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明叶落花愁》 第一章黄叶滔滔 黄叶滔滔江水秋。 少年愁,倚兰舟。浪子生平,冷暖未尝休。 笑世间金银足贵,心已碎,人成对。 但求天涯独自醉。 雁未归,风却吹。明叶落花,月下伤心泪。 伴长笛吟雪入睡,欲远走,更双飞。 这首《江城子?明叶落花愁》,乃是当今一著名才子,“叶落神君”楚方珂所作。此词既出,文人墨客、大户千金照例竞相抄录,也照例有富豪商贾,载满箱银两,去请最好的书法师和画家,在金丝白绢上题下这首《江城子》。 抄诗题诗自不奇怪,然而人们处处吟咏此诗时,竟有一个黑衣的铁塔般壮汉,蹲在路边,手持一把五六寸的铁制飞刀,一刀一刀地将这首词刻在一块方形石碑上。飞刀闪着银光,凛凛生寒,然刻在碑上的字却如细蛇翻舞,洋洋洒洒。刻完《江城子》,此人收起飞刀,一边拍着衣上的石灰,一边满意地欣赏自己的作品。拍完石灰,他暴喝一声,双手抱起石碑,“咚”地竖立在一座早已拢好的土包上。 难道这是他为楚方珂做的坟墓? 大汉站起来,得意地又取出飞刀,一笔一笔地刻上“楚方珂之墓”五个小字。刻罢,他转过身,缓缓移动了要走。见他走来,人群竟都连连后退,仿佛这面前的人却是个瘟神。这大汉干笑了两声:“难道这世上有谁不死吗?”顿了顿,又自言自语道:“不,没有谁不死——那么名震天下的楚方珂,又为什么不能死呢?” 他抬头望向一座酒楼。 这大汉的名字叫韦九羽。如果你有耳朵,就不会没听说过“神刀”韦九羽的名字。因为这十三年来,已经有一千三百多个人死在韦九羽的飞刀之下。 故他的飞刀在“夺命兵器谱”中排行第十一。 楚方珂是谁?楚方珂是天下闻名的才子。 不过你也应该知道,楚方珂还是传说中武功天下第一的一个神秘人物。 有人说他英俊潇洒,有人说他丑陋苍老;有人说他天真无邪,也有人说他狠毒老辣……这些话,楚方珂都是明白的——而且他还知道是谁在哪个地方哪个时辰说的。但现在并不重要,因为楚方珂正在酒楼上喝酒。 他既不想别人说的那么英俊,也不想别人说的那么丑陋。他只是身穿一袭白衣,坐在一台轮椅上,仰着头,手中端着半碗酒。楚方珂是一个聪明人,所以他从不会在喝酒时想那些令人不开心的事。此刻他端起酒碗,喝完了半碗酒。 但他仍然没有走。或许,连走的意思都没有。因为他是楚方珂,所以他的半碗酒可以喝上半天。 只因他喝进去的酒,又从他的指间一滴一滴进入酒碗之中。不一会儿,酒碗里便又是半碗酒,半碗滋味一模一样的烈酒。听到这里,你一定很想问我这楚方珂的排名是否在韦九羽之前。 答案是否定的。 楚方珂不用兵器,在那“夺命兵器谱”中自然没有排名。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兵器谱中排名第二的杜一落对楚方珂的评价: “如果你不是楚方珂的父母或情人,去打他简直是去送死。” 韦九羽踏上酒楼的一刹那,他认为送死的是楚方珂。所以他喊了一碗烧刀子。他只要一碗烧刀子的原因是他坚信自己不用待太久,因为他已看见五六个娉婷少女正说笑着上楼。 她们不是来喝酒的,她们是来杀楚方珂的。因为韦九羽亲口说:“你们若是杀了楚方珂,就给你们每人一箱金子,一箱重一千两的金子。” 再有钱的人也不会嫌一千两金子少,尤其这几个女孩子似乎并没有什么钱。韦九羽喝着酒,手里已暗扣了一枚飞刀——若她们一击不中,韦九羽的飞刀便会紧跟而上。此刻那几个少女已挤在了楚方珂身边。 长腿的女孩子叫软香。 软香咯咯笑道:“莫非这位就是‘叶落神君’楚方珂?” 旁边一位纤细身材的女子娇声道:“好像是他。”她叫花莺,她的声音也果然像一只花莺般清脆。花莺很自信楚方珂一定会抬头看她,可惜楚方珂并没有。他就像个死人一样,闭着眼睛躺着,唯有指间还滴着酒。 大眼睛的玉媚忽然笑了。 她笑得很妩媚,仿佛她本是该笑得如此妩媚似的:“软香啊软香,莫非你们说的楚方珂就是这只看见女子便不敢说话的呆雁么?” 楚方珂终于睁开了眼。 玉媚笑道:“原来你不是呆雁,我还以为你是呆雁呢。”花莺道:“见了姐姐这样的人,只怕呆雁也不会呆的。” 楚方珂忽然长叹一声,将碗中的酒又喝了下去。另一个可爱的女孩子笑道:“楚君叹什么气?莫非你已有了情人,见了我们,心中烦恼?”她这句话,挑逗意味甚是鲜明,楚方珂却似没听懂一般,摇了摇头:“我叹气,是因为我知道你们一定很想喝酒——而且一定不会自己掏钱。”他缓缓用手拨了拨轮椅的轮子:“所以我又要花费一两银子。”说着,楚方珂果然到了柜台前,问掌柜的多要了五碗酒。 酒自然是好酒。 若不是好酒,五万就不会花去整整一两银子。但这些姑娘们似乎并不知道这是好酒,居然一点不推脱地干掉了。楚方珂眯着眼,突然微笑道:“好酒量。” 此刻的楚方珂,非但不像天下第一,反而像个残废。 “你叫软香?”楚方珂看着略有半分酒意的软香。 “嗯。”软香继续介绍,“她叫花莺,她叫玉媚……” 软香、花莺、玉媚、琳琳、青姬。 “好名字。”楚方珂道,“腿长的是软香,声音好听的是花莺,大眼睛的是玉媚,长得高的是琳琳,可爱的——或者——最可爱的是青姬。”他说完,五个少女便一齐笑了起来。琳琳说:“青姬,看来楚公子对你很有意思。” 青姬说:“我也对他有意思。”所以她笑着,曼步走到楚方珂身边坐下:“楚公子,你有意思吗?” 花莺笑道:“自古英雄爱美人。英雄也有,美人也有,楚公子好生考虑了。” 楚方珂缓缓看了青姬一眼:“你很漂亮。”青姬娇笑道:“自然。”楚方珂深吸一口气:“可惜我并不喜欢你。” 青姬愣了愣,突然长叹一声,手一拉,滑下彩虹般缤纷的裙子,露出洁白、修长、结实的玉腿:“这够不够?”楚方珂冷冷地摇摇头:“不够。”青姬眨了眨眼,又脱下罗纱,露出雪白又微红着的肌肤,没想到回答还是“不够”。 青姬眼珠一转:“莫非你还想多看?” 楚方珂道:“我只知道你还没有打动我。” 青姬伸出双臂,柔柔地抱住楚方珂:“这里是酒楼,要去,就去客栈——租一间屋子的钱,楚公子应该不会没有吧?”说着,其他四个少女也一齐围了上来。 楚方珂当然有这个钱。 但是他已经不用出了。 因为“吧”字一出,青姬的右手已捏成拳头,狠狠地向楚方珂的心房上一击!软香、琳琳分从左右两边,同时握住了楚方珂的肩胛,只听“咔咔”两声,楚方珂的骨头好似已碎掉。于是楚方珂竟一句话也没来得及喊就倒在了轮椅中。 花莺咯咯笑道:“自古英雄爱美人,英雄难过美人关。”玉媚道:“没想到传说中天下第一的楚公子,也会死在我们青姬妹妹手上。”青姬媚笑道:“可惜,我也对他没有意思——我已有五六个男人,何必要他一个残废?嘿嘿……” 韦九羽显然也很震惊,所以他拇指一动,指间的飞刀就消失了。 幸好他收了飞刀! 因为同时,楚方珂的眼电光似的一张,右手轻扬,一根牙签斜斜飞出,悄无声息地已点中了花莺的穴道。随着花莺一声惊呼,楚方珂出手如风,轮椅一转,飞快地将五个少女的穴道都点了一遍。看着花莺难以置信的目光,楚方珂只淡淡道:“我不是呆雁,更不是残废,我是楚方珂。” 花莺失声道:“那……” “那为什么我受了你们一拳两抓还没有死?”楚方珂冷冷道。 花莺闭上了嘴,他并不是一个不知趣的人。楚方珂缓缓道:“看来你已经默认了?”花莺点点头。楚方珂道:“因为我会移穴。我不但会移穴,我还会移心移肺——所以你自以为那拳已足够震断我的心脉,但是她实际上什么也没有打到。”楚方珂微笑地看向青姬。 对他微笑的人,通常也会收到他的微笑。只是这笑究竟是友善还是恶毒,恐怕只有楚方珂自己才知道。 “我听见了你骨头碎裂的声音。”琳琳说。 “那是我运功时骨头的碰撞声。”楚方珂道,“要装,我一向装得很像。你们说我是不是装的很像?”他又笑了,这个问题并没有人回答。楚方珂环顾了一圈,终于问:“你们还有什么遗言吗?” 软香一叹:“没有。” “你呢?” “没有。” “都没有?” “没有。” 楚方珂袖子一挥,五个少女便毫无痛苦地停止了呼吸。因为他的动作实在太快,连人的痛觉神经都早已麻木,楚方珂尽力让每个人都走得安详。 她们已经死去了几秒钟,身子才缓缓倒下。楚方珂杀完了人,长叹一声,乘着那轮椅,缓缓地下了酒楼,空留下一个已吓出冷汗的韦九羽。 正是秋。 秋风最萧瑟,黄叶最翻飞。 楚方珂停在河边。他喜欢风吹在他脸上的感觉,好似带领他去了一个新的世界。这种时候,楚方珂显然不希望任何人来打扰。 但是他的愿望真是太难实现了。 如果你是楚方珂,在如此背景下,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杀气,你会不会紧张? 楚方珂轻轻一叹:“你要来杀我?”他并没有转身,但是他无疑已经提起了浑身的真气,因为他的身上又传来了那种骨节碎裂的声音:“刚才我已杀了五个人,来刺杀我的人。”背后的人回答得很快:“我不是君子,更不是小人。”楚方珂道:“但君子有时更可怕于小人。”背后的人沉吟了一刻,缓缓道:“只因他们本是小人?” 他叹了一声,似乎并不愿意多谈这个话题:“你转身罢,我不会偷袭。” 楚方珂的眼神微一闪动。 他怎么也未想到自己的心事竟被这少年说穿。所以他又叹了一声,缓缓地转了过来——他于是见到了这个人。不过让他更吃惊的是,一个杀气如此浓重的人,竟是一个英俊得难以置信的少年,青衣白袜,在风中长发飘飘。 但这少年手中提的剑却是一柄锈剑,也正是这柄锈剑上,散发出了楚方珂从未见过的厚重杀气! “这是你的剑?”楚方珂问。 “不错。”少年道,“这是把好剑!”说着,他的眼神极嘲讽地望向楚方珂:“你说这是不是好剑?” 楚方珂微笑不答。 少年接着道:“连排名第八的杜子芳也觉得这是好剑。” 楚方珂淡笑:“我不认为。” 少年并没有生气,反而很好奇:“为什么?” 楚方珂道:“要看剑在谁的手里!”他微一弯腰,折来一段细细的木枝:“譬如这根木枝,长在地上,也只是一根木枝——但现在,它已也是好剑!你的剑并非好剑,相反它只是一柄锈得不能再锈的铁剑。然而你不一样,所以……”他故意停了下来。 因为他的真气已贯注了全身。 “你也与他们不一样。”少年道,“只因为你明白这道理!看剑吧!” 一道电光!剑气竟在半秒间到了楚方珂的胸膛前——好快的剑!楚方珂的瞳孔瞬间放大。他一生不知见识过多少剑:武当掌门青鸾道长的钢剑、青城掌门何无虚的蛇形双剑、独行盗杨泓的银铜大剑……但从没有哪柄剑比这柄更快。江湖中又出了一柄快剑! 竟来不及闪避。电光火石间,楚方珂下意识地双掌一合,挟住这柄锈剑。只听“咔”一声,他手中的木枝竟已被剑气削断。即使如此,楚方珂还是被这凌厉的剑气逼得连轮椅一起向后退了至少一丈之远。轮椅轮子停下时,楚方珂已出了一头冷汗。 剑还被夹在他手中。 “这剑怎么样?”少年微笑。 “不算好剑。”楚方珂一叹,“因为你已不可能再拔出来。” 少年的脸如铁一般青,轻抚了一下剑身,突然道:“小心了!” “了”字出口,少年的剑又已绽放。若说上一次的剑如惊天巨雷、晴天霹雳,那么这次的剑便是烟笼寒水、枫卷青霜,又如江南烟雨,似乎处处是空,又处处是剑影。而楚方珂正坐在这烟雨之中——他知道这少年的剑法已化为轻灵,出招更不知谁虚谁实,但楚方珂不但懒得去管,更懒得还手。 一弹,就手指的轻轻一弹。 少年的剑锋已断。 少年的人也好像断了,他并不该用一柄锈剑对付像楚方珂一样的人。 少年缓缓地转身,缓缓地迈出步来。 “等等。”楚方珂道,“你想杀我,却没有杀成。你是否该留下一些东西?”所以少年转头了:“你要什么东西?要我的手,我的脚,还是我的招子?”他的眼神已没有了刚才的锐气,显得很迷茫。楚方珂笑道:“都不要。我要你的名字。” 少年笑了:“你为什么问我?我为什么告诉你?” 楚方珂道:“因为你值得问,也因为我值得告诉。”他又接着道:“我知道,你只是想试试你的剑,所以我决不会成为你的敌人!”事实上,楚方珂也不屑与别人成为敌人——因为该死的人,楚方珂决不会让他多活片刻。他干事一向果断。 不会成为敌人是什么意思呢?在楚方珂口中,不会成为敌人的意思就等于成为朋友。 少年终于说:“我姓段,叫段极北。” 楚方珂淡笑:“你不是一般人。”段极北还未走,楚方珂自己就已坐着轮椅,悠哉悠哉地走了。他似乎很高兴,因为他虽然被打扰了,却多了一个朋友。 别人都说楚方珂很神秘:他文采出众,武艺超群;有时温柔可爱,有时喜怒无常。楚方珂喜欢酒,也喜爱可爱的女孩——但他从不会在这种事上误事。他有时惜字如金,有时话又太多;有时耿直率真有时却狡猾老辣…… 可是你认为楚方珂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只认为他是一个聪明的人。因为他至少懂得朋友比敌人好——就算做一件事能多一万个敌人,另一件事能多只一个朋友,楚方珂也是宁愿要那一个朋友的。 只要是聪明的人,我想大概都会去做第二件事情的。 十一月莫非不是秋最深的时节? 十一月的秋风最是肃杀。 段极北的人立在秋风中,秋风钻入他的衣裳,煞得这个人浑身冰凉。段极北现在唯一的家当,就是一个锦袋。他拿出锦袋,锦袋的花纹比蝶舞的黄叶更耀眼——他想用锦袋去铸一柄剑,一柄宝剑! 一个人,一个锦袋。 段极北有什么办法付起铸一柄剑的钱? 段极北有办法,因为锦袋中是一叠银票。 段极北微笑。他的确是一个穷鬼,穷得来只剩下钱了。 “有人吗?” 铁匠铺中回答:“有。” 段极北道;“打一柄剑,愈锋利愈好,愈轻愈好——你得用这里最好的铁胎!”所以铁匠放下了才拿起的锤子:“要多轻?”段极北道:“最多一斤半!”铁匠道:“多长?”段极北道:“六十寸!” 铁匠的脸像烧红了的铁散发着怒气:“你在消遣我?” 段极北道:“我没有。”铁匠道:“这么好的铁胎,你要我往哪里找?要是在我的这种铺子都能找到,那简直就是发生了奇迹!” 所以段极北展示了一下自己的银票。 奇迹果然发生了:铁匠的铺里居然立马有了这么好的铁胎。 果然是一柄好剑。 段极北将剑系在腰间,再挪挪位置:他得把放在剑最容易被拔出的位置。虽然那个铁匠多收了几两本不该收的银子,但段极北仍觉得很高兴。现在段极北想回去,回去找楚方珂,看他还能不能破这一剑! 野郊,地上似乎是一条黄金地毯。 生命马上就要枯萎。 段极北却已看见了燕梨雪。但是段极北的心情并不好,不仅仅因为他不认识燕梨雪,还因为燕梨雪满身都是伤。 远处传来一声大喝:“快,莫让他跑了!” 段极北斜眼看了燕梨雪一眼,燕梨雪显然已跑不动。 但来人的马已经将他们二人围住! 段极北好似一点也不怕,缓缓道:“朋友们,你们杀人可以,别把我也围进去啊。”但是这群人根本听不进段极北的忠言——上级的命令,只要出现了对他们有威胁的人,格杀勿论! 所以老大说:“我们围都围了,所以你已必死!” 这个团队的成员名字也很简单,一共七人,所以叫:老大、老二、老三……一直到老七。 老七年龄最小,但是他手中搭上的弓却一点也不小。现在这张弓正拉满了对着燕梨雪。 段极北一叹:“我本来不想让你们死的,但是现在我只好帮他!”说这句话时,他的眼睛对着老七。老七冷笑:“你们横竖都是死,我先杀了他,再杀你!” 他对着段极北说的这句话,但他的箭“啪”的一声,已飞快地钻向燕梨雪的额堂。 风声竟荡碎了飘过的枯叶。 但是段极北的剑一闪,老七的千钧之箭就已经成了两段。老二赞道:“好功夫!”撂起跨虎篮,轻轻一闪身,早欺到段极北右侧,连下三记杀招。这老二做事一向老辣,也从不做浪费时间的事。所以已有近八十个人死在老二的篮下。 段极北横剑平削。 这是什么招式?老二一愣,段极北的剑已刺入老二咽喉。老二死也不知道段极北用的是什么招式!所以老二沙哑着,道:“这是什么招式?”段极北说:“这不是招式!” 老二一叹,点了点头,倒在了地上。 老大的脸色已变了。老大既然是老大,他就真的是老大,他的那柄三叉戟也是老大。老大很想后退,很想带兄弟们走路,但他知道失败的人从不能再存活!他的主子并不是一个善人,但是是一个狠人。老大也是一个狠人,狠人自然明白狠人的手段。 于是老大扬起三叉戟。 一剑!又是一剑! 段极北的剑式从没有章法,也没有征兆。但他只需要一个字便够:快! 于是老大看见一珠珠血从自己的脸上迸出,而三叉戟距离段极北还有两寸。 老三跺了跺脚,终于下定了决心:“走!” 他们真的就走了。 第二章云霄老怪 段极北并没有去追。 因为他认为这个躺倒的少年比那七个人有趣得多:“他们走了。”燕梨雪道:“我知道。”他不仅没有说半句“谢谢”,好似还觉得段极北不该救他。段极北苦笑:“他们是什么人?”燕梨雪闭上眼,缓缓道:“坏人。” 当然是坏人。段极北点头同意:“你呢?你不会武功?”燕梨雪道:“不会。” 他好像觉得不会武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燕梨雪真的不会。段极北的脸上就露出了奇怪的表情:“你真是一个怪人——走,我带你去见一个朋友,一个跟你一样的朋友,一个跟你一样奇怪的朋友……”这个朋友的名字自然叫楚方珂。楚方珂当然奇怪,而且当然比燕梨雪更奇怪。 “你来了。” 楚方珂没有回头。他正在吃晚饭,吃的是红焖鸡腿和炒肉,饭也是蛋炒饭,而且桌上还有一壶好酒。楚方珂很喜欢享受,所以他的菜虽不奢华,也虽少,吃起来却好吃的很。此刻楚方珂还在吃,连头也没有回,却已经知道段极北来了。在他的左手中是一张报纸,楚方珂显然在一边吃饭一边看报。 段极北说:“我还带了一个朋友。” 楚方珂好似没有听到他的话,沉吟片刻,才缓缓道:“段极北,‘夺命兵器谱’中少了一个人——第五十名的‘飞天梭’勾雷。据说他是被一群黑衣人围杀的。” 段极北还未说话,燕梨雪却先说话了:“第四十九名也死了,死法同样。” 楚方珂声音显然有些震颤:“可是那‘双刀’燕银?” 他好像根本不好奇这陌生的人究竟是谁、为什么会来这里等每个人都想晓得的问题。 “正是家父。” “你是他的儿子?” “是。” “你叫什么名字?” “燕梨雪。” 楚方珂微微点头,放下筷子,转过身去:“所以你亲眼看见了。” 燕梨雪的神色很黯淡,长叹一声。 楚方珂道:“你是被追杀来的。” 燕梨雪点头。 楚方珂忽又微笑了:“你知道我是谁不?”燕梨雪回答:“知道了。”“知道了”的意思,当然是之前并不知道。楚方珂大笑起来,慢慢移到了燕梨雪面前,突然右手一伸—— “咚”! 一声闷响,燕梨雪已倒。 “你干什么?”段极北的瞳孔已放大,“他不会武功!” 楚方珂淡淡地道:“当然是看看他会不会武功。”段极北道:“你已经看完了,他确实一点武功也不会。”楚方珂承认:“是。” “那你快拍开他的穴道。” “我不能放他。” 段极北仰着头,他知道楚方珂一定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但现在他真的太不讲道理。他于是想,绞尽脑汁地想为什么,但是他想不出来。所以他还是选择了问:“为什么?” 楚方珂道:“你难道相信‘双刀’燕银的儿子不会武功?就像教书先生的儿子不识字,农民的儿子不干活一样,你信吗?”段极北一问之下,果然噎住。 楚方珂轻轻道:“初涉江湖的人,总容易被骗的。” 段极北只好道:“你是不是该让他解释解释?” 楚方珂想了想,道:“也行。”伸手拍开燕梨雪穴道:”喂,你解释不解释?“ 燕梨雪只说了一句话:“谁说燕银的儿子就一定会武了?” 楚方珂冷冷道:“按燕银的脾气,他一定会强迫你学的。” 燕梨雪道:“你说的对。先父的确强迫过我学武,但我一心功名,无心武艺,一再推让之下,先父也不再强迫,加上功名场上中了个举人,先父自然不再干涉。” 楚方珂心中道:“这个年纪就中了举人,实在不是很容易。”口中却继续问道:“你既没了父亲,寻常人都哭哭啼啼,你怎么哭都不哭一声?” 燕梨雪道:“因为我还要报仇!” 仇恨的确更可怕于哀伤。因为仇恨,很多人可以做出疯狂的事情,疯狂到让你根本无法想象。楚方珂理解。 燕梨雪又道:“现在你是不是该解开我的穴道了?” 这回说不出话的是楚方珂了。 他先在轮椅上拱拱手,表示了歉意,再拍开燕梨雪穴道。 “就这些?”楚方珂的眼神中是掩藏不住的失望。他一口喝完了瓷碗中的烧刀子,但眼睛还是盯着燕梨雪,他实在希望燕梨雪还能说出更多的东西。可惜燕梨雪一叹:“我也很想说出更多的东西,但是我说不出了。” 楚方珂想了想,终于道:“所以有个好消息,也有个坏消息。好消息是,江湖上这样的组织并不多;坏消息是,对手恐怕很难对付、很难对付……因为他们一定是极老辣且训练有素的一群人。”这“很难”两字,楚方珂故意加重了语气。燕梨雪的脸显得有些青:“很难?”楚方珂道:“很难!”他清了清嗓子,问掌柜又要了一壶酒,才接着道:“还有一条线索:下一个死的人一定是‘夺命钩’冯天!” 段极北道:“因为冯天排名第四十八名。” 楚方珂回答:“聪明。” “那我们是不是应该去冯天的庄园看看?”段极北问。他知道冯天有一座庄园,修得很豪华,在城北一带。没想到楚方珂只摇了摇头。段极北道:“为什么?”楚方珂的回答很简单,他有两点理由。第一条是冯家庄太远,赶不赶得上还是个问题。 第二条是—— “他在三年前的五月三日子时骂过我。” 其实他心里还有一点理由:“我又不知道燕银是不是真的死了,万一你燕梨雪骗了我,我岂非就被你利用了?”他与燕梨雪才认识,自然不会全部相信燕梨雪。 燕梨雪问:“所以我们是不是应该去排行第四十七的人的府上?” 楚方珂笑了:“你不是呆雁。” 呆雁这个词,自然是他从玉媚那里学到的。可惜老师死了,学生还活着。楚方珂想着,不由有些得意。 这三个少年都才十几岁。 楚方珂今年实岁十七。 燕梨雪道:“现在去?” 他忍不住想去看看。 楚方珂却说话了:“不慌。” 燕梨雪道:“为什么?” 楚方珂不想回答他,因为他并不相信燕梨雪,所以他一定要看见了燕银的死讯才会动身。在他的心中,什么追杀都可能是计,他已决心不再中任何圈套。 可是段极北已代替他回答了燕梨雪:“因为我想试试新的剑!” 段极北一按剑鞘,伴着一声龙吟,剑已弹出。楚方珂的目光闪动了一下:“好剑!”却又立刻长叹:“不算好剑。” “为什么?”段极北瞪着他。 楚方珂却不愿再说,勾了勾右手食指作为回答。 段极北大声道:“你小心了!” “哗”!仍是那一剑,但还未到楚方珂面前,就已被他一袖击开。段极北面上露出惊奇之色,牙关紧咬,转眼间又刺出十剑。他刺的快,楚方珂挡得更快,这十几剑无一例外,均被楚方珂挡了开。 段极北大惊,后退一步:“你武功又进步了?” 楚方珂笑着摇了摇头:“你的剑对我已不够狠。因为若我是你,也是不会向朋友下毒手的!”他说着,从衣领中掏出一卷宣纸,展了开来,指着一个名字道:“你可以排他前面!”他指的是“九眼烟雨”石敖泰。 段极北依次数下。 “神鬼难敌”杜一落、“沙漠王”阿胡、“一臂泰山”嵇先生、“九眼烟雨”石敖泰。 他笑了:“原来我已可以排第四位。” “不。”楚方珂缓缓道,“仔细看。” 然后段极北才发现杜一落的前面还有一个空位:“他是谁?”楚方珂深吸了一口气:“他?他的名字叫百里冰辰,兵器是一把镰刀。”他的脸色竟现出了敬畏之感。“百里冰辰?雪山死神?” “是。”楚方珂回答段极北了,“但是冰辰从未下过雪山,所以他究竟实力如何,自南宫雨残仙去后,无人知晓。但我知道,雪山上无人是他的敌手,就连南宫雨残也不例外!” 落日已渐渐伏下山去。报童的声音响起:“晚报——新消息啊——继‘飞天梭’勾雷,‘双刀’燕银也死于非命——晚报——新消息……” 楚方珂道:“是时候动身了。” 第四十七名叫齐大风,凭一双巨斧赢得“旋风斧”的美称已有多年。楚方珂相信齐大风一定不会轻易死的。他和齐大风切磋过,齐大风可以接他三招。 接楚方珂三招,是多少练武的人的终生梦想。 楚方珂也不相信黑衣人走的了那么快! 冯家庄在城北,齐府在城南。从城北到城南,最少也要半天脚程。楚方珂他们现在却足够在四五个小时内赶到齐府。 可惜很多事都不遂人意。 当午夜时,半弯残月,天如湖水般冰凉,楚方珂三人到了齐府前。 可是齐府的门是大敞着的。 天如湖水般冰凉,楚方珂的心情也如天一般冰凉。他慢慢驶入齐府,只看见一排排尸体,血还未干,显然黑衣人们没有走多久。而旋风斧本人,正俯卧在石阶上,右手还撑着斧柄。一柄剑正从他心窝中洞穿,将他钉在了石阶上。 燕梨雪不由抖了两抖,失声道:“好毒的手段!” 他不由想起了燕银。 燕银是否也会这样被钉死? 楚方珂苦着脸:“他们脚程……怎么会这么快?”他一向以聪明自负,今日却吃了大亏,心中不由又气又恼。燕梨雪颤声道:“也许他们是分批的——一边杀冯天,一边杀齐大风!” 楚方珂的头上已冒出了冷汗。 段极北突然笑道:“我看他们都是呆子。” “为什么?”楚方珂道。 “因为他们留下了这把剑。”段极北道,“我们可以通过……”他一边发表着自己的理论,一边伸手要去拔过来。 楚方珂突然暴喝一声:“小心!”右手一伸,提住段极北衣领,“哗”一声,已将他抛出十来丈。 剑上有毒!楚方珂点起火折,一明一暗中,剑上碧绿的粉正仿佛一只只讥笑的目光在闪动。 “原来他们不是呆子,我才是呆子。”段极北苦笑着,摸摸自己的背。他的背被楚方珂摔得生疼。 楚方珂却一言不发,他的心情实在很不好。“初涉江湖的人,总容易被骗的。”这果然是句真理——但楚方珂并不是初涉江湖,他甚至已经算得上一个很老练的人,可是他还是被骗了。 现在怎么办? 燕梨雪问得最实在。楚方珂也回答得很实在:“去找个客栈,最好是有酒的客栈。”他正要熄灭手中的火折,却无意间多看了那柄剑一眼。这一看,立马吓得楚方珂脸上没了血色。 楚方珂早已觉得这柄剑奇怪,但他说不出来哪里奇怪。现在他终于发现,这柄下了毒的剑上,居然刻着四个字:非丝非竹,“竹”字下面还有一张鬼脸。我说的鬼脸,并不是你们平时说的那种鬼脸,而真的是一张鬼的脸! “怎么了?”段极北的拳中也冒出汗。能把楚方珂吓成这样的东西,一定不会是个好东西。 楚方珂长长吐出一口气:“我改主意了。” 他宣布他的新决定:“你们两个都给我回去,就装作不认识我。” “为什么?” “因为你们不必送死!” 段极北没有说话。他的眼睛像死鱼一样,愤怒地凸出,握剑的手已在颤抖。 燕梨雪道:“有你在,我们怎么会死?”这句话自然是朝着楚方珂说的。楚方珂却说:“我本来就是去送死的,你们又何必陪我?”他的脸色铁青:“我们才认识几天,你们不必陪我死!” 燕梨雪道:“但是你好像是天下第一。” 楚方珂沉默了半晌,幽幽道:“你错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的天下第一,只是朋友们给我的荣誉;但我从来没有和杜一落动过手,更没有和雪山死神较量过。只是杜一落自认为他打不赢我,而雪山死神不求名利深居雪山,才会将这第一的称号拱手相赠。”他顿了顿:“但这非丝非竹剑,乃是云霄老怪的一个标志。云霄老怪已很久不见踪影,今日既然复出,武功也不知高了多少。就是在当年那武学鼎盛之时代,老怪也是江湖上四大高手之一。而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另外三大高手早已无处可觅,老怪现在的武功只怕天下已无人能及……” 段极北突然嘶哑道:“所以你一定要去,就算明知是死?” 楚方珂愣了一愣,叹道:“段极北,有的事,明知承受不起,但还是得去做!” 燕梨雪将他冰冷的右手伸出,紧紧握住楚方珂的手:“你去,我也去!” “为什么?”楚方珂惊讶地抬头。 燕梨雪道:“因为我们是朋友!” 楚方珂苦笑。这少年居然把自己当成了朋友。 看来他只好认了这个朋友了。 段极北凝视了楚方珂一晌,终于也伸出手:“我也去!” 三个人的手紧紧缠在一起,楚方珂已热泪盈眶。他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体味到朋友的感觉了。而今天,他居然在两个才认识几天的人身上,重温了朋友的滋味。 一个人,无论多强大,也需要一个人去值得信任。 楚方珂是幸运的,他一下子多了两个朋友,两个值得完全信任的朋友! 楚方珂的喉结滚了滚:“燕梨雪,你不会武功……” 燕梨雪苦笑:“我知道!” 但是,就如楚方珂自己说的那样:有的事,明知承受不起,但还是得去做! 尹豹排名三十八,他正在看报纸。 已经死到了第四十名。 他的死期还远么? 尹豹已经遣散了家丁和亲戚,只留一个老福死也不肯走。老福是这里数十年的老仆,他早已决心和尹豹一起死。 老福走了进来:“外面有人敲门。” “让他们进来!” 尹豹知道,无论让不让他们进来,他们都是会进来的。 老福点点头。 但门外不是黑衣人,而是三个微笑着的少年。 坐着轮椅的少年长吐一口气:“谢天谢地,我赶来了。” 尹豹的眼中燃起了希望。 他手中的铁索刀又仿佛光亮了起来——只因为他已有了希望!只要一个人还有希望,他就还有活下去的资格。老福的武功并不好,但他的手中已提了一把五虎刀。 段极北在擦剑。他擦得很用心,剑上映出他微笑的脸。 楚方珂呢?他正对着燕梨雪比比划划。 “对了,上次有几个人追杀你?” “七个人。”燕梨雪淡淡道。 这已是生死关头,但他们好像都并不紧张。 府外似乎已经响起了隐隐的古筝之声。楚方珂头一抬,道:“他们已经来了!” 他们果然已经来了。话音刚落,围墙四周都传来了笑声,那种听了能让人翻起一身鸡皮疙瘩的笑声。然后,犹如几抹黑烟,黑衣人们已从各个方向跃入了尹府。尹府本来并不小,但这些黑衣人一翻进来,尹府就像缩了一围般变得少了。 不是七个人,是七十个人。整个尹府中已弥漫着杀气——有时候,杀气可比香气更容易让人疲倦,因为杀气足够压垮一个人的精神! 这七十个人的头头不叫老大,叫大狗。所以副头头们就依次叫二狗、三狗…… 但不是头头的人通常只有一个称呼:喂。 所以大狗指着一个“喂”:“喂!你去试试!”试试的意思,自然就是去送死。那个“喂”脸一青,还没动弹,尹豹手中刀光一闪,“喂”就没了脑袋。大狗眼睛一亮:“好刀!”左手一晃,不知如何,变出一个金环:“却不知你的刀,能不能敌过我的环?” 一寸短,一寸险。环自然已算很短很短的兵器。 楚方珂突然开口了:“你不配挑战他的刀!” “哦?” 楚方珂冷笑:“你若不信,可以先跟我试试。 “残废,这是你自己找死。”大狗的食指拨弄着环。 如果他知道这个“残废”是谁,他可能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蠢话了。楚方珂笑了:“对,这是你自己找死。” 大狗的环已经出手。 一个环,立刻就变成了两个环、三个环……楚方珂却闭上了眼睛,好似已根本懒得去看。 他已经不用看! 只见他右手突然伸出,轻轻一抓,漫天的金光都被楚方珂抓在了手里。大狗失声惊呼,头上竟滴落了一珠热汗。他知道能破他环的人本来不多,一招击破的,天下怕是不超过三个。 “你是楚方珂?” 楚方珂打了个哈欠:“你终于知道了。”他伸出手掌,那个金环竟已被他以掌力捏成了金粉。 段极北还在擦剑:“这本来就是你自己找死。” 段极北虽然眼睛看着剑,但只要不是个傻子,你就一定明白段极北在对谁说。 楚方珂顺手一扔,就把那一团金粉撒入了泥土:“你还有六十八个人上来找死。”只见大狗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显然情绪甚是激动,突然跳了起来,暴喝道:“大家一起上!” 段极北冷冷道:“一起上也没用!”长啸一声,掌中青锋一转,游动身形,忽然急声大呼,剑尖一晃下,三个人厉声惨叫,倒在地上。若你细细去看他们的伤口,会惊讶地发现竟全部在肚脐处,深度均为一寸半,可见段极北剑法之高明。那尹豹、老福背靠着背,一攻一守,只见刀光四起,一会之间竟没有人敢攻进一步。大狗失了兵器,只好急得干跳脚,忽见段极北又刺中一人,忙抢过那人手中长剑,与段极北缠斗起来。段极北是何等剑法,顿时占了上风。 二狗、五狗见大狗处处受制,双双过去递招,欲以多敌一,抢得上风,先杀对方一人。段极北“咄”一声,手中剑招更快,以一敌三,丝毫不落下风。 另一边,楚方珂却恍若无人之境,轻吟一声:“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好似无意间伸手一挥,立时将攻来的几人击飞数丈,一口闷血,倒死在地。未过一刻,整个府中就只剩段极北还在与三人酣战。 楚方珂没有动,尹豹没有动,老福也没有动。 但二狗一下子就倒了,然后段极北飞快的两剑,要了大狗和五狗的命。 燕梨雪不知突然从哪里钻出来,脸上尽是得意。段极北悠悠收剑:“我以为你一直在躲着。” 楚方珂道:“他的确一直在躲着。”他的嘴角泛起了一丝笑意:“他在练习我教他的东西。” “你教他什么了?” “用石头点穴。”楚方珂说着,转身朝向燕梨雪,“你还是差了点儿,离他的环跳差了半寸,所以他没死成。这也好,让我们有了活口报信。” 二狗趴在地上:“谢谢……谢谢……” 楚方珂笑道:“我还有一样东西给你。”轻舒手臂,提起二狗,“啪”地一掌,把二狗的脸打得肿得老高,还掉了两颗牙。楚方珂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你一定要回去,把你的脸展示给你的好主子看一下。”他顿了顿:“因为他看了,就不会杀你。” 二狗的主子只杀无用的人。任何人败在楚方珂手下都不叫无用。 楚方珂打了二狗一巴掌,手腕一甩,就把二狗扔出了围墙,还补了一句“不用谢”。 “现在最重要、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各自去找一张很干净温暖的床,去好好地睡一觉。”他的面色突然凝重起来:“因为老怪马上就要亲自来了!” 尹豹府中的床自然都温暖干净。大事已来,楚方珂却像熬了一年夜的浪子,沾着床便再也不动了。他心里明白,正因这将是一场大战,才格外地需要休息。 楚方珂醒得并不早,但也绝对不迟。当他张开眼睛时,只看见黯淡的油灯映出脆弱的光,好似只要有一点风,这油灯便会立时熄灭。段极北和尹豹已坐在他面前,脸色也好似这油灯般黯淡。看见楚方珂醒来,段极北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怎么了?”楚方珂问。他的脸上露出极不自然的笑容:“你们没睡?” 楚方珂有一个秘招:一旦有难题搅得他心烦时,他就会请假,或者喝酒。只因这两样事情都有能力使一个十分正常的人麻木上很久。但是,一旦醒来,又岂非更痛苦?没有等他们回答,楚方珂就又问:“燕梨雪呢?” “他把自己锁起来了。”尹豹无奈地一摊手,“谁知道他在干什么?” 楚方珂想笑一下,但是他根本笑不出来。所以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很滑稽的神情,好似在嘲弄自己的胆小。段极北叹道:“楚方珂,云霄老怪来信了。”他手中赫然是一封信:“这回信上没毒。” 楚方珂拿过并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淡黄的书笺似的信纸。这写信的纸是好纸,但写信的人却一定不是个好人。楚方珂揉揉眼,轻轻念道: 久闻楚君,天下无双;留颊掌力,毕露锋芒。吾虽老矣,老当益壮;三更府中,会见其堂。 他念完,又叹了一声:“为什么这老怪就不肯让我睡上一次好觉呢?” 三更,月才盈。 段极北道:“我把剑擦得很干净。” 门响了。先是“咚”一声,然后是“咚咚”两声:“我可以进来了吗?”声音极其干枯苍老,却又有极强的穿透力,这说话之人的内力之强,可见一斑。楚方珂与尹豹对视一眼,苦笑道:“你要进来,还用敲门么?”外面的人哈哈一笑:“好!”只听“砰”一声,尹府两扇钢制大门,竟一下子飞向两边。砂石飞扬中,只见一个白发老者,背着一张楠木大琴,缓缓地走了进来。 尹豹道:“你就是云霄老怪?” “是。”老人的脸本来就很干枯,一笑,倒像是一个难看的枣脯,“不过我更喜欢你们叫我的原名——云一琴。” “你没有带人?” 云一琴摇了摇头,一字一字道:“不必带人!”他两只锐利的眼睛已死死地看着楚方珂:“因为今天我是来谈生意的,或者是来赌博的。” 楚方珂冷冷道:“我没带钱。” 云一琴皮笑肉不笑地缓缓道:“不用赌钱。赌钱是市井小人干的。老夫自认为不是市井小人,楚君也自然不是。”他突然把面前的三个人都迅速地看了一遍:“所以咱不赌钱。” 楚方珂一叹:“太好了,我也不喜欢赌钱。” 云一琴道:“那你就是和我赌了?” 楚方珂道:“不赌,你干吗?” 云一琴笑了:“我不干。” 赌的规矩很简单。 “我们动手就是。谁输,谁就退出江湖七年。” 楚方珂悠悠道:“我们单挑,还是群殴?”云一琴道:“都可以。”楚方珂道:“你好像已胜券在握?” 云一琴没有回答,他只是轻轻从背上取下那张琴,摆在了地上:“你知道我名叫云一琴,也当然不会不知道我已经成名了很久。”他慢慢地道:“你们也应该知道,你们的什么谱,就算死了的慕容都会认为是张废纸。” 楚方珂目光如炬:“你是君子吗?” “恐怕不是。”云一琴承认。 楚方珂笑了:“我也不是君子,所以我们一起上。” “上”字一出,尹豹和段极北已分别从左右夹击而至。这本是与楚方珂商量好了的,也是楚方珂规划的“一击即杀”计划的唯一一步。楚方珂自信这两个高手足以将云一琴打败! 云一琴显然也并未料到这招,脸色略变,右手一送,只听“叮”一声脆响,横空飞出三道气浪,生生将两人逼退数丈,才缓缓道:“两位莫慌,老夫琴弦还未调好,不必激动。”段极北怒道:“谁等你捣弄那张破琴!”捏个剑诀,剑光如青龙匹练,“哗”地送出,仿佛超越了时间,剑尖一颤,早幻化成万点寒星,去削云一琴琴弦。云一琴一叹:“你怎么如此没有雅兴?” 没有人看他如何出手,但段极北的剑花一下子消散了。定睛一看,段极北竟又退出了数丈。尹豹面如土色,却还是硬起头皮,提刀上前,忽听楚方珂淡淡道:“你不必去了,去也没用。”云一琴道:“原来还是楚方珂你最识事理。既然如此,我便调了。” 楚方珂略一点头。 云一琴低头调琴。月圆之下,琴声如泣,惊起满树的飞鸟。 他终于道:“我调好了。” 第三章旷世绝战 这一仗,他赢了,就可以让云一琴停止七年的杀戮,换来江湖七年的安宁! 但若输了,自己一定声名扫地。多年苦修,亦会化为流水,甚至连命都会保不住! 楚方珂与云一琴对视着,彼此都已感到了对方身上的杀气。楚方珂的杀气,如遮天乌云,厚重凝固,又如万里长城,绵绵不绝;云一琴却似五彩明霞,丝丝缕缕,变化万千,又似百花怒放,张扬烂漫,捉摸不透。两股杀气,已在人交战之前交起战来。 云一琴突然道:“请!” 楚方珂长啸一声,人已走下轮椅。云一琴含笑点头,道:“你先进招罢!” 又是一声长啸,楚方珂冲天而起,挽个平花,顺手折了一根木枝,“哗”一声,已朝着云一琴飞去。这一招实在已经是楚方珂出道以来使出的最凌厉的一招,绝不留任何余地,以木为剑,藏锋芒于古朴;看似随意,却是仔细而为。云一琴喝道:“好招!”挥动琴弦,左左右右爆发出几道音浪,朝楚方珂拢去。 尹豹悄悄问:“你帮不帮楚方珂?” 段极北道:“不帮。” 尹豹惊愕道:“为什么?” 段极北道:“你难道没看出这两人已形成了一团风暴?我们一旦闯入,就会被卷得支离破碎;而他们俩正是处在风暴的中心,才会什么事没有。”尹豹挠头:“连树叶也没动,哪里来的风暴?”段极北道:“杀气互相推动而组成的风暴!”尹豹道:“什么东西,这么玄乎?” 段极北一叹:“你马上就不会觉得玄乎了。” 他伸手一推,将尹豹击出五丈,恰好是杀气风暴的最外层——尹豹只感觉一股阴气压得他喘不过气,然后两道琴音已经夹向尹豹。尹豹想挡,但全身却似麻木了一般,动也动不了半分。正当琴音离尹豹还有半丈,段极北一下子拉回尹豹,只剩两道琴音相撞,将空气震得摇了摇。 尹豹已吓傻了。 楚方珂却不傻。他木枝一搅,将冲来的琴音片片点碎,竟又吸一口气,加快速度,继续冲向云一琴。 这是好招,也是险招。但楚方珂已经用这一险招封住了云一琴的头顶,所以在他眼里,云一琴只能以内力来硬接他这一冲之势。而这一冲之势,已足够耗去云一琴七成内力。 但云一琴不。 云一琴突然抱住古琴,急急向后一退! 楚方珂就扑了个空。 风暴顿时消弭了,楚方珂与云一琴又相对而视。楚方珂突然发现云一琴的白眉在微微颤动,原来云一琴早已把内力输到了全身的各个部位——包括眉毛。楚方珂一惊,心才明白,这云一琴的内力实在不是自己能及的。 再叫上几个厉害人物,内力能比得上他吗?楚方珂心中问自己。 “好招!”云一琴淡淡道。 楚方珂道:“多谢多谢。” 云一琴道:“你累没有?” 楚方珂道:“没有。” 云一琴道:“但是我累了。所以我们最好等等,等三天,这个时辰再战。”他也不管楚方珂同不同意,背起古琴,缓缓地出了门,隐没在无尽的黑暗中。 云一琴刚一出门,楚方珂的人就倒下了。就如弓弦绷得太紧,也会断掉的。楚方珂此时已完全虚脱,半个时辰内,他一定是不能再站起来的了。远处只传来了隐隐的琴声,也不知中间是欢乐,还是悲伤?但无论是什么,楚方珂也是听不清的——因为他已昏迷。 谁说他不紧张?但他总明白该如何掩饰自己:要是自己都塌了,你叫另外四个人怎么办! 燕梨雪突然又出现了。 “你去哪儿了?”段极北问。 “做一件事。” “什么事?” “楚方珂叫做的事。”燕梨雪笑,“一件很好玩的事。我相信,当你看到时也会觉得好玩的!”他从衣服中摸出一个小锦囊,抛向段极北。段极北拆开,脸上已露出了笑意。 这的确很好玩。 夺命榜上前三十八名竟全部到了尹府。这当然是楚方珂叫燕梨雪做的事之一。 杜子芳和杜一落本是儿子和父亲。两个人的刀都是好刀。阿胡的大背刀和韦九羽的飞刀,也自然是好刀。若在之前,这些好刀们相遇,一定会打架;但现在他们都坐得很端正,眼神中竟没有一丝敌意。 他们当然知道了云一琴的复出。 保住了楚方珂,他们就能保住自己的命。在这种关头,有谁会自相残杀? 谁和楚方珂一齐上?楚方珂早就安排好了:当然是杜一落。“九眼烟雨”石敖泰与“神刀”韦九羽要站在一旁发暗器。 其他人呢? 他们得围住尹府,不能让云一琴逃了。云一琴这种人,楚方珂可不想让他活了七年后再出来。有了杜一落,楚方珂就觉得自己已经大获全胜。现在,院中加上老福,一共有四十一个人会武。 燕梨雪能算吗?段极北认为不应该算他,因为他既不怎么懂武功,还经常搞失踪。所以现在共有四十一个人坐在尹府中,焦急地等待夜幕。 夜幕来得很快。 这一回云一琴没有敲门。 因为门在昨天就已经被他推倒了。 楚方珂微笑着:“你好。”云一琴一叹:“我不好。无论谁看见这么多人,都不会好的。”楚方珂道:“但是我很好。因为他们是我的朋友,但是是你的敌人。” 楚方珂自然知道这种手段不算君子——或者说已经非常卑鄙,但是现在他一点也不惭愧。 因为他面对的是一个魔头。 云一琴笑了:“你知道为什么我叫云一琴吗?因为我的琴弹得很好。”他已经将琴放置好,调好了弦。杜一落板着脸:“没有人喜欢听你弹琴。”云一琴道:“我知道你们无此雅兴,但是我有。”他淡淡道:“弹完这首曲子,咱一次解决问题。” 楚方珂笑了。 在他心中,现在的云一琴就是强弩之末,管他弹琴也好,舞剑也好,反正他就是一个死。所以楚方珂说:“好。” 云一琴闭上眼睛,轻抚琴弦,面对重重包围,竟如稳坐泰山。“沙漠王”阿胡、“云中君”周龙步等人,已“唰”地一声,拔出兵刃,环眼怒视云一琴,只待琴声一断,立时杀下杀手。 琴声袅袅,一会儿如喜笑颜开,一会儿又如泣如诉。云一琴的身体也微微摇晃,似乎人已融入了这琴声之中。高山流水,星辰大海,天地乾坤的无穷奥秘,似乎已经被云一琴推入了琴声。楚方珂一叹,缓缓道:“好琴。”杜一落承认:“是好琴!”楚方珂于是又转过头,去看天上的月。 “当”一声,尹豹的刀突然落地了。 云一琴平静的脸上,突然露出一阵狂喜。随着琴声响起,周龙步的金钩、石敖泰的花针……纷纷脱下手去。杜一落脸色一变:“不好!内功低的人已经被云一琴用琴声阻了血脉,一会儿之内再难动弹。”楚方珂不禁变色,果觉这琴声妖异之极,连自己如此内功,血流好像也加快了,失声道:“好厉害手段!” 只听最后一声绵响,尹府中琴声回荡延续。半分钟后,琴声断绝,只听“当”一声,嵇先生大锤落地。 云一琴睁眼:“还有五个人,你们一起上吧!” 整个府中果然只站着五个人:楚方珂、杜一落、段极北、阿胡,还有一个燕梨雪。 “能不能让我们商量一下怎么打你?”楚方珂叹道。 云一琴居然很爽快地答应了:“行。” “商量好了?” “好了。”段极北缓缓道。 云一琴右手已按住琴弦,左手平摊道:“请!” “请”字刚完,云一琴背后已传来一阵寒意——杜一落的刀已离云一琴很近,一秒内就已足够要了云一琴的头颅。云一琴厉声道:“果然是好刀!”双手抓住古琴,反手一砸。杜一落急忙后退一步,忽然想到一张木琴怎硬得过刀,心中不由后悔,振起精神,飞电般砍出十刀。 杜一落的刀已可以算是中原最快的刀。曾经有二十八个武功不弱的强盗被他在十秒内砍下头颅。这十刀一出,宛若石破天惊,鬼神黯然,唯有刀光如匹练盖在云一琴全身。云一琴正色道:“好!”琴声振振,犹如鼓点急鸣,竟以快打快,破掉了杜一落十刀。 杜一落一咬牙,刀更快了一倍,未料到云一琴的琴声竟也跟着快了一倍。音浪与刀刃相撞,双双弹出,化为无形利刃,把树枝、树叶纷纷砍落。云一琴微笑道:“如何?”杜一落道:“我还能再快!”刀光一闪,竟消失了:杜一落的刀快得超过了光。云一琴道:“好!”琴声接着快了一倍,仿佛八只手在同时弹奏。二人忽攻忽守,速度越来越快,凡人看来,只是两团影子在舞动罢了。 云一琴道:“我还能再快。” “快”字还未说完,阿胡的刀已横挥过来。另一边段极北“毒蛇吐信”,刺出三剑。云一琴骤下杀手,逼退杜一落一步,左手已飞出一枚暗器。阿胡急变刀势,挡了暗器,才发现那暗器竟只是一只口琴。云一琴稍得喘息,将琴一扳,已如游鱼般滑出三人包围,微笑道:“如何?” “不如何。” 声音是从空中发出的。 月光已黯淡! 风声,唯有风声。 天地的万物好像已经凝固,死寂地像冰封万年的地层、盘古开天后洒落于地的尘埃,又如无潮的大海和暂停的流星。日落山西,月影朦胧,乾坤里似乎宁静之极,却最是充满了杀机。 楚方珂的人已经化为了银光,由天上直落下来。 云一琴大惊。 若说昨夜一刻是楚方珂的险招,今日已是拼命。云一琴正想滑走,杜一落与段极北刀剑齐发,将他逼回。云一琴大惊之下,提起内力,双掌齐上,欲以全身武功挡住这一击。 离云一琴还有半丈——楚方珂伸出双掌,与云一琴双掌相抵。 “啪”一声,那一刹那,尹府四周围墙已被这一震击塌。楚方珂竟然要与云一琴硬拼内力——只见地上落叶,纷纷卷起,球形围住二人,转动起来。满府尽是风声,各种飞鸟惊慌失措,四处乱飞。然后又是一瞬间,天地又平静,平静得可怕。 云一琴与楚方珂仍在对峙。 杜一落的脸却阴沉得可怕。如果两个实力相当的人比拼内力,十有九例倒是拼到最后油尽灯枯,同归于尽。他在夺命谱中排第一名,对这些常识自然极清楚。杜一落心道:“云一琴正使尽全身内力,与楚方珂对峙,若是我过去,不说给他一刀,便是吓他一下,都能帮楚方珂占个上风。”想到这里,突然一刀飞向云一琴—— “当”一声,杜一落连刀带人飞出数丈,重重地摔倒在地,吐出一口污血。燕梨雪惊叫一声,忙去将杜一落扶起。原来二人的内力在对峙时,受到相互推力,竟在二人身体周围结成一道气膜,虽然无声无形,却已经非常坚硬! 四个人,只好呆呆地望着。 他们的手心已经冒出冷汗。 胜,还是败? 楚方珂与云一琴已经僵持了很久。东方渐白,远处有了一声鸡啼。 云一琴的足已经陷入了泥土几寸,头上冒出蒸蒸白气,显然已经消耗了不少内力。楚方珂呢?他怕是更糟。因为他的脸色已经比金纸还黄,汗水浸湿了他的衣衫。一滴滴汗珠从楚方珂的衣服上滴下,又立刻被强大的气浪震成了水滴。 楚方珂显然在用他的生命去抵抗云一琴的内力。 “咔咔”,云一琴面前的楠木古琴突然开始爆裂,一片一片地飞出。接着金石之声冲起,七根琴弦,应声而断。 段极北的手青筋已冒出。 他抬剑、送剑,一剑已到云一琴身边。但他的剑还未到,刀光一闪,杜一落已横在他面前:“你不能去送死!” 段极北嘶声道:“那你忍心看着楚方珂死?”撞开杜一落,又发一剑。杜一落喝道:“你不能去!”他身有重伤,此时再无力发刀,只好伸手,死死拉住段极北。阿胡在一旁也帮着拦阻:“他们气浪太强了。” 段极北厉声道:“楚方珂是我的朋友,我不能看着楚方珂死!” 杜一落缓缓地走到段极北身边,因为震颤,他的声音震颤得厉害:“我也是他的朋友。这里谁不是他的朋友?” “我是。” 嵇先生的声音。 所有倒下的人中,他的内力最深。现在他已用体内真气冲开了堵塞的血脉,缓缓地站起来,手里攥着他的大锤。 段极北的眼睛中似乎有泪光。 杜一落道:“你听见了吧?” “我也是。” 韦九羽。 这些倒下的人,一个接一个冲开了血脉。周龙步、杜子芳……一个接一个的人站了起来。 “我们都是!” 杜一落道:“这里谁都是楚方珂的朋友!”他转头,感激地看着面前的英雄们。 这里,原来的确有几个人不算英雄。 但是现在这些人已全是英雄! 就在此时,段极北已拽开了杜一落的手,暴喝一声,反手一剑,像云一琴疾刺而去。同样的后果,段极北全身一麻,只觉仿佛一堵铁墙撞来,人如中箭之孤雁,斜斜栽出。 但是他没有受伤。段极北一翻身,又站了起来。 嵇先生高叫:“等等——这回……” 他突然发现他已经不用说,因为几乎每个人都注意到了这件事。原来高手对抗时,全身内力围绕在自己身边。随着内力的消耗,这气膜也自然变得不再那么坚固。此刻群雄的脸上既是激动,又是欢喜,每个人心中都已经有了主意。 周龙步大喝:“大家把家伙往云老怪身上递啊!” 话才说完,楚方珂已喷出了一口鲜血。 他已经要扛不住了,来不及再等。 嵇先生抡起大锤,重重地砸在了云一琴的气膜之上,只听“叮”的一声脆响,嵇先生庞大的身躯“哗”地飞出。可他一落地,立马翻身起来,又冲了上去。 韦九羽手指疾动,无数飞刀,无数串爆响,“咔咔咔”地击在气膜之上。石敖泰也不愿侧眼旁观,花针、铁莲子不断从他手中结队飞出,如鼓点疾风,铺天而来。 杜子芳的刀、段极北的剑…… 燕梨雪在一旁傻傻地站着,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事。人不断地飞出去,云一琴身上的气膜也跟着越变越脆弱。 ——燕梨雪,现在已经该你了! ——我?我有什么办法救楚方珂?连杜一落他们都无法击破这坚硬的气膜,我又怎么能够? ——不需要办法,只需要你是他的朋友。 ——朋友? ——对,朋友。你知道你是他的朋友! 燕梨雪突然拾起一粒石子。 “哐啷”一声,如玻璃破碎。 刹那间,地上腾起了洪水似的泥沙。 云一琴口中流出一丝鲜血,身体已经被楚方珂身体内忽然解放的内力击出,一声闷响,撞在了一摞碎砖上。 楚方珂却无力再动。 他犹如一根鸿毛,摇摇荡荡,落在地上。 可是他还是宣布了事实:“我们赢了!”“了”字才说,口中一大团污血已经被他喷射出来。他显然已经受了极其严重的内伤。 “我们赢了!” 群雄们欢呼,他们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了楚方珂的内伤之严重。胜利来之不易,他们已经陶醉于这喜悦中。 “我们赢了……”燕梨雪喃喃道。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云一琴已经悄悄隐没在了林子深处。 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云一琴走在黑夜里,仿佛已经醉了:“你们赢了……不错,你们赢了……我何必如此自傲……”他突然狂笑:“你们赢了!哈哈……”纵起身形,飘向远方。 段极北推来轮椅,把楚方珂抱上去。楚方珂现在好轻,一个人虚弱时,身子就会变轻的。欢呼雷动之中,楚方珂竟尔又喷出一口血。 燕梨雪脸色大变。 所有的人蓦然看见楚方珂,都吃了一惊。眼前的这个轮椅上的人,虚弱地好似一阵风就能吹倒,哪里还是之前那个楚方珂?可是他们的眼神里又立刻充满了敬畏。 哎,人有时就是这么奇怪。他们常常认为自己比比自己强大的人强大,又常常认为自己比比自己弱小的人弱小。先前楚方珂内力充沛时,足够战胜在场的很多人,可是韦九羽认为自己的飞刀足够杀了他;现在楚方珂手无缚鸡之力了,韦九羽却觉得楚方珂无限地高大。 你说人这种生物怎么这么奇怪? “七年……七年……”楚方珂每说一个词,就要停一下。他突然拉了拉燕梨雪的衣袖:“你……帮我……我说一句……你……大声重复……” 燕梨雪点点头。 于是所有人听到了一个坏极了的消息。 楚方珂虽拼死战胜,但内力已经耗完,甚至受了极重的内伤,断了几根重脉,七年之内,绝无可能复原。现在就抛出了一个问题:七年后怎么办?远处只有歌声传来: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 油灯已枯,灯光刹那间熄灭。 楚方珂取出一个小册子,交给燕梨雪:“明天,我将和段极北一起出海……总之世界上留我已经没什么用……”他缓缓道:“我遍观群雄,武功多成定势,唯有你因未接触武功,自然天成。这七年之后的大任,恐怕就要你来承担了……”他伤势虽然大好,说话还是上气不接下气,甚是吃力。 燕梨雪脸上露出惊惧之色:“我?我……” 楚方珂突然又喷出一口鲜血。 燕梨雪愣了愣,终于苦笑:“我……试试吧……” 楚方珂剧烈地咳嗽起来,好不容易才停下来,脸色却已经苍白。燕梨雪不忍再看,就低头去看手上的小册子。书页已经泛黄,书皮上写着“迷魂曲”三个大字。 楚方珂终于缓过了气来:“这是我从老怪身上摸来的……他用这招……迷倒了很多人,唯有没有内功的……和内功极其深厚的人可以抵挡……你学会这招,以毒攻毒,方便许多……” 燕梨雪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楚方珂居然在下坠的那一刻,还能从云一琴身上摸出一本书。 连楚方珂都打不过云一琴,自己呢? 楚方珂伸出他苍白冰冷的手,紧紧握住燕梨雪:“你答应我……无论再难再苦,你也得……走下去!” 燕梨雪鼻子一酸。他知道楚方珂从不是一个求人的人,这很轻易可以看出来。现在的他,可怜,泄气,那股震人的气场,早就不知到哪里去了。段极北转过身,他一向不愿意别人看到自己的眼泪。一个小小的房间,刹那间沉寂了下去,亘古的黑暗侵蚀着每个人,每个人的心中都是难言的痛。 “咚、咚”,敲门声突然响起。 “请进。”楚方珂深吸一口气。 门缓缓推开,云一琴的脸出现在门外。段极北脸上一黑,“唰”地拔剑,指着云一琴的鼻尖:“你干什么?” 他自己都感受得到自己的恐惧,因为他的声音在颤抖。 云一琴淡淡道:“我和他聊聊,不动手。” 段极北看向楚方珂。 楚方珂挥挥手:“云一琴虽然好杀,却决非言而无信的小人。你们出去吧!” 段极北道:“万一他动手怎么办?” 云一琴已笑了:“无妨,这不是什么要紧事,让他们守在你旁边吧。”现在云一琴同意了,段极北却白眼一翻:“谁高兴听你说话似的。”剑一收,拉着燕梨雪便出了门。 楚方珂突然笑了,笑得很开心:“好招!” 云一琴道:“这本是好招。” “你为什么要杀人?” 云一琴一叹。 “你还小,才十几岁。但是我想你一定听说过一个人,叫慕容星。” “当年四大高手之一的‘慕容’慕容星?” “你果然知道。”云一琴笑了,“你也应该知道慕容星当年曾联合狮王、铁牛等人,将我囚于地牢。”楚方珂承认:“我知道。” “但是我十年后逃出了地牢,慕容星死了。” “所以呢?” “他死了,关我什么事?我只说可以拍手叫好,没想到……”云一琴突然长吸了一口气,声音不断发颤起来,“没想到他为绝后患,他派人杀了我儿子云箫。”云一琴的声音变得沙哑起来:“老子死了,儿子还在。慕容星的儿子慕容翎已经化名,潜入当代江湖,据说在夺命谱中。”他的眼睛忽然闪闪发光:“这件事并不关系到你,你其实可以不用管!” “那你为了一个慕容翎,就要杀遍中原武林的所有高手?” “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漏放一人!”云一琴的眼中闪过愤怒的光芒。 楚方珂一叹:“难道只有杀戮才能解决问题吗?” “是的。”云一琴回答得很干脆,“血的屈辱,只能用血才能洗掉。” 楚方珂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云一琴说完前因后果,似乎再不愿多提此事,略一拱手,又滑入了青天之中,很快就从楚方珂的视线中消失了。 楚方珂没有叫段极北他们进来。 屋中很黑暗,天气很凉快。 他的人似乎天旋地转,已经神智不清。 恩爱、仇恨、杀戮、宽容……这本是一个乱世,也本是一个乱象。妥协?反抗?逃避?不屈?遗忘?牢记?拥有?失去?楚方珂脑子里像是有一团乱麻,在纠缠着他。 俏冤家,在天涯,偏那里绿杨堪系马。困坐南窗下,数对清风想念他。蛾眉淡了教谁画?瘦岩岩羞戴石榴花…… 这已是楚方珂第三十二次忆起这歌声。 昔我往矣。那是春夏之交,雪山上桃花才嫣然盛开。白雪、红花,清风带霜,桃夭恬然。她站在花下,宛若脱尘之天仙。楚方珂的轮椅经过冰粒、经过桃花,却没能经过她。 他们游山玩水,吟诗作画。她画画,楚方珂就题诗。他们的书画,皆以千金来计。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那半年,也许是楚方珂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楚方珂却闭上眼睛,不愿多想。这本是他心中的伤疤,每揭开一次,就每痛苦一次——而且便如一个人身上的伤口,愈揭愈大,愈大愈揭,愈后揭便愈难复原。 最好的办法岂非想都不想? 燕梨雪在外面等久了,终于忍不住走进屋中。云一琴当然已经不见了,昏暗中,唯有一个楚方珂安静地躺着,泪珠如晶,缓缓滑落。桌上的纸墨迹未干,写着一行行的诗…… 天色幕蓝秋意染成了三分, 小桥鱼跃流水残荷听雨声。 曾经的我们,彼此一往情深; 而今的我们,熟悉而又陌生。 人间的柴门秋叶枯落了离魂, 白衣红伞的她如今在哪座城? 回首桂枝芳芬, 孤雁断鸿鸣声, 千万峰头唯余一个断肠人。 秋风冷,落尽人间缤纷。 钟声起,枯蓬随风寻根。 人生本,一场醉酒沉沦。 于是在人海中磨灭了锋棱。 留前梦,不过情仇爱恨。 抚古筝,轻吟白雪阳春。 天地轮转中究竟谁假谁真? 我心随秋秋与你永恒。 燕子楼空楼中飞燕飞向何处乾坤? 秋至即冬落叶衰败何时冬去来春? 看淡古今仇恨, 究竟同谁纷争? 有哭有笑有爱有恨是人生。 第四章骷髅魔女 楚方珂和段极北在船上。 所有人都挤在海岸边送别。 船上的其他人都一脸的诧异,实在不知道这个轮椅上的残废为什么值得这么多带刀带剑的人站在一起,一脸悲伤地送行。 燕梨雪想哭,却已哭不出来。亲人才逝,挚友又走。燕梨雪才知道真正的痛到了极处时竟是泪也流不出一滴。楚方珂的脸上犹有泪痕,却笑道:“本人和段兄出海一趟,若高兴,十几二十年后就回来;若不高兴,就干脆不回了。只是七年后云一琴复出,你们一定要仔细看好姓燕的小子,教他些东西,让他七年后代我赴约!” 楚方珂说完,段极北一叹,砍断绳索,船就一晃一晃地驶入了海中。待众人回头去找燕梨雪时,已不知他去了何处。天色苍茫,孤帆远去,不久就化作一个朦胧的黑影,接着成为了远处的一个点。 燕梨雪一个人走在路上。他脸色苍白如雪,怀着那本曲谱,漫无目地,如行尸走肉。满天的黄叶掉落下来,挂留在他的头发上,星星碎碎。他是如此的孤苦无依。 他是否应该从此潜入不为人知的大山,烧一灶水,从此避世? 段极北走时,给他留下了很多银票。这些银票已足够燕梨雪开一个钱庄,当上大老板。 他究竟该怎么做?此时,他脑中又浮现了楚方珂的声音:“无论再难再苦,你也得……走下去!”天气微凉,这句话在燕梨雪心中不断地激荡着,久久难以忘怀。 走下去?怎么走下去?他想起自己身上正挂着五个锦袋。楚方珂好像很喜欢弄几个锦袋来增加自己的神秘感。他输出第一个锦袋,慢吞吞地拆开,里面果然掉出了一张纸。 “去一个偏僻的地方,寻一位琴师教你弹琴。同时一定要悄悄地、悄悄地练内功。内功练法很简单:盘膝坐地,减缓呼吸即可。半年后可倒提真气,一年后可使内力在身体中游动。当时想必你学琴已学成,便开第二个锦袋。” 偏僻的地方。 燕梨雪无疑很会找这种地方。只有十来个茅屋,一点点炊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燕梨雪好像很满意自己的聪明,脸上带着笑容。他走到一家门口,叩了叩门。 门开了。 一个老头,闭着眼,出现在燕梨雪面前,很警惕地问:“你是谁?” 燕梨雪道:“我是来借宿的——顺便问一下,你们这里有没有会琴的师父?” 老头沉吟了一会儿,慢慢道:“我会琴。” 老头家里不仅有琴,还有一个英俊的儿子和漂亮的女儿。他本来是一个盲人,姓南,燕梨雪就叫他南师父。南师父原先是一个镖师,在一次打劫中双眼被强盗刺瞎,索性回到这偏僻之地,自己种一亩田,自给自足。儿子南涛和女儿南杏都已十五六岁,平时采些桑叶药草,织些布匹,倒也可补贴家用。 燕梨雪就在南师父家住了下来。 南涛常把布匹、药草放在不远处的集市去卖。燕梨雪偶尔会给南涛一张数字不小的银票,让他换一些珍奇玩意回来。南涛是个好哥哥,也是个孝子。一张二十两的银票,南涛常兑成珠花与牛肉,带回去给他的父亲和妹妹。日子就这样和谐地进行着,南师父每天教燕梨雪弹琴,悠悠然,时光逝去,竟不知不觉已过了将近半年。南家的邻居姓胡,他们的孩子叫胡冰泽,也常常来找南氏兄妹玩耍。 渐渐地,四个孩子好像成了朋友。 朋友们经常坐在树荫下,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南杏很喜欢听燕梨雪的故事,燕梨雪也只给南杏讲,讲当年的楚方珂一袖之下击败武功高手,讲段极北的剑、杜一落的刀,讲云一琴与楚方珂的生死之战。南杏常常问楚方珂是一个怎样的人,燕梨雪也常常回答:“他是个很好的人。” 当年的事,刀光剑影的事,好像已经退出了燕梨雪的记忆。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平淡的生活。 胡冰泽经常告诉燕梨雪他会武功,也经常像模像样地表演。南杏经常激动地告诉燕梨雪胡冰泽学会了新的哪一门的武功,却又经常被燕梨雪笑着告诉是假的……日子过得欢乐,也很平凡。 夜晚,树林幽幽。燕梨雪盘在地上,静调呼吸。树后,南杏与南涛也悄悄跟着他做这种诡异的动作,却怎么也想不通这个动作到底有什么用。日子就这样过,太阳西下,月影东来。 南涛发现了一件怪事。 南杏好像疏远他,不爱和他说话了——她时时刻刻都贴着燕梨雪,缠着他讲那些闻所未闻的故事,不时与燕梨雪发出“咯咯”的笑声。南涛自然明白为什么的。少女的心事,似种子一般在土中萌芽,绽放着青春的美好。 只是他心中莫名有些伤感。 人活着,岂非不断地离别,又不断地认识。 早上,南师父教燕梨雪弹琴,南杏就静静立在他身边。琴声清扬,美人幽香。胡冰泽与南涛就在门外偷看。胡冰泽道:“这小子是不是在勾搭你妹妹?”南涛白了他一眼:“你欢喜杏儿就叫疼爱,他欢喜杏儿就叫勾搭?你要不要脸?”胡冰泽顿时红了脸,讷讷地道:“谁说老子欢喜南杏的?” 胡冰泽真的欢喜南杏,他巴不得南杏能像贴着燕梨雪一样贴贴他。一天,胡冰泽终于鼓起勇气去找南杏,可是南杏却先来找他了。 南杏见到胡冰泽时,他正在对着一棵树左敲右打,声称这是少林的金刚拳法,是他在路上偶遇少林掌门大师,得到的传授。南杏笑了:“冰哥,你武功那么厉害,敢不敢跟我做一件事?” “做什么事?”胡冰泽的脸上全是豪气。 南杏的眼睛眨巴眨巴了一下:“冰哥,你知不知道这附近有个奇怪的地方?” “什么地方?”胡冰泽停下敲打树干的拳头,笑嘻嘻地道:“你不会想去那片有女鬼的坟场吧?”南杏却笑了,点头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她伸出手,指向东方:“往那边走,十几公里外那一片坟地——今天晚上我要去,你去不去?” 胡冰泽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可是……大家都说那坟地里有女鬼啊……” 南杏的眼睛又眨巴眨巴了:“我才不信什么女鬼、男鬼的呢。燕梨雪说了,坟墓中有好多好多宝贝的——很多宝贝,连皇上都买不到。你不想去试一下吗?” 胡冰泽的嘴唇动了动,似乎用了很大的决心:“我……我去!” 南杏道:“好!今天晚上,榕树下见。” 胡冰泽像一块木头一样,呆呆地点了点头。南杏又道:“对了,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少林的老大不叫掌门,叫方丈。”南杏的眼睛又一次开始那种令人爱怜的眨巴,“燕梨雪告诉我的。” 榕树当然是最大的那棵。 胡冰泽到时,南杏就和燕梨雪已经在树下了。“我们走吧。”南杏道。 “南涛呢?”胡冰泽挠挠头。 南杏娇笑:“我们就算叫他,他也不会来的。”她突然幽幽道:“咱现在快走吧,别让爸爸发现了。”胡冰泽立刻同意:“对。” 墓地不远。 胡冰泽道:“挖到宝贝怎么分?”南杏翻了个白眼:“当然是平均分啊。” 前方已是墓地。月黑风高,偌大的天底,拔出了一座座石碑,森森地林立。碑前的瓜果大多腐烂,坟上青竹早已成荫。唯有少数新亡的坟前还点着星星闪闪的蜡烛,扑腾着淡绿的磷火。放眼望去,南杏只看见不断的碑海,心中不由有些惧意,但想到所有计划都是她自己定的,只好硬着头皮,向前走去。 远处是痛泣的哭声: 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 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说实话,南杏真是出了个馊主意。 燕梨雪突然在一座碑前停步。 碑下面的人叫张大富。虽然张大富已经死了,燕梨雪还是知道张大富很大富,所以他的棺材里也一定装的有很多能令人大富的珠宝。燕梨雪慢慢从腰上拔出一根长长的东西,对着张大富的坟墓咕咕嘟嘟念上几声,展颜笑道:“挖吧。” 胡冰泽满脸奇怪地看向燕梨雪手中的长物:“这是什么?” “桃木剑。” “有什么用吗?” 燕梨雪白了他一眼:“辟邪。死了的人身上都有冤气,你要是乱开死人的棺材,就会被邪气缠身,三生不得超渡……”他好像还想把这“冤气”说得再恐怖一点,可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更恐怖的词来。燕梨雪这时又想起了楚方珂。要是楚方珂在这里,胡冰泽的双腿此时一定会被吓得弹琵琶——燕梨雪不禁长叹一声,抬头远看,唯有天空海蓝。 楚方珂却早已和段极北漂流在天一般的海里。 燕梨雪回过神时,胡冰泽早就和南杏掘出了棺材。张大富生前很胖,所以装他的棺材尺寸也比较大。到底有多大呢?如果你把张大富抬出来,再抬两个普通人进去,凑合着还是够的。棺材现在就安静地平躺在那里,可惜胡冰泽打不开。 因为棺材钉上了钉子,钉得还挺好。 燕梨雪圆睁着眼:“怎么还打不开?” 胡冰泽刚才用手锤、用脚踢,还爬上棺材跳,但是这棺材就是存心和胡冰泽做对似的,非但不破,连动也不动一下。此时胡冰泽正窝着一肚子火,偷偷瞟了南杏一眼,见南杏正嫣然偷笑,更是恼怒,道:“你有本事你来!”跺了跺脚,从棺材上让开。他本料燕梨雪身子瘦弱,更开不了棺材,没想到燕梨雪竟一笑:“我来就我来。” 他慢慢走到棺材旁边,慢慢地弯腰,又慢慢拣起一粒石子。 “喀!” 就一声,响亮、干脆,棺材四角上钉着的四根钉子就直直地飞了出来。燕梨雪一笑,伸手揭开了这大棺材的盖子。胡冰泽这下傻了眼,愣愣道:“这……” 燕梨雪微笑。可是他没笑到半分钟,鼻子忽就一酸。 这一招原来也是楚方珂教给他的。燕梨雪本来以为自己已不会再想楚方珂,但他以为错了,还错得很惨。燕梨雪知道自己并没有认识楚方珂几天,段极北也是。但已过了将近半年,自己还是忘不了他;而段极北更是心甘情愿陪伴他出海——楚方珂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才想起应该看一看棺材里的东西。 如果胡冰泽是挖土的好料,燕梨雪是开棺材的好料,南杏就一定是搜身的好料。 她用了三分钟,搜出了张大富口中的玉蝉、内兜中的金叶子、荷包中的夜明珠,还有那些在某些部位放着的银弹子。甚至她还搜出了五年前流行的纸钱残渣和半张烧剩的银票。 张大富真是很有钱。他的亲人似乎唯恐冥币不够用,又烧了不少真的银票。 胡冰泽笑了:“谁说一个人死后什么也没有了?你看这不是还有这么多宝贝吗?”他正要伸手去抓夜明珠,背后突然传来了一个疹人的声音:“你高兴什么?反正都不归你。” 胡冰泽平日的胆子也算大了,一听这声音,居然吓出了一身鸡皮麻子,正抬腿要跑,背后一阵冷风,竟已被那人提了起来。又一个声音道:“老大,我看你也不该伤他。”第三个声音道:“既然不能伤,杀了也罢。” 老大笑:“好主意!” 原来不是一个人,是三个人。胡冰泽已经被吓得要尿裤子了。 第二个声音却不同意:“老三,这不行。他们三个只是三个小屁孩,何必杀了?”老三阴恻恻地道:“杀了省事。”竟不知从何处,掣出一把尖刀,狞笑着向胡冰泽走去。这回胡冰泽没有反应了,因为他已经被吓得晕了过去。 胡冰泽晕了,燕梨雪却没有晕。 他情急之下,大喝一声:“住手!” 老三愣了愣,突然长叹一声:“原来还有人,看来今天老子只好大开杀戒了。” 天忽然暗了下来。月光居然被层层乌云遮灭,再也渗不出一分。接着,刀子般的雨点已经从云层中泼洒而下,四处乱砸起来。老大不由皱眉:“真他妈是倒了八辈子霉。好不容易有了收获,又下这么大的雨。”话音刚落,天上“砰”地降下一道霹雳,击在老三脚边。 一道汹涌的热浪冲过,老大手中的胡冰泽已被推了出去。燕梨雪大喝一声,伸手夹住,另一只手牵住南杏,就地一滚,早伏在了一丛草中。 胡冰泽犹在昏迷。燕梨雪放下他,透过草中的缝隙,望向那诡异的三人。 但是,方才还雄赳赳气昂昂的三个人,竟一下子变成了木鸡似的三具行尸,呆呆地站着。老二的右手竟还指向一点钟方向的一丛乱草。 乱草中,是一具白森森的骷髅。 骷髅狞笑着,空洞的眼眶里尽是黑暗。 老大终于开口:“这……这是骷髅?”他的声音因为极端的恐惧而变了形,“是不是肋骨断了八根、腿断了一条?” “是……难道是……”老三的声音在哆嗦。 老二突然狂呼道:“你们还叨叨什么?快跑啊!” 他还没喊完,就发现自己的话已经没有用了。不知何时,一团模糊的黑影就立在老三面前,用一种极端阴沉的口气道:“迟了。” 若说这老三的声音听了会起鸡皮疙瘩,这黑影的声音简直就足以让人再也站不起来。声音很正常,带着一丝嘶哑,但里面却蕴含了无穷的寒气。燕梨雪听过段极北讲杀气,他已知道这寒气正是杀气! “你们‘盗墓三飞贼’盗别的墓我不管,到这里来,就是找死。”黑影悠悠道,“你看见了那具死人没有?他是我一年零三个月前杀的。”他顿了顿,又道:“陆离,你是老大,带着两个傻子来,岂非自己也是傻子?”陆离急叩头道:“姓陆的是傻子,求娘娘恕罪。” 燕梨雪心中一颤。 原来这黑影竟是个女人。 黑影冷笑道:“既然你也知道自己是傻子,不妨自我了断,省的我动手。”她一叹:“要不然,这些白骨都是一种死法——这可真的不太好。” 陆离的身子抖了一抖,终于说:“谢娘娘。” “娘”字才落,陆离手中突然多了一柄叠扇,右手一挥,九点寒光从扇叶中暴射而出,击向黑影。同时老三暴喝一声,飞身持刀,劈头就砍。老二也掣出柄软剑,侧身刺去。这三人的配合真是极秒,一个上,一个下,一个中,好似已没有回旋的余地。 黑影淡淡道:“我早知若不便出这招,你们是不会甘心的。”侧身一避,竟轻轻松松将这天衣无缝的合击避了过去。 燕梨雪心中叹道:“这三人自以为出手妙绝,却没算到右边的空门,实在蠢极。”其实哪是这三人蠢?“盗墓三飞贼”在江湖上虽声名欠佳,却也算一流好手,死在这合击之下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只燕梨雪一接触到武功,就全和楚方珂、段极北这些人打交道,再好的杀着,在他眼中也是寻常。 他无意间看了一眼南杏。南杏显然吓得不轻,一张美丽的脸竟已毫无血色,只有一双大眼睛迷茫地瞧着外面。燕梨雪轻轻伸手,握住了南杏苍白的玉掌:“别怕,咱看着机会,趁机逃掉。”南杏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身体却仍在颤抖。 楚方珂斜靠在船舷上。 “你为什么老是喜欢待在轮椅上?”段极北今日已是在擦第九次剑了。 “因为我喜欢。”楚方珂板起了脸,“但是我不喜欢你问我这种问题。因为它实在很无聊。”段极北颤抖了一下,转头望向楚方珂,但他的眼睛一与楚方珂目光相交,就游离了开。他好似感受到楚方珂的眼神中无穷的愤怒与哀怨,以及中间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楚方珂长叹一声:“说实话,我真不太放心姓燕的。” “那你为什么不带他一起出海?” 楚方珂道:“因为云一琴。” “为什么一定是他?” 楚方珂摇摇头。但是他知道,中原七年后若还有能击败云一琴的人,便一定是燕梨雪。他已不愿谈论这个话题,于是缓缓道:“你知道为什么我担心他吗?” 段极北终于擦完了第九次:“不知道。” 楚方珂一叹:“因为有些人是不会买我的账的。” 段极北的双眼注视着烟波:“比如?” “比如白骨夫人易鬼手。”楚方珂淡淡道,“但这老妖怪只待在坟场里,我想燕梨雪应该不会去那种低级的地方的。”他也缓缓地跟着段极北看去你,唯有烟波浩渺。 楚方珂问:“你在看什么?” “远方。”段极北说。 可惜燕梨雪偏偏去了坟场,也偏偏遇见了白骨夫人易鬼手。 三飞贼一击不中,立刻展开“燕子三抄水”的轻功,向后掠去,要分成三路,各自逃命。 易鬼手咯咯一笑:“你们还想走吗?”伸手去抓。这易鬼手的手可真是只鬼手,本来手已伸直,还离陆离差了半寸,突然骨节一响,手臂竟突然伸长,一把攫住陆离右肩,只一用力,活生生撕下一条血淋淋的手臂,同时已伸出左手,插进陆离心脏,只听肋骨齐断之声,易鬼手竟已把陆离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挖了出来。心脏没了,陆离的人却还未死,一张惨白的脸,亲眼见着眼前这女人一口一口将自己的心脏生吃下去,一声惨叫,便倒在了地上。 南杏“嘤”一声,竟直接昏厥了过去。 老三明明已逃出数十丈远,突然间一道黑影飘过,易鬼手竟到了自己面前。老三大骇之下,狂吼一声,将那尖刀向易鬼手掷去。易鬼手冷笑一声,轻轻一抄,那刀已自己到了她手中:“你看好了!” 老三居然看见易鬼手将那把刀一口一口吞了下去。 易鬼手吃完刀,咯咯一笑,伸手去取老三心脏。说时迟那时快,老三突然双手齐出,扭住了易鬼手右臂,厉声道:“你敢动!”这招大擒拿手,本是少林中的一门绝技,此刻这老三使出,倒着实吓了易鬼手一跳。 “大擒拿手?” 老三大喝道:“正是!” “好功夫。”易鬼手一叹,“只可惜……” 她突然右脚飞起,一脚就踢下了老三的头颅。 老二一步一步地退,头上已全是冷汗。 易鬼手狞笑着,一步步地跟来。 死亡的气息是如此凝重。三更时分,瘴气四起,更平添了几分诡异之色。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易鬼手娇笑着,“你今天明白了吗?” “你……你是个魔头……你根本不是人!”老二的声音和他的脸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易鬼手……你……你不得好死!” 易鬼手一叹:“我得不得好死、是不是人,又管你什么事?” 那只血淋淋的手已扬起! “哗”!一粒石子突然从乱草中激射而出,正正打中易鬼手“肩井”穴位。易鬼手怪叫一声,身子已飞掠出去——她已历经千百次战斗,深知暗箭难防之理。不料她身子还在空中时,乱草中又连珠似的弹射出三枚石子,只听“咚咚咚”三下闷响,易鬼手“京门”“曲池”“丹田”上全部挨了一下,厉声惨呼,栽在地上。 乱草中走出一个少年,背上还背着个姑娘。 “喂,你去背刚才被你们吓晕那人。” 老二的目光顿时变得很震惊——他怎么也没料到,出手救他的人居然是这个少年。 燕梨雪解释道:“因为你是好人。”他想了想:“至少比你们那另外两个好。” 所以,善有善报这句话说得倒真对,因果报应这话说得也好像没什么错。你读了这个故事,至少应该明白——多做些好事,总是没有错的。 南杏醒来时,已躺在了自己的家里。 燕梨雪正背对着她,低头玩弄一枚石子:“你睡了一天,饿没有?” 南杏睁大了眼:“我……我还活着?”她好像认为自己已是个死人,但她又的确感到很饿。这是一件好事,因为死人是不会饿的。燕梨雪的声音中有了笑意:“你当然还活着。” “我睡了一天?” “是。”燕梨雪转身,他的笑容如暖阳,“你发烧了。那天晚上,我们本来说去坟场玩玩的,但是你发烧了,就没有去成。” 他缓缓道:“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南杏终于微笑。 “好像是的。” 燕梨雪慢慢摆出一壶酒,又慢慢地摆出两碗炒饭、一碗红焖鸡腿和一盘炒肉。他倒了两杯酒,笑道:“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到楚方珂时,他吃的就是这种饭。” 南杏嫣然道:“你还是没忘他。” 燕梨雪长叹一声。他终于明白,有些事并不是想忘就能忘的,既然忘记不了,不如不去忘记。所以,他的手终于和南杏的手握在一起,第二次握在一起。 第五章山洞石壁 夏天,骄阳似火。燕梨雪还有两个月就要离开这里。他看着南杏,心中竟有了一阵淡淡的惆怅。经过快一年的刻苦练习,燕梨雪已经可以让真气在体内运转自如。他也明白,这偏僻的位置终究留不住他,自己终究得走上更长、更远的路。 南杏一点也没有察觉。她每天总是笑着,跳着,开心着。她越开心,燕梨雪就越伤心。南涛和胡冰泽自还照常每天来玩,南杏也照常咭咭咕咕地笑,只是他们都没有感觉到,燕梨雪好像一天比一天叹气得多。 南师父家往西走八里,有一座悬崖。悬崖很高,底部是一片树林。 燕梨雪常常光顾这片树林。每次走进树林,他就想起一句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燕梨雪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句诗,总之他就是想到了。 此刻燕梨雪正站在悬崖边上。往下十几丈,便是树林。燕梨雪挽了一根藤,迅速地向下爬去。他已是第一百六十二次爬这悬崖,对每一块石头的松紧大小都了如指掌。随着武功修为越练越深,燕梨雪发现一片无人之地也更重要。 他当然不敢再去坟场,所以找到了这片树林。 事实证明这片树林的确是个不错的地方。 燕梨雪屏息站在一棵树前。他慢慢伸手,触到树干的那一刹那,树竟从中间一下子折断。 任何人都知道,无论你是个再聪明的人——即使是楚方珂,一年之内也绝无可能将内功修炼到如此地步。燕梨雪就更不可能了。 那么燕梨雪是怎么做到的? 因为这已不是燕梨雪第一次做到! 燕梨雪回到南师父家中时,吃了一惊。 因为南杏竟坐在屋门前,等着他回来。她的水灵灵的眼中不知为何,竟充满了哀怨。燕梨雪的心一沉:他一直怕南杏发现他的秘密,但这秘密岂非迟早要被揭开?正如摔坏了东西的小孩总是试图将碎片藏起来,燕梨雪的把戏跟这种孩子岂非一样? 南杏看见他了,但是南杏并没有理他。 南杏是否已经麻木? 燕梨雪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只好叹一口气,从南杏身边走过,走进自己的屋子。南杏瞪了他一眼,尾随进去。已是傍晚,今日晚霞好美,像南杏微红的小脸一般。但南杏和燕梨雪都没有心思欣赏它。南杏终于开口:“你是不是快走了?” 燕梨雪当然快走了。他已在脑中演习了多次,演习如果南杏发现了该怎样——但是今天南杏真正问他时,他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是不是快走了? ——是的,我是快走了。两个月的时间,是不是很长,是不是很短? ——这么快? ——是的!七年时间也很快的……流光容易把人抛! ——我是不是必须得走? ——是的。 ——为什么? ——因为你将成为英雄,做一个英雄,总得忍受许多别人不能忍受的事,一定要放弃很多,遭受很多! 南杏的眼圈已红。女人的眼泪是不是天下最厉害的一种武器? 燕梨雪的嘴唇颤动了一下,最后居然说:“没……有。”他强笑着,但无疑每个人都看得出来他笑容的无奈和牵强。南杏凄然道:“你还骗我吗?楚方珂给你的锦囊,我已经看过了……你毕竟有你的责任,你还有七年后和云一琴打一次,是么?” 这回燕梨雪哭都哭不出来了,但燕梨雪还没哭,南杏却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门突然开了。 南师父拄着拐杖,缓缓走了进来。出乎意料地,他只是拍了拍燕梨雪的肩,脸色平静如镜湖的秋水,丝毫没有波澜。南杏哭得更凶了,心中却是希望自己的父亲帮自己说句话。 南师父并没有。 他只是淡淡地道:“属于你的一定会属于你,不属于你的一定不会属于你,你又何必强求?” 然后,这老人又像悄悄地走进来一样,悄悄地走了出去。在他看来,世间的一切都早已平淡,唯有时间如流水,催人老去。 南杏的泪已流干。 她突然高声叫道:“你怎么这么狠心?” 燕梨雪还是垂着头一动不动,他实在不知道他能怎么回答。 南杏一步蹿到燕梨雪身边,抓住了他的双肩,用力地摇晃了起来:“你……你老实说……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她的双眼中突然喷射出火一般的感情,她的人也好似变成了一只疯狂的狼,要把燕梨雪一口口吞噬似的。 这回燕梨雪一点也没有迟疑:“有。” 南杏的泪又流了下来。 ——为什么一定是有呢? ——如果是没有,会不会更好一点呢? 这就是她最后能用以慰藉的了。 她突然扑倒了燕梨雪。燕梨雪只感觉重心一倾,脸滚滚地发烫,正想把南杏推开,一片温软的甜香已贴上了他嘴唇。燕梨雪只觉身体中好似一团火和一团冰在来回吞噬着他的身体,却偏偏一点力气也没有,只好任她摆布。 南杏移开软唇,狠狠地在燕梨雪右肩上咬了一口。 她咬住,便一直咬住。她不打算再放开。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南杏的牙却咬得更紧。 也不知过了多久,南杏一下子跳起来,咬着牙在燕梨雪小腹上踢了一脚,忽然狂笑道:“你个没良心的,你不要我,我也不要你……哈哈……”她纵声狂笑中,冲出门去。 燕梨雪的小腹好痛。 但他还是在躺着,似乎还在留恋着方才的温存。南杏少女的体香还在他身边环绕着,折磨着燕梨雪身上的每一根神经。 他觉得有液体划过了他的脸。 是泪?是血?总之燕梨雪已不在乎! 他忽然想起了楚方珂的诗句: 看淡古今仇恨, 究竟同谁纷争? 有哭有笑有爱有恨是人生。 燕梨雪苦笑。只是这哭笑爱恨的人生开给他的玩笑实在是大了点。 第二天早上,是南杏叫他起床的。 今天南杏好像已平静,就像往常一样,只是她的眼中平添了几分忧郁,好似已被一条看不见的锁链牢牢捆住,无法挣脱 她多想昨晚的事也当作一次噩梦!可她看见燕梨雪同样苍白的脸时,又不得不承认这是真的。 人们渴求真相,殊不知真相往往残酷于现实。 燕梨雪不敢多看南杏一眼。他只“嗯”了一声,就跑出了房门,背后只传来南杏微弱的叹息。燕梨雪现在只想去那片树林,去那片树林宁静片刻。 树林如同母亲一般等待着燕梨雪。 但是他好像并不是很开心。 现在燕梨雪被锁在一座山洞里面。 他很不开心,因为他是被人锁住的。山洞里只有一丝日光,可以略微让燕梨雪看清生长于山洞中的青苔。燕梨雪现在正坐在一块石头上干瞪着眼。 他现在估计明白了什么叫“莫多管闲事”。因为他本来不必被锁在这里边的。 三个小时前,燕梨雪正坐在树林中。他的内功苦练了一年,已小有成就,此刻只差一点点便能打通涌泉筋络,然而心中杂事所牵,始终无法冲过那关。燕梨雪长叹一声,决定四处走走。 他已整整来过这里一百二十六次,却一次也没有游戏完过这片树林。 夏,榕树正茂。树林已是一片绿的海洋。小溪潺潺,怪石嶙峋,燕梨雪突然发现这树林原来也是一片美景。松鼠在松树上跳跃,头上掠过斑斓的鹧鸪,熏风阵阵,燕梨雪似乎已经陶醉了。他没有喝醉,但他的心已醉。 当一个人想醉的时候,无论喝没喝酒,都会醉的很快。 而且,有一句话说的很好——当他装醉了一会儿,恐怕连他自己也分不清自己是真醉还是假醉了。燕梨雪的步履已蹒跚。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了一声“救命”。 燕梨雪一个激灵,醉意全无,朝那个方向跑去。他不会轻功,也不会武术,他唯一会的就是用石头点穴或砸棺材。一般人若在他这个处境,一定转身就跑。而且跑得越远越好。 但他偏偏要跑过去。他到底是勇敢还是傻? 两个僧人,手拄禅杖戒刀,将一个行路人围住,面色说不出的狰狞可怖。 原来这行路人手里正抱着一块手掌的的碧玉。燕梨雪一叹,行路人本不该将这种宝贝抱在手里的。两个僧人身材极高大,显然并非中原人氏。 燕梨雪掂着石子,“哗”一声掷出。 他有十分的把握能同时砸中二僧心脉上的穴位! 燕梨雪的确砸中了,但是“当”一声,两枚石子竟如触着了钢铁,一齐飞开。两名僧人大惊之下,怒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出来!” 燕梨雪只好出来。 他本应知道有一种东西叫护心甲。 其中一名僧人一步跨上,正正反反捆了燕梨雪十几个耳光,打得燕梨雪的脸都紫了,血一口一口地吐。燕梨雪的人疼得几乎要昏厥过去,只有粘稠的血无止尽地在他脸上横流。边塞僧人练功多以刚猛为主,手劲更是异于常人,没打几下,燕梨雪就好似已呼吸不过来。那僧人骂了一句,才转身过去,燕梨雪突然看见了他脑后的一褶肉皮。 这两名僧人原是藏边人氏,是金轮教的两名喇嘛,不知为何到了中原,金轮教修习的内功本与中原不一,这肉皮正是僧人们练边藏内功时留下的痕迹。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冲动,燕梨雪竟用尽全身力气,猛地跃起,一拳击在肉皮上。 那僧人怪叫一声,眼中、口中、鼻中突然喷出一团团鲜血。原来在这僧人脑后垂下的肉皮竟正是这种内功的练门。这僧人本道燕梨雪已经无力回手,心中已经觉得燕梨雪已经是个死人,哪里多加防备,被燕梨雪一击之下,浑身血脉倒冲,活活被自身功力冲击而死。另一名僧人尖叫一声,转身便逃。 燕梨雪本已虚脱,见僧人一走一死,终于伏在地上。 但他救起的行路人忽然风一般点了燕梨雪几处穴道,背起燕梨雪,将他扔进了一座山洞,然后神志不清的燕梨雪只听外面石头放下的“咚”的一声,人已被锁在洞中。 燕梨雪救了他的命,他为什么要将燕梨雪锁在山洞里? 燕梨雪感到很神奇。 他已足足睡了半天,现在他已完全睡不着,脸上还在疼着,疼得燕梨雪呲牙咧嘴地叫。夜色已至,他知道现在南杏一定很焦急。 燕梨雪又感到了饥饿。 山洞里阴森森的,潮湿闷热,给人一种不可名状的烧灼感。燕梨雪的人又迷迷糊糊的。他清楚这是伤寒的征兆。伤寒伤寒,有伤必有寒,燕梨雪脸上的伤当然不轻。神志不清中,燕梨雪似乎梦到了从前。人身体极度虚弱时,是很容易出现幻觉的。 年幼时,燕梨雪的父亲,“双刀”燕银告诉他:“江湖险恶,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母亲告诉他:“世上有一种人可以惹,这种人叫君子;但也有一种人不能惹,这种人叫小人。”她又说:“女人也最好不要惹,因为不是所有女人都是小人,但她们容易被小人利用。” 南杏在他右肩的咬痕又作起痛来。 他是不是惹了女人? 接着,是昏暗的夜,七十个黑衣人猝不及防地降临,手中是罪恶的刀。那一夜宁静,唯有未瞑目的担心着子女的父母和不谙人世的孩童肢体。 段极北长剑如虹,寒气在空气中激荡。如彗星扫月,如麈尾拂风,剑光即杀气,杀气即剑光。 轮椅上微笑的楚方珂端着一壶酒,一饮而尽。灿烂的笑容,是他一生难忘的记忆。 那个阴天,逐渐到了半夜,带着琴的云霄老怪与楚方珂四掌相接,展开旷世一战。孤帆远影,远方无尽,楚方珂与段极北第二天已在海上,空留一纸泪笺。乾坤未定,悠悠旅程,燕梨雪如一个浪子,在天地间漂泊,寻找去路?????? 杏花春雨般娇美的南杏,诡异的坟场,不苟言笑的南师父,还有两个好哥们儿。 这是否太短暂,也太不值? 燕梨雪又突然清醒了。他的肚子如刀割般绞痛。 但是这山洞中,有什么好吃的?伤寒交身,燕梨雪感到绝望好似流动的黑暗,吞没了他的未来,吞没了他的过往。 燕梨雪突然触到了一个东西。 一个活的东西,似乎有八条腿,腿上还有茸毛。 他连叫也叫不出来。只因他浑身已虚脱。这本是偏僻的山洞,也本是潮湿的地方,里面当然有很多动物;扑棱飞的蝙蝠,蠕动的蚯蚓,花得不能再花的蜘蛛,螯针滴着毒液的蝎子,千千百百足同时走动的蜈蚣,只有小指般粗却比树叶都青的蛇?????? 自然的恐惧有时更甚于人为。 蜘蛛似乎很不满燕梨雪无礼的触碰,迅速爬上他的手臂。燕梨雪只感到一种极端的恐惧,连气也无法喘过,只好张大了嘴。希冀能多呼吸半点空气。 但这蜘蛛偏要与他作对,竟径直爬入了他张大的嘴中。 燕梨雪的人开始颤抖,他感到蜘蛛在他口中的不断摩擦,弄得他不知道是痛还是痒。他在一刹那间,觉得身体的各条筋络都涌着火焰。 人极度紧张时都会感到许多的异常。 燕梨雪身上当然不会着火。 但他竟一不小心,一口将这蜘蛛咬成了两截。 鲜血从蜘蛛体内流出,唤醒了燕梨雪心中最野性的情感。他突然感到这小小的蜘蛛体内的血液是如此的香甜,燕梨雪顾不得恶心,因为饥饿已向他伸出了魔爪——他三口两口,将这还鲜活着的蜘蛛吃尽,竟又伸手去抓了一条蛇。 绝境中的人决不会嫌恶心。 燕梨雪吃了很多。 他吃了两只蜘蛛、一条蛇、一只蝎子后,还爬上洞顶抓了只蝙蝠。根据他的感觉,蜘蛛比蝙蝠好吃,蝙蝠比蝎子好吃,蛇最难吃。现在燕梨雪手上已有五六个毒包,因为蝎子和蛇并不是不反抗的动物,但燕梨雪好像一点也不痛。 燕梨雪终于睡着了。 梦中,燕梨雪忽冷忽热——难道伤寒已经来了? 他突然想起了死。 死,是一种多么伟大的方法。放下尘世,一切就轻松了。死难道不是解决问题的最简单的办法?然而死的人又是多么自私。留下烦恼与悲痛,留给每一个爱他的人。 死,到底是神圣的,还是卑微的? 第二天,燕梨雪醒来。 太阳光透过唯一的缝隙照入,燕梨雪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好了。 为什么?燕梨雪自己也想不通。毒虫们早在阳光下消失,潜伏在地下不敢出来,燕梨雪试着去推推石头,石头却纹丝不动。他长叹一声,看来燕梨雪的一生就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度过了。 燕梨雪突然想拥抱黑暗。 小时候,燕梨雪怕黑。因为在黑夜里,燕梨雪什么也看不清。 可是现在,他突然喜欢黑了。只因他终于发现,白天下的东西,有时比夜晚中的东西更令人看不清。黑夜相反给了他一种释怀的安全感。 燕梨雪斜靠在角落。 他顺着阳光看去。 石壁斑驳,不知封存了多少上古人类的记忆。青苔在石壁上蔓延,似乎遵从着某种神秘的规律,构造出一种种不同的花纹。燕梨雪突然发现这个山洞很深,深得让他望不到尽头。闲着无聊,燕梨雪索性摸着黑往内走去。 当他一脚踩上了机关,山洞里突然燃起了绚烂的光。 山洞两边的石壁上竟有许多的火炬,机关一启动,这些火炬竟自动引燃了。 一片洞天出现在了燕梨雪面前。 天堂?地狱? 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燕梨雪也得走过去! 山洞尽头,是一间极大的石室。石室中横躺着一具骷髅,穿着一件腐烂了一半的麻布衣服。燕梨雪深吸一口气,走到骷髅身边。骷髅显然已经死了很久,因为那件衣服并不是近几年流行着的款式——推出这一点,燕梨雪感到很满意。 因为死人也是能说话的。 燕梨雪已懂了一丁点儿和死人交谈的方法。 骷髅的手指很长,比一般人要长两成,生前显然练的是如金刚指一类的指上武功。 燕梨雪突然发现地上有字。他并没有慌着看,却折了骷髅右手食指下来,试着卡进字的凹槽中。如他所愿,燕梨雪发现这一地深达一寸的字迹竟是这骷髅用手指划出的。 他知道这骷髅生前必定是一个很叱咤风云的人物。 因为连楚方珂也决无可能用指头在地上留下字迹。 这些猜想很快就在骷髅留下的字中得到了验证: “吾,洛阳人氏,众名余‘星’,又复姓慕容,即唤余慕容星,余字‘北辰’,想后人小子必不知我矣,不屈枉死其中,留其字而述史。” “余时动荡,强盗悍勇横行,国又暴政,民不聊生。吾慕容世家,洛阳巨贾也,散财而资民。有高人感吾父善心,自往而授余武功。又有少林方丈心由先生,授余少林绝技一部,曰金刚指;而高人所授曰铁砂掌。吾自十载苦修,左手为铁砂,右手为金刚指。” 燕梨雪去展开他的左手,果然指头又短又粗,泛着黑气,练的是铁砂掌。 他对接着向下看去。 “得此二高人相助,吾少年即成,二十五岁武功已敌心由,四十岁号称四高手,时吾有儿呼法。四高手,除吾敝伪而得,有轻功圣贤傅八先生、清风回柳柳老道人,及云霄老怪云一琴。琴亦有子,名箫。时吾四人争霸互敌,各据一方,兴起民生,分庭抗礼,何盛邪当初。” “云一琴兵刃为琴一张,其子为箫一支。琴武功高绝,而其子得琴真传,武艺更获大进。吾子慕容翎因事战于箫,而箫以《迷魂曲》计杀吾子。吾盛怒之下,联友狮王麦河、铁牛王四,共囚云一琴于地牢以为之复,且杀其子云箫。然麦河不怀善心,竟以毒药杀我,不成,又囚我于此山洞之中,令吾惶惶乎终日不得出。” “石壁厚重,无人能开。但望后人见我,仔细思考。另留秘笈于石壁之上。” 前事叙述地很详尽,然而从文字篇幅与字迹上,可以看出慕容星的记述愈来愈草率,好似有什么鬼魅追着他,在攥他的喉咙。到了最后,甚至最重要的阶段,他却匆匆带过。燕梨雪皱着眉头,因为他非但看见了云一琴这该死的名字,还知道了一段旧时的历史。 但是他可能不知道,楚方珂知道的版本又有许多与慕容星的版本大相径庭了,他懒得去想,也想不通,所以他选择直接去看石壁上的秘笈。世上本来有很多事情就不是我们能想通的,所以最好的方法一定是连想都别去想。 这样是不是省去了很多烦恼? 虽然烦恼很多,慕容星留下的秘笈却确实不错。 秘笈是刻在石壁上的,从左至右,倒工工整整。各种图形文字,如群蚁排衙,密密匝匝地写满了一墙壁。看来这慕容星虽记叙上十分潦草,但对武学仍是一丝不苟。燕梨雪一字字看去,只见上面先写着“铁砂左手掌”,接着画了一个人,单足站立,身体后仰,左手成掌向前,衣袂已有飘飘之态。那人像之下,写了“第一招:欲退为进”七个大字,又附上了不少的解释。 燕梨雪喃喃道:“反正我已经被困在这里,练一练这个什么铁砂掌,也没什么。”竟学着那图中人的样子做起动作来。然而他才做起动作,身子立刻“啪”的一声扑倒在地。原来慕容星既武功高绝,在山洞中这几十日,研究出一套忽正忽反的奇门武功。而正常人往往易于练正,个别奇才又易于练反,但忽正忽反的武功,实在又需要勤学苦练累年累月,方有小成。燕梨雪并非蠢人,他深知以慕容的修为,绝无可能让自己这种人分分钟练出,于是叹了一声,决定将这些内容先背下来。 现在他已在洞中打坐。 第六章赌局君子 楚方珂和段极北已漂流到了海的中心。直到现在,船家已靠了不少次岸,人也更换了不少。这船上还算是老成员的人,恐怕就只有他们俩和船家了。 “还有多久靠下一次岸?”楚方珂问。 “半个多月。”段极北打了个哈欠,“你是不是想到地上走走?” 楚方珂翻了一下白眼:“有轮椅不知道坐,偏偏要下到地上去走。这种事情只恐怕你才想得出来。” “那我们还待在船上?” “怎么可能。”楚方珂淡淡道,“当然要下去走走。”段极北苦笑:“不是刚刚还说这种事情只有我才想得出来么?”楚方珂道:“当然是我坐着轮椅,你推着我走。” 楚方珂本来就是一个很会享受的人。 他环顾四周,感觉很满意。因为现在没人知道他叫楚方珂。前些日子楚方珂上船时,天天有人来请教他刀法剑法,把他弄得很烦。现在没有人知道他姓楚了,他很高兴。 楚方珂关上了门。 段极北道:“新招。” 他的剑拔出,划了一道弧线,竟朝楚方珂脑袋劈下。楚方珂右手斜指,段极北喝道:“好招!”握剑回身,剑锋一转,横捺而返。楚方珂笑道:“着!”右手向上一指,左手又朝段极北腰上点去。段极北一叹,撤剑而退,苦笑道:“我又输了。” 楚方珂慢慢道:“你第二变时试着微颤剑尖,分点大穴。” 段极北仰头,若有所思。 他突然纵声长笑:“好招!好招!” 楚方珂微笑:“当然是好招。” 船靠岸了。 楚方珂慢慢地滑动着轮椅。经过一年的康复,楚方珂的内力又回来了三成,但毕竟大不如前,所以段极北一直跟在他身旁。 沙滩上尽是脚印,人群在奔走。 段极北捅了一下楚方珂:“喂,你不想下去走走?天天坐在轮椅上,会变肥的。”楚方珂瞪了他一眼:“长不长肥,跟你有什么关系?” 天好不容易这么蓝。 楚方珂突然轻轻念叨着一句“楼船夜雪瓜州渡”。 几乎是同时,三个清癯的白衣人从楚方珂面前经过,步伐甚是轻快,然而他们留下的脚印却足足有一寸半深,显然是练家子。楚方珂悄悄拉过段极北,道:“你知道这些人是谁么?”段极北悠悠道:“我怎么知道?”楚方珂道:“他们是海南剑派第十八代弟子中的‘三君子’。可惜,凭行为看,他们并不怎么君子。”他说着,指向中间那白衣人,道:“比如这位袁加袁君子,在三个月前奸杀了一个良家妇女。”又指了指左边那人:“这位司徒君子司徒恶,一次因自己摔坏了紫砂壶,迁怒徒弟,活活打死了两个。”最后指指右边那人:“至于这位仁兄也姓段,叫段常。段君子最爱偷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现在据说他已是整个海南派中最有钱的人。” 段极北道:“原来你对他们那么熟悉。” 楚方珂一笑:“我人虽废了,消息还是不少。” 一个红衣女郎又从楚方珂面前走过。楚方珂挠挠脑袋:“奇怪,今天江湖上的人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么多?”段极北皱了皱眉:“这又是谁?”楚方珂道:“她正是人称‘红罗刹’的罗刹夫人罗二姑。只是罗二姑已退隐多年,今日重出江湖,一定有什么变故。” 楚方珂正在和段极北唧唧咕咕说个不停时,突然听见一声尖叫。却见那袁君子袁加,正拽着一个美貌少妇,神情极是猥亵。而段常、司徒恶就抄着手,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 段极北的眼神燃烧起来,手已握紧。他看了一眼楚方珂。 楚方珂一叹:“去吧。” 于是段极北拔剑,大喝一声:“袁加,你个海南派的败类,尽是欺负妇女,算什么东西!”那袁加脸色一沉,伸手推开少妇,阴森森地道:“阁下是谁,何必多管闲事。”虽是问句,但袁加阴气一逼,倒像是一个死气沉沉的陈述,却更令人害怕。司徒恶和段常相视一眼,竟一言不发,搞着手看好戏。 段极北冷冷道:“我是谁,你不配知道。” 袁加咯咯一笑:“不错,我也不知道了。因为问一个死人的名字,简直是毫无意义。” 段极北笑:“不。我知道你叫袁加,是因为可以为你刻墓碑。” 袁加的笑容立刻冻结了起来。他一生自负一手剑法,在海南剑派中也只有两个对手,此时见眼前这少年几句冷嘲热讽,平生哪受过这么大气,顿时勃然大怒,喝道:“你是在送死!”挺剑直刺。海南派剑法本就与中原剑法不类,既不轻灵,也不稳重,而是以辛辣迅诡为胜。昔年海南椰沙老祖本是名刀,后用心研究剑法。他竟将刀的狠辣与剑的轻捷融为一体,当年已远无人能敌,被称为“剑里藏刀”。传到袁加的师父鲸吞老祖手里时,又加以改良,把戟法融入,海南剑法至此巅峰,而这剑法到了袁加手中,愈使愈辣,几乎称霸整个东南。 段极北自也不是孬种,剑尖一拨,飞也似反攻了五剑。段极北的剑已算快剑,天下比他快的,也不过只杜一落、云一琴、石敖泰三人而已。袁加吃了一惊,更沉气交战。段极北剑法展开,如光梭交错,白线流苏,一剑胜于一剑,一剑快于一剑。 袁加久攻不下,忽变剑法,一剑破空,照着段极北天灵盖就劈。段极北一愣,竟不知如何闪避,只好在地上一滚,勉强避过此剑。袁加大喜,心道:“原来此人不通刀法,我只需施出刀法,便足够杀他。”振起精神,又一剑劈下。 段极北突然听见身边传来一个声音:“一点钟方向,八成力,三剑。” 他心中狂喜。 三剑刺出,正是八成。袁加面色大惊,脸若死灰,后撤一步。司徒恶在一旁看着也不由变色道。“好狠的一招!”袁加刀法受破,又转为战法,横扫而来。楚方珂微微一笑,慢慢道:“左侧,剑交左手,十二点钟,一成力。”段极北身体立刻向左一闪,剑交左手,直刺过去。 原来戟虽威猛,总滞于笨重。袁加以剑为戟,来不及收势,被段极北一剑刺破皮肉,溅出一朵血花。若适才楚方珂要段极北十成力去刺这一剑,只怕袁加早已死了。 袁加面若死灰,长剑落地。 楚方珂正微笑着,面前经过两条黑影,却是司徒恶和段常。两柄长剑,正指着楚方珂喉咙。段极北心中一惊,若自己现在过去,二人只需一送长剑,便能要了楚方珂的命,他呆呆站在那里,竟不知干什么才好。只听段常道:“适才兄弟指点那小兄弟剑法,一招破了袁加两种剑势,武功想必极高。” 司徒恶接着道:“我们两人想请你指教一下。” 他的剑尖闪着光。 楚方珂突然拿出一片叶子——一片银白的薄薄的叶子。 司徒恶与段常的脸色却一下子像夜一样黑。 只听段常低声道:“他怎么会到??????”那司徒恶道:“总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真是他??????”二人嘀咕了半天,突然转向楚方珂,拱手道:“小的们不知叶落神君在此,多有冒犯,还望恕罪。” 楚方珂微笑。 “快滚吧,滚得越远越好。” 现在船上好像全是高手。 连船家也不知何时换人。他们还是穿着原来船家的衣服,但以楚方珂的眼力,已看出这些伪装船家的人武功都不弱。海南三君子、红罗刹,还有以朱砂掌闻名的任皓,轻功在江湖上足够上前十的胡大鹏??????好像在中原外活跃的人,今日都到了这船上。 “你又不打算下了?” “是的。”楚方珂道:“因为一旦下船,船就回不来了。” 的确。这么多人到了船上,船确实回不来了。 司徒恶正与胡大鹏耳语,时时向楚方珂那边看去。楚方珂白了他们一眼,没想到那胡大鹏竟自己凑了过来,拱手道:“久仰叶落神君。” 楚方珂一笑:“好说好说,你久仰我什么呢?” 胡大鹏道:“听说神君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小的正佩服你这一点。” 楚方珂冷冷道:“你话里有刺。” 胡大鹏道:“哪里哪里。你话中不也有刺么?况且神君的确很会享受。小人虽不在中原,却总是知道一些的。”段极北在楚方珂身旁,满脸怒容,手已握剑,楚方珂却慢慢抓住了他的手,同时朝着胡大鹏道:“原来你耳朵不短。” 胡大鹏道:“小的耳朵哪里有你老人家长。” 楚方珂淡淡道:“也是。大鹏哪里来的耳朵。” 胡大鹏居然还未动怒,慢慢道:“没耳朵的人,也不知道你会吃喝嫖赌的。” 楚方珂打了个哈欠,道:“我倒不像你,见了女人就兴奋。这种行为是野兽行为。”他这句话说得非常大声,一座船上的人都听见了,吃吃地笑了起来,胡大鹏脸上立现恼怒之色,拳头已经握起,却突然放下,原来楚方珂受伤一事,只为尹豹等人及段、燕知道。尹豹等人又守口如瓶,决不愿多提。故事情虽过了很久,知道的人仅仅多了个南杏。 胡大鹏终于道:“我是来找你赌博的。” 楚方珂道:“赌什么?” “掷骰子。”胡大鹏很有自信。 楚方珂笑了:“我也喜欢掷骰子。” 胡大鹏道:“今晚。” 夜晚。 段极北道:“你为什么答应他?” 楚方珂道:“因为他在试我,试我是楚方珂不是。一个我这样的人,投骰子一定会全显六的。” 段极北道:“他们就算知道了你是不是楚方珂,又能如何?” 楚方珂微笑:“他们突然齐聚一堂,一定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我楚方珂当然并不知情,他们如果知道我不是楚方珂,只怕立刻就会动手,把我们杀了,抛尸海中。” 段极北道:“但你内力已经几乎没了。”楚方珂笑:“放心,他不会赢的。” 有人在敲门。 楚方珂道:“请进。” 胡大鹏走了进来,手里是三枚骰子与一个杯子。他看见楚方珂面前什么也没有,吃了一惊:“你的骰子和杯子呢?”楚方珂笑:“用你的就行。我不用,也不想去拿。”胡大鹏的脸上略显出一丝慌乱,道:“这里面的每间房都有骰子的,同时摇,岂非更好?” 楚方珂一叹,向柜子一指,段极北立马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杯子与三个骰子,递给楚方珂。 “来吧。” 楚方珂一粒一粒,极小心地把骰子放入杯中,手缓缓盖住杯口,“哗哗”一阵摇晃,楚方珂将杯子一放。 “该你了。”他神秘地笑了笑。 胡大鹏深吸一口气,捂住杯口,左三下,右三下,上三下、下三下。“咣”的一声,将杯子一放,长吐一口气:“你输定了。” 楚方珂道:“为什么?” 胡大鹏笑:“因为是三个六。”他伸手移开杯子,里面果然是三个六。楚方珂笑道:“好技术。”胡大鹏道:“不是技术,是运气。”楚方珂淡笑道:“不,是技术。”胡大鹏脸色微微一变:“那你输没有?”楚方珂笑道:“我当然不会输。” 他伸手揭开杯子,里面也是三个六。 胡大鹏道:“好掷。” 楚方珂笑:“这是技术。”他顿了顿,又问:“你有多少银子?” 胡大鹏道:“现在?” 楚方珂道:“对。” 胡大鹏道:“十两。” 楚方珂微微一笑:“我们来赌五两吧,一分胜负,就不赌了。”胡大鹏道:“好。” 已经连掷了一百八十四把。 一百八十四把,每把都是六个六。胡大鹏已显得越来越不耐烦,而楚方珂正是在等这一刻。掷骰子是一个精心的话,每分力道都必须把握得恰到好处。 胡大鹏这回脸色不太好。他挪开了杯子。 六六五。 胡大鹏叹了一口气。因为楚方珂的杯子挪开是三个六。 “钱拿来。”楚方珂道。胡大鹏在身上摸了摸,摸出五两银子,道“愿赌服输。”起身就要出门。楚方珂冷哼一声,缓缓道:“剩下五两也拿来。”胡大鹏瞪着眼:“为什么?”楚方珂一摊手:“先交银子。” 胡大鹏把剩下五两交给了楚方珂。 楚方珂抽出段极北的长剑,在骰子上轻轻一划,骰子立时断为两半,里面滚滚地流出水银。 “赌博耍老千,是不是该多罚一倍?”楚方珂冷冷道:“拿水银骰子蒙我,你还嫩了些。” 原来他赌五两是为了赚十两。胡大鹏一叹,道:“原来你早就看出了,真不愧是样样精通。”楚方珂道:“哪里哪里。”一巴掌就关上了门,把胡大鹏的脸挡在了门外。 段极北已忍不住开口:“难道你身体里还有不少内力?” 楚方珂一笑,将杯子递给他。段极北一看,不由哑然失笑,原来楚方珂早在杯中动了手脚,压低了杯檐,高度只够放下骰子。当他摇动杯子时,只是骰子相互碰撞,骰子因高度太矮而翻不了身,故怎样放入,就怎样滚出。楚方珂每次都一粒粒放,把六的一面朝上,轻而易举就赢了。 段极北又道:“万一他怀疑你呢?” 楚方珂一笑:“很简单。胡大鹏轻功虽好,内力不佳,欲取胜的话,骰中必做手脚。我故意提出一起用,他一定会叫我自己拿。现在当着他拿出来,他自不会生疑。”他顿了顿,问:“段极北,你说我是不是很聪明?” 段极北一叹:“好招。” 楚方珂傲然道:“这本是好招。” 胡大鹏回到房中,司徒恶正等着他。 “怎么样?”司徒恶问。 “连掷了一百八十五把,他掷了五百五十五个六。”胡大鹏道,“水银骰子也被他发现了。” 司徒恶点头:“武功高强,极懂规矩,细心敏锐。像楚方珂的作风。”司徒恶沉思,顿了顿,又道:“但楚方珂有一样东西是别人学不来的。” 胡大鹏道:“什么东西?” 司徒恶道:“他的脑袋!” 楚方珂的脑袋,装的绝不是豆腐。 门又响了。 楚方珂慢慢道:“非赌勿扰。” 他并没有开门的意思。 司徒恶笑了:“小人是来赌的。刚才听说您把胡大鹏输了个精光,加上早上多有冒犯,特来赔罪,小赌几把。”楚方珂看了段极北一眼,冷冷道:“哪里哪里,司徒恶难道还会冒犯别人?只有别人冒犯司徒恶,司徒恶怎么会去冒犯别人呐?” 司徒恶的声音有些尴尬:“小人知道自己狂妄,神君教训的是。” 楚方珂道:“你既然知道,咱还赌不赌?”司徒恶道:“赌,当然要赌!小人虽然赌运一直不好,今天给神君送钱,神君还是不要拒绝。”楚方珂淡淡道:“你既然赌,想必很有赢的把握。” 司徒恶道:“不是不是,赌瘾犯了的人,输钱赢钱,都是要赌一把的。” 楚方珂笑了:“我不想小赌,我想大赌。” 司徒恶道:“十两一局,够不够?” 楚方珂摇摇头:“不够,五十两一局。” 司徒恶迟疑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于是他进了楚方珂的门。 “赌什么?”楚方珂正仰卧在轮椅上。他的声音拖得老长,显然本来并不愿意与司徒恶赌。司徒恶小心翼翼地道:“您可听说过西洋扑克?”其实司徒恶已三十多岁,楚方珂才十余岁,这个“您”的确得有些滑稽。楚方珂却一点表情也没有,只回答了一个“嗯”。 “那我们就比大小。”司徒恶缓缓道:“规矩想必您早知道了。”他说着,已在洗牌。 楚方珂的眼一直看着司徒恶的手,直到司徒恶洗完,他才缓缓道:“你把牌摊开,我验一下。”司徒恶嘿嘿一笑,手指一抹,将牌摆开。楚方珂看了司徒恶一眼,突然道:“多了一张牌。” 司徒恶笑道:“哪里多了一张,明明是五十二张。” 楚方珂目光如炬,一字一字地说:“多了你袖子里的小丑。” 司徒恶苦笑:“看来耍老千瞒不住你。” 楚方珂的神色依然如此冷漠:“你已输了五十两。” 司徒恶叹道:“好说,好说,现在开始了罢。”他收拢牌,连续洗了两次,将牌推到楚方珂面前:“你抽。”楚方珂微一沉吟,缓缓道:“我要正数第九张。” 司徒恶的脸色一变。 楚方珂道:“你输了。因为那张是最大的。” 司徒恶道:“不错,那张是最大的。” 楚方珂冷笑道:“你可真是个君子。”将牌推回了司徒恶面前,缓缓道:“你再洗,你先抽。我赌博向来非常公平——但记住,你已输了五百两。” 司徒恶心中暗笑:“看来这楚方珂也是个自大货色。我明明知道哪张在哪里,他叫我抽,不是明摆着输吗?”口中却道:“恭敬不如从命。”洗了一下牌,重重一放,道:“我要倒数第十三张。”楚方珂淡淡道:“数出来。”司徒恶皱皱眉,将倒数第十三张扔出。 楚方珂道:“你自己翻。” 司徒恶心中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翻开,赫然正是梅花三。 楚方珂看着面若死灰的司徒恶,终于嘻嘻一笑:“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机关算尽太聪明?知不知道有一句话叫多行不义必自毙?”他的身子突然坐直了:“今天我不想赌了,一百五十两银子拿来。” 说着,他的手在牌堆第一层一翻,竟是小丑。 段极北一叹:“说来实话,我没有看懂。” 楚方珂微笑:“你本来就是看不懂。”他又抓了一块银子,掂了掂,扔入海中。 他们竟在比赛谁扔银子扔得远。 段极北掷了一块银子,可惜并没有楚方珂的那块远。他长叹一声:“你怎么知道哪张是小丑啊?” 楚方珂道:“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能叫才子而你不能?” 段极北不知道。他当然不知道,因为他并不是楚方珂肚里的蛔虫。所以段极北老老实实地道:“我不知道。” 可是楚方珂问这个干什么? 楚方珂道:“这就对了。我五岁读《论语》《孟子》,过目不忘;十四岁背完李杜文章;十六岁博览天下大事——这些事情,你做得到不?” 段极北长叹。 “所以你记住了他洗牌的风格和牌原来的顺序?” “是。” 段极北不知道哭好还是笑好。楚方珂果然是楚方珂,普天之下也只会有一个楚方珂,就像永远也只会有一个段极北,永远也只会有一个燕梨雪一样。 “我叫他给我验牌,是为了记住牌的顺序。”楚方珂承认。 “那第二次你是怎么赢的?” 楚方珂笑了:“这个是纯粹的非君子行为。我不能与你多说——不过你要是自己想知道的很,也是一定能知道的。” 他手中掷出最后一块银子。 一百五十两净银,竟被这两个人不一会儿就扔完了。 夜很宁静,唯有海涛波声哗哗响,极规则极有韵律,好似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谰语。潮起潮落,天地本是一体,海与人也仿佛融入了进去。 外面突然“喀”一声响。 楚方珂的眼一下子睁开了:“段极北,你觉得今晚适合干什么?” 段极北一叹。楚方珂的话,一般都很令人惊讶——但他还是问了:“赌博?” 楚方珂悠悠道:“错。答案是杀人。” 第七章天涯绝渡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多少月,燕梨雪已背完石洞中的秘笈。这期间,他竟一直吃蜘蛛蝎子以果腹。洞中虽有亮光,总有地方是光照不到的。虫通常藏在那种地方。现在燕梨雪正在吃一条蛇,吃一条很青很青的大蛇。吃多了生肉,他反而淡忘了熟肉的滋味。 他心中于是开始想了: 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我在这里究竟要熬多久?南杏现在是不是很焦急?她会不会到处找我?她会不会出什么事?我在这里面能干什么? 想完了自己的,他又想慕容星与云一琴的: 他们原来之前有这么大一段仇怨! 可是慕容星为什么会越写越潦草?云一琴又为什么在出了地牢后消失了一段时间?那现在云一琴复出,又是想干什么?傅八先生与柳老道人既然是当年的四大高手,现在又在哪里?云一琴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武功那么强悍的黑衣人?又为什么会有如此霸道的内功?他已横行无忌,又为什么一定要杀遍武林前五十名? 燕梨雪的脑袋又痛了起来。 他现在什么也想不清。所以他开始想一些无聊的问题:“我吃的这条蛇是长什么样子的?” 变故来得很突然。 “咚”一声,燕梨雪只觉得地摇了几摇,然后一阵巨大的冲击,这山洞里的火烛顿时全都被熄灭了。 但燕梨雪并未陷入黑暗。 因为门口那块石头开了。 门外是两个金发碧眼的洋人,正得意扬扬地唧唧咕咕。 燕梨雪走出去时,他们俩一齐抬头,眼神里充满了惊讶。此刻燕梨雪已很久没有洗澡,手里面还握着半条蛇。两个洋人皱眉看着他时,他还以为是因为自己太脏。 但两个洋人居然兴奋地跑来吻他的脚。 他们明显把燕梨雪当作了山中的神灵。 燕梨雪也很快明白了这件事,而且他也马上发现了这两个洋人正在试验一种足以炸开万斤巨石的药物。正是这种厉害无比的药物,将这坚硬无比,厚重无比的石头炸开的。 只是燕梨雪实在不太习惯让这两个疯子吻他的脚。所以他满脸怒容,一脚一个,竟把二人都踢飞了出去。他才发现自己的内力又长进了不少。 两个洋人滚了出去,相对看了一眼,露出了崇敬的神情,然后他们又嘀咕了两句,向燕梨雪走来。如果你懂英语,你会知道两个人叫约翰和哈姆。 而且他们正在说一些很愚蠢的话。 哈姆说:“约翰,神只用了一根脚趾,就能让我们飞出去。” 约翰很不耐烦:“早告诉你了,神的力量是伟大的,哈姆!” 哈姆很奇怪地又道:“可是中国为什么会有神?神不应该出现在我们美丽的欧洲吗?” 约翰更不耐烦了:“耶稣说了,世界处处是神灵。你看神刚刚踢我们,就是因为我们礼节不用。现在我们得再恭敬地行礼。” 这次燕梨雪忍无可忍,两块石头飞出,这两个人就倒在地上。 地上的哈姆这回更震惊了:“约翰!神用石头施了魔法,让我们动不了了!”约翰怒道:“傻瓜,闭嘴!就是因为你太吵,神才发怒的!”他望着燕梨雪的背影,长叹一声,默默道:“上帝,请为我求得宽恕吧??????神已经惩罚了无知的我们啊??????” 可惜很多时候,你得看清他是什么神。如果他是阎王,我只好劝你少惹。 燕梨雪回到了南师父家。 他一进门,就看见南杏正在纸上写: “现在他失踪了两个月了,东西也没带走。我只祈望他不要被坏人骗了,也不要看见更漂亮的女孩子。如果他还活着,我愿少活十年??????” 纸上还有泪痕。 南杏的声音心不在焉:“哥,你回来了?” 燕梨雪没有说话,却已热泪盈眶。南杏没听见人回答,不由转头来看。 她的瞳孔一下子放大了。空气似乎凝固,时光似乎已冻结,二人相对,满目热泪。这千千万万的话,到了相聚,却又偏偏一句也说不出来。 南杏终于问:“好?” 燕梨雪道 :“好。” 一刹那,南杏已软倒在燕梨雪怀中。她偎着他,他抱着她,这两颗少年的心的距离,竟是那么的近,从未有过的那么的近。 你唯有在失去了一个人后,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爱他! 可惜失去了又得回的事,世间能有多少呢? 燕梨雪和南杏真是此刻天下最幸福的人。 但这时候燕梨雪才想起他已有两个月没洗过澡了。所以他慢慢推开南杏,轻轻道:“南姑娘,我已有两个月未洗过澡了。我先去洗一下,免得弄脏了你的衣裳。” 南杏当然同意。 当燕梨雪走到水池边时,水池映出的影子已连燕梨雪自己都分不出自己是谁。他觉得此刻水潭中映的,真真正正的像极了一个山洞里住的野人。披头散发、蓬头垢面,所有野人的特征。都被他占全了。 但南杏一眼就认出了。燕梨雪心中一叹,他知道就算他在脸上抹上一层炭,再换上一身油污污的乞丐衣服,甚至砍下自己的手,南杏也能一眼认出的。 因为她的爱已入骨。 爱与死亡,岂非这世间最伟大的力量? 燕梨雪已不愿掩饰他的情感。 他双手紧拥着南杏。两个月过去,燕梨雪已到了走的时候,但他实在不愿走。燕梨雪紧紧拥着南杏,眼睛横流。男人一般很少流泪,一旦流泪,便是决堤的江水。南杏现在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只好安静地依偎着燕梨雪,一言不发。 楚方珂的第二个锦囊写得很清楚:横跨中原,拜访华山掌门,交给他一封信。 华山,一去华山,两个人便似碣石潇湘。 他有没有权利放下楚方珂的任务,去好好爱一场? 南师父又鬼魅似地出现在门前:“燕梨雪,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情。你听了这件事后,就知道应怎样去做了。” 油灯下。这场面,好像当年与楚方珂的离别。 难道今日又要以同样的方式离别南杏? 南师父开口了:“燕梨雪。我看得出你内心很矛盾。我也看得出杏儿内心也很矛盾。“他说着,向油灯中加了一柱灯芯草,又淡淡道:“那么,我给你讲个故事,一个真实发生过的故事。” 这故事发生的时间是三十年前。 蜀道之难,难于上晴天。三十年前,一队镖师,押着重镖,爬行在曲折的蜀道上。黄鹤之飞尚不得过,镖师们劳累多病,恨不得卷起铺盖跑路。 镖师中有一个姓南。 南镖师只望押完此镖就辞职返家。因为他的妻子已怀上了孩子,他需要更多的时间照顾妻子。妻子本是他千辛万苦追来的,他心中对妻子自然万分疼爱。当年为了娶她,南镖师拒绝了去少林,全真学习武功的机会,一心一意的爱她。 但天有不测风云,路已到了将近尽头,突然杀出了一伙强盗,占据险要的地形,发动了一轮又一轮的进攻。众镖师最终寡不敌众,丢了镖银,而南镖师的双眼也丢在了那一战中。 他心中反而有一种解脱。 然而得知了南镖师双眼没了的消息时,南镖师的妻子一生下孩子,立刻卷了许多细软,改嫁他人,独留南镖师一个人,艰苦地抚养两个孩子。 他为他们取名南涛和南杏。 南镖师常常想,常常想为什么自己一片真心,却换来这样的结局?一日他终于想通:原来没有实力的人,永远会被有实力的人抛弃——无论权力、美色、还有金钱。 这很残忍,很令人不能接受,是么? 但是就是现实。 南师父讲完,他浑浊的眼里已有泪光:“所以,你现在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路很长。 这横跨中原的路,艰险无比,好似没有尽头。而这条绝险的路,楚方珂却要燕梨雪自己走下去,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现在星星很多,很亮。 燕梨雪仰望天空,他发现很多话是骗人的,比如这句:如果你真正思念一个人,你随时都能看见他。现在星辰如梦,楚方珂正与司徒恶斗智斗勇。南杏正抱着枕头反复难眠——然而这些东西,燕梨雪都没有看见,甚至楚方珂的脸,他已说不太清。 若问过去来路何处,前方漫漫无尽无期。 天气微凉,燕梨雪有困意。江南是水乡,水乡本不该有如此冷的天气。 楚方珂突然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在燕梨雪身边缓缓坐下。今天楚方珂没有乘轮椅。 燕梨雪竟没有问他为什么会到这里,更没有问段极北在哪。他似乎觉得楚方珂本该在这里出现,也本能在这里出现。 楚方珂没有看燕梨雪,却在看星辰,又突然唱起了《舟过吴江》: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飘。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他突然问燕梨雪了:“你可知道星星是什么颜色的?” 燕梨雪说:“不知道。” 楚方珂转过头,淡笑道:“星星是蓝色的。因为星星隐藏在夜空之中,它本身就是夜的一部分;然而到了凉夜它就会显现出来。它本身是如此的深沉,如海,如天,却又总是能唤起人心中最难忘的事??????” 燕梨雪看着他,心仿佛在绞痛着。他想伸手,去摸摸楚方珂的手,但眼前的一切一下子消失了。 现在他又面对着那条长路,可是至少,他又相信了那句话。 越往北走,景色越是不同。水越来越少,风越来越大,天越来越冷,一切都已不是燕梨雪所熟悉的了。他每到一座城,就要问十几次路,这让他既不方便,也极头疼。 现在燕梨雪更头疼了。 因为他必须横渡长江!楚方珂给他规划了一年半的时间去横跨中原,而无论如何,一年半的时间若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横渡长江。而长江天险,游船渔船覆灭的不计其数,燕梨雪连问了几个船家,一听要横渡长江,都避之不及。 燕梨雪待了三天,问了一百多个船家,一百多个船家的答案都是“你疯了吗。” 他今天很累了。他终于选择问最后一家,若最后一家也拒绝,燕梨雪决定自己造一个木筏过去——管他是死是活。 还好。最后一名船家答应了,但是要收五倍的银子。 燕梨雪哪里是缺银子的人? 两方都很爽快,燕梨雪直接就上了船,船家吹个口哨,“欸乃”一声,摇动木桨,那船就慢慢地离了岸。船家点起烟斗,一缕缕烟从烟斗里飘出,味道很奇怪,并不是普通的呛味,而是和着一种刺激的香味,在船内飘荡。 燕梨雪也不管他,只呆呆望着远方。 船家抽完烟,回头望了燕梨雪一眼,见他竟坐在船边若有所思,脸色一变,继续划去。 船已到了江心。 不得不说,这船家摆渡的技术已是极妙。但技术越妙,胆子越大的船家,岂非就越危险?若是楚方珂看见了,一定会跳着脚骂他是傻子。横渡长江,本就是个危险的活儿。而楚方珂知道,任何一个普通的船家,都绝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赚这些船费——别说五倍,就是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这些船家也是决不会去赚的。 何况这一艘船上只有一个船家。 燕梨雪总算学会了怎样和死人说话,但他好像还没学会和活人说话。 刚才那船家抽的烟中,原来含有胡地熏香,足以麻醉一个内力很深的人。 但燕梨雪没有倒。 他当然想不到山洞中的那只蜘蛛竟是一只炭蛛。炭蛛之所以叫炭蛛,是因为它就像活性炭一样,能吸附人体内的毒素。炭蛛本是最毒的一种蜘蛛,以毒攻毒正是最好的办法。 蛇毒、蝎毒与伤寒,自然也是这样消失的。 可是现在好像出了些新的意外。 因为船一下子翻了过来,将船家与燕梨雪一起盖在了下面。船家心中自然一清二楚,故船一翻过来,船家的人就没影了。当燕梨雪从水中挣出时,哪还有什么船家?唯有一群蒙面黑衣的水贼,手持尖刀,围着燕梨雪。燕梨雪长叹一声:“原来都是这群水贼干的,只白白溺死了个船家。” 他竟到了现在,也不知正是那船家在害他,反还为他叹息。 一个**冷笑道:“兄弟走哪条路不好,偏偏横渡长江。” 另一个道:“这真是十几年未见那么厉害的人了。” 燕梨雪却好似根本没听见他们的话,冷冷道:“你们老大是谁?” 第二个水贼指指他左边那高大汉子,缓缓道:“这位刘大胡子刘老大,便是我们头头,你待怎样?”燕梨雪的眼中竟冒出了凶光:“我要你赔船家的命!” 那一窝水贼,刹那间爆笑起来。但当他们看见了燕梨雪的表情后,竟生生冻住了脸上的笑容——水贼并非看不来事相的人。此刻他们看出,眼前这落汤般的书生,身上竟有着一种杀气,渗入了每个人的每根骨头,让他们都机伶伶打了个寒战。 刘大胡子也严肃了起来。 他一字字道:“你乖乖交出银子,我们放你生路。” 燕梨雪的脸已因极度的愤怒而显出病态的红色,大吼一声,扑向刘大胡子。 水贼们本来很担心刘大胡子,一看燕梨雪扑去,一下哈哈大笑起来:“原来这小子不会武功,还偏来装好汉。看咱老大不砍死他!” 刘大胡子冷哼道:“原来是个傻子。”伸手一掌,已重重掴在燕梨雪脸上,把他击飞了出去。水贼们已拥而上,欲把燕梨雪摁在河中,活活将他憋死。 水!燕梨雪的人在水中。 当一个人被摁在水中时,会感到一种乏力的疲惫。 可惜水贼们实在不该这样做的。 燕梨雪迷糊之中,左手一掌击出。他也来不及辨认这是多久学的东西,这生死关头,自然而然,把熟背在心的那铁砂掌第一招“欲退为进”使将出来。只听“啪”一声。接着一声闷哼,一个水贼径直沉入了江中。刘大胡子脸色一变,喝道:“这小子会铁砂掌,大家小心!” 水贼们听了,原来摁住燕梨雪的手一下子缩回。 燕梨雪这下可慌了神。刚才水贼们摁他时,他情急中抱住了一人手臂,现在那人手臂一收,燕梨雪的重心反一下子失衡,整个人直往江底沉去。“哗”的一声,水花溅起,燕梨雪伸手去抓,握住一人脚踝,手掌发力向上一冲,人已浮到水面之上。 那被他握了脚的人却连声大叫,面如土色,突然挣扎起来。 随后,他也沉没了。 一个人在水中,脚若被金刚指一捏,他还游得动么? 燕梨雪却还很茫然。就半分钟,燕梨雪竟不经意间连毙两名水贼——他感到很奇怪,也有些内疚。他本来并不愿意杀其它的水贼。 刘大胡子和燕梨雪对望了半响,终于强挤出一丝笑容。 “原来这位小兄弟是位高人——方才失敬??????”他就像是一条狗,神情从穷凶极恶立刻变得温驯了起来,脸上的笑更是令燕梨雪恶心。 燕梨雪的神情有些沮丧,瞪了刘大胡子一眼:“你们以后不许再打劫船家!” 刘大胡子心中暗骂道:“原来是个球事不懂的崽子。”口中却道:“小兄弟教训的是,教训的是!”燕梨雪又缓缓道:“如果我发现你后再干这事,就叫楚方珂来把你们杀了!”他自知方才两招实在出得侥幸,自己真打的话,连最弱的水贼也毫无可能胜过,故搬出楚方珂来。那刘大胡子一听,心中更惊:“原来这球事不懂的崽子认得到姓楚的,怪不得敢独渡长江。这小子已惹不起,姓楚的更他妈千百倍的难对付,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忙道:“小人哪里还敢,哪里还敢??????” 燕梨雪终于已摆手:“你们,备船,把我送上对岸。” 他本不是喜欢发号施令的人,但这回是例外。 刘大胡子正在亲手划船,满脸堆着笑容:“早知道大爷是楚方珂的朋友,小的们又怎敢冒犯。”他的笑很牵强,很难受,也很让人恶心。 幸好燕梨雪没有看见他那张脸。 刘大胡子又接这道:“大爷是不知道,最近的雨又大又密,经常上游漂下树木,阻塞通道,弄得咱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说到这事,脸上竟有些变色。 远处突然传来了一声厉喝:“有木头,有木头!” 满船的水贼,加上燕梨雪有五个人,猛地一惊,一齐转头。却见远处的水上,漂着一根长达数尺,宽有合抱之粗的榕树,正飞快地朝这边移来,身后激起一片片白浪,交织成丧衣似的画面。 刘大胡子脸色一变,竟一下子出了一头冷汗,厉声喝道:“快!变舵后退,避开榕树!” 那剩下三个水贼的脸已苍白,操起木柴,奋力向后划着。水花“哗啦啦”地溅了满天,木头却越漂越近。这叶舟,在江中便如同无助的落叶,作着无用的挣扎。水贼们已使出全身解数,那舟却只是蜗牛般移了十余寸。 “喀喀”! 木头撞上扁舟,断裂声中,五个人一齐飞了出去,沉入江里。 这回燕梨雪一点儿也不幸运。 他既没抓到木头,也没抓到人,所以这回他没能浮起来。 灯光灿烂,罗帘微胧。 这是什么地方? 一张床,一床被。床边檀木小柜上放着一盏景泰蓝的炉,炉中烧着沉水熏香。被子是蚕丝织成的,蚊帐乳白,下垂如雾。水晶的灯器里,盛着霹雳堂的火种,燃为红的、蓝的、绿的一盏盏妙灯。睁眼一看,那地板竟也是大理石所铺。 这莫非是天堂? 门突然打开,两个少女端着两盘东西进来了。 两个少女穿了衣服,穿了一件轻纱衣服。做衣服的人显然故意做小了尺寸,使两个少女不得不露出她们本不该让别人看见的地方。衣服遮盖的地方,也透出了微微粉红的皮肤和少女独有的丰盈圆润的线条——老实说,这衣服穿上,还不如不穿。 因为恰是这种欲盖弥彰的遮盖,才更能唤醒人内心深处犯罪的情感。 盘子是青花瓷的。 盘子很娇嫩,端盘子的人也如瓷般娇嫩。 盘子里的东西也一样! 一盘盘子中装着葡萄与杨梅。葡萄透明得像红的、绿的宝石,像猫眼般精美,一颗颗上还沾着水,在盘子的移动、少女们的笑声中不安地躁动着;杨梅呢,已是紫得发黑,几乎有六岁小孩的拳头那么大,挨着葡萄静静地躺在瓷上。 另一盘端着三杯酒。 傻子也看得出来酒是好酒。 只因一杯酒是淡紫的,像刚开的紫罗兰般新鲜绚烂,像高贵的美人般冷艳;第二杯酒却是上等女儿红,红得最艳,红一分则黑了,淡一分则黯了;最后一杯,却是白色的。无论谁都知道,透明的酒很是好买,而那纯白颜色的酒,却是想买都买不到。 两个少女走到床前,相视一眼。 “小子,起来了。” 第八章幽冥水府 床上的人没有反应。 少女们又叫一声,被窝中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高少女突然嫣然一笑:“鹭儿,你知道什么人是永远也叫不醒的吗?” 当然是装睡的人。 或者是死人。 矮一些的少女鹭儿咯咯娇笑,放了盘子,伸手一揭,将那被子只一扯,直接裹了开去。原来这如花似玉的少女鹭儿,竟也是一个会“神风裹刀手”的练家子。 只是别人若是会了这“神风裹刀手”,准会去外面扯的刀子;这少女鹭儿,却用来扯被子。 被子下传来一声惊叫。 这被子下的人居然是燕梨雪! 高少女鹤儿已笑了:“鹭儿,你看姐姐说的准不准?” 鹭儿一撇嘴:“这道理,大家明明都明白。”她说完,转头看向燕梨雪,甜甜一笑:“小子,你说是不是?”她甚至已经在扭动腰肢,做出一个个诱人的动作。 燕梨雪脸一红,转过头去,不愿再看。 他只问:“为什么我会到这里?” 鹤儿笑:“你怎么这么不解风情?既然来了,又有美女相陪,又何必多问?难道你还想急着走不成?”她也放下手中的盘子,拈起一颗葡萄,要喂燕梨雪吃。 燕梨雪瞪着眼:“我是活人还是死人?” 他只记得一声巨响后,就已人事不知。 鹭儿娇笑:“当然是活人。死人又哪里会害羞呢?”她双腿一蹬,竟将脚上两只花鞋踢掉,露出一双洁白如玉的小脚。她缓缓道:“傻小子,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愿意被这双脚踩死?你怎么不回头呀?”她的声音微颤,充满着诱惑和挑逗。 燕梨雪理也不理她的挑逗,慢慢又道:“你是人是鬼?” 鹭儿鹤儿一齐道:“是人是鬼又怎么样?”鹤儿笑着,又看了鹭儿一眼,缓缓道:“无论你是死是活,我们是人是鬼,现在是否都应享受一下?你已睡了几天。” 燕梨雪不理,但他的确已经饿了。 鹤儿将葡萄凑到他嘴边,道:“你快吃啊,里面没毒的。” 燕梨雪喉结滚了滚,终于叼过了葡萄。他毕竟不敢回头看这两个少女,只怕他自己年轻气盛,做出一些愚蠢的事来。鹤儿嫣然道:“这才乖。” 鹭儿又娇笑。她好像一直在笑。 葡萄和杨梅都很好吃。 燕梨雪忍不住多吃了几颗,他已回过头去。鹤儿道:“怎么,我们好看不好看?”燕梨雪一叹:“好看,说实话,真的很好看。” 鹭儿眼波流转,将一只玉足伸入燕梨雪被中。燕梨雪原本就红了的脸更红了,伸手捉住鹭儿的脚,正要将她推开,鹭儿吃吃笑道:“原来你是坏人,喜欢摸女孩子的脚。”鹤儿也掩住嘴,笑了起来。 燕梨雪手中的金莲如羊脂美玉,光滑细腻而又柔顺。 他突然发现鹭儿和鹤儿长得很像,而又令他感到很熟悉。 鹭儿又道:“你看着我们干什么?”鹤儿附和:“你只能选一个,因为……”她一本正经的脸忽然绽放如花:“因为你才十几岁。” 燕梨雪白了鹤儿一眼,讷讷道:“我只是觉得你们长得很像。” 鹤儿嫣然道:“我们本来就是姐妹。” 鹭儿道:“你不会要一起喜欢我们两个吧?”她口中说的好像很不愿意,但你可以从她脸上很轻松看出她很愿意让鹤儿一齐陪燕梨雪。燕梨雪道:“我一个都不要。”他说着,脸又红了一些。鹭儿娇笑道:“真不要脸,一只手死死地抓住我的脚,还说一个都不喜欢。” 燕梨雪急忙放开了她的脚:“我究竟在哪里?” 鹤儿笑:“极乐世界。” 她已把女儿红递给燕梨雪。燕梨雪这回一点也不推辞,一饮而尽。 鹭儿慢慢道:“我不信你一个也不要。” 燕梨雪叫了起来:“我才不是好色的人呢!” 两个少女对视一眼,大笑起来。鹤儿道:“好,我们就待在这儿。要是一个小时之内你不做出动作来,我们决不再来烦你。” 她又说:“我们才十四岁,你不得不承认,十四岁的女孩子很美。” 鹤儿又脱下了花鞋。 燕梨雪发现他自己竟开始饱胀了,一团炽热的火似乎在他的丹田燃烧。于是迷迷糊糊中,他感觉天地旋转,往后的一切,都如发生在了梦中。 就如此过了一夜。 燕梨雪终于能动了。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事情,愤怒地跳起来,先抓住鹭儿,想给她一巴掌。鹭儿却好像一点不怕,笑道:“你打呀,快打呀。”她好似还生怕燕梨雪不打,将脸凑了上去。 燕梨雪忽然有些不忍心,但想到自己真正爱着的南杏,怒火中烧,狠狠地扇了鹭儿一耳光。 鹭儿一口血吐了出来,却还在笑着,仿佛已经傻了。燕梨雪一愣,大声道:“我打你,你笑什么?”鹭儿却不答,只是傻笑着摇头。燕梨雪将手掌一抬:“你不说,我就再打。” 一刹那间,燕梨雪的心仿佛已摇动。 他好像发现了一个秘密。 所以他不忍心再打了。他缓缓放下了手。 鹭儿明明懂武功,她却根本不招架。这一巴掌,本是鹭儿自愿挨的——可燕梨雪放下手不再打她时,她却纵声狂笑,笑到最后,竟哭成了泪人。 这回燕梨雪觉得自己该打。 鹤儿不知何时,已坐了起来,缓缓道:“你打死了她,她说不定会好受些。” “为什么?” 鹤儿目光如炬,一字一字道:“这里是幽冥水府,幽冥水府就是一个隐秘的青楼。” 燕梨雪的人一下子降到了冰点。他自然知道了这两个女孩子一定是被逼来做这种事情的,自然也能理解她们内心的痛苦。鹤儿又道:“公子,你是我们的第一个客人,是个好人。”她缓缓道:“我们总算不是因为那种低俗、势力的丑恶之徒……”她先前一口一个“小子”,现在情动之下,竟自然改口了“公子”。 那么,是怎样一个人,能让这武功不错的少女来幽冥水府,做这种事呢? 房间的门开了,一个面色白净的人徐徐走入。 他尖声道:“公子,二位姑娘,王爷有请!” 这太监姓吕,鹭儿悄悄告诉燕梨雪,吕太监是“王爷”那里最得宠的太监。 王爷是谁? 鹤儿说,王爷真名叫王无心。她恨恨地加了句:“王无心就是没有良心。” 幽冥水府的路很长很长,倒真有几分像是皇宫。三个人在后面唧唧咕咕,吕太监却一直在前面带路,若无其事,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路带到了,吕太监往门中一指,道:“王爷在里面等你们。”身形一闪,竟不见了。 三人对视一眼,燕梨雪推开了大门。 门中是一座大殿,大殿上坐着王爷:“请进。”王爷微笑着。 燕梨雪当然要进去。他一步之下,已跨入殿中。王爷微微颌首,又道:“你们两个,怎么不进来?”他说的自然是鹤儿和鹭儿。鹤儿、鹭儿相视一眼,一齐慢慢走入。 王爷指着鹤儿、鹭儿问:“这两个贱婢,侍奉地还好吗?” 燕梨雪道:“什么贱婢?没有过什么贱婢来啊。” 王爷道:”我说你后面那两个贱婢。“ 燕梨雪道:”我没有看见过贱婢。“ 鹭儿悄悄在扯燕梨雪的衣服。燕梨雪却好像一点没有发觉,声音更大:“我只知道有两个被逼着失声的少女,没有见过什么贱婢。” 王爷脸色一青,但马上又恢复了笑容:“那她们侍候地满意么?” 燕梨雪道:“单说侍候,倒很满意。” 王爷眼皮一抬:“哦?” 燕梨雪道:“但你的设施太差,到处闻着一股恶心铜钱味儿,被子不耐凉,墙壁不隔音,给她们穿的衣服也太小太透明,看起来一点也没兴趣。” 现在就算是傻子,怕也知道燕梨雪在故意生事。 王爷突然笑了。 燕梨雪也笑了。 王爷说:“你笑什么?” 燕梨雪说:“我笑什么?” 王爷说:“我笑你活不长了。我已经给两个贱婢下了毒,但这毒有一个特点:让女人发作是更慢。你和她们共度春宵,毒已经从她们的体液中传给了你,现在你们三个死的时间决不会相差一分钟——况且还有一天,你们定毒发身亡。现在你们不跪下求我,反而笑。我倒想问问了,你们笑什么?” 燕梨雪笑不出来了。 王爷身子微微前倾:“不跪?” 没人回答,也没人跪。鹤儿和鹭儿已在微微颤抖,但她们也没有跪。 王爷道:“不跪也行,只要帮我做事,我就给你们三个解药。”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鬼魅般的狞笑:“怎么样?只做一次就行了。这已是很便宜的了。” 燕梨雪终于问:“什么事?” 王爷的脸上浮出了笑意:“去找十个比她们漂亮的女子送来,我给你们解药。”他指着鹤儿、鹭儿,脸上露出了一种让人反胃的神情。 燕梨雪也浮出了笑意。 “你在做梦吗?”他问。 王爷的脸色又沉了下去。他端起面前一盏茶,瞪了燕梨雪一眼,“喀”一声,把这一盏大好的瓷杯捏作一摊瓷粉。 燕梨雪淡淡道:“还行。” 王爷道:“还行是什么意思?” 燕梨雪淡淡回答 :“还行就是还行的意思。” 王爷的双眼忽然变得如鹰一般犀利,他从那座位上站起,缓缓走向燕梨雪,脸上带着一种独有的傲慢之色:“你的意思是——你打得过我?”燕梨雪道:“是。” 王爷愣了愣,突然长笑。 “好!只要你打得过我,我一定给你们解药!”他笑得很猖狂,也很自信,因为他深信自己的武功已很不错。事实上他也的确练得不错。尤其是他身上十支飞刀,一取出就极难有留了人性命的。九年前他与韦九羽比刀,韦九羽虽赢,却也认为经年之后,自己只怕不再是王爷的对手。 现在已过了九年。 王爷自信自己可以击败很多江湖高手。 飞刀在王爷手里。 幽冥水府坐落在长江江底。千古以来,这幽冥水府都是中国最神秘的地方之一——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个地方,而去过的更是少之又少了。燕梨雪此刻正站在水府的院子里,王爷却站在他的对面。 “你准备好死了吗?”王爷问。 他摸这飞刀,刀刃极薄如纸,其烁如光。七年前有一次官兵围剿,王爷十支飞刀发出,有九支插入了带头的官兵的喉咙。现在他又拿起了这把刀,而这回他是要取燕梨雪的性命。 王爷侧眼看了一眼燕梨雪。 燕梨雪没有回答,他实在清楚自己真正的实力决无可能接住王爷三刀以上,但他既已站在了这里,他就已经有了必死的决定。所以燕梨雪只勾了勾食指,作为他对这个问题的回答。 王爷冷笑。 他的刀已经飞出! 十把刀,后发先至,有的直冲,有的回旋,有的碰撞,织成一片绚白的刀光,在王爷眼中,这十把刀已是很快的刀,甚至他自己有时都看不清楚,他看自己的刀划出鲜血的乐趣,实在并不亚于杜一落自觉刀又快了一倍的刺激。他一发刀,就已等着看血从燕梨雪身上溅出。 但燕梨雪实在不认为王爷的飞刀很快。 只因杜一落的刀,段极北的剑与云一琴的琴音,哪一个不比他快? 刀光中燕梨雪竟感受到一丝暖气。杀气鼎盛,中间为什么会有温暖的感觉?燕梨雪并没有想,也来不及去想。他的直觉却告诉他这一丝暖气正是刀的破绽。 燕梨雪手中有石头。 在石头击出的一瞬间,那漫天的刀光已经破碎。 这一掷很轻松,就像石子扔到玻璃上那么样的,整块刀光立马出现了一丝裂纹,随即,一块、两块,裂纹如蛛网一般爬开,同时间那刀光也破碎。 王爷的面色很吃惊。 他似乎死也不愿相信燕梨雪用一粒石子破了他浸淫了数十年的十刀连环。九年前他与韦九羽的比拼,韦九羽以快打快,硬接王爷十刀,打得很吃力——然而今天这十几岁的少年,竟只用一粒石子,轻轻松松破掉了王爷的飞刀。 燕梨雪只冷冷道:“解药。” 王爷一叹,从怀中取出一个葫芦。 “解药在里面,一人服一颗,就没事了。”他笑着,以一个失败者的身份牵强地笑着,然而眉宇间竟仍带着狡黠。燕梨雪救命心切,一把抓过解药,倒了出来。 但只有两颗。 燕梨雪脸色一变,又摇了摇葫芦,但葫芦中一点点声音也没有。 王爷欣赏着燕梨雪惊慌的样子。他很喜欢看见燕梨雪心中矛盾时脸上的痛苦,这给了他一种报复的快感,一种很舒服的享受。燕梨雪把解药向葫芦中一塞,伸出了手。 王爷阴笑道:“小子,我只说你若胜了我,给你们解药,但这解药是多是少,够和不够,都由我说了算。你应该庆幸,我还算有点良心,没有只放半颗,让你们一个也活不成。”他说着,幽幽一叹:“我本来好心救你,想让你为我做事,赚大钱得大权,可是??????” 他故意惋惜地摇摇头:“谁叫你那么不明事理呢?” 燕梨雪握拳,一步步走近王爷:“解药拿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他的脸因愤怒而胀红,王爷甚至可以听见燕梨雪心脏激烈的搏动。 王爷却仍奸笑这着:“你想动手?” 燕梨雪大声道:“你想动手?” 他经过了和水贼的一战,很清楚虚张声势的好处。现在燕梨雪正心中盼着王爷先气馁下来,拿出解药,自己便可带这鹤儿与鹭儿全身而退。王爷却根本没有一丝害怕的神色,笑得更灿烂:“那你动手,动手打来打我,打死了最好。” 燕梨雪道:“你以为我打不死你?” 王爷道:“你先注意,吕公公已经来了。” 燕梨雪这才发现,这老态龙钟但不折不扣的吕太监,已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立在了王爷身后。王爷又笑了:“我不认为你打得过吕公公。”他转头去看吕太监,吕太监淡然一笑:“若阁下一定逼奴才出手,奴才也只好微使拳脚。” 他一拱手,浑身衣服已像气球似的充了起来。 燕梨雪只好一叹,缓缓道:“解药不要也行,但我有最后一个条件。” 王爷一摊手掌:“说。” 燕梨雪道:“放我和那两个少女离开这鬼地方。” 王爷道:“吕公公,你认为如何?” 吕公公尖声道:“想他自己吃一粒,留一粒给他认为可爱些的。” 王爷笑了:“这还用想么?这已是一定的事了。有谁会不要自己的命而去换别人的命呢?”他的脸上忽而露出了一种奇怪的表情:“我真想看那两个贱婢被迫阴阳相隔时的可怜相。” 吕太监没有说话,但他也笑了。 他本就是一个公公,偏偏又处在这样一个地方中,心境更是痛苦。他现在是恨不得要看世上所有恩爱情侣,相惜英雄与幸福家庭一对对地毁灭,才能得到些扭曲的满足。 鹤儿与鹭儿正坐在岸上。 她们的心情是矛盾的。因为她们也认为燕梨雪会把解药自吞一粒。 燕梨雪的确想自吞一粒。他现在不知道剩下的一粒究竟该给鹤儿还是鹭儿,无论是给谁,燕梨雪都注定要看这其中一个生命痛苦地去世。 他突然将那葫芦掷给了鹭儿,头也不回地走了。 头也不回,是因为他害怕自己会后悔。 鹭儿打开葫芦,里面是两粒解药。 少女缠起人来真的很烦人。 燕梨雪无论是拐东还是拐西,两个少女都死死地跟着他。他往林子里走,两个少女就跟进林子;他往水里跳,两个少女就跟着跳。燕梨雪忽然停下,大声道:“你们跟着我,是要给我收尸吗?” 两个少女对视一眼,并不回答。 但她们的表情无疑对这句话很同意。 燕梨雪又问:“给我收尸,你们买得起棺材么?” 鹤儿终于一叹:“买不起。”燕梨雪道:“既然买不起,你们俩又跟着我干什么?” 又没有回答,但两个少女的表情告诉燕梨雪就算打死她们,她们也决不会跟慢一步的。燕梨雪白了鹤儿一眼:“你不走?” “不走。” “为什么?” 鹤儿道:“因为我突然不想吃解药了。”他微微一笑,扭头就走,走得跟刚才燕梨雪的样子一样决绝。鹭儿看了燕梨雪一眼:“我也不吃。”将葫芦抛给燕梨雪,紧跟两步,缀在鹤儿身后。 这下是燕梨雪逼着要跟她们了。 鹤儿转头:“你跟着我们,是要给我们收尸吗?” 燕梨雪的眼睛瞪得像死鱼。鹤儿又道:“给我们收尸,要两副棺材,你买得起么?”她眼皮一挑,眼神里尽是傲慢,似乎觉得能让燕梨雪为她买棺材是一件很令人很高兴的事。鹭儿轻声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的棺材还得买好的。” 她竟微微红了红脸。 燕梨雪一叹,坐在江边,看江水流逝。他抓起一把石子,一颗一颗地往水里扔。石子投入江水之中,溅起一片片白色的浪花。 一刹那间的事——燕梨雪突然食指一弹,飞出两枚石子,封住了两少女的穴道。 他倒出解药,喂入了两少女的口中。 第九章才生又死 燕梨雪不会解穴。 他的点穴手法是楚方珂教的,楚方珂并没有教他如何解穴,楚方珂大概只想到点穴之用,唯有对对手,却从未想过点穴亦能救人。 现在燕梨雪瞪着两个少女,两个少女也瞪着他,彼此的眼神都好像要把对方给吃掉。 鹤儿忽然道:“你不把穴道给我们解开?” 燕梨雪白了她一眼:“我为什么要给你们解开?这是不是要让你们给我收尸?” 鹭儿道:“那你把我们点了穴道就扔在路边,死了后都会被扣绿帽子。” 燕梨雪已经跳了起来:“你们以为我不想给你解开吗?要是我会解穴的话,还会让你们像蜘蛛一样趴在这地上么?” 两个少女沉默了。 鹤儿突然道:“你认不认识环跳穴?” 燕梨雪皱了皱眉。他当然认识环跳穴。鹤儿悠悠道:“你过来点我的环跳穴,因为点环跳穴可以打通阳脉,使我的经脉……” 燕梨雪不想听她解释这么高深的理论,所以他赶紧点了鹤儿的环跳穴。 于是鹤儿坐了起来,然后扇了他一巴掌。 三个人并排坐在江边。 大江东去,丹青长存。流水无情地带走世间的万物,以千年为弹指,变沧海为桑田。燕梨雪现在正在等死,他突然明白了,死的本身并不可怕,最可怕的竟是等死的那一段时间。它是以摧残了每个坚强的人的灵魂,折磨地每个人痛不欲生。 傍晚已将要来到,一天的时间已快过了。 燕梨雪还在等死。 他哪里会死呢?他肚子里有一只炭蛛,早已把他体中的毒素消耗干净了。时间还在流逝着,日落西山,月明星稀,燕梨雪却什么感觉也没有。 耳朵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不是毒发作了,是鹤儿发作了:“你不是中了毒吗?” 燕梨雪好像才反应过来他是毒不死的。鹤儿揪着他的耳朵,脸上又羞又怒,又是喜悦:“原来你有解药,却在那里故意骗我们,看我们着急,你面上装得很悲伤,心里却一定笑嘻嘻的,”鹭儿嫣然道:“我早说了他是个死不了的主。” 燕梨雪真是哭笑不得。 鹭儿忽又问:“会不会是因为你有武功,毒发的慢?” 燕梨雪的脸上又流出冷汗。但鹤儿回答得很快:“不会的,上次那马公子的内力已算高明,被下了毒,挨了半天就死了。能挨一天,这已经是极限了。” 得知了自己不会死的吉闻,燕梨雪心中真是百感交集。 你若未在死亡的边缘踱步过,便很难体味到燕梨雪此时的心理。但你今天可以去医院的肿瘤科看看,也许会明白死亡的气息。燕梨雪现在正紧拥着鹭儿和鹤儿,泪流满面。他们虽没有认识多久,但只要一同渡过过生死,就会感到互相多么的接近。 燕梨雪提出去吃夜宵,他请客。 一个人起死回生后的心情总是非常好。他们已坐在了长江边上,一家烧烤店边,面前正烤着一串一串的五花肉。炭已火红,火花不断地跳动着。燕梨雪正哼着口哨,看着五花肉的油脂向炭中滴落。他们已吃了不少,但还是觉得很饿。 “说实话,你们的酒不错。”燕梨雪将五花肉翻了一下。 店家姓孙,人们都叫他孙二。孙二笑道:“小店的酒一向不错。” 燕梨雪递给鹭儿一串肉 。鹭儿软软一笑,张口含住。鹤儿嘟嘴道:“为什么你喂她?”燕梨雪笑道:“我喂你好么?”鹤儿红了脸,点了点头。 孙二望着这三个花样年华的孩子,微笑中,又忆起了自己的少年。 谁没有过一段轰轰烈烈的少年? 女孩子们总是多心的。燕梨雪喂了鹭儿一串五花肉,鹤儿就以为他喜欢鹭儿。根据鹤儿的想法,他握过鹭儿的脚;丢解药时,燕梨雪是将葫芦抛给的鹭儿,今天他又喂鹭儿吃五花肉??????,但燕梨雪一喂她,她又觉得燕梨雪也喜欢她。 事实却总让人失望。 虽做了一夜夫妻,燕梨雪却明白她们是被王爷逼的。 所以他压根没有喜欢她们的意思。他也很清楚,自己心中真正爱的只有南杏,只有南杏一个人。 梦境,漫天繁星。 梦中为什么是春天?燕梨雪莫名其妙地想到了两句起来的诗:花褪残红青杏小,多情却被无情恼。桃红初绽,月影朦胧,又是江南一季,天涯一点残风。 楚方珂竟又乘着轮椅,出现在燕梨雪眼前。 可笑的是,燕梨雪明明清楚这是一场梦,却仍想去握握楚方珂的手。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楚方珂仅仅是一团幻影,是一团无人可以触摸的混沌。触不到,干脆就不触了,燕梨雪决定问楚方珂几个问题:“你晓不晓得王无心?” “听说过。”楚方珂真的回答他了。 “为什么他的刀光里会有暖气?”燕梨雪问。 楚方珂想了一会儿:“任何刀法,包括飞刀,都是有破绽的。王无心杀气太重,发出的刀的杀气也自然极重极重。那一丝破绽中的空气,在挟裹的杀气里,也是一丝暖气,王无心输,不是输在刀法上,而是输在他的心境。 燕梨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那,我该怎么处理鹭儿和鹤儿?她们跟着我,会误我很多事,若不让她们跟,我的良心又不安宁。” 楚方珂笑了:“你心里早已有了答案,又何必问我呢?你问我的问题,你早已猜到,只是借我的口再说出来,让自己相信罢了。”他顿了顿,又道:“其实世上有很多很多事,你心中明明清楚的很,却一定要听别人去证实。这就是人类的病态。” 燕梨雪沉思着,又点了点头。 楚方珂问:“你知道我是谁么?” 燕梨雪挠了挠头。他当然知道楚方珂喜欢问一些奇奇怪怪、疯疯癫癫的问题。这无疑又是一个疯癫的问题。燕梨雪终于回答:“当然是楚方珂。” 楚方珂却笑着摇头。 “那你是谁?” “我是你的心神,只是化作了你最信任的那个人,把你的决定清楚地传给你罢了。”楚方珂淡笑,笑声中,他的人已渐渐地隐没了。 现在是半夜,燕梨雪与两个少女正躺在床上。 月影如霜,人亦断肠。远远的江中,飘来一曲渔歌。 燕梨雪翻来发去,心中老是琢磨着梦中楚方珂的话。 他实在是睡不着,于是偷偷地爬起身来,穿好衣服,走了出去。夜已深,江中的一点孤光,成了这世界唯一的暖色。店家旁有一条小路,燕梨雪实在无聊,取出火折,慢慢向那路中走去。这条小路树盖遮蔽,甚是紧密,却并不是很长。 路的尽头有一顶茅房。 茅房亮着灯,显然还有人醒着。 燕梨雪正想折返,忽听门“吱呀”一声开了。好在树影紧密,出来那人没有看见燕梨雪。他只是四周一望,便入了屋子。 这回燕梨雪惊呆了。 原来那出来的人,正是那救出他的约翰。 燕梨雪摸着黑,一步一步,缓缓伏在了茅房的窗边,蘸了口水,用指头轻轻戳破一个洞,悄悄往内看去。这一连串的动作,就是特工也难免发出一点声音——然而燕梨雪一点也没有响动,顺利无阻地监视上了他。 准确说,是他们。 一张大圆桌,桌上坐着约翰、哈姆、还有一个长须老者、一个壮实喇嘛和两个官服男子。一盏灯正放在圆桌中间,灼白地刺人的眼睛。喇嘛背后站着两个小喇嘛,燕梨雪一眼看出其中一个就是去抢行路人碧玉的喇嘛。 只听哈姆唧唧咕咕地说了几句,那老者微微颌首,道:“哈姆君说他们国家已发明了一种威力更强的药物,足以炸开金石,威力巨大。”老者说完,另一个小喇嘛就咕咕噜噜地附耳说了话给老喇嘛听,老喇嘛面露喜色,也说了几句,小喇嘛便抬起头,道:“我师父说,如果能提供药物,他愿意策划西方的事情,帮助你们。” 小喇嘛说完。老者便译为英文说出。 燕梨雪心中道:“原来这几个家伙竟是一路人,却不知道他们说的什么‘事情’却是个什么事情?”又听他们每说一句话,就要来来回回用英语、中文、藏语翻译上五六次,又是不耐烦又是好笑:“原来这些人都没文化,说一句话还要译来译去的。” 他好像忘了自己也没什么文化,也听不懂英语和藏语。 但他已听着听着,脸上就变了颜色。 约翰道:“火器与装火器的药,我们都可以通通提供。但是您能否成功,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现在西方剧变,大家都在争夺霸权,我们需要您交给我们西藏一角,作为开辟东方的根据。”他深蓝的眼微微一张:“您有多大的把握?” 老喇嘛回答:“十成。” 哈姆微笑:“我们国王早听说中国是一个遍地是金子的地方,如果能获得这一隅作殖民地,我们国王会予以厚报。”老喇嘛合手道:“多谢。” 那老者却紧皱眉头。 哈姆道:“向环向师父,难道您认为有什么问题吗?” 长须老这正是向环,向环嘶声道:“但是这地方并非有硫磺木炭便能征服的。中原武林高手先避开不说,有个人叫百里冰辰,最喜雪山。西藏雪山颇多,若撞上了百里冰辰,就是叫三具大炮一起轰他也没有用。”他说到百里冰辰。脸已微变了颜色,环望四周,尽是如此。 约翰却摆摆手:“匹夫而已,不足为惧。” 向环又道:“还有一个人叫楚方珂。此人行踪飘忽,脚程极快,世间之事,几乎没有他不晓得的。加上此人江湖朋友甚多,耳目最广,又极善推理,最近身边好像又多了一柄快剑。本来此人武功极高,一个叶落神令所到之处,连朝廷的人也畏他三分??????”他长叹一声,不愿再说。 燕梨雪在窗边看着,也不由心中一叹。 楚方珂现在已武功尽废,但江湖中竟还有这么多人忌惮着他。 那喇嘛突然发道:“还有一个人叫云一琴。” 向环脸更青了:“这老怪物还活着?” 喇嘛却已双手合十,闭上了眼不愿回答。 约翰的样子还是很不以为是:“仅仅三四个人而已,有什么好害怕的?” 一个穿着官服的胖子终于说了话:“我只知道有一次皇上派兵马捉拿云一琴,一共一万人,专门去杀他一个。这老头子那时五十多岁了,竟利用地形,将我们的一万官兵杀得只剩十几个。”另一个官服瘦子道:“还有一次楚方珂为救一个朋友,一个人深入监牢,将人救出。而那时我们已得消息,将监牢围得水泄不通,但楚方珂一进一出,居然压根儿无人察觉。 燕梨雪此刻一听楚方珂当年的事迹,感觉又燃起了热血。 只听向环点头赞同:“我之怕**还没到,就被楚方珂还云一琴得一点儿也不剩了。” 哈姆正要说话,那喇嘛突然站了起来,用生硬的中文道:“阁下是谁?为何不进来一叙?”燕梨雪一惊,情知那喇嘛已发现了自己,翻身一滚,早没入了草中。向环喝道:“我保护两位使者,你们都出去追人!”他话音未落,老喇嘛已一声长啸,冲破窗子,飞到屋外。 燕梨雪在草中,只听老喇嘛道:“这小子一定跑不出这林子,大家一齐搜,一定能搜出这小子。” 燕梨雪伏着。 他知道官服胖子正是当今权盛至极的西南节度黄凯,而瘦子是朝中的太监总管石大财。燕银在世时,黄凯与石大财的权势就令燕银也不敢开腔,如今又过了不久,此二人勾党结私,相互扶持,权势自然又大了不少。 现在燕凯和石大财正左右向燕梨雪伏着的地方走来。 燕梨雪本已拾起石子。 但他忽然忆起了护心甲。黄凯与石大财都是在刀尖上混饭吃的人,护心甲这种东西,自然也会戴上。就在他放下石子的一瞬间,石大财已一声疾呼:“人在这里了!”从袖中拔出一根尖刀,“哗”地向燕梨雪刺了去。 原来这太监一双耳朵极好,一听见石头与土地撞击的微弱声音,竟迅速听出了人在的地方;耳朵对准一听,又听见了燕梨雪沉重的呼吸。他本是宫中的主管,深知杀人之道须快、准、狠三字。今日出手,更没有留半点余地。 燕梨雪面如土色。急一个侧滚,勉勉强强躲过了这刀。 黄凯也疾呼一声,双掌如风,扑将过去。他既作为节度使,自有一身过硬功夫,一双八卦铁掌下,也不知伤之了多少英雄好汉。 燕梨雪还欲再躲,黄凯一双铁掌已罩上了他的头顶。 毫发之间,燕梨雪已不能躲! 他深吸一口气,左右掌同时击出,与黄凯双掌相交。“喀”一声,黄凯连退三步,脸色阴沉:“他会铁砂掌和金刚指。” 燕梨雪自己呢? 在黄凯掌力一击之下,他本躺在草中的人已被掌力击得滑了数丈,身上被木枝划出了一道道血口。 一念之间,他翻身一滚,从高坡上滚了下去。 黄凯正要去追,却被石大财拽住了:“慌什么?下面是大叶和尚亲自守,这小子若敢下去,便一定是不想活了。” 燕梨雪滚下坡去,直躺在草中。他适才硬接了黄凯一掌,双臂便似要断了似生痛,才喘了一口气,又害怕黄凯二人追下来,咬着牙,艰难地站起来,往一条路走去。 燕梨雪滚下坡去,直躺在草中。他适才硬接了黄凯一掌,双臂硬似要断了似的生痛,才喘了一口气,又害怕黄凯二人追下来,咬着牙,艰难地站起来,往一条路走去。 路才转弯,燕梨雪就发现了前面的路中间坐了一个人。 这个不是那老喇嘛大叶和尚是谁? 燕梨雪“哗”一声手一扬,早掷出了三枚石子,分打大叶要穴。大叶长笑一声,伸手一抓,竟把三颗石子都抓到了手里。燕梨雪脸色一变,又听大叶叽里咕噜地不知说些什么,心中更惧,忽又一扬手,大喝一声:“着!”转身就跪。 大叶伸手去抓,却哪儿有什么石子?震怒之下,他大骂几句,弹出三枚燕梨雪打来的石子。西城喇嘛的武道不讲点穴解穴,那大叶只好随手一掷,只听“喀”的脆响,燕梨雪背上中了一颗,仰面喷出一口鲜血,同时只听头顶一声风响,大叶又已拦在了他面前。 燕梨雪大骇之下,竟呆呆站在那里,不知干什么好。 大叶又开始叽里咕噜、叽里咕噜地念叨。他念叨了半天,才意识到燕梨雪根本听不懂。脸色一黑,抬头想了想,又一字一字说:“比拳脚。我赢,你死;我输,你活!” 燕梨雪只好苦笑。 这下他是十成的把握。 十成输的把握。 大叶慢慢地站了起来。 “请”他的吐字很僵硬,僵硬得像一只僵尸。他的左掌也已扬起—— 大叶已练了三十年的金钟罩、铁布衫的神功,普通刀枪竟不能伤他分毫。此刻大叶击这一掌,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定要毙燕梨雪于掌下。 燕梨雪只好退。 “啪”大叶一掌击在一块大石上,顿时将一块牛一般大的巨石“喀啦啦”一声击成了石灰。大叶一掌击空,更是振起精神,长呼一声,双掌如纷飞落英,变为迅捷之势,向燕梨雪攻击去。燕梨雪本受了黄凯一掌,适才又中了大叶飞石,身体已近崩溃,哪里还敢再接大叶的铁掌?侧身避过。拔腿便跑。 大叶“哗”一声,又拦在了燕梨雪身前,一字一字地道:“不??????要??????跑!” 燕梨雪的腿已发软。 大叶却一步步逼来。燕梨雪突然身子向右一斜,洋装从右逃跑之势。大叶大喝一声,一拳击向右方,哪知燕梨雪那招本是为了哄他,真正一拳已从燕梨雪左手击出,直指大叶小腹。 燕梨雪击中了。 但大叶什么事也没有。 大叶黑着脸,突然右手一伸,已捉住燕梨雪左手,运出真力,“喀”一声,竟生生折断了燕梨雪骨节,左腿飞出,正踢中燕梨雪的小腹。只见燕梨雪狂喷了几口污血,人已似断了线的风筝,斜斜栽落在地。大叶狞笑道:“秘密,不该听的。” 他又举起了手! 一道白光! 大叶惨呼一声,双手蒙着脸,踉跄后退。 燕梨雪右手中是一把石灰。 石灰当然是大叶刚刚击在石头上打出来的。 “哗”的又是一声,传来杀猪似的一声哀鸣,那大叶失明了后,竟一脚踩空,坠下万丈深渊,眼见是活不成的了。 若不是他苦苦相通,燕梨雪又怎会倒地? 燕梨雪若不倒地,又怎么会拣石灰? 有很多事情,冥冥中竟自有因果报应。 但燕梨雪现在只怕更不好过。大叶折断了他的骨节,虽没扯掉皮肉,燕梨雪的手却仍因强烈的痛楚而感到一种深深的瘙痒。现在,他全身上下、五脏六腑,都跟沸腾了似的,传递出一种热烈的炎意,令他更加痛不欲生。 他晕厥了过去。 昏迷是件好事,因为清脆了总比昏迷痛苦得多。 哈姆正在焦急地等待着。 这个秘密一旦泄漏,威胁道到的就是西方的整个格局。中国现在很鼎盛,没有哪个西方国家愿意与强大的中国进攻交战。 向环已不耐烦:“难道这五个高手,还能让一个小屁孩跑了?” 约翰凝视着窗外。 门突然打开了,进来的却只有两个人:黄凯和石大财。他们俩的神情极是沮丧,甚至可以从石大财的袖边一点殷红看出他受了伤。 “没抓住?”向环皱眉。 黄凯点了点头。 向环突然疯狂般拍起了桌子:“他妈的,你们五个高手是操了鬼么?五个高手去抓一个他奶奶的小屁孩儿,居然还受了伤——那三个秃驴呢?” 石大财冷关道:“你去了,也一样的是去操鬼。” 黄凯阴侧侧地道:“这个小子硬扛了我一掌,又与大叶比掌,将大叶击下了山崖。更厉害的是,这小子还有救兵。” 向环冷冷道:“救兵他奶奶的是谁?” 石大财缓缓地开口:“蜀中唐门二公子,唐坠翠。”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