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离恨钩》 一、江南巷陌 平阳县,扬州众郡数百县中最了无声名的小县,青石板大道上的贩卒脚夫偶偷得片刻闲致,便去那槐树下青旗招摇的酒垆中沽得一二两醪糟,或坐于垆外歪脚木凳上,或蹲站在老槐荫下,乘着斜斜日光,观着往来车马,轻咂一口浊酒,便是半日光阴。 吴欢走在行街上,听看四起的叫卖吆喝,品看洒肆食坊传出的种种香味,他竟有些醉了,脚下青石板传来的厚重使他微一回过神来。周遭些许“吴捕头,可用过朝食了,来歇歇脚?”的问好声也被他一一招呼过来。 吴欢来此做一名捕头已有整整五个年头,大多镇民都只知他姓吴,称呼他声”吴捕头”便就够了。具体名讳要不是人们未曾听闻,要不便是懒得去记。 平阳县连年素无命案,偶有鸡鸣狗盗之徒作崇,也被吴欢擒下。他食指微微摩娑着腰间的官刀,不知该去往何方。 五年来他都未曾出过刀,因为他这一身拳脚功夫足以惩治那些蟊贼,城内也并无精通兵刃的亡命之徒。 他喜欢这份恬静,因为五年,早已习惯。可这份宁静似乎将被打破,城中佩刀悬剑的江湖人氏近日愈发多了起来,而吴欢也从醉洒的知县那知晓了点始末。 不知不觉已近薄暮,吴欢颠了颠怀中略显空乏的钱囊,不再去想那些烦心的事,转而思索是该去醉仙居买上半只烧鸡带给嘴馋的孩儿还是去烟罗坊给家中的孩儿他娘带点水粉香囊。 想着想着,吴欢竟不留心地撞到了一位行人。“阁下,无恙?”,吴欢略一凝神,方才看清眼前这张枯槁面容,满是可怖疤痕。浑身透着股阴翳气息。似个驼背老人的行人只是沙哑着嗓子道了声“无妨”,便拄杖走过。 吴欢只心道好一个怪人,遂不加关注。复行了数步,便拐进街角一家老旧的面铺。铺内一应桌凳虽已残旧不堪,但里外却都被打扫得整净十分。墙壁上除却孩童作乐而涂抹的涂鸦,便只有一副被主人精心装裱的似稚童涂鸦一般无二的丹青。只见得一团团墨迹似是泼洒其上,毫无章法,其所画何物也不得而知。 店内只掌柜一人经营,厨子、伙计俱是他一人。几年来一个小店铺倒也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可惜这店家却是一个瞎子,常年用青布条缠着双目,过去累有客人少付了账或是直接溜之大吉,吴欢只当他不知,遇见一次便惩治一次。后才暗觉,,并非店家不知,只是不言罢了。 “老萧,来碗阳春面,加点菌子,半碗桃花春烧”,吴欢看得萧姓店家仍于灶台前如往常一般揉面,便道了一声。店家姓萧,却是吴欢多年来此方才得知,店家只道自己名唤萧生。 萧氏面铺的面条筋道,价钱公道,这巷民皆知。不过大部分人不知的便是面铺后巷屋檐上每逢雨后便生出的菌子,以其入面,加以佐酒,自是鲜美绝妙。至于桃花春烧乃是店家自酿,以三月桃花,二月冰水作辅, 贮至来年初夏。幸得吴欢取了个“桃花春烧”的雅名,才不至于明珠蒙尘。 萧姓掌柜在不一会儿便端着一海瓷碗阳春面至吴欢面前,几抹葱绿、点滴油黄、些许菌子,便是整个碗内最亮眼的色调,除此之外,再无别样吸睛之物。人间清欢,此中之乐,不足为外人道也。 二、山风欲起 萧生拎着坛桃花春烧,在吴欢面前,缓缓倒了一大碗。“老萧,我可只要了半碗”“无妨,算赠你的,陪我饮几盅?”,两人相向而坐,对话平淡,似那碗阳春面一般平淡。 “我过几日便要走了,店铺还得叨扰你照看”,不知是第几口酒,萧生才不带波澜地道出缘由。“要走?怎的突然想走?去往何处,可还归来”,吴欢浅酌一口碗中酒,便发问道。 “就是想到别处看看,讨个清闲,暂时还未想好去哪,许是还会归来吧,到时可别让我这面铺遍是虫蚁青苔”,萧生爽朗率性而道,似墙上那幅墨画一般酒脱而自然。 闻得此言,吴欢也只是豪饮一口面前海瓷碗内的面汤,一股氤氲热雾扑面而来。继而抬起头又端详了几眼面前这位不似面馆掌柜,反如青衫文士一般的随性人,仿佛想把他刻在记忆中似的。 末了,双筷卷起仅剩的一点儿面条送入口中,咀嚼良久仍不愿下咽。“要变天了啊,不知走得能否安稳啊”,萧生眺向了远方天空的浓云,似是恐其骤雨将至。 吴欢闻过此语后,从囊中掏出银钱放至桌上,继而径直向巷外走去,自始至终,再无回过头。 踱步回家中已是夜色满庭,水粉与烧鸡,吴欢皆购置了些。一秀丽女子于庭内拉开门闩,悄然耳语道:“冬儿已睡下了,怎的又乱花银钱了,你这个月月俸也不多”,吴欢任女子埋怨数落,只是含着笑意,听着女子琐碎的话语。 “该为冬儿置办几件夏衫了,上月问张婆借去的二两银子也该还去了,还有院里的榆树枝叶也须修剪了……”,妇人一边接过吴欢携回的物体安放好,一边向一旁倚着榆树乘凉的吴欢道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吴欢只是不住地点着头, 他喜欢看此时的妇人,因为此时的她让整个小院,都多了几分烟火气。吴欢又看向夜幕,阴云更深,仅有点点月辉仿佛被遗弃般地洒落下人间。 妇人也随其望向天上,随即又低头忙着手中活计,只是嘟囔了句:“明日怕有大雨了,得给冬儿备好厚衣件”。 一夜无话,吴欢闻得鸡鸣而起时,已是次日寅时。这日果是大雨,院中榆枝一束束低垂着头,五六只母鸡扎成三两堆于瓦檐下抖擞着湿透的羽毛。 吴欢着好官服,喝过几口热粥便伴着妇人的琐碎嘱咐,撑开油纸伞,推开门闩走了出去。 沿途贩卒走夫叫卖声依旧,犬吠雨声交相萦绕在青石道两旁。雨中奔走的许多小贩,许是逃难来此想立份家业,许是想为某位姑娘攒钱淘个新镯子,又或是想有朝一日有家自己的店面,再雇个伙计打理..... 这小县城中这般的人,太多太多;奔波劳碌半辈子还能存着这份念想的,却又太少太少;大多不过是如蚍蜉般,不知哪日得罪了哪户豪绅老爷或是地痞无赖,继而被不小心地踩死了。 到了街署,仅有三两个捕快来役在擦拭着公堂,想是这般天气,如此之早来申冤的大抵也是无人。 “吴捕头早”,这些杂役或捕快素来敬重吴欢,一是钦佩其一身拳脚功夫,二则是景仰其仗义相助。每每其余捕快家中或出了什么变故,准是吴欢接济扶持一番。 “吴捕头,师爷先前说让你来了就去后园见他,怕是有要事”,一位衙役见吴欢来到,便径直向前相告。吴欢听后道了声谢,便步向后堂池园。 这衙后池园遍种兰菊,中有石亭临池,池中游鱼数尾,好个怡人之所。这后园本是县太爷搜刮民脂所建,本欲大兴土木,极尽穷奢,幸得师爷劝谏,改为如此淡雅之所。 “师爷。寻我可是有何差事要遣?”,石亭中一中年素袍文土静坐石凳之上,一手沏着升起袅袅热汽的香茗,另一手双指轻叩着石案,任亭外雨幕接天,,只是佁然不动,若有所思。 “那事你应该也趁县太爷酣醉时听闻了,县太爷认为是机遇,郡守也想借此搏得一番善缘,可我却独觉怕是要有一场腥风血雨”。素袍文士眺向亭外池中,那数尾游鱼几欲浮出水面争食,却被骤雨击打回池中…… 三、晨雨凛冽 “昨夜几个探子秘报西郊竹林似有搏杀声,你且去查探一番,记住,匿好行踪”,中年文士轻呷一口浓茶后,清喉说道。 “这个点,县尉怕还未醒”,吴欢试探着提醒道。“且让县尉高兴着吧,这件事他不必知道,也不会知道”,素袍文士所持瓷杯霎时叩于桌上,仿佛惊堂木一般,落定尘埃。 吴欢撑伞再出衙门已是一盏茶功夫,衙中无人知道师爷究竟与吴欢交谈了些什么,正如这平阳县中无人会知晓昨日夜中死伤了多少江湖人士。 吴欢出了城门走在通往西郊竹林的泥泞山路上,平日素有药农或猎户喜来此碰碰远气,每能偶获些许草药或猎物便可半旬囊有盈余。 曲折山路旁草枝弯折,杂乱的泥脚印四布,显然昨夜雨后有众人奔涌上山。愈是沿路而上,吴欢愈是心惊,山道两旁模躺着不少尸首,有被抹喉致死,有被刺穿心首的,甚至不乏为内力透体而五脏俱裂者。唯一共通之处怕便是体表皆有剑伤,且大多一击毙命。 吴欢半蹲下察看尸首,却发现亡去最晚的尸首竟不超过半个时辰。于是握紧佩刀,运足脚力,直直朝山顶竹林拾阶奔去。暴雨愈发急骤,山中狐兔奔走入穴,股股泥流携着碎石而下。 “萧野谣。这么多年不见,被老朽弄瞎眼睛的滋味可还好受?还以为你早在哪个深山老林郁愤而终,能留个孤冢就不错了,没想到还苟活到如今,把那幅《泼墨仙人图》交出来老朽还能让你死得快活些” 蔽天竹林之中, 大雨滂沱而下,隐于暗处的吴欢只见得前方空旷之处有两人相面而立。一人为先前于街上所见,此刻道出方才之言的阴翳老者;而另一被唤作“萧野谣”的持剑之人竟是自己分外熟悉的面摊店家——自称“萧生”的老萧。 “灵蛇翁,怎的一个无端的传闻让你追杀我整整五年?!”,萧野谣持剑相问。“追杀你萧野谣的又何止老朽一人,眼下这些死在你剑下的人,哪一个不是想要从你身上夺得那幅图的。至于老朽吗,此次倒还真不是来寻你的,本是护送小侯爷来游历的,不想却在此地遇上了你”。 老者一边拄杖向前,一边向萧野谣解释道。然而回应老者的,却是一抹淡蓝色的剑芒。 吴欢再观竹林中时。萧野谣已位于原来方位五尺开外,而方才所处之处,此刻已在股股五彩斑斓的液体覆盖下遍布孔洞、满目疮痍。而那老者,在那抹剑芒的照拂下,右袖及后背灰袍已尽数毁去,露出背后捆绑的数个小瓦罐,似是苗疆五毒教培育毒物的器皿,原来老者竟不驼背。 “五年前的招数,你还想生效第二次吗?”,言罢,萧野谣便忽地欺身而上,朴突无华的一招点剑式在他手中竟剑意突焕气象森严,便似千军万马奔驰而来,长枪大戟,黄沙千里,尽括嵩山剑势击向灵蛇翁胸前。 “招数好用就是伐敌之道,倒是你,这么多年,招式还是这么正直,攻来攻去就是几处,如今江湖一流高手十之八九都使阴毒招式,你还是放不下所谓的正派气节啊”。 灵蛇翁右手横持绿竹杖于身前,左掌隐于身后暗蓄劲力,单足一点,便如长蛇蜿蜒退后数丈。古朴长剑抵上住绿竹杖,去势不止,却似碰到一堵铁壁,如月牙般绷弯了剑身,周遭竹林尽向外而倾去,竟突兀地掀起一阵绿涛。 四、竹林激战 萧野谣与灵蛇翁皆衣袍鼓起,引起风声猎猎。萧野谣先一步以挑剑式格开绿竹杖,左手并剑指刺向灵蛇翁胸口,而灵蛇翁却也并不闪避,左掌挟可怖紫气先发而后至,竟是当年灵蛇翁偷师鸠真人所创的摧心掌。 萧野谣眼见灵蛇翁竟是想以伤换伤,于是聚周身内力于下少阳经,一套古怪玄奥的步法顷刻施展开来,似一只孤雁于空中忽起忽伏,虽少了几分神味,却仍精妙非凡。 灵蛇翁见一击不得手便也止住攻势。俄而间,两人距十余步相立。“你果得了李素微的真传,这落鸿踪只怕已有七八分形似”,灵蛇翁懒散地笑倚在一根翠竹上, 闲适地让人看不出半分杀意,却只有常年居于山中的捕蛇人知晓一一愈是凶残的毒蛇,捕猎之前愈是如此。 “我说过,我当年确搭救过素微上人,那幅图也确是他所赠,但其中并无什么惊鸿剑影的秘笈,他也只是传授给我半部轻功典籍而已”,萧野谣见灵蛇翁大有以命相搏之势,于是将所负剑朝插入泥地中,蹲下嗅了嗅一旁在风雨中几近凋折的数丛蔷薇,蔷薇叶片上的雨露积聚凝成一黄豆大小的水珠,将欲滴下。 霎时,水珠落下,一方天地似骤然失声,死寂寥阔,雨声、风声、竹叶声似乎都随萧野谣暴起发难的浑然一剑而被卷走。此时的萧野谣让旁观整场战局的吴欢想起山中猎户常提起的一种猛禽——捕蛇鹰。 吴欢观着老萧高高腾跃而起,似是很快却又似很慢地凌空渡向灵蛇翁,剑势忽缓而不疏,剑意有余而不尽,化桓山剑法于一剑,向其慢慢推去。 灵蛇翁见此一剑,也不免面露怯意,左手一圈,倒转竹杖,蓦地刺出,急攻三式,招招击向咽喉、双目、丹田等阴损之处。毒如赤练,灵似青蛇。 然而一只再如何阴毒的长蛇面对凌空而下的捕蛇鹰,其结局总是注定的。 萧野谣知道自己的蓝山古剑洞穿了老者右臂,但他却看到一阵泛着腥红色泽的白光。 他可能应是整座江湖第一个知晓灵蛇翁使了几十年的绿竹杖中竟藏了柄细剑的人。 抚过胸口血淋淋伤疤的萧野谣听着对面右臂被钉在翠竹上的灵蛇翁阴厉的笑声,顿觉思绪有些恍惚,眼前的景物也旋转起来了,他知道自己必是中毒了。“是方才那一剑吗?可是何种毒药奏效如此之快?”萧野谣如是想着。突然,他瞥见了衣袍边上的一抹黑紫与几只小虫。“是方才那记摧心掌吗?怕是如此了”,萧野谣似乎在倒下的最后一瞬看见了一个分外熟悉的身影。 吴欢不知自己是何时冲了出去,只是感觉看到老萧倒下的时候,自己心底似是突然少了某种东西,胸口上涌的气血却又依稀印证着心中似又多了某样东西。 官刀的刀鞘已被吴欢掷了出去,一身早已登堂入室的通臂拳势于其身上展露淋漓。他步伐并不轻盈,但十分厚重,其势如流星赶月,又似夸父逐日,踏过几处坑洼,水花飞溅,交织成线。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