖捻指,踞殿而坐莲花,殿前香火袅袅,摇摇欲坠的案台上有过往商贾供奉的瓜果,倒也不是过于冷清。 挛鞮阔顿虽然暴戾,但其并不昏庸,知道草原物资贫乏,商贾则可通有无,保证商贾的正常来往,对资源贫乏的北枭有百利而无一害。也因此,北枭的游骑对来往商贾并无过多侵害,即便在青石城这种常规的宿营地遇上,北枭游骑至多对商贾勒索些物资,并不伤人性命。商人言利,知道计算成本,只要不伤及性命,物资的耗损自会计算到成本之列,只要有利可图,自是有诸多商贾甘愿深入草原各国冒险牟利。 聚踞于寺庙的商贾形形**,自然也有中原人,看到具装重甲的中原铁鹞子,都不惊恐,那些中原商贾看到自家军伍,自是倍感亲切,更有人拿出马鞍上的上好烧刀来招待余骞王葵等人。王葵婉拒,余骞则是笑容可掬地坦然接受。 有一什长走到傅明杰的跟前,笑问:“傅公子,有没有兴趣和我等去河边水潭拍鱼?” 此什长姓叶名泉,是那日于一线天戍守的两名什长之一,傅明杰知其名,也知道叶泉为王葵倚重,但其与那王葵一般,一路寡言,傅明杰与其也就是点头之交,并无更多交情。此时见叶泉主动向自己示好,傅明杰一时还真有些不明就里,傅明杰望向那厢的王葵,王葵表情依旧,倒是余骞,抚须颔首微笑,态度亲昵有加。傅明杰知道,陇西军纪严明,更不用说元从铁鹞禁军,叶泉此举,如若没有王葵的准许,绝无私自与他傅明杰接触的道理,是什么让王葵叶泉这些铁鹞子军突然间对自己心生好感,接受了自己?就因为晌午樟子松边自己触景生情的踏歌招魂? 叶泉主动向自己示好,傅明杰自是乐得接受,他笑问:“拍鱼?何为拍鱼?” 叶泉微微一笑:“一时也是难以说个清楚,公子随我去,一看就知。” 傅明杰一笑,不再多言,随叶泉就走。 使团车行缓慢,除了礼部的那些文弱官员不堪车马劳顿,也与粮车有关。使团出行是一件浩大的工程,方方面面都需考虑,草原少有集镇,自然得备有粮食以备不时之需,西京休整三天,也与此有着莫大的关系。出西京,各人除了自带粮草,另备有二车可供百人半月之炊的黍米,至于肉食,就只能就地取材,草原有脱兔,河里有鱼,倒也不愁。一出拌马关,每到一处宿营地,王葵都会安排叶泉简绍二名什长率小队捕猎,每餐有鱼有兔,至于怎么得来,傅明杰倒也不曾在意过。脱兔弓弩射之,鱼难道不是捕或者钓,而是拍? 捕鱼傅明杰知道,拍鱼,傅明杰是第一次听到,看来天下之大还真是无奇不有。 傅明杰随叶泉出了青石城,走向远处的河边,笑道:“看来老叶在行伍前是渔夫,而那老简必定是猎户。” 叶泉笑道:“公子如何会知晓这个?” 傅明杰笑道:“你若不是技艺纯熟的渔夫,老简不是拿手的猎户,王葵校尉岂会每日一成不变地安排你俩捕鱼猎兔。” 叶泉嘿嘿一笑,算是默认。 第六十五章:叶泉深潭拍鱼 叶泉之所以为王葵倚重,视其为使团耳目,除了叶泉是渔夫,还因叶泉在加入铁鹞子军之前,为边军斥候伍长,一直带队在北枭西厥草原一带游弋,打探消息,对这一带的地形地貌驾轻就熟,了如指掌,闭着眼睛也可知哪里有水可居,哪里有鱼可捕。 草原浩荡,戈壁茫茫。昼观日,夜观北斗,可知东西南北,但无星无日之时怎么办?没有叶泉这等老马识途的斥候指引,使团只怕如同没头的苍蝇,迟早会迷失在这一望无垠的大草原中。 傅明杰由衷佩服:“老叶,得空教教我如何?” 叶泉头一点,很是爽快:“成!” 深潭在两河交汇处,水落玉盘,波光粼粼,暮色之下,有如镀上一层黄金。傅明杰试了试,水虽没有出拌马关时的透心刺骨,却也清凉无比。叶泉道:“凉水之下无鲤鲫,多黑鱼,肉嫩汤鲜,是中原难得一遇的美味河鲜。” 叶泉所说的拍鱼,竟是以陌刀拍打水面,震晕水下的黑鱼。 陌刀刃宽,柄长,长及三尺,为中原马下步卒特制对付北枭精骑的利器。草原辽阔,适于养马,中原地大物博,但独缺马场。论国力,草原不如中原,草原诸国之所以千年来能与中原对峙角力,彼此相持不下,就胜在草原多好马,非中原可比,其进如疾风退似闪电,让中原强国一直望尘莫及,即便大总管安成后来因势利导组建铁鹞子军,也只能是区区一万骑,不是中原无悍卒,实在是中原再无多余好马。陇西也就只能取长补短,令能工巧匠打制出陌刀,于步军设陌刀军,陌刀一出,砍断天下马腿。步军陌刀,如同骑军铁鹞子,同样让草原精骑闻风丧胆。 叶泉一什十人将深潭团团围住,叶泉一声“起”,就见刀光一闪,十把陌刀同时高高扬起,随着叶泉一声断喝“落”,十把陌刀同时击向水面,陌刀厚重,鹞子军的臂力也是惊人,十把陌刀同时落下,十人如一人,难怪铁鹞子以一当十,势不可挡,就这协同,如若是在战时冲阵,切入敌军阵营,那岂不是刀切豆腐,势如破竹。这一拍之下,就听一声轰响,深潭之水顿时溅起数丈巨浪,水花落下,就见水面上数十条黑脊大鱼翻着白肚,被震晕,漂浮水面。 傅明杰赞道:“老叶,就你们这手段,很是了得,有得学。” 叶泉嘿嘿笑道,“自小在江河边讨生活,谋生的手艺而已。我等这手段,与公子相比,那可就差远了,无非就是些雕虫小技。那日渭水河上,我等可是亲眼所见,公子剑气浩荡,一剑滔天,二剑断江,三剑杀敌,就那手段和气势,岂是我等可比,虽然没有当场喝彩,但我等心里对公子都是折服得很。” 傅明杰笑道:“老叶,这拍鱼之术,讲究的可不只是臂力和气势,还有技巧,十人如同一人,除了铁鹞子军,谁又能做到?哪怕我拍起的水浪比你等都高,看着也好看,杀人也可杀人,但要说杀鱼,只怕竹篮打水,达不到如你等这般一拍而杀尽满潭黑鱼的效果。” 叶泉知道傅明杰这是谦虚,既可一剑翻江二剑断江,何况一潭之鱼。但叶泉等铁鹞子还是很受用,十人如一人,百人千人如一人,这手段还真不是等闲,除了沙场练就的果断杀伐,更是大总管安成十五年倾尽全力打造的结果。元从铁鹞子王葵、展雄两军之所以有别于其他铁鹞子,就在于此,而王葵铁鹞子作为诸军之首,更不是浪得虚名。 叶泉笑道:“这一拍之下,深潭之中,无非就剩几条漏网之鱼,下次拍鱼,如果公子不觉得是大材小用,那就由公子来,让我等再见识一下公子的磅礴气象,我不信公子的手段会逊色我等。” “当仁不让。”傅明杰点头,又道,“老叶,商量件事呗。” “公子请说。” “别一口一个公子,听着别扭生分,这称谓,得随你们军伍,叫我老傅如何。” 中原千年礼制,士族高于庶族寒门,尤其是甲等乙等士族门阀,那更是高人一等,叶泉看着傅明杰,有些迟疑,傅明杰一笑,不容反驳,道:“就这么办!” 叶泉头一点,呵呵一笑,“老傅,没得说,下河捞鱼去。” 自从出了拌马关,再无驿馆,一路鞍马,傅明杰还真没有好好洗浴过,满身污垢,形同樊逵,虽然早就不似在京城那般深以为然,却也是多有不自在。既可下水摸鱼,又可趁机洗浴一番,落得一身清爽,何乐而不为,傅明杰笑道:“求之不得。” 叶泉等十人,早就三下二下,将身上的衣衫扒了个一干二净,赤条条无牵挂,傅明杰一时目瞪口呆,叶泉已是扑腾一声跃下水去,将一条翻白的黑鱼扔到了岸上,笑道:“老傅,咋地,还害羞?” 是有点,这样赤条条,一丝不挂地于河中洗澡,除了少不更事时和尉迟成渝程明亮陈魅其等在清河边干过,懂事以后就再没有如此肆无忌惮过,十余年没有如此,傅明杰还真是有些放不开。傅明杰知边军粗犷,既是袍泽兄弟,战场上可托生死,哪里又会在意这些凡俗小事,傅明杰知道如果自己扭扭捏捏,与叶泉等人格格不入,难免会让叶泉等看轻,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丝信任,转眼就会烟消云散。傅明杰一笑,麻利地脱了衣衫,坦然一跃入水。 叶泉一个鲤鱼打挺,笑道:“老傅,看样子,水性不错。” 傅明杰踩水,笑道:“儿时经常在清河里狗刨,也就胡乱学会了游水。” 当然不止在清河,关中临近上京,一到酷暑之时,他们哥几个就会跑到关中尉迟成渝家的别院去避暑,别院依山傍水,傅明杰没事就在别院后山的溪潭边吐纳练气,累了,就扑通下水嬉戏。能吐纳自然也就能水中换气如寻常,傅明杰水性自是非程明亮和尉迟成渝等人可比拟,程明亮和尉迟成渝还只能在潭边抱着石头拍水时,傅明杰就已经可以在水中数炷香而不出水,让哥几个长吁短叹,鞭长莫及。 傅明杰一个鲤鱼摆尾,潜入水下,不一会,一条漏网黑鱼飞上河岸。 第六十六章:傅明杰赤身被堵 叶泉赞许:“老傅,可以啊,水中蛟蟒也不过如此。” 傅明杰笑道:“狗刨时的乐子就是在石缝中摸鱼。” 有铁鹞子上岸,拾鱼,用草绳穿鳃,两条一串,总算没有让几条刚缓过气来的黑鱼逃回深潭。 傅明杰和叶泉等铁鹞子说说笑笑,铁鹞子都不再把傅明杰当外人,一口一个老傅,无比亲近,水面之鱼拾掇干净,叶泉等人上岸穿衣,干脆利落。 傅明杰扑腾得正欢,笑道:“怎么,这就走?” 叶泉笑道:“老傅,你是入品高手,一般蟊贼根本无从近身,你要乐意,你再洗洗,我先回城,兄弟们还等着黑鱼下锅熬汤呢。这黑鱼,得趁鲜,晚了,就无鲜嫩味美可言。” 傅明杰这才稍稍活动了一下筋骨,还真是意犹未尽,笑道:“行。” 叶泉一笑,“一个时辰后开饭,过期不候。” 叶泉留下范琦、魏铁二名铁鹞子,提着鱼一溜烟地往青石城而去。 傅明杰在深潭中又潜游了半个时辰,于水中吐纳练气,不亦乐乎,再出水面,天边晚霞即将散尽,时辰不早了,也该回去了,自己赶不上饭无所谓,耽误两名铁鹞子兄弟没有饭吃就说不过去了。傅明杰扑通几下,游回岸边,待要上岸穿衣,一抬头,却是一惊,但见放置衣衫处,一女子婀娜多姿,正看着水中一丝不挂的自己,含笑不语。还能是谁,自然是那乌其其。 傅明杰身子已出水面,瞠目结舌之后,一想自己身无丝缕,赶忙一屁股蹲进水中,一时尴尬万分,“乌其其,你怎么会在这?” 乌木其其见傅明杰狼狈不堪,手忙脚乱,顿时乐不可支,笑道,“你能来,我就不能来了?” 自是能来,这是青石城,不是谁的私家领地,想来就来,谁都无从干涉。傅明杰挺无奈,“你自是能来,但你为何不吱一声,老子可没穿衣衫。” 乌木其其无所谓,道:“没穿衣衫就没穿衣衫,我都没说什么,你又何必大惊小怪。” 傅明杰头疼不已,很是没辙,只得望向范琦、魏铁,求援,可那两名铁鹞子早就躲得远远的,只是望向这边,笑看好戏,根本就没有走近解围的意思。 这几月一路走来,傅明杰没事就往乌木其其身边凑,与乌木其其插科打诨,谈笑风生,傻子都能看出,傅明杰与乌木其其的关系非同一般,何况是铁鹞子。刚才傅明杰在深潭中潜水练气,乌木其其盈盈走来,自自然然地往傅明杰的衣衫旁一站,范琦、魏铁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反正乌木其其对傅明杰没有任何恶意,即便是有所图谋,那也是谋其身,而不会伤其人,也就无所谓提醒。再说了,傅明杰的武道修为铁鹞子们在渭水河上都已见识,乌木其其即便真是心怀叵测,那也得有这个斤两才行,既是如此,乌木其其想图谋那就让她图谋好了,何乐而不为,俩人见乌木其其走近,不但不提醒,反而远离了上十步。 傅明杰没辙,问道,“如此不管不顾,看来有事?” 乌木其其巧笑嫣然,“当然。” “那你能不能先离开片刻,待我穿上衣衫再说如何?” 乌木其其目光闪闪看着傅明杰,傅明杰头皮发麻,心里叫苦不已,这刻虽在水中,但身无片缕,即便有水波遮挡,只怕也是若隐若现,让乌木其其这么看着,终究有些不妥,傅明杰又如何能自在。 乌木其其笑道:“我为什么要离开,不就没有穿衣衫么,有没有大不了的,你傅明杰想上岸穿衣,大大方方上来就是,何必这般扭扭捏捏,你这样,哪像二品高手。” 二品高手该怎样?难不成不羞不臊,赤身而起,于乌其其面前雄赳赳气昂昂,尽展高手雄风?傅明杰有些气急:“乌其其,你难道就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么?” 乌木其其笑靥如风,摇头一笑,“授受不亲是什么意思?是不能亲吗?那你现在上来,我不亲你就是。” 傅明杰差一点被水呛着,你乌其其岂会不明白男女授受不亲这话的意思,分明就是捉狭,就是要把老子堵在潭水中,让老子手足无措上不了岸。你乌其其如此捉狭居心何在? 傅明杰蹲在水中,左右不是,只能夹紧双腿,手挡裆部,一脸无奈。 乌木其其嗤之以鼻:“你现在挡还有用吗?早干嘛去了?” 傅明杰一脸愧色,脸红不已。 乌木其其看着傅明杰,好玩不已。 傅明杰没辙了,只得求饶:“乌其其,算我怕你了,行吗?” 乌木其其摇头:“苍井都不怕,你会怕这个?” 这哪跟哪,这两件事岂能相提并论。 魏铁看着眼前的场景,哈哈大笑,“老傅,你俩慢慢聊,我们就不陪你了,得赶饭去,要不然迟了,今晚就得饥肠饿肚,不划算。” 傅明杰急了,道:“你们等这行径,可不是袍泽兄弟该为,不够意思。” 范琦笑道:“这与够不够意思没有任何关系,又不是敌袭,校尉和老叶知道原由,也不会责备。我俩在这,反而碍手碍脚,让你老傅放不开手脚,我俩离开,你老傅大可以肆意妄为。” 俩人不待说完,已是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乌木其其慢慢走到水边,“都老傅了,看来你和这些铁鹞子之间的关系突飞猛进,可喜可贺。” 乌木其其于傅明杰的跟前蹲了下来,长长的睫毛下,是那水灵灵似笑非笑的眸子,傅明杰的心顿时有如这身边的水流,潺潺而下,更是心慌意乱,“有事说事,没事就先回青石城去,要开饭了,你不饿?” 乌木其其坦然自若,不言不语,在傅明杰的面前掬水洗脸,美丽无暇的脸上顿时有如珠玉,更显倾国倾城,傅明杰心说乌其其,你这是在干嘛,撩拨老子不是,老子现在又不需要练童子功蓄气,你这般撩拨,老子又如何消受得了,真要是朝天一炷香,你还不得拔刀相向。 第六十七章:见不如不见 傅明杰一时心乱如麻,若是恼羞成怒,未免让乌其其看轻,更遭乌其其耻笑,可乌木其其近在咫尺,女子特有的幽香扑鼻,沁人心脾,更何况此刻的乌木其其笑容可掬,明媚动人,傅明杰又如何把持得住,只觉心中有腾腾热气上升,见乌木其其肆无忌惮地瞟向水下,傅明杰赶忙吐纳吸气,用乱神心法强压心中那一缕眼看就要腾腾升起的热气,免得真来上一个朝天一炷香,丢人现眼,遭乌其其拔刀,将来让尉迟成渝和程明亮笑话。 场面有些滑稽,傅明杰垂头丧气,有如斗败的公鸡,蹲在水里,左右不是。乌木其其则蹲在水边,很是享受地看着狼狈不堪的傅明杰巧笑嫣然。 良久,乌木其其笑道,“就不想和我说点什么?” 傅明杰苦笑,“你想让我说什么?难不成斗胆邀小姐一起共浴?只怕话没说完,你已一刀封喉,让我傅明杰这辈子都没话可说。” 乌木其其笑道:“不愧是上京城里有名的纨绔,你傅明杰到了这种地步,还有心情说风凉话,要不试试?” 乌木其其作势拔刀,傅明杰连连摆手,“不试也罢。” 晚霞成了天边的一条红线,眼看就要褪尽,夜幕即将降临,乌木其其淡淡一笑,“行了,傅明杰,时辰也不早了,不和你没完没了啦,知道我今天为何要不管不顾,将你堵在河里吗?” 这傅明杰哪里会知道,这世间乱神十八剑式再怎么高深莫测,也不及女子心思的讳莫如深,傅明杰宁愿去吐纳练剑,也不愿去猜女子的心思,傅明杰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脸懵懂,“这我如何知道,要不请小姐明示,免得我云吞雾罩,一头雾水。” 乌木其其摇头叹息:“这都不知道,那你还整天自诩纨绔,这上京的纨绔要都是你这样,那上京城里的小媳妇也就用不着整天担惊受怕,不敢抛头露面。真不知该如何说你是好。” 傅明杰心说这上京城的女子若都如你乌其其一般,拿着把刀盯着男子的裤裆虎视眈眈,那这上京城里哪里还会有纨绔二字。戚佑淮键这等真正的膏粱纨绔再怎么色胆包天,也不敢拿自家子嗣开玩笑,真要是一着不慎,被女子阉割,成了太监,那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这种不讨好的事情,除了傻子,肯定没有谁乐意干。 当然,这话傅明杰也就敢在心里暗自腹诽,面对不可捉摸的乌木其其,傅明杰只能膝盖紧闭,诚惶诚恐,保证自此以后改头换面,不再以纨绔自居,免得玷污纨绔的名声,让天下真正的纨绔对自己恨之入骨。 傅明杰态度诚恳,乌木其其摇头叹息,一副恨其不成气的神态。 乌木其其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傅明杰,正在傅明杰被看得心里发毛之际,乌木其其如兰的声音在傅明杰的耳边响起,“傅明杰,我今日把你堵在河里,只不过是想让你用心记住我的模样。” 如此捉狭老子,就是为了让我记住你?你不捉狭,老子就不能记住了?那你乌其其先前翻来覆去地出现在我梦里,又是为何?傅明杰更加莫名其妙:“这话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 乌木其其很是无语,“大智若愚,看来还这真是如此。真不明白,就你榆木脑袋,那明月又如何会愿意和你走到一起。” 郎有情妾有意,水到渠成的事情,明月又如何会不愿意。 有口哨在空旷的草原上响起,犀利尖锐。 乌木其其望了北端一眼,幽幽一叹:“我来,就是想跟你道个别。我要走了,谢谢你这几月的陪伴。” 傅明杰又是一惊:“道别?现在?” 乌木其其点头:“就现在。” 到了青石城,傅明杰得随使团继续西行,如果乌其其真是南邵人则需南下,是北枭人则需北上,彼此分道扬镳势在必然,但怎么着也得明日之后,傅明杰心里虽有预期,却也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乌木其其今日会毫无征兆地突然决定离开,“这么说,前来迎接你的人提前到了?刚才那声口哨,是接你的人所为?” 乌木其其颔首,有如风摆杨柳,轻柔无比。 如此,倒也不用担心乌木其其的安危了,刚才那一声口哨,气息绵长,非等闲之辈能为。 不知为何,刚才就想着乌木其其离得越远越好,现在一听乌木其其马上就要离开,傅明杰的心里顿时如身边溪水坠落深潭,泛起层层涟漪,层层叠叠都是不舍,“就不能吃完晚饭再走?听叶泉说这深潭的黑鱼,味道鲜美,很是难得。” 乌木其其声音如柔风,“舍不得?” 傅明杰死硬:“哪有。” 乌木其其眼睛晶亮:“死犟!那日你说什么来着,不是说不舍么。” 傅明杰道:“那日是那日,今日是今日。” 乌木其其一笑,“我不管你傅明杰到底是何想法,今日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傅明杰,我舍不得你。” 不待傅明杰作答,乌木其其低头,俯身靠在傅明杰的耳边,低低耳语。 傅明杰瞠目结舌。 不待傅明杰回过神,乌木其其决然而起,翩然离去,只余下一缕淡淡的体香。傅明杰恍恍惚惚,一直蹲在水中,久久不曾站立。 也不知过了多久,傅明杰这才回过神来。上岸,穿衣。傅明杰北望,伊人已去,夜色深沉,踪迹全无,只留淡淡体香在提醒傅明杰,刚才发生的那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梦。 怎么会这样? 傅明杰的耳边翻来覆去响起的都是乌木其其刚才那句话:“傅明杰,记好了,我叫乌木其其,不叫乌其其,挛鞮阔顿是我父汗。有缘再见。” 乌木其其!挛鞮阔顿的女儿。难怪她藐视一切,对自己嗤之以鼻,对东夷鬼冢不屑一顾,她有这目空一切的实力,也难怪与耶律雪雄如同旧识,北枭西厥互为盟友,彼此依仗,耶律雪雄和乌木其其岂会有不识的道理。 一转身,如同远隔千里。 人海茫茫,能再见,实属不易,更何况陇西北枭千年死敌,不见还好,再见,指不定就是兵戎相见。 傅明杰对着那北方,大声说道:“乌木其其,在你还不曾记住我的时候,我一直都记得你。这一辈子,我们记着就好,不管有缘无缘,都无需再见,因为现实如此,你我,见不如不见。” 第六十八章:苦禅苏不成 青石城北面,一人一骑于草甸远眺,马上之人白发苍苍,脸上的褶子如同老树陈皮,斑驳沧桑,满脸苦悲之情。 倒是那柄马背横陈的禅杖,寒光闪闪,阴森无比。 老人就那么默默南望,于无声中有一种集大成者,不言而威的浩然气势。放眼这天下,能有这种气势之人,除了大总管安成,紫衣慕容,也就马上这位苦禅苏不成了。 乌木其其打马而至,看到苦禅,毕恭毕敬:“劳烦老先生了。” 苏不成点头,道:“公主何必客气。” 乌木其其道:“原以为有那脱相随,可以无惧于江湖,可没想到突遭变故,那脱客死他乡。不得不劳烦先生离王庭南下青石城,其其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苏不成面无表情,道:“那脱客死他乡,只能怪他修为不深,怨不得别人。” 乌木其其心有戚戚,道:“不管怎么说,那脱都是因我而死。” 苏不成道:“公主无恙就好。” 乌木其其惆怅无比:“我辜负了老先生和慕容先生两位先生的悉心教诲。” 苏不成安慰:“公主年纪轻轻,能有今日这般出类拔萃的修为,已是不俗,根本用不着自责。” 乌木其其叹气:“可与傅明杰相比,我自惭形秽,只能望其项背,此次若不是有傅明杰和樊逵相助,只怕我已成他乡冤魂,无缘再见到先生了。” 苏不成淡淡道:“武道修为之事,机缘巧合所致,有人先发先至,有人厚积薄发,各不相同,公主大可以释怀,你们这一辈人的江湖,总归有你一席之地,谁又敢言你不是那紫衣慕容。” 乌木其其点头,一扫刚才的郁闷,问道:“我父汗可有查明,鬼冢为何人所雇,目标到底为谁?我还是耶律雪雄?” 苏不成摇头:“可汗派人到了东夷岛国,可是迟了一步,没能与鬼冢家主十五郎见上面,也就无从知晓鬼冢是受何人所托,目标为谁。” 乌木其其眉头微蹙:“十五郎出关了?” 苏不成点头:“苍井命丧渭水,江湖沸沸扬扬,那十五郎想不出关也是不成。依我看,十五郎这次出关,实属迫不得已,堂堂二品上境,竟然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三品下境所杀,鬼冢一派颜面尽丧,瞬间沦为江湖笑柄,江湖上的事,怎么丢失的就得怎么找回来,十五郎要是不把那傅明杰杀了,那今后的江湖,就再无东夷鬼冢,也无出云十五郎了。” 苏不成此言,与乌木其其西京那日的看法不谋而合,那日不担心傅明杰是假,这刻乌木其其心有惶惶才是真,乌木其其不由为傅明杰担忧起来。 苏不成问道:“那苍井真是傅明杰所杀?三品下杀二品上,不说百年难遇,反正我活了半辈子还是第一次听说。” 乌木其其嘴角含笑,“先生不信?” 苏不成点头:“先前是将信将疑,现在却是信了。真是后生可畏啊,去年风云榜出炉,还是中规中矩,波澜不惊,哪成想不过一年,江湖竟是风云突起,破境入三品的后起之秀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真是印证了‘江湖辈有新人出’这话。看来江湖的波澜不是不惊,而是没到时候,都在厚积中等待薄发,一到机缘巧合双至,则一发不可收拾,巨浪滔天,看来这今后的江湖,是尔等的江湖,不是我们这些行将入土之人的了。” 就在此时,傅明杰的声音有如滚滚洪流,破空而至。 苏不成看了乌木其其一眼,不再言语。 乌木其其勒马静听,神情一变再变,待傅明杰那“不如不见”四字淼淼余音于草原上空行将散尽之时,乌木其其已是泪眼婆娑,泪珠晶莹,顺着脸颊肆意流淌,掉落草甸,滴落无声。 无声胜有声。 苏不成情不自禁,叹息了一声,脸上的褶子更深,更显苦大仇深。 寂静无声。 好马通人性,主人沉默不语,两匹马也是纹丝不动,连马尾都不曾摆动一下。风起,有风轻轻地拂过草甸。 微风拂面,发丝轻扬,乌木其其轻轻一叹,道:“先生,我们走吧。” 马踏北途,苏不成感同身受,幽幽一叹,道:“人这一世,哪里又能事事如愿,那傅明杰说得没错,见,未必是好,不见,也未必就是坏,能见而不想不愿去见,说明那人还在,终究是好过,想见,但那人已经不在了。” 当年苏不成一人一杖死守午门,决死不退,被程友开**强攻,一弩穿腹,午门得破,太子李昊举身死,苏不成宁死也不愿归顺新帝,中原再无苏不成立足之地,只能亡命天涯,仓皇逃亡北枭。成王败寇,这一日,苏不成突然惊闻,建德帝弑兄弑侄之余,顺带将苏门百口,满门抄斩。想见之人,就此阴阳相隔,再也不能相见,苏不成就此一夜白头,不过半百,一夜形同古稀垂暮,就此改名苦禅,寓意,心中有苦只能与禅言。 乌木其其道:“我有一事求于先生。” 苏不成也不问,点头,“好说。” 傅明杰回到城中庙宇,正是饭点,一什成一伙,叶泉那一什就锅下饭,没有任何佐料,鱼黑汤白,闻着还真是鱼香扑鼻。叶泉看到傅明杰回来,招手,一什铁鹞子挤了挤,空出一人位置,叶泉笑道:“老傅,你再不来,只怕连汤都剩不下丁点。” 范琦盛了一碗鱼汤递给傅明杰,傅明杰喝着鱼汤,竟然食之无味。脑中反反复复就是乌木其其的那似笑非笑的面容,傅明杰只能摇头苦笑。 叶泉看了魂不守舍的傅明杰一眼,“老傅,咋了?” 范琦笑道:“看来老傅是在河边被人勾了魂魂。” 叶泉这才发现傅明杰竟然是只身一人回来,他望了庙门一眼,“怎么就你一人,那乌其其呢?” 傅明杰道:“走了。” “走了?去哪?” 傅明杰摇头:“不知道。” 叶泉拍了拍傅明杰的肩膀,安慰:“走了也就走了,没什么大不了,走了又不是死了,只要不死,终究会有那再见面的一天。” 傅明杰苦笑:“还是不见为好。” 叶泉笑道:“既然都不想见了,那就更没必要唉声叹气,失魂落魄。” 叶泉递过一个皮囊,傅明杰打开,酒香扑鼻,竟然是酒。 第六十九章:有情未必不豪杰! “想不想喝点?” “你敢?” 军伍都善饮,但铁鹞子军纪严明,一出拌马关入草原,王葵就严禁饮酒,以免喝酒误事,没有王葵点头许可,叶泉哪敢犯律,笑着摇头,“我就算了,你不是铁鹞子,你喝,我闻闻酒味解解馋就是。” 傅明杰笑道:“我又不馋酒,酒于我而言,可有可无,大伙凑在一起把酒言欢,那就开怀痛饮,一醉方休。这会你们都眼巴巴地看着,我一个人喝,这喝得是哪门子的酒,也太过无趣了些,既然是无趣之酒,不喝也罢。” 叶泉收酒入怀,小心地拍了拍怀中的酒囊,生怕有所闪失,觉得稳妥了这才罢手,傅明杰笑道:“这酒又不是你媳妇,值得这么体贴入微?” 魏铁笑道:“你老傅是没在边关从过军,在边军的心里,这酒与媳妇等同,某些时候,甚至比媳妇更重。” 叶泉嘿嘿一笑,“我老叶也是狠下心来,才想着让你喝一口,你老傅不喝,那是求之不得,我正好省着点,慢慢咋吧两口。过了这村没那个店,在没有遇上集镇之前,我可有言在先,要命,可以,眉不皱眼不眨,拿去就是,但要酒,那可是滴酒不给,免开尊口。” 傅明杰笑道:“老叶,你这脸变得也忒快了些,让我有些不适应。” 叶泉笑道:“慢慢来,习惯了也就适应了,咱们铁鹞子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没酒的时候,酒就是自家的婆娘,得自家省着点用,亲兄弟也不给。刚才不是见你焉头耷脑,于心不忍,我老叶才舍不得把自己婆娘给你。” 傅明杰捉狭:“老叶,你家的婆娘你会省着用?” 叶泉嘿嘿一笑,“也就是打个比方,从军多年才有那么一二次回乡省亲的机会,一个个饥渴得很,哪里又会省着用,要是这个时候还省着,那就是逼着自家婆娘去偷汉子。” “有子嗣了?” 叶泉伸出两指,兴奋莫名,“俩小子。十六从军,从军十七载,回去两次,睡了两回,就整出俩小子。” 傅明杰竖起大拇指,奉承,“本事啊,老叶。” 叶泉很是受用,道:“咱这本事,可不是你老傅是二品高手就能有的,你老傅是二品高手又能如何,生儿子这等事情,也得靠边站。” 傅明杰头连点:“那是,这就像学武练剑,不是光有蛮力就能成为高手的,怎么着都得有点秘籍窍门才行,老叶你一剑整一,二剑整俩,看来是有别人所不知的诀窍,要不传授点,让我等也学学,回去也好操练操练。” 军伍生活寡淡无味,铁鹞子们平日里就爱拿床笫上的那点事插科打诨,藉此消磨光阴。何况身为军伍,整天刀口舔血,头一日说说笑笑,保不定第二日就成了那樟子松下的坟冢,生个儿子传宗接代,那是所有军伍最殷切的希望。床笫上的那点事还不就是怎么猴急怎么来,生儿子还有秘籍?这倒是第一次听说,谁还会嫌儿子多,范琦魏铁等人都是两眼放光,范琦急切地道:“老叶,赶紧的,说来听听。让我等到时回乡省亲之时,也可以照你那秘籍操练,多整几个小子出来,到时要是老子点背,战死在这北疆,只要后继有人,有儿子给老子传宗接代,那死了也就死了,两眼一闭,了无遗憾。” 叶泉神神秘秘:“都是兄弟,那我老叶也不藏着掖着,把祖传的秘籍告诉你们。要想生儿子,那可是有讲究的,方位体位时辰,缺一不可。” 范琦眉头紧锁,“还有这等讲究?” “要不怎么是祖传,我叶家男丁兴旺,岂会没有缘故。” 魏铁笑道:“老范,别打岔,让老叶把话说完。老叶,赶紧说那方位时辰之事。” 叶泉笑道:“同房之时,女面北男朝南,子时而动,动后女体倒置,保你男丁兴旺,百试不爽。” 魏铁笑道:“你老叶可以观星定位,我老魏一闭眼就不知道东西南北,难不成猴急之时,还得想方设法去寻个罗盘?你这秘籍不咋地。” 叶泉笑道:“要是人人都易如反掌,那又何谈秘籍。” 魏铁一想,也对,傅明杰大笑:“老叶这招太讲究,是不太好操控,数年不见,久别胜新婚,谁不是猴急火急地入罗帐胡天胡地,谁还会去在意那南北方位。可也不是没招,老魏,我给你支一招儿,到了那床榻之上,甭管什么南北,战斗进行时,抱着那婆娘的身子,转上几个圈儿,东西南北不都有了,也不用什么子时,从日落战到日升,岂不是更加简单省事,至于那什么倒置,那不是什么技术活,是个女子都会。” 魏铁摸头,大笑,觉得傅明杰这法子也不错,很称自己的心意,大拇指一举,“高手就是高手。就你这招式,没点腰劲还真是不行。” 叶泉笑道:“老傅,看来你平时只怕没少压塌府上的床板。” 傅明杰不太明白,笑问:“老叶,说明白点,啥意思?” 通州傅氏虽然没落,但士族遗风尚存,家里的床笫金丝楠木打制,结实,叶泉他们这些底层士卒,出身苦寒,只求温饱,至于床,就没那么讲究,用石头堆砌,随便铺上几块木板,能睡觉就行。遇上火急火燎兴致勃勃行事之时,那床板不堪重负,哐当掉地败人兴致的情况时有发生。叶泉说的就是这个。 傅明杰笑着摇头,“我家床笫还行,结实,压不塌。老叶,你又压塌过几张床板?” 叶泉笑道:“我家婆娘,皮糙肉厚,怎么压都压不坏,更不用说床板了。” 金丝楠木床,叶泉虽有听说,但至今都没见过,叶泉啧啧,道:“要是能在那金丝楠木床,绣花锦缎上胡天胡地一把,那是何等快活?” 叶泉、范琦、魏铁等铁鹞子都是一脸神往。 傅明杰笑道:“这有何难,我傅明杰虽然现在家道中落,但府邸还在,厢房客房,都是金丝楠木,绣花锦缎,到时回到上京,你们婆娘到上京来见你们,就上我家,给你们一处别院,把门一关,想怎么胡天胡地都成,保证没人听见。” “老傅,这等事情,你可以不忌讳,但家里上下也不忌讳?” 傅明杰摇头,“忌讳个屁,傅府主仆加起来不过三人,老子说了算。” 叶泉笑道:“既然你老傅不忌讳,那我也不客套,回了上京,我就修书一封,让家里那婆娘,带上那俩小子,到上京来见我。” 魏铁笑道:“想婆娘了?” “你不想?” “当然想!” 有情未必不豪杰! 第七十章:商贾之道 说笑之间,锅里连鱼带汤不见丝毫。魏铁有一事不明,“老叶,出拌马关没几日,你的酒囊就滴酒全无,什么时候又满满当当?哪来的?” “眼馋了?” “你说呢。” 是萍水相逢的中原商贾所送,叶泉先一步从河边回来,见那几位中原商贾酒囊鼓鼓囊囊,有心买酒解馋,备不时之需,那几位商贾却是大气,酒只送不卖,分文不收,很是干脆地送了叶泉一皮囊。 傅明杰顺着叶泉所指的方向望去,庙宇的那端墙角,有五名中原商贾席地而坐,看到傅明杰望来,为首那人朝傅明杰一笑,以示友善。 傅明杰起身,走了过去,问道:“哪里人氏? 为首那人受宠若惊,忙道:“中京府云台县黄杞。” “这趟上哪?” “西厥王庭。” 傅明杰心有所动:“老黄往西厥贩卖的物品是云台的毛尖还是中京的绫罗绸缎?” 黄杞道:“小本经营,比不得人家的大买卖,零零碎碎,毛尖绸缎都有。” “与草原诸国的买卖是否好做?” 黄杞摇头,“买卖是有,但要说好做,却不见得。” 中原的茶叶、绸缎虽然在各国广受欢迎,但还是难以大行其道,究其原因,还是太贵:一是,路途遥远,人力不菲,路上本就有耗损,要是遇上游兵劫匪,那更是折损严重,贩运的货物从中原到草原,能余七成,那属万幸,只剩五成,也是寻常。中原的茶叶丝绸瓷器入了草原到了西域,那价儿就只能可劲儿往上翻,在中京一两银子的买卖,到了西域,那就得十两银子;二是,草原的寻常百姓没有几户人家有中原的铜钱银锭,西域百姓即便有心喝茶买绸缎,却也是有心无力,除非用牛羊交换。牛羊中原是有需要,但路途这般遥远,谁又有那能力将西域草原的牛羊驱赶回中原?只收金银铜钱,这买卖自然就难以在草原大行其道;三是,陇西朝各府各州税赋一事,都是自成一体,产地要收产税,过路要收路税,出关要收关税,各处税种不一,没有统一的标准,中原商贾无所适从;四是,中原至草原,行程最短也有千里,远则数千里之巨,就拿中京到西厥王庭来说,六千里的行程,一路虽有官驿,但只对官家开放,概不接待商贾,商贾要想休整,只能寻找客栈,有集镇倒还好说,遇上荒郊野地,就只能风餐露宿,尤其是一入草原,集镇稀少,风餐露宿更成了家常便饭。使团有官驿接待,尚且舟车劳顿,更不用说黄杞他们这些商贾,一路艰辛可想而知,驴马骆驼折损严重,商贾客死他乡也时有发生。诸如此类,黄杞他们也就只能是贩运一趟算一趟,中原的物品到了草原,售价居高不下,也就属没得法子的事。 没想到这黄杞,对于这中原草原通商之弊,一口气能说出四条,倒也不是那种只知贩卖谋利,不去思考利弊的草莽。 中原一直重农轻商,直到陇西这一朝才有所改善,中原与草原的商贸往来这才日趋繁忙,可因为青石城之战,中原草原之间的商贸往来又中断的数年,直到这几年才日渐恢复。商贸的中断对中原草原都有影响,挛鞮阔顿、耶律坚也是明了商贸往来对本国利大于弊,这才宁愿侵边略境,也要对部落游骑略夺商贾的行为加以约束。 陇西户部商税司,专司商贸税务,则为尉迟谨所建议,得建德帝首肯,于这一朝新设。陇西边关蓄势待发,粮草辎重缺一不可,湘廷芳之类的青楼赌坊的收入相对于整个朝廷的军需用度只能是杯水车薪,属权宜之计,要想解决难题,只能在税赋上另辟蹊径,尉迟瑾于是当庭建议:货利所聚,皆在于商,与其摊税于户,不如以商钱供军。 不愧为陇西首辅,尉迟瑾此策,有利有弊,但相对于历朝的“强摊捐税于户”无疑更利于当朝实情,连李然私底下与傅明杰言及此事,也是认同,认为此策甚佳。 户部量出制入,先做出一年军需开支预算的总额,其中五成交由商税司向商贾征税,商税司分摊到各府各州,各府各州再分摊于各县。初始之时,有瑕疵无法面面俱到,各地税种不一,税制混乱,也就在所难免。 至于官驿不为民用,则是形势所迫,各府各州遇上灾情,边关遇上军情,都得由官驿驿驿相传,八百里加急上报朝堂,以便天子及时作出决断,一旦官民共用,难免不延误军情灾情,事关国祚,只能官驿官用,专一而为,以免因小失大。 傅明杰刚才心有所动,只是因为李然在云台有茶场,原本也是就想了解一下云台的茶叶在草原是不是有市场,现在见黄杞说得头头是道,不免对这黄杞刮目相看,笑道:“老黄,你既知这商贸之弊,可有什么上好的法子让中原物品在草原西域大行其道?” 黄杞看了傅明杰一眼:“军爷怎么对买卖之事如此感兴趣?” 傅明杰微微一笑,“多了解些,未必是坏事。” 黄杞笑道:“关外,事涉他国,暂且不论,但要说陇西,可改正的弊端颇多:一、陇西既设商税司,那可统一税制,产地统一纳税,持产地完税凭证,通行陇西全国,此举可避免各地各自为政,随意收税;二、改单一官驿为官民共驿。仅此两项,定可以让中原物品至草原降价两至三成。” 黄杞此法子中规中矩,并无过人之处,只要是长年游走两地的商贾都会知晓一二。之所以陈弊难除,还是因为但凡牵扯到税赋钱粮,各级官员各有各的盘算,有房景辉之类的清流希望水至清,也有戚树成此类的官员希望浑水摸鱼,即便如建德帝这样的千古一帝对此也是鞭长莫及,更不用说黄枸傅明杰。 傅明杰微微一笑,问黄杞:“既是云台人,那想必知道房景辉?” 黄杞连连点头:“只要是中京府人,岂会有不知房郡守的道理。房大人在中京官声颇佳,中京得以与上京齐名,房大人居功至伟。可惜咱陇西像房大人这种目光长远,不急于求成的清廉官员仅是少数,要不然,即便陇西军费所需庞大,也不至于像现今这般捉襟见肘。” 云台毛尖之所以在房景辉任上后来居上,异军突起,就因为房景辉让利于农商,对于农民开荒拓岭新开的茶园,房景辉免除农户的三年的“租、庸、调”以及地税、青苗税,对贩卖云台毛尖的商贾,免征产税以及除陌钱,此举相辅相成,云台税赋先减后增,房景辉也是民意鼎沸。 黄杞笑道:“军爷认识房大人?” 傅明杰微微一笑。 第七十一章:北风其凉 相比上京,草原的秋寒无疑要来得早许多,越往西行,酷暑不再,秋风飒起,到了夜晚,竟然有了丝丝的凉意,正印了那句“百里不同风”的古谚,何况是这离上京城足足有三千里的草原。秋风起过之后,青葱的草原虽然不至于一夜枯黄,但已没有了仲夏的蓬勃锐气,开始焉头耷脑,暮气沉沉。 使团有厢车羁绊,不能策马扬鞭,自是车行缓慢,叶泉观星察云,北风其凉,雨雪其雱,北风其喈,雨雪其霏,因此断定,今冬西域草原的雨雪相比以往要早,十月,草原的第一场雪只怕就会降临,到时雨雪一起,一路泥泞,前路势必更是难行。王葵和余骞商议后,决定在起居上做文章,晨曦初起拔寨,暮色深沉宿营,务必赶在初雪降临之时到达西厥王都,要不然塞外草原初雪一起,接下来就是那没日没夜的鹅毛大雪,一旦积雪过膝,困顿于草原,待到春暖花开,那就得等到来年的二三月了,耽搁了行程倒在其次,耽搁了天子交办的要务,影响陇西国祚大局,那就是罪孽深重了。与国祚大局相比,车马劳顿又算得了什么。如此一来,使团的行进速度无疑要比一开始迅捷了许多。 又行数日,前方依稀可见山岚,路边不时可见白桦、雪松、刺槐等树木,草甸色彩不再单一,开始呈现五色,日渐深沉。 这一日晨起赶路,傅明杰于马上闭目养神,耶律雪雄主动凑到傅明杰的身边,拍了傅明杰一下,“想什么呢?” 傅明杰睁开眼,不满地瞅了耶律雪雄一眼,很是懊恼,“你知不知道,冒冒失失惊扰他人休息是一件很失礼仪的事情。” 耶律雪雄满不在乎,“没有乌木其其作陪,一路很是无聊,聊聊呗。” 傅明杰一脸的不怠,“我和你很熟?” “也不能说是陌路吧。” 傅明杰干脆地道:“老子没兴趣。” 耶律雪雄笑微微,投其所好,“要不聊聊你感兴趣的乌木其其如何?” 傅明杰还是拒绝,“老子同样没兴趣。” 耶律雪雄笑道:“口是心非吧。” 傅明杰怼道:“老子对乌木其其有兴趣,并不代表老子对你有兴趣。你是西厥世敌未来的君主,你我虽然有这么一段结伴之缘,但迟早会兵戎相见,实在没有必要走得太近,我也想不出和你有什么可聊的。” “那你怎么和乌木其其就有话可聊?北枭不也是陇西世敌。” 傅明杰眼瞪耶律雪雄:“你是女子?” “没劲了不是。” 傅明杰看了前方有序前行的铁鹞子一眼,想了想道:“想让我陪你聊天也行,到了西厥王都,你耶律雪雄得请我和叶泉等一群兄弟去看那飞天舞,让大伙胡天胡地一把。” 耶律雪雄笑道:“你傅明杰怎么着也是上京城里的头号纨绔,怎么对那飞天舞如此念念不忘?想要看飞天舞还不容易,我今日应承了便是,到了西厥王都,你傅明杰大可以打着我的名号肆意而为,你傅明杰名满上京,我耶律雪雄在西厥王都也不是吃素的。” 傅明杰这才有了兴趣,坐地起价:“耶律雪雄,这可是你说的,既是肆意,那要是到了西厥,老子一众人等的吃喝玩乐可都得记你这未来君主的账,若是有店家不卖面子,那我可就砸店打人了,到时将你那王都闹得鸡犬不宁,你可别到余大人那去告黑状。” 耶律雪雄眉头微皱,问道:“你傅明杰这上京头号纨绔在上京也是这样,一个不乐意就打人砸店?” 傅明杰摇头,笑呵呵道:“在上京自是不会,天子脚下,难免不束手束脚,我要是胡作非为,只怕不死也得脱层皮,但到了西厥王都那就难说,反正是你的王都,不是我陇西京城,你那西厥王都又没有谁认识我,真要是坏了名声,那也是你耶律雪雄的,不是我傅明杰的,既然可肆意妄为,那又何必夹着尾巴做人,怎么着也得将中原纨绔的名号在西厥发扬光大。” 耶律雪雄无可奈何,道:“这还是我认识的傅明杰吗?” 傅明杰不以为然,道:“好似你耶律雪雄很理解我似的,辗转数千里,怎么着也得赚点本回来不是,你耶律雪雄也用不着废话,你就说行不行吧!” 耶律雪雄头一点:“既然话已出口,我耶律雪雄绝无反悔的道理,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好了,哪怕你夜夜笙歌,趴在那飞天歌姬的肚皮上不愿下来,我耶律雪雄也是认了,但有一点,我可有言在先,你傅明杰真要是夜夜笙歌,这要是让乌木其其知晓了,我可不敢保证你傅明杰会安然无恙。” 傅明杰一脸不屑,道:“我傅明杰想为就为,关乌木其其何事,你耶律雪雄不愿意出这银子,直说就是,用不着拐弯抹角,胡乱找这么多的借口,老子要不是囊中羞涩,岂会和你费这等口舌。” 耶律雪雄笑容满面:“不关其其的事?我可是听说,乌木其其在青石城外,将你傅明杰一丝不挂地堵在深潭之中,你傅明杰就不怕夜夜笙歌被乌木其其知晓,到时再次将你一丝不挂地堵在歌姬的床笫上下不来?” 在青石城一丝不挂被乌木其其堵在城外的深潭,这等有辱纨绔名声的糗事,不管是叶泉还是范琦魏铁绝无告知耶律雪雄的道理,这耶律雪雄又是如何知晓的?傅明杰眉头紧锁,耶律雪雄却是自得地一笑,“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傅明杰瞟了耶律雪雄一眼:“看来你和乌木其其很熟?” “很想知道?” “想说就说,不说拉倒。” 耶律雪雄好玩地看了傅明杰一眼,然后笑道:“说你口是心非,你还嘴硬,你们中原人就是穷酸,不如我们草原人直率,喜欢就是喜欢,有什么可遮遮掩掩的。直说了吧,因为父辈的关系,我俩自小就认识,我曾被父汗送至南邵,与乌木其其一同拜慕容先生为师,同师数年,算是两小无猜吧。” 傅明杰奇怪,道:“据我所知,紫衣慕容从来不收男子为徒,难不成紫衣曾经为你破例?” 耶律雪雄微微一愣,随即一笑而过:“我耶律一族,想拜紫衣为师,紫衣敢不从?” 江湖浩大,大不过朝堂,紫衣慕容执江湖之牛耳,但那又能如何,相比西厥王庭,就凭紫衣慕容的紫霞阁,终究还是势单力薄了些,除非紫衣慕容真能超凡脱俗,可以不为世事所累,管它庶民百姓,南邵苍生,任凭西厥铁骑涂炭就是,紫霞阁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紫衣慕容就只能为其所累。大总管做不到这一点,紫衣慕容只怕也是不能,即便是佛陀三藏,也绝无置天下苍生而不顾,置身事外的道理。佛陀三藏佛手二指禅,状若飞天,佛法无边,可为天下苍生计,不也得与那朝君王勾肩搭背,结善缘。紫衣慕容偶有破例,也就势在必然,合情合理。 傅明杰笑道:“我说你耶律雪雄的星月刀式怎么刚中带柔,原来是因与紫衣慕容有此机缘之故。” 耶律雪雄笑道:“刚中带柔,不好么?” “如若是女子,倒是恰到好处,如若是男子,那就是剑气有余而霸气不足,不免给人以东施效颦之感,总觉得有些别捏。” 耶律雪雄一笑而过,道:“这一点,我并不否认,你傅明杰渭水河上那一式‘问天’,剑式若流星,那份舍我其谁的霸气,我耶律雪雄还真是自愧不如。” 傅明杰调笑,道:“既知不如,那你西厥还敢窥视我中原,对我中原虎视眈眈。” 耶律雪雄笑道:“这能是一回事吗?” “我觉得差不离。” 耶律雪雄笑意斐然:“自从与你傅明杰有缘相识,武道修为一日千里,为我平生罕见,但这又能如何,你傅明杰即便能一剑杀苍井于渭水,但要是两军对垒,又能一剑杀我西厥多少铁骑,一千还是一万?” 当年苦禅苏不成死守午门,也不过杀悍卒千人,面对连弩床弩这类强弩,也只能失魂落魄,黯然退场,更不用说傅明杰,真要是面对漫无尽头,无休无止的搏杀,他傅明杰又能杀多少铁骑,这个还真是不知,傅明杰朗朗一笑:“一剑杀千骑,我傅明杰还真没有试过,要不找机会试试?” 耶律雪雄淡淡一笑:“会有这个机会的,不过不会是现在。” “我傅明杰肯定不会让你失望。” “但愿!” 傅明杰心旌激荡,眼前仿若旌旗招展。 第七十二章:中原之幸 沙场对垒,自然不会等同一时的口舌之争,任你巧舌如簧,将本国的骑军吹得天花乱坠,最终还是得凭国力说话,沙场上见真章。我傅明杰虽然不能以一己之力杀万骑,但如能如苏不成一般,一人冲阵,杀上千骑,是何等快哉之事,你西厥有二十万铁骑,我陇西西京边陲也有一万铁鹞子,十万精骑,十万陌刀军,我傅明杰又不是孤身作战,我一人杀不了二十万,那就西京边军一人杀一骑,我还真不信你西厥蛮子会有杀不完的一天。 傅明杰自若一笑,也就懒得与耶律雪雄就这等事情多费口舌,笑道:“到时割走你二十万西厥大好头颅的陇西男儿,必有我傅明杰。” 耶律雪雄还是那二个字:但愿。 这些日为赶路,中午不再停留造饭,都是潦草地以干粮对付。今日也是一样,傅明杰刚刚于马上吃完干粮,眉头突然一蹙。 十里外,马蹄声碎,由远而近。百骑之众,快如闪电,不会是奔波两地的商贾,相比军骑,商贾的驴马无疑要劣等许多。 这是草原腹地,远离拌马关,应该是北枭西厥突骑,傅明杰望向耶律雪雄,“接你的?” 耶律雪雄也是早生警觉,摇头,“应该不是。” 傅明杰打马而至叶泉身旁,叶泉看了神情肃然的傅明杰一眼,“咋了?” 傅明杰道:“有变故,西北处,有百余铁骑往我处奔逐而来,得小心为上。” 叶泉不具武道修为,自是不及傅明杰耶律雪雄耳聪,但叶泉曾为斥候,久经沙场,临阵经验丰富,一听傅明杰所言,并不追问,迅速翻身下马,伏地而听,顷刻即起,无一丝拖泥带水,禀报王葵:“校尉,西北十里处,有敌情。” 王葵左手两举,一百铁鹞子行动迅速,兵分两路,一路护送车马藏于草凹之处,一路上至草丘,占据有利位置,马上张弩,臂张连弩在手,弩指前方,静待来敌。臂张连弩宽不过半尺,有箭匣,可三箭连发,小巧精致,为铁鹞子马上杀敌之利器。 五十铁鹞子成品字立于草丘之上,王葵一人一枪在前,傅明杰驱马紧随其后。 王葵看了傅明杰一眼,“为何不与余大人呆在一处?” 傅明杰笑道:“校尉嫌我碍事?” 铁鹞子讲究协同,步调一致,黑盔黑甲,只需列阵,就可给人一种萧萧肃杀之感,傅明杰一身素衣,与铁鹞子战阵是有些格格不入,其立于王葵之后,更显凸势,未免有些喧宾夺主,王葵淡淡一笑,“若是他人,还真是有些碍手碍脚,妨碍后军冲锋陷阵,但你傅明杰是二品高手,也就无碍手碍脚一说。你傅明杰愿意,那我元从铁鹞子算你一个。” 马蹄有如疾风骤雨,顷刻就至,但见前方二里外的草丘,三四十骑突然出现,然后急冲而下,从傅明杰处望去,那三四十骑就如一道波纹,从草甸之上倾泻而下。虽不及千军万马势众,却也气势自成。 王葵岿然不动,傅明杰自然也是波澜不惊,气息平和,坦然静望。王葵眼观六路,心里暗自赞许,就傅明杰这份定力,哪里是上京士族门阀子弟能有,这与傅明杰是不是二品高手无关,而与心性定力有关,如此看来,傅明杰能以三品之境杀二品苍井,看似不可思议,实则不足为奇,武道重在个人修为,军中重集体,虽然大相径庭,但也有异曲同工之处。以少胜多,以弱胜强,都是将不可能变成可能,不然何来功败垂成一说,而要想力挽狂澜,除了考验为将者的智慧,何尝不是考验个人和整体的定力,见敌势而心生怯意,哪怕只是一瞬,那不败也败。铁鹞子军往往能以少胜多,胜就胜在遇突发事件而不惊,遇强敌而不怯,越挫越勇,也就无往而不胜。 感觉似曾相识。 当年王葵随大总管奔袭青石城,面对那黑压压如潮水的敌骑,即便是身经百战的老卒,王葵也是为之心悸。而作为主帅的大总管安成一袭白衣,手持长剑,迎敌而立,那份舍我其谁的镇定和自若,让包括王葵在内的所有老卒新军顷刻间心如止水,再无杂念,有的只是必胜之心。当年大总管帅旗所至,王葵紧随大总管席卷强敌如草芥的磅礴气势让王葵至今心潮澎湃,记忆犹新。 而现在,王葵从傅明杰的身上依稀又见当年大总管的风采。 傅明杰会是第二个大总管? 如能是,必是中原之幸。 这边,王葵心思百转。 那边,三四十骑刚刚下至草凹,转瞬,又一波近百铁骑疾驰而下,如果说刚才那是一道水波,那现在无疑就是一层浊浪。连傅明杰都看得出来,这两波军马绝非同一阵营,前军默不吭声,虽然是在极力撤退,但给傅明杰的感觉错落有致,棱角分明,整体感十足,并无溃败之感,倒是后军,虽人多势众,战刀挥舞,吼声震天,但各自为战,锋线凌乱。 身为具有二品修为的高手,自是耳聪目明,傅明杰已经将那追逐的两军着装尽收眼底,前军陌刀轻甲,后军弯刀兽皮,相比后军,前军的军马无疑要矮小许多,如此看来,前军肯定是陇西边军。 傅明杰不解道:“校尉,此为草原腹地,远离拌马关,怎么会有我陇西边军出没? 王葵见怪不怪:“此处虽为草原腹地,但尚在熬鹰地域范畴,有我陇西边军出入不足为奇,眼前之阵势,分明就是短兵相接的熬鹰之战,出拌马关时我曾与范少离多了那么一嘴,知道这次带队出关的队正是宁超群。当年我为队正时,老宁是我手下的什长,共过生死,彼此袍泽之情深厚。老宁最善的战术就是诱敌深入,然后趁敌麻痹轻敌之时,快刀切豆腐,反戈一击。你看前军快慢自如,败而不乱,分明就是故意示弱,有意为之。不消说,咱们这是遇上老宁在熬练新军。” 傅明杰不明就问:“草原熬鹰之战,敌我间不是早就心照不宣地讲究对等么,为何这次北枭人如此不讲究,竟然以二对一,算怎么回事?” 王葵嗤之以鼻:“跟草原蛮子讲规矩讲对等,那无异于对牛弹琴。” 草原人祖祖辈辈在马上讨生活,马上技艺相比中原人无疑要娴熟,草原人横蛮,嗜杀,北枭人也是如此,其骑军悍不畏死,横蛮骄傲,单兵作战,一可以对一,敌我有得一拼,但要说兵家诡道,草原骑军岂是我中原老卒的对手,就拿眼前的这场诱敌追逐来说,宁超群将诱敌之术玩得炉火纯青,对方愣是看不出丝毫破绽,最终的结果也就不言而喻。草原熬鹰,一开始是一对一,作对厮杀,但数年下来,草原蛮子在熬鹰之战中损失惨重,从来没有在我中原新卒手里讨到过丝毫便宜,草原蛮子自然不愿在熬鹰之战中被陇西边军以这种钝刀割肉的方式,于不经意中消耗自家实力,于是偷奸耍滑,开始以二对一,与我陇西新卒在草原进行熬鹰之战。许邑高长风对此心知肚明,可为了熬练新军,能怎么办,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二对一就二对一好了,有胜于无,有得鹰熬总好过无鹰可熬。如此,一对一的熬鹰之战,就衍变成眼前这种二对一的格局。 王葵淡淡一笑:“即便是北枭蛮子不讲究,想要投机取巧,但又能在我陇西新卒手中占到多少便宜,还不是成了我新军的磨刀石,将我陇西新军一个个打磨成处事不惊笑看生死的老卒。” 第七十三章:短兵相接 王葵丈八蛇矛横于马脊,身后那五十铁鹞子军卒同时收势,整齐划一地放下那手中的臂张连弩,即便如傅明杰,也是感觉身后的那股鼎然杀伐之气随着收势为之一泄。 傅明杰还是不明:“校尉为何不战?” 王葵摇头一笑:“北枭蛮子虽然横蛮不讲道理,不守约定俗成的规矩,我王葵也不是那种循规蹈矩的人,但我还是不屑于学那北枭蛮子的龌蹉,在双方熬鹰之时以多欺少,以强凌弱,胜之不武,不是中原该为。再说了,老宁的手段我不是不知道,他在熬鹰,我王葵要是横插一脚,老宁事后肯定对老子吹胡子瞪眼,说我坏了他的好事,指不定还会让老子赔他几袋好酒,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实在是没必要去做。” 即便王葵对宁超群知之颇深,对宁超群胸有成竹,可眼前北枭骑军人多势众,两军一旦相接,陇西边军即便能胜,难免没有死伤,能出手而不出手,傅明杰总归不落忍,“难不成就这么冷眼旁观?那草丘之下,可是我边军袍泽,就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有人身死?” 王葵目光炯炯,道:“既是熬鹰,那就有生有死,逆境之中更容易磨砺一个人的意志,也更容易让新军成老卒,打铁还需自身硬,我陇西新军如果不能于逆境中快速成熟,那即便今日侥幸不死,明日也会是死期,迟死早死,有何区别?但一旦熬过去了,心力心气坚如磐石,成了悍不畏死的老卒,那今后就不那么容易死了。” 虽然残酷,却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这就同大总管明知苍井技高一筹,但仍是不管不顾地拿苍井磨砺他傅明杰是同一道理,如果他傅明杰不能顶住苍井的磅礴杀气,没有那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斗志,一旦畏手畏脚,那他傅明杰也就离死不远,即便没有死在渭水河,也会死在苍井无休无止的击杀之下。 傅明杰摇头苦笑:“你们怎么都跟大总管一个德性?” 王葵深以为荣,笑道:“没法子,当年大总管就是这么打磨我们的,师承一脉,也就百变不离其宗。试想如若没有大总管当年的快速打磨,何来青石城那名标青史的一战,何来陇西边燧十五年无烽火?” 傅明杰沉默不语。 王葵又道:“虽然是小打小闹,但也是两军对垒厮杀,你老傅是士族子弟,想来也没有见过真正的两军厮杀,你老傅不妨静心静气,看宁超群如何杀敌,小打也有大学问。” 学无止境,杀人本就是一门见生死的大学问,能杀人未必就是本事,知道如何杀人才是一种大智慧。杀人的手段各有千秋,能静心见识他人的杀人手段,受益自是匪浅。 傅明杰再无旁骛。 草甸之下,两军追逐而至,离傅明杰所处的草丘不足一里。虽然看不清两军的面容,但两军冲冒奔突之势,有如炙焰滚滚而至,灼烧着傅明杰的双眼。 追逐而至的两军都看到了草甸之上的黑骑铁鹞子,青石城一战之后,陇西铁鹞子可以说名震边燧,黑盔黑甲为其特有的标识,北枭骑军又岂会不识,一见有铁鹞子军突然出现在草原腹地,北枭骑军自是心惊不已,以为中了埋伏,首骑赶紧勒马,有了后撤之意,北枭骑军本就各自为战,锋线凌乱,前军突然勒马停滞不前,紧随其后的后军根本来不及反应,为免自相冲撞,乱了自家阵脚,只能绕行躲闪,如此一来,整个北枭骑军首尾不接,更是凌乱不堪。 陇西边军的战时素养就在这一刻显露无余,陇西边军马不停蹄,疾驰的边军仿佛急流撞击岩石,瞬间分流,两条锋线有如圆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左右两侧狠狠地插进那百余首尾不接的北枭骑军之中。 陇西边军反戈一击,北枭骑军猝不及防,只能被动应战,一时自顾不暇,陇西边军的两条锋线,就如两把利刃,不由分说地对北枭骑军实行拦腰快切,陌刀所过,刀光闪闪,数名北枭骑军顷刻间被斩落马下。 刀切豆腐,秋风扫落叶,也不过如此。 陇西边军轻灵如长蛇,不待北枭骑军合拢,马不停蹄,一个蟒蛇摆尾,复又切入北枭骑军之中,陌刀过后,人仰马翻,本就凌乱的北枭敌阵更是杂乱无章,不待陇西边军实施第三次切割,北枭骑军已如惊弓之鸟,四散逃窜。 傅明杰静立草丘,如果说一开始陇西两条锋线的快速冲击是两把利刃的话,那第二次切入敌阵的两条锋线就如同两道卷地旋风,势不可挡。 陇西边军二击得手,并不追杀,而是顺势合拢,将来不及逃逸的四名北枭骑军合围,手起刀落,毫无拖泥带水将四名北枭骑军斩落马下。 勒马,止战。偃旗息鼓,干脆利落。 这宁超群的手段还真是了得。 傅明杰问道:“老宁当年为何不随校尉去上京?” 王葵苦笑,言语简扼:“我想!他不愿!” 陇西军纪严明,军令如山,没有谁不愿就可不愿的。王葵当年之所以网开一面,并不强求,除了交情,还因为王葵知道,鹰之所以为鹰,是因为有广阔的天空任其翱翔,入了上京,对于他们这等在边燧驰骋惯了的老卒而言,就如同鹰入方寸鸟笼,上京虽然繁花似锦,但固步如折翅,哪里又及边燧驰骋自由自在。 王葵展雄当年又何尝乐意入京,只是面对天子的信任,大总管的需要,王葵他们这些铁鹞子军能怎么办,只能两千重骑入京城。 草凹上,十余北枭骑军陈尸在野,分外刺眼。不管是谁家男儿的热血,到了明春,这一处,想必青草更青,红花更红吧。傅明杰如是想。 不过就是一场短兵相接的熬鹰之战,虽血雨腥风,但注定无法像青石城之战那般名标青史。 一场熬鹰之战就如此血腥,更不用说那千军万马的决死之战,一将功成万骨枯,相比那万马奔腾筑京观的恢弘,傅明杰渭水河上杀苍井,无疑就是小巫见大巫,根本不值一提。 第七十四章:音落马至 一人拖刀,打马如疾风,顷刻而至,此人与王葵年若相仿,魁梧,满脸腮胡,却掩不住脸上边塞风霜侵染的黑黝。手上陌刀沉重,北枭鲜血还未凝固,有血顺着刀尖滴落草地。那人呵呵一笑,直呼其名,“王葵,怎么是你。” 傅明杰不用问就知,此人必定为宁超群无疑。 王葵笑问:“老宁,是不是有些意外?” 宁超群朗朗一笑:“不在上京城抱着婆娘对酒当歌,跑到这草原腹地做什?这草原只有豺狼虎豹,可没有什么婆娘。” “老子奉旨出使。” 宁超群不信:“骗鬼呢。你王葵除了会杀人,还能干这个?” 王葵撇撇嘴,叶泉已经将使团厢车带回路径,宁超群瞟了一眼,摇头:“你王校尉是越来越没有出息了,这等婆婆妈妈的事情也做,可还记得杀人。” 王葵不悦:“埋汰老子!” 宁超群嘻嘻一笑。 王葵笑道:“老宁,刚才这一仗,进退自如,看来熬鹰成功,新军已然成老卒。” “我宁超群带队出关熬鹰,又何曾让自家兄弟失望过。这次若不是你突然出现在这,让北枭蛮子生了退意,我宁超群再遛上一个时辰,将这一百北枭蛮子遛晕了,再来一个刀切豆腐,老子肯定让其十去其六,哪里只会是眼前这点战果。” 王葵笑道:“老宁,你我有几年没见了?” 宁超群笑道:“咋了?建德十年,当今天子西巡西京,你我见过一面之后,算来九年有余,几近十年。” “九年没见,怎么还是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性。” “死性不改,说的就是咱边军。” “要不与我西行一段?聊聊?” 宁超群笑问:“可有酒?” 王葵点头:“少不了你的。” 宁超群乐呵呵地道:“聊不聊的无所谓,与你又有什么好聊的,无非就是哪家婆娘的屁股大腰儿肥,能生儿子,你现在是元从铁鹞子,整天跟在天子身边,有当今天子撑腰,看到那屁股大的婆娘,还不是想摸就可以摸,我听说你小子在上京混得人模狗样,娶妻纳妾两不误,儿子也有了。你现在还是喜欢大屁股?你那妻妾也是大屁股?” 王葵笑呵呵,“老宁,大屁股会生养的女人谁不喜欢,咱边军就好这口,我王葵娶妻纳妾,要不是大屁股大胸,老子会要?” 宁超群也笑,点头道:“若是这样,那你王葵还算是没有抛弃咱边军的习性,就这,你我还有得聊。先甭说废话,先来口酒来解解馋。” 王葵一笑,从马褡子上掏出酒囊扔了过去,宁超群接过,如牛饮水,一皮囊的北地烧刀有二斤,宁超群以让傅明杰惊讶的速度,几口见底。宁超群打了一个饱嗝,这才长吁短叹,“总算是一解老子这些天来的郁闷,这北枭蛮子的草原,荤素全有,就是无处寻酒,老子酒囊早就空空,一月滴酒未沾,真是把老子憋屈坏了。” 宁超群尽兴之后,这才看了傅明杰一眼,笑道:“能一身素衣与校尉并肩,看来有些斤两,肯定不是那种穷酸书生,校尉,这谁啊?” 王葵含笑不语。傅明杰自我介绍:“老傅,傅明杰。” 宁超群呵呵一笑:“开口老傅,不见外,很对老子的胃口。会杀人吗?” 傅明杰笑道:“杀过而已。” 宁超群笑眯眯:“那就是不会。” 王葵两眼一瞪:“咋地,杀人杀上瘾了。你怎么就认定老傅不会杀人,要说杀人的多寡,这个毋庸置疑,老傅肯定不如你,但要说这杀人的手段,那你宁超群只怕得甘拜下风,得拜师学艺。” 宁超群大眼圆瞪,上下打量傅明杰,啧啧道:“就他?像那戏里的小生似的,杀人手段过人?老子还真没看出来,不过既然校尉这么说,那肯定不虚,有机会还真要见识见识,真要是有那本事,我老宁甘愿拜师,但要是手艺不精,那可别怪我老宁到时寒碜你。” 王葵笑道:“这草原腹地,四不管地带,游隼流寇满天飞,要想杀人,那还不是信手拈来,你想见识老傅的手段,有这机会。” 傅明杰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有一事自到西京就压在傅明杰的心里,让傅明杰一直忧心忡忡,此时既然得缘遇上,正好可以一释心中的郁结,傅明杰看着宁超群,“老宁,问你一个事情可好?” 宁超群点头,笑道:“有事就说,有话就问,咱边军最不喜的就是婆婆妈妈。” 王葵嗤之以鼻:“你还不婆婆妈妈。” 傅明杰笑问:“老宁,你这次带队出关熬鹰,新军中可有曲雁南此人?” 宁超群很是干脆,点头道:“有啊。” 王葵笑道:“没死吧?” 宁超群摇头一笑:“那小子人小机灵,想他死,不那么容易。” 没死就好。傅明杰心里的那块石头总算是落地。 宁超群望了傅明杰一眼,“我印象中,那小子是曲阜人氏,以罪籍从军,老傅怎会认识?” 傅明杰望向草甸之下那些打扫战场的陇西新军,“不认识,只是受人之托,捎来家书一封与他。” 宁超群皱眉:“没听这小子说过他有家人啊。” 王葵没了耐性,“宁超群,还说不喜婆婆妈妈,你这没完没了地问个不停,这不是婆婆妈妈是什么。死了拉倒,既然没死,赶紧的,把那曲雁南叫来,别耽误了老子的行程。” 宁超群嘿嘿一笑,不再多问,噘嘴吹了一声口哨,二长一短,草原空旷,哨声尖锐,数里都可传音。 音落马至。 最先映入傅明杰眼帘的不是马和人,而是马前挂着的那随马起伏的二颗人头。石灰涂抹,面目更是狰狞,很是赫然,一颗血渍未干,想来是刚才的斩获,一颗形同枯槁,怕是有些时日。陇西边军如何论功行赏,靠得就是这马上人头。就因为这曲雁南,傅明杰曾特意翻阅过《陇西军伍赏罚律制》,其中就有一制:凡杀敌三人者,赏银三两或等同绢帛;晋伍长;如为罪籍,可脱罪入庶。要想军中将士人人奋勇,个个争先,除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得许之以利,免其后顾之忧,能得赏银予家人买田置地,对于寒门庶族无疑具有巨大的诱惑力,而对于曲雁南他们这等罪籍来说,金银绢帛都在其次,能凭军功而脱离罪籍,福佑子孙,让子孙后世不再为奴,比什么都重要。 看来,曲雁南离脱罪入庶只差一步之遥。 傅明杰看向曲雁南,眉清目秀,与曲婉有诸多相似。十五六岁的光景,满脸稚嫩,雅气未干,不料一出口却是少年老成的模样:“老宁,找我?” 宁超群瞟了那悬挂马颈的头颅一眼,“又建一功?” 曲雁南笑微微,连吹带拍,“小事一桩,随你宁队正出关,要不多杀几名北枭蛮子,岂不是辱没了你老宁的名声。” 宁超群很是受用:“你小子这马屁拍得舒服,赶明儿等你再杀一人,我们就该回拌马关了,入了关,脱了罪籍,你小子可别忘了请老子喝一杯。” 曲雁南点头,“少不了你老宁的这杯酒。可我正为一事发愁,就是不知道这北枭蛮子会不会被今日这一战吓破了胆,不敢再与我军交手。眼看雪季将至,要是这北枭蛮子就此避战,老子上哪凑足这三个敌军首级,难不成还得等到下次才能脱离那该死的罪籍,那也未必太让老子遗憾了。” 宁超群摸摸头,“这倒也是。” “老宁,看来有法子了。” “这北枭蛮子真要是躲起来,老子能有什么办法。” 曲雁南大失所望,道:“敢情你老宁找我,不是为了这事?那你口哨吹得那般急,又是为啥?” 宁超群笑骂:“一门心思就想着脱离罪籍,我看你还是悠着点为好,杀北枭蛮子的机会有的是,脱离罪籍就是迟早的事,但你要是把自己的小命弄折了,那脱什么籍都是扯蛋。老子这次找你,屁事都没有,是他找你。” 宁超群一指傅明杰。 第七十五章:情以何堪 曲雁南看向傅明杰,了无印象,肯定不识,一脸疑惑,“我们认识?” 傅明杰笑道:“曲婉让我带封家书给你。” 边关家书抵万金,何况是十余年杳无音信的姐姐,曲雁南仿如是梦,一时怀疑是真:“曲婉?我姐她还在世?” 傅明杰点头。 曲雁南喜形于色,一连就是数问:“我姐活着,那太好了。我姐现在在哪?她又如何知晓我在边军?你又是何人?怎么认识我姐?” 这等事情,一时半刻又如何说的清楚,傅明杰微微一笑,默默地把曲婉的书信递过去。 曲雁南手拿书信,喜悦之情,蓬蓬溢于脸上。 宁超群手一挥,“既有家书,还不上一旁看去。” 曲雁南向傅明杰告辞:“待会再来找你。” 傅明杰点头一笑,目送曲雁南行远。 宁超群笑道:“老傅,姐夫吧?” 傅明杰笑道:“老宁,我怎么发现你越来越娘们。” 王葵一夹马腹,马下草丘,笑声悠悠,“你这才发现,是不是迟了些,要说碎碎念,老宁在边军可是排得上号。” 傅明杰打马跟上,笑道:“那岂不是成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宁超群也不恼,笑着紧跟,“老傅你别听姓王的瞎掰,我有我的带兵之道,我要是不了解袍泽兄弟的家事,让兄弟们有事就愿意找我磕巴,我又如何能让兄弟们跟着老子死磕北枭蛮子到底。” 傅明杰笑道:“看来效果不错。” “你说呢!” 有呜呜的号角声将傅明杰于沉睡中惊醒,号声急促,不似往日的平缓。号声来自十里开外,是叶泉的斥候军在报警。 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草地开始微微颤抖,继而剧烈,如簸箕筛米,马蹄碾过草地的轰鸣声清晰可听,不绝于耳,来势汹汹。傅明杰鱼跃而起,翻身上马。铁鹞子纪律严明,一贯夜不卸甲,遇上突发之事自是不慌不忙,不像那礼部的文臣,一路颠簸,苦不堪言,遇到这种阵仗更是张皇失措,一个个爬出厢车,望向北面,面面相觑。傅明杰跃马上草丘,王葵宁超群早已率部各据左右,严阵以待。 轰鸣之声愈发清晰,如江潮排山倒海,如雪崩摧枯拉朽,从草丘望去,远处草甸,一片黑云滚滚而来,原本一碧如洗的草原长空顿时有了仄郁之感。 傅明杰望了右侧的新军一眼,队伍里,曲雁南蹙眉凝视远方,脸上有如霜降,冷峻异常,与昨日童心未泯,打马欢腾时的烂漫何啻天壤。 一夜之间,就是天冠地屦,想来是因为昨夜一席长谈之故,曲雁南的成熟让傅明杰猝不及防,却又势在必然,谁都逃脱不过,曲雁南是如此,当年的傅明杰也是如此,这世间能让人一夜成长的东西实在太多,仇恨、生死等等,不一而足。当年慈父老祖接连撒手人寰,通济巷傅府一夜之间从车如流水马如龙,到一冬难见车辙印,独余傅府在风雨中暗自飘摇,要不是李然不顾天子忌讳,逆天而行,施以援手,只怕通济巷早无傅府,他傅明杰早就离京,回到通州傅氏族中,寄人篱下,苟延残喘。 人无完人,事无好坏,有弊有利,焉知非福。 年幼的傅明杰一下子从无忧无虑锦衣裘袍的云端掉落凡尘,第一次知晓了什么是世态炎凉,随着李然的因势利导,傅明杰开始懂得从另一个视角看这个人世,由此混迹市井,与那些贩夫走卒一同感同身受,傅明杰开始知晓何为市井寒门,何谓人间疾苦,也知晓为何“侠义每多屠狗辈”,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傅明杰开始多了一份悲天悯人之心,诚畏天命而悲人穷,对戚树成此等道貌岸然的权贵视如粪土。要是没有当年的变故,只怕现在的傅明杰也与鲜衣怒马横行街头的戚佑淮键一般无二,成了如假包换的真正纨绔。 昨夜,曲雁南听闻曲婉以罪籍之身被罚入青楼,额前青筋暴跳,心中的焦虑无以复加,不惜对傅明杰怒目相向,“傅明杰,我就问你一句,你对我姐可是真心?” 自是天地可鉴,日月可表。不因明月出身青楼而贱视。 曲雁南一脸愤怼,“那你为何任由我姐继续栖身青楼!不能娶,我不怪,我就不明白,通州傅氏再怎么没落,但豪门余荫尚存,何况举世皆知琼王李然与通州傅氏之间的关系,你要是有心,那将我姐带离青楼又有何难!” 曲雁南此言不无道理,戚佑淮键不过是尚书子侄,尚可鲜衣怒马横行霸道于上京,在天子眼皮底下行足欺男霸女之勾当,明目张胆,无法无天,除了他傅明杰,好似无人敢管。有高长海此类的肱骨清流,当今天子也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可偏生听之任之,不见任何举措,让戚佑淮键至今跋扈于上京,愈发张狂。反观他傅明杰,步步受掣,不过就是小儿顽劣,上房揭了戚树成家的瓦,就惹来天子震怒,殃及李然,更不用说其他。尚书岂能与亲王相提并论,戚佑强抢民女都能安然无恙,他傅明杰真要是于湘廷芳将明月强行带回傅府,谁又能奈何了他。可偏生不管是贵为亲王的李然还是权倾朝野的大总管,都对傅明杰将明月带回傅府一事讳莫如深,一致认定当今天子会紧揪此事不放,除非天子点头,傅明杰万不可鲁莽行事。真是礼制律制不能僭越?李然心性柔和,尚且不论,那大总管岂是不敢僭越礼制之人,要是世俗礼制能束缚大总管,那他就不是天下第一的安成,真要是畏手畏脚,没有天马行空的性情,那大总管也成不了这天下第一。 为何戚佑等纨绔横行上京,天子可以轻描淡写,他傅明杰稍有动静,天子就是惊雷当空?真是一言难尽。 可面对曲雁南的质问,傅明杰岂是一句一言难尽就能概括。 曲雁南眼神凛冽:“我入边军明白了一件事,知道为何边军不惜身死,而无怨无悔。” “为何?” “从大处说是为国,誓保山河完整,外族休想从我辈手中侵占一丝一毫生我养我之土地,以免遗臭于子孙后代,从小处说则是为家,让家人不受外族欺辱,不因山河破碎而受外族奴役,只要山河延绵,家人安康,那也就死而无憾。同理,你傅明杰既为入品高手,不应只为江湖称雄,让亲人至爱免受他人欺辱才是首当其责。男人不能保护女人,强者不能保护弱者,谈何男人!谈何高手!我们边军心思简单直白,如若连自家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何谈卫国。” 傅明杰无言以对,曲雁南不过是雅气未干的少年,他的话字字如针,字字刺心,但字字都是情理,虽有大总管的遮天庇护,陇西上下现在应该无人敢轻易去冒犯明月,但让明月一直栖身于湘廷芳,这对明月仍旧是一直无形的折磨。他能告诉曲雁南不是自己不想,而实在是有心无力,没有当今天子的特赦,他傅明杰就是品序再高也是枉然?不说还好,一说反而更遭曲雁南嗤笑。他傅明杰在上京不是天不怕地不怕,敢揭尚书房瓦,敢与天子顶撞,可连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都保护不了,那算什么为所欲为,那算什么高手,无非就是徒有虚名罢了。 曲雁南目光炙炙,“我若再杀三名北枭铁骑,依律是否可以让我姐脱离苦海?” 傅明杰摇头。 “那我再杀北枭十骑如何?” 傅明杰只能沉默。 “那我就杀他北枭百骑。他日我若积攒战功成威震天下的大将军,我亲自上那湘廷芳将我姐带离牢笼,神挡杀神,鬼挡杀鬼!” 不过就是一个稚气满满的少年,与那北枭魁梧的骑军相比,高不及肩,简直就是弱不禁风,能杀三骑,也是赫然,杀十骑等同于阎王殿走上十趟,杀百骑,简直就是痴人说梦,想都不敢想,但他说起杀人,仿佛就如同手捅窗户纸一般的简单容易。 不但敢想,敢说,看来曲雁南还真要这么去做,为明月不惜一搏,这刻看着一脸冷峻的曲雁南,傅明杰有些汗颜。 昨夜曲雁南还有一语同样让傅明杰为之汗颜:傅明杰,即便你是二品高手,但我曲雁南仍是看不起你。 情以何堪。 第七十六章:乌木达 王葵看看曲雁南,又看了看表情阴晴不定的傅明杰,“老傅!想啥呢?” 傅明杰这才将目光从曲雁南的身上移了回来,“没啥。” 王葵随即一脸冷峻,一言九鼎:“现在军情紧急,北枭来敌用意不明,我就长话短说,待会,视情况而定,若需冲锋陷阵,由我铁鹞子打头阵,老宁据守,老傅你相机行事。” 言语简扼,不容反驳。 论沙场排兵布阵,王葵师出大总管安成,三人中谁可一锤定音,自非王葵莫属,傅明杰和宁超群倾首,惟王葵之命是从。 马蹄由湍急变迟缓,一条黑线出现在前方不足一里的草丘,密密匝匝,黑线缓缓前移,开始变阵,整个草丘只闻马蹄轻碾草地的沙沙之声,没有人吼也无马嘶,步伐一致,百人为一方阵,菱角分明,方正有加,于百步外静立,裹足,不再前行。傅明杰一瞟就知,二十阵,二千人。再看那敌骑,胯下之马膘肥体壮,清一色的藏青,马上骑军披挂漆黑羊皮裘甲,肃杀之气腾腾,十里长空飞鸟尽,十里草原狡兔空,就这阵势,岂是昨日那些杂乱无章的北枭游骑所能比拟。王葵那一千铁鹞子黑骑,那是集陇西边军之力,才勉强拼凑而成,而对面一来就是二千藏青,草原多好马还真不是浪得虚名。不消说,对面骑军必定为北枭最为精锐的北枭突骑。 北枭突骑有致中分,一杆大纛徐徐而出,在秋风中猎猎作响。 中原大纛除了天子专属的镶黄龙旗,其余都绣有将帅之姓,以示天下,草原大纛则以虎豹豺狼加以区别,眼前大纛青绸,粗犷绣工,一只狰狞怪兽龇牙咧嘴,头黑如球,非虎非豹,其丑无比。 傅明杰竟然不识,“什么玩意?” 王葵淡淡道:“烛照。” 难怪傅明杰不识。 两仪中至阳之炁与太阳之精共化为烛照,至阴之炁与太阴之精共化为幽荧。烛照为阳,幽荧为阴。中原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为圣兽,草原西域则尊烛照、幽荧为万兽之神,都是远古神话,没有谁真正见过,什么虎豹豺狼,都不及烛照、幽荧凶残。难怪大纛所绣,似球非球,似兽非兽。 四大神仙境的烛照吞弥和幽荧措姆之名,应该就是出自于此。 傅明杰困惑,“难不成北枭领军之人与烛照吞弥有关联?” 王葵嗤之以鼻:“无非就是扯着烛照做大纛,我们边军只重事实,不信传言,什么四大神仙,与我何干,有谁见过?老宁,青石城一战之后,北枭骑军谁以烛照为王旗。” 宁超群道:“北枭三王子右谷蠡王乌木达。” 王葵面无表情:“知道了。” 那日西出拌马关,范少离曾善意提醒,乌木达亲率二千亲兵南下,不知有何图谋,现在看来,乌木达的意在使团毋庸置疑。 谷蠡王为北枭贵族封号,分左、右,各为北枭二十四王之一,次于左右贤王,有自置的千长、百长、什长、裨小王、相、都尉、当户、且渠等。左右谷蠡王与左右贤王分踞北枭四角,拱卫北枭王庭王都,地位高于其余王侯。贤王为重要部落首领,谷蠡王则为挛鞮阔顿之子担任,左谷蠡王大王子乌木楠,右谷蠡王就是三皇子乌木达。若论凶猛残暴,二十四王无人能出乌木达左右,其最合挛鞮阔顿脾性,自然也就最为挛鞮阔顿赏识,大有继承挛鞮阔顿衣钵之势。许是乌木其其对乌木达问鼎单于之位构不成威胁,又或是挛鞮阔顿对乌木其其溺爱有加,乌木达投其所好,乌木达对乌木其其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自小亲爱有加,有求必应。 一骑随烛照大纛跋扈而出。 马上之人高若六尺,袍衣,一头乱发过肩,背缚一柄马战弯刀,额前王带镶金嵌玉,珠光宝气,发髻之上遍插雀羽,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长相实在砢碜,与乌木其其有如云泥,不是那右谷蠡王乌木达还能是谁。 乌木达来势汹汹。 敌强我弱,又能如何,可死而不可丢势,这就是我陇西军伍悍不畏死之军魂,一百铁鹞子,四十边军,巍巍如山。狂风骤雨,电闪雷鸣,磐石尚且岿然不动,何况是巍峨群山。 王葵横眉冷对,以不变应万变。 乌木达悠悠拨马上前,声音阴隼,五里可闻,“谁是余骞?” 王葵冷声道:“余大人不在。” 乌木达怪腔怪调,不乏嘲讽,“难不成姓余的见势不妙,溜之大吉?” 余骞打马而至,与王葵并肩。这一路,傅明杰从未见余骞骑行,都是卷不离手,于厢车读卷,一派荏弱书生之气象,这时跃马而出,虽然做不到军伍那般昂首挺胸如松,却也面对强敌而无惧,气宇自成。经年游走草原各国,倒也不似礼部的那些文臣胆怯。 余骞抚须而道:“右谷蠡王想见我余骞,我余骞岂能避之不见。我等文臣虽无缚鸡之力,但唯独不缺热血,千年来,我中原甘愿慷慨赴死者同样不乏铮铮铁骨之文臣。我余骞识字三千,独有几字不识,比如说这个‘溜’字,要不有请谷蠡王告知我余骞,何为溜?” 乌木达看了余骞一眼,“都说你姓余的能言善辩,这些年一直在草原各国游说,极尽挑拨离间之能事,让草原各国生隙,让陇西得利,看来还真是不虚。” 余骞淡淡笑道:“我余骞作为陇西使臣,持的是陇西符节,我不为陇西谋利,难不成还去为你北枭经营不成。我有一事不解,不知今次与右谷蠡王是偶然遇上,还是右谷蠡王本就为我余骞而来?” 乌木达声音阴沉:“你说呢!” 余骞哈哈一笑,虽不能说是中气十足,却也豪情满腔,“那我就当你是冲我余骞而来了。我知你右谷蠡王一贯嗜杀,可你想必也知,两国交锋不斩来使,这是千年来中原草原约定俗成的规矩,我这次出使西厥,借道北枭,已经知会你北枭相应官员,这我就有些不明白了,你右谷蠡王不惜兴师南下,如此劳师动众,为的又是哪遭?” 乌木达笑声狰狞:“你余骞借道北枭出使西厥是曾告知我方,但你余骞此次准备游说西域草原诸国卖马与陇西,也曾告知我方?” 乌木达此言一出,余骞与王葵相觑对望,内心有如江海翻倒,余骞此次出使西厥,实属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护送耶律雪雄回王庭,顺带对西厥进行回访,不过就是明修栈道,借机许之以利,游说西域诸国卖马与陇西,为中原蓄力,角力北枭,才是建德帝和大总管翘首期盼的结果。虽然知道西厥与北枭互为盟友,西鹘仰其鼻息,余骞此行要想不失君望,势必困难重重,但中原缺马场少良驹,是始终横亘在建德帝面前的一道天堑,建德帝这十余年之所以一直枕戈达旦,除了陇西国力有待提升,需要储备国力,以备乾坤一战一旦不尽人意,双方进入僵持,陇西有足够的财力支持,同时也与中原少良驹有着莫大的关系。 中原之马体型优美,但多华而不实,作为齐马供富胄子弟在官道上耀武扬威可以,但要是作为戎马供边军驰骋沙场,却多有不足,举国之力,戎马也不过是十五万匹,而作为具装铁鹞子必备的碧骢驹也就区区一万,捉襟见肘。反观草原诸国,草原多好马,虽然马型粗糙,头重、额宽、但四肢粗壮,蹄质结实,也因此暴发力强,耐力强劲,而且生命力强,风霜雨雪,无论多么恶劣的环境中都可生存,且四时可行百余里,又岂是娇贵的中原马可比。光是北枭一国,就有戎马二十万,一到战时,举国皆战马,套上马鞍就可上阵。一旦陇西北枭交战,在戎马一事上就已输了一筹。 前朝的那场亡国之战,草原突骑横跨中原,致使中原沦陷,让中原蒙羞,让中原史册蒙尘,成了中原人挥之不去的隐痛。 还好中原有精钢打造的陌刀补拙,一把陌刀出,百马需臣服。 北枭虎视眈眈,实力不容小觑,中原与草原将来的乾坤之战说到底其实也就是陇西北枭之战,中原要想在未来的战争中取胜,光有陌刀和捍不畏死的陌刀军肯定不行,多加发展铁鹞子此种具装重骑才是首要。 第七十七章:难言稳操胜券 厉兵秣马。草原熬鹰,是为磨刀厉兵,可秣马也得有足够的良驹可秣才行。陇西要想一战定乾坤,让中原草原就此成一家,困难最大也得迎难而上,天堑最高,也得迈步从头越。建德帝运筹帷幄,执政手段过人,一言九鼎,陇西朝堂尚且明里暗里派系丛生,安于现状的主和派虽然不敢公然逆鳞,但消极避战不在少数,让建德帝颇为恼火,却又无可奈何,更不用说西厥西鹘,与北枭结盟,因利,仰人鼻息是怕,有利有怕,自然也就难言针插不入,水泼不进。尤其是这些年,建德帝没少在西厥西鹘朝堂股肱身上下工夫,余骞经年游走西域草原诸国,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无所不用其极,两国朝堂早已不是铁板一块,朝堂股肱与陇西暗通幽径者大有人在。更何况耶律坚老奸巨猾,与北枭结盟本就是权宜之计,不可能不计后果与北枭共进退,一旦北枭坐大,对西厥并非全然都是好处,以挛鞮阔顿的脾性,西厥即便能从北枭分得一杯羹,只怕也是残羹剩饭,食之无味。当年青石城一战,草原大败,既与许邑大总管的兵行险着,剑走偏锋有关,也与草原诸国各自为政,各打算盘不无关系,一见形势不对,各方都想保存自己的实力,自然也就如树倒猢狲散,一哄而散,北枭骑军再怎么彪悍,也无力以一家之力与陇西抗衡,挛鞮阔顿的父汗气急攻心,一病不起,这才给了挛鞮阔顿弑父篡位以可乘之机。当然了,耶律坚也不可能对陇西和北枭乾坤之战坐视不管,建德帝想要中原草原成一家,成就名标青史的伟大功业,耶律坚对此心知肚明,不可能不防,北枭真要是一败涂地,对陇西俯首称臣,耶律坚自会担心西厥步其后尘,王庭由此岌岌可危,唯有保持目前的平衡于西厥才是最为有利。西鹘就更不用说了,本就在夹缝中求存,纳兰女主也希望目前的格局恒古不变,但凡陇西北枭一家独大,西鹘亡国也就旦夕之间。西厥西鹘如何把控与陇西北枭之间的关系,很是考验耶律坚和纳兰女主的为君之术,至于耶律坚和纳兰到底如何盘算,事关各国国祚,建德帝再怎么料事如神,帝王心术再怎么登峰造极,也料不出个所以然来,古往今来,为各自利益,哪怕有盟约在身,事到临头,临阵倒戈的范例数不胜数,建德帝对此心知肚明,西厥西鹘目前与陇西北枭关系暧昧,模棱两可,无非都是在等那迟早会来的乾坤之战,到时就看谁的筹码高,谁的胜算更大,一旦一方得势,耶律坚和纳兰都会对得势一方加码,对失势一方落井下石。 时局如棋,变幻莫测,谁都难言稳操胜券。 不过只要西厥西鹘保持目前这种左摇右摆的态势,那就给了陇西以可乘之机,建德帝与大总管看法一致,余骞此次出使势在必行,从西厥、西鹘购买二万戎马,再行打造二万铁鹞子军,藉此夯实边军战力,如偿所愿,自是得之桑榆,抱憾而归,也不存在什么失之东隅。 余骞心中的震惊就在于此,西域买马,为此行绝密,知晓内情的人屈指可数,乌木达又是从何处得知的?就如同中原在草原各国安插有暗谍一样,北枭在上京、西京暗布暗谍也是不足为奇,乌木达能知晓陇西一些不为人知的军机要务,也在情理之中。可买马一事,兹事重大,事关成败,建德帝为免泄密,慎之又慎,可现在仍是为北枭知晓,余骞岂能不惊,事出反常必有妖,难不成朝中有重臣为北枭收买? 如若真是如此,那陇西的朝堂指不定会迎来一场怎样的腥风血雨。 乌木达跋扈如常,陇西朝堂真要是腥风血雨,北枭乐见其成:“不用想也能知道,你余骞此刻的心中肯定诧异无比,不明白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如此绝密消息岂会公诸于我。其实余侍郎用不着胡乱猜想,本王不敢信誓,北枭王庭无细作,你同样也不能担保陇西朝堂无二臣,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余侍郎你说是不是此理?” 理是这么个理,你陇西可以用金银绢帛收买草原部落首领,王庭王侯卿相,让他们曲径通幽,北枭同样可以如此,这世间最经不起考验的就是人性,利字当头,层层加码,稍有私心贪欲,就极易被敌国收买,一旦见利忘义,哪里还有什么家国百姓可言,侠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岂少朝堂人,行走朝堂,最拿手的就是察言观色,见风使舵,关键的时候,最先丧失礼义廉耻的,往往就是那满口仁义道德位高权重朝堂重臣。苍蝇专叮有缝的蛋,余骞只不过是一名礼部的侍郎,有朝堂权臣要为一己私利置大局而不顾,余骞岂能奈何。 余骞笃信,有真相,就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想明白了这一点,余骞心情瞬间平复,古井无波,他淡淡一笑,道:“我若说根本没有买马一事,都是你右谷蠡王道听途说,妄自揣测,右谷蠡**否?” 乌木达语带讥讽:“余侍郎这般说就没意思了,本王都事无禁忌,坦诚以待,不怕余侍郎回去以后彻查消息来源,让我北枭王庭费尽周折发展起来的暗线付之东流,余侍郎却是遮遮掩掩,避实就虚,你们中原人就是不如我们草原人耿直。” 事关陇西国祚,余骞自然不会妄自菲言,神色如常,坦然一笑,你乌木达即便知道我此次出行的真实意图又如何,谁又能证言你乌木达所言为实,除非让那深藏陇西朝堂的二臣当面对质,如此倒还少了诸多麻烦,免得到时建德皇帝风雨雷霆,朝堂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自乱阵脚,于大局不利。 乌木达倍觉无趣,摇头道:“你余侍郎游走草原,就属你花花肠子最多,你余侍郎不承认,我也是拿你没辙,两国交锋不斩来使,这点规矩本王还是懂的,也不好就此坏在本王的手里。不管你余侍郎承不承认此事,其实都无关紧要,本王就是想告诉你余侍郎,大可放心,余侍郎此行想要西域草原买马,注定是不能如你所愿了。本王此番携突骑挥师南下,屯兵南线,就是要郑告草原诸国,谁敢为一己私利,罔顾草原利益,卖马与陇西,那就是与我北枭为敌,与草原为敌,本王这两千北枭突骑一贯不喜欢吃素,一旦弯刀出鞘,那就是出鞘容易,收鞘难,不染血是不可能的。” 乌木达此举甚妙,属釜底抽薪之策。 二千北枭精锐突骑屯兵南线,虎视眈眈,不管是西厥还是西鹘,到时都得三思而行,哪怕余骞许之重利,只怕都得无功而返,有负天子厚望。这天下还真没有什么利,可以与一国强大的国力比拟,国与国之间本就没有什么公平是非可言,弱国无外交,国力强盛,就可持强凌弱,不是也是,不公平也是公平。 乌木达得意洋洋,道:“今日之后,这草原皆知我北枭不许卖马予陇西,余侍郎也可就此不用再绞尽脑汁,盘算如何从草原买马,余侍郎就此可以睡上安稳觉,举手之劳之事,余侍郎不用谢我。” 傅明杰一直冷眼旁观,至此想明白了一点,忌于规则,乌木达即便弑杀,也断不敢将使臣符节视同道具,明目张胆对使团进行截杀,要杀,也得乔装成流寇劫匪,焚尸灭迹,不落口实,要不然,一旦各国需要派遣使臣通音信,调纠纷,各国都对使团乱杀一气,哪里还有音信可通,纠纷可调。乌木达如此大张旗鼓南下,目的要二,一是如乌木达所言,以武力示威,二是借耶律雪雄之口告知周边各国,卖马一事切不可为,北枭今日有言在先,一旦有违,即便北枭与西厥是盟国,北枭也不惜与西厥撕破脸面,孰轻孰重,各国自会掂量。 尤其是北枭与西厥彼此为传统盟友,耶律坚为本国之利与陇西勾勾搭搭,无关痛痒,挛鞮阔顿当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仿若没见,但卖马一事利益攸关,挛鞮阔顿绝不会任凭各国为之,包括西厥,有些威胁之类话,不好当面言及,将双方带入死局,但乌木达却可以肆无忌惮地与余骞言及,耶律雪雄岂会充耳不闻。耶律雪雄听到了,耶律坚自然也就知道了,远胜派使臣去西厥当庭质疑。 傅明杰瞟了耶律雪雄一眼,耶律雪雄率一众随从就在不远处的草丘,脸上笑意淡淡,至于内心,指不定也与傅明杰一般,思量盘桓。 乌木达不再言语,却也没有离开之意,余骞也是沉默不语,一时鸦雀无声,针落草地而闻其声。 第七十八章:何惧之有 二千突骑自始至终纹丝不动,能做到如此,还真是不容窥视。 王葵打破沉默,问向乌木达,“说完了?” 乌木达傲慢点头:“话已至此,好像多说也是无益,本王早就说完了。” 王葵一脸不屑,道:“既然无话可说,那你挡着去路又是何意?难不成还想老子请你喝酒不成?要酒,老子没有,要战,老子奉陪!” 乌木达阴隼一笑,“你不过就是一百余人,陪得起?” 王葵豪情万丈:“既然敢陪,自然陪得起!” 乌木达嘴角一撇,“你是王葵?” 王葵朗朗一笑,“如假包换!” 乌木达自得一笑:“你若真敢奉陪,那就与本王行一回熬鹰之事。” “如何熬?” “都说你王葵是陇西铁鹞子首将,铁鹞子重骑勇冠诸军,让草原闻风丧胆,本王还真想见识见识你铁鹞子的手段,是不是徒有虚名。你敢奉陪,本王也不想以多凌少,胜之不武,既是熬鹰,那就按熬鹰的规矩来,你有一百铁鹞子,本王就以一百突骑对你,熬一回鹰,如何?” 王葵跃跃欲试,看了余骞一眼,征询余骞意见,余骞淡淡一笑,“校尉不用看我,既然已经放言,那自无临阵反悔让北枭笑话的道理,校尉有心一试,那就大胆为之,乌木达如此趾高气扬,挫挫乌木达的锐气有何不可,说不定,于你我所谋之事反而有益。” 王葵再无多言,手中丈八蛇矛枪一举,身后一百铁鹞子军手中连弩归背,换陌刀在手,齐整如一人,索索杀气升腾而起。 何惧之有。 二千北枭突骑都不惧,更何况是区区之数,不过就一百突骑,都不够咱铁鹞子军练手磨刀的。 乌木达早已拨马退至一旁,右手轻轻一挥,右边方阵,一百夫长率一百藏青突骑出阵,马刀厚重,寒光闪闪,气势汹汹,看上去与铁鹞子不逊丝毫。 作为铁鹞子校尉,从王葵到成诚,从来都是身先士卒,将生死置之于度外,当年大总管于青石城,一骑破浪开山,取敌将首级如囊中取物,那份自信和气势,对王葵影响深远。一个气势鼎然的“杀”字出口,王葵劲夹马腹,已是一马当先,拖枪前冲,一百铁鹞子成锥形紧随其后,碧骢炫丝黑甲,不动则矣,一动就如山崩地裂,彪悍至极,势不可挡。 王葵瞬间加速,不过就是五十步的模样,跨下的碧骢马就已是四蹄疾驰,疾如流星箭矢,紧随王葵其后的铁鹞子如出一辙,提速惊人,疾风裹惊雷,滚滚扑向那一百藏青突骑。 两军相距不过就是一百五十步,就这前五十步冲锋,铁鹞子就快了北枭突骑足足有十步之余,铁鹞子的碧骢坐骑,都是按大总管的要求精挑细选而就,奉行宁缺毋滥,爆发力和耐力缺一不可。这一路碧骢驹都是徐徐前行,看不出与其他戎马有何不同,现在一个冲锋,锋芒尽显,优劣一看就知,相比北枭藏青突骑,碧骢驹的爆发力无疑要好上一成,就元从铁鹞子这起步阵势,傅明杰一看就知,这场短兵相接的熬鹰之战,还没相接,铁鹞子就已占上方,北枭突骑逃不脱被铁鹞子碾压,折翅断翼的宿命。这就如同武道高手过招,一方刚刚开始运气提力,另一方瞬间就将气机运转至巅峰,气机瞬间蓬勃而发,力拔山河,碾压对手岂不是易如反掌,双方不用过招,输赢就已有分晓,无非就是输得好看还是难看与否。 王葵前八十步始终拖枪而驰,直至与那百夫长相距已不足十步之时,这才变拖为挑,蛇矛长枪瞬间直立而起,就见丈八蛇矛有如受惊金蛇突然吐信,直挺挺地朝那百夫长的前胸扎去,王葵这一招看上去很是平常,没有任何花俏动作,拼的无非就是力道和临战经验。蛇矛不动则矣,动则快似流星,火候拿捏得如此恰到好处,不是久经沙场,历九死而一生之人,肯定没有这种驾轻就熟的老道经验。 傅明杰这是第一次见王葵出手,心中由衷赞叹,王葵这一手漂亮至极,姜到底还是老的辣,也难怪王葵一开始对自己漠然视之,与其说是个性使然,不如说是王葵有这藐视士族门阀纨子弟的本钱,我有丈八蛇矛在手,技艺娴熟,江湖高手庙堂权贵,我不屑于你,你又能奈我何。就这脾性,彼此对路,相处日久,自会惺惺相惜。 能给乌木达打头阵的百夫长岂是等闲,不用想也可知是这二千突骑军首屈一指的彪悍战将。眼见王葵那蛇矛破空而来,力道强劲,百夫长不躲不避,悍然以手中厚重马刀与王葵直接对撞,哐当一声脆响,火星四溅,百夫长的身躯也就稍稍在马背上摇晃了一下,并没有遂王葵所愿,让王葵一枪洞穿胸膛,百夫长敢如此与王葵硬碰硬,还真是胆大自负,膂力惊人。 乌木达一直目光阴鸷,见此情景顿时自负一笑,心想王葵身为铁鹞子首将,不过尔尔,看来都是陇西边军在虚张声势,将王葵吹嘘得神乎其神,无非就是想在声势上先声夺人,恫吓己方而已。 乌木达笑意刚起,不过就在这瞬息之间,战场已是风云变幻,情势急转而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乌木达瞳孔瞬间剧烈收缩,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见是真。 王葵蛇矛吐信直挑百夫长,那摧枯之势,连傅明杰都以为王葵此式意在一招制敌,现在一着不中之下,王葵招式已然用尽,想要调转枪头杀敌,除非勒马转身再战,再无他法。乌木达应该也是傅明杰一般认知,理所当然地认为王葵一击不中之下只能转身再战,要不然也不会不屑一笑,但傅明杰和乌木达想不到的,王葵不但想到了而且还做到了,要不然何来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之词。王葵此招其实虚实结合,百夫长如若膂力一般,那王葵就硬生生将其挑落马下,此时一见百夫长膂力过人,一击不中,王葵毫无缠斗之意,与百夫长擦身而过,蛇矛不改扎刺轨迹,随着马力直接挑向紧随百夫长冲锋的一名突骑,都以为王葵此举志在突骑,岂知王葵另有暗度陈仓之绝杀,但见王葵的蛇矛只是与那突骑的马刀一磕,就势借力一撸,蛇矛枪杆梭过王葵手心,瞬间首尾互换,王葵手握蛇矛枪头,也不回头,手腕急速后转,蛇矛直来成直去,枪柄凶狠狠地朝后端戳去。百夫长根本不曾提防王葵招式用尽之下还有此等后手,一心面对劈面而来的简绍,身后门户洞开,蛇矛柄头势如破竹,毫不留情地直接戳进百夫长后脑,血花四溅。王葵后击得手,仍旧目不斜视,一甩一撸,干脆利落地使枪柄脱离百夫长的躯体,手搓枪头,蛇矛势如离弦箭矢,枪尖直挺挺地扎向前方,将一名嗷嗷而至,马刀眼看就要砍至王葵头颅的北枭突骑刺了一个对穿,王葵重新握回枪柄,蛇矛枪随即一抽一挑,突骑尸体有如弩车抛石,直接掷打在一名死命冲锋的突骑身上,将那突骑打落马下,扑通落地,被后军马踏,虽然不至于像万马对阵那般,瞬间被收势不住的后军碾成肉泥,却也是死得不能再死。 后戳前扎掷甩,王葵一气呵成,行云流水,一枪击杀三敌。看似冗长,实则不过就是电闪之间,直到此时,那百夫长才摇摇晃晃,坠落马下,后脑勺鲜血喷涌,也是不能再活。 何为出其不意,王葵此举就是。 年棍,月刀,久练枪,枪为十八般兵器之王,铁鹞子首将岂是浪得虚名,诸军焉能不摺服。 就王葵这信手拈来的杀人手段,与傅明杰渭水河上杀苍井有过之而无不及,让傅明杰受益匪浅。 将他人都理所当然的以为不可能变成可能,这才是杀人的终极之法,如此往往可以以弱胜强,杀人于弹指。 第七十九章:焉能坐视不管 王葵彪悍毙杀三骑,已然杀出北枭突骑的方阵,面前已是一片空旷,十步之内再无突骑可杀,王葵却无一丝勒僵之意,而是一夹马腹,胯下碧骢跟随王葵久矣,自是知其心意,马不停蹄,画出一道漂亮的弧线,不过就是转瞬,碧骢驹路线即变,已至北枭突骑的侧面,继续加速冲锋,王葵蛇矛枪平执于手,依旧是那直来直去的招式,毫不容情地直切北枭突骑中段。 就在王葵一枪杀三骑之时,一百铁鹞子也与那一百突骑直接对撞,相比北枭人中规中矩的方阵,三角锥阵无疑更显锐利锋芒,铁鹞子陌刀出手,百人如一人,有如一把带刺的铁锥,狠狠锥进突骑阵中,凶神恶煞,也就如此。王葵杀百夫长,挑两突骑,首建战功,北枭突骑虽不至于就此张皇失措,乱作一团,但阵脚不可避免地有些凌乱。陌刀步军杀敌尚且人马俱碎,何况百里挑一的元从铁鹞精骑,沉重陌刀闪着幽幽蓝光,似同坟冢鬼火,三角锥形外围的铁鹞子手起刀落,重甲可碎,何况软甲,陌刀过去,仿若刀切西瓜,数十北枭突骑被陌刀连人带马一劈二半,人仰马翻,五脏六腑散落一地。有垂死之马撕心惨鸣,血腥无比,战场瞬间成了人间炼狱,阴森恐怖至极,连傅明杰都觉透骨心寒,更何况那些第一次见识这沙场搏杀的礼部文臣,尽管远远旁观,一个个早已噤若寒蝉,苦胆丛生,若不是顾忌使臣尊严陇西颜面,强作镇定,只怕一个个当场翻江倒海,将胃里的残羹剩饭一吐而空。 百炼成钢,中原冶炼,可谓是炉火纯青,登峰造极,岂是草原可比,尤其到了建德帝这一朝,建德帝帝心执智,深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道理,工部为此特设匠作司专管天下匠作,对民间匠人许以重金求秘方,许匠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招民间匠人入兵器制造厂匠作,如此集天下之大成,陇西兵器材质日趋上乘,锻造技术更趋完善,作为步战重器的陌刀更是倾尽天下匠心,匠心独具,陌刀一出,无往不利,在这一朝夙愿终成。也让傅明杰真正见识何为陌刀一出,百马俱服。那日叶泉一队青石城外拍鱼,分明就是杀鸡用牛刀,大材小用。 这边,铁鹞子刚刚完成第一轮击杀,那端已经重新杀入北枭突骑方阵的王葵,丈八蛇矛枪一个贯穿,两名北枭突骑顿成糖葫芦,串在蛇矛枪杆上,颤颤微微,鲜血直涌,垂死面目狰狞无比。王葵一抽一撸,尸体离枪,滚落马下。王葵继续横切,如入无人之境,北枭突骑自顾不暇,至此阵脚大乱,就在这档口,元从铁鹞子重新集结完毕,锥形变方阵,来路成回路,马蹄声声,惊雷滚滚,复又杀向首尾不接的北枭突骑。 一时横扫千军如席卷,不时有突骑被斩落马下,哀鸿嗷嗷,不忍目视。 熬鹰之战至此,胜负已无悬念。 乌木达为之色变。 震惊之余,乌木达不再自负,眼中只余阴鸷酷戾,乌木达一夹马腹,马扬四蹄,疾速如风,加入战局,哪里还顾及规矩道义。 乌木达目不斜视,目标直指此刻神鬼难挡,所向披靡的王葵。 乌木达胯下良驹健硕无比,是那天下无双的汗血宝马,一看就知久经战阵,熟谙战事,地上尸体横陈,良驹腾跃自若,步伐并无一丝凌乱,鬃毛随风,飘逸无比。 乌木达马上拔刀,气机蓬蓬勃勃,傅明杰气机为之牵引,还真是不可貌相,乌木达至少是身具二品修为的武道高手。不过也可以理解,乌木其其尚且是三品上境,乌木达又为何不能更进一层,当年拖油瓶他爹熊队正遇乌木达苦苦之撑良久,实属不易,最终抱憾折翼,也就不难理解。 乌木达气势汹汹,恼羞成怒至极,势在一击杀王葵,以雪北枭突骑被元从铁鹞子碾杀之耻。 王葵能不能挡下乌木达这一击,傅明杰不得而知,但气力之事,都是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王葵二次冲阵,所耗气力着实不菲,虽不至于精疲力竭,但气力势必不如战事起始时充沛,尤其此时王葵一人突进,无人依仗,后背洞开,犯沙场搏杀大忌,一时无暇顾及身后,哪怕王葵有蛇矛后戳杀敌于顷刻的马上绝技,但面对身具二品以上修为的乌木达,王葵要想以此技杀乌木达,怕是难如登顶昆仑。 乌木达一刀劈出,志在必得,恼怒之下,气势更是凌厉,王葵即便立马转身迎战,但事已宜迟,仓促之下应招,王葵即便能躲过乌木达这凌厉一击,只怕也会吃亏不小。 说好的以一对一地进行熬鹰,乌木达作为右谷蠡王,就该一诺千金,格守承诺,乌木达突然参战,背后偷袭,此举未必有些投机取巧,不够光明磊落,非君子该为,看来蛮子就是蛮子,没什么道义可言,谦谦君子去与土匪强盗讲道义,那纯属对牛弹琴,自取倒霉。 傅明杰岂能坐视不管。 与乌木达相比,傅明杰所处位置不佳,尤其是碧骢驹的脚力不及汗血宝马神骏,此刻跃马拦截乌木达,必定不及,情急之下,傅明杰只能弃马,只见傅明杰脚点马鞍,一个鹞子冲天,顿时拔地而起,半空之中,行云出手,一式“凌虚”,酣畅自然,早无先前的生疏青涩,浩荡剑气,破空而出,爆裂之声不绝于耳,气势逼人,只怕大总管见了,也不得不承认,今非昔比。 人随剑走,十丈之内都是剑影,层层叠叠,如浊浪汹涌。 傅明杰倾力一剑,苍井可杀,何况凡夫俗子,有两名试图阻挡傅明杰去路的北枭突骑,遇剑气而爆裂,人马俱碎,血肉模糊,腾起数丈血红雾气,尸骨已是无存。哪怕突骑骁勇,可毕竟是寻常血肉之躯,遇上傅明杰这等武道修为蒸蒸日上的高手,单打独斗,纯属不自量力,两骑拼死一击,不过就是让傅明杰的剑气稍稍迟懈半分,于当前势态而言,无关痛痒,于事无补,徒劳无益。 不过北枭突骑这种悍不惧死,明知螳臂当车,也在所不惜,拼死护主的凶悍行径,倒也值得傅明杰敬重。 一直拖刀于马,虎视眈眈的宁超群倒吸了一口凉气,咋舌道:“这老傅是二品高手?” 曲雁南及一众新军一直全神贯注于战场,眼见傅明杰出手,两名北枭突骑顷刻成血雾,即便情知傅明杰属己方阵营,一时也是心惊肉跳,瞠目结舌,宁超群纯属白问,无人回答,宁超群瞪了曲雁南一眼,“妈的,哑巴了,问你呢?” 曲雁南这才回过神来,并不因宁超群是自己队正而言语客气,“你问我,我问谁去,你都不能确定,老子又怎么知道!” 宁超群笑道:“老傅不是你姐夫?” 曲雁南怒视:“狗屁。” 宁超群笑微微:“不认?这可说不过去,这老傅长相不赖,出自名门,让王校尉称道,人品想来也差不到哪去,又有如此修为,做你姐夫不好?” 曲雁南横眉冷对,“要不你认!” 宁超群笑容可掬:“那我也得有个让老傅心仪的姐姐才行,就我这岁数,有姐姐,老傅也看不上。” 曲雁南两眼一横,不置可否,懒得搭理。 宁超群自娱自乐,“倒是有个幼学之闺女,就是不知这算不算是占老傅的便宜。” 第八十章:势均力敌 曲雁南哭笑不得,只得摇头叹气,“这还是我曲雁南敬重的老宁么?你这想法未免有些龌蹉,就不怕到时你家婆娘提刀砍你?” 宁超群自得其乐,笑道:“那娘们最是势利,能与通州傅氏攀上亲戚,自是求之不得,指不定是怎样的眉开眼笑,欢喜还来不及,哪里又会提刀砍我。” 曲雁南看着没羞没臊,一脸憧憬的宁超群,很是无语,不想搭理,要是再说下去,这宁超群还不知会说出何等骇俗的言语,曲雁南朝宁超群直翻白眼,转而专心致志地看那草甸之上的高手搏杀,像他这等寻常伍卒,遇上二品高手,纯属自寻死路,能有此等袖手旁观二品高手过招的机会,肯定受益匪浅,不说百年难遇,却也是机会难得,不求能端详出端倪,武艺就此精益,但求到时能保命就属阿弥陀佛。宁超群见曲雁南不再拿眼正视自己,挠挠头,一脸的无趣。 高手过招,瞬息已是万变。 不过就是瞬息,傅明杰的剑气已经离乌木达不过咫尺。剑气磅礴,杀气逼人,岂容乌木达漠视。 乌木达骇然抬头,额上青筋暴跳,权衡利弊。 乌木达可以不管不顾,刀式不变,不改对王葵的击杀,但傅明杰之所以不似乌木达出手悍然而无声息,目的就在欲以爆裂剑气使王葵有所警惕,此举自是收效显著,王葵闻声警觉,瞬间侧身,见乌木达欲行偷袭之事,蛇矛已是急转,枪尖指向乌木达,虽然仓促,与乌木达也不在一个层面,但作为铁鹞子首将,临阵经验丰富,知道如何自保,仓促之下,最好的自保就是鱼死网破,王葵不退反进,聚全身之力,蛇矛长枪迎着乌木达的弯刀,爆力而上,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乌木达可愿? 乌木达自是不愿,王葵不退反进,乌木达就成了左右受制于敌,即便能得手重挫王葵,但势必也会遭傅明杰重创,乌木达心思急转,以来人的浩荡剑气,与自己相比,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自己做不到既杀王葵,再换力战来人,只能是顾此失彼,一心一意战来人,乌木达曲臂如游蛇,瞬间变招,弯刀右转上翘。 刀剑相撞,气浪翻滚,十丈之内无寸草。两军对垒的战场,离傅明杰乌木达最近的那团人马,一时人仰马翻,不管是北枭突骑还是元从铁鹞子,都被翻滚的气浪掀翻在地,翻腾数丈方才止住。 疾风知劲草。 若论距离,无疑以王葵最近,但王葵知道什么是顺势而为,一见乌木达变招,并没有贸然加入战端,气浪滚滚而来,王葵四两拨千斤,丈八蛇矛连画数圈,顺势卸去半数咄咄气浪,胯下碧骢驹会意急退,饶是如此,碧骢驹急退十余步,仍是被余力殃及,四蹄发软,眼看就要翻倒在地,王葵见势不妙,蛇矛枪入地半丈,用力一撑,胯下碧骢驹踉跄一步,总算没有翻倒。 乌木达坐下汗血,还真是神骏,即便有乌木达的镶玉弯刀抵挡了傅明杰的凌厉剑气,但仍是有万钧重力顺势而下,寻常戎马,遭此重力,四条马腿只怕得当场压折,但汗血宝马只是踉跄倒退数步,顽强挺立,连嘶鸣都听不到一声。 足可见草原汗血宝马之神骏马。 势均力敌。 傅明杰一个翻转,俏立于丈八之外。见王葵安然无恙,目的已达,傅明杰行云在手,变攻为守,冷冷静视乌木达,是抽刀再战,还是偃旗息鼓,就看乌木达怎么盘算。事有轻重缓急,如若只是孤身一人,傅明杰大可以肆意而为,二千突骑又能奈我何,苦禅苏不成能孤身战千军,我傅明杰又为何不能,可有一干手无缚鸡的礼部使臣羁绊,傅明杰不得不三思而后行,知道不能意气用事,敌强我弱之下,一旦大动干戈,乱军混战,势必会殃及余骞等一干使臣的性命,孰轻孰重,这个傅明杰自是掂量得清楚。 乌木达勒马,阴鸷而视,“想来你就是傅明杰。” 傅明杰淡淡一笑,“是又如何!” 乌木达举手止住那二千蠢蠢欲动的北枭突骑,“这世间的二品高手屈指可数,去年出炉的风云榜,位列二品的不过区区两页,没想到这才一年,连三品都不是的你,竟然一步登天,这得有多大的机缘运气,天下运数难不成都被你一人吸附?” 傅明杰表情依旧淡淡,笑道:“嫉妒?” 乌木达阴沉一笑:“我乌木达是草原右谷蠡王,一跺脚,西域草原就得噤若寒蝉,嫉妒你,有这必要?” 傅明杰笑道:“那你废什么话,我傅明杰一步登天也好,得天下运数也好,与你又有何干?” 乌木达道:“你可知你们中原有曰,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一个人得机缘太多,终归不是一件好事。” 傅明杰嗤之以鼻:“这好像与你没有任何干系。” 不由傅明杰不费解,就乌木达这与自己闲扯的架势,似有偃旗息鼓之意,可这乌木达一看就不是那种喜欢絮絮叨叨的人,此时唧唧歪歪,真看不出其居心何在,傅明杰了无兴趣,淡淡道:“我和你很熟?” 乌木达竟是难得一笑,道:“知道出云十五郎吗?” 自从渭水河上杀苍井,傅明杰听得最多的就是这个鬼冢家主出云十五郎,不知道也知道了,傅明杰淡淡道:“知道又如何?” 乌木达定定地看着傅明杰,“你傅明杰是死是活,与我毫不相干,死了更称我心,只不过有人让我给你带话,我不得不从,有人要我带话,出云十五郎月前出关入中原,目标在你。” 能让乌木达不得不从的人,还能是谁,乌木其其吧。傅明杰的眼前顿时浮现那日水潭边俏皮的倩影,一时有些恍惚。 乌木达回僵,阴鸷道:“话已带到,走了。” 傅明杰冷声道:“不送!” 王旗猎猎,烛照大纛来去如风,二千北枭突骑随烛照大纛消失在茫茫草甸之中,了无踪影,傅明杰怔怔地看着北枭突骑远去的方向出神。 王葵牵马而至,“老傅,咋了?” 傅明杰摇头一笑:“没事。” 王葵费解:“北枭蛮子一贯不讲规矩,尤以这个右谷蠡王为胜,这场短兵之战,乌木达吃亏不小,他竟然忍而不发,真是罕见,难不成这右谷蠡王还有阴损后手?” 乌木达刚才要不顾规矩,以二千突骑围剿使团,藉此扳回一局,那也就没什么可说的,根本用不着什么后手,傅明杰摇头:“乌木达既然退了,应该没有后手。” 王葵笑道:“老傅咋会这般笃定?” 这傅明杰如何答得出来。 草丘之上,曲雁南意犹未尽:“这么快就偃旗息鼓了?这也未免太煞风景了吧。” 宁超群骂道:“你他妈还想咋地。” 曲雁南遗憾道:“老子还想藉此多砍几颗北枭蛮子的头颅。” 宁超群大骂:“我看你曲雁南想军功想疯了,真要是一番困战,使团能剩几人?你即便能砍下几颗北枭蛮子的人头,你就笃定自己的小命能保?命都没有了,要了那蛮子的人头作甚?” 曲雁南吐了吐舌头。 宁超群用陌刀敲打曲雁南:“你小子给老子记好了,这北枭蛮子数不胜数,只要你小子的有命在,取蛮子项上人头的机会有得是,但要是鲁莽行事,一旦小命没了,那就是万事皆休。记住了没有?” 曲雁南点头:“记住了。” 宁超群不满:“口是心非,一听就是敷衍老子,老子听不出真心实意,你给老子再说一遍。” 曲雁南大声道:“老子记住了!” 声音洪亮,虽难言声如惊雷,却也是音飘数里,傅明杰朝曲雁南望了过来。 宁超群看着傅明杰,道:“找个机会跟你这姐夫学些皮毛,关键时刻能保命!” 曲雁南嘴唇挪动了数下,本想说点什么,但最终终是什么都没说。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