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太羽清光之花弄影》 第一章:烟波乍起(上) 中原新春,草长莺飞,杂花生树,为之著述者,不乏文豪骚客。此中所言,“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亦不能言表其中柔美娇娆之一二。为人神倾者,更是点墨一动山河绿,江山万里百花艳,引人如痴如醉。 而在醉人春景深处,银光霍霍,刀光剑影,闪烁着逼人寒气。杂草之内、怪石之后、土堆之上,半俯半蹲,不知多少杀气流窜。 “杨堂主,教主已命我等守候了三日,依旧不见送炮人马,只怕其中消息有误。北上回京之路少说也有三条,而我们埋伏在此一隅之地,或许已然错失机会。”说话之人,一身武者劲装,腰间挂着鹿皮囊,双手生着厚厚的茧,可见一身暗器功夫炉火纯青。右手按住背后鬼头刀柄,虽然气势未发,内劲收敛,但刀身森森寒光,却是令人不寒而栗。此人名为欧阳苍,号称“苍雄飞鹰”,身居天玄教宗青龙堂堂主。而他口中位“杨堂主”之人,正是以剑术而闻名南武林的杨普明。 且见杨普明身着一袭水墨长衫,系金蟒腰带,紧皱的眉宇之间,隐隐透出一股宗师气度。背跨一柄厚重长剑,剑藏鞘中,锋锐之气却无可阻挡。见他双唇张翕,悄声说道:“欧阳兄过虑了。宗主派下半百之人探索消息,又以行兵推论,定不会有所纰漏。何况此番北上,虽然路径众多,但除此以外,多山路小径,不利行军。再者邬延言极为自负,依他之心性,必然不会转行小路。”他眼中光彩依旧,看向遥遥远方,那边,平静依旧,倦鸟惬意休憩,而他口中,愈发鉴定:“况且,红衣大炮也绝对不会被运往小路,徒增风险。” 欧阳苍再不言语。他与杨普明虽并为天玄教宗四大使者之列,但心中知晓,无论武功才智,终须略逊一筹。更何况杨普明与宗主出生入死数多载,其在宗主心中地位,自然不是自己所可比拟。 旷路茫茫,顶上日头已是晌午。春风拂来,送来泥土清香,香气中夹杂的一股若有若无的笛声,若非细细听来,当真难以察觉。笛声时而静若止水;时而翻江倒海;时而如兵戈止息;时而又如沙场争雄,变幻之间,宫商变奏,角羽夺辉。 杨普明闻笛知味,心头不有一凛:“此笛音虽然低缓,却有着摄魂荡魄之实力,合该是以内力催音而发。此间恐怖寻常,须得看个明白。”当下和欧阳苍交代一声,自己长身一掠,如蛟龙翔天,瞬息之间,已然跃出三丈。 寻笛音而至,不足一盏茶的功夫,人已来到一座小土堆下。但见土堆之上,一名妙龄少女盘腿坐于土堆高处。一柄通身暗淡的小巧古笛横于殷虹双唇之间,在徐徐春风中,更添几分绰约之感。少女衣衫简练朴素,双袖挽至腕处,露出白腻胜雪的肌肤,明眸纤眉,唇红齿白,却是生的一张奇丑无比的脸颊。右脸皱纹翻折,布满疤痕,猩红新肉从疮疤中挤出,眉眼处倒是一颗坠泪痣完好点缀着,左颊沾满泥土,依稀可见其中光洁模样,想来是遭遇火灾,毁了半边容颜。 杨普明微微叹气,抱拳说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他玄功默运,一口破开笛音幻障。那丑女秋波淡扫,放下古笛,却身而起,直逼杨普明清澄双眸。饶是杨普明身经沙场磨练,也不由被她秋水盈盈的双眼看得心头一颤。丑女见状,拂唇“咯咯”而笑:“当真不能想到,堂堂天玄教宗白虎堂的堂主,竟然会被我这个小女子吓到,此事若是传出去,怕是引人说道说道了。”不顾杨普明微启的双唇,又道:“算起来,杨堂主可是在此地久候多时了。却是不知是宗主失了神机妙算,还是朱雀堂主消息有误。这四十尊红衣大炮怕是取之不易。” 她当先一步,反客为主,至教杨普明心中愕然。每说一字,便使得杨普明额上多出一丝皱痕,如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在杨普明听来却似魔音席卷而来。杨普明不由心中多了几分戒备。 看着杨普明深锁如刀刻般的皱纹,丑女忍俊不禁:“你一定是在想,天玄教宗的密谋之事,我如何知晓。又一定是在思考,我的来路出身,是否有必要先将我困下。我所言如何?”杨普明眉间一挑,愁眉舒展,尴尬神色一瞬即逝,笑道:“正有此意。” 丑女“呵呵”一笑:“你一定不会。先不说你不能放下身段,为难小女子如我。再者,依你心智,怕是打算假意放我离去,暗中跟随,顺藤摸瓜,将我等一并揪出,或者为天玄教宗解除后患,或者设计拉拢,成为一大助力。我此番所言,又是如何?”杨普明一时哭笑不得,暗自感叹:“此女虽然貌不出众,但心智机敏,却是罕有人敌。”当下说道:“杨某佩服。姑娘聪敏非常,言语之中,不似江湖术士。如今江湖能有如此消息掌握,又擅长面人读心之术的门派,恕杨某不才,难以猜出。却是不知姑娘此番邀请,是何目的,还请明示才好。” 丑女“咯咯”笑道:“杨堂主谦虚了,闻音识意,已不简单。”话语一顿,一张狰狞丑脸淡漠得看不出丝毫喜怒。一支芊芊玉指遥遥指向远方:“不同的时间,不同的人,总有让人扫兴的事。”杨普明顺着玉指方向看出,且见一条背刀俊影,缓缓映入眼中。此时二人与这条人影尚有百步之距,那丑女却能一眼瞧出,此等目力,当真惊人。再一看来,来人正是与自己同为堂主的欧阳苍。 “杨堂主莫要猜疑,我并非江湖人,亦非朝廷人,只是有事相告。不过既然有人扫兴,倒不知如何说了。”丑女眼神一凛,反手将古笛插入腰间。 杨普明闻言一笑,道:“欧阳兄自然是自家兄弟,姑娘但说无妨。” 丑女嘴角勾勒出一丝冷笑,右脸疤痕翻折,狰狞神态愈发令人望而生怯:“杨堂主如此讲,小女子如此想。”话锋一转:“此行护送,乃当今兵科主事邬言延,另有府中刑法三人,官兵共计二百三十一人。若是杨堂主不信,且等上半个时辰,天降雨水,他们也该来了。”不顾杨普明惊诧神色,见欧阳苍快步驰来,压低声音:“四十尊红衣大炮无论被何人获得,均有着称霸一方之实力,但若要逐鹿中原,问鼎天下,此间尚有一件不可或缺的物品。” 杨普明眉间一挑:“姑娘所言,莫非是……”丑女悄然颔首:“不错。” 丑女甫一话落,欧阳苍已然近身。百步之距,不过几个弹指功夫,可见其轻功根基不俗。 近身之间,二人后半所言,欧阳苍听得一清二楚,虽未言明其中关键,但欧阳苍如何不知?心念电转,玄功遍体,真气方至,背后鬼头刀锵然出鞘。手臂翻斜,刀身尽吐凶戾残暴。刀风凌厉,直劈丑女肩膀。 杨普明神色大变,不及阻止,刀风已逼得丑女素衫贴身,只在转瞬之间,便有断臂之危。杨普明快手欲救,却见丑女冷哼之际,素手拂刀身,食指轻弹,刀身清脆一响,欧阳苍顿觉手中真力一滞,虎口疼痛,鬼头刀竟脱手而落。丑女再一动身,连退数步,鬼头刀已被她倒持掌中。 丑女咬牙一笑,丑脸上更添狰狞诡异:“欧阳苍啊欧阳苍,你的手段可是不如你的心思来得厉害。”狂声讥笑,反手一弹,鬼头刀如脱弦之箭,朝欧阳苍面前激射而来。 杨普明脚步轻移,翻袖接刀,眼前,再无丑女行踪。交还鬼头刀,杨普明一手背后,掌身传来酸麻之感,足见丑女一身修为高深莫测。 “杨堂主!”欧阳苍怒喝道,心中颇为恼火,鹰隼般的双眼,直勾勾盯着杨普明波澜不惊的脸庞:“此人既然知晓那不可言传的《星魔阵》,来历必然不浅,若不擒下探索究竟,日后必成大患。” 杨普明并未想到欧阳苍如此反应。他身为旁观,自然看得清楚,那名丑女并未动及杀念,否则单凭那卸力夺刀的手段,欧阳苍断然不可如此在自己面前这般呼喝。只是身为同僚,他亦不愿坏了和气,压下心中不满,正色道:“欧阳兄过滤了。” 欧阳苍重重一哼:“《星魔阵》所在,愈少人知道愈好,如今放虎归山,只怕坏了宗主竞逐天下的大计。” 杨普明眉间挤出一丝不悦,心中感叹:“天下,又是竞逐天下,难道盘踞南武林尚且不够么?”说道:“此女身怀绝技,消息精准,必是大族之人,若是迁出背后势力,那才是我教大敌。”言罢,再不顾欧阳苍脸上愤懑,转身返回。 欧阳苍虽多不满,但细细想来,那丑女能以内力布入层层笛音之中,其内功修为必然不俗。而在面对自己全力攻势之下,竟然不惊不异,凭借一身轻灵机巧的身法夺刀急退,这份沉着冷静,这份精冠技艺,已非常人所有,杨普明所言,不无道理。念此,快上一步。 身形遁如杂草,杨普明这才静下心绪。邬言延此人乃北武林有名剑客,想不到竟然做了朝廷鹰犬,不由令人叹息。 思忖之间,忽而刮来一阵怪风,吹得杂草乱摇。原本一望无垠的天际,也随之压来片片乌云。怪风中,传来阵阵马蹄声动,远处,隐隐走近数多人影。一展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旗上,一个篆体“帝”字映入眼帘。随之而来,一排排铁甲银枪的军队大步行近。中间一人,一身青乌长衫,虽非官宦青衫,但骑高头大马,多半是官场中人。左手提剑,神色肃穆,遥望远方。其身后,又有三人,着绿袍公服,纹有犀牛图案,多半便是丑女口中刑法。 一行人逐渐靠近,长长军阵徐徐露出全豹。四十尊红衣大炮被红布盖住,两两排开,拖出冗长阵势。再近些时,细数人数,竟真有二百三十一名。杨普明心赞丑女消息灵通,抬眼看天,乌云密集,欲雨之势,已成必然。 果然,不足片刻,阴风大作,吹得人没来由一个寒颤。鼻尖微冷,竟真有雨点打下。且听那提剑官员“咦”了一声,说道:“如此晴空,竟无端起雨,这南方气候当真奇怪的紧啊。”话音方落,细雨剧增,密密麻麻打下,在眼前编织出一张张细密雨网。提剑官员勒马停步,高呼一声,众官兵及时留步。 眼前被细雨阻碍,尽是一片朦胧。提剑官员冷眉横扫,凝神细听,露出一声冷笑,双手抱拳,朗声喝道:“不知哪家英雄豪杰,可否出面一会。‘青踪剑客’邬言延在此相候。” “哈哈,‘青踪剑客’果然名不虚传。在下天玄教宗白虎堂堂主杨普明,恭候大驾多时。”爽朗一声,一条俊朗身影,如踏山雾云海,悠然步来。声音止时,人与邬言延不过半百之数。青丝染微雨,剑眉敛峰翠,似笑非笑,却又肃穆,只此一站,顿时如渊停岳池,气度万千。 眼见孤身来人,只在吐息之间,飘然而至,邬言延心中一惊。再闻对方自报家门,不由释然,心中警惕,却是笑容可掬:“原来是南武林第一剑客,邬某神交已久,今日得见,不甚荣幸。待此间事了,邬某定当摆下酒宴,与杨兄把酒言欢,共参剑理。另则,还请杨兄代为转谢赵宗主,邬某路径叨扰,尚未赔罪,还扰得赵总主挂怀。”言笑之间,不着痕迹地拉近杨普明与自己的关系,不顾天玄教宗为何无故出现此地,反做好友相待,着实让人不可兵刃相指,这一手交锋,确实令人佩服。 杨普明微掸衣上雨露,轻松姿态,好似与旧友偶遇,全然不见剑拔弩张之势:“邬兄见外了,既然兄弟相称,为兄倒是有一事相求,还望邬兄不吝赐教。” “嗯?”邬言延冷眉一肃,故做不知:“凭借杨兄威名,竟有如此忧心之事,算来邬某不才,不敢轻易评论一二。”他绝口不提对方来意,言语之中,又尽显恭敬姿态,令人无懈可击。 杨普明移步轻划,四周忽得冒出数条人影,各各神态凶恶,手持刀斧,银光烁烁,教人心惊胆寒。不顾邬言延中人脸色急变,杨普明莞尔笑道:“邬兄过滤了。只是不知邬兄既为北武林翘楚,为何反倒登庙堂之高,离江湖之远?” 邬言延面北抱拳,说道:“圣上明鉴,铲奸臣,正朝纲,安百姓,邬某自然乐得锦上添花,为这大好河山付一份微薄心力。” 杨普明冷哼一声:“如此说来,此事再无转圜余地。邬兄,你我既然同在论剑台留招,并称南北武林第一剑客,杨某亦是有意一会。如今既然相遇,不如以此一把豪赌。若是杨某落败,自然领得教中兄弟离去,绝不阻碍邬兄北上一步。若是杨某侥幸赢得一招半式,还请邬兄了却杨某一丝心愿如何。”话音落,四遭婆娑声响,又是百条持刀大汉人影冒出杂草,手中刀斧银光闪烁,在雨清气味中,杀气凌厉,看得邬言延众人心头一凛。 另一边,欧阳苍鬼头刀在手,不苟言笑。浑身气劲蒸腾,雨水竟不能沾湿衣衫分毫。厚实的手掌,青筋凸显,仿佛手中所握,尽是这二百余人性命,真真如杀中恶鬼,不能逼视。 “杨普明显然是有备而来,又有欧阳苍这等高手辅助,这近二百刀斧手,也是训练有素,若是当真短兵相接,即便众军霍命守护,也难获胜算。如此倒不如与他一决高下,尚且免得徒增杀孽。”邬言延心念电转,翻身下马,快步走出军阵,声音陡然拔高,说道:“如此甚好。当年你在论剑台试剑石上留招‘平沙怒马凌山关’,三席首座对其评价极高,邬某神往许久,如今得以亲眼目睹,三生之幸。”见他一挥手,口中高呼一个“退”字,军阵整齐划一,后退十步。 且见邬言延一脚划地,一脚半弓,手按剑柄,武者气势,锐不可当。眉间微敛,一股肃杀之气,无端自染。真气到处,鞘中宝剑拔开一寸,雪亮剑身,震颤出剑之声调。 反观杨普明,站如山岳,一袭水墨长衫无风自鼓,眉眼凝重,吐息之间,似返璞归真。人不动,身不移,却已将周身护得严密。剑指向地,剑诀同运,未出招,竟有剑意惯体。 铮! 邬言延手一动,长剑青光乍现。幽碧宝剑划开一声惊天龙吟,颤动的剑身,震开堪堪点缀上牛毛大小的雨滴。一剑之威,竟阻得上方雨水不能落下分毫。随后,一剑破空。 杨普明眼中精光闪烁,侧身拔剑,顿时如沙石乱走,暴风流窜。只见暗红重剑上,勾勒出条条纹路,剑镡下方一寸处,做有天引针,并以小篆刻下“云破月”三字。雨水顺着剑脊滑落,在挥舞瞬间,爆散! 两剑一触即分,二人各持一掌,赞功相助。 一招招,一式式,看似激烈,实则各怀心思,攻敌为下,试探为先。 “杨兄此等功力,着实令人叹为观止。”邬言延招式不慢,避开来剑,旋身而上。凌空剑锋下沉,手抖剑颤间,化作漫天剑芒,弥漫无尽雨雾,人与剑,仿佛融入这春风春雨之中,无处不在,无所不至。 “邬兄赞谬了。”杨普明一时沉声纳气,剑开八方式,气运七层功,五指宽剑,如翔龙盘旋,护得周身泼水不近。 此番交锋,二人心知对手深浅,不敢大意。剑锋交错间,似雷电惊闪,龙蛇乱走。雨珠飞溅,十步之内,无人敢近。 “好招!”邬言延一声赞美,借剑势折身翻转,双足点地,身法千影百变,无处不杀。 杨普明守如山,剑如海,招行大开大阖,式走连绵江川。剑气挥洒,剑身下,再无雨可落。 不远处,欧阳苍冷眉紧束,心中思潮翻覆:“想不到不过半年,杨普明剑法精进如斯。”鬼头刀握得更紧,不甘之意,凝于面前。 高峰上,一双秋水般的双瞳,眺望着不远处的战局。嫣红的双唇,挽出一抹意味深长:“原来如此,杨普明终究还是未能领悟‘长风三叠剑’的精妙所在。不过仅凭自身参悟,能窥得如此境界,果然是不愧论剑台首推剑客。” 反观战局,如火如荼。二人交锋数度,依旧平分秋色。轻剑百变千幻,剑影重重,剑花飞洒,如水银泄地,无孔不入。重剑张阖有度,招中藏式,式中变招,冷风飒飒,似冰轮逆旋,劈山裂地。 二人各藏思绪,情知势均力敌之下,难以轻易取胜,纵是拼得两败俱伤,险得胜利,也是不智之举。 但听得冷哼一声,邬言延脚步一迟,绝妙身法,一化三,三化三三,身随剑走,剑凭意行,剑光流转,青光飞驰。一时铺天盖地,交织出层层剑网,青踪剑客名招“萍踪任浮沉”应势而出, 漫天剑光残影,夹风带劲,令杨普明不由气息一顿。寒风冲击,如坠冰窖。眼中所见,尽是虚影,却又有切实之痛,好似杀招临身,难分真假。当下双眼微阖,仅凭借多年剑觉,旋身、背剑,一气呵成。但闻切金断玉一声大作,剑影顿时消散于无形,青色长剑霎时顿下攻势,刺在云破月剑身。与此同时,杨普明反手出招,剑诀、剑指同运。 电光火石之间,一阵血雾喷薄而出。邬言延右肩“肩井穴”中招,剑气破体而出,鲜血洒向无边春雨,散落一地。 杨普明手法再变,转指为掌,震开邬言延,而自身,借力一退三步,脱离战局。 邬言延肩头中招,右臂一阵酸疼,掌中一口萍踪剑险些拿捏不住,仅凭一口不屈意志,勉强直立。露出一丝苦笑,还剑入鞘:“当日你我剑术并列第一,邬某多有不服,今日一见,杨兄竟然悟出剑意,邬某着实心悦诚服。能败在这招‘平沙怒马凌山关’之下,邬某无憾矣。”说罢,不顾众军士意见,反身走入军阵之中,一手翻开红布盖,一尊漆黑森寒的炮身露出:“既然邬某败了,邬某愿赌服输,这红衣大炮你且拿去。若是觉疑有诈,大可就地检查一番。” 杨普明抱拳一笑:“邬兄过滤了。一朝一野,虽然路径不同,但邬兄人品,杨某信得过。如今多谢邬兄成全,待日后,杨某定然亲自北上,向邬兄赔罪。” 邬言延翻身上马,一挥手,与众军士离去。方行数步,又勒马驻步,口中满是凄凉:“从今而后,再无北武林第一剑客邬言延,只有第一剑客杨普明。”一阵阵凄楚笑声,伴着哒哒马蹄声向,愈行愈远。 待得邬言延一行人远去,杨普明脸色刹然一变,蜡白如纸,口中喷出一口血箭。外人看来,杨普明挡剑、运指,招式浑然天成,却不知邬言延剑上真力,透剑而出,已然伤及杨普明心肺。看似取胜,实则尚是五五之分。 “杨兄受伤了?”一声关切,欧阳苍已行至身前,眼中夹杂惊异复杂的神色一闪而过。 杨普明玄功默运,按下伤势,沉声说道:“无碍,如今红衣大炮夺得,也要让众兄弟好好休息一段时日。”说话间,一挥手,尽二百名刀斧手收起白刃,上前接手红衣大炮。 “咦?不对!”人群中一声惊呼,杨普明脸色大变,快步上前,一一翻开红色布盖,不由一怒。这四十张红布盖之下,赫然只有一十尊红衣大炮,其余竟然是由空壳凑数。 杨普明薄怒之下,心肺再伤,“哇”得呕出一口血来:“好一个以假乱真,难怪邬言延离去如此轻易,原来是兵分几路。看来朝廷中,亦有高人。” 欧阳苍露出一丝讥讽,口中依旧是一副关怀:“杨兄无需挂怀,宗主定然不会为此责罚杨兄,还是先回教内修养。” 杨普明如何听不出欧阳苍口中意思,缓缓摇头,说道:“欧阳兄,你且先带着这十尊红衣大炮转回教内,杨某定要追回余下的三十尊方位,不然可是白白废了这二百兄弟的辛苦。” 不多时,雨势渐渐止住,乌云散开,又是一片青天如洗。杨普明暗自叹气:“那奇女子诚不欺我,一切算计果不简单。”甩开杂念,在不远处寻得欧阳苍留下马匹,大步一跨,翻上马背,一甩马鞭,便朝着邬言延离去方向追去。哪知方行片刻,心肺一阵沉痛,一时头晕目眩,摔下马背。 寒蟾高悬,幽幽深夜之中,星光璀璨,照得地上怪石嶙峋。横柯纵枝,斑驳残影,勾勒出一抹可怖。 摇摆的火光,散发着“噼啪”声响,在寂静夜色下清晰可辨。火光映照在一张淡薄如镜的脸上。丑陋恐怖的脸颊,被烘托得更加惊骇耸人。脸上,与脸颊大相径庭的双眸,宛如一方秋水,美丽得教人心生惋惜。秋水中,浓浓思绪,不知为何愁,为何忧,看着近在咫尺的俊朗男子,唯有一声叹一声笑,似乎才能表达心中抹不清的悲哀。芊芊玉指,如青葱般柔美,此刻却握着一杆插着土鸡的木棍,不断翻转。阵阵肉香,引得人食指大动。 “嗯?”丑女秀眉一挑,眼神立即移向手中的美味:“这么快就醒了?” 杨普明深吸一口气,闻着阵阵诱人香味,腹中顿时饥饿起来。尴尬一笑,引出一口真气游走全身,伤体竟已好转大半:“虽然不知姑娘为在下服用的是何丹药,不过在下还是在此谢过。” 丑女闻言一笑,那半张姣好的容颜,水嫩光滑,吹弹可破,看得杨普明心思一动,不禁惋惜:“若非灾厄毁了那半张脸颊,此女子当真貌可倾城。”丑女见杨普明目光惊愕,赶忙收起笑意,正色道:“这药可不好吃,七虫七引七毒七花,能疗伤,能害人,就是不知道杨堂主是前者还是后者?” 杨普明微微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坐起身来:“那便看姑娘是打算做前者还是后者了。” 丑女眼神微怒:“想不到白天里看起来**肃穆的杨堂主,晚上竟然这般轻佻,真不知是不是天下男子均是这般可恶。” 杨普明轻咳两声,说道:“倒是第一次有人说在下是个严肃之人。不过姑娘似乎对这天下男子颇多敌意。”丑女显然不想就此纠结,冷哼一声,再不多言。杨普明又道:“在下先前已然重伤,姑娘若是要取在下性命易如反掌,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是以在下并不担心姑娘口中所言的七虫七引七毒七花的丹药了。” 丑女微微颔首,赞道:“不错,有胆识,有见识,这倒是让我要高看你几分了。”言罢,将手中美味朝杨普明丢了过去。 杨普明挥手接稳,心中又是一惊。那丑女随手之间,尽是一派神秘莫测,简单一挥手,竟包含既为巧妙的暗器功夫:“姑娘不但内功精纯,招式高妙,就连着一手‘黑蜂针’的暗器手法,也是娴熟的很啊。就是不知是何等的高人,才能教出这般出色的人来。” “嗯?”丑女一声迟疑:“能看出我的手法,你确实不简单。话说回头,我的世家告知于你也是无妨,不过时候未到。倒是你家祖辈与我世家关系密切。杨逸大侠,当年一招‘长空剑气’,可谓震绝古今,即便是当时一代儒生沈若居全力一抗,也需得大费元气。”说道后来,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而她言语之间,不着痕迹地变了称呼,反是让二人如好友一般。 “什么!”杨普明一声惊呼:“你是沈大侠的后人?”杨普明险些跳将起来,惊愕之际,手间一送,木棍脱落。丑女飞掌接下,放回杨普明手中,笑道:“早晚便会知晓,何必多做猜测?倒是你如今修为,可比起杨逸大侠相差甚远。” 杨普明闻言苦笑:“家传秘籍早已流失,其中精妙所在,便是这‘长空剑气’。在下愚钝,至今尚未触及其中关巧所在。” 丑女“咯咯”笑道:“十年习剑有成,三年领悟剑意,如此资质尚且愚钝,那这习剑二十余年尚未悟出剑意之人,可真当自惭形愧了。今日与你比试的青踪剑客,习剑可有二十年,虽然内息沉厚,剑术超绝,但对于剑意却仍是一知半解,你可是胜出许多。” 思及白日比试,杨普明神色一暗:“本来尚未想明白,现在倒是清醒许多。一来邬言延若是全力一拼,胜负尚且难说,何况除我们天玄教宗外,不乏其他江湖中人截取红衣大炮,届时恐怕全军覆没。二来,也是假借这一败,将我们天玄教宗推至风口浪尖,其他宵小自然将注意打到我们天玄教宗身上,而他们朝廷,却可落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局势。” 丑女含笑颔首道:“不错,何况你们手中只有十尊是真,其他皆是废品。即便你们如此解释,恐怕也无人相信。”指了指杨普明手中木棍上的美味,道:“快凉了。” 杨普明半天里水米未尽,如今被丑女一点,倒真有些饥饿了,赶忙咬了一口,不由称赞:“皮酥里嫩,当真是美味啊!” 丑女得意一笑:“那是必然,若不美味,如何下毒?”杨普明随之一笑,又狠狠要下一口:“美味如此,死亦无憾。” 丑女眼中闪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不带杨普明察觉,已换上现在静如平镜的水波不惊:“你此番北上,即便找到邬言延怕也是无用。他既然能够出得这一手,恐怕留有后招。不过这也省的我以后寻你。”见杨普明似有所觉,又道:“实不相瞒,《星魔阵法》与你此行路途一至。” 杨普明缓缓摇了摇头:“让我不明白也是如此,你我并无交集,何必助我?” “了却一件沉于心中多年的往事,讨回一件欠了十年的东西。”短短两句话,尽显杀机。 一夜再无话语,只有冷风吹拂着两个沉默的人。昏黄的火光,散发着“噼啪”声响,映照着两张各怀心思的脸颊,恍惚间,放佛刚才的一切,都是那么虚假。 第二章:烟波乍现(下) 翌日清晨,春风拂身,带来阵阵凉意。 杨普明双眸微启,目力所及,再无一人。耳畔,又传来那一阵熟悉的笛音,伴随着清晨绿叶,翠色浓郁,仿佛要滴出来了一般。四下芳草芳香,透着泥土的气息,全然不是夜间所见那般可惧可怖。 杨普明摇头苦笑,整理一番衣着,寻着笛音而去。行百步有余,一时溪水潺潺,一座方亭坐落溪畔。厅内,已设好茶点,婀娜身姿的少女,玉手抚笛,送来清风扶春晓,涟漪荡波澜一般幽幽笛声。 “姑娘倒是个妙人,不似我等粗人。”杨普明快步走入,自顾坐下。 丑女收回古笛,为杨普明倒上半杯清茶,一抬手,将自己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贵宗主武功如何?” 杨普明暗自生疑,却仍是举杯回敬,一口饮干:“宗主身负绝学,在下以为若是交手,五十招内,在下势必败下阵来。” 丑女眼中透出不屑,冷哼一声。再向杨普明杯中倒上茶水。且见翠绿剔透的茶水,倒入杯中,犹如灵蛇盘旋,层层踏踏,依附杯壁之上,中间竟然滴水未落。不及杨普明惊呼,丑女手掌一顿,撤下茶壶,那杯中茶水顿时失去支撑般向中心沉下。听得“哗”一声,茶杯应声而碎。 “姑娘高明。”杨普明起身一赞。这手法劲力运用得既为巧妙,杨普明自诩虽能做到,但绝不如这位丑女一般轻松自然,浑然天成。看着散落的碎片,成圆状平铺石桌,这让杨普明更是高看丑女一眼。只是心中不明,不过一夜,二人之间如何又回到了早前那般陌生。暗自嘲讽,二人相见不过三面,如何又能如多年好友? 丑女见杨普明如此神色,颇为满意:“贵宗主也会得这一手。”言语陡然一凛:“再看看这招!”话音落,丑女身形乍变,晃身间,変手为爪,接连三招,连取杨普明肩头“肩井”、胸口“玉堂”、“神封”三穴。 “肩井穴”受制,一臂残废,“玉堂穴”被破,一身功力付之东流,“神封穴”遭击,势必影响半身行动。甫一出手,便是杀招,饶是杨普明随性平和,也不禁心中生怒。但他手留三分劲,掌法变幻,以守为要。 丑女一击不成,爪势不变,反手进招,施展“小擒拿”手法,扣手、折骨、点穴、锁喉,灵巧机变,处处至人要害。杨普明运掌如封似闭,一手“运雾如壁”已化臻境,任是丑女爪力尖锐,亦不能伤其分毫。 丑女一爪拍下,顿时石桌“轰隆”一响,桌上茶具餐点随即震飞,石桌上,留下五个一寸深的指印,赫然入目。 杨普明不由一骇,好生精纯的力道。不敢托大,招式再起,转守为攻,掌影三化,格开指风,欺身而上,出招便要扣住丑女手腕。 二人均是见招拆招,以快打快之法,一时眼花缭乱,蔚为观止。杨普明突然沉猛一掌,霎时劲风流乱。 丑女反手为掌,大喝一声:“来得好!”顿时脚踩八卦易相,手开阴阳变幻,四掌交击,沉闷一声,二人同时退后一步。 “嗯?”杨普明收起心中怒火,反观丑女适才一掌,暗生疑惑:“这招‘兑猿抱石开’你是如何会的?”杨普明虽以剑法成就名号,但掌法亦是一绝。而这招“兑猿抱石开”正是他所习“八卦流心掌”中兑式掌法。 “我以为,你应该问问赵飒飞,他是如何会的。”手掌一挥,卸开真气,一张冷如寒霜的脸上,铺满浓浓怒意。冷哼一声,一扬手,石桌随之摊到地上。不过转瞬,人,已在一丈之外。 “宗主?”杨普明心中念叨,“无论小擒拿手还是‘八卦流心掌’,宗主与这女子的手法全然相合。若是一招两招尚能说是巧合,但这招招式式皆是如出一辙,怕是另有隐情。”不过依丑女所言,《星魔阵法》必在中原以北,此时杨普明也惟有按下心中猜测,继续北上。 此后三日,再无事端,那丑女也消失了一般,连同悠扬诡异的笛声,再也相遇不到,宛如一场捉摸不定的梦幻。只是丑女离去时说的话,却又是那么清晰的徘徊在杨普明耳边。 不觉间,走入一片密林。繁花盛草,竞相争荣,树木繁茂,郁郁青青。又是阵阵梵音传来,洗涤心中愁苦,曾经争强好胜,也随之消散。 快步行去,密林之后,一座雄伟庙宇,赫然映入眼前。琉璃光彩,佛气**。临近时,却见高悬牌匾,题有“灵台寺”三个描金大字。寺庙藏于山野,往来香客并不多见,偶有进出,均是富贵人家。 杨普明喃喃自语:“不想赶路几日来,竟到了河南境内。阵法之事姑且按下,随缘即可。今夜好生休息,明日再行赶路亦可。” 三步并作两步,片刻已走入大院。百步外,大殿门牌,泛出“大雄宝殿”四字,亦是描金翻新字迹。大殿内,设有五尊金鼎,依五行方位排列,青烟袅袅,檀木幽香四溢。殿内两侧,另有金身佛者雕像,总计十八尊,或手持金刚圈,威慑群兽;或作扑虎搏龙之势;或提有金铃,音扫凡尘……十八尊者姿态各不相同,神情相貌亦无重复,有三尺长须,慈眉善目;有健壮高大,不怒而威;有倾长消瘦,睿智机敏……这灵台寺所供奉的,正是这十八罗汉。十八罗汉金身所造,价值连城,但庙中中人目力所及,却是一一参拜罗汉的黄衫女子。 且见此女子,青丝挽成发髻,秀发长及腰畔,清瘦高挑身材,莲步轻移,举手投足间,轻盈文雅,对着殿内神佛,说不出的礼敬与尊崇。倒是她身边年纪相仿的丫鬟,却是叽叽喳喳,不知说些什么。这丫鬟着一袭粉色衫衣,清秀俏美的脸上,带着几分儿童般的纯真,加上悦耳如黄鹂歌唱的声音,让往来香客竟生不起气来,反觉得此女子有趣得紧。 杨普明不由一叹,终归还是不知晓江湖事故的好,人,也单纯许多。不过这看似平静的武林,实则暗波汹涌,这丝毫不会武功的两个绝色佳人出行,不免太过危险。摇头苦笑,缓步上前,向十八尊金身罗汉一一拜身行礼,心中述说着近些年来烦躁思绪。待拜完最后一尊金身罗汉像,抬眼间,陡然与那黄衫女子双目一触,不由痴了。且见那女子生得白玉脸颊,不带丝毫血色,芊芊柳眉飞插云鬓,一双未说先有意的秋波转动,带着杨普明心绪一紧。一双纤弱如柔荑的玉手,握着三柱微点火星的香,袅袅烟雾,更是衬着她蝤蛴般的玉颈。亭亭玉立,好似瑶池仙子,绝代风华之资,竟令人生不起丝毫亵渎念想。 黄衫女子被杨普明这般直视,俏脸一阵羞红,撇过身去,将手中三柱香交到丫鬟手中,自己再挪莲步,照厢房走去。杨普明顿觉失态,被粉衫女子狠狠瞪了一眼,报以尴尬一笑,逃也似快步走向后院。 一路走来,杨普明暗暗自责,自己终究还是定力不足,唐突了佳人。自嘲之间,花草芳香缓缓袭来,身心说不出的愉悦。抬眼处,古树高耸,树下一展石台,四张石墩,老僧定坐,愁眉紧缩。枯槁般的手指,捻着一粒黑子,悬在半空,久久不能落入石台上设下的棋盘。双瞳似闭微闭,眼中透出难以言表的痛苦。 杨普明心生好奇,近身上前,低头看来,再是一奇。见那棋盘之上,黑、白双子分布诡异,与寻常棋理大相劲庭。黑子成阴,白子为阳,交错之间,形成太极异相。外有双子点缀,开五行,收八卦。又有六粒黑子横穿棋盘,占据乾、离、兑三位,守天枢、天璇、天玑、玉衡、开阳、摇光,天权位置空下一子。天权为始,而有七星,想来这棋局中,天权为便是突破。只是这张棋盘上的布局,又非是仅仅弈术,不然,为何老僧几度于落子,却又几番挣扎,收回手去。杨普明眼神离开棋盘,朝老僧抱拳行礼:“晚辈杨普明,拜见大师。” 不闻回应,待得片刻,老僧依旧手捻黑子,手足无措,不知是落子还是不落。对于身前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男子,浑然不见不闻,仿佛已将杨普明视如无物。 杨普明好生奇怪,上前一步,却见老僧额角渗出豆大汗滴,情知不妙。当下运起丹田真气,化作道道剑气,灌入老僧周身百骸。剑气流转,杨普明霍然变色。饶是身经百战如他,亦不免冷汗直冒。剑气所及,竟是发觉老僧体内气血逆转,真气乱窜,激得五脏六腑将于破裂。 寻常武学,依据修习功法不同,法门、关巧亦不相同。其中以佛、道二派武学最为艰涩难学,却也是世人推崇的正统法门。修炼之时,极需定力,聚气凝神,断不至于出现走火入魔之相。虽然精进缓慢,却是根基沉厚,大成之日,得以扫除邪念,返璞归真。这灵台寺亦属佛门一脉,武学功法传承少林,沉稳考究。而这位老僧真气走势,显然已入走火入魔征兆。 杨普明心中一凛,便知此中关巧全在这诡异棋盘之上。他虽不通弈理,却是识得奇门遁甲之术。当下夹起一粒黑子,向天权位弹出。这一出手,全然猜测之举,单凭一口真气,破开棋局魔障。哪知黑子方一脱手,“呯”得一响,被击得粉碎。 杨普明环顾四下,见一身着青色布衣的男子含笑望向自己。这男子年纪与杨普明相仿,浑身透着温润儒雅气质,不似江湖中人。杨普明眉角微挑,心知来者不凡,多年江湖阅历,使得他暗自戒备。杨普明一身功力何其深厚,真气运转,二十步内稍有风吹草动,皆躲不开他的耳目。可对这男子的到来,他丝毫未曾察觉。稍加运功试探,这男子又似并无内家修为。计上心头,再是多看一眼,不由称奇:“难道这个男子的功力已入巅毫?” 青布衣男子缓缓走来,脸上笑意依旧,如春风一顾:“杨堂主可知此棋名号?”见杨普明默不作声,接道:“此棋名唤‘星宿棋谱’,乃百余年前一奇人所创,并在翠屏峰设下棋阵。棋阵奥妙非常,十年时间欲破阵者数以百计,竟无人窥破关巧。直到诸葛宫的出现,非但破解棋阵,并在其中参悟星宿动静无量,谱写出《星魔阵法》,如此妙事,杨堂主莫非不曾听闻?”这几句话说的不疾不徐,语气之中,颇有傲气,似是浑然未将老僧性命放在眼中。 杨普明心头薄怒,却丝毫不能动作。此刻一手按在老僧背心“大椎穴”,“大椎穴”乃手足三阳经与督脉之会,稍有偏池,二人便将如真气逆行之状,极为凶险。那青布衣男子对此不闻不问,只是自顾讲述着这诡异棋阵由来。其中牵涉,固然令杨普明惊骇,但救人之要,更是当务之急。 见杨普明默然不语,眼神警戒,青布衣男子付之一笑。一笑淡然儒雅,彰显近人气质:“杨堂主何须如此,适才在下打碎黑子,并无恶意。方丈身处棋势变幻,困于棋局之中。杨堂主所行,下天权,破迷障,固然可反败为胜,却将引来更多阻碍。稍有不慎,牵动两方内气逆转,凶险更甚先前。” 杨普明心念不错,适才的确并未思索太多,冒然出手,实为不智。如今青布衣男子稍带提点,已有计较。凝神受元,缓缓收真气入丹田。与次同时,青布衣男子眼一凛,长身掠出,如青龙出洞,身影一闪,水墨长衫随之一动,杨普明撤下按在老僧背心手掌,一掌击在石台。“哗啦”一声,棋子尽数散落。散开真气一瞬,手掌自下而上,隐夹风雷之势,内力吞吐,欲先挡下青布衣男子攻势。 岂料,双掌相错,杨普明只觉力道如泥牛入海,瞬间消散不见。而青布衣男子借力一跃,身形骤然拔高一丈,单掌自上劈下,霎时风声呼啸,力可开山裂石。 惊愕之间,青布衣男子已然一掌分开杨普明与老僧二人,骈指如剑,快指连发,不过转瞬,先封老僧“神封”、“步廊”、“灵墟”、“通谷”四大护脉要穴。左手再成剑指,连弹“章门”、“大强”二穴,反身点“大椎”一穴。纯然之气上达手三阳经,下通足三阳经,进督脉,转“玉户”、“金池”、“灵枢”、“中往”、“百汇”诸要穴。此番出招,不过弹指,杨普明却已然窥出此人功力深浅。心知有所误会,退开一步不做打扰。 稍带片刻,老僧长长突出一口浊气,青布衣男子这才双手抱胸,聚气凝神,为老僧推功过血。听得老僧沉声一哼,一身古旧却十分干净的袈裟无风一鼓,体内邪气随之消散。而那青布衣男子笑意依旧,一张俊朗脸颊泛出蜡白。想来是适才消耗过巨。 既知眼前男子并非敌人,杨普明也放下戒心。一想方才无理,不由惭愧,稍一欠身,口中赔罪。那青布衣男子倒是豁达,拂手作罢,道:“杨堂主虽不知这棋阵奥妙,却能放手医救方丈,这般侠义,亦是在下钦佩所至。江湖所言,诚不欺我。” 杨普明愈发羞愧,却听得一清脆声音如春风吹拂:“江湖中人难道都是这般婆婆妈妈么?”一声惊呼,又道:“小姐,这不是刚刚那个登徒子么!”闻音看去,说话的正是不久前在大殿内看见的粉衫女子。粉衫女子左手扶着一名娉婷少女,美眸流转,整个后院百花盛荣,也为之黯然失色。 黄衫女子与杨普明目光一触,想到刚才那般大胆相视,俏脸又是一红,朝粉衫女子嗔道:“紫环不得无礼。这两位皆是当前武林举足轻重的人物。”言语轻盈,丝毫不见责怪之意,倒是多了几分维护。向众人含笑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目光在杨普明背后长剑停留片刻,又道:“这位可是论剑台上评论南武林第一剑客的杨普明杨公子。”目光继而转向那位青布衣男子:“诸葛公子好久不见,适才那招‘春雨落’可是比半年前精进许多。”声若琴吟,音如弦响,美妙无比。短短话语之间,却是使得见识广博如杨普明者震慑如斯。随即自嘲一笑,自己身上云破月,的确是武林中罕见的兵刃。倒是这位青布衣男子,复姓诸葛,值得再三推敲。 却见青布衣男子剑眉一展,笑道:“云姑娘赞谬了。太原至此,路程遥远,不知云姑娘来此为何?”黄衫女子道:“家中颇有枯燥,出来稍作消遣。本想参庙拜佛后,前往八卦村,见识一番奇景异色,定当有所收获。”青布衣男子闻言道:“云姑娘折煞在下了。偏陋之地,怕是要云姑娘失望了。” 黄衫女子莞尔一笑:“诸葛公子何必妄自菲薄。诸葛八卦村虽然隐世数百年,但实力尚存。就当今天下而论,可称为精妙绝伦的阵法,一者九转生死巷的奇门遁甲之术,二者便是公子先祖所设下的‘八封金锁阵’。凭借此阵法,百年亦无人能够闯入村内惹事。再者,公子自幼修习诸葛一脉‘诸葛泓水十八点’,如今功力化境。若是公子再是如此,可是有着骄傲嫌疑了。”这番话来,倒是令青布衣男子多有喜色:“云姑娘见笑了。当日太原一别,内人对姑娘多有思念。若是姑娘屈身,在下定当扫席以待。不知令尊如今身体如何?”黄衫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惆怅,遂有回复先前云淡风轻的模样:“有劳公子挂心,家父一切安好。” 杨普明听着二人对话,心中自有一番计较。太原云氏,又精晓武学,非云府莫属。这云姓女子,必是云府主人的掌上明珠云青念了。想来当今云府主人云镇东豪爽直率,又附赫赫威名,万想不到,他的女儿竟然是这般娇柔腼腆的姑娘。更使得杨普明心惊之人,却是云青念口中那的“诸葛公子”。诚如云青念所言,诸葛八卦村虽然早已不问世事,却是武林中一个不能进犯之地。一来村内庙祠,立有诸葛先人雕像牌位,“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之情操,引得武林中人唯有“尊敬”二字,二来便是云青念口中“八封金锁阵”。杨普明从未想过,会在此时此景之下,与这位武林翘楚相遇,隐隐间,竟是多了一丝激动。当下抱拳说道:“原来是八卦村诸葛柏先生和太原云府云青念姑娘,无怪一者出手非凡,一者冰雪聪明了。”二人闻之一笑。 三人虽然立场不同,但终归是年纪相仿之人,何况身在寺庙,自然不会思及武林纷争,倒是相聊甚欢。为免尴尬,三人对武林之事绝口不提,反交流武学见地。杨普明与诸葛柏本就是武学大家,言语之间,多有真知灼见。而云青念,纵然不通武技,却是出身武学世家,自幼所读武学典籍无数,每每言及,竟能使得二人受益匪浅。待论及诸葛武学“诸葛泓水十八点”,更是使得杨普明惊觉此间竟有如此高深莫测的武功。这一谈,日升月落,星闪风袭。 听得沉闷哼声,四人均是一惊,见一旁老僧缓缓吐出浊气,脸色好转泰半,心知诸葛柏所施手段,已有成效。与老僧寒暄之间,方知次人便是灵台寺住持,人称灵台禅师。杨普明心悬《星魔阵法》一事,诸葛柏更有隐情,对这布下“星宿棋谱”之事颇多关心。询问之间,这才有所明了。 早在二日之前,寺内莫名行来八名老妇。灵台禅师见着八名老妇衣衫华贵雍容,行举之间沉稳威严,定是武功高强之辈。八名老妇甫一入寺,先行向禅师打听一男子行迹。口中描述,竟是似极了杨普明。听闻禅师所言并未见过,一老妇人便问禅师可否切磋一番弈术。方丈不明所以,当下布下棋盘棋子。 棋局伊始,二人落子稳重,旗鼓相当。不过数十交锋间,那老妇人下手再无思索模样,禅师落子却是愈来愈慢。少顷,棋盘上已有太极成势,五行成调,七星为河,八卦为城。棋势运转间,竟是深深吸引着禅师心神,形成无数魔障,让素来深沉如斯的禅师,精、神、气都融入棋阵,为之运转。 而在如此关口,却听闻老妇人长笑一声,打破禅师心中桎梏:“不日便有异人来此破棋,你且好生招待。需留得五日方可让行。”说话间,八名老妇突然一躬身子说道:“参见少主人。”禅师心惊惊愕之间,竟是不是何时,身边又多出一个少女,而且是一个生得令人惋惜的女子。 杨普明闻言一惊,快步向前,走近灵台禅师:“大师,那女子是何模样?”灵台禅师见他一脸郑重,不敢怠慢,深思片刻道:“样貌……却是有些奇怪,一半脸好似被大火焚烧过,一半脸又干净洁白,毫无损伤。” “大师,你……你不会是看见……”紫环听着灵台禅师描述,生出一丝惧怕,一侧身,缩在云青念身后。云青念一时哭笑不得:“不可无理。” 杨普明心中一沉:“莫非是她?”又向灵台禅师问道:“是否腰间挂着古笛,一身衣衫颇有破旧?对了,右脸颊是否有一颗坠泪痣?”他说得低沉,任是旁听者,均能猜出二人之间,恐怕多有纠葛。 灵台禅师微微耸眉,果断摇头道:“没有。那女子衣衫华丽,也无古笛在身,脸上更加没有痣。”衣衫可换,挂件可卸,可生生长在人脸上的痣却是不可能抹掉。杨普明舒了口气,看来并非同一人:“大师见笑了。那后来如何,大师为了又陷入这棋阵之中?” 灵台禅师伴着料峭寒风,回以一声苦笑:“只怪贫僧定力不足。那些施主走前,让我转告前来破阵的异人说五日之后,故人相会。并再三告诫贫僧不可擅自破解棋局。贫僧一时技痒,待得她们离去后,苦思破解之法,不想,又陷入其中。如此,还是需得多谢几位出手相助。”见时日已晚,这才告罪离去,为几人安排住所。 待灵台禅师远去,诸葛柏蓦地一笑:“杨堂主可是识得那九个人?”杨普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其实在下亦不知是否认识。倒是那个‘少主人’与在下旧识多有相似,只是又有些不同。” “天下相似之人何其之多,杨公子何必纠结于此。倒是诸葛公子出现此地,恐怕也是有所隐情。”云青念浅声说道。 诸葛柏闻言苦笑:“云姑娘还是聪明得让人害怕啊。如果在下说,在下来此,也是受这九人所托,助人破解棋局,几位可会相信?” “难道这九个人口中所说的异人就是你?隐于乱世,又身负绝学,精通奇门遁甲,是啦,一定是你!”知道当日灵台禅师所见并非鬼神,紫环顿时来了精神。 诸葛柏否认道:“若是在下,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直接在八卦村详谈即可。我以为他们所言之人,怕是杨堂主了。这三日来,除却灵台禅师,唯有杨兄一人了。”称呼由“杨堂主”一改为“杨兄”,使得二人关系,颇为贴近:“你我年纪相仿,不必处处拘泥。以后兄弟相称即可。何况江湖儿女,本就豪气酣云,快意恩仇。诚如紫环姑娘所言,何必婆婆妈妈,让人笑话了去。”杨普明对诸葛柏之学识见闻,多有钦佩,颔首道:“诸葛兄所言极是。在下痴长一岁,便称以阁下‘贤弟’如何?” 云青念掩唇轻笑:“正当如此。既然二位如此有缘,不如结拜异姓兄弟,岂不美哉?” 诸葛柏闻言大笑:“待此间事了,定要结为兄弟不可。”爽朗笑声阵阵,响彻后院。大笑之间,他缓缓离去。 “不想来此一遭,竟遇到兄弟如此,看来‘缘分’二字,奇妙非常。”杨普明心生感慨,目光与云青念一触,却见她青丝披月华,秋波凝皓光,更是衬得她肤如凝脂,鼻似琼玉,仿佛是名家巧匠精心雕琢而成的,一颗风波不惊的心,再次紧了起来。 “小女逾越,称杨堂主一声‘大哥’,可千万莫要责怪。”云青念被杨普明瞧得羞红了双脸,出言打破这一份不可言道的僵局。 杨普明连忙答允:“云姑娘不嫌弃在下落拓江湖才好。” 云青念玉指如箸,指着另一处树下石凳道:“杨大哥,小女子虽然不曾修习武技,但适才听你之武学见解,颇有奇妙。心中倒是有几个问题请教,还望杨大哥不吝赐教。”杨普明伸手相邀:“赐教不敢,不过粗薄见识。” 云青念嘴角微挑,露出一丝淡淡笑意,转身对紫环说道:“紫环,麻烦沏壶热茶来暖暖。春分料峭,可不要冻坏身子。”紫环应了声,狠狠刮了杨普明一眼,仿佛警告着什么,在杨普明无奈苦笑中,极不情愿地走去。 二人并肩而行,一时天地宁静,花草芳香,引得二人心头一阵乱撞。张口欲语,又是不忍破坏了这奇妙气氛。 小路终有尽时,二人分坐一侧。杨普明虽然不舍这般光景,但终究非是常人,开口说道:“不知云姑娘口中所言,是何问题?” 云青念羞红的脸颊,在月光下,愈发娇艳动人。朱唇轻启,声音婉转如曲调:“其实并非困难,只是今日听杨大哥和诸葛公子评论天下武学,忽而有此一念。不知道杨大哥以为这天下武学中最为精妙的是什么呢?” 杨普明沉思片刻,笑道:“若是从前,自然是当年铸兵工留下的《铸兵神录》中记载的武学。不过几日前,在下与一人交手。那人所使用的乃是寻常的‘小擒拿手’,但配合精纯内功修为,出招如龙蛇,刁钻诡异,令人防不胜防。是以在下以为,只要融会贯通,天下武学皆为上乘。” “嗯?天下仅有如此奇女子,若是有幸,小女子倒是有心相交了。”云青念又道:“铸兵工前辈的确是一代奇人,非但精晓天文易数,一手锻兵冶炼技巧,更是名绝古今。而他穷极一生撰写的《铸兵神录》,对他毕生所学均有记录,可谓包罗万象。其中武学心法,更是令人咋舌。难能可贵的是他一片赤子之心,置身乱世,却可拼却一生,换得百年安宁。”随即又道:“小女子家中藏书,对天下武学倒有七层记载。曾经翻阅之中,对于《铸兵神录》,先人只有记载‘天下武学,难出其右’八字。而对于杨家武学亦有一句话,‘空为之本,风为之剑,门为之神。三法合一,是为长空。’对此,小女子着实不解。” 对于云青念口中“杨家武学”,杨普明自然心中明白所指。询问对方家学,本是武林忌讳。杨普明对此,反不在乎:“云姑娘所言不错。这句话乃是先祖杨逸对儒生沈若居所言。其中之意,要从杨家三门武学说起。‘空为之本’,是指‘长空破元气’。心法为之根本,从而融汇‘长风三叠剑’、‘长门卸甲掌’。据说练至巅毫,三法归一,融会贯通,一切招式皆为剑气。” 云青念点头道:“原来‘空’、‘风’、‘门’是指的杨家的三门武学。此事并未记录,倒是让杨大哥见笑了。” 杨普明摆手说道:“云姑娘对于武学见解,令在下受益匪浅。先前听闻姑娘评论诸葛兄家学之真知灼见,倒是让在下对姑娘点评我杨家武学多了几分希冀。” 云青念道:“杨家武学知之甚少,只从家中长辈略有耳闻,着实不敢妄自评论。倒是有一言,刚不可久,其久必折。小女子以为,武学之巅,在于刚柔并济,可为山川江海,可为溪流青淙。” 杨普明心中一惊,口中默默念叨:“刚不可久,其久必折。”好似有所领悟,朝云青念一谢:“云姑娘之见解,果然如醍醐灌顶。” 云青念掩面“咯咯”笑了起来:“如此年纪便能修炼剑意,杨大哥也是大智慧之人。”一时眼如星波无纤尘,眉似二月风吹柳,如此盈盈一笑间,皓月为之黯然,百花为之羞愧。 “小姐,茶来了!”一声轻呼打破平静。紫环捧着茶具,徐徐走来。 云青念脸颊如烧,轻咳一声,对紫环道:“紫环,喝茶讲究兴致。如今深夜再饮,怕是坏了好茶气味。”朝杨普明微一欠身,转身离去。紫环一时不明所以,只道是杨普明定是说了什么,冷哼一声,快步追了上去。 次日清晨,空山新露,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杨普明方才一番洗漱,便听叩门声响。开门之际,一张看似玩世不恭,却又饱含智慧温文尔雅的脸庞映入眼帘。杨普明赶忙让开一步,道:“诸葛兄光临,不知有何见教?” 诸葛柏爽朗一笑,大步走入,他身后,云青念莲步轻移,朝杨普明俯身行礼:“打扰了。”这一动一静,倒是鲜明。 诸葛柏也不寒暄,倒下一杯茶水饮尽,神色一正,对杨普明说道:“杨兄,诚如昨日在下所言,在下此行受故人之托。这其中关系不便细说。倒是昨日思索再三,以为杨兄无论是否这九位老妇所寻,均应一试。若是杨兄,也好让在下了却家中先祖遗愿。” 杨普明顿时露出一丝苦笑来:“诸葛兄话已至此,在下若是推托未免不近人情。只是在下不通弈术,只怕辜负了诸葛兄。” 诸葛柏笑道:“破此棋阵,并非需要妙至巅毫的弈术。何况云姑娘深谙此道,杨兄只需识得皮毛足矣。至于能否破阵,全看机缘罢了。”言尽于此,杨普明再是推托,恐怕伤了二人和气。当下轻叹一声,苦笑道:“诸葛兄可是断了在下的后路。也罢,全力一试,成败只看机缘如何了。”他心中念想,却是对这“星魔棋阵”颇多兴趣。毕竟此番动作,便是为了寻得与之关系密切的《星魔阵》。当下正襟危坐。 且见诸葛柏以指为笔、以茶为墨,在桌上画出棋盘运作。云青念以武入棋,银铃般清脆声音中,却是不乏辟土开疆的豪气,仿佛这三百六十一粒棋子,尽在她指掌之内。这般巾帼模样,倒是让杨普明不由一痴,转瞬之间,复又凝神静听,不敢错过丝毫。 一时寺庙大钟再度响起,声音悠远浩渺,扩散梵音阵阵,洗人心中污浊。不觉中,竟是晌午坐禅时间。 诸葛柏、云青念二人本欲暂且按下此事,却见杨普明如老僧入定,双眸微闭,静坐不动,眉宇间透出一股深长思索,不敢打扰,悄然退出房间。 房中悄然一片,宛如空旷山野,万里寂静。唯有古钟阵阵,徘徊屋内。 杨普明凝神细思,讲云青念所述之理论与诸葛柏手绘棋稿逐一融合,思绪中仿佛抓到什么,却又那般看不明确。再睁开双眼,已是午后。虽然所思所感并未体会真切,但云青念以武入棋之法,反是让他获得一丝明悟。 一时心猿意马,推却房门,径直来到后院。日前棋盘尚未撤去,灵台禅师所留残局依旧,想来也是禅师特意吩咐下来。想到距离《星魔阵》更近一步,终是不能自已,坐上主位,手捻黑子,看着棋盘上诡异离奇的局面,视野逐渐被黑白二色吸引,最终黑白交融,唯有一片昏暗。 “啪”得一声,黑子落定,杨普明却是再也提不起手来。满眼血丝。至此一子,人,已入了魔障。 棋局再生变化,目力所及,如星罗棋布,形成一张巨大太极八卦图腾,聚散有序,起落有秩,看似杂乱无章,却又错落分明。杨普明置身其中,不清天南地北,不明日月星辰,浑浑噩噩之际,曾今过往与杀戮,一一浮现眼前。丹田真气,随棋局而动,宛如大江缺堤,轰然泄出,诡变的脸色,正是再入魔考的迹象。 “嗯?”一声惊疑,云青念已缓步而来,见杨普明持子未落,变调的气氛中,更添诡谲:“不好,如此正是走火入魔的征兆。”未及思虑,却听闻杨普明沉沉一哼,眼中血色更浓,狰狞的表情,已有几分癫狂,随着流窜的真气,化作猩红血水,从七孔流出。 云青念愈发心急,心知稍有偏颇,杨普明势必在天人交锋中溃散精神,说不得一身武脉,付之东流。 其时梵钟再启,三声**肃穆,响彻寺庙。云青念闻声心动,佛学浩瀚,如清江洗泥淖,最是清人心魄。不敢迟疑,口中佛语吞吐:“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念即至此,且见杨普明脸色缓和,眼中稍显清明,自知有所用途。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长达二百六十四字,仅凭云青念在寺庙中短浅翻阅,便可如数家珍般倒了出来,这份记忆力却是令人叹为观止。朗朗吐露间,音如黄鹂鸣唱,声似玉珠落盘,抑扬顿挫,端得美妙无伦。 杨普明再受佛法洗涤,真气随着佛力游走周身百骸,癫狂神态逐渐收敛,行气之间愈加顺畅。张口一吐,吐出一口浑浊,凝气纳元,稳定心神。眼中所见,云青念负手而立,自有一派大家风范。明眸如星辰,皓齿似珠贝,玉颊生绯,说不尽得妩媚动人,却又是洁如白莲,不敢起丝毫亵渎之意。仿佛这满园春景,也难及她之万一,更因她而格外醉人。杨普明不由心神一痴,气息顿止。 眼见杨普明脸色再变,云青念心中诧异,口中经文吐露不止。蓦地听闻一声大喝,杨普明身影一动,化作惊鸿游龙,锵然剑鸣,血红重剑直插云青念身前,高挑身形,已将云青念护于身后。杨普明冷哼一身,衣袖翻动,“叮铃”碎响,抖落五件怪异暗器。 且见漆黑曾亮的暗器四角勾出铁钉,寒光霍霍,暗吐青碧幽冥,纵然云青念这般未曾涉足武林,亦是知晓此物必是侵泡毒药,即使触碰,怕也有中毒危险。一时心生戒备,莲步轻挪,站在杨普明身后。 “毒蒺藜?”杨普明冷哼一声:“莫非葬火教都是这般偷鸡摸狗,暗箭伤人之辈?”说话间,左掌暗蕴真劲护住云青念,右手沉于胸前,凝聚一身功法。 却听得四面八方传来一阵诡异笑声,引得寒风如刀似剑,硬生生刮在杨、云二人脸颊,带来丝丝刺痛。不待二人诧异,五条宛若来自九幽的怪异人影,徐徐步来。 五条影,五个人,五件相同的黑色长袍绣着苍白的月牙,一步一进,不觉间,已在杨普明身前停下,四周跪笑阴风,也随之飒然而止。五张一模一样灰白的脸,颧骨高高突起,双瞳深深陷入眼眶,只此一观,心中已是惊悚。 杨普明眉间微挑,目光在五人腰带一扫,但见五人服饰唯一不同的,莫过于腰间扣上的一块精铁令牌,各呈白、青、黑、红、赭五色,不必明言,已知代表了金木水火土五行。 杨普明心头一凛,五人笑声牵动冷风便可将自己与云青念包围,而发声处确是同一地方,这等修为,的确不凡。脸上却丝毫不惧,嘴角挑出一抹冷笑:“葬火五邪果然名不虚传,此等功力,足见高深。倒是这般手段,嘿嘿,杨某自愧不如。”心念千转,不知这五人来此为何,观其出手,似是针对云青念所为,说不得只有先为云青念挡得一番阵仗,好让云青念寻得诸葛柏才是。 “桀桀,杨堂主少年俊杰,我等也是佩服非常。若是寻常,杨堂主在此,我等势必退避三舍,但是如今,却是不得不为,还请杨堂主行个方便。”腰扣白色牌子的怪人似是对杨普明的讽刺毫不在意,嘶哑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 “果然,”杨普明暗自念叨:“先不说云姑娘云府身份,便是适才相助,已是不得至之事外。”念此,杨普明笑道:“武林自有规矩,妇孺妻女不得侵犯。几位如此行事,可是不将这规矩放置眼中,杨某又岂能视若无睹?可不教人笑话了去。”他自知所在立场,与云青念壁垒分明,直言相助,恐怕落人口实,故而列出江湖道义,为自己留下退路。 白牌怪人闻言,又是一声怪笑:“如此说来,杨堂主定是要插手此事。倒是不知如此行为,究竟是赵宗主的意思,还是杨堂主自己的意思?”黑牌怪人接道:“天玄教宗与中原正统素来势不两立,这等行径,想来是杨堂主自己的意思。这当真叫人好生思量。”说罢,凹入眼眶的眸子微微闭起,更是令人生出一阵莫名的寒凉来。 见云青念脸色一变,杨普明不由暗叹,当下冷哼一声,说到:“几位不必出言相激。杨某既敢站出,自然不会惧怕。只是佛堂庙宇,妄动兵戈,实为亵渎。不若转至他处。” 话已至此,自然再不必遮掩。白牌怪人张口狂笑:“杨堂主打得好算盘,怕是我等前脚离开,后面救兵便至。”言罢,一脚踏出,顿时四足相和,五人同时沉哼一声,一股庞然雄劲,化方圆,纳寸土,生出风浪波涛,朝杨云二人席卷而至。云青念毫无内家根基,气劲方一近身,已然面色赤红,口中鲜血徐徐漫出。 杨普明不敢大意,凝神聚气,浩元饱提,一掌击拍剑柄,口中大喝一声:“破!”刹时风销云散,四周百花随之震荡,花瓣尽数摧折。 不及回应,白牌怪人沉声一喝:“开阵!”不待喝声散去,五邪身形一变,分站五行方位,手中一柄锃亮苗家弯刀在手,再添肃杀之意。 杨普明身在阵中,却是丝毫不惧。目光流转,且见五邪手中苗家弯刀乌黑,绝非寻常玄铁锻造,锋锐处暗透幽蓝,竟是常年浸泡毒物所致,心中不由再是警惕三分:“当年的葬火老祖,说起来也是了不起的人物,虽然一身毒功,却是未曾行此暗箭伤人、毒物阴谋之事。奈何教下弟子确是这般不择手段,无怪遭受江湖豪杰打压,迁居西域。”话锋陡然一转,云破月已然紧握在手。功力所及,云破月剑身惊颤,剑身下方天引针竟在浩功催动间,悄然偏移了原先方位。 “嗯?”对持六人眼中唯有仇敌,并未注意剑中变化,反是杨普明身后云青念瞧得真切:“这剑中似乎另有古怪。曾有前辈借以‘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词句形容此剑,这剑中玄机,恐不简单。” 思忖之间,五邪同时冷哼,五柄幽森苗家弯刀随身形而动,织成铺天刀网,金位主攻,火位主杀,木位主拦,水位主截,土位主守。五邪配合无间,阵势一开,锋芒直逼杨普明。于公于私,五邪均知,此人必不可留。 眼见五邪阵势已成,杨普明剑开八荒威,掌动风云行。劈刺点撩崩,五法施展如流水,推拍按托掸,五式运转似飞鸿,将自己与云青念护得水泼不进。饶是五邪刀法刁钻狠毒,却是难近分毫。 “这五人所成阵法,似是五行大阵。虽然配合默契,但威力未能发挥完全,需得静下心来,寻得阵眼才是。”杨普明心中暗念。手中云破月不见缓慢,更添精妙。 葬火五邪几番进攻不成,唯恐杨普明帮手赶来,手下再催功力,招式愈发凌厉。 一时切金断玉之声大作,星火趁盛飞溅,半截乌黑苗家弯刀,锵然坠落。五邪见势,各自后退。黑牌怪人手中苗家弯刀已然断了半截。胸口几经起伏,生生压下翻涌气血,咬牙狠道:“莫不是杨堂主这身武功,全然凭借宝剑之利?着实让天下英雄小觑了去。” 杨普明哪里不明白此人心意,横剑于胸,说道:“休逞口舌之利。几位兵刃中皆饱含剧毒,难道是几位名号,也是这兵刃里取得的。” 红牌怪人上前一步,苗家弯刀反握,森森怪笑道:“若是杨堂主以为我们这名号是依靠这兵器得来,未免草率了。不知杨堂主可曾听过一句话,轻蔑是步入黄泉的捷径。”话音一落,红牌怪人左手一抹一捻,变换如电闪星驰。 “不好!”云青念见状惊呼:“这是‘八手暗法’!”杨普明闻言一惊,万没料到此人手法以化臻境。所谓“八手暗法”,乃曾经葬火老祖青年时期所创,据悉一手飞扬,便是以八种法门同时打出八种截然不同的暗器,高妙非常。杨普明不敢大意,眼见黑芒闪烁,云破月再划剑中篇章。 刹时金戈奏响,白、青、黑、赭四邪正欲再入战团,却见红牌怪人所发暗器,竟是尽数吸附在云破月剑身。眉间一皱,赭牌怪人好似恍然大悟:“原来是异玄铁,看来当年的北归老儿为铸此剑,着实煞费苦心。”话音骤然以阵阴森:“今日收获,势必不小!” 抢人、夺剑。五邪心中清明,云破月若在,他们一身高妙暗器手法全无用武之地,杨普明此人势必除之。心中一番计较,不过弹指须臾,白、青、红、赭四邪当先持刀挺进,欲先困住杨普明,黑牌怪人掌中兵刃已折,化手为爪,配合精湛身法,反擒云青念。 杨普明剑挡四邪,掌攻怪人,一时分身乏术。四邪知晓云破月之锐利,不敢直撄其锋,展开游斗战术,虚耗杨普明体力。杨普明为护得云青念生机,腹背受敌,渐落下风。他方从星魔棋阵而出,武学修为虽是愈发精粹,但心性未定,此刻面临大敌,愈战,愈是焦虑,反是牵动自身内息逆转,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变得煞红如血。剑势更显无章,掌法再添骁狂。 五邪徒然一惊,顿觉压力。一侧云青念却是满心酸涩,声声剑鸣吟,阵阵掌风啸,听在耳中,却好似悲魔哀鸣:“杨大哥这已是心入魔考,怕是不消片刻,便真真走火入魔。”忙道:“杨大哥,切不可急功躁进。” 五邪听此,心中明了几分,强身再近。 杨普明正处天人交战,又逢杀机临身,云破月哀鸣不绝,似困龙长啸,穿透九霄。弓步,出剑,一时冷光凝气,赭牌怪人首当其冲,一声哀嚎,一条持刀手臂飞腾,洒下漫天血雨。白、青、红三邪亦是虎口生疼,退开一步。 杨普明偶得喘息,反身挥掌,抓、推、崩三法合一,正是天玄教宗宗主赵飒飞成名绝技——八卦流心掌。 第三章:妙手毒王(上) 杨普明一剑退开四邪,此时一掌,全力施为。掌中流风逆行,化三三奥妙。黑牌怪人心知此掌难消,一身修为,尽化一掌,掌式一出,亦是风雷阵阵。 杨普明冷喝一声,掌式骤然变换,错开锋芒,直击黑牌怪人胸口。功力再催,黑牌怪人胸口深深陷下,一身黑袍似是不堪受力,化作碎片溅开。黑牌怪人浑身抽搐,一双灰暗双瞳竟似将要冲出眼眶,遍布血丝。再闻哀嚎,仰头喷出一口鲜血,瘫软在地。 “老三!”四邪惊呼一声,忍不住心中悲痛,眼中老泪浑浊。同胞兄弟惨死如此,满腔愤懑,唯有仇寇首级,方能消弭少许。饶是赭牌怪人右臂已断,仅凭可用左手,捡起断臂手中苗家弯刀,与三邪步入战团,誓为兄弟瞑目。 杨普明一掌杀敌,功力损耗泰半,眼见四邪联袂攻来,坚韧意志,不由他后退半步。灌力剑身,方要迎敌,体内真气翻涌,经脉倒行,喉中一阵腥甜,“哇”得一声,吐出一口血来,身形不由一摇。云青念见状,快上一步,扶起杨普明。 四邪见状,更添必杀之心。功力直催,激起寒风如刀割面,隐隐生疼。 “狂徒休得猖狂!”却听一声洪亮高喝,随之万点星芒飞驰而来。四邪同时惊呼,手腕疼痛难忍,掌中苗家弯刀脱手落地。循声望去,但见一条青色人影,翩然而至。 云青念见状,莲步快移,焦急道:“诸葛先生,杨大哥怕是气火入心,须得赶紧调养才是。” 诸葛柏闻言,眼中更是怒火,双拳紧握,绷起根根青筋。似是突然想起什么,双拳不由颤抖,带着一丝不甘,狠狠道:“还不快滚!” 白牌怪人虽有报仇决心,却识得眼下局势。暗中计较:“此人武功与杨普明比较,怕是所差不多。”咬牙道:“好得很,诸葛八卦村的人,此事,我们五邪记下了,我们葬火教也记下了。”五邪中黑牌怪人虽死,但“五邪”之称,对于此五人而言,多是情谊与荣耀,岂能就此更改?当下转身抱起黑牌怪人尸体,道了声“走”,双足一点,当先跃出高墙。赭牌怪人俯身捡起断臂,道:“告诉姓杨的,断臂之仇,杀兄之恨,总有偿还之日。”说罢,与其余二邪一并离开。 眼见四邪离开,诸葛柏眼色赤红,怒火难抑,紧握的双拳中,竟滴出血来。 “小……小姐……”忽听一人呼叫,紫环带着满头大汗跑来,见杨普明蜡白如纸的脸上布满汗珠,一袭白衣沾染血痕,不必多想,亦知其中原委。也不出言讥讽,从云青念怀中接过杨普明,道:“小姐……” 不待她说完,云青念已然打断:“诸葛先生,还请将杨大哥送至禅房,小女这便寻得禅师。”说罢,当先走出院门。 月色清冷,禅院幽深,老屋陈旧。一盏青灯燃烟云,一身枯槁似危坐。良久,起身。 一侧云青念上前一步,修眉深锁,满面焦急,问道:“禅师,杨大哥现下如何?” 灵台禅师一晃枯瘦手掌:“并无大碍。”见云青念、诸葛柏二人颜色稍缓,继而说道:“只是气劲逆行,稍做休息,便无大碍。”俯身看了眼尚在昏迷中的杨普明,眉头微微一皱,不知心中思索着什么:“说来倒是奇怪。杨居士经过星魔棋阵之后,再是强运真气,以致气劲逆行。若是寻常,非得走火入魔不可,更何况杨居士身负‘长空破元气’此等纯阳霸道的功力。想不到……”他话未说完,但其后意思,却是不言而喻。 “莫非……”云青念似是想起什么,说道:“莫非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灵台禅师深思良久,道:“怕是真如诸葛居士之前所言。” 诸葛柏闻言,一脸思索,不置可否。 烛影摇曳,照着三条各有所思的身影。 次日晌午,古钟叩梵音,阵阵洗尘寰。时来鸟吟脆,风吹天色青。 一夜休息,杨普明伤势好转泰半,看着身侧鲜花娇嫩,绿草如新,心情自是一番大好。不觉信步而行,竟又是来到摆放着星魔棋阵的院子前,伴着佛音渺渺,不由念起云青念口颂《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时的专注摸样,莞尔一笑。 再跨步,陡然便见云青念与一长衫男子并肩而立,款款而谈,言辞神色,颇有几分嗔意。反观那长衫男子,眉宇间正气凌然,举止温文尔雅,立足有如宗师。交谈神色,虽有几分责怪,却蕴含说不尽的绵绵情意。背上挂着一柄古朴长剑,剑柄纹路交织如麻,却是端得雪亮。杨普明立身武林数载,眼光何等老辣,只此一眼,便瞧出此剑不凡。 杨普明见状苦笑,心中没来由一酸,微微摇头,转身便要离去。忽而闻得“天玄教宗多阴谋奸佞之辈,岂能轻言相信”,眉弓紧锁,心头不悦。落足轻缓,脚步微移,倒是要听听这长衫男子说些什么。 但听闻娇哼一声,云青念口中多有不满之色:“天玄教宗立身中原以南,的确与中原正统有壁垒分明之意,但论及处事原则,行布施,多善为,怎能以阴谋奸佞批论!”不待长衫男子反驳,又道:“若是正统以外,便引为魔教,那诸葛先生,是否也是魔道中人,我云府是否也是魔道组织?” “青念!”长衫男子口中责备:“这怎可一概而论。你或可不知,不日前,邬延言押运四十尊红衣大炮入朝,便是要交与弃老将军一抗倭寇,却是被杨普明所截获。如此行径,不异于卖主求荣,妄至百姓性命。若是他日遇到,定当为民除害。” 杨普明闻言,又是一惊:“交与弃老将军?宗主却是为何以为是对付我天玄教宗?若当真如此,这般行径,的确令人不齿。莫非情报有误?”又听云青念道:“朝野内外之事,我不过一介女子,并不知晓。但天玄教宗之中,不少英雄侠士,多有走投无路,正道不允,这才归入天玄教宗之内,而非有意与正道为敌。何况红衣大炮一事,其中多有机巧,尚需查明才是。再则,这些许年来,赵飒飞亦是分兵抗倭,难道即便如此,这些死于抗倭英豪也是你口中所言的魔头么?”话虽有疑问,却饱含一番坚定,另长衫男子不由咋舌。 “这……”长衫男子迟疑片刻,道:“有道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若是为了苟活于世而背叛良知,怎堪‘英雄侠士’之名?” 云青念一时哑口,转念间,道:“昨日葬火教前来擒捉于我,听其言中意思,似是要以我挟持家父,幸得杨大哥解围。你身处中原正统,他日相遇,你又当如何?” 杨普明心头一暖,刚毅的脸上却是露出一丝苦笑。武林之中,为夺利益,杀亲之人不乏少数,何况本就相互仇雠?这许年来,杨普明所见,多有血腥不堪,每每念及,心中多有厌恶。 长衫男子重重一哼,道:“杨大哥,又是杨大哥,分明就是天玄教宗的魔人。”也不顾云青念乍变脸色,续道:“他身居天玄教宗白虎堂堂主,其身份何其显耀。多年来为赵飒飞左膀右臂,杀我正统人士不可细数。三年前赵飒飞身陷‘紫薇七绝阵’,若非他拼死相救,又怎得如今武林三分之势?此人不除,委实无颜相见各位前辈。” 且说三年前,中原正统受皇命,八派联合于洞庭湖一战天玄教宗。天玄教宗高手众多,加之占据地理优势,八派高手死伤泰半。其后昆仑紫薇七老,开“紫薇七绝阵”一困宗主赵飒飞与日月坛主,一时局势逆转,教宗七大主管尽数战死,日月二位坛主为护得赵飒飞生机,困死七绝阵中。杨普明奋力拼杀,一身伤痕无数,于阵中救出赵飒飞,折转天玄教宗。正统兵力已衰,紫薇七老年事已高,再无一战之力,方才作罢。 “自古战事民之所哀。”云青念幽幽一叹。洞庭一战,无论派别,死伤无数,血流成河,三日不绝。每念及此,云青念虽不在其中,亦忧怀无数。一想到杨普明那般舍身护己,又是一阵心悸:“杨大哥终归因救我而重伤。一直以来,我未曾相求于你,只是此事,希望答允。” 长衫男子冷笑一声:“青念,你终究是个不曾涉足武林乱世的女子,怎知这世道人心险恶。所谓‘当事者迷,旁观者清’。你来此灵台寺多日不曾出事,倒是这杨普明一来,便遇到这番危机,说不得正是天玄教宗与葬火教合而谋之,欺骗于你,利用你之信任,谋取利益。再退一万步言论,即便巧合,怕也另有图谋。” 杨普明本是沉于当年中原正统与天玄教宗洞庭一战。云青念一语“自古战事民之所哀”更是令他悲伤不已。未曾想过,这般弱不禁风的小女子,竟有这般感概。再闻长衫男子所言,一时气从中来,双拳紧握,凸出根根青筋:“想我杨普明,虽非什么大英雄,但所行所为,自诩不愧天地,何曾如你所言这般鼠盗之辈。”便要现身,却听得云青念怒道:“杨大哥断非如此小人,你这般妄自猜度,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话未说完,一记清响,云青念脸上已然多了一张掌印。白皙的脸颊,映衬着通红的掌印,盈满泪水的眼眶,真真叫人好不怜惜。 “你……你……”云青念再是说不出话来,泪水宛若玉箸般滚滚落下。 长衫男子一掌后,也是一脸懊悔之色,却不知如何安慰,苦叹一口气,道:“唉,我……青念,那次洞庭之战,我点苍剑派掌门死于其中,杨普明此人我断然不会放过。现下他因你而伤,我也不做趁火打劫的卑鄙小人。罢了,青念,明日便与我回太原去吧,若是你心存芥蒂,便交由云前辈定夺。以云前辈的见识广博,想来比我看得通透许多。” 长衫男子口中的“云前辈”正是云青念的生生父亲,亦是太原云府主人云镇东。 云镇东此人生性豪爽,与中原正统八派相交极好,却不在正统之列,处事极为低调。杨普明从未见过云镇东,对其姓名如雷贯耳,即便是宗主赵飒飞论及此人,亦多有钦佩。相传洞庭之战前,西域葬火教兴兵中原,其时教主葬火老祖一身邪功当者披靡,无人可敌。云镇东亲领云府上下百余家丁,与武当、昆仑二派奋力相抗与唐古拉山。云镇东更是与武当掌门清封道人联手一战葬火老祖,三日不息,将其挫败,一时引为武林佳话。葬火老祖身负重伤,领兵退回葬火教,而云镇东、清封道人亦是元气大伤,闭关修养。是以洞庭之战,云府并未参与,而武当亦只是派出掌教弟子。洞庭战后,云镇东深感武林风波,决议金盆洗手,不谙世事。想来一代英豪,就此隐于市井,不由令人扼腕叹息。 而于云青念相谈之人,口中所言,已然暴露其为点苍剑派中人。对于此人,原先观其背上长剑,杨普明已能七八分,此刻更是确定他正是现任点苍剑派掌门、中原正统盟主裴风战。此人少年成名,武艺卓绝,文采惊世,乃武林中少有的文武双全之人。近年来,中原正统与天玄教宗之间虽未有正式厮杀,但暗中争斗不在少数,掣划正统之人,正是这位名动北武林的点苍剑派掌门。杨普明与他并未沙场相见,但布局交锋不在少数。裴风战运兵如神,攻守兼备,杨普明剑走偏锋,二人每每交锋,不过平局告终。对于此人,杨普明一直心存敬重,此番北上,本有意一见。不料此番听其所言,不免有见面不如闻名之感,大为失望。心中幽幽一叹,玄功默运,悄然离去。 月明星希,如清如洗,铺将下来,化作片片银练。古寺一片安详,梵音轻袅,檀香悠渺。时而虫鸣,更添寂寥。 清浅的叩门声打破一片沉寂。门外来人,伴着明月清风,送来一阵黄鹂脆响:“杨大哥,休息了么?” 几日琐事萦绕心头,加之白日里裴风战与云青念一番对话,更是浇得杨普明满身思愁,怎堪入睡。忽闻门外呼唤,快步上前,打开门扉。却见皓月银辉下,俏生生站着一位风姿绰约的少女。双眸微红,隐含泪光。杨普明心生不忍,晚风袭来,不由打了个激灵,忙说道:“夜间风冷,委屈云姑娘进屋相谈。”说话间,身形侧开,让出路来。” 云青念应允一声,并未进屋,站立的娇躯在风中微微颤抖:“杨大哥,明日一早小女表要返回太原了。特向杨大哥此行。相救之恩,青念此生不忘。” 杨普明暗自苦笑,知晓其间缘由,却不便道破:“云姑娘勿须挂怀。便是他人遇此,亦不会袖手旁观。况乎佛语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劳惦记。” 云青念轻叹一口气,秀眉紧蹙,道:“杨大哥言重了。青念今夜造访,着实有一不情之请,还望杨大哥成全。” 杨普明暗中寻思:“云姑娘生性任惠,不忍战事。与裴风战关系匪浅,若是要求于我不得对其下手,那当如何?”沉吟片刻,道:“在下唐突,白日姑娘与裴掌门所言在下无意听闻。姑娘与之所求,亦有所知晓。在下先行谢过。但诚如裴掌门所言,寺中相遇,便做不知,日后沙场相遇,尚是敌手。”他言语之中,留有转寰余地。寺中相遇故作不知,乃承云青念白日与裴风战请求之恩,为其留下台阶,日后敌手,也为自己设下后路。 云青念神情先是一惊,继而平静下来,道:“武林恩怨,结时容易解时难。杨大哥既有听闻,青念自当不可勉强,也不敢勉强。倒是另有他事请求。” 杨普明当下说道:“若是他事,在下自不会推脱,便是刀山火海,亦无所畏惧。”说道最后,倒有几分调笑之意。不过男儿一诺,千金不改。 云青念闻言,掩唇轻笑,一时梨花百媚竞相生,看得杨普明一时痴醉。云青念双腮微红,愈发娇艳,秋波流转,看向杨普明刚强面容,那如云破月一般笔直的脊梁,不由少女情怀萌动,再生晕色,香兰吐气,道:“杨大哥,救命之恩若不挂怀,何异背信弃义的小人行径。青念不复多想,只望他日若有相报之机,大哥切莫推辞才是。”说罢,娇美的脸上陡然凝结凌然浩气,俨然一派王者之风。杨普明心念一动:“果真将门虎女。”当下正色抱拳:“既然姑娘如此说,在下自当如此为。推算时间,不日在下亦要北上,若途径太原,定亲登贵府,拜访令尊。” 云青念暗中一喜,红晕双腮再添飞霞,作揖告退。俏丽的身影,渐渐浸没在那浓浓夜色之中。 杨普明缓缓合门。见他脸上已不复之前颜色,苍白如蜡,浑身也如虚脱一般,斜倒下来。怔怔望着窗外皓月光滑曼妙,心中唯有悲怆惨然。陡然眼中一亮,面前桌案上,不知何时,竟多了一张黝黑的半片面具,苦笑一声,快步出门。 古道苍苍,车马萧萧,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杨普明心中百感交集,化为长叹。 灵台禅师不问红尘,扬了句佛号,步入寺中。诸葛柏见这堂堂天玄教宗白虎堂主竟有这般儿女情长。西厢长亭送别,亦不过如此。性情中人,最是相惜,当下说道:“杨兄,男儿当自强,何需拘泥如此?古人自有煮酒论英雄,我们何尝不能以茶代酒而论天下?”他一语之中,真如醍醐灌顶,教杨普明心中好一阵自责。自觉大事未成,儿女之事不当过于思索。爽朗一笑,与诸葛柏联袂入寺。 二人选了一方僻静所在,搭架设盘,放壶置杯,小火渐旺。 诸葛柏连满两杯,轻烟袅袅,幽香沁人。杨普明淡然笑道:“贤弟真乃高雅之士,这饮茶之道,可又胜愚兄了。”诸葛柏含笑摇首,道:“雕虫小技,何足道哉?杨兄何必妄自诽薄,自谦过甚?虽说相交甚短,但在下自诩观人尚有几分火候。若是杨兄他日有心太平天下,愚弟定然将于杨兄好好探讨一番了。”话锋一转看似恣意闲谈,实则已然铺下后续。 杨普明心中挂物,诸葛柏所言倒未曾听全,但闻“太平天下”四字,感怀伤事,神色黯然,一声三叹,道:“太平天下,何其之难?敬帝坐关,乱党当道,朝廷内乱;葬火西迁,蛊毒更胜,天玄正统,争战不休,武林外乱。如此内外祸乱,何来太平?” 诸葛柏笑道:“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汉衰而有三国,世乱而生魏晋,杨隋暴、李唐胜,五季凶、赵宋出,元人侵、朱明起。古往今来,无不如此。此时正是星辰黯然大衰之象,也是人才辈出之征。” 杨普明闻言心中大快:“赵宗主文治武功,凡我教所及,无不民安。”诸葛柏“哈哈”大笑,手端茶杯,起身行走,片刻,呷了口茶,道:“愚弟说一句,杨兄莫生气。”杨普明心念电转,明了几分:“此事切莫再说。” “不!”诸葛柏一口打断,道:“赵宗主或有救世之心,却无济世之才。普天之下,说得上由此能为平定乱世者,着实不多。”杨普明对赵飒飞敬若明神,亲比父子,听他这般一说,颇为不悦:“诸葛兄倒是有何高见?”称呼一变,“诸葛兄”三字已然疏离几分,可见心中不满。 诸葛柏不以为意,又是一笑:“算来,点苍剑派裴风战,少年英才,虽存侠道,但心胸狭隘,难为大事。武当清封道人,不拘尘礼,但其放浪形骸,不可不可。雪山剑派太子清,剑法出群,心敞如海,不失为人选。而杨兄,武功之高,仅凭‘南武林第一剑客’之名可见一斑。运兵之术,独具大将风范。人品亦是上等。若是委身堂主,实为大材小用。”杨普明顿时明了其中真意,才欲论述,又被诸葛柏打断:“李渊乃隋臣,太原兴兵,而有圣朝。赵匡胤本为郭周检点校太尉,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亦有赫功。杨兄,你以为如何?”杨普明哑然:“贤弟言重了。愚兄不过奉命而为。” 诸葛柏饮尽杯中清茶,又满一杯,神秘一笑,道:“我诸葛家与神算一眼天机素有交情,那灵台禅师所言九人我亦知晓。数月前,一眼天机夜观天象,天下必有新圣出现,以救乱世。又占卜告天,更得星象南移,可不是说你天玄教宗么?试问,贵教之中,除却杨兄,更有何人?再言之,若非如此,那九人何必寻你,更何必将与《星魔阵》休戚相关的‘星魔棋阵’留于你?” 杨普明虽知冥冥天意安排,但此事玄之又玄,隐隐几分得意间,更多却是无奈。 诸葛柏再三相劝,杨普明只是委婉推辞。诸葛柏见他忠心诚诚,再是逼近,怕是坏了二人和气。又想世事无常,他日定数一到,杨普明终究骑虎难下,不得不为。倒也不再多费唇舌。二人共话古今奇人,言中多有武林秘辛,不凡见解,倒教二人互生倾佩。不觉时日将逝,直至烈阳当空,方才停下。午休过后,诸葛柏忽而接到家书一封,信中所言,其母病危。当下,诸葛柏向灵台禅师借了马匹,策马离去。诸葛柏一走,杨普明愈发无聊,时而与灵台禅师讨论佛法,受益匪浅,将至傍晚。 用过晚膳,见夜空星辰璀璨,宛若美人秋波。杨普明心中一动,不由记起云青念那般姣好面容。想到佳人远去,一时不能自以。见桌案上又多出一张半片面具,不过面具朝下,摇头苦笑。连夜拜别了灵台禅师,就近买来马匹良驹,北上太原。 春光温婉如浴,洒满整条古柏小道。一辆通身紫红的马车徐徐驰来。赶车人少年英姿勃发,目光锐利如鹰。泛着古铜肤色的右手微微下放,盘坐的身前,横置一柄长剑。剑鞘古朴老旧,剑柄却是雪亮非常。风,穿梭过树林,树叶婆娑作响,似是送着马车上的行人远去。 车幔一卷,自车厢内钻出一紫衣少女,坐在那少年身侧,一双剔透纯净的眼眸,看也不看那柄长剑一眼,望了望远方,但见距马车一射之地,竟有淙淙溪流,一时喜上眉梢。再近时,溪水晶莹如玉,流淌间,似玉带环身。溪水叮当作响,使得行者疲倦的身心舒畅淋漓。 紫衣少女美眸流转,指着那一湾溪水,笑道:“裴掌门,前面有流水,不若休息一下,缓解疲劳可好?”这马车之上,可不正是裴风战三人?紫衣少女紫环对于裴风战大小事迹如雷贯耳,少女情怀,几多倾慕,言语之间,情意绵绵。裴风战打趣道:“是是,你紫大小姐都开口了,区区不敢有违。”当下停车至溪水畔,扶出云青念、紫环二女下车休息。云青念似是对于昨日争吵仍存芥蒂,下车后,径直一人,与裴风战之间若有若无,保持一段距离,独自饮了口溪水。裴风战见状,也不自讨没趣。 此时,四周寂静无声,唯有溪水潺潺,树叶婆娑之声不绝于耳。裴风战口中念道:“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虽无菱无苇,清川如斯,亦是好风好景。”屈身捧了口溪水,一饮而尽,好不痛快。溪水入口甘甜,精神一振。仰首观天,辰时过半。粗略推算时间,尚需一个时辰,便可到与各门派约定地点。想来此地也是在点苍剑派势力管辖之中,奸佞宵小自然不敢进犯,一路警惕消散不少。再观长剑,想到近年来,自己也称得上少年得意,更为敬帝封为中原正统盟主,何其风光?嘴角微微上挑,露出一股傲世不逊。手掌轻握剑鞘,不知何时,竟有几分滑溜,见剑鞘上落上许些白色粉末。剑眉一皱,挥袖拂去。正有几分不悦,便听得云青念、紫环二女轻哼一声,瘫软在地,动弹不得。 裴风战可谓身经百战,何等阵仗未曾见过?笑容顿时僵硬,真力扭转,拔剑在手,低声喝道:“藏头缩尾,鼠辈行径,暗中伤人,为人不齿!”他声音并不大,但内力充沛,竟在树林中久凝不散。忽而神色再变,暗叫不妙,默运玄功,不想真力一滞,再也是施展不出力道,浑身犹如无骨,软软倒落下来。 溪水徐徐流淌,叮叮咚咚,传入耳中,却丝毫感受不到那涤荡人心般的美妙,仿佛杂草中“哧哧”吐信的毒蛇怪叫。三人心头一凛,传来一阵怪啸,声音嘶哑,直教三人一时头晕目眩,气血翻腾。啸声未止,眼前赫然多出四条周身乌衣包裹,身似枯槁的诡异男子。云青念当先一惊,心绪再沉三分。这四名怪人,可不正是与灵台寺中将欲擒拿自己的“葬火五邪”? 红牌怪人目比鹰隼,疾电般一闪,嘿嘿冷笑,怪声道:“大哥果然好算计。既可擒下云家女子,又得获至宝。杨普明的云破月固然是难得的神兵利器,可堂堂点苍剑派掌门的兵刃,又能如何逊色?一石二鸟,好招。” 赭牌怪人左手抱住断臂伤口,隐隐颤抖的身躯,似是强按心中怒火,一脸狰狞,咬牙切齿:“看杨小贼对着云家女儿关切模样,以此女为饵,还怕杨小贼不乖乖就范?”冷哼一声,目光缓缓移向一旁暗自体元纳劲的裴风战,出言讥讽:“中原正统的盟主倒是镇定自若。可怜三哥惨死杨小贼毒手,既然都是中原人,用你的命偿还,亦无不可。”不禁仰天悲笑,眼角滑落一抹浊泪,映着沧桑可怖的脸颊,愈发凶煞。 “你们……卑鄙……”云青念已然提不起丝毫气力,便是这喝骂之声,也不过细如蚊吟。酥胸起伏,不知是惧是怒。 裴风战正自以一身精纯功力强压体内毒劲,听闻赭牌怪人出言讽刺,怒火攻心。他何曾受过此等屈辱,双拳紧握,指甲深陷入肉,细长血流顺着指缝缓缓流落。再听得云青念口中“卑鄙”二字,却似阵阵嘲笑,思绪百转,怒火、妒火一起涌来,张口便是一口鲜血,喝道:“住口!”身中莫名奇毒,呼喝之声却是中气十足。赤红的双眸,狠狠钩住赭牌怪人,似要将他千刀万剐。 白牌怪人未料裴风战还有如此气力,微微一惊,颇为倾佩,口中更显张狂:“听闻你们中原人曾有句话‘半斤的鸭子,一斤的嘴’,怕就是如裴掌门这般了。”随之“哈哈”大笑。他声音本有嘶哑,此刻这般放肆大笑,更是尖锐刺耳,声声传来,震得头疼欲裂。云青念、紫环二人伸手捂住双耳,怎知,笑声透过手掌逼来,刹时双眸布满血丝,竟落下血泪。 裴风战再敛三分功力,目光扫过云青念,最终落在紫环身上,暗叹一口气。云青念见状,惨然一笑,仰首观天,长空如洗,眼中浑浊,泫然欲泪。恍然间,那条白色身影依稀。 水流声渐渐急促,哗哗作响。轻风徐来,树叶沙沙声响,伴着“哒哒”马蹄悄然来到,似远还近,若有若无。裴风战当先一惊,剑眉收锋,暗自警惕。那四邪各自诧异,面面相觑。眼神交织,唯有二字——“高手”! 青牌怪人俯身趴地,贴耳细听,不过片刻,电跳而起,低声颤道:“没……没人……”白牌怪人惊骇之际,沉声说道:“如此作风,不似杨普明所为。但恐生变,速将三人带走。”计策已定,当下再不迟疑。 云青念见过葬火五邪手段,知其心狠手辣,不由为来人担心。转念间,那条白色身影复又飘过,殷殷期盼,遥望远方。裴风战看在眼中,怒在心头,恨得银牙恨咬,直勾勾盯着四邪。 赭牌怪人见状,怪笑一声,走到裴风战身前,睨视道:“想不到裴掌门也有今日。哈哈哈!”神情陡然一沉,怒道:“让你再看!”反手一掌,打在裴风战脸颊。 不待赭牌怪人收掌,但见银光乍生,一盆血雾喷薄而出。赭牌怪人一声惨叫,仅存左掌在凄厉哀嚎中,坠落在地。众人惊诧之间,一柄雪亮长剑透体而过,裴风战傲然临立,一手推开赭牌怪人尸身,喷出的鲜血,染尽一身华裳,着实悚人。手中长剑明光闪烁,不见一丝血痕,干净得不然纤尘。 青、红二邪见势一骇,齐声大喊:“老五!”便要上前拼命。白牌怪人快上一步,拦下二人,胸膛几经起伏,道:“你的毒……” 裴风战长剑在手,无畏无惧,加之怒火焚身,浑身散发暴戾,大喝一声:“纳命来……”一声,如山河跌宕,百叶零落。 不及出招,三邪猛然一退,惊道:“是谁!”裴风战赤红虎目一扫,哪里有人?真气贯剑身,龙吟当天地,誓诛三邪于眼下。 “哒哒……”又是一阵马蹄声响,打乱一池秋水。悠悠渺渺,声声敲人心弦。随即,低沉肃杀诗号传来。 “妙尽机关流云来,手握缚名莫浪猜。毒蟒吐瘴疮满肠,王戎八绝葬青苔。” 裴风战顿生一阵寒冷,旋身回转,循声而去,拎剑疾削。 林中,一道影子鬼魅一般自远而至。迎着裴风战剑上锋锐,巧变身形,已来到云青念身侧,宛若黑云天降。 来人手牵一匹高头大马。马身龙兰筋骨,窄胸长背,浅肋阔趾。马尾劲扫,猎猎风动。血红毛发,映衬着来人一身乌黑袍子,愈发幽暗诡异。一双猩红长靴,站立,便有南山之重。左靴上缠绕一柄古怪兵器,刃生三锋,似剑非剑,似鞭非鞭。腰间悬挂鹿皮革囊,细细瞧来,竟隐隐颤动。负背的左手,一袭广袖垂落腿膝。袖口微微上卷,露出五根灰白手指,指节暴突。再往上看去,长发散落披在肩头,发末暗透红色。一张俊俏脸颊,不见丝毫血色,如蜡白纸张,亦不见神情。这般一站,说不出的诡谲异常,森森冷煞,令人不寒而栗。听他冷笑一声,左手垂落腰间,广袖拂动间,云青念顿觉身上压力骤消,体内消失力道渐渐恢复。 此人不过二十五六,比起三邪均是小了不少。缓缓走去,一步一寸,好似钟锤敲击人心。白、青、红三邪何等胆大之人,见势仍不禁心头生怯,一退,再退! 马止,身顿,距离三邪不过八步。一双深幽绝决地眼眸中,散发着轻蔑,一声哼,惊得万叶一颤,群鸟四散。三邪又退一步。 第四章:妙手毒王(下) “阁下……”白牌怪人心有胆怯,强自镇定:“阁下何人,可否报出万儿来?”暗中思忖,一时竟想不出武林中何曾有过这等人物。念及诗号,蓦地骇然:“你是……妙、手、毒、王!”说时,右足无意间,又后移三分。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倒生一口凉气。紫环更是失声惊呼,险险昏去。裴风战紧了紧手中长剑,横剑护在云青念、紫环二女身前,种种怒火、妒火消散无踪。他可是堂堂中原正统盟主,比旁人更要知悉这妙手毒王行事乖张之风。中原东北早有草寇横行,占山为王,成立七大寨,无恶不作。朝廷几番围剿,均未能撼其根本。而眼前此人,却在一夜之间,毒杀七大寨四百余人,无论男女,无一活口,其手法恶毒,令人发指。半年前,南诏旧址,百姓身中疫毒,饶是朝中御医,亦束手无策,他却能七夜不眠,救下千余灾民性命。是正是邪,难以定论。此时现身,怎能不令裴风战心生戒备? 四野无声,静谧的只有流水潺潺。 倏然,乌衣飘然,广袖愤张,形似漩涡,向白牌怪人当头罩下。这方寸之间的漩涡,似是深不见底,却如飞矢流星,教人不敢逼视。白牌怪人惊愕之间,一时不知闪避,眼睁睁看着深暗黑洞迎头坠下。 众人只见黑影横空而纵,乌衣再一折返,不过弹指之间,煞煞威仪,又立于血红毛发的大马身前,广袖垂地,一样的面沉如海,不兴波澜,好似未曾动作一般。 “啊!”紫环一声凄厉尖叫,打破沉静,随即昏厥过去。众人瞧向白牌怪人,不由寒从脚起,胸口恶心,几欲作呕。 但见白牌怪人身形不改,依旧站立,然而肩上再无一物,颈上空余碗口大的血槽,头颅已然不见。鲜血兀自涌出,染得白牌怪人一身上下如被血雨浇灌。衣上鲜血,从衣角流下,落了一滩。他站得很稳,很沉,还是那般有着后退的动作,不曾更改。 云青念哪里见过这般惨绝人寰的杀人手法,俏脸一片惨白。强自坚定的身子,在风中瑟瑟发抖。饶是见识广博如裴风战,亦是心惊肉跳,退后一步。余下二邪更是恐惧,腿脚一软,瘫跪在地上。不敢再去看白牌怪人的尸体一眼。 青牌怪人稳定心神,战战兢兢:“我葬火教……与阁下素无仇怨,阁下为何下次重手?” “葬火教”三字一出,妙手毒王冷声狂笑,面上肌肉扭曲,一脸狰狞:“素无仇怨?哈哈,你死后问问昀思,可还记得仇怨么!”狂笑声中,广袖抽动,霎时黑练如匹。青牌怪人一声惨呼,仰天倒地,身上缠了一条拇指粗细的黑蛇。舌头穿过青牌怪人胸口,尤自吐着红信,散发出阵阵腥气。 红牌怪人就地翻滚半丈,惊道:“这是……五毒神龙!”五毒神龙乃葬火教五大毒物之首,历代葬火教教主以炼血养毒之法,喂食自身精血,又放入万毒池,吞噬其他毒物而成,非教主不可掌握。见这不及三旬的青年却能驾驭如斯,暗中惊奇。而他直呼教主名讳,恨意满腔,怕是其中又是一段不解渊源。纵有千般疑问,先有白牌怪人断首在前,再有青牌怪人惨死在后,哪敢询问。 思讨之间,青牌怪人通体已然漆黑如墨,浑身散发出薄薄毒气,近身花草相继凋落,一派肃杀气息。五毒神龙“呲呲”一叫,闪电般钻回妙手毒王广袖之中。凡长身所及,花草衰败。云青念看在眼中,寒在心上,恢复的气力仿佛又从体内抽空也似,站也站不起来。裴风战抿了抿嘴唇,暗自惊悚:“好厉害的毒物!” 妙手毒王冷眸一扫,转身看向身后三人,冷笑道:“莫非这便是中原正统的盟主、点苍剑派的掌门了么,果真应了前人的话,见面不如闻名啊。”讥笑之时,目光顺势落向裴风战手中长剑剑柄,停留片刻,含笑不语。 连番讽刺,裴风战成名以来,何曾由此遭遇,既羞且恼。也不顾相救之恩,更无惧妙手毒王一身阴狠枭狂的武功,便要上前理论。猛见剑柄处几许白色粉末,心头愈发惊诧。想来这一湾溪水早被四邪下了剧毒,虽不至丧命,却也可令人气力消散,压抑功体,以便擒捉之用。剑柄上白色粉末,恐怕多半是妙手毒王不知何时暗中施为。自己素来爱剑,时有按剑动作,如此沾染解药,伴着溪水饮下,反是解了剧毒。此等修为心机,不由不令人心存敬畏。 红牌怪人也将目光落向裴风战剑柄处,顿时也明白为何裴风战身中剧毒,犹能一剑斩杀赭牌怪人。一阵胆寒,右足微微后移,做猛虎搏兔之姿,妄求一招虚掩,转身逃命。 妙手毒王眼中精光一闪,不做计较。 “阁下人称‘妙手毒王’,这手‘流云飞袖’的功夫,普天之下,怕是再是无人能出左右。”云青念终归武林世家之女,其心性坚毅,的确较之常人好了许多。此刻平复心神,气力又生,缓缓站立起来。此番亭亭而立,更添巾帼气息:“葬火教五毒之术,阁下亦是精纯。听闻毒王尚有一手‘蛇影八绝’,空前绝后,小女子佩服得紧,若有机缘,倒想请教一二。适才阁下悄然之间,便为小女子解去毒患,在此一谢。”说罢,作揖行礼。 裴风战眉间微挑。他见识了妙手毒王振袖杀敌的手法,本有几分猜测。此刻云青念道出武学,心中还是一惊:“莫非便是武林传言中铁袖类的功夫?此等武功,修炼困难非常,大成者实为罕闻。此人天赋心性,果真强于他人。” 妙手毒王见云青念行礼拜谢,也不阻拦,欣然受之。一礼行罢,这方言道:“早闻云镇东掌上明珠熟读百家典籍,博学多才,天下武功纷繁,却知其十之七八。若是有心尚武,其成就堪比当今南北武林翘首人物。盛名之下无虚士,若真有机缘,亦要请教。”他嘴角上挑,露出一副极为残忍的嗜血笑意,左掌缓缓负向身后。 但见黑影一闪,红牌怪人双掌发力,袭向妙手毒王背心。一招未老,凌空折返,便要离去。他佯攻为先,正是有意趁妙手毒王出招格挡间隙逃离此处。妙手毒王心有腹案,何况杀心已生,哪能给他这般脱逃?转身,扬腿,口中大喝一声:“劈!”一字震天裂响,万树摇曳。响声中,左腿上怪异兵刃灵蛇窜动,落入掌心。霎时兵刃暴涨,竟达一丈三寸,随手法一劈,如惊雷轰下。 这一手出招简单,夹风带劲,威仪万千。兵刃在空中扭曲一条诡异弧度,如毒蛇噬人,不留丝毫转寰余地。 出招,收式,不过须臾。怪异兵刃又缠在靴上。不远处,那红牌怪人已被连脑带肩被削去一半。霎时红雨飞天,红白相染,惹得一地腥红。 云青念终究女子,不忍目睹,微微侧过身躯。压了几口气,这才说道:“八绝技法,果真不容喘息啊。”她言语中多有微辞。毕竟妙手毒王显身以来,杀伐果决,手段残忍,怎是一个未经武林浪洗的女子可堪承受? 妙手毒王不以为忤,一笑置之。目光看向裴风战愤懑神色,带上几分挑衅:“如何?莫非裴掌门手中的明玥剑看不过去,要一会我这奸恶之辈?”裴风战脚步轻划,其间意思,不言而喻。 云青念见二人剑拔弩张,情知妙手毒王此人性格乖僻,言出必行,连忙站在二人中间:“毒王相救自然感谢。我等尚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说时,一指昏厥在旁的紫环。 妙手毒王冷哼一声,道:“毒已解了,不过惊厥过去,稍作休息即可。” “今日之事,裴某不敢或忘,他日定当相报。”裴风战还剑入鞘,落下一言,抱起紫环,进入马车。他言下之意,自有他日再来领教一二。 妙手毒王只做不闻,与云青念一抱拳,道了声“告辞”,牵过大马,朝来路走去。 云青念看着一地尸骸,脸色又苍白少许。心头暗自念叨:“此人果真如传言一般不好相与。于他拜谢,不加阻止,想来是一谢过后,不拖不欠。真是个怪人。”念此,轻身上车。 裴风战安置好紫环后,见云青念进入车厢,一鞭策马,就此离去。 春风吹落万叶折,落得一地寂寞舍。叶,腥红,水,腥红,人,也腥红。 远去的身影,一人,一马,徒添几分苍凉。 忽而,人止步,马留足,眼前一条削长的身形迤逦而来。 妙手毒王神色柔和,不复先前狰狞嗜杀模样:“杨兄来得可不及时。” 杨普明目光流转,见妙手毒王靴上的怪异兵刃隐隐透出血迹,苦笑道:“莫昭染血,看来在下的确来得不及时,错过了一睹‘蛇影八绝’的机会。”说罢,二人“哈哈”一笑。他口中所言“莫昭”,正是妙手毒王独门兵刃蛇缚剑。剑身生三刃,断十七节,内有米粒粗细的锁链连接,短时三尺青锋,无坚不摧,长时一丈三寸剑鞭,坚韧难破。妙手毒王所创“蛇影八绝”,正是融合剑、鞭二种武学技法,配合莫昭剑,端得凌厉诡谲。 杨普明看向远方,心中幽幽一叹:“此次还是有劳毒王了。裴风战在此,在下着实不愿云姑娘难做。” “何须客气。”妙手毒王摇头道,忽而话锋一转,道:“这二夜来,以面具相邀,你所托之事亦有眉目。” “嗯?”杨普明迟疑片刻,道:“毒王的阅历真非在下所及。” 妙手毒王道:“虽不敢断言,但也有九层把握。听你所言,当是以女子为众的势力。武林中倒是有三方势力如此。其一,峨嵋山碧落青天。不过此门派极少入世,唯有门主更替前,由该届门主的关门弟子入世磨练,以便接任门主之职。除非你口中所言的古怪女子不是老妇口中的少宫主,否则,断非碧落青天中人。其二……不提也罢。近百年以来,均未曾有入世之人。” 妙手毒王顿了一顿,又道:“其三,最为可能了。太原九转生死巷。据传闻是由鬼先生所创。算起来倒是与你杨氏先人杨逸有所关联。那古怪女子也曾如此描述。”语气中暗下三分:“此行北上,说不得途径太原。《星魔阵》若是势在必得,我亦不便阻拦,但你切切记得,那九转生死巷之人,绝非好相与的,万千小心才是。” 杨普明细细思来,觉得妙手毒王所言确实有几分道理:“如此谢过毒王指教了。”妙手毒王颔首笑道:“太原离此地不远,听闻有家酒馆,其柳林凤酒美味非常。几日赶路,着实口渴,不若浮上一大白。”杨普明闻言一笑,太原之地,九转生死巷,总需一探。当下答允。 二人不及动身,妙手毒王突然指化剑锋,惊雷一弹,厉声喝道:“下来!”不远处一节树枝应势而断,自上而下,飘然降下一粉衣少女。其姿婀娜,其态玲珑,若非一张如刀刮盐撒的丑脸,真真如仙女一般。两颗珍珠般乌亮眼睛,再添一颗坠泪痣,端得神采动人,未语意先生。落地而立,竟有气态万般,惆怅千许。 妙手毒王冷声道:“跟踪至此,有何目的?”他并不知晓此女何时藏身,言语中多有试探。右掌平推,真气汹涌,广袖自鼓。 丑女见他面如煞神,一个照面,便是杀手,不惧反笑:“好个妙手毒王,果真心比蛇蝎,无怪呼便是你的兄长也放你不过……”眼前一花,话也说不下去。只见灰白的五指利如鹰爪,扑面袭来。她口中所言,字字句句,皆是触及妙手毒王昔日痛楚,妙手毒王怒火攻心,目眦欲裂,招式再添功力,端得刁钻狠辣。 丑女倒退三步,也不出手格挡,口中叫喊一声:“杨大哥,‘长空剑气’!”这一句恰好击中杨普明软肋。杨普明知其心意,却也不得不入彀其中。快上一步,挥掌斜冲,与妙手毒王硬对一掌,护下丑女。妙手毒王对杨普明自有兄弟情谊,见杨普明挥掌对来,自敛三分功力,饶是如此,杨普明尚觉手掌疼痛。 妙手毒王撤下掌来,喘着粗气,骈指如剑,直指丑女怒道:“好,好!”一连两个好字,苍白的脸上笼罩浓浓怒意,拂袖一甩,不再多话。 妙手毒王已是气恼至极,胸膛起伏不定,便是适才青牌怪人口言“葬火教”,也不见他如此。杨普明连忙上前赔礼。岂料妙手毒王怒极而笑,推开杨普明,剑指丑女,恶狠狠说道:“善言又如何?且不看看你这番模样,人不人,鬼不鬼,丑人多怪,不外如是!”说道最后,不禁嘲笑起来。他这一番话,真可谓恶毒无比,正是说中的所有女子的心事。试问,这世间又有哪个女子可堪这般恶语相加?丑女恨得银牙狠咬,哪还有从前内敛睿智模样,娇躯一阵颤抖,脸上泪痕交错,泣不成声,更显得丑脸可怖。 杨普明于心不忍,便要安慰,却见乌影一闪,妙手毒王一掌直逼丑女面门。杨普明心中一凛,脱口喊道:“不可啊!”以指为剑,点向妙手毒王背心“灵台”大穴。 妙手毒王心智过人,早有所料,右掌去势不便,左掌斜挥,与杨普明拆招。他去招奇快,丑女伤心之余,乍听杨普明大喝,又是一愣,惊觉掌风扑面,竟被攻个猝不及防。一时面似刀割,失声一叫,抱面急退。而妙手毒王招式已过,也不追击,侧身闪开,右掌中已多了一张人皮面具,口中一阵冷笑。 杨普明始料不及,妙手毒王竟有此一招,心头疑惑,看向丑女。丑女被杨普明瞧得芳心一跳,索性放下遮挡脸颊的手掌。此刻她的脸上哪里还有泪水,倒是多了几许自傲。脸颊上的伤疤尽数消失不见,就是眼角的一颗坠泪痣,也不见踪迹。非但不丑,反而美的令人神魂俱醉。眉如柳叶悬挂,鼻似琼玉高挺,面比桃花娇美,腮堪牡丹艳艳。绝美面容,夹杂一丝忧愁,仿佛西子抱病。见她双眸涩红,似是怒意未消,又似楚楚可怜,端得令人疼之怜之。 妙手毒王也未曾料到在这张极具丑陋的面具下,竟是张忧愁仙子的绝美脸颊,怔了一怔,笑着拍了拍杨普明肩膀,道:“你可看清楚了她这番模样?” 杨普明心如明镜,这番遭遇,也算有所了然:“姑娘以假面示人,先是跟踪在下,又是安排了灵台寺一出,如此机关,不知所谓何事?” “丑女”故作委屈,一撇小嘴,嗔道:“我和八位婆婆让灵台禅师留住你,你却不守信用,我自然只好亲自寻你了。” 杨普明哑然失笑,心念:“这女子机敏时如神曲下凡,聪慧间又有几分无理取闹。我未曾应允,何来失信之说?” “丑女”皱了皱了琼鼻,指着杨普明,娇哼道:“你过来。”杨普明与妙手毒王对视一眼,耸了耸肩,大步而去。不待停下脚步,“丑女”悄声问道:“你那般盯着我看,我真的好看么?”螓首低垂,少见得露出一副小女儿姿态,丁香含苞,不可方物。杨普明看得微微有些痴醉,虽有惊艳,却不敢直言,终归落入轻薄。 “丑女”不闻声响,只道是杨普明以为自己丑陋,却不忍说出。黯然欲泪,苦涩道:“从未有人说过我容貌如何,我只是想知道这番样貌究竟是丑是美。” 杨普明更是怜惜:“莫非此女身世坎坷。想来也是如此,九转生死巷多是女子,即便是少宫主,有哪里有人敢出言评论容貌?”说道:“若是否认,倒显得在下做作了。只是姑娘如此容貌,为何要戴上那张面具?” “丑女”破涕为笑,道:“想不到堂堂白虎堂主也有这轻佻的时候。容貌美丑不过皮之表囊,看与不看,又有什么关系。倒是这张面具,制作颇费时日,戴上以后,也省了琐事。”女儿心态,杨普明莞尔置之。“丑女”突然面色一沉,指着妙手毒王喝道:“还给我!” 妙手毒王冷笑一声,道:“如此可怖的面具,我可不敢留着。倒是有人旷日费时制作,还当作宝物,我自然乐得相送。”不见他动手,那张人皮面具已稳稳落在“丑女”手中。 “丑女”朝杨普明欣然一笑,戴上面具,抱拳拜别:“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你我后会有期。”说罢,展开身法,凭虚御风一般,不等杨普明回应,已消失在那葱葱翠绿。 流水如逝,仙乐犹在。 妙手毒王行事诡异,也被那女子离别时正色模样弄得一笑,道:“此女正是九转生死巷中人。她既然明言后会有期,迟早还会找到你,自己小心为好。” 杨普明口中喃喃说道:“九转生死巷?消息如此灵通的势力,不可小觑了去。倒是那一手‘八卦流心掌’与擒拿手法,莫非与赵宗主有关联么?”眉间微皱,暗道:“似乎曾经听人提起过九转生死巷,怎生如此熟悉?”一时全无头绪,也不踌躇,朝妙手毒王一点头,道:“毒王,如此看来,我等势必一行太原。” 天玄教宗。 静谧的大殿四周,立着九根一人环抱粗细的石柱。石柱落地扎根,尽显不世威严。柱身雕刻形态各异的奇绝神兽。细看来,均有龙态,正是龙之九子。柱上托起宽大的莲花岩石灯盏,光芒闪耀中,腾起一片青烟。盏圆柱方,合古人“天圆地方”之意,烟为上,石为下,印证先贤瞿楚贤赋中所言“轻清为天而氤氲,重浊为地而盘礴”。天地之势,动时风雨如晦,雷电共作,静时体象皎静,星开碧落。 灯盏中,华光映万千,照射在殿内四周铜镜。耀光流转,竟将大殿照得金碧辉煌,熠熠生辉。 殿中,一中年人独坐高位,阖眼沉思。见他一身朴素长袍,似是与大殿之华贵格格不入。长袍素雅,不着丝毫纤尘,一如他打理得极为整齐的长发,不见丝毫杂乱。腰间悬挂一块拳头大小方玉。方玉浑身不见凿痕,碧绿剔透的玉身,透出一股如鲜血般的腥红,好似将要流淌出来。 中年人俊眉白肤,犹能看出年轻时那俊朗模样。双手落在座椅两侧的扶手上,右手食指,不时敲击着,发出清浅声响。 忽然,一劲装武者缓步而来,在大殿正中停下脚步。背后一柄鬼头刀赫赫生威。此人竟是青龙堂堂主,苍雄飞鹰欧阳苍。 欧阳苍躬身一拜,不敢起身:“宗主,红衣大炮已安置好。” 赵飒飞点了点头,口中淡淡说道:“普明现下如何?” 欧阳苍眼中精光一现,道:“杨堂主曾遇到一古怪女子。那女子似是不简单,语言间引诱杨堂主北上寻找《星魔阵》。” “嗯?”赵飒飞猛地张开双眼,虎目凝视欧阳苍片刻,见他不似说谎,这才收了回去。又闭上双目:“若能得此阵法,我教如虎添翼。普明如此行事,想来也是为教宗考量。倒是你说的那古怪女子,让我有了几分兴趣。” “是。”欧阳苍应了一声道:“这女子很是丑陋,右脸不知是被火烧还是如何,眼角处生有一颗痣。”停顿片刻,接道:“倒是有着一柄通身灰暗的笛子,属下眼拙,不知是何物所至,不似寻常古木。另则,此女武功高强,指上功夫更是不凡,应是有着卸力功法在其中。”眼睛微抬,见赵飒飞不动声色,依旧闭目悠闲的模样,放下心来,收回的目光,在赵飒飞腰间宝玉稍作停留,连忙垂下。 “知道了。退下吧。”赵飒飞拂手一挥,待欧阳苍离开大殿,双眼怒张,双手紧握成拳,发出“咯咯”脆响:“二十年了,若是还放我不过,你们也休想安宁。”嘴角勾出一抹冷笑:“杨普明,你好自为之。纵然有着‘长空破元气’的功法又如何,若是胆敢生有异心,你的父亲,便是你前车之鉴。” 太原,亦名曰“晋阳”,素有“襟四塞之要冲,控五原之都邑”之称。东接阳泉,西交吕梁,南连晋中,北通忻州。自古以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前有赵国定都,后有秦朝设郡,肩负东魏、北齐别都。隋朝时分,其繁荣景象,堪比长安。后出李氏父子驻兵进而谋天下。将帅之才,多出其中,是有“龙城”之传。太原多为十字路口,因赵氏皇帝以为太原之地,卧虎藏龙,为断龙气而斩龙首,是以改为丁字路。太原之盛,可见一斑。 身在其中,杨普明不由念及诸葛柏所言。无论古今,太原所出人物,皆有弑君称王嫌疑,莫不是天意冥冥,暗中注定? 妙手毒王不似杨普明心中多愁,寻了间最大的客栈,要了两坛陈年佳酿——柳林凤酒,开怀畅饮。杨普明自是不忍扫兴,与之对饮。酒过三巡,杨普明不胜酒力,兼之借酒浇愁,片刻已醺然醉去。 不知何时,忽闻店家小二极尽热情地呼喝一声:“几位道爷,不知是打尖还是住店?” 妙手毒王神思一清。天下道派众多,自正一教分化,全真、太乙、龙虎纷出,其后又生武当、峨嵋,虽不知此行何人,但他明了,自身于中原武林名声不佳,多有恶传。而杨普明更是为北武林所敌视。不愿多生事端,背起杨普明,跃上楼层,向下俯视,却见来者有三。当先一人年约六旬,仙衣道袍,鹤发童年,唇红面润,慈眉善目,一手握起店小二的手,笑道:“小二哥,老道可是要一间多些座位的雅间。稍许若有人询问,带来便是。” 店小二受宠若惊。他何曾见过这般平易近人的老前辈?当下安排雅座。 老道人身后,紧随二名年轻道者。左边一位一脸肃穆,不辞言笑,腰插一柄厚背八卦刀,劲肉横生,端得叫人不敢亲近。右边一人,淡若清风,无悲无喜,年纪虽轻,却有大家风范。背挂一柄古朴长剑。剑柄点缀一颗宝石,如暗夜明星,又生华丽。此人手中托着一柄拂尘,想来多半是老道人之物。 妙手毒王眼光何等老辣,一见背剑青年所挂宝剑,便猜得七八,定是武当七星剑。七星剑为武当掌门配剑,那背剑青年神色姿态,万不及老道人那般恣意洒脱中透出的宗师气度,定是当今武当代掌门平尘。如此推算,那老道人便是曾与云镇东联手破一葬火老祖功法的清封道人。而那携刀少年则是清封道人座下二弟子刀都。 妙手毒王浓眉一锁,暗道:“清封道人闭关已久,此番携代掌门、二弟子前来,绝非小事,不知有何意图。”思忖间,一人口诵:“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随之,又有二名剑者行来。这二人白袄胜雪,额角汗意未消,隐约间,竟有梅花幽气。二人左手中各执一柄宽身长剑。当先一人剑眉星目,豁然神资,已显胸襟,淡薄神色,更添梅花风骨,步伐轻动,足见内功不凡。后一人满面胡渣,目光锐利,颇有几分高傲姿态,悬腰右手,不自觉微收,成握剑姿态。 “第一个是雪山剑派掌门太子清,第二个是人称‘六瑶剑手’的华震岳。连素来不争的雪山剑派之人也赶来此地,绝非等闲之事。”妙手毒王心生好奇,再缓吐息。 雪山剑派,以剑为尊,以雪为情,以梅为骨。掌门太子清一手“凝霜寒宵剑”出神入化,虽未曾参与论剑台试剑,但据闻论剑台尚留有太子清一席之地。其口中所念“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本是出于诗圣杜工部《阁夜》,诗中所写,由壮丽峡江,而至家国战乱,悲凉有之,哀伤有之。然此一句,形容太子清剑中风韵,却是恰如其分。其师弟华震岳,因剑法绝快,剑音绝佳,一剑化而六梅落定,故为武林中人称为“六瑶剑手”。此二人均是剑中翘楚,若非大事,多居雪山,难得一见。是以妙手毒王心生好奇,也在情理之中。 不及多做思绪,门外陆陆续续又走入若干武林人士。妙手毒王一一分辨,无一不是当下武林各大派掌门。崆峒言达安,青城聂临,昆仑萧京,峨嵋玄灯师太,少林渡圆方丈。五人缓步而入,依次坐下。身后各带二名弟子,加上先前武当、雪山二派之人,已将房间挤满。饶是如此,主人位置,终究无人接近。妙手毒王心中明了几分,想必那主人位置,正是裴风战这点苍剑派的掌门了。 一念尚未转完,便传来店小二恭敬之声:“云大侠侠驾小店,小店蓬荜生辉。”闻言,妙手毒王双瞳猛睁,一时酒意全消,眼见着五旬老者快步似流星,在主人位置上抱拳礼谢:“各位侠驾于此,云某晚来,心中忐忑不安。来,云某自罚一杯。”说到手起,斟满一杯酒,仰颈饮尽杯中烈酒。一拂白须,笑道:“各位侠驾,云某招呼不周,再罚一杯!”方添了杯酒,已被清封道人一手按下。只听清封道人打趣道:“几年不见,你这贪杯毛病可不见改过。莫叫这些晚辈笑话了去。”此间雅舍,除却这云姓老者、清封道人、玄灯师太、渡圆方丈四人,皆是年轻一辈,清封道人口言晚辈,倒是不错。 云姓老者“哈哈”一笑:“道兄好不讲交情,这般述说,已让人笑话了。也罢,不喝便不喝。”松下酒杯,坐落主位。四周弟子见状,纷纷退出雅舍。 妙手毒王面色扭曲,如见仇雠:“连云镇东也来了,好,好得很啊!”又瞧了瞧清封道人,一股恨意涌上心头,若非杨普明酒醉不醒,怕是要冲了下去,斗上一斗。 言达安尖锐着声音,瘦如山猴的脸上带有几分笑意,愈发滑稽起来:“云老爷子太客气了。不知提前今日召集我等,有何要事?” 云镇东不再玩笑,正色道:“言贤侄说得不错。老朽召集诸位,的确要事相商。此事本当由裴贤侄掌舵,但事关重大,急于星火,不可再拖,是以老朽逾越。”言达安一听“言贤侄”三字,心生不悦,微微沉下脸来。 雪山剑派掌门太子清起身抱拳,恭敬道:“事有巨细缓急,前辈务须谦让。只要为国为民,裴盟主在此,也不会阻拦。” 云镇东拂须点头,道:“其一,正是关乎武林之大事,具云府探子消息,不日前,天玄教宗白虎堂主杨普明截获朝廷欲对付倭寇所用的红衣大炮。老朽本不愿插手这武林之事,但天玄教宗如此行径,实不将国之大事放于心上,与秦桧之流有何区别?”此言一出,在座众人无不骇然变色,饶是不问俗世如清封道人这般修道之辈,也难安坐此间。 玄灯师太一掌拍在桌案,酒杯震颤,险险掉落地上。她满面怒容,凛然一股不可侵之傲然,凝聚在她犹见风采英气的脸上:“魔教甚是猖獗。当年一战,莫非尚且不得记性么,如今又犯此大孽,天人公愤,其罪当诛。现在四十尊红衣大炮落入魔掌,有心为孽,已是大患。”冷眸扫过,一时竟无人敢生异议。清封道人面有所思,张口欲言,一见玄灯师太神色,只做苦笑模样。 半晌,太子清一拱手,道:“天玄教宗有今日鼎盛,多有前人栽荫。赵宗主手段非凡,一面顺应民心,广施仁德,一面大肆招拢弟子,教中人才济济。四大堂主中的白虎堂堂主杨普明更可谓奇才。非但武功卓绝,心计亦是不凡,能从紫薇七绝阵中救走赵宗主而不重创,与裴盟主对垒帷幄而不见一败,可见一斑。据闻赵宗主双亲死于倭寇手中,若说赵宗主不顾及双亲仇怨,怕是说不过去。晚辈以为,此事尚需多做考究,以免落有心人之布计。”太子清语气一转,不顾玄灯师太眼中不悦,又道:“何况如今尚有葬火教虎视眈眈,若缠死相斗,势必为葬火教趁虚而入。”他一番话来,倒非偏袒,反将情势徐徐道来,玄灯师太眉头微皱,也不反驳。 “嘿嘿,太掌门这一口一个‘赵宗主’,可比那魔教中人尚且尊敬少许。难怪几年以来,裴掌门屡屡发难,都能让魔教全身而退。”一旁昆仑掌门萧京冷笑道。他双眸微闭,露出讥讽之色。右手饶有趣味,把玩手中杯盏。看着杯中清酒,又是一阵叹息。此中深意,却是让人玩味。 青城掌门聂临“哈哈”大笑,古铜色的脸上似笑非笑,打量着萧京:“萧掌门言重了。当年正统战天玄,太掌门一剑独挑杨普明,虽然最终落入下风,可也比某些埋于**,未尽全功之人,好上不少。”聂临与太子清素来交好,于对方剑上造诣互有倾佩。深知太子清为人,与人不争,即便萧京这般讽刺,也断然不会出言反击,当下为太子清阐明立场。 萧京果然一怒,手中杯盏顿时捏得粉碎:“聂临,你可要注意此刻的言词,莫要过分!” 楼层上的妙手毒王见此情景,暗自冷笑:“中原正统终归不过几个自称名门正派汇聚的组织,看来内中尚存暗潮汹涌。” 云镇东见局势倏然一僵,着实始料未及,干笑两声,打起圆场:“二位切莫伤了和气。太贤侄独战杨普明,足见心存正义,萧贤侄不输人后,切断天玄教宗奥援,亦可见功劳。此刻矛头相向,岂不合了天玄教宗的心意。既然此事暂且不能结论,不若劳烦诸位小住一日,明日裴贤侄回转太原,将至我云府,届时再一探究竟。” “我说云老弟啊,这火急火燎可不是你的性子。既然知晓裴掌门明日即可回转,何必如此着急,将我等汇聚于此,怕是尚有后文吧。”这桌上,能这般与云镇东说起玩笑之人,除却清封道人,不作他想。 云镇东骤然起身,向众人一抱拳,面带笑容:“这倒是老朽所说的第二件是了,却是一件喜事。届时还望各位侠驾寒舍。” 听闻是喜事,众人连忙起身大笑,纵是适才唇齿相讥的聂临、萧京二人,亦不例外。清封道人不时加了句:“这老头,当真越活越不实诚了,打起了哑谜。”引得云镇东又是一笑,却不说得分明。 妙手毒王见几人后续所言,无关重要,也不愿徒做梁上君子,朝杨普明看了一眼,见他清醒许多,示意悄悄离开。 杨普明本在云镇东提及自己截获红衣大炮之时,便已惊醒,而后一切,具有听闻。得知裴风战明日抵达太原,竟是当先前往云府,联系云镇东所言“喜事”,猜得七八分来。心头一阵烦躁,一侧身,连带起地板一阵“吱吱”声响。 雅舍之内,无一不是武林中一流角色,如何会听不见楼上声响?“哗啦”数声,雅舍外弟子纷纷亮出兵刃,大喝一声:“谁!”话音未落,云镇东及众掌门鱼贯而出,承一字排开,好不气派,客栈外,又有各派弟子快步急入,尖锐目光,汇聚在声音来处。 妙手毒王见情势不妙,杨普明虽有清醒,但众掌门对其多有敌视,要想离退,着实困难。不再多想,将杨普明仰身按倒,身形乘势一动,直跃而下。 楼下众人只觉一团黑云威压,顿时胸口沉闷,险些喘息不过来。见来人浑身漆黑,处处透露死气,唯有一张脸,灰白不见生机。 众人惊骇之际,但闻那人怪笑一声,顿时毛骨悚然:“人道‘妙手毒王’。”见他乌黑的衣服飘然而起,卷起阵阵劲风,摄人气势,霎时间弥漫开来。 眼见这条黑色身影逼近,却无一人进招。直到人影已在咫尺,方将那宛如丧者的脸颊看个分明。目光与之交错,年轻一辈弟子无不心颤。 妙手毒王广袖翻腾,形如午夜嗜血的蝙蝠,一招,直取云镇东面门。 云镇东低喝一声,一踏步,一顿足,如高山之威,宝塔之势,凌然不惧。掌纳乾坤八极,化万象森罗,一出招,劲吞山河。 “啪!”双掌一接即分,二人各自退步。甫一交手,已知对手修为非浅。 “妙手毒王?似乎我等与你并无冤仇,为何出招这般狠辣?”云镇东沉声说道。右手缓缓背后,手掌竟隐隐生疼,暗道:“‘流云飞袖’果然名不虚传,好生厉害。” 妙手毒王冰冷而妖异的眸子透出森森寒气,向众人面上一扫,落在云镇东和清封道人身上,咬牙道:“云镇东、清封老儿,前尘旧怨,今日在此一并了解。”挺身而立,再开掌式:“无关之人,速速离开。无辜鲜血,我并不在乎多染一身。”他饱提内元,一声喝,字字响如铜钟大吕,在整间客栈来回响彻,惊得客栈上下百余客官蜂拥逃散。留下的正派弟子手持兵刃,成合围之势,环在妙手毒王周围。妙手毒王视如不见,满腔仇恨,只在云镇东、清封道人二者身上。 云镇东、清封道人久闻妙手毒王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却是不知素未蒙面,为何有着如此深仇大恨,有意发问,不想耳边传来“嘿嘿”怪笑,言达安提刀在手,道:“我中原一脉,同气连枝,岂容你这妖人在此大放厥词。我倒想看看,你是如何双拳敌四手的。”他一番话来,倒有一份慷慨激昂,鼠目一转,两名崆峒弟子揉身而上。 乍闻惨叫声响,那两名崆峒弟子倒身地上,眉心“丝竹空穴”各插上一根乌黑钢针,二人浑身漆黑,显然已经中毒毙命。再看那妙手毒王,十指依旧藏于广袖之内,似乎未曾动过。众人心头不由一惊:“好狠的手段!”言达安更是脸色阴沉,不想自己门下弟子连一个照面都没过,就惨死当场,恨不能将眼前黑衣妖人,生吞活剥了去。 “铿锵”一声,太子清宽剑在手,振剑说道:“久闻毒王之名,盛名之下,果无虚士。雪山剑派太子清,冒昧请教毒王‘蛇影八绝’之高妙。”直到话语说尽,这才挥剑一招“请剑式”。见他掌中宽剑一片雪白,暗透梅色,内劲倾剑身,乍然寒光起,四周温度陡然一降。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破你‘凝霜寒宵剑’,何须莫昭显踪。”狂傲姿态,自有锋芒。妙手毒王双掌缓缓伸出袖来,原本苍白的手掌,竟而化成乌黑。 “以‘五毒掌’融合‘流云飞袖’,‘妙手’之名,诚非欺我。”太子清剑身一提,起手便是上乘剑招,散出霜寒阵阵,宛如银瓶乍破,六梅齐开,连绵剑招,争先攻去。 清封道人暗自点头:“太子清剑觉不俗,三年未见,更进杆头。” 但听“锵”一巨响,太子清后退一步。眼前,一身白衣如雪,一剑夕阳映红,竟是故人,不由脱口呼道:“是你!” 第五章:九转生死(上) 一身白衣胜如雪,一剑映红照残阳。来人翩翩之姿,更添坚毅风采。浑身淡薄酒气,却是目光清明。 杨普明朝太子清抱了抱拳,转身向妙手毒王说道:“如此境况,暴露行踪,实乃在下之过。在下怎堪毒王一人担待。”回身,运气,朗朗道:“诸位掌门,杨某行事,无愧天地。今日诸位强手在前,杨某便要与毒王尽领诸位风采!”说罢,长剑云破月斜指地面,也是一招“请剑式”,面上无所畏惧,气定神闲。一番话来,铿锵有力,正气沛然。 太子清见状,称赞一声,剑化三千功法,再战杨普明,上手已是极端。杨普明云破月在手,岿然不惧,伴九霄龙吟,直撄锋芒。 清封道人目光扫过妙手毒王、杨普明二人,眼下情景,了然在胸。想是妙手毒王为护杨普明生机,挺身相见,杨普明不忍妙手毒王遇难,仗剑而来。拂须赞许,与云镇东互换眼神。他二人相交数年,心意相通,纵不言语,也知晓对方心中由衷敬意。唯有妙手毒王闭目摇首,满脸无奈:“麻烦,真是麻烦。”话虽如此,听在旁人耳中,足见情谊。说话之间,广袖猛然鼓涌,袖口飞舞间,十指竟漆黑如铁,隐隐紫气弥散,看得人心惊胆寒。 云镇东勃然色变,惊道:“好毒的掌!”一手当先,再开云家武学。 妙手毒王手指如爪,蓄势待发。广袖飞甩,两方袖口相互交错身前,如铜墙铁壁,绝难攻破。云镇东化掌为拳,纳方寸劲,作龙虎姿,一拳攻上,正中袖口。霎时广袖一荡,如软红三千丈,化开拳上力道,变生无上吸力,竟让云镇东抽身不得。 云镇东再是一惊:“这‘流云飞袖’果然博大精深,不可硬碰。”当下,拳中再运无俦功力,激得广袖一颤。 妙手毒王天赋异禀,苦修数年,一身武功出神入化。然云镇东更是武林前辈,功力精纯,为北武林之领袖,纵横一身,罕逢敌手。不过片刻,妙手毒王已觉对手内劲吞吐汹涌,当下把心一横,错步连退,化消拳劲,左掌含愤而出,二人各自退步。饶是如此,也觉得五脏六腑,如烈火焚烧,好不难受。 妙手毒王方才退下,已有破风之声传来。他临危不乱,左手骈指弹开,“铛”,一声脆响,竟将左侧道姑掌中长剑震断。右爪斜挥,掌风划开一阵腥气,迎着剑锋直逼而下,长剑寸寸折断,一掌,生生击在剑者胸口。一招二式,不过电光火石之间,收招一瞬,那道姑、剑者浑身青紫,立时毒发身亡。妙手毒王见状,一声狂笑,长发暴散,露出骇人面孔,虽有俊朗,但苍白如纸,不似生人:“中原正统好生手段,毒王今日,算是领教了。”一手甩至背后,虎目四周一扫,无端压力,教众人不禁暗自退步。 玄灯师太、萧京眼见弟子毙命,怒由心生,齐声喝道:“妖人,看剑!”话音未落,两柄雪亮长剑,挽开剑花,化作光团暴绽而出。妙手毒王意兴风发,运掌如风。五毒掌夹风带劲,如锐器破风。玄灯师太、萧京怒而不乱,情知妙手毒王掌中含毒,不敢欺身太近,作游斗姿态,化星芒飞矢,快得难觅踪迹。 杨普明计较来者不善,剑上再运三层劲,一招退开太子清,不敢恋战,左挑右拨,阻下双剑攻势,叫喝一声:“走!”妙手毒王正到酣时,不愿就此离去。何况仇人在前,哪能这般轻放。低喝一声,便要甩袖攻上,却见袖口残破,面上一阵青白,怒道:“好你个云镇东,竟破了我的‘流云飞袖’。待得他日,再做讨教!”说罢,斜挥一掌,震碎窗棱,与杨普明跃身而出。随即,马嘶惊天,已然远去。 敌仇就在眼前,众人岂能放过,提剑欲追。云镇东当即挥手阻下:“穷寇莫追。” 清封道人听闻马声远逝,转头向平尘问道:“此二人如何?” 平尘稍作欠身,道:“兄弟义气,可敬可重。” “不对!”云镇东低喝一声,众人只觉四周异香萦绕,五感渐失,恐惧殊甚。当下离开客栈,盘腿运功,驱除毒劲。强强环伺,妙手毒王仍能巧施毒术,此等手段,着实让人惊恐不已。 忽而一阵幽香飘来,众人眼前,已然多了一条俏生生的人影。眼中恍惚,看不清来人面貌,只听得一声冷哼,语中颇有不屑。 “堂堂中原正统的高手汇集,竟然连两个人都留不住,莫非所谓正道,越活越是回去了?”倩影一动,丢下一个瓶子,人,却消失在众人身前。 琉璃玉瓶落地即碎,苦涩滋味钻入众人鼻尖,精神为之一振,眼前哪还有人影。 夜色如墨,冰蟾悬空,洒下一湾月华清冷,如冰似霜,照得苍劲古柏,枝影参差。幽幽羊肠道,斑驳老旧房,一点灯火添凄凉。不多时,一人叹声说道:“毒王可曾好些?” 妙手毒王盘腿运气,一张口,喷出一口血箭,再运气片刻,这才张开双眸。微微一笑,倚壁躺下:“无碍。云镇东武功虽高,但我‘流云飞袖’也非浪得虚名。只是破了我的‘流云飞袖’,需耗费些时日。”得意哼了声,又道:“想要我的命,他们也别想好过。临走之际,我暗中做手,撒下毒瘴,虽不致死,但没个十天半月,想要复原,痴人做梦。”说着,放声大笑。 杨普明干笑两声,正坐妙手毒王面前,说道:“不知毒王与云镇东、清封道人有何仇怨?今日战中,在下也瞧出此二人对毒王口中仇怨不明所以。” 妙手毒王忽而神色一厉,凶狠残忍,咬牙切齿道:“家仇恨事,不共戴天!”双手紧握,暴出声声关节裂响。 杨普明幽幽一叹,取下背上重剑,轻抚剑身,一时愁肠满腹,一时惆怅满身,仿佛拨不散的云烟:“家仇恨事?呵呵,活至今日,尚且不知双亲为何死去,又是如何死去,岂不可笑?哈哈。”渺渺声响,袅袅情怀,尽付苦笑。 一时静默,二人各怀思绪,往事历历在目。房外,虫鸣阵阵,也似悲凉苦语,愈发清晰。 不知过了几时,朝阳如金,洒下一片光辉。妙手毒王蓦然惊醒,手中多了一份信笺,四下看去,杨普明却是不见踪影。 妙手毒王摇头苦笑:“还是这般不告而别。”展开信笺,读道: “人世艰难,不若交友之难。愚弟得友如兄,倍感天恩。算来相交时日已有一载,尚不知毒王仇绪,愚弟惭愧。此番北上,本当与兄共醉,然兄仇恨未解,弟阵法未得,不敢放纵太过。就此告辞离去,望兄莫怪,他日相逢,再醉论风波。” 妙手毒王收起信笺,遥望晨曦,口中默默念叨:“得友如此,此生足矣。”转身西眺,只吐一言:“是我的,终将夺回,即便同归于尽,又岂能让你安然如愿!” 太原,云府大院。 今日,人潮如海,宾客满座。 云镇东一身古朴长袍,面带喜色,入座主位。主桌两侧,分坐中原正统武当、少林、峨嵋、昆仑、崆峒、青城、雪山剑派七大掌门。门下弟子分坐其余客桌。这一行人,在闻进解药后,不过多时,已将妙手毒王布下毒瘴解除,此时神采奕奕,全无中毒迹象。 其后十余张桌子,皆是当今武林豪杰、江湖雅客,觥筹交错,不亦乐乎。桌下,已不知散落多少空坛,酒洒满地,无人顾及,豪士仰颈,烈酒灌喉,不见醉意,只呼得一声“痛快”。 但听得一声:“点苍剑派裴掌门、云大小姐到!”哗然声止,众人立时放下酒杯,看着声音传来方向,果见三条不俗身影,徐徐而来。当先一人,丰神俊朗,眼如星辰,眉似剑啄,淡淡轻笑,却生得气度非凡。身后女子,如花似玉,巧笑言兮,举止投足,一派大家风范。其后少女,清秀可人,眼见英豪接踵,自生几分怯意,低头紧挨在前者背后,不敢抬头。 三人行步,自有人让开一条道路,直至云镇东身前,方才停下。此刻,几名云家子弟,端来酒盘。三人各执一杯,朝云镇东一拜,饮尽。随即,再执一杯,敬七大掌门。最后,面向群豪,饮下第三杯。 云镇东见状,“哈哈”大笑:“裴贤侄一路劳顿辛苦了。”转而对裴风战身后的云青念、紫环二女说道:“灵台寺一行,可有收获?” 裴风战抢先一步,对云镇东一行礼,道:“小子惭愧,未能及时赶至,险害的青念险为葬火教徒所擒。幸得吉人天相,先后为天玄教宗杨普明、妙手毒王所救。”他倒非欺瞒小人,纵有千般不满,也实情相告。 此言一出,惊得众人诧异,激得群雄愤懑。七派掌门眼中犹疑,却不多言。但闻一声巨响,一雄壮大喊拍桌站起,大喝道:“葬火教的人太是嚣张,全不将我们中原豪杰放在眼中了。”话音未闭,四周众人也是怒声一片。倒是桌中一人,依旧一脸淡雅神姿,抿着杯中佳物。酒杯方一放下,却被一人大手拍打桌面,震得酒水溅了满桌。不由摇头苦叹:“这可是五十年的佳酿,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声音虽弱,但在义愤填膺的众人耳中,却好比惊雷一响。见那男子又为自己斟满一杯,那率先说话的大汉再是一怒,一掌拍向那男子酒杯。那男子一侧身,酒杯脱手悬空,右手食、中二指张阖之间,夹住大汉一只铁掌,左手作佛祖拈花,接下酒杯。再而起身后悬,翩然身姿,化八仙饮醉,一口饮下,大赞:“好酒,好酒!”反观大汉,一动不动,只有虎目怒张。 “原来是洛阳萧家的家主萧无忧,竟也光临云府,老朽不胜荣幸啊!”云镇东起身笑道,来到大汉身前,快指连发,又是摇头苦笑:“萧家主,可别为难这位朋友了。” 却见萧无忧叹了一口长气,放下酒杯。此时,方见得此人全豹。一袭白衣,绣满牡丹,不染丝毫灰尘。容颜俊美,肤白如玉,端得比女子还要好上几分。萧无忧听闻云镇东所言,并未出手,反将目光落在一旁的云青念身上,道:“久闻云姑娘博学众家,不知可有解法?”他声音柔美谦恭,却是几分轻佻,教人不悦。 云青念莞尔一笑,顿生百花娇娆,道:“萧家家主的面前,小女子怎敢点评‘拂云手’,岂不鲁班面前搬弄斧凿了?” 萧无忧举起大拇指,赞叹道:“能知晓手段,云前辈,令千金果然高人。”见他手掌在大汉腰间拂了三拂,大汉竟连忙后退,一脸警戒打量着萧无忧:“牡丹绣身,果然是洛阳萧家家主。” 萧无忧见众人投来奇异眼光,轻咳两声,正色说道:“诸位……”方一张口,又是一声惨叫。却见萧无忧吊着半边身子,一脸苦痛神色。在他左耳上,赫然多出一只汉白玉般芊芊玉手。手的主人冷哼一声,抱着怀中满月大小的孩童,转身离开。那孩童溜着一双珍珠也似的眼睛,向众人转了转,“哧哧”笑了起来。 萧无忧一见来人,气势顿时衰了三分,一抬脚,似乎想起什么,抓起桌上酒壶,讪讪笑道:“内子身体不适,见笑见笑。”也不知从何处又传来一声冷哼,一女子嗔怒道:“萧无忧!”萧无忧更见颓丧,紧握酒壶,飞也似逃出了院子。 院中,唯有一片愕然,片刻,被大笑弥漫。八派掌门抽搐嘴角,最终还是忍住不笑。萧家也算得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家族,万料不到这堂堂萧家的家主,竟是这般惧内之人。 紧张气氛一时溃散,云镇东端起大碗,向众人一一敬酒。出家之人,以茶代酒,也颇为尽兴。 日上晌午,众人脸上均显露出醺醺醉色。云镇东正是兴头,伸手按在裴风战肩上,脸色慈祥。此刻的他,已然不是那名震武林的大侠,而是一位慈父。听他欢笑两声,抱拳朗声道:“诸位侠驾鄙舍,老朽不胜荣幸。在此,老朽可是有件好消息要告之大家。”毕竟是武林大家,一言即罢,沸反盈天的云府大院,刹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目光凝聚,皆在这五旬老者的身上。转眼看去,裴风战春光满面,喜上眉梢,似乎心中已有定论。反观云青念,眉头深锁,一脸愁容,欲语还休。 云镇东对二人表情,未曾关注,徒自喜道:“我武林中人,快人快语,老朽也不转弯抹角。当年,息女尚未出生,老朽便与裴老掌门定下约定,指腹为婚。如今裴老掌门仙逝,但君子一诺千金,何况裴贤侄也是一表人才,息女也到了出嫁之年。今日,便要诸位做个见证,老朽可是要将息女嫁于战儿了。”说道最后,将裴风战称呼变为“战儿”,已然是将他视若佳婿。话音方落,众人纷纷喝彩。一者英姿勃发,一者沉鱼落雁,的确才子佳人,教人欣羡。 桌上,“啪”得一声,却见萧京掌中酒杯脱手,摔碎在地。失落之情一闪即逝,挤出一丝笑容,恭手道:“裴掌门得此佳妻,更有何求。古有文君当垆,相如涤器,今有佳话如斯,可喜可贺。萧某摔杯相庆,岁岁平安,金玉满堂。”一番话来,倒是将“岁岁平安”四字说得大声。一旁言达安早将他表情收入囊中,冷笑不已。 众人自顾劝酒庆祝,也无暇多管其他,将欲酣时,听得云青念那般不似女子的坚毅声音:“我不嫁!”群豪一阵惊愕,目瞪口呆。云镇东尚未反应,已见云青念双膝齐齐跪下,泣道:“女儿只愿常伴爹爹左右,侍奉一生,不愿分离。”云镇东双手便要将云青念扶起。云青念双肩一动,挣脱开来。云镇东只道她仅仅不愿离开云府,当下柔声安慰:“傻丫头,便是嫁入裴家,仍在太原,亦可时常回来。你永远都是这云家的大小姐,是我云镇东的掌上明珠。”四周众人低声感叹,:“果真是位孝女。”唯有裴风战神色一变,似是知晓内情,面色蜡白。 云镇东又要扶起女儿,哪知云青念快速后退,朝云镇东拜了两拜,“咚咚”磕头声响,听得真切。抬头一见,云青念羊脂般的额头已磕破了皮,鲜血顺着脸颊滑落下来。跪着再退数步,依靠墙壁,徐徐站立起娇颤的身子,掌中已多了一柄匕首,尖锐处,直指喉上,两注清泪垂下,抽泣道:“爹爹,女儿不愿嫁,您休得再逼女儿,女儿只有终身青灯古佛。”手起刀落,割下一束青丝,脸上,更显坚决。 “小姐,不要……”紫环惊呼一声,终是不敢靠近。云镇东如何还能不知其中情由,绝非简单。裴风战面容一阵青白,紧咬的嘴唇,滴下血来。众武林豪杰万料不到,本是值得把酒欢庆的喜事,竟成如此模样,惋惜者有之,疑惑者有之,更有面露讥讽者,耻笑不已。算来,云青念这几番退后,已与众人隔下十步,手中匕首锋芒吞吐,只消稍稍用力,足已在众人赶来之前,割下喉咙,香消玉殒。 云镇东沉默良久,说道:“青念,放下你手中的匕首,给为父一个解释。”当着群豪面前许下的婚约,万不可更改。 云青念听出此事再无转圜余地,惨然一笑,又是一束青丝割落。未曾言语,可那份坚决,不容小觑。 裴风战妒火渐生,剑指云青念,喝道:“你……你可是为了那姓杨的!”云青念娇躯颤抖,如风中百合,默然不语,已是坦诚。裴风战胸膛一阵剧烈起伏,也说不出话来。其余七大掌门齐齐站立身子,眼光神色交替,心中,却同时想起一个名字——杨普明! 一时,悄无声息。淡薄的身子,在风中瑟瑟发抖。两行清泪,打湿灰白的地砖。颤音,伴着哭泣,愈发清晰:“爹爹,恕女儿不孝,女儿不嫁! 突听”叮“得一声,云青念掌中匕首脱落,一根竹筷,坠在匕首一侧。云镇东快上一步,忽来一道雄劲,震退云镇东。一柄血红重剑,斜插地砖。剑后,白衣少年护在云青念身前。 裴风战怒不可竭,挥拳欲出,已被云镇东一掌拦下。七位掌门步伐轻移,成合围之势困住白衣少年。萧京嘴角勾勒出一抹诡异笑意,玩味的打量眼前少年。 云镇东平复气息,道:“杨堂主果然好手段。敢问妙手毒王何在?”对于妙手毒王,他终归忌惮三分,生怕妙手毒王为报断袖之仇,在酒菜中暗做手脚。而这番话说来,无疑暴露了杨普明与妙手毒王的关系,引得众人一阵议论纷纷。 看着眼前白衣少年,正是那个与自己月下论武的人儿,也是那个为护得自己一线生机,浪抛性命的人儿,恍如梦中。云青念何等机敏,随即便明白了,为何妙手毒王能及时从葬火四邪手下救出自己。对于杨普明何以不现身相救,随之释然。不由轻启朱唇,唤了一声;“杨大哥。” 杨普明含笑相视,转向云镇东,正色道:“杨某已与毒王分开。”目光凌厉横扫,冷笑道:“若是诸位以为杨某只身好欺,怕要先问问云破月允是不允。”拔起云破月,更添一份自信。俯下身去,拾起断发与匕首,看着那泪痕交错的女子,越发怜惜,轻声道:“云姑娘,何苦如此,何苦如此。”手掌陡然发力,生生将匕首从中折断。 云青念既喜且忧,未曾想到此情此景,他依旧能够现身相见,这般情谊,犹可或忘?泪水再度夺眶而出,湿了薄衫,甜了心肠:“你快走,杨大哥,你快走。”杨普明心头一动,险些说不出话来,走与不走,云青念均是冒天下之大不韪。面对着云青念,看着她三分欣喜,三分担忧,三分期盼的目光,忍不住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道:“杨某不畏生死,只求知晓一个答案。”云青念道:“你……你问吧,问完了就走,这儿危险得紧。”她深知,近年来,天玄教宗与中原正统的矛盾已趋白热。所谓正道人士,无一不对杨普明恨之入骨,欲除之而后快。此刻。群雄集聚,杨普明却是只身一人,全身而退,着实不易。能仗剑出现,已然心存情谊,不敢连累。 杨普明看也不看周围群豪一言,视若无物,柔声问道:“若是我要你和我走,现在就走,你答不答允?”一声询问,一声期盼。云青念擦干净脸上泪珠,一笑,唯有杨普明一人能懂。口中不言,却默默抓住杨普明的手腕,不必多言。 但听裴风战怒吒一声:“恶贼,看掌!”身化残影,一掌,当先劈向杨普明背心要害,誓要诛杀此人于掌下! 点苍剑派自南诏覆灭,远离滇边,迁徙太原,犹能名声冠绝,绝非侥幸。点苍武学,精深非常,尤以“流转剑法”、“化元留影掌”称雄武林。而今,裴风战含恨出掌,起手便是“化元留影掌”中杀招。杨普明心知对方来势汹汹,仍无丝毫转身还击迹象。左掌下沉,聚一身破元真气。云青念却不曾留意其中,顾不得自身安危,手上用力,抢先护住杨普明。 之于云青念,裴风战倾慕已久,纵然逢此大变,却不得不硬生生撤下掌力。杨普明又怎能让云青念以身犯险,掌中纳劲,一影三化,直逼裴风战掌上威严。 二人掌力初交,裴风战吃亏在前,忍不住后退数步,气急攻心,连话也说不出来。 一旁,诸位掌门兵刃在手,断要留下这白衣少年。玄灯师太剑指杨普明,娇喝道:“妖人,还不束手就擒,老身尚能留你全身。” 云青念急退一步,靠向杨普明怀中,细声说道:“抓我。”眼前情形,不容犹豫,心意相传,杨普明也不做疑问,反手扣住云青念鹅颈正中,只觉一片滑腻棉柔,怎堪忍心用下半分力气,口中却是一片凶煞:“休得废言,还不退下!”二人配合默契,这些武林豪杰难窥端倪,眼见云青念被制,投鼠忌器,真不敢逼迫太甚,退开一步。 太子清凝思片刻,道:“杨兄,大家均是武林中人,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想来杨兄这堂堂七尺男儿,若是以此等手段脱身,怕是有失其份了。区区不才,愿再讨教杨兄剑上奥妙,若是区区输上一招半式,杨兄自可安然离去。”宝剑一划,众雪山弟子纷纷退后。清封道人手掌一挥,转身离开,武当弟子紧随其后。聂临转过身去,双手背后。渡圆方丈高宣佛号,自退三步,以表示默认。其余三派掌门,却是寸土不让。 观剑识人,太子清一身铮铮傲骨,杨普明早有领略。不过此刻时期非常,杨普明断然不会以自身性命与云青念终身为代价,双目环视四周,冷笑一声:“太兄人品心性,杨某信得过。”话锋陡然一转:“只是此中群豪,又有几人能听从太兄安排。” 太子清笑道:“杨兄大可放心。我太子清如此说,相信诸位朋友,也不会埋汰了我雪山剑派的面子。”言达安阴阴笑道:“雪山剑派的面子,自然要买。怕就怕太掌门不能一尽全功。”弦外之音,纵不言明,无人不晓。太子清身侧华震岳见言达安出言讥讽,忍不住上前辩论。太子清一把拦下,朝杨普明正色道:“杨兄思索如何?” 杨普明笑而不语,与云镇东目光相对,纠结万千。 云镇东对于杨普明只身前来,心中的确存有几分敬佩,而女儿一颦一笑,一姿一态,也尽收眼底。一身虎躯龙威,也似瞬间衰老,却是不能就此罢手,没了云府面子。一掌拍下,整张桌子立时奔溃:“可无悔意?” 一语惊愕众人,看向云镇东的目光,多出几分期盼。倒是父女连心,云青念却是听出玄机。双眸紧闭,泪水再次滑落,不言语,却更显心中坚定。 女子泪,多摧人肠。杨普明心如刀绞,化作阵阵狂笑,声如洪钟,在整个院子里回响。笑声一绝,便听言达安惨叫一声,半掩袖中的左手,已被半截匕首穿过,从袖中掉落一物,银光霍霍,弯曲成环,正是崆峒独门暗器。 言达安身形一晃,脸色乍变,卷袖之间,暗器再发。势成水火,杨普明容不得留手,左手一扬,言达安哀嚎连连,已是重伤的左掌竟被另一截断匕生生钉入左眼。若非他退避及时,便有破脑之灾。见他脸上全无人色,鲜血从指缝汹涌而出,落在地上,化为一滩血水。 几名崆峒弟子便要为掌门报仇,可此时却不见了杨普明、云青念二人身影。云镇东当机立断,先为言达安上药止血,随后一一清查众人饭菜酒水,直至确认其中并无下毒迹象,这才稍稍放下心来。虎目一振,深吸一口气,满腔悲伤:“从此,云府再无云青念此人。”说罢,身影一摇,险些跌在地上。 “小姐……”一旁紫环满面泪花,瘫跪下来。 今日耻辱,深如东海。裴风战立时下令,生擒杨普明。群豪亦有此念,无不答允,只是念及杨普明指断匕首,更于众目睽睽之下重伤崆峒掌门言达安,心中又弱了几分气势。 夜色如潮水,将整个天际包裹,大地一片昏黑肃穆。点苍剑派会客厅,仍旧灯火辉煌。 灯影闪烁,两条身影相对而坐,无言,尽付满腔杀机。 裴风战掌拍桌案,怒道:“那妖人究竟为何会来太原?引诱青念,又是何目的?” 对面是一位身形奇长的男子。男子向前走了几步,灯火下,犹可看清那叵测的神情,竟是昆仑掌门萧京。萧京怪笑道:“若我派探子消息不差,接近云姑娘,带走云姑娘,怕是为了那昙花一现的阵法。裴掌门可要好生保管。” 裴风战望着晃动的火花,惨然一笑:“可笑那阵法外部的盒子,机关坏死,决计打不开来。强行破开盒子,内部阵法也将随之化为虚无。可笑,竟是引来如此变故,累得如此,莫非天意,天意啊!” 黯然眼色,却看不见萧京此刻眼中一抹得意笑意。笑意一瞬即逝,萧京冷声道:“无论如何,杨普明此人,决计不能留下。” 幽沉大殿,由莲花灯盏散出夺目光线,照得高坐殿中的南武林不世王者,雄姿赫赫。敲打扶手,声声响,宛如敲击着座下人的心房,一声声,交织出紧张的心绪。 “中原正统汇聚太原云府,云震东有意与点苍剑派联姻。云青念不从,被杨堂主带走。”黑衣人简单述说,半躬的身子,始终不敢直起。 “嗯?”赵飒飞依旧半眯着双目,不惊,不奇:“张铁,此事你如何以为?” 张铁沉思片刻:“属下以为,杨堂主必有其考量。” “太原,云府,云震东,”赵飒飞手指微微暂停,复又敲打扶手:“若能掌握云府这颗棋子,无疑将在中原正统的心脏施以沉重一击。此事尚需紧密关注。” “属下领命。”张铁低垂的严重,闪过一丝担忧转瞬,恢复正常:“另有一事。云府聚会中,洛阳萧家家主曾出现,饮酒之后,并未参与其他事宜,便离开云府。” “萧家的人也出来了?”赵飒飞嘴角弯出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萧家素来中立,倒毋须担心。不过,萧家武学在武林中独树一帜,藏剑碧水长晴实乃绝品。如能争取,尽量拉拢。若无计可施,也莫要强求。”说话间,走下座位,在张铁肩上轻轻拍了一拍。 张铁浑身一震,将头垂得更低。 “张铁啊,你掌管朱雀堂,我一直很是放心。我也知道你与普明素来交好。希望你给我的情报,能不偏不倚,明白么。”说到最后,赵飒飞看向远方的双瞳中,透过厉芒。 “是!”张铁急忙应声。 幽渺夜空下,老街一片灯火通明,张灯结彩,往来人群,络绎不绝。时而有武者打扮的人穿梭期间,也不曾有人留意。百姓点灯游玩,文人提笔作诗,各得其乐。 世人欢乐如斯,杨普明却是笑意尽失,提剑的手,紧握剑鞘,这剑似乎格外沉重。百姓所欢乐,莫过于平和度日。战事若起,势必烽火三月,民不聊生。普明普明,普众生,明人事,兵甲十载,是渡,是误? 他身侧的云青念,离开云府,自是少不得一阵悲戚。现在思绪好转,看着满街热闹,不免生出游玩之心。却见满面愁容的杨普明,随之颜色一黯:“对不起,是青念连累杨大哥了。” 杨普明心生不忍,强笑道:“何来连累。只是出了云府,你可曾后悔?”云青念刹时面如火烧,一片羞红,螓首低埋,双手轻扯衣摆,口中吐出蚊音:“你……你……爹爹问我可无悔意,我告诉爹爹,此生不悔。”听她娇嗔之音,杨普明一时阴霾具散,心猿意马,恨不能仰天长啸。一把将云青念揽入怀中,只觉佳人娇躯如水一般,沉浸自己于其中。暗香幽幽,更使得自己如酒醉一般醺醺然了。 云青念终归大家闺秀,何曾被一男子这般拥抱满怀,一颗芳心狂跳不已,面色愈发羞红,赶忙挣扎开来,说道:“杨大哥,青念既然随你走出云府,依照爹爹心性,怕是不认我这个女儿了。你……可能答允青念一个请求?“杨普明拍拍胸脯,自信满满:“这是自然。” 云青念“噗哧”一笑,少了几分尴尬,多了几许忐忑:“若是青念随你去了天玄教宗,势必陷云府不义。若是要求你请求爹爹原谅,又害你不忠。依青念所见,不如离开这武林争斗,即使不忠不义,也一齐承担。”柔情百许,却更是坚定。 杨普明含笑的脸,瞬间已如僵死了一般,一时不知作何回答,双掌不知何时从云青念肩头滑下:“这……不可,不可。赵宗主救我于水火,待我如亲子,若是就此离去,不报天恩,岂非忘恩负义,更非我杨家男儿。”见云青念面露失望,又着实不忍,软下话来:“此番北上目的,想来你也有所知悉。你看这般如何,待我将东西寻得,交于宗主,也算报了恩德。届时再与你退隐武林,可好?” 云青念摇首道:“虽然不知你所求何物,但想来也非易取。听你所言,多半与‘星魔’二字有所关联。再入风波,何来安身。”见杨普明迟疑不定,暗自无奈,自嘲道:“我只道你于别人不一样,想不到面对争斗,也是如此看不穿,望不透。”幽幽一叹,百转千回。 眼看着四周数十双眼睛盯来,其中不乏劲装武者,杨普明心中担忧,便要带云青念离去,岂料这时身侧已多出一位异样郎中。郎中一身脏乱衣服,包裹着瘦弱身躯,左颊留有烧疤,狰狞古怪。见这郎中全无规矩,一手已搭在云青念玉腕之上,捏了一捏,口中不时发出“啧啧”赞叹。向杨普明怪笑两声,不待他发作,已先说道:“鄙舍尚且还算干净,委屈二位屈身一往。”手指微移,按在云青念手腕“腕骨穴”上,示意杨普明切莫异心。“腕骨穴”属手太阳小肠经,面对毫无内功在身的云青念,只消一股内劲,便足以挣断整条经脉,这手臂,也算废了。 杨普明焦急之间,却听得这郎中声音圆润姣好,顿时打了个激灵。这哪里是什么江湖郎中,分明就是那个与自己有着数面之缘的“丑女”。此女行事诡异,武功极高,不敢茫然应之。看云青念眼中急切,却不发一语,想来不知觉间,已被“丑女”封了“哑门穴”,是以不能言语。 杨普明对于这“丑女”本无恶感,多有几分同情。但见此情形,不由一恼。 “丑女”只做不见,意味深长说道:“尊夫人似是疲劳得紧,体力不支。鄙舍就在巷末不远处,劳驾移步。”也不顾及杨普明作何反映,另一手玉指电驰,在云青念后颈一按,不重不轻,恰恰将云青念击昏过去。扶起云青念,快步消失在人潮中。杨普明不敢怠慢,紧随其后。 接连拐了两处,“丑女”身形一动,转入一片黑暗之中。杨普明快上一步,却见“丑女”止步不前,低声说道:“两条尾巴。”杨普明心领神会,晃身一退,一进,不过弹指之间,道:“青城弟子。已被我点了穴道,若无他人解救,半个时辰内,动弹不得。”“丑女”闻言一笑,道:“跟来。”说罢,又消失在无边幽暗。 “丑女”口中虽言住所并不远,却也足足走了一个时辰,仍是不见踪影。杨普明不忍云青念这般委屈,伸手拦阻,不悦道:“这条巷子都绕了七遍,姑娘口中的住所究竟在何地方?” “丑女”冷哼一声,道:“杨堂主真是关心则乱,莫不是丝毫不担心尚有尾巴存在么。”杨普明暗自惭愧,对“丑女”反多了一份钦佩,暗赞此女果然心思细腻。 “丑女”见杨普明并不做声,只道他心有惧意,又是一恼,薄怒道:“我家便在九转生死巷,杨堂主可敢跟来。”眼中露出几分轻蔑。杨普明蓦然一惊,猛得想起妙手毒王早已告知自己,若是当真一行太原,这九转生死巷的人,可是千万接触不得。转念一想,云青念尚在昏迷,“丑女”的尖尖玉指依旧拿捏着云青念的手腕,若是就此抛开离去,云青念岂非大难?当下一抬手,示意“丑女”继续带路。 “丑女”狡黠的眸子转了转,知他心中所想,又是哼了三声,不温不火,说道:“若是害怕,倒也不必跟来,何劳废言。”说罢,快步向前。杨普明当真默不作声,静静跟在“丑女”身后。 转转绕绕,约莫又行了一炷香的时间,徒步走过一座小桥,便见屋舍俨然。幽幽夜色中,若隐若现,细细看来,倒与寻常农家小屋并无异状。想来,此处并非“丑女”口中所言的九转生死巷。 “丑女”横抱起云青念,走向其中一间茅舍,不疾不徐。看她消瘦的身形,抱着一人,如同无物。飞起一脚,踢开门扉,径直走入,将云青念放在粗布棉被上,回身取出火折,点燃桌案一角的粗石盏中灯芯。 之于“丑女”,几番相处,自然知晓她行事诡异多端,难以凭常人测度。九转生死巷更是机关极尽巧妙,“丑女”出生其中,说不得深传此中精髓。这看似寻常的茅舍,怕是别有天地。见“丑女”愈发轻松姿态,心中却是愈发警惕。站在云青念身侧,不敢妄动。 “丑女”见状,漠然一笑,若凄苦,若忧伤,若无奈。慢条斯理煮起茶来。茶香沁人心脾。茶水三沸,绿液吐沫,“丑女”这才翻过粗瓷碗,各斟半碗。随即点燃香炉,轻烟袅袅,令人神醉, 杨普明笑道:“姑娘真乃妙人,时至今日,尚以唐法制茶,实不多见。”唐朝多煮茶,因其手续繁琐,延续宋明,改为泡茶。 “丑女”推了推茶碗,缓缓说道:“杨堂主说笑了,不过略知一二。此番煮茶,尚且偷工不少。走了许久,口中干燥,不妨尝尝小女煮茶技艺如何。”她“偷工”之言,倒非谦虚。唐朝煮茶,碾茶为末,制茶为团,待饮用时,捣碎茶团,佐以葱、姜、枣、盐等料入壶焚煮,不似她这般简单了。 “丑女”语气一变,倒出乎杨普明所料,道了声“多谢”,接过茶碗,却是不敢饮下。面对“丑女”,眼光始终落在昏厥的云青念身上:“姑娘有所抬爱,杨某也非不知进退之人。不过杨某素无大志,武道争雄,绝非所望。之于‘长空剑气’,杨某自诩无此能为。还请姑娘放了青念,也放过在下才好。” “丑女”半掩面容,“哧哧”笑了起来,双手抬起茶碗,朝杨普明一做敬杯姿态:“品茶时间,何必谈此煞风景之事。”朱唇微微抿了一口,又道:“虽不及喉底留香,含英咀华,却也解热散闷,杨堂主何不一试?”她这般再三相邀,不似寻常态度。杨普明心生戒备,又不忍拂去好意,唇口一沾即止,却未饮下点滴。 “丑女”看在眼中,也不道破,凄凄一笑:“杨堂主所言,怕是最后一句才是心意。”苦叹一声,黯然道:“我何曾说过要软禁云姑娘了?不过事出有因,还要请杨堂主一行九转生死巷一趟。”突然起身,退后一步,一脸怪笑看着杨普明。 杨普明正觉不对,不待起身,浑身一片酥软,竟提不起丝毫气力,一身刚俦功力,竟也瞬间消散无踪。 “丑女”青葱也似的玉手,轻轻拂过杨普明高挺的鼻梁,凄婉道:“我先走一步,在九转生死巷等你。”从怀中取了张锦帕,塞到杨普明衣中。叹了口气,抱起云青念扬长而去,没入无边夜色中。 杨普明瞪大眼睛,却是再也寻不到二人身影,百种情绪一起涌入怀中。奋力欲起身,眼帘铅般沉重,阖眼睡去。 第六章:九转生死(下) 一敛云烟袅袅,叠叠宕宕,辗转三生,终消散无踪。 炉鼎熏香将尽,香韵缭绕不绝。 窗外,天际露出鱼肚白,屋内的人,渐渐恢复神志。当清晨的微曦刺痛半睁的眼眸,杨普明猛然一惊。便要跳将起来,哪知浑身乏力,方抬起头来,又倒了下去。不由一恼,气得脸色铁青,恨道:“此女究竟有何意图,这般五次三番纠缠,还下此小人手段。”勉强坐起,盘腿运功,依旧提不起丝毫功力。 再过片刻,屋内香气散去,杨普明功行一周,并无大碍,也少不得头疼目眩,疑窦暗生:“一支香怎么燃了如此长的时间?”他心生机警,细细思索,立时窥得其中那个关巧。爬到木桌一侧,握起茶碗,将冷却的茶水一口饮尽,顿时神清气朗,暗自一阵苦笑:“此女果然善于人心啊。怕是算准了我必然不会饮茶,便以香下药,以茶解药,此番反常道而行,倒是让我中了下怀。” 思忖间,从怀中取出昨夜里“丑女”藏于自己衣中的锦帕,瘫在桌上一瞧,竟是一张地图。图中所绘,路线纷杂,横七竖八,岔道丛生,若不仔细看去,无异于孩童涂鸦。再看来,锦帕下方角落用红笔圈了一圈,周围寥寥几笔,勾勒房屋模样,想来是自己所在方位。另一处也以红笔圈了出来,想必就是“丑女”口中所言九转生死巷。 杨普明心中挂念云青念安危,不敢多做停留,起身离开。岂料行过小桥,老巷犹如迷宫,对照衣中锦帕,竟是暗合五行八卦之术。倒也明了,昨夜“丑女”来回反复的行走,也着实另有情由,暗自惭愧,自己不该那般武断,错怪了“丑女”。 对照地图标识,复行近一个时辰,眼前赫然出现一条看不见尽头的巷子。古巷墙壁高达二丈,均由大理石砌成,这番手笔,绝非寻常人等可以制作。古巷上端,添加盖子,使得整条巷子愈发幽暗深邃,徒添可怖。两侧墙壁似是无尽延伸,不见究极。 杨普明心中挂念云青念,也不考虑是否尚存其他入口。想来,九转生死巷号称“天下第一巷”,其中布置精妙绝伦,机关穷尽易家巧妙,与邙山“太清”、“太虚”二阵并肩为武林非常之地,与二十八星宿阵相比,亦不逊分毫,是谓于最不可近的所在。杨普明此番北上,太原一行本就机缘,更未想过能进入此中。唯有付之苦笑。 巷中一片昏暗,前路难明。冷风在巷中穿梭,激得内功深厚如杨普明,也不禁打了寒颤。紧了紧袍子,取出火折子,竟见巷内墙壁装饰古镜,身侧处立着一盏落地石灯。不由一奇:“此番布置,倒是与教中大殿极为相似。莫不是宗主当真与九转生死巷有着关系?”点燃落地石灯上的灯芯,刹时光耀映万千,前路尽显。或是机巧,身后仍旧一片昏暗。 顾不得许多,杨普明收回火折子,一步一行,小心翼翼。约莫有一盏茶的时间,已觉得巷内不凡,难以捉摸。每行五十之数,便立有落地石灯,石灯古朴,不做丝毫雕琢。以石灯为界,前方依旧黑暗难辨五指。每每点燃灯芯,前路光亮如白昼,后方再陷深沉。几经转折,仿佛经历无数变化,却是不见凶险。 蓦然,前路一窄,尽是由泛着青灰色的石板铺陈,其宽勉强三人并肩而行。杨普明心头一惊,以后恐有诸多变数。当下撕下衣角碎布,挂在石灯之上。 复行半个时辰,两侧景象依旧,入眼处,石灯上系着一片碎布,赫然便是先前所留。这兜兜转转,竟又是回到原地。杨普明倒抽一口冷气,双眉紧皱:“明明不见岔路,一路前行,为何又绕回此处?”取过锦帕看来,锦帕上的线路竟而消失不见。杨普明心中奇怪,凑到鼻尖,一股女子体香间,隐隐夹杂着淡淡草药味道。杨普明暗叫大意,先前未曾记下路线,此刻倒是成了无头苍蝇。 愈是焦急,愈是慌乱,无论前行后退,终归回到此地。念及佳人安危,也顾不得其他,病急乱投医,索性展开轻功,朝巷内飞驰而去。浑不知过了多久,已是大汗淋漓,一口一口喘着粗气。凭借杨普明一身功力,本不至于此,但巷内路窄,折转又多,时有停留点灯,气力消耗远胜平时。此刻又饥且渴,双腿一时乏力,笔直栽倒下去。豆大汗水打在青灰色石板上,不见潮湿,转瞬被石板吸收。 “嗯?”杨普明正自奇怪石板奇异,俯下身子细细看来,说不得另有玄机。突然自石板之上,传来一阵浅浅的脚步声。杨普明一惊,似又恢复了气力,挣扎站立,却见来人在烛火映衬下,更显得肌肤如美玉,双唇似娇萼,一双似喜似忧的眸子,流转化作星辰璀璨。来人婷婷姿态,动如清风扶身,洛神出水,绝美之中,添得一抹淡淡哀愁,令人观之心生太息。 佳人在前,杨普明心神一松,咳了两声,险些又跌倒在地。挂念云青念处境,出口欲语,一句话却哽咽在喉,终究吐不出一字来。那女子痴痴笑着,缓缓蹲下身子,一双柔荑也似的玉手,托起杨普明早已被大汗打湿的坚毅脸颊,目光中,犹见顽强,不由心疼,半分哀愁,半分幽怨,苦苦笑道:“一个云青念,当真值得你付出如此?即便是来到这个人人避而远之的所在。” 杨普明一抹额上汗水,傲然起身,道:“纵天涯海角,不离不弃。” “哈哈!”那女子陡然一声狂笑,“天涯海角,不离不弃?你可知道,这句话以前也有人说过,不过人世逐名利,山盟海誓终不过烟消云散,你又能坚持几何?”话锋一转,陡然一阵严寒:“好,我便要看看你能坚持几何。”从袖底取了粒褐色药丸,也不顾杨普明意愿,强行喂了下去。背过身体,落一滴清泪,手心捧住,狠狠捏碎。 丹药入口,化作一波清水,流入喉中,转入周身百骸,精神为之一振。杨普明一个跃步,弹跳而起。玄功默运,经脉再无阻塞,当下一抱拳:“自土山一会,时至今日,姑娘厚爱,杨某心存感激。今时更是谢过灵丹妙药。”这女子,婉约动人,沉鱼之姿,闭月之容,杨普明却是认得清楚,这便是当初那个“丑女”,虽真面目仅偶然一窥,却记得分明。 “丑女”闻言冷哼:“厚爱?我又何曾厚爱与你?曾经寄许期望,如今换来失望。呵呵,便当是我看走了眼,你这般人物,竟然还是杨家子嗣,当真坏了这个姓氏。”说到最后,声音愈发尖锐。 祖宗姓氏,百岁大计,岂容人轻呼?杨普明惊愕之间,气得浑身颤抖,道:“你……你说什么!”激动万分,也顾不得以礼相向。 “丑女”转过身去,一脸讥讽:“莫非听不清楚么,我是说,杨家没有你这般不孝的子孙!”见杨普明愤然一掌攻来,也不避让,还掌相对,掌化太虚奥妙,卸力、散功,一招双法,逼退杨普明,接道:“当年辽人侵宋,杨老令公宁可血洒陈谷口,也不退让一步,何等丹青碧血。余下妻儿寡母,无一不是铮铮铁骨,巾帼须眉之士。杨逸先辈,一人一剑,独守侠客傲骨,救下苍生百姓,又是何等荡气回肠。”玉指一抬,直指杨普明鼻头:“而你呢,杀亲之仇不报不说,这许些年来,可曾考量缘由?” 杨普明愤怒之色顿止,换而一脸颓丧:“杀亲之仇,不共戴天,何曾忘却?”昔日屠杀场景,历历在目,每每思念,如尖刀刮心。那蒙面人手中乌黑的腰刀,砍在亲人的身上,似是刀刀斩断自己的肢体,那般沉痛,更与何人述说。杨普明幽幽一叹,眼中似有清明,似有迷惘:“如今,只是记得那柄刀的模样,虽然不敢断言,却是葬火教众人无疑。然而举兵兴战,鏖战一时,又将葬送多少百姓终身。一己之私,换来战火烽烟,杨某做不到。” “丑女”仰天大笑,道:“自古功名之下,本就千万尸骸堆积,又何独你我。此事暂且按下不提。倒是葬火教历史悠久,起源于南诏国阿吒力教,而今算来,也有近千年。回想南诏反唐,宋威、高骈大军所及,势如破竹,南诏国履覆众、国耗虚,举国不见舞象孩童,何其悲哀。乾宁四年,郑买嗣杀死南诏皇帝舜化贞,剿杀王室八百余人,铲除关联势力,阿吒力教首当其冲,四分五裂。部分教徒西迁,成立葬火教,轻经义,重巫蛊,仇汉更甚。其手段方针,毒辣异常。莫说凭你一人之力,即便举天玄教宗之能,也未必可拔除如此毒瘤。” 杨普明如何不知葬火教实力雄厚,被人点破,多有无奈,一拳狠狠打在一侧墙壁,浑不觉疼痛。 “丑女”又道:“葬火老祖武功高强,又精晓巫蛊之术,奇才天纵。但又如何,终不过被清封道人、云镇东联手破去半身功体,生死不明。若是你能掌握‘长空剑气’,一人之力,败高手如葬火老祖恐非难事。再集合二十八星宿大阵,自可成就一番势力。中御正统,西灭葬火,南破天玄,不过探囊取物。” 她言语之间,对于天玄教宗,多有针对,其中深意,怕还是因宗主赵飒飞之故。杨普明虽有不喜,却也知晓不无道理,更是感激一番提点,收敛怒气与叹息,抱拳拱手,说道:“多谢姑娘赠言。” “丑女”换下冰雪面容,微微一笑,生得百媚千娇,宛如天山优昙一现,纵是神姿凌然,也教人倾慕。随笑容舒展,声音渐渐缓和,温润如玉:“你若是明白,自然甚好。此巷中阵法本撤去泰半,倒是这方迷阵,不可人为改变。”娇哼一声:“无视我交于你的锦帕,身陷其中,也是小惩大诫。注意来,我带你踏过这片迷阵,好生留意我落脚方位。”当先一动,脱兔一跃。 杨普明领教过这巷中奇妙,自是不敢大意,慢下一步,紧随“丑女”。 却见“丑女”似蜻蜓点水,脚踏之处,以三三为数,变左换右,来去之间,竟有一套绝妙步伐。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暗合易数。杨普明默然凝神记下,似乎有所顿悟,依样画葫芦,踏步飞跃。 不过片刻,二人已行步半百。“丑女”一指手边落地石灯,杨普明取过火折,小心点起。烛光映铜镜,光芒耀古墙,眼下石灯,果然并无杨普明先前留下衣角标记。杨普明暗舒一口气。 “丑女”倒是有几分惊异杨普明记忆。也不藏私,索性将九转生死巷这迷阵奥妙一一述说。杨普明心存感激,正欲做谢,被“丑女”拦下:“感谢不必,一来,我所告知的,也仅限这迷阵。若是巷中诸多阵法打开,亦是无用。二来,祖上有训,你们杨家和沈家的人,可自由来去。倒是可惜了沈家早无后人。”说罢,哀哀一叹,似有惋惜。 “嗯?”杨普明若有所思:“我们杨家,沈家?姑娘所指的沈家,可是儒生沈若居?”“丑女”点头称是:“我家先辈,人称鬼先生。杨堂主可有印象?” 乍闻惊人名号,杨普明不由肃然起敬,立身正色,抱拳行礼:“原来鬼先生后人。鬼先生助我杨家良多,杨家亦有祖训,无论立场,不可与鬼先生后人兵戎相见。有朝一日,如遇鬼先生后人,当一抱先人之恩,行跪拜之礼。”当下,双膝跪地,连扣三头。 “丑女”也不阻拦,礼毕即恩还。杨普明所行大礼,其实不过代先人偿还恩情,并未折了他男儿尊严,以后相见,自可以朋友视之。 三扣之后,“丑女”再行身法。杨普明融汇精髓,仅仅落后一步,暗自感叹此巷中布阵超绝,若非“丑女”相助,自己进退不得,多半困死其中,不由失笑。 九转生死巷,称有“九转”,五十步落一灯,一灯为一转,一转成一变。每行一变,看似山穷水尽,无路可行,却在机巧使然,柳暗花明,豁然开朗,纵使“神奇”二字,亦不足以述之奥妙一二。 不知几时,眼前一亮,根根光亮刺来,已临近出口。二人不快反慢,行步愈发谨慎。接连数次变换身形,左腾右挪,前闪后避,一踏玄门,夺步而出,眼前所见,叹为观之。 巍巍宫殿,金碧辉煌,雕栏玉彻,足可与皇宫相媲美,其中一砖一瓦,一柱一栏,可证大家手笔,勾勒之中,更添一抹清秀。宫殿四周,留一弯池水,正是合了风水堪舆所言“凝气不散”之功效。 杨普明终归非常人,惊叹不过须臾,问道:“如此奇观,皆为鬼先生一人所思?”“丑女”得意之情溢于言表,直立身子,傲然道:“这是自然。”杨普明闻言,对鬼先生更是敬佩。 二人缓步上前,惊闻水声大作,池中生出一股股冲天水柱。与此同时,水柱空隙间,一红一绿二名少女竟似踏水而来,真真可比休讯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看似闲庭散步,却快逾风雷,转眼间来到“丑女”身前,屈身作揖:“参见少宫主。” “丑女”双手背后,好不气派。也不多话,朝二女点头一笑。二女见状起身,这才看向“丑女”身侧的杨普明,相视而笑。红衣女子道:“想必这位就是近年来名动九州,号称‘南武林第一剑客’的杨普明杨少侠了。”看她与“丑女”一般大小,与杨普明说起来,倒似一位老前辈,逗得杨普明莞尔一笑,继而应声答允。 脚下地砖,白洁如璧。“丑女”当先走去,红、绿二女跟随其后,杨普明不敢慢下,双手背后,徐徐迈步。临近水池,三女毫无迟疑,莲步踏上,如履平地。杨普明暗自称奇,却未尝能没了男儿风骨,运气双足,便要踏水而行。足落池水,荡开层层波纹,足下却踏得实实在在。细细看来,竟是根根石柱藏匿其中。一来池水静如明镜,二来石台制作巧夺天工,若非尝试,肉眼着实难以分辨,不由再叹神奇。 走近宫殿门前。二名少女与殿门护卫吩咐几句,护卫目光划过杨普明,这才向内跃去。红衣女子转身对杨普明交待道:“内宫主议事,所言所行皆需三思,不可鲁莽轻佻。再者,内中皆为女子,杨少侠可要遵得规矩才好。”杨普明已是习惯她这番语气,不以为忤,倒是从话中,窥得这座宫殿尚非全豹,隐隐生出几分期冀,朝红衣少女颔首道:“多谢指教。”说话间,先前离去护卫折返,向“丑女”一行礼,告知内宫传令,四人这才进入。 进入宫殿,方知此座宫殿内部并不如外观宏伟,前后相距不过半百步数。径直走出后门,眼前再是一亮,一座白石砌成的小桥,横跨池水两岸。四人越过小桥,入眼处满目红墙朱瓦,富贵之气,比之紫禁城犹有过之。四周设有守卫,逢十步一人,神色肃穆。复前行,朱红宫殿突兀而立。宫殿外围,亦是清一色的女子守卫,总计一十八人,手提长剑,不苟言笑。剑虽未出鞘,却是锐气逼人。置身其中,不闻莺歌软语,但阵阵芳香袭来,真教人软了百炼之钢。 宫殿上方,金色牌匾高悬,提笔“建宫”二字,字字金光灿灿,阳光照射,熠熠生辉。想来,这便是红衣女子口中所说“内宫”了。 且经过一番通报,方可进入其中。甫一入内,压力顿感。杨普明脚下一沉,散压力于无形。却见内中设施,更见富丽堂皇,而摆设之中,不失高雅。一桌一椅,皆为上等紫檀,一分一散,暗合奇门遁甲之道,好巧不巧,竟是遮挡眼前视线,目力所及,唯见桌子,不见主人。 内殿两侧,皆设有桌案,整齐摆设文房四宝。桌案上端,悬挂前人画卷。左侧一图,画纸染墨,色晕露白,或遮或盖,或明或暗,洒出淡色星辉,是为二十八星宿图,题笔所名,观星图。这张观星图,杨普明曾在天玄教宗典籍内所有观摩,传闻是辽国大将萧达兰最喜爱之物,据言图中别有玄机。辽军三围璮渊,战乱中,辽将萧达兰死于箭下,而这张随身所带观星图也不见踪迹。面前这张,怕是高人模仿。 杨普明双目凝视观星图,愈发深不可测,似有无穷吸力,困人心神,幽幽暗暗,摄魂荡魄。凝气抱元,方从奇妙境界脱出。目光右转,却是一张风景图。画中着色多偏冷,晴天白云,山崖陡壁,枯树老枝,孤雁独行。最下方,重力着笔,赫然是一座坟墓。墓前立碑,以金国文字书之“雁坵”二字。 杨普明黯然一叹,举目四望,“丑女”与红、绿女子皆已不见。心一凛,却是闻得阵阵幽香,近在咫尺。杨普明识得此香气是“丑女”气息,冷哼一声,对着虚空说道:“原来,是迷障。”沉思片刻,脚踏生门,入大有,移身侧木桌进归妹,掌上发力,推木椅转无妄。 刹时迷障如似奔溃,眼前惊见“丑女”,与自己相距不足一步。惊愕之间,连忙退开。抬眼处,殿中高位,一六旬老妪正襟危坐,一身华贵。双眸半闭,却是目光瞿烁,炯炯有神,眼中精光,直逼杨普明,似是能将他看透一般。下方左右,分别坐着四位老妇,各着赤、橙、红、绿、青、蓝、白、黑八色衣服,面色淡然,也盯着杨普明不断打量。 杨普明被这九位老妇人瞧得别扭,轻咳一声,目光又转向那张画有雁坵的画卷。这一看来,画卷中提有几行小字,虽是不能看个分明,但也猜得七八,吟道:“恨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千山暮雪,渺万里层云。君应有语,只影为谁去。”再做一叹,道:“君应有语,却正是无语啊。” 殿上六旬老妪怎听不出他言外之意?“呵呵”一笑,仍是目不转睛看着杨普明,眼中多了继续称赞:“横汾路,寂寞当年萧鼓,荒烟依旧平楚,肖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笑了两声,微微点头:“想不到武冠当世的杨堂主,也有这般文人雅兴。知晓此图来历,倒是让老身高看一眼。怪不得有人能为你茶饭不思,寸断肝肠了。” 杨普明闻言一惊,险些跳将起来:“青念在哪里!”一旁红绿女子手按剑柄,怒咤道:“不得放肆!” 老妪摆了摆手,依旧一脸淡漠:“遗山观雁,一死一刎,古人为之伤,今人为之哀。今人虽有哀,又可曾领悟情为何物?倒是你这个杨堂主,闯我生死巷,入我建宫门,不简单,不简单啊。”一双生满皱纹却白净异常的手,轻轻抚摸着光洁的扶手,好似把玩着了不得的物件。看向杨普明的眼睛,也多了几许道不清的诡谲笑意。 所谓“关心则乱”,杨普明无暇顾及她眼中的玩味,反是计较着她口中“茶饭不思,寸断肝肠”的人,不由心生焦虑。当下凝神运气,以备万一。 “丑女”察觉二人口中多有试探,更有交锋,而杨普明那一声质问,已将情势推得剑拔弩张,若再不制止,怕是杨普明要愤然出招了。偷偷拽了拽杨普明衣袖,示意他切莫燥进,转而对老妪说道:“婆婆,云青念毕竟是云府中人,本与我等并无关系。如今杨普明已来,不若放了她。” “嗯?”老妪眉头一皱,面露几分不屑,重重哼了声,道:“云府么?区区一个云府,怕他作甚。老身倒是要看看,云镇东这个小老儿能掀出什么风浪。”转念一想,眉头松展,枯槁般的脸上含着一丝笑容:“魅儿所言倒是不错,麻烦这种事情,自然愈少愈好了,不过么……”不见她如何动作,掌下射出一道锐风,逼向杨普明面门。 老妪话锋一转,便知有异。却不想出招如此很辣。 厉风割面,杨普明早有谱在心,有心震慑对手,不退不避,快手一扬,接下“暗器”。哪知那“暗器”着手全无力道,只此一手,已证老妪功力,深不可测。反观“暗器”方方正正,白皙干净,不知何物。 老妪面露玩味,道:“堂堂杨堂主,可敢咽下否?”见杨普明打量着“暗器”,又道:“说不得杨堂主不敢了?” “婆婆!”“丑女”见状,面露羞红,一跺脚,急切说道,却被老妪挥手打断。 杨普明恍如不闻,犹自拿捏手中“暗器”,放置鼻前浅浅一吸,竟有丝丝香甜,了然在胸,笑道:“穿肠毒药,姑且不惧。”手一翻动,已将那“暗器”送入口中,咀嚼几下,咽入喉中。方一咽下,物什随即滑开,送出阵阵甘甜。 “如何?”殿上老妪笑意更浓,八位老妇也是目光柔和,一一含笑点头。杨普明暗自诧异,却不表明,道:“前辈的糖糕很是香甜。” “哈哈!”老妪睁开眼睛,拍了拍扶手,笑声未绝,神色一厉:“你又如何知道这款糖糕里,没有被老身放下穿肠毒药?要知道,我建宫的制药炼药,可是不逊于武林任何一个门派。” 杨普明见她喜怒无常,对于云青念的安危更是担忧一份,只盼着能早些时候将云青念救出才好,对自己安危全然不顾,否则依他心机,即便知晓手中之物是块糖糕,也断不会如此轻易送入口中,当即朗声说道:“老前辈可是世外高人,与我杨家亦无仇怨,何必至我死地?再者,前辈武功高强,身份显贵,自是不会与小辈为难,又岂会步小人行径?”他已然猜出这老妪便是建宫的主人,是以先行以身份辈分逼得她不好与自己动手,更不可难为云青念了。 老宫主阴阴一阵冷笑,有如地狱厉鬼,令人不寒而栗。半晌,这才说道:“老身行事,从来只看意愿。杨堂主妄图骋口舌之利,怕是要失望了。”也不给杨普明多言的机会,又道:“算起来,我这建宫的祖辈,倒是与你杨家的先人渊源颇深。于情于理,老身也不该和你这个杨家小辈计较。不过,若是一个是非不分、善恶不辨、助纣为虐的小辈,老身倒是不介意为杨家清除这么一个不孝子弟,而我建宫,也更不会让这么一个宵小辱没杨家的名声!”一声狠过一声,说道最后,刀子一般的目光,深深刻在杨普明的脸上。 杨普明的眼中,映着一张狠厉的脸,竟然一怯。他素来以自己姓氏引以为傲,如今被老宫主一番讥讽,大为不悦,惊惧之意一闪而过,佯笑道:“不知杨某如何是非不分、善恶不辨、助纣为虐了,还请老宫主指点一二。” 老宫主冷哼一声:“那老身便敲打敲打你这个晚辈了。”脸色乍寒:“赵飒飞此人为人奸诈,道貌岸然,欺骗良家女子。你救他性命,岂非是非不分么。他狼子野心,利用天玄教宗,妄图统一中原武道,进而改朝换代。表面上广施仁德,招贤纳良,却是拉拢沙布封、司空玄、欧阳苍等江湖败类,训练死士杀手,铲除异己,对此你却毫不知情,岂非善恶不辨么。他这血路迢迢,皆是由你铺就,而今更数次为他击退中原正统,此次更将朝廷用于抗击贼寇的红衣大炮拦截,图谋为何,路人皆知,莫非也不是助纣为虐么?当真可笑,可笑啊!”说罢,仰天大笑。 杨普明听她一再折损赵飒飞,勃然变色,再是顾不得其他,怒喝一声:“住口!”长身一跃,化作飞虹惊电,旋掌纳劲,直劈老宫主肩头。他终归念及老宫主年老体迈,不忍下杀手,是以掌势偏移,改击老宫主肩膀。 老宫主也不动作,静静看着杨普明运掌成风。“丑女”却是急声喝道:“不可啊!”身侧红、绿二女拔剑攻上,均是晚了一步。眼见掌势逼近,八道光练自下而上,分打杨普明八处大穴,认穴之准,已步入一流高手境地。 杨普明不敢大意,再运三层功力,展开擒拿手法,一探一握,竟是丝带。丝带本是极为柔软之物,实难驾驭。大凡使用者均会在一头缚上铃铛、匕首等物,以便操作。而这两根丝带均未着片缕金属,却坚愈金石,足见主人功力精深。杨普明但觉丝带猛然一抖,对方劲力再提,化卸劲功法,散去自己一身力道,身子随即向下坠去。与此同时,又是六条丝破空而来。杨普明虽早有提防,却未曾料及这八位老妇功力惊人如斯,当下展开“千斤坠”,笔直下落,避开丝带夺命一击。 杨普明方一着地,八条丝带已如附骨之疽,紧随而来,步步紧逼。八条丝带与八位老妇衣着颜色一致,舞动间,纵横交错,编织成一张色彩斑斓的遮天罗网,将杨普明困在其中。杨普明只见丝带罗网如滚滚浪潮一般,一波接连一波,似乎永无穷尽。巨力压下,逼得四遭战风鼓涌,携滔天之势威压而来。一时,竟看不透其中奥妙,转身,拔剑,锵然一响,长风剑招惊现,化夕阳红霞,一抗罗网威严。 罗网气势万千,叠叠宕宕,划分战团,内不可突,外不可破。一旁红、绿二女,见杨普明身陷其中,持剑退下。“丑女”深知这八位老妇丝带所成阵网厉害,心急如焚,真如这阵中之人不是杨普明,而是她自己一般,大叫道:“婆婆!”老宫主挥了挥手,示意她切莫多言,独自取出糖糕,放入口中细细品味,眼前激荡战团,也只做好戏看待:“杨小子既然号称‘南武林第一剑客’,老身便要看看他这杨家武功如何了。” 说话间,杨普明已在八位老妇丝带罗网下过了数招,虽不落下风,仍是不见阵法有丝毫破绽,心中暗自盘算:“这阵法端得古怪得紧,丝带之间自是相辅相成,一方稍缓,一方便至,不见杀招,却是纠缠得好不烦人。”罗网大阵浑然天成,八位老妇配合天衣无缝,只在思忖之间,红、白两道丝带灵蛇吐信,分打杨普明后颈“大椎穴”、后心“魂门穴”。“大椎穴”处手足三阳经与督脉之会,为人身二十四椎骨第一节气,中者虽不致死,但也瘫痪不可。“魂门穴”位处人背第九椎棘,一旦被抓,一时三刻动弹不得。二招齐发,人凛,招更凛。 杨普明脚化三才五行,掌开六合八表,剑走九转归一,云影千重,一招“风乱千秋”。红、白二道丝带不堪剑风鼓荡,错开杨普明身子,整个天罗大阵也在剑风挥扫之间,猛然一抖。 一招未老,杨普明身形再变,凝一身武胆血魂,化一剑蛇影龙形,骈指作剑,上指伐天,口中大喝一声:“破!”罗网大阵随即鼓荡。 “嗯?”老宫主放下手中糖糕,奇道:“这不是杨家剑法!”稍作思索,笑道:“原来是妙手毒王‘蛇影八绝’中的‘破字诀’,倒是小看了这小子。”杨普明与妙手毒王交情颇深,交谈武技之间,免不了窥得对方武学一二。 八位老妇惊愕之间,急催功力,稳固阵形,赤色丝带游走阵中,斜打杨普明右肩锁骨“缺盆穴”,意欲撤下杨普明掌中云破月。青色丝带应势变招,转守为攻,打向左腿“环跳穴”。 杨普明眼中坚毅,锐光急扫,已知来势不凡。凭多年武感,一步三移,出大有,走明夷,转中孚,一顿足,一立身,睥睨千秋。 八道丝带,化天悬星海,一静一动,牵引不世功力。八位老妇眼色互交,神领心会,人不动,手微颤,罗网大阵倏然大变。上四道漫天飞舞,做九霄惊雷,下四道旋地纳风,开八荒地火。雷火之势,一发既止。杨普明沉哼一声,脚外踝“昆仑穴”一麻,倒退数步,险些跌倒。 杨普明几经危险,直教“丑女”愈发心急。但见惊雷地火阵势一开,便知不妙,岂料不待出言提醒,杨普明已身中一招。 饶是杨普明身经百战,又何曾如此狼狈?当下收敛心神,左掌护元守真,右手持剑,再开杨家“长风三叠剑”。刹时,只见红云喷薄而出,在八色丝带之中大开大阖,宛如一道坚如磐石的光幢,将周身护得泼水难进。八道丝带夭龙飞矢,或游或冲,连打带消,似水晕层层荡开,化困为锁,宛如一张细密大网,将杨普明困锁其中。 杨普明“昆仑穴”受制,行动不便,但剑胆犹在。御剑退敌,白衣翩翩,有若仙人。八位老妇仍然正坐椅上,右手持丝带,时而乱弹琵琶,时而手挥五弦,时而佛祖拈花,千幻万变,看得一旁“丑女”、红绿二女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突听“当啷”一声,杨普明手腕“腕骨穴”又着一击,整条右臂酸麻,重剑云破月再是难以拿捏,脱手坠地。几乎同时,八道丝带攻势一紧,欺身逼近。 杨普明快步急退,旋风为掌,见招拆招。右掌翻覆,作搏龙姿态,若擒若拿。左掌以卸为主,化迷踪云烟,散惊涛骇浪。一人同使二招,更见武道精粹! 老宫主点头称赞:“‘八卦流心掌’的‘乾龙撼神岳’,‘长门卸甲掌’的‘运雾如壁’,倒是有几分火候,不错。” 一声赞叹,道出杨普明招法何来。八位老妇心中有谱,手运丝带,急打杨普明周身百穴,克敌为要。 丝带劲风无痕,杨普明脚踏天罡步,一影七化,旋身聚力,手拨白丝带,大力喝到:“断!”雄劲倾泻而出,白丝带应声撕裂。一招功成,又是寒芒飞至,再行地煞位。 白色丝带一断,白衣老妇稍作惊愕,反手发招,白色丝带竟又伸长。杨普明未曾算计有此一招,顿时胸口气血一滞,“玉堂穴”被丝带含劲一打,气冲穴位,一身气力散去,坐倒地上。由八色丝带交织而成的罗网大阵随之撤去。 “杨大哥!”“丑女”再是难抑心中担忧,快步上前,扶起杨普明。玉指翻飞,化开阻塞穴道,推宫过血,为其理顺气血。如此近一刻间,方使得杨普明可勉强行动。 八位老妇收招不动,半倾身子,依靠椅背,仿佛适才一番交手与她们全无关系。倒是高坐殿中的老宫主放声大笑:“杨家子孙果然是一代不如一代啊。当年杨逸身陷这‘罗网大阵’,尚且交手百余招而立不败之地,而你却连半百之数都难以招架。‘南武林第一剑客’?莫不是论剑台的几个小老儿未曾见过精妙剑招么。” 杨普明缓缓站起,倚柱而立,大口喘着粗气:“这‘罗网大阵’固然精妙,却并非牢不可破。” “嗯?”老宫主微微变色,语含讽刺:“那老身倒是要听听杨堂主有何高见了。” 杨普明对她讥讽之意,置之不理,道:“此阵主困。八人合阵,看似合八人之力,实则集天罡、地煞之变。阵中人所受,等同与一百单八位高手交手。的确厉害非常。杨某自知深浅,难以破阵。但阵法主困一人,若是尚有一熟悉易学之人,自内部景门出、生门入、惊门破,八道丝带势必走位大乱,此阵必破。” 老宫主脸上顿生青白,八位老妇也面色大变。老宫主银牙狠咬,道:“不错,当年杨逸也说过这番话来。能使得此中关巧,你确实不简单。不过,现下似乎仅有你一人,还是自知为好。”重重“哼”了一声,推着座椅,从偏门离去。八位老妇见状,朝“丑女”稍做躬身,道了句“少宫主”,看也不看杨普明一眼,相继离去。 见九人离去,杨普明长长舒了口气,“呯”一声,跌在地上。他体力早已不济,只是不忍被他人小觑了去,才强做精神。一番话说来,再是难以支撑,昏厥过去。 弦月当空,照得建宫一片银雪。已是午夜时分。偌大的建宫在清辉下,寂静无声,好似连流水也停止了。 一盏孤灯幽幽,昏黄,摇曳。 当香榻上的人睁开眼的时候,那熟悉的面容夹带着一虑愁思,那婀娜消瘦的身形,似是不堪这愁思复合,单薄的令人怜惜。 杨普明坐起身子,说道:“姑娘,杨某又得道谢了。” “丑女”一惊,收起愁思,看着杨普明脸上苦笑,“噗哧”一声,道:“如此看来,你要感谢的可不少。”见杨普明翻身下床,背上云破月,赶忙快步走去,抓住杨普明手腕,急道:“白日里气力消耗巨大,尚需休息一段时间。” 杨普明摇头道:“青念尚且受困,在下着实难以安心。”“丑女”闻言,心头一阵苦楚,叹道:“那……那你可知道她现在何处么?” 杨普明沉思片刻,这建宫宏大,绝非等闲。白日里所见,怕仅为冰山一角,若是盲目找寻,旷日费时尚且不说,惊动建宫守卫,势必绝难如愿。然而若要放弃,也非他之本性,当下道:“在下曾言,纵然天涯海角,不离不弃。在下便不信,青念还会被藏在地下不可。” “天涯海角,不离不弃?”“丑女”凄然苦笑,道:“我捉云青念来此,绝非要伤害与她,只为引你前来。几番纠缠与你,倒非有意与你过意不去,只是因为你是杨家的子孙,更是赵飒飞的亲信。” 杨普明抽回手来,语气陡然一冷:“若是要杨某叛教弑主,自可不必多言。杨某在此告辞,愿后会无期。”他心有计较,与“丑女”这几番相遇,言语之中,多有拉拢,更有蛊惑,是以“丑女”心意方才说出,已大为不悦,不免语气重了起来。 “哼!”“丑女”径直坐下,一双玉手扶在桌案:“你这便离去即可,云青念虽在建宫之中,但你此生也别想找到她,更何况将她带离。”之于杨普明,云青念无疑是他死穴,于此要挟,倒真使得杨普明迈出的脚,又收了回来:“姑娘,无论谓之与你、与青念,均无仇恨,何必如此。倒是你与宗主有何仇怨,非得不死不休?亦或宗主与建宫有何误会?” “呵,”“丑女”惨笑道:“有何误会?怕是这句话你藏你心中多时了吧。既然你这么想知道,好,我这便让你好好瞧瞧。”说罢,转过身去,背向杨普明,罗衫轻解,香肩耸动,黄衫滑止腰间。刹时,欺霜赛雪的肌肤,尽数映入杨普明眼中。杨普明心头一跳,脸色通红,急急侧身闭目。动身之间,愕然却见,“丑女”右肩上生有拇指大小的胎记。胎记色成鲜红,形似半月。杨普明对此胎记再是熟悉不过,一时咂舌:“你……你这胎记……” “丑女”双臂一抖,披上黄衫,系好腰带,转身之间,双眸落下两行清泪,满是凄然苦楚:“我现在的名字,魑魅。以前……娘亲叫我,赵灵珠。”名字出口,竟如五雷轰顶,击得杨普明脑中一片空白,连连后退,扶住桌案,方才站立,可一双坚定的手,却频频战抖。拿起桌上茶壶,朝口中猛然灌下,一口,又一口,接连七口凉茶,似才恢复清明:“莫非,你是宗主的……” “亲、生、女、儿!”一字一顿,魑魅字字咬牙切齿。不愿承认,却不得不承认。四字说完,泪水如玉箸低垂,是恨,是怨。 杨普明躬身一拜,言辞尊敬:“属下白虎堂主杨普明,拜见宗女。” 魑魅冷然说道:“自从改名魑魅,我只是娘亲的女儿,不再是赵飒飞的女儿。你这一拜,所拜不过赵飒飞的女儿,与我何干?” 一切匪夷所思。一心要杀赵飒飞之人,却是他亲生女儿。不可信,亦不愿信。可那胎记模样、位置,与赵飒飞一般无二,不可不信。 魑魅恨道:“你又可知我为何改名魑魅?魑魅魍魉,妖魔鬼怪,最是惊惧人心。而我,便是赵飒飞的噩梦,是他梦中厉鬼,要他一辈子活在恐惧之中。我要永远记得我的杀母之仇,要用他的血,来祭奠我的生生娘亲!”一字一饮泪,说到恨时,面容尽显狰狞。 一日之内,连逢骇事,均是前所未闻。杨普明仍心存疑虑,却不知如何开口。魑魅又道:“信与不信,我亦毋须多言,你细细想来,沙布封、司空玄、欧阳苍三人如何?哼,沙布封此人贪财急色,司空玄杀人如麻,欧阳苍阴险狡诈。这三人,哪一个不是曾经祸害武林之徒?”见杨普明皱眉深思,又道:“我亦不添油加醋,你只需在武道上询问,司空玄何以成名?莫不是当年为成就刀法,断情断义,欺师灭祖,以百余婴儿血肉为引,练就一身邪功。如此卑劣行径,此刻又是如何?赵飒飞高举大义,却收容三人,委以重任。” “这……”杨普明有心辩解,可对于沙布封、司空玄、欧阳苍三人品行的确有所了解,多言,只怕是狡辩了。 魑魅冷哼一声,似是念及人间悲惨,面色一片惨白,狠咬的贝齿间,隐隐渗出血来:“当年,赵飒飞听信批言,私闯九转生死巷,被困阵中,难以脱身。是我娘亲不忍他困死阵中,救他于水火。而他听信一窥江山谶言,一心觊觎建宫中收藏的武学典籍,欺骗娘亲委身于他。赵飒飞的确是奇才,建宫生活三年,便习成九帮十八派的武学,自觉时日已至,不顾娘亲临盆当即,狠心离去。”说道此处,泪水满襟,哽咽难语。 “一窥江山?此人不曾听闻。倒是武林中有一名神算一眼春秋却是如雷贯耳。传言此人博学精易,观星一眼,可知春秋变换,世事更迭。”杨普明不愿在赵飒飞身上多做停留,不着痕迹转移话题。 魑魅擦干泪水,泪痕犹在,好不教人疼惜。听她悠悠颤道:“一窥江山正是一眼春秋的胞弟。二人均是铸兵工后人。他为自己取名一窥江山,正是有胜其胞兄一筹之意。一眼看尽春秋变,一眼窥尽江山改。只是听闻二人早已决裂,至于二人现今所在,却是不得而知。” 轻咳一声,魑魅又道:“当日,娘亲临盆,赵飒飞执意要走。娘亲自然千般不舍。几番纠缠之下,这狗贼竟是痛下杀手,又怕婆婆追究,便抓住刚刚出生的我为要挟。投鼠忌器,婆婆自然是不敢逼迫太甚。待出得九转生死巷,他自知逃离以无大碍,竟是意图将我丢死墙壁。若非婆婆及时抱住,怕是我已被他摔成肉泥。可怜婆婆……中了他毒手,这双腿,却是再也站不起来了。”言毕,薄衫拂泪,呜咽起来。 “怎会如此?”杨普明自诩接触赵飒飞时日并不短。赵飒飞所行,多有光明磊落,对于自己尚且疼惜,又怎堪加手亲生女儿? 魑魅放声狂笑,不顾泪水连珠般滚滚落下,玉掌乍然一挥,桌面上立时陷下半寸深的掌印:“你可知一窥江山谶言为何?”凄然一笑,颓倒坐下:“‘得子半壁,生女丧艾,一气星魔,九鼎归元。’此谶言所言,若得一子,可得半壁江山,若是一女,年不过半百之岁。要取得天下,先需‘一气’,你可知‘一气’为何?” 杨普明脱口说道:“莫不是‘长空剑气’?”近日以来,对于自家武学多有被人提及,是以由此一说,倒在情理。 魑魅螓首微点,又摇了摇:“虽不中,亦不远。此间涉及,倒是又牵扯到曾经的武林世家,铸兵一脉。”见杨普明眼中疑虑,接道:“铸兵工曾写下《铸兵神录》,其中便包含了铸兵老前辈毕生武学参悟,‘傲决心经’。具闻,《铸兵神录》传至今日,所能习成‘傲决心经’者,寥寥无几。首先一位,当推碧庄庄主宇影枫。宇老庄主一生生有二女一子。其子为人乖僻,后因勾结小人,被逐出碧庄,而他二女也在乱世葬身。这绝世功法,反倒传给了倚鹤楼楼主梁山听。无奈朝廷容不得他,多次围剿,倚鹤楼隐匿武林,不再入世,‘傲决心经’就此下落不明。梁山听虽身负绝学,可谨遵宇影枫之命,未将心经流传,这倒是可惜了。” “嗯?”杨普明更为惊奇:“既然如此,宗主又何必苦苦经营?” 魑魅道:“听闻‘傲决心经’修习法门,为天地奥妙之玄同,纳阴阳为一气。赵飒飞天生极阴之体,而你们杨家‘长空破元气’却是纯阳之法。若是赵飒飞能突破功法阴阳限制,其所成,怕是不弱于宇影枫、梁山听二人。是以他才有入九转生死巷,习百家武学,融会贯通的想法。” “宗主的确问过在下有关‘长空破元气’之事。不过家学所在,不敢妄自泄露,偶有提及,也不过只言片语。” 魑魅猛然又是一阵大笑:“如此思量,赵飒飞救你性命,养你十年,莫不是另有玄机?你倒是好生思量,灵台寺中,你见过的葬火五邪,可是若有熟悉之感。” 杨普明对于魑魅的消息灵通,早有领教,是以此刻并无过多惊奇,反倒是她对于数百年前武林秘辛之了解,生有拜服。现在话锋一转,倒真教杨普明有些措手不及,却也不敢怠慢。心知魑魅此女绝非妄言之人,细细思索,仍无头绪。 “十年之前,暮春之时。”魑魅八字缓缓说来,看向杨普明的眼光,也多了一份戏虐之意。 “十年之前,暮春之时……”杨普明双瞳陡然怒张,葬火五邪的面孔再此浮现脑海,竟是那般清晰:“是他们!” 第七章:天机谶言(上) 一句惊呼,一声惊诧,杨普明再是难以遏制心中激动。曾经血案,历历在目,无从拂去。 “不对!”杨普明心思稍定,又有些疑问:“不对,那些人明明已经死去,此事是在下亲眼所见。” 魑魅早已平复心绪,好整以暇,一色淡然,如最初的古井无波。为自己斟满一杯凉茶,慢条斯理,细细品味。一杯饮尽,似是意犹未尽,然见杨普明疑问模样,淡淡道:“这个世上,亲眼所见,又有多少真切?” “那也不该。”杨普明斩钉截铁,狠狠摇了摇头:“葬火五邪的功力在下已有领教,即便是五行阵,也亲身一闯。家父武功以窥臻境,即便未能堪比先祖能为,却也胜我许多,若说会丧命这五人之下,在下万万不可相信。” “哈哈!”魑魅面带几分嘲弄,玉指敲打着桌案,一声声,扣人心弦:“杨堂主莫不是尚且不清楚,武林之中,一人武功通天又能如何?最是厉害的并非武功,而是机关罗网、阴谋诡计。若是借由毒物,废去你一身功体,怕是舞象孩童要取你性命,也只在举手之间。” 一人之力,终有穷尽,杨普明怎会不知。只是此刻被人这般道来,心中已然有了些许沉重:“既便如此,宗主又为何将与葬火教人合谋,害我双亲性命?” 魑魅美眸流转,似有情,似无意,更似不惊不喜,不哀不怒。人淡,语更淡:“利之所趋,同袍尚且能反目,何况本非仇雠,如何又不能联手?十年不入西域一步,如此条件,足以让葬火教留有闲暇,空前壮大。若非当年葬火老祖自视甚高,侵犯中原,惹得正统人士义愤填膺,葬火老祖断不至于落得如今下落不明的境地,又何来这几年太平表象?” 杨普明浑身一震,颤抖不已。半晌,稳定身形,竟是仰天大笑,如凄霜苦雨。赵飒飞与葬火教人暗中盟约,利用葬火五邪下毒害死双亲,他假意除去五邪,收养自己,所求不过是自己家学武功。前仇恩怨,一目了然,而今一朝明晰,竟是这般痛心彻骨。 见他悲怆如此,魑魅心存怜悯,歉然道:“当年令尊令堂遇害之事,我们也是迟了。待得赶到,只有两位前辈尸骸。后经诊断,的确是中了葬火教的毒。此后倒是多番追查,方知凶手何人。葬火五邪身在西域,我等不便出手。可赵贼龟缩天玄教宗内部,外有洞庭湖水为险,着实难以攻入。好在此刻,葬火五邪已然惨死,也算天道循环,善恶有报。” “好个善恶有报!”杨普明双拳紧握,绷得青筋突暴,长长吸了一口气,说道:“多谢姑娘告知,此事在下自当再做探查。若真如此,即便有养育之恩,杀亲之仇也不可不报。”平息心中波澜怒潮,恢复一派气定神闲:“姑娘……” “你不必多言,我知晓。”魑魅沉声说道。她似有识心之能,一眼洞穿杨普明心中所想。幽幽一叹,颓然摇头。不知如何言语,唯有一杯凉茶,一解心愁。想到杨普明适才所言,知他心性,又是摇头:“若是当真与云姑娘不离不弃,还是退隐山林的好。正统容不下你,天玄教宗……呵,怕是从你进了九转生死巷,也容不得你了。” 杨普明绝非蠢笨之人,自是能听出一番情意。张了张双唇,什么也说不出口。 二人沉默片刻,忽而听闻魑魅黯然低唱:“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年年陌人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几多长?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声音低婉娇柔,却满是愁肠百结,催人断魂,听者如悲,闻人似伤。“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人非草木,杨普明自然知晓魑魅心思,却不敢认,亦不忍认,故作不知,目向远方。 突得,魑魅一拍桌子,眼中虽有愁红,口中却是爽朗一笑:“好了,杨大哥,你且随我来,自然能救得云姑娘出去。”拂袖拭泪,当先快步出门。身后,杨普明一声叹息。 建宫之地,外合风水堪舆之布局,内谙九宫归一之排布。引水为渠,做石为岸,宏伟壮阔,非寻常比拟。 夜风透凉,摇曳宫灯,更添寂寥。时有护卫巡查,飒爽英姿,凌然不凡。昏暗灯光下,两条身影,一如蜻蜓点水,一如飞凤潜龙,神出鬼没,不可捉摸。守护虽严,奈何二人轻功身法绝佳,兼之当先一人熟悉地形,每每遇险,总能机智避过,潜藏在阴暗角落。 忽见眼前不远处,由岩石堆砌成一扇大门。大门后连一座方方正正的石屋,前接两盏高大落地石灯。石灯左右各自站立两名持剑女子。以此景观而言,倒是与建宫中辉煌大相径庭。阴寒肃杀之气,催人不寒而栗。这四名持剑女子恍若不觉,笔直的身躯,淡然的容颜,警戒的神色,不见一丝放松。想来,此地便是关押之所。 魑魅知晓眼前四女武功深浅,向杨普明做了一个禁声手势,翻开杨普明手掌,比划着文字:“莫出声,等我。”得到杨普明肯定的眼神,双手背后,大大方方走了过去。杨普明尚未明白此女用意,已听四名齐声向魑魅请安,不由心念一动,思忖起来:“莫非是要暗中做手,制下这四人?” 四女躬身请安,魑魅也不作声,点头回礼。一脸波澜不惊,一派从容姿态,看着巨大石门,微微颔首:“此夜怕是不会安静,尚需小心才是。”说话之间,故作思量,莲步轻动,站立四女身后。不待四女回应,魑魅陡然一惊,双眼如电,刺向杨普明身处角落,低喝一声:“何人!” 四女闻言,皆是一惊,抽出长剑在手,相互交替眼神,动身便要过去。杨普明见状,心头蓦然一冷,身子紧贴墙角,一手却按在云破月剑柄之上。不知为何,念起魑魅吩咐,竟是十分信任,咬了咬牙,屏息凝气,不敢发作。 “什么人,出来!”四女愈走愈近,渐渐分散,欲成包罗合围之势。杨普明暗自苦笑,若是合围势成,必然免不了一番缠斗。倘若平常时间,杨普明自是无所畏惧,但是此刻救人为上,唯恐惊动其他守护,引来老宫主与八位老妇。不得已,只有朝魑魅投去一丝询问。 便在四女分散之刻,魑魅倏然身动,一影四化。四女乍闻背后风气,转身格剑,已被魑魅连锁四女身上“哑门”、“魂门”二穴。看着四女诧异眼色,魑魅稍一欠身,歉声道:“四位姐姐,得罪了。” 魑魅见四女口不能言,身不能动,长嘘一口气,挥手招来杨普明,悄声道:“一时三刻之间,四位姐姐不能言语,不得动弹,且需抓紧时间。”目光在四周一扫,又道:“想来婆婆已是知晓我们今夜将有行动,多有安排。水牢内,恐怕尚有人手,不可大意。” 眼见水牢在前,云青念势必关押其中,杨普明更难自禁,坚定的身形隐隐颤抖。转念又一想,魑魅这番行径,自己与云青念自可离去,但她却少不得老宫主的责罚,心有愧意,抱拳道:“姑娘之恩,不敢言谢。以后路途,在下一力承担即可,姑娘还是快些回去,以免被人发现。” 魑魅苦笑摇头:“既然出手了,此刻回与不回有何区别。”见杨普明脸色愧疚,也不多做讨论,当先走入石门,小声吩咐道:“你且稍等,待我先进去看看。若是不曾叫你,切莫擅自主张。”玉手按在石门一侧罗盘上,正反扭转,只听“咯哒”一声,似是打开机廓,紧闭石门带出嘶哑声响,缓缓张开一条口子。口子不大,仅仅能够一人进入。魑魅生怕杨普明难以抑制心绪,抢先步入。 杨普明见状,不敢燥进,却又对魑魅放心不下,靠近石门,贴上耳朵,哪知竟是听不见丝毫声响,不由心中焦急。想着云青念身在内中,与自己不过几步之隔,偏偏动不能动,言不能言,当真比就此死去还要难受。不知煎熬几时,心力也近乎憔悴,仍是不闻任何讯息。更是担忧。他长年作战在外,自有独特处事方略,在此等待,绝非他之性格,生怕就此拖延下去,身后被封穴的四名女子便要强行冲开穴道,如此势必引来其他人等。当下不做迟疑,将四女一一击晕,搬入石屋。自己拔剑在手,放轻脚步,缓缓走入。 方一进入石屋,眼前一片黑暗。不敢取出火折子,招惹事端,凝神汇聚双目,仅凭双目能力,勉强窥得轮廓。石屋内部,空无一人,前后不足十步。杨普明正自心疑,忽而一阵冷冽自下方传来,低头瞧去,竟是一条向下石梯。脚步再轻,一步一顿,丝毫不敢大意。 建宫立于水上,而这座水牢自上方开口,向下延伸,甫进入,便是寒气袭来,鼻息之间,尽是清水气味。来到石梯尽头,水声稀里,自上而下,连成一幕水帘,隐隐投来几许光线,穿越眼前水帘。 杨普明不顾一身潮湿,穿过水帘,眼前铺出一条石板道路,脚踏其上,传来阵阵湿意。 两侧牢房栏杆,非金非石,一眼之下,即可辨认均是深海巨木所制。栏杆内部,下有一汪池水,与石板道路平齐,上方自后墙探出五条精铁锁链。想来是将犯人关押在此,困入水中,影响其行动能力,唯独留出头来,保证呼吸之用。五条锁链,扣双脚以阻碍走动,悬双手限制行为,锁脖颈,以防犯人溺水自尽。如此设计,杨普明不由一愣,此等布局,竟与天玄教宗地牢一般无二。天玄教宗地牢建成,不过近年之间,起建时间,也是自己进入天玄教宗之后。如此算来,赵飒飞定是来过此地,更与建宫中人关系匪浅。紧了紧握剑的手,愈发担心云青念,这般牢房,岂是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可堪承受?借着牢门上悬挂的昏黄灯光,识别道路,缓步而行。 绕过一道弯口,眼前豁然一亮,只见魑魅僵直站立在不远的牢门,脚下躺着一位粉衣少女。少女一动不动,想来也是被魑魅封了穴道。另有一蓝一白二位少女,在粉衣少女身侧蹲下,手指连翻,为其解开穴道。几经尝试,仍是不果。显然,魑魅是以独门手法制服粉衣少女,而她自己也在其余二女围攻之下,吃了亏。 四人身后牢房,关着一位雅黄薄衫的少女。见她垂首低眉,不言不语,似是对眼前一切不闻不问。观其蜷缩墙角的模样,铁链下垂,倒是未曾被锁链缚紧,只是扣上手足,以防随意跑动。娇躯浸泡冰冷水中,如闪烁不定的灯火,瑟瑟发抖,好不教人怜惜。 杨普明心中一痛,怒从中来。摸出两枚铜钱,扬手一挥,分打蓝、白二女背后“灵台穴”。二女武功较之先前四位高出不少,听风辨位,各自展开“鹞子翻身”,五指反弹琵琶,一拨一挑,一推一送,便将铜钱依照原路打回。 杨普明见魑魅受制,已知这二女武功不凡,一出手,再夹两枚铜钱,变招而发。只听“叮叮”两声脆响,四枚铜钱凌空相撞,飞撞四散之间,恰巧将两侧悬挂灯盏打落。一时之间,众人眼前尽是一片黑幕。乍然生变,二女尚未适应,杨普明却是有谱在心,当先发难。二女只觉裂电一般雄浑力道自远而至,挥洒劈下,可比千钧。二女闻风而动,脚踏迷踪,巧妙避开。 杨普明重剑在握,犹如夭龙乍现,惊起飞虹万千,劲风飒飒。左手化掌,凝一身雄浑,持无俦功力,推砍拍劈,招招精妙。二名少女定神迎战,虽目不能视,但耳尤可闻,凭借衣袂舞动、厉风走势,辨位识置,步伐轻挪,身似幽魂,招行鬼魅,划开五五战势。 愈战愈是心焦,多拖一分,云青念便多一分痛苦,多一分危机。杨普明不敢恋战,再催功力,剑劲沉重,剑气纵横,破开猎猎风端,向二女急吐。二女配合默契,早在灯火熄灭一瞬,各自站位,以游斗身法,消减对手实力。此刻剑气沛然,心思均是一转,身形百变,手开千机。 杨普明本无伤人之意,奈何二女步步紧逼,不容喘息。一句“无奈”,掌开“震虎啸秋林”,沉风纳气,一击,逼退来人,剑行“潜龙越沧溟”,反重化巧,一招,破敌奥妙。只听“当”一声响,前招已老,新招未发之际,云破月剑身一颤,竟是被人弹中剑身。杨普明不急惊讶,对方娇咤喝道:“云破月!你是杨普明!”声音一响,杨普明快招连攻,转掌攻去。一声闷哼,那人已被杨普明掌椽扫中肩头,踩出零星水声,倒退开去。 被人窥得身份,杨普明倒是不惧,心知对方中掌负伤,便要立时追击制敌,却听身后一人惊呼:“是……是杨大哥么?”声虽微弱,却是铜钟阵阵,敲打杨普明内心。此人真是杨普明心心记挂着的云青念。分神之间,手下剑势稍缓,一女已从剑圈内若困而出。杨普明心叫“糟糕”,连绵剑势,如山河缺堤。哪知剑势起落,背后一股凌厉掌风袭来。杨普明顿足收步,回剑背后,却是一招“苏秦背剑”。铁掌战重剑,锵然巨响,杨普明借力旋身,挥手变爪,凭多年武觉,直扣对方脉门。 脉门受制,弹指之间足以废去对方一身功力。杨普明无心杀手,却有意要挟,正欲反手束缚,岂料对方玉掌之上,竟生出一股巨大吸力,自己猝不及防,浑厚功力,源源不断被对方吸纳。杨普明经验老道,凝气守元,蓄力一发,强行挣脱。 哪知此女难缠,手掌一分,复又合身扑来,芊芊玉指,尽化利刃鬼手,卷得冷风快愈刀剑。杨普明失算一时,几几险象环生,闪身腾挪,也被锐风割面,暗自生疼。 一招得手,那女子攻势愈发急促,引得风声唳唳,似万鬼哭泣。杨普明不见招式,却似有感应,诧异呼喝:“这是……”话未说完,掌风逼来,隐隐生出“嘶嘶”裂响,再不犹豫,杨家掌法更添风骨,“天光洗寰”,迎风破浪。 一者出招诡谲,一者开掌霸道。二掌相对,无声,无息,唯有劲风乱走,催得二人衣袂鼓动。杨普明有心退敌,再运功力,内劲如岩浆喷发,势不可挡,向少女肉掌涌去。那女子低沉一哼,竟不退不躲,五指紧收,扣住杨普明手掌,以一身修为相拼。 “好女子!”杨普明心生赞叹。明知不敌,却也寸土不让,如此巾帼,杨普明更是难下杀手。那女子行招虽奇,但论及内家修为,又怎是杨普明的敌手。不过片刻,已显内劲稀薄,再是勉强,恐怕不足一刻时间,便将油尽灯枯,此身修为,尽付东流。 杨普明暗叫“苦也”,不忍此女耗尽修为,再提功力,震开此女。杨普明也是心存仁慈,虽然退开女子,却也大耗功力,不由深感虚弱。此女也是武道高手,知晓杨普明用心良苦,心存感激。听她脆声叮呤:“多谢杨堂主手下留情,小女子无以为报。但职责所在,若要带走云姑娘,除非从小女尸体上踏过。”说道后面一句,语气坚毅,不容丝毫转圜余地。 杨普明暗自苦笑,取出火折子,将两侧灯盏点燃。见蓝衣少女已然不见踪迹,叹了口气,追赶已是不急。还剑入鞘,拱手说道:“姑娘言重了。”却见眼前白衣少女倚坐栏杆,芳颊一片惨白,已是精疲力竭模样。也不故作君子,道了声“得罪”,从白衣少女腰间取过钥匙。抬手间,赫然便见袖子出现多道裂口,笑道:“有幸一见失传已久的‘鬼影手’,果然凌厉肃杀。”转身打开牢门铁锁,跳入水中,顿时冰寒刺骨。再为云青念解开身上铁链束缚,观她脸色腊白如纸,愈发心疼,抱起云青念,一步跃出。 眼见杨普明关切神情,云青念不由芳心一颤。她被关押水牢,浸泡一日饱受寒冷,又无清水食物,莫说这般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即便高大壮汉怕也难以忍受。而她未曾抱怨,未曾落泪,何等坚韧。此刻被杨普明拥入怀中,情难自禁,泪水夺眶而出,涌在杨普明变得灰白的残破长衫袍子之上。杨普明美玉在怀,只觉怀中人瑟瑟发抖,更是怜之惜之,脱下长袍,披在云青念娇躯,口中安慰道:“莫怕。” 云青念破涕为笑,指着魑魅道:“这位姑娘是被封了‘璇玑’、‘廉泉’二穴。”杨普明点了点头,在魑魅手背“中渚穴”按去,以破元真气入穴位,进手太阴肺经,冲开封穴。魑魅见杨普明先身抱出云青念,其心中孰轻孰重,一目了然,苦叹一声,再是不往杨普明身上看一眼,俯身为躺在地上的粉衣少女解开穴道。粉衣少女穴道解开,立时退后三步,拜身说道:“奴婢得罪了。” 看着眼前可人安然模样,杨普明如释重负,紧握柔荑。四目相对,不言语,亦不知如何言语,却是心意了然。二人相视,款款而笑,尽付深情,只觉此刻似有地久天长,不顾尚且置身险地。杨普明总归非比常人,恢复往昔风采,拍了拍云青念肩头,以示安慰:“快些离开此地。” 正欲带着云青念离开水牢,忽得自前方传来一阵步伐声响,其中夹杂“吱吱”怪音。但见适才不见的蓝衣少女,此刻大步前来,身居右位。左边,紫檀轮椅,幽幽默默,缓缓前行,却是带来一阵压抑,逼得烛火再三摇曳。座上老者,似虚弱,似无力,瘫坐其上,半眯眼眸。可杨普明一点不敢小觑了去,此人赫然便是老宫主。老宫主身后,紧随八位老妇人,以二四排开,面无颜色。左侧,首位老妇,赤衣裹身,手推轮椅,如缓,如急。 十人站定,距杨普明尚有十步,可无形压力,以催得人难以呼吸。白、粉二女一见来人,躬身作揖:“拜见老宫主,拜见长老。”待老宫主微微点头,这才站在蓝衣女子身前。 老宫主一双睿智眼眸扫过眼前三人,厉声一喝,惊得烛火陡然一暗:“魅儿,还不过来。”魑魅娇躯一颤,朝杨普明渡了个眼神,战战兢兢走了过去。老宫主又是一声冷笑:“老身虽然早有所料,却是不想,杨堂主竟然如此浮躁。老身待你,也算不得失礼,这般行径,杨堂主,你何来的胆子!”右掌一拍轮椅扶手,只听“咔嚓”一声,那扶手应声而断,落下半截木块,掉落石板,几个辗转,滚进水池。 杨普明并未亲见老宫主出手,却也能猜得此人武功,高深莫测,此般一见,仍为之动容。紫檀木本就坚硬异常,而这张紫檀轮椅以浸油炼骨,更是刀剑难伤分毫。老宫主一掌之下,竟是生生震断,足见内力精纯,难以测度。 杨普明临危不惧,更见坦然,仰颈笑道:“老宫主过奖了。杨某纵然有着千万个胆子,也断然不敢在九转生死巷之内、建宫之中造次。只是事出紧急,不得已,唯有失礼。”他这一句,不卑不亢,九转生死巷虽奇,建宫虽陷,而他也非砧上鱼肉,任人刀俎。老宫主嗤之以鼻:“怎么,莫非杨堂主还是以为,能从这水牢之中安然走出不成?莫说此刻你已是疲惫之身,既便全盛时期,老身留你,亦非难事。”话中多有挑衅意味,更是威胁。 杨普明何等顽强,自然不会束手待毙,直视老宫主狰狞目光,不退不避:“老宫主若是有意为难,杨某自是愿意讨教一二。” 老宫主闻言,脸色一沉,如冰河雪峰,面冷,话冷,意更冷:“好,不愧是当今武林道儿上顶尖的人物。如此看来,祖训之言,大可不必。”不见她手掌变化,又是一拍扶手,另一边完好的扶手,立时断下半个拳头大小木块。一抓,一握,紫檀木块碎成无数,化作木筷粗细,自指缝间隙爆射八根,如疾风骤雨,分打杨普明“丝竹空”、“天鼎”、“肩贞”、“小海”、“玉堂”、“环跳”、“气海”、“昆仑”八穴。这八处穴位,自眉心,至脚踝,分距极大。可老宫主恣意一发,认穴之准,招式之怪,不可谓不令人叹服,真真匪夷所思。 利风如刺,云青念尚在身后,杨普明不敢闪避。清喝一声,拦腰抱起云青念,身子顿时拔起一丈,避开攻向下盘三块檀木。右掌拔剑快转,电光火石之间,连刺带划,宛如突生一道光屏,硬生生击落其他五块檀木。前番交战,损耗心力,此刻已是吃了暗亏。一招落毕,虎口生疼,却是强忍痛楚,紧握云破月,换得一脸肃穆。 云青念见招一惊,叫道:“是‘八方绝’,倚鹤楼的独门手法!”此言一出,无人不惊。饶是杨普明强自镇定,也微微变容。 老宫主也是惊诧,并未想到这么一个年轻女娃,竟然能识得失传已久的武林秘招,不由高看一眼:“丫头不错,能识得道儿来,也没有没了云府的名望。” 虽有赞美,却无喜色。云青念秀眉紧蹙,担忧万分:“‘八方绝’、‘鬼影手’,若是小女猜测不错,建宫与倚鹤楼怕是一脉相承。” “嗯?”老宫主眼中赞许:“不错,我建宫创建主人,的确是属于倚鹤楼弟子。”语气一变,冷哼一声:“先是南唐战祸,又见赵普设计,再有离间叛乱,赵氏帝王怕是以为倚鹤楼早已灭门。可是世事难料,倚鹤一脉传承,却是比赵氏更久。” 云青念抢先一步,站在杨普明身前,一躬身:“倚鹤楼先辈的确令人尊敬。想来宫主前辈也不会为难我等小辈了。”她虽未曾与老宫主交涉,但观察入微,也能猜得老宫主此人多有傲气,是以放低姿态,以辈分之差,迫使老宫主难以插手。若是同辈之间,杨普明压力大减,以其实力,倒也不难脱困。 老宫主终归老辣,又是行事乖僻之人,冷笑道:“想以语言激我,小丫头倒是机灵。可惜,老身偏偏最是按得下心神。”稍作思忖,又道:“不过,我们之间并无深仇大恨,虽有冒犯,老身也懒得计较。莫说老身欺负晚辈,老身再出三招,若是丫头能识出招式,杨小子又能三招不死,老身自然不会再与你二人为难……”“难”字方一出口,也不等杨、云二人是否答允,左掌虚空一划,轻柔无力,却是从掌心飞出一粒小檀木。 杨普明先前见识过老宫主手法精湛,此刻不敢大意。只见老宫主抬手,已抢身站在云青念身前。见这块檀木去势极缓,来势如电,稍一分神,檀木离胸口“檀中穴”不足三尺距离。魑魅惊喝一声,才要冲去,却被老宫主一把按下,冷冽眼神,直盯魑魅湿润瞳子,竟教魑魅心虚不已,退后不前。 罡风逼命,杨普明心中暗苦,双腿如松,屹立不动,上身后翻,便是一招“铁板桥”。云破月顺势上撩,当先护住面门、胸口要害。檀木攻势似清风拂山,似明月照江,却是含巧而发,借力急旋,引动流风汇聚。然,檀木终归非金非铁,云破月更是名匠之作,杨普明剑行巧妙,似挡非挡,似守非守,檀木竟顺着剑身引导,直穿灯盏,钉入深海巨木所制的栏杆之中,没入三分,足见老宫主功力浑厚。随着“啪”得一声轻响,灯盏坠落,牢中立时暗了一分,更见森森诡异。 杨普明心叫侥幸。一招交手,险险避过。鼻尖一阵火辣,心知此招虽然借巧,但劲风所及,终归划伤鼻尖。 不待杨普明起身,老宫主右掌轻探,又是一块檀木自掌心激射而出,打向杨普明左腿。这一手不可谓不毒辣。杨普明尚未立身,下盘虚空,左闪右避,已是不能,若是抬腿护足,檀木势必直穿左肩,说不得连琵琶骨也要断去。琵琶骨一破,半身功体也算付之东流。反之,以檀木之力,左腿必废,残废之躯,又如何能接得下一手杀招! 杨普明终非常人,重喝一声,运足功力,气灌右臂,倒插宝剑,整个身子倒立而起,欲以云破月之坚,强抗檀木之威。那檀木当真古怪得紧,蓦得来势一沉,竟是落在杨普明先前落足之处,却是未将石板击伤分毫,反借势一转,如有眼睛也似,划了一弯,自后打向杨普明面门。 招行诡异,杨普明再无可躲避,一旦动身,所伤之人,便是他身后的柔弱女子云青念。无所避,亦不可避。杨普明银牙狠咬,掌纳玄劲,竟是伸出左掌,以血肉之躯抵挡虎狼之势。刹时,左掌钻心疼痛,一股庞然巨力袭来,灌彻整条左臂,自掌心一点,痛感遍布手臂,夹杂断骨之声。随着沉闷一哼,鲜血如注,从握紧的拳中汹涌而出。饶是这般撕心裂肺,杨普明仍不曾叫喊,铁骨铮铮,可见一斑。 云青念知其用意,一时泪如雨下。自己,还是连累了他。 魑魅脸色苍白,仿佛这一击并非打在杨普明手上,而是锤击自己心房。泪眼婆娑,不禁潸然。仰头看向昏暗牢房,不忍直视杨普明痛苦如斯。 白、蓝、粉三女惊魂未定,八位老妇眼中透露赞许,却是不言语,难言语。 老宫主虽有赞赏,但攻势不减,掌化云深重影,飘忽若仙,难窥其究,只有惊雷一鸣,攻势如天雷骤开,力可劈山裂石。 杨普明忍痛不发一声,右臂奋力一挥,形如风轮逆旋,天河倒悬。檀木来势极剧,加之一灯已灭,灯火昏暗,实难看清究竟。他拼死一搏,毕身功力注于一剑。云破月龙吟乍响,剑身天引针逆转乾坤,带出清脆铃铛声响。剑格凝气,八风汇聚,清光流转,散出一片清明。 “嗯?”老宫主心中一沉:“云破月有古怪。莫非传言如真!”双眼凝视天引针,恍如神思。周身女子、老妇也是眼前清华惊现,为之愕然。 但听“铛”一声巨响。天引针旋转之间,竟复又停止,清光消散须弥。云破月剑身颤抖,握剑之手,虎口欲裂。檀木飞驰而出,岂料又是一块檀木自后而至,斜打杨普明左颈“天鼎穴”。杨普明凌空而旋,无可借力。全不顾左掌掌骨碎裂,化气凝神,以擒拿手法接下。又是“咯咯”断骨嘶哑,檀木竟是生生自杨普明掌心钻入手臂,冲力不减,似要将整条手臂削成两片。十指连心,况呼手臂,杨普明痛难自禁,真气一泄,重重摔倒在地上。刹时,手掌、臂弯如潮水涌出的鲜血,已将石板上的清水染成一片腥红。 云青念泪水沾襟,情难自已,泣不成声,合身扑到杨普明身前,却是什么也说不出口。牢中,水声轻微,愈发寂静。 杨普明忍住巨痛,朝云青念挤出一个笑容,示意安心。放下手中云破月,从靴子中拔出一病明晃晃的匕首,刺入臂弯,将檀木挖了出来。鲜血喷涌,惹得一身灰白,尽是血红。“噗通”一声,檀木沉入水中,又漂浮了起来。杨普明臂弯鲜血难以抑制,云青念自衣角撕下两条长布,颤抖着双手,为杨普明细心包扎。 在场建宫中人,哪一个不是武功高强、见识不凡之人,却又何曾见过这般场景?尤其年轻一辈,为之动容,目不忍视。魑魅悲泣一声,奔出水牢。那白、蓝、粉三女眼存苦涩,紧随而出。 包扎完毕,云青念拭干眼泪,傲然站立,面无神色,唯有肃穆。一步一步,坚定,不屈:“前辈所施展的三招,依次是‘黑蜂针’、‘毒刺牙’、‘赤雷锥’。这三招也是倚鹤楼不传之秘。第二招‘毒刺牙’,暗合紫皇岛‘鬼影手’,第三招‘赤雷锥’,运用的是倚鹤楼‘碧澜烟手’。一法双招,前辈好机心。”她娓娓道来,对于老宫主手法招中含招,亦有讽刺意味。 老宫主不以为意,兵行诡道,自古便有。倒是云青念报出招名,着实令她心惊。睁开双眼,好生打量云青念一番,这才缓缓说道:“不错,不错。”杨普明一听“不错”二字,也为云青念暗中叫好。不知从何来了气力,站却起身子,朗声道:“晚辈也未死绝。”声音清朗,却是重伤在声,已然沙哑。 老宫主不知思索为何,“哈哈”笑道:“不错,老身素来说话算话,自然不会再为难你们。”说着自行推动轮椅,似要让出道儿来。 老宫主笑容古怪,杨普明心存疑虑。但转念想到此难平息,无需多费心神,倒也未放心上。一手拉起云青念,向外走去。 二人一路不语,眼神交会,心意相通。缓步出了水牢,顿觉清风如缕,皓月如洗,眼界随之豁然开阔,纵然身患尚在,却也心得自在。 冷风拂身,却是不及享受这片刻的美好,霎时间,劲风又至。杨普明只觉锐利袭身,好似将要穿透身躯。转首之间,八道丝带狂龙卷尘一般,铺天盖地而来。 杨普明神色一凛,奋力推开云青念。着手处,牵带左掌伤势,痛不可当,咧开嘴来,倒抽一口凉气,额头豆大的汗珠一齐冒了出来。性命交关,也顾不得其他,匆忙拔剑。 八道丝带转攻为困,再开罗网大阵,交织成网,围住杨普明。几乎同时,八位老妇如乳燕出林般跃出石门,脚踏八卦,气灌丝带,上开天罡,下行地煞,化阴阳流转,成江海万川。杨普明重伤在身,又哪能一抗阵势威严?又听得一阵尖锐笑声,老宫主推动轮椅,徐徐行来,在石门停下,看着阵中剑者,眼中露出几分戏谑。 饶是云青念素来温文尔雅,面对希望摧毁,也不由盛怒:“前辈为何出尔反尔!” 老宫主冷笑道:“老身何曾拦阻二位?又何来出尔反尔之言?老身可是说过你若报出招名,他若接招不死,老身便不与你们为难,可对?” 云青念点头道:“正是如此,那么……”不待云青念说完,老宫主摇了摇手:“老身说话,落地有坑。你们过了试练,老身可是当先让出道儿来。如今拦下杨家小子,为难杨家小子的,可是老身的八位妹妹,而非老身。”这般无理行径,云青念更是气极,才要发作,阵中杨普明冷冷说道:“前辈千机百巧,计谋过人,晚辈自问远远不及。如此看来,建宫决计放我不过。杨某也非贪图性命之人。” 老宫主“哼”了一声,道:“我建宫怎会为难杨家子嗣?倒是我的八位妹妹气愤不过,要为魅儿讨个公道。” 杨普明身在阵中,虽行动不便,但阵势所图,为困不为杀,倒无性命之忧。只是听闻老宫主所言,心有疑惑:“什么公道?杨某自问未曾欺辱了魑魅姑娘。” 老宫主眼中厉色一闪而逝,取出一块糖糕来,说道:“这糖糕杨堂主可是吃了?”杨普明识得,白日里曾将此物作为暗器接下,后来发觉这分明是一块香甜糖糕。虽不明其意,却不否认。老宫主点了点头,道:“那便是了。这块糖糕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食得。食下此物,便要娶魑魅为妻。你却带着其他女子逍遥快活,我的妹妹们自然看不过去。” “嗯?”杨普明剑眉一皱,解释道:“此事杨某事先并不知情,还望前辈见谅。”老宫主所言,真假难辨,不过,此刻云青念尚在一侧,自己重伤,着实不宜再生冲突。是以杨普明唯有放低姿态。而他心中计较,依老宫主心性,断不会以此事发难,恐怕另有玄机。 果不其然,老宫主闻言说道:“所谓‘不知者无罪’,你既然如此说,此事暂且按下。倒是此次离开建宫,他日相见,当称你一声‘杨堂主’还是‘杨普明’?”她言外之意,今日过后,杨普明是否还会返回天玄教宗,为赵飒飞谋取天下。 语中试探,杨普明一目了然。眼前八色丝带绚烂,满目流光,心中却是愈发深沉。 “杨大哥,”云青念缓步走去,亭亭玉立,风姿绰约,虽有狼狈,却愈发柔美,眼中透出一丝苦痛,一丝坚决:“杨大哥,你曾经答应过青念,若是有朝一日,青念报答与你,你切不可反对。如今杨大哥舍身相救,这番情意,青念并非草木,心有所知。”转身面对老宫主,清秀的脸上,只有不容质疑的绝决:“前辈,青念愿以自身代替杨大哥。望请老宫主放过杨大哥才好。” 前因后果,实则皆因杨普明一人而起,论及根本,云青念不过是局外之人,被迫牵引而入。她心有所知,此刻却是不能顾及。若是凭借一己之身,解救杨普明,换得他不再回返天玄教宗,也算此生无悔。杨普明心中万千苦水,可罗网大阵压迫在身,口难言语,动气之间,臂弯处鲜血渗出,白衣再添腥红。 “嗯?”一字三转,老宫主颇有思量:“虽说云震东不认你这个女儿了,可他爱女心切,若是握住你,无疑掌握了云府,比起杨普明,倒是不亏。”脸色骤然一变,阴森笑道:“可惜了,拿下你,不过探囊取物,杨小子也是强弩之末,老身何必答应你?” 杨普明闻言惊愕,既气且恼,心血翻涌,一口鲜血喷出,染红面前丝带。然而傲骨不屈,仍不退一步,凝气喝道:“杨某答允便是,此番离去,再不回天玄教宗。” 老宫主“哈哈”大笑:“此话当真!”杨普明已然气急攻心,银牙狠咬:“驷马难追。” “如此便好。想来以杨堂主……不,现在应该称呼你为杨贤士。以杨贤士的名声,定然不是失信小人,老身自然信得过你,老身的几位妹妹,自然也是信得过你。”老宫主满意点头,双眼也罕见得睁开,炯炯有神的眸子,露出一丝得意,一丝惋惜。 一句“信得过”,罗网大阵随之消散,八位老妇再次站在老宫主身后。站立,不动,好似从未出手。 罗网大阵一散,云青念快步扶起杨普明,见她臂弯、手掌血流不止,整条手臂尽是鲜血,心疼不已,泪水又涌了出来。杨普明顾不得伤势,持剑的手,紧紧搂住云青念,柔声安慰道:“并无大碍,即便只剩一条手臂,也能护得你周全,也能将你搂在怀中。”复又对老宫主说道:“我等二人可能离去了么?”眼中精光闪烁。 老宫主不置可否:“你可知云破月剑中秘密?又可知晓适才在水牢中,云破月何以散发清光?”见杨普明摇头不语,老宫主又道:“建宫自然不会和真正的杨家子孙为难,若不做休息,自行离去即可。老身自然会吩咐人,撤去九转生死巷的阵法。倒是你,杨小子,若是他日,你能领悟云破月剑中奥妙,老身倒是希望能再见你一面。” “若真有这一日,杨某定当再入建宫,请前辈指教。”说罢,杨普明气力抽干了也似,半倒向云青念。朝云青念点头示意,二人联袂离去。 相偎相依,一路无语。天长地阔,却是近在咫尺。早知漂浪的人生或许总有归途,那是否还有放下恩仇的一刻?杨普明不知道,只是伴随云青念轻浅的呼吸,自知,此事,此生,不悔。 老宫主吩咐已下,一路无阻。穿过浮水小桥,桥头赫然玉立着一位粉衣少女。春寒料峭,伊人薄衫,冷夜中,瑟瑟发抖。 眼见杨普明垂在身侧的左臂,魑魅原先一丝丝的喜悦尽数消散,只剩下悲悯:“你的手臂……”杨普明艰难一笑,摇头不语,示意魑魅莫要再说下去。 虽有泪,却是强颜欢笑。魑魅作揖行礼:“今日一别,怕再见无期,特来相送。” 云青念独自沉默,可玲珑七窍心的她,怎能猜不出魑魅话中含义?既然不愿点破,她何必纠缠? 杨普明只道魑魅是关心自己此去动向,当下说道:“已答应老宫主,此番离去,不再返回天玄教宗。赵宗主之于我,有杀亲之仇,虽有利用,却也有养育知恩。浊世滔滔,恩仇几许。在下只愿与青念退隐山林。若是有幸参悟‘长空剑气’,领悟云破月剑中奥秘,自当再来叨扰。” “唉。”一声叹息,幽怨无奈。魑魅看着二人离去身影,脸上是不舍,是无奈,仰望黑暗夜空,无星无月,也是无可奈何:“真有这一日,或许你也真能放下恩怨。曾经想以《星魔阵》引你前来,不料却是因情而归隐。天造之物,终究难以惊寰人世。” 九转生死巷,撤去了阵法机关,以杨普明如今能耐,倒也并非困难。不过多时,二人通过幽暗老巷。再临世俗,恍如隔世。 眼前,一条黑色人影,不知站了多久,不知等待多久。孤独而寂寞。在黑暗中,似是融为一体。看见杨普明的出现,黑衣人缓缓走去。帽檐下,俊朗的面孔,交织着苦涩与悲哀。 “张兄,想不到再世为人,看见的第一个人,竟然是你。”杨普明笑容有些许僵硬,似乎猜出了什么。 这黑衣人并非他人,正是天玄教宗朱雀堂堂主,张铁。也是杨普明在教中,情同手足的兄弟。 张铁看着杨普明,那伤痕累累的身躯,那条垂落腰间一动不动的手臂,已然告诉他,杨普明重伤,眼中透露几许怪异。又看向云青念,堂堂云府大小姐,如今狼狈模样,足以说明,这二人是遭遇了何等劫难。张了张口,却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半晌,这才发出声音:“宗主派我来此等你。”语言冰冷得不见丝毫生气,可阵阵苦楚,杨普明却是听得分明。 张铁长叹一声:“你知道为何?” 杨普明摇了摇头:“我只知道,现在等我的,是我的兄弟。” 一声“兄弟”,似是经历千山万水,依旧坚定,不容置疑。张铁侧过身子,难以开口。张铁张铁,终究不是铁石心肠。 杨普明报以歉意,在云青念扶持下,一步一步,走过张铁。 “以后如何?”擦肩而过,张铁还是忍耐不住,脱口问道。一问之下,又是几分后悔。 “醉饮山林,恩仇不问。”头未回,足不留。 “宗主是派我来杀你。”长舒一口气,千难万难,张铁勉强说出一句。 前行的脚步,顿时一滞,发出阵阵讽刺笑声。杨普明挺直了脊梁:“若是兄弟缘尽,杨某甘受一剑。”说罢,再不回头,走向茫茫前路。 站立的孤独身影,依旧站立,看着故人远去,藏在袖中的剑,始终不愿取出。虽然眼前的兄弟,再无一战之能。直到人已远去。张铁仰天苦笑,任由凄凉寒风,吹拂面容。 风清云散,幽幽天际,月露出一角。清辉散落,寂静无声,天地之间,似乎干净得不惹半点尘埃。 第八章:天机谶言(下) 寒山古刹,梵音绕梁。夜色昏浓,无远弗界。虫鸣阵阵,宛如天籁。 古寺禅房,檀香已尽,独留香气弥漫,轻烟袅袅,勾勒奇妙景象。禅钟一响,亥时如水而逝,子时悄然踏来。禅师轻叹一声,又过了一个时辰。转身,捏了根拇指粗细的沉水香,点上火头,朝香炉背后悬挂着佛祖的画像一拜,口中默颂:“尘气倏灭,妙香**。我从香严,得阿罗汉。佛问圆通,如我所证,香严为上。”声止,禅师转身,入座。座上,尚有三名不世大家,一佛二道,正襟危坐,不露神色。 香气淡雅,最是提人精神。饶是万人成眠时刻,这三人,仍不见疲惫。眼前禅师,名号不见经传,可熟悉之人,皆知此人,绝非泛泛。眼中,唯有恭敬。纵然,寻常时分嬉笑不羁的清封道人,此刻,也不敢再有丝毫玩笑。这三人,赫然正是少林渡圆方丈、武当清封道人、峨嵋玄灯师太。三派之掌,此事,此地,汇聚一堂,这般表情模样,绝非偶然。 “深夜讨饶,深感抱歉。”半晌,灵台禅师幽幽一叹,如轻烟,飘忽,若即若离:“三位,千里而来,并未休息,却被贫僧打搅,贫僧心中有愧。” “以前的你,多有狂傲,如今的你,更见定力。”清封道人神色肃穆:“然而,你所行所为,并非无理。不知有何要事,我等三人绝不推脱。”清封道人罕见的正经,却是让渡圆方丈、玄灯师太稍稍吃惊,念及灵台禅师真实身份,随之释然。 灵台禅师又是一叹,眼中无限怅然:“明星黯,清光现,百年隐秘,终究是要惊现尘寰。” 玄灯师太听闻,急切道:“什么隐秘?” 灵台禅师摇头不答:“不日前,寺门口被人丢弃了三个刚出生的孩童。贫僧观其面骨,恐非常人,为善可定一方乱,为恶可祸一方静。”长叹一声,望向无边暗夜,似乎难有清明,眼中,忡忡忧心,似无奈,似悲悯:“灵台寺大数已尽,恐怕劫难将临。这三个孩童却不敢有失。三位掌门,皆是修佛力,参道宗之人,浩然之气,可避奸佞邪惘。希望三位掌门收容孩童,以本派正宗,感固正心。” “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何况禅师所托。”渡圆方丈起身行佛礼,白须一抖,神色一厉:“除魔卫道,本就我辈之事。禅师既有困难,何妨告之。” “正是如此。”玄灯师太柳眉一挑:“贫尼就不信,这佛门清静所在,还有奸佞宵小胆敢造次。”玄灯师太性同烈火,却也是嫉恶如仇之人。一听灵台寺将有劫难,怎能不管不顾。芊长手指握成拳头,目中吐出一丝怒火。 灵台禅师依旧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双手合十,眼眉低垂:“劫数不可避。多年前,贫僧已猜得此事。三位掌门,贫僧所愿,唯有一事,好生照顾孩童,莫要让他们迷了心神。” 晚风骤冷,天际,小雨淅淅沥沥,冲洗过往尘埃。 诸葛八卦村。 村正中,太极湖,平静如沉璧的湖面,被雨点打出一圈圈的涟漪。一如历经变迁的人心,清寒入骨,徒留恍惚。 雨水敲打瓦片,滴答,滴答。屋角坠落的雨点,打在一袭白色粗麻衣上,迅速沉淀。 来人,披麻戴孝,哭红的双眸,如明珠蒙尘。三千青丝,似飞瀑泻下,沾染雨水,紧紧贴在背上。几多转,几多绕,红色灯笼照在她窈窕的身形上,泛出哀恸的红。 灵堂前,苍茫的白,跪着愁惨的人。面前,一个大大的“祭”字,似是述说着不舍和痛楚。诸葛柏,曾经嬉笑、意气的人,在面对至亲离别的时刻,唯有不甘。原来,笑谈的,只有他人生死。 “柏哥。”窈窕少女移步入堂,面对已逝亲人的牌位点了三炷香,三拜。从怀中取出一张信笺,交到垂首不语的诸葛柏手中:“一眼春秋前辈命人送来的。” 诸葛柏乍闻“一眼春秋”四字,身形微颤,拿捏信笺的手紧了紧,终究松开。重重叩了三个响头,起身出门。未拆蜡封,已知信笺内容,多是红尘之事。先人已去,俗事岂能相扰? 站在屋檐下,雨淅沥,人淅沥。拆开蜡封,信笺中文字,在微微泛黄的纸张上,刻画出震慑人心的话语: “天星悬,清光现,风羽洗尘寰; 四剑争,七绝定,鏖兵启祸乱; 红尘端,葬狼烟,血途世事迁; 九龙转,千般算,板荡破劫关。” “柏哥,一眼春秋前辈有什么吩咐?”窈窕女子不知何时,已来到诸葛柏身后。拿出一件长袍,披在诸葛柏身上,柔声说道:“外面风寒,怎么又不记得披件衣服。”语中有责怪,更多是关切。 诸葛柏收回信笺,望着错落凌乱的雨点,好似看着即将拉开风波的滔滔浪潮,幽幽叹道:“一个沉寂百年的秘密,怕是要重新出现在世人眼前了。” 窈窕女子自背后轻轻抱着诸葛柏,她的话,和她眉一样,淡淡的:“难道你还要入世?” “不。”诸葛柏紧紧握住那双环抱腰间的柔荑:“惊世九龙将要现世。这个乱世,你我只是局外观棋之人。”目中空洞,再次投降北方幽暗之处,顿生一股坚决。 杨普明、云青念二人自离开九转生死巷后,从此,如同人间蒸发,再难寻觅踪迹。 未婚妻众目睽睽之下,拒绝婚事,跟随魔教妖人离去,裴风战心伤之中,更添怒火,率中原正统八派之力,与天玄教宗展开空前惨烈的正面交锋。 天玄教宗因杨普明的失踪,实力大损,连连受挫。陕西、河南、安徽三省十五座分舵,在裴风战分化围剿的策略下,尽数被歼。赵飒飞撒下悬赏令,若有能取裴风战首级之人,破格拜为白虎堂主,如有寻得杨普明之人,可提拔舵主。同时,他亲率精锐,挥兵鄱阳湖,镇守华阳、鸦滩、下仓、龙坪四地。麾下欧阳苍、沙布封二人领兵北上,攻占南阳,凭借快炮,几番挡下中原正统攻势。 武林战乱,朝野惊骇。杨盛上书平靖,却遇敬帝修玄,不问朝政,天玄教宗祸乱,一时无人问津。前有强敌,后无奥援,中原正统疲惫之躯,难撼天玄教宗之威,持续三年的争斗,暂时以平局落幕,正统八派撤离战场。 中原武道战乱之际,西域葬火教在教主昀思领导下,平定内乱,声势日益壮大。与鞑靼阿剌可汗博迈达成盟约。阿剌可汗以小股兵力外围骚扰,昀思派遣座下竺二生、毗光离、竹青、蓝药、莫璁五大高手,各领奇兵,蓄势进军中原。 随着帝朝官宦航海,开通海上运作,解开多年海禁政策。时至今日,徒生战乱,倭寇愈发猖獗。内忧外患,可见一斑。 这一日,秋风冷峻,乌云密布,天空沉闷。显是大雨之状。 苍苍古柏道路,一骑铁马飞驰,卷起滚滚尘烟,宛如黄沙龙浪。马上大汉,浑身浴血,趴伏马背。见他俊朗面容,伤疤遍布,紫气弥漫,一身长袍,尽是污浊。长袍千疮百孔,露出掩在衣衫下隐隐发黑的肌肤。青筋暴起,牵动无数道伤痕,似要将他撕裂一般。双臂无力下垂,仅凭一口坚毅,狠咬马背鬃毛。满口鲜血,不知是马背的,还是自己口中的。 铁骑绝尘而去,不待尘埃落定,又有两匹快马紧追而来。马,是西域宝马,四蹄坚韧有力,马身如龙。人,是异服怪人,乌衣包裹全身,凌厉肃杀。快马动处,怪人腰间漆黑如墨的巫刀,闪烁幽芒毒瘴。 古柏道路,愈行愈深,猛然眼界一窄,入眼处,屋舍俨然。 马上大汉心念电转,后有追兵,来势汹汹,唯恐连累无辜,忙勒马改道。岂料,宝马行千里,终有疲倦时。坐下马儿虽好,却撑不住数日以来的奔波,前膝一屈,马身骤然一矮,连马带人栽了下去。 眼见即将跌倒在地,大汉心叫“苦也”,顿时觉得身子一轻,被人单掌托起。那人一身书生模样,看似文文弱弱,却是英气勃发,眉宇凌然浩气。见他又是一掌,自下而上,托住冲地马头,免去宝马丧命之险。书生男子再使巧劲,抽身而退,扶住大汉,道:“兄台如何?”他一身之力,承受一人一马落地之重,举时泰山,放如鸿毛,这等功力,的确令人叹服。 书生男子身侧,跟随两位不足舞勺之年的孩童。左侧孩童白衣如雪,片尘不然,粉嫩的脸上,有着同年人罕见的镇定。右侧孩童着一身黑色小袄,眼中纯净,煞是可爱。两名孩童一左一右,躲在书生男子的背后,探出小脑袋来,看着身负重伤的大汉,很是好奇。 大汉忍不住体内蚀骨巨痛,翻下马背,顾不得自身伤势,口中一个劲叫唤道:“快……快走……葬火……火教……”话未说完,马蹄阵阵,那两匹快马自远而至。马上怪人,瞧见大汉身侧的书生男子、舞勺孩童,嘴角扬起一丝诡异笑容,眼中尽是嗜血光芒,狂笑一声,抽出腰间巫刀,借奔马之力,快刀斩下。 一劈之力,千钧之重,携飞奔之能,可开山石。眼见书生男子头肩分离,书生男子气定神闲,脚开迷踪,如轻描淡写,旋身后退。左掌一拨,将大汉移开数步,右掌一划,柔劲暗生,护下身后孩童。 马上怪人见此人功夫了得,惊愕之间,愈发兴奋,眼中一片赤红,好似沙漠狼群,见猎心喜。尖尖的鞋顶,狠踢马腹。烈马惨啸一声,四蹄发力,奔越风雷。巫刀舞动,噬人索命。 书生男子不再移动分毫,冷眼如冰,傲视苍生。马蹄扬,刀锋近。书生男子突喝一声:“起!”也不见如何高妙手法,双掌电闪,按住两位怪人手腕“腕骨穴”上。两位怪人手腕一麻,掌中巫刀脱手掉落。书生男子冷哼一声,掌中发力,竟将两位怪人举了起来。 两匹快马背部陡然一轻,一跃数丈,这才定下身来。扭头,向书生男子撞来。书生男子大喝:“着!”双手一托一卸,已将两位怪人甩出。两位怪人重重摔落在地,便听“咯咯”碎骨声响。书生男子这一手,着实巧妙狠辣,恰恰将两位怪人摔在马蹄之下。西域宝马,本就较之寻常马匹高大,碗口大小的马蹄一踏之力,何等厉害,压在胸口,深深陷下。两位怪人尚来不及惨呼,眼中翻白,口中喷出血莲,再是动弹不得,显然不能活了。 眼见主人惨死,两匹大马人立而起,仰天哀嘶,悲声直冲云霄,动荡山河。 书生男子轻叹一声:“好匹忠义烈马。”蓦得发现身后孩童一左一右,朝那两匹烈马跑去,急忙呼喊:“胡闹,胡闹,快快回来!”那两名孩童只觉这烈马有趣得紧,哪里还顾及这书生男子叫喊什么,大起胆子,径直跑去。 那白衣孩童脚上功夫胜上一筹,足下生风,快步一跃,跳上右侧白马背上。白马正是悲恸,背上一沉,惊惧之间,又是一声长嘶,疯了也似,奔跳开来,欲将背上孩童甩下马背。 书生男子快上一步,一手拦下黑衣孩童,眼见此景,心头一怕,若是被甩下马背,说不得又要步两位葬火教徒后尘。便要提气上前,救下白衣孩童,肩头却被人一按,转首间,身侧不知何时,多出一位素衣男子。 且见这素衣男子,衣着朴实无华,却挡不住他一身风骨。坚毅的脸庞上,如刀剑削成的俊眉,散发着凌然,一派宗师气度。吐息采纳,如雨打青萍,行云流水,内家劲道,已堪臻境。一条无力的左臂垂落,被系在腰间,蜡白如枯槁般瘦弱的五指,纹丝不动。此刻,千光百转的双眸,看向马背上的白衣孩童,吐露心中担忧,却佯装笑意:“羽清定是看中此马了。”书生男子好生打量一番,道:“龙兰胫骨,胸廓深长,气威值悍,的确是马中上品。”转瞬,又是一番焦急:“此马刚烈,羽清怕是不能驾驭。还是救下紧要,免得徒生变数。”说话间,白马前蹄一刹,后臀上扬,竟要生生将这白衣孩童摔下。 白衣孩童眼透韧性,丝毫不惧。俯下身子,死死抱紧马脖,一张小嘴狠咬马脖上雪白鬃毛,一双小腿也勾住马脖,任白马如何施力,也不松懈一分。 书生男子眉头微皱,道:“此马似是要发难了,快些抱回羽清。”哪想,黑衣孩童不以为意,甚觉有趣,手舞足蹈,大声叫好:“哥哥加油,再抱紧些!”白衣孩童闻言,果然收紧了双臂。白马一跃一落,倒是颠得白衣孩童五脏六腑也似移了位置,小脸涨的通红。书生男子勃然色变,怒道:“住口!”这一生大喝,惊得流风乱窜。黑衣孩童果然不敢言语,低垂双眉,满腹委屈。 喝声未止,枣红大马飞起双蹄,便向白马脖上踹去。白马如有感应,低下身子。若是这一蹄踹实了,白衣孩童也难存活。 两位男子大叫不好。书生模样的身化飞虹,伸手勒住枣红马缰绳。素衣男子动身欲抱下孩童。哪知,白马猛然人立,已是发怒,前蹄凌空一踏,竟将素衣男子逼退数步。白衣孩童倒是初生牛犊不畏虎,双臂不松反紧,一张稚嫩小脸,红得似要滴出血来。 枣红大马怎堪被人骑上马背,怒嘶一声,便要狂奔。书生男子早有所料,一手按住马首,凝气大喝:“休得放肆!”一声饱提真元,惊得树木摧折,落叶纷乱。枣红大马在这一声大喝之中,再是不敢妄动,乖乖站立。 书生男子不敢就此下马,免得再生变故,向素衣男子笑道:“羽清果然不凡,真是应了‘自古英雄出少年’一句,可比你这个做父亲的强上不少。”世间父母,谁不欢喜这等夸奖?素衣男子闻言露出笑容,却不言语,走向倒地大汉。这一走近,心神俱变,连忙将他扶起,看着愈发漆黑的双臂,显然中毒已深,惊道:“张兄,你怎得如此?”却见大汉昏迷不醒,身侧铁骑趴倒在地,口吐白沫,已然尽忠而逝,救活不得。素衣男子长叹一片,满是惋惜。扶正大汉,凝气为针,为大汉推宫过血。 突然,白马撕心裂肺般长立鸣叫,一扭马脖,向后狂奔而去。素衣男子神色一变,枣红大马随之复又暴跳。马上书生男子猝不及防,险些被摔落。素衣男子一指大汉,动如游龙出海,纵身疾追。然而,此白马乃是西域纯种名驹,虽只是幼马,但烈性极强。此刻发起飚来,哪里是人力所可赶上。方追出一里,已不见了马与孩童的踪迹。 黑衣孩童见无人管制,得意之下,又朝枣红大马跑去。枣红大马正是撒野时候,看着来人,也不顾及大小,扬踢欲踩。书生男子见白马消失无踪,孩童随之无迹,既悔切急,又见这般情景,怒由中来,脚踩马镫,直立身子,猛扯缰绳。挥手拍打马脖,大骂道:“孽畜,还不受降!”声如洪钟大吕,阵阵灌人心魂,震得人头脑欲裂。两侧古柏,为之颤抖。枣红大马惊惧之间,跪下双膝,老实起来。 黑衣孩童眼见马蹄踏来,早就吓得呆若木鸡,僵直站立。书生男子气恼之下,便要一掌扇去,却又是不忍,伸在半空的手掌停滞一番,还是打了下来,只是力道减去不少。饶是如此,也把黑衣孩童打的一个踉跄,险险跌坐下来。看着黑衣孩童脸上通红的手印,又是心疼。却是颜色不改,哼了一声:“松儿,你先背这位叔叔进村,要是再敢出来玩耍,徒生事端,看我回来不收拾你。”说罢,脚踢马肚,箭步飞出。 黑衣孩童倒是乖巧,见父亲一脸严肃,泪水也不敢落下。莫看他孱弱的小身子,深吸一口气,竟真将这百来斤的大汉背了起来。步伐蹒跚,行动并不缓慢。 书生男子策马而驰,不见生疏。片刻之间,已追上素衣男子,急忙问道:“杨兄,羽清现下如何?”素衣男子露得满面焦急:“那马太快,我追赶不上。”这素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曾经一代剑豪,被誉为“南武林第一剑客”的杨普明。而这书生男子,却是与他曾有一面之缘的先生诸葛柏。 诸葛柏本是儒雅之人,性情之中更添几分玩世不恭。只是母亲病逝,又逢其妻身孕,这嬉笑人间的态度多少收敛几分。这些年来,对于一眼千秋的谶言,心心念念,人也随之严肃起来。 且说当年杨普明、云青念二人离开九转生死巷,一别张铁,本欲退隐武林,不过问武林情仇,游览名山大川。可乱世生变,加之云青念身体微恙,一番检查,竟是怀有身孕。念及,曾经灵台寺诸葛柏之言,当下二人拜访而来。诸葛柏见来人,已然猜得七八,自是欢迎。数月后,云青念与诸葛夫人同日里诞下一子。居住诸葛八卦村的一段时间中,杨普明倒是悟出云破月剑中奥秘,以“羽清”二字,为爱子取名,是要他不可遗忘杨家秘密。而诸葛柏之子取一“松”字,是有松柏精神之意。因杨羽清早上一刻出生,诸葛松一直称呼其为“哥哥”。 杨普明、诸葛柏二人一见如故,又于同日喜获一子,诸葛柏心悦之余,提议将两家孩童结为异姓兄弟。两家孩童自幼跟随云青念学习文法韬略,随杨普明、诸葛柏两位武学大家修习武技,倒是同龄孩童难以匹及。杨羽清少年机智,对于五行易数,悟性极强,深得诸葛柏欢喜。诸葛松为人坦诚实在,偶有顽皮,却多良善,不失规矩,杨普明倒是视如己出。此刻,杨羽清被烈马带走,生死不知,杨普明固然焦急,诸葛柏亦是忧心忡忡。 诸葛柏心念电转之间,若有所思:“杨兄,你且随我来。”掌击马臀,枣红大马吃疼,扬蹄之间,疯了也似,拔腿飞驰。诸葛柏艺高人胆大,松下缰绳,双腿夹紧马肚,身子伏在马背,任由大马奔跑。杨普明爱子心切,虽然劳累,却强提真元,紧随而去。这两匹马儿来时本就一路,又似有默契,白马狂奔,所行正是来路,是以诸葛柏擅自一堵,以盼枣红大马能返路而行,觅得白马踪迹。 一行足有半个时辰。杨普明甚觉疲惫,大口喘着粗气,脚下仍不见丝毫缓慢。听得天空几声沉雷闷响,萧瑟秋风卷起枯黄落叶,已是大雨将临。 突然,诸葛柏起身勒马,但见漫天黄沙之下,一匹白马徐徐行来。马上之人,颤颤巍巍,却紧握缰绳,不至于摔下马背。此人,赫然便是杨羽清。 见着杨羽清小脸苍白,身形微弱模样,杨普明纵然不喜他平日里的自作聪明,也难忍心中关切,脱口叫道:“羽清!”足下发力,身比音快,纵身一闪,窜上马背,摸着杨羽清的小脑袋,满是说不尽的疼爱。 杨羽清已是气力皆空,全凭一股意念支撑如此。现在父亲在侧,诸葛叔叔在前,心头一松,身子滑落马背。杨普明眼疾手快,一手抄起。杨羽清倒是毫不在意,趴在马背,似要有意炫耀什么,小手圈在口中,吹了一个口哨。白马闻声,嘶叫起来,抬了抬前蹄,抖了抖马首。 诸葛柏跳下马背,抱起杨羽清,笑道:“真是个好孩子,这些许时间,驯了这么一匹好马。你爹爹都没这般气运。”忽见杨羽清额头破了一块,鲜血顺着幼小粉嫩的脸颊流淌,直至下额。连忙抱着杨羽清跳上马背,叫道:“杨兄,羽清受伤了,快些赶回村内。”也不等杨普明回话,策马而行,卷起道上滚滚沙尘。 马形如龙,比来时更是迅速。杨羽清终究孩童,伤势生疼,晃神之间,竟是在马颈上昏厥过去。诸葛柏单手持绳,一手按在杨羽清背心,以精纯功力为他调理。一番试探,知其并无大碍,仍是不敢轻心。一路上,功力源源不断输入杨羽清体内,疏通经脉。饶是他根基沉厚,也渐感不支。 复行片刻,乍见一方楼牌,其上石匾,以黑墨提有“诸葛八卦村”五字。显然有些年代,部分墨色淡去,但凿痕明晰,字形均称,可见刻字之人,刀工不凡。石匾下,站立两位娇媚妇人。二女翘首以盼,望着诸葛柏来时方向,担忧之情,溢于言表。身形较为瘦弱的妇人身侧,黑衣孩童诸葛松不断跳动,瞭望远方。想来这稍微瘦弱的妇人便是诸葛妇人了,另一人,自然是曾经云府的大小姐,云青念。 见诸葛柏策马飞驰,诸葛松先是一喜,叫道:“爹爹回来了。”又见怀中孩儿脸上血迹,大叫不好:“哥哥受伤了。”“哥哥”之称,自然是指的杨羽清。两位妇人闻言一惊,却见诸葛柏快马而来,不见丝毫减速,立即会意,连忙让开道路。诸葛柏也不停留,径直冲入村中。 诸葛八卦村,白墙黑瓦,屋舍排布,依八卦图形,通路行走,有顺逆之别。不熟悉此间阵法,难以进出。 诸葛柏自幼生长此地,又是诸葛后人,马一入村,跃身下马,提气运功,身似飞絮,不足片刻,来到一舍房屋。抱着杨羽清,一脚踢开屋门,纵身而入,将杨羽清放置床铺,寻来珍贵丹药,也不多做动作去解蜡封,单手捏碎瓷瓶,取出药丸,喂杨羽清服下。又以创药,涂抹额头伤口。快指捏脉,确认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杨普明紧随而至,见状,也是松了一口气,道:“只是皮外之伤,加之精力耗损,无需大费功力,多做休息即可。”诸葛柏倒是一阵自嘲:“平日里也算得冷静,不想今日如此。” 说话间,云青念等三人快步赶至。诸葛柏心知杨羽清并无性命之忧,急需修养,也不便久留打扰,带着妻儿先行退去,留下杨家双亲,照料杨羽清。待得确认杨羽清伤口已被创药止血,杨普明、云青念二人这才安心。云青念轻抚杨羽清的脑袋,一脸责怪看着杨普明,嗔道:“你呀你,连个孩子都照顾不好。” 杨普明正是自责,听闻外面一声惨叫,杨普明如梦方醒,这才想起那受伤中毒的大汉,急忙冲了出去。转步而入诸葛柏房间,却见黑衣大汉双臂已被截断,断臂处,鲜血染红了被褥床单。两条落在地上的双臂,自截口处,涌出血液尽是乌黑,散发阵阵腥臭,令人作呕。 黑衣大汉咬紧牙关,再也不发一声。额头淋漓大汗直冒,满脸痛苦扭曲一张俊朗脸颊。这般坚强,诸葛柏对他多了几分敬佩。快指连发,封穴止血。转头,将手中匕首丢到桌上,面对杨普明,长舒了一口气,道:“此人中毒非轻,若不锯掉双臂,性命难保。” 诸葛柏心性柔善,断不会无缘无故,下这等重手。他既然如此行为,想来也是为求保下大汉性命的无奈之举。 杨普明点了点头,看向黑衣大汉,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沉默良久,缓步走向大汉,一脸苦涩:“张兄……” 那大汉一听声音,只道自己尚在迷蒙,又听杨普明叫唤一声,这才惊醒过来。看着故人在前,激动之情,超越身心苦痛,欲起身,却使不出丝毫力道。张了张口,一字未发,却是满口鲜血流出,。杨普明忙道:“你先行休息,毋须多想。”取来湿布,将黑衣大汉脸上、脖上鲜血擦拭干净。 脸上污泥、鲜血一一擦去,露出一张白皙的皮肤,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上,疤痕交错遍布,甚至几条疤痕自眉头划下,直指下额,再是深上分毫,怕是伤及眼珠。想来,这黑衣大汉原先何等俊容,却被折磨至此,究竟是谁人能这般残忍?杨普明这几年来,涵养功夫极好,见此,仍是不由一怒,却又想到黑衣大汉此刻不便言语,强压心头火气,几个吐息,平复胸膛,说道:“张兄,此地安全,你好生休息便是。” 诸葛柏见这大汉与杨普明熟悉,多半是天玄教宗的兄弟,不便多言。拍了拍杨普明肩膀。杨普明知其疑惑,给了黑衣大汉一个安心的眼神,随诸葛柏走出房间。 待杨普明关上房门,诸葛柏方才问道:“杨兄可是认识?适才死于马下的两人是葬火教教徒,此间必有蹊跷。”诸葛柏倒非怕事之人。出手惩戒两位教徒,一来,是对于昔日灵台寺葬火五邪行事手段厌恶,而迁怒其他葬火教徒,二来,则是这二人连幼童尚不放过,有心教训。只是当时情况非常,才造成二人丧命马蹄。 杨普明自然知晓诸葛柏所以一问,并非不悦,当下交待:“此人名为张铁,原本身处天玄教宗朱雀堂堂主。与在下倒是多年生死兄弟。至于为何与葬火教牵连关系,这却是不得而知。”沉思片刻,又道:“葬火教怕是恢复元气,又有侵犯中原之举,不然为何两次三番,在中原内部行凶。” 诸葛柏点头道:“此事待张兄弟伤势好转,需得问个分明。若是葬火教狼子野心,我们也不能束手不理,有悖武林道义。” 这时,房门打开,诸葛夫人面露疲惫,道:“奴家已为他上好创药。此人倒是真男儿,一声不吭。”向杨普明点了点头,道:“他现在叫着要见你呢。” 杨普明估摸着,张铁定是有要事相告,抱拳一谢,走入房中。却见张铁双臂断口,已被人以纱布包裹。鼻息间,最是熟悉不过的金创药味道袭来,也知诸葛夫人为张铁包扎,耗费不少心神。诸葛一脉,藏有上等金创药,诸如杨羽清额头伤口,药粉涂抹,便已止血生肌,可作用在张铁断臂伤口,仍有血迹透出纱布,可见伤势厉害,绝非寻常。 张铁目光游弋,最终落在杨普明系在腰间的左臂,裂嘴询问,却是带动伤口,倒抽一口凉气,直疼得他剑眉斜插,满是疤痕的脸上愈发狰狞起来:“左臂废了?”杨普明点头不语。张铁又道:“你废了一条手臂,我断了两条,算起来,真是兄弟。”见杨普明张口欲语,出言打断:“比起丢了小命,还是划算。你且坐下。” 杨普明闻言坐下,张铁连喘几口气,说道:“当日九转生死巷一别,本以为此生再难相见,不想今日相会,这般狼狈。”微叹一声,只做苦笑。 杨普明问道:“张兄,你怎会如此?”张铁眼中满是愤恨:“当日分别,我告之赵飒飞并未与你相见,他已对我心存芥蒂,对你行为,更是怨怼。而后中原正统几番进攻,连连失利,便张开贴榜,欲寻你下落。以我之见,多半是记恨与你,有意亲手将你铲除。”随即“呵呵”冷笑:“我原本有些好奇,曾有调查,原来赵飒飞与九转生死巷之人,关系古怪。你能从其中出来,必然有所协议,也是对他过往有所了解。怕是为了杀人灭口,这才要寻你下落。说不得也是以为你手中掌握了某种转败为胜的东西。”他对于一宗之主,直呼其名,可见恨意已深。 杨普明自是知晓张铁口中“转败为胜的东西”究竟为何,也不说明,只是对于赵飒飞,愈发心寒。张铁却是生怒:“再是后来,我无意撞见他与葬火教暗中密谋,被他察觉,这才激起他除我之心。却不想他手段之狠辣,比之蛇蝎尚有过之。暗中控制我妻儿,逼我就范。内子拼死不从,一头撞死,我虽逃了出来,却是又逢葬火教徒一路追杀。可怜我家黄口孩儿,尚在此等恶贼手中。”说道悲伤处,泪水倾下,一生衷心,如今凄凉,竟是心奉为主之人所为。 “张兄,”杨普明右拳紧握,“咯咯”骨磨声响,清晰可闻,按下怒气,平定心绪:“你也有孩子了?” 张铁闻言,浊泪纵横:“七岁了。取名凤兮。” “凤兮,张凤兮,好名字。”杨普明默默念叨。 张铁道:“那个白衣娃儿是你的孩子?”杨普明面无表情,点头道:“正是,草名上羽下清。”张铁道:“杨羽清,名字倒是有几分古怪。唉,不简单,这个娃儿不简单。”似是想起自己尚在水深火热的孩子,不由又是泪水如潮,怕是此生再难见面。 杨普明起身,不忍看着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如此凄凉模样,道:“张兄,你好生休息,总有一日,你们会父子相聚的。”说罢,便要离去。张铁却似下了决心,一口叫住他:“大哥,我再叫你一声大哥,此事无论如何,你也要好生思量。” “嗯?”一声”大哥“,触及杨普明心绪,感慨之余,暗自生奇:“何事?” “葬火教狼子野心,欲进犯中原。此刻,已与赵飒飞达成盟约,越过昆仑,驻兵青海黄龙口。如此布局,可成合围之势,西取昆仑。南下巴蜀,可破青城、峨嵋。向东,与天玄教宗连成一线。中原正统正是乏战之年,朝廷更是昏君当权。若是谋利背信,中原天下怕是落入异族之手。你虽隐居在此,然危楼之下无完巢,这等道理,你岂会不懂。” 张铁之意,最是明显不过。杨普明听言在耳,更是在心。一时屋内沉默,唯有二人低浅呼吸声响。杨普明正是壮年,本当立功于沙场,而非退居江湖之远。只是隐退武林,本就应允爱妻之事,此刻膝下有子,怎堪再过着马革裹尸的日子?沉吟片刻,长吐一声无奈,身子倚靠桌案,道:“张兄,我早已不过问世事,此事恕难答应。不过,倒是有一条线索。这几年来,内人曾说起过,点苍剑派有着一个打不开的铁盒,恐怕便是传世之书。” 张铁见他一脸疲惫,显是厌倦武林争斗,他自然不好强人所难。只是念及现今处境,脸露酸苦:“取得又能如何。朝廷容不下,中原正统亦视我为眼中钉,天玄教宗也定我叛教,茫茫天下,又有何处容身?” “若是纷争扰扰,又岂能以一家安宁,而误苍生百世?不过徒自欺人。”一番言语,非是出自杨普明之口。款款软语,似乎下定决心,随着房门打开一瞬,传入二人耳中。门口,素雅黄衫,螓首蛾眉,亭亭玉立,风姿如浴。赫然,便是那个与世无争的云青念。 夜风狂作,秋日里第一场雨,淅淅落下,为这一夜疾风,再添寒凉。 太极湖,涟漪荡漾,倒映的灯火,被打成碎片。湖波泛光滟,叠叠宕宕,宛如白昼。一侧深沉,一侧耀眼,幽幽明明,好似混沌扭转,终归虚妄。 张铁伤势少许好转。杨普明本是吩咐他多做休息,可他不愿错过这等光景,看着眼前奇妙景象,心慨万千。 诸葛柏站其身侧,同样的景,却是别样思绪。手,不由探入怀中,握着收藏衣内的信笺,望天,茫茫,看地,茫茫。灯火如幽冥,辗转三生梦。松开信笺,手在杨羽清的小脑袋上轻轻抚摸,眼中闪出一丝不舍,无奈风波,如这秋雨,不期而至。挤出一丝勉强笑容,道:“杨兄得子如此,羡煞人也。”看着对于白日事情并不熟悉的二位妇人,诸葛柏自是乐得款款而谈,其中不乏对杨羽清褒奖之意。诸葛松听得也是得意,摇晃着小脑袋,道:“我就是知道哥哥厉害,拿下一匹马不在话下。”迎着诸葛柏瞪来的眼神,立时埋头吃饭,不敢多言。 张铁被一路追杀,自然知晓那两匹名驹厉害,尚在幼马,已见威风凌凌,若是成年,更是可谓神驹。听闻杨羽清这般年幼,竟能驯服其中之一,错愕之间,对于杨羽清愈发青睐,不由张口称赞:“想不到贤侄这般厉害。那两匹马驹,可是葬火教从鞑靼手中,索要的纯种大宛名驹,在鞑靼一脉中,也算得上万里挑一。寻常马夫,连接近也是不敢。杨兄之子,果然英雄少年。” 杨普明欢喜之余,也是生怕杨羽清因此骄傲,丧失初心,不时出言提点:“名马也好,英雄也罢,我都无所要求。只是所行所为,不失本心,无愧天地即可。另则,做人坦诚为要,少耍些小聪明。” 杨羽清在几人夸奖之中,似飞上了天一般,心猿意马,面对杨普明一头冷水,虽有扫兴,却无怨怼。少年心性,转瞬即忘,跳上云青念怀中,吸了吸鼻子,道:“不是自古便有,不爱名马非英雄,不饮名酒非好汉么。”说着,珍珠似的眼睛,滴溜溜转向杨普明面前一碗纯酿。他这小孩模样,说着武林豪客的话,不伦不类,却是逗得大家一阵莞尔。杨普明闻言皱眉,脸色一沉,道:“小小年纪,喝什么酒。” 杨羽清做了个鬼脸,又窜到诸葛夫人身后,调皮道:“我哪里小小年纪。有道是‘朝为牛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又跑到张铁身后,道:“人小心不小。我可是知道爹亲的威名,总有一日,我也要成为跃门之龙。”他年纪虽小,却是懂得审时度势。知晓这位张铁叔叔可是与爹亲交情匪浅,势必不会当面教训自己,这才壮了胆子。 “跃门之龙?”诸葛柏心中一紧,不做神色,拦腰抱起杨羽清,笑道:“杨兄,我九岁之时便偷酒喝了。”给诸葛夫人使了个颜色,诸葛夫人苦笑摇头,取了两只碗来,倒上酒水。诸葛柏对着杨羽清、诸葛松二人道:“只此一杯,若是多了,自然惩罚。”说话间,推送酒碗,给杨羽清、诸葛松一人送去一碗。 二位孩童乐得咧嘴欢笑。诸葛松最先按耐不住,起初小抿一口,不觉味道如何,随即大口入喉,立时涨得小脸通红,将口中酒水喷了一半,连连咳嗽,还不忘使劲吸着凉气。比较之下,杨羽清慢条斯理,细细品味,其模样,似极了此中老手。 杨普明见状,一拍桌案,质问道:“羽清,你可是时常偷喝!”诸葛柏打趣道:“我可是时常发现酒窖中少酒,这一条命的两兄弟,怕是都好这口。”杨普明一想不错,哑然失笑,举起酒碗,朝着张铁面前摆放的大碗一碰,说道:“张兄,昔日一别,已有十年未曾见面。为兄先干为敬。”一口饮罢,便要为张铁举杯。哪想,张铁双臂虽失,亦非娇气,张口,咬住碗椽,仰颈喝了个干净。一甩头,那碗稳稳落在桌上。 杨羽清、诸葛松自幼习武,倒是第一次看见他人出手,这般技艺,煞是厉害,连忙拍手叫好。诸葛柏颇有担忧:“张兄,还是少饮为好。”杨普明为自己与张铁斟满一碗,道:“诸葛兄,这你可有所不知了。我这位兄弟,不论伤势大小,这酒可是不能少。” 张铁大笑一声,又是先前方法,饮干碗中酒水。看着杨羽清、诸葛松二人,心头一酸,自己的孩儿也是这般大小,却是不知要受何等折磨。看向杨普明,深沉一叹,道:“大哥,先前所言,可是算数?”先前二人交心,杨普明本有意答应,却碍于现下家中妻儿,不得不拒绝。而后云青念一言,倒是让他下定决定,答应下来。此刻听张铁提出来,自然点头:“这个自然,非但如此,便是你的孩儿,大哥也要拼力保全。” 张铁点了点头,浊泪滑下,不是难过,而是为这位多年好友承诺,心生感动。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待杨普明为其又满上一碗,强忍口中哽咽,道:“大哥,小弟这里先敬你一碗。”咬住碗椽,又是一碗,喝的干净,道:“再满上一碗。” 他这突来反常,在座众人均有几分奇怪,隐隐生出不祥。杨普明甚是了解张铁心性,心中疑惑,也不多言,先干了碗中酒水,这才为二人一一斟满,口中劝道:“最后一杯。虽然你酒好酒,但是不利伤口。” 张铁不置可否,猛然起身,对着众人一拜,也不管将扶起自己的杨普明,抽了口冷气,又是一滴泪水落下,说道:“今日多谢诸位救命之恩。如今,张某已是残废之躯,大哥肯为张某完成心愿,感激不说,只有一声‘兄弟’。”转身,对着杨普明问道:“从前,你为我挡过一剑,而负重伤。我背着你,返回天玄教宗。那时,后有强敌,你说过什么可曾记得。” 杨普明只觉他口中语气乍变,心觉有异。张铁见他并不开口,郑重道:“你要我放下你,独自离开。你说‘既然是兄弟,便不该以残废之身,连累兄弟’。我至今记忆犹新。为你这句话,我敬你。”咬起大碗,不顾酒水浇到脸上,不顾体内疼痛,硬是喝了下去。 众人无不动容。杨普明也是百炼之钢,依旧感慨。举杯,喝酒,一切不需言语。却听“呯”一声,酒未入口,张铁竟将大碗摔在地上。众人惊愕之间,张铁抢步跃出房门,朝雨中奔去。 “爹,快抓住他!”杨羽清并未体验过这般兄弟情谊,又擅于捕捉细末,倒是最先反应过来,大声呼喊。 杨普明大步追赶。他轻功虽好,但张铁既为以收集情报为主的朱雀堂主,其轻功之法,冠绝当世。杨普明伸手抓去,竟补了个空,“嘶啦”一声,仅仅扯下一片衣角布料。 且见张铁身如流星,稍一错过,他人已化点水蜻蜓,纵身扑向太极湖畔一座点灯石台。不及众人开口喝止,一头撞去,刹时鲜血喷薄,红白之物,弥漫在雨水之中,淅淅沥沥,落了一地。 眼见交心交命的兄弟,惨死面前,伸出的手,僵硬,颤抖。煞白的脸,任凭雨打风吹。天色又黯了几分,似也悲悯人世。秋雨加急,满脸水珠,不知是雨,是泪。 二位妇人撇开脸去,不忍看着凄凉一幕。伸手,掩住身前孩童双眼。 良久,诸葛柏问道:“羽清,你适才大叫,可是猜出此景?”杨羽清挣脱娘亲双手,道:“刚刚张叔说‘既然是兄弟,便不该以残废之身,连累兄弟’,而且他眼色好像……总觉得不太正常。所以看见他跑出去,我才叫的。”他平日顽皮,也曾捉些飞鸟、野禽,与诸葛松烤了食用,可是真人惨死,还是这般手段,他幼小心灵怎能不惧。 诸葛柏看着张铁浑身被雨水打湿,幽幽一叹。转而看向杨羽清,心中一股怪异却是愈发浓厚。不自觉,按住怀中藏匿信笺位置,暗自思索:“莫非,羽清就是其中之一。”想到亲眼看着长大的孩童,将入滔滔浊浪,恨不能扼腕叹息。 雨水愈下愈大,众人衣衫均已湿透,却是无人离开一步。看着如石雕般站立的杨普明,竟不知道如何安慰。生离死别,早有所感。云青念莲步轻移,缓缓抱住杨普明坚实的腰,不发一语,只盼稍稍减缓杨普明心中悲恸。 第九章:远上栏杆(上)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声声人悲泣。 秋雨,连绵三日不绝。屋瓦檐角,雨点做珠光,一颗一颗,打在潮湿的青石板上,碎成离别。太极湖散去血腥,微波荡涟漪,一圈一圈,重复昔日清澈。秋雨洗刷着血迹,秋风吹走了腥气,一切似乎恢复如常。 诸葛八卦村,后村坟地。素衣男子静静坐在墓碑前,不言,不语。身侧酒坛,不断增多。一碗,独酌,一碗,浇坟。墓碑,一再描红,红得如血,“张铁之墓”,四个篆体大字,在雨中落色,在笔中勾勒,依旧清晰。素衣男子身后不远,云青念众人有心劝慰,无力上前。酒敬故友,或许这是杨普明唯一能做的。 又是一夜不眠,时过五更,秋雨下坠之势未曾减弱,正如杨普明眸中滚滚而落的泪水,早已布满脸颊。打开酒坛泥封,一碗,大口饮下,任凭刀割般的火辣,灼灼燃烧着胸肺。闭目,沉思,良久,再满上一碗,合着雨水,浇在坟前,随后,重重摔碎。杨普明猛得跪倒,似是不堪重负,身子也趴在地上,口中呜咽:“贤弟,大哥对你不起。到最后,连你的性命也保不住,功名何用,武学何用?” 自饮自酌,自说自话,只有一阵伤心,一腔苦水,满腹不舍,却不知妻儿已在身后站了多时。张铁死后四日以来,杨普明唯一的话,倒是让这份担心,安然不少。云青念知他苦衷,缓缓走进,手中油纸伞,递到杨普明身前,为他遮风挡雨:“退隐武林,不过恩怨情仇。如今烟波动荡,偏安一生,又岂是我辈所为?何况……张家的孩子,断不能重蹈覆辙。” 杨普明浑身一震,起身转去,但见云青念背后,满满地背上三个包袱,一侧的杨羽清,双手搂抱着一柄重剑。剑长达近乎四尺,身宽,脊厚,连剑带鞘,均被粗麻布紧紧包裹,外缠一条细锁链,大有封剑之意。剑,乃王器,岂是凡俗能阻,森森剑寒,在雨落一瞬,颤抖出剑中傲骨。 三人如山一般屹立在风雨之中,六目相对,满是情义交汇,无需言语,彼此心意,了然在胸。 不知何时,诸葛柏携妻儿走来。诸葛柏与夫人手中各牵一匹高头大马。细看来,正是不日前从葬火教徒手中夺取的名驹。诸葛柏三人并未撑着伞,此刻,三人浑身湿透,雨水顺着鬓发,蜿蜒至下额,一滴滴打落在地。似乎知晓离别在即,眼中尽显不舍。 诸葛柏一抱拳,不做声。倒是诸葛松哭红着眼睛,拍了拍杨羽清的肩膀,似有委屈:“哥,你出去了可不要忘了我。以后我去找你。”杨羽清闻言,也不由抽了抽小鼻子,紧紧握住诸葛松拍在自己肩头的小手,点头道:“一世人,两兄弟,以后咱们还一起偷酒喝,一起打野兔。”诸葛松撇了撇嘴,喃喃说道:“其实每次偷酒的时候,我都没喝,太辣了,我偷偷吐掉了。”杨羽清“嘿嘿”笑了起来,挠了挠头发,凑到他耳边,悄声道:“其实每次打野兔,我都偷偷藏了一条腿呢。”见诸葛松吃惊的表情,又道:“以后我一定请你吃好多野兔。” 这番孩童话语,落在四位大人二中,不由莞尔。诸葛柏抱拳,正色道:“愚弟与杨兄已有十年之谊,也阻了杨兄十年鹏程。天下无不散之绮筵,何况大丈夫胸怀天下,安能苟活一隅。杨兄尽可大展拳脚,若有所需,愚弟定当为兄一献绵薄之力。”杨普明强自笑容,回敬抱拳:“此番相送,不胜感激。青念体贴入微,羽清长大懂事,张兄为义而逝,贤弟因情相送,杨某铭感五内。他日相逢,可图伶仃一醉。”诸葛柏笑道:“名马赠英雄。愚弟借花献佛,此二马,愿为杨兄一家,踏出鸿鹄前景。”接过诸葛夫人手中缰绳,递给杨普明:“如今,你为正统、天玄势力所不容,以一人之力,抗葬火之众,望君珍重。” 杨普明接过白马缰绳,道:“这匹枣红马,松儿可是宝贝得紧。不若如此,各执一匹,望孩子们不失今日初心。”念及今日一别,怕是后会无期,长叹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块血色太极玉,右手指劲到处,太极玉依阴阳交线断开,阳鱼交于诸葛松,阴鱼交于杨羽清,道:“一别无期,日后有缘,你我儿子以此相认。太极玉合,兄弟情谊不散。”说道最后,声音颤抖。 同年同月同日生,本就极大缘分。杨羽清、诸葛松二人听其言语,依依不舍,紧握手中半块血玉。十年兄弟,难舍难分,对此血玉愈发宝贵。想到不知何时再见,不知何日相聚,过往嬉笑,一一浮现眼前,不言语,相拥一起,兄弟情长,浑不顾冰雨冷风。 诸葛柏见杨普明并不接过枣红马匹缰绳,也不相劝,从马背上取下一柄三尺三寸长剑,道:“多年前偶获青岩白石,本是有意收藏。昔日曾见杨兄所创剑招,以为白石虽好,不过死物,不若打制为剑,愿为杨兄披荆斩棘。”杨普明未在推脱,握剑在手,掌中发力,震开剑鞘,刹时雪华流转,剑身轻薄,如风如雾。 “此剑尚未取名,杨兄不妨为之取一个名字。”诸葛柏道。杨普明手腕轻抖,剑身化绕指柔软,搅动风中颤音,当下说道:“剑如玉而纯净,柔如风而变幻,倒是合了我这几年所悟。不若以‘琉风’二字为名。”握剑在手,似兄弟永存,更为珍视。 “杨兄,离别之前,尚有一言。”诸葛柏颜色一正。杨普明知他绝非玩笑,道:“但说无妨。”诸葛柏一把抹去脸上雨水,沉声道:“当日灵台寺所言,杨兄切切不可或忘。”从怀中取来一张信笺,开口处被蜡封,交于杨普明:“此物极为重要,不可丢却。若有意外,交于羽清保管。他日定当有所明了。” 杨普明看着两个相拥不舍的孩童,收下信笺,藏于衣中,轻拍胸口,道:“字字在心。” 诸葛柏“哈哈”大笑,强作精神,看向漫天细雨,朗声说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长亭十里,亦有穷尽。我等江湖儿女,不苟小节。我诸葛一脉,向杨家英豪拜别。”说罢,当先躬身一拜。诸葛夫人俯首作揖,诸葛松松开杨羽清,后退一步,学着诸葛柏模样,深深拜下。杨家三人连忙将对方扶起, 杨普明抱拳一拜,收剑入鞘。将妻儿抱上白马,自己也一跃而上,握拳在胸,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有缘,终有相见。”一声“相见”,却是不知何时能见。策马而行,在乱雨纷飞中,踏出一片水花,渐行渐远。 远人无迹,诸葛松终是心绪难抑,趴在诸葛夫人怀中,嚎啕大哭。诸葛柏负手而立,望着阴沉落雨的天,唯有默默祝愿,但求一切安好。 秋风萧索,天地一片苍茫。凋零时节,枯草萎落,又被一匹快马踩踏,由中折断开来。马上二男一女,正是杨家三人。 杨普明御马快奔,自南北上,已有三日。马行过处,尘土飞扬,如滚滚浪潮,席卷天地。行入官道,不过多时,眼前一座高城,如龙一般盘踞在前。城墙百里,气势恢宏。条石垒砌,耸立入云。杨普明沉声说道:“坐好!”一勒马缰,白马长嘶如雷,一踏吊桥木板,化白龙跃空,飞跨壕沟。马蹄一落,又是如落雨阵阵,长奔入城。城墙上十余名官兵,只觉眼前一花,白影一闪即逝,来不及收拢吊桥,呼喝叱喊,却无人追及。 片刻,马缰一紧,白马人立而起,仰天一嘶,震得风消云散。不远前,黑底红缎描金大旗被马嘶劲风,激得猎猎作响。大旗后侧,悬挂长匾,匾上,金笔绘出“云府”二字。匾下八名门卫,乍见来人气势,手按剑柄,凝神戒备。仔细一看,马上之人,赫然坐着一位素衣黄衫的女子。眉如淡扫,眼色复杂,一动不动,盯着牌匾,虽然风尘仆仆,却掩盖不住曾经风采光艳。一人惊呼:“小姐……小姐回来了。”也不管其余七人反映,推开大门,快步跑入,口中不断叫喊:“小姐回来了!” 叫喊未绝,朱红大门口,已然多了一位灰布老者,身形略带佝偻,脸上皱纹刀刻,双目依旧深邃有神。看着马上妇人,眼眶浊泪汇集,却是傲骨雄姿,强按心念。 云青念一见来人这般苍老模样,想来这十年来所受辛酸,难抑心中思念,一步跳下马背,“嘤”一声,抽泣起来。在老者面前,直直跪下,重重一扣首,呜咽如诉:“爹爹,女儿不孝。” 云镇东已是老泪纵横。眼前之人,虽然曾让自己气极,可是又哪能真心恨下。纵然逐出云府、割断亲情,但朝思暮想的爱女便这么跪在身前,心中唯有怜爱,生不出一丝丝的责备。颤抖着双手,扶起云青念,口中安慰:“回……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思念难按,又是泪水落下。陡然虎目一亮,看向马上父子,杨普明虽然衣着更改,但模样并无多大变化,自然识得,倒是对杨羽清,多了几分兴趣,语气随即冷淡起来:“这个小娃儿是谁。”他何等老辣,又怎会看不出来,只不过这么一问,倒是先发制人,免得自己处于被动。 杨普明本就对云镇东几分歉意,此时见他投来目光,抱起杨羽清,翻身下马,将杨羽清向前推了推。云青念转身抱起杨羽清,面对云镇东,一时不知如何开口。随即想到杨羽清无论如何终归留有云家血脉,自己的父亲断然不是无情之人,当下小声对杨羽清道:“羽清乖,叫外公。”说到最后,声音细如蝇鸣,竟是有些害怕起来。云镇东对于自己,固然从小到大视若明珠,对于杨普明,或许曾有几分敬佩,可是当年众目睽睽之下带走自己,却难原谅。之于杨羽清,只怕也是多有不悦。 云镇东年纪虽老,可功力更见精粹,倒是听得一清二楚,脸色瞬时冰冷,“哼”了一声,道:“老朽何来的孙子?青念又是何时嫁得人?老朽怎么不知道。”目光转向杨普明,声音又冷了一分:“杨堂主又来做甚?莫非还是觉得害得我云府不浅么。”看向云青念,颜色一整,再显严厉模样:“青念,过往旧事,为父不愿再提,若是你还有我这个父亲,从今而后,便不要再见他们。来,我们回去。”说到最后,语气柔和,搂住云青念,便要走进云府。 秋风瑟瑟,大旗飘扬。云青念俏立风中,一动不动。他怀中杨羽清对此间事情并不知晓,但他何等聪慧,言语之间,已能猜出七八。见云镇东视自己父子如无物,此番行径,更是要将三人分离,不由生怒:“你不认我,我也不认你!”话音方落,一声“啪啦”掌声,粉嫩的脸蛋上,已被云青念狠狠掴了一巴掌。掌印如火,似要将一张小脸烧出火来一般,通红的指印,格外鲜明。杨羽清心头委屈,眼眶噙满泪水,却是不敢吱声,垂下头来,不作言语。一双肩膀不断耸动,着实让人看了心生怜惜。云镇东并非铁石心肠,杨羽清不论如何,终归是自己的亲孙子,有心责怪云青念下手太重,却开不了口。双唇张合,一字未发。 父子连心,杨普明最是不忍,将杨羽清拉到身后,朝云镇东赔礼道:“前辈,羽清尚小,不懂礼数,还望海涵。”他这话不卑不亢,一则,并未折了杨家傲骨,二则,也未失了云镇东的面子。倒是对于云镇东的态度,似是预料在心。毕竟有所愧疚,一番责骂,他甘愿受之。 哪想,云镇东一语不发,乍然动身,起手六合开象,掌劲化一,直逼杨普明胸口要害。这一变故,众人着实料所未及。云镇东毕竟武林之中的老前辈,若是寻常,断断不会贸然出手。 刀剑无眼,杨普明不敢妄动兵刃,揉掌以对。他左臂虽在,却是形同虚设,与双臂健全的云镇东交手,不免先吃了亏。但这几年修为,精进如斯,起掌便是“八卦流心掌”中“巽鸾展琼花”。掌开森罗万象,化影千重,掌中自敛三分劲,以守为要。 一招交手,各自心惊,各自震退。云镇东不由打量杨普明起来。触及系在腰间枯瘦如柴的手臂上,顿时明了。他心知杨普明武功不凡,但自己这一掌也非寻常。原本还道杨普明多有傲慢,此刻才知,非是杨普明瞧自己不起,而是一臂无用。想到这里,对杨普明不由高看一眼。他自诩,适才一掌,虽然未施全力,却也不容小觑。可杨普明一掌以对,尚能逼退自己,足见这十年以来,他功力进步匪浅。耳畔传来云青念近乎乞求的劝阻声音,“哼”了一声,道:“老朽一生坦坦荡荡,不会占你便宜。”当下把左手背后不用,单提右掌,若拿若放,拨划阴阳。 杨羽清见战仗一开,连忙退后,让出道来,口中露出几分不屑:“老头子,我爹爹一连行了三日,你纵然双臂全让,也是占了便宜。”这么一说,云镇东一时老脸通红。杨普明心知杨羽清所言非虚,但武林中人,素来讲究辈分差别,纵然云镇东发掌刁难,也不敢逾越礼法分毫,当下厉声喝道:“闭嘴!”提掌纳气,脚化半圆,若轻若重。 云镇东凛声一喝,化掌为拳,劲收拳心,拳法一开,引流风汇聚,招式一行,竟是七法归一,一行七招。杨普明瞧出此中非凡,脚踩八卦步,忽焉在左,实则在右,忽焉在前,实则在后。掌运卸甲手,推托盖劈,招招精妙,搬撞截拿,式式沉稳。 一连七招,斗得沙尘飞扬,战得劲风四窜。一侧云府门徒,只见云镇东攻势连绵,似抢占先机,大声叫好。另一侧云青念抱住杨羽清,以免受乱波及。莫看她一介女流,却是将着战局,瞧个分明。云镇东虽处上风,但招来式往之间,并未讨到丝毫便宜。反观杨普明,腾挪闪避,见招拆招,游刃有余。掌开八表,一反原先霸道凌厉,更多御力卸气。几番交手,云镇东拳劲如山崩地裂,打在杨普明肉掌之上,却似泥牛入海,暗自赞叹。 杨羽清倒是难得一见父亲与人交战,心有好奇,看得格外入神。但见云镇东一拳快过一拳,化作掠天流星,迅猛无比。不由心生担忧,叫道:“老头,你明知道爹爹已是疲惫之躯,你还用这等手法,还说不占人便宜。”云青念有心阻止,却是不及。杨羽清叫喊之后,也不退不避,一手捂着适才被云青念掴红的脸颊,直勾勾看着云镇东,眼露不屑。门徒拔剑在手,有意好好收拾一番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娃儿,可毕竟是云青念血脉,自然不敢当真出手。 云镇东被杨羽清这番讽刺,气极怒极。拳影三化,虚晃一招,佯攻实收,一踏步,飞鹰猎食一般,抓向杨羽清。杨普明未曾想过堂堂云府主人,真会与一名孩童计较。察觉不对,已然迟了一分,揉身扑上,便要拦阻。 杨羽清眼见云镇东一招“雄鹰搏兔”,惊天流影似得向自己逼来,自知二人差距甚大,哪敢迎面。转身、腾步,不过弹指之间,身法八变,似行云流水,轻灵翔动,高妙之极。 “嗯?”云镇东一抓落空,既奇且疑:“诸葛家族的‘行云步’?”口中疑问,身法不减,变招灵巧,依六十四卦象方位,入遁进观,踩鼎踏泽,动静之间,截断杨羽清脚下生路。不待杨羽清惊叫,铁拳化爪,一个动作,便抓住杨羽清衣领,扬手一抬,将他高高举起,口中怒极而笑:“臭小子,就你这道行,学了‘行云步’也走不过一招。说,还敢不敢骂老夫了!” 杨普明、云青念悚然一惊。云镇东这架势,分明是云府拳法中的“轰**”,自上而下将人倒置,中者必害,连忙齐声叫道:“不要!”纷纷扑向云镇东。 云镇东浑若不知,又问道:“说,可敢再骂!”作势,便要将杨羽清重重摔在地上。杨羽清却是“咯咯”笑了起来:“外公,羽清不敢了。”杨普明听者二人对话,看似发怒,实则并无敌意,有心疑问,也得按下思绪,伸手拦住云青念。却见云镇东手掌一番,将杨羽清抱在怀中,“哈哈”笑道:“你小子什么时候看出来的。”杨羽清道:“娘亲说过,外公最是豪气正直。若是有心与我们发难,一开始就不会先带着娘亲走了。更不会假装不知道我的身份了。”云镇东“啧啧”赞叹一声,看着他小脸通红的掌印,好不心疼,转头对云青念道:“这么大的人了,还这般浮躁。” 云青念玲珑心巧,已然猜出缘由。杨普明虽然聪明,但对于人情世故,多有不解,当下说道:“前辈……”未及说完,云镇东冷哼一声:“儿子都有了,还叫老朽‘前辈’么?”杨普明连忙改口:“岳丈。”云镇东满意的点了点头,道:“老朽知道你要问什么。老朽只是想试试你的武功如何。”看向杨普明的眼中,不在再冷淡,多有赞许:“以前看你出手,多有刚猛霸道,今日一会,似有返璞归真,可见这十年以来,你收益颇多。”见杨普明还要说些什么,又道:“武学一道,有人指点固然是好,若要大成,实则关系个人心性。你能有此成就,也是造化使然。适才对你试探,你行招之间,多有保留。若是一味谦让,老朽定是要下重手。你轻重拿捏,恰到好处,不佯装败退,招招式式旨在持平,足见你今时今日的心态,大不似从前谦恭之下,更多狂傲。”精神振奋之间,不似之前老态龙钟模样,一手拍在杨普明肩头:“往事已去,这便随我入府,也算庆祝老朽一家团聚。”他并非陈旧之人,当年云府一事,心有怨怼,自然不假。只是后来天玄教宗、中原正统交战频频,却始终未曾听闻“杨普明”,便知杨普明势必没有返回天玄教宗。如此算来,多半也是云青念之故,心中芥蒂也是放下不少。人老心纯,如今所念,不过家人团聚而已。此刻爱女返回,更多了个聪明可爱的孙子,哪里还会追求什么。带着三人,大步迈入云府门径。 当夜,云镇东设宴,为杨家三人接风洗尘。云镇东本就好酒之人。见杨羽清每每趁父母不注意之时,偷偷喝上两口,更是喜爱。将他抱在怀中,递过酒碗,任他饮用。杨普明、云青念见状,自是不敢多言。酒过三巡,杨羽清小脸熏红,醉了过去。云镇东命人将其带下去休息,又与杨普明推杯过盏。 不过片刻,一名门徒快步走来,在云镇东耳畔小声细语。云镇东闻言,颜色多有不自然,点了点头,待门徒离去,也无喝酒兴致。 “爹爹,怎么了?”云青念瞧见他神色有意,当下询问。 云镇东向杨普明看了一眼,微微摇头,道:“是裴风战,听闻你回来了,是以命人送来礼盒。”说道裴风战此人。云青念自是少不了些许愧疚,小声道:“那裴大哥这几年来,可还好么。” 云镇东也没看杨普明、云青念二人,独自饮干一碗酒,道:“当年你跟随普明离去,从此下落不明。我们一直以为你是去了天玄教宗。裴侄儿盛怒之下,召集正统八派攻打天玄教宗,倒是个不分胜负的局面。这段时间,紫环丫头倒是一直陪伴在他身侧。而后战事平息,两人结为连理,也是可喜之事。只是,同在太原,却少有来往,听闻已生有二女。他日若有闲暇,不妨去见见。”云青念点头应是,眉眼低垂,对这个老父亲心怀抱歉。 夜深过半,云府子弟先后回房休息。杨普明、云青念二人生怕云镇东喝多,一左一右,扶着云镇东去了书房。云青念正要命人端来醒酒茶水,却是被云镇东拦下。观他此刻面色,酒意单薄,双目愈发清明,哪有一丝醉态。 云镇东邀二人坐下,自己在桌案上翻起了黄历:“次月初三,倒是个好日子。你们虽然有了羽清,但婚姻大事,不可轻忽,便在那日成亲好了。”说道此处,再是不见当年叱咤风云的豪侠,有的,只是一位殷殷关切的慈父。云青念身为人母,听到此处,仍不由脸色羞红:“爹,在诸葛八卦村的时候,我们已经拜堂成亲了,此事就不用了吧。” “嗯?”云镇东不由一奇:“早先看见羽清的身法,便知你们多半与诸葛八卦村有所交集,没想到竟是在那里住了十年。不过也好,诸葛柏这小子,我很是看好,人品心性武学皆是上品。”云青念当下将自己离开云府到如今的事宜一一相告,待得说道张铁此人自尽太极湖时,云镇东不免叹息:“情义之人,却落得这般境地,苍天无眼啊。”转头对杨普明说道:“那是你的兄弟,你对他说的话,可是不能食言。” 杨普明点头称是,之于张铁,他自然信守诺言,不计代价,也要救出他的孩子。只是眼前形势,容不得他分神:“岳丈,所谓国家国家,先有国,后有家。如今葬火教有意染指中原,兵力南下,昆仑一派岌岌可危。昆仑若破,无疑中原东部防线瓦奔土解,挥兵东进,中原武林首当其冲。我等本为江湖莽夫,死不足惜,然百姓何辜,安能受辱。”人在江湖远,心念武林事。杨普明避世多年,而今再入红尘,多有无奈之举,但真如张铁所言,葬火教已与天玄教宗达成盟约,中原武道无疑又是一场腥风血雨。武道中人血染黄沙必不可少,然而无辜百姓势必牵连其中,此等人间悲惨,杨普明安能坐视? 云镇东早有金盆洗手,不再过问武林之事。咋闻惊世消息,刹时又似老了许多,沉吟片刻,道:“老朽如何不知此事?只是自你隐藏的十年以来,正统、天玄争战频频,八大门派数多好手就此撒手尘寰。莫说其他,单单点苍剑派十七名名剑手,此刻所剩,也不足二三。若是要他们罢手,化干戈为玉帛,着实难如登天,况呼共抗葬火之祸……”话,并未说下去,只是摇头苦笑,一语三叹。 杨普明听他话中之意,已然知晓葬火教有所图谋,但对于葬火教与天玄教宗之事并无所知,杨普明自己也不愿提及。毕竟生长于天玄教宗,自是不愿教宗名声受辱,当下直言来意:“岳丈,实不敢相瞒,在下此行,正是为了葬火之祸。无奈如今身单力薄,难以全功。”云青念随后说道:“之前我们曾有了解,青海一带,地势高峻,西高东低。葬火教部署位置名为黄龙口,是有意成合围之势先破昆仑。黄龙口多岭窄路,两侧峰崖高耸,若是能令昆仑分化一队人马,自西截断黄龙口入口,我们以重兵自东而入,借助地势,前后夹击,势必可尽数铲除黄龙口葬火教徒。而后联合青城、峨嵋两派,围剿南下余众,葬火教势力必然受损,可解一时战祸。” 云镇东道:“正是地势险峻,更不可冒然。葬火教能存活至今,并非没有高人。”杨普明脑中灵光一现,说道:“西域之地,罕有山谷,多以乱石沙道为主。葬火教长期扎根,对于地势山形之道,远不如我等。”说到此处,沉思片刻,唯恐言语突兀,稍作停留,接道:“曾经听闻点苍剑派藏有无名典籍,后有听闻,多半便是武林中最为神秘绝妙的《星魔阵法》。若是点苍剑派愿意出兵相助,亦或相借此书,此行事半功倍。” 云镇东闻言一喜,随即又复无奈:“相借此书,多半困难,若是派兵相助,那普明你便不可现身。”杨普明知晓用意,道:“如此并无不可。若是裴掌门能够答允,在下自可转移阵线,于后方干扰援兵。”杨普明真有此为,孤身一人,其凶险不亚于临面杀敌,但男儿热血,焉有坐等消息的道理。云镇东思量再三,也觉此行可为,不再多言,铺开纸张,提笔蘸墨,休书一封,唤来云府子弟看,送往点苍剑派。随即,又书下二封信笺,做好封蜡,命人快马分送少林、武当两派。正统八派与云府虽有交集,但世情淡薄,如今能与交好,也唯有少林、武当、峨嵋三派。峨嵋行远路艰,怕是相赶不及,是以送与少林、武当二派,以便后续。 裴风战为人,虽有计较,但能为一派之掌,必有其度量,何况家国大事,想来断不会置之不顾。杨普明、云青念如此作想,加之云镇东一封书信,纵然不会借出秘典,也会派出一队人马。念此,二人均是面露喜色。 此时,天外流星突破铅重乌云,悄然划过,又是一片黯夜,无星,无月。 洞庭湖,天玄教宗。 空荡的大殿上,今日,多出一名不速之客。一袭乌黑裹身,半张面具掩貌,目力所见,竟是此人透出双眼的尖锐邪异目光。高瘦的身形,笔直站立,较之常人,长出不少。看向大殿宝座上的赵飒飞,不见惶恐,负手而立,似有目空一切。 赵飒飞依旧半坐半躺在宝座之上,手指不时敲打扶手,半睁半闭的眸子似是无精打采,却令人不敢忽视。看着来人模样,冷哼一声,带着些许戏虐:“又是你。难道你不知道,若是要取你性命,恐怕只在一刻之间。” 黑衣人只做不闻,看向周围灯柱,道:“那日离去前,曾灭了一盏灯,今天过来,又点燃了。人何不如此?只要有命,就能站起来,就能让别人意想不到。”冷峻的声音,故作沙哑,格外刺耳。 “哦?”赵飒飞稍作迟疑:“他出现了?”一声疑问,换得他精神一震,坐立起来。 黑衣人微微点头,看向赵飒飞的眼神,多了几分玩味:“据探子回报,现下人在太原云府。宗主的投石问路,果然有效。” 赵飒飞嘴角浮出一丝诡异笑容:“那么下面的事……” “请君入瓮,关门打狗。”黑衣人一口打断赵飒飞,八字说完,张口大笑,衣袖一拂,转身离去。 事有缓急,云镇东命人送去书信,不敢就此入眠,守在书房,不肯离去。杨普明、云青念二人知晓时间紧迫,也未离开半步。长夜绵绵,三人不曾阖眼。颤抖的身子,述说着心中的紧张与不安,直待金鸡报晓,方见弟子回复。 云镇东快手拿过信笺,令弟子推出书房后,也没心思解开蜡封,一手撕开信笺,展开一扫,已是呆若木鸡,仿佛不可置信。杨普明身子微侧,恰巧看见信上刚刚干了的墨迹: “前辈之意,属天下人之幸,晚辈无不赞同。葬火野心,千载之祸,有心杀敌,无奈内乱未平,不逢时宜。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内土未安,何以攘外。雄鹰有志,难搏双虎,惊龙有力,惜无二首。况传世之书,本就飘渺,不可尽信。前辈抬爱,晚辈荣幸,自当无所保留。然门中规矩,书入高阁,非师门二代以上弟子协商不可擅作决定。再者,哀兵无勇,降将非忠,晚辈不敢大意,望前辈三思之。” 信中言语,自有回绝之意,最后几句,无疑针对杨普明再出武林,率众一抗葬火之事有所怀疑。纸短意深,云镇东持信手掌,颤抖不能自禁。 杨普明自然明白,曾经夺妻之恨,裴风战心有怨怼,也是情理之中。但大义在前,仍因个人恩怨而误家国大事,对于裴风战不由小看几分。转念一想,自己刚来云府不过半日,他便已知悉,足见太原之内,点苍剑派势力何其之大。 思忖之间,云镇东忽然大笑,手掌发劲,劲力所及,信笺刹时绞成粉碎。一掌拍在桌上,直震得砚中墨水,洒在之上,化出层层墨晕,白瓷茶碗“叮当”乱响,听他怒道:“想我云府,二百三十位壮怀天下的好汉,难道还会怕了葬火教的妖人么。”一掌挥出,房门“吱呀”怪响,他大步离开,头也不回。 云青念担忧爹亲,正要赶去,却被杨普明拦下:“裴兄想来还是另有考量。毕竟夺妻之恨,无异杀亲之仇,何况我本是天玄教宗之人,难以取信,不愿相助也是当然。想来岳丈也是为此发怒。”他并非小气之人,但事关武道安危,口中安慰,心中不免还是存有几分怒意。对于信上其他内容,也是怕云青念气极,不便多说。云青念自是灵巧,短短几句话来,已能猜出些许缘由。俯身拾起碎纸片,拼凑起来扫了几眼,也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忽听一声:“爹爹!”杨羽清已不知何时酒醒,快步窜了进来,指向门外:“老头……外公他……”哪能等他说话,云青念身子一惊,立即冲了出去。杨普明不敢迟疑,抱起杨羽清紧随而去。 云府后院,昔日宾客满座,而今子弟云集,青衣如浪。夜深幽暗,院中火光滔天,照得众弟子肃穆神情,坚毅如铁。 正前方,云镇东渊渟岳峙般一站,气势如虹,不怒自威。身后两侧各站立一位浓眉青年。左侧一位,披头散发,一袭武者劲装,正是云府首席弟子云刚。右侧背跨一柄长剑,乃云府之中剑术名手云棠。两位青年手中各端着一盘澄澄黄金。黄金叠放六层,火光中,光耀万千。两位青年拿捏若轻,双眸看向面前二百余云府子弟,未曾对黄金瞧上一眼。 忽得,云镇东一举手掌,大声喝道:“今葬火教侵我土地,身为男儿,当誓死抵抗。我云府子弟,更是责无旁贷。若是哪位贪图性命,云某绝不勉强,自管上来领取一锭黄金,归乡回家也罢,另投名师也罢,云某绝不干涉。”字字如洪钟,凛然正气,教人肃然起敬。 刹时,众弟子举拳大叫:“宁死不退,宁死不退……”声声忠义,听在云青念耳中,却是刺得人生疼。见她莲步移动,杨普明一把将她拉回,小声说道:“裴风战的话,可真激怒的岳丈。”直呼裴风战之名,也是对其言语,多有不满。云青念自然知晓自己父亲脾性,本是刚烈之人,不过多年与清封道人交好,受其心性影响,才有豁然。如今裴风战一封书信,看似礼貌,实则字字句句,皆有怨言愤懑,真真逼得这位老爷子忍无可忍。 云镇东见一手**的二百三十二名弟子,如此英勇无惧,大为痛快,倍感欣慰,拍手叫好:“好,今日痛饮一番,明日稍作整顿,待少林、武当二派回返信笺,便动身前往青海黄龙口,一战葬火教。”话音方落,突听一声清啸,自众弟子中弹丸般跃起一人,跪拜在云镇东身前,道:“师父,望请三思。”一见此人样貌,再闻口中言语,云镇东正是忿忿,更如火上浇油,大怒道:“好啊,我云府之中竟真有这等贪生畏死之辈。”转身,抓了两锭黄金,狠狠砸在那人面前。黄金直没入地,而那人跪拜之姿不为所动,身后弟子早已沸反盈天,对那人多有指责、唾骂。 杨普明见此人生得怪异,塌肩佝背,左侧眼睛半闭,似是睁不开一般,肌肤黝黑,着实令人不喜。但跪拜姿态,恭敬非常,眼中精纯,不似恶徒。剑眉微挑,说道:“此人并非势力小人。”看着那人撑在地上粗长的手指,若是朝黄金方向移动分毫,即便云镇东让他安然离去,杨普明自问也饶恕不得。云青念回应道:“此人是我云府二师兄,名唤卓浪,善使暗器,人称‘千臂猿’。爹爹对他,素来印象不佳。只怕……”却听卓浪重重扣了三个响头,道:“弟子不肖,却绝非贪生之徒,亦非冒死之辈。此事关系重大,尚需三思。” 云镇东冷哼一声,再是不向他看上一眼。卓浪哀叹一声:“既是如此,全当徒儿已死。”话音一落,纵身跃出院墙。莫看他身似残疾,可这一手轻功,形同鬼魅。院中,数名弟子摩拳擦掌,便要追去捉拿。云镇东一口喝止:“由得他去。”气得胸膛剧烈起伏,脸色一片铁青。 云青念在院外跳脚大急,泪珠脱眶而出。杨普明看着没入地中,露出尖角的金锭,不由长叹一声:“早闻岳丈说话掷地有声。卓浪虽未拾取金锭,但云府叛徒,怕是无法更改了。”云青念娇靥沾泪:“爹爹说话从未反悔,卓师兄也最是受不得激。”说着,泪水连珠般落下。 接连二日,云府弟子更是勤练武学。太原八家打铁铺响声不觉,日夜赶工,打造刀剑枪戟若干,劲弓利箭无数,运往云府。整装待发,却是迟迟不见信使回返。眼见音信全无,云镇东原本愤慨之心,愈发焦躁。又是三日,再是难以等候,下命次日清晨,前往青海黄龙口。 是夜,无星无月,万籁寂静,一片肃杀之气。铅云如墨,堆积夜空,层层塌塌,压得人胸口郁气凝结,喘不过气。几阵飒飒晚风,送来桂子花香,也似战魂悲歌,令人徒添忧伤。 看着熟睡的爱子,杨普明携娇妻漫步花园,却无心嬉笑,唯有沉默。眼前花草凋零,入眼伤怀。直到前路已尽,杨普明方止住步伐,满是歉意道:“青念,我曾允你不问恩仇,醉饮山林,如今终究还是背信小人。葬火教与我有杀亲,若说无心报仇,绝非可能,何况……”云青念琼鼻一抽,伸手环住杨普明脖颈,柔声道:“何况我爹爹心意已决。而你,无论是杨家血脉,还是云府女婿,均不可后退半步,是么?”双眸迷离,似有泪水噙满眼眶,愈发使得杨普明狠不下心肠,道一声离别,只有劲拥佳人,以舒心意:“最是放心不下,还是你和羽清……” “爹,我也要去,我也是杨家的子孙。”忽听一声稚嫩的坚定,杨羽清不知何时,已站立云青念身后。莫言年少轻,壮志堪鸿鹄,凌云意气发。杨普明莞尔一笑,似疼惜,似爱怜。那个口中热血的少年,一脸正色,双瞳深机如海,眉宇气度非凡,坚毅的脸颊如刀削一般,英气勃发。蓦然一惊,竟是念起当年灵隐寺中与诸葛柏一番对话,字字句句,在脑海盘旋。忽而一声大笑:“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陡然变化,真叫云青念、杨羽清二人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心询问,却不知如何开口。 杨普明脸色忽而又是一变,取下背挂重剑云破月,不苟言笑:“羽清,你若当真是杨家子孙,便抓起这把剑。”反手一扣,连剑带鞘,插入地上。纵是杨羽清机敏非常,也猜不出其中真意,只得依言拔剑。剑插地一尺,杨羽清内元饱提,尚不困难,然云破月材质特殊,乃西域异铁熔以千年沉铁所铸,长近四尺,重余五十斤,杨普明终归成年,一身内家修为更可谓登峰造极,施展起来故而得心应手。杨羽清舞勺孩童,无论气力、内劲,较之杨普明所差甚远,莫说使出剑招,便是双手合握,也难以拔出地来。一时小脸通红,却是不愿被人小觑,低沉一口气,腿开马步,腰身半弯,形同拔柳。一身功力汇聚,云破月猛得拔出,不想一个踉跄,“当啷”一声,连人带剑,一起摔倒在地。 饶是狼狈如此,杨普明仍是心头大悦,笑道:“好样的,这股子不服输的气,才是我杨家的子孙。”双目锐利一扫,偌大的地方,不见一人,空空荡荡,黯夜幽氛,徒然令人心惧。想来明日一早赶路,云府大大小小的弟子,已然休息。念及所行目的,心中忐忑,不觉几分伤悲。再看向爬起身子,双手搂抱云破月的杨羽清,怅然一叹:“羽清,此事为父只说一次,身为杨家子孙的你,定要牢记。”见杨羽清一个劲点头,道:“此剑名为云破月,虽是杨家所拥有,但却非是杨家之物。”看杨羽清惊异双目,不由苦笑:“此剑主人名为古流承,正是当年古战场上那个‘千秋万古一流承’。只是他自刎之后,剑落在杨家。古流承的父亲,乃曾经辉煌一时的倚鹤楼楼主梁山听。若是有朝一日,遇到古流承或者倚鹤楼的后人索要此剑,切不可占为己有,当是双手奉上才是。” “那,时隔千年,为何都没有人来所取呢?”杨羽清问道。 杨普明哀声一叹,又是悠悠:“古流承尚未生子,便被狼王封为平南王,南下侵帝,因不愿战祸自己家国,而阵前自尽。其妻将此事告知梁山听前辈后,病逝人间。而倚鹤楼也在三年之后,为人设计铲除。算及起来,倚鹤楼至今未曾露面,但未必并无弟子。”说道此处,不由想起九转生死巷中,那个性情古怪的老宫主,使得一手倚鹤楼暗器手法,说不得与倚鹤楼有着密切关系。只是心存疑虑,不便透露。 秋风催人,令人情难自禁。街角传来打更声响,已是子时。再是不久,便要离别妻儿,已是愁潮如海,饶是杨普明英雄一世,也不由欲泪。将娇妻、爱子紧抱怀中,忍住胸中酸苦,道:“羽清,为父一生之幸,便是有你这个好儿子。从前对你多有责骂,却是怕你生于安乐,心思不正。如今你已然十岁,我杨家男儿一出生,便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为父暂别一时,你要好好照顾母亲。”前路凶险,他并非无所只觉,说在口中,不过远行,也是不愿这个孩童担忧。云青念闻言,强忍泪水,转过身去,生怕泪水落时,杨普明再生愧疚。 杨羽清自幼对于爹亲便多有畏惧,离别在即,宁可爹亲对自己再是严厉,也不愿分别,似是撒娇,似是纠缠,双手双脚,紧紧环住杨普明的身子,牙齿使劲咬住杨普明的衣襟,盼着他,能刻不要离去。 杨普明双目通红,纵然不舍,脸上还是生起一丝厉色:“下来,要像个男子汉一样。”颤抖的手掌,朝杨羽清推去,落到肩头,终究化作轻轻一拍,道:“来,人们多有三击掌,而立誓约。今日为父便与你三击掌。你答应为父三件事,为父便提前会来,如何?”杨羽清知晓爹亲去意已决,站下身来,不再纠缠,道:“好。” 杨普明思索片刻,伸出手掌,道:“前两件事,我之前已和你说过,此时不再赘言。现在为父只说一事,无论将来如何,你定要参透云破月剑中奥秘。为父执剑二十余年,虽然有所领悟,但尚未能窥其全豹,只是隐隐感觉剑身天引针中别有玄机。” 杨羽清既知云破月本非杨家之物,倒无私吞念头,若是当真有古流承与倚鹤楼后人所取,双手奉上,并无不可。照顾娘亲,更是当为之事,责不旁贷。只是对于剑中奥秘,多有牵强,当是杨普明有意为之,要自己不可冲动行事,枉送性命。教诲在前,更似最后嘱咐,鼻尖酸楚,泪水夺眶而出。手上却是不慢,连拍三掌。 三声清脆掌声,缔结盟约,是交待,更是责任。 杨普明脸上笑意凄苦,心中怅然忧愁,仰望星空寥寥,夜沉如海,如漆如墨。铅云低垂,似是血盆大口,将要吞噬人世生机。倏然骈指,在杨羽清腹侧“五枢穴”轻轻点下。杨羽清正是悲伤,不想杨普明有此动作。待得反应,眼帘沉重,精神恍惚间,昏睡过去,渐生轻浅鼻息。杨普明拥了拥云青念,柔声道:“二十日后,势必全胜归来。时候不早了,带着羽清回去歇息吧。”故作轻松,却是前路渺茫。此行冒然,即便安然赶至黄龙口,也是疲惫之师。 云青念双臂抱紧杨普明,阵阵幽香,传入杨普明鼻尖。听得云青念如泣如诉,声声希翼:“我等你……就在这里等你,等你,还有我的爹爹,还有我云府所有的人,回来。” 第十章:远上栏杆(下) 晴空如洗,一扫连日阴霾气氛。长路漫漫,蜿蜒幽深,似看不到尽头的无奈人生。 忽得传来阵阵铜钟声响,梵音叩心,洗尽铅华,扫荡邪佞,教人精神为之一振,。 铜钟声中,马车徐徐而行,在寺庙门前停留。马毛雪白,纯净得无一丝杂色,不染纤尘。四蹄坚韧有力,踏地有声。白马这么一站,引得寥寥几位游人驻足观看,目光闪烁,赞不绝口。车厢并不华丽,与这万中选一的宝马,绝难相配。驾马之人,并非寻常马夫,而是一位风姿绰约的少妇。薄衫料峭,皓肤若雪,螓首玉颈,淡扫蛾眉,幽谷娇花,为之失色。一脸含霜夹冰,似是拒人千里之外,徒使得游人心中一寒,不敢靠近。 百年古刹,灵台寺。或许曾几何时,香火鼎盛,香客络绎不绝。而至今日,乱世纷争,香客罕见,香火久断,便是这寺庙,也破旧不堪,不曾修理。几位衣衫褴褛的僧人,乍见马车行来,本是一惊,看清车厢模样,慵懒地收回目光,不做任何动静。 少妇挑开垂帘,便见一位孩童爬了出来,没精打采,看了眼斜挂的牌匾,这才提气精神,一个翻身,跳下马车。 故地重游,却物是人非,事事已休。云青念怅然千万,当年如姊妹一般的丫鬟,如今嫁作他人之妇,初见的俊朗男子,也远去异地,换成十岁孩童。一种思绪,几缕情怀,系在心头。不及感叹,寺中传来一阵怪叫:“有鬼啊……有鬼……好多鬼……哈哈哈,我是太上老君,我怕什么,来呀,尔等妖魔鬼怪,都出来,都出来……”时隔十载,可这疯癫言语之人,云青念依旧能可分辨,竟是那位宝相**的灵台禅师。究竟是何灾变,使得这般一个得道高僧,变成一个疯子? 正自疑惑,云青念拉过杨羽清的小手,快步上前,对着门口一个老和尚说道:“大师,灵台禅师怎么了?”听得面前妇人直呼灵台禅师名讳,想来也是熟识之人,老和尚有心张口,转念一想,却是什么也不说。云青念更是焦急:“我与禅师正是故交,十年之前还来此礼佛,今日特来拜会。”那老和尚倒是不疾不徐,扳着手指,数了起来。突然,神色又是一惊,奇道:“禅师可不正是十年前疯疯癫癫的么……”察觉失口,一把捂上嘴巴。其余几名老和尚一脸怒容看向他,颇为责怪。 云青念震愕之下,似是感悟什么,一把抓住老和尚衣领,急问道:“十年前什么时候!”见老和尚吱吱唔唔,不由一怒,娇咤道:“什么时候!”那老和尚被她怒容所慑,忙回应道:“腊……腊月初九。”云青念双瞳猛然一睁,带着几分不可思议,看向身边的杨羽清,心中一沉:“羽清不正是腊月初九出生的?”不觉间手中一松,老和尚一个踉跄,倒退好几步,也不敢停留,飞也似跑回寺中。云青念忧心灵台禅师,对老和尚离去也不做顾及,抱起杨羽清,便循着声音发处急急走去。 灵台寺后院,古树石座,依旧是从前摆设,然而古树已凋,石灯斑驳,石桌残破,入眼所及,满是岁月无情。那个神采奕奕,佛法高深的灵台禅师,如今僧袍污浊,破烂不堪,衣不遮体,沾染泥淖的双臂,伤痕遍布。此刻,一会东奔,一会西跑,时而趴在地上生吃花草,时而剥下树皮塞入口中。凄然模样,令人目不忍视。 灵台禅师疯癫其中,自得其乐,忽见身侧有人,抬眼一看,“呵呵”傻笑,一步斜踏,左脚拌右脚,生生跌在云青念面前。人一倒地,便似个孩子一般,嚎啕大哭。云青念心中不忍,俯身欲扶,不料灵台禅师突然一跃而起,一手抓住杨羽清,又哭又笑:“哈哈,我杀了我,我杀了你……”说罢,便要将杨羽清砸到石板地上。疯癫之人,出手并无轻重,全力施为,眼见杨羽清将有头骨碎裂之险,云青念扑身迎上,劈手欲夺。 杨羽清自是年少胆大,心中一时慌乱,却思绪百转。幼小的身子一扭一缩,自衣中滑下。双臂忽张,将灵台禅师双腿齐齐抱紧。云青念一手劈空,不及收回,已然打向灵台禅师肩头。不想灵台禅师自生一股力道,将她反震开去。云青念爱子心切,急上心头,连声大呼道:“快放下羽清!”话音未落,数名武僧阔步奔来,也不多言,利爪翻覆,欲先拿下灵台禅师。 杨羽清见时机已到,松开双臂,就地一滚,回到云青念身侧。只听一武僧“哼啊”惨叫,摔倒地上。余下众武僧再是招不容情,搏龙伏虎,欲行极端。灵台禅师脚迈沉雄,一声喝,一发掌,化作漫天佛印,武僧尽数一退。 云青念心念电转,虽有惊异,却不及分析,急道:“‘千手如来掌’,禅师没有疯!”人或可疯,但记忆犹在,逼上极端,能施展武功并不稀奇。众武僧闻言面疑,看着忧心忡忡的云青念,只做妄言。手下招数不见滞待,更添凌厉。 灵台禅师一步退,沉腰纳腰,气贯丹田,张口一喝,如雄狮怒叫,山林颤栗,流风爆绽。刹时,众武僧再退一步,头晕目眩,站立不定。几个踉跄,定下心神,眼前,已不见了灵台禅师与云青念母子踪迹。 光景飞逝,身侧树木,徒留残影,向身后驰去。 灵台禅师以佛门“狮子吼”震慑武僧,打开战团间隙,带走云青念母子。一左一右,各挟一人,展开轻功,不见缓慢,踏步如飞。片刻之间,来到一处洼地,四周黄叶萎落,覆盖泥路,独留枯枝颓立,诉说秋之萧索。 灵台禅师手下一翻,将云青念、杨羽清二人稳稳送在一方巨石台上,目中沉稳柔和:“云施主是如何见得贫僧尚未疯狂?”口中询问,却似肯定。 灵台禅师虽是浑身污垢,僧袍狼藉,却是面中含笑,目透精光,双手合十在前,佛气恢宏,哪里还有一丝一毫的疯癫模样?云青念这才放宽心来,微理云鬓,徐徐道来:“小女并未看出禅师是否清醒,但一手‘千手如来掌’的功夫,却是非是灵台清明之人不可施展。试问一位癫狂疯乱之人,又是如何能将‘千手如来掌’运用的恰如其分?想来,禅师这般行为,必有深意。” 灵台禅师拂须而笑,仰首望天,天色澄澄,不由一叹:“好久不曾见过如此好天色啊。不枉贫僧装疯扮傻十年。” “嗯?”云青念面露狐疑,问道:“禅师所行为何?” 灵台禅师笑容僵硬,似是想到最不可回忆的往事,索性盘腿坐下,道:“不过一些私怨。怎想累得整个灵台寺蒙受灾厄,变得如今模样。若非装疯,怕也不能苟活至今。”看向杨羽清的眼睛,带上几分观察,愈看,心思愈沉:“诸葛居士可曾将一物交于杨居士?”云青念又是一阵惊愕,手在怀中按了按,说道:“外子走之前,已转交与我。禅师是如何知晓?” 灵台禅师拂须而笑,目光凝视杨羽清:“他日,终须交于这位小居士。”语音一涩,摇头苦叹:“此去前路应无恙,未知归程几多长。”云青念神色一凛,翻身跃起,一把抓住灵台禅师破损的衣袖,急道:“禅师此话何意!” 灵台禅师一声苦叹:“当年贫僧夜观星相,推论春秋。九星耀空,以清光为最。星做蛟龙,盘踞黯夜。原本贫僧以为杨居士便是九星所示之人,便借九转生死巷布计,使得杨居士脱离天玄教宗,再开靖世新局。不想弄巧成拙,反迫使杨居士退隐山林,不谙世事。” 云青念闻言更是惊异,心有猜测,却不可置信:“禅师莫非便是……”不待她说完,灵台禅师一口打断:“三日之前,再观星相,九星化龙,横有三星相辅,纵有七星为煞。十九星星光耀天,再难存有其他,大灾之象……” 说到此处,杨羽清有所明了,弹跳而起,指着灵台禅师鼻尖,喝骂道:“你这老儿,休得瞎说……”云青念既然猜出灵台禅师身份,自是心有恭敬,见杨羽清这般气极模样,伸手死死按住杨羽清,生怕杨羽清扑将过去,动起拳脚。拳脚相交,以灵台禅师之能,自是不会受挫,也不会伤及杨羽清,但损和睦。一双美眸,仰望晴天,白云散去,乌沉逐渐汇聚,遮掩阳光,似将落雨,不由伤怀:“三日之前,正是家父与外子西征之时,禅师言下之意,难道……” 灵台禅师不作声,难作声,却是不得不对着这个美貌女子残忍,脸上透出苦涩,露出无奈:“此去黄龙口,千里跋涉,人顿马疲。而葬火教好整以暇,以逸待劳,本就落了下风。何况,昆仑一派,久居天险之地,易守难攻。葬火教历经四朝板荡,万难之中存活至今,早是不及原先元气。加之葬火老祖失踪一事,教中变故徒生。虽有枭雄之志,却无征兵之能。何以轻兵强攻,自损羽翼?” 葬火教内祸之事,知之者甚少,但云府何等势力,自然知晓一二。如今葬火教虽与鞑靼结盟,可不正是因为实力有缺,难以一展霸业。鞑靼尚未有所动作,葬火教便先开战场,此番作为,绝非一向阴沉善谋的葬火教主作风。再者,葬火教多蛊虫巫术,对于隐遁之法,更是熟悉,有心突击,又怎会令他人知晓。张铁曾言无意听闻,但终归被人发现。葬火教再是狂妄,也断然不会依据原定计谋而行事。心念闪烁,看向灵台禅师的眼光,多了几分乞求。双膝跪地,拜了三拜,道:“禅师前辈高人,还请赐教一二,解除危机。小女定当为大师结草相报。” 灵台禅师连忙扶起云青念,叹道:“千机轮回转,因果终有尝,施主何苦如此执着。曾经贫僧亦是迷局中人,看不透,看不破,剃发修行,青灯古佛,只为放下凡俗。如今堪破天机,已是不该……”云青念却是不然,道:“可是铸兵一脉,世代扶匡正,挽倾颓。禅师怎可跳出三界,不顾五行?”灵台禅师闭目凝思,又是一段不愿忆起旧往,白眉轻颤,一叹无奈:“罢了罢了,天机在侧,即便穷尽人力,怕也难成全功,你又可愿一试?”云青念但闻尚有一线生机,自是不愿放弃。灵台禅师暗叹“痴儿”,说道:“当今局中,除却点苍剑派掌门裴风战,再无其他人选。若是裴掌门愿施以援手,尚有回天之能。只是……”灵台禅师背过身去,再是不看云青念一眼:“天命有数,逆天改命,势必天谴。云施主,好生思量。” 杨羽清听得二人对话,想起与杨普明三掌之约,猛然醒悟,道:“娘亲,爹爹必是知晓此去如入虎口,报了捐躯之心。是以才将诸葛叔叔赠予之物,转交与你。” 灵台禅师虽是看不见杨羽清此刻神色,但听其口中所言,也是不由赞叹,一步一轻挪,法身行愈缓:“此子绝非凡夫,宝剑尚需千锤百炼而后得,人何尝不是如此。今日之果,来日之因,或可看成一番磨砺。”说话间,人已在十步之外:“世人不识生死哀,生或欢愉多情栽,死亦敷腴存非我,何时当然得自在。云施主,天意有序,还是放下执着的好。”再说完,人,已消失在苍茫落叶之中,不见身影。 云青念瘫坐在石台上,泫然欲泪,可凭着心中坚韧,吞入腹中,黯然道:“一眼春秋,万古春秋尽一眼。只要可解此危,莫说逆天改命,便是身首异处,也毫不犹豫。”抓过杨羽清的小手,坚定的不容质疑:“走,去点苍剑派。” 点苍剑派,一个曾经落寞,人丁凋零的武林门派,如今,化作一条巨龙,盘踞太原,成为中原武道之魁首。 人在百步外,犹感剑森然,不见童叟闲,唯有铮锵响。 远远看去,一方金匾,题有敬帝手书的“中原点苍”四字,熠熠生辉,与昊日,相互辉映。匾下,是四名背跨长剑的点苍弟子,挺直的身子,一如背后长剑,肃穆,沛然。门口左右两侧,各设有石狮一尊,石狮堪比人肩,足见敬帝对点苍剑派之重视。 马车自远而至,卷起阵阵尘嚣。四名弟子负剑而立,冷眼观视,浑不在意。待得识出马车上一对母子,依旧那副不温不火的表情,眼中不悦,却是一闪而过。来者正是云青念、杨羽清母子。心中万般不悦,又是碍于云青念身份,不好拒之门外。眼见云青念莲步移挪,一弟子冷哼一声,甩袖入门,想来是通报掌门裴风战。云青念自是知晓,今时今日的云府中人,并不受人待见,对此纵然早有觉悟,此刻,仍是不免扼腕叹息。待得一刻时间,那弟子方才缓步而来,只道了声:“掌门有请。”便头也不回,径直向内走去。 点苍剑派,外如剑,锋锐中,透出森森寒气,不容苟笑。在内,却是别具风雅,奢华至极。雕栏玉彻,亭台轩榭,假山怪石,无一不是出自名家手笔。 引水为渠,自假山裂口徐徐滴落,化作天籁,传入走廊行人耳中,却是格外嘈杂。面对穷尽机巧的光景,云青念、杨羽清二人,视如不见,眼中只有脚下长长的回廊。 辗转几番,穿过月门,乍闻喝喊声滔天巨响,竟已然来到点苍剑派练武场前。眼界开阔,入眼出,赫然便是一柄大剑笔直插入场中高台。高台足有一人来高,布满点苍剑派年轻一辈的弟子。剑行如风,招罢似光,皆为上乘剑法。大剑处于高台正中,足有七人之高,通身皆为铁石打造,造型古朴。剑格四角,纠缠巨大铁锁,钉入高台四边。 临近高台,忽听“咯咯”几声稚嫩轻笑,一条娇小的身影,从铁锁处滑落,一个动身,便向杨羽清扑来。兔起鸪落间,粉嫩的双掌,直抓向杨羽清胸口命门大穴。 杨羽清闻声变影,虽是猝不及防,但心不乱,人不慌,错步快退,顺势折手发掌,竟是抓住一双细腻光滑的手臂。向来人看去,却是一个幼年女童。见她生得甚为可爱,红扑扑的脸蛋儿上,隐隐约约,尚可看见些许汗毛,宛如一颗可人的水蜜桃,真真令人忍不住咬上一口。一双点漆般的大眼睛溜溜直转,上上下下,好生打量着杨羽清,鼻头忍不住皱了一皱。这般模样,愈发使人心生怜爱。杨羽清见状,不由松了松紧握的双手。 女童倒是不惧生,小手一缩,从杨羽清掌中抽出。只见粉臂上已然多了一个灰黑色的手印,脸色立变,说不出的委屈,“哇”一声,竟哭了出来。 云青念正要上前安慰,她身侧的弟子冷哼一声,扬手一挥,在杨羽清脸上打出五个通红的指印。他本就对云府中人多有怨怼,此刻见这女童哭泣,更是心头怒火,手中不自觉加了几分真力。杨羽清正是惊愕,哪想身侧年轻人会做如此动作,一掌打来,痛得目眦欲裂,一时头晕神眩,踉踉跄跄,退了一步。口中丝丝腥甜,目光却是凝聚怨恨,死死盯在那弟子脸上,一双小拳头,紧紧握住,似乎虽是都将扑上去搏命之势。 那弟子被杨羽清这般一瞧,怒火更盛:“看什么看,小爷我打你又如何?想要报仇?嘿嘿,小爷等你便是。记住了,小爷叫孔生晋。”说着,换了一副讨好笑容,转身逗着那名女童道:“师妹莫哭了,师兄已经教训过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了。”谁知,那女童仍是不满,索性坐在地上哭道:“他弄脏了我的手,我要他全身都脏兮兮的!”说着,小手一伸,指向不远处角落里面一条趴在地上的狗。孔生晋闻言,一拍胸脯:“包在师兄身上。”继而对杨羽清厉声喝道:“聋了没有,还不快在地上滚个几圈,待我家师妹满意了,再起来。” 女童之意,虽有刁蛮无理,但大可视为孩童无忌之语,然孔生晋之言,便是辱骂杨羽清与狗一般。杨羽清心头火起,银牙狠咬,作势便要扑将过去。云青念一把将杨羽清拦到身后,怒道:“孔生晋,你也休得放肆。今日我等前来,所代表的乃太原云府。莫不是你要与整个云府为敌!”一声怒叱,惊得高台众弟子停下练功,放眼看来。 孔生晋被云青念一喝,也是呆立片刻,作声不得。云府虽已势微,但与八大派关系匪浅,掌门裴风战更与云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转念又一想,云府此去黄龙口,纵然得胜归来,也无非一群残兵败将,何足惧哉?况且此时正是被众同门观视,若是怕了,未免落人笑柄,当下又是一声冷笑,一手推开云青念,直直飞出一脚,朝杨羽清胸口踹去。杨羽清早有戒备,出招抵挡。无奈孔生晋已被云青念激怒,脚中含劲,又岂是杨羽清这般舞勺孩童所能抵抗?杨羽清掌运卸力招法,仍不免连退数步,脚下一屈,便将跌倒下来。 孔生晋不曾想到自己全力一脚,却是未能将这个黄口小儿踹趴在地。当下又是一脚踢出。杨羽清气息混乱,只觉厉风割面,胸口猛然一阵巨痛,身子如断线风筝,飞出一丈之远。他心生倔强,拼得双手断裂,也要生生撑地,不教身子趴在地上。手臂疼痛钻心,丝毫动弹不得,豆大冷汗,自额头滚落。却是不吭一声,一双赤红双眼,狠狠盯住孔生晋,嘴角,滑落一道鲜血。 云青念见状,自是骇得脸色一片腊白,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扶起杨羽清,却是不敢触碰他的双臂。云青念何等天资,观他如此模样,也知这双手臂错位,稍有不慎,怕是废了。那女童也是一阵后怕,连忙起身,便要后方逃去, “站住!”一声怒喝,止住了女童的脚步。但见杨羽清身侧已然多出一长衫男子。那长衫男子生得英俊,面中含煞,威仪气态,令人不寒而栗。双眸精明,往杨羽清身上只看了一眼,又是说不出复杂神色。看向杨羽清双臂,心中不由一叹:“宁可重伤,也不教人侮辱了去,这般傲骨,的确是条汉子。”当下不顾杨羽清、云青念意见,手掌连翻,一推一拿,一扯一送,又是一阵活骨手法,这才将目光转向云青念。一个照面,原本有些平静的心,又是雨打平湖,泛出一波又一波的涟漪,半晌,说道:“青……杨夫人,可曾受伤?”他本要唤云青念名字,但心觉不妥,只得改口为“杨夫人”。 云青念如何能不识得眼前之人,便是她最是辜负的点苍剑派掌门人?只是记挂杨羽清伤势,目光不做停留,便紧紧搂住杨羽清。 裴风战心结郁气,身形一动,已站在孔生晋面前,反手一掌,打得孔生晋翻到在地,质问道:“我派十大门规,第四条是什么!”裴风战含怒一掌,直打得孔生晋险险昏厥过去。又是听闻裴风战怒喝一声,不敢造次,起身跪在地上,颤颤巍巍,不敢抬头,答道:“不可欺辱老弱妇孺,违者自断三指……”裴风战“哼”了一声:“第七条呢!”孔生晋不敢犹豫,应声回答:“不可残害同道志友,违者……”裴风战见他话说一半,勃然大怒:“违者如何!”孔生晋被他这么一喝,浑身冒汗,双臂颤抖,似是又要趴在地上:“违……违者……违者自断一臂……”话,不及说完,裴风战手掌一挥,一道银练自掌心绽出,宛如冰轮逆转,伴着一盆鲜血飞洒,消失不见。血落处,孔生晋浑身浴血,一条左臂,跌落血泊。 手起剑落,众人未曾想到裴风战当真斩断孔生晋一条手臂,无一不是惊骇悚然。女童更是瑟瑟发抖,俏脸煞白。裴风战怒气未消,喝道:“还不快滚!残害同道,本就武林大忌,我派的脸,都让你丢了干净。”孔生晋强忍痛楚,狠咬银牙,拾起断臂,踉踉跄跄,跑了开去。 若是寻常时候,虽有重罚,裴风战亦断不至如此。只是几年大变,对于门中弟子,多是苛刻,加之乍见云青念,心绪波动,不免事行极端。云青念知晓其中缘由,纵然也觉处罚过甚,却是不好出言阻止。 那女童早已吓得脸色惨败,双眸噙满泪水,仍是不敢落下一滴,宛如青莲般娇嫩的身躯,在风中瑟瑟发抖,双腿一屈,跪在地上:“爹爹,孩儿知错了……”裴风战本有意责罚女童,但经过适才斩断孔生晋手臂一事,怒气未消,已暗自生亏,不忍再是过重惩罚,可若是就此放过,不免有失威严,当下重重一哼,道:“你还知晓错误,你的姊姊,还有你的南宫师姊,哪一个不是刻苦勤学,唯独你,成日以来,不是偷懒就是闯祸。念你尚是年少,便罚你在此处跪上三日,不得擅自移动,若有人胆敢姑息,一并处罚。”最后一句,眼角余光一扫台上弟子,显然是说于高台弟子听。女童天性顽皮,虽有几分刁蛮任性,却非顽劣,甚是讨得众师兄师姊欢喜。裴风战有此一说,也是几分警告意味。高台弟子从未见过裴风战如此盛怒,不敢出口求情,只得应声称是。 云青念怀中搂紧杨羽清,听得女童称呼裴风战为“爹爹”,想来,便是裴风战与紫环的女儿,自是不忍她这般跪上三天。正要出口求情,裴风战已转身说道:“杨夫人,十载未见,且到大厅一叙。”见他神色从容,全无异样,显然对于孔生晋之事,若非无感无觉,便是故作的淡定,可见十载之间,此人变化,不可谓之不大。念此,云青念心中幽幽一叹,似是愈发难以看清此人,苦笑一声,作揖道:“多谢裴掌门。”一口“杨夫人”,一口“裴掌门”,虽在咫尺,却是天涯,有心疏离,总角之谊,也似消散须弥。 裴风战当先迈步,错身女童,心有不忍,仍不改颜色。倒是云青念身后的杨羽清不免多看了一眼,见她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心生同情。 云青念本是裴风战未婚妻,对点苍剑派布局,自然了如指掌。时隔多年,剑派并无过多变化,只叹得物是人非。来到大厅,墙角处依旧排放一株兰花,却是自己曾经相赠,寓意君子如兰。兰生幽谷,独芳自赏,自有高洁坚韧。如今的人,已非记忆中的人,如今的兰,也已老去。感慨之间,眼中蓦然一惊,兰花一侧立有桌案,案上多了一块灵牌,“紫环”二字,赫然映入眼帘,身形欲坠,泪如泉涌。 裴风战吩咐弟子退下,来到云青念身侧,说道:“环儿无时无刻不担心你之安危,日日夜夜,无不提心吊胆。积郁沉久,药石枉效,一年前不治而终……”说道此时,肃静的脸上,露出一丝心痛,一缕不舍,愁于眉间,凝结不散,轻叹一声,道:“此事裴某已告之云前辈……” 早先交谈,云镇东并未提及此事,想来,多半也是不忍云青念伤心,是以有意隐瞒。云青念拭干泪水,略整容颜,道:“裴掌门,小女此行,着实有事相求。” 裴风战作为一派掌门,绝非简单,对于云青念口中“相求”二字,自能猜得一二,也不待她说得分明,便摇手拒绝:“其他事宜,尚有转圜余地,唯独此事,裴某断不可答应。”口中言语坚定,已显决心。 云青念柳眉微皱,失望之色一闪而逝:“外子往昔,纵然有对不住掌门之处,小女自然不敢妄图掌门原谅。但此事并非攸关一人生死,而是中原安宁。” 裴风战默然苦笑,半晌,这才说道:“杨普明此人与裴某,多有对立,但无论计谋武功,皆为翘楚。若说羡妒,或许有之,但说到记恨,着实言重。此去黄龙口,千里之遥,不说真假,即便跋涉到达,也是人困马疲,全难作为。再者,若是此时天玄教宗趁机进攻,如何是好?何况,回复云老前辈之时,裴某已然坦明心念。云老前辈不听劝阻,一意孤行,裴某着实无能为力。”到此,裴风战捏了一根香,对着旁边烛台上蜡烛点燃,朝紫环以及诸位点苍故人牌位一拜,退至一旁,负手而立,不再言语。 无声胜有声。静默的表情,却是最能述说心中决断。云青念纵然尚有思绪万千,此时,亦是无可言表。裴风战如此决议,也在她意料之中,失望有之,无奈有之,苦痛有之。绝望路口,点点希望最终归为浮沫,是心中最为深刻的刺痛,直至麻木。黯然神伤,一颗清泪滑过脸颊,再是不见悲哀,提起桌案上三炷香,点燃后对着灵牌欠身一拜,插入炉鼎,道:“环儿,你我名为主仆,实为姊妹。如今天人永隔,全是我这个姊姊连累,愿你在天之灵得以安息。若是有灵,唯盼梦中相遇。”拉过一侧的杨羽清,一脸正色:“羽清,这是娘亲的妹妹。” 杨羽清不敢玩笑,学着云青念模样,取来香木,拜了三拜:“紫姨,羽清这便为您请安了。您可知晓当今天下祸乱在即,但愿您可保全我爹爹与外公平安归来。”说着,又是三拜。他这番话说来,倒无多少悲伤,反是希翼。言语之中,多少又是挤兑裴风战,大义在前,却是因个人仇怨,而置整个中原武林于不顾。 云青念万未料及杨羽清会如此之说,不似同龄孩童般,只知苦恼,不由心生赞许:“禅师曾直言,此子绝非凡夫,莫非此间种种苦痛,当真是为一种磨练?若是家破人亡,我倒是宁愿羽清如其他孩童一般才好。”神色又是一黯,柳眉微蹙,写满忧虑。 裴风战对于杨羽清倒是高看几分。相较之下,自己那个只知晓惹是生非的小女儿,却是万万不及这孩童见识。晃神之间,未曾听及告辞之声,已见云青念携杨羽清渐渐远去。看着十年魂牵梦绕的女子,再次消失在自己眼中,裴风战心中苦水,更与何人述说。灵牌上,“爱妻紫环”四字,竟似尖刀一般,阵阵刺痛包裹着淡漠的心思。生满厚茧的手,从怀中取出一封褶皱的密函,不打开,就这么痴痴看着密函信封,眼中一片湿润,再不是先前拒人千里的模样:“青念啊青念,若是为你,刀山火海,我又何曾皱眉?只是此事关联重大,稍有不慎,非但我点苍剑派,便是中原武道,怕也蒙受灾劫。” 夜空如洗,朔风彻骨冰寒,呼呼猎猎,似要将这个肃寞的夜,撕扯开来,扰得床上辗转反侧的人,再是难以入眠。 一剑挥洒,便是断臂溅血,这等狠辣果决,又岂是初入武林的孩童所堪承受?白日里的一切,杨羽清心有余悸,午夜梦回,更觉森冷,不由紧了紧压在身上的棉被。又是念及那个女童,耳边风声愈发急促,满耳都是落叶被狂风绞上半空的撕裂声响,眼前似是能看到那般幼小的女童,在风中瑟瑟发抖的娇躯。不由心生同情。偷偷爬了起来,穿好衣物,踮起脚步,悄悄移出房门。 云府大厅,灯火通明。云青念危坐软椅,手中抱着一柄包裹着粗布,交织着铁锁的重剑。青葱玉白的芊芊手指,轻轻划过铁锁,眼中满是担忧。 杨羽清深夜不眠,生怕娘亲知晓自己行径不悦,心有退意,正要转身回房,却听云青念幽幽一叹,说道:“羽清,怎得还不睡觉?”云青念生性温和,却并非好欺,心思细密,倒是让杨羽清不敢作伪,如实交待:“孩儿只是看着夜里风大,那女孩跪在外头,着实可怜得紧,所以……” 云青念直起身子,轻轻敲了敲杨羽清的脑袋,苦笑道:“她的父亲,可就是不愿出兵相助你父亲和外公的裴风战。他二人此去,怕是凶多吉少。如此,你也愿意帮助那个女孩么?”杨羽清想了想,挺直了脊梁,索性不再隐瞒:“爹爹曾说过,为人行事,公私分明。此事与那女孩无关,何况白日里欺辱我们的,并非是她,而是那个罪有因得的孔生晋。跪至此时,惩罚也已足够,孩儿着实不忍。” 杨羽清话中,倒是有几分大人模样,云青念听在耳中,却是笑不出来。从前居住诸葛八卦村,所接触之人,多是诸葛柏一家三人,此间情谊,自是难以将自己这个孩儿看得清楚,如今听来,杨羽清虽有杨普明那般分明之心,却也是个睚眦必报之人。裴风战一剑斩断孔生晋一条手臂,在他口中倒是“罪有因得”,不由一阵失神,患得患失。半晌,这才开口说道:“小惩大诫,足以纠人错失,何必责罚过深。裴风战心性我倒是有些了解,他既然口称三日,哪怕一刻,也不会让这个女孩起来。夜间风大,你且带件外套,莫教女孩受了风寒。”见杨羽清点头,又道:“再带些糕点去。” 杨羽清闻言,包了些许糕点,又在房中取了一件厚棉袄,这才出去。 风寒彻骨,割面如刀。黑幕中,瘦小的身影形同鬼魅,快步疾驰。依凭记忆中的方向,约莫半个时辰,隐隐可见两盏高悬的灯笼,“中原点苍”四个金字,赫然映入眼前。 止住步伐,杨羽清早已大汗淋漓,晚风打在身上,冷得牙根打颤。他隐身树后,却见饶是深夜,门外守卫依旧森严,相比较白日来,又是多了两名弟子,倒是那位被裴风战斩断手臂的孔生晋,已然不见,想来重伤修养去了。 心思回转,杨羽清不敢冒失,亦无再行等待点苍弟子通报的打算,绕道墙后,寻得一处无人之所,以“壁虎游墙”之法,缓缓爬上。待得手触墙头,双臂奋力一撑,翻上墙头。眺目四望,不见人影,深吸一口气,纵身翻下,藏匿花坛之中。 拨开花枝,借着长廊上亮如白昼的挂灯,辨清去路。稍待片刻,仍不见有人影,壮起胆子,双腿交替,飞速疾驰。好在他记忆绝佳,白日里草草一行,却也将道路识得,方使得此刻不至于迷路。不多时,那柄交织锁链的大剑映入眼帘,那名曾与自己打闹的女童,果然尚且跪在高台之下。秋夜风中多寒,刺骨如刀,一阵一阵,刮得女童如风中百合,娇躯颤抖不已。四遭空无一人,想来也是门中弟子听闻裴风战今日所行所言,不敢擅作主张。 杨羽清放慢脚步,半蹲在女童身侧,从衣中取出包裹好的糕点,放在女童身前。 女童本就娇生惯养,此等恶劣环境,哪里还能入睡。半寐半醒之间,忽觉身侧不知何时,多了一人呼吸,乍然一惊,却见来人面容,正是令自己被父亲责罚的可恶模样,一时腹中怒火,也不管来人眼中一丝关切,挥拳便打。 杨羽清不料女童这般脾气,避闪不及,只得格手以应,累得手中糕点包裹掉在地上。见女童怒红的眸子,心中已能猜出七八,拼得身受一拳,一把捂住女童的小嘴,另一只手以擒拿手法,制住女童攻来手腕,故作愠色,沉声凶道:“你若还不听话,我就先挖了你的眼睛,再在你的脸上割个十刀八刀,画个大乌龟,你怕不怕!”一双狠辣的双眼,加上呲牙咧嘴,倒真真有几分暴戾恣睢模样。说罢,也不怕女童大声呼叫,松下捂住她樱唇的手,探入自己怀中。女童见状,俏脸一片煞白,只道是他要取来匕首,在自己脸上划出十道八道的口子,既惊且骇,泪水连珠一般滚落,布满委屈恐惧的脸上,泪痕交错:“我不打你了,我也不凶了,你别用刀子在我脸上画乌龟。”说道最后,竟哭出声来。 杨羽清冷哼一声,指着地上的包裹,道:“我不信,你把地上包裹里的糕点吃掉,全吃掉,我就相信你,否则……”咬牙一笑:“剩一个,我就割一刀,剩两个,我就割两刀,若是剩了三个,我还画只乌龟。” 女童连忙打开包裹,见糕点早被压扁,适才摔在地上,也碎成一片,不由嘟起小嘴。杨羽清见状,索性也不劝她,道:“算了,我还是直接画个几只大乌龟好了。”又将手伸入怀中。女童不敢犹豫,也不顾那糕点是美是丑,味道如何,抓起一块就塞入口中。见杨羽清仍是那般凶狠,探入怀中的手似是抓起什么物什,更是惊恐,也不管口中糕点是否咽下,又是一把塞入口中。撑得一张小脸圆嘟嘟,好似水蜜桃一般,煞是可爱。一副委屈模样,倒是令人再也狠不下心肠。 见女童狼吞虎咽的动作突然一滞,通红的双眸又是落出泪来,身子一阵颤栗,竟是被糕点噎到。杨羽清忍不住骂道:“就知道吃。”说着,伸手在她后背拍了拍。他哪里知道,这女童虽然年幼,却是一个连裴风战也极为头疼的女儿。便在他伸手之际,女童猛得抽回被他止住的小手,顺势一个翻滚,朝一旁奔去。奔跑之间,口中“呸呸”不断,将口中糕点吐个干净,口中大呼“救命”。 杨羽清急于追赶,却是不及,转身依原路返回,眼前蓦得窜出二条人影。见来人是与自己年纪一般大小的女童,一步一踏,恰恰是封住自己退路,可见来人绝非寻常,当下凝神戒备。 那刁蛮女童,一路小跑来到年龄较长的女童身边,满腹委屈,哭道:“南宫师姊,这恶贼欺负我。”这唤作“南宫师姊”的女童,名为南宫欣舞,乃近几年来拜入点苍门下,另一女童,名唤裴秋泽,乃裴风战长女,至于这刁蛮女童,自是裴风战的小女儿,取名“静姿”,却偏偏最是古灵精怪,刁蛮任性。点苍剑派素来皆为男子居多,罕有收容女弟子。裴风战先后诞有二女,若是不通武艺,不免落人笑柄。是以广开门路,女弟子随之剧增。又是考虑男女一起练功多有不便,便分化男女两派。南宫欣舞一则为故人推荐,一则在女弟子中较为年长,当仁不让,成为女子一派大师姊,裴秋泽排名第二。 杨羽清本是有心解释,但听得裴静姿口中所言,不由气得怒火攻心,狠狠刮了她一眼,暗中骂道:“好啊,我好心好意给她送东西,却是如此陷害于我。”却听得南宫欣舞冷冷道“三妹莫怕,我们一定为你将这恶徒拿下,交于师父处理。”莫看她年幼,一番话说来,却是气态万千,语中夹霜含雪,不见一丝同龄人该有的天真。杨羽清听在耳中,不免又是一怒:“大丈夫恩怨分明,今日之仇,待得来日,必要这群忘恩负义之辈一一偿还。”见敌众我寡,不敢逗留,一掌虚晃,先打裴静姿,趁着裴静姿起手格挡之际,侧身离开。 哪知,南宫欣舞身形更快,掌中带风,融化阴阳,起掌便是点苍剑派“化元留影掌”。一掌开,似有乾坤莫测,漫天虚影,难辨真伪。杨羽清不料此女看似脱俗仙子,出招竟是不容余地,脚踩八卦,三三化掌,九九卸劲。交手九招,不过电光火石,双掌一触,各自震退。南宫欣舞先退一步,杨羽清却是连退三步,孰高孰劣,一眼辨知。 裴秋泽眼见杨羽清败迹已现,手捏莲花,一招,若收若放。同样的掌法,较之南宫欣舞却是少了几分凌厉。饶是如此,杨羽清受挫在前,掌运七层功,再开“长门卸甲掌”,一划一劈,一推一纳,掌风流转,卸开裴秋泽掌劲,反做擒拿手法。裴秋泽原是见南宫欣舞胜得轻易,只道杨羽清不过三脚猫的手段,亲身过招,方知南宫欣舞功力远胜自己。不由好胜心起,掌中加力,快掌迭出。 一招快,一招狠。杨羽清连打带消,本是五五之波的战势,奈何一侧裴静姿暗中做手,锁住杨羽清后路,不免吃亏。南宫欣舞见裴家二女出手,自是退至一旁,冷眼观看。 却听“啪”一声,杨羽清、裴秋泽四掌相对。二人各怀心思,裴秋泽欲一掌立威,不让他人看轻,杨羽清却是诡异非常,拼得硬受一掌,顿觉左臂一麻,也不犹豫,快手翻折,趁着裴秋泽旧力已泄,新力未生之际,一打此女右臂“曲泽穴”。裴秋泽手臂一阵酸麻,未待明了,已被杨羽清反手制住。 杨羽清本欲制下此女,以为要挟,不料身后掌风袭来,直逼背心。不得已,撒手一退,却是再陷入三女攻势之下,一时之间,依然不知挨了多少掌。倒是南宫欣舞不欲仗着人多,出招之间,以封为主,不下攻势。 正是苦战之间,忽得近处灯笼一亮,身后走廊,明灯摇曳生辉,照得一群点苍弟子蜂拥而来,将四人战团围得水泄不通。 不知何时,裴风战闪入其中,单掌一扫,劲风横生,当先震开南宫欣舞、裴秋泽、裴静姿三女,再是招式流转,化解杨羽清掌中内劲,自退一步,以守为攻,照面之间,已然制住杨羽清。一招得手,裴风战心中暗惊:“此子年纪轻轻,论及武学,却是高明。与欣舞比较之下,不过逊上半筹。放眼点苍剑派同龄一辈,怕是罕有敌手。”他知晓南宫欣舞本就带艺入门,手上功夫,的确高妙。而杨羽清既为杨普明此等武学大家之子,受其传授,也是应当。更何况尚有博览群书的云青念一侧教导,其实寻常孩童可匹及。却是不知,除此二人外,尚有诸葛柏这般隐世高手指点,又怎会落于人后?心有爱才之意,若非此子是杨普明的儿子,真有收纳弟子的想法。暗自惋惜,口中却是一喝:“三更半夜,不好好休息,却来此闹事,行之无聊,成何体统。” 大喝之下,已显怒意。南宫欣舞三女不敢放肆,赶忙跪下。倒是裴静姿心存不满,喃喃低语:“是他来欺负我。”裴风战耳力过人,闻言冷哼一声:“要你跪在此处,何时允你擅自动作!”裴静姿更是委屈,“哇”一声,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娘亲,爹爹是坏人,帮着坏人欺负我!”提及“娘亲”二字,裴风战脸色一暗,不再责罚裴静姿,松开杨羽清,道:“令堂可是有了什么事,让你来找我?” 杨羽清理了理衣服,看向裴风战的眼中,多有忿恨,又将四周点苍弟子一一瞧了遍,冷笑道:“便是当真有了什么事,也不敢劳您大驾。”转身便走,不过十步,又止了下来,反手将背上包着棉衣的包裹丢落,头也不回:“本是给这女娃送来糕点衣物,不想却是忘恩负义之人,全当我母子二人看走了眼。”还欲前行,却被点苍弟子拦在其中,又是一声冷哼。 裴风战未曾想到杨羽清此行,竟是为自己这个白日里欺负他的女儿送来糕点棉衣,一时百感交集,一挥手,散去点苍弟子。看着杨羽清消失眼中,这才说道:“这便散了,各自休息。”转身对裴静姿道:“若是有此人气量,我又何必责罚于你。”毕竟爱女心切,加之杨羽清一语,也是提及云青念亦是心疼自己的女儿,思念一番,道:“自己回到房间,三日不准出门,面壁思过。”回头一扫,却见眼中少了一条人影,奇道:“萧掌门哪里去了?”一侧弟子小声回应:“萧掌门说不愿见那姓杨的,已经回房休息去了。” 裴风战转念一想,萧京此人素来喜好收集神兵利器。近日来,偶得一柄宝剑,名为“元绝”,爱不释手,想来也是先行离开,独自观赏了。当下散去众弟子,只身前往西院。 南宫欣舞听闻杨羽清离去之言,多有歉意,待众人离去,地上碎了的糕点,还有包裹中的棉衣,愈发清晰,默不作声,一一拾起。 点苍剑派西院,万籁寂静,唯有风声阵阵。 院中一屋,灯火如昼,映出屋中一条瘦长人影,手持宝剑,挑灯夜看,观其模样,似是爱不释手。 裴风战轻叩门扉,道:“萧掌门。”那人只是挥了挥手。裴风战自是不会讨个没趣,道了声:“夜已入深,萧掌门早些休息。”这便自行离去。 第十一章:残尸留痕(上) 夜沉沉,月朦朦,星希希,风啸啸,人,愁愁。 苍白月色下,形单影只,幼小的身影愈发沉重。一步一踏,皆是苦闷,一踏一步,尽是怨怼。寒风刮过,大汗淋漓的身躯禁不住一阵颤抖。一心恩怨分明,却是落人算计,百念丛生,付以苦恨。 刹然月华泻地,铺将一条水银大道,映着昏暗灯影,眼前骤然一紧,出现两条傲然而立的身影。左侧为首之人披散长发,在风中猎猎而舞。右手提着一柄三尺长剑,剑柄处,银光灿然,如宝气珠光,夺人眼目。左手负背,俨然一派宗师模样。右侧之人,亦是一身武者劲装,行踪踏步,尽显不世根基。见他忽得身形一顿,对左侧之人说道:“萧掌门可曾听到什么动静?” 左侧之人收下脚步,露出一丝诡异笑容,转瞬而逝:“自然是听见了,贤弟大可猜猜是何声响。”凝神静听,片刻,右侧之人道:“打更之声,再无其他。”话锋陡然一转:“既然另有他人,不若此事就此作罢。”似是询问,口中却是多了一丝不容否决。话音说罢,果然铜锣三响,伴着蹒跚脚步,徐徐行来一条苍老人影。 杨羽清心念一动:“此时已然三更天,这两人为何停留在我家门口?”二人立足之处,正是云府大门。云府早已遣散佣人丫鬟,所余身负武学者,此刻算来,当身处黄龙口才是。偌大一个云府,此时所剩,也唯有云青念与杨羽清二人。深夜忽逢武林人士,不免令人心头生疑。 再看来,左侧之人扬手一挥,对那打更老者笑道:“老人家,来此一下。”那打更老者裹着满是补丁的棉布大衣,乍见一位衣衫华丽,吐字不凡之人对着自己打起招呼,虽有疑惑,却也心存侥幸,拐着左腿,一步一挪,来到左侧男子身前,客气道:“公子有什么事。”听他沙哑的声音,想来身体孱弱。左侧男子倒是不失礼数,略一抱拳,道:“这里有份差事,老人家若是愿意帮忙,自然不会亏待与你。”说着,从袖中取来一锭碎银,交于老者手中。一夜打更,不过寥寥二三文钱,哪里见过这般钱财?老者一时喜不自禁,在破旧衣衫上狠狠擦拭,见银气浓重,绝非劣品,赶忙收纳衣中,道:“这……这可如何使得,公子说便是,老朽定然照办……”话未说完,便听左侧男子古怪笑声。虽然压抑,却无不透露心中嗜血。不待老者品出其中滋味,左掌骤然一发,正正劈在老者咽喉。老者来不及一声惨叫,如烂泥一般,瘫死在地,口吐白沫,混着殷虹鲜血,沾满衣襟。 不远处,杨羽清猛然心惊,踮脚贴在巷子口,不敢吐出一口气来。背心一片冰冷,竟是被这狠辣手段,吓出一身冷汗。握紧的双拳,仍止不住颤栗的身躯,恐惧,占满心间。 只听一人口中含怒,喝道:“萧掌门,你我所行,本就有失正统,为何还要残害一条无辜性命?”他口中含怒,却无丝毫惊慌,可见腥风血雨,已然经历久矣。他口中所言“萧掌门”,正是应当身处点苍剑派西院中,挑灯赏剑的昆仑掌门,萧京。 萧京何等心机之人,听出此人口中责问,仍是心平气和:“景明贤弟着实对萧某误会颇深。你可是不知,此举固然残忍,却是为了保全贵派名声。贤弟心慈,定然不会出此下策,萧某却是甘负骂名。”景明冷哼一声,背过身去,作势便要离开。萧京也不做拦阻,幽幽一叹:“景明贤弟一身浩然正气,萧某着实佩服。只是想来,整个太原,识得‘无眉剑’之人,虽然不多,却非没有。”说道此处,脚尖在老者尸体上,重重点了点。 “无眉剑”,乃早年成名于点苍剑派的用剑好手,为云镇东口中,点苍剑派十七名名剑手之一。十七名名剑手,早在中原正统与天玄教宗战祸之中,死伤泰半,如今所剩,寥寥无几。萧京此刻说来,倒是有几分挑衅味道,令景明不由止住脚步。转头看去,神色愈发凝重。 萧京好整以暇,淡然道:“比较起我萧某人,太原之地,人们识得你,却未必使得我。若是留下活口,单单这残害孤儿寡母、欺凌妇孺之罪名,你当如何交代,贵掌门如何交待,贵派又如何交代?”“欺凌妇孺”,本就武林大忌,为正道所不能容。此行虽有铲除余孽之名,却是臆测颇多。一旦东窗事发,纵然自己一死谢罪,怕也是连累了十七名名剑手名声,损了点苍剑派威望,又何以号令整个中原正道?景明思忖之间,目光流转,落在地上老者喉间,语气再是一沉:“那萧掌门为何要以我派‘化元留影掌’杀害此人?岂非陷我派于不义!萧掌门当真好心机,便是舌灿莲花,在下也断然不信。”口中不信,却是不再离去。 萧京“呵呵”一笑:“贵派掌法,博大精深,又岂是萧某所能窥得全豹?不过我派‘劈空掌’与贵派‘化元留影掌’略有几分相似罢了。明眼之人,自然可分辨清楚。”他话中之意,自是两派掌法看似有所雷同,却非同路。话外之音,暗指景明若是所有见识,自是不能将两派掌法混为一谈。 杨羽清匿身黑暗之中,闻言,心中震惊。萧京手段,骇然眼前,口中“孤儿寡母”所指,可不正是自己与娘亲?不敢徒作停留,屏气凝神,悄然绕道,自后门翻入云府。 云府大厅,尚是一片灯火通明。云青念跪坐一方草蒲之上,双眸微闭,双手合十,口诵佛经。字字真言,佛理斐然,似有静人心,醒人魂之效用,似是每每念出一字,便可为远去的人,保得一寸平安。 杨羽清快步跑入,扯起云青念衣衫,急道:“外面有人要来杀我们。”云青念微微一怔,转瞬,脸色一片惨然,将杨羽清拉入大厅后厢,在角落几块墙砖上敲了数下,便听“咯咯”脆响,地板自内向外翻出一寸见方的暗门。云青念一把将杨羽清推了下去,正欲跳下,却听脚步声渐近,已然不及,抬脚一踏,踩上暗门,转身,坐在一侧书桌前,云鬓微理,看着来人出现。 杨羽清猝不及防,跌落密道,疼得眦目咧嘴,待发觉娘亲不在身侧,心知不妙。抬手找寻,触手光滑一片,不见机关所在。心急之下,不由慌神,却见拐角处,透来隐约微光,凑过身去,大厅景象,尽可一窥全貌。想来此地,多半是云府所修暗道,以备不时之需。如此想来,其中必有机关,正欲找寻,却见先前巷口所见的两名剑者大步迈进,那个被称为“萧掌门”之人,一步踏入,冷喝一声:“云、杨二家的余孽,快些出来。”厅中灯火明朗,杨羽清这才将萧京、景明二人瞧得仔细。对话之中,已知这“萧掌门”乃身负“劈空掌”的一派之掌,依他认识,多半便是昆仑派。而另一称为景明之人,正是他心怀怨恨的点苍剑派。愤恨之间,对娘亲又是担忧万分。 听得“哈哈”一阵嘲笑,云青念莲步轻移,徐徐向前,冷眸一扫,天地渺小:“云府之地,岂敢夜闯?不请自入,规矩何在!”最后一声,如同娇咤,惊得萧京、景明二人一时哑口。云青念目光落在景明身上,见他装扮,也是猜得一二,道:“便是贵派裴掌门,若是登我云府之门,也需得敬以帖子,以表礼数。尔等此番行径,宵小何异?”她先发制人,以裴风战压住景明。这番话来,景明如何不知其中用意。云、裴二家,关系千丝万缕,闻言心颤,不由后退一步,垂首不语。 萧京心有决断,此刻不容犹豫,生怕景明碍于云府之名,临阵倒戈,心生计谋,冷笑道:“如若是云老前辈的云府,我等必先敬上礼道,怎敢逾越?可若是一群邪教恶徒霸占的云府,又有何礼数可言?除魔卫道,正是我辈份所当为之事。”一番话来,正气凌然。剑交左手,右手背后,长身挺立。 杨羽清接着缝隙缺口,但见萧京背后右手,微微虚握,正是剑者拔剑动作。心思一沉,娘亲定是知晓劫难将至,如今所为不过保全自己一命,鼻尖一阵酸楚,泪眼婆娑。恨不能破墙而出,却不得其法。银牙狠咬,“吱吱”作响。 云青念听闻萧京所言,一时气火攻心,勃然而怒:“你……你说什么!什么邪教恶徒!”她自幼熟悉礼数,便是在此大难将临之时,仍是不敢言辞放肆,此中规矩,又岂是市井悍妇、草莽无赖所可明了。 萧京闻言狂笑,扫过整个大厅,眼中唯有轻蔑:“你可是云府的大小姐,难道不知正邪不两立么?十年前,你与魔教恶徒私通,哼哼,背弃正道,可不比邪魔外道更为可恶!令尊云镇东,自知其情,却是管教无方,非但没有大义灭情、为民除害,反而听信奸佞教唆,岂不与费仲同类!”费仲此人,乃商末臣子,为人诡辩歪曲,善谀好利,得以骂名。萧京以此人与云镇东相并,正是暗骂云镇东是非不分、为虎作伥之意。 杨羽清早知眼前之人,绝非良善,听此言语,仍是心头火起。想来,裴风战所行,虽有违侠义,却也言辞客气,话语之中,不失宗师气度。同为一派之掌,此人却是语出伤人,多有强词夺理。不觉,对整个中原正道,也是看轻了几分。云青念更是怒不可遏,有意反驳,却是急火攻心,胸口一痛,喷出一大口鲜血来,踉跄一退,跌坐在身后椅子上。一时娇躯微颤,酥胸起伏。 景明对于云镇东素来多有钦佩,若非杨普明插足其中,断然不会听从萧京教唆,趁黑夜而来,欲行杀棋。如今听闻萧京这般毒骂,不免心头不悦,又见云青念脸色惨白如蜡,娇躯战抖,宛如风中百合,生下几许不忍,挥手便要阻止萧京,摇首低语道:“罢了罢了,萧掌门,贤荫之后,何必侮辱?” 萧京却是妒火、怒火横生,已然烧红了双眼。口中放肆一声狂笑,反手退开景明,一双阴毒的双眼,透出缕缕精光,上下打量着云青念婀娜的身躯。云青念被他这般扫视,当真怯了三分。若是就此死去,她早有准备,何曾惧怕?冷冷大笑,从怀中拔出匕首。一时,寒芒映烛火,清辉凝冷锋,逼人尖锐,迫使萧京、景明这般身经百战之辈,禁不住后退一步。见她银牙狠咬,面露绝决:“萧京,天道循环,多行不义必自毙。今日我纵然一死,他日,你也难逃因果报应。” 曾经温婉儒雅,曾经绝代芳华,一代武林才女子,而今却是凌厉如刀,冷眸似剑,寒语逾枪,可比各般利器,更是可怖。景明心中,不由又是一颤。见她匕首尖端,反刺自身胸口,不禁勃然色变,早先害她之心,消散须弥,大步跨上,一手拦下萧京,一手欲夺云青念手中匕首,口中厉声一喝:“休得放肆……”话音未落,萧京化掌为刀,拔开景明臂弯,右手长剑在握,顺势一挑,银光含血芒,径直穿透景明胸口。景明万料不及萧京竟在此刻背弃同盟之谊,下此重手。虎目瞪紧,满是不可思议,瘫倒在地,一动不动。 此难不过电光火石之间。暗房中,杨羽清浑身寒颤,他终究年幼,虽然聪敏,但对于人心险恶,却知之甚少。原先见萧京、景明二人联袂而来,只道为一丘之貉,不想变故倏生,竟是这般背信弃义之举。这般人物,其手段阴毒,可见一斑。不免对尚在虎口之中的娘亲,多了几许担忧。思忖之间,却见眼前人影一动,云青念竟是滚落地上。定睛一看,云青念胸口不知何时,赫然多出一柄匕首来。鲜红的血液,自后背涌出,在地板上,愈发鲜红。那一抹淡雅的衣着,好似血中怒放的白莲,纵然凋零,亦是纤尘不然,纯净白洁。 一时之间,杨羽清六神无主,险险哭出声来。先是爹亲杨普明远去黄龙口,生死未卜,如今相依为命的娘亲,为保一世清白,自陨眼前。昨日尚是疼爱有加,而今一步黄泉,永世难见,独留一抹鲜活的记忆,与眼前撒手尘寰的人,渐渐重叠。 迷茫之间,萧京却是怒极狂笑,好似发了疯一般:“好啊,生时,我尚且得你不到,如今你死了,我也一样要得到你!”方欲伸手,眼中顿显一丝诡谲,立时转身跑出大厅。 杨羽清心神俱寒,正欲找寻出口,只觉十指痛如刀割,竟是悲伤至极,紧扣石墙,生生折断了指甲。又听“嘶嘶”几声,萧京已拖着一人缓缓行来。却见地上之人,正是适才在门口为萧京一掌毙命的打更老者。 萧京也不停顿,从云府内寻了些许珠宝,一股脑儿塞入老者打满补丁的衣中。随后,将老者一翻,使其面地而卧。随即,一把抽出景明背后佩剑,手下一狠,穿过胸膛,将老者定在地上。冷笑一声,便要再施手段,上前拔下云清念胸口匕首,眼中锐光一扫,竟见暗处露出小指粗细的孔来,不由一惊。凑身上前,恰是与杨羽清对了正着。 杨羽清纵是千机百巧,仍旧不免年少胆小。顿时双脚生软,如踏棉花,瘫倒在地。额角渗出一颗颗冷汗,伴着起伏的喉咙,徐徐滑落。萧京更是料所未及,这大厅之中,另有密室。而自己今日所行所言,皆已被人瞧得清楚。心中又是狠辣,与其日夜提心吊胆,为人吐露真相,不若赶尽杀绝,永绝后患。念到此处,手在腰间摸出两根蚊须钉,扬手便打。他手段何其高明,蚊须钉不偏不倚,径直射入孔内。好在杨羽清早已俯下身子,蚊须钉直射而入,只有“叮叮”两记轻响,分明打在墙壁之上。 萧京暗骂一声,出言恐吓:“小兔崽子,老子知道你龟缩里面。好得很,这便给你十个数的时间,若不出来,老子这便进去宰了你。”他狂性毕露,言语之间,哪里还有一派宗师风范。怒叱罢,当真数了起来。 杨羽清侥幸逃过一劫,已然镇定。知他杀心已生,万万不会放过自己。此刻出去,无疑自投罗网,全无生还可能。转念一想,他既然已有杀我之心,此刻尚且不进来,必是并不知晓密室机关所在。当下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果然,十声响尽,仍不见密室开启,萧京暴跳如雷,厉声大骂,向四周找寻机关。过了半晌,仍是不见动静。萧京担忧之间,更是怒火中烧,对着小孔,重重踹上几脚,骂道:“好,好。你不出来,老子便不信治不了你!”心生一计,自觉万无一失,得意之间,阴毒神色,遍布整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 杨羽清亲眼目睹他毒杀打更老者,暗算景明,逼死自己娘亲,又瞧见他布下一手栽赃陷害之计,其手段,着实令人发指,生怕他再有毒计。蓦得鼻尖一嗅,阵阵焦灼气味,刺入鼻中,催得眼泪忍不住接连落下。猛然一惊,心头惊骇,竟是**烧云府,即便大火不能烧进此处密室,但浓烟滚滚,也足以将自己熏死,当真是心狠手辣之徒。 浓烟滚滚,依凭不足拇指粗细的小孔钻入,化作洪水猛兽,似要吞没内中幼小孩童。初始,杨羽清尚能凭借自身功体,抵抗一时。越是后来,双眼渐生疼痛之感,稍一呼吸,便是一阵干涩焦灼,涌入肺中。心跳愈发激烈,忍不住,呛得泪水直流,大口咳嗽起来。只此心神一动,功体瞬时一泄,双眼恍惚,酸疼之中,竟是难辨事物,唯有耳中传来萧京阵阵狂笑之语:“小兔崽子,你就等着变成干尸吧!”说道最后,放声狂笑,却是愈来愈轻,想来,人已走远。 烟雾愈烈,杨羽清体力不支,翻倒在地。浑身滚烫,浊气蒸腾,催得心神迷失,唯有心怀仇怨,一口心念支持,方不至于就此昏死。不知几时,隐约可闻外面有救火声响,想要呼喊,却已无气力。忽而听得一人大声叫唤:“掌门危险!”自己随即昏厥。 天际吐白,照得漫天沙尘,分毫毕现。古道羊肠,幽幽叠叠,仅可三人并肩而行。凄风冷冽,两侧枯木“吱吱”怪响,如魔音鬼魅,惹人心头惊惧。 此时,十数条浑身浴血的身影急急奔来,踏得一地碎乱。愈行愈急,眼见小路尽头,竟是一处狭口,众人身形骤然一顿,为首老者举目四望,再无其他出口,不由放声苦笑:“好,好啊,想我云府二百三十一人,如今竟是落得这般狼狈,当真苍天不仁!”这老者,赫然便是曾经名声显赫的云府主人,云镇东。转身再看,身后十一人,均已身负重创,神情疲惫,却咬紧牙关,不愿屈服,稍许欣慰,更是凄然。 杨普明执剑上前,好生宽慰:“岳丈,此地不宜久留。但可留得生机,日后自有东山再起的时机。” 话音方落,狭口处却是传来一声嘲笑:“杨堂主说得极是。可若是连性命都保不得,怨天尤人又有何用?”刻意嘶哑的声音,低沉得不见一丝感情。见他身形颀长,周身裹着一张漆黑似墨般的长袍,脸上也被半张面具遮掩,唯独露出一双鹰隼般锋锐的眸子,盯得人,不由心生怯意。他身后,跟随三十名高大壮汉,各个手持兵刃,寒气森然,不可逼视。 只是一眼相触,杨普明却是心念百转,愈发觉得眼前黑衣男子,甚是熟悉。云镇东亦是如此,出口问道:“你……”话未说完,又是一阵紧促脚步,回首望去,却见二男一女比肩而行,身后手下,皆是手持巫刀,身着异服。 杨普明持剑转身,势做戒备,心中暗叫:“来的好快!”。余下十人,也举剑联阵,不叫敌人逾越雷池。 这二男一女中,二位男子均是一身乌色苗服,脚上长靴,顶出鹰钩。左侧一人较为高大结实,皮肤黝黑,宛如铜铁。右侧之人,却是苍白如蜡,不见血色,手中一柄细长薄刃,在行走之间,隐隐生出虫鸣。那女子身着彩色服饰,悬挂几窜银铃,随莲步移挪,发出阵阵蛊惑心神的奇妙声响。 杨普明“哈哈”大笑:“想不到,三位来得不慢。葬火教为除去我等,竟是出动了五大高手其三。”转念之间,已然明了前因后果:“几位当真布下一手好计。先是请君入瓮,引诱我等前来。又是反用走为上,逼得我等逃至此地。如今截断后路,便要我等束手就缚么?” “哼哼。”黑衣人阴笑数声,声音又似沙哑几分:“为了今日一局,当真煞费苦心。当年杨堂主不辞而别,可是让人好找。然而普天之下,若说还有人知晓杨堂主下落,怕是唯有朱雀堂主张铁了。”杨普明浑身一震,坚毅不屈的身子,在一瞬之间,竟然微微颤抖起来。张铁浴血修罗也似的模样,赫然在目,勃然怒道:“原来一切都不过是你们撒下的网,今日只是收网的时刻。”得知一切皆是引出自己的局,杨普明脸色惨淡,染满鲜血的脸庞,愈发苍白。张铁,竟是这般遭受自己连累,骨肉分离,自刎八卦村,当真可笑。仰首,朝阳生机勃勃,竟是这般刺眼,令自己不能直视。眼中,浊泪纵横,是歉意,是无奈。 黝黑大汉虎目贲张,看着眼前残兵败将,得意一笑:“杨堂主、云前辈,教主对二位多有赏识,若是投靠我葬火教,定能助教主打下一片江山。届时自有一番荣华富贵,何必轻易妄送性命。” 再是豪迈狂笑,云镇东放声一喝,恢宏气势,竟是震得百树摇曳,万叶婆娑。听他怒叱一声:“竺二生,可敢一战!”退无路,无路退。一生修为,尽化双掌,誓要为中原正道,再除奸雄。大步向前,走出十人阵仗,铁骨铮铮,似山岳雄立,不可撼。黝黑大汉再不多言,运劲于拳,合身扑上。 眼前情形,已是九死之局。杨普明仰天凝视,眼中漂浮一跳倩丽佳人的身影,佳人身侧,跟随着顽皮的孩童。不由眼眶又是湿润:“青念,但愿来世,再为夫妻。羽清,多年苛刻,只望你能正心明性,愿你安平此生。”泪水划落,换得一身决绝。振剑欲助,眼前人影闪烁,脸色苍白如蜡的男子,枯槁般的手指轻抚血色薄刃,眼中嗜血光芒大盛,细长的舌头下意识舔了舔嘴唇,“咯咯”冷笑:“便让毗光离手中血虫刃,领教杨堂主高招。”不及回应,血虫刃已化杀招,招招直逼杨普明命门所在。一时锋刃带劲,“嗡嗡”作响,宛如万虫齐鸣,端得令人不寒而栗。 一条古道,两处战场,斗得不可开交。一侧黑衣人暗自冷笑,面具下的双眼,一动不动,盯住杨普明手中琉风,朝着彩色服饰的女子高喝:“竹青护法,还不动作么!” 竹青秀眉微皱,凝神喝道:“我葬火教行事,何容他人置喙!”说罢,退后一步,玉指芊芊,凝杀带肃,悬于半空。蓦得,一挥,身后葬火教徒巫刀卷浪,杀向云府弟子。 杀声震天响,刀刀在肉,剑剑刺骨,却是无人退,不可退。遭受算计,云府弟子三战三围,早已疲惫不堪,全凭心中信念,支撑至今。如今前路埋伏,后路拦截,唯有奋力一战,方有生机。十人剑阵一开,引风雷之势,勾地火之变,竟也立于不败之地。 眼见葬火教徒纵然全盛之躯,以多压少,尚且不能轻易拿下这班重创弟子,竹青心赞之余,眼露杀机。扬手一挥,手中已多了一片墨绿树叶,放置唇口,吐息之间,声音靡靡,竟是牵动周遭毒虫汇聚,向云府弟子涌去。 毒虫为怪音控制,形似黑色雾潮,钻入云府弟子衣中。不出片刻,十名弟子接连哀嚎,扭曲的身子,滚在地上,不过几个翻身,血肉模糊,白骨森森,尽是毒虫撕咬的痕迹。血色透绿,渗入泥土。怪音嘎然而止,毒虫散尽,十具尸骸,已然不见皮肉,化作白骨,任由冷风吹散。 人间惨剧,闻者动容。竺二生却似是早已有谱在心,趁着云镇东稍有分心,愈见手下凌厉。招招沉,式式猛,一拳扫过,劲风如刀似剑。云镇东掌纳八荒,拳开六合,交手之间,竟愈发心惊。竺二生一身横练武功,虽不至铜皮铁骨,刀枪不入,却也是寻常拳掌难以伤及。反观云镇东,纵然内劲浑厚,却是身心疲惫,吃亏在前,亦不敢直缨其锋,腾挪闪避间,衣角已被拳风撕出数道裂口。 另一处战场,杨普明剑走轻盈,一化三,三化三三,身法变幻莫测,剑如云龙踪影,百变千回。毗光离血虫刃似刀非刀,似剑非剑,刃锋舞动间,虫鸣阵阵,扰人心神。 杨普明本见竹青手段,心有骇然,原先五五之波的战势,此刻落于一线下风。攻守之间,再定心神。眼见血虫刃劈面攻来,足下化太极,身转剑走,宛如光幢护身,层层卸开刃上阴狠力道,顺势抽身一退。 毗光离冷哼一声,招行极端,一顿足,一纳气,血虫刃刃锋指天,无风自颤。身侧树木,万叶摇曳,化作虫声蜂拥,惊觉众人。蓦然,口中冷冽一喝,刃化一线,直取杨普明命门。 杨普明暗叫古怪,却是不敢托大。琉风剑,剑化流风,铮然脆响,层层沓沓,竟是柔若柳枝绕指,缠住血虫刃刃身。身形一退,再退,逐渐化开刃上雄劲。毗光离似有明悟,想欲抽刃,已然不及。琉风剑紧锁刃身,一拉一扯,刃身扣死,再也难以拔动分毫。 “嘿嘿,‘南杨北萧’,果然名不虚传。”毗光离眼中更见精彩,一如看见猎物的猎者,忍不住,细长如蛇信般的舌头,微微舔舐着嘴唇:“可惜,还不够。”说话间,手上加力,生生将杨普明拉近一尺。 “南杨北萧”,乃对中原武林两大顶尖剑者之称。以长江为界,长江以南,为杨氏一脉,长江以北,属洛阳萧家。此称呼虽是百年以前,尊称杨萧两家先辈,但沿用至今,仍不为过。毗光离此刻称呼杨普明,不言“南武林第一剑客”,却说“南杨北萧”,多有讽刺意味。杨普明心如明镜,怎能不知?只移一寸,一身“长空破元气”灌入周身百骸,沉哼一声,双足便似扎根地上,纹丝不动。 势成胶着,一时高下难分。一侧黑衣人负手而立,心思不明。阴隼般的双眸,盯着杨普明手中琉风剑,竟生有几分贪婪,暗自忖道:“此剑不简单。虽是不及云破月,却也非是凡品。六气聚一,刚柔并济,绝代佳作。” 不及多想,且听铮锵一响,琉风剑脱手而出,剑影重重,如雾如电。杨普明身影倏然再变,快逾惊雷,腾挪之中,暗藏六合,一影三化,不及眨眼,握剑,夺命! 冷剑勾命,毗光离心中一寒,来不及抽刃格挡,撒手急退。却是冷风过耳,脸上一片灼热。待得锋芒消退,竟是钻心疼痛,不由惨呼出口。脚畔,一只鲜血淋漓的左耳,浴着腥红,不住颤抖。杨普明素来剑中留情,罕有逼人性命。如今云府弟子惨死之状,历历在目,又是身陷四面楚歌之局,剑行无忌,便是杀招。若非毗光离躲避及时,此刻落地的,怕是他项上人头。 杨普明剑无停留,翩若惊鸿,相助云镇东。十年悟剑,一改往日大开大阖之势,更见细致雕琢。剑气沛然吞吐,巧妙无伦。 竺二生听得毗光离惨叫之声,已知眼前剑者,剑技非凡。自己一声横练功法,尚不能刀枪不入,不敢逞能,旋身后退。杨普明一剑刺空,剑气却是透体而出。竺二生右颊生疼,拂手抹去,一片赤红。 “哼。”一侧黑衣人冷笑一声:“原先以为葬火教五大高手,有着通天彻地的能耐,想不到,仍是伤于杨普明剑下。”眉峰一耸,眼中更添谨慎:“想不到杨普明竟修出剑气。好在有着两个马前卒,不然着实难分胜负。”另一侧,竹青面露惊异,仍无动手之意,暗自算计。 二人思忖之间,云镇东、杨普明二人,拳风并剑芒,快招连攻,便要先取下竺二生性命。竺二生吃亏在先,手中又无兵刃,不敢接下杨普明手中琉风剑器,拼得生生承受云镇东拳上力道,也要躲避开去。云镇东拳中合阴阳并流,外打皮肉,内伤五脏。竺二生接连受下三拳,饶是肉骨坚实,堪比铁石,腑中仍是血气翻腾,一口腥涩,涌上喉头。却是碍于身份,不愿出口求助。如此以来,竹青自是好整以暇,嘴角勾勒一抹轻蔑笑意,黑衣人却是乐得坐山观虎斗,两不相帮。 竺二生一招受挫,步步险象环生。正是危机之间,乍听怒叱一声:“纳命来!”毗光离再持血虫刃,邪风扫四野,寒芒摄八荒。天地一片虫声呜咽,惹人心中怵惧。 杨普明闻声转剑,银练含芒,两兵猛然相击,激得沙石飞扬,流风乱窜。真气鼓涌,再添新红,各自震撼。一退之间,竺二生但得喘气之机,反守为攻,更是毒辣。一进步,是杀,一出拳,是杀,招招式式皆是杀。云镇东身为困兽,犹见凶勇,一时退无可退,两拳撞击,各退一步。竺二生心神一定,不见迟疑,揉身扑上。云镇东却感右臂酸麻,不敢接招,只得以腾挪之法,避其锋芒。 毗光离此刻已然浑身浴血,苍白如蜡的脸上,布满鲜血,何其狰狞?受创在前,重伤在后,不见怯战,反是愈发残狠骁勇。扭头吐出一口血水,咬牙切齿,却是一阵惊心大笑:“好,好!这应当不是你杨家的‘长风三叠剑’,有趣得紧啊。”足下生风,血虫刃接连快劈,快得不及眨眼,唯留残影一瞬。 杨普明振剑御风,再展多年领悟剑诀。凝气化元,琉风剑剑身吐纳精光,一息之间,人比风快,抢身一跃,剑影千回。兵刃交接,火光溅射,不过电光火石,二人位置已然交换。人,不动,唯有剑身颤颤。蓦得,毗光离再吐一口鲜血,高低立判。 毗光离败而不退,一口鲜血吐在掌心,朝血虫刃身涂去。血气牵引,血虫刃愈发腥红,竟将毗光离掌中鲜血吸纳。刹时如万鬼哭城,刃身在功力催动下,虫鸣嘶哑。 杨普明不明就里,但杀心已生,断不容情。想到自己双亲之死,乃葬火教所为,恩怨情仇,尽付一剑。沉身,纳气,琉风剑一改云柔之态,竟被杨普明一身浑厚功力逼得笔直。一声剑鸣,似冰轮逆转,水银泻地,剑开三千光景,催得草木凋零。 蓦得,变数再生,人影闪动,一条无声黑影,冲入战团。不及众人有所反应,毗光离先身后退,随即而来,竟是一声凄厉哀嚎。杨普明仰天一吐,一口血水化作雨点,浇打在他早已惹满红尘的白衫之上。锋利的短剑,穿透衣衫,带出一蓬血来。 不远处,尚在游斗之中的云镇东,乍闻杨普明惨遭毒手的悲嚎,脚下一滞。倏忽寒气袭来,转身之间,竺二生一掌击打天灵,顿时脑中红白之物四溅,鲜血如狂奔涌,淋得竺二生浑身浴血。滚烫的鲜血,顺着褶皱的乌衣滑下,滴在脚边,落成血滩。竺二生放声狂笑,晴天之中,陡然惊雷闪过,映着他一张脸,更似修罗厉鬼。笑声未止,看着眼前被击碎天灵的尸骸,竟站立不倒,寒风中,衣袂飞舞,好似刑天再生,不由心中惊惧,又是一拳,直穿云镇东尸骸胸膛。 一拳拔出,云镇东尸骸一颤,仍是屹立巍峨。竺二生更见狂态,正欲再运强拳,功力偶骤然一阻,已被竹青拦下:“够了。” 凄风送悲愁,吹打一身铁骨铮铮,千里送哀。 一生荣耀与武勇,一身铁血与傲骨,停息刹那,尽数埋葬凄风。壮志未酬,却已身魂离索,不堪风中一段哀愁。幽幽沓沓,朝阳独照,生死谁问。 寒风似刀,刮割人心。杨普明身受致命暗算,再添云镇东身死悲怆,禁不住身如风中烛影,颤抖不已。惊天凄然,震得周遭万叶凋落。眼中所见,伟岸身躯,如山石,不容他人折腰。脚下,鲜血成河,血腥气息,一如地狱。万千凄凉,化作声声惨笑,在风中飘散。 笑声未绝,一剑破空! 黑衣人只觉劲风流斩,撒手急退。饶是身似轻雁,胸口亦是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脸上,面具随即脱落,露出一张极为熟悉的面孔。杨普明怒气攻心,又是一口血箭喷出:“是你,姓萧的!为什么……” 黑衣人面露狰狞,冷笑道:“你若不死,我如何才能抢到云破月。”说道此时,眼光停留在杨普明掌中琉风剑:“却是没有想到,你并未将云破月带在身上。不过,这柄剑,我也不会放过!”说话间,人影骤然闪动。 杨普明胸口匕首正插心脏,适才一剑,已然耗尽一身气力。此刻黑衣人强攻而来,一时无力招架,琉风剑应势脱手,被黑衣人拿捏在手。人,也被击退数丈,鲜血狂涌。 琉风剑落入掌中,黑衣人不急着取下杨普明性命,反是后退一步,横剑在胸,细细观来。且见剑身一片雪白,久经杀戮,竟是滴血不沾,不由称奇。苍白似枯槁般的手指,顺着剑脊滑过,一股温润自剑身传来,一时心中惊喜,放声大笑:“想不到,竟非寻常金铁,而是青岩白石。好得很!”眼眸一转,又道:“待得此事处理妥当,我定当前往太原,取来云破月,再送云青念和你的儿子上路,让你们一家团聚。”狂笑之下,剑交右手,起招便要直取杨普明性命。 天空晴雷阵阵,如根根银箭,暴戾地射向每寸土地。转瞬乌云密布,落下淅淅沥沥的雨水。天雷闪动间,琉风剑更见雪白,如风,如电,刺得人,睁不开眼。 “咔!” 原本被乌云遮掩阳光的太原,阴沉的,恍如黯夜。此刻,天际划出一条银蛇般的闪电,随即,化作龙蛇乱舞,在空中交织,将铅云撕成一片片,惊得满街孩童哭泣之声大作。 似是收到远方血脉感应,杨羽清胸口一阵绞痛,奋然张开双眸,入眼处,竟是一片奢华。锦绣软床,流苏三丈,鼻息间,隐隐沉香萦绕。香气入脾,清神理气,通元纳气,开窍活血。想来此间主人,也是熟悉医理的雅人。 思忖之间,便听一人,语气谦恭:“先生,此子现下如何,可有危险?”话语之内,自有一番关切其中。只是那声询问,在杨羽清听来,却是格外讽刺。那声音,竟是自己一生也不能忘却的仇恨,裴风战,如此憎恶。虚弱的身子,仍是紧紧握起双拳,似要跳将过去,拼个你死我活。 “裴掌门过虑了。”回应之声夹杂着一股宠辱不惊,平淡得不起丝毫涟漪,字字句句,又是那般铿锵有力:“此子身负修为,倒是精纯非常。不过暂时昏厥,并无性命之忧。加之裴掌门渡以一口真气,为其推宫活血,又以沉香理顺气息,算来不出三个时辰,便将清醒。老夫即刻为其开出药方,不出三日,必将恢复如初。” “唉……”裴风战若有所思,相聚与分别,竟是如此接近,一别永恒,莫不是太过残酷,黯然道:“身病可医,心病何解?”幽幽一叹,朝医者躬身一拜:“倒是劳烦先生了。” 医者见状,连忙双手拖出,扶起裴风战:“此间礼节不必。倒是裴掌门数年来内抵天玄教宗,外抗葬火邪教,不至中原武林沦落奸邪手中,华某方得以安心隐居。” 裴风战闻言,不由心生几分歉意:“说来惭愧,时至今日,庐山周遭,尚难以靖平,不能为先生留得一片净土。”杨羽清此事脑中清明,听见“庐山”二字,心念丛生:“隐居庐山,又是精于医术之辈,莫非便是爹爹口中所言,武林名人神医华双?”武林之中,多有刀剑相向,仇杀惨案,但其中另有一番规矩,对于医者,若非触及底线,势必不可轻易为难。是以庐山地域虽处战乱纷争之中,尚不受人侵犯。念及此处,再生疑惑,今日所行,多半是裴风战有所相求。便是不知裴风战究竟有何目的。方经人间惨事,心绪难平,不免对人对物,颇多猜疑。 且听华双又道:“裴掌门,华某倒是尚有疑问,不知是否当讲。”裴风战恭敬道:“先生但讲无妨。”华双道:“敢问这位公子,究竟何人?”他眼中自有一番深意,如此疑问,倒非真心问个明白,多有几分暗示其中。裴风战毕竟久居武林,自然知晓华双弦外之音。华双医术何其了得,况且杨家“长空破元气”,纯阳贯体,气劲霸道,难有与之比肩的功法,华双如何识不出来?当下也不点破:“故人之子。”华双微微点头,饶有意味地打量着流苏中的孩童,虽然看不甚清楚,却也有所计较。 杨羽清静卧软床,屏息纳气,不敢发出丝毫声响。云府已然不存,自己如今,不异于过街老鼠。裴风战如此维护,恐怕另有一番阴谋其中。想到半月以来,自己生活竟是天翻地覆。娘亲惨亡,爹亲生死未卜,一夜之间,再无容身之所,不由悲从中来,心口一阵酸涩,满腔仇恨与怨怼,生生咽入喉中。 稍许,华双请辞离去,门外进来一名点苍剑派弟子,朝裴风战躬身一拜,小声说道:“掌门,云府上下皆以寻遍,并无人迹。另则,今日接道飞鸽传书,一队弟子已达黄龙口。”裴风战闻言点头,侧身瞧了眼三丈流苏,压低了声音:“无论如何,也要保得云老前辈平安。景明之事,我自会处理,先行好生安葬才是。”说罢,又是一叹,心思不明,快步离去。 待得关门声响,杨羽清实难压抑心头凄苦,泪水终究夺眶而出。不顾置身何处,一把抓起被子,盖住全身,放声痛哭。良久,渐觉双目肿痛,泪水如火般灼烧这着双眼。 “咯咯咯咯……”,不知何时,传来一阵稚嫩笑声,宛如银铃一般。在杨羽清听来,却是那般讽刺。听那人讥笑道:“就会哭鼻子。你不是很厉害么,来呀,让本小姐好好教训教训你!” 若是寻常时分,杨羽清断然不会理会,无奈此时正是悲伤至极,哪里还能禁得住他人嘲笑?一怒之下,一脚蹬掉掩盖在身上的被子,扭头叫道:“你……你再说一遍!”不待来人动作,只觉双眸针刺也似,酸疼得又是一阵泪水落下。也不知流苏怎么被拉了起来,一名女童手持千曜汇聚的奇妙珠宝,借着烛火,散发出耀眼夺目的光彩。杨羽清乍然一窥,不免为光华震慑,连忙用双手捂住眼睛。却听那女童又是一阵嘲笑:“哈哈,师姊,他瞎了,他成瞎子了。”那被唤作“师姊”的女童淡然说道:“师妹,别闹了。”短短五字,却是说得毫无感情,听得人,不免如坠冰窖。 稍带适应,放下手来,方才看见,所来之人竟是前夜里尚有争执的南宫欣舞、裴静姿二女。之前未曾细看,加之天色昏沉,夜浓如墨,心中所想,如南宫欣舞这般手段高明之人,多半是个如男孩子般的疯丫头。此刻面面而站,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此女非但不似自己所想的那般彪壮,反是生得一副病态,宛如西子抱病,竟是令人生不起一丝责备之心。纤弱的身子,好似禁不住一阵微风,便将摇摇欲坠。白皙的脸上,隐隐透出一股苍白,不见血色。倒是一双眸子,全然不似这般年纪该有的精明,冰冷之中,似是能穿透人心。 杨羽清打量南宫欣舞的同时,南宫欣舞自然也在打量着这个遭遇厄运的男孩。对于杨羽清一番变故,南宫欣舞有所听闻,竟有同命相连之感。看着男孩发怒的脸上一丝惊愕,不由想起前夜里,冒险为师妹送来糕点棉衣,却反被误解,心生几许歉意。转念许久,这方说道:“原来师父救下的人是你。”她这话,本无他意,在杨羽清耳中,却是充满了嘲讽。一旁裴静姿自是恨极了这个让自己罚跪的人,再出言,又是一番挖苦:“你不是厉害呢么,我南宫师姊在这里,非打得你满地找牙不可!” 之于杨羽清,南宫欣舞无所谓喜欢亦或厌恶,只是多有同情。念及师父救他性命,又是尽心尽力照顾,若是当真出了什么事情,着实不好交待,连忙阻止裴静姿。裴家二女中,数裴静姿年幼。相传诞下此女之时,其母紫环梦有青鸟探信,方一落地,已有羊脂之肌,裴家夫妇只道是受西王母抬爱,特取“静姿”二字,望其娟好静秀,对其也是百般疼爱。不想,却是使其愈发任性。对杨羽清,她本有成见,此刻仗着南宫欣舞便在身侧,更是出言不逊,痛痛快快讥讽一番,仍是不能解气,又是指手划脚,轻蔑之意,尽数涌现。 杨羽清何曾受过此等羞辱,悲伤之情,转瞬已化为满腔怒火,不由分说,扬拳便打。 南宫欣舞喝止不及,苍白的脸上再添霜寒,抢步挥掌,掩下裴静姿。杨羽清已是怒意当头,出拳毫无顾忌,一时拳掌相交,将南宫欣舞震退数步。 南宫欣舞修为精湛,退步之间,划开掌中力道,仍觉右臂一阵疼痛。杨羽清较之南宫欣舞,稍逊一筹,先发制人,依旧力有所滞,身子微微一颤,却无退意。一拳不中,揉身又向裴静姿扑去。怒火冲关,哪里还会估计其他,手中自是没了分寸。 南宫欣舞身世坎坷,受裴风战收留,得以保全,视裴静姿,有如亲姊妹一般。不及多想,一把抱起早已惊愕住的裴静姿,背对杨羽清,任他这一拳击打在自己背心。 杨羽清这一拳是动了真力。好在他尚是年幼,对于武学之道,不过初窥门径。只听闻南宫欣舞闷哼一声,浑身惊颤,仿佛清醒许多。不由心头自责起来。看着将裴静姿护在怀中的南宫欣舞,那般发自肺腑的关切模样,心中莫名生起一丝苦涩,在诸葛八卦村中,种种生活一一浮现脑海,想不到一经离别,却是这般家破人亡的光景。 早知江湖多无情,悔恨当时忘九歌。 杨羽清心中各番委屈不甘,喷薄而出,化作一声如泣如诉般的苦喊,飞也似狂奔出门。 眼见杨羽清飞奔而出,二女顿时有些害怕。若是让裴风战知晓此事缘由,不免又是一阵责罚。裴静姿一时不知所措,念及自从杨羽清母子来往点苍剑派的时日,爹亲对自己态度大改,何况自己禁闭未满,此行偷偷跑出,更会使得裴风战气恼,既恨且惧,“噗通”一下,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南宫欣舞终归年长稍许,心思敏锐,不顾自己受伤之躯,展开轻功,疾步追赶。 弹指连换,南宫欣舞人如风行,已奔出院子,隐约之间,尚可看见杨羽清瘦弱寂寥的身影,别有思绪。心头黯然一叹,足下愈见绝妙身法。脚踏风急,身形如追星赶月。 此处,本是点苍剑派后花园所在,若非特殊时间,来往一批批武林人士,倒是罕有人至。另则,杨羽清毕竟杨家遗孤,为他人知晓,怕是多有闲言碎语,徒惹烦恼。是以裴风战早已吩咐门下弟子,若非急切事务,不可擅自闯入。是以二人一前一后疾奔,却也无人察觉。南宫欣舞见状,暗生几分庆幸,倘若为其他弟子发现此事,势必传入裴风战耳中。自己并无所谓,倒是这个师妹,三日禁闭尚未结束,恐怕又要多得一天一夜惩罚。 心念闪烁,眼前突得消失了杨羽清的踪迹。放眼望去,回廊转折,月门空洞,假山怪石,轩榭亭台,毫无生人气息。美眸微闭,扫视四遭,心有定数。对于自己轻功能为,南宫欣舞素来自信,若说杨羽清仅凭足上功夫,便能摆脱自己,她决然不信,想来,多半是藏匿某处,待得自己离去,方才显出踪迹。念及此处,脚步渐缓,气运双耳,细细听来。 第十二章:残尸留痕(下) 天空一片阴沉,隐隐似有欲雨迹象。一时风乱,草乱,藏身假山后的人,心却是更乱。 眼见南宫欣舞赢弱的身影,稍作停留,便已远去,杨羽清长舒一口气。环视周遭,并无印象,想来是自己未曾见识。思忖一番,终究尚处点苍剑派,不远处大剑凛然而立,若是施展轻功,不足片刻,足以奔至练武场。顾不得此去以后,何处安身,真气暗提,便要发力离去。 忽得肩头一沉,一身真气瞬时溃散。杨羽清心中一凛,沉腰纳气,起招便是擒拿手法。一翻一折,一推一送,四招浑然天成。来人似是早有所料,压在杨羽清肩头的手掌一松,沉着应变,亦是以快打巧的手法。 快招连对,深浅自知。南宫欣舞虽是生得一副病态,可行招之间,气劲连绵,一如百川汇流,遇强则曲,遇孔则透,招式连环,似落雪千山,落英缤纷,令人应接不暇。 杨羽清未曾料及,南宫欣舞非但内功根基,较之自己胜上一筹,便是这拳掌技击之能,亦是极为巧妙。当下化拳变掌,脚踏游龙,虚晃一招,抽身急退。哪知南宫欣舞动作更快,斜身一打,一按一扯,生生将杨羽清拉近身边。 杨羽清心下一惊,反掌扣抓,尽展“长门卸甲掌”绝学。纳劲为崩,卸力破劲。南宫欣舞察觉有变,提气相抗,口中一声闷哼,退开一步。杨羽清惊赞之余,亦是一步三退:“你这手武功,不似点苍剑派的掌法。” 南宫欣舞交战数招,脸色愈发苍白,气息浅吐,也不回答,冷颜道:“与我回去。”短短四字,却是一番斩钉截铁,不容犹疑。杨羽清好生思索,这手阴柔如水的功法,倒是有几分记忆:“你复姓南宫,又是会得如此招法,莫非便是‘五大传奇’中南宫一脉的后人!” 中原武林,几经变更,早有“五大传奇”之称。所谓五大传奇,乃武林中最为显赫的五个家族,是为“南杨北萧,司徒宫堂”。 “南杨北萧”自是分处游走长江以南的杨家,以及居住长江以北的洛阳萧家。此杨家便是杨普明一脉,自是不用赘言。洛阳萧家,历来罕有走跳武林,但其剑术,却是在武林中人人敬畏。萧家一脉,握有铸兵工亲手所铸神兵——碧水长晴。依据家规,凡百招之内,剑法不输现任家主的萧家子嗣,便可执掌碧水长晴,而执掌碧水长晴的萧家子嗣,便是下一任的萧家家主。是以,萧家武学,一脉传承,却是从未衰败。 另则“司徒宫堂”中,“司徒”二字,乃是扬州天辞府司徒一家。司徒一脉收藏利器玉露雕霜,与萧家家主手中碧水长晴恰是一对。两家素来交好,互为表里。司徒家以剑法入刀,再开新境,倒也算得武林中不容小觑的势力。 “宫堂”二字,则为南宫北堂。这两家亦是世交,南宫一家善于轻功暗器,北堂一家则拨琴化杀,端得令人防不胜防。是以武林中人也是不敢怠慢分毫。只是好景不长,十年前,两家同时蒙劫,竟是一夜之间,满门喋血。 本是以为五大传奇,如今只有三家,不想今日交手,却是意外发觉,南宫一脉尚有余孤。这般人间惨案,杨羽清已然身在其中,如今再逢他人如此,不免心生同病相怜之感。 南宫欣舞乍听“五大传奇”四字,不由身形一晃,口中一声悲凉惨笑,自嘴角滴出一粒血来。鲜血顺着嘴角滑落,在如蜡般淡白的肤色中,那般触目惊心。 这等神情动作,落在杨羽清眼中,更是坚信无疑。连忙上前一步,将她好生扶住,又是几分自责:“我……我……我没想伤你……”他本非奸恶之人,适才暗中发劲,也是退敌为先,好脱离此地。但见南宫欣舞胸脯一阵剧烈起伏,连连咳嗽,每咳一声,便带出一口血来,更是慌神,一时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 南宫欣舞侧身一转,一口鲜血喷在地上,染得青草一片殷红。听她虚弱说道:“与你无关,不过沉疴罢了。”说罢,示意杨羽清将她扶坐起来,从怀中取出一枚精致的玉瓷瓶,打开封口,倒出一粒拇指大小的药丸,放入喉中一番咀嚼,这才咽了下去。也不多言,双眸紧闭,运气调息。 杨羽清一时坐立难安,却是不敢打扰,默默守在南宫欣舞身畔。此刻看来,南宫欣舞更显得瘦弱可怜,纤长的睫毛时蹙时松,本是苍白的脸色,渐渐恢复一丝丝的红晕,倒显得肌肤宛若凝脂一般,煞是好看,但不知是与生俱来,还是身世所致,一股疏离感总是令人难以接近。 半晌,南宫欣舞长舒一口气来,见杨羽清尚未离去,一脸焦急,心头不由一震,问道:“你怎不离去了?”杨羽清却是不答:“可有好些?”一声关切,恰是触及南宫欣舞心中柔软。 杨羽清见她并不回答,可气色较之先前,的确稍有好转,这才放下心来:“你又怎得这般安心在我面前打坐调息?”南宫欣舞微微点头:“若要害我,何必救我?虽然片面之缘,我却是相信你。”“相信”二字,竟如惊涛骇浪,击打杨羽清胸口。鼻息间隐隐有几分酸涩,终是化作一声无奈:“我……我与你回去便是。不过即便今日不走,他日也必将离开。届时相遇,我仍然不会留情。”南宫欣舞淡淡一笑,如积雪消融:“我也不会。”四目相对,南宫欣舞依旧一副冰雪森寒的模样,好似从未笑过一般,倒是杨羽清露出一丝笑容,扶起南宫欣舞,徐徐走回。 帘幕遮掩的房屋内,裴静姿原先见杨羽清离去,心知爹亲裴风战势必将知晓其中缘由,不免心生惧意,嚎啕大哭。只是孩童心性,未多时便止下哭声,却又不敢就此离去,呆坐地上,眨着一双哭得通红的眸子,把玩手中的珠宝。 忽得听出一阵脚步走近,未曾多想,只道是裴风战行来,索性又哭泣起来。脚步声带有几分蹒跚,可不正是南宫欣舞、杨羽清二人。二人早已分开,一前一后,相继走入。 裴静姿一见来人,破涕为笑,翻身在杨羽清的床上又是翻滚又是撕扯,弄得一张典雅洁净的床上,满是狼藉。小腿连踢带蹬,被褥尽数掉了一地。 南宫欣舞眉心微皱,道:“师妹,莫要胡闹,说不得师父便要过来。”这番话来,多有恐吓之意。裴静姿倒是并无察觉,若是当真爹亲来此,见是这番光景,打骂尚不至于,责备仍是少不得。加之对于杨羽清,仍旧有着几分记恨,自然不愿多有相触。当下窜下床来,躲在南宫欣舞身侧,对着杨羽清便是一阵怒视:“今天饶过你,明天,明天我还来,让你欺负我!”未曾发觉南宫欣舞体内负伤,便拉扯着向外走去,口中一个劲儿道:“快走啦,快走啦。” 错身之间,杨羽清、南宫欣舞相视颔首。待得二女远去,杨羽清阖起房门,将地上被褥,一一整理,铺将在床。仰身躺去,长吐一口气来。 诚如南宫欣舞所言,二人相遇,不过片面之缘,或是身世同悲,多少有着相惜之感,较之他人,多有信任。早在折回之前,二人便有所协议。点苍剑派毕竟中原武林领袖,势力影响,非同一般。听闻裴风战已然派人赶赴黄龙口,若是即时,势必能为此战一转局势,若是已遭不测,也能从中获取消息。南宫欣舞既然为点苍剑派大师姊,一旦传回消息,必能有所了解。杨羽清以此相求,并应允南宫欣舞,即便离开点苍剑派,也断然不会连累裴静姿受罚。 眼眉低垂,猛见衣襟中透有一白纱之物。取来一观,却是一方薄如蝉翼般的手绢。手绢上书写娟秀的小楷文字,“太原之极,九转生死巷,一寻魑魅”。如此秀丽俊美的文字,赫然便是云青念的笔迹。杨羽清心头一惊,险险叫出声来。转瞬一想,多半是云青念早有所料,在推自己入暗道之时,放入衣中。其时自己心中所思所想,皆在娘亲身上,未曾留意,直到今时今日,方才发现。念及娘亲苦心,明知劫难将至,仍是牵挂自己,不免扼腕叹息,泫然欲泪。 “太原之极,九转生死巷,一寻魑魅。”杨羽清口中默诵,暗自思量:“莫非娘亲的意思,便是要我在太原的九转生死巷,寻找一个名为魑魅之人?九转生死巷倒是有所耳闻,可这魑魅却是何人?好生奇怪的名字。”九转生死巷,乃武林中几处神秘势力所在,他身居诸葛八卦村中,多少听得诸葛柏谈及,并不陌生。但其中关系,与杨普明,乃至整个杨氏一脉多有纠葛,倒是无人细述,是以对于魑魅此人,却是首次听闻,更是不知杨普明断臂由来,亦是出自这九转生死巷。 惨遭厄运,一时之间,只觉天地虽大,却是无处容身。本是有意回返诸葛八卦村,一则路途遥远,不知几时方能到达,另一则身负仇恨,不免连累诸葛柏等人。如今既然云青念有此交待,想必对此中细节多有考量。胸中热血澎湃,又生希望,暗下决心,定然要离开此地,寻得九转生死巷,找到魑魅,以报血海深仇。盘腿而坐,默运玄功,不由窃喜。人生至喜至悲,一经交错,更见性情,反使得家学“长空破元气”隐隐有突破迹象。变化虽微,但也使得他信心备至。 此后数日,每每听闻脚步声响,他便乍做悲态,待得来人走后,悄然修炼。若是送来饭菜,先以银针试探,确认无误,方敢食用。一直未曾出门,自然不知,他的仇人,萧京亦是在这点苍剑派之内。 期间,南宫欣舞、裴静姿时有前来,亦是谨守约定,不与裴静姿正面冲突。南宫欣舞自然知晓其意,默不作声。裴静姿见杨羽清这番态度,甚觉无趣,便不再来此嬉闹,惟独南宫欣舞,时而以送饭之名,交待传信听闻。黄龙口之战,结果如何,已有消息,南宫欣舞心知肚明,却是害怕杨羽清难堪打击,只字不提。饶是如此,杨羽清亦是有所猜度,心中悲怆,练功愈是勤快。 是夜,万籁俱静,天地之间,唯有树叶婆娑作响。 烛影摇曳,映着杨羽清古井不波的脸上徒添一份落寞。 杨羽清功行周天,睁眼时,入目所及,皆似焕然一新。起身吹灭油灯,听得一阵浅浅的脚步声响,不由心神戒备。落脚无声,躲在房门一侧。 来人无意隐藏,径直叩门,一缓三急,正是曾与南宫欣舞约定好的暗号。杨羽清稍稍放下心来,却是不明,已然深夜,不知有何要事。点燃灯芯,也不多言,将南宫欣舞请入。 开门刹那,便见南宫欣舞脸色凝重,朱唇微启,竟是一字未发。杨羽清猛然胸口一阵绞痛,仿佛知晓什么,亦是不敢开口。待得南宫欣舞进门后,他闭紧房门,绕道南宫欣舞身前,正色说道:“可是有了消息?” 南宫欣舞本是不知如何开口,却被杨羽清这般劈头盖脸询问,反倒无所畏惧。二人均是极为聪敏之人,不过眼光流转,已知对方心思。南宫欣舞坦然说道:“今日傍晚,前往黄龙口的师兄弟便已回归。依据衣着、形貌,总计二百二十九具云府中人的尸骸,其中便有云镇东云老前辈的。”听闻此言,杨羽清一个踉跄,连退数步,险些跌坐地上。虽然早有所料,但亲耳听闻,仍如霹雳击来。 转念细思,不由惊道:“不对,云府上下,加上外公和爹亲,应当二百三十二人,这么说,尚有三人存活了?”心知此中希望,极为渺茫,仍不由心存幻想。他又如何不知,即便寻觅不得尸骸,亦是有死无生,说不得已然为猛兽食去骨肉。 南宫欣舞也无隐瞒,道:“听闻师兄弟所言,尚有几人抱着葬火教徒的尸体,跌落山涧,尸体挂在峭壁之上,难以取回。”说到此处,不禁神色黯然,若有所思,耳中回想,尽是一片悲言状语,叹道:“云府中人,当真个个铁血忠义之辈。”见杨羽清煞白的脸上,毫无人色,颤抖的身躯,强忍心中割裂般的痛苦,不知如何安慰。 蓦地,杨羽清一口鲜血喷出,瘫倒下来。南宫欣舞见状,面色凝重,心中愈发后悔,不该这般武断,将一切告之杨羽清。若是尚存希望,总是有所期盼。如今惟有绝望,一刀一刀,割裂他早已伤痕累累的心脏。快上一步,拖手扶住杨羽清。 岂料,杨羽清快指连发,封住南宫欣舞“囟门穴”。“囟门穴”处于人头顶“百会穴”前三寸正中,虽非致命要穴,却是极为凶险。南宫欣舞武感极佳,平常时间,以杨羽清之能,断然难以发难。好在杨羽清并无恶意,待得南宫欣舞昏厥,将至扶在床头。继而转身一掌,劈碎茶壶,抓起一片碎瓦,以地为纸,写道“点苍负义,杨家云府,十年来讨”十二个字,落款处,一笔勾划,连出拳头大小的“杨羽清留恨于此”七字。 点苍剑派对于杨羽清多有侮辱,加之云青念之死,杨普明身故,虽非点苍剑派所为,却是与点苍剑派有所关联,是以于他心中,点苍剑派为心腹大敌。之于萧京此人,并未点出,亦是不可饶恕。 甩手丢掉碎瓦,透过门缝,见并无人迹,借着浓浓夜色,潜匿行踪,快步离开。 “师父节哀。” 点苍剑派大厅之内,灯火通明,一如白昼。裴风战瘫坐椅子,双目失神,只是落向无尽的远方,不知看些什么,又看到什么。 座下,一名点苍剑派弟子身形半躬,不敢抬头,只是小声说道:“听闻云府出动子弟,足有二百三十人,加上云老前辈、杨普明二人,足有二百三十二人。如今所寻尸体,尚缺三具,兴许苍天庇佑,留有活口。” 裴风战木然点了点头,半晌,抬头问道:“可有杨普明的尸体?” 座下弟子回应道:“未曾发觉,另则云棠与云刚的尸体也不曾寻得。” 裴风战若有所思,终是幽幽叹了口气,道:“云府中人素来重视派别。虽然如今云府已是一片狼藉,但依旧是他们引以为豪之地。你带着师兄弟们,将这些忠义之士,好生安葬在云府。”心念电转,又道:“萧掌门可知晓此事?”见弟子正欲开口,挥手打断:“罢了,我这便找他问问,当真是要好好问问。”说罢,猛然一拍扶手,快步离去。 裴风战一掌之力,可达千钧。弟子耳中一阵裂响,带裴风战离去,这方抬起头来,却见由铁杉所制的椅子,整条扶手,皆以折断,不由乍舌。 残月当空,光华凄冷,森森寒风,徒然照得人心中颤栗。院中树木参差排列,张牙舞爪般,一如地狱无常恶鬼,择人而噬。 杨羽清俯身而卧,看着树影交错可怖,浑然不惧。双拳紧握,依凭数日前与南宫欣舞追逐路线,几番摸索,片刻已来到一处月门。月门两侧,各有一名点苍弟子把守。仇恨入骨,纵然裴风战几日以来多有关切,在杨羽清心中,亦是别有所图。不敢燥进,若是被人发觉,不免前路无门。当下贴墙而走,来到一处高墙所在。 玄功默运,全身好似无骨一般,紧贴墙面,徐徐攀爬。这手“壁虎游墙”之法,乃他幼年时,与诸葛松在外惹事后,为免责罚而学,极为娴熟。此刻施展,却是孑然一人,好不讽刺。 弹指连换间,杨羽清越过高墙,稀松月色下,墙外光景依旧一片陌生。入眼所及,满是回廊曲折,伸向不见五指的远方。寻得一处高地眺望,不远处火光昏暗,显然有人居住。暗自寻思,若能取得火折之类,也好看清道路。当下轻声落地,猫起身子,向火光所在行去。 灯火逐渐明朗,依稀可看出屋内坐着两条人影。杨羽清本意待内中之人睡去,悄悄偷走火折或是油灯,在黑夜之中,也好有个照明,对于其中对话,倒是无甚意图。 本想暂时退离,免得被人发觉,却不想,听得一阵不阴不阳的挑衅:“裴掌门,你也太是心慈手软,那打更老儿、云家大小姐如何身故,难道还要萧某提醒么?那可是贵派‘无眉剑’的‘化元留影掌’,是景明的兵刃。姓杨的魔头,虽非你所杀,却是与你,有着说不清的干系。如此养虎为患,就不知道裴掌门可是有应对之策?” 一条人影弹跳而起,手指直逼萧京,生生压抑声音,道:“景明断非此等卑劣小人,其中定有隐情。再则,杨普明等人之死,纵然是我的错,你也休想置身事外。”话音一落,长袖愤然一甩,复又坐了下来,只是吐息之间,愈发急促。 这二人声音,杨羽清再是熟悉不过。前者便是逼死云青念的昆仑掌门萧京,后者乃当今点苍剑派掌门裴风战。以杨羽清现下功力,着实难以在此二人眼下隐藏身形,好在二人正是自有思量,加之院中早有萧京、裴风战二人吩咐,不可擅入,是以二人极为放心,未曾察觉。 杨羽清在外听得一清二楚,更是坚定二人蛇鼠一窝,先是谋害杨普明、云镇东,随即斩草除根,逼迫云青念自刎,纵火烧毁云府,如此考量,裴风战相救,真真是有所图谋。不敢大意,屏气凝神。他可是亲眼目睹景明之死,知晓萧京有意隐瞒缘由,其中矛盾,倒是杨羽清未能猜得明白,只道是萧京欲将抽身事外。 又听闻裴风战叹气道:“杨羽清此子资质极高,又是云老前辈的孙子,我有意收为弟子,以儒学教化于他,也不枉云老前辈与我恩德。若是不能,便将废去他一身武功,也好过害人害己,从此隐遁武林,亦是好事。”杨羽清一时气从中来,不由暗骂:“姓裴的果然歹毒阴狠,废我武功,既是除去大患,又可落得以德报怨之名,好是卑鄙。” 萧京抬起茶杯,捻起杯盖,刮了刮茶面,敲打出一阵尖锐刺耳的声响,竟有几分嘲弄。也不喝茶,怪笑几声,道:“裴掌门言重了。依萧某所见,恐怕收徒是假,窃宝是真。云破月乃铸兵工后人所铸神兵利器,其中另藏玄机,裴掌门莫不是心动了。”说话之间,又是一阵阴冷嘲笑。 裴风战勃然大怒,一步上前,一把抓起萧京衣襟,咬牙切齿:“你……你……”萧京一把扇掉裴风战紧紧揪住衣襟的手,冷笑道:“如何?你倒是动手杀我啊,也免得他人知晓你心中的如意算盘。只是明早,其他六大派的掌门赶来,看到问剑楼中的云破月,还有庭院中的孽障,不知做何感想?”他似是早有所料,是以有持无恐。裴风战果然不再动作,坐还椅子上。 杨羽清乍听“云破月”三字,心头一惊,原是以为云府大火,云破月当是遗失其中,此番脱逃,定然要前往找寻。不想竟在点苍剑派之中,心中愈发肯定,裴风战相救自己,必是想从自己口中问出剑中奥秘,不由悲愤填膺,下定决心,今夜无论如何,也要取回杨家传世宝剑。 洞庭湖水,烟波浩渺,月华倾洒,便是万顷银鳞。君山壮阔,好似白银盘中,一点青螺。风声荡,玄冥开,松影乱,蛟龙舞,气象万千。自山脚,至山腰,灯火蜿蜒,似火龙盘踞,不怒自威。 今日的天玄教宗,再次迎来三名不速之客,长身而立,似是接受这大殿中一如白昼的璀璨光辉的洗礼。宗主赵飒飞依旧侧卧高榻,半闭的双眼,有意无意,打量着三位浑身黑衣,脸挂面具的男子。半晌,缓缓吐道:“云镇东当真死了么?” 三位黑衣人成“品”字站立,为首之人,身形倾长,较之寻常男子,高了不少,看似颇为瘦弱,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却是与这身形极为不合。听见赵飒飞口中质疑,也不恼怒,低沉笑了几声,道:“一掌击碎天灵,一拳穿透胸膛。莫不是赵宗主以为,这天下真有不死之人,还是以为真有借尸还魂一说?” “哈,中原正统虽然以点苍剑派马首是瞻,但云老儿声名远播,称得上中原正统脊梁的人物。此人一死,倒是足够中原正统人心涣散。”赵飒飞狞笑一声,又道:“那杨普明呢?”说话间,双眸微微转向为首男子身侧二人。 为首男子也不迟疑,回道:“杨普明身负重伤,又是面对竺二生、毗光离、竹青这葬火教数一数二的高手,如此还能活着离开,莫不是宗主太过相信杨普明,亦或太过小瞧了葬火教?”一句疑问,反是将问题又抛还给了赵飒飞。 “嗯?”赵飒飞终究非常人,心有疑虑,却不明说:“依据阁下的喜好,岂能放过杨普明手中的云破月?那可是铸兵一脉不可多得的神兵利器。” 为首之人冷哼一声:“杨普明并未将云破月带在身上,反倒是留在了云府。不过据可靠消息,云府几日前被大火焚烧,云破月为裴风战收藏在点苍剑派问剑楼中。哼哼,早晚有一天,我会拿回来。” 赵飒飞闻言起身。一方能人,自有手段,对于“可靠消息”,的确不必过分追究。对着为首的黑袍人一拱手:“如此,本宗主便要提前恭喜阁下,马到功成了。”作势,便要抱拳行礼。 为首之人连忙挥手阻止,便听赵飒飞小声说道:“杨家的孽畜现在何处!”双眸愤张,眼中煞气毕露,顿显凶恶之态。 为首之人不惊反笑:“赵宗主可是着急了。杨家孽畜,现在对我们而言,却是一步妙棋。”见赵飒飞神色有疑,当下解释:“云镇东与杨普明如今的下场,皆是与裴风战不可分割。说到报仇,葬火教势必首当其冲,其次,便是裴风战。杨家小子,迟早是裴风战胸口的一柄尖刀。届时裴风战一亡,点苍剑派大乱,中原正统也将土崩瓦解。赵宗主大可坐收渔翁之利。点苍剑派收藏的《星魔阵》,怕也是宗主的囊中之物。日后逐鹿中原,还是莫要忘了区区才是。” 赵飒飞眼透精光,后退一步,好生打量着眼前之人:“裴风战一死,亦是你夺取云破月的最佳时机。阁下倒是好算计啊。” 为首男子亦是一笑:“商贾行事,无外乎‘利益’二字。赵宗主,你我二人合作,方能各取所需。” “那是自然,”赵飒飞复又坐会高榻之上:“一手布局,便能引出杨普明,连带云府上下,一并除之。此等手段,本宗主难道还能拒绝么?”说罢,二人“哈哈”大笑起来,只是眼中神采各异,却是别样的心思。 问剑楼,点苍剑派地位象征。点苍剑派内部建设,多显江南风貌,唯有此楼,如鹤立鸡群,拔地而起,与不远处屹立大剑,相互辉映,凛然不可侵犯。此地,素来为点苍剑派禁地,即便掌门亲临,也需沐浴更衣,以表对先人敬意。 夜色下,朔风呼啸,问剑楼底层灯笼,散发着千丈光辉,跟随夜风,刺向远方。门牌上,悬挂一柄一人大小的精铁大剑,上面刻出“问剑楼”三字。着笔之处,足有两指来宽,细看来,隐隐留有指缝,竟真真是以血肉之躯,生生刻写。点苍剑派先贤功力,可见一斑。剑下,整齐划一,立着四名弟子,皆是手按剑柄,不苟言笑 另一则,黑暗角落里,杨羽清蜷缩着身子,好生观察着问剑楼,见守卫之人仅仅四人,仍不敢生有轻蔑之心。待得又是一阵劲风扫过,他身化点水蜻蜓,快步绕到问剑楼后方,展开“壁虎游墙”之法。 岂料,入手所及,竟是被人凿了一道细密凹槽,反倒难以施展这门爬墙之术。只觉头顶似被冷水重重泼了上来,不由心灰意冷,却又几分不甘。再是尝试,竟是发觉尚有一处,入手平坦光滑,心中暗自生疑:“点苍剑派虽非财力雄厚,但这象征门派尊严所在,岂能如此游戏?”贴脸一瞧,这才看个明白,倒非是造者大意马虎,而是用心良苦,便是为了阻止宵小,贴身攀爬。好在杨羽清尚是孩童,手掌较之年长之人,小了不少,若是仔细,堪堪可贴住凸起墙砖。若是换了弱冠之人,任是他“壁虎游墙”之术如何精湛,也断难攀爬,非得以走壁身法不可。如此一来,势必引起楼前弟子警觉。 不敢大意,杨羽清全身戒备,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一步踏错,仅凭一掌之力,绝难支撑自身重量。数次吐纳换气,已至飞檐。踏墙后翻,宛如猿猴展臂,勾住檐角,提气一跃,翻上屋檐。再无犹豫,贴身窗棂,掌中暗含真力,轻轻推动。岂料,稍一用力,便是“叮叮”金属交击之声,在这万籁俱静的夜晚,格外清晰。 杨羽清暗叫“糟糕!”心念电旋之间,身下已多了四名持剑弟子,正是楼前守卫的点苍剑派弟子。其中一人低沉道:“快去禀告师父。”随即便有一名弟子纵身离去。那人转向杨羽清,见不过舞象孩童,并未放在心上,口中倒很是客气:“朋友还请先行下来,有道是‘高处不胜寒’。” 杨羽清此时入窗无门,若是下地,自己一人之力,怎敌三名弟子联手之能?一旦被擒,后果不堪设想,更是不能就此作罢,一时进退维谷。寒风凛冽,吹得他万念俱灰,与其下去受死,不若拼力一试,或有转机。 楼下三名弟子,只见杨羽清身形颤抖,好似风中百合,不住摇曳,也是心中担忧。确定再无他人,暗自嘲讽,何须与一个孩子过不去。这二楼屋檐,离地面并不高,但一个幼年孩童失足跌下,说不得也要重伤,当下一人凝气喝道:“上面危险,你莫要乱动,我来接你!”说罢,人影弹丸般跳跃而起,凌空一踏高柱,身子陡然拔高,不过弹指之间,跃上屋檐,伸手去抓杨羽清。 之于点苍剑派,杨羽清多有恨意。有意恩怨分明,却是不及心中恨屋及乌。眼中露出一丝得意,转瞬便是令人心惊胆寒的恨意。一口咬破舌尖,催动功体极限,便是一拳打向来人腰间。拳风带劲,若是打实了,这名点苍弟子必然重创。那人本是为杨羽清眼神惊愕,忽觉劲风袭来,不想眼前孩童手段这般毒辣,拧身欲躲,不想足下一空,从屋檐跌落。一时恨怒交集,顾不得其他,飞来一脚,朝杨羽清胸口踢去。 这一脚,快愈闪电,杨羽清闪避不能,连忙变招格挡。一阵无匹巨力自手臂震荡而来,便似脱线风筝,朝后飞去,生生撞在窗棂之上。“轰”得巨响,竟是被这脚力,踢入楼中,径直摔在地板。一时浑身疼痛难当,呕出大口鲜血。 猛然一个激灵,杨羽清忍住巨痛,从窗口探头望去,见那弟子已被同门救下,恼怒不已,自己这一脚,算是白挨了。转念一想,自己终归是进了问剑楼。想来裴风战不出片刻,便要赶来,自己若要逃离,多有阻碍,何不留下,闹个天翻地覆。索性不再遮遮掩掩,寻得一盏油灯,燃起昏沉火光。 此刻,问剑楼外,已然沸反盈天,聚集大批点苍剑派弟子,却是无人敢走进。四周石灯,被弟子点燃,一如晴天白昼。 相较之下,问剑楼中灯火黯淡,勉强可看清房内摆设。三面墙上,悬挂着几幅字画,不知真伪,但也是绝世佳作。字画下,排满了点苍剑派历代掌门灵牌,较之大厅排设,多了何止一倍。想来这一层,乃当代掌门祭拜先人所用。靠近窗户的几张灵牌,早在杨羽清跌入楼中时,被劲风扫过,摔在地上。匆匆一扫,竟有姓氏为“裴”姓之人。杨羽清恨极怒极,口中“呸”了一声,一脚踩碎这块裴姓之人的灵牌,骂道:“既然姓裴,可就怨不得我了。”又见大开的窗子下,横放着一把金色子母锁,光泽崭新,只是锁头断裂,必是适才杨羽清撞击窗户,生生扯断。又是一怒,一脚踩在子母锁上,使劲碾了碾:“烂锁,若不是你,我早就进来了,何至如此。”侧身俯视,问剑楼下弟子如潮,却是仍与问剑楼保持十步之距。杨羽清冷笑一声,手持灯盏,朝楼上走去。 问剑楼总计九层,每层设有九盏白石灯,合“九九归一”之意。每层摆设物品,不尽相同。或为名家典籍,或为三教经典,或为武林传记,奇珍异宝,亦是不在少数。杨羽清对此并无甚兴趣,毫无停留,径直上了第八层。 第八层内,多有神兵利器。刀枪剑戟,无一不是巧匠心血。其中自是以宝剑居多。放眼扫视,竟是不见琉风剑在内。依据南宫欣舞所言,点苍弟子前往黄龙口,收拾云府众人尸骸,想必能可寻得琉风剑。这般情况,若非琉风剑已然流失,便是裴风战私吞了去。无论真相如何,都是激起杨羽清怨恨之心。 “嗯?”忽得,杨羽清惊疑一声,赫然便见角落处,设有一尊剑座。剑座上,横放着一柄重剑。剑纳鞘中,连剑带鞘,被一条锁链紧紧缠绕。尚有稍许灰烬,附在剑鞘,入手抚摸,竟是熊熊烈火焚烧之后,剩余布料残骸。此剑,正是遗失在云府大火中的云破月。 顺着剑柄,划过剑鞘。剑鞘不知是何木材所制,烈火之中,竟无破损,只有稍许烟熏痕迹。隐约之间,剑鞘内,无形罡气透出逼人寒意。鼻息间,犹能嗅出阵阵焦灼气味。不做他想,定是裴风战自火中取出。思及萧京与裴风战一番对话,果真不假,裴风战的确另有所图。又一思索,裴风战相救自己,怕也是在计谋之内,欲从自己口中,寻得云破月剑中奥秘。只是究竟是何秘密,倒是杨羽清自己,也不甚了解。 云破月如今归属,实为杨家一脉。杨羽清不假思索,背跨宝剑。本欲就此离去,却见拐角楼梯,蜿蜒向上,心中不由又是一番思索。问剑楼依据楼层往上,其中所保管之物,愈发珍奇。此处所藏兵刃,放眼武林,不是绝代罕见,亦是名人佳作,以此列推,再是上面,定为不世宝物。所谓“贼不落空”,既是已然冒险一寻,何妨取走一二件物品,也好让裴风战恼羞成怒。当下,再不犹豫,依着楼梯,快步急上。 方踏上九层玄关,入眼一片漆黑,吐息之中,似是极为空旷,倒是不似先前楼层,整齐排列若干物件。打上火石,一点星火点燃灯芯,昏黄之中,四遭墙壁前,果真并未摆设,唯有正中书桌上,整齐堆砌着厚厚的古书。书籍四角卷皱,是岁月无情,褶皱了入眼的光景。 杨羽清不免心生失望。再走近时,且见书桌上铺有一张雪白的纸张,上面落有一点墨痕,早已干去。一侧砚台,驾着一杆占有墨汁的毛笔,此地应是掌门处理事物之地。瞥眼打量,偶然窥视,竟见厚厚一垒书籍中,夹杂两个极为古旧的铁盒。入手处,锈迹斑驳。取出一个,好生打量,倒是愈发奇怪。铁盒四四方方,棱角处依旧尖锐。周身不见裂缝,如同浑然一体,只在侧面正中,留有铜钱厚度的小孔,寻常钥匙,绝难开启。拿在手中,稍作晃动,不见声响。凝神细思,多半是巧匠所为,依据内中之物方寸大小所制,可见其人手艺精妙绝伦。 “哼,这般藏匿,定是宝物无疑。先行取走,待得日后好生考量便是。”杨羽清自是一声冷笑,收纳怀中。旋身欲走,带动云破月剑柄推送书堆,竟是将厚厚的书籍,打落一地。 杨羽清暗叫不妙之际,且见散落在地的书中,赫然露出“流转剑法”四字,心头一惊:“莫不是点苍剑派成名剑法?” 点苍剑派剑法之中,分有“流转”、“青松”二部,其中要以“流转”一部最是易学难精。相传点苍剑派创派之人,正是以此部剑法成名武林。想来其中多有精妙,却是不为后人参悟。杨羽清对此倒是无甚兴趣,自家“长风三叠剑”已然不世剑法,待得“长风破元气”修到巅毫,融合“长风三叠剑”,便可驾驭“长空剑气”,届时天地化气,合而为剑,着实凌厉非常。转念一想,他日终有对上点苍剑派之时,说不得,先行了解,也好不落下风。念此,取出“流转剑法”,贴身藏匿。 转身离去,不敢再做逗留,疾步而下,豁然听得脚步匆匆,竟是有人。问剑楼既是禁地,此刻能所进入,定是裴风战。杨羽清心中一阵后怕,早知裴风战来得这般迅速,便应当取得云破月,径直离去。后悔莫及,下至八层玄关,恰是与裴风战对个照面。只见裴风战一脸肃穆,脸上寒霜凝结,冷眼扫视杨羽清背后重剑,半晌,冷然说道:“此为禁地,何故乱闯?” 杨羽清自是不甘示弱,冷哼一声:“怕是要先问裴掌门一句,云破月为何在此。”话音一落,脚化行云流水,身动飞燕穿林。他自知以今日一身功力,若要伤及裴风战,断无可能,不若保全性命,取走云破月,待得他日,一并恩仇了断。 “嗯?”裴风战稍作迟疑,后发先至,人影化三分,抬手掌天地,生生阻下杨羽清行走路径,说道:“诸葛八卦村的‘行云步’,这些年来,你们果真与诸葛柏在一起。” 杨羽清也不回话,起手运掌,纳乾坤,穷八极,径直攻向裴风战腰间。裴风战既能道出杨羽清身法,想来对这“行云步”多有了解。一味逃离,不免落入下乘。见他掌中含劲,已是杀招在握,动如摧山,着实不留余地。 裴风战本无伤人之心,何况眼前孩童,更是云青念之子。未想杨羽清出手毒辣,若是当真打实了,虽不至毙命,亦是不免重创。暗自生怒,拧身快移,变掌为爪,或拿或捏,手指根根如同钢铁,是欲先行拿下杨羽清手腕“腕骨穴”,不教他再生事端。 杨羽清对裴风战多有恨意,此时既然难以脱逃,心念一横,便要鱼死网破。飒然抽招,翻身后退,旋身拔剑,云破月连剑带鞘,横出万千风采,剑柄落入掌中,人与剑,宛若浑然一体。几日修习,杨羽清功体大进,现下已有拼命之心,气贯周身,云破月在手,竟是不见晃动。 裴风战曾对云破月有过一番鉴赏,此剑重量,了然在胸。见这舞象孩童,持剑在手,是这般沉稳,心下感概,这等年纪,便有此番修为,着实难得。爱才心起,却又是一番无奈:“若非杨家之子,定要收为点苍门下。”暗中叹息,点苍剑派之中,武学修为,怕是除却南宫欣舞,再无他人可与杨羽清比肩。然而,南宫欣舞毕竟带技拜师,一半武功,还是出于五大传奇之一的南宫世家。对于裴秋泽、裴静姿二女,裴风战亦是投以诸多心血,前者虽是勤奋,却是武感有欠,后者纵然机敏,反倒是心有懒惰。与杨羽清相较之下,着实相差甚远,不禁唏嘘。此时,见杨羽清云破月在手,神色凝重,好似换了一个人,真有几分其父杨普明的风采。“南武林第一剑客”的名号,果真非是虚传,便是其子,亦是风采万千。 不及多做思虑,杨羽清振臂挑剑,剑开八方风云,脚走归妹、入无妄,赫然便是“长风三叠剑”中“水深波澜阔”一招。云破月尚未出鞘,却在杨羽清手中,散发飒飒锐风,端得凌厉非常。 裴风战见势退步,掌蕴真力,出招绵若锦缎十丈,一化三,三化三三,卸尽云破月剑尖力道,反手一捉,拿住剑鞘。眉间微挑,便要好言相劝,却觉手触方寸,再生灼烈之感,似有深渊旋窝,吸附手掌,竟是杨羽清以一身精纯功力相拼。内功较量,最是凶险。裴风战不曾料到杨羽清搏命如斯,先吃暗亏。他终究非是常人,转瞬之间,浑厚功力涌出,以守为要。 杨羽清本是借着裴风战拿住剑身一瞬,攻其不备,以内力重创裴风战。哪知裴风战功体化至巅峰,察觉异常,后招已生。二人功力相较甚巨,以剑为媒,剖开战场,不过一个较量,杨羽清已然落入下风,额头豆大的汗珠似泉水涌出,不足片刻,满头大汗,口中吐息微颤,不消一盏茶的时间,足以令他油尽灯枯。 “你我各退一步,撤回功力,何必两败俱伤。”裴风战侃侃而言。他话中多有保留,以他今时功力,即便杨羽清霍尽性命不要,他也未必受伤。如此一番说辞,不过不想伤害杨羽清罢了。再者眼前孩童,终归云青念的儿子,无论如何,也是下不了手。 杨羽清见他运功之间,犹能谈笑自若,这等修为,纵然自己有意拼命,也不过添人笑话。他功力有限,不能如裴风战一般张口言语,唯有点头示意。 裴风战倒是别无他想,见杨羽清点头,说道:“如此,我说一、二、三,你我同时撤下功力。”当下一字一顿,待到“三”字一落,并无犹豫,收纳真气,返归丹田。却在千钧一发之际,霸道功力,自掌心袭来,直催心脉。 “你……”不及怒喝,喉中一阵腥甜,裴风战连退数步,再张口,血箭喷出,染得脚下,一地鲜红。 借由裴风战收纳真气一瞬,杨羽清反运真气,祭出多年所学,以一口“长空破元气”,伤及裴风战功体。见裴风战吐血后退,凛声一喝,云破月带鞘,直刺裴风战胸口。 剑尚未出鞘,已然剑气沛然,若是刺实,虽不至当场逼命,亦是重创。裴风战万料不及杨羽清手段阴狠,中招负伤,怒不可遏,又见逼命杀招临身,再无保留,抱元守一,骈指为剑,扬手作势,已显不世根基。刹时风云色变,云破月爆出一声沧海龙吟,剑身惊颤,周身锁链竟在两股真气鼓冲之间,应声而断。 杨羽清功力万不及裴风战,先前得手,不过施以计谋,趁机而入。此刻正式交锋,不敌一合之力,已然溃败。手握剑柄,仍是不愿松开,宛如心中执念,不曾放松。连连倒退,口呕腥红,洒在剑鞘,看不清剑鞘本来颜色,唯有触目惊心的红。 杨羽清身依墙壁,反露狰狞笑容:“有本事,便杀了我,不然总有一天,我要你血债血偿!”踏步,凝气,走转太虚。振臂,抱元,一气太清。随之剑鸣铮铮,剑鞘飞刺裴风战面门。藏剑十年,云破月再显惊世鲜红,化作一道光匹,在幼小的五指之中,霍霍生威。 裴风战有心留情,却是无情杀身,怒从心起,冷哼一声,剑指斜挥,未曾触及剑鞘,仅凭挥洒剑气,震开剑鞘。剑风刺命,剑冷,人冷,如蓝田玉冷,催人断肠。裴风战剑指攻势不变,化巧为拙,却是至快、至绝。身侧,指弹,顺着剑脊,刺向杨羽清胸口“颤中穴”! 刹那交身,眼中浮现,仿佛伊人。娉婷袅袅,亭亭玉立,一袭雅黄薄衫,一抹似笑非笑。朱唇轻启,作揖柔声一句“裴掌门”。裴风战恍如亲临,心神大乱:“这……这是青念的儿子……”稍作迟疑,手背割裂疼痛,收招不急,打在杨羽清左肩。二人同时沉哼一声,各自添红。 裴风战手背负伤,为云破月划出长长口子,鲜血如注涌出,却似不知疼痛。眼中唯有那个欲取自己性命的孩童,染满鲜血的衣襟。好似气力枯竭的身躯连连后退,眼见便要撞向身后横置剑尖,大喝一声:“小心!”合身扑上。 杨羽清负伤之际,神思恍惚,听得大喝,陡然清醒。却见裴风战扑将过来,手腕反转,又是夺命剑势。 “孽障,休得放肆!”玄关处再传怒喝,锵然剑响,回荡整间。灯火映照雪白剑身,一抹刺眼光亮,毫不留情,直取杨羽清命门! 第十三章:暮霭寂寥(上) 陡然一声怒喝,打乱一池秋水。 剑影重重,快得不及眨眼。一道无匹罡风,乘势而来。剑风所及,已是逼人性命。 莫说杨羽清已是负伤之躯,即便全盛之态,怕也难以相抗。不及回身闪避,裴风战惊喝一声:“剑下留情!”音如洪钟灌顶,回旋响彻,人,在兔起鸪落之间,纵身飞跃,骈指为剑,迎着剑锋锐芒,接连三弹。 来人剑招起落,杀机毕现,磅礴之势,饶是裴风战一身无俦真力,也难当其锋。弹指如惊雷,铮锵入耳,裴风战竟被剑势逼退。剑气沛然吞吐,去势不变,依旧直取杨羽清命门。 杨羽清眼见裴风战揉身上前,借着一息空隙,侧滚开去,堪堪躲过刺命冷剑。后背一阵冰凉,不敢再去拾起云破月。他本非冲动之人,先前遭逢大变,不免行事偏激。此时生死徘徊,自是冷静许多。只见裴风战快招连发,与萧京缠斗一起,心下计较:“此二人要取自己性命,均是易如反掌。裴风战尚有阴谋,不意加害与我,不若就此借势,保全性命要紧。” 短暂交手数招,萧京已觉裴风战功体非常,难以取胜,后退一步,护掌于胸,怒喝道:“裴风战,你可糊涂了。”怒及之下,语气不免生硬,直呼裴风战之名。 裴风战心存戒备,只身立于杨、萧二人之间,喘了两口粗气,抱元守一,道:“问剑楼中,不可添染血腥,辱了先辈英灵。”武林中人,最是尊敬门派前辈。这一番话说来,虽有几分推脱之意,也并非全无道理。裴风战立场于此,萧京自是不可再行逼杀,却是害怕杨羽清将自己杀害“无眉剑”景明一事始末吐露,一时恨意、怒意、惧意一起涌上心头,握剑的手,青筋突显。 仇人在前,杨羽清纵有千刀万剐之想法,也不得不收敛几分。心念流转,再生一计,顾不得浑身疼痛,抢上一步,生生将那柄五十余斤的云破月,拿将起来,借宝剑舞动之力,横扫向裴风战。裴风战背对杨羽清,精力所向,尽在萧京一人,哪里还能注意背后杀招。察觉劲风袭身,已然躲闪不及,只觉腰间撕裂般疼痛,忙捂住伤口。 杨羽清一招得手,破口骂道:“裴风战,你害死我爹亲,还有云府上下二百三十一条性命,纵容门下弟子残害我娘亲,这桩仇恨,无论如何也要你血债血偿。”说话间,合身扑去,似要将裴风战一剑斩杀。 一番变故,倒是萧京料所未及。听杨羽清语气,似是已将所有仇怨归结裴风战一人身上。他终究一派之掌,手段毒辣,即使是杨羽清当真并未看见云青念身死之事,单凭杨普明之子,便断不可留。眼见裴风战负伤,暗叫一声:“好机会!”口中作势大喝:“孽障放肆!”动身而上,右手持剑,一勾一划,封住裴风战脚步,左手旋风为掌,直劈杨羽清头顶天灵。适才一剑挥舞,已是用尽杨羽清浑身气力,立身尚且不稳,又哪里还能接下萧京这一煞手?双掌作势抵抗,心中却是暗自期盼,这一赌,切莫下错了注。 眼见萧京铁掌将至,便要有裂脑碎骨之陷,裴风战猛然一喝:“不可伤人!”毫不顾忌腰间剑伤,身形骤便,绕过剑锋,不及出掌,唯有以血肉之躯,当上萧京一手凌厉“劈空掌”。饶是他暗中运气,护住周身诸多要害,亦是为掌力震伤心肺,一时内脏翻腾如江海逆流,“哇”一口,吐出大片血花。 杨羽清见势心喜,佯装被掌风波及,连连退步,倒坐在地。裴风战更是不敢大意,随之一退,护住杨羽清,一如曾经护在云青念身前,佝偻的身躯,竟是气象万千,宛如渊渟岳峙,不可侵犯。 萧京见状,心知裴风战貌似威赫凌然,却是先后受创,已是强弩之末。何况杨羽清终归杨普明之子,即便得罪点苍剑派,惹得其他六派掌门知悉,亦无不妥。当下纳气一掌,展开八卦步,轰然一击杨羽清要害,势必取其性命于当下。 电光火石之间,裴风战转身夺下云破月,提手三剑连环,引动剑身龙吟,化作流光三折,分取萧京“腕骨”、“小海”、“天泉”三穴。剑下留有情面,不欲伤人,却是逼人退步。萧京自是识得此招厉害,正是点苍剑派上层剑法。不敢托大,更是不欲以这半身功体,换取杨羽清一条性命。暗骂一声,撤掌回退。 裴风战一招使老,已觉心力憔悴。以剑为拐,撑住身子,道:“此处乃我派掌门英灵所在,若是就此杀生,便是与我派先人大不敬。萧掌门,莫非是要与我点苍剑派为敌不可?”只字不提杨羽清之事,倒是以此折中。一番话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已然用尽最后一丝功力。饶是萧京知悉其中关巧,亦是不由心中一寒,果然不敢造次。 杨羽清倚壁而立,将这般情形看得了然。心中冷笑,裴风战为了谋取云破月剑中奥秘,果然使得一手苦肉计。他自是明了裴风战现下断然不会对自己施以杀手,唯有稳定萧京,方有生机。一声冷笑:“姓裴的,莫要在此假惺惺,若非你之命令,景明又如何会前往云府,痛下杀手?” “你……”裴风战一时心血攻心,口中涌出一口血来,身形一动,险些跌坐在地。 若是早前,萧京非得趁此机会,除去杨羽清。然而裴风战已将话说得分明,便不得不犹豫几分。当下情形,仇怨难了,裴风战护卫心切,势必不会就此罢手。于其就此纠缠,当真得罪点苍剑派,不若退开一步,待得日后,谋取此子性命。何况杨羽清重创裴风战在先,又一口咬定杀害云青念者,乃是景明。不论真假,身在点苍剑派都难以安定,总有离开之时。只要踏出点苍剑派大门,取其性命,易如反掌。口中,仍是不甘示弱:“裴掌门,若是你执意相护,碍于两派深交,萧某自然乐得成全。若是有朝一日,毒蛇反噬,裴掌门当好自为之。” 裴风战默运玄功,暗自调息,闻言,一声应答,长吐一口气来。一时三人无话,问剑楼外喧嚣愈发明显。忽得,讯钟六响,古肃**。裴风战顿时一惊:“是六派掌门前来。”脚步暗移,挡在杨羽清身前。 萧京见势冷笑,却不点破:“既然六派掌门已至,萧某这便前往接见才是。倒是裴掌门可需换得一身干净衣物,莫让他人以为裴掌门礼数不周。”再不多看一眼,转身即走。 听得萧京离去脚步,裴风战这才放下戒备,却又暗叫不妙:“杨羽清,令堂身故,我亦痛心。你既认定凶手乃我点苍剑派,我也不便多做解释。瞒者瞒不识,识者不能瞒。如今六派掌门亲临,还望你莫要气盛,当以性命为要。”透过窗门俯视,见问剑楼下并无六派掌门身影,稍稍放下心来。放置好云破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交与杨羽清:“此乃令堂之物,望好生保管。” 细看来,信封字迹力沉墨重,并非云青念手笔。少做思索,想来是先前灵台禅师所提及,诸葛柏相送之物。裴风战见他背身藏好,当下一手提起杨羽清,足下发力,快步走出问剑楼。此时朝阳初升,照得众人脸上一片金黄。 裴风战腰间剑伤,并未动及筋骨、伤及腑脏,反是萧京一掌,着实霸道,兼之一宿未曾休息,不免面带倦容。稍稍定神,却见众弟子整齐划一,手持火把,不敢发出丝毫声响,当下说道:“众弟子听令,各司其职,不得多做逗留。”话音方落,众点苍剑派弟子齐声应道:“遵命!”这才依次离开问剑楼左右。 是夜看守问剑楼的三名弟子倒是眼尖,瞧见裴风战腰间伤口,隐隐渗出血来,知其受伤,齐齐跪下,自责道:“师父,弟子失职,连累师父受伤,甘受惩罚。”裴风战挥了挥手,道:“此事无碍,不需自责。昨夜事故,也勿要挂怀,快些起来。”心念一动,在右侧弟子耳边小声吩咐几句,反手封住杨羽清穴道,命那弟子带着杨羽清向弟子厢房走去。 约莫半个时辰,裴风战包扎好伤口,换了一身整洁衣物,快步赶往大厅。七位掌门依次入座,自然少不得一阵寒暄。一一行礼,口称歉意,免得教人以为点苍剑派掌年轻气傲,所有怠慢。萧京先行赶至,早已搪塞一番,未曾交待杨羽清落住此中,心中思念,难以揣度。 裴风战一抱拳,入座主位。方一坐下,便听武当掌门清封道人沉声道:“裴掌门,我们此次不请自来,其中缘由,想来你也是知晓。”他与云镇东毕竟生死之交,好友长辞,一番打击不可谓之不大。见他一身风尘仆仆,想来一路行来,车马未停。双鬓染雪,眉心刻出一道皱纹。数月不见,竟是苍老如斯。 裴风战起身说道:“云府一事,其究竟如何,尚在追查之中。云老前辈乃武林泰斗,而今战死沙场,引人钦佩。如今云府纵火,毁去云老前辈一身成就,实是对我中原正统之挑衅。一旦查明就里,不论何人所为,必先上报朝廷,以彰其咎,再以正统门规,严惩不贷,以告云老前辈在天之灵。”他声如洪钟,竟是不见功体受创模样。说话间,余光一瞥萧京,直令萧京背心一阵冰凉。武林之人,最是重名利、轻死生。而裴风战正是要真凶名声狼藉、性命不保。他本非心狠手辣之人,但此事关乎武林大派,其中死者更有与自己青梅竹马的云青念,兼之又涉及点苍剑派名望,亦是不由动了真火。 清封道人双手颤抖,幽幽一叹:“纵是如此,逝者已矣,又岂有复活之说?裴掌门言重了。”说道最后,双目凝视裴风战,竟有一丝黯然。裴风战微微一怔,道:“真人此言何意,恕晚辈愚钝。”清封道人霍然起身,双唇一阵抽动:“据闻,云侄女曾相求裴掌门出兵相救,却遭掌门拒绝,可有此事!”不待裴风战做以因应,一拂长袖,大步出门。 一时势成僵局,雪山剑派掌门太子清稍一拱手:“真人痛失挚友,不免有所失态。”仅此一句,怅然而叹,随即退出大厅。渡圆方丈高宣佛号,道:“真人定是前往云府吊祭。”当下口称歉意,徐徐离去。 一侧玄灯师太稍稍起身,却又坐了下来,看向清封道人远去背影,双唇张合,似有意,还无意,故作一番轻松姿态,道:“此役云府上下蒙受灭门之灾。葬火教元气大伤,魔教杨普明身死,当今武林,又回到最初三分之势。盟主又当做何因应?” 裴风战沉思片刻,道:“如今台面上的武林势力,的确是三分之势。然尚有几股古老势力,并未浮出水面,若是能可拉拢,势必能可扭转劣势。” “盟主之言,莫不是洛阳萧家?”玄灯师太稍作惊愕,裴风战又道:“尚有碧落青天、扬州天辞府、东海宋家。裴某以为,当前首要固然是查询云府一案真凶,而联盟之事,亦是不可拖延。此间细由,还望玄灯掌门不吝相助。”此言一出,众人心头均是一惊。玄灯师太指尖轻叩桌面,俊白面容,差异神色一闪而逝:“嗯?裴掌门如此看得起,老身却是让你失望了。”裴风战嘴角微挑,笑而不语。 “裴盟主当真宽心啊。”另侧言达安忿然说道:“此二事固然重要,然杨贼生死,尚且不能确定。狡兔三窟,此人更是狡猾。说不得便是他与葬火教暗中勾结,谋害中原栋梁,随即诈死,以求生路。我以为尚需加紧搜索,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切不可如当年一般,再有错放。”他一手一眼为杨普明所伤,数年调养,手上伤口早已恢复,但这左眼,仍不可视物,现在出行,均是带有眼罩。此番耻辱,真真恨不能将杨普明挫骨扬灰才好。听他口中怒气未消,又是一番毒辣:“听闻杨贼膝下尚有一子。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眼中杀机一现,双拳紧握,突出根根青筋。 裴风战闻言,心中一虚:“此般作为,有悖道义,当是以管教为先。”不经意间,一手拂在腰间伤口,脑中却是另外一番计较:“杨普明不见尸体,究竟是死了,还是……” 话分两头,且说裴风战一番交待,那被杨羽清一脚踢下问剑楼的弟子,此刻正与杨羽清坐在一家酒舍。这名弟子本非泛泛之辈,只是出于救人心切,为杨羽清趁机所伤。得裴风战口谕,自点苍剑派后门,将杨羽清背出,倒也无人察觉。 要了间上房雅舍,叫来上好菜肴,好生交待店家需得好酒上来,这才为杨羽清解开穴道。穴道初解,杨羽清气血阻碍,尚不能行动自如。见那人并无加害之心,便斜躺下来,暗自调息。看着满眼可口佳肴,鼻中香气阵阵,这才想起自己半天未曾进食,不由腹中饥饿,勾出馋虫来。却是心中忍耐,扭开头去。哪想菜香袭人,不禁暗自咽了口唾沫。 那弟子也是爽朗之人,先前中招之事,早已抛之脑后,见状“哈哈”大笑,道:“小兄弟,你昨夜一脚,着实厉害得紧,险险要了我的老命。”说话间,每道菜各夹了一筷子,堆在饭上,朝杨羽清面前推了推:“难得有了机会,正当好好吃上一顿才是啊。”杨羽清未动筷子,他也稍许拘谨,双眼直勾勾盯着桌上美食,不时抿动嘴唇。这人生得一张圆脸,约莫二十上下。黑夜里杨羽清未曾留意,此刻看来,反生几许亲切之感,兼之谈吐随意,不似心机深沉之人,倒是极好相与。 那弟子又道:“师父说,六派掌门前来,你若留在点苍剑派,恐多有不便。过几日,待七派掌门离去,便接你回去。”杨羽清既然出了点苍剑派,断无回去之理。一路行来,心中自有计较,无论是何方式,总要趁机离去才好。裴风战有意隐瞒自己去向,定是有所图谋。心思转瞬,换做一脸苦笑:“昨夜也是情急,多有得罪。可惜无酒,不然非得敬你一杯,聊表歉意。”那弟子闻言,急道:“怎能无酒?有道是‘男儿不喝酒,枉在世上走’。”这便催促店家。少时,店小二已端上一坛女儿红来。点苍剑派多有侠名,处之太原,势力非常,店家所上,自然是好酒。 借着交谈片刻,杨羽清稍稍恢复力道。索性也不用杯子,径直为那弟子斟满一大碗,而自己却是一杯,举杯相敬:“我不过舞象之年,酒量浅薄,还请见谅才是。”当下一口饮尽。酒入肝肠,一时酸、甜、苦、辛、鲜、涩六味满腔,果然非是凡品。他曾于诸葛八卦村偷饮酒水,亦是珍藏,未必比得上此杯中佳物,然此刻多是作态,反倒觉得辛涩居多,着实难受。 点苍剑派门规极严,寻常时候,门中弟子滴酒不沾。这弟子却是好酒之人,早已等待不及。见杨羽清这般爽快,更是欢喜。顾不得杨羽清是杯是碗,大声叫好:“小兄弟也是此道中人?也罢,你喝一杯,我便喝一碗,莫让人说我以大欺小。”当下,仰颈饮罢,仍是意犹未尽,一指沾了沾嘴角酒水,放置舌尖舔了舔,道:“真是好酒,再来。”又为二人满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口中“啧啧”作响,好不舒坦。 杨羽清再一举杯,道:“我爹爹常说,男人有酒量,方有气量。你这般好的酒量,想来也不会与我这个孩童一般见识。”杨普明对杨羽清管教甚严,又岂能教他饮酒?这般说辞,不过有意相劝。在那弟子耳中,多是称赞之意,大为得意,口中连连回应“那是自然”,又是一碗下肚。如是者三,饶是那弟子海量,也禁不住杨羽清连哄带劝,已酒劲当头,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杨羽清也是腹中翻滚,强自忍耐,假意推动那弟子,见他口中含糊,不省人事,方放下心来。一顿狼吞虎咽后,从那弟子怀中摸出银两。划分为三,一份收于自己怀中,一份留于那弟子,另一份则付了酒钱。 起身离去,头脑昏沉,方行至店门,阳光舒暖,酒劲更甚,竟再难压抑,俯身呕吐出来。待得吐尽污秽,清醒几分,不敢逗留,快步走远。 银两琐碎,杨羽清自是不敢铺张,寻了间颇为破旧的酒家,要了间下房,便小憩起来。夜里倒是安静,将怀中从问剑楼摸来的铁盒取出,细细端量。见这铁盒并无花俏之处,极是朴实。一侧裂纹,露出一道半指来宽的口子,不见究理。 “如此看来,并非寻常钥匙所能打开。应是极为贵重之物,看来还得日后寻得其他方法才是,冒然燥进,怕是坏了内中物件。”想来,又好生收藏,取出“流转剑法”看来。粗略一翻,剑谱所记载武学招式,当真合了“流转”二字。剑法以化为要,招式简单,却是巧妙,点苍剑派先人智慧,确实不凡。 再往后看,只觉书页较之先前厚了些许。杨羽清心头一动,指贴边缘,小心摸索。冷哼一声,手指蘸了蘸口水,在边缘涂抹,果见叠影。心下了然,顺着叠影,缓缓撕开一道口子,却见书页中夹了一张薄如蝉翼般的纸片。纸片颇为陈旧,已然泛黄。其上只字未题,更见蹊跷。当下将茶壶中的茶水倒在杯内,手指蘸水,顺着纸张纹理涂抹。 少顷,纸张上印出轻浅小字。杨羽清不敢怠慢,一字一字读来。纸张显然年代久远,保存至今,足见材质精细。出现文字,更不知是何选用什么墨水,字迹虽轻,却仍可辨认。 待得文字读罢,字迹渐渐淡去,又恢复先前模样。杨羽清将纸张折好,塞入书页之中。随即又将“流转剑法”贴身保管,生怕有所遗失。半躺在床头,心中波澜千钧。 纸中记载,正是点苍剑派秘辛。点苍剑派本名点苍派,属于滇边武学门派一宗。因长于剑术,后更名剑派。点苍二字由来,乃是因门派坐落于滇边点苍山。除却点苍一脉,滇边留有另一支教派。此派门中弟子,皆为苗疆人士,修习之法,不重武学,精于炼蛊养元,以邪驱垢。献王时期,两派掌教分别为献王左右护王。直至南诏反唐,点苍派投靠汉人,立有战功,归入正统之列。另一支教派则迁徙西域,化名葬火。因昔日辅佐献王之故,点苍派与阿吒力教情谊非常,昔日掌教有训,如非必然,点苍派不得与阿吒力教正面冲突。 “呵,近年来,点苍剑派着力对付天玄教宗,与葬火教并无交战。此番信息若是落入有心人手中,势必可为点苍剑派带来不小的麻烦,甚至将其驱除正统之位。”杨羽清心有计较,待得他日,能可复仇之时,势必将此消息公告天下,也好让裴风战背负骂名。眼中骤然一冷,全然不是这般年纪当有的深沉。 随即,又将裴风战转交自己的信封取出,火漆完整,全无撕裂痕迹。想来裴风战并无窥视。顺着封口打开,抽出内中信笺。粗略一扫,已知书写之人,定是诸葛柏无疑。四十四字谶言入眼,一时全然无解,索性收回怀中。 一夜无话,直到鸡鸣,方才睡醒。结了房租,竟也用去身上近乎一半的银两。明知店家多有黑心,未免生事,走漏风声,也只得吃亏。若是以后尚是如此,最多二日,身上便再无盘缠,又是不知如何才能寻得九转生死巷。正是踌躇之际,却听门外小二厉声骂道:“滚开,快滚远些,别坏了我家的生意。” 杨羽清循音而至,快步出门,只见店门口处,店小二正用笤帚驱赶一名幼年乞丐。那乞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面有戚戚。眼见笤帚落下,连滚带爬,向四周逃窜。稍有喘息,又是小心翼翼,走回店门口,朝里面张望。用力吸了吸鼻子,似是闻到阵阵饭菜香气,忍不住吞咽几口唾沫。店小二瞧得心头恼怒,口中谩骂,手上不见迟疑,挥起笤帚,用力抽打。幼年乞丐闪躲不及,被笤帚抽中背心,“哎呀”大叫一声,爬到在地。索性也不躲闪,蜷缩着身子,紧闭嘴唇,颤颤巍巍,煞是可怜。 感怀身世,杨羽清不由生出几许同情,大步上前,一手抓住正将落下的笤帚,道:“他可是欠了钱?”店小二见来人亦是孩童,但衣衫华丽,自是不敢怠慢了去,收敛几分怒气:“这厮偷了我家馒头,付不出帐来。”说着,一把抓住幼年乞丐,从其怀中掏出两个沾满污垢的馒头。幼年乞丐见状,眼泪刹然涌出,挥舞着竹竿般瘦小的双臂抢夺,无奈人小臂短,如何也够不到,口中带着几分倔强,抽泣道:“还给我,还给我……” 店小二闻言,又是一阵怒火,甩手将馒头丢到一边,骂道:“小崽子,今天若是不教训教训你,当真以为这里是祠堂了。”作势,便是一巴掌扇了过去。 幼年乞丐早被吓得呆若木鸡,不知躲闪。杨羽清却是脚下生风,手出擒拿,捉住店小二手腕,冷然说道:“不就两个馒头,便当是我买了。”店小二心有不甘,奈何如何是身负武道的杨羽清之敌手,松下手来。眼睛狠狠瞪了幼年乞丐一眼,好没气道:“两个馒头,四文钱。” 杨羽清丢出一粒碎银,道:“算上刚刚两个,这里再买两个。”店小二见他出手不凡,想来也是达官显贵的公子,语气缓和,堆砌媚笑道:“好说了,小公子稍作等待。”这便跑回店中。不过片刻,手中多了一个鼓鼓囊囊的纸包,交于杨羽清手中,再将找回碎钱奉还,行揖作礼,好生相送。 杨羽清又是一声冷哼,颇为不屑。转身把纸包送到幼年乞丐手中,道:“小兄弟,这两个馒头你且拿着。问你个事……”也不知幼年乞丐是否听到,抓耳挠腮,一番踌躇模样,终是难挡腹中饥饿,“咕咕”作响,一把抢过纸包,转身打开,见是两个雪白馒头,热气腾腾,又是咽了口唾沫,仔细包好,顾不得烫手,死死捂在衣中,这才想起什么,回身道:“你……你是有目的的,馒头我不要了……”似要归还,却是不舍,抽搐着嘴角,扭过头去,似是又要哭泣起来。 杨羽清心中默叹:“说不得他也未必知晓,何必为难?”笑道:“那我不问便是了。”不得待幼年乞丐作答,旋身即走。 “你等等。”幼年乞丐叫住杨羽清,又将馒头捂在胸口:“那我去问问我大哥,他同意了,就告诉你。”杨羽清点头说道:“自然可以。若是不同意,我也不强求,只当交你这个兄弟了。”乞丐多是遭人白眼,忽得有人主动相交,岂能不为之感动?幼年乞丐当先带路,走了两步,转过头来,带着几分腼腆:“那……那我能再要两个馒头么?”杨羽清笑着答允。 二人一路行驶,脚步不曾放慢。一位华衣锦袖,一位落拓不堪,外人看来,格格不入。杨羽清似浑然不觉,自有一番谈笑。幼年乞丐颇为紧张,左顾右盼,生怕被什么人发现也似。杨羽清看在眼中,不禁好笑。 晚秋清晨的阳光,夹杂着几许寒风。路上行人紧了紧身上大衣,目光落在杨羽清身上,不住摇着头,多有叹息之意。幼年乞丐更是浑身难过,不由加快脚步。好在剩下路途并不远,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二人已转入一条破胡同。 尚未走进,扑面而来便是阵阵汗臭,夹杂着令人作呕的怪味,饶是杨羽清心有准备,亦是皱起眉头。举目四望,满眼皆是数不尽的穷苦人家,或有几条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尸体,被烂草席匆匆包裹,无数苍蝇徘徊,虫鸣阵阵,惹人心中烦躁。几步外,又是数多瘫倒身子的伤患,无论老少,无论男女,便似刍狗般蜷缩身子,口中不住发出凄然**。将入寒冬,此处人们却是单薄破旧的外套,露出漆黑的皮肤。 杨羽清何曾见过如此凄凉光景,悲由心生,暗自感慨:“爹爹常说,即便是普天下最是繁华之所,亦是穷人满布。如今亲眼所见,果然不虚。我等既为习武之人,理当锄强扶弱,为百姓谋取一方平安喜乐。”转念,又是思及同处太原的点苍剑派,处处极尽奢华之所能,若真为武林谋福,即便能可付之九牛一毛,亦可救这群乞人于水火。按了按胸口藏匿“流转剑法”所在,更是坚定,有朝一日,定要点苍剑派身败名裂。不及多想,幼年乞丐快步行走,杨羽清不敢再有他思。 胡同本不宽敞,而今躺着伤患,倒满垃圾,着实举步维艰。二人蹑手蹑脚,在巴掌大小的空位移步,不过百步的路,竟也走了良久。转入下一条胡同,霍然可见胡同中皆为孤儿,观其相貌,均与杨羽清一般大小。小声询问幼年乞丐,方知这些孤儿多半是家中之人难以养活,而被抛弃在外。 这些乞儿,见到幼年乞丐身后的杨羽清,目光中充满戒备,手中不知何时,已握住拇指粗细的树枝。只听一位十三上下的乞丐口中不悦,说道:“小狗子,你怎么带了个外人来。”若是杨羽清一身褴褛模样,倒不至遭人敌视,反是这一身锦衣,惹人猜疑。 那被称作“小狗子”的幼年乞丐语气纤柔,对那乞丐唤了声“大哥”,将早先事宜一一详述,说话间,从怀中取出馒头,交于那被称为“大哥”的乞丐。大哥手捧纸包,也不立时打开,一脸狐疑,打量着杨羽清。杨羽清自持身负武功,又非有加害之心,凌然对视,毫不畏惧。对视之间,大哥竟生几分怯意,避开目光,徐徐打开纸包。一时面香扑鼻,引得四周乞丐,双目瞪圆,不住咽着唾沫,饶是心痒难耐,仍是无人上前索要,只是将目光落在大哥身上。 大哥自是知晓,此间乞丐,已然饿了多时,即便遇到好心店家,亦是不过残羹冷炙,哪里遇到过此般干净香甜之物?心中不免几分动摇,却是较之其他人,多有精明。包起纸包,问道:“你要打听什么事?”杨羽清唯恐人多口杂,凑上前去,在大哥耳边说道几句。大哥闻言,一脸茫然,左右思量,仍是摇了摇头:“从未听过。”当下也不犹豫,将馒头反送与杨羽清手中:“你说的我从未有所听闻,馒头你拿回去。” 杨羽清本就不报希望,然而此时听闻,依旧神情沮丧。随即轻笑一声:“你尽管拿去,全当交个朋友便是。”话音刚落,忽见一个小乞丐连滚带爬,气喘吁吁跑来,口中叫唤道:“大哥,那个叫‘混丐’的带人来了。”大哥哼了一声,叫上十一个较为身高体壮的乞丐,从后面路口出去。 “呵,如此阵仗,莫不是要伏击?”杨羽清心中嘀咕,一把拉过小狗子,硬是把馒头塞了过去,问道:“那‘混丐’是何人?”小狗子面带恐惧,也是几分焦急:“和我们一样,也是这一片的孤儿。不过年纪比我们大些,又高又壮,听说以前还练过武功,很是厉害。”杨羽清余光四扫,见余下乞丐,适才还是目不转睛,盯着馒头,现下尽数趴在路口,望着大哥离去方向,多是担忧关切,心中暗自称赞,当真义气之辈。转身说道:“馒头你且分与诸位兄弟,我前去看看。”小狗子只是一瞥,看着眼前孩童,较之自己,虽是稍有健壮,却仍是瘦弱模样,哪里会是那人高马大的混丐之对手,喃喃道:“你……你肯定是打不过的……”杨羽清知他是瞧自己不起,只道自己是个富家子弟,手无搏鸡之力。也不多加理睬,依凭大哥众人离去方向,快步赶去。 小狗子对杨羽清心存感激,更是担忧大哥,留下馒头,急忙追赶上去。 杨羽清脚不停歇,看似急不可待,实则有意放慢脚步。大哥虽是身强体健,但混丐若是真如小狗子所言,习得一身武艺,大哥非得落败不可。救人水火,方显深刻。杨羽清所为,便是如此。小狗子见杨羽清焦急模样,只道他当真担忧万分,自是镂骨铭心。 二人各怀思绪,穿梭在破落胡同中,阵阵霉味袭来,令人浑身无端生痒。几处墙壁,饱经岁月蹉跎,人世纷乱,坍塌如匹,诉说着历史沧桑。 复行数十步,耳中传来撞击声响。近身一看,一条健硕身影,虽是鹑衣鹄面,一行一动,却是透露练家风范。拆、打、破、卸,尽是小巧短打手法。相交之下,大哥更是狼狈,头破血流,似是癫狂模样,出招全无章法。快步抢身,挥拳便打。那人也不接招,后退一步,侧身、进肩,一气呵成,移步、贴背,蓄势以发。只此一招,竟生生将大哥撞开三步,跌在地上。那人得势不饶人,扭身扑上,对着大哥面上,一拳轰下。大哥哀嚎一声,鼻血喷涌,染满双面,煞是可怖。 “嗯?‘八极拳’?”杨羽清一惊,再看那人,已有定论,此人定是混丐无疑。 那人一手掐住大哥咽喉,面露狰狞:“你服不服!”大哥“呸”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水:“谁服谁孙子……不服……” “当真好骨气。”杨羽清心中赞叹。揉身而上,一把抓住混丐又将落下的拳头,口中冷笑道:“何必人命相向?”混丐在同龄人中力气之大,已然罕见,身负武学,一拳之力,何其霸道。此刻,拳风落处,却是被一个看似单薄的孩童握住,气恼之间,更是惊愕。思忖之间,趁势反扑,一送一推,提肘刺胸。 杨羽清不料他出手狠辣,退步纳掌,转气抱元,守强巩真,再是退去一步。 四周乞丐见状,大声叫好。这些乞儿多是未曾蒙面,想来是混丐人手。另一侧,随着大哥前来之人,见杨羽清接连退步,暗自担忧。小狗子与杨羽清相处颇多,不由惊呼:“小心!”反是出招之人,却是心下惊奇。这一击之能,混丐自是了然,看似逼退眼前孩童,实则为他借势化去力道。身处乱世,又是乞儿,能有“混丐”之名,多是凭借拳脚凌厉,一击未果,再是欺身压背,以力相搏。 杨羽清有心立威,也不避让,出手便是“八卦流心掌”,一招“乾龙撼神岳”,生生接下混丐背贴之力,口中大喝一声:“退!”混丐只觉对方掌心劲力雄浑,一个踉跄,连退三步。一招较量,高低立见。双侧乞丐气势大改,混丐一方瞠目结舌,大哥一方连声叫好,即便内敛寡言的小狗子,也是心血如潮。 混丐双目怒睁,左右移步,提防着杨羽清。忽得,倒抽一口冷气,伸手指向杨羽清鼻尖:“来,小子,有种就再和爷打一场!”说时迟,那时快,也不等杨羽清回应,合身扑去,切脖、撞肩、打肘,尽是重手。杨羽清识他发怒,不敢托大,腾挪转移,脚踏罡步,宛如风中落叶,不着力道。 快攻十余招,混丐招式落处,竟未触及杨羽清衣衫,恼羞之下,拳掌愈攻愈急。反观杨羽清,气定神闲,游走之间,再变“擒拿手”,刁拿缠卷,如跗骨之蛆,无可避,无可破。忽得杨羽清身形一矮,双手齐出,扣肩托腰,反身摔下混丐。 混丐吃力痛叫,也不起身,大口喘着粗气,凝视着杨羽清。回想适才杨羽清脚下步伐,猛然跳将而起:“你……你这是什么功夫!”若是事变之前,混丐如此询问,杨羽清自然乐得回答,而今云府灭门,杨家势微,自己已然成为中原正统众矢之的,又岂敢轻报家门?口中隐晦,搪塞而过。混丐也非有勇无谋之辈,见他言语不愿吐露,相逼不得,耸了耸肩,道:“我打不过你,这些人还给你。”一挥手,身侧乞丐后退一步,站在他背后,颇有几分将者风范。 大哥爬将起来,直指混丐鼻尖,叫道:“你们倒是说说,为何无缘无故前来挑衅!”他满面血色,又是盛怒之极,咆哮之间,宛如地狱修罗,着实可怖。混丐冷哼一声:“你的人打伤了我兄弟,我当然要为他出头。” “胡言乱语!”大哥双拳紧握,一阵挥舞:“当真贼喊捉贼。能打的都在这里,其他兄弟皆是体弱之人。你倒是看看,是谁打伤你的人!”转身对一同前来的乞丐道:“你们是谁最近惹了事端,自己站出来,莫要连累了其他兄弟。”见无人应答,又对混丐说道:“若是你能指认出来,我愿代替自家兄弟接受惩罚。”先前一句,杨羽清闻之多有鄙夷,听到后来,不由暗自点头,仗义每多屠狗辈,果不欺我。听他话音一落,一行乞丐各自拿起石块木棍,说道:“大哥,他们若是污蔑我们,我们也不是好欺负的。” 混丐见状,心无所惧,指着对方人马,道:“你们仔细看看,看个清楚。”身后乞丐一番打量,脸色未变,喃喃自语:“似乎真的没有小四口中所说的那个人。穿的很是华丽,皮肤很白,也不像是那个会武功的。”混丐神色微疑,却是不愿善罢甘休,狠狠说道:“明日,你叫齐了人,我们一一辨认。如果真的错怪,三刀六洞任你处置。但是要是被我们找出来,哼哼……”话未说完,言外之意,众人心知肚明。又瞧了一眼杨羽清,带着一干人马离去。 “嗯?”杨羽清剑眉紧蹙,“三刀六洞,此人果真是狠人。身负‘八极拳’,来历恐不简单,多半也是武道中人。还是莫要参与进来,免得徒增麻烦。”思量之际,大哥已抹去面上血迹。这一抹,带去不少黑灰,显露一副古铜色皮肤,坚毅神色,愈金越石。学着武林人士,拱手道谢,随又问道:“你当真会武功?” 杨羽清微微一怔,只觉眼前乞儿并非凉薄之人,不加隐瞒,道:“家父在侧之时,学过一些,以求自保之能,上不得台面。”杨普明生死成谜,多半葬身战祸。然而未见尸骸,他始终存有侥幸心念,是以只言“在侧之时”,不语“在时”。大哥并未注意此中细节,倒是知晓杨羽清确实如混丐所言,竟是当先跪下,口中恳请:“我们这些人,都是孤儿,平日里受人欺辱。既然你精通武艺,不如传授一二,也好让我们防身。”说罢,接连三叩首,道:“规矩我们知晓,只是我们并无钱财筹备。若有鸿鹄展翅之时,定当六礼束修,献茶奉伺。” “六礼束修,献茶奉伺”,是为尊师之道。大哥这般言语,是有拜师之意。杨羽清尚有要事,本不欲答允,转念一想,若是寻不得九转生死巷,又当如何?如此狼狈模样,岂能回返诸葛八卦村?这些乞儿虽无势力,却也忠义,若可用之,即便无缘一往九转生死巷,日后亦有所裨益。故作为难,忽而摇首,扶起大哥,说道:“也罢,相见即是有缘。拜师之事不可再提,若是瞧得上,便以兄弟相称,如何?” 大哥闻言大喜,伸出手掌,大声叫道:“兄弟!”杨羽清嘴角一挑,不露心事,亦是将一手伸出,盖在大哥掌上,喊上一句“兄弟”。随后小狗子及其他十一名乞丐亦复如是。十四人口中喊叫,气势震天。相视一笑,各存喜悦。 第十四章:暮霭寂寥(下) 夜幕沉沉,铅云堆墨。冷月似刀,撕裂寂静,洒下无垠雪白。寒氲相伴,描绘飒飒朔风。 月色下,一条清瘦身影,脚踩八卦迷踪,掌开六合乾坤。化转勾挑,吐崩破推,招招式式,精妙无论,尽展掌法精粹。惹得周遭群丐大声叫好。随即,杨羽清脚画圆,掌纳方,收招凝气,风止人歇。 一套掌法行毕,虽是粗浅武学,但在众幼年乞儿眼中,如获珍宝。杨羽清放下身段,细细讲来,也耗得不少时候。此掌法,本是杨羽清幼年所习,用以理气、健体,与杨家“长门卸甲掌”自是不可相提并论。何况,依杨羽清心中所念,亦断然不会传授家门绝学。饶是如此,众人仍是全神贯注,不敢丝毫大意。期间,自是有人问及姓名。当下自身姓名颇多忌讳,便取其中“木”为姓,“青”为名。 几番交谈,这群乞儿自幼为父母抛弃,不知姓名,与杨羽清现下多有相似。年少心纯,免不得心有戚戚。一一清点,恰有二十八人,已有计较,索性便以二十八星宿为名,以证玄道。星宿为名,上伐于天,下争于地,分化九野,无所可及。星宿四分,苍龙连蜷于左,白虎猛据于右,朱雀奋翼于前,灵龟圈首于后。掌拨轮星天上应,定就乾坤阴与阳。杨羽清心中窃喜,天赐星宿,要有一番作为?众乞儿听其解释,竟是如此威能,不免欢愉。“大哥”本就众乞儿之首,是以取自东方苍龙七宿,名为角木蛟。“小狗子”则以南方朱雀七宿中张月鹿为名。 夜时过半,更声入耳,杨羽清不由心中一阵哀恸。想来自己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亦是一声打更。再无与他人嬉闹心情,依墙坐下,仰望夜空,无星无月,竟是这般寂寥。众乞儿见他意兴阑珊,一时也再无话语,不刻便休息了去。 不知过了几时,凉风吹过,杨羽清双眸忽而一张,眸中愁肠百结,付之苦涩一笑。见众乞儿沉沉睡去。这才转到一处无人小巷。 墨云推移,已露出一片月牙,在深沉的夜空中,形单影只,却又格外皎洁动人,如真似幻。 “哈!”杨羽清凄然苦笑:“如今一切,都是裴风战与萧京所作所为。总有一日,我定要他二人身败名列,血债血偿。”意由心生,接着清冷月华,纳仇恨为根本,展开杨家“长门卸甲掌”。 一招一式,如封似闭,划圆成方,招行开阖。体内真气流转,渐入妙境。一套行法,出手之际,掌风霍霍,杨羽清心知,置身点苍剑派数日时间,自己潜心修习,功力已然更上一层楼。旋身,纳步,一掌,石破! “大哥,你的武功真好。”循声望去,见是先前取名为角木蛟的“大哥”。杨羽清拭了拭额角汗水,收纳心性,故作轻松道:“从前偷懒太多,这点武功,若是当真遇到大派弟子,自保怕是不能。”角木蛟只道他是谦虚,眼中透出无限神往:“倘若我们也有此般武功,便不会再被人欺负了。”杨羽清闻言,哑然失笑。拍了拍角木蛟肩头,示意夜已入深,是该好好休息了。 翌日清晨,鸡鸣三响,众人尚在睡梦之中,忽听一人朗声说道:“来呀,今日我把兄弟带来了。”闻言,角木蛟立时跳将起来。 待得杨羽清缓缓起身,见其他人皆以严阵以待。循声望去,且见“混丐”一手拉扯着一个浑身淤青的弱小乞丐,身后依旧是昨日对阵角木蛟的一干人等。细细数来,也有十二名身形健壮之人。反观角木蛟一方,虽是人多,却大多骨瘦如柴,一时高低立判。杨羽清对着“混丐”心生几许好感,能为自家兄弟这般出头,的确是个重情义之人。如此,断然不必过于为难。不过,若是依仗强横,欺凌弱小,杨羽清自问不会袖手旁观。心中毫无畏惧,面带冷笑不言语,只是一手伸出,做了个“请”的姿势。 “混丐”见他云淡风轻的模样,不由一愣,随即,手上发力,生生将那弱小乞丐摔在地上。那小乞丐仰面倒下,口中吃痛。这一变故,着实出乎杨羽清等人意料。 却听“混丐”坦然说道:“昨日之事,的确是我不对。这小四子受人钱财,欲挑拨我们。我西风烈说到做到,从今而后,西侧老巷就是你的了。”他人如其名,性似烈火,也不再看小四子一眼,一撸双袖,命人拽起小四子,便要离去。 杨羽清心生注意,快上一步,当先拦下西风烈:“那你们日后又当如何?”看了看西风烈带来的兄弟,接道:“如今西侧老巷交出,又如何安身?” 西风烈见当先说话之人竟是眼前这看似富家子弟,角木蛟等人又全无异议,心下了然。哼声说道:“此人既然挑拨如此,我决然放他不过。至于日后如何,尚且与你无关。”杨羽清笑道:“我也想看看是何人在其中作祟。不如一并前往,看个究竟。” 便在此时,听闻一声大喊:“找到了,找到了。”见是以为颇为瘦小的乞丐飞奔而来。西风烈闻言,朝杨羽清道:“若是想看,跟来便是。”杨羽清暗笑:“能有次作风,想来不是年长之人。这等心性,怕是你也对付不了。”不过心有注意,也不说明,朝角木蛟等人微微点头,随着西风烈等人浩浩荡荡出了胡同。 一行四十余人,这般行走在热闹的大街上,甚是引人注目。两侧路人见状,眉头微皱,与相邻之人小声议论,不敢大声非议,免得徒惹是非。几转几绕,众人停在一间酒楼前。 自下而上,酒楼高有七层,虽算不得富丽堂皇,却是极为古朴典雅。墙生七面,檐角与寻常酒家不同,并未雕琢飞凤潜龙,而是刻以鼠牛狗鸡虎兔马七种动物,分别代表贪狼、巨门、禄存、文曲、廉贞、武曲、破军七星。 “嗯?”杨羽清稍作沉思:“七角七楼,如此七七之数,为大衍之数,是为皇极。此间主人,若非大权在握,便是心有反意。”思绪一瞬,见得门匾竖挂,题有“大衍雅居”四字,漠然一笑:“这道当真有趣了。”思忖之间,随着西风烈等人停在门前。 楼中装饰,不见奢华,更添精雅。一桌一椅,一花一屏,错落有致。东瓶西镜,摆放极为讲究。角楼设有君子之兰,赋有文静朴质、高雅淡泊之意。 “气若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主人如此坚贞,却是不知坚持几许。”杨羽清双眸四扫,见楼中客人,零零星星,多是只身一人,独自品茗,相互之间,并无交谈,对于一群乞丐入内,只是一声冷哼,也不多话。左侧一张八仙桌上,坐着一位公子模样的孩童,神情积分傲慢,偶尔抬头,一瞥众人,也是全无表情。 片刻,小公子忽得一拍桌子,叫了一壶好茶,三个汤包,举起筷子,细细品尝起来。一啄一饮,极为文雅。 西风烈也不在乎他人眼光,指着小公子,对生拉硬拽而来的小四子问道:“是他?”小四子面色闪过一丝惊惧,见小公子并未抬头看来,这才慌忙点了点头。只听角木蛟“咦”了一声,小声说道:“前些时候,我们也与这人发生冲突,应该是他了。” 杨羽清见小公子衣着华丽,恐是权贵中人,不好相与。若当真较真,难免生有不测之危。当下与西风烈等人商量一番,欲与西风烈、小四子三人先行步入,其余众人守住门口即可。若是突生变故,以西风烈与自己的本领,想要脱逃,并不困难。从怀中取来些许碎银,交到店家小二手中,这才进入。 三人入内,毫不停留,径直走向小公子。小公子正自得美味,一见衣衫褴褛、浑身脏乱的乞丐,大是反胃,叫道:“小二,如今这大衍雅居,怎么连阿猫阿狗也可擅自来去。还不快给本公子轰出去。”见他七八岁上下,脸上稚气未脱,说起话来,却是老气横秋,身份地位,恐不一般。店小二本见杨羽清出手阔绰,也非市井众人,未曾拦阻。而今听着小公子一声大喝,一时不知所以:“这……这……”小公子横了他一眼,骂道:“该死的奴才,还怕本公子给不起钱么。”说着,从怀中取出一锭半拳大小的白银,乍看之下,无论色泽光度,较之杨羽清所付碎银,只优不劣。也不等店小二回话,甩手便将白银摔在店小二身上,神气道:“把他们的臭钱还了,快让他们滚远些。” 杨羽清倒是眼尖,见白银底座刻有官文印记,并非是民间流通之物,不由倒吸一口凉气:“竟然是朝廷的人。”转念想来,所幸并非点苍剑派弟子,放心不少。他既然有意收纳西风烈,自然抢先发话:“莫不是这家雅居被你一人包了么?”如此一问,四周客观纷纷抬头,虽不言语,眼中戏谑之色,却是溢于言表。 小公子不想乞丐之中尚有人敢与自己顶嘴,一愣之际,继而骂道:“这该死的奴才,凭你也配过问此事……嗯?”一声惊异,正是认出了杨羽清、西风烈中间的小四子,眼神一转,前因后果,了然在胸:“原来是你的臭乞丐,快出去,莫叫本公子亲自动手。”一喝之间,右掌拍在桌上,两根筷子,竟有大半陷入桌上。此等手劲,绝非幼年孩童所有。杨羽清、西风烈均是习武之人,只此一眼,便能窥出眼前的小公子,定是身怀武艺。 小公子一手立威,也不逗留,转身朝楼上跑去。杨羽清暗叫不妙,怕是要搬救兵,如何肯依?口含真气,快步急追,脚走奇门,三步并作两步,欺近身前,扬手挥舞,抓住小公子手腕。只觉入手软若无骨,不由一怔。那小公子手腕被制,顿时恼羞成怒,反手一巴掌,打向杨羽清脸颊。杨羽清应变及时,撒手错步,连退三尺。小公子更是怒气攻心,拳掌不饶人:“该死的奴才,看打!”说话间,一双粉拳连打带消,起如鸿毛,落如重锤。 杨羽清见他下手凌厉,眼中闪过一丝凶狠。扭身连避,引得小公子心火更盛,行招无忌。杨羽清待得小公子身形靠近,当即展开擒拿手法,避开要害,一牵一卷,一缠一端,借势转身一拖,竟将小公子摔下楼梯。 小公子吃痛之间,却见小四子身侧高壮乞丐,合身扑来,一腿扫向自己腰部。见他不避不让,手拨风云,借力一转,反将西风烈丢在地上。于此同时,杨羽清翻身下楼,起手一掌,看似非招非式,实则暗含内劲,有意一举击溃小公子。小公子回身相应,又闻劲风过耳,西风烈竟弹跳而起,挥拳打来。 眼见小公子一时技拙,应接不暇,忽听一人大喝一声:“尔敢放肆!”声如洪钟,惊震雅居内茶杯隐隐颤栗。杨羽清、西风烈正自头晕目眩之际,乍见一条惊鸿人影,宛如白练,自上而下,化作白鹤展翅,威然而至。未待众人目光停歇,来人虚影化变,衣袍连翻,一掌拖住小公子腰间,一掌挥扫,点拨风云,震开杨羽清、西风烈二人。此人本无伤人之心,一掌发,却未用真力。饶是如此,杨羽清亦连退数步。西风烈功力稍逊,踉跄之间,跌坐地上。 且见来人浓眉大眼,脸型方正,肤如古铜,正气凌然。长身而立,犹如宗师,不怒自威。一身灰布长袍,虽然质补,却难掩本身气度。此人目光横扫,见杨羽清退步之间,脚踏玄妙,看似节节败退,实则暗中化去身受劲道,不由一惊:“少年人,你不简单。”放下小公子,折身一跃,宛如游龙腾翔。双指骈剑,直指杨羽清眉间。 照眼之间,已知来人非凡。杨羽清不敢怠慢,退步,运掌,拨乾坤,运方圆,掌中奇妙,欲再化来人功法。 那人也是试探为先,未下杀手。但觉剑指力道稍有消融,转即身形再变,广袖伸展,方一黏上杨羽清衣袂,便如一张无形大手,牵引杨羽清招式变化。一送一带,又将杨羽清推开数步。杨羽清早留有后招,一觉不敌,脚踏罡步,化三三之势,层层卸去劲力。 “嗯?”那中年男子稍一迟疑,眼中透出一丝赞许:“少年人师承何处?” “哈哈,丘老弟如此问,莫不是要挖人墙角?”不知何时,楼道上又多出一位身着仙鹤长袍的中年男子。长袍男子面目清秀,双眸透露精明,一脸笑意和善,令人心生亲切。他身后跟随着五名与杨羽清年纪相仿的幼童,一字排开。五名幼童各个神情淡漠,冷眼扫来,不着丝毫情感,看不出心中喜怒。一行六人徐徐走下,待经过小公子身侧之时,走在最后的幼童突然张口问道:“六姊,刚刚可是这野小子欺负了你?”小公子冷哼一声:“凭他?本公子何等手段,这该死的奴才怎能欺负得了!”虽是吃亏,但心中傲气,仍是不愿承认。 那长袍男子闻言色变,语气骤然一凝,正色道:“孤云,不得放肆。”小公子竟不敢回嘴,只是心头一阵委屈,不敢明言,只得躲在五名幼童身后。先前发问的幼童心中了然,狠狠瞪了杨羽清一眼,却是碍于长袍男子威严,不敢发作。 长袍男子冷哼,长袖愤然一甩,随后双手复又背后,不见脸上丝毫怒意。径直走到灰衣男子身前,露出一丝颇有深意的笑容:“依丘老弟所见,此二子武功如何?” 丘姓男子对这“老弟”二字,似是敬谢不敏,却故作友善。一手指向西风烈,道:“此子根基深厚,精通‘八极拳’,同龄之中,的确为佼佼之辈。然,一身修为皆在招上,却乏于稳固内劲,对于‘八极拳’难以再深入。”西风烈闻言,本是心头一怒,正欲出言喝骂,转而想到初修“八极拳”时,家门武师所言“拳简劲雄”四字,顿时哑口无言。 丘姓男子并未注意西风烈神色,眼光已转到杨羽清身上,眸子深沉,只一瞬,心有定论:“若是在下尚未眼拙,此子适才利用腾挪辗转之法,一影四化,卸去受身之力,踏步之中,暗含易理。若是所料不差,如此身法,应是出自诸葛八卦村的‘行云步’。只是诸葛八卦村多年未曾入足武林,又怎会放任一个孩童,行千里之远?” 杨羽清浑身一震,不想适才情急之下,所施展的身法,竟被这丘姓男子一眼看穿,不由心中戒备。不知此人身份,想来也非凡夫谷子。而他身侧长袍男子,衣袍绣有仙鹤腾飞,如此衣着,定是出自庙堂。此时若是暴露诸葛一脉,怕是多半要受自己牵连。深思之下,冷哼一声。 “嗯?”长袍男子稍作惊异,看着杨羽清故作淡然的模样,不免来了兴趣:“如何?莫非看不起诸葛八卦村么?不知少年人出身何门何派?” 杨羽清神思一转,面露一丝傲气:“无门无派,不过家学罢了。但若说是瞧诸葛八卦村不起,也非是如此。家父曾言,‘行云步’与易学相容,一可化三,三可化三三,乃至无穷,其中奥妙非常。每中不足,易学难精。若是皆有腾挪身形,躲避招法尚可,若是化消内劲,非是十余年苦功不可。”这番言语,倒非虚构,而是诸葛柏相传武学之中,曾有言论。如今借来一用,倒也妥当。 “少年人的确非凡。敢问令尊何人?”长袍男子依旧笑意不减,心头却是暗暗算计,当今武林之中,莫非尚有诸如“五大传奇”一般存在的世家?如此说来,人道武林水深千尺,绝非虚言。 “呵,”杨羽清冷笑一声:“家父名讳,不便透露,单姓为木,想来两位也不陌生。”一前一后,虚实参半,饶是二位久经风烟之人,一时也难以分辨。丘姓男子眉头深锁,只是以“木”为姓,这等武学大家,竟思索不出。倒是长袍男子,面露释然。 不及多想,雅居门外一阵喧哗。四十余名幼年乞丐蜂拥而入,是见杨羽清、西风烈受制,前来喧闹。 长袍男子面露不悦,“啪啪”双掌连拍,霎时十条黑色人影自楼上跃下。落地一瞬,身形骤然一动,手臂挥扬,甩出一条十余丈长的铁锁。铁锁不及拇指粗细,却是精细非常。踏阵连网,纵横穿梭,宛如蝴蝶穿花,鬼魅神行。不过弹指之间,已将众乞丐生生捆绑一起。 杨羽清暗叫不妙,丘姓男子已抢先说道:“赵御史,此些孩童尚是年幼,不知礼数,何须如此?小惩大诫,已然足矣,赵御史素来宽容,想来不会多做为难。”他对眼前之人,颇有了解。其手段如何,心中明朗,是以出言请求。 长袍男子闻言大笑,缓缓伸出右掌,虚空一按,示意黑衣武士就此罢手即可:“既然丘老弟如此说,赵某如是再过计较,可不显得赵某心胸狭隘?何况,丘老弟可是点苍剑派中执剑长老,赵某又怎能拂了点苍剑派的面子。”言下之意,他之所以不再为难这些乞丐,并非因丘姓男子,而是因为点苍剑派。另一则,也是暗中为丘姓男子敲打一番。丘姓男子如何听不出来,稍一抱拳,道声:“多谢。”未待说完,长袍男子又道:“贵派统集中原正道,为圣上南征北战,数年下来,也是死伤无数。听闻贵派十七名名剑手,数年来折损惨重。圣上深恻于此,却碍于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心有余而力不足。你看,这些乞丐,多是战乱祸事之中,家破人忙,流落至此。今日不若收入门中,一则可为贵派平添实力,说不得数年之后,又是少年英豪,另一则也可救百姓于苦难。如此一举两得,岂不美哉?” 丘姓男子沉思片刻,心中已有一番计较。这群幼年乞儿,虽然多是出身贫寒,然而流落至此,不乏义气之辈,何况尚有精于武学之人。目光在杨羽清身上稍作停留,暗自忖道:“此子倒是不凡。不过口中所言,怕是不实。若是当真与诸葛一脉关系密切,收徒之事唯恐无故牵惹麻烦,真是可惜。”转瞬,眉眼一拧,腾挪化行,不过吐吸之间,已然长身立于众乞儿身前。右手挥洒,看似恣意而为,忽而变掌为剑,倏忽一收,桌角竟随之落下,端口平整,犹如刀切斧削,至此一手,精绝众人。听他口中严厉说道:“我点苍剑派,门规极严。如若尔等能遵守门规,不叛师门,我自然乐于推荐。若是不然,尽可离去,我丘玄归绝不阻拦。”说到此处,身形微侧,以示心意。 “点苍剑派”四字一出,杨羽清心头一怔,胸有万千愤恨,双拳不由紧握,随即暗自长吐一口气,复又松了下来,故作无恙姿态:“原来正统魁首门人,晚辈失礼了。”口中尊敬,仍是脚步轻移,有意与丘玄归划清界限。动作细微,又怎能逃过丘玄归双眼,不由眉头微蹙,不明所以。 相较之下,众乞儿却是暗中欣喜。点苍剑派之于中原何等威望,纵然对武林不甚了解,但正统八派首席之位,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想经此变故,竟能拜入点苍剑派门下,何其幸运?又听闻“赵大人”一派笑意道:“点苍剑派翘首中原,各位如能学得其中一二,实为大幸。十年苦修,难保不名动一方。此时正乃多事之秋,诸位如能为国为义贡献一份心力,他日封侯拜将,不在话下。”西风烈听闻此言,当先跪下,向丘玄归拜了三拜,恭敬说道:“在下西风烈,愿意拜入点苍剑派,此生绝不背叛师门,恪守门规,为天下靖平,流尽血汗。”随之,与他一同前来的乞儿纷纷跪拜,学着西风烈话语,请求拜师。 丘玄归言辞严厉,多有试探。此刻间半数乞儿拜入,欣慰之余,对于杨羽清态度仍有几分遗憾。 “赵大人”不知丘玄归心中所念,但见杨羽清态度,也有几分了然,故作不知,转头对杨羽清笑道:“少年人既然不愿拜入点苍剑派,不若便跟随与我,也好过这般光景。”他心知眼前孩童必是余下二十余名乞儿首领,当下将注意放在杨羽清身上。不想杨羽清冷哼一声:“小子自有一番主意,不劳大人费心。”“赵大人”被杨羽清当众顶撞,心有怒气,又发作不得。从手上取下一枚玛瑙扳指,其色光鲜,一窥之下,便知珍贵。他也不迟疑,交与杨羽清手中:“此物你暂且收下。日后如有需要,大可与京师赵府寻我。只消露出此物,自可上宾待之。” “赵大人一言九鼎,可是真当相赠?”杨羽清识得此物珍贵,紧紧攥在手中。“赵大人”见状,不免暗自窃喜,毕竟不过一届孩童。哪想,杨羽清走到丘玄归身前,略带深意道:“丘前辈,我与裴掌门有所约定,十年之后,定当拜会贵派。届时,再一睹前辈风采。”转身,随手将玛瑙扳指交与角木蛟,道:“再是留下,已然不妥。若是不愿拜入点苍剑派,便将此物当了,换些银两,也够用上一年。此间再寻处安身。”草草交代一番,大步出门,再无回头。 “赵大人”见状,既气且恼,鼻息一哼:“丘老弟,此子倒是有些意思。”丘玄归本见杨羽清手握扳指,面带喜色,多有不悦,只道自己看中之人,竟是爱慕财物之辈。但随后动作,心中大为赞赏,可惜之余,暗中点头。对“赵大人”之语,面带几分不屑,口气如常:“当是名门之后,看来武林百世,人杰辈出,天下靖平,绝非虚言。” “赵大人”一甩长袖,转身上楼,身后六名少年紧随而上。听他淡漠道:“丘老弟,裴掌门提议,赵某自会考虑。结果如何,他日上京,自当由圣上定夺。赵某疲惫,难以送客,还请见谅。” “赵大人……”丘玄归愕然之间,张了张双唇,却见“赵大人”已然消失眼前,硬生生将余下话语咽入喉中。 点苍剑派。 残月当空,朔风瑟瑟,吹着池中鱼儿四处逃窜,推送幽波阵阵,扣动丝丝静谧。一点烛火摇曳,燃烧着奇妙气氛中几许意动。 裴风战依旧一脸肃穆,喜怒内敛,似随意,还有意,一番放松姿态,倚靠椅背。紧紧握住扶手的双掌,青筋突显,檀木扶手似是难堪其力,咯咯作响。丘玄归与他对面而坐,眉宇生怒:“赵华欺人太甚。仗着得宠敬帝,于我们点苍剑派表面和善,实则暗藏心机谋算,再三推脱。若非事态从急,我等何必如此委曲求全!” “呵,”裴风战冷笑一声,蓦得起身,虽也眼露怒意,却仍将声音压得极低:“不过当年严氏一脉的走狗罢了。此人手段倒是非常。当年严氏一脉阴谋败露,为敬帝株连九族,这赵华却是凭借手腕,巧妙避开灾祸,成为当今右副督御史。”继而语出无奈:“云府遭劫一事后,武林中倒是有几个不显山露水的势力浮上台面。是友是敌,暂时无法确认。不过此时出现,颇有蹊跷,此中缘由,恐不单纯。再者北方鞑靼蠢蠢欲动,西面葬火教又有入侵中原意向,加上中原内部天玄教宗作恶,正统八派似有分崩离析之态,武林烽烟,果然难平。可惜了弃将军忙于倭寇之害,分身乏术,不然由他坐镇,亦不至于如此狼狈。” 丘玄归付以一叹,似无奈,似不甘:“本想着整顿八派势力,与天玄教宗决一死战,若是有幸苟活,也该清闲下来,却是不想,欲避红尘远,江湖自染人。” “人道少壮当努力,你却青丝白发心。”裴风战不由打趣,款款而坐,问道:“你今日所见,赵华身侧六人如何?” 丘玄归收起玩笑,思量片刻,正色答道:“不简单。”见裴风战面带疑问,接道:“听称呼,为首之人被唤为‘二哥’,如此说来,领头的‘大哥’尚未现身。这二哥似是出自蜀地唐门,一双手较之常人纤长、灵活。老六是个公子模样之人,却是女扮男装。今日见她出手套路,与昔日名动一方的‘叶刀白枪’孟师宏极为相似,其中精妙,非是嫡传不可深得,怕是孟师宏子嗣……至于其他四人,寡言少语,外貌看来,亦无特殊之处,不敢妄言,但总觉并非寻常人物,多半与二哥、老六一般,是曾经正邪高手亲传。” “嗯?”烛火闪烁之间,裴风战倒吸一口凉气,真真不敢大意,手指不禁连扣扶手:“赵华收拢如此多的世家之人,不知所谋为何。算起来,严氏一脉倒台,正是我点苍剑派与杨胜大人一并弹劾所致。若非如此,赵华今日成就,更甚当下。杨胜大人手拥重兵,难以发难,说不得便是将矛头指向我点苍剑派,此事不得不防啊。” “哼,”丘玄归一拍扶手:“敬帝看似终日沉溺修仙炼丹之术,三年未曾早朝,实则手腕狠辣,心机深沉。此事我亦思量多时。敬帝之所以成立中原正统,实则统合武林势力为其所用,待得敌寇尽除,鸟尽弓藏,势必为之。说起来,卓氏先祖,亦是草莽出身,后而建立如今天下王朝。百年以来,一直暗中打压武林势力。若是真有一日容不下我等,何不……” “嘘!”眼见言辞尖锐,裴风战立时阻止:“如此言语,不可再有。点苍十七剑手,如今只剩你我,景明尚且尸骨未寒,我可不想看你也蒙受灾劫危难。”星眸含泪,一声长叹,转开话题:“说说今日收的十二名弟子,他们资质品性,你觉如何?” 丘玄归本是悲伤昔日好友,听裴风战有意转移,收敛情绪,道:“你倒当真高看于我了,短短一日相处,哪能瞧得分明?不过对那个西风烈有些关注。资质算得上上层,为人冲动,却是义气之辈。唉,说起来当真可惜,今日倒是遇上一个不简单的人。姓木,我私下询问与他一道的乞丐,说是名唤木青。功夫的确俊俏得紧。” “哦?”裴风战闻言,生了兴趣:“能入得了你之法眼,定不简单。” 丘玄归提及谎称姓“木”的杨羽清,一时如鲠在喉,不吐不快:“那小子出手不俗,显然出自名家指点。不过寥寥几招,便将那叫‘孤云’的丫头制下。我怕引起赵华不悦,出招震退那小子。你猜如何?我用上三层功力,他竟然只是倒退几步,便站定身形。这般年纪,有此修为,着实不易。瞧他身法,行走卦象之间,腾挪闪避,一人化重影,正是诸葛一脉绝妙轻功。”说到此时,又是一阵扼腕叹息:“赵华似是也看出此子不俗,拉拢不成,又以手指上玛瑙扳指相诱,哪想此子竟随手转赠他人。”似乎想起什么,问道:“此子离开之时,曾说与你有十年之约,似是与我派有所矛盾,不知其中详细。” “嗯?”一经联系,裴风战眉头紧蹙:“此子可是富家公子模样,皮肤白皙,生得几分清秀?”丘玄归当下称是。裴风战苦笑一声:“若我所猜不错,此子哪里是姓‘木’,分明便是杨普明的儿子。木青木青,父母名姓,各取一字啊。” “这……”丘玄归一时语塞,心中却是分明,既然是杨普明的儿子,那么与点苍剑派之间,便是化不消的矛盾。 “所谓十年之约,乃是他欲日前离开我派之时留下手书。‘点苍负义,杨家云府,十年来讨’,看来我派敌对,又多一人。”起身推开窗户,阴云掩月,月芒如红,一片风波难平,口中喃喃念道:“此次离去,但愿莫要遇到其他几派弟子才好。” 话分两头,且说杨羽清与角木蛟等人分离,心中多少有些不快。本欲建立一番势力,不想转瞬之际,便已夭折。若是角木蛟等人就此离去,倒也好说,若是投入点苍剑派,他日对上,自己是否会留有情面?自嘲一笑,不过一面之缘,又何来情分其中? 太原城内路径交错,杨羽清一路躲闪,生怕为正统八派弟子撞见。如此且行且避,已有二日。初始凭着衣中碎银,倒也不至于穷困潦倒,不想次日遇得灾民,有意相助,相赠少许,反被围困,终盘缠耗尽。一时如同山穷水尽,硬是不吃不喝,挨了一日。左右思量,纵然当了这身已有破裂的衣衫,也换不得多少钱财,何况夜间风凉,着实难以忍受。朔风猎猎,刮在脸上,犹如冷刀割面,一时饥寒交迫,腹中如同被抽空了一般,饿得生疼,竟而在路边昏厥过去。 忽得一个激灵,冻醒时分已入深夜。好在四周无人,不然这身衣物怕也难以保全。腹内疼痛非常,似钝器搅动,饶是杨羽清意志坚韧,也难以站立,就地摔下,呲牙咧嘴,不住**。迷糊间,却见数步之外生有几株野草,顾不得能否食用,手足并用,徐徐爬了过去。一手扯下一把,就往嘴里送去。虽然苦涩难咽,却总好过饥焰中烧。 也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狗叫,杨羽清心中不由一喜。早闻狗肉细腻鲜美,今日正好充饥。虽然杀生无辜,总好过自己受饿,最多死后留墓便是。心中宽慰,竟而生出力道,翻身而起。凝神细细听来,放低声响,寻音而去,却见稍远距离,落败一处破宅,门扉塌了大半。悄然走进,尘埃不知几许,人息早已湮灭在茫茫红尘之中,徒留残砖破瓦,诉说曾经。 幽月不知人事愁,千古皓皓千古悠。 月华过处,破宅中,只有一只不大的野狗,撕咬着什么。杨羽清也是饿极,捡了一块石子,斜手一挥,直打野狗要害。野狗倒是机警,闻风一滚。杨羽清趁势一跃,揉身扑去,如雄鹰搏兔,一手抓在野狗后颈,正欲下重手,取其性命,但见地上卧了一只公鸡,纹丝不动,显然已经死去。想来,不知是这野狗从何处人家偷来。杨羽清见既然已有食物,毋须再加害牲口,索性松开手来:“今日饶你不死,不过这只鸡,你倒是无缘享受了。”说着,学着老虎摸样,一口大吼。野狗受惊欲逃,却也是舍不得食物,缩在墙角,不住轻唤,满是委屈模样。 杨羽清看在眼中,不由“咯咯”发笑。左手拎着鸡,将破宅中木块踢开,留出中间空地。折身向破宅外面寻了些枯木干草,堆在空地。以钻木之法,升起火来。随后除去鸡身羽毛,奋力一撕,将鸡撕为两半。见野狗一直远远跟随,却似是怕惹怒自己,不敢太近,当下将已被野狗啃过的一半扔去。余下一半,以稍细木棍穿过,放置火堆上来回烧烤。不过片刻,鸡身冒出油来,散发阵阵肉香,引得野狗又是“呜呜”几声叫唤。 香气勾动腹中馋虫,杨羽清不禁连连咽着口水。透过火光,见那野狗浑身棕毛早染上泥土,看起来邋遢至极。一对眼珠闪动,无甚神采,显然是再寻常不过的野狗,在此时,却是令杨羽清心中生有一丝怜悯。 再过片刻,肉香浓厚,弥漫整件破宅。杨羽清放置鼻前嗅了一嗅,连连咂嘴,舔了舔双唇,赞道:“当真好香。”且见那野狗似也禁受不起诱惑,亦步亦趋,缓缓靠近了些。杨羽清“哈哈”大小,又撕下肉来,丢了过去。自己也是按耐不住,顾不得是否熟透,狼吞虎咽起来。半只肥腻的烤鸡,不消多时,就只留下一对骨头。杨羽清意犹未尽,舔着手指。随后,将骨头丢向野狗,笑骂道:“暂且养肥了你,他日把你也烤了。狗肉的滋味,据说天下无双。”野狗似能通晓人意,叼着骨头,又躲到墙角。 一番饱餐,杨羽清倦意汹涌。此处不知荒落几时,人烟全无。当下也不客气,翻身躺在地上,阖眼睡去。火光昏黄,燃烧枯木,劈啪作响。一人一狗,静静悄悄,酣然入梦。不知所梦几何,杨羽清嘴角竟而挂出一丝笑意。 “嘶!”忽得抽了口凉气,杨羽清只觉腹中空荡,隐隐生出一丝抽痛。身上并无丝毫盘缠,尚且不知此后如何生活。见天际晨曦乍现,又过去一日。 从怀中取出云青念留下手绢,笔墨清晰,依稀如昨。算来自己这些日子寻找,并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这魑魅之人,究竟身在何处?起身整理一番衣物,就此离开破宅。四下望去,此间正处太原以西偏僻之所,无怪夜间动静,亦无人赶来。顺着道路行走,人迹渐繁。行至一出街道,两侧已有小贩摆出各色早点,面向扑鼻,腹中又是一阵饥饿。忽觉身后生有动静,转头看去,却是那只野狗。杨羽清心中一叹,相较之下,牲口比人更是单纯许多。 忍住饥饿,穿过街道,此地显然不及之前热闹,零星几个店铺,客人屈指可数。杨羽清一眼扫过,目光停留在一家豆腐花的摊子上。摊主是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皱纹深如刀刻,头发散乱披向脑后,露出一双沧桑的双眼。长年劳累,乍看之下,一如半百老者。中年男子坐在扁担上,用肩头泛黄的白布擦拭额角汗水,也不叫喊。待察觉有人看向自己时,眼波流转,将杨羽清全身上下一番打量,咧开嘴一笑,招了招手:“来一碗怎么样?” “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杨羽清听他这般一说,非但不觉感激,反生惶恐,扭头即走。抬脚之际,中年男子“嘿嘿”笑起,一手抓住杨羽清,道:“我不收你的钱,怎么样?”杨羽清脚步半悬,脑中思索,一闪而逝:“呵,能如此平淡交谈,想来并非正统八派之人,即便心存歹念,又是如何?若当真并无恶意,钱财之事,尽管算到裴风战头上便是。”心念把定,当下一口答应,作势亦是不免客套几分。 他饥饿多时,握着土碗,犹如至宝。指尖挑起一滴汤汁,放置鼻前,轻轻吸上一吸,入鼻豆子清香,伴着少许酱菜味道,更是引动杨羽清食指大动。确认碗中美味并无下毒模样,杨羽清稍稍放下心来,仰颈一大口咽下。只觉这豆腐花香醇可口,柔软至极。相交幼年所食,并无甜味,多了些许酱香,更是诱人。眨眼之间,已是吃光一碗,连带汤汁一并饮下,仍是意犹未尽。伸出舌头,舌尖舔了舔唇上汤汁,深深咽了咽口水。 “唉,”中年男子见他这般模样,不由心生怜悯。生满老茧的手,熟练地握起长勺,为杨羽清添了一碗,摇头叹气:“这世道,乱啊。小娃娃,你爹娘呢?”杨羽清方抬起土碗,一听此言,手中一颤,却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一双眸子通红,人无语,泪如箸。 中年男子似是见多了此事,猜得七八,面露苦笑,条条皱纹愈发深如刀刻。在旁边铺子上买了两个馒头,塞到杨羽清手上,道:“吃些当饱的才是。”一番接触,杨羽清心知此人并无恶意,暗生愧疚。接下馒头,一脸斩钉截铁:“日后我定会报答于你。”中年男子莞尔一笑:“那你就多来光顾,也让我能多卖出几碗。” 杨羽清咽下豆腐花,心念此后路途不知几许,随即将馒头收拾一番,藏入怀中。再三言谢,不敢多做逗留,免得引起正统八派弟子注意,这才快不离去。眼见杨羽清走开,中年男子长叹一声:“这乱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忽得马蹄之声如雨点大作,化作雷声阵阵,轰隆而至。杨羽清闻声一骇,脚不停歇,斜里一撇,快步急退。不等身形止住,一条尘龙奔腾呼啸飞驰,擦着鼻尖而去。滚滚尘埃之中,突然一声马嘶,且见一匹高头骏马人立而起,扭头折返。马上之人,竟是一名年过半百的道人。 骏马离杨羽清不足十步。马上老道人猛然提手,一勒马缰。骏马一时收势不住,朝杨羽清撞来。老道人轻喝一声,身子腾起,凌空一掌按下,生生阻下骏马前冲之势。借力一退,长臂一卷,将杨羽清拉开数丈。上下一番打量,见他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谦声说道:“贫道只觉小友甚为眼熟,这才有此变故,好险好险。只是小友独自行路,甚为危险。”朝杨羽清多看一眼,不禁“咦”了一声,奇道:“小友可是与贫道有所谋面,怎得如此熟悉?” 眼前道人,一身仙风道骨,不染尘埃,谈吐之间,气华自生,言笑之中,如松柏映月,道威赫然。此人身着一袭青蓝道袍,袖口处纹有天罡太极图,观之,杨羽清心生愕然:“若是所料不差,此人定是武当掌门,清封道人。想不到相见竟是如此光景。”转念思索,适才一行,想必是其他正统人士,有心离去,当下说道:“我自幼便没了爹娘,只有阿黄和我在一起。”说着,抱起地上棕色野狗,转身欲走。 哪想,抬脚之间,二前一后,又是三人策马赶来。为首之人是个白须胜雪,双眸如炬的高僧大德。大德左侧则是素色道袍的老尼,衣衫朴素,却是难掩一身毅然风华,巾帼之姿,更胜须眉。老尼来势极快,突得长身一跃,人已站定杨羽清身前,不乏严肃责备:“走路这等不注意,若是生有好歹,看你如何悔过。”说话间,一伸手,切向杨羽清脖上血脉。她出手极快,待得杨羽清反应过来,老尼已然收回手来,默默点头:“好在并无大碍。”又向清封道人厉声一喝:“如此年纪,尚且不知沉稳。”杨羽清见状,稍有一片惊愕,转瞬便猜出此老尼身份。这武林中,敢这般呼喝清封道人者,除却峨嵋玄灯师太,不作他想。 “呵呵,师太何必故作严肃,端得吓坏了孩子。”话音清正,说话之人本是身在玄灯师太身后,此刻快马一鞭,超过大德,领先而至。白袄雪靴,宽剑寒意,尚未出招,无端生出一股远胜千山飞雪般冻人寒意。 杨羽清见状心骇,此间之人,清封道人、玄灯师太自不必说,这白袄男子一身功体,已然昭示身份,至于最后大德,名姓为何,呼之欲出。想不到片刻之间,中原正统八派四大掌门一一现身。杨羽清不敢多做逗留,旋身便走。 “嗯?”白袄男子太子清惊愕一声,小声说道:“当真奇怪,竟有几分熟悉。莫不是故人之后?”清封道人倒是洒脱非常,爽朗一笑:“面似之人千万,说不得亦是一时错觉。”不经意间,他脚步一错,恰恰挡住杨羽清背影。 “阿弥陀佛!”渡圆方丈看似姗姗来迟,口中高宣佛号,向众人说道:“时候不早,切莫让裴盟主久候了。”清封道人接道:“正是如此,当初因云府一事,已生间隙。若是再生矛盾,怕是为小人从中谋利。”说时,便要将玄灯师太、太子清二人拉走。太子清莞尔一笑:“前辈多虑了。”眼中含笑,稍稍颔首,真有几分一语双关之意。 “不对!”玄灯师太声音陡然拔高,不待清封道人反应,如秋风落叶,一掌斜挥,似打似抓,劈向杨羽清肩头。一掌看似随意,实则一法通万式,暗合峨嵋一脉“水云劲”,生生封住杨羽清退路。口中一声冷哼:“孽障!”猝然变故,饶是清封道人、太子清、渡圆方丈这般武学宗师,亦是迟了一步,眼见玄灯师太厉掌将落,三人口中不禁急呼:“不可啊!” 杨羽清识得其中厉害,即便拼凭借自身功力全力一档,也难当其锋,反之暴露武学,势必成为众矢之的。索性功力内收,故作惊愕,一堵玄灯师太是否当真下杀手。 千钧一发之际,且听“汪汪”之声大作,杨羽清怀中野狗一跃而出,咬向玄灯师太手掌。 “嗯?”迟疑之间,玄灯师太手掌一斜,当下鲜血四溅,野狗飞出数丈,显是不活了。与此同时,清封道人、太子清、渡圆方丈快上一步,合力阻下玄灯师太攻势。 劲风呼啸,杨羽清虽未被铁掌击中,仍为掌风扫过,一个踉跄,连退数步,跌坐地下。 玄灯师太眼见未尽全功,心头恼怒,大喝一声:“退下!”反掌一抬,气劲横扫,震开三人。此三人均是不世一方的宗师,若是当真较量,断不至于此,只是本无为敌之意,手中自敛五层功力。哪想玄灯师太杀心已生,全力施为,一时措手不及。 再动身,旋风纳劲,掌挥劈山。玄灯师太心有主意,自是猜出杨羽清身份,岂容错放?正统、教宗恩怨,历时已久,她峨嵋一脉,死伤无算,又怎堪轻放仇雠? 忽而天风怒啸,惊雷劈地。玄灯师太诧异之际,快身退步。定睛一刻,眼前竟是一柄宝剑插地。宝剑通身青碧,寒光赫然。剑身轻颤,如弦音绕梁,摄人心魄。 同时,似由天外传音,送来一阵冷肃之声:“峨嵋派好大的能耐,竟然敢在太原龙城,妄自动杀。莫不是以为太原龙城并无能人了!”一声之后,随即又是冷笑,引动落叶起舞,剖划阴阳交界。 第十五章:煮雪听剑(上) 一语剖划阴阳分界,疾风摧折落叶无边。 青煞之剑,霜冷之语,惊觉众人。未见来人,已知对手非凡。 “藏头缩尾,鼠辈行径。”玄灯师太气极怒极,冷然一喝,饱涵真力,霎时气动风云涌,天地日月暗。落叶为之震荡,溃不成阵。 清封道人心叫不妙,正欲出言阻止,忽觉流风化劲,银刃穿梭,连忙拉动玄灯师太退开。一步退后,却见玄灯师太先前站立之处,三根银针成“品”字排列。银针贯地,没入半身,此等手段,着实骇人。 变故骤生,渡圆方丈向前一步,护住玄灯师太。太子清长剑在握,只身立于杨羽清、玄灯师太中间:“小友,此间危险,你先行离去。”杨羽清早先见他有相护之意,怕是已然猜出自己身份,此刻并不为难,更是有意助自己离去,不由暗叹一声。 “孽障尔敢!”眼见杨羽清抬足欲走,玄灯师太立时出言喝止。杨羽清冷笑一声,看着倒落一旁的土狗尸身,生生忍下心头怒意。正将离去,迎面又是四匹高头骏马电驰飞掣而来。一眼扫过,竟有熟悉之人。当先二人,可不正是裴风战与萧京,紧紧跟随,一者面无表情,青衣如洗,一尘不染。一者神色怪异,似怒似笑,一只左眼由黑布遮掩,想是不能视物。杨羽清心下了然,所料不差,此二人定是青城掌门聂临以及崆峒掌门言达安。一时之间,正统八派掌门聚首,如此阵仗,当真令人心惊。 裴风战马快人急,纵身一跃,已至玄灯师太身前,不待行礼,关切问道:“师太,适才似有听闻动静,不知可有受伤?”目光一闪,却见青剑插地,口中惊异:“此剑……似是于我派典籍有所记载,只是早已不知下落。如今现世,莫非……”话未说完,余光落处,已看见一旁杨羽清,本欲询问,话到唇边,却又想起四周尚有他人,继而说道:“原来是木青侄儿,好久不见。”杨羽清曾以“木青”为名,欺骗丘玄归,裴风战索性顺水推舟,也好免去杨羽清灾祸。 “的确好久不见,木贤侄。”一侧萧京怪笑说道,眼中颇有几分戏谑。 “木青?”裴风战一语落毕,清封道人四人心中均是称奇。玄灯师太暗叫好险,险些害了无辜。说话间,聂临、言达安先后而至。八人相视一瞬,手按兵刃。裴风战先行发话:“不知来者哪位高人?” 玄音传来,犹如天外秘影,杨羽清难以分辨源头何处。八派掌门却是经验老道,只看青剑、银针插地势态,便已断出来者方位。 “呵,”一声冷笑,如千里冰封,冻得众人心头一寒:“峨嵋刺、青城锤、昆仑刀、崆峒掌,贵派武学博大精深,却舍本逐末,改习剑术,无怪先贤惊才艳艳之学,而今所流,只剩得十之七八。”声冷音冷,清脆之中,犹如玉石滴落,来着竟是女子。 循声而觅,眼前空无一人,只有东升旭日,冉冉而起。 玄灯师太心知来者非凡,却不愿输了气势,凝音成线,乍然一喝:“纵然只留得一成功力,也足以涤荡妖氛魔气,还天下清白。” “好,好一个还天下清白。”玄音又至,冷然嘲笑:“善恶不分,如何还以清白?自保不能,又怎能还以清白!”一声高过一声,宛如摧枯拉朽,卷起层层落叶,漫天飞舞,迷蒙众人眼界。 沙叶飞旋,但见一人,呵气纳劲,弹指破风,霎时乱叶溃散。清封道人凌然而立,朗声说道:“阁下手段高妙,何不显身一见。”再弹指,一粒灰白石子激射而出。且听得一声闷哼,一名粉衣女子如凌波微步,踏风而来,随即,便是一阵嘹亮霸词。 “青山转,山转不过九重天;青山绕,山绕自在生死间。魑魅独行千万里,魍魉无际倚鹤观。” 声消,人至。粉衣女子应声而落。见她螓首蛾眉,姿态婀娜。脸上,带着一张面目狰狞的面具。双眸环视,毫无情感。右掌紧握,劲力一到,指缝间徐徐划落些许灰**末。一张口,亦是冷言冷语,不着人情:“许久不见,道人功力精进如斯。弹指为风,一招破我音玄之法,此等功力,小女钦佩。” 来人现身相见,七派掌门齐齐一惊。渡圆方丈当先开口,宣颂佛号:“原来是女施主,救命之恩,不敢或忘。”裴风战不明就里,疑惑间,太子清点头道:“此人便是在我等身中妙手毒王毒雾后,出手相助之人。”裴风战恍然大悟,但今日之举,对此女行径,一时不甚了解,也不多言,静立一侧。 清封道人先是一声感谢,继而说道:“姑娘如此年纪,便习成音玄之法,凭呼喝之力,御丈外之物,又以血肉之躯,碎坚韧之石,贫道更为拜服。初次一见,未及答谢,今日再会,可否告知家门。” “呵。”粉衣女子冷笑一声,也不回答。目光在八派掌门面前一一扫过,最后落在杨羽清身上。只见杨羽清虽然已是蓬头垢面,但俊朗之中,别有几分坚毅,默然而立,竟有熟悉之感。美眸流转,稍稍一颔首,似问似答:“木青?老木头门下之人?” “嗯?”杨羽清见此女能为,当是一代天骄,此刻一番话来,浑然无迹可寻。稍一迟疑,索性点头称是。 粉衣女子应了一声,松开右手,一阵灰**末迎风飞洒,赫然便是适才清封道人弹出的那粒石子。她拍了拍双手,自顾踱步而行。蓦得一定身,骈指为戟,直指裴风战:“点苍剑派入驻太原,有多久了!” 蓦然一声发问,似狂似妄,惊厥众人。点苍剑派,中原正统之龙首,何曾为人如此置喙?饶是曾有救命之恩,八派掌门亦是心中不悦。裴风战尚未回答,玄灯师太却觉正统门面尽失,冷哼一声:“姑娘所管,未免太宽了些吧。”粉衣女子独自冷笑,全然不将玄灯师太放入眼中,自问自答:“自七世祖师迁点苍剑派至太原,算来已有一百七十九载,裴掌门,我所言可是属实?” 裴风战稍作迟疑,点头说到:“不差分毫。”粉衣女子又道:“那敢问裴掌门,点苍剑派,其名由何而来?”裴风战见她如有逼问之意,一时却猜不出所谋为何。按下心绪,泰然说道:“我派于滇边点苍山立派开师,自然以点苍为名。后师祖闭关钻研剑道,大成于天下,是以更名剑派。” “好,”粉衣女子点头称是,随即双掌轻拍,忽而语气骤然一冷:“既然点苍剑派之属滇边,当年七世祖师入驻太原,亦不过养精蓄锐,为他日收复失地暂做准备,其中缘由,裴掌门想来熟悉。放眼而今,裴掌门可谓中原正统之盟主,威风赫赫,可曾思念此事,还于旧址,抑或为私情牵绊,早将先祖之训,背于脑后!”说道最后,语调陡然一升,已是责备,其中寓意,裴风战心知肚明,但此女对点苍剑派之事,近乎了如指掌,又不得不令裴风战心生戒备。 “混账!”萧京突然怒骂一声:“我等中原正统之行事,岂容他人置喙余地……”尚未说话,太子清等人急喝一声:“危险!”却已然迟了,一双粉拳,如闪电霹雳,急急打来。萧京早已看出此女武功或在自己之上,出言挑衅,亦是料得此局,却料不着来势之快、之猛,竟前所未见,不由背脊一阵冰凉。好在他经验老道,转身挪步,避重就轻,层层化消力道。 粉衣女子一双妙眸闪过凶光,招式倏忽一变,化拳为掌。但见双掌凝气,一瞬之间,已成青碧。招行诡异,指东打西,破开疾风阵阵,运转刚柔飒飒,如轻似重,式式催人性命。 照眼之间,已是生死之决。萧京万料不及,看似柔柔弱弱的女子,招式狠辣如斯。闪身退步,生死关口,不知轮回几何,惊骇得满头冷汗,竟无招架之能。 粉衣女子得势不饶人,掌劲挥洒,如佛祖拈花,如反弹琵琶,尽展曼妙身姿,尽露奇妙功法。萧京终究一派之掌,且挡且退,渐定心神,旋身避势,劲透一拳,誓要开山裂石,搏回生门。 拳掌相交一瞬,萧京心中震撼,更胜先前。拳力所及,如泥牛入海,悄无声息。反观粉衣女子,手掌柔若无骨,顺着萧京铁拳,攀上手腕,扣向萧京脉门。萧京惊骇之下,“劈空掌”绝式再出,掌椽化刃,横扫如刀,似金刚挥斧,山河尽折。 粉衣女子识得厉害,不敢硬接,当下转化柔势。立身,收劲,一引一带,口中娇吒一声:“‘烟云断月’!”崩掌发力,直催金刚威仪。震撼一掌,二人各自后退。 萧京一退五步,胸口剧烈起伏,张口欲语,却是一口血箭喷出,又是一退。好在太子清眼疾手快,将其扶住。手探脉门,虽然并未伤及腑脏,但内息已乱,真气大损,更有一股阴寒之气汇聚不散。“好歹毒的武功。”太子清眼一凛,生出几许薄怒,上前一步,抱拳道:“姑娘好身手。区区不才,愿以‘折梅手’讨教几招。” 粉衣女子双掌背后,长舒一口气,青碧双掌复又一片粉白,唇角勾勒一抹嘲弄:“雪山剑派‘折梅手’脱胎于‘大擒拿手’,招式开阖有度,又取‘小擒拿手’灵巧多变,的确奥妙非常。然,我身所修,恰是转实化虚,讲究阴柔诡秘。太掌门,还感觉不出么?” 太子清疑惑之间,只听颤然低哼,惊见萧京浑身颤栗,半跪在地。众掌门一阵惊愕,清封道人终究冷静非常,一手按在萧京脉搏,只觉触手所及,阴寒之劲贯彻萧京全身,有意凭借多年太极劲逼退,却始终无法捉摸,如烟如幻,诡异绝伦。 清封道人脸色骤然一变,看向粉衣女子的眸子,不由多了几分敬畏、几分愠怒、几分惊骇:“这是倚鹤楼绝技,‘碧澜烟手’!”说到最后四字,素来淡薄的声音中,竟然多了许些不可置信。 便在众人诧异之际,粉衣女子身一动,掌一挥,落叶惊散,青剑在手,更添冷煞风寒。风冷,剑冷,人更冷。三尺青锋,宛若秋鸿翩翩,至极之处,不见剑锋。手一振,薄如蝉翼的剑身轻颤,发出一阵轻吟。众掌门亦是识宝之人,倒吸一口凉气,暗中赞叹。饶是杨羽清这般年纪,仍不禁脱口称绝:“不世绝品。” “嗯?”粉衣女子目光停留在杨羽清身上,褴褛模样,仍遮掩不住脸上刚毅坚韧,竟是与那故人如出一撤,不由心驰神摇,宛若昔人再逢,千般情义,涌上喉头,却生生化作淡然一笑:“你,识得此剑?”未见真容,可面具下的激动,杨羽清尚能听闻:“不识得,只是听闻剑凝赤血为碧,而极薄之剑,非得韧铁为母,千万无一。” 粉衣女子对杨羽清不由高看几分:“小小年纪,却又此等见识,不愧是……不愧是木家之人。”再看向太子清,眼中陡然一肃:“ ‘岁寒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太掌门,小女今日,便要讨教一下这‘凝霜寒宵剑’究竟如何名震武林。”手一翻,袖一扬,衣袂如飞,绝尘之姿,含霜带煞。 “‘碧海凝烟剑’,姑娘果然是倚鹤楼门人。倚鹤绝技,天下闻名,区区便以‘凝霜寒宵剑’讨教一番。”话声毕,人影动。太子清弓身退步,右掌反拍剑鞘,“锵铿”一声虎啸龙吟,宽身长剑应声而出。剑出鞘,寒光一汇,锋芒毕露,梅花香气,弥漫四周。 雪山剑派,以剑为尊,八派之中,堪称翘楚。放眼当今武道,罕有敌手。太子清淫浸许久,其剑法造诣,虽然未能独占鳌头,亦属龙凤。“请剑式”一开,各派掌门纷纷退后,萧京重伤,难以行动,也为聂临扶至丈外。 “好!”剑寒人寒,语更寒,一声落,人先动。粉衣女子腾剑挪光,霎时漫天青影重重,如鬼如魅,一剑斜指,未及身,气先至。太子清凝剑为霜,一招,快愈惊雷疾电。 甫交手,各自震撼。粉衣女子剑走诡异,起招落式,幻化剑影漫天。太子清闭气凝神,开六梅寒宵,剑快,更寒。再接手,只闻劲风飒飒。 “此二人剑法以堪臻境,一者奇,一者快,着实难分高下。”杨羽清暗自称赞。 “裴掌门以为如何?”清封道人收敛以往玩世不恭,正色说道。裴风战观剑之际,忽闻耳语,面露一丝苦笑:“想不到太子清剑法精进如斯。单以剑法而论,裴某比之不及。倒是这女子,一手‘碧海凝光剑’,的确奥妙。传闻倚鹤楼注重掌法,想不到剑法亦是如此厉害,无怪乎当年四大门派中,倚鹤楼位列其中。” 说话间,战中二人数度交手。粉衣女子长剑奇妙诡异,旋影纳风,虚实交加,难以捉摸。太子清宽剑招狠式猛,御风驾影,飞身顿行,快如巽风。 销金断玉之声,连绵不绝。忽听粉衣女子轻喝一声,反身运剑,身化长虹,随剑而动,臂腕轻抖,刹时幻化万千剑花,如流星雨落,已将太子清半身包裹。放眼一看,式式是虚,招招是实,满目青影徘徊,难辨真假。太子清低沉一叱,宽剑四尺,迅雷般一跃而出。身随剑走,如穿林轻燕,在万千剑影中从容躲闪。近身一刻,剑一撇,锋芒直逼粉衣女子眉间。粉衣女子退避不及,横剑欲挡,太子清却是趁胜追击,手一低,剑一按,宽剑一生二,二生四,四剑连环,疾刺粉衣女子胸口四大要穴。 粉衣女子倒也厉害,梅花香气扑鼻而来,已知极招将至。划步腾挪,如灵蛇后翻,应势挑剑,散落朵朵剑花。快剑相接,端得铮鏦不绝。 忽得一声轻啸,粉衣女子猛然拔地而起,剑指虚空,如凝光聚风,一剑落,虚影丛生,云烟浩渺。太子清不敢大意,横剑蓄势,梅香四溢。突然双眸奋然一张,精光流转,剑随人,已然站立一丈之外。 风息,人止。粉衣少女身形微晃,脸上面具竟露出一丝裂痕,随即分分碎裂,散落一地。面具后,露出一张秀美娇娆的容颜,柳眉似画,如病如愁,做一抹素白,徒添冷俊。另一方,太子清右肩鲜血迸溅,染红一身白袄,剑端,几缕青丝,随风远去。 收剑还鞘,太子清强忍肩上剧痛,抱拳笑道:“‘碧海凝烟剑’不愧倚鹤楼绝技,区区拜服。”说罢,大步走回裴风战身侧,双唇不禁一颤,呕出一口心血。 裴风战大惊之下,连忙按住太子清背心“灵台穴”,以一口纯正之气,为太子清推宫活血,口中嗔怒:“比武较量,姑娘下此狠手,未免太过。适才较量,姑娘心知肚明,如此行径,未免有失身份。” 在场众人,除却修为低浅的杨羽清,以及尚昏迷不醒的萧京,余下之人均是瞧得清楚。适才交锋,太子清虽有敌意,却仍手下留招,否则粉衣女子断然不会仅仅碎了面具、伤了发丝这般简单。而粉衣女子全无保留,非但一剑伤及太子清臂肩,更是以独门心法重创太子清心肺。如此歹毒手段,着实令人发指。 粉衣女子不以为意:“裴掌门莫不是看不过去,也要教训小女一番?若是如此,小女在此等着便是。”冷笑一声,又道:“裴掌门可莫要忘了,师门训示才是。” “你……”裴风战怒火中烧,却是不得作为。他心中明了,眼前女子,纵然绝非倚鹤楼之人,却也是点苍剑派不可得罪。 杨羽清一侧观望,心中已有定数。这粉衣女子看似对正统掌门处处针对,但归根结底,尚是对付裴风战一人。如此看来,自己尚有转圜之机。 “木家小子,你在想什么?”粉衣女子将目光落在杨羽清身上,其中包含情谊,令杨羽清不由心中一动,宛如再见亲人。粉衣女子又道:“此间尚有战火,你且退开一旁,免得引火烧身。论及辈分,你叫我一声‘姨’尚不为过。待此间事了,随我回去坐坐,免得被人说我派礼数不周。” 杨羽清闻言,却是不敢答允。这粉衣女子显然知晓自己并非“木”姓,此般言语,说不得便是另有图谋。 “此事断然不可,”裴风战收敛功力,起身而立,明玥剑锵然出鞘,划出一片雪白:“木老前辈与我点苍剑派颇有交情,姑娘未免太过霸道。裴某见姑娘剑法卓越,倒也心生讨教之意,忘姑娘不吝赐教。”说是讨教,实则是欲以比武较量,定夺杨羽清去留。 “嗯?”粉衣女子瞧出裴风战心意,冷冷一笑:“即便不顾祖训,与我派为敌,尚且不顾?昆仑、雪山先后落败,小女倒也有心瞧瞧正统盟主,修为几何!”话音方落,倩影先动,青剑挽风,起手三招,招招煞手,剑影重重,也不顾裴风战身侧尚有旁人,便化作漫天星辰般,直取裴风战命门。与萧京一战,虽然手段狠毒,却无必杀之念。与太子清一番较量,饶是残狠,亦在掌控之中。而此时出招,并无留手,皆为取命。 杀招连环,来得莫名。未免伤及无辜,裴风战不敢退避,挺身而出,锐锋开阖,怵目银芒,宛若过眼流星,迎着连绵不绝的招式,交迸绚烂璀璨。剑剑出鸿毛,剑剑落泰山,剑锋所指,仿佛有千钧之力、风雷之势,连破粉衣女子不世剑招。 粉衣女子微微一怔,手下更不留情,又是奇招迭出,凝虚化实,一剑快过一剑,一剑狠过一剑。青剑铺陈,宛如烟云漫天,生生将裴风战困在剑圈之中。 裴风战脚踏罡步,剑转流云,指、点、转、承,四法相合。蓦然松手,明玥剑凌空飞旋,剑鸣击响,奏演铿锵。身形反转,拨云弄雾,掌纳乾坤,运转八极,万流化一,一掌破敌。 杨羽清看在眼中,惊上心头。裴风战此刻招法所行,融合点苍剑派“流转剑法”与“化元留影掌”之精妙所在,若非有幸取得“流转剑法”之剑谱,以他今时修为,难以窥得其中玄机。看来当日剑创裴风战,他的确保留不少。如此,更是坚定杨羽清心中意志。 双掌甫接,裴风战借力而退,反手抓剑,背身回斩,一气呵成。粉衣女子心中暗赞,身法不停,退坤宫,进乾位,入归妹,出大同,一招四式,一式一变,似鬼魅乱舞,令人难以测度。裴风战脸色微变,剑吟四海,“穿云裂石”、“龙游乾坤”,双招合一,前招未歇,后招已出,倏变身形,剑风呼呼作响,已是“青松剑法”之精髓所在。 粉衣女子轻喝一声,身形一矮,再起身,凤游天野一般,侧身一避,躲开剑气。饶是如此,亦是惊险万分,长袖竟被剑气割落半截。粉衣女子却是倔强,拼得两败俱伤之势,银牙狠咬,迎上剑芒,提剑直刺裴风战胸口“膻中穴”。裴风战眼见明玥剑便要斩断粉衣女子右臂,一瞬之间,心思百转,竟而剑偏三分,划破粉衣女子右肩,洒下一片殷虹,全当为太子清报仇。而此时,青剑锋锐,距离其“膻中穴”已然不足三寸。 惊险一刻,聂临、玄灯师太、渡圆方丈正欲出手相助,一条人影当先一跃,脚踏太虚玄妙,双袖翻覆,点拨阴阳。一招,救人,退敌。 不待裴风战言谢,清封道人缓缓走向粉衣女子。双眸微闭,双掌背后,一步如渊渟岳歭,一步如山岚风徐:“姑娘既为倚鹤门人,自当以武林大义为先,而今此般作为,恐违祖训。何况姑娘这般年纪,手段毒辣,于人于己,皆为不益。” “呵,”粉衣女子嘲弄道:“龙泉宝剑,沉土千年,紫光之气夜夜冲霄。真人,我派自有风格,你管的未免太宽。何况以真人当今威望,我派自是不愿与你为敌,若是强要出手,今日一战,在所难免。”说时,横提青剑,护于胸前。宝剑在真力激荡之中,颤如蝉翼,蜂鸣不绝。清封道人凝立不动,已表心意,宽大道袍无风自鼓,脚下尘土回旋,剖开一尺方圆。 一时,风声飒飒,落叶飞舞,迎着初阳旭日,婆娑作响。 青剑流光运转,宛如氤氲蒸腾。忽而剑身一凝,气吐恢弘,烟尘弥散。一人,一剑,直取清封道人胸口“玉堂穴”。 清封道人一退步,风消云淡。双掌纳元,一开天地,一化阴阳,万象玄妙,尽归原道。 “阿弥陀佛,竟是武当‘太极劲’。”渡圆方丈素来沉静的脸上,显出一丝波澜。清封道人起手运招,便是十年未出的玄式绝学,可见已动真怒。 万千剑光凝一瞬,骤发,倏止。清封道人双掌拨圆,大展挪移乾坤之法,层层卸力。再一拨掌,剑飞,人退。 “清封掌门好大的气势,在此为难一个小辈。”一声苍老声响,宛如铜钟大吕,化作无俦罡力,瞬息之间,阻下清封道人将欲前行步伐。随即,三道真气激射而至。 清封道人挪步旋身,掌翻袖扬,一松一放,自广袖散落三枚拇指大小的铁器。铁器生有四棱,前尖后粗。清封道人望着残破的袖袍,已知来着非凡。此暗器,在杨羽清观来,并无特殊,但老于武林的几派掌门,却是熟悉。此物名为雷公破。寻常足有手掌长短,以独门手法敲击后背射出。纳风飞旋,威力极大。而如这等小巧,多是依凭腕劲而发,藏于袖中,令人防不胜防。只是此物材质多以精铁为主,颇为沉重,即便如此小巧,二十步以外,也不足三层威力。而此刻说话之人,尚在百步之外,足见其功力何其骇人。 “婆婆!”粉衣女子闻言一惊,张口之间,气息翻涌,猛然喷出一口血箭。原本毫无血色的脸上,愈发苍白如蜡。 “让你好生习武,总是不听,如今吃亏,恶果自尝。”老者声音传来,虽有责备,仍是少不得几分关心。忽而声音一沉:“清封掌门,我建宫行事,自有主张,何容他人置喙。看来,老身沉隐数十载,当真以为我建宫是任人欺辱的么!”说道最后,声音再是一厉,风沙四溢,竟令众掌门为之一颤,退后一步。 乍闻“建宫”二字,众掌门无一不惊,清封道人、裴风战更是骇然。裴风战当先一步,朝声音来处,抱拳躬身:“一切事由,皆因晚辈而起,望老宫主念在昔日鬼先生与武当先人铁木真人相交份上,莫要与之为难。” “有意思。”老宫主语透几许赞赏:“裴小子倒是有几分义气。技不如人,老身自然不会强自出头,但伤了我建宫之人,总要有所交代才是。” “不知老宫主是何意思?”裴风战自然知晓,老宫主断非好相与之人。 老宫主沉吟片刻,道:“我建宫早已不愿过问武林之事。如此不若这般,你点苍剑派、武当派各答应老身一个要求,待日后自有人以建宫手令前来收取。而所行之事,断然不会涉及武林利害,如何?” 清封道人、裴风战本是害怕老宫主要求之事,有损武林正道,现下听来,倒也放心,自是应允。 “木家小子,既然来了太原,不若府上一坐,免得惹人笑话,说我建宫全无礼数。你祖上与我建宫多有交情,你且多住些时日,也好让我派一尽地主之情。”话音一转,老宫主又道:“魑魅,九转生死巷之机关,你也熟悉,自行带木家小子来去,你与其父母多有交情,当好生看护才是。” 一语出,众人各自震惊。七派掌门听闻“木青”祖上曾与建宫有所交好,其身家势必不俗。杨羽清却是惊于“九转生死”、“魑魅”六字,目光落在魑魅身上,一时百感交集:“这便是娘亲要我找寻的那人么?” 玄灯师太连忙上前作揖行礼,口中谦卑:“敢问此子可是姓‘沐’,祖上先辈乃沐老前辈?”她口中所言“沐老前辈”,乃归隐山林的侠者,门下之人,初入武林,便与一代儒侠沈若居联手,扫荡乱世,为各派尊崇。虽是疑问,心中却愈发笃定,暗自庆幸自己并未铸下大错。一侧裴风战心知眼前所谓“木青”之人,究竟是何身份,却不道破,化作一丝苦笑。本是有意带杨羽清折返点苍剑派,无奈建宫老宫主开口,此时只能作罢。 “自然是木老前辈。”老宫主犹自说着模棱两可的话。说道最后几字,声音渐渐消散,人已然远去。 “魑姑娘,此事……”裴风战知其身份,语气之中,不免客气几分。鬼先生之于点苍剑派恩德,点苍剑派断然不会与之为难。他眼角撇了撇杨羽清。算起来,鬼先生、儒侠沈若居、杨氏先辈杨逸曾有联手之谊,其情义深厚,想来不会对杨羽清不利。如此说来,他也不算愧对云青念。 “木家小子与我离去即可。今日得罪诸位掌门,魑魅在此赔罪。”说着,魑魅从怀中取出一个翠绿瓶子,打开封口,倒下一粒药丸,交于裴风战手中:“太掌门为人耿直,小女素来佩服。今日不得已,还望裴掌门带我赔罪。另则,太掌门中我派‘碧澜烟手’寒毒,此粒丹药,自可化去体内寒劲,修养七日,即可康复如初。”美眸流转,扫了眼尚出于昏迷的萧京,冷哼一声:“至于萧掌门,权当是个教训。诸位,告辞。”说罢,带上杨羽清,联袂离去。 临行前,杨羽清蓦得转身,来到卖豆腐花的摊位前,对着老板磕了一头,又看了看横尸街道的土狗,不言语,跟着魑魅,渐行渐远。 适才一番变故,街道两侧零星几家摊铺,唯恐殃及池鱼,纷纷打烊,此刻除去那家豆腐花的老板,真无他人。 裴风战见魑魅言语之中,对萧京颇多责怪,自然不会前往讨取没趣。喂太子清服下丹药,助其运气,化开药力,这才起身。看向魑魅、杨羽清离去方向,心中百感交集。不知杨羽清所留“十年之约”,是否当真。魑魅带走杨羽清,其意不言而喻,若是杨羽清心存仇恨,点苍剑派终究有一难。而魑魅所言,虽有讥讽其中,但这些年来,自己居住太原,的确削减归根之心。 “你是魑魅?”杨羽清寻寻觅觅,尚不得丝毫信息,而今一朝遇难,却是巧逢。一切恍如梦中,难以置信。 兜兜转转,弯弯绕绕,二人已不知行走几时,早不见八派掌门身影。放眼所及,人迹罕至,唯有清风拂耳,化作弦音悦耳。 “呵,”魑魅忽而淡淡一笑,止下莲步,青葱般的玉指,轻轻敲了敲杨羽清的脑袋,显出几分关爱:“杨羽清,杨普明、云青念之子。你不是一直再找我么,怎么,见到真人,反而怀疑了?” 听的魑魅一口道出自家身份,杨羽清自是不再怀疑,但听闻爹娘姓名,双眸不禁一阵通红。 魑魅自知杨羽清悲伤何故,想起那个白衣如雪的男子,亦是幽幽一叹,眼中噙满泪水。稍稍仰头,阳光刺眼,竟令她险些睁不开来:“杨大哥,也就是令尊进入云府之时,我便知晓你们杨家终究还是难避红尘。以杨大哥之能,一身剑术,敌手难逢。隐居诸葛八卦村十年,贯通刚柔之力,更是当世无双,无愧曾经‘南武林第一剑客’之称。初始,我尚未放在心上,直到云府大火,这才知晓,原来我一直只是一厢情愿,误你终生。杨氏一脉,是我大意疏忽,造成你如今光景。”似倾述,似耳语,声声叹气,声声自责,却是再难一见曾今少年。早知江湖多蹉跎,无奈转身仍是空。紧握的双手,什么也抓不住。 “其后知晓你身处点苍剑派,以裴风战心性,纵然与杨大哥为敌数年,更有夺妻之恨,但单凭你母亲是云青念,便会护你周全。”说道此处,魑魅面露笑意:“你设计逃离,便是要寻我。我一直身处暗处,便是要看看你能为如何,可否担起杨家大任。而后见你收拢人心,利益相加,犹自坚持初心,杨大哥有子如此,当慰平生。若非今日变故,多些时日,我亦会现身。” 杨羽清听她之言,方知原来自己一举一动,皆在此人掌握。惊愕之间,更有感激:“那你明知我身份,为何还称我姓木?即使你有心保护,依那位老宫主身份,也不至于编出众多谎言,欺骗晚辈。” 魑魅闻言莞尔:“你倒是仔细想想,除了称你姓‘木’,何曾欺骗他人?我们称你落木之木,而他人以为三水之沐,一切皆是他人自作聪明。何况,三水之沐一脉的确与我建宫关系密切,此事也是属实。”见杨羽清尚且疑惑,不由笑了笑,一时风姿万千:“你是杨家之人,说与你听倒也无妨。武林流传,三大隐世门派,你可知是什么?” 杨羽清稍作沉思,道:“听诸葛叔叔所言,应是碧庄、倚鹤楼、紫皇岛三派。碧庄怀璧其罪,多逢劫难,销声匿迹多年。倚鹤楼身卷政权之争,听闻雪夜一战,死伤殆尽。至于紫皇岛,远距海外,踪迹难寻。”似是突然有所思及,忙问道:“是了,方才清封道人所言,你施展武学,乃倚鹤楼‘碧澜烟手’与‘碧海凝光剑’。清封道人冠绝古今,定然不会看错,莫非你便是倚鹤楼后人?” 魑魅身手敲打一下杨羽清后脑,故作嗔怪:“论起辈分,你当称我一声‘姨’才是。”目光看向远方,幽幽渺渺,似能看穿古今:“你所言倒是不差。碧庄之难,皆为铸兵工相曾的《铸兵神录》中的武之卷,外有宵小觊觎,内有家贼难防,最终腹背受敌,消声武道。但若说销声匿迹,实则言过其实。隐翠谷沐氏一脉,正是碧庄嫡系弟子。碧者,翠也。只因帝朝易姓恐其威胁,设计围剿,沐氏一脉为保碧庄精神传承,霍命一战,总算逃出灭门之灾,更改名姓,成立而今碧落晴天。碧落晴天,乾坤朗朗,扫尽邪云。”说道此处,魑魅面带敬重,转身西南,深深一拜。 “碧庄”二字,杨羽清纵然年少,亦有所听闻,心中自然免不了敬重。如今知晓因果,得悉当今隐世门派碧落晴天竟是碧庄精神传承之象征,随着魑魅,朝西南拜身行礼。整理思绪,又道:“听诸葛叔叔所言,碧庄、倚鹤楼、紫皇岛三者关系匪浅,昔年曾是三足鼎立。而今碧落晴天为碧庄精神传承,那你建宫当真是倚鹤楼一脉流承?” 话到此处,魑魅神色肃穆,再无丝毫嬉笑之情,是对先人最为崇高的尊敬:“建宫主人,鬼先生正乃倚鹤楼门人,此中细由,暂时不便道明,待得日后你身居建宫,自然了解。”仰首观天,金乌正盛:“已是正午,切需加快脚步,若是慢了,婆婆可是要生气了。”提及老宫主,魑魅不敢言笑。老宫主性情古怪,难以捉摸,当年杨家子嗣杨普明,尚且不能全身而退,今日召见杨羽清,虽不至于加害,但一番考验无可避免。魑魅也是有心看看,杨普明的儿子,如今有何能为。 风如旧,云如旧,走在九转生死巷的人,却已然不复从前。神秘幽深的古巷,曾经死寂沉沉,而今更添三分萧索。身侧不再是那个白衣少年,或许此生再无相见。一路行来,魑魅心思深沉,明珠双泪,垂落如箸。 身前,烛火摇曳,几经折射,一片辉煌。身后,灯火倏然泯灭,宛如黑暗深渊。魑魅忽得止下脚步:“羽清,一旦踏出九转生死巷,步入建宫,若要安然离去,说不得便要拜入我建宫门下,习我建宫武学,遵我建宫门规,你可愿意?” 杨羽清既然知晓如今建宫,便是昔年倚鹤楼,自然明白此地绝非寻常所在。不过,既然娘亲有所交待,想来亦有深意,稍作沉思,道:“我们杨家武学,我断然不会放弃。” “呵,”魑魅淡然一笑:“合该如此。但你若是见我败于清封道人手中,便瞧不起我建宫武学,实为大错。清封道人一身‘太极劲’足堪臻境,当今武道,敌手难逢。倘若再有十载,待我大成建宫武学,一战清封道人,胜负犹未可知。” 杨羽清闻言一慌,连忙解释:“魑姨,羽清并非此意。裴风战、萧京害我杨家不浅,即便他日复仇,也当败于我杨家武学之下。”魑魅点头称赞,道:“云姊姊既然让你寻我,我自然会照顾你。杨家、建宫,本就交好,不若如此,你也莫要喊我‘魑姨’了,称我一声‘义母’可好?” 杨羽清当下一拜,重重一叩首,正色道:“义母在上……”魑魅手快,双掌一托杨羽清双肘,道:“此事非轻,含糊不得,待入建宫,三叩九拜之礼,缺一不可。” 出九转,过浮桥。建宫堂皇富丽,一如从前。金兰玉瓦,古树幽菊,处处迷人心眼。时值深秋,却依旧一片新春盎然。 杨羽清久居诸葛八卦村,四季交替,风景不同,如今一见建宫风貌,不由瞠目结舌。一路行来,建宫弟子无数,看着这一身褴褛的舞象孩童,多是惊异。但建宫弟子,均为女子,心性良纯,加之魑魅在侧,不敢过于造次,口中尊敬一声“少宫主”,复又面向远方。 杨羽清早已猜出魑魅此人身份,在建宫定然非同一般,如今听建宫弟子如此称呼,亦是意料之中。稍有惊愕,转瞬又恢复淡然,这倒是让魑魅不由高看几分。 二人一前一后,越过浮桥,直入建宫大殿。殿中入眼杂乱,空无一人。一桌一椅,乱中有序,杨羽清悄声说道:“是阵法。” “嗯?”一声老者声响传来,眼前光景倏然一变,左右两侧,各是四名建宫子弟亭亭玉立。弟子身前,各自端坐一名老妇。老妇年长,已然过了知天命之年,看似颓然,却是精气内敛,不容小觑半分。大殿之上,老者半倚半坐,双手落于扶手,不时敲打出清浅声响。老者双眸似睁还闭,饶有兴趣打量着眼前孩童:“啧啧,八位妹妹,老身所言如何?这小子可是一眼便看出阵法。无论能否破解,此等见识,已然不俗。”听音识人,此人便是早前凭声退敌的老宫主。 一名老妇微微侧头,双眸陡然愤张,精光怒啸。杨羽清背心一寒,不禁退却一步。心中不愿就此服输,迎着摄人目光,向前一步。 四目相对,那老妇猛然一笑:“好,好。”转头看向老宫主,道:“想来宫主心有定论,老身并无异议。”余下七名老妇亦是点头。老宫主见状,直起腰背,左手一点身侧空缺:“魅儿。”魑魅当即答应,快步来到老宫主左手边,负手而立,不言语。 老宫主正襟危坐,开口,声如洪钟:“本宫今日得遇杨氏子嗣,带入宫中。共文十三年,我建宫先人鬼先生与杨氏祖辈杨逸、沈氏祖辈沈若居联手破敌,锄奸惩恶。虽无兄弟之名,却情同兄弟。而今沈氏末落,再无子嗣,杨氏受奸人所害,直至此境,我辈断然不可任其流落,置之不顾,先生在天之灵,势必怪罪。”这番说辞,想来之前便已有思量。众人闻言,齐齐抱拳,朗声说道:“正当如此。” 老宫主稍稍点头,看了眼魑魅。魑魅得其示意,说道:“我建宫先人鬼先生,身为倚鹤楼后人,凭一己之力,白手起家,时光荏苒,至今百载有余,宫中姊妹亦有百数。而今偶添新人,愿诸位亲如姊妹兄弟才好。”见她婷婷而立,端得姿态万千,说话间,不苟言笑,隐隐有王者气度。众人应声回应。 此刻,殿外徐徐行来一人,站在杨羽清身侧,盈盈一笑,如空谷幽兰,不惹凡尘:“不知小兄弟名姓为何?”杨羽清见应是她娉婷之年,生得甚是清秀,脸色较之常人愈发白皙,宛如羊脂,款款一笑,可捧可掬,令人心生亲近之感:“杨羽清,羽凌低昂文缀似,清虹一道跃天地。” “羽凌低昂文缀似,清虹一道跃天低。咯咯,此语正有文武之意在其中。”少女闻言,稍一沉吟,道:“羽清羽清,羽者可谓风,风者是为巽,清者可谓水,水者是为震。上巽下震,为风雷卦,是为益卦。卦辞有言,‘损上益下,奋发有为;进取成名,商贾获利。’以此为名,当有与人为善,发奋进取之意。” 杨羽清惊愕之间,却见魑魅莞尔一笑,道:“这位与令堂同姓,云汀兰,善于医、易之术。莫看她这般摸样,实则已然二十有四。不过称呼上,你姑且称为‘姊姊’便好。日后你生活起居,便由汀兰照料。”杨羽清朝云汀兰一番打量,莫非魑魅报出此女年龄,真当以为较之自己,不过长了几岁。驻颜之术,极为深奥,不想此女竟然精于此道。再是听闻最后一句,暗自生疑:“为何负责我生活起居之人,竟是精通医术、易学之人,如此似是大材小用了。” 魑魅玉掌连拍,自殿外又行来数人。魑魅一一介绍,均是身负绝技之辈,论及年龄,最上者不过二十六七,最小较之自己,不过多了三年之数。杨羽清不免心生黯然,方觉自己十年以来,所学所知,不过皮毛,尚且自得其满,不免贻笑大方。 正自失神,双眸陡然一亮,却见殿墙一侧,悬挂一张星相图谱,竟与自己曾在诸葛八卦村典籍中所见,颇多相似。但见此图多有年月,然而墨色渲染,犹如新出,虽未见珍贵,却是精致非常。笔淡而墨浓,化散为暗夜,点缀如明星,分部四方,似龙似龟,似虎似凤,纵横联合,交织一张偌大巨网。看在眼中,远近交替,如虚如实,不由神魂迷于其中,恍如置身虚空,上达无天,下至无地,浑浑噩噩,不知所以,不辨五识。 “啊!”正当神秘意乱之中,体内真气急转,令杨羽清猛然一醒,惊得连退数步,满身大汗淋漓,指着星相图谱,诧异道“这……这是辽国主将,萧达兰府院中的‘星宿图’?” “嗯?”老宫主从袖中取出一块糖糕,放入口中咀嚼。一双半眯的双眸,饶有兴趣,打量着杨羽清:“娃儿莫不是识不得字,画上分明题着‘观星图’三字。”一番话道来,似有几分讥讽,更多却是难以说明的试探。 杨羽清听她此刻语气,全不似先前关怀模样,倒有玩弄意思。心中稍作思忖,明了其中关窍,反而不惧,道:“这的确是‘观星图’,却也是‘星宿图’。相传当年一位奇人,依据一盘棋局,绘出此图。几经流转,为一商贾获得,并献给当时辽国主将,萧达兰。萧达兰精通汉学,对此画甚是喜爱,见图中并无题名,便要书写‘观星图’三字。那商贾却说,此图当为‘星宿图’,不过绘图人不知以何法,隐去题名,若能破解其中奥妙,足可披靡天下。萧达兰闻言心动,聚集帐下数多谋士参研,却是无果。只道是那商贾为谋利益,欺骗自己,当下将其斩杀。随后,便在此图上题了‘观星图’三字。” “啧啧。”老宫主似笑非笑,轻拍扶手:“娃儿知晓不少。想那萧达兰空有智慧,却至死不能解开星宿图图中奥秘,只当此乃寻常画卷。澶渊一战,萧达兰为万箭射杀,此图凭空消失。时隔百年,当初知晓此图之人,尽数化作白骨。娃儿既然能说出其中一二来,想是在诸葛八卦村有所接触。” 杨羽清走到星宿图前,伸手便要辨认画卷真伪,犹豫片刻,生生止了下来。一侧墨衣少女见他如此动作,猜得几分,遂说道:“你无需怀疑,此图并非真品。真品只在一人手中。” “嗯?”杨羽清心中一奇。自进入建宫,他多有留意,建宫外引水为流,内隔空建筑,纳元守一,聚气不散,绝非寻常工匠能为。目光所及,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看似装饰,实则暗含奇门遁甲之道,合风水堪舆之学。如此匠心,定是不凡高人所为。这般绝尘之人,又岂会做下败笔,坏了一池春水。 墨衣少女见他面露疑色,已然猜出其中缘由,道:“虽是赝品,却是无碍价值。何况此图只是一半,即便真品,也断难猜透玄机。”随即,话锋一转,道:“说起来,这张图,与你南杨一脉倒有几分关系。前朝昏庸暴戾,百姓民不聊生。昔时韩广应天接命,广纳良才,建立承天王朝。其后,又有江南沈家,倾尽百万家财,为韩广招兵买马,又解开沈家家宝白玉骨扇,取出观星图,排出‘星魔阵’,,助其平定乱世。其时,曾有奇人为韩广测命,天极反宫,死于亲信。韩广未听其言,次年果真被手下易破尘毒杀。随后易破尘改朝换代,取名为帝。有道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帝朝初立,易破尘听信太师应落一之言,为夺取沈家白玉骨扇,设下奸计,迫害忠良。最终引得正道人士愤慨。我建宫鬼先生,盛怒之下,联合沈家遗孤沈若居、杨家后裔杨逸、点苍剑派七世祖师三位前辈,前往应天府,夺取观星图。不想正逢变乱,三位前辈唯恐‘星宿图’有失,一分为二,半卷交与七世祖师,半卷由鬼先生保管。” 早先介绍,杨羽清已知此女名常雨岸,乃掌管建宫典籍之人。未曾想,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子,其见闻,却是远远胜于自己,不免心中黯然。想起常雨岸话语,不难猜出所谓“观星图”与诸葛柏口中“星魔阵法”必有所关联。 老宫主轻咳一声,道:“当年令尊前来,眼中所见,是为另一面墙上的雁丘图,而你却是看见了这观星图,好啊,好啊。”转身朝魑魅吩咐道:“明日良辰,便让杨家小子拜入建宫。我建宫武学不敢妄称天下无双,却也奥妙非常。你这便命人带他好好洗漱一番,如此蓬头垢面,成何体统。” 杨羽清闻言,向前一步:“有道是,剑者,一人敌。纵然武功绝世,却难敌机关算机。晚辈但愿博采众家。”杨羽清几经坎坷,深知武功深浅,固然重要,但谋略之能,更是关键。何况,若是研习建宫武学,不免耽误自家绝技,舍本逐末,着实不可。 老宫主稍作诧异,也不生气:“博采众家?此间艰辛,你可有准备?”杨羽清斩钉截铁,朗声说道:“杨家之人,又岂有怕死畏难之辈?”老宫主猛然一拍扶手,哈哈大笑,口中连吐三个“好”字,不复多言,手推轮椅,缓缓离去。 待得一番洗理,杨羽清换上一身崭新绸缎,抬手挑开落地幕帘,入眼处,香炉燃轻烟,一左一右,不知何时多了两位建宫弟子。一人见杨羽清似如脱胎换骨,不由惊道:“早先还是灰头土脸,想不到生得如此白净俊俏。”杨羽清略显尴尬,另一位弟子手持香炉,为杨羽清周生熏香。此间事了,二位弟子这才告退。 此间寝室,甚为优雅华贵。但凡桌椅案几,皆是上等木材精心雕琢,刻有龙凤,栩栩如生。案几上横置笔墨纸砚,案角,摆设一盏琉璃灯,灯开八瓣莲花,剔透清雅。 杨羽清长吸一口气,鼻中瑞脑香气犹在,不由摇头苦笑,开启一侧窗棂。夜空如洗,皓月皎洁,不惹纤尘。夜风吹面,久违的一寸清静,心思也逐渐细密:“建宫与我杨家似乎交情匪浅,可这些许年来,却是从未听闻爹娘提及,也不知有何缘由。不过既然娘亲有所指引,想来可以倚靠。”凉风徐徐,杨羽清精神为之一振,放下卷帘,绕过屏风,盘腿座上软床。数日以来,他路途奔波,倒是未曾安心,而今定下,运功游走全身百骸,不过片刻,已然入定。 冰蟾高悬,洒下一片银芒。月下,灯火昏暗,照着一张深谋远略的脸。此刻,双眸凝视火苗,手指不住敲打桌面,发出“哒哒”轻响。 “嘎吱”悠长一声,木门半开,自外走入一名衣衫整齐,丰神俊朗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身着一袭乌黑长袍,宛如黑夜幽灵,悄无声息。 座上男子抬眼看了眼来人,不多言,伸手指了指对面椅凳。中年男子见状,一抱拳,口中恭敬道:“多谢赵大人。”随即,虚坐三分,不敢逾越。 “呵,”赵大人口中轻笑,脸上犹是一副波澜不惊:“这些年来你很努力。现在南方泰半的武林势力皆在你掌握之中。此刻如此模样,着实惊骇他人了。”口中似有赞许,敲打桌面的手,却不疾不徐,捏着白瓷杯盖,拨弄着杯盏中的茶水。 中年男子诚惶诚恐,连忙却起身子,做半躬姿态:“大人谬赞了。区区能有今日作为,全是仰赖大人栽培。” 赵大人微微一指座椅,见中年男子忐忑坐下,这才说道:“今日之功,圣上自然看在眼中。”双眸微抬,与中年男子目光交错,稍稍点头:“据称,杨家的小子现在身处九转生死巷。此人根基不差,假以时日,定当有所作为。” “嗯?”中年男子稍作沉思:“杨家武学大巧不工,造化万千。建宫传承倚鹤楼一脉,武学更添诡异。若是让杨家小子融会贯通,日后势必成为我方阻力。不知赵大人意思为何?” 赵大人沉声回应:“既是阻力,亦是助力。这些年来,你对杨家武学透析多少?”中年男子暗自心沉,道:“十之一二,尚不足以修炼‘无极劲’。” “此事无碍。”赵大人淡然说道:“这盘棋下了这么久,岂能就此坏了局势?杨家这颗棋子,我们一手策划,不想杨普明这么早就退出。不过无关大局,父债子偿。坏了的棋子,总是需要替换的。何况这颗棋子已有人为我们打磨。”说话间,眼中精光闪烁,嘴角微微勾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 中年男子如恍然大悟:“更何况,杨羽清的目标,无论有没有我,第一个对付的,都是裴风战,都是点苍剑派。” 赵大人“哈哈”大笑:“统合势力,借刀杀人,相互内耗,如今一一达成。眼下你要做的只有一点,便是等,等一把为我们扫除障碍的利剑。” 中年男子起身行礼:“属下定不辱使命。”说罢,缓缓退出房门。房门轻阖一刹,中年男子恭敬神色瞬时消散,嘴角挑出一丝嘲弄。伸手摸了摸怀中拳头大小的古玉。古玉方方正正,通身翠绿剔透,中间夹杂一丝腥红如血,月光照射下,鲜艳得似将滴落下来。 第十六章:煮雪听剑(下) 晨光破晓,杨羽清初睁双眸,眼中所见,竟是焕然一新。数日来,几经大悲,又逢大喜,情绪波动之下,恰恰合了“长空破元气”博大开阔之势。性情激荡之下,功体更见精进。 起身一番洗漱,倒了杯凉茶,一口灌入喉中,甚觉舒坦。体内如有无穷力道,推开房门,一跃而出。 寝室外,秋菊正盛,清风过处,送来桂子花香。杨羽清闻香心醉,划步方圆,借秋菊桂花之地,摆开架势,掌拨浩瀚,正是“长门卸甲掌”。一招一式,似缓似轻,一式一招,若疾若重。脚下踏奇门,掌中蕴乾坤,如抱还放,肩肘一屈,斜掌劈向身侧桂树。桂树应势一颤,霎时散落一地雪白无暇。 桂香萦绕,杨羽清宛如浑身沾雪。看着满地桂花,眼中竟是浮现一张白净得宛如病态的脸,深沉的双瞳,却是坚韧异常。心中不由暗叹:“当日逃离点苍剑派,也不知她如今是否安好,可有被裴风战责罚?”转向之间,又是别番思量:“南杨北萧,司徒宫堂,虽然并列五大传奇,但终究并无交集。想来我与她均是过客,他日相遇,亦是敌人,何须相识相交!”挥手,拂去一身雪白。风吹花散,人,亦是如此。 “啪啪。”不知何时,身后传来一声赞许:“好掌法。‘长门卸甲掌’果然名不虚传,挥手肆意,便是打落这许多桂花。倒是可惜了好花好景。”循声望去,且见是一笑语吟吟,娉婷多姿的少女。 杨羽清听得她话中多有责怪,望着一地残花,不由脸上一红:“学艺不精,倒是让云姊姊见笑了。” 云汀兰莲步轻移,飘然而至,玉手轻抬,接住一叶花瓣,放至鼻前,轻轻一闻,作出一声长叹:“自然是学艺不精。”杨羽清听她语气,似是对“长门卸甲掌”有所了解,也不生气,虚心请教:“年少无知,未曾认真学习,还请云姊姊指点。” 云汀兰“咯咯”发笑,虽然看似娉婷模样,实则已然二十有四,一颦一笑间,自然生得娇柔之态,直令杨羽清心头一动,不禁退开一步。云汀兰见状,自觉失态,轻咳一声,道:“冲你这两声‘姊姊’,便值得指点指点。”稍作正色,接道:“你这招名为‘围腰卸甲’,注重‘卸甲’二字,乃以动制动,以动制静之招。讲究气聚而不散,散而不凝。甲在外,围腰卸甲,甲在内,卸甲围腰。”说是,将手掌伸向杨羽清眼前,忽一发力,掌中桂花,花瓣撕裂,分部手掌四方,独留花蕊,静静躺在掌心。 “云姊姊所言,可是气行掌先,以气御掌之境界?”杨羽清见她一出手,便是上乘功法,心中凛然,更是钦佩:“建宫之内,果无虚士。” 云汀兰手掌微斜,桂花落地:“不错不错,孺子可教也。掌法如此,剑法亦是如此。武学一途,本就浩如江海,你我所学,不过沧海一粟。所谓武,不过意、气、招。招行气先,气行意先,终究一家之学。招随气动,气随意动,方是百家之能。”双掌轻拍,又道:“我只是一届医者,并非武者,所能传教,不过如此。”说罢,翩然而去,一如来时,轻盈若风。 杨羽清独立树下,耳畔尚是云汀兰离去是一句调侃之语,“银桂本是生于南方,至于此地,倒是稀少。”不由摇头苦笑。暗自回顾适才一番交谈,若有所感。本是以为自己已有登堂入室之能,原来尚在门槛之外,十年之约,倒是不能大意了。不觉日上三竿,四名建宫弟子前来传告,吉时将近,当是前往大殿。 倚鹤看风云,飞雁踏千山。万古功名过,建宫渺江川。 武林人士眼中,历来神秘更不可进入的建宫,如今地铺软红,盛容罕见。大殿外,整齐划一,排列百名弟子,神色肃穆,衣着崭新,十步一人,直通殿门。殿中,依辈分高低,一左一右分坐十名长老执事。正中,摆上一尊一人来高、三人合抱之粗的青铜方鼎。鼎设四足,一足绘二龙,八龙撑鼎而立,鼎身刻一龙环绕。九龙共鼎,千秋万古。鼎中檀香正盛,驱邪除秽,正心雅性。大殿四周,落下琉璃灯盏,虽然尚是白昼,仍是点上灯火,透过琉璃灯壁,散发七色宝华。 杨羽清心思澎湃,长舒一口气,踏步而来。随即,一人高喧道:“恭请宫主!”众人闻言,纷纷起座,面向大殿高坐,抱拳一拜:“恭请宫主。”话音一落,但见老宫主、魑魅、常雨晴三人身着盛装,自后殿徐徐而来。此时三人,已换上一身金丝编织的长袍,衬着肃然神色,不怒自威,气势万千,俨然一派宗师气度。 老宫主轮椅行至殿中高座,瘦如枯槁的手掌稍稍一抬,命众人坐下。魑魅长身而立,凛然一立,饶是姿态曼妙,亦是令人不敢心生轻薄。常雨晴手捧四尺余长托盘,盘上红布掩盖,不知其中何物。但听常雨晴朗声说道:“建宫一百六十四年,持鼎为护,已正心性。今收杨氏为徒,赐以三宝。”话音落,常雨晴将托盘奉至魑魅身前。魑魅手捻红布,翻开一角,露出一卷文书。 文书展,便是一声黄鹂般清脆之音:“天纳良时,地纳宝气,借此吉盛,本宫主收杨氏子嗣杨羽清为义子,遵我建宫门规,传我建宫教义,授我建宫武学,以光我建宫先人鬼氏之威。”其后,口中高颂建宫门规十三则。看她娇滴滴的模样,一番话说来,却如黄钟大吕,在殿中久久回响,凝而不散。 待十三则门规说罢,杨羽清双膝跪地,口中坚毅道:“弟子定当恪守门规。”魑魅点了点头,放回文书,再将红布掀开一角,取出其中玉尺,双手捧过头顶:“尺者,策也。持尺者,自持也,自策也。”杨羽清闻言,面朝魑魅手中玉尺三拜,道:“弟子定当行则有度,不忘初心。” 魑魅面色恭敬,小心将玉尺归放托盘。掀开红布,入眼所见,赫然是一柄三尺有余的长剑。剑柄如玉,剑首处系上银丝剑穗,温润细致,足见制工精巧。剑鞘非金非铁,竟是由白玉雕琢而成。魑魅双手捧剑,宝剑通身华光璀璨:“剑者,君子之器。持剑者,不妄动,动有道,不徒语,语有理,不苟求,求有义,不虚行,行有正。玉者,纯然之器,是有仁、义、智、勇、洁。仁者从天地,义者秉公正,智者明阴阳,勇者知不辟,洁者鲜不垢。此间双法,你可遵否?” “沧海桑田,法度不偏。”杨羽清眼透崇敬,面对白玉剑,深深一拜。 白玉剑放还托盘,红布复又遮掩。常雨晴朗声说道:“奉茶二十三盏。”话音落,自殿外以此行来二十三名建宫弟子,每人手捧圆盘,圆盘上各摆上一盏白瓷茶杯。杨羽清接过一张圆盘,一步一步,走向老宫主,待到老宫主身前,身形半恭,将圆盘举至齐眉。老宫主手捏茶杯,浅浅饮上一口,便放回圆盘。杨羽清交还圆盘,遂又从第二名弟子掌中接过新杯,敬向魑魅。如此反复,已将大殿内除却常雨晴外二十二名颇有辈分之人一一敬过。 待将圆盘举向常雨晴时,常雨晴看向一侧弟子。那弟子见状,将手中圆盘交与身后弟子,自己径直来到常雨晴身前,双手捧起托盘,常雨晴这才如老宫主一般饮上一口清茶。那弟子倒是聪敏,交还物什,接下杨羽清手中圆盘,退回队列。 常雨晴朝列队弟子点了点头,众弟子一一退出大殿。魑魅面上浮出一丝笑意,道:“茶已奉,羽清,你接下三宝,便是我建宫弟子,建宫十三则门规,你不可或忘。”杨羽清点头道:“羽清定将牢记于心。”说罢,双手接过常雨晴掌中三宝,一时鼻息间隐隐酸涩,双眸泫然欲泪:“爹亲,娘亲,如今孩儿已经拜入建宫门下,他日定要为您二老报仇,让裴风战、萧京血债血偿。” “咳咳,咳咳!”老宫主突然一手捂住双唇,猛得重重咳了数声,枯瘦的身躯随之不住颤抖。指尖,依稀可见几许鲜血。众人闻声一骇,正欲起身,老宫主伸出左手挥了挥,阻下众人:“无碍无碍。”随后从怀中取出一张方巾,悄无声息将嘴角血渍擦拭干净。一时眉头深锁,愁丝百结,看向杨羽清的目光,愈发深沉。沉思良久,朝云汀兰说道:“既然拜师礼已毕,带他前往碧水池后的房间安顿即可。” “这……”云汀兰闻言稍有犹疑,却见老宫主已面露不快,不得已,又将目光转向魑魅,似有询问之意。魑魅亦是心中一惊,朝老宫主欠身行礼,道:“婆婆,那碧水池后的房屋……” “哼!”老宫主不待魑魅说完,一手猛拍扶手,怒道:“怎么,老身尚未死绝,你们便不听话了么?若是以为老身已然神智不清,大可坐上老身身后的座位便是。”老宫主身后座位,在建宫之中,为宫主象征,若非老宫主退位,不理大小事务,他人坐上,既有叛逆之嫌。老宫主双腿残疾,寻常皆是以轮椅代步,此座位自然不会坐上,却亦是将轮椅推至座位之前,以表掌门之职。她此言一出,饶是魑魅与她尚有血亲,亦是不由惊骇,连忙下跪,余下云汀兰等众人也不敢造次,纷纷下跪。 杨羽清不明就里,更不知晓碧水池后的房屋究竟为何,但老宫主的话尚能明白。见众人诚惶诚恐,他也暗自诧异,双膝跪下,朝老宫主说道:“宫主既然如此吩咐,弟子定当听从便是。”魑魅虽知事无转圜,仍不由心中担忧:“羽清,你……”老宫主闻言,神色一厉,杨羽清连忙道:“义母,羽清虽不知那处所在是何模样,但心中相信,宫主所为,定然不会加害羽清,应当有多磨练,还请义母毋须担忧。”一番话说来,倒无虚言假色。众人见状,也是对杨羽清多有赞许。 老宫主神情稍缓,暗自点头:“好,你是杨普明的儿子,不管真心与否,这番话,倒是对得起你的姓氏。至于磨练还是折磨,端看你日后心思。”说罢,一挥手,道:“今日便是如此。”双手欲推轮椅,魑魅抢先一步,按住轮椅靠背,将老宫主徐徐送走。 一路美景如画,引水为渠,浮桥蜿蜒。杨羽清双手捧着三宝,目光流转,应接不暇。他身前云汀兰见他这般模样,不由好笑:“你倒是心安的很。”说话间,二人从浮桥下来,入眼处,多了一间平房。平房看起来也非是简陋,但与建宫中宝殿暖室、画栋雕栏相较之下,一如云泥之别,着实寒碜许多。墙壁上爬满裂缝,也不知经历几多春秋。 杨羽清看着这间房屋,不免心头一惊,转瞬却又笑道:“倒是简陋些许。若是一个月前,怕是心生嫌弃。不过比较先前睡在街角、破庙,倒是好了许多。”一手打开木门,入眼处并非心中所想般灰尘满面,反而极为干净,显然一直有人打扫。屋内摆设极为简单,只有一张木床,被褥也是旧物。 “呵,”云汀兰轻笑一声,打开窗棂,迎着铺面而来的阳光,长舒一口气,道:“这间房子,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住的。就我所知,你是第六个住在此地的人。既然住在此地,屋内摆设切记不可乱动。” 杨羽清见云汀兰面色之中,多有几分崇敬,已知曾经住在此地之人定是不凡,口中却是开起了玩笑:“云姊姊,那前面五个住在此地的人是谁,莫不是犯了建宫门规,来此面壁思过?”他小心翼翼,将手中三宝放置床头。却不想,后领一紧,竟被人径直丢在墙角。 云汀兰面容冷肃,正色道:“休得胡言乱语。老宫主、少宫主皆在此地住过一段时日,你说这里是何人居住?若是再敢口不遮掩,便将你丢到池里,让你好好反省反省。”云汀兰一直笑颜对人,温婉可人,如此严厉模样,杨羽清倒是第一次看见,自知理亏,不敢再乱说话。 云汀兰见他也不起身,脸色尴尬地倒在墙角,气也消了不少:“你可莫要忘了,我是医师,下手轻重心中明白。”杨羽清连忙起身,拍了拍衣服,却是不见灰尘,对云汀兰所言更是确信无疑,心中暗自计较:“老宫主、义母也曾居住此地?建宫立派一百六十四年,算起来,也当有五位宫主。莫不是此地便是宫主所居?”明了此中关键,既惊且喜。此地离建宫其他屋舍较远,甚是清静。屋中看似简陋,实则助人清心寡欲。想来,多半是诸位宫主潜心修炼时居住,怪不得如此简陋,尚且一尘不染。 云汀兰也不多言,让杨羽清好生休息,便自行离去。带云汀兰人影消失眼前,杨羽清立时关上门窗,提起白玉剑端看一番。白玉剑极为轻巧,拿捏在手,不足一斤。剑鞘上雕琢一条螭龙,龙身盘旋,如真似幻。手按剑柄,稍一用力,边听“铮”得一声轻脆响声,宝剑应声出鞘。剑身雪白,薄如蝉翼,剑脊平滑,流光运转,不见一丝瑕疵。 “原来是一柄薄剑。”杨羽清收剑入鞘,放于枕畔。从怀中取出从点苍剑派偷来的“流转剑法”及铁盒,藏匿枕下,后退看来,并无异状,这才放下心来。 正欲转身,房门却被人推开,门外俏生生立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少女腰间缠着一条黑蟒长鞭,双手叉腰,倒有几分凶神恶煞的模样。少女看了杨羽清一眼,满是挑衅模样:“你便是新来的弟子?既然来到此处,自然不可再有偷懒,快些出来。”口中盛气凌人,双足却始终不敢踏进房门一步。 杨羽清不知所以,闻言,快步出门。哪想方踏出门口,迎面便是一道厉风劈面而来。杨羽清大骇之下,脚下身法再起,变化奥妙。那少女一掌落空,顺势抽足连踢。饶是杨羽清身形连变,劲风如影随形,纠缠不休。不过几个喘息,亦是惊出一身冷汗。脚步稍缓,少女已是连环三脚,直踢胸口。 杨羽清闪避不得,化掌泄劲。哪知,少女脚法诡异,一招得势,更不饶人,压、撕、劈、吊,四式连绵不绝,一招快过一招,弹指之间,已破开杨羽清掌法,一脚提在杨羽清胸口,竟将杨羽清踢开一丈之远。杨羽清胸口中招,一时气息不顺,心中却是奇怪:“此人脚法怎如此怪异,犹如水滴石穿,令人难以招架。” “哼!”少女冷哼一声,拍了拍双掌:“身法太慢,难怪连逃跑都不行。”伸手指了指杨羽清身边倒在地上的水桶,道:“依照规矩,往后与我劳作,不得偷懒。”说着,手一挥,黑蟒长鞭如惊雷一闪,挑起两个水桶,朝杨羽清丢来。杨羽清方才站立身子,眼见水桶近身,仓皇间,不及运功,又被水桶砸得跌坐地上,不由心中气馁:“妄我自以为武功加身,哪知建宫中更是人才辈出。无论是云姊姊,还是眼前之人,皆胜我许多。”思忖之间,少女手上又是一扬,长鞭灵蛇吐信一般,打在他腰间,生生撕开衣衫,露出一道血红印记。且听少女口中嘲讽:“连个水桶也接不住,还能做什么?” 杨羽清默不作声,忍着腰间剧痛,一手一个,提起水桶。这才发现,水桶下端成锥形,一旦放在地上,势必倒落。虽然奇怪,却也无心说话。 少女收起长鞭,提起两个水桶,道:“你且跟紧了我。”说罢,足底生风,一跃三丈。适才一番交手,杨羽清心知自己绝非少女对手,仍不愿服输,快步急追。初时,杨羽清尚能跟上少女步伐,待到后来,少女如飞燕穿林,几个纵身,已将杨羽清远远甩在身后。 忽得少女身形一顿,杨羽清见状,提足飞驰,这才追了上去。大口喘着粗气,额角渗出豆大的汗滴,一番追赶,已然气力大耗。 二人身处之所,面前一片碧水如画,波澜不惊,宛如古镜。水池中央,修建一口方井,四周布满石桩。石桩较之水面,高不足一尺,细细看来,似是已然与池水融为一体。 少女看着水面,扬了扬圆润的下颚,道:“你从此处盛满水,倒入中央水井,若是满二十次,便可休息。如何,可有此能为?”杨羽清见她小觑了自己,心中多有愤愤,自然不甘。他本非冲动之人,看着石桩排列,并非随意,暗自计较起来。一一清算,石桩足有七十二根,看似无章,实则错落有致。他自幼跟随诸葛柏学习易理,算得上有所小成。此刻但看这石桩,纵然知晓其中必有奥秘,却猜不得是何端倪。 少女见他并未直接灌水,这般冷静,倒是令她暗暗吃惊,也不催促,依旧冷言冷语道:“你也无需焦急。”说着,娇躯一低,手中水桶已经灌满清水。一个喘息,人似离弦之箭,一步踏上石桩。见她双臂平举,动作之间,仍无下沉模样,足见臂力惊人。不知有意无意,双足放下速度,一点一提,一踩一踏,如行云流水,不见丝毫停滞。 杨羽清看得仔细,默默记下她的步伐,连连点头:“好厉害的身法,建宫武学果然博大精深。”再看来,又是目不暇接,满目奇妙之镜。不知何时,少女已经折返,放下水桶,朱唇轻启,却见杨羽清独自沉思,不愿打扰,只身离去。 “七十二地煞,”杨羽清骤然心思通明,不由大悦:“以地煞之邪秽,上引三十六天罡清正,此乃净从秽生之理。”明了其中关键,杨羽清双手提桶,灌满清水,气转周身,行走百骸,口中一声轻喝,快步一跃,踏上石柱。一点足,石柱似受机关牵引下降,堪堪与池面持平。杨羽清只觉足下一空,身形踉跄,险些跌落池中,连忙双足灌力,稳下身形。稍作调息,复又前行。 七十二根石柱,算起来不过寥寥七十二步,行走其上,却如跋山涉水,精疲力竭。石柱分部,远近疏密,各有不同,转折伸延,出人意料。若非杨羽清早有预料,已不知跌落几时。双臂酸痛,这方知晓,那少女看似驾轻就熟,却是日积月累,容不得丝毫投机取巧,若非一番苦功,断然不会有今日成果。 是夜,清风邀明月,韶华合水波,交织一片寂静。 奢华的房舍中,一点残烛未熄,一名老者未面,半躺轮椅,端看眼前佳人忧愁模样,缓缓放入口中一块糖糕,突出一声悠悠叹息:“那杨家小子,现在如何?” 魑魅面露疼惜:“下午被疾风叫去挑水,现在应是被骤雨派去除草。”老宫主闻言,“哈哈”大笑,忽然又是重重连咳。魑魅心惊之余,双手好不停滞,为老宫主推宫过血。半晌,老宫主才缓下气来:“三年挑水,三年拔草,有意思。年轻一辈,疾风的身法,骤雨的手法,皆为一流,有此二人教导,你尚且担心什么?” 魑魅如何不知老宫主之良苦用心,摇头苦笑:“虽是好意,但住在碧水池后的房屋,不免……” 老宫主挥手打断她的话:“你啊,平时多有精明,此刻却是糊涂。杨家小子武功虽然不俗,但是根基修为尚浅。若是不经历一番潜心苦练,日后只能成才,却成不了龙。”抬头望向窗子,似能看到窗外一轮明月,两两对照,心绪百思:“天命将近,残躯何用?但愿杨家小子能放下杨普明一臂之仇。真如故友所言,这轮月亮,莫要寂寞太久。” 幽幽一叹,如亘古杳杳。魑魅螓首轻抬,似要看穿窗外光景,又似双眼茫茫,唯有深邃:“是啊,没有星的夜空,无论月光如何耀眼,总是太过寂寞,太过失色。” “大哥。”说话之人,不过舞象孩童,却是生得精明。身形较之同龄之人,高出不少。一双纤长的手,半遮半掩,藏在乌黑衣袖之中。若隐若现,尤可见双手些许变色,逐渐透出一股黑紫,端得邪异非常。此刻望向前方人群聚处,面露一丝好奇。 他身侧之人,稍有年长,仍是低了半头。一般的装束,人却是愈发深沉,难以捉摸。那人目光朝人群看去,稍稍一眼,便收了回来:“莫非二弟有所兴趣?”见高个孩童欲言又止,又道:“既然到了大衍雅居,那便瞧瞧,也是无妨。”说着,当先走去。高个孩童见状,紧随其后。 大衍雅居外,人山人海,宛如铜壁。中间,一名青年男子手中握着一并长弓。弓长五尺,通身呈现暗紫,非铁非木,看不出是何材质。且听青年男子口中一声大喝,弓步拉弦,长弓纹丝不动,顿时引来一阵大笑。 青年男子既羞且恼,收回架势,调整气息。再踏步,气贯双手,一引弦,如着千钧力。口中又是一声喝,已然动了全力,不待片刻,面色涨红,脖上青筋紧紧绷起,犹如毒蟒,即将破体而出。 “呀……”一声尚未喝完,口中真力一泄,已然没了气势。众人又是一阵嘲笑。 “莫笑莫笑。”大衍雅居门口一名中年男子出言打断众人笑声。见他一身华丽,出言间颇有气概,想来是这大衍雅居的主人。华衣男子拍了拍青年男子肩膀,道:“此弓识人,看来你并不是它看中的主人。” 青年男子望着手中长弓,满是不舍。交还长弓,却是不走,转头说道:“店掌柜,这两日来试弓之人不计其数,不乏能人异士,却无人可以拉开。我看这弓臂坚比铁石,缺乏韧性,岂有此道理?莫不是店掌柜诚心消遣我等。“中年男子闻言,一脸笑意顿时消散,满眼鄙夷之色:“我周炼虽谈不上什么英雄好汉,在这太原之中也算得一个人物,岂会消遣你这般无眼之辈?” 青年男子冷哼一声,道:“那么还请掌柜的,将这弓拉开试试,也好让我这无眼之辈开开眼界。” “这……”周炼本是气恼,听到后来,却露出难色。青年男子见状,更是不饶人:“如何,掌柜的也拉不开?哼,哼!”接连两声冷哼,更是确信心中所想。周围众人见状,也是信了几分,纷纷摇头离去,不乏有人仍聚在门前,出言责问周炼。 “呵,宝玉在前,却不自知,无怪愚者买椟还珠。”一声冷嘲,虽然声音轻微,却是犹如惊天霹雳,惊得众人责骂顿止。见说话之人尚是孩童模样,青年男子更是一气,视如不见,大声叫道:“哪家的崽子!”看他也是有所身份之人,张口呼喝,满是秽语,一如市井粗人。 “果然是有眼无珠。”那人又是冷笑一声。青年男子大声叫骂,飞起一脚,便向说话之人踢去。眼见一脚便要踢到那孩童,哪知孩童不躲不避,身侧高个孩童却是出手凌厉,单手一抓一托,借势反摔,已将青年男子丢了出去。这一摔着实不轻,青年男子几欲起身,却是不能。几个将欲离去之人见状,不由停下脚步,打量起那个面无颜色的男孩。 说话孩童毫不畏生,向前几步,对周炼道:“周掌柜,此弓可否让在下一观?”若是平时,周炼百般宝贝,断然不会交给一个孩童把玩。眼光一瞥,看见此人身后高个孩童,便无犹豫,递上长弓。 孩童单掌拖住弓臂,一手轻抚几下,又在弓弦上拿捏一番,不由赞道:“的确是好弓。”稍作沉思,道:“周掌柜,在下冒昧,敢请一试。”不待周炼答允,转身搭弦,一足后挪,一腿半弓。见他引弦之手,只有双指微曲,勾住弦身,显然也是此道高手。 众人见此孩童年纪,自是不信,何况早有数人尝试,未见一人拉动弓弦。饶是适才摔倒青年男子,也是他身侧之人所为。如此一想,更是肯定这孩童不过哗众取宠罢了。 周炼被青年男子一番气闷,也是不愿逗留,若非看见那高个孩童,早已返回大衍雅居去了。本想待眼前之人尝试无果,便要拿回,不想人群一声惊呼,弓臂竟已弯动,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此时,那孩童再吸一口气,长弓又弯下几分。弓弦曲折,霎时如引八方气,无端生出一股压力,令众人不敢苟笑。 “呼。”孩童缓缓撤下双指,已是满头大汗。收回后挪一足,竟险些站立不住,倒退一步。周炼眼快手快,正要上前扶住,那高个男孩更快,一个纵身,稳下退势。 稍作调息,孩童将长弓双手奉上:“在下学艺不精,让周掌柜见笑了。” 周炼也不接过长弓,默然良久,朝众人挥手,领着二位孩童进入大衍雅居,随后命人关上大门。 且见这大衍雅居内,早已收拾干净,四下无人,椅凳收在桌下。高个孩童奇了一声,问道:“周掌柜,这是为何?” 周炼摇头苦笑。曾经的大衍雅居,文人雅客齐聚,而今再看,景色依旧,却是满目唯有萧条:“你们是赵大人的人吧。”转头朝高个男子点了点头:“前段日子,赵大人和点苍剑派丘玄归来此一晤,我见过你。” 周炼何等精明,见高个男子默然不语,心有定论。安排二人坐下,亲自沏上一壶好茶,为二人一一倒满,这才说道:“只是自从赵大人走后,雅居再无客官。我本非太原人士,也早厌了如此生活,与其惶惶度日,倒是不如卖了,回老家也好。”目光落在孩童手中长弓上,无不惋惜:“我曾说过,若是有人拉开这六合紫气弓,雅居自然相送,是以这些日子,前来试弓之人不绝,这才有了今日笑话。”他口中笑话,自是那青年男子冒失举动。 孩童将长弓横放桌上,道:“君子不夺人所爱,何况在下并不能拉开此弓,还是物归原主的好。倒是此弓非是凡品,不知可有运气,一听其中奥妙。” 周炼见孩童眼色深邃,全无贪婪模样,心有赞誉。伸手轻抚弓臂,满是爱惜模样:“奥妙谈不上,不过年轻时在塞外游玩,逢一老者,他满身是血,性命垂危,很是可怜,便送去清水肉干、止血伤药。老者自知受伤已深,命不久矣,膝下又无儿女,这便将六合紫气弓相赠。他曾言语,此弓识主。我本是不信,老者去世后,我也多番尝试,不得其果。”说着,告歉一声,先行离去。过得一盏茶的时间,这才捧着一张皮囊前来。 皮囊重重包裹,待到展开,内中竟是夹了七支乌黑木箭。听周炼说道:“此箭名为四象归化。除此箭之外,寻常箭矢难堪紫气弓之力。” 孩童抽出一支箭来,立于眼前,顿觉寒气森森,稍作打量,道:“与弓似是一般材质,倒是箭簇较之寻常长了些许。我朝多有无扣、透甲二箭。此箭簇较无扣多了锋棱,较透甲更见精巧,若是真能用紫气弓射出,怕是百步之内,穿透铁石,亦是轻而易举。” “嗯?”周炼不禁又是打量起身侧孩童:“如此年纪,如此见识,的确非是那群庸人可比。且看来。”手指点向长弓,道:“此弓伐紫云木为干,取九色鹿茸为角,鹿皮为胶,以水、冰、云三蚕丝为线,抽耗牛肌为筋,外刷桐油,炼明火,涂蟾液。”每说一处,手便指向一处,口中便是一声赞叹。遂又拨了拨弦,道:“再看弓弦,内缠蟒、虎、豹三筋,外缠三蚕丝。是以千万人中,拉动此弓者,不足一手之数。所谓认主,也是此意。” “弓上六材,箭上六材,无一不是万里挑一。”孩童由衷赞叹:“想来箭体也是紫云木为材质了。好弓,好箭。”说到此处,放回手中箭矢。 “你虽然未曾将弓拉至满月,却已能看出修为。若是假以时日,紫气弓定能认你为主。我心意已定,你不必推辞。”说罢,周炼再也不看弓箭一眼。 “好。”孩童也非故作姿态之辈,周炼话已至此,亦无需推搪:“这大衍雅居在下很是喜欢。既然你说弓箭相赠,那这大衍雅居想来也是在下的了。在下并不精通商贾之道,还请周掌柜留下掌管,至于人客,在下自然会安排。” 周炼微微一怔,看向孩童的眼中,愈发炙热。 忽得传来叩门声响,周炼正要请退来人,哪知大门稍一开启,来人闪身而入,不待周炼言语,来人已先说道:“周掌柜无需客气,吾只是来寻此二子,还请周掌柜借上一步。”说话间,腾挪移位,如影似幻,已站立二子身后。二位孩童正欲出招反击,来人双手一按,又将二子按坐下来。 这一变故不过喘息之间,已然可见来人非凡之能。且见来人一身白衣,不染纤尘,身形虽见瘦弱,却气度万千。双眸透力,如能穿透人心。头发不足一寸,隐约可见头顶结疤,多半曾是佛门中人。 来人见周炼未曾答话,当下道:“周掌柜曾说,若能拉开六合紫气弓,便将整间大衍雅居相赠。如今吾愿一试,若是不能,便不再多做叨扰,若是拉至满月,还要打搅了。”说罢,凝气一哼,也不见如何动作,取弓后退,一气呵成。左手持弓,右手骈指勾弦,气息吐纳,霎引云气风雷,六合紫气弓应势弯曲,竟成满月。 众人惊愕之间,来人拉弦之手一松,乍闻响雷一炸,风气随之一散。“哗啦”一声,来人身前八仙桌顿时四分五裂,木块散落一地。 来人口中称赞,仍是将六合紫气弓放回原处。周炼见来人轻而易举便拉动六合紫气弓,足见雅居内之人纵然合力,也难以留下此人。再看他并无夺取弓箭之意,稍稍放下心来,道了声:“请便。”转身离去。 来人也不多做寒暄,从怀中取出两块古玉,放置二子身前。说是古玉,实则不过一块碎片。玉片看似年代久远,玉身夹杂血色,宛如龙身。 “今日相会,自当有所保密,不可随意透露。此玉本有九块,九块相合,即是为龙。他日若是九人齐聚,便是你我再见之日。”短短一番交待,来人已然不知所踪。二子尚未从适才引弓之威中清醒过来,再见桌上玉片,木然收入怀中,恍若梦境。 风云涌动,狼烟四起。 葬火教三进中原,西凉首当其冲。西凉铁卫,列阵而战,无奈葬火教诡异手段层出不穷,死伤无算。眼见兵败山倒,西凉铁卫撤入城中,发书求援。 葬火教困城不攻,战局一时胶着。七日后,中原正统盟主裴风战,率领正统八派弟子前来相助。葬火教洞悉在先,于凉州以东文车泽设下伏兵,凭蛊毒之害,围困正统联军。其时,武当、少林、峨嵋三派弟子,借地势之利,破围而出,设下“三星困龙”之阵,与其余五派里应外合,拼死搏杀。短兵相接,一时杀声震天,血流成河。同时,凉州铁卫出城反击,葬火教大败。 此战过后,正统八派实力大损,武当内门执事于战中失踪,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于此同时,中原天玄教宗汇集兵力,北上进军,欲一举铲除正统势力。点苍剑派首席弟子南宫欣舞,协一百点苍剑派门徒,与天玄教宗会战汝宁。且战且退,诱敌入瓮。其后,横渡汝河,扎寨安营,以逸待劳。是夜,天降大雪,汝河水面凝冰,船只不能通行。青龙堂主欧阳苍,领军冰面行走,南宫欣舞趁机破冰淹敌,教宗弟子半数埋骨汝河。欧阳苍不甘,只身迎战南宫欣舞,却受困点苍剑派阵法之中。眼见败局已定,欧阳苍负伤逃离。 只此一战,“南宫欣舞”四字名动天下。初出茅庐,却以百人之能,大败十倍之敌,威名赫赫,尤胜其师。 又是一年寒冬,飞雪天降,满目银妆。一缕阳光投落,白雪晶莹。 早已落败的家族,昔日鼎盛不再,徒留断壁残垣,埋葬皑皑白雪之下,纵然千愁万苦,亦是无以言表。 萧条孤寂之中,一条消瘦人影,徐徐行来。长袍青蓝如洗,狐裘洁白似玉。青丝染雪,人,似乎已天地一色,不惹尘埃。 来人纤腰轻折,从雪地中摸出板一块牌匾,伸手拂去积雪,露出“南宫世家”四字。字上金漆褪落,唯有斑驳,述说曾经。 “呵。”一声笑,无悲无怨,身形,却是忍不住一阵颤抖。眼看家门近在咫尺,一步,天远地长,不敢进,不愿进,不能进。恍惚之中,昔年亲人言语尚在耳畔,殷殷切切,声声召唤,催得来人终究难敌思念,一步一步,走向心中至亲至远的所在。 举目无人,雪寒,人,更寒。执剑的手,如今是这般无力,留不住亲人,留不住过往,便是手中牌匾,也握不住。 “果然还在。”声如玉泉滴石,沉鱼出听,却是淡漠得不着一丝人世情感。顾不得掉落的牌匾,芊芊柔荑,抚摸着眼前梅花,清香素雅,一如从前。白雪千里,唯有白梅中一抹粉色,妆点人世苍茫。人影,在阳光下,愈发纤长削瘦,融入树影,难以分辨。 摘下一瓣白梅,含入口中,似要记住自己家破人亡的经历。清香中,苦涩的滋味,犹然熟悉。胸前,梅花银扣绽放,不知何时,落上一滴清泪。 来人紧了紧披在身上的白裘大氅,依着来时脚印,渐渐离去,再无回头。忽而风动,梅树上白雪曼舞,似挽留,又似送别。 夜空无星,一轮寒蟾幽幽,照看人间多少恩仇。 这一夜,火光照白雪,偌大的点苍剑派亮如白昼,擎天巨剑威风赫赫,屹立门派,见证昌荣,却挡不住风云变幻。 门派弟子,身着棉袍,手持火把,五人一组,十人一队,往来巡逻,如临大敌。 黑暗之中,一人,缓缓独行而来。看着眼前兵刃在握的点苍剑派弟子,柳眉微蹙,面容依旧平淡如水。足踏积雪,发出“咯吱”声响,惊得众人心神一提,宝剑出鞘。 “谁!”一身形魁梧的男子循声而望,见来人模样,倒是舒缓了一口气,面色轻松之余,又是一阵紧张:“原来是南宫师姊回来了。” 来人蓝袍白裘,恍如绝尘仙子。汉白玉般的面容洁净无暇,不喜不忧。黛眉轻扫,琼鼻似玉,双眸点漆,宛如画中人。盘发为髻,云鬓如丝,点缀连璧。双手背后,气态自生,令人不敢逾越。 “嗯?”一声悬疑,南宫欣舞脚步不停,来到那男子身侧,行动如风,带起梅花气息,淡远疏香:“发生何事?”有心关心,语气却平淡如水。饶是那男身坚体壮,亦是不由退后一步,万是不敢让一身世俗,沾染来人高洁:“问剑楼失窃,云破月不知所踪,师父尚在问剑楼内。” “嗯。”南宫欣舞浅然回应,人却消失在众人眼前,只留下一抹清香,如真似幻。 那男子见南宫欣舞远去,这才长舒一口气,擦了擦额角冷汗,对身侧弟子说道:“每每与这南宫师姊说话,总觉得如坠冰窖一般。”他身侧弟子摇头叹道:“就是一块冰,我们可是不敢在她面前说话。”转头看了看问剑楼方向所在,又道:“不过话说回头,南宫师姊的确能力非凡,今日归返,想来这盗剑贼也是藏匿不住。害得我们师兄弟在寒风中苦站良久,西风师兄,我们可得好好招呼招呼他,定然不能让他好过。”这“西风师兄”,正是当年于大衍雅居拜入点苍剑派的西风烈。入门之后,跟随丘玄归习剑,而今也算有所成就。 说话间,二人肩头忽得一沉,不及回头,便听得一声冷语:“嗯?你们说谁!”一声如黄鹂初啼,却是有意压低声音。二人心中惊慌,竟是不敢回头:“南宫师姊,我们什么都没说……”尚未说完,身后之人已是大笑起来。这方一听,才察觉此人声音虽是故作冰冷,却是全然不及南宫欣舞那般淡漠。转身看去,不由莞尔。 来人一袭素袍,衬着凝脂般的肌肤,吹弹可破。五官精致,一双眸子如黑夜中明星闪烁,煞是动人。见她笑意未止,指了指西风烈二人,忍不住又是一阵大笑,半晌,方才舒缓下来,问道:“西风小师弟,南宫姊姊回来了?” 西风烈见来人并非南宫欣舞,心中少了拘谨,出言打趣道:“是啊,裴二小姐。不过南宫师姊应是去了问剑楼,想来是与师父有所商讨。” 所谓“裴二小姐”,自然是裴风战的小女儿裴静姿了。幼年时已是玲珑可爱,如今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因她古灵精怪,全然不似其姊姊一般沉溺武学,亦不似南宫欣舞一般与人淡漠,倒是极为讨得众弟子喜欢,相处之中,不免率性许多。西风烈入门较晚,虽然年长,却也得唤她一声“师姊”,内心中,却看似自家妹子般疼爱。 只见裴静姿朱唇一翘,杏目四看,见无人前来,便得意说道:“还想好好教训盗剑贼?你们可知这盗剑贼是谁?”看她故作神秘的姿态,真真吊足了胃口。西风烈本是藏不住心事之人,脱口问道:“你知道?是谁!” 裴静姿素手芊芊,伸到西风烈眼前,摇头晃脑道:“这个嘛……西风小师弟……”西风烈见状,连忙后退,双手捂住衣襟:“别别别,裴师姊,我可真没银两了。”裴静姿一脸怀疑,娇哼一声:“前些日子,可有弟子说你和众师弟掷骰子赢了不少。说起来,我点苍剑派素来不沾赌,更是严禁门下弟子肆意饮酒……” “就这么多了。”西风烈闻言,立时将怀中银两放在裴静姿手上,一脸讨好:“哪有此事,师姊冰雪聪明,切莫听信他人造谣是非。”裴静姿也不看银两多少,稍稍一掂,收入怀中:“那是自然,我自然是不信。”左右看看,并无行人,这才压低声音:“这盗剑贼的身份可了不得。中原五大传奇,南杨北萧,司徒宫堂。南宫师姊是这宫一脉,而这盗剑贼可是南杨后人。说起来,问剑楼中的云破月正是南杨世家之物,如今取走,也算不得偷便是了。”说罢,伸手拍了拍西风烈肩头,一派老气横秋:“西风小师弟,你可以勤加苦练,切莫耽误。”说罢,双足交错,飞也似离开二人视线。 “师兄,”西风烈身侧弟子轻声说道:“裴师姊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较早入门的弟子,对此事多有了解。而且上次只是你我二人小赌一把,输的人可是你啊。”西风烈心中正自拿“南杨”与南宫欣舞一番比较,一听此言,不由大叫一声:“早知如此,我……”转身一把揪住那人衣领:“你不早些提醒我,快些把赢我的银两交出来,不然我可要送你去师父那里!” 第十七章:白梅落雪(上) 脚步轻浅,雪白的靴子一尘不染,踏在楼道上,咯吱作响。看着那道熟悉又亲切的身影,南宫欣舞止住脚步,欠身行礼。 十年岁月,裴风战俊朗依旧,双鬓却已然斑白。看着空荡荡的剑架,双目神色复杂,幽幽一叹,转过身来:“此番回去,可有收获?” 南宫欣舞直起身子,淡然说道:“并无异常。”短短四字之后,已然不愿多谈,转开话题:“云破月失踪了?”见裴风战并未答话,美眸冷峻如聚,定格在剑架上,她的声音,比她的目光,更加寒冷:“是他?”听闻云破月失踪,她已然有谱在心,如此一问,只是为了确定当年那个少年留言,是否已要一一实现。 “呵,”裴风战一声自嘲,满是苦涩:“十年了,是该回来了。从他跟着九转生死巷的人离开,我便知道今日总会来到。秋别冬至,甫一到来,便是带来霜寒。想来这十年,他的武功心智,精进千里,令人生畏。” 楼层中,百兵罗列,灯火照耀下,华光流转,寒气森然,一股寒冬般的冷煞,令南宫欣舞不由想起曾经那个倔强的少年。与自己一般,家破人亡,流落武林。所不同的,自己成为正道之人,而他却是正道鄙弃之辈。想来,较之自己,承受的更多。自己尚且不能忘怀仇恨,他又如何肯轻易放下?想到此处,南宫欣舞一双洁白的毫无血色的手不由握紧,即便如此,自己也不能让那个满怀仇恨的人,在点苍剑派掀起波澜。 裴风战首次见南宫欣舞有所失态,俊眉一挑,诧异之色转瞬即逝。杨羽清能从九转生死巷出来,又在点苍剑派众弟子眼下神不知鬼不觉,闯入问剑楼,盗走云破月,一身武功修为,相较当年号称“南武林第一剑客”的杨普明,应当所差不远。自己一生,门下弟子无数,但若属冠绝同辈之人,唯有眼前这个美极也冷极的少女,一时好胜心起,倒是要看看,自己的徒弟和九转生死巷的弟子,究竟孰高一筹。伸手从怀中摸出两封信笺,稍作迟疑,还是交与南宫欣舞:“此处第一封信笺,来自长安叶家,你且好好考虑。” 南宫欣舞微微颔首,打开放置上面的信笺,稍作浏览,一脸诧异:“这……”裴风战似是早已知晓,摆了摆手:“前些时日,清封道人做媒,想撮合你与叶家二公子叶成舟。叶家虽不及五大传奇世家,却也算得上名门正派。真人久于武林,眼光自然不会错,想来叶成舟的武功人品也是值得信赖。”看了看立在身后的南宫欣舞,见她宛如冰雕,未见丝毫表情动作,摇了摇头,道:“此事终究还是你自行决定,为师不过告知与你。”顿了顿,又道:“你天生绝阴武脉,至使体寒畏凉,无论冬夏,皆是身着裘袍。若非这些年功体精进,怕是早已病倒。曾听神医华双所言,叶家‘回返功’之特性,或可解除绝阴武脉之害。” 待裴风战说完,南宫欣舞不假思索,便回道:“弟子不嫁。”苍白的脸上,坚定得不容一丝犹疑:“弟子家仇未报,不敢轻言儿女私情,望师父谅解。”自汝河一战,南宫欣舞声名鹊起,前来提亲之人不知几多,裴风战虽身为其师,却未曾擅自安排,而南宫欣舞也总以家仇未报一一退却,如今她这般反应,亦是在裴风战意料之中,当下也不再相劝:“第二封信笺,来自论剑台。论剑的七日内,中原各方势力不得私下争执,便是天玄教宗亦是如此,不然便是公然挑衅论剑台之威严,你大可安心。”稍作迟疑,接道:“据闻此次论剑台所邀之人中,便有叶家长子叶成侧。而生为杨普明之子的杨羽清,也断然不会缺席,即便未曾收到请帖。” 南宫欣舞看着掌中尚未拆开蜡封的信笺,苍劲的一个“请”字,在烛影摇曳下,吐露妖异的血红,一笔一划,尽透雄浑,饱含剑意,由此可知,题字之人,剑上造诣已化臻境。收起请柬,南宫欣舞恢复一如既往的淡漠表情:“有论剑台担保,强如天玄教宗若要发难,也不得不考虑再三。至于葬火教,先前损失惨重,擅自出兵,无疑不智。弟子倒也有心看看自己能为,多谢师父成全。” 论剑大会,十年一届,相邀之人,无关正邪,只以剑上修为一争雌雄。七日为期,各方势力断然不可阻截论剑之人,一旦触动论剑台之规矩,论剑台剑锋指向,便是劫难。论剑台之实力,无人知晓,却无人胆敢招惹。 论剑请帖发散之时,论剑台已将消息散布武林。以黄山为中心,方圆百里所有武林势力尽数退离,凡通往论剑台之道路,均有论剑台之人把手,以防变故。 天都峰,论剑台。此时白雪皑皑,云雾缭绕。远处,云山相连,江河一线,俯仰之间,千峰俊秀,令人叹为观止。 峰顶平如掌,此刻左右各设下座案两席。左侧二人,一者身着玄色劲装,左手臂上,捆有精铁护臂,手指按着横置桌案的长剑,轻抚剑身,脸色愈发古井无波,似乎人剑合一,心剑相通。另一人,兀自饮着杯中茶水,长发不加以打理,随意披于双肩,眼光流转,便不再看场中之人一眼,如悲如狂,令人难以亲近。右侧之人,一人书生模样,面容谦恭,屈膝虚坐,有意留下左侧位置,虚席待人。主位上,正襟危坐二位中年男子,满头青丝染华发,加之一身雪白长袍,宛如山中仙人。二位剑者左右分坐,唯独中间座位,空缺下来,想来尚有一位惊才艳艳之辈未及赶来。西北一角,摆设桌案,一名论剑台门人,以雪为水,煮茶烹茗。 香茶一巡,且听一声清朗诗号,响彻云海。 “自恨开迟还落早,纵横只是怨春风。未若碧水长晴时,飞花洛阳满萧堂。” 诗号未绝,云雾之中,一人踏风而来。且见来人长发飘逸,额前留海,恰恰勾勒出一张清秀俊容。一身白袍鼓荡,衣上,牡丹刺绣恍如抗逆时令,于极寒之中迎风霜而绽放,娇艳之中,更见傲骨。 来人登顶一瞬,洁白似玉般的双手一抱拳,朗声说道:“洛阳萧家萧慕,见过左右剑使。” 二位白发中年男子见状,连忙起身相迎,抱拳还礼。左则男子斜手划出“请”式,道:“久闻‘剑秀’之名,今日一见,更胜传闻。洛阳萧家,果然名不虚传。”萧慕口中谦虚三分,一点足,身动如燕,凌空身形三变,端然入座。 只此一手,惊骇在座众人,心中知晓,近年来萧慕声名鹊起,其中固然有萧家威名,而他自身,亦是不俗高手。右剑使口中连声赞好:“这一招‘燕子三返’,与令尊相较,亦是不遑多让。武林传闻,萧家历代家主,青出于蓝,诚非欺我。”萧慕抱拳一笑,风采卓越,如三月春阳,暖入人心:“前辈过奖,家父武功,晚辈不过习之皮毛,家父风骨,晚辈亦不足万一。”说罢,拇指、食指环扣杯壁,中指托住杯底,朝众人一点,轻饮三分。 “好,”左剑使不由惊赞一声:“好一个‘三龙护鼎’,萧家之中果然高雅妙人。” “前辈过奖。”萧慕放下茶杯,口中谦虚:“论剑主人,非雪水不饮,非雨前不煮,倒是位真雅士。”话锋一转,又道:“承蒙抬爱,让晚辈登临贵处仙山宝地,一睹论剑之风采,还请二位前辈多多指教才是。” “嗯?”右剑使稍作迟疑:“尚有一人未来,稍带片刻,众位也好耐心一品这金玉香茗。” 萧慕款款一笑,目光看向霜雾氤氲之处:“这不,已经来了。”话音方落,众人目光顺势望去,漫天白色如新,哪里见得什么人?坐中玄衣少年,凝神细听,双瞳精光,一闪而逝,俊峰敛聚,暗自点头。萧慕看在眼中,已知此人修为,断然在其他几人之上。 未见来人身影,却仍不怀疑萧慕所言,仅凭“洛阳萧家”四字,便知萧慕绝非无的放矢。正自惊赞萧慕能为,耳中又是一声冷峻诗号,为这寒霜冷氛之中,再添凉意。 “梅开霜雪,留影山暮,南宫闻欣舞。渺渺萧瑟向烟雨,风淡云孤,远山望浮沫。” 话音未绝,梅花淡香扑鼻而来。香韵之中,别有一番冷意袭上心头。却见一双白狐靴子,当先映入眼帘。随即,便是一张白皙若霜雪的脸颊,徐徐浮现。 来人娇躯笔直,拱手朝在座众人一拜:“点苍剑派,‘白梅落雪’南宫欣舞,见过诸位。”一语落,南宫欣舞美眸轻扫,似是有意寻找。目光与那看似懒散剑者一触,前者心定气平,后者却是微微一怔,继而目光落向座中萧慕,如仇如怨,强压心中愤懑,隐而不发。仅只一瞬,却也令萧慕心头不解。 南宫欣舞向前一步,从剑侍盘中接过茶杯,朝懒散剑者一抬,冷声冷语,不着喜怒:“见过长安叶家长公子,南宫自问才疏学浅,一杯赔罪。”仰颈,一饮而尽,不顾众人疑惑,落座书生男子身侧。 语出突然,众人一时不明其中缘由,只道南宫欣舞与这叶家长子叶成侧生有矛盾。叶成侧却是知晓因果,一者不悦南宫欣舞竟将拒婚之事放于此时此处说道,二者亦是感谢南宫欣舞只字不提,倒也保全叶家颜面。既然南宫欣舞不曾说破,叶成侧自然不会解释:“此杯过后,往事随风。”说罢,也是一口喝尽杯中茶水。 南宫欣舞见状,螓首微点,侧身,对着书生模样男子道:“阁下可是天玄教宗朱雀堂堂主张凤兮?”虽是疑问,却似肯定。书生男子正自惊赞南宫欣舞是为天人,忽听言语,仓惶起身作揖:“正是不才。” 毕竟立场分别,南宫欣舞点头示意,转头,又朝玄衣剑者道:“剑狂、剑儒已至,想来阁下便是仅凭一人一剑,斩落浮云山寇的剑痴韩严生了。”玄衣男子只是稍作点头,身不动,口中淡然回应:“正是。” 在场之中,南宫欣舞虽然谈不上熟悉,但名声在外,相识并无困难。美眸划过,却见一直以来有心相交之人,竟是未曾出面,嘴角浮出一丝冷笑,心中兀自念叨:“便等你浮出水面。” 左剑使见所邀之人尽至,当下起身抱拳:“左剑使代论剑主人,谢过诸位百忙之中,前来一晤。依照论剑台规矩,三剑开局,四剑留招,此后,方为评剑身、论剑理。”转身对萧慕说道:“萧贤侄,请。” 萧慕拱手还礼。礼罢,但见他右手骈指为剑,衣袖无风自鼓,牡丹刺绣如幻化实体,迎风舞动。口中凝气一喝,霎时飞雪漫天,遮蔽双目。众人只觉劲风扫过,不由气息一滞,待风雪落定,场中已多出一道剑痕。剑痕长达一丈,剖划场地积雪,一分为二,原本安静的论剑台,愈发落针可闻。 “嘶!”左剑使终究见识广博,倒吸一口凉气,已然从惊愕之中回过神来:“萧贤侄如此年纪,便修出剑意,着实令老夫惭愧。既然萧贤侄一展绝技,老夫也不敢藏拙,只得班门弄斧一番。”说罢,离开坐席,一旁剑侍连忙奉来宝剑。左剑使拔剑在手,神色一时肃穆。手捏剑诀,真气灌注剑身,霎时剑身轻鸣,顺势一劈,剑风疾驰而过,雪地上,又多出一道剑痕,与先前那道剑痕齐肩。只是前者以指为剑,全凭剑意领悟,相较之下,高低立判。饶是如此,左剑使之能耐,却也无人敢小觑了去。 三剑开局,二剑已成,剩下一剑,自然是由右剑使完成。右剑使自问,一身剑道修为尚且不及左剑使,更何况萧慕。不敢托大,从剑侍手中接过长剑,正欲运功出招,霎时身子一颤,不觉退后一步,随即雪花飞舞,一股无匹罡劲,横冲而来,在雪地上,划出第三道剑痕。 “谁!”右剑使怒叱一声,横剑在胸。却见一道清瘦黑影,脚踏迷踪,如远如近,实难分辨。 南宫欣舞心思一沉,竟说不出何种滋味,双手只得紧紧握住广袖中的白绫,渐渐定下心神:“来了。” “此身负剑不堪情,此生解剑还古陵。” 人尚未行至,一声嘹亮霸词,已然响彻山间,震得风雪激荡,四周气息,随之骤然一冷。 “呵,点苍剑派既然来了,又怎能少得了我杨家?在下‘剑神’,杨羽清。”一声寒意森然,一声仇怨难解,一声声,尽是难以名状的怨怼。 “杨羽清”三字一出,南宫欣舞浑身一震,脸色愈发苍白。而她身侧张凤兮,亦是不由一惊,循声而望。 话音未消,人影已至。乌衣黑袍,古铜面具,宛若幽灵鬼魅,在乱石飞雪之中,更添肃杀之气,似是地狱归来,一双潭水般幽深的眸子,吐露着萧索与寂寥。 “论剑台上,何人又能以剑神自居?老夫倒要看看阁下斤两。”左剑使冷哼一声,音发,人动,只在一瞬之息,手中长剑勾划一道绚丽流彩,手腕一震,便是万点剑花雨落。 且见杨羽清不退不避,眸中精光一瞬,双指夹住剑锋,真气沛然吞吐,剑身苍然悲鸣,再问“铮”声大作,左剑使竟被震退三步。左剑使一身修为何其了得,纵然杨羽清一眼窥破剑中奥妙,仍受剑力所至,不由退后一步。 发招收势,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左剑使之能为,众人心中了然。杨羽清甫一出手,虽未占得上风,但一身剑觉,可见一斑。 左剑使收起小觑之心,重新打量起眼前不见真容的男子,微微点头:“江山代有才人出,诚不欺我,想不到又有剑道之雄问世。” 萧慕面带笑意,与杨羽清四目相对,不由莞尔:“好高名的手段。昔年家父曾言,令尊剑术,堪有造化之功。虽未亲眼见识,但凭阁下能为,已知令尊不凡。南杨北萧,司徒宫堂,如今五大传奇三方汇聚,着实可喜,亦是可叹。” “呵,可喜,可叹?”杨羽清悲然冷笑:“的确可叹。五大传奇虽未熟交,亦无怨怼,如今,却是不得不见个分明。”说道最后,目光缓缓移向场中那个如冰一般的女子。 “不错,”南宫欣舞迎风而立,衣袂翩然,仙姿如画:“十年前,你我尚未分个高低,今日恰逢其会,着实应当见个分明。”稍作沉吟,又道:“你若败,云破月你自行取走,却是不得再寻点苍剑派事端。”感怀身世,眼中同情有之,相惜有之,碍于立场分明,终究不得不抱剑以应。缓缓走出桌案,足下一踏,积雪震撼,剑痕消散。 “如此,甚好。” 一声好,黑影动。霎时虚身留影,激起雪花舞荡。风雪漫天,一道冷冽剑气,穿破风雪阻碍,直逼南宫欣舞喉上一分。 剑气夺命,只在须臾。南宫欣舞脚不移,身不动,一双秋水溶月的眸子,愈发冷峻清寒。双手一震,两道白绫惊世而现,溶于山色云海,浸于银雪含苞,。 骤然黑影一顿,杨羽清剑指凝力,却是撼不动白绫威仪。口中一喝,剑气沛然吞吐,白绫鼓荡,二人竟是同时退后一步。 初交手,平分秋色,再交锋,各自震撼。 且见杨羽清招行山海大川,开阖不羁,剑指扫过,便是剑气流转,劲风飞旋,长臂挥舞,冰雪不落。 反观南宫欣舞沉着以应,避实就虚,似小桥流水,如软如绵。玉指芊芊,白绫犹如活物,一者纵,一者横,双掌错弄,一招双法,尽显不世根基。 “好招!”左剑使但见南宫欣舞手段,以白绫为剑,剑意挥洒间,又有宝剑不可及之妙处,不由心中叹服。一旁萧慕却是神色收敛,不敢言语,生怕惊动这绝世之会,心中暗自称赞:“南杨北萧,司徒宫堂,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如此剑中翘楚,当世不凡。” 思忖之间,战中二人已是交手数招。来回几度,对方深浅,了然于胸。式式看似逼命,招招实为试探。曾经一面之缘,身世如此相仿,是同悲,是同感,也是一份相惜。身形却是不见丝毫减缓,招式愈发凌厉。 风乱雪残,一黑一白,两道身形尽展绝妙身法。腾若闪避,如龙似凤,脚下方寸,积雪溃散,露出原本青白石面,映着两条快愈惊雷的身影。 蓦得,杨羽清招式一变,旋掌纳风,掌行剑式,招快,式狠。同时,脚踩行云步,似流水落花,片叶不染,于纯白无尘中,行以幽冥鬼魅。 南宫欣舞身负绝阴武脉,武感较之常人,本就清明非常,兼之背负仇恨,淫浸武道十余年,剑上修为,妙至巅毫。手拨白绫,迎风而舞,宛如歌台舞者,姿态曼妙,若非一袭寒梅冷香,真令人陶醉其中。然而,白绫挥舞,却是招行极端,剑风呼啸。 愈战,愈是心中震骇。南宫欣舞口中虽说高低未分,但当年交手,南宫欣舞手段已然胜出杨羽清少许。十年不见,南宫欣舞只觉对手深不可测,招式如江海连绵,不见破绽。当下手中再加三分力,侧身扬臂,风雪骤然一滞,唯有白绫迅影,挽出落花无数,翩翩欲舞,连打杨羽清周身大穴。 “嗯?”萧慕口中迟疑,星目却是一亮:“是‘望梅六影!今日一会,方见真切。” 低吟未落,白绫化点、刺、挑、勾、穿、缠,一连六式,如影随行,纠缠杨羽清不能反招回应。 “杨兄接剑。”一声脱口而出,张凤兮扬手一挥,便见一条雪亮白刃,落入杨羽清掌中。 一剑在手,杨羽清快步急退。振臂一抖,剑花朵朵,顿时白绫已被削断尺许,换得一口喘息之机。 战势一滞,杨羽清反手推剑,掌中二尺宝剑激射而出,送还张凤兮,口中称谢。张凤兮这一番举动,无疑有助杨羽清,不由惹得场中众人目光。张凤兮浑若未觉,好心提醒:“杨兄小心。”众人本是惊奇,张凤兮何以相助,随即一想,杨羽清生父杨普明,亦是天玄教宗之人,倒也释然。何况杨羽清手无寸铁,较之南宫欣舞,本就吃亏几分。 此番变故,南宫欣舞却是恍若未闻,招式不停,一手操绫为缠,一手弄绫为打,白绫飞旋,宛如飘雪漫天,冷风飒飒,如水如冰,割得人生疼,如云如雾,令人难以揣摩。 “好生精妙的招式。”右剑使只见南宫欣舞招法水云之妙,不由心生赞叹:“而今算来,论剑台许久未有惊世剑招留下,不免令人心中叹惋。” 一侧萧慕,凌然不动。他既然继承洛阳萧家“剑秀”之名,剑上造诣,可见一斑。剑意通心,双眸愈发漆黑深邃:“修意不修剑,以白绫为剑,融合南宫一脉独门心法,果见奇妙所在。” 说话见,杨羽清身形百变,于层层杀招中辗转闪避,忽得口中叱咤一声,剑指凝风,一招平划而出,八面风动如潮,飞雪为之一倾。与此同时,南宫欣舞两道白绫并行而出,疾风鼓荡,片雪难惹,风雷生气,只在白绫交会一瞬,乍然怒响。 极招一瞬,黑、白双影身位交错,雪花倾颓而落,洒满一地。 白雪茫茫,一片白绫残片飘落,南宫欣舞秀眉微蹙,,双手一撤,将半截白绫丢落在地:“杨家剑法果然奇妙非常,南宫认败。不过若要寻点苍剑派事端,总有再会之机。”转身,朝萧慕三人一抱拳,道:“技不如人,南宫告辞。”说罢,长袖一挥,离开论剑台。 “‘平沙怒马凌山关’!好,较之令尊,更见功力。”左剑使起身,斜手,示意杨羽清入座。论剑台素来只以剑道问雄,无关善恶对错。眼下,杨羽清既然在剑术上胜过南宫欣舞,这论剑台自然有他一席之地。 杨羽清却不入座,左手骈指化剑,在南宫欣舞桌案前一点随即说道:“听闻论剑台有留招之说,杨某不才。”说罢,转身欲走,目光斜处,蓦然停留,半截白绫映入眼帘,不知情出所以,俯身拾起,收纳怀中,渐渐远去。 “嗯?”但见桌案纹丝不动,众人不由心中惊异。杨羽清剑法上乘,又身处论剑台,断然不会游戏。萧慕稍作思索,眉头舒展,目光流转,撇向至今未发一语的韩严生。一时四目相对,萧慕稍作点头。款款一笑。 “是剑意。”张凤兮单手轻拍桌案,却见那张桌子立时由中折断,一时木屑飞腾,不由称赞。待得木屑消散,断口正中,露出一道一尺来长的剑痕,招逝人去,气劲犹存。 左剑使见识广博,一眼之下,瞧出端倪:“是‘长风三叠剑’中‘沧海映月照古今’。算起来,已有二十年未见杨家剑法。不想故人不在,晚生后辈,却是胜得其父三分。”身形微斜,看向萧慕的眼中,不由浮现几分意味深长。南杨北萧,各展绝艺,震惊满座,便是不知眼前北萧中人,是否要争上一争这南北排名。 萧慕若有所思,茶杯在握,却是迟迟未曾饮下,对左剑使神色,毫不知觉:“绝阳武脉,竟然是绝阳武脉。”思忖之间,双眸不由转向客位上那个深沉不语的少年。韩严生若有所感,再度回目相应。 “呜呜……”春意阑珊,满目嫩草翠绿,却见一孩童跌坐草丛,凄然哭泣。身侧,一名白皙女童凌然而立。纵然年纪尚浅,却是气度非凡。 “你愿意拜我为师么?”女童看向眼前哭泣的男孩,颜色肃然,不苟言笑。 “为什么要拜你为师?”男孩擦干眼泪,看向女童,满是怀疑。 “因为跟我学了武功,你就不会再被人欺负,也不会挨饿。” “那你是什么门派,武功厉不厉害?” “我是碧落青天的人,你说我的武功厉不厉害!”女童傲然而立。 “这一拜后,你便是我的徒弟,我带你买肉包子。”女童双手背后,转身离去。脚步迟疑,察觉男孩紧随其后,扭头问道:“怎么?” 男孩脸上,露出三分尴尬,三分羞涩:“师父,我……我好饿,能多买几个么?” “呵,”女童不禁莞尔:“好,为师说过不会让你挨饿,肉包子你想吃多少,便有多少。” “你……当真要走?”年轻女子望着眼前意气风发的少年,本想挥手道别,却忍不住心中伤怀,出声挽留。 “师父,”少年提了提手中金耀如曦的长剑,道:“男儿志在千里,我定要闯出一番天地。” 少女默默从背后取出一件干净的青色长袍,交到少年手中:“那你便要记得,无论何时,此处便是你的家。” 少年收起青衣,长身离去,独留少女,只身孤影,立尽斜阳。转身,泪水划落脸颊,却是无言。看着被针刺得满是伤口的双手,全然不觉疼痛:“愿你平安喜乐,此生无忧。”泪水滴落,在风中破碎。白衣如雪,如此寂寥。 “嗯……”洁白如玉的脸颊上,秀眉紧蹙,柔荑般的手指,按了按眉头。睁开眼,天青水绿,竹筏悠然。两侧翠竹,摩挲着欢快,宛如情人相偎。 “堂姊,你又想起他了?”一身纯然,不惹纤尘。说话之人,表情淡漠,语出关切,却冷漠得全无情感。看向远方的眸子,平静,如水。此刻已是夏至,她的肩头,依旧披着雪白的狐裘,脸色略微苍白。一丝暖风吹拂,她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稍定心神,看向远方的眸子,落下竹叶偎依,幽幽作叹。 “无碍。”白衣女子揉了揉眉弓,摇头道:“只是近日疲惫罢了,没想竟睡了过去。”低头看了眼指尖针眼留下的伤口,恍如从前:“你呢,还想着那个与你一般境遇的杨家人,还是那个破了你望梅六影的杨家人?” 南宫欣舞闻言一震,沉思片刻,方才说道:“若是前来滋事,唯有生死。”语寒,人更寒,紧握的双手,似要下定决心,似是欲雪败绩。 “哼,”但听得一声娇嗔,二女身后,盈盈而来,便是一名粉衣少女。且见此女端得娇美可人,脸上稚气未脱,一双秋水无暇的眸子,未语意先生,着实令人疼爱:“那个姓杨的,不过运气而已,南宫师姊惊才艳艳,剑法通神,姓杨的又岂会是敌手?”粉衣少女撑着竹篙,闪烁一对明星,眼中满是拜服。 不及二女说话,粉衣少女又道:“前方便要靠岸了,不若下去游玩一番,这河上景色虽好,看多了,也是无趣得紧。”眼见岸边草出新绿,苍翠欲滴,一如画中境,粉衣少女不由心神往之。 南宫欣舞默不作声,她身侧白衣女子黯然摇头。起身接过粉衣少女手中竹篙,反掌一推,竹篙直贯入河,惊起波澜跌荡,竹筏受力,作离弦飞箭,一跃而出,停靠岸边。 “北堂姊姊好生厉害,不若教我一手,也好让门中师弟师妹们,乖乖听我的话。”粉衣少女见白衣女子甫一出手,已然显露不世根基,不禁大声叫好。 “呵,”白衣女子闻言,神色一晃,徒添黯然,口中却强自回应:“你天资聪慧,若潜心修习点苍剑派武学,今日成就,不在令姊之下。何况南宫身负绝艺,你若诚心,她自然不会藏私。”说着,一提竹筏上横置的长布包裹,披挂身后,一步迈下竹筏,眼前竹影交错,苍翠欲滴,化作舞曲曼妙,,情人私语。 南宫欣舞见竹筏靠岸,缓缓起身,理了理衣袂,如凌波微步,翩然而降。正欲转身接下粉衣少女,玉指却是停滞半空:“嗯?剑声!”不及思索,只觉背后劲风已至,生疼之间,一条人影擦肩而过。 白衣女子正欲出口喝止,那人已经停驻脚步,歉意满怀,抱拳道歉。 且见来人,身着白色长袍,腰带描银,绘出云海翻涌,脚踩登云白靴,衬着身形倾长,风姿卓越。面色如玉,脸颊似削,鼻梁高挺,又有几分坚毅。背上斜跨一张四尺余长布包,躬身致歉之间,露出半张琉璃宝玉。白衣女子眼力过人,惊疑之间,便要发问,哪想粉衣少女已然跳下竹筏,芊芊玉指,指向那人鼻尖:“你这人好生无礼,看着一副好模样,行事倒是唐突,这般作歉,莫不是以为我们好欺负的么?” “哼哼!”又是一声冷笑传来,随即阵阵弦音流转,震骇群鸟惊飞,竹叶凋零。曲调骤然拔高,劲风撼四野,草木摧折,山河动荡。 “抱元守一。”白衣女子出言提醒,却是慢了一步。粉衣女子功力不及其余三人,弦音所至,气血翻涌,面色如潮,晃身退步,口喷血箭。 见状,白衣男子快上一步,长臂伸展,扶住粉衣少女,一探脉息,剑眉凝固:“弦音伤体,被内家功力封锁三焦。”闻言,南宫欣舞已知粉衣少女被内家弦音功夫震伤,顾不得聚气凝神,便要出手相助。白衣女子抢先拦下:“此事交我。”说罢,盘膝坐下,手掌一扯背后布条,一张冰纹古琴,横放双腿之上。十指抚弦,错音如潮,声色清正,一挽天地倾颓之势。 弦音交错,一者凶煞,一者刚和,霎时四野风乱,沙石奔走。白衣女子三调连发,心知对手能为,一指勾弦,宫音做杀,怒化三千气海。一调变色,鬼神辟易,随即又是一声呕血之音,白衣少年大惊失色,出言阻止:“手下留情!”不做停留,纵身跃入竹海深处。 白衣女子双掌一挥,曲生怒潮,再闻断弦铮鸣,继而散去功力。南宫欣舞快指连发,化开粉衣少女被封“神封”、“步廊”二穴,稍作推宫活血,粉衣少女这方醒来。 “好生歹毒的音调,你且在此护着裴家妹子,我自行前往。”白衣女子说罢,提起冰纹古琴,消失眼前。 有南宫欣舞玄功加持,不过片刻,裴静姿气息已顺,一跃而起:“那贼小子好生无礼,南宫师姊,我们定要向他讨个说法不可。”裴静姿自幼便是裴风战掌上明珠,说不得,打不得。本为弦音破了心神,伤了气血,心中记挂,却是白衣男子唐突,这便带着南宫欣舞,急急追去。南宫欣舞闻言苦笑,心知堂姊既在,断然不会让裴静姿吃了亏去,却仍不由加快脚步,以免徒生端倪。初次照面,只觉那个白衣男子,甚为熟悉,惊起心中波澜一分,浑然不觉,裴静姿此刻面色生出一丝羞红。 急追而去,但见竹林深处,蜿蜒一弯清溪。清溪两侧,各自站立一名妙龄少女。对岸少女一袭玄色劲装,身侧长琴,琴弦尽数断去,想来,适才凶煞琴音,便是此女所发。此刻朱唇染血,愈发惹人疼惜。面容神色,却是忿恨非常,眼中几分嘲弄,看着白衣女子,口发嗔言:“北堂燕,此处太原之地,非你西南地界,莫要逾越。”又朝对岸青衣女子讥讽道:“边家仇怨,莫不是要外人相助?好得很,边家子弟,不过如此。” 明知激将,青衣女子偏偏入彀,长剑挥洒,划出一道泾渭分明之地界,白衣男子有意劝阻,青衣女子却似洞悉在先,冷然喝止:“宋珩,家兄曾言,若有疑虑,当先听你判断,但此刻便让城青放肆一回,也莫让他人小觑了去。”说时,长剑横胸,流光含煞,冷锋内藏。 “嗯?”南宫欣舞凝眉沉思:“边家,城青?”随即,目光流落在那名唤“宋珩”之人身上,一时心神摇摆:“福州宋家之人?宋珩,宋珩,名字如此相似。”思忖之间,北堂燕一步踏出,白衣如流,气华自生,花草为之一矮,听她言语肃然,似霜雪初降,令人心中不由一寒:“碎梦琴,你是千手罗刹林娇?近年来中原武道,死于你手下无辜之人,不计其数。今日既然相遇,便以命相偿。” “无辜?”林娇闻言大笑,形如疯态,面露狰狞:“这世上,岂有无辜的男人,哪一个不是负心薄幸之徒?贪图美貌,贪图富贵,便可抛却白首相依之人。此等贱坯,难道不该杀么!” 北堂燕浑身一震,不禁倒退一步,眼前,又是那道飒然身姿,转瞬,怒喝一声:“住口!”与此同时,边城青怒发冲冠,藏锋剑随身而动,凌空一旋,划出冰轮逆转,直逼林娇天灵。 林娇眼见来人招行极端,身动鬼步,扬手一抬,雪亮银芒,吞吐如虹,隔开逼命杀招,运掌刁钻,似打似抓,拍向边城青胸口。边城青一见林娇掌中短剑,怒火更甚,顾不得躲避,合身扑去。 “不可!”宋珩大喝一声,正欲出手阻止,却见脚下剑痕清晰。他深知,边城青此女极为好强,纵然出手相救,亦不过换得日后交情决裂。武者尊严,岂容轻犯?念此,遂又收回脚步。南宫欣舞看在眼中,秀眉急蹙,心思不知。倒是一侧裴静姿,见状一惊,失声道:“是以命换命之招!” 林娇未曾料到边城青决意如此,妙龄之年,却能浪抛性命。若是这一掌打实了,边城青固然九死一生,而自己亦难幸免。当下再不犹豫,侧身连退。 边城青双眸赤红,杀意攻心,一招不成,便是连绵剑式,做大江缺堤之势,汹涌而来。一招一式,在杀不在守,已然心生同归于尽之念。 “我曾听闻,边城青乃巾帼豪杰,行事岂会如此有失偏颇?”北堂燕心中疑窦丛生,悄然发问。 宋珩双眸片刻不离边城青搏杀身姿,是担忧,亦是无奈:“林娇手中短剑,名唤‘霜流’,乃城青袍兄边城焕与林娇定情之物。只是不知为何,林娇竟用此物,挖出边兄心脏,并将边兄悬挂枯树上,写下‘杀尽天下负心薄幸恶贼’十字。” “嗯?”南宫欣舞语气清冷,不着人世情感:“若当真负心薄幸,自是该杀,只怕其中有所误会,倒是害了边城焕,亦是误了林娇。” 说话之间,边、林二人交手数十招。招招强,式式险,生死只在一瞬。此二女,早先受北堂燕弦音震荡气海,此刻元功再损,已是香汗淋漓,气力渐空。林娇修为胜上一筹,无奈边城青皆为霍命之招,一时逼得技拙。且战且退,口中又是鲜血划落:“边城青,你欺人太甚!”娇咤一声,拼着肩膀硬受一剑,一个“鹞子翻身”,避开剑圈。双足一定,左掌快翻,便是星光点点,分打边城青“膻中”、“玉堂”诸要穴。 边城青一心在杀,性命高悬,浑然不顾,剑式不改,一片青辉映骄阳,再行极端剑招,誓要诛眼前仇人于当下。 眼见佳人再踏地狱门,宋珩心念一横,快身相救。南宫欣舞白绫在握,扬手飞甩,如惊雷电闪,推开边城青。饶是如此,仍是慢上一步,一根牛毛银针依然深入骨髓。 林娇一招得手,碍于此处人多,是敌非友,不敢恋战,抽身离去。北堂燕纵身欲追,却见边城青身形一晃,跌落在地,心叫:“不好。”便要查看一番。哪知,边城青已是不省人事。 宋珩眼疾手快,扶住边城青,不做迟疑,一手撕开边城青中针肩臂衣衫,但见伤口泛出一丝黑血,情知针中必有剧毒。不敢拖延,拔下细针,朝伤口吸了几口,转头吐出,黑血如漆,洒在翠绿新草上,不过须臾之间,花草颓萎,一片败落之象。接连数次,直至吐出鲜红,方才作罢。 “林娇号称‘千手罗刹’,这一手暗器功夫,的确俊俏得紧。”北堂燕取出一张方巾,抱住银针末尾,端放眼前,打量再三,这方说道。 裴静姿冷哼一声,满是不屑一顾:“暗器伤人,末流之术。我南宫师姊剑法通神,可是论剑台请帖相邀,比之那妖女,强上千万。” “此事休要多提。”南宫欣舞柳眉倒插,对于论剑台之事,心中犹是难以释怀。看向宋珩的眼神,愈发复杂。 宋珩默不作声,为边城青切脉诊断,稍稍放下心来,起身朝南宫欣舞一抱拳,再三言谢。南宫欣舞收回白绫,淡然道:“不必。”转身对北堂燕、裴静姿二人道:“如今兴致已失,多留亦无是无益。”不待裴静姿回应,已与北堂燕联袂而去。裴静姿朱唇微翘,玉指芊芊,指向宋珩鼻尖,一派盛气临人:“你今日欺负我,总有一日,我要你偿还回来。我是点苍剑派,裴家二小姐,裴静姿,你可要记住了。”说罢,快步追向南宫欣舞二女。 “裴家二小姐,裴静姿!”看着三女消失眼前,宋珩眼中冷冽一瞬,嘴角不由浮出一丝嘲弄,三分恨意。失神片刻,从怀中取出一个琉璃瓶来,拔下红盖,倒出二粒赤红药丸,一粒捏碎,涂抹伤口,一粒喂边城青服下。随后,骈指作剑,点在边城青背心“灵台穴”上,玄功默运,为其引导药性。 不多时,边城青体内毒气散去,这才悠悠醒来了。双眸睁开一瞬,立时跳将起来,却是浑身乏力,复又跌坐地上,急声追问:“那贱女人呢?” 却见宋珩也不答话,手中提着那柄藏锋剑,好生端看。边城青心中焦急,张口又问了一遍。宋珩冷哼一声,骤然手掌翻动,便是狠狠一巴掌,扇在边城青白脂般的脸颊上,印出五道通红的指印,口中愠怒道:“边兄从前说的话,你倒是忘得一干二净。”随手,将藏锋剑丢在边城青脚畔,道:“边兄知你心性,请人铸造此剑,藏其锋锐,便是要是收敛脾性。而你,却枉顾性命。若非南宫欣舞出手及时,你已然步入黄泉,我又有何面目面对边兄。” “我……”边城青有心辩论,却被宋珩挥手打断:“此事你自行思量,若仍以为性命事小,此后分道扬镳,权当未曾相识。”起身欲走,边城青慌忙之间,伸手便向宋珩抓去,哪想肩臂一阵钻心疼痛,不禁哼出声来。 宋珩出言虽重,却心含关切。听闻边城青吃痛苦哼,气火也消了大半,急切扶住那道消瘦人影,无奈一叹:“此事就此作罢,往后不得再如这般莽撞。”看着佳人脸上指痕,暗自后悔。边城青应了一声,之间自己肩臂衣衫撕裂,露出欺霜赛雪的肌肤,脸颊一阵滚烫。长长舒了口气,定下心神:“林娇受北堂燕弦音之力,破了多年琴上修为,想来近日内,不会走跳武林,复仇之事,只得推迟。哥哥既然让我跟随于你,此后你有何打算?” “呵,”宋珩眼中精光汇聚,伸手按了按背上包裹,心念流转:“幼年相助,本当言谢,无奈造化弄人,当真可笑。”眼光一动,望向南宫欣舞三女离去方向,唯有黯然。 眼见天色将暗,竹林昏沉,再是多做逗留,着实不便。心知边城青虽已身无大碍,但毕竟毒气方清,不免人顿疲乏,小心扶起,缓缓离去。 不过多时,眼中余光一瞥,但见身侧竹枝上横挂一片白布,心中自有计较,不做声色,悄然取下,收藏怀中。 日移月升,已然是一个时辰之后。宋珩安排边城青一人住下,自己径自离开酒馆。取出白布,却见白布之上,隐约露出一行小篆,笔记娟秀,显是出自名门闺秀之手,笔锋沉力,足见其人手掌功夫相当了得。玩味一笑,依着白布所留文字,渐渐远去。 天色入黑,太原街道,灯火高悬,人来人往,喧嚣一片,好不热闹。偏角一处茶社,宾客满座,伙计手提黄铜长流壶,往来添水,满头大汗。 眼光流转,落在角落深处。切见一名蓝衣白裘的少女,静坐如钟,独自品着杯中佳物,神色淡然,不疾不徐,一如仙子之姿。倒是满面冰山,徒然令人难以接近。 宋珩轻笑一声,对面而坐,提起面前早已沏满茶水的杯子,送入唇前一泯,入口稍有清香,却是早已冷去,不由面露歉意:“在下来迟,还望南宫姑娘莫要责怪。” 南宫欣舞知晓来者何人,头不抬,眼不转,朝杯中轻吐兰香,细细饮下一口,半晌,方才“嗯”了一声:“不过片刻,宋兄不必自责。” 宋珩闻言,暗生愧疚,传闻南宫欣舞生性疏冷,今日一见,诚不欺我。心知南宫欣舞留言相邀,必是有事相商,但此刻心中平静,反倒不愿打破:“白日多谢南宫姑娘出手相助,不然只怕城青凶多吉少。” 南宫欣舞淡淡回应,轻轻放下茶杯,不言语,只是流波百转,在宋珩脸上数多打量起来。一时间,宋珩心生寒意,思念电闪,暗中苦叹,继而款款一笑:“南宫姑娘相邀,不知所为何事?”说着,将怀中白布放置桌案。 南宫欣舞玉指芊芊,白布握在手中,真力一发,顿时白布碎裂,难以拼接。一手功夫,直惊得四周众人心惧不已,稍稍靠近之人,已是草草付了茶钱离去。店中伙计心有不悦,却是不敢招惹,只得故作不见。 宋珩见此女手段高明,多有震慑之意,不禁摇头苦笑:“如此一来,可是惹得店掌柜不快了。” “少了无关之人相扰,正是再好不过。”南宫欣舞言语之际,将茶杯推开,脸色愈发冰冷如霜:“你是宋珩?武林传言,杨羽清就是死在你的剑下?” 宋珩眼一凛,正色道:“剑技切磋,无关胜败。可叹杨兄血气逆冲,在下不及出手阻止,方至憾事。” “嗯?”南宫欣舞似犹似疑,柳眉微挑,又道:“杨家武学,刚猛霸道,运至极端,的确有碍气血运行,而入走火入魔。”眼光在宋珩身在停留片刻,接着说道:“你既然姓宋,可是福州宋家之人?” 宋珩听出南宫欣舞一口报出自己家门,一时心喜:“微末家族,竟能入得南宫姑娘之耳,荣幸之至。” “荣幸不必。只是我与宋家之人有所相识,却是不曾听闻阁下名讳。”南宫欣舞淡然说道,手按桌面,已是真力满提。 宋珩识得厉害,一来不必无端树敌,二来以南宫欣舞之能为,自己全身而退,亦是不能:“实不相瞒,在下六年之前,已随叔伯远出海外。何况无名之人,怎能入得南宫姑娘眼中。” “呵,无名之人?”南宫欣舞冷笑一声:“杨羽清于论剑台风采非常,又有‘剑神’之名,能打败他,你已非是无名。”话锋一转,面色柔和些许:“令兄宋源最近可好?三年未见,不知可还是喜爱雨前龙井?” “嗯?”宋珩疑问一声,道:“南宫姑娘可是记错了,家兄单名一个衍字,而且素来不喜饮茶。听闻家中长辈所言,三年前家兄离开福州,久久未归,莫非南宫姑娘知晓其中缘由?还望不吝相告。” 南宫欣舞面色惆怅,一时愁怨百结,尽付黯然一叹:“令兄已于三年前被贼人所害。” “什么!”宋珩闻言惊怒,跳将而起,身形微晃,后退一步:“南宫姑娘,此事开不得玩笑。” 南宫欣舞静默良久,看向宋珩的眼中,唯有苦楚、悔恨,手,已不知合适,紧紧握住,白玉般剔透的指甲,嵌入掌心,浑然不知疼痛:“此事,我又如何会玩笑?若非亲眼所见,亲手所埋,又如何敢与你说道?” 宋珩剑眉紧蹙,坐将下来,仍是不可置信:“家兄为人和善,哪里会结识仇怨,其中定有变故,南宫姑娘,此事你可知系?”先前说话,多有几分玩笑,如今乍闻噩耗,不免怒火攻心,悲愤交加,碍于眼前之人,又是偏偏发作不得。 “此事的确因我而起。”南宫欣舞整理思绪,压低声音:“两年前,我为调查南宫一族灭门惨案,离开点苍剑派,南下之时,偶遇令兄。令兄的确是个侠骨热肠之人,知晓其中缘由,挺身相助。一个月后,于南宫旧址,发现端倪,却被贼人抢先一步。我二人奋力追赶,不想落入贼人圈套,令兄为护我性命,最终被贼人所害。”说道最后,神思追忆,似乎又回到那个血流成河的夜晚,苦叹道:“或许正如令兄所言,我的确是一个孤高冷傲、性情执拗之人,只会惹人厌恶,为人带来厄运吧。” “凶手何人?”宋珩双目怒睁,咬牙切齿道。 南宫欣舞螓首微摇,宋珩见状,冷哼一声:“以你‘白梅落雪’之能为,竟然看不出贼人身份,呵,此话未免言不符实。”一声“白梅落雪”,已然言语轻蔑。 南宫欣舞闻言不怒,眼中自责,令人心中怜惜:“其时,我‘望梅六影’之功并未大成,不然断不至于悲剧如此。那贼人武学路数极为怪异,行招之中,皆为八派剑法,着实不能窥探武学根基。” “嗯?”宋珩稍作冷静,道:“使用八派剑法,必然只为隐藏自身武学。能够熟悉八派武学之人,纵然非是八派中人,也断然与八派离不开干系,包括你们,点苍剑派。” “宋兄因我而亡,又是家族惨案,此事我定当一探究竟。倒是你,既然是宋兄胞弟,只望你莫要深入其中。”南宫欣舞深知眼前男子定将追查此事,其中风险,她深有体会,不敢连累他人。 宋珩又是一哼,道:“不必,此事在下自会处理,倒是你先前所说端倪,究竟为何?” 南宫欣舞见劝告不果,也知晓仇恨一事,绝非外人所可代为:“我曾检查过南宫一家亡者伤口,一剑封喉,干净利落,而且行招流风,如此剑法,武林之中,唯有一家可为。” “剑法流风,飘逸不羁,呵,”宋珩怒极恨极,嘲笑一声:“想不到洛阳萧家的人,也在其中。”起身抱拳,道:“时候已晚,在下不便久留,这就告辞了。”抬足将欲离开,瞥眼所见,南宫欣舞神魂似失,颓然而坐,心中不忍:“家兄所言,在下虽不能洞悉全豹,却也能猜出三分。想来武林仇怨,最是凶险,家兄定然不愿你涉入其中。”稍作停顿,又道:“在下不日将往贵地拜访令师。杨兄临终之前,托在下将点苍剑派失物归还,还请南宫姑娘行个方便。”说罢,长袖一舞,再无回头。 看着宋珩远去身影,南宫欣舞悲伤渐淡,悔恨收敛,又是一番冰雪霜寒。紧了紧披肩狐裘,幽幽吐出一口气来:“但愿你真是宋家之人,而非杨羽清。” 第十八章:白梅落雪(下) 离开茶社,宋珩心思愈发沉重,一步一步,宛如泰山。时而凉风吹面,徒添几分清醒。看向漫天深邃,不由紧了紧挂于背后的长布包裹。心念虽然林娇身负重伤,但边城青负伤更重,倘若林娇杀心已生,趁机折返,以边城青之能,势必九死一生。不敢多做逗留,快步离去。 方才走进酒馆,只听店小二浅笑恭迎:“客官回来了。”正欲回应,却见店小二迎面之人,并非自己,而是一位身着黑衣劲装的消瘦男子。男子看似清秀非常,眉如墨画,目似漆点,一派温文尔雅之态,说起话来,却是嚣张得紧。双肩下削,袖口较之寻常衣物,长了些许,遮掩了他大半手掌,仅仅中间三指显露在外。玉指如葱,细腻白皙,全然不似武林中人。 眼光流转,宋珩双眼半闭,看向黑衣男子腰间令牌之上,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令牌不过手掌大小,色泽漆黑,非金非木,看似寻常普通,不过材质特殊罢了,眼尖之人,却能识出其中不凡。令牌不知有意无意,断裂六道纹路,每一道皆有金笔描漆,每一笔粗细长短皆同。金漆成色纯正,多半是以金粉研墨。如此做工,用在寻常令牌,并不多见,足见黑衣男子绝非寻常富家官宦子弟。宋珩心中暗念一声:“竟然是朝廷的人。”顿时背脊发凉,饶是黑衣男子并未转身,犹觉一双犀利冷峻的眸子,盯着自己。故作轻松姿态,缓步上楼。 且说,易氏一脉,本属韩氏老臣,凭借一身武力,为韩家打下万里河山,同时远交近攻,平定乱世,致使承天王朝应时而立。无奈人心莫测,便在韩广接天命、应天机受封之际,易破尘听信太师应落一之言,水淹韩广及其亲信,百人溺海,无一生还。 易破尘登基之后,铲除异己,思念一手江山,全凭武力手段巧取豪夺,心生恐惧,故而颁布“禁武令”。其时,凡携兵刃出入者,无一不被屠戮满门,直至敬帝在位,祸乱四起,不得已,召集中原正道人马,成立中原正统,一抗内忧外患。饶是如此,正统之外,亦是罕有携带兵刃者。裴风战身为正统门主,此地又处太原境内,兀然出现这么一个人物,犹是令人费解。 宋珩剑眉轻挑,此间事由,的确值得玩味:“莫不是论剑台之言语,传入朝廷耳中?只是来人脚力,着实慢了许多。”不愿显露,径直走入屋内。倒是巧合,宋珩房门方才关闭,对面门扉轻启,想是那人便暂住对门。 屋中,灯芯燃微芒,有女静坐,一见来人,面露心安:“宋大哥,你怎生去了这般久,莫不是另有变故?” 宋珩此行会见南宫欣舞之事,并未对边城青说明,见她此般询问,倒也不多做隐瞒,草草交代一声,伸手指了指门外,悄声说道:“朝廷之人,”声音再是一沉:“大内……”转念一想,若是说个分明,不免令边城青心生担忧,索性不再言语。边城青终究非是初涉武林,仅凭“大内”二字,已然猜得来人身份。见宋珩不愿详告,想来定是有所计较,自己亦是不便说破。 一时不知来者所为何事,二人心生戒备,免得徒生变故,不敢轻易入眠。一夜无话,挑灯饮茶,只觉茶水入口,苦涩非常。待得夜间打更声响,对面传来房门开阖之音,宋珩心头一紧,朝边城青按了按手,示意切莫有所动静。听闻脚步渐渐浅去,宋珩稍作思忖,紧了紧背后长布包裹,悄然走出。 心知对方并非泛泛之辈,若是距离稍近,难免被人察觉,只得以跟踪之法,时近时远,观察动作。 天际寒蝉高悬,洒下万千月光,宛如流苏铺地,照得前后二人须发如银。不远处,野狗乱吠,与虫鸟混杂一片。前人行动小心,多以灵快轻功变换身位,倒似极了暗中追随模样。只是一身漆黑如墨,来去夜中,着实难以察觉。 眼见不远处,横柯纵枝,月下愈发诡异,似蛇影交错,摄惧人心。那人脚步微微迟疑,四周扫视一眼,随即钻入一片恐怖所在。宋珩却是眼尖,看见那人进入树林之前,一名浑身乌黑的异人已然闪身而入。见事不关己,本欲就此离去,转念一想,那名异人既然能令大内一流高手出动,若非不是大奸大恶之徒,便是朝廷不可容忍之辈,不由好奇心起,脚步再轻上三分。 越是深入,那人越发警惕,宋珩更是小心翼翼,屏息凝气。不过多时,眼前豁然一开,黄土铺道,眼前哪有什么异人身影。那人轻声做疑,俯身查看足迹,确认方位后,冷哼一声,复又追上。宋珩侧身树后,却是疑云更深:“那异人行动无踪,身法轻功妙至巅毫,想来也是高明之人。这一路所行,多有古怪,倒是要看看此人身份究竟为何。”看那人行踪渐远,这才跟上。 一前一后,复行片刻,忽闻水浪拍石,朦胧之中,船只起伏,竟是到了渡口。 “嗯?”那人疑窦丛生,却是艺高胆大,朝船家付了钱财,便弯腰进入。稍带片刻,见船老大收起绳索,宋珩连忙一路疾奔,口喘粗气,大声喊道:“船老大,稍等稍等。”也不知有意无意,脚尖一勾身形一个踉跄,摔倒船舱中。 放眼所见,船舱前后不过二丈,内中算来,仅仅七人之数。朝南一头,侧身坐着一名古怪男子,一身衣服,非是布料,而是皮囊缝制。长衣连着帽檐,挡住脸颊,无法辨认面目。而那大内高手,与古怪男子承斜角之势,双眸不时撇去,神色古板,难以分清喜怒。船舱正中,摆放一张木桌,搁置一尊灯台。火光轻微,在深夜中,却是令人格外心安。 宋珩挣扎了下身子,这才起来,掸掉衣上灰尘,从怀中取出几纹铜钱,交与店家,随后落座那大内高手对面。此位一落,三人互成犄角,黑衣人如要朝异人发难,势必受到宋珩牵制。黑衣人不由柳眉倒插,抬眼凝视宋珩。却见宋珩只是客气赔笑,不似武者稳重,冷哼一声,便不再理会。除此三人,尚有四个商贾模样的男子,或坐或躺,在船舱中好不自在。细细看来,这四人肤似紫铜,露出常年风雨沧桑,一双手生着厚厚的老茧,绝非养尊处优之辈。四人大肆谈笑,多半是市井趣事,不乏几句污秽段子,更似草莽粗鄙之人。只是眼睛时不时瞟向黑衣人,眼中之意,多可玩味。黑衣人柳眉如云峰,斜挑怒意生,又是一哼,胸膛剧烈欺负,强自按压,索性扭头不见。 一番情景,宋珩看在眼中,暗生计较。陡然船身一晃,却见船尾处,船老大竹篙推岸,船只缓缓离开岸口。而在船头,亦是一名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船家掌船。二人心意相通,配合无间,似是长久以来,产生的默契。 黑衣人只觉船只稍有晃动,又趋于平稳,也无太多挂碍,反是一双明亮如秋水不染尘的眸子,冷峻之中,别有一番肃穆,久久凝视着异人背影。 不消多时,岸口已然不见。黑衣人面容一沉,冷哼一声,随即口中讥讽:“如何,船已离岸,本公子便是不信你真有上山入海之能!” 正欲起身,身后一声冷笑:“不错,船已离岸,本少爷也是不信你真有上山入海之能。”语气与黑衣人如出一辙,多有讽刺意味。循声看来,船尾上的船老大,从竹篙中缓缓抽出一柄长剑来,反手一丢,竹篙已被抛出丈许。与此同时,船舱中七人纷纷起身,从怀中摸出匕首,含恨夹煞,怒视黑衣人。 “这二位兄弟倒是对不住了,”船头的船家手持大刀,缓缓步入船舱,月色清冷,照得他脸上刀疤,如蜈蚣横行,着实可怖。凶目一扫,看向宋珩的眼中,满是不屑:“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不过既然一心送死,我们兄弟八人自然乐得成全,若是心有怨言,阎王殿里,记住这个连累你们的罪魁祸首。”说着,伸手便要去抓异人肩膀,怎知用力之间,异人竟似凭空蒸发,只有一对古怪衣着瘫在座凳之上。 黑衣人见状大怒,心知那异人早以金蝉脱壳之法离去。愤懑之间,却是淡定非常,明眸尖锐,在众人面前流转,忽而大声笑道:“本公子倒是以为何人如此胆大妄为,原来是沂蒙山九怪,不,现在是不是该称呼‘沂蒙山八怪’了!” 说道痛脚,蜈蚣脸紫铜脸上,一片怒潮:“你杀我二弟,今天非得将你千刀万剐不可!”一声怒吼,众人持凶齐上。黑衣人愈发镇定自若,骈指连发,轻敲锋刃,饶是以一敌众,犹自游刃有余。劲风撼四野,一点灯烛,被力劲扫过,灯灭,桌翻。宋珩闪身避开灾祸,故作慌乱,退至角落。 黑衣人看在眼中,知其并非沂蒙山九怪之流,当下挥掌运势,招招杀手,照眼之间,袖吐银芒,三名富家模样之人,魂归当场。脚踏迷踪,已至宋珩身侧:“想死想活!” 宋珩急退一步,一个踉跄,跌在船板:“想活,自然想活。”神色惊乱,眸子却是沉着非常。黑衣人心中明了,浅哼一声,抬眼看向蜈蚣脸一行五人,愈发得意:“现在得叫‘沂蒙山五怪’了吧。”说道后来,不由放肆大笑。 眼见三名兄弟丧命, 蜈蚣脸气愤难平,却是深知对手功力非凡,眉头微皱,计上心来。抖了抖手中大刀,与身侧持剑船家对眼一瞬,当先快步进招。同时,持剑船家快剑急扫,连攻黑衣人下盘。船身本就狭窄,蜈蚣脸二人近身缠招,已令黑衣人避无可避。宋珩有心再退后一步,好为黑衣人留有转圜空间,却不想,黑衣人口中娇咤一声,玉指横伸,夹住刀锋逼命,顺势下劈,一阻剑锋来势。一招,妙至巅毫,如浑然天成,风姿飒爽。 宋珩心中惊讶之际,黑衣人双指发力,竟是凭借玉指之力,生生夹断钢刀。旋身一挥,指尖银芒映月闪动,随即持剑船家惨呼一声,已是鲜血如潮涌,自脖颈喷薄而出。再是飞足一点,不及蜈蚣脸回应,已将他踢开一丈之远,重重摔在船板之上,惊得船身猛然一沉,湖水飞溅,零落船身。 举手之间,连毙四人,黑衣人手段狠辣,可见一斑:“地狱之路,究竟何人擅闯?今日,便让你们沂蒙山九怪,黄泉相会!”杀心已生,黑衣人不容他人喘息,旋掌纳风,四气汇聚,扬手翻舞,银芒噬命! 蜈蚣脸倒也有几分能为,眼见黑衣人抬掌,口中疾呼一声:“退!”便要翻身跃入湖水之中。无奈三名商贾模样的兄弟,终是慢上一步,银芒吞吐,一招三命。饶是蜈蚣脸洞悉在先,仍是不及黑衣人手段凌厉,沉哼一声,左腿已被一柄三寸短刀,钉在船板之上。 黑衣人冷笑数声,一手负背,如不世狂人,一步一步,走向蜈蚣脸,盛气凌人,恻隐不存。 “兄台……”宋珩见蜈蚣脸全无惧色,虽非善类,却也有着几分刚烈,何况黑衣人杀伐果决,不由出言相劝。黑衣人却置若罔闻,决意斩草除根。 兄弟尽数惨亡,自身重伤难愈,蜈蚣脸心知再无生路,反是狂笑起来:“屠奉六,你这便得意了么。莫忘了,此处是湖心,你也逃不了。”说罢,不顾腿上伤势,反手将掌中半截钢刀扔去,一身功力,汇聚一拳,轰然砸向船板,霎时如雷霆巨响,竟将船板砸出一个碗口大小的洞来。 屠奉六不想蜈蚣脸尚能负隅顽抗,侧身出招,双指夹住刀身,便见湖水汹涌而上,脚底已然被湖水浸没。耳边传来蜈蚣脸声声狂笑,不由勃然大怒,反手甩开半截钢刀,大喝一声:“死来!”一掌含怒而发,蜈蚣脸应声毙命,红白之物,喷涌而出,洒满屠奉六一身。 眼见湖水将欲船舱盛满,宋珩心中大骇,摇头苦笑:“当真好奇心害死猫,何必趟这浑水。”举目四望,夜里景色模糊,方向不辨,四下无声,唯有湖水汹涌,似是并无其他船只相近。暗叫无奈,却见屠奉六身形陡然一缓,跌落船板。 “嗯?”宋珩迟疑之间,竟觉体内真气减缓,一时心念电闪,已知身中毒气。目光落在沉在船底的烛台,倒吸一口凉气:“好厉害的手段,竟是在烛火中下了毒。”一番激战,屠奉六纵然轻松应对,不免动用真气,加之情绪起伏,此刻已然毒气攻心,昏厥过去。宋珩虽尚有能为,但不知身处何地,时候一久,亦是如屠奉六一般。银牙狠咬,当机立断,手在腰间一按,“锵铿”一声,抽出一柄宝剑来。身形快动,剑吐锋芒,一瞬之间,削断船顶木梁,一脚踢到湖里。 收回宝剑,转眼见屠奉六已然全身没入湖水之中,暗叹一声,将其抱起,跃上船顶。船顶受力一沉,随即又浮了起来。宋珩将屠奉六放置一侧,连忙盘腿坐下,暗自调息,已知此毒只是阻人气劲运转,尚不至于毙命,稍稍放下心来。 不消多时,船只沉落,湖面又恢复一片沉静,仿佛适才血腥,并未发生。宋珩幽幽一叹,如今只得随波而流了,且不知何时方是一个尽头。瞥眼之间,却见屠奉六脸上无故泛起层层皱纹,不禁大是惊异。近身一看,竟是一张脸皮皱起,露出脸皮下光洁如玉般的肌肤。目光下落,朝屠奉六脖颈处看了一眼,不由莞尔:“原来竟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又想到一番惨横手段,口中薄怒:“大内七屠之人,果真残狠。” 随波漂流,不知几时,蓦然眼前一亮,微弱灯火,自远而至,渐渐勾勒出一张轮廓秀美,极尽奢华的大船。眼见大船靠近,宋珩连忙将屠奉六腰间令牌扯下,收入怀中,凝声聚气,朗声说道:“在下宋珩,冒昧求见船家主人。”话音不大,却是凝聚功力,许久不散。 稍带片刻,船头灯火出,已多出三条倩丽身影。 “咦?二姊,竟有人在水里飘着。”只听一声黄鹂之音响起,右侧女子瘦弱的手臂,朝宋珩连连挥舞。 左侧女子较为稳重,在宋珩二人身上好生打量,这才抱拳说道:“宋公子有何事宜,但说无妨,小女子自可做主。” 宋珩看了屠奉六一眼,道:“在下二人,逢歹徒陷害,船只沉没,不得已只好向诸位求援。在下二人,身中剧毒。还望借诸位宝地暂歇,待到岸口,在下二人自当离去。” “嗯?”二姐稍作迟疑,道:“宋公子适才凝音成线,足见内家功力之精纯。说不得,宋公子尚需委屈一番,自锁三焦,不然小女子真真不敢大开方便之门。” “这……”自锁三焦,便是封锁一身功力。眼下形势,大船之人,尚不知敌友,如此为之,怕是方出龙潭,又入虎穴,宋珩自然心有踌躇。 思忖之间,大船四周灯火一亮,恍如白昼,朱漆描红,飞凤刻梁,一派富贵模样。随即,一声清朗悦耳,犹如琴弦叮呤:“敢问令尊何人?”音如清源击石,声似明珠穿线,亦是以“凝音成线”的内家功力吐出。不见人影,但闻天籁,足见一身修为精纯非常。 “想来,这位便是当家的了。”宋珩稍作思索,再一抱拳:“家父福州宋家,宋彻。”说话之人不愿出面相见,而以功力推送,想来也是有心试探自己能为。 “嗯?”对面船舱略微迟疑,继而又是一派平淡话语:“原来是宋家二公子,礼数不周,还请见谅。”话锋一转,对适才与宋珩对交谈的“二姊”说道:“二妹,既然是宋家之人,倒也无需强人所难。宋公子一身能为,不在你我之下,若是生有歹心,你我恐怕拦他不下。”一语双关,看似客套,实则亦是告之宋珩,阁下能为,女子心中明了,不可造次。 宋珩听其音,知其意,自然清楚,躬身请谢:“在下二人稍作歇息,待船只近岸,即刻离去,断不逾越分毫。”只听船里人应允一声,二姊虽有疑虑,仍是翻手扬袖,甩出一条红绸,捆住宋珩脚下木梁:“宋公子身负绝技,平沙飞燕,想是不在话下了。” 宋珩见状苦笑,此女倒是谨慎得紧,仍是有意试探。见船里人并未阻止,宋珩只得抱起屠奉六,提气纵身,在红绸上蜻蜓一点,跃入甲板。 “好功夫,”船里人赞叹一声:“宋公子果真绝艺傍身,只是这一手功夫,似乎并非宋家武学。”一声一问,二姊眉心微皱,看向宋珩,戒备更甚。 宋珩放下屠奉六,解释道:“在家自幼虽叔伯远出海外,机缘之下,逢得高人,传授这‘盘丝腿法’。姑娘明察秋毫,在下拜服。” “嗯?‘盘丝腿法’,早已绝迹武林的奇妙武功,宋公子果真幸运,得此良缘。”船里人声音稍稍低沉:“二妹,带宋公子二人前去休息。五妹,调整方位,向岸口行驶。” 二姊与一直未发一言的沉默女子齐声应允,各自行事。 安置屠奉六后,随二姊前往一处较为偏僻的房屋,二姊稍作吩咐,便自行离开。 房屋内红苏软床,锦缎熏香。深知此处是为女子闺房,不敢逾越规矩,宋珩端坐木凳,凝神运气,流转百骸,一时只觉气息阻碍,头顶昏沉。 忽而传来叩门声响,宋珩连忙整理衣物,唤了一声“请进”。木门轻启,开至八分,缓缓步入一名妙龄少女。身披白衫,点缀黄花,面如花好,一派大家闺秀般,端庄娟丽。玉脂兰慧,浅坠轻笑,宛如画中可人。莲步轻移,香风扑面,令人神为之醉,意为之倾。欠身作揖,柔荑反托,轻声说道:“听闻宋公子身中剧毒,齐怅略通岐黄之道,愿为公子分担一二。”一语暖心,口吐芳兰,宛如置身烂漫花丛,好不舒坦。 船上之人,那位当家女子,深不可测,二姊谨慎多疑,五妹沉默寡言,另一位女子看似活泼可爱,眼前佳人却是温文尔雅,教人亲近。宋珩心中慨叹,仍是伸出手臂,语带歉意:“那便有劳齐姑娘了。” 齐怅微微一笑,虚坐三分,一手托住宋珩手腕,一手搭脉。不过片刻,女子奇了一声,满是不可思议:“宋公子竟是绝阳武脉?” “呵,”宋珩摇头苦笑:“齐姑娘兰质蕙心,却是心口不一之人。”齐怅出声疑问,好不奇怪。宋珩笑道:“举手之间,探出在下绝阳武脉,齐姑娘的岐黄之术,哪里还是略通。” 齐怅闻言,举袖掩面,“咯咯”轻笑:“宋公子真是位趣人。”平复心绪,道:“宋公子赞谬了。绝阳、绝阴武脉,千人无一,齐怅多有留心。”轻咳一声,又道:“宋公子可知贵友身份?” 宋珩心思一沉,莫不是屠奉六身份被发现了?算来,屠奉六终归朝廷之人,属大内七屠之一。大内七屠出道以来,虽不过问武林之事,但手中染血,却是武林人士性命。饶是其中不乏奸恶匪类,亦有无辜人士。若是较真,恐怕这大船之上,再无二人容身所在。宋珩不敢犹疑:“实不相瞒,与那位兄台亦是今日偶遇。身份虽不知晓,但在下以为应非恶徒。何况那位兄台以为在下不通武艺,出手相助,当为热心人才是。” 齐怅莞尔一笑:“既然宋公子如此说,齐怅便如此信。”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白色瓷瓶,倒出一粒药丸,放置桌案:“宋公子与那……呵,那位公子所中之毒一般无二。服下此药丸,运功三刻,便可消除。”说罢,盈盈起身,正欲离去,转身又道:“宋公子曾说,齐怅岐黄之术并非凡庸,这男女性别,功体法门倒还是能分辨一二。”在无逗留,悄然离去。 佳人不在,方向犹存。宋珩鼻息间素雅清香绕鼻,不见沉醉,却更冷静。将药丸拿捏在手,细细观看,又放置鼻前轻嗅,这才放心服下。依言运功,体内血脉愈发通畅,灵台清明,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毒气消散。静坐凳上,回味齐怅离去话语,暗叹怕是屠奉六身份,已然被船上之人知晓。 调息片刻,身无大碍。听闻脚步声近,宋珩起身开门,入眼所见,一张白如羊脂的脸颊,杏眼含水,落在宋珩身上,满是机警,眼前的男子,无论武功,还是身份,总是令人心生怀疑。 见二姊并无言语,只是不住大量自己,宋珩心生无奈,强笑道:“姑娘何事?”二姊稍稍皱鼻,道:“船已靠岸。”短短四字,却是下了逐客令。 宋珩稍作整理,随二姊走上船板。船板之上,又多出两张陌生面孔,仍是美艳不可方物。 “并非小女子不知礼数,只是玉龙般号上,素无男子停留,此间招待不周,还请宋公子见谅。”珠圆玉润,一语如弦音绕梁,自船中传来。船中当家主人,仍是未有见面之意。 乍闻“玉龙般号”四字,宋珩心头一动,不想今日所遇,竟是武林中,以剑舞之术,闻名四海的姊妹。难怪当家主事的功力,几近臻境。回眼再看船板姊妹六人,一身衣着,真有几分舞台灵越的秀美。宋珩抱拳以应:“倒是在下唐突佳人,合该抱歉。若是诸位南下,经过福州,还请一行宋家,好让在下略尽地主之谊。” “那便有劳宋公子费心了。”当家人语出客套,仍有几分疏远。 寒蝉西沉,宋珩无心久留,见当家人有意逐客,这便再声道谢。星眸流转,却是不见屠奉六身影,想来屠奉六即为女儿身,多做停留,亦无不可。 “夜里昏暗,待落下登梯,宋公子小心才是。”当家人出于礼数,出言提醒。哪想,随即而来,便是一声冷肃之言:“不必,功体已愈,不劳费心。”话音未落,屠奉六快步而来,脸上面具整理平复,再是难以分辨真伪。 屠奉六朝宋珩看了一眼,冷然说道:“既然玉龙般号不留男客,多做停留只是打扰。”说罢,玉足轻点,翻身下船。一个动作,干净利落,可见其轻功造诣,亦是不俗。弹指之间,人影混入弄弄夜色之中,再也看不分明。 宋珩摇头苦笑,朝船舱位置抱拳行礼,脚步一晃,已跃下玉龙般号。负手而立,看着玉龙般号渐渐远去,笑意收敛,轻咳一声:“兄台还不现身么?” 话音未落,已是劲风逼身。背后长布包裹猛然一震,宋珩脚踩迷踪步,掌纳乾坤意,翻覆之间,已与来人数番交手。 来人身法诡异非常,时而山河倒倾,时而杨柳风拂,时而佛祖拈花,时而反弹琵琶。招招式式,在试探,在克制,纵然无心杀手,亦是刁钻难测。 对方身份,宋珩有谱在心。不愿透露家底,腾挪闪避,妙手连环。 数招不得其效,屠奉六冷哼一声,霎时玉掌化爪,指如铁石,连勾带划,带起惊雷阵阵,朝宋珩胸口“玉堂穴”打去。 只觉风锐如剑,一股寒意直上心头。宋珩身背湖岸,已是无路可退。再不犹豫,掌合八卦妙法,运势,扣锁,吐崩,三式合一,层层削弱屠奉六指上力道,激得劲风四起。 “啪啦”一声,双掌相对,屠奉六口中吐疑,倒退一步。宋珩招有保留,又不敢退步卸劲,硬受掌力,生生后移一寸,半只脚已然踏空,若非功力精纯,怕是要跌入湖内。饶是如此,仍是气血翻涌,喉中生甜。 屠奉六冷哼一声,玉手平伸,含嗔带煞:“拿来!”宋珩微微一怔,满脸无奈,从怀中取出令牌,放置屠奉六掌心:“兄台果真明察秋毫。”屠奉六将令牌悬挂腰间,讥讽道:“可惜了,你一身绝妙武功,本公子却是未曾察觉。”又是一哼,扭头便走。 宋珩举目四望,此处偏僻,多有树木,风过林间,婆娑作响,极为清晰,哪里是有人迹的样子。轻叹一声,朝屠奉六离去方向追上。屠奉六脚力过人,只是思索片刻的功夫,身影难觅。直到眼前亮起点点星火,方可看见屠奉六一身漆黑的劲装。 火光映衬,勾勒着屠奉六身姿曼妙,只手添加柴火,纤纤素手,葱葱玉指,皓臂挽月,端得清丽非常。若非一张面容古板,不着情感的面具,真真犹如绝尘仙子,流落人间。 屠奉六一声疑问,纵然不回头,也知来人是谁:“你敢跟踪本公子?”语气陡然一冷。 宋珩“哈哈”一笑,缓步走到屠奉六对面坐下:“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人迹罕至,兄台燃起篝火,在下想不走来都是不能。”抬眼看了看西沉残月,双手放置篝火前轻烤,道:“夜里生冷,有这篝火取暖,倒是不错。尚有两个时辰,便要天明,在下着实奔走乏力。” 屠奉六狠狠刮了宋珩一眼,不再说话。忽得,沙沙声响。屠奉六眼中精光一闪,手臂斜挥,掌中石子破风射出。宋珩听声辨位,快步赶上,但见脚下,一只灰白野兔,一动不动,倒在血泊之中。 宋珩一把抓起野兔身子,朝屠奉六笑道:“想来,老天也知你我饥饿,送来美味。兄台稍等片刻。”说罢,往来路走去。 屠奉六本是以为声响所发,说不得是曾经仇怨,却见是知不大的野兔,眼中流露,一丝难得悲悯之意。 不多时,宋珩已将野兔去了皮毛、内脏,洗个干净。寻了一根木棍,串起野兔,放置火上。屠奉六见状冷哼,朝旁边走了几步坐下,背对宋珩。 月洒清冷,月下无言,唯有火光处,“噼啪”作响。火上的野兔,浑身布满金黄,散发阵阵有人肉香,令人馋涎欲滴。 宋珩将野兔放置鼻前,“啧啧”赞叹:“好香,好香。兄台何不吃上一些,也好驱躯寒气。”见屠奉六一言不发,身子却是微微颤抖,不仅好笑。撕下一半,走到屠奉六身前,把半片野兔在屠奉六眼前晃了晃,笑道:“真不吃?” 屠奉六瞪着一双妙目,挥手便要打开,可肉香扑鼻,勾起腹中馋虫,忍不住咽了口水,一把夺了过来:“真当山珍海味,不过一只野兔罢了。”轻咬一口,撕下一片肉来,细细咀嚼一番,极为可口。 见她可爱模样,宋珩不由莞尔,指了指自己脸颊,道:“兄台脸上,怎生多了几道皱纹?”屠奉六闻言一惊,连忙在自己脸颊上摸了一摸,光滑细腻,哪里有什么皱纹。情知上当,面具上又是沾满油迹,索性一把撕去,扬手丢在火堆之中。 面具沉冷,面具下的人,却是眉目如画,明艳动人。肌肤如白璧无瑕,似是吹弹可破。比之桃花,情致两饶,灿如春华,皎胜秋月,坠上一双剪水也似的丹凤眼,端得令人心神一摆。饶是此刻面露薄怒,双颊随之,陷下浅浅的酒窝,愈发娇艳动人。 宋珩心驰神摇,竟是看得痴了。屠奉六翠羽斜挑,重重一哼,宋珩立时清醒过来,不禁尴尬。 “你是何时发现的?”屠奉六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缓缓问道。面露真容,双颊飞红,竟有几分羞涩模样,全然不似先前手段凌厉,若非话语依旧生冷,当真判若两人。 “早先,姑娘昏厥,面具出现褶皱,在下便已知晓。”宋珩如实相告:“姑娘惊如天人,带着这张人皮面具,怕是为减少麻烦,适才,是在下冒失了。” 屠奉六轻声回应,又道:“算来本公子的身份你也知晓了。听船上之人称你‘宋公子’,你又提及‘福州宋家’,想来你也是宋家嫡系。只是我虽然昏厥,但你出剑断木,却也看得几分,此并非宋家剑法。你,并不简单。” 宋珩眉弓微锁,转瞬即逝:“在下所习,并非宋家武学,乃是随一奇人,修习数载。在下剑法,名为‘云龙相生’,未曾显露于武林,姑娘怕是不曾听闻。” “奇人?”屠奉六稍作考量,便不再多想:“本公子素来心狠手辣,既然你自报家门,难道不怕本公子杀人灭口,你宋家满门喋血么?” 一番狠话,在她说来,平淡无奇,似是早已习惯武林杀戮。 “姑娘仙子之姿,哪里会是这般残忍好杀之辈。”对屠奉六这般话,宋珩早有意料,此刻说来,并无惊讶。 屠奉六未料眼前男子镇定如初,此等定力心性,着实不是凡庸可比,冷哼道:“那便要看,天明之后,本公子是否还记得有你这号人物了。” 相距天明,不足一个时辰。凉风习习,四野无声,篝火渐熄,似也在等待着初阳破晓。宋珩脸色轻松,并未将屠奉六威胁挂记在心:“那便如姑娘所愿。你我本非同路之人,天明之后,各自离去,实属该然。今日种种,篝火燃尽,在下亦不记得。”说罢,盘腿坐下,运气调息。 “呵,”屠奉六一时黯然:“是啊,你是宋家公子,而我只是一个刽子手,自然不能同路。”是惆怅,是无奈,酸楚悲苦,何须与外人说道,只得化作辛辣,生生咽下喉中。如风中百合,瑟瑟发抖,幽幽一叹,愁丝万千,抓起一把沙石,向篝火砸去:“篝火将尽,你我已是陌路。”脚步无声,如山神鬼魅,融入黑暗,再无身影。 看着篝火乍然暗淡,复又燃起,宋珩终是苦笑:“爹亲曾说,武林风烟,一旦沾身,此后之路,只有无奈。” 黑夜散去,天际云海,身披金光,撕裂沉昏,洒下金箭万道,沐浴草木鸟虫。 宋珩分辨方位,心念拜访点苍剑派一事,不敢耽误,起身朝太原城走去。一路行来,已有小贩摆放桌凳。纵然零星,亦是新一天的开始。若是没有诸多仇怨,或许此时也当这般恣意度日。 所幸,昨日玉龙般号停船之地,离太原城,相距不远。宋珩加快脚力,不足一个时辰,便通过水西门,步入太原城。折返酒馆,这才知晓屠奉六已先行离去,向边城青交代一番,思忖与南宫欣舞并未约定时间,倒也不必过于着急。点了些许茶点,在二楼雅座歇息。 茶过三巡,酒馆逐渐热闹起来,宾客满座,喧嚣不绝。宋珩见状,却是眉头微皱。这一行客人,多是武者装扮,青蓝长袍,应是昆仑派弟子。不远处,一条瘦长人影,正襟危坐,脸色阴沉。看在眼中,宋珩双目含恨,仇海填膺。此人,正式昆仑掌门,萧京。他身侧两名昆仑弟子,气势汹汹,不断驱逐客人,此刻已有七八张空位。 一名弟子见宋珩二人兀自品茶,悠然自得,甚为不悦,上前喝骂道:“哪里的瞎子,看不见此处已被我昆仑派包下了么,想喝茶,去别的地方。” “呵,”边城青冷笑一声:“昆仑派好大的威风,所至之地,便要往来行人如临鬼怪,退避三舍不成?”语带嘲讽,仍是端坐不动,看也不看那弟子一眼。 “切莫胡言,”宋珩接话道:“昆仑一派,源远流长,其威浩大,莫说行人了,当真是鬼怪,也得退避三舍。”若是平时,边城青语出讥讽,宋珩多要制止,只是此时此日,所见之人,令他心生怨怼,言语之中,反而应和捉弄。 二人一唱一和,那弟子听在耳中,分外讽刺,心头怒意横生,“呛啷”拔剑在手,直向宋珩面门劈去。 宋珩不闪不避,骈指一抬,夹住长剑锋锐,足下动如惊雷,一招“春蚕吐丝”,踢向那弟子“腕骨穴”上,口中冷喝一声:“撒手!”那弟子手掌一松,连退数步,整条右臂,颤抖不已,额前冷汗豆大,划落脸颊。 一招退敌,宋珩也不抬头,反手一甩,长剑斜飞,插在那弟子脚畔。那弟子“啊呀”大叫,仓惶再退。 此刻,二楼之上,除却宋珩、边城青二人,不过聊聊几名客人,见状生有笑意,却是碍于昆仑派之名,不敢出声,强自忍耐。 “兄弟好身手,在下楚闻,敢问兄弟师承何派?”说话之人,面如冠玉,发髻打理,极为整齐,左手负剑在后,右手平垂,掌心微弓,已有握剑之意。 “无门无派,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罢了。”宋珩见来人神态傲慢,也无心多做交涉。 楚闻目光点落宋珩身上,看他不愿打理自己,剑眉高挑:“我派有要事相商,兄弟可否行个方便。”向前走上一步,气势自生,虽是语言客气,却有意相欺。周围数名弟子,缓缓聚集,长剑未提。反是萧京,不住打量宋珩,暗生疑问。 宋珩“呵呵”冷笑:“贵派自行商榷,还怕我二人出言打扰不成。何况酒馆人多,本非谈话之所,不如兄台移驾昆仑,届时天高地长,也无人胆敢逾越。” “兄弟执意如此,说不得,在下便要讨教一番。”侧身抽剑,紫气灿然,华光流转,映日生辉。一剑在手,更是目中无人,长剑一抖,剑花散落,星星点点,朝宋珩周身大穴刺去。 宋珩眉心一凛:“紫微剑!是昆仑派嫡系弟子。”心知对手身份,饶是宋珩技艺非凡,亦是心有戒备,起身勾脚,长凳斜飞,向楚闻砸去。 紫微剑乃昆仑派镇派宝剑,削铁如泥,霎时木凳已被斩成数段。剑式不改,劲风收敛,唯有紫光裂电,逼人夺命。 “‘无声剑式’,好得很。”宋珩识出剑招,足下生风,避开锋芒,“哐啷”声响,木桌断裂,连带桌案茶具,一并摔在地上,碎成千万。边城青眼见剑光无痕,手握剑鞘,妙足点地,连人带凳,向后推开。四周客人见兵器出鞘,唯恐殃及池鱼,纷纷逃离。 剑招落空,宋珩身形一动,巧踏迷踪,白影留痕,飞足快踢,如八方风雨汇聚,席卷天地。 楚闻快剑连发,所击皆为残影,心中惊骇对手身法巧妙,手中再无迟缓,紫光剖阴阳,长剑断风雷,却如冰川湖水,无声无息,最为凶狠。 心知宝剑之利,宋珩灵动如脱兔,不敢直撄其锋,足走方圆,脚踢方寸,以缠斗之法,游走楚闻身侧。弹踹摆蹶勾,式式连环,层层试探。 一侧萧京,手持茶杯,放置唇边,却已无心品味。昆仑众弟子之中,楚闻最是得他真传,一手“无声剑式”,于无声处听惊雷,不说堪比自己全盛之态,亦有八分火候。此来中原,汇聚龙城,多少有着与其他七派较量之意。而眼前白衣男子,无论起招运势,皆有保留,如此年纪,如此修为,实属罕见。对其身份,自己却毫无了解。脑中思绪电转,纵然武功路数,全然不符,仍是想起十年前,那个剑动四方的白衣剑客。 心念纷至沓来,战中二人,交手已过数十。楚闻剑走无声,刁钻凌厉,宋珩身形百转,片叶不染。招招落空,楚闻心怒之间,手段愈发无忌,三剑连刺,皆为夺命之招。劲风飒飒,宋珩已是无可避,无可退。 边城青看得心惊。她心中知晓,宋珩拳脚功夫纵然不俗,但功夫厉害之处,却是剑法。眼见宋珩再落险境,几欲送剑相助,转念一想,宋珩身上宝剑不出,必然心有考量,只得作罢。 剑锋临身,剑气过处,宋珩鬓发摧折。再无犹豫,脚踩八卦游龙,入乾反震,归离出巽,神形合一,一脚自下而上斜踢,正是“春蚕破茧”之招。 楚闻大惊失色,左手撤掌格挡。哪知春产破茧,并非一力施为,掌足相接一瞬,对手足上层层力道叠加,犹如水滴石穿,化作惊涛骇浪。一时措手不及,接连退后。宋珩被逼上极端,有心重手,便要废去楚闻一身武脉。一指破,而引其血流不止,脚上真气凝聚,轻喝一声,再施重力。 眼看楚闻溃败之际,霎时劲风横生。宋珩心头冷笑:“还是出手了。”当机立断,撤劲回退。但闻一声脆响,一根竹筷,斜插入地。 “太原龙城,当点苍剑派管辖之地。楚闻,妄动干戈,也太不把点苍剑派放入眼中了。”萧京沉声怒斥一声,转头朝宋珩笑道:“小兄弟武艺卓绝,果真后生可畏。在下昆仑掌门萧京,敢问小兄弟名讳几何。” 无理在先,萧京看似责备,实则有心维护,若是宋珩技不如人,怕是另一番光景。念此,宋珩暗自不屑,心有忿恨,表面却恍如初闻:“原来是萧掌门高足,无怪技艺精湛。在下福州宋家,单名一个珩字。得罪之处,还望萧掌门海涵。” 萧京“哈哈”一笑,心思不知,扬手一挥:“宋贤侄客气了,我与令尊颇有交情,既然宋贤侄正在用膳,自便即可。”说着,叫来店小二,吩咐道:“且为宋贤侄再安排佳座,不可怠慢。此中费用,由我昆仑派承担即可。” 宋珩连忙抱拳行礼:“有劳萧掌门了。”朝边城青使了个眼色,二人移到邻座。 “师父。”楚闻推至一旁,小声说道。 “哼!”萧京冷哼一声:“如此小事,尚且不能做好,脸丢得还不够了?”瞥了一眼宋珩,有意压低声音道:“宋家何时出了这么一个人物,待此间事了,说不得需调查一番。” 一番争执,不过片刻,又归于平淡。昆仑弟子各自入座,二楼之上,再无其他座位。 宋珩端坐,心思早已不在桌上茶点,凝神细听,却听楚闻悄然说道:“师父,裴风战未免太过狂妄,一张文书,便要各派汇聚太原,也太将自己当回事了。” “你又知道什么。”萧京口中责怪,脸色大为舒坦,可见,楚闻之语,颇得其心:“听闻裴风战得一奇人,预备再攻天玄教宗。”心念一转,声音再低三分:“各派此来,若说针对天玄教宗者,怕是唯有青城、雪山二派。武当内门执事失踪,少林、峨嵋已有淡出之意,崆峒早有异心,如今正统,煞是好看。”眼睛透出深邃,稍有警示意味:“此次出山之前,你心比天高,如今当知何为卧虎藏龙。纵然几派并无争雄问道之意,但碍于正统盟主之面,派遣门中高手,亦是情理之中。” 楚闻与宋珩一番交手,虽然有萧京中途止战,但云泥之别,心中自知,心高气傲者如他,也不得不重新审视中原武道。再有萧京一番提示,不免收敛几分狂妄,面露三分谦逊:“师父提醒的是。” 萧京、楚闻二人,交谈声前,宋珩有心听闻,倒是将这一番对话,听了大概,心中生疑:“以此观来,中原正统恰是貌合神离。裴风战此时出兵天玄教宗,已是未战先败,裴风战如何不会知晓?莫不是有意凝聚势力。至于萧京口中奇人,呵,倒是要看看究竟何方神圣,能一挽狂澜。”见余下交谈再无正统消息,宋珩也无意逗留,朝边城青使了个眼色,二人就此离去。 第十九章:八方来势(上) 长空如洗,山雨欲来,风云聚汇。太原龙城,点苍剑派,今日,中原正统八派,再度汇集。 皓阳铺道,青石台阶上,二条飒然身影,如沐圣华,以风华之姿,漫步而来。 男子笑意款款,朝守门弟子抱拳行礼:“在下福州宋家宋珩,拜见贵派掌门,还请阁下通报。”见守门弟子面露怀疑,随即又道:“此事早先已告之南宫姑娘。” “南宫师姊?”守门弟子惊愕之间,转身入内。不待片刻,但觉冷风扫面,梅香暗生,一条亭亭玉立之姿,映入眼前。人如冰川屹立,无喜无怒,只此一站,却是冷气森寒。 来人蓝袍白裘,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纵然冷颜如冰,却也神妙自成。南宫欣舞退步请手,浅然说道:“宋公子,边姑娘,请。” 南宫欣舞威名赫赫,亲自带路,点苍剑派门下弟子自是不敢多做阻拦。几绕几转,入眼所见,亭台轩榭,假山怪石,美妙如画,似人间仙境。蓦地,眼前开阔,参天巨剑,直插入地,剑台之上,点苍剑派弟子划剑凭舞,剑声飒飒。南宫欣舞莲步顿止,扭头看向宋珩,语出惊异:“宋公子似是对我派格局,极为了解。” 语出试探,边城青不由脸色一沉,宋珩心知肚明,却是毫不在意:“如此格局,在下曾在江南之地,有所见闻。倒是这巨剑所在,恢宏万千,与江南水榭之精巧细腻,大有不同,却也别具一格。” “宋公子赞谬了。”南宫欣舞口中谦逊,将宋珩、边城青二人带入会客大厅。 会客厅中,正统七派掌门分坐两段,身后各自站立一名首席弟子。裴风战高坐主位,面容清俊,华衣加身,更显不是风采。眼中沧桑,愈发精炼非常。 “师父,福州宋家宋公子,边氏边姑娘已到。”南宫欣舞向前一步,躬身介绍。说罢,莲步轻移,站立裴风战身侧。 话音一落,引来八派众人目光,齐聚宋、边二人。宋珩淡定自若,朝各派掌门、高足含笑以应,最终目光停留萧京身上:“萧掌门,再会了。” 萧京“哈哈”一笑,道:“想不到宋贤侄也来此地,当真有缘。”转身对裴风战笑道:“裴掌门,我与这二位早些时候已有会面。宋贤侄身负绝艺,谦逊有礼,不骄不傲,是个不得多得的人才。”身后楚闻提剑抱拳:“宋公子,早前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宋珩连忙回礼:“在下唐突,亦望楚兄海涵。”一姿一态,温文尔雅,不卑不亢,倒是令众掌门刮目相看。又朝裴风战一拜礼:“裴掌门,家父对您,念叨许久,特来请安。另则,在下冒昧,实有琐事打扰。” 裴风战手掌轻按,肃穆凌然:“令尊与我亦是旧交,当年蒙其相赠翡翠龙纹佩,至今携带在身。可叹天长地远,一直无缘再会。”说时,取出一块精工雕琢的佩物来,不住把玩。佩物龙纹栩栩,宛如点睛之龙,随时破封腾飞。 宋珩摇头苦笑:“裴掌门何必试探。家父从未获得翡翠龙纹佩,倒是偶获缚丝流苏剑穗,转赠裴掌门,以证友好。”说罢,取出一封信笺拜上:“此乃家父亲笔书信,请裴掌门过目。” 裴风战剑眉一挑,给南宫欣舞打了个眼色。南宫欣舞缓步走来,取过信笺,交与裴风战。 展信一阅,裴风战目露慈光:“果真宋老哥的笔迹。如今非常时期,不免草木皆兵,宋贤侄切莫在意。” “哼,”边城青一改沉默,冷哼一声道:“我二人抱诚而来,只为传达口讯,诸位处处试探,未免太过。”向宋珩又道:“宋大哥,既然我等不受欢迎,不若早些交代,免得徒惹他人猜疑。”一番话来,倒真是让诸位掌门不禁尴尬。 宋珩朝边城青按了按手掌,上前一步,从怀中取来一个菱角分明的布包:“此物乃杨羽清生前,要在下转交裴掌门。” “嗯?”听闻“杨羽清”三字,众掌门先是一惊,随后“生前”之词,更是令人震撼。裴风战如遭电击,一时愕然,全然不知那件包裹是如何放在手中。一心要护故人之子,到头来,仍是只有一句噩耗,原来这一生,自己所在乎的,竟然什么也留不住。幽幽一声长叹,僵直的手,一层层剥开包裹,宛如山穷水尽。眼前,古老的卷宗,赫然书写着“流转剑法”四字,又是不禁身形一颤,“流转剑法”典籍之下,是一个四四方方的乌黑铁盒。裴风战心知,杨羽清之死多半已是事实,老泪滚落。 待裴风战稳定心绪,宋珩又道:“裴掌门,杨兄临终之前,亦有所交代,云破月乃杨家之物,不便归还。若是有人能除去赵飒飞,便可成为云破月的主人。” “嗯?”裴风战一声迟疑:“杨羽清一心想除去的,不应该是我么,何时成了赵飒飞?”问道“你可知晓,赵飒飞对于杨羽清的父亲,有着养育之恩?” 宋珩抱拳拱手:“不错,但裴掌门却不知其中另有隐情。”见众掌门头来疑惑目光,宋珩款款一笑:“据杨羽清之言,当年赵飒飞为谋取杨家心法,串通葬火教,谋害杨家,收养其父,也就是曾经南武林第一剑客,杨普明。但杨家武学,均为口传,并无文本,多次试探不得,反让杨普明因九转生死巷之故,离开天玄教宗,从而退隐武林。此番变故,赵飒飞以为杨普明已然获得‘星魔阵’,更是增添其心中歹毒。十年后,赵飒飞不顾昔日杨普明救命之恩,联合葬火教,以杨普明至交好友张铁为饵,引其再入武林,从而于黄龙口,残害杨、云二家。单以此而论,杨羽清心中所恨,当是赵飒飞才是。” “如此枉顾人命,当真令人发指!”玄灯师太勃然一怒,猛拍扶手,“咔嚓”一声,扶手应势而断:“裴盟主,既然我等今日商讨除魔大计,何不让宋贤侄参与其中。”不见裴风战回应,太子清随后说道:“在下见宋贤侄双眸精气非常,当正如萧掌门所言。此番对阵,赵飒飞尚有十尊红衣大炮相助,若是宋贤侄参与其中,想来可增添不少胜算。” “对阵之事,暂时不可。”宋珩道。 “还请宋居士指点一二。”渡圆方丈宝象**,声色庄重,如菩提开语。 “指点不敢,只是杨兄曾言,天玄教宗设于洞庭君山,四面围水。外有重兵把守,内有十八处水阵。若要自外攻破天玄教宗,势必先在外围受到天玄教宗之人阻截,此番交战,必有损伤。即便大破外围阵法,其时损伤之躯,再遭困水阵围杀,只怕凶多吉少。” “嗯?”渡圆方丈身后之人口中一声疑惑。见他生得极为俊秀,佛气内收,宛如玉佛入尘世。不似寻常佛家弟子剃发受戒,黑发披散,垂于背脊。手腕上,一串玉石佛链,拈入指间,指与玉同色,人如玉,玉似人,更有老僧入定之妙。听他口中谦和,亦是佛家慈悲模样:“敢问诸位掌门,与天玄教宗多年相争,可曾踏入洞庭湖。” “这……”一声迟疑,玄灯师太面露愧色:“多番除恶之举,始终未曾进入洞庭湖一步,只在岸上,已是胜负各半。若是真如宋贤侄所言,的确太过凶险。只是,这是否又是杨羽清亦或魔教无中生有,不战屈人之计?” 裴风战毕竟非是常人,心中悲恸,犹自按下思绪,凝神细思片刻,道:“这几年来,我们的确未曾进入洞庭湖,至于这水阵之事,所知甚渺。此事若是属实,倒是十分重要的情报。”侧身对清封道人恭敬道:“所幸此番尚有高人。” 宋珩见事宜交代完毕,倒也无心多做逗留,这便带边城青告辞。转身之间,眼前人影一动,飒然潇洒姿态,迷蒙之中,又有几分妖娆之气。 “你怎么来了?”来人言语之中,颇有冷傲之色。宋珩不以为意:“原来是兄台。”此刻屠奉六已经又带上那张僵冷的面具,想来是不愿以真面目示人,是以宋珩仍是以“兄台”称呼。 屠奉六冷眼一扫,大厅人物,尽收眼底,仍是不屑一顾。 无意交谈,宋珩自是不会自讨没趣,带着边城青绕过屠奉六离去。擦肩一瞬,边城青与屠奉六四目相对,露出一丝玩味笑容。 “不是仅仅带一句口讯么,为何还要置身其中。”离开点苍剑派,边城青终究难以压制心中不满,出言问道。 宋珩双手背后,看向远方,眼中思绪百转:“城青,此事的确与你边家并无关系,而且其中凶险,想来你也是知道。若是可以,我的确不希望你身处此间。”轻叹一声,缓缓止下脚步。 边城青却是快上一步:“既然我哥哥要我跟着你,便是危险,又有何方何妨。倒是……”稍作犹疑,还是追问道:“适才那个女子,似是与你认识。” 宋珩笑道:“便是早先在客栈里,住对门之人。” “嗯?”一听来人身份,边城青心头一紧,声音压低三分:“大内七屠之人?难怪裴风战有恃无恐,原来尚有大内七屠相助。” 宋珩眉头一皱,道:“恐怕不仅如此。先前与我交手的楚闻,若非太过轻敌,断不会寥寥几招便落败。再看南宫欣舞,此人不但武功心智非比一般,更是牵连北堂燕这般高手,何况北堂燕的背后势力,也是千百年来古老传承。渡圆方丈身后之人,在我看来,亦是拥有大智慧。想来是当初于文泽车布下‘三星困龙阵’之一的好手。除此以外,其余几派亦有年轻一辈的精英。然而,最是让裴风战放心的,多半还是他口中的‘高人’。” “哦?”边城青若有所悟:“之前萧京亦说过,裴风战得到一位奇人相助,看来当是同一人。便是不知何人有如此能耐,能令诸位掌门一并心安。” “呵,听闻水阵之险,只有难色,并无惧意。想来应是精通阵法之人。”心有主意,宋珩暗自冷笑。嘱咐边城青先行前往客栈歇息,独身游走于太原。 兜兜转转,不知几时,鼻息间逐渐弥漫着苍凉,透着清冷的风,散发着亘古不散的枯焦味道。 “呵。”满眼断壁残垣,风尘洗过,唯有斑驳,似是诉讼着岁月的无情变迁。宋珩温文儒雅的脸上,凝聚着罕见的狰狞,咬牙切齿的模样,令人望而生畏。脸上,竟是两滴清泪滑下 。人已旧,景也旧,奈何世事不如旧。 倏然一道黑影欺身,随之而来,一声冷哼,利掌破风。 宋珩惊心之余,掌运阴阳之势,起手托、卸、运、化,层层卸去来人力道。岂料,掌风未歇,眼前一暗,宽大广袖,遮天盖地压下,气劲交错,锋利如剑。宋珩惊诧之间,再运倒转阴阳,双掌一触,暗自震撼。再回眸,人已不见,四下无声,好像适才交手,恍如梦境。 “是他!”宋珩凝眉一肃,透出几分欣喜,纵身跃入残砖破瓦的院墙之内。星目四望,一条乌黑人影,直立废墟之上。黑色皮衣,在阳光下闪烁着邪异的光泽,靴子上,一柄古怪的三棱兵刃,一如毒蛇蜿蜒。 “是你……”宋珩激动之下,竟不知如何言表。黑衣异人却是大笑一声,足一踢,兵刃飞驰而出。人影瞬动,持兵,斜刺。 宋珩有谱在心,退后一步,自腰间取出软剑。振剑如白云,仗剑似出岫。 两兵相接,尽付铮鏦一响。黑衣人“哈哈”大笑,宋珩却是泪流满面。 “好,好一个‘风乱千秋’,杨兄有子如你,理当欣慰。”黑衣人并非他人,正是与杨普明有着八拜之交的妙手毒王。 “‘流云飞袖,‘蛇影八绝’。晚辈宋珩,拜见毒王。”宋珩噗通跪地,朝着妙手毒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三头磕罢,额头滴出血来。 妙手毒王看着宋珩行径,并不阻拦,坦然接受。三扣之后,这才将宋珩扶起:“你之身份,我一目了然。既然不愿坦诚,想来必有思量,我亦不会勉强。”虎目流转,长叹一声:“云府早成废墟,墙垣坍塌,内中亡故人,我也不知位置。每年来此吊祭,只当令尊便是在此。” 摇了摇头,道:“这些年来,多次想取裴风战性命,可一来,杨家仇怨,当由杨家人一肩承担,方不愧‘南杨’之名。二者,此中牵连,或许并非裴风战一人,此中缘由,你当好生思量。” 一句“杨家人”,宋珩身份,呼之欲出。 云府废墟,乱石野草,经年未曾打理,谁又可想昔日繁华。杨羽清面对废墟,又是三扣,以慰云府众人铮铮傲骨。 忽而断枝声响,一人冷肃踏入,口中一语,出言震惊:“妙尽机关流云来,手握缚名莫浪猜。毒蟒吐瘴疮满肠,王戎八绝葬青苔。妙手毒王,酒我已经带来了,何时比试?”循声而亡,来人杀气扑面,正是屠奉六。 说话间,屠奉六手一扬,背后两坛酒飞旋而出。凌空错位,足见手段高妙。 “好俊的功夫。”杨羽清惊赞之余,心知妙手毒王自有盘算,有意退开一步,以免牵扯其中。 且见妙手毒王拂手鼓袖,自生玄力,妙手一曲,勾住酒坛之间捆绳,放置鼻尖轻嗅,道:“果然是大衍雅居的冰酿醉花,只是酒出地窖已有三刻时间,失了冰镇,口感可是大打折扣。丫头,你的脚力略逊。” “三刻?”杨羽清暗自计较:“如此算来,屠奉六在点苍剑派并未多做逗留,莫非是传送口讯?”听闻妙手毒王直称屠奉六为“姑娘”,想是妙手毒王已知屠奉六女扮男装之事,也无需隐瞒:“屠姑娘再会了。” 屠奉六冷哼一声,也不看杨羽清一眼,一双秋水般的瞳孔,千愁百怨,化作一江恨水,口中更添三分冷煞:“生死相搏,有进无退,无关脚力。” “不错。”妙手毒王点头赞许:“不过,我妙手毒王一生杀人无数,却也是记得分明。当年孟家惨案,并非出自我手。如此卑劣的下毒手段,毒某不屑为之。” “是么!”一句质疑,屠奉六眼中杀意已生,十指握拳,“咯咯”作响,咬牙切齿道:“万蛊噬肉,五毒断脉,流云斩首,如此手段,可不是你妙手毒王之能为。”又是一声怒哼:“两坛酒的时间,合该为你之恶行,付出代价。” “代价?”妙手毒王蓦然狂笑:“好啊,此生要我付出代价之人何其之多,你又有何能为!”妙手一抬,打开酒坛泥封,仰颈一腔痛饮。这冰酿桂花酒,与三伏白茶,皆为大衍雅居整店之宝,寻常之人,莫说喝上一口,即便有幸一见,亦是视若珍宝,况论如妙手毒王这般豪饮,真有几分暴殄天物之模样。 杨羽清心中知晓,妙手毒王为人多有几分狂傲,正统八派掌门尚且不放在眼中,如今却被一晚辈出言不逊,岂能和平了之?更何况,他在武林之中,虽然劣迹斑斑,却是敢当敢为之人,又如何忍得他人污蔑? 思忖之间,妙手毒王掌中发力,酒坛挣脱绳索,飞悬半空,落地之时,酒坛上赫然多出一道掌印。听他口中一寒,似嘲弄,似不屑:“丫头,你好生看看,这才是真正的五毒掌。”话音一落,酒坛应声破碎,坛中佳酿,已化作一滩黑水,浸入地下,一时,血腥之气,弥漫四周。 “好厉害的毒功。”杨羽清惊愕之间,妙手毒王再一抬手,另一坛冰酿醉花,平平稳稳,落在杂草丛中。且见妙手毒王气势一盛,双掌负背,俨然一派大家风范:“如何,你二人前夜跟踪多时,如今一起出手便是。” 杨羽清稍一怔神,已知妙手毒王有意如此一说,也好消除屠奉六对自己心中猜疑。果然,屠奉六冷哼道:“不必,杀你既是朝廷之命,无需他人插手。”话音一沉:“你还有一坛酒的时间。” 妙手毒王又是狂笑数声:“有意思。走跳武林这些年,倒是头一次遇到如此有意思的人,有意思的事。”反手一掌,仅存的一坛冰酿桂花应势而破,淡淡桂花酒香,混合在血腥气味之中,徒添一份肃杀。 “找死!”屠奉六冷喝一声,霎时身动留影,掌出无形。一招,纳八方气,劈天盖地,便直取妙手毒王面门。掌劲撼四野,流风震八荒。饶是杨羽清身处战团之外,仍觉掌风如剑,刮面生疼,目下杂草,竟为之一矮。而妙手毒王身临其中,更是黑发乱舞,衣衫猎猎。 铁掌逼面,妙手毒王倏然发招。单掌运乾坤,直撄其锋,托劲化力,势转阴阳,足下杂草,尽成齑粉。随即,妙手毒王掌动如磨盘,卸劲造势,威然一喝,屠奉六连退数步。 甫交手,对手修为,各自在心。屠奉六先发制人,仍不能撼动妙手毒王一步,其修为高深,可见一斑,一手“流风飞袖”的武功,更是名不虚传。 妙手毒王之名,屠奉六如雷贯耳,对掌一瞬,已知对手功力非凡,怕是尚未全力,饶是如此,应对之下,颇有吃力。虽有杀心,却是不敢急功躁进,守心静性,沉思以应。再出招,一改雷霆之势,脚踏八卦易数,身动六合迷踪,一影三化,便是无穷奥妙,三化三三,叠叠沓沓,一式千招,齐攻妙手毒王命门。 妙手毒王身不动,威仪自生。玄色长袍,无风自鼓。一双灰黑铁掌,真气凝聚,渐成乌黑,啸风四扫,广袖翻浪,正是以“五毒掌”融汇“流云飞袖”的绝妙手段。 霎时,风卷烟尘,起于微末,至于青萍。黑影留形,屠奉六或打或抓,猛攻如百合之弱,强守似山岳之坚,虚实转换间,指尖真气沛然,三寸之内,削金断玉。反观妙手毒王,双足站立,泰山巍峨,出掌刁钻,夹风带劲,隐隐生有金铁铿锵,广袖飞舞,御气化刃,亦是刀剑之利。 快,快得不及眨眼。杨羽清身在外,却明了战中凶险:“大内七屠,果然厉害。老六已有此等功力,前面五人,怕是冠绝古今之辈。”心念电转之间,对战二人交手十余招,亦是不堪伯仲,难分高下。 “嗯?”妙手毒王沉声一疑,双掌毫不懈怠,再催三分功力:“竟已修出剑炁,看来你也有所保留。”一语落,双手划方圆,广袖拨乾坤,万钧之力纳双掌,散双袖,侧身进招,生生逼退屠奉六。 残影散,真身显。屠奉六酥胸起伏,口喘粗气,已露疲惫。反观妙手毒王,气定神闲,双掌黑气渐散,余力犹存。听他口中阴沉:“我手段如何,此刻你当心有定数。孟家之人,谁可堪敌手?何必行以毒物,自损名声。”武林中人,无论正邪,对于自生名誉,极为重视,若非不得已,下毒、威胁手段,断然不会使用。短暂交手,妙手毒王已然显露不世根基,凭此修为,何须另行下策? 屠奉六鼻息一抽,冷哼道:“如今武功固然出神入化,可孟家惨案,已有十五年之久,谁又知悉十五年前,你的武功如何?若是妄图以此洗刷罪恶,未免异想天开。” “洗刷罪恶?”妙手毒王闻言大笑,愈发张狂:“我妙手毒王行事,只凭一己喜好,他人眼中善恶,与我何干?丫头,此刻我杀心未生,你好自为之,说不得再交手,便不是这番光景。”话音落,眼中寒芒乍现,气一沉,乱劲扫千秋。 倏然,凭空白练惊飞,长虹夺命! 只在众人惊怵眼神中,妙手毒王铁指如柱,纳气收势,不退不移,指缝已然多出一柄华光灿然、银芒流转的长剑。反手一甩,长剑斜刺,没地三分。眼一凛,口中再冷:“手段不差。” “一曲涤血响,满江清且红。莫问阎王收命时,生死谱上点朱砂。” 随着一声残狠诗号,一条清瘦人影,如雪雁过江,飞驰而来。定身一瞬,一足踏地,惊得群鸦逃窜,震得飞沙四散,入地长剑,竟蹿出地面,凌空飞旋,落入来人之手。握剑鞘的左手,灰白得无一丝血色,微突的青筋,放佛吐露着杀戮的噩梦,披肩的长发,在风中猎猎而舞,露出一双嗜血的眸子:“妙手毒王?朝廷生死榜上有名的恶徒。六姊,你且一旁休息便可。”厉眼一扫,凝视杨羽清,冷笑三分。 一番笑意,如幽魂厉鬼,令人背脊生寒。忽得,手腕一振,剑出刁钻,起手落招,便在妙手毒王周身要穴。 妙手毒王杀心已生,双袖翻舞,交织无俦铁墙,一阻剑锋来势。剑袖相交一瞬,广袖乍变,翻腾如蛟龙出海,化作绕指柔丝,层层锁住剑身,一双凝乌双掌变爪,抓向来人胸口。 来人心知“流风飞袖”之厉害,不敢托大,眉中含肃,口中一吒,撒手急退。长剑凌空飞旋,在妙手毒王广袖之中,不断绞杀,却是分毫不能伤,阵阵兵刃声响,尖锐刺耳。 “退!”妙手毒王厉声一喝,双手撤,广袖收,长剑一声铮鏦,反刺来人脖颈。来人也非泛泛之辈,旋身抬臂,收剑入鞘。 “妙手毒王果然名不虚传。”话似褒奖,语气却是更显肃杀。且见来人左腿后移,右腿半弓,手掌按剑,蓄势待发。 妙手毒王见状,浑不在意,任由轻风拂身:“好一个‘生灭夺命剑’。大内老七也是狠厉之辈。”说话间,长身一跃,抬脚亮剑,手握莫昭,起手便是“蛇影八绝”。 “生灭夺命剑”,武林中极为诡异的剑法。杨羽清身居诸葛八卦村十年,又于九转生死巷习武十年,对于武林秘学,多有见识。听闻妙手毒王道出屠奉七修习此等剑法,杨羽清心惊之余,继而释然。“生灭夺命剑”虽能使剑法更为阴毒凌厉,是以折损自身气血为代价,却是以折损自身气血为代价,修炼至高之境,亦是气血枯竭之时。再是念及屠奉七称呼屠奉六“六姊”,此刻想来,当年于大衍雅居之中,所见的小公子,亦是被人以“六姊”称呼,此二人身份,呼之欲出。倒是赵华一手培养这七大高手,心思难测。 思忖之间,妙手毒王、屠奉七二人神兵相接,电光火石间,剑鸣刺耳,带出火花迸溅。 短暂交兵,看似平分秋色,妙手毒王却是双足点地,抽身而退。手臂一振,莫昭剑顿时由钢转柔,化作一丈三寸之剑鞭,自上而下,轰然一劈。眼见剑鞭锋锐之处,生有倒刺,若是劈中,即便不为利锋斩为两段,亦是非得连皮带肉撕下一大片。倒吸一口凉气,屠奉七侧身一扑,堪堪避开凶险。 剑鞭砸地,天地惊骇,生生将青石地板,劈开一道半寸深的裂痕,便是战团之外的杨羽清、屠奉六二人,瞧在眼中,亦是心生震撼。一鞭余力未消,鞭身如灵蛇摆动,盘曲而起,择人而噬。 连环招,招连环。妙手毒王兵器一出,杀招重重。屠奉七身处剑鞭困杀之中,几几险象环生,一时脸色如灰,手中长剑,如感应主人心性,破空剑鸣,划出一道雪亮白练,不守反攻,以命搏命,快剑直斩妙手毒王肩膀。 妙手毒王眼一凛,声一厉,口中怒吒:“放肆!”沉声一喝,气劲鼓袖,翻起龙腾凤翔,卷住长剑暴戾。与此同时,屠奉六窥得时机,玉掌提气,扬袖划空,便是一点银芒,撕裂寰宇。起招无声,出式无息,已然窥入殿门之堂。 “好厉害的手法!”九转生死巷之中,暗器手法本就为当世一绝,屠奉六运招发难,以有化无,杨羽清看在眼中,不由心生赞叹。称赞之余,眼见妙手毒王一拼屠奉七之剑中生死,再逢屠奉六暗招逼命,不由为其担心。 妙手毒王何其了得,饶是飞刀隐踪,单凭风势过身,亦可分辨方位。旋掌动袖,广袖化壁,刀袖相触一瞬,随即又似流苏软帐,一牵一引,层层卸去飞刀攻势,甩袖挥舞,飞刀尽没青石地砖。 稍作分神,屠奉七进招更甚,长剑卷风,挑开莫昭剑鞭之袭身柔韧,剑气流转,直走偏锋刁钻,左掌骈指为剑,刺向妙手毒王肩头“肩井穴”。 这一招,可谓凶险非常。屠奉六、屠奉七二人配合无间,一者牵制,一者发难。妙手毒王以一敌二,已有仓促。再者旧力已去,新力未生之际,屠奉七舍去剑上锋利,单凭所修剑炁,以指作杀,即便妙手毒王保全性命,整条左臂,也将因“肩井穴”受制,形如虚设。 屠奉六一招不曾得手,掌纳八方气,便欲连环取命。杨羽清心思把定,口中怒喝:“奸祟邪佞,合该当诛!”双掌拨动乾坤方圆,收势合一,便向妙手毒王胸口击去。 妙手毒王单掌撄锋,相接一瞬,二人眼神交汇,心意自知。妙手毒王再展“蛇影八绝”中撩绝之法,剑鞭之尖回攻屠奉七背心“灵台穴”。杀机袭身,屠奉七不敢以命换命,撤招急避。杨羽清手收三层力,妙手毒王借势抽身,扬鞭扫动风尘,急退而去。 仇雠在前,屠奉六哪能轻放,双足点地欲追,双掌奇招妙发,又是八道利芒,齐射而出。一时兵刃交缠,火光迸莲。待得声消音止,已然不见妙手毒王邪魅身影,徒留七柄飞刀斜插在地。 “我当妙手毒王三头六臂,无人可敌,原来也不过只是凡胎俗人。”屠奉七讥讽说道:“如此看来,妙手毒王身中杀招,料想不能远遁。六姊,不如乘胜追击,斩草除根。”嗜血的双眸,吐露着杀戮的气息,看向杨羽清,一如凶兽:“恶徒在前,你却驻足观看,即便非是同谋,亦为邪魔外道。六姊,你且先行追赶,待我了结此人劫数,便来相助。”说时,长剑一提,邪风飒然。 屠奉六收起飞刀,狠狠瞪了屠奉七一眼,口中平淡,不着喜怒:“此人福州宋家公子,乃是点苍剑派之客人。再者,如今太原之地,八方群雄汇聚,料那妙手毒王通天能为,亦是不能轻易离开,只要稍有风声,即刻联系三哥、五哥,势必将其斩杀当下。”说道此处,屠奉六再出疑问:“老七,你是如何得知我在此处?” 屠奉七闻言,眉宇之间,流露出一股不屑:“点苍剑派的客人?呵,如今的点苍剑派,已然名存实亡。当年名动一时的十七名名剑手,如今只留下裴风战、丘玄归二人,后辈之中,除却南宫欣舞,余下之人,不过一群乌合之众……”见屠奉六眼中不耐,轻挑姿态一改,反生几分亲近:“六姊行踪,乃是今日掌柜相告,我担心六姊不敌邪魔手段,前来观视。” 一番对话,落在杨羽清耳中,暗叫不妙。一来,妙手毒王身中屠奉六飞刀之伤,纵然非是要害,恐也负伤不轻。二来,如今太原龙城,怕是不单单中原正统八派,独独眼前二人,手段已然非凡,屠奉六口中“三哥”、“五哥”,当更为高深莫测,除此之外,尚有其他正道好手,妙手毒王若要离开太原,怕是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至于屠奉七所言“掌柜”,若非大内七屠之首领,便是隐于太原之能者,亦是棘手之辈。这般算来,此时的太原,当真人才济济,龙虎汇聚。 屠奉六渐生不悦,朝屠奉七冷然说道:“以后我之行踪,你也切莫肆意打听,今日之事,我不希望再次看见。”转身看向杨羽清道:“宋公子,今日的太原怕是鱼龙混杂,难以平静。若是身无他事,还是莫要随意行走的好。”一句看似关切,实则多有警示。杨羽清了然在胸,面对屠奉六一作抱拳之礼:“阁下提点,在下铭记在心。算来此番耽搁多事,便在此别过。青山有相逢,他日再会。” 屠奉六冷眸淡扫,语气生硬:“山本不动,何来相逢?还是无期胜有期的好。”话中之意,已然不再期望再与杨羽清回面。杨羽清淡然一笑,一声“暂别”,潇然离去。 “福州宋家?不远千里来此,有何目的?六姊,此人身份当真确认了么?”屠奉七手按剑柄,忍不住流转一丝杀意。 屠奉六眼神一凛,出言警告:“此人身份,裴风战已然确认过。我劝你莫要擅作主张。论及势力,宋家在武林之中不算出类拔萃,却是赵飒飞这般枭雄人物,也不敢轻易招惹。听闻大哥所言,宋家表面上行以商贾,实则属于紫皇岛门下。若是你管不住自己的手,一但惹恼紫皇岛之人,谁也保不得你。” 听闻“紫皇岛”三字,饶是凶狠嗜血如屠奉七这般人物,亦是不由冷汗渐生。松开握剑的手,灿然笑道:“我只是怕有人冒名顶替,轻重缓急,我尚能分清。” 且说杨羽清离开云府,本欲一寻妙手毒王下落,转念一想,以妙手毒王之能为,纵然身有创伤,这太原之内,想要害他性命,亦无几人可做到,何况他一身毒功出神入化轻易不得近身。倒是贸然找寻,一但为有心人发现,怕是布下的计划,也将化为乌有。当下,也不迟疑,返回客栈。 一路行来,果见太原之中,多了不少武林人士,看来,屠奉六所言,倒非危言耸听。 “呵,裴风战如此费心竭力,倒是真下了决心。对于他身后之人,我真是期待万分,究竟如何一转乾坤。”思忖之间,缓缓步入客栈。方走上楼梯,眼前已多了一道稳健身影。长剑跨背,素衣长衫,这身打扮,正式点苍剑派弟子。见他生得浓眉扩目,脸型端正,本当严肃之人,却是一副轻挑模样,半倚半靠,背贴墙上,口中叼着一根狗尾草,口中不知念叨什么。 忽得察觉身边多了一人,那人立时吐掉口中狗尾草,轻咳一声,道:“在下点苍剑派西风烈,阁下想必便是宋家公子了。” “西风烈?”杨羽清暗自沉吟:“当年的‘混丐’果真拜入了点苍剑派,却是不知小狗子他们先身何处。”稍作思索,杨羽清抱拳行礼:“原来是点苍剑派之人,在下失敬了。不知阁下前来,所为何事?” “这……”西风烈撇了撇嘴,移开一步,将房门让了出来:“南宫师姊和萧师兄在内,阁下进去便知道。” 杨羽清心中暗笑,西风烈言语平淡,说道“南宫师姊”四字,多有敬畏,想来南宫欣舞其人,在点苍剑派,亦是受人尊重。而西风烈一番话来,言语客气,与幼年狂放不羁多有改变。十年光景,果真物是人非。杨羽清口中客套,推门而入,却见南宫欣舞端坐一侧,不言不语,宛如冰石雕塑,而她身侧,一名生得煞是俊朗丰神的男子,正与边城青不住寒暄,想是西风烈口中的“萧师兄”了。故作不知,含笑问候:“南宫姑娘莅临寒舍,宋某有失远迎,切望莫要责怪才好。这位兄台衣着打扮,当也是点苍剑派门派高足,不知如何称呼。” 主人客气,南宫欣舞与萧姓男子当下起身还礼。南宫欣舞不喜寒暄废言,只是稍作点头。那萧姓男子却是连忙退步:“不才点苍剑派,丘玄归门下,萧兮然。” 二人四目一对,杨羽清没由心头一紧。早先尚未太过注意此人,此刻相视之中,只觉此人眼中平静之下,多有复杂。有意收敛目光,但精气充盈,武学修为,以臻上境。而神色样貌,竟是似极了曾有一面之缘的卓越不凡的公子。脑中神思流转,脸上一如既往,笑意款款。 一手提气桌上茶壶,壶身温热,想来这二人刚来不久。为萧兮然、南宫欣舞斟满一杯,双手举杯,杯口齐眉:“姗姗来迟,自罚一杯。”说罢,一口饮尽。 萧兮然举杯相合,南宫欣舞仍旧面似霜雪,只是稍微泯了一口,说道:“宋公子当真俗事繁忙。家师今日招待不周,特请宋公子前往点苍剑派一晤。”虽说是请,却无丝毫相迎意思,反是一如命令,直惹得一旁边城青大为不悦。杨羽清见状,含笑回应:“如此盛情,在下惶恐。今日必将再行拜会裴掌门。”话锋一转,面对萧兮然问道:“萧兄既是丘执剑高足,想来也是人中龙凤。”不知有意无意,盯着萧兮然注视。 萧兮然眼中阴狠之色一瞬而逝,自嘲道:“杨兄赞谬了。不才本带艺入门,加之天资愚钝,难以深研。说道武学修为,尚不比师父十之一二,不足一提。” “萧兄太过妄自菲薄了。”杨羽清目光收敛,徐徐坐下。 “口讯既已带到,便不再久留。叨扰多时,就此告辞。”南宫欣舞淡然一语,当先迈步出门。萧兮然一一抱拳赔礼,便与西风烈跟随其后。 “哼,不过一个点苍剑派的大师姊,便是这般目中无人。先前于你诸多猜疑试探,不过片刻,又是这般礼遇有加,恐怕筵无好筵,会无好会。”边城青眉峰斜插,娇嗔道。 “非常时刻,谨小慎微,总是好的。总算误会消弭,也无需挂碍在心。何必争一时意气,惹得亲者痛仇者快。”杨羽清深知对于先前于点苍剑派之事,边城青颇多微词。只是自己有谱在心,若是任由边城青率真的脾性,多半有碍计划,只得出言安抚。 边城青不知杨羽清心中所念,冷哼一声,更是不平:“若非与你一起,这点苍剑派与我,实难相会,又岂有亲近之理。”蓦然一惊,问道:“莫不是你当真要去赴约?”倏然起身,脸颊上竟有几分紧张:“你之能为,我虽然相信,可若是裴风战仍是心存疑念,只怕是场鸿门宴。” 边城青关切模样,杨羽清看在眼中,不由心生温暖,好生劝道:“裴风战毕竟一派之掌,又是中原正统盟主,这青天白日,众目睽睽,我坦坦荡荡,他又哪里能不顾身份名誉,朝我出手?何况长辈相邀,若是拂逆,未免不知礼数。”倒了杯茶,递到边城青手中,又道:“你且放下心来。如今中原正统汇集,不免宵小混入。你好生休息,莫要随意乱走。” 昏暗的房间里,一条黑影,正襟危坐。精铁面具下,一双戏谑的眼睛,似笑非笑,看着把玩在手中的玉杯。玉杯中,滴水未沾,透过几缕自窗外射入的光线,隐隐散发着华彩流光。 “吱呦”一声,房门被人推开。房外之人,身披灰色长袍,看着房中的黑衣人,淡定从容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薄怒。迅速踏入房间,见房外无人,连忙关阖起来。 “赵宗主年纪愈大,胆子却是愈小了。这天玄教宗之中,哪个不是你的手下,何必如此紧张?”黑衣人缓缓起身,玉杯在修长的五指拨弄下,不断翻转,煞是好看:“这水玉杯倒是罕见,想不到赵宗主尚有此等闲情逸致。” 赵飒飞虎目凝气,看着似是随时都会脱手掉落的水玉杯,一丝嗔怒形于脸上:“与你说过多少次,此条密道,非是不得已,万万不可轻易往来。” 黑衣人闻言轻笑,大马金刀般坐回凳子上:“天玄教宗戒备森严,赵宗主总是不希望属下们有所察觉把。”反手一口,水玉杯竟被掌力嵌入紫檀方桌:“听说杨羽清现世了。赵宗主想必早有耳闻,仍是如此泰然,看来已是心存腹案了。”一派休闲自得,随意拍打双手,一击一击,却似不断敲打赵飒飞的胸口。 赵飒飞面如泰山,岿然不动:“此事一个月前,便已知悉。若是情报无误,杨羽清一手‘长风三叠剑’,已臻化境。不过,当年之事,于情于理,皆是裴风战之所为,即便要报仇,怕也轮不上本宗主。” “嗯?”黑衣人一时失笑:“赵宗主莫不是忘了,当年是谁一手安排了杨家满门喋血,其后又与葬火教之人合谋引出杨普明。杨普明之死,表面看来,的确与你无关,可是千丝万缕,总是与你脱离不了干系。”故作无奈,轻声长叹:“更何况,杨羽清出自建宫,对于《星魔阵》,多少有些许参悟,赵宗主难道还不动心么?” “传闻杨羽清从点苍剑派偷走了云破月,阁下难道也不动心么?”赵飒飞明了来人心意,好整以暇,镇定自若。 二人相视之间,同时低声一笑,却是心思各异。 “如此说来,赵宗主,又到联手的时候了。当年的合作,可是万分顺利。”黑衣人翻开一盏水玉杯,倒下清澈茶水。赵飒飞随即斟满一杯,微微抬起:“那柄琉风剑,阁下可用的习惯?”举杯交错,仰颈共饮。 一口饮罢,黑衣人“嘿嘿”怪笑:“好得很,动如流风随影,挥如绕指流苏。不过若是能握住云破月,当方为无憾。”一声狞笑,眼中精光闪动,仿佛又见当初杨普明命折黄龙口那段嗜血一幕,而口中的杨羽清,似乎也已成囊中之物。 一番眼神交汇,黑衣人又恢复那般洒脱不羁、阴沉算计的模样:“另有一事,传闻点苍剑派下策侠令,号召中原群架汇聚太原,此番作为,想来赵宗主心知肚明。数年交手,虽然中原正统未曾踏足君山一步,但两方人马损兵折将,不再少数。你我现下结为联盟,理当同进退,赵宗主若有需要,大可明言。上阵杀敌,虽非我宗所长,但招出奇兵,却是得心应手。”纤长的手指,一下一下,扣打着桌面。 “哼。”赵飒飞暗自不屑:“无利不起早,此刻提及此事,只怕坐地谈价,本宗主又岂能逞你心意!”他一宗之主,心机城府,何其之深,纵然心中生恼,脸上兀自云淡风轻,颜色感激:“阁下多虑了,他有张良计,本宗主亦有过墙梯,孰胜孰劣,尚未可知。” 黑衣人似笑非笑:“如此,倒是令本宗主拭目以待。叨扰多时,就此告退。”不待赵飒飞招呼,手掌在一侧炉鼎扭动,顿时“咔咔”作响,床后多出一道幽深暗道。黑衣人提足跃步,纵身而入,不过片刻,石门闭合,一切恢复如初。 “哼!”眼见石门关闭,赵飒飞神色骤然一变,冷肃萧瑟,生人难近:“如此恣意妄为,本宗主又岂是好相与的?待中原正统一灭,你,也活不了。”神思电转:“既然杨羽清现世,想必发难而来。建宫的贼人,恐怕你们万料不及,你们一手栽培之人,恰恰成为我赵某人的垫脚石。” 第二十章:八方来势(下) 暗夜幽深,重云掩月。月下一片昏沉,灯火高悬,照得人世浑沌,分不清何为黑,何为白。 应约而来的人,踏着流风,一派气态从容,笑望红尘变幻。十年阔别,而今看来,牌匾依稀,人已非从前之人,恨依旧不曾减少。上挑的唇角,分不清是笑是怨。转身走入黑暗之中,屹立的身躯,伴随着潜藏的心思,愈发深邃。 “宋公子果然大智慧。”梅花香气入鼻,随即而来,是一句波澜不惊的寒调。 不见人,单凭一点气息,杨羽清已知来人身份。循声看去,南宫欣舞亭亭玉立,宛如仙子,出世脱俗,不惹纤尘。秋水点晴,眸中眼神深邃,透出一股似远似疏的淡漠。杨羽清知其身世悲惨,倒也不需放怀在心,有意压低声音:“南宫姑娘谬赞了。若是裴掌门无需介怀外人,早先只消稍作吩咐,断然不必再劳烦姑娘。其次,南宫姑娘一行,一人足矣,却是带了二位与在下素不相识之人,想来多有深意。菩提老祖三扣行者,是为三更,在下只得贸然猜测。” “公子智慧,凡人不可及。夜里风寒,还是莫要多做逗留才好。”南宫欣舞无意寒暄,稍作客套,隐身黑暗重影。杨羽清快步跟随,自后门悄然而入。二人脚步沉稳,行于漆黑,仍不见仓促。 不消多时,眼前问剑楼高耸参云,横剑为匾,灯火照耀之下,熠熠生辉。问剑楼下,守卫弟子不见,独留一条倩丽曼妙之姿,宛如淤泥中一朵清香白莲,纯洁不染,不可亵渎。 风吹衣袂,摇曳如江中孤帆,令人不由心生怜惜。一张俏生生的脸上,微微翘起的嘴唇,似是吐露心中几许不耐。眼见黑暗深处,二条高挑身影前后行近,宛如自丹青水墨中绝尘而来,不由面生心喜,悄悄挥动青葱玉指:“师姊,南宫师姊。”转眼瞧见南宫欣舞身后的杨羽清,琼鼻一抽,扬了扬下巴,露出粉白玉颈,稍稍扭过头去,娇哼一声。 杨羽清心中不屑。与裴静姿几番相遇,谈不上熟悉,却也多少有些了解。此女看似娇俏可爱,实则眼高于顶,行事不计后果,若非南宫欣舞一力相护,仅凭裴风战女儿之名,怕是仍要吃上不少苦头。杨羽清嘴角勾出一抹轻蔑,口中依旧那般客套:“裴姑娘,久违了。” “哼!”裴静姿又是一哼,口中不悦道:“早先便说过,你我不算完,今天落入我点苍剑派,便要你知道本姑娘的厉害。”说着,伸出粉拳挥了挥。 南宫欣舞柳眉微皱,有心出言责备,话到口中,却又变做宠溺:“莫要胡闹。师父可是在问剑楼上?” 面对南宫欣舞,裴静姿自是不敢太过放肆:“爹爹自然是在问剑楼上了,师姊你们上去便是了。”这番话说来,想是杨羽清此行,她多少有些许了解。 南宫欣舞点头应是,随即带着杨羽清步入问剑楼。 问剑楼内,陈设如旧。一盏白石灯,清影烛火,浅然摇摆,映照方寸之间。 心知此处为点苍剑派之禁地,杨羽清纵然有心留意,亦是不敢左右打量。沉默不语,跟随南宫欣舞,一步一步,踏上问剑楼顶层。 顶层之中,九盏白石灯全数点亮,清辉遍布,恍如白昼,照出一条正襟危坐的消瘦人影。一袭青布长衫,肃穆得不苟言笑。形同枯槁般的手掌,抓着一宗古旧卷轴,眉心深锁,凝神细思。听得动静,星目微抬,露出一丝笑意:“深夜相邀,可是打扰了贤侄休息。” 杨羽清一作抱拳行礼:“裴掌门言重了。” 裴风战放下卷宗,朝南宫欣舞点了点头。南宫欣舞心知其意,欠身告退。一时间,二人静默不语,对视的双眼,心思各异。 片刻过后,想来南宫欣舞已然走出问剑楼,裴风战这才从怀中取出一张方方正正的铁盒来,横放桌案:“贤侄不远千里,移交故人所托,难道不曾好奇这铁盒中所含何物?” “既然是故人相托,想必是重要之物。又是安置铁盒之内,想来是不愿他人知悉。晚辈见这铁盒材质,非是寻常乌金玄铁,内中之物,理当更为重要。如此看来,铁盒之中,必然设有机关,即便晚辈有心窥探,亦是无计可施。”杨羽清面容如古井无波,并未朝铁盒看上一眼,反是迎着裴风战尖锐的目光看去。 “哈哈,”裴风战蓦然一笑,手指在铁盒上轻轻拍了拍:“贤侄过滤了。这铁盒本身便非是我点苍剑派之物,乃是前任掌门偶然获得,至今尚未打开。据悉,此中的确设有机关,裴某亦曾试图打开,却是无疾而终。依照前任掌门所言,内中之物存放近乎百年,一但开打,怕是要灰飞烟灭。” “无怪这十年来,我想方设法,终究无法打开铁盒,一窥究竟,想不到尚有如此变故。”杨羽清心思一沉,知晓裴风战所言,看似坦言,实则亦是警告。神色不改,仍旧一副款款笑意,说道:“不知造物者何人,竟有如此精妙算计。这般超绝手段,较之当初号称第一铸者的铸兵工,当不遑多让才是。” “铸兵一脉,多是传奇。铸兵工穷极一生,铸下五柄不世神锋,著有《铸兵神录》、《奇物卷宗》,一者记录锻造冶炼之极致,一者囊括天下奇珍异宝,后世之人再有传世作品,亦是难出其右。”稍作停顿,裴风战又道:“据闻铸兵一脉,绝技单传,数百年来,名锋之极,亦是仅有二柄现世,云破月便是其中之一。”目光一挑,缓缓看向杨羽清背后那道四尺余长的布包。 闻言心惊。云破月之来历,杨羽清并非不知,只是裴风战这般道出,却是让杨羽清心头一恼,不敢多做犹疑,连忙侧身取下布包,双手奉上:“如此贵重之物,晚辈唐突,早先造次,还望裴掌门莫要见怪。” 裴风战默然不语,一双星目笑里含芒,如利剑,似人能穿透人心。手指三扣桌案,“哒哒哒”,脆响声绝,方才开口:“云破月非是我点苍剑派之物,裴某本无能支配。既然羽清相交与你,无论情由为何,皆是对你极为信任。你好生留下便是。只是你既然出生宋家,对这些武林之事,却是知之甚少,倒是令裴某费解。” “在下幼年随伯伯远出海外,对中原传奇,多是从伯伯口中听闻。五大传奇,南杨北萧,司徒宫堂,杨家的云破月,萧家的碧水长晴,司徒天辞府的玉露凋霜,皆为旷世神兵。能与云破月并肩一时,想来铸造碧水长晴、玉露凋霜之人,也是非常人。”对于碧水长晴、玉露凋霜之来历,以建宫能为,自然熟悉。杨羽清心中明了,却是不敢暴露太多。眼前之人,毕竟一派之掌,其心性城府,令自己不得不警惕。 裴风战双眸眯成一线,打量着面前的少年。点苍剑派坐落太原已久,对太原各番势力,纵然不能有所交集,亦是知之详细。建宫乃鬼先生一手创建,而鬼先生本人,却是出自传承铸兵工五器中碧青剑的倚鹤楼一脉,对于其他四器,相较其他武林人士,更当有所了解。眼前的少年,充满崇敬脸上,看不出一丝的隐瞒与诧异。沉思片刻,说道:“碧水长晴、玉露凋霜,正是出自铸兵工之手。” “铸兵老前辈,确乃神人。”杨羽清由衷赞叹:“裴掌门今夜相约,晚辈收益匪浅。得悉如此传奇,的确让晚辈增长人生阅历。”深夜相邀,又是如此隐秘,交谈内容,断然不会讨论铸兵一脉的传奇故事。有心询问,却仍是只字不提。 “呵,”裴风战暗自赞叹:“此人果真不简单。”也不隐藏心思:“白日里,对于我中原正统围攻洞庭湖一事,你颇有异议,虽然有理有据,仍是多有保留。不过,毕竟你乃局外之人,裴某也无意让你牵连其中,徒添危机。” 杨羽清道:“裴掌门过滤了。恰如白日里所言,杨兄曾说,云破月之归属,乃手刃赵飒飞之人。如今既然知晓云破月之来历,说不得,在下也要争上一争了。” 裴风战轻笑一声:“你倒是直言不讳。听你之前所言,当是有谱在胸,不知是何妙计,可否告之一二。”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一字一顿,短短八字,杨羽清已是变得严肃万分:“此事即便裴掌门不提,在下亦要请裴掌门相助才是。” “嗯?”裴风战稍作疑问,不出声,静待杨羽清吐露详细。 杨羽清心有腹案,此刻倒也无需隐晦:“八派围攻洞庭湖,以赵飒飞之能为,此刻必然知悉。即便有高人相助,损兵折将,亦是不可避免。但若是就此罢手,打草惊邪,再战势必困难。君山外有水阵相护,内有强兵重弩,与其直撄其锋,不若避其锋芒,由内部瓦解天玄教宗,从而里应外合,歼而除之。” “此法的确甚妙,但如何进入天玄教宗,却是千万万难。多年交兵,敌我两方甚为熟悉,除非……”说道此处,裴风战目光一凛,聚峰沉势。 “除非在下便是杨羽清。”杨羽清颔首道:“诚如先前所言,赵飒飞因功体之故,身中含毒,需有纯阳功法,为其驱毒。再有,当年谋害杨家之人,仅仅是他暗中策划,旁人并不知晓。只要确认我是杨羽清,唯一的杨家后人,赵飒飞一为心法秘籍,二为巩固人心,势必留我在天玄教宗。届时一但时机成熟,暗中撤下水阵,毁去红衣大炮,制造混乱,里应外合,自可一并铲除天玄教宗。” 白石灯燃辉煌,清明如昼,映照裴风战犹见俊朗的脸颊,一双星目,深邃幽沉,透出别样的精明:“计是好计,谋是好谋,可是如何方能让多疑如赵飒飞相信你,却是至关重要。天玄教宗设有朱雀堂,以便获取武林消息。若是一探究竟,纸难包火。” “裴掌门何必考验在下,”杨羽清故作苦笑无奈:“在下身处太原,来往贵派,以赵飒飞的眼线,必然知晓。若是不有所动作,不足以取信赵飒飞。再者,在下与杨兄切磋之时,对于杨家剑法,知悉一二。不敢说精通关巧,却也足可以假乱真。是以,还望裴掌门相助一臂之力。” “贤侄既然心有决断,裴某若是再有阻拦,不免寒了贤侄一片赤诚。只是此路凶险,还是多有小心才好。”说话间,裴风战缓缓起身,广袖垂腰,一双精炼枯瘦的手掌,透出凌厉锋芒。 无语言,二人神色交换,心思互明。 杨羽清身形直立,如宝剑出鞘,锐气难当。骤然发难,流风无痕,白石灯盏猛然一暗,便见杨羽清如离弦之箭,疾射而出。右臂一抬,骈指为剑,指尖剑炁沛然吞吐,直取裴风战肩头。 心知面前之人有意避开要害,仍觉劲风流湍,利气破空。裴风战暗叫一声“好”,双足点地,急退三步。同时化掌纳势,返气归一,层层卸去剑指力道。一定身,招行流转剑意,发于无形,出于无迹,尽显绝妙之招。 指掌相击,强悍对巧妙。看似拼死对垒,实则各自留手。杨羽清先落下风,抽身急退,手臂上,已被裴风战掌气所伤,染得袖袍殷虹。见他旋身卸劲之间,纵身一跃,向问剑楼下层奔去。 夜凉如水。 南宫欣舞娉婷之姿,伫立问剑楼大门。清淡梅香四溢,寒气逼人。身侧裴静姿,丽质天成,袅袅娜娜,清白无暇。乍闻问剑楼上打斗声响,虽是短暂,却是心头一骇。不待迟疑,二女踢开大门,疾奔而上。 火光明灭处,一条白衣染血的俊朗挺拔之姿,凌空而落。身形飞旋,双足如流星赶月,春蚕破茧,夹风带劲,连踹而来。 不及白绫出袖,南宫欣舞掌运水势,拨足化力。裴静姿手开捉影,制敌为先。二女配合无间,一者卸劲,一者擒拿,有意生擒来人。哪知来人不欲纠缠,借势翻身,飞跃出门。身形变幻,已然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心念裴风战安危,二女不欲追赶,快步上楼。却见裴风战沉步行来,眉宇生怒:“果然如此,此人并非福州宋家公子,正是杨家孽子。” 二女猛然一惊,南宫欣舞当先自责:“是欣舞办事不利……” 裴风战挥手打断:“能取来宋府主人亲笔信笺,以欲擒故纵之计量混淆身份,此子手段非常,你无需自责。”声音陡然一厉:“此事不可怠慢,静姿,你且速速通知众派掌门。此人既然知晓正统围攻天玄教宗一事,势必前往洞庭湖报信。欣舞,你立刻通知众弟子封锁城门,万万不可让他离去。再命人绘出人像,发布通告,必要留他在太原之内。”心思电转,又道:“让西风烈、萧兮然二人,前去扣住边城青。他二人关系非常,除非杨羽清无情无义,不然行事必受掣肘。”裴风战三管齐下,话音一落,二女同时应声,速速离开。 眼见二女走远,裴风战长舒一口气来,往偏房走去。 暗夜无星,昏沉漆黑下,灯火辉煌,太原龙城,亮如白昼,似要照清这人世阴暗与诡谲。 疾疾而行的人,如穿花蝴蝶,纵横来去,在火光灿烂处,独留一条快愈迅雷的残影,随即,转入幽谧深沉之中。看着街道上往来巡查的点苍剑派弟子,心思,愈发澄明 :“裴风战好快的动作,不过片刻时间,竟能部署至此,看来也非是徒有武力的莽夫。”心念轮转之间,杨羽清脚步停留,加速返回客栈。 行至中途,客栈已在眼前,却听闻打斗声响,惊得客栈灯火点亮,人影重重。同时,兵铁交锋,在寂静夜空中,震慑人魂。却见一条青飒英姿,纵身跃出。手中长剑,凝锋聚气,回身反劈,霎时“铿锵”巨响。青衣人借势,一跃三丈,冲出战团。 不及眨眼,又是二条挺拔身影,仗剑而来。此二人,杨羽清已有见识,正是萧兮然、西风烈。 “果真滴水不漏,若不现身,未免不够配合。”杨羽清冷笑一声,足下发力,动身便引得疾风劲扫。左手拨阴,右手化阳,自生一股混沌之力,气引剑锋,化开夺命剑风,口中一喝:“撤!”身随意动,退步之间,拦腰一抱边城青,再退一丈。 乍见一条昂藏身影出现,萧兮然、西风烈二人惊愕之间,却是早有意料,深知来人身份。一时剑招落空,便欲追赶。但听得杨羽清口中狂笑:“点苍剑派,不过如此。”再是不见人影。 “可恶,莫要逃跑!”自拜入点苍剑派以来,西风烈一直引以为傲,如今被人这般嘲讽,触及逆鳞,不免心生恼怒,振剑欲追,萧兮然横剑一挡,徐徐说道:“若是当真要以边城青为饵,掌门便不会仅派你我二人前来。此番变故,定在掌门预料之中。” “嗯?”西风烈稍作冷静,念想自生:“你的意思……” “拖延之策。”萧兮然浮起一丝邪笑:“只要城门封锁,待得几派掌门赶至,此二人即便有通天之能,亦只能束手就擒。” “莫非发生什么变故,点苍剑派竟暗夜擒人,未免有失大派气度。”匿身黑暗中的边城青,看着一行点苍剑派的弟子走远,低声疑问。 杨羽清早有所料,神色一正,少了往日款款笑意,更添几分肃然:“非常时期,你可信我?” 边城青毫不迟疑,点头说道:“自然信你。一个点苍剑派罢了,大不了就这么打出去,我倒是要看看,谁人能拦住我们。” 杨羽清暗自点头:“好,既然如此,以后,你眼前之人,便不再是宋家公子宋珩,而是武林余孽杨羽清。”见边城青眼中惊异、不解,杨羽清却是无暇多做解释:“此事,我自会给你一个交待,包括你们边家,你的哥哥。” 边城青闻言一震,边家由来,于家谱中并无记载。曾经问及兄长,亦是只字不提。此刻听杨羽清这般说道,竟毫无怀疑:“好,只要离开太原城,你便要原原本本,告诉我。” “自是如此。如今,边家只有你一人,也是让你知悉的时候了。”说话间,杨羽清紧了紧身后长布包裹:“今夜我去行刺裴风战失败,他必然凝聚正统八派之力,重兵守城,意图捉拿你我二人。太原分有四门,先后缓急,必有疏漏之处。你我这便从怀德门冲出。” “慢着。”边城青柳眉一皱:“我们地处关庙左近,相距朝曦门最近,为何不趁着他们尚未准备充裕,自朝曦门而出?” “此事我亦有考量。若要最快离开太原,朝曦门的确是不二之选。但裴风战想必料及,率先按兵此处,不若舍近求远,反其道而行,也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说话间,远处又有火把亮起。不敢再做停留,二人混迹黑暗,贴墙而行。 绕道关庙,悄然行走,约摸半个时辰,二人已至南门正街。两侧屋檐飞角并列,长长的青石路上,空无一人,朔风吹过,带起阴森怪响,应合着树影参差,真如鬼魅幽影,摄魂荡魄,惊惧人心。 “嗯?”愈是深入,杨羽清愈是发觉四周古怪异常。以裴风战心智,此处毕竟大道,却无人巡查,除非另有盘算。 “妖孽!”未及细思,但闻一声娇咤,宛如裂天霹雳,伴随劲风飒飒,一道芊芊丽影迅雷而至,一掌直取杨羽清心脉。 掌未及,流风汇聚,吐气纳势,逼得杨羽清不由后退一步,边城青功力稍逊,退步之间,身形一晃,险些摔在地上。 但见杨羽清眉峰敛势,凝重生面。双足踏地,老树扎根,单掌起式,运造六合奇妙,只在错眼一瞬,手掌飘忽若无。来人惊疑一声,去势不减。一瞬,双掌交锋,霎时风飞散、烟尘乱,一条倩丽道影,迎着风烟散乱,凌然而立,竟是峨嵋掌门,玄灯师太。 交掌一瞬,二人掌心纳气,流风沛然。玄灯师太功力妙绝,法从大道,收劲运气,如江川汇流,源源不绝。杨羽清掌出诡谲,如烟如雾,似虚似幻。待得掌中真力发出,竟是“啪啦”一响,二人心中震撼,各自退步。 “这是……”识出掌中不凡,玄灯师太心赞之余,更是惊异。同时出声之人,尚有杨羽清身后那青衣女子边城青。只是心知内中疑惑,杨羽清总有如实相告之时,是以不在当下询问。 杨羽清飒然一笑:“师太果真见识过人,竟能瞧出在下武学路数,便是不知此招,是否尚能明了。”说罢,掌势一变,五指凝霜,一片煞白,劈面一掌,引动风舞如刀。身随掌动,便是幽冥鬼步,变幻莫测。 深知此掌不凡,玄灯师太纵然武学高深,亦是不敢托大。手运六合轮转,掌托八卦奇象,欲卸去杨羽清凌厉掌劲。不想,杨羽清五指坚愈铁石,快比刀剑,一举突破对手掌风屏障。霎时,玄灯师太浑身一震,再退三步。口中生甜,却是心中倔强,硬是咽下喉中涌起的鲜血。饶是如此,脸上仍不禁苍白一分。 “云念风散,雨知烟绵。超逸脱尘,山海悠然。” 随着一声超凡脱俗的诗号,但见玄灯师太身后,一条素衣道影,脚踏流风回旋,一步,便是尘埃落定,一步,便是万籁俱静,仿佛片刻之前的争端,只在此人现身之刻,烟消云散。 明明落脚缓慢,却是闪身之间,已将玄灯师太护在身后:“居士身负绝艺,何必背道而驰。” 短暂交眼,杨羽清识出竟是白日里,那个立身玄灯师太之后的少年。看似毫不起眼,不想一身修为,已然不在玄灯师太之下,果真人不可貌相。见他手持拂尘,平凡的脸上,不喜不怒,不骄不嗔,以玄灯师太嫉恶如仇之性格,却能有这般心思平和的弟子,着实令人难以置信。杨羽清广袖拂甩,面露不屑:“敢问道者口中之‘道’,又是何道?” “阴阳之恒,天地之常,善恶之别。”素衣道人淡然答之,一双清澈如幼子的眼中,纯净得不惹一丝红尘。 杨羽清闻言大笑:“那道者以为,在下是阴是阳,是天是地,是善是恶!” “修道者,本是不争。无奈世乱纷纭。西有葬火之危,南有倭寇残暴。赵飒飞不以中原和平为计,接任天玄教宗宗主,借势北上发难,剑指朝廷,妄图祸乱。是有裴掌门接任中原正统盟主之位,安定中原。杨居士只为一己私仇,先是巧舌如簧,霍乱人心,再有暗袭裴盟主之行,此为非善之举。说不得,修道人也要争上一争。”说道最后,素衣男子眼中坚定。 “听闻昔时,峨嵋、武当、少林三派门下三位杰出弟子,于文车泽,以‘三星困龙’之阵,大破葬火教,传有‘三智’之名。在下心神往之。今日,恰是其时,便让在下领教一番‘辉星智子’念知的能为。”心知对方绝非凡俗,杨羽清自是不敢放肆,但仍是有心试探此人深浅。 “既是如此,便以三招为限。三招之后,居士若胜,自可离去。若是小道有幸胜上一招,还请杨居士移驾峨嵋,与我共参道家经典。”说时,念知一脚后移,踩乾坤阵位。拂尘交左手,右手捏道诀,起式运招,正是峨嵋道家玄门正宗。 瞧出念知手段,杨羽清不敢大意。如今前有猛虎拦路,后有雄狮追赶,若是不能速战速决,待得追兵赶至,纵有通天能为,也只能深陷囹圄。当下也不客气,双足发力一跃,如箭破晓,疾射而出。快足连弹,便是化作漫天春雨,细密而落。 但见念知双脚一定,右掌一招双式,连消带打,似卸似御。左手拂尘一扬,强中生柔弱,麈尾一扫,柔中变刚强。眼见尾端如刺如针,直打杨羽清膝后“委中穴”。杨羽清震惊之余,凌空变招,旋身出式,汇力于一点,正是“春蚕破茧”之式。 峨嵋武学,刚柔并济,连绵不绝。招未使老,念知振臂抬手,麈尾斜挥,转交右手。一手持柄,一手捏尾,双手交汇,自生小混沌圆力,竟将杨羽清腿上力道,消散于无。 杨羽清只觉力道一空,心中一沉,换足快踢。三脚落麈尾,一脚胜一脚,宛如千钧之力,雷霆压下。 念知虚退一步,脚下乾坤之阵,融转阴阳造化,借势化力,后足一定,尘埃漫天。 甫交手,平分秋色,各自震撼。 “名门正派,竟是要以兵刃之利,欺负手无寸铁之辈么!”边城青讥讽之间,手臂一挥,藏锋剑出鞘飞驰。杨羽清听风辨位,接剑挥扫,气引风云。 剑气冷冽,念知不敢冒进,撤招挪身。 杨羽清落地横剑,惊愕之色,一闪而逝,唯有三分赞许,回响耳畔:“以道入武,以武入佛,终使佛道并存。兄台果然大智慧之人。”杨羽清一身修为,尽在剑上。此刻长剑在手,更是无畏。斜剑指地,未出招,已然剑气凝聚。藏锋无锋,剑气吞吐之间,竟在青石地板上,划下一条肉眼可见的痕迹。杨羽清眼神清正,夹杂三分轻狂,三分无惧,说道:“早闻,峨嵋武学,不属佛,不属道,却又是外修金刚佛体,内修阴阳道功,今日一见,诚不欺我。” “小道愚钝,尚不能领悟本门绝技,不过添人笑话。”长气一吐,念知拂尘开风云,一剖一划,如百川汇流,尽显不世气度:“居士既有‘剑神’之名,想来剑上造诣,可谓天人,小道斗胆请招,还望居士不吝赐教。”定足提气,脚下方寸之间,尘埃自散,于无尽深沉之中,宛若氤氲。 不多言,杨羽清掌中藏锋,龙吟撼天,洒下万道金芒,化作龙影破云,腾剑挪光,快得不急眨眼。 剑未至,剑气破空。 念知双眉一竖,首现凝重。拂尘挥扬,撩挂划圆,翻如急电,云穿转旋,扫似猛虎。 震撼交锋,金光溃散,独留一剑,直逼念知眉间,一寸差距,却是生死一线。剑身之上,白雪的麈尾缠绕,饶是杨羽清后劲浑雄,犹不能再近分毫。 “嗯?”藏锋藏锋,宝剑锋锐内敛,两侧无锋。杨羽清功力浑厚,虽是碍于心中谋算,无意真心与念知性命相搏,但功力所至,剑气锋芒,足已削金断玉,却是斩不断白须三千,不由心生疑窦。 分神一刻,念知右掌蓄势而发,不打人,反攻剑身。这一掌,有意为之,看似轻于鸿毛,却是以腰眼发力,引丹田气,重如泰山。峨嵋武学,着眼轻重、缓急之变化神通。念知行招之间,已露其中精粹。杨羽清深知,若是此招打实,气贯剑身,持剑之手,说不得也要受制。当下欺身而上,一展擒拿手段,见招拆招。一时,掌出缤纷,拳落斑斓,只在弹指一瞬,凶险,却是外人不可窥视。 乍听念知低声一喝:“撒手!”骈指为剑,侧锋横出,直打杨羽清左肩“肩井穴”。 出指如风,杨羽清一时背脊一片冰凉,惊心之余,回指一点,快愈风雷。 错招瞬间,各自受劲。麈尾一松,杨羽清借势退步,整条左臂,酸麻不已。念知肩头中指,虽非要害,仍是被锁阳胆经,内息一溃,顿时面如白蜡。 “你……你这手法……”玄灯师太见识何等广博,已然看出杨羽清手段,不由更是疑惑。眼见念知脸色,由白转青,忧心更甚。 杨羽清身中念知一指之力,真气郁结,但心念出城之事,不可耽搁,强自振作:“原来,是‘天罡指穴法’,盛名之下,果无虚士。不过,此番较量,倒是在下侥幸了。”说话之间,乍闻一声弦音拨弄,随即宫商并出,嘈嘈切切,勾动体内气息一滞。 弦音未听,一语,平淡得不起丝毫情感,却又伴随弦声,化作秋雨弥漫,奏响一曲哀阕。 “一曲愁思终断肠,一曲弦音别离殇。北阁难窥海潮调,青天无月奏宫商。” “不好,”杨羽清暗自一惊:“‘海潮调’,竟然是北堂燕来了。”当今,素有“碧落青天十三门,白袍翠衣动玄黄”之言。碧落青天门下,有掌门白衣,十二青衣。北堂燕虽未在杨羽清面前,吐露身份,但一曲“海潮调”,正是五大传奇中北堂一脉家学。北堂世家经历灭门惨案,“海潮调”本当失传,却在数年后,有人于碧落青天左近,又听闻海潮曲调,这北堂燕与碧落晴天之关系,不言而喻。加之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北堂燕之身份,呼之欲出。 一个峨嵋念知,已让杨羽清受创,若是北堂燕再出手,以杨羽清当下状况,着实难撼其威。加上一侧玄灯师太,只怕凶多吉少。再无迟疑,与边城青对视一眼,心意相传,虚晃一剑,动身离去。 太原龙城,另一处黑暗之地,五道人影,融合在无边漆黑之中,难觅踪迹。 “嗯?”且听一声黄鹂般女子声音,宛如玉石轻触之脆响,煞是好听:“正统之人果然机警。初临太原,不及歇息,便是全城戒备,莫不是接头之人,出了差池?”混沌夜色下,犹能隐约可见此女一身劲装,勾勒曼妙身形,宛如仙子之姿。言语之中,有意压低声音,却在无形之中,透出一缕摄人心魂之迤逦。身侧四名青年男子,显是对此女极为熟识,又是心志坚毅之辈,倘若换做其他热血男儿,怕是未见其面,只闻其声,便要三魂少了七魄。 “苏总管何须猜疑。既然是宗主安插在一群伪君子之中,其手段自然不凡,其忠心,更是不可怀疑。”声音粗狂豪迈,身形半是佝偻,却也较之其他几人高出少许。稍作思量,转身对身后消瘦男子说道:“张堂主,此行之中,以你消息最为灵通,白日里,你曾外出探听,不知可有与此相关消息。” 张姓男子满面疑惑,目光凝视远方,只见灯火高悬,各派弟子时有往来,却是不曾留意这偏僻角落。稍稍放下心来,说道:“今日探听,消息有三。一者八派汇聚,有意兵燹洞庭。此事宗主已有知晓,亦是我等此行目的。二者,碧落青天北堂燕登临太原,随后又是宋家公子,大内七屠之人,先后进入点苍剑派。其中谈话,劣者倒是不敢深入点苍剑派探听。其三,听闻近日已来,太原城中有一异人,只是真容未有人见识,究竟何方高人,却是不知。若是与我等接头之人尚未露出破绽,说不得便是这异人行踪暴露,引来正统逼杀。” “啧啧,”长身男子摇头苦笑:“当真出师不利,竟是遇到这般变故。不过既是这群伪君子的敌人,便有合作的可能。” 苏姓女子闻言,悄然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无需徒添变数。何况正统目标究竟在谁身上,尚未可知。此行目的,完成泰半,无需再行冒险,借机退离便可。”说罢,目光留落在张姓男子身上。可见,此行五人中,当是以此人为首。 张姓男子沉思片刻,转向身侧黑影道:“穆总管,可有退离之策。” 穆姓男子全身收缩,宛若孩童,兼职黑衣包裹周身,若非留心细看,当真难以察觉。听他声音沙哑,混在朔风中,五步之外,实难分辨:“看这几队人马,先是行往金萧、开远、朝曦三门,其中以朝曦为多。可见怀德门处,若非已有重兵把守,便是有高手坐镇,我等既然要全身而退,不宜直撄其锋。再看此刻,金萧、开远、朝曦三门已有几队人马转向怀德门,想来怀德门处,已有变故。四门之中,朝曦、怀德敌手太多,不宜突围。剩余之中,金萧距离颇远,易生变数。开远为近,纵然尚有高手,但凭我等五人出其不意,突围而出,亦是不难。” 计策拟定,五人对望一眼,已有定论。穆姓男子又道:“我等穿过铁匠巷,我暗中布下阵法,以备不时之需。”说罢,穆姓男子当先带路,余下四人紧随其后,趁着无边夜色,消失不见。 待得五人离去,一侧屋檐上,探出一道倩丽人影,望向五人远去方向,嘴角浮起一丝嘲弄:“当真以为,太原之地,便是尔等随意来去的么!不过,既然阴差阳错,倒可借势一为,助你一阵,又有何妨。”身影一腾,不知去向。 朔风回旋,吹得庭院摇摇欲坠的枯叶,终是归落尘埃。一盏红灯高悬,照得几番人世冷暖,纵然红霞铺道,仍旧难解沧桑阴郁。 房屋内,灯盏清明,映照一条消瘦人影。正襟危坐,脊背挺得笔直,如松柏,不可曲折。一袭翠色长袍,徒添三分儒雅气质。长袖之下,纤长的五指,把玩着茶盏。茶水已空,琉璃茶盏在手中来回穿梭,灵巧至极。不言语,似笑非笑的脸上,藏不住心中深沉与精明。 忽然,“吱呦”一响,英挺身姿,推门而入,竟是点苍剑派掌门,裴风战。 翠袍男子似是早有意料,并无丝毫惊愕之色。起身行礼,待得二人入座,这才说道:“深夜交谈,想来裴掌门有所斩获。” 裴风战含笑不欲,提起茶壶,便要为自己斟满一杯,却见茶壶早已无水,也不在意,道了声“抱歉”,随后说道:“适才,玄灯师太回返。据其所言,宋珩先后与玄灯师太及辉星智子交手,各有负伤。宋珩所展现武功,并非杨家家学。与玄灯师太交手两招,分别使用了昔时倚鹤楼的‘碧澜烟手’、紫皇岛的‘鬼影手’。随后与辉星智子交手,所用乃是早已失传的‘盘丝腿法’,紫皇岛绝学‘鬼影指’,与一套不知名的剑法。这套剑法由刚入柔,以柔劲并刚强,并非杨家剑法那般大开大阖。” 翠袍男子乍听“各自负伤”四字,眉峰短暂一蹙,听到后来,却是浅然一笑:“博采众家,均是名极一时的妙绝武功,此人倒是令人惊艳了。想来前辈心有定论。” “哈哈,”裴风战飒然一笑:“与我交手一招,所用乃是杨家剑法中‘平沙怒马凌山关’,却是空有其招,未见精粹。‘碧澜烟手’虽是倚鹤楼绝学,但倚鹤楼早已销声匿迹。九转生死巷立派祖师鬼先生,本是倚鹤楼门徒,九转生死巷之人能使得此招,并不稀奇。不过,武林之中尚有一派之人,能运使此招。”声音骤止,含笑不语。 翠袍男子心知其意,笑道:“福州宋府世代经商,财力雄厚。常年远出海外,收获奇珍异宝,不计其数,难免受到宵小窥视。几经灾变,家主提出以招易物之策。长年累月,非但让宋府收集了倚鹤楼的‘碧澜烟手’以及紫皇岛的‘鬼影手’,便是当时盛极一时的碧庄武学,‘莫须弥罗掌’亦囊括其中。前辈如此一说,便是确定了宋珩身份?” “呵,”裴风战一笑,却是更添深意:“九转生死巷亦是收录无数武学典籍,若是其中有‘鬼影手’秘籍,并不稀奇。何况,九转生死巷立派祖师,本就是倚鹤楼之人。而倚鹤楼,又曾与紫皇岛颇有交情。” 翠袍男子手指轻翘桌案,莞尔说道:“看似两可的答案,不过在下仍是以为,前辈已有定论,或者说,近日内,便将知晓。” 裴风战稍作惊愕,暗自称赞:“清封道人推荐之人,果然有运筹帷幄之能。不错,片刻之前,我已安排门中之人前往宋府拜会。” “前辈既说‘拜会’,想来此人在贵派之中,地位辈分均是不低,看来,唯有丘前辈堪此重任。”翠袍男子面色平淡,宠辱不惊:“晚辈倒是好奇,宋珩身份浮出水面之后,前辈又当如何处之,或是又有何布局?” “呵,”裴风战浅笑一声:“若当真是宋家公子,那么这场布局便是真。宋家背后的势力,虽然未曾流传,但绝非简单。即便赵飒飞并无畏惧,也断然不敢对此人下杀手,不然,这股势力一但决意对上赵飒飞,加上中原正统,绝非一个天玄教宗所能抵抗。” 翠袍男子点头道:“不错。无论宋珩最终是否露出痕迹,赵飒飞均不能太过为难与他,毕竟为自己增添那般大敌,实属不智。赵飒飞的心性,可不是此等庸人。不过,若当真是杨羽清,前辈又以为如何?” 翠袍男子一句,竟似一根针,深深扎入裴风战心口。眼前,恍若又是那名温婉动人的女子,如今阴阳两隔,唯有尽付梦中。幽幽一叹,张口,却是半晌方才发出声音:“当年对不起青念,如今能做的,只能尽力保她儿子周全。若宋珩真是杨羽清,说什么,也不能让他身陷武林纷争。若是不然,恐怕羽清诚如宋珩所言。待此事一了,当取来尸骸,与青念合葬,也好让他们母子团聚。”说道此处,不禁黯然神伤,竟似颓老,蹒跚离去。他言语之中,始终未曾提及杨普明,多年前恩怨,从然曾经为此般而心存尊敬,但如今仍是不能释怀。 翠袍男子默然不语,摇头。只是淡淡苦笑。伸手推开窗棂,看向无尽的深邃:“裴风战果然并非单纯之人,算计颇深。”随即,眼神不由暗淡三分:“十年未见,但愿不是永隔。真是希望,如今交手之人,便是你。”不知何时,手中已多了半块太极玉,拿捏在手,轻拂玉身,极是喜爱。阳鱼犹在,阴鱼却又在何方? 中原至绝之地。 仰天,天广幽幽,如浓墨不散。俯地,地远苍苍,似江海无垠。 古木老树,冠幅伸展,遮天掩地,不辨东西,却见一点灯烛,照得春秋岁月下,水波粼粼,如冰川倒悬,敢问江山何沉? 藏龙山,盘龙石,江山亭。 早已被世人遗忘的所在,如今,却有两条脱尘拔俗的身影,分庭而坐。石桌上,黑白双子,谱写一曲锵然。 “啪”,一子落,黑子逼宫,天元失守。 “哈哈,”但见一人,身着黑衣长衫,如墨,如雾,只有阵阵狂笑,方可听得真切:“师兄,三十年未见,你的棋艺退步了。当年那个一眼看尽春秋变换的人,如今,却是连这三百四十四个棋子也看不清。师兄,你老了,还是交出你的恩师、我的生生父亲遗留之物。莫要让历代祖宗之珍宝,一如你这必死之棋,不得翻身。” 对桌之人,素衣长袍,如老僧入定,左手捏诀,似佛祖拈花,广散妙法三千:“吾尚有九子。”说罢,右手持子,落东北角。落子处,四面围杀,竟是自绝生门之举。 黑衣男子不禁又是一声大笑:“师兄啊,当年你以九子连环之法,断我生门,逐我出户。如今,你这般举动,是妄图再以九子破局,还是意欲负荆请罪么!”再落黑子,四星辉映,五行并进。 冷风吹,吹得一只瘦如枯槁般的手,抚摸着棋笥中的白子,如同品味着曾经:“汝还是如三十年前一般,急功近利,却是不知,谁是棋子,谁是执子之人。”白子落,再陷四面楚歌。 “一眼看江山,天下为棋盘。我,便是执子之人,亦是唯一。你三星已失,天元不在。你看这盘棋,难道当真以为九龙之局,便可逆天改命?笑话,二子落位,皆为暗淡,明明咫尺,却是天涯,生难相逢,死难相遇。师兄,你布了二十年的局,到头开,不过一场虚妄。”黑衣男子神色一改,狰狞如地狱恶鬼。 素衣男子稳坐江山,黯然一叹:“汝又何必激吾。图穷匕见,对谁均非好事。何况,九子出其二,尚未见真容。当年,若非汝亦是这般模样,恩师又岂会置汝于不顾。当年,汝大错之时,师门之情,已是笑谈。如今,声声‘师兄’,何其讽刺,却是不如这瀑布声响,来得真切。”三字落埃,亦是边荒极险之地。 旧事重提,黑衣男子目眦欲裂,不再废言,落子更快,更恨,誓雪三十年前耻辱。素衣男子泰然自若,沉着以应。白子点落,只在无声之处。 飞流直下之刻,棋盘之上,空下三位。素衣男子淡然落手,霎时风云巨变,天际,隐隐透来一丝曙光。与此同时,黑衣男子脸色霎然一变,随即,放声狂笑。笑声阵阵,震荡山林。 提足疾奔,此刻既然已是显露行踪,杨羽清、边城青二人倒也无需多做隐藏。 行至一处酒家,杨羽清心念电转,纵身而入,直取马厩。运指如剑,一挥,剑气吞吐,斩断缰绳。与边城青眼神交换,无需多言,心意自知。 二人跃身马背,手勒马缰。马鸣长嘶,如惊雷裂电,冲出马厩,只在弹指一瞬,便不见踪迹。身后,一名店小二模样的男子破口大骂,却已无用。 纵马疾驰,红尘滚滚,踏尘浪如龙,片刻,“怀德门”三个大字,赫然映入眼帘。仰颈望去,城墙之上,二十名点苍剑派弟子,手中长剑映照灯烛,雪亮一片。城门下,又是十名弟子,兵刃出鞘,蓄势以待。 “梅开霜雪,留影山暮,南宫闻欣舞。渺渺萧瑟向烟雨,风淡云孤,远山望浮沫。” 伴随一声冷煞诗号,无端寒意,弥漫四野。沙尘骤凝,白绫铺道,风霜四起,奇人显身。 白靴纤尘不染,踏地无声。止步,风消雪融,气华自生,宛如凌波仙子,回雪流风。凝眸,千山暮雪,拒人千里,好比冷辉玉洁,阳春难合。 “阁下好算计。”冷言冷语,含霜带煞。南宫欣舞酥胸起伏,已是怒在眉梢,何须多言?不复多言,双掌化劲,白绫起舞,化作蛟龙怒腾。 “原先只道是巧合,此刻看来,南宫姑娘下得一手好棋。先是撤去南门大街人马,故布疑阵,请君入彀。随后以玄灯师太、念知守住东路,再以北堂燕断我退路。好一手登高去梯之策。如此,意欲离开太原,便只剩怀德门一图。不愧是力阻天玄教宗,以小博大,全胜而归的高手。”已是疲惫之躯,再陷十面埋伏,杨羽清却是心存敬佩。 不闻南宫欣舞回应,唯有白绫含煞,如飞雪曼舞。心知一战,在所难免,又道:“久闻‘白梅落雪’之名,今日,便让在下,领教一番。”当即,翻身下马,解开背后长布包裹,交于边城青手中。凌然站立,如渊渟岳峙,内敛沉稳。 “嗯?”转念之间,南宫欣舞心生疑窦。论剑台之上,她曾与杨羽清交手,而眼前人,口中所言,似是此前并无交集,不由迟疑三分。但恩师负伤在前,却是真真切切。无论身份是何,断无私放情理。说不得,便要先行擒拿,以候询问。振臂一挥,白绫漫天飞舞,顿化无边暮霭,山河欲摧。 杨羽清拧身一跃,掌心发力,催动气海流转。一时,掌心尽化青碧。只在着眼处,竟不见掌势影踪。待有察觉,利掌拍来,直击白绫。 白绫一颤,柔中生强。杨羽清旋身急退,却是余劲不减,层层叠叠,透过白绫,直取南宫欣舞心脉。 首度交锋,杨羽清一改剑中封神,反以诡异掌法,夺其先声。一招未老,凌空折身,快足连环,便似春雨密集,倾巢而下。 南宫欣舞柔身以应。双足稳如山,妙姿徐如水,素手拨弄,白绫翻覆,叠叠沓沓,层层卸力,只在气息流转中,再行剑法梅影。 一者快,一者稳。杨羽清行招如风,南宫欣舞一招双式,均是至柔极招。短暂错身,各自凶险。 杨羽清毕竟身负念知“天罡指穴法”之伤,功力运转,气力造势,已然后劲有缺,不敢久战。手掌错招,再变鬼影无踪,劈划撕割,饶是白绫材质特殊,铁石难伤,亦是不免难撄其风。 南宫欣舞之名,贯彻武林。点苍剑派之内,即便掌门如裴风战,亦是不敢轻言取胜。此刻,杨羽清仅凭快招狠厉,已有上风之象,点苍剑派众弟子看在眼中,心惊之余,更是震撼。 边城青心知杨羽清负伤在前,而“天罡指穴法”虽非杀人之招,但封穴锁脉之能,却是一绝。当下不再迟疑,玉手轻抬,藏锋出鞘,飞驰而去。 听风辨位,杨羽清三招走快,揉身急退,扬手接剑。藏锋指天,道法阴阳。 “‘碧澜烟手’、‘盘丝腿法’、‘鬼影手’,你究竟何人!”话音清冷,南宫欣舞却是柳眉一蹙,惑由中来。三派绝学,如今由一人施展,即便沉稳如南宫欣舞,此刻仍是不免心存疑问。眼前的白衣少年,更是无法揣测其身份为何。 “南宫姑娘怕是心有定论。”心知气血渐滞,愈是久战,愈是不利。杨羽清抱元守一,三花聚顶。手拂剑身,化作龙鸣阵阵,极招在握。 极端交锋,只在顷刻。霎时,天风送铅云,暗夜吐青云。曙光惊现间,藏锋剑一片金辉璀璨。 烟波唱晚世途迢,一棋黑白莫问招。逐浪春秋恩仇散,云龙见踪破尘涛。 《太羽清光之花弄影》上阙《烟波卷》正式完结,下阙《逐浪卷》,即将展开。 第一章:一棋豪赌(上) 千峰晚,藏龙山上高人现。盘龙石,流风过处,尽洗一壁苍茫。江山亭,玄灯照,两条对弈的身影,两颗对弈的心,随着白子落时,兵燹再起。 狂笑声落,黑衣男子提子落盘,如天动风云惊,造一片兵甲争胜,杀气弥漫,山河倾覆。 “师兄,你大势已去,败局已定。交出《铸兵神录》与《奇物卷宗》,让我父亲,好好看看,如今谁才是铸兵一脉真正的传人,当年的他,又是如何的愚昧。”眼见胜负分晓,黑衣男子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桀骜。昔年一败,至今仍是心存挂碍,一生劲敌,此刻溃败在即,如江海奔流,不能自已。 素衣男子犹自拿捏着不足拇指大小的棋子,心思沉稳,丝毫不为外力所动,眼眸更见精粹,不见一丝波动。满盘棋子,白子殆尽,唯有八星遥遥相望,三元相合,稳定春秋社稷:“本是以为,多年前的一败,汝之心性,当是愈见稳重,不想仍是这般急功燥进。一盘棋,处处逼杀,处处夺利,却是不能窥出自己深陷灾厄。此局,汝败得不冤。”言尽于此,白子落终。 霎时间,八星化九龙,天翻,地覆,鬼神惊。局势骤然一改,黑子生气已尽,白子却如潜渊之龙,一扫阴霾。 曙光惊现,穿云破雾,照得江山亭返璞归真。满盘白子,迎着旭日,徐徐东升,尽化造物奇妙。 “未到水穷处,胜负尚在未定之天。”素衣男子缓缓说道,将棋子,一颗一颗,放置桌案下的水盆之中,细心洗涤,似是清洗着红尘浪涌中,那颗早已染满灰尘的赤诚之心,无论如何耐心,终究回不到最初的清澈。 一侧黑衣男子,在至喜之中,如入无尽深渊,脸色煞白,又是怒意暗生,目眦欲裂,却强压心头怒火,只化做一声冷哼,道:“从第一个子开始,你便处处留有后手,处处陷阱,果然好手段。不过,正如你所言,未到水穷处,胜负尚在未定之天。按照规矩,下一次的比试,可是我来出题,你可要留心了。”说罢,广袖一甩,双手背后,全然不似败者模样。大步而跃,不过须臾,便消失在这片金色浪潮之中。 棋子一尘不染,一颗一颗,用白布擦拭干净,放回棋笥,黑白分明。素衣男子手摇水波,幽幽一叹:“当年为了这两本书,汝错手害了师父。吾曾答应师父,饶你三次不死,亦曾答应你,对你,不使用这两本书中功法。这些年来,吾未曾寻汝,便是希望汝能弃恶从善,果然,人心最是难测。下一局终了,汝之生死,便是定数,好自为之吧,师弟。”一声“师弟”,浊泪湿了眼眶,湿了一颗本当坚毅的心。昔日同窗,今时反目,何其无奈,何其讽刺?明知对方已然远去,明知纵然听闻,只能换之嗤鼻,但这声声句句,却是心中最珍惜的所在。 太原龙城,金曦照耀。 藏锋剑芒,迎着曙光,绽放一片金辉璀璨。持剑的人,抱元守缺,指化剑诀,随着朝阳,徐徐攀登。另一方,南宫欣舞双手造气,两条白绫,如蛟龙穿梭,铺开层层浪潮。 论剑台一战,杨羽清凭借家学,一战白梅落雪,双方点到即止,未曾逼迫性命,胜负,杨羽清心知肚明。此刻,一者走,一者留,已然不容留手。杨羽清不敢暴露自身家学,功力反走,破阳极阴,造化乾坤刚柔。吐纳采息,聚风为势,白色长袍,猎猎而舞。随着一声沉重,藏锋如练,惊走飞鸿。 南宫欣舞柳眉飞插,踏微步如凌波,动白绫如水纹,浪涌翻腾中,飒爽英姿,纤柔似弱,绝影无踪,便是一人三化之技。 甫交手,以快攻快。 杨羽清剑走虚空,造化云龙之变,虚实交错,刚柔并济。藏锋在握,意在剑先,沛然剑气吞吐如虹。南宫欣舞双足不动,身似柔荑,双手翻舞,白绫交错,挥洒如鞭,运转似剑,攻守之中,行水风之至柔。 一招落,各自惊赞。 “嗯?”南宫欣舞稍作迟疑。杨家剑法,素来以刚猛闻名,全然不似眼前白衣男子这般深沉多变,纵然短暂交锋,但心中明了,此人剑法威能,犹在掌法之上,却并非杨家一脉。心念转动,白绫由攻转缠,拨开层层浪涛,如封似闭。 杨羽清剑势一改,反身转手,快剑三刺,剑花挽成,如梨花万朵,落英缤纷。同时旋身急退,入乾踏否,转坤进遁,好不绝妙。岂料,气息流转间,真力一滞,“天罡指穴法”沉伤复发,后劲难续。 高手过招,胜负一瞬,只此须臾,南宫欣舞捉隙进招,白绫似附骨之蛀,缠住杨羽清持剑之手。一拉一扯,生生将杨羽清带入白绫围杀,纤足瞬踢,起如鸿毛,落入泰山,雷霆一怒,劈山开石。 只觉惊风穿云,杨羽清背脊冷寒,仓促应招,已落下风。初入建宫,曾被疾风以打水名义,苦练下盘,成就一身“盘丝腿法”。此刻临危不惊,叉踢合摆,妙招连环,扫踹勾劈,竟让南宫欣舞一时技拙。 杨羽清的“盘丝腿法”,南宫欣舞早有见识,更有交手,短暂接触,却是难以深入。此刻直撄其锋,只觉甚为难缠。分神之间,手下白绫一松,杨羽清弓腿进招,借势翻身而退。南宫欣舞冷眉一蹙,手腕翻动,白绫蛇跃而出。 杨羽清心念电转,真气化劲,强压“天罡指穴法”之伤。右手一提,藏锋剑脱手飞腾。与此同时,双手拨阳化阴,左运“鬼影手”,右使“碧澜烟手”,双招并流,一气破山。只听“嘶啦”一声,白绫撕裂。旋身再退,接剑,横斩,剑气吞吐,再创白绫威仪。 “嗯?”眼见对手奇招迭出,南宫欣舞不慌不乱,双手一错,白绫交织,急追而上。 “危险!”白绫力破虚空,穿山碎石,重创杨羽清,只在顷刻。边城青大喝一声,青影闪动,双掌飘渺如烟,竟是“碧澜烟手”中“城阙云烟”一式。全力一招,纵然根基有差,白绫亦是不禁一颤。 杨羽清侧身一退,避开要害,仍被白绫击中左肩。前伤未愈,在添新红,一时左肩酸麻无力。暗叫糟糕,却是不敢停留,翻身上马,猛踢马腹,快马仰天怒啼,电闪而跃。杨羽清俯身扬手,一把抱住边城青,四目相对,默契非常。边城青接过藏锋剑,只在快马起跃一瞬,挥剑斩向南宫欣舞,趁着南宫欣舞收招抵挡之际,两人一马,已然跃出城门。 “师姊!”一名点苍剑派弟子上前问道:“可要追赶?” 南宫欣舞望向滚滚尘烟,凝眉不散,好生思索。片刻,方才说道:“城外尚有雪山、青城二派人马,尚无需趟此浑水。负伤之躯,难堪其重,静待便可。” 此刻,天际旭日东升,金光铺道,乌云渐渐散去。 点苍剑派。 裴风战端坐主位,静听南宫欣舞口中描述。愈听,愈是心中惊异:“身中‘天罡指穴法’,尚能避过北堂门主的‘海潮调’,足见此人功力非凡。一招同运‘鬼影手’与‘碧澜烟手’,此等手段,武林中,怕不多见。”侧身看向玄灯师太道:“师太见识广博,此子所使用剑法,不知有何眉目?” 论及辈分,几人之中,玄灯师太为最,却是甘心落座北堂燕之右,足见碧落晴天于武林中地位之高。听及裴风战询问,玄灯师太倒是不由自嘲道:“妄我活了这般岁数,这套剑法,始终想不出路数来。而且杨家心法,素来刚猛霸道,全不似此子这般深沉阴柔。此子身份,裴掌门可能确定?” “铸兵一脉流传有六册《铸兵神录》,每一册均写有一部绝世心法。其中有一部心法,大成之时,可运化阴阳二气,自生小混沌圆力。据家师所言,时至今日,尚有两册流落在外。若是此人当真是杨羽清,以建宫能为,取得一册《铸兵神录》并非无稽之谈。这般,心法内学,倒无需多做考量,破解剑法来历,更是主要。”北堂燕缓缓说道,纵然心中惊骇,杨羽清负伤之躯,尚能避过“海潮调”的影响,此刻,仍是语气平淡。 说话间,忽而刀剑铮鏦,厅外拔剑如雪,厅内一时气氛紧张。但见一人,青衣长发,脸上天虎面具,凛然不可犯,脚下如踏风湍,行动如入无人之境,婀娜身姿,飘然而至。众人神色戒备间,但见天虎客快上一步,已至北堂燕身前,身形半躬,口中喃喃细语,饶是诸人功力深厚,仍不能听出分毫声响。 片刻,北堂燕巧眉紧蹙,稍稍点头,朝众人一抱拳,道:“在下尚有他事,不可久留,在此告辞。”随后朝南宫欣舞看上一眼:“此番因果,你当小心才是。”说罢,不待众人回应,莲足轻踏,已然消失众人眼前。天虎客冷眼不移,诸派掌门在其眼中,形同虚设,身法一展,翩然如风,宛若虚空梦境,竟似不曾来往。 “竟是碧落青天门人,此等功力,着实不凡。”玄灯师太由衷感叹道。 “师太何必高赞他人。贵派‘天罡指穴法’,若是下了重手,足可连破敌手身上七处要穴,纵然武艺高强,但真气溃散,不过空有架子罢了,即便寻常男子,亦可轻易制服。此等武学,当世罕见。便是不知,杨羽清既然身中其招,又是如何能有一搏之力,莫不是念知师弟,功力不济,未免有负‘耀世三星’之名。”一侧楚闻,双手宝剑,似笑非笑,看向念知的眼中,不时浮起一丝轻蔑。 念知闻言,眉峰一紧,却不言语。自己那一招,虽非下了重手,但封穴滞气,尚有把握。如此姿态,迎战南宫欣舞,尚能全身而退,其中定有蹊跷。瞥眼看向南宫欣舞,转瞬稍稍摇头。南宫欣舞对其师甚为敬重,如今伤在杨羽清手下,断无放过之理。神思电转,似是明了几分关巧,眉峰渐渐舒缓。 却听玉石轻扣,白衣佛者,温润尔雅,宛如世外白莲,纯净无垢。双唇微启,煞是好听:“赵飒飞生性多疑,若是此人得知先中‘天罡指穴法’,后遇白梅落雪,尚且位于不败之地,抽身离开太原,只怕心存怀疑。”稍稍侧身,朝裴风战一行礼,道:“裴盟主,晚辈不才,心有一计。” 风吹落叶,长长的青石板上,一对人马,手提长剑,整齐划一,浩浩荡荡,离开点苍剑派。 为首之人,身形奇长,高挑消瘦,却是脚步沉稳。双手负背,气态自生,威仪万千。身后弟子,面似冠玉,双目如星,光华内敛,深沉之中,如幽潭暗涧,心思难测。 “本想借机发难,不料明心倒是不动声色,便为念知化消,更是设下计谋,妄图以我昆仑派为先锋,着实阴险得紧。”楚闻冷哼一声,口中几分怒意,却是强自按捺,不肯发错。 “哼,”萧京冷笑道:“哪里是先锋,分明死士。明心好生算计,这般情形下,若是拒绝,未免有损我昆仑派之威名,不过……”见他眼眸一转,面露嘲讽:“此役朝廷十分重视,大内七屠,如今三屠尽出,可见一斑。届时,只需避其锋芒,让三屠直撄其锋,无论结果如何,我等才是最大的赢家。” 楚闻闻言一喜,有意压低三分声音:“大内七屠名义上铲除武林败类,却是朝廷的爪牙,但凡心有逆反,均惨遭毒手,武林之中,人人自危。若是能借天玄教宗之手,折其羽翼,也好拔去这眼中钉。何况三屠身损,一者无论点苍剑派还是少林,均难逃干系,二来朝廷势必加大兵力相助,如此算来,倒是妙哉。” “自然如此。若是三屠当真有所实力,破除外围贼人,直捣黄龙,只需稍做手脚,便可将天玄教宗所供奉秘典取回。”萧京神色一凛,语意再寒一分:“谁是螳螂谁是黄雀,犹未可知。”说罢,师徒二人相视而笑,诡异非常。 且说杨羽清快马一提,携边城青飞奔而出,只是片刻功夫,身后已无太原城门踪迹。眼前,道路双分,各自生有拔地冲天的松柏,枝叶交错,零星几点空缺,落下皓光如星辰点缀暗夜,勾勒一幅奇异星宿图案。 转身瞭望,却见并无追兵赶来,杨羽清勒马止步,翻身落地,干净利落。强压伤体,向松柏根部细心寻觅。不过片刻,返身牵过马缰,朝左侧岔道行去。 “宋……”边城青稍作迟疑,继而换了称呼:“杨大哥,你伤势如何?先后负伤,可要稍作休息?”明知眼前人绝非单纯,但心中关切,仍是不由自主,发自肺腑。 杨羽清脸色愈发苍白,暗自调动体内破元真气,运功疗伤。听闻边城青话语,露出一副云淡风轻:“莫要看不起你杨大哥,念知所施展的‘天罡指穴法’尚未有十分火候,不过气息有碍罢了。再行片刻,待得有落脚之地,运气通脉,即可痊愈。”说得轻巧,却是有苦自知。念知一指,着实大出杨羽清意料,伤穴损脉,绝非一时三刻可治愈。又逢南宫欣舞单锋当关,伤上加伤,气血逆冲,若非心志坚韧,怕是早已喷出一口血来。 交谈之间,复行数十步。忽得一阵煞风袭来,饶是坚毅如松柏,亦是不由枝折叶落。 杨羽清剑眉一凝,驻马而立,衣袂随风劲舞。提足一踏,饱含真气,霎时流风顿止,随即,撕天一声裂响,但见一条长鞭凌厉劈来。心知来人非是易与,杨羽清凝神戒备,不敢退让半步,生怕边城青直撄其锋。瞧准鞭势走向,抬足一扫,鞭头横插入木,劲松震颤,万叶凋零。 不待思索,但见一条浑身黑衣之人,脚踏飒风,行如流湍,弹指之间,欺身而来。四目相对,照眼一瞬,不多言,便是旋身飞足,劲扫而出。 杨羽清抬手格挡,竟被生生逼退一步。一时双臂疼痛难当,酸麻无力。边城青见状,手按剑柄,正欲赞招相助,却被杨羽清出言喝止。 黑衣人一招得势,更不饶人,修长的双腿,交错连环,如扫如剪。一双秋水妙眸,无视一侧边城青,全神凝视面前男子。 “‘盘丝腿法’!”杨羽清瞧出对手武学路数,心中已然明了来人身份,当下舍却掌上功夫,亦以“盘丝腿法”回应。相同的招数,一者快且利,一者稳且狠,招来式往,斗得流风乱窜,难分伯仲。一时之间,残影缤纷,煞是好看。 且听黑衣人娇咤一声,身影陡然拔高,凝力一点,化作螺旋劲,倾力而下。杨羽清心思一沉,脚踩迷踪,入坤退离,一逼锋芒。黑衣人哪能轻放,一招未老,后招应势而发,弹腿踢足,力扫六合。 杨羽清回招以应,骤感真气一滞,再落下风。无奈之余,双掌运化阴阳交融,层层卸力,但足尖力透掌心,看似蜻蜓点水,却是山河倒倾。饶是杨羽清功力非凡,竟是无可卸力,连退数步,强压多时的伤体爆发,一口血箭喷出,身形颤如危卵,“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嗯?”黑衣人略微迟疑,边城青拔剑在手,手腕一振,便是剑花纷纷,如疾风骤雨打去。黑衣人只觉利芒逼来,点足一退,避开锋锐。一双妙手顺势迎上,自剑花之中恣意穿梭,陡然双指一并,夹住剑身,口中一喝:“退!”边城青竟拿捏不出,撒手退步。 黑衣人柳眉微蹙,甩手将藏锋剑丢到一边,纵身一跃,已来到杨羽清身前。快手如电,连按“步廊”、“神封”二穴,手指在杨羽清颈间一探,惊道:“‘天罡指穴法’,你怎会身中此招?” 来人身份,尚未可知,但言语之中,满含关切,却是做不得假,想来与杨羽清多有交情。此刻注意看来,眼前黑衣人身段婀娜,柔美之中,夹杂一丝刚毅。一双腿,修长笔直,回想适才争斗,与杨羽清竟同使“盘丝腿法”,多半师出同门,只是运招之间,较杨羽清更多熟练灵动,单论这腿上功夫,怕是杨羽清所不能及。想通诸多因果,边城青倒也不做隐瞒,将杨羽清受伤一事,合盘托出。 “招中藏式,这小子败得不冤。”黑衣人不过二十出头,尚是妙龄,说起话来,倒有几分老气横秋。手按“灵台穴”,为杨羽清推宫活穴。片刻,杨羽清气息长纳,脸色转红,道:“疾风师姊,何必每次相见均是如此。” “如此,方知你小子这段时间可有偷懒。如今看来,这腿上功夫,你的确荒废不少。”疾风琼鼻一皱,颇为不悦。 杨羽清一时哭笑不得,无奈摇头,却是明了,自己一身“盘丝腿法”,乃是得自疾风所传,固然精妙非常。疾风淫浸此道,绝非自己所可比拟,却是不欲辩解,当下转移话题,起身介绍道:“师姊,此人乃是边家之女边城青。”稍作停顿,又道:“城青,想来你对我能运使你家传掌法一事,多有猜疑。此刻我师姊在此,正当让你明白才是。” 适才交手,虽只有电光火石,但疾风出手弹剑之法,的确与边城青掌法多有相似。只是当时多是担心杨羽清伤势,未曾留意。现在细细思索,不得心生疑窦。边城青眼波流转,却见此二人一白一黑,俊俏美貌,着实亲密,没由心头一酸。不愿表露心思,朝疾风欠身行礼。 “嗯?”疾风一声疑问,好生打量着眼前女子:“你便是边家仅存的血脉?”得以边城青回应,又道:“既然如此,边家之事,你理当知悉。”说罢,后退一步,右掌虚拿,渐呈青碧,反掌一挥,如云烟无踪,落掌轻柔,树干竟是纹丝不动。 这一掌,看似尚不及孩童挥打,但在边城青眼中,却是瞧出其中精妙所在。不多言,杨羽清提起藏锋剑,快手一砍,藏锋剑径直砍入树干。凝气拔剑,但听“咯吱”一响,参天巨树,自断口折开,轰然落地。凝神细看,树干中心,竟已呈现枯萎之色,逐步朝外蔓延。 一招无息,已然惊骇场中青衣女子。招出同源,却是自己从未见识的精妙。边城青惊愕有之,疑问亦有之。 “边家掌法,起源倚鹤楼‘碧澜烟手’。而我们,便是倚鹤楼正统传人。”疾风缓缓说道:“边家先辈,乃昔时倚鹤楼楼主梁山听所收弟子。因兵乱之故,倚鹤楼惨遭毒手,四分五裂,边氏一脉因奉命在外,得以幸免。自鬼先生建立九转生死巷以来,一直寻找倚鹤楼门徒,边家便是那时归入九转生死巷。论资排辈,你叫我一声师姊,着实应当。”说时,从怀中取出一块乌黑令牌。 见此令牌,边城青心中更是起伏不定。招式或可偷学,但这块令牌,却是真真实实,落在眼前。不由伸手从怀中取出一方木盒,徐徐打开。木盒之中,竟是一模一样的乌黑令牌。 “一直以来,令兄便是知晓我之身份,方敢以性命相托。城青,你不是奇怪,你边家武学,为何我尚能运使,如此便是其中缘由。”杨羽清说罢,双手一横,递上藏锋剑。 佩剑在前,边城青却是神识浑浊,不由后退,待得看清杨羽清手中之物,伸出的手,颤抖不已,半响,方将宝剑还于鞘中:“那你究竟是谁?”此言一出,又是摇头:“你是杨羽清,‘剑神’杨羽清,那你为何又有宋家家主手书,难道宋家,也如我边家一般?” 故作平静,杨羽清犹能听出话语之中,那一丝不可置信:“宋家并非如此,但那手书是真。其中因由,非是我等所能置喙。” 疾风见状,亦不愿就此纠缠,取来一个瓷瓶,交与杨羽清手中:“看来,汀兰师姊真是料事如神,让我带来这瓶顺气活血的药丸,调理数日,即可化解你‘天罡指穴法’之伤。另则……”说到此处,有意压低声音:“张凤兮等人已自开远门突围,离开太原。” 杨羽清暗自点头:“如此便劳烦师姊了。师姊回返之时,替我向义母带声好。” 疾风再三吩咐他一路小心,随即爽朗一笑,纵身飞跃,几个闪动,人已消失不见。 杨羽清长舒一口气,这般算来,尚在计划之内。 “以后我当如何称呼于你?杨大哥?抑或师兄?”理清头绪,边城青这便镇定下来 “你我无需拘泥,如何称呼,但凭你喜好便是。”杨羽清莞尔一笑,道:“已然耽搁不少时间,是时候赶路了。”当先跃上马背,伸手将边城青拉上马来,这便绕路南行。 不知马行几时,眼前逐渐开阔,已至官道。四下无人,唯有烈日当空,照得土地似欲焦灼。黄尘铺道,却是不知在何时,已被杂乱的脚步漫踏,留下凌乱脚印,渐渐远去。 “嗯?”杨羽清虽能猜出一二,但见脚印纷纷,已知穿行之人,势必不少。吩咐边城青切记小心,顺着脚印方向追去。 沿脚印而行,不过多时,转入一条山石小道。小道两侧皆是乱石堆积,入眼所见,最高者足有十余丈,相互拥挤,独留一条五人并肩而行的小路,蜿蜒向前。如此阵仗,绝非天然可成,多是人力为之。虽未走入,犹感阴风阵阵,煞是可怖。风过无痕,吹起一片沙尘,碎石隐隐躁动,似是随时坠落,着实骇人。 不远处,隐约可见数块一丈来高的巨石,错落而立,恰是挡住去路。视野骤然一缩,不知其中长度几何。细细听来,其中不时传来金铁冲击,尖锐刺耳。 “竟是石阵。”杨羽清心思一沉,眉弓深锁:“看着地上痕迹,这石阵必是不久前布置。仓促布局,能有此功力,此人倒是不俗。”声音压低三分,又道:“内中厮杀声起,正是大好时机。届时你我进入其中。若是遇到正统之人,你切莫与掌门交手。奋力而为,但是莫要伤及人命。”且见石阵入口,脚印纷杂,想来已有一队人马进入。 边城青见他神色严肃,虽然未能尽知其意,却也铭记在心。随即翻身下马,玉掌按住剑柄,好生戒备,跟随杨羽清步入其中。 石阵设立窄道之中,由左至右,不足一丈。置身其中,层层叠叠,不能一窥究竟。阴风袭来,竟是寒入骨髓。眼前逐渐朦胧,不知何故,如坠云中雾里,只有金石交错,铮铮在耳,难辨虚实。 杨羽清当先带路,不敢轻易触碰石块。蓦然止步,四下看来,又是回到入口。 “哼,”杨羽清冷哼一声:“八相石门阵。布阵之人,手段倒是高明。若是时间充沛,困阵转杀阵,着实不易破解。不过既然瞧出关巧,要想困住在下,却是难矣。”见边城青脸色迷惑,心知其未能知悉,唯恐迷失其中,好生讲解:“八相之数,逢双则吉,逢单则凶,一步踏错,便受困其中。石墙在中是为土,此地面南对北,你且在东北角上插上火折,无需点燃。” 边城青闻言,取出火折,也不打开,反手一推,火折飞驰,直立东北角巨石之下。 杨羽清见状,心神收敛,脚踏八卦,走向东西位第二个入口。边城青不敢怠慢,踏着脚印跟上。不过多时,浓雾渐散,兵戈声响如在耳畔。凝气观来,不远处两方人马,奋力拼杀,人影交错,几几险象环生。 但见一方人马,皆为白袄青衣,正是雪山剑派与青城派门人。另一方,均为黑色长袍,且战且退。 “此人竟是张凤兮。”流光过处,杨羽清的眼睛已然落在那黑衣剑者身上。黑衣剑者手持一柄二尺宝剑,剑身薄如蝉翼,腾剑挪光,极为娟秀,莫看年纪尚轻,却是独抗雪山剑派掌门太子清,犹能不落下风。反观太子清,剑出梅影,反转六合,行招运势,凝聚极寒之气。剑快人快,却也奈何不得张凤兮。 另一方,黑衣女子手持双剑,砍刺拨划,以一敌四,不见技拙。两柄短剑在手,端得刁钻邪异,出与无常,竟将青城派四名弟子攻得节节败退。却是碍于场地狭窄,身法不得尽展,难以支援。 东南角落,一人手持雪白长枪,大开大阖,威风八面。招狠式厉,摧山破岚。见他身后负着一名昏死之人,于五名雪山剑派门人相抗,颇有为难。汗水落地,仍是不愿放弃战友。那五名弟子剑法虽未见上乘,但剑阵开启,配合无间,饶是枪者骁勇,却是不能不顾及背后伤患,受制其中。 枪者对面,双鞭战宽剑。黑衣男子,双鞭抡圆,密不透风,有意向枪者靠近。而其对手,更是难缠,剑快如电,惊得霜寒四起,反手一抖,一剑化六。黑衣男子分神之间,身上再添新红。 眼见久攻不下,聂临身侧六名弟子随即加入战团。一时间,黑衣人处处受制,难以久持。聂临心思把定,手按剑柄,蓄势待发。 忽而爽朗一笑,杨羽清脚踏流风,快步而入:“聂掌门此番举动,未免有失身份。”说话间,边城青拔剑在握,赞功相助黑衣女子。剑走连环,黑衣女子压力骤减,双剑逞雄,当即重伤三人。 弟子负伤,聂临心头一恼,但见来人,怒火更甚,却是碍于身份,强自按捺:“原来是你。阁下好生手段,假扮宋家公子,蛊惑人心在前,暗箭伤人在后。若是以为如此便能伤及中原正统,未免太过小窥了正统能为。” “难怪南宫欣舞不曾追来,原来早有布局。倒是张凤兮一行人,在疾风算计之下,反遇到了这两派之人。”虽然早已料及,但此刻看来,杨羽清仍是不免惊叹疾风能为。星眸一扫,入眼所见,满是刀光剑影,凶险非常。此地毕竟非是一般山谷,而是处于乱石堆砌之中的窄道,说不得何时,便有碎石坍塌。众人身处石阵,即便熟悉出入之法,亦是难以全身而退。当下声色一正,退开一步,道:“久闻聂掌门剑法通神,西南一带,无人可出左右。今日小子不才,贸然请招,并以此为凭,若是聂掌门技高一筹,杨某即可弃剑投降,任凭处置。若是侥幸胜得一招半式,此战就此作罢,免得山神震怒,乱石伤人。不知聂掌门意下如何。” 聂临怒火渐息,听闻杨羽清之言,不由深思。杨羽清既在论剑台上败了南宫欣舞,得号“剑神”,其剑上造诣,可见一斑。而面前五名黑衣人,皆为天玄教宗举足轻重的人物,若是就此放过,无异放虎归山,再要擒拿,着实不易。但此行人中,无论青城一脉,抑或雪山剑派,均为精英翘楚,即便能将天玄教宗人马斩杀当下,不免多费心力。倘若引动乱石下坠,势必全军覆没。再三考量,心有定论:“那便让聂某一会剑神能为。”一挥手,青城弟子同时收招后退,堵住出口。 与此同时,太子清长剑横划,借张凤兮挑刺之力,快身后退。雪山剑派弟子见掌门罢手,当下也不恋战,动身回返,站立入口,长剑指地,不教敌手趁机逃离。而那群黑衣人见状,立时汇聚,抱成一团,以免再生变故。边城青横剑在胸,凌然而立,护于右侧。 杨羽清负手而立,看向先前与手持双鞭之人交锋的男子,见他生得极为彪悍,满面胡渣,目光锋利,纵然休战,仍是将左手悬于腰间,捏作剑诀,可见此人外粗心细,并非表面一般有勇无谋:“原来是‘六瑶剑手’,难怪强悍如齐林王,亦是不免吃了亏。”话虽轻松,心中却是不由警惕,五梅剑阵、六瑶剑手、太子清,雪山剑派可是精锐尽出,加上素来沉稳的聂临,若是并无疾风暗中做手,自己与边城青二人直撄其锋,怕是有死无生。 思忖之间,手指在腰间一按,不见他如何动作,手中已然多了一柄三尺三寸长的软剑。剑身柔如绢帛,出鞘铿然有声。剑锋直迎日光,汇于一线。寻常软剑,大凡以铜为材质,而杨羽清手中之物,乍看之下,竟难以分辨。 “白松石,劫灰铁,好高明的锻造手法。”太子清惊愕之际,双眼微闭,好生打量着这一口宝剑。雪山剑派多是修剑,太子清更是淫浸剑道数十载,对冶铁制剑之术,涉猎甚广。瞧出剑上端倪,不由心生比较:“聂兄,此战便交由在下如何。杨家后人,剑中神话,便要看看这口剑,能发挥‘长风三叠剑’几成功力。” “呵,”杨羽清轻笑一声:“杨家剑法,可不仅仅只有‘长风三叠剑’。若是太掌门愿意此战,天光云影,自然不会令太掌门失望。”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方寸之间,天高云阔,渊深水静,正合剑法阴阳动静。好,以此诗证剑,足见高妙。”太子清心生感慨,眉宇间,剑气凝聚,争胜心起,是剑者的傲骨。 聂临浓眉微皱,他知晓太子清一生淡薄,对于剑道,却是汲汲营营。执于剑,痴于剑,莫非如此,又如何会因为多年前败于杨普明,而渐生心魔。如今杨家后人现世,无论答应与否,已然无用。索性松开剑柄,退至弟子身前:“既然太掌门有心,聂某何必拂却美意。只是太掌门先有消耗,此刻当是小心为上。”不清楚杨羽清功力如何,但仅凭能败南宫欣舞的绝学“望梅六影”,已不能小窥分毫。而之前,太子清曾与张凤兮交手,张凤兮亦是入名论剑台的高手,四大名剑,岂能等闲视之。此番言语,一来自是提醒太子清莫要冲动,二来亦是警告杨羽清,莫要趁人之危。 “呵,”杨羽清嘴角轻浮:“既然如此,不若以十招为限,太掌门意下何如?” “正有此意。”太子清纵然沉溺剑道,亦是明了,此地绝非交战之选。他心思清正,对己身剑技颇有自负,顾念身份,自然不会拒绝:“如此,便注意来,第一招,‘扰乱天寒凝霜雪’!”声音回荡,宽剑指天,霎时极寒冻气,自剑身散发,天地骤然无端生冷,宛如腊月降雪,令人不禁寒颤。随即,脚下一顿,剑势转乾坤,剖化冰轮逆转,走偏锋,行极端,快得捉影不及。 霎寒之招,虽是凌厉,却也极损内力。太子清既然应下十招之限,必是招招绝技。明了此事,杨羽清收敛心思,手臂一颤,天光云影瞬化剑花千万,铺将云海大道,借霜雪之寒,一赞腾龙之势。 一瞬,宽剑无阻,切金断玉,软剑无咎,百炼绕指。只听剑鸣铮鏦,脚下再添新痕。 “好快的剑。”聂临亦是剑中翘楚,自问若是面对此招,说不得只有躲闪一图。相较之下,杨羽清收雷霆于绢帛,凝震怒于江海,层层卸劲之法,着实高妙。 甫一交手,对手能为,各自心惊。 雪山剑派之人,常年居于风霜冰雪之中,对其所修霎寒功体,极有助益。而太子清,更是造诣非凡,一剑快过一剑,平地起霜,功力,渐催极致。 三招一过,杨羽清渐觉吃力。早先伤患,虽在药物调理之下,得以舒缓,此刻连受寒气入体,“天罡指穴法”旧伤复发,一时倍受掣肘。然事关非常,不容轻易败退。功体运转,强压伤势。脚踏八卦迷踪,飘然若尘,连避连环三刺,反手振剑,剑花一化三,三化三三,一阻凶险。同时,催阳反阴,造化乾坤。但听“铿锵”一响,剑炁沛然吞吐,犹如实体。天光云影趁势变招,拨弄风云,腾光挪快。 接连三招强攻,乍见杨羽清反守为攻,出手更是深沉如渊,飘逸若风。太子清不敢怠慢,功力再催,剑端覆霜,以快破快。 双剑并锋,刚柔互冲,磅礴剑气激荡沙尘飞扬,二人,同时后退一步。 虎口生疼,太子清不由背剑身后,免得添人笑话。反观杨羽清,亦是气血翻腾,寒气入体,脸色一片煞白。 旁人看来,杨羽清独占太子清,已是平手之局,而边城青却是知晓杨羽清伤患在身。太子清虽有消耗,此战断不至于吃亏在先。杨羽清是先中明心“天罡指穴法”,至今未曾化解,随后再负南宫欣舞之招,此刻又受寒气入体。三伤汇聚,即便能为通天,怕也要留有隐患。心下担忧,紧了紧握剑的手,骨节凸显。 “南杨北萧,果然名不虚传。”短暂交手,太子清已然察觉杨羽清负伤在前,一番比试,实则吃了暗亏。此刻,仍能一抗极端剑招,这番坚韧心性,这番武者傲骨,即便身为对手,亦是不得不心生赞许。 杨羽清却不言语,趁此时机,暗自调息。气息稍平,方才说道:“太掌门以霎寒入剑,这套‘凝霜寒宵剑’,也令在下丰富了人生阅历。”长吐一口气,天光云影横立胸前, 流风席卷,天光云影隐隐而颤。白袍如雪,猎猎而舞。持剑的人,站立似岳,任风吹,亦不曾挪动一步。持剑的手,环似铁箍,任霜打,亦不曾放松丝毫。采风纳气,剑身颤如振翅。一瞬,便是银光闪烁,化作云海天池,铺天盖地。一剑万相生,万相归一法。虚实交错,逼命,只在顷刻。 “来得好!”太子清一声喝,脚尖点地,飘然退后。一寸之距,生死一线,却是千山万水,难以逾越。退,直到退不可退,太子清眉眼一凛,寒起雪生,落地成霜,剑,在森寒中,汇聚一线。 旧力已去,新力未生,一招倾出,变招,已然不及。杨羽清心思电转,手中加力,陡然一松,天光云影急射而去。踏地震声,飞跃而起。再一踏,脚尖一点宽剑背脊,旋身下劈。 一招双式,剑夺命,腿劈肩,危机四伏。 太子清心一惊,已知剑招落空,仅凭多年剑觉,错步移位,堪堪躲开。饶是应变及时,右肩仍被腿风扫中,撕裂生疼。眼见天光云影深插入壁,暗叫好险。 一瞬得手,杨羽清趁势追击,反掌拔剑,再显不世绝艺。 霎时,阵阵低沉,乱石崩云,雨点般坠下,穿云破风,劲比利箭。 “小心!”张凤兮、边城青、聂临三人同时呼叫,正欲各自冲去相助。杨羽清已退步闪避,长剑舞动,化作光幢,挡开碎石。太子清一展身法,穿梭来去,分毫不沾。但见脚下,碎石没地,其力可知。 隐隐震动,令一侧石壁上,又落下无数碎石,张凤兮与持枪男子对视一眼,奋力阻挡,保下同志安全。雪山、青城二派弟子,亦是纷纷躲避。 稍过片刻,落石休止,几人身上,不知被碎石划破多少伤痕,皮肉外翻,鲜血淋漓。 掸了掸一身尘土,太子清已满头是灰。却见杨羽清亦是狼狈至极,白衣染血,其中凶险,即便此刻想来,仍是惊骇。仰头望去,青天蒙尘,当下收剑入鞘,道:“此地并非良所,此战何妨暂且按下。余下三招,总有相较时机。”眼见雪山剑派精锐,各有负伤,若为一己争胜,再是引动乱石,怕难善了。 杨羽清举袖擦拭脸上血迹,一抱拳,道:“既然如此,洞庭湖外,恭候太掌门大驾。”一语双关,既有停手之意,亦要保下张凤兮诸人。 太子清闻言,朝聂临使了个眼色。聂临倒是坦率,一挥手,青城弟子让开一条去路。 “多谢。”杨羽清再一行礼,与边城青、五名黑衣人自出口离去。 不敢多做逗留,太子清、聂临二人,各自率领门下弟子,返回太原。 离开石阵,众人马不停蹄,一路行至官道,方觉安全。这才发觉气空力尽,顾不得道路灰尘,索性坐了下来,大口喘气,暗自侥幸。 昔时,发髻整齐,一身衣着楚楚,谁曾想,如今蓬头垢面,浑身褴褛,哪还有高手风范。太子清庆幸之余,摇头苦笑:“人力终有穷,天道无止尽。古人所言,诚不欺我。” “正是如此。本是以为如今一役,纵然不能擒下杨羽清,但天玄教宗之人,多可捉拿。未想天时不允,着实可惜了。”聂临颇为遗憾,兀自摇头扼腕。但见门下弟子伤势非轻,满面疲顿,又是不由心生爱惜。 太子清却是坦然:“这一行人,在天玄教宗之中可是声名赫赫之辈。‘剑儒’张凤兮,‘白马枪’孟常柯,‘雷霆双持’齐林王,‘霞虹彩铃’苏漫,‘八门书生’穆辞,哪一个又是易于之辈?加上杨羽清、边城青二人,此番阵仗,胜负尚在未定之天。” 聂临颔首说道:“全身而退,已是不易之事。算起来,你我二人,当真较量之下,未必能留得下杨羽清。如今能可重创天玄教宗高手,也算不辱使命。”不知心思几何,尽付幽幽一叹,却为看到,太子清一时面色苍白如蜡,一个踉跄,便要摔倒在地。 六瑶剑手华震岳步伐一快,当先扶住太子清,将其盘腿坐下。聂临发觉有异,连忙内元饱提,以中和之力,为太子清稳定伤患。 稍过片刻,太子清脸色逐渐红润,聂临这才放下心来,浓眉一皱,问道:“这是何原因?” 华震岳心知聂临与太子清素来交好,也不多做隐瞒:“适才一战,掌门所用‘凝霜寒宵剑’,乃是内家阴极之力,而化霎寒剑气。其威力固然惊人,但对自身亦有反噬。这七招下来,寒气反入骨髓,受伤非轻。” 聂临本是惊赞太子清剑术非凡,闻言,不由心中叹惋。又听华震岳说道:“这几年来,杨普明生死不明,掌门心心念念,便是能再遇其人,可在剑上胜过一招半式也好。本想杨家剑法刚猛霸道,是以纯阳心法催动,故而欲以极寒之力破之。不想,‘凝霜寒宵剑’也是霸道非常。”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如此隐患,若是不及早根除,后患无穷。可有解方?”聂临满含关切,出言问道。 华震岳凝思片刻,道:“掌门未有提及,但我以为,《铸兵神录》中所含‘正气’一篇,或有奇效。” “哦?”聂临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铸兵神录》当在铸兵工后人身上。且不论是否当真有效,单单此时铸兵后人是谁,便无人知晓。”声音陡然一转:“这世间,天材地宝数不胜数,难不成均无效果?” “咳咳,”一声虚弱,太子清脸色又白了三分。听闻聂临之意,似是要寻觅灵丹妙药,感动之余,却是不愿聂临就此犯陷:“此事并无大碍,我尚能压制。何况无论《铸兵神录》还是天材地宝,皆是可遇而不可求。与其劳心其中,不如精进内功。”话虽如此,眼中,却仍是不由自主,露出一丝无奈。 说话之间,忽闻马蹄疾踏,一条滚滚尘浪,自远驰来。稍近时,但见一道门小童,快马加鞭,朝太原方向飞奔而去。马背上,横放着一条死气沉沉的人影,一动不动,饱受颠簸。 蓦然,快马双蹄虚踏,径直跌下。马背上的小童一时慌乱,自马背上被甩出三丈余高。眼见小童便要被摔得**迸裂,聂临连忙纵身飞跃,一把抱住小童,缓缓落地。 近身相见,那小童一身道袍,满是风尘,发髻散乱,脸色煞白,眼中惊慌,难以藏捏,想是被吓得不轻。 “你是武当弟子?”聂临瞥眼看去,小童袖口纹有八卦图案,是以有此猜测。 那小童惊魂未定,听见聂临询问,连忙朝后跳开,一番打量,却是认不得眼前救命恩人。但见马匹倒地,浑身抽搐,口吐白沫,片刻之间,便纹丝不动,显然就死过去。当下,“哇”得一声,嚎啕大哭,抱起马颈,愈哭愈是厉害。泪水滚落,露出白皙的皮肤,粉粉嫩嫩,煞是可爱,又无端惹人怜惜。 聂临纵然一派之掌,本是不善与人交际,何况这般孩童。一时手足无措,径直走向那条颓倒在地的人影。观其服饰,红色长袍袈裟,早已惹满尘埃,裸露双肘,精炼的皮肤,泛出死灰之色。竟是西域喇嘛。 西域喇嘛与中原佛教,虽是出自同源,修行法门却是大相径庭。寻常时间,即便有所交流,多是论佛大会上,如此私下沟通,又是与道门中人,着实令人心生疑窦。 聂临连忙快步上前,按住红衣喇嘛脉搏。稍待片刻,朝太子清等人摇了摇头。显然,红衣喇嘛死去多时,回天无术。 太子清调息多时,内息稳定。轻轻拍了拍小童肩膀,小声说道:“你怎会遇到此人?” 雪山剑派终年白袄宽剑,服饰相较其他诸派,倒是好认。小童一眼便是认识眼前人身份,倒也无需隐瞒:“他跑到武当山,说时让我们将一封信交给掌门,我看他话没说完,就带他来了。” 太子清一时愕然,人死灯灭,即便带到清封道人生前,又岂能再开口说话?只是看着小童认真的模样,心中莞尔,却也不便挑明。只是西域佛门与中原道教素无瓜葛,为何会前来送信,当真难以测度。不过既然份属别派之事,太子清自然不会干涉其中。表明身份后,吩咐门下弟子,将红衣喇嘛抬起,便与一行人往太原行去。 第二章:一棋豪赌(下) 太原城,点苍剑派。 一缕阳光,斜打在大厅中一具逐渐红肿的尸体上,生机不在,唯有背脊一道血痕,皮肉外翻,触目惊心,残忍手段,似在眼前。 大厅中,正统八派,掌门汇聚。看着这一具西域喇嘛的尸身,饶是厅中之人,久历江湖,此刻仍是不由心惊胆寒。一剑,自左肩,至右腰,深入骨髓。尸体已经柔若绢帛,想来此人已经离世多日,但伤痕之上,血色如新。 裴风战一脸凝重,手指顺着伤口划过,平静如深渊的脸上,愈发惊愕:“是剑炁。此人毙命,当有七八日之久,剑炁竟能凝聚不散。好霸道的剑炁。”面向一转,看着小童,问道:“你是说此人上得武当山后,你才将他带至此处?”裴风战并非怀疑小童所述,但如此幼小年纪,竟能与一具素不相识的尸体共处数日,着实匪夷所思。 “哼,”清封道人脸色铁青,一手猛拍扶手:“你老实交代,此人可是去了我武当山!老道倒要看看,是哪个胆大妄为之徒,命你这么个孩子,千里送尸。”一直以来,清封道人为人和蔼可亲,心性极好,未曾见他如此震怒。 见状,玄灯师太便要出言平抚,那小童却是连忙走到清封道人生前,“砰”得一声,跪在地上,低垂着头,一个字也不敢说出。 这一变故,着实令人费解。玄灯师太一哼,见小童可怜模样,心生怜爱,正欲将其扶起,却被清封道人一声厉喝阻下:“说!是谁让你来的。” “是……是我自己偷跑出来,在山脚遇上的。”小童小声说道,身子不禁朝玄灯师太背后移了移。 清封道人听罢,怒气更盛,抬掌便欲打下,却见小童已躲在玄灯师太身后,这才作罢。 “师……师父,这是那人要我交给您的。”小童喃喃说道,从道袍里取出一张信笺。玄灯师太生怕清封道人再欲惩罚,当先接下信笺,丢到清封道人手中,命念知将小童带到自己座位之后,这才回到位置。 “真人,”萧京半倚木椅,双眸微闭,一手,独自敲打着扶手,口中平淡:“最近的西域,极为不太平啊。鞑靼作乱,广纳武林人士。如今,西域佛门万里送信,却不是送给作为中原佛门之首的少林,反是交给你们道门。真人还是谨慎为上,莫要牵扯其中。”看似好意,字字句句,却是极为挑衅。 “萧京,莫要胡言乱语!”玄灯师太杏目怒睁,正欲发难,清封道人已拂手阻止。拆开信笺,看着信中文字,愈发心惊。愣神半晌,方才喃喃自语:“慈归寺竟被灭门。” 声音虽小,厅中众人,却是听分明。即便如南宫欣舞一般,生性冷淡之人,亦是不由惊骇,莫说他人。一时间,众人目光,不禁移向清封道人,随即又看了看那喇嘛尸体,果真在衣襟处,发现一只金丝绣成的狮子,不由又是倒吸一口凉气。 “阿弥陀佛,”渡圆方丈高喧佛号,说道“慈归寺虽非大派,但其中不乏高手,怎会被一夕灭门?莫非,是葬火教出手了?” 清封道人微微摇头,看了看喇嘛尸身,又朝裴风战说道:“裴盟主,事关非常。老道造次了。”说罢,收起信笺,对渡圆方丈、玄灯师太点头示意,便离开大厅。渡圆方丈、玄灯师太心中疑惑,但见清封道人神色凝重,已知此事绝非简单,当下快步追去。 三人一走,厅内顿陷寂静。南宫欣舞莲步轻移,在喇嘛尸身前好生观察。突然,南宫欣舞朱唇轻启:“是武当剑法。” 非常人,非常语,引得厅中一阵躁动。明心、念知二人连忙上前检查,脸色顿时一白。南宫欣舞素来不喜废话,她既道出,多半出不得错。本以为南宫欣舞只是一时眼拙,此刻,却是真真切切。沉默不语,四目相对,疑惑,亦有坚定。 离开大厅,三人径直来到后院。不待玄灯师太发问,清封道人已然说道:“是他。” “谁?”玄灯师太方一询问,身形猛然一震:“他?这不可能。他心性如何,难道你不知晓么。灭人宗门一派,此等暴戾残忍之事,他岂能为之?” 清封道人只是苦笑,取出信笺,交到玄灯师太手中:“若是可能,我亦不愿相信。但杀人者,身着一身武当道袍,手中所持宝剑,乌金练白锋。” “洗秽剑!”玄灯师太脱口惊呼。再看向信笺,反反复复,不知看了几遍。 “武当道袍,或可模仿,兵刃或可盗取,但适才我瞧了一眼那喇嘛剑伤,的的确确是他的剑法。只是,剑中满是杀机,暴戾深种。”清封道人宛如垂朽,一身精神,似也抽干了般,双目浑浊得,已被愁苦掩盖。 渡圆方丈双手合十,口颂真经,半响,方才说道:“不想,当年迷失域外,如今心魔深重,竟至此般田地。” 清封道人一声苦笑:“是我之过,是我之过。” 且说杨羽清一行人,离开八相石门阵,不敢停留窄道,快步而行,约摸半个时辰,方才走出那条随时便有乱石坠落的危险之地。一时眼界开过,平沙万里,青天白云,竟是如此令人心旷神怡。 死里逃生,众人长舒一口气。忽得,听闻杨羽清口中低闷,一口血箭喷出,脸色苍白如腊,身子更是虚弱得难负绢帛之重,径直倒在地上,大汗淋漓,浑身湿透。 “这……”张凤兮眼快手快,连忙为杨羽清切脉。这一番探查,心惊肉跳,望向边城青,问道:“杨兄怎会如此?身上竟有两处致命伤患。” 边城青见张凤兮眼中关切不似作伪,当下便将杨羽清与念知、南宫欣舞交手之事,先后托出,至于点苍剑派之行以及太原城外相遇疾风之事,只字不提。 先后负伤,理当静心调养,却一力应招太子清,换得几人生机。张凤兮等人闻言,感激有之,敬佩有之。此刻伤重,张凤兮饱提内元,要为杨羽清顺气活血,先行稳定伤势。杨羽清微微一推手,朝他摇头说道:“昔时赠剑相助之情,在下铭感五内。现下众人皆是有伤在身,此地不宜久留。在下身上尚有丹药,先行服用即可。” 边城青心急如焚,关心则乱,听着杨羽清提醒,这才想到疾风曾交给杨羽清的瓷瓶,内中所有,乃是九转生死巷中极为宝贵之物。当下从杨羽清怀中取出,在掌心倒上一粒,喂杨羽清服下。杨羽清也不客气,丹药入口,立即咀嚼咽下,以气导药,不过半柱香的时间,气色已见好转。看向那双鞭大汉背上之人,仍是趴着一动不动,当下奇道:“这位兄台伤势不轻,怕是耽误不得。” 那双鞭大汉长叹一声,黯然摇头:“穆总管身中聂临一掌,经脉尽断,早已身亡。只是我们既然一同出来,自然理当一同回去。我断然没有放他在此的道理。”说道此处,其他三人也是神色哀恸。 “此行千里之遥,这般带着,着实不便。莫说引人注意,难以藏匿,若是再逢正统人马,更是难以施展拳脚。”杨羽清眉心微皱,心中念叨:“‘穆总管’?莫不是人称‘八门书生’的穆辞?若是此人,一手布下八相石门阵,也在情理之中。”只是短短话语,已能看出这双鞭大汉真是个性情中人。张凤兮本是见过杨羽清,只是昔时杨羽清带着面具,真身如何倒是不知。此刻杨羽清既然道出赠剑相助之事,对其身份自然确认无误。细思之下,杨羽清所言不无道理,当下,连忙解释,免得双鞭大汉心生芥蒂:“杨兄所言甚是。不如就此火葬。将其骨灰带回教宗安葬。” 双鞭大汉对杨羽清所言,本有异议,但既然张凤兮亦有提议,不免深思一番,这才应了。 众人寻来柴火,将穆辞安置其上。自穆辞身上取下几件信物,便点燃木柴。大火足足烧了半个时辰,双鞭大汉顾不得烫手,将穆辞骨灰捧出,倒入自己脱下的黑衣之中,好生包裹。 眼见天色不早,众人粗略整理一番,速速离去。 一路南行,不觉时过数日。 这一路行来,有张凤兮从中牵线,加上杨羽清不顾自身伤势解救众人于危机,倒也于不知不觉中,融入其中。一番介绍,方知那手持双剑的黑衣女子,名唤苏漫,任天玄教宗礼部总管。因着手中霞红双剑,而名动一时。据闻,其还善使一手好鞭法,长鞭挂铃,是有“霞红彩铃”之称。那手持长枪的男子,乃“叶刀白枪”孟师宏之子孟常轲,手中一杆白马枪,颇有其父精髓,使得出神入化。骁勇善战,近年来天玄教宗与中原正统几经纠纷,沙场拼杀,着实令中原正统吃了不少亏,现任兵部总管一位,倒是名副其实。而那手持双鞭的大汉,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子母双鞭在手,分雷霆之威。杀伐果决,乃天玄教宗刑部总管,人称“雷霆双持”,名号齐林王。 此三人,杨羽清有所耳闻。莫看苏漫一届女流,但来历成谜,即便消息灵通如建宫,亦不曾探究其嫡系。只知此女最为厉害的,并非一手凌厉剑法,亦非阴柔多变的鞭法,而是那令人防不胜防的媚术。一颦一笑,皆可勾人心魂。曾有人便是为这媚术所祸,临阵之际,心魂迷失,被苏漫连脑带肩,一剑削去一半。此等手段,相较其他三人,或许武艺尚有所不足,但媚功负身,反令杨羽清颇有忌惮。 又行半日,几人来到一所驿站,便要和驿官购买马匹。哪知那驿官见齐林王面色不善,加上手中并无勘合,立时唤来士兵,想要捉拿。 齐林王正是愤懑穆辞离世,心中不痛快,见驿官这般举动,更是一怒。当下双鞭在手,一言不发,错步连踏。只在须臾之间,十余名士兵尽数瘫死在地,显是不活了。 一番雷霆手段,惊得驿官一时愕然,正要再叫士兵,齐林王却是人快鞭快,朝着驿官头顶便劈将而下。张凤兮儒眉一皱,反手拔出凤箫,隔开钢鞭,顺势一手在驿官胸口一抓,驿官不及呼喊,便昏了过去。张凤兮见齐林王怒上眉山,连忙说道:“此时尚不宜多生事端。拿过马匹速速赶路才是。” 齐林王暗中思索,张凤兮所言不差。反观那驿官,不过区区一个芝麻小官,也不需多做计较。重重一哼,一纵身,跳上马背,钢鞭一挥,斩断马缰。余下五人各自上马,与齐林王一同冲出。 一路快马加鞭,又是一个时辰。 悬月宛如一辗冰轮,在夜空中高高挂着,洒下万千余晖,将眼前茂盛的绿叶,照得如染银粉。月下树木,摩肩接踵,枝叶交错,映在地上,如杯中蛇影。几十步外,尚有几根树桩,似怪石嶙峋,更添几分凄凉诡异。 这一行人并非矫情之辈,眼看夜色入深,不利前行,索性寻了块空地,将马匹牵到树木前捆好。又寻了些许柴火,就地燃起了火堆取暖。四下一片寂静,唯有干柴“噼啪”清脆。火光照得六人脸上似是染上一片红霞。火苗上,一杆粗木枝,穿透野兔,传来阵阵肉香,令人馋涎欲滴。 “呼。”苏漫娇嗔一声,慵懒地躺了下来,一身曼妙,却是无人敢投去目光。见她双手叠在脑后,口吐芳兰:“这一路似奔似逃,甚是狼狈。明日便可到荆州城,说什么也要换身衣物。”见无人应答,又道:“难得清闲,张大堂主不若奏上一曲。不然这长夜漫漫,着实无趣得紧。”说时,一手撑起螓首,任由风过衣衫,吹起无边香云,令观者心猿意马。 这一路同行,张凤兮自不必说,孟常轲、齐林王毕竟性情之人,一者感怀救命之恩,二来念及杨羽清亦属天玄教宗后人,对其倒也友善。单单这苏漫,看似热情,实则多以媚术蛊惑,不住试探,杨羽清对其心存戒备,听她吴侬软语,即便百炼精钢,也要化作绕指柔,更是不敢抬眼,只将目光落在张凤兮身前。 “苏姑娘所言不差。所幸后方并无追兵,前路行至荆州城,也可休憩一日。倒也安生得紧。听闻张兄拂箫之艺极为精湛,堪比洛阳萧家公子七绝之技。良辰美景,张兄可吝啬不得。”杨羽清淡然一笑,心中却是另一番思量。张凤兮以剑法成名,出剑极快。武林中人只知剑藏箫中,却是难以看清如何出剑。杨羽清有意让他拂箫一曲,也好细细看看其中是何机巧。 张凤兮自是不如杨羽清城府心机,何况一直以来,因着父辈之故,也将杨羽清视若同袍。听他这般赞许,自然不甚拒绝。当下手掌往背后一探,取出一支箫来。这箫有三尺余长,一指有半宽,较之寻常洞箫,长了少许。箫身并无流苏点缀,却是描绘一副金凤朝阳,倒也徒添不凡。 箫不凡,人更不凡。 却见张凤兮一双汉白玉也似的手掌,十指灵动翻飞,口吐风流,便是一曲婉转悠扬。如河岸点灯,流水淙淙,行向远方。一时,人无语,风无声,唯有树叶婆娑,应和箫声,谱写山居之乐。 一曲终落,不知何时,苏漫眼角已然泪珠滚落。情动真处,却是不敢表露人前。稍稍撇开脸去,隐藏真切。 杨羽清看在眼中,愈发觉得此女绝非眼中所见般简单,或许,亦是有着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也不点破,幽幽说道:“世人皆在功名苦海而不自拔,又有几人看破苦海无边,体会山水之乐?张兄,若是没有这一场武林纷争,你当如何?” “退隐山林,琴箫为伴。”仰望天际,张凤兮面露无奈,是惆怅,是神往。不觉一丝苦笑,默然摇头。 在看向其他几人,听闻杨羽清话语,竟是一时不知所措。这一场武林风波,迷失了太多的人。山河未改,初心不在。不知是嘲讽,还是悲凉,杨羽清浮起的笑容,虚妄得看不出心思何在。忽得接触一片清凉,边城青悄然握住杨羽清手掌,朝他点了点头,一番情义,不必言说,自能体悟。 柴火噼啪,肉香阵阵诱人,将思绪纷纭的众人拉回到这份侵人寒意。杨羽清将烤肉放在鼻前闻了闻,道:“还是孟兄高明,早在兔肉上放了些许佐料,这番闻起来,着实令人馋涎欲滴啊。”说话间,将手中树枝交到边城青手中:“想来你也饿了。这番美味可是辜负不得。”接过树枝,边城青浮起一丝羞涩。好在火光映照,看不分明。 孟常轲生性大方,不觉有异,慨然笑道:“常年在外,自然要做些准备。”当下朝烤肉吹了吹,便大口撕咬起来。倒是苏漫,毕竟为女儿身,心思较之男子更为细腻,瞧出端倪,不做声,只是眼色暧昧,盯着杨羽清、边城青相握的手,令边城青不由再添几分红晕。 张凤兮轻咳一声,缓解尴尬。分出一支树枝给苏漫,道:“苏总管,自入教宗以来,第一次这般远行,着实辛苦了。”这话倒是不假。张凤兮等人终归热血男儿,风餐露宿,也视之等闲。苏漫纵有绝艺傍身,终归多有不便。 苏漫并不客气,接过树枝,也不着急一尝,娇嗔道:“还是张大总管知道怜香惜玉。”玉指芊芊,如柔荑娇嫩,轻轻撕下一片肉来,送入樱唇。缓缓咀嚼,若非知悉其人手段,当真以为是出自名门的大家闺秀。春梅绽雪,娇美端庄,却是暗香浮动,令人神为之摇,意为之乱,众人不由一时失神,愕然三分。 “对了,明日赶到荆州城,不知城中可有接应。”杨羽清早知苏漫媚术无双,心存戒备,当先清醒。 齐林王稳定心神,暗自责怪自己大意,点头道:“尚有一个堂口。若是抵达荆州,即便遇上正统之人,只要不是几派掌门一般人物齐聚,要想留下我等,哼哼,没有一番惨痛代价也是不能。” “嗯?”杨羽清心思一沉:“如此看来,荆州城中,部署的天玄教宗人马着实不少,且有高手坐镇。荆州相距洞庭湖,快则一日,慢则两日,倒是不远。看来荆州当属天玄教宗一大要地。”心思把定,面上云淡风轻:“如此便好。正统之人不来则已,若是来了,也要让他们疼痛一番。” 荆州,自古兵家必争之地。南跨长江,西接三峡,北依汉水,连东西,贯南北,无远弗届,难窥其究。 尚未走近,只见荆州城墙,高越百尺,森然壁立,参天高耸,如虎踞龙盘,威然现世。城墙两侧,贯穿东西,目力所向,不知其长。外围护城河环绕,宽达丈许,映照天青云影,浩浩汤汤,着实易守难攻。 杨羽清何曾见识如此雄奇景象,一时心生慨然:“传闻荆州城城墙,乃是由粘土夯筑而成,坚固非常,兼之多处设有藏兵洞、炮台,可有着‘铁打荆州’之称,当真巧夺天工。” “正是如此,”孟常轲点头称是:“荆州上镇巴蜀之险,下据江湖之会,截长江天堑,乃连通四方之要地。宗主早有心拿下此地,却是屡屡未见成效。何况当年‘禁武令’施行,出入荆州,刀剑铁器,难以带入。虽然内中不乏我天玄教宗之人,但赤手空拳,难敌刀剑,是以时至今日,仍未见发难。” “嗯?”杨羽清一声疑问:“如此说来,正统之人若要进入荆州城,也要卸下一身兵刃不可?” 孟常轲稍作沉思,摇头否定:“这倒未必。毕竟正统八派乃是皇帝亲手册封,当不可与寻常武者论处。” 杨羽清稍稍点头,抬眼望去,城门下重兵把守,城外入城之人不计其数,但凡入城,少不得一番细致盘查,大至箱,小如囊,尽数展现人前。如此境况,莫说如杨羽清、齐林王、孟常轲一般,背后兵刃显眼非常,便是张凤兮、苏漫、边城青这等可将兵刃隐匿身上,怕也难以万无一失。但若就此抛却兵刃,一旦身份泄露,陷入重围,势必九死一生。 一时间,束手无策。杨羽清稍作盘算,将目光落在张凤兮身上:“张兄,往日里,部署荆州城内的教宗之人,是如何进出?”既然赵飒飞有心夺下荆州城,杨羽清万万不信,早先安置荆州城之人,并未携带兵刃。 张凤兮早将杨羽清视若兄弟,自然不会隐瞒,正欲开口,苏漫却先说道:“今时不同往日,如此排查实为罕见,不知杨少侠可有什么方法?” 杨羽清心中一声冷笑,看向齐林王、孟常轲二人,见他们亦是不愿吐露此中秘密,想来并非如苏漫所言一般。不便多问,沉思道:“若是孟兄所言不差,正统之人可携带兵刃入城,只要假扮其中一派,便可安然进入。只是这衣物……” “那便要看孟总管的手段了。”苏漫嗤笑一声,柳眉飞挑,千娇百媚,观者欲醉。边城青行事雷厉,出乎性情,见苏漫这般形态,多有不喜。秀眉微皱,铁青着脸,看向荆州城门。 “与其说看孟兄的手段,倒不如说看你二位的能为了。”张凤兮飒然一笑,朝杨羽清解释道:“孟兄精于易容之术,但凡见过之面容,尽可惟妙惟肖。苏总管本是江南人家,善于女红,夜制成衣,巧夺天工。” 杨羽清心中一惊,暗中动容。几日相处以来,殒命他乡的穆辞对于玄门阵法,造诣颇深。齐林王外粗内细,力大无穷。张凤兮身法超绝,几近踏雪无痕,提纵之术已入巅毫。如今听闻,孟常轲、苏漫二人亦非泛泛,身负绝艺。这般看来,天玄教宗之中,果然能人辈出。无怪八派联合,尚难占得便宜。神思电转,朝苏漫、孟常轲一拱手:“想来二位早已有谱在心。在下尽管拭目以待便是,何须献丑。” 苏漫一笑如媚,曼妙身姿一扭,手中已多了两柄短剑。一者红中点蓝,一者艳中吐白。两剑色彩,交相辉映,宛如霞光红芒,正似苏漫本尊,娇艳不可方物。物似主人型,果不其然。 见状,杨羽清形似恍然大悟:“苏姑娘号称‘霞虹彩铃’,这一对宝剑,一为霞,一为虹,虽看不出材质为何,但此等锻造手艺,着实令人赞叹。” 苏漫巧笑一声,美眸流转,目光落处,尽在杨羽清背后长布包裹:“锻造技艺再是精巧,在杨少侠家传宝剑之下,亦是难放光芒。便是不知我等是否有幸,一睹杨少侠背后之物逸品。” 杨羽清心中一怔。本是有意窥探苏漫武学家底,却是不想,此女牙尖嘴利,谈笑之间,便将矛头转向自己。而此女言语之中,似是已然猜出,自己背后之物为何:“不过一柄俗世铁剑,尚称不上逸品。在下并非小气之人,若是苏姑娘有意,待入得荆州城,在下开匣亮剑,自是不必多说。” 苏漫面露轻笑,不以为意。翻手倒持双兵,交到孟常轲手中。随即,张凤兮取下配身凤箫,一并交与孟常轲保管,朝几人一拱手,道:“我二人这便先行一步,待得东西置办完全,便前来接应。”说罢,便与苏漫并肩而行。 见此二人,男子丰神俊朗,女子天姿国色,当真郎才女貌,兼之一身素衣华裳,倒是似极了大户家中一对夫妇。若是少了这般江湖恩仇,如此光景,真真羡煞旁人。 杨羽清心中暗叹一声,见孟常轲、齐林王自顾谈笑风生,对张、苏此行,似是并不关心。想来,这般行径,倒非第一次了。 不消多时,张、苏二人已来到城门之下。守城士兵对张凤兮一番搜查,并无铁器兵刃痕迹,未多做刁难,便朝后挥了挥手,示意放行,待到检查苏漫之时,眼前猛然一亮。如此娇媚绝艳的女子,何曾如此相近?不知有意无意,探手,便要朝苏漫盈盈不足一握的纤腰按去。苏漫却是久经俗事,不着痕迹,将士兵手掌打落,脸上笑意更盛,端得百媚丛生,竟让一干士兵痴了也似。一颦一笑,万般风情,千种娇柔,令人不由心生怜惜,不敢唐突怠慢。 “好厉害的媚功。”杨羽清心头一凛,赞叹有之,惊愕有之。这荆州城,乃中原四方之枢纽所在,此中守城士兵,相较其他,更是训练有素、意志坚定,岂料仍是不敌苏漫手段。只是,苏漫临行之前,既然已经交出身上兵刃,何必再施其法,暴露绝技?稍作思索,杨羽清心中已有几分头绪,想来腰间软鞭,尚且藏匿身上,当真好大胆子。 孟常轲见杨羽清神色有异,也能猜出七八,笑道:“杨兄有所不知,苏总管周身上下,皆是藏有兵刃。这对霞虹双剑只是其一,尚有暗器,数不胜数。若不如此,怕是被有心人瞧出端倪。” “原来如此,”杨羽清惊叹道:“想不到苏姑娘真人不露相。浑身藏有暗器,此等能为,不知师出何门?家父曾提及天玄教宗武学,似乎对媚术之功,知之甚少。莫非是家父未曾见识教宗绝学?”一直以来,苏漫的态度,杨羽清难以琢磨。论及拳脚刀剑,杨羽清自问,以苏漫之能,尚不是自己对手。但那一身鬼神莫测的媚术,着实防不胜防,需得探究根由,以便因应。 孟常轲不似杨羽清一般心机深沉,听他话中疑问,倒也不多加隐瞒:“苏总管身世成谜,只知学艺未成之时,家中双亲为倭寇迫害。避难数年,待得武学大成之日,本欲为双亲雪恨,却是错杀了碧落青天的蛇面青衣,遭到碧青天门人追杀,为张总管所救,方加入我教。来时便有这一身本事。无论剑法暗器,亦或媚术,皆是入教之前便有所成就。至于师出门派,我等皆是不知。” “碧落青天十三门,白袍翠衣动玄黄。想不到苏总管竟能杀了蛇面青衣。”杨羽清闻言一惊:“在下与碧落青天白袍客北堂燕曾有一面之缘,此女生性淡漠,却是极重门户。如今门下青衣被杀,却未参与此番围剿行动,倒是奇怪。” “其实也不奇怪,”孟常轲说道:“传闻碧落青天素来不参与武林之事,蛇面青衣却是一力主战,为北堂燕逐出师门。当时追杀苏总管的,乃是牛、龙、猴三面青衣,并非北堂燕本人。怕是北堂燕早已不将蛇面青衣视为门下弟子,不然一番报复手段,断然不会迟迟未发。” 杨羽清不置可否,只是稍稍点头。如今苏漫此人,多少有些许了解,深入情况,恐怕其他几人知之甚微。若是太过关注,不免引人注意。 忽得一番杂乱声响,四人俱是心头一凛。不敢暴露行踪,徒惹麻烦,连忙躬身退避。 不消多时,但见一行人徐徐而来。当先之人,手持白玉佛链,面容清秀,白衣如洗,一尘不染。无悲喜,无忧虑,**如古佛涅槃,无端佛气染人。正是曾与杨羽清太原一会的少林弟子明心。其身后左右两侧,分别是峨嵋弟子念知,以及一位身背八卦刀的武当弟子。三人成阵,将中间翠袍男子护得周全。四人之后,方是三派弟子。粗略算来,三派弟子,足有二百余人,浩浩汤汤,前往荆州城。 荆州城一干兵将,本欲拦下众人,却是看见来人服饰,知晓来者皆为中原正统之人,当下也不多加阻拦。 “中原正统之人,果然无需检查。”待得三派之人尽数进入荆州城,孟常轲不由小声说道:“看来,假装正统之人,混入荆州城的办法,倒是可行。”说话间,四人已经直起身子。 齐林王见状,反是心忧:“这些人来的好快。如今张总管、苏总管尚在城内,若是碰上,凶多吉少。” “看他们这般模样,应是不知张兄、苏总管已经入城。齐兄且放宽心吧,即便遇上,以二人身手,自保想来无虑。”杨羽清出言安慰,心中却是愈发沉重。那翠袍之人,看似儒雅俊秀,手无搏鸡之力,却是愈发觉得深不可测。脑中思绪万千,对这翠袍男子,又似有几分熟悉之感。只是眼下尚不可表露,只得暗自猜测。 入夜时分,荆州门守城兵将更替。城内灯火阑珊,城外万籁俱静,幽暗深邃。 杨羽清四人,不敢太过招摇,未曾点起火堆,环绕坐下,静心等待。待得冰轮高悬之时,两条顷长身影,缓缓踏来。四人心神不禁一凛。 却见来人正是张凤兮、苏漫二人,众人不由舒了口气。孟常轲咧嘴一笑,眼睛放在张凤兮身后包裹上,说道:“东西可是置办妥当了?” 未等张苏二人说话,杨羽清已然问道:“看二位方向,似乎并非白日里入城之门。”这般一说,众人才发觉,白日里,张苏二人乃是从南纪门入城,而此刻,背朝东方,应是出门绕行。 苏漫掩嘴娇笑,“咯咯”作响,宛如银铃清脆,娇躯似花枝乱颤,无形之中,媚态勾人。饶是女子如边城青,亦是心头一荡,连忙撇过身去。几名热血男子,更是不敢多看一眼,目光移向他处。 “咳,”齐林王轻咳一声,定下心神:“此行可是顺利?”这一语,倒是令其他几人如梦初醒,暗叫惭愧。杨羽清神色一瞬,却是万料不到,这个看似粗狂大大汉,竟有如此定力,当真小看了他。 齐林王似是不喜言笑,苏漫也不好过于放肆,收敛媚态,正色说道:“就凭那些臭和尚臭道士,也想为难我们?可笑连我们的身影都未察觉。不过话说还头,他们应是不知我等也来到了荆州城。入城之后,只是找了家客栈歇息,并无动作。”虽是颜色清正,但朦胧媚态,仍是挥之不去,宛如五里烟雾中一抹清亮,惹人心魂难抑。 齐林王稍作思忖,脸色愈发严肃:“切莫掉以轻心。峨嵋、少林,派出念知、明心二人,已不一般。武当虽然只是刀都一人,却也不能小觑。何况,我始终觉得,那个翠袍少年能为,犹在这三人之上。为今之计,当是快些入城,一来探清动向,二来设计阻上一阻,也好为宗主留有时间准备。” “不愧任职刑部总管,处事果真冷静。”杨羽清暗赞一声,点头应道:“正是如此。”扭头看向孟常轲,笑道:“那便要见识一下孟兄的高超手段了。” 张凤兮“哈哈”一笑,卸下背后包裹。打开一看,尽是些衣服、水粉胭脂等杂物。随后,孟常轲一一打量四人体形,稍作思索,已然心有计较。当下在杂物中取来易容物件,挤捏挑描,不出一个时辰,便制下六张脸皮。随即从怀中取来一个小瓷瓶,吩咐四人坐下,为五人一一涂抹,覆盖脸皮。再睁眼时,五人之间,容貌全然不同。 杨羽清往脸上一抹,竟是全然不觉有异物覆盖,此等手艺,精妙绝伦。再看其余三人,由左至右,分别是青城女弟子、聂临、华震岳模样,惟妙惟肖。若非心知此三人身份,当真要被骗了去。再看向苏漫位置,也是一个青城女弟子模样。 边城青看向杨羽清,倒吸一口凉气,道:“雪山剑派掌门太子清?这身形的确极为相似,配合这张脸皮,真是一个模子刻出的一般。” 话音方落,但听“聂临”正色道:“掌门在上,岂能直呼其名?”声音正是张凤兮。 “二位掌门,现在可是方便入城了么?”但听孟常轲调侃一声,面容大变,险些认不出来。六人面面相觑,笑意轻吐。 待众人换好着装,这便往城门行去。 荆州城,每隔一个时辰,便会更换一批守城士兵。此刻城下兵将,与白日里,已是不同。一行六人,倒也不许担心,径直由南纪门而入。六人身着衣物,皆是出自苏漫之手,合了雪山、青城二派模样,兵将见状,也无意多做检查,纵然携带兵刃,入城也是通行无阻。 入了荆州城,众人心安之余,张凤兮等天玄教宗之人,挂碍中原正统围剿天玄教宗之事,立时寻了家客栈住下,向杨羽清询问此中细节。杨羽清为表诚意,也不隐瞒,将与南宫欣舞、裴静姿会见,直至逃离太原之中种种尽数托出。只是其中涉及妙手毒王相关事宜,不做一字透露。 听闻中原正统并未做下详细部署,几人不由些许失望。好在杨羽清既然谈及洞庭湖内机关,想来正统之人,即便已然知晓杨羽清身份,但行军之中,不免对其机关多有注意。如此以来,倒也能确定,正统势必不会将主要战力部署洞庭湖岸口一带。至于教宗如何布计,不在几人思索范畴之内。 张凤兮命店家小二取来文房四宝,将箇中种种,尽纳其中。张凤兮不愧有“剑儒”之号,字如行云流水,笔锋运转,浑然天成。遣词造句,言简意赅,寥寥数十字,已将众人所听所闻,记载详细。因其一身青城派掌门着装,唯恐与正统人士相遇,徒添麻烦,当下换回衣物,又由孟常轲更改面容,这才匆匆离去。 朱雀堂乃天玄教宗掌管消息之所在,张凤兮既然能可担当此位,自有一番非常手段。见他离去,想来是相传荆州城内天玄教宗之人。杨羽清纵然有心了解,却是不便多问。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夜幕深沉,笼罩四野,城内灯火渐熄,百姓昏然睡去。而张凤兮仍未归返,不由令人忧心。苏漫柳眉深皱,不时看向窗外,低声说道:“这么长时间,仍是不见张堂主回来,莫非途中生有变故?若是遇上臭道士臭和尚他们,怕是凶多吉少。”声音虽地,却是如何避得聊在座几人之耳目?关切之情,流露眉宇之间,倒是几人不曾见过的模样。 看着苏漫焦虑之态,本是心中担忧的齐林王,愈发烦躁起来,一拍桌子,冷声喝道:“与其在此胡乱猜测,不如出去找寻。若是平安,自是最好,若是遭遇不测,以我等之力,搏上一搏也是多有胜算。”他自是艺高人胆大,双鞭在手,谁也无惧,荆州城内驻兵无数,在他眼中,亦是如同虚设。而面对三派人马,尚有孟常轲等人相助,即便不能歼敌当下,全身而退,尚是不难,何况且走且退,也可多番耽误三派进兵洞庭。 苏漫、孟常轲二人,一者心系张凤兮,一者心思不似齐林王般深沉多虑,但与张凤兮毕竟同僚数载,情比同袍,又岂能放任不管?当下也不犹豫,正欲出门,杨羽清快上一步,连忙拦下:“既然孟兄易容之术,精绝天人,何妨再做一番修饰。” 苏漫心中急切,却也知杨羽清所言在理。只是对于这么一个突然出现的人物,多有揣测。彩袖一甩,坐了下去,满是不耐。 孟常轲摇头苦笑,取来温水,将早先脸皮卸下,又换了一番妆容。思虑苏漫媚功无双,有意刻画几分悍妇模样,免得徒生事端。 杨羽清在一侧静坐不语,看着孟常轲手段,暗自惊奇。脸皮也不知是何材料所制,平时看不出丝毫破绽,一但沾上温水,不消多时,生起皱皮,倒是与屠奉六的手法颇为相近。只是论及高妙,孟常轲更添细腻精致,即便泛起皱皮,也不似屠奉六那般明显。 五人改容易装,这便快步出门。念及杨羽清、边城青二人并非天玄教宗之人,齐林王等人自然不会将之带入城中暗线所在,只是前往周边找寻张凤兮踪迹。对此杨羽清了然在胸,却是故作不知。这张凤兮果然也是高人,所留踪迹,饶是如杨羽清这般聪慧之人,也难以察觉,只有齐林王、孟常轲、苏漫三位身居天玄教宗高位之人,方能依据多年相处,查得一二。 不知时过几许,不知弯转几绕,众人灰心之间,蓦地一条仓惶狼狈的身影掠过。不及细思,又是四条人影,先后而去。最后一条人影,消瘦儒雅,似乎有意与前三人保持距离,显然并非同路之人。 “是张堂主!”苏漫低沉一喝,却是知晓此时不宜呼喊出声,只得快步追赶。一步踏出,却是被一条坚实的手臂拦下。齐林王上前小声说道:“此中另有蹊跷,且跟上去,莫要打草惊蛇。”几人均觉不错,当下放轻脚步跟上。 张凤兮一身轻功果然了得,步伐轻盈,如踏沙无痕,时远时近,似鬼魅出没,让人难以察觉。杨羽清心赞之余,元功饱提,方不至于跟丢。 再是跟随一刻间,杨羽清心中愈发奇怪。见那条仓惶人影,身似风中百合,脚步紊乱,绝非习武之人,何况看似瘦弱,无缚鸡之力,怕是懂些粗浅技艺之人,也能举手之间制服于她。而她身后三名大汉,一路追去,游刃有余,气定神闲,又是放肆大笑,绝非一般盗贼。想来,正似猫捉老鼠,好生戏弄。 复行片刻,已到一处墙沿,前行无路,后退无门,那女子竟是一把拔下头顶发簪,双手紧握,颤颤巍巍,指向身后三名大汉:“汝……汝等究竟何人,岂敢如此目无法纪!” “法纪?”中间一名大汉面带嘲讽,随即三人同时大声嘲笑起来。中间那名大汉从背后取出一柄匕首,拿在掌中把玩,全然不将那女子的威胁,放入眼中:“我们说话,便是法纪。这荆州城说大也不大,如何,还要和我们比试比试脚力么?” “汝等……放肆!”那女子纵然胆怯,却不似寻常女子,露出惊惧之色,更添几分傲气。 “哈,说起比试脚力,在下兴趣盎然,不知几位意下如何!”不待三名大汉回过神来,但见一人,脚踏无边夜色,一派闲庭信步,手持凤箫,温文尔雅。忽得,五指灵动,凤箫绕指一旋,稳稳当当,停在掌中。嘴角一抹笑容,端得令人心安。 “这人有些来历。”一边大汉小声对中间之人说道。显然,中间那名大汉便是三人之首。果然,中间大汉迟疑片刻,上下打量一番眼前人,拱了拱手,道:“兄弟哪条道上的,且行个方便,他日定当厚谢。” 张凤兮兀自将目光落在那女子身上,见她不过桃李之年,一身衣裳,华丽无双。此刻蓬头垢面,甚为狼狈,一双清水般眸子,吐露坚毅,显然已是被逼上绝路。张凤兮双手负背,笑道:“三位连个名姓也不报,便讲厚谢,未免将不才看得忒轻了。” 三名大汉互看一眼,见事有转團,自是不愿多生事端。当中大汉说道:“在下王成,这两位是在下同袍兄弟,名为王端、王锐。兄弟大可放心,我王成在武林中,也算得一号人物,说话算话,还请兄弟借个地方才好。” “哼,”张凤兮冷哼一声,一手指向那女子,道:“以武凌弱,也敢妄称武林中人!厚谢便不需要了,让这女子随不才走便是。”说道此处,一改寻常儒雅之气,凌然威仪,惊绝人魂。 三名大汉一怔,已知来者不凡,相互打了个眼色。王成嘴角一勾,冷笑道:“兄弟怕是不知我等身份。不过既然出言挑衅,说不得,还是要较量一番。”话未说完,左右两侧的王端、王锐二人,已然先行发难,合身朝张凤兮扑将过去。原本,若是眼前人能识时务,少去一番争斗,自然是最好。但现下情势,与其受制于人,不若先发制人。是以王成出言引人注意,而他兄弟一左一右,抢先攻上。 张凤兮也是精明之人,对方意图,早已洞悉。眼见二人贴身而来,张凤兮脚踩迷踪,避锋藏锐,转身绕背,拧腰砸臂,当先逼退王锐。随即,塌肩托臂,叠肘崩掌,以“四两拨千斤”之法,退开王端。 一招试探,心知来人功力不凡。三人不敢大意,翻手亮出兵刃。眼神互交,暂且不顾那少女动作,各自踩下精妙步伐,隐隐之间,构成阵势。 “不好!”角落处,苏漫心思一沉,便要出手相助。杨羽清连忙伸手拦下,小声说道:“不急,此三人修的是外加横练的功夫,这套阵法讲究的却是轻巧破敌。以张兄之能,对付此三人,绰绰有余。静观其变便是。” 苏漫一想,倒也不错,只是心中担忧,指缝间,已多了三片梅花镖。杨羽清见状,心思一转,却不做表露。 另一边,王氏三人踩东西,踏南北,纵然阵法已成,却是不敢贸然进攻。而张凤兮心念荆州之地,毕竟人多眼杂,饶是夜深人静,难免不被有心人察觉。思念至此,脚一顿,身一沉,一股凌厉肃杀,无端染上眉梢。未待王氏三人有所动作,凤箫一旋,身影骤闪,先打王锐脐上四寸“梁门穴”。“梁门穴”属足阳明胃经,处人体要害之上,却非致命要穴。中穴者,气息受阻,半身酸麻。张凤兮终究并非嗜杀之人,出手自留三分余地。 张凤兮一身轻功,可谓巅峰造极,已化臻境。哪想,王锐一步之退,竟是一退半丈。同时,王成、王端二人,一步欺身,也是一步半丈。王成手持匕首,王端双手负钩,一者刺胸逼命,一者捉肩纠缠,配合默契。 左右受制,张凤兮后退无路,不得已,凤箫横划,一挡汹汹来势,旋身前挺,避开锋芒。顿时利锋割面,竟是王锐快步逼来,长刀力劈,劲风飒飒。 张凤兮心中一惊,方知适才王成、王端二人,看似杀招,却是诱敌之计,王锐之刀,才是取命之器。 一旁苏漫几人脸色霎然一变,正欲出手相助,却见张凤兮脚踏风湍,如行云流水,踪影骤换。掌中,凤箫露白虹,银雪洒横江。箫身一点,抵上长刀锋锐,剑身反劈,“当啷”脆响,当即斩断王成手中匕首。空隙一瞬,张凤兮连踏玄门,一退再退,顿时离开战团,凤箫剑指地,左手负背,气度万千:“是以‘三才玄门阵’为基础,转为‘三才化元阵’,倒是巧妙非常。” “能识出阵法,阁下也非一般人,可敢留下万儿来。”王成甩手丢去半截匕首,语气之中,多了几分正色。然而张凤兮毫不理会,王成纵然心头火起,也不敢当面发作。冷哼一声:“好得很。青砖不厚,玉瓦不薄,总有再会之期。”说着,便与王端、王锐二人扬长离去。 眼见三人离去,那少女顿时双腿一软,倒在地上哭泣起来。张凤兮心头不忍,正欲上前安慰,蓦地双眉一竖:“何人?” “张兄的‘沾衣十八跌’,可谓炉火纯青,真真叫在下大开眼界。”说话间,从黑暗角落中,走出五人来,正是杨羽清等人。苏漫快踏一步,本是有意询问张凤兮可有受伤,只是话到嘴边,偏偏不知如何开口,生生咽了下去,脚步也不由退后。好在众人心意,皆在张凤兮一人身上,倒也未曾注意。 走近看时,见那女子虽是满身狼狈,但一身衣物,却非市井所有,工艺材质,皆为上上之选。一根发簪,通身碧绿,更是珍贵非常。想来,不是寻常人家之女。杨羽清心生疑窦,有意放慢脚步,目光流转,但见那女子腰间玉佩,赫然刻着一个“定”字,不由一惊,转瞬又恢复常态。 张凤兮未曾注意女子装束,只见她泪痕过处,洗出白皙粉嫩的脸颊,尚有几分稚气未脱,煞是惹人怜惜。那女子也是坚韧,少许时间,便止下哭声,向张凤兮道谢。问及姓名,张凤兮自是不敢坦诚相告,含糊说了声姓“常”,便立即与杨羽清等人离去。 轻风推送烟云,天际曙光破晓。一缕金色光芒,照得荆州城金碧辉煌,蔚为壮观。 六人一路走去,并无异常。返回客栈,开门一瞬,入眼,一人,身着翠色长袍,悠然而坐,纤长的手指,把玩着一粒棋子,目光,尽数投在桌上棋盘。听得房门开启之声,翠袍男子长叹一声,落下黑子:“白子气数已尽,诸位来得好生巧啊。” 说话之间,两侧房门打开,从中涌出十数武者,皆为佛道装扮。当先三人,正是少林明心、峨嵋念知、武当刀都! 第三章:兵燹洞庭(上) 最意诧异的一幕,最意不可思议的人,在惊愕之中,一片肃杀凝聚。 杨羽清眉峰一敛,气息一沉,不多言,起手,便是沛然一掌,先取刀都性命。在场中人,念知已然有过交手,功力之深,绝非易与之辈。明心既然能与念知齐名,其能为,即便不能胜上一筹,也只在伯仲之间。而那翠袍男子,不知名姓,但一瞥之下,深不可测。相较前二者,刀都不显山不露水,知之者甚少,相较后者,更未见惊艳。杨羽清心思一转,纵然不能击杀刀都于当下,哪怕能可擒得,也能为众人搏出生机。 哪想,刀都见来势凶猛,却是脚不移,身不动,单掌以应。霎时,怒风呼啸,吹得二人衣襟鼓荡。风消云散,刀都岿然不动,杨羽清竟是退后一步。 杨羽清功力何等精纯,负伤之躯,尚能与太子清一较高下,不至落败。如今全盛之态,却难撼刀都之威,单以功力而论,高低立判。 “嗯?”杨羽清惊疑之间,心思更是一沉:“太极劲,金刚体,竟是内外兼修的高手。”大凡武当弟子,外修太极体,内修太极劲,卸劲于无形,拨力三千斤,而刀都这身金刚体,却是外家横练武功,刚硬难摧,刀剑难伤。能将金刚体、太极劲融合一身,着实了得。单凭此点,于武林中,断然不会默默无名。想来刀都罕为出手,是以未见绝学流露。 一招势毕,边城青已手按兵刃,蓄势待发,气氛倏然一凝。 “先伤裴掌门,后平念知,更能从南宫欣舞手下脱逃,‘剑神’之名,果不虚传。”终棋落定,胜负分晓,翠袍男子收回一双白皙玉手,起身,似弱不禁风,却如松柏巍巍,气态万千,双手负背,若成竹在胸。 “呵,阁下也非寻常人。”对翠袍男子,荆州城外初次见面,杨羽清已然心生疑窦,而今听他语气,并非有意造杀,心思流转,也能猜出三分,当下收回功力,转身笑道:“阁下也是好生算计,似是料定我等必先朝刀都发难,却是反被落入下风。不过,阁下此番阵仗,若说围杀,怕是差了点,不如直说来意。” “一柄剑,一场局。阁下可敢接下?”翠袍男子拂袖一甩,顿时星罗棋子飞散,棋盘移位,整张桌台,顿时再无一物。翠袍男子首显奇功,造化神通,已然妙入巅毫。 “这手法……”杨羽清心神一荡,再看翠袍男子,一派儒雅模样,竟是几分熟悉,不觉思绪飞转,化作流光片影,昔时景象,一一呈现眼前,鼻息不由一酸。蓦然,放声大笑:“好一手激将,杨某若不入彀,未免太对不起阁下一番布局。”说话间,右掌一拍背后长布包裹,整条包裹飞驰而去。 翠袍男子瞧出来者手段非凡,单掌以托,卸劲于无形。同时,另一只手拂过包裹,整块琉璃剑匣顿时表露。一时,烛影摇曳,应和初阳金曦,在剑匣上绽放璀璨光芒,夺人心神。翠袍男子浑然不为所动,双指骈剑,顺着闭合处轻轻掠过。琉璃剑匣内含巧妙机关,在翠袍男子玉指之下,形同虚设,但听“咔嚓”一响,剑匣大开。剑匣内,敛光纳气,外人看去,并无稀奇,翠袍男子却是不由失神。 “沉雄浑然,果然是云破月。”片刻天人交会,翠袍男子方才回过心神,缓缓阖上剑匣,小心翼翼,放入布包之中,一拖一推,又将长布包裹送还杨羽清掌中。 另一侧,张凤兮等人本是惊骇翠袍男子一身绝学,不敢轻举妄动,此刻听得翠袍男子口中评论,不由思绪纷纷,惊喜参半。张凤兮早在论剑台,便与杨羽清有过一面之缘,虽然未见真容,但赠剑相助之举,断是不会出错。而苏漫、孟常轲、齐林王三人,对杨羽清仗剑退敌,心有感激,仍不免对其身份有所疑虑,唯恐乃是中原正统设下之局。此时,纵然未见匣中之物,却已是信了。至于边城青,较之他人,更见坦然,宋珩也好,杨羽清也罢,兄长之令,便是刀山火海,也要追之随之。 杨羽清挂好长布包裹,不顾众人眼中异样,款款笑道:“阁下也是慧眼之人。”心知来人意图,神色一凛,语气一变,肃然道:“便是不知阁下何局引之?猛虎受困,尚有余威,廉颇虽老,犹能披甲。” “呵,”翠袍男子一笑,如春风过耳,令人心头一暖:“‘剑神’杨羽清,‘剑儒’张凤兮,‘白马枪’孟常轲,‘雷霆双持’齐林王,‘霞虹彩铃’苏漫,边氏边城青。放眼武林,这般阵仗,何人胆敢小觑?在下纵有孔明之智、武圣之威,尚不敢在此张狂,况论不及万一。”说道此处,剑眉一挑,含肃凝煞:“一局,以荆州城为限,三日为期。阁下五人若能安然出城,那此行直至到达洞庭湖前,我等绝不插手阻拦。反之,还请杨兄、边姑娘莫要置身其中,随我等前往太原点苍剑派,听候武林公审。在此,在下也可担保,绝不伤及二位性命。” 无言,不语。翠袍男子、杨羽清四眼对峙,神思交锋。未见刀光剑影,却是气势论雄。 蓦然,杨羽清定气长舒。边城青却是抢先说道:“阁下倒是好算计。荆州城士兵千万,阁下只需以中原正统之身份,谋求合作,届时千军万马,严守城门,我等便是有通天彻地之能,怕也难越雷池一步。”她已看出翠袍男子绝非常人,是以率先激将,堵其后路。 翠袍男子不以为意:“阁下尽管安心,荆州城士兵,我等绝不调用一兵一将,全以正统之能为行事。但此间,诸位也断不可祸及无辜。” “好,”杨羽清一口答应:“阁下既然如此承诺,在下也信得阁下一言九鼎。”身形一转:“既然如此,在下不便相送。再会之时,便是胜负揭晓之期。” 旭日东升,金曦破晓。天地,一片生机。 荆州城内,逐渐恢复喧嚣,车水马龙,热闹非凡。一行武者,漫步其中,格格不入。 “先生,明明胜券在握,为何还要定下这赌局?”一名武当弟子,轻声询问着走在身侧的翠袍男子:“明心师兄、念知师兄皆是一等一的好手,刀师叔更有金刚体在身,何况先生也是人中龙凤,更有这一干师兄弟,全力一搏,擒下此五人,并非难事。” “呵,”翠袍男子微微摇头,说道:“杨羽清一身修为,不在拳脚,而在剑术之上。连一生淫浸剑道的太掌门,也不能占得丝毫便宜,足见此人剑上造诣之深。另一则,此前刀前辈一展金刚体,只为震慑,而非降除。金刚体,太极劲,拳掌或许不可破解,当真较量神兵利器,亦难撄其锋。”转眼,看了刀都几人一眼,又道:“再者,当时全力施为,正如杨羽清所言,困兽犹斗,胜负尚在未定之天。” 明心指捻白玉佛珠,口诵佛号,点头说道:“正式如此。若能兵不血刃,自然最好不过。”转身,朝刀都一合手,道:“刀前辈,适才交手,以为胜负几层?” 刀都稍稍摇头苦笑:“此子的确非凡。甫一交手,已然显露不世根基。掌法之中,阳极转阴,若非我在守不在攻,怕是要被阴毒之气侵体。这套掌法未曾见识,倒是与昔日掌门口中所述的‘碧澜烟手’极为相似。” “恐怕并非相似,”久久未发一语的念知,一言惊摄众人:“早先与我交手,运使过‘鬼影指’之法,其后听南宫施主所言,更是施展‘鬼影手’与‘碧澜烟手’并流之招。着实深不可测。” “嗯?”翠袍男子一声疑问,喃喃自语:“‘鬼影手’、‘碧澜烟手’,早已失传的武林绝学,有趣得紧啊。”侧身,朝着客栈方向望去,眼中,思绪万千。 客栈之中,门窗紧闭,阳光,透过窗棂缝隙,照在一张布卷之上。布卷已有些年头,泛出岁月斑驳的黄渍,但笔墨留迹,勾勒的路观清晰非常。深知时间紧迫,杨羽清等人不敢虚掷,围绕小桌而立。 “杨兄,这便是荆州城地形图,依你之见,当如何突围?”张凤兮手掌多方消息,一张地形图自然不在话下。孟常轲等三名天玄教宗之人,早先对杨羽清或有疑虑,但云破月现踪,便如白虎堂主亲临,心中,是对先人之尊敬,是对眼前人之敬重。心存一念,便是同心协力,一破困局。 “难矣,”杨羽清剑眉深锁,神色凝重,骈指如剑,连点东南西北七处城门。初入荆州城,只见城墙高耸,参云直上,已是惊叹。如今能窥全豹,更感先人智慧非凡:“一者,在下着实心存疑窦,不明对方心思,不敢贸然。二来,这荆州城七处城门,多是水路参杂,对方若是全力部署,占得地利之便,实难硬闯。敢问,昔日教宗人马是如何混入城内,而未惊动城内兵将?” “这……”孟常轲稍作犹疑,但见张凤兮等人已将目光落向自己,眼神示意,索性也不再隐瞒:“实不相瞒,的确便是水路。荆州城外连江海,本就凶险,又有护城河水宽广,自成天险。若非船只,绝难靠近。但我教宗多是精通水性之人,更有甚者,可入水三日不出。这道天然屏障,也是形同虚设。加上近年来,荆州城抽调水军人马,加强守城兵将,倒也减了不少困难。” 听闻孟常轲描述,张凤兮不由露出几分得色,点头说道:“如此看来,水路的确是为上上之选。只是不知二位水性如何?”最后一句,显是对杨羽清、边城青二人所说。饶是知晓此二人功力不凡,但若是不通晓水性,只怕难以久持。 “呵,张兄无需担忧,”杨羽清故作轻松一笑:“在下自幼生长水边,倒也熟悉。边姑娘水性犹在在下之上。”强作镇定,眉角仍是不禁微微一挑。这番话来,倒是不假,无论诸葛八卦村,抑或建宫,的确离水极近,只是人造水池,又岂能与江海湖泊相提并论?自幼习武,闭气之法确是娴熟,但这水下功夫,一直未曾涉猎。而边城青走跳武林许久,即便不能如孟常轲口中高手一般,但想来也比自己高了不少。 边城青眼中惊愕,一闪而逝。于她眼中,即便天大之事,在杨羽清手中,不过手到擒来,却是不想仍有不逮之事。不过并未说破,玉指芊芊,指向南门说道:“此处连通大江,水势汹涌,即便无人把手,稍有不慎,也要葬身水中。”又一指西门:“此处地势低洼,接连长江,江水冲击,浪潮澎湃,逆流而行,难于青天。”她倒真是通晓水性,却也不敢言多,免得露出破绽。 “即便其他几门水流平静,也是多有凶险。”一直未曾开口的苏漫,眉弓深锁,柔荑轻点,朱唇微启,尽是满怀娇媚,惹人怜惜:“看似敌明我暗,实则敌暗我明。且不说此去水路,凶险如何,出得荆州城,早已人马疲钝,届时只消在岸口处设下伏兵,我等便是瓮中之鳖。” “嗯?”张凤兮口中一呼,看向苏漫的眼中,闪过一丝敬佩。细细想来,倒也不差,只是心中,愈发不妙,当下说道:“水路既然凶险,旱路却是更见危机,这铁打荆州,当真进得出不得么?” 杨羽清面带疑惑,伸手欲指地形图,却又犹豫再三,不敢妄自揣测,直到孟常轲瞧出端倪,出声询问,这才说道:“适才在下困惑,对方翠袍之人,究竟有何图谋。如今天时、地利,皆在对方,为何放弃围而除之的机会,反要定下这荆州之局,抛却优势,一拼武力、计谋,除非……” “除非他们的目的,在拖不在杀。”张凤兮顿时恍然大悟,却也又添疑问:“只是,他们拖延三日,所为何事?消息已然放出,以翠袍男子之能,必能算出,莫非劣者派出之人,已遭不测?”心中一骇,正欲转身出门,却是被齐林王拦下,便听齐林王冷然说道:“来不及了。想来,对方早已察觉我等行踪,既然布下此局,便不会让消息传出。” 杨羽清眉心一皱,双唇微启,却是稍作迟疑,将早先欲讲之话,悄悄按下,既而说道:“想必齐兄已是有谱在心了,不知可否赐教。”愈发觉得齐林王并非简单人物,这份沉稳心性,着实令杨羽清不敢小觑了去。 齐林王沉思片刻,说道:“赐教不敢。分兵水路,太过凶险,不如集中兵力,从陆路强行突围。”说着,走近地形图,剑指纵横,勾划一条应对之道。 秋风送晚,落日余霞,在平静如璧的太极湖上,投下一抹斑驳。太极湖阴阳双分,将夕阳剖化。湖光映云影,映照出龟裂欲崩的不详之相。太极湖畔,一条白衣玄影,凌然而立,如泰山岿然不动。双手负背,不言语,只是看向湖面似如裂如崩,缓缓闭上双眼,沉思。 “前辈。”一条青衣人影,徐徐而来,立身白衣人身后五步位置,不敢逾越一寸,是尊,是敬,深深躬下的身子,是拜服。 白衣玄影长吐一口气,在寒冷之中,凝固一抹白色氤氲:“脚步沉稳,内劲化虚。诸葛贤侄,汝之功力,更上层楼,着实可喜。” 诸葛八卦村,太极玄湖,此人,正是诸葛柏。见他闻言不喜,昔时指点江山之气魄,潇洒人间之风度,此刻,尽数收敛:“几日来,前辈在这太极湖畔,不知可是又窥得天机?” 深吸一口气,白衣男子双眸一睁,望天,无穷天际,也似近在咫尺,尽数收纳方寸之地,一手,指向太极湖,道:“此湖,汝可看出什么?” “云影入沉璧,天光分造化。云裂,云崩,天将倾。水崩,水裂,山欲覆。”诸葛柏目光凝聚,放眼太极湖,一语道玄机。 一时气氛骤肃,白袍翻舞,猎猎作响,正是白衣人无俦功力,瞬息自发:“九龙将现,天门裂,玄宗匿,狂沙入劫,烽火熄止。” “九龙?”诸葛柏心思一沉,原本熟悉的字,这一刻,却是显得陌生:“敢问九龙何时现世?” “九龙之中,七龙已定,余下二人,尚在考量之中。”语气一转,又道:“令郎心思缜密,人中龙凤,入世第一局,定然不会让你我失望。汝想问的,恐怕是杨家之人。” 诸葛柏摇头苦笑,看向太极湖畔,那尊风雨雕琢后,写尽沧桑与意气的墓碑,决然求死,只为不连累至交,那份决绝,着实令人可叹可赞。不求闻达天下,只为不负好友之托,守得一方安宁,保得一时和平,便放弃安稳度日,仗剑入世,却是换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满门喋血,又是可悲可怜。如此二人子嗣,即便天下为敌,诸葛柏,也要凭一己之力,为其护得平安。而他,又是深知,眼前高山,一手布下九龙之局,时至今日,更不可违逆,却也忍不住,不得不问。 “杨普明之子,纵然重掌云破月,窥得剑中玄机,若是不能承先人之志,无主之剑,便将交由有志之士。”长袖翻覆,霎时湖面震荡,湖中云影寸寸碎裂。白衣人,仰天一笑,不待诸葛柏回话,毅然远去。一步一踏,看似缓慢,却是眨眼之间,白影消散,只留下一语清朗诗号,回旋不散。 “世人不识生死哀,生或欢愉多情栽。死亦敷腴存非我,何时当然得自在。” 黑夜笼罩天地,寒蝉半掩,铅云堆砌,四野无声。北风呼啸,大旗猎猎,怪木婆娑,在寂静夜幕下,奏响一曲诡异森森。 蓦得,水沟中钻出三条人影,宛如魍魉夜行,悄无声息。警惕的目光,四下打量,并无人际,这才稍稍安心,举手,一抹满面江水,复又潜入水中,朝岸口游去。几个翻身,小心翼翼,爬上岸边,匍匐着身子,锐眼急扫周边,黑洞洞的树林,一片静谧。身后,荆州城墙高耸,灯笼高悬,火光闪烁。城墙上,守城士兵笔直的身子,一如握在手中的长枪,未曾放松警觉。好在岸口距离城墙足有百步,火光尚不能照耀。 采纳吐息,调整气息,三人半弓着身子,似猎豹一般,向树林中窜去。 “嗯?”一人突然止步,双手一张,阻下身侧同伴,屏气凝神,双耳抽动,口中低压一惊:“不对!” 话音未落,树林中亮起数道火把,霎时利光刺眼,竟让三人一时难以睁开双目。几乎同时,一道凌厉肃杀的劲风扑面而来,如刀似剑,无坚不摧。 生死一线,纵然目不能视,也知杀机临身,命如危卵。那人毫不犹豫,双手奋力一推,将同伴推离掌风旋窝,自身,却是身在洪流,难堪其重。只是一瞬之息,耳畔,传来一声赞许:“好气度!”声音未散,人却无感无觉,天灵尽碎,红白飞溅,颓然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适应火光,另外二人眼中所见,是挚友致死未曾瞑目。行凶之人,一身道袍染血,铁掌如钩,背后大刀,在火光中闪烁一片森冷无情。十数武当弟子,手持火把,早将二人围困其中。 二人快速汇合,从衣中拔出匕首,眼神交汇。心思拟定,左侧之人,目透悲凉,当先纵身飞跃。银芒吞吐,尽露凶狠,立时与一干武当弟子缠斗。另一人,捉准时机,脚步一折,便向外突围。 “逃得了么!”刀都冷然一喝,纵身一跃,宛如鹰隼耀空,五指做爪,根根似铁似钢,便朝那人肩头抓去。一掌毙人性命,不为杀生,只为震慑。却是不想,这三个天玄教宗之人,义气非常,不由心中赞叹。饶是如此,若说轻放,又是万万不能,是以舍去杀招,以擒为先。 挚友舍命相护,那人更是不敢轻易抛却性命。劲风逼来,哪里还敢招架,踉跄一步,斜避开来,头也不回,径直朝外跑去。 刀都一招落空,立时脚踏太极步,身走游龙影,瞬息之间,已贴身而上。再出手,外刚内柔,造化玄机。与此同时,一名武当弟子,仗剑而来。剑锋勾调,轮转太极劲。 前有阻截,后有追兵,情知避无可避,那人心一横,匕首紧握,三式连环,招招夺命,拼得负伤,也要剖开一条生路。 刀风凌冽,武当弟子沉着以应,点刺挑划,层层卸力。那人步伐稍止,劲风袭身,情知大势已去,苍然一笑,合身扑向那武当弟子。 “逆贼尔敢!”眼见门下弟子受危,刀都怒斥一声,顿时天地失色,万木摧折。一掌,再不容情。 “噗!”一声悲呼,那人背受一掌,顿时五脏六腑,尽数碎裂,一口鲜血喷涌如箭,却是不曾迟疑,全力推送匕首,朝那武当弟子刺去。 又是一抹血红,长剑穿透那人身体,鲜血洒满一地。匕首,却刺在那武当弟子胸口挂钩上。 生前最后一眼,满是不甘。张口,一个字也说不出,颓然倒地。 “如此骁勇,奈何明珠蒙尘。”刀都心中一叹,正欲撤下武当弟子,好生擒最后余党。尚未张口,但见那人浴血负伤之躯,却有虎豹之威,剑影纵横之中,快刀一闪,当即砍断一名武当弟子肩膀,自身,也被数柄长剑贯胸而入。颤栗的身子,涌出最后一口鲜血,终是归于一片死寂。 刀都快步而行,来到那武当弟子身前,骈指为剑,为其封上穴道,止住断臂流血。粗略包扎一番,望向横躺在地的三具尸体,不由心中叹惋:“忠肝义胆,不过如此。想不到天玄教宗之中竟有如此忠烈之士,着实可赞可叹。”随即大手一挥,带上三具尸体,一并离去。 “嗯?”一点红烛摇曳,照耀四张心思莫测的脸。翠袍男子听闻刀都所述,感慨之余,对天玄教宗又是另外一番思忖,缓声说道:“天玄教宗果然并非所见一般简单。能在短短数年之间崛起,竟而占据中原南方,与中原正统分庭抗议,其手段,观此三人行径,可见一斑。” 明心口诵佛号,眼帘低沉,幽幽一叹:“一直以来,赵飒飞对于南方武林,多以怀柔之策,网络不少武林能人异士。其笼络人心之手段,非比一般。听闻方丈所言,天玄教宗与中原正统交锋数十载,却从未有贪生怕死、叛教逃离之人。” 翠袍男子面无表情,稍作点头:“既有平天下之能,又有治天下之才。单是以此论处,裴掌门怕是要稍逊一筹了。” 念知一拱手,道:“敢问先生,接下来将如何布计?” 翠袍男子莞尔一笑:“引蛇出洞,请君入瓮。” 翌日清晨。第一缕朝阳落下之时,城东闹市已然人山人海。看向牌楼下的目光,惊惧、害怕,指指点点,却无一人敢上前一步。牌楼下,三条冰冷的尸体,整齐排开。正是昨夜潜水离开荆州,惨亡刀都手下的三名天玄教宗弟子。 人海中,六条毫不起眼的身影,在看向尸体一瞬,竟是忍不住一阵颤抖。早已知晓结局如何,亲眼目睹,仍是不由心痛。 唯恐变故再生,杨羽清一手按住张凤兮怒焰冲天的身子,朝苏曼打了个眼色,强行拉扯出人群。边城青、齐林王、孟常轲三人紧紧跟随,一路快步,行至客栈。 身后束缚一减,张凤兮怒火中烧,转身,便是一把揪住齐林王的衣领,狠狠一拳打了过去。齐林王嘴角吃痛,连退数步,拂袖擦拭着嘴角一抹殷红,人,却是异常冷静:“若是这一拳,尚不能平息你心中怒火,再来一拳又有何妨。” 眼见张凤兮又举起拳头,苏曼不敢迟疑,合身抱住张凤兮,孟常轲一手抓住张凤兮手腕,道:“对方早有布计,怎能责怪他人?” “呵!”张凤兮心神收敛,冷笑一声:“此三人身上血液凝固,全身僵硬,显然是六个时辰之前遭受毒手。若是昨天通知,又岂能发生这般憾事!”声音陡然一厉:“你昨日阻下我,究竟打何盘算,是否也该一一交代了。” 冲突将起,杨羽清眉心一皱,说道:“对方计谋深沉,恐怕并非如我等所见。早先布局,当料到有此一招,若是故意捉而不杀,偏偏留到深夜,怕是有意挑拨,让我们未战先乱。”话虽如此,看向齐林王的眼神,却又多了一份凝重。真相如何,杨羽清未曾亲眼所见,也是猜出七八。齐林王这番作为,或是无意之举,但观现下模样,当是早有意料。如此杀伐果断、割舍无畏的铁血手腕,着实令人赞叹之余,更添惊惧。 杨羽清调解之言,他人如何听不出来。张凤兮逐渐冷静,心知此时内斗,不战先乱,无疑让中原正统之人计谋得逞。他也非鲁莽之辈,沉思再三,当前之要,仍是以离开荆州为先,至于齐林王之事,待回返教宗之后,自会和赵飒飞一一禀报。 齐林王朝杨羽清点头示意,随即,声音压低三分,若非几人相距甚近,怕是一个字,也听不出来:“今夜动身!” 夜。在浓重的黑幕下,显得格外沉寂。 这一晚的夜风,从远方刮来,吹皱湖水,泛起层层波澜,吹乱心绪。城墙上,旌旗在风中,徐徐晃动,翻卷的声响,述说着不可描绘的不安。隐隐中,似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味,在平静中弥漫开来。 这一夜,荆州城全面禁宵。不知何时,城墙上的士兵渐渐减少,城墙下,城门大开,已无兵将踪迹。空空荡荡的街道,灯笼高高挂起,在风中摇曳,孤独,寂寥,闪动的烛影,平添几分诡异。 忽得,三道人影来去,在黑暗处快速行走。却是见城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避无可避,索性,不再遮掩,于街道上大步而行。 仰天,天中无星无月,深邃幽邈。一息流转,杨羽清神色骤然一变,眼中利芒闪过,继而嘴角一挑,朗声诵道:“记当年、虏压顺昌城,直欲付靴尖。赖君家乃祖,笑麾白羽,净洗腥膻。荆州甘棠蔼蔼,浓墨字犹鲜。少出拿云手,整顿青毡。” 话音落,四周气氛一肃,片刻之后,便见一人,脚踏流风,身披白袍,无端佛气自染,表露**法相。看似缓步而行,却是弹指之间,已近身前。左手在后,右手拿诀,捻起法珠一粒,光泽流转中,但听明心徐徐说道:“可惜了,无星无月,绝非嫰凉天气。敢问施主,究竟何人,宋珩,亦或杨羽清?”话音沉,脚步落,但见双足所立,陷地三分,无上佛门内功,已然深重如渊,不可窥探。 杨羽清闻言大笑:“宋珩也好,杨羽清也罢,佛者心有定论,何必再问。佛者当心无区别,此般言语,倒是落了下乘。”思绪一转,又道:“伏兵在侧,在下早有意料,却是不想,来者竟然是你。” “嗯?”明心一声迟疑,却是默不作声,静等回应。 “人言佛家慈悲,可渡万法。佛者当如何处之?”挺身直立,犹自如剑般刚毅。杨羽清看似疑问,实则何尝不是潜心试探。 明心眼眉不动,口吐禅意:“抑浊便是扬清,斩罪亦是渡人。我佛慈悲,愿己身沉沦阿鼻,也要扫清妖氛魔气。”最后一语,宛如扣钟声声,直达人心。霎时,脚步不再迟疑,向前一迈,金刚现世。身后,随即又是一条不凡身姿,悄然而现。双手持剑,负于身后,话音不出,仍惊觉众人。正是峨嵋念知。两派高足并肩而立,身后再是七道清影相近,观其服饰,当属峨嵋弟子。 “双星天人现,七辉青峰立。好大的阵仗。”杨羽清神色一凝,心知来人均非等闲,不可小觑。双目一动,与身后边城青、孟常轲二人眼神交换,已有腹案。无论少林明心,亦或峨嵋念知,还是青峰七辉剑阵,武林之中,早是名声显赫。那翠袍男子不知究竟有何能为,竟能将这些武林翘楚一并调遣,恐怕也有着非同一般的背景。此刻,杨羽清却是无暇多做思索。想来张凤兮三人处境,亦是这般无二。 “中原正统,素来都是如此以多欺少么!”孟常轲长啸一声,右手一托身后黑色布袋,霎时,银龙现芒。白马枪出,孟常轲单手持枪,眉峰一挑,煞气染身。不带多言,枪随身动,便似箭般射出,长枪一点,直取念知胸口要害。 “来得好!”念知冷哼一声,双剑划流光,直撄其锋。岂料,未待枪势使老,孟常轲凌空折身,反是一枪朝青峰七辉刺去。与此同时,一柄金色长剑,顺着念知双剑间隙攻上。念知一招落空,气息顿时一滞。边城青趁机快剑连出,饶是念知绝艺在身,无奈先机已失,一时备受掣肘。 反观孟常轲一枪斗七剑,白马枪化圆点刺,方寸之地,守得固若金汤。青峰七辉,配合默契,剑势化作云影松涛,一行风势,无远弗界,丝毫不见怠倦。守者严,攻者密,战局一时僵持。 “施主好深的谋算。”两处战团,兵刃铿锵,明心却是充耳不闻。手捏玉佛珠,合十在胸,佛气**:“声东击西,取得先机,再是趁火打劫,以弱克强。” “呵,此局,何尝不是田忌赛马?”杨羽清轻笑道。 “嗯?”明心稍作思索,立时明了其中关巧:“不错。孟常轲全力防守,一时半刻之间,七辉难以取胜。念知武功虽高,却是最为心善,边城青攻势突兀,倒也能拖得一时。” “佛者这般说,倒是太过自谦了。”杨羽清手掌一翻,天光云影,赫然在握:“从未出手的你,怕是布局者最大的依仗。”前一刻,尚是款款而谈,一如好友交心,这一刻,却是眉端凝肃杀。剑影腾光挪快,一招,似龙蛇乱舞,化作剑影重重,千光含煞。 明心气沉丹田,运走八脉,白色长袍无风自鼓。手指一提,白玉佛珠清脆作响。手掌一扬,佛珠飞打,如缠如卷,于万千剑影之中,锁住天光云影。 试探一交锋,彼此深浅,二人心中自知。 金石纠缠,一时高下难辨。杨羽清再提功力,长剑连砍带削,明心脚踏玄妙,手划佛印,见招拆招。不知白玉佛珠是以何物相串,饶是天光云影锋利无比,也难以斩断。佛珠更是坚硬,紧扣长剑,分毫不让。 “佛者好手段。”杨羽清不由称赞一声。甫出手,明心不以力敌,反以至柔佛链,牵制杨羽清掌中兵刃。此等心机,着实令杨羽清不得不佩服。 “施主亦是好能为。”对于武林传名,明心从未放在心上,早先,虽听闻杨羽清太原城中平念知、抗南宫,却多是有投机取巧之嫌。而今亲自交手,方知眼前男子,绝非等闲之辈。 “佛者赞缪了。”杨羽清口中笑道,剑势仍是不减。长剑似灵蛇吐信,挑刺点划,四式并一。明心佛功无俦,双眸怒睁,现金刚怒目之像。未待剑招使老,杨羽清撒手弃剑,左运“鬼影手”,右施“碧澜烟手”,双招并流,造化阴阳。 突兀变招,明心退而不乱。脚踏天罡步,一手横扫,白玉佛珠宛如人手,持剑挥砍。另一手,掌开八方势,无边佛气,沛然吞吐,化作滔天雄浑,一力破巧。 “成就在下的,可不只是剑啊!”杨羽清轻啸一声,左爪使快,挥洒凌冽,根根手指,宛如钢铁刀剑,撕裂流风。右手运巧,变幻莫测,化作云缭烟绕,踪影无定。 一爪一手,刚柔并济。一剑一掌,攻守兼备。只是短暂一瞬,便是十余次生死互换。 另一方,七辉剑网密布,银光白芒,交织夺命篇章。奈何孟常轲经验非常,白马枪在握,更添神勇。枪出游龙,或点或拨,寒星点点,银光皪皪,水泼不进,犹未见歹势。 不远处,边城青藏锋剑攻而不守,招招狠,式式厉,以搏命之姿,一战念知。念知身冠“耀世三星”之名,武学造诣何等之高。双剑剖划,如白猿探手,一一破招。却是碍于心中慈悲,不愿怒下重着,反被边城青舍命打法所牵制。心中不悦,几几欲以“天罡指穴法”擒下边城青,却是不想,边城青早就提防此招,更是不留余地。一时战况胶着,难分胜负。 “嗯?”愈战愈烈,杨羽清心中思绪却是愈发清晰:“不对,明心看似招招取命,实则故作拖延,莫非……”蓦然心惊,以裴风战心性,断然不会将二人布计告知他人,明心既然不知晓其中关巧,尚有所保留,只能受人吩咐。这背后之人,杨羽清一清二楚。心思把定,招行极端,再运逼命式。一招快过一招,一招狠过一招。 招式瞬变,明心猝不及防,再退数步。杨羽清得理不饶人,抢身攻上,双指勾爪,直取明心双目。明心心头一怒,气贯周身,一掌开天。 “啪啦!”双手一触,惊觉杨羽清乃是虚招,不及反应,杨羽清借力旋身,妙手解玲珑,但听锵然声动,天光云影突破白玉佛链桎梏,弹出一丈余高。 明心暗叫不妙,起身便欲夺剑。杨羽清算计在先,双**替,一招“春蚕吐丝”,抢先夺命。劲风袭来,明心不敢托大,侧身闪躲,雄掌斜劈。杨羽清变踢为踩,借势一跃冲天,凌空接剑,随即手腕一翻,剑花缤纷而落。 三招一式,杨羽清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不见迟疑。明心一招失算,隐隐有着气息滞顿之像,心欲阻拦,却已追之不及。但见杨羽清剑势不减,长剑破风,剑尖直指念知背后“灵台穴”。 念知不欲伤人,但先是明心受挫,再来背后之敌出招狠辣,没由心头火起,低声冷哼。不转身,不回头,一剑夺命,先取边城青右肩“肩颈穴”,同时另一剑背后横划,单锋挡关。剑锋未至,剑端青芒吞吐,宛如实质。 “竟是剑芒!”杨羽清心中一颤,已知念知武学修为,绝非先前太原城中所展示般简单,剑上造诣,更堪臻境。若非一直心存善念,多有留手,怕是边城青难抗十招之数。这般一想,杨羽清背心冷汗直冒,暗道侥幸。不然这边家最后血脉,恐是要为自己所毁。 剑势出,收招不及。明知低估对手,杨羽清却毫无畏惧。剑势不改,手腕一震,似是银瓶乍破,交织虚影无数。 极招冲击,铿锵怒响,火光迸溅。二人各自承劲,气海翻覆。念知闷哼一声,一身内家玄门功法,尽展腾挪之妙,灌注长剑一身。剑身吐息,与边城青剑刃交接一瞬,力透金石,边城青难当其锋,连退数步,方才化消剑劲。 不待气息平稳,明心白玉佛链挥扫而来。尚未临身,无俦佛力,弥天盖地。深知此局绝难全身而退,杨羽清心念一横,天光云影回旋反削,一阻佛链雄威。身做穿花蝴蝶,脚踏八卦游龙,若虚还实,奥妙无双。快步游走,且战且退。 眼见明心、念知二人,一链双剑,配合无间。边城青不敢放松,藏锋剑一振,相助孟常轲。 一枪战七辉。孟常轲有意拖延,长枪使圆,饶是七辉剑势绵绵不绝,仍是将己身护得水泄不通。七辉剑势交错,化作漫天剑网,如水银泄底,无处不至,愈战,愈见剑势凌厉。一时间,孟常轲处处受制,气势一衰,破绽渐出。 身陷危机之际,边城青剑扫青锋,出招便是绝不容情。腹背受敌,七辉剑阵顿时一滞。孟常轲捉紧时机,枪动八方威,惊破九天厥,凝聚一线,与边城青内外呼应,齐攻一人。 拼着深受重创,孟常轲也要留下一人。七辉同气连枝,眼见同修生死一线,连忙一转剑势,以护为先。 孟常轲枪势何等霸道,蓄势以发,万千雄劲汇于一点,霎时枪剑铮鏦,七辉剑阵,破! 战势逆转,孟常轲却是毫不恋战,白马枪虚晃一招,劈开路径,与边城青抽身而退。 眼见孟、边二人离开战团,杨羽清反守为攻,单剑抗双锋,铁掌斗佛链,一招双式。但得一丝喘气之机,旋身退步,起手,抛出一把银针,趁着明心等人躲避暗器之时,快步离去。 “嗯?”银针落地,念知双剑背持,目眺四方:“人已不见。”转身,朝七辉走去,端看片刻,问道:“可有受伤?”但见七辉中一人说道“并无受伤”,这才将目光落回明心身上。 “安然便好。”明心指捻玉佛珠,看向杨羽清等人远去方向,心思沉静,古井无波:“此行只为试探,无需徒添伤患。既然试探已成,这便回去。” 且说杨羽清三人,一路奔走,察觉后方并无追兵,安心之余,更是疑心。挂念张凤兮等人安危,却又唯恐迟则生变,见前方马厮中,马匹悠然。顾不得招呼,丢下一锭白银,便砍断绳索,策马飞驰。 中原正统之人倒也信用,荆州城内外兵将尽数撤下。一行人快马奔走,无人阻拦。不消片刻,已出得荆州城。 抬眼处,天地一色,幽暗深邃,无远坲界。天星暗淡,树影萧索,徒添得一抹悲伤愁绪。孟常轲心中一动,思绪纷纷,如鲠在喉:“怕是张堂主等人亦陷险地,这般离去,岂不置其生死于不顾。不若如此,二位先行前往约定地点,由在下返回荆州探寻。” “孟兄高义,在下着实佩服。”杨羽清点头说道。回首一看荆州城,城墙高耸,深入九阙,又道:“依在下看来,此行即便遇上正统之人,最坏,亦是刀都等人。以张堂主三人手段,纵然不能取胜,若要离去,并非难事。孟兄若是折返,此中变故难以言说。” “也罢,”孟常轲长叹一声:“既然原定计划如此,也无需多生事端。但若万一,在下拼得枪断人亡,也要让正统痛上一痛。” 不再多言,三人一夹马腹,化作滚滚尘浪,消失在无边夜色之中。 不知行了多少路程,天色转明,曙光乍现,照得眼前一片树木参差,怪石嶙峋,勾勒出一条细长狭道。狭道一侧临水,一侧近山,化作天然险地。 三人走近狭口,便听一人“哈哈”大笑:“劣者早就猜到,三位全身而退绝非难事,果不其然。”说话间,一条儒雅身影漫步而来,不是张凤兮更是何人?随后,齐林王、苏曼二人,渐露身形。 “呵,在下也料得,凭刀都之能绝难阻下三位脚步。却是不想,比我等尚且快了不少。”杨羽清莞尔一笑,一步跃下马背,望向狭道,悠长深邃,不见究里,山石相近,树木相邻浑然天成。不由赞叹天地之神奇。 “相比之下,刀都一人,终是比较明心、念知好些对付。”张凤兮说道。 “还有峨嵋七辉。”孟常轲笑道。随后与边城青各自下马。 “青峰七辉剑阵?”齐林王眉间一挑,眼色变幻,心思不明。 孟常轲也是豁达之人,见一行六人,安然无恙,放心下来,当下比划着。口中三分精彩,听者七分惊心。几几险象环生,如在眼前,令人不由暗中捏汗。心惊之余,对翠袍男子身份更是猜疑,二者,念知双剑之能,亦是远出几人预料。 杨羽清不欲多做逗留,看看天色,说道:“虽说此去洞庭路上,明心等人不会多有为难,但时间紧迫,还是速速离去的好。”几人亦觉如此,六人分乘三马,进入狭道。 不多时,入口隐约不见,前路愈发窄小。杨羽清疑问道:“若是他们赶来,前往洞庭湖,可是只有此一途?” “若是当真来到此处,的确只是有此一道。不过若是改道而行,或是乘船,那便说不准了。”张凤兮说道。 “这口头约定,谁又能当得真。依小女子看来,说不得那人反悔,已经派人追来。”苏曼娇哼一声,身姿轻颤,着实令人神摇意乱。饶是边城青女儿之身,被苏曼拦腰一抱,亦是不由面红耳赤,暗自“呸”了声。 “不错。”杨羽清陡然一勒马缰,反身跃下,将缰绳交于张凤兮,道:“若是他们不走此路倒也罢了,若是穷追不舍,或者跟踪而来,少不得摆个阵式,也好拖延一番。” “嗯?”苏漫嘴角揶着一分似笑非笑:“这寻常阵法,无非借助周遭环境,而成迷幻局势,亦或依奇门之术,令阵中之人以一当十。却是不知杨公子欲布下何种阵法?”说道此处,众人亦是不由将目光落在杨羽清身上。明知苏漫有心试探,张凤兮连忙出言调节:“此行洞庭湖,我等较快脚步,谅明心等人也是追赶不及,杨兄无需麻烦。” 杨羽清爽朗一笑,一手指向出口,道:“一路行来,在下观此地内窄外宽,虽非峡谷,却是自成聚风纳势。此道坐北朝南,两侧石壁高耸,常年无阳光照射,又临水岸,本是极阴之所。在下恰巧知晓一部阵法,由阴转阳,借风生刃。不敢妄言高明,但若不识阵中机巧,想要通过此地,不付出代价,怕是不行。” 晌午时分,金凤当空。天地之间,阴气消弭,阳气鼎盛,骤成青天无暇,万里无云之态。 林荫道上,翠袍男子率兵而至。一步相近,引得阴风大作,不由脚步迟疑:“是阵法。” “何阵?”明心沉声一问。向前一步,与翠袍男子并肩而立。没由,心血一滞,倒抽一口凉气。 见翠袍男子并未作答,刀都真气凝聚周身,道:“既然瞧不出端倪,便由刀某先行一探。” “前辈当小心为上。”翠袍男子说道:“此中恐有凶险,切记不可躁进。先行乾位,再入坎位,转进明夷。由阳入水,入水转火。此中一但危机,当及时原路返回。” “好。”刀都回应一声,双足点地,纵身飞入。一足踏地,不偏不倚,稳如乾位。一时劲风扫面,如刀割剑划,阵阵生疼。 “不好!”翠袍男子低声一叫,正欲叫住刀都,哪知刀都口中一咤,斜步一移。不想,刀都身动虽快,厉风更急。未等刀都脚步落稳,劲风化刃,一时一身道袍,伤痕累累。刀都吃惊之迹,不敢逞强,连忙退步离开。 “呵,好高明的手段。”见刀都全身而退,翠袍男子暗自舒心,反观谷中之阵,心有定论:“以阴反阳,无中生有。好一手‘阴阳折冲阵’!” 第四章:兵燹洞庭(下) 狭道之外,惊见奇门阵法。刀都艺高人胆大,首当其锋,竟是一时不敌,退避三舍。正统三派惊疑之间,听闻翠袍男子一口道出阵法来历,暗自称奇。 “此阴阳折冲阵,以阴入阳,极阳返阴,纳风生刃,伤人于无形,的确巧妙非常。”翠袍男子莞尔一笑,见明心张口欲言,随即说道:“手段固然巧妙,但此阵极为依仗地势。极阴之气,乃外力所成,生刃之风,亦是人力所化,并不难破解。”话音一落,见他双足点地,凌空而起。一左一右,双手各持一柄判官笔,口中一吒,判官笔电射而出,分插入地。 绝学初展,已露不世根基。原是以为,眼前翠袍男子精于算计,却是不想,这一身功夫,犹自不逊他人。 “好俊的功夫。”明心拱手称赞:“先生武学深厚,不愧大家之后。” “佛者赞谬了。”翠袍男子回礼以应,便不多做寒暄:“在下这对判官笔,一者以寒铁所铸,一者以极岩所锻,分做阴阳。此刻阴入乾位,阳破坤宫,风刃之力,削减泰半,只需等待一番,阵法不攻自破。”双眸精光凝聚,穿过狭道,露出一丝难以言状之色:“能施展这一手阵法,宋珩,汝之身份,呼之欲出。” 岳阳。辖长江之水,纳三湘之湖,乃湘之要道,交汇互生,毓秀非常。 岳阳城中,一处酒楼,以岳阳为名。岳阳楼处于城西,高耸参云,又是临洞庭湖而立,其景其色,如青螺玉璧,引人留恋。是以历朝历代,文人墨客挥毫千百,天下闻名。与岳阳楼相互呼应者,便是坐落城东的望江楼。望江楼既无文人手书,又无填词做诗,但却凭着一壶梅香桂花酿,长盛不衰。一者西,一者东,似争锋,似相惜。 望江楼内,一处不着人眼的角落上,两道沧桑人影,临窗而坐。一人身着褴褛道袍,脸戴面具,其年龄难以辨认,只是露出一双空荡荡的瞳孔,宛如三魂失了七魄。这一坐,便是纹丝不动,任是眼前桌案上的美酒佳肴何等诱人,也是无动于衷。身上道袍上不知几经战火,已然破旧不堪,早已失了原本色彩,灰白中,透出一大片一大片的褐红,是鲜血凝结后,在风霜中留下的痕迹。 男子对面,坐着一道妖异身形。乍眼看来,只觉其人骨瘦嶙峋,宛如枯槁。一双几近发灰的瞳子,不见丝毫色彩,似极了一具行尸走肉。一身暗色僧袍,长年未见清洗,已然分辨不清是何等颜色。这么一个怪人,这么一身怪着,便如此不伦不类坐着,没由令人心中一寒,周遭几桌尽数空了下来。 店家小二望着这两个怪人,心中百般抱怨。原是见那僧人出手阔绰,本道是个财主,不想一但落座,便吝啬之极。小二也是颇有见识,这般一瞧,心知这僧人非同一般,怕也是个心狠手辣之辈,哪里还敢得罪。 “小二哥,再切一盘牛肉。”却见一白衣男子,抬手朝店家小二招呼过去。店家小二见那人生得颇有几分俊秀,面带笑意,看似颇为良善。口中小声嘟囔,既而答应。 不消片刻,店小二已将切好的牛肉端上,正欲离去,手掌却被那白衣男子按下,不及问话,已听白衣男子悄然问道:“敢问兄弟,那边二人看似颇不寻常。”店小二对那两名怪人早心存芥蒂,此刻听人一说,不竟抱怨:“这走跳武林的,又有哪个寻常了?我看客官不似恶人,便逾越提个醒,有些人有些事,还是莫要打听得好。”他声音压得极低,若不俯头贴耳,怕是难以听清。 白衣男子自然知道,这店小二所言不无道理,语气虽有几分不悦,却也是中肯。当下稍一点头,取出一锭碎银,交与店小二手中,并再三道谢。 这白衣男子对面,尚坐着一名翠袍女子。女子粉黛未施,柳眉斜飞,无端一股英气自生。听着店小二的话,对那古怪的两人愈发好奇,瞥眼瞧去,那面具客竟消失不见。白衣男子神色骤变,朝翠袍女子打个眼色,旋身即走。哪想,方才走到大门,便是一道人影重重摔下,看来,竟是那个店家小二。 “嘶!”翠袍女子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一剑封喉,剑炁凝而不散,自一点延伸,将整条脖子划出一条细细血痕。好高明的手段。 蓦然人命,一时引动整条街道上往来百姓,将望江楼大门堵得水泄不通,更有甚者,不问缘由,只道白衣男子二人谋害店小二,畏罪潜逃。 翠袍女子张口便要解释,白衣男子却又是一惊,身形一转,反手一掌拍向后方。霎时“啪啦”一响,竟见一人倒飞回去,“轰”得摔在酒柜之上。白衣男子眉峰一挑,此人竟是店掌柜。 “前辈这手‘摄魂术’,果然登峰造极。”白衣男子口含真气,沛然吐纳:“小辈能可得见,荣幸之至。便是不知小辈可有福分,能与前辈讨教几招。”口中客气,实则凝神以待,蓄势欲发。 “啧啧啧!”未见人影,只听得声声怪笑,似从四面八方而来,全然无法辨明方位。这怪笑声一时之间,未曾散去,反如跗骨之虫,直入人心,莫说是寻常百姓,便是功力稍逊者,亦是不由腹中恶心,胸口结郁。 白衣男子眼见翠袍女子脸色苍白,已知其着了那古怪僧人的手段。当下稳定心神,真气默运,凝声一喝:“破!”霎时,怪笑声止,周身百姓竟是同时口喷血箭,瘫死在地。白衣男子顿时心头怒生:“前辈何必折磨这些寻常百姓,还是现身一见得好。”说话之间,神思电转,目光凝聚,好生打量周遭环境。 稍过片刻,又听那瘫死在地的百姓,同时呕出一口心血,就此撒手而去。白衣男子、翠袍女子见状,不禁心头一寒,余下百姓哪里还敢逗留,早已不知所踪。 “人走了。”白衣男子眉间一挑,旋身朝已死去的百姓走去。俯身勘察,又是一惊:“一瞬之间,将数人心脉悉数震碎,此人一身内家修为,着实了得。” 说话之间,一条儒雅人影,自远而近,疾疾奔来。来时尚且面色凝重,稍带临近,又是三分疑惑。满目横尸,青红相混,惨不忍睹,不由自生三分怒气:“杨兄,这些百姓究竟是何人所害!” 白衣男子,自然是杨羽清无疑。且说六人一路南下,寻得偏僻小路,倒也通行无阻。不过几日,便来到岳阳城。杨羽清、边城青二人毕竟非是天玄教宗之人,若是这般随行,不免有失礼数。是以张凤兮四人先行回返天玄教宗,一番通报之后,孟常轲、苏漫、齐林王三人立时归位,迎接中原正统的大军围剿。张凤兮与杨羽清之先人熟悉,张凤兮请令相邀。 “行凶者一共两人。一者面具遮掩,不知真容,一身道袍破旧不堪,沾满鲜血,看不出出自哪一个道家宗门。”杨羽清稍稍停顿,回想那名怪僧,心中没来由一寒:“另一人看似个落魄老者,着僧袍,是个精于‘摄魂术’之人。其面貌……不似中原人。” “不似中原人?”张凤兮闻言一惊:“‘摄魂术’盛行于苗疆、西域一带,莫非是葬火教之人?”冷哼一声:“这葬火教好大的胆子,也想来分一杯羹。就凭这两人,未免太过托大了。”张凤兮脾性谦恭,能有这般火气,着实可见此时心中忿恨。 杨羽清不置可否,指了指地上的店小二:“此人一剑封喉,店中掌柜身中‘摄魂术’,至今未曾出来,怕是凶多吉少。余下他人,皆是被那僧人音波震碎心脉。” “嗯?”张凤兮也是高手,怒气稍去,定睛一看,自然知晓。快步走入店中,一看那掌柜,早已毙命。与其他人不同之处,在于全身并无伤口,脸色亦无铁青,独独一双眸子,滴出一行血泪。 “哗!”一声巨响,张凤兮一掌击碎桌子:“手段残忍,不可饶恕!” 杨羽清似是早有所料,拍了拍张凤兮肩膀,稍作宽慰:“此时怒火,无济于事。若是冲着天玄教宗而来,这几日便将遇上,届时自然要为这些百姓讨个公道。”朝店外看了一眼,隐隐可见些许官兵模样,忙道:“此刻先行离开。” 说罢,三人自窗口跃出,快步离去。那城中兵将,早已懈怠,粗略看了下地上尸体,为首领队便命兵将留守,带了三具尸体,回去禀告了。 杨羽清三人轻功自然不俗,不多时,便离开岳阳城。 “张兄,”眼看张凤兮犹自气愤,杨羽清当即转过话题:“在下观张兄脸色,颇有急躁,可是此行教宗多有不顺?”眉峰一挑,孟常轲三人并不在,多半是身负要事,似是明了几分:“莫不是中原正统之人已经来了?” 张凤兮如梦方醒,暗叫惭愧:“正统之人兵行神速,早在三日前便抵达洞庭湖,昨日已经发动攻势。只是他们此番动作,大不寻常,不似往昔直捣黄龙,反是于洞庭湖上游走试探,极为小心,怕是已然知悉洞庭湖上布满水阵。” “嗯?”杨羽清面露疑惑,心中却是清明:“战况如何?”一旁边城青默不作声,难免心头一紧,朝杨羽清看去,见他只有疑惑,并无破绽,当下放心。 “我方水阵,又岂是他们可轻易破除。教主调动兵力,已将他们逼上岸口。今日孟总管、苏总管、齐总管三人也已加入战局,配合欧阳堂主以及日月护法,争取先断他们一臂。” “好快的动作。”边城青轻叹一声:“难怪先前荆州城,他们多方拖延,原来正主在这呢。” “呵,”杨羽清冷笑道:“这般看来,此时中原正统可是主力尽出了。” 张凤兮摇头道:“也不尽然。据消息回报,八派之中,玄灯师太、清封道人、渡圆方丈皆不在其中,而此三派也未见人马。倒是多了两个绝世高手,下手极为狠辣,出招必然见血。” “两个?”杨羽清倒吸一口凉气。下手狠辣的绝世高手,令杨羽清此刻不由浮现出两条人影,大内七屠中的老六和老七,而据老七口中所言,尚有“三哥”、“五哥”,显然尚未现身,便是不知此刻有何布计。大内七屠之人,杨羽清并未有所交集,单看老六、老七的手段,已然可见一斑。如此看来,朝廷对此番围剿,颇为重视。 见杨羽清沉思,张凤兮自然知晓一二,点头道:“正是大内七屠之人。” “事不宜迟,那便早些去教宗,也好助上一臂之力。”边城青说着,却丝毫不动,端看杨羽清态度。张凤兮亦是如边城青一般想法,正欲催促,却被杨羽清挥手打断:“此刻去教宗,并非最佳时机。想来明心等人现下当也与正统之人汇合。即便快马加鞭,终究慢了一步,不如……”稍一停顿,缓缓吐出四个字来:“联合断截。” 十里洞庭湖,湖光水色,静影沉璧。沿岸草色青青,直入天际。一派好风好景,引人入胜。 不远处,一行人手持兵刃,行动谨慎,如履薄冰,不敢大意丝毫。当先一人,双手紧握白绫,面无表情,一双冷眼,淡看风云。此人身后,雪山剑派掌门太子清手提宽剑,看似闲庭信步,实者谨小慎微,凝神细听,以免中了埋伏。太子清左手边,青城派掌门聂临持剑在手,目不斜视,尽显松柏姿态。 “慢着!”南宫欣舞蓦然一顿,抬手阻下众人脚步,眼眸如电如刀,扫过眼前一片芦草,心思愈发清明,冷然一喝:“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说罢,一脚踏地,惊得鸟兽乱走。 又听“扑扑”数声,众人眼前,猛然多出百条人影,手中白刃,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光芒,直逼得人不能睁开双目。 “哈哈哈!”伴随银光生辉,一道瘦如枯槁的身影跃出,一双眸子看不出是睁是闭,惟有一道精光,打量着对面众人,嘴角浮起一丝怪笑:“原来是大名鼎鼎的‘白梅落雪’,早知如此,我等何必躲藏,大可恭迎便是。” 话中,三分恭敬,实则七分嘲弄。兰心蕙质如南宫欣舞,又岂会听不出来。眉一挑,眼一凛,霎如霜雪欺身,令人不寒而栗。人寒,话更寒:“我道是何方高人,原来是司空护法。司空护法这手隐遁之功,的确厉害非常,武林传言,果然不虚。”相传司空玄年轻之时,行为乖张,手段残忍,不受儒法规矩,但凡相中女子,施以暴行,百般折磨之后,行以杀戮。老弱妇孺,无可幸免。其尚有怪癖,喜集美眸,凡惨遭毒手之人,无不失以双眼。是以武林公愤,群而除之。奈何其一身隐遁之法,着实了得,兼之赵飒飞出手相救,得以偷生。加入天玄教宗之后,受教法约束,方才规矩。南宫欣舞此事提及,明褒暗贬。 司空玄闻言,不以为羞耻,却是自觉荣耀,咧嘴连笑。一双眯成一线的双眼,此刻更难找寻,端得徒添三分可憎:“南宫姑娘过奖了,隐遁之功再是厉害,却仍是被姑娘察觉。姑娘的眼睛,着实利得很啊。”见他厚实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发福的身子,又是一笑:“啧啧啧,点苍剑派,雪山剑派,青城派。好大的阵仗啊。”不知有意无意,口中又是一声惊叫:“为何见不到裴盟主的身影?唉,我与裴盟主甚是有缘,怎么今日,他却是不在?莫不是看不起寒舍简陋么。”见他一脸惋惜模样,若非不知两方关系紧张,当真以为二人熟悉非常。一拍脑袋,似是恍然大悟:“裴盟主可是走了水路?当真不巧得紧啊,近日水路严防,水路怕是走不通了,裴盟主可别气恼之下,掉到水里才好。这三百里洞庭,兄弟们要是打捞个人,着实辛苦啊。”说着,“哈哈”大笑,随即,身后刀斧手也是百般怪笑。 “胡言乱语。”太子清宽剑一划,人也向前一步:“休逞口舌之利,便让太子清看看堂堂司空护法可有精进!”振剑欲出,司空玄却是不应:“我与点苍剑派的弟子说话,太掌门这般插嘴,未免太过无礼了。莫不是这正统盟主之位,已然易主了么!”这般话说来,着实厉害,字字句句,皆是挑拨。手下也不大意,双掌一缩,再伸出双袖之时,已然多了一对峨嵋刺。 “哼!”太子清一声冷哼,说道:“司空护法难道只会欺负小辈么。”说话间,一剑擎天,身影骤变,欺身而上。 “哈哈,既然太掌门有心讨教,司空老儿,何必藏拙呢!”却听一声雄浑,破空而来,一道矮小人影,出现众人眼前。见他浓眉大眼,偏偏生得浑圆,好是可笑。只是此人一出,却又无人笑得出来。 “日护法,沙布封。”南宫欣舞眉间一挑,心思随之一沉。此刻日月护法皆已显身,依此二人心性,怕是尚有精锐未出。眼眸一凛,白绫上手。 “呦呦呦,莫非这便是当年一败欧阳堂主的兵刃么,沙布封倒要讨教讨教!”看不出身形如何动作,只见一团黑影,似奔似滚,飞驰而来。 一旁聂临剑已出鞘,南宫欣舞却是动作更快:“聂掌门,此间蹊跷,还望主持!”说话间,白绫飞驰,一前一后,尽封沙布封进退之路。人影一动,南宫欣舞气势而来! 论剑台之邀,对于剑者而言,无异于至高荣耀,是一位剑者对于剑意、剑心通明之见证。南宫欣舞得幸此会,足见其一身剑法造诣已入巅毫。此刻心无怨憎,只有胜负,更催得剑意无匹,当者披靡。一对白绫如雪,似活物,辗转腾挪,进退有序。 沙布封心中暗自叫“好”,手下不见迟疑。他生得矮小,又带许些肥胖,一双脚,却是灵活非常。脚下游走,进退生死玄门,看似侥幸,南宫欣舞心知肚明,这般身法,着实非比寻常。只此一手功夫,比之欧阳苍,已见云泥之判。 南宫欣舞心神一紧,眉目之中,凝霜含煞。双手急奏,如拨弦弄丝,交织一张天网。沙布封撤步一退,腰身一拧,霎时一道血痕劈天,天网随之一荡,竟是被硬生生撕开一条缝隙。沙布封如蝶破茧,一跃而出,张狂一笑:“小丫头,手段虽好,心不够密啊。” 另一端战场,太子清一剑纵横,出招大开大阖,运式却是至巧至妙,恰到好处。司空玄眼见多年夙敌,剑上造诣似乎更有精进,不敢托大,一对分水峨嵋刺上手,刺穿挑拨,四招一气呵成,以攻为守。 太子清心惊之余,脚步斜踏,立剑一挡,但听金戈之音大作,太子清顺势再退。人虽退,剑势却在收纳一瞬,化作剑芒万千,迸射而出。寒光点点,洒落九宫天星。剑势未尽,太子清快步一踏,再出一剑。剑势回旋,引动流风倒转,竟生一股寒气逼人。寒气凝霜之中,快剑一划,破霜斩雾,直取司空玄命门。 这一招三式,着实出人意料。司空玄失策在先,一时受制。但他终非凡人,身处下风,一对分水峨嵋刺犹见刁钻,竟让太子清不敢逼迫太甚。 “嗯?”正统人马之中,但见一条黑影,独傲而立。一双手负背,清冷的眼眸,扫视着两处战局。原本波澜不惊的眼中,此刻,不禁添上一抹惊赞:“这手剑法,与府中记载多有不同。”此人有意压低声音双唇微启,话音只在喉中颤动,旁人绝难察觉。倒是身侧之人竟能悉数洞听,足见此人内家修为,亦是不凡。 两人并肩而立,一般的黑衣如墨,却是一者孤傲,一者狠厉,正是与杨羽清曾有会面的大内高手,七屠之中的老六和老七。 屠奉七亦是修剑道之人,剑走阴毒狠辣,与太子清之剑道大相径庭,却也能看出其中蹊跷:“剑法的确是‘凝霜寒宵剑’,三剑连环的使法,虽然未曾见闻,却也不需太过在意。倒是南宫欣舞的武学,府中罕有记载,尚需了解一番。”屠奉六闻言沉思,也觉不错,当下闭口不语。 战局之中,太子清一招得手,剑走霎寒之势,更是迫得司空玄步步急退。司空玄也是武道老手,与太子清也非首次较量,彼此根基,了然在胸。只是太子清三剑连环,的确出人意料,方使得司空玄渐落下风。司空玄一对峨嵋刺转攻为守,退而不乱。 另一处战局,南宫欣舞愈战,心思愈发沉着冷静。掌中白绫,层层叠叠,韧时绕指柔,坚愈刀剑芒。以白绫为剑,一身点苍剑法,挥洒得淋漓尽致。而沙布封血色长鞭在手,更添三分锐气。长鞭所及,饶是如南宫欣舞,亦是不免避其锋芒,一退再退。 战势愈催愈急,便在此刻,但听一阵吵杂,两侧尘浪滚滚,朝战局奔来。西侧,却见一条傲然俊影,脚踏凌波,飞驰而至。身后,数十弟子,且战且退,不消片刻,已将见真身。正是点苍剑派掌门裴风战及门下弟子。东侧,一人一眼,提刀飞跃,刀锋鲜血滴落,已然不知刀下又添多少亡魂。 “是裴风战和言达安!”屠奉七低沉一声,屠奉六却是猛然一惊:“难怪早先不见两派掌门,竟是请君入瓮!”说话之间,东西两侧,崆峒、点苍二派人马已然逼近,将沙布封、司空玄等一干天玄教宗之人围困其中。 沙布封、司空玄见势一惊,手下稍有迟疑,南宫欣舞、太子清捉准时间,厉招连发,随即抽身而退。与此同时,滚滚尘浪未息,但见张凤兮、齐林王、苏漫等人率兵而至,东西相合,左右互通,与沙布封、司空玄人马成合围之势,齐攻裴风战、言达安。 南宫欣舞、太子清、聂临三人眼神呼互换,心意了然在胸,毋须多言,兵刃出鞘,映着骄阳,绽放一片白银。只听太子清一声:“杀!”端得惊天动地,众弟子高声纷纷亮剑回应,扑身战团之中。 裴风战深陷困顿,危而不乱,明玥剑攻守兼备,开阖之间,尽显巨擎风采。见他长剑指天,口中真气凝聚,一喝:“结阵!”霎时,身前点苍弟子,已有十七人跃出,入玄进虚,走踏风雷,剑网交织,化作绵绵细雨,一挡来犯强敌。 “是点苍剑派‘剑影斩龙阵’!”司空玄惊呼一声,与沙布封眼神交汇。二人数年战友,同为天玄教宗护法,其中默契非常,只是眼神相接一瞬,彼此心意,尽在胸中。当下再无迟疑,纵身迎上。 “剑影斩龙阵”,早先,由点苍剑派十七名名剑手合力而成。昔年,洞庭一战,十七名名剑手纷纷折损,此阵再无人施展。而今,剑阵再现,想来是由裴风战排设。昔年一战,司空玄、沙布封皆有参与,此阵威能,自然熟悉,而今想来,犹是背心一寒。但今时今日,施阵之人,已非点苍剑派十七名剑手,他二人,武学修为更上层楼。七分惊,三分定,长鞭双刺,端得骁勇无比。 剑阵一出,正统之人压力骤减。南宫欣舞白绫飞舞,先打齐林王。太子清剑气挥洒,当先拦下意欲赞掌相助的张凤兮。张凤兮受困太子清,苏漫见状,正欲出手解围,乍见剑影横扫,聂临一步当关。 一时之间,天玄教宗高手各受牵制,裴风战、言达安身处敌阵,出招毫无保留,兵刃飞旋,便是一抹鲜红飞洒,染得一地枫红。雪山、青城、点苍、崆峒,四派弟子,前后夹击。天玄教宗门人,腹背受敌,进退维谷。 “果然好算计。裴风战倒也有些手段。”屠奉六心中暗叹,朝屠奉七稍稍点头,说道:“是时候出手了!”话音一落,屠奉七阴邪一笑,银华闪烁,纵身战团,残狠诗号,复又响起:“一曲涤血响,满江清且红。莫问阎王收命时,生死谱上点朱砂。”一字一剑,一剑一杀,人过一处,便添一道亡魂。 屠奉七持剑入战,手段狠厉,天玄教宗门人,性命一如草芥。霎时血雾漫天,莫说天玄教宗之人,便是中原正统看来,亦是心惊胆颤。 忽得一柄缅刀飞旋而入,宛如一道光轮,直取屠奉七项上人头。屠奉七身处无边血色,却是听风辨位,极为精准。一剑劈开面前人,反手横剑,但听“铿锵”巨响,屠奉七竟力屈一筹,连退数步。灰白缅刀,被屠奉七剑力挡回,反插入地,颤如蝉翼。与此同时,一道高大人影,如踏风湍,在人影交错中,闲庭信步。 “叹人间,何处英雄,谁堪敌手?问天地,何为顶峰,笑傲群伦!” 但听得一声狂傲诗号,来人已然欺身,那柄灰白缅刀,不知何时在手。一瞬,刀锋闪烁一抹银亮,再取屠奉七脖颈。 饶是屠奉七嗜杀成性,此时杀意袭来,只觉背脊森寒,不由心头惊惧,涤血剑仓惶接招。短暂一交锋,缅刀力沉势雄,气劲吞吐,屠奉七再退三步。定身一刻,脖子一阵刺痛,竟是被刀气划过。若是再深三分,怕是性命不保。想到此处,屠奉七握剑的手,不禁颤抖:“玄武堂主,缪侯!” 甫一现身,缪侯一刀退逼退屠奉七,再一刀,由实化虚,伤敌于弹指之间。顿时,天玄教宗门人,气势汹涌,前仆后继,勇猛非常。缪侯身后,数十玄武堂门人,转瞬便加入战团。裴风战等人纵然武艺绝伦,却是难挡人多势众,渐落下风。 忽得哀声惊起,但见沙布封手中长鞭沾血,面露狰狞:“此等程度,便想拦住我二人么!”狞笑未止,血色长鞭化作毒蟒,择人而噬。与此同时,司空玄双刺在握,与沙布封一近一远,配合无间。只是短暂一瞬,原本折损一人的点苍剑派十七人剑阵,此时更加溃不成军。一条条年轻性命,此刻却是虎口羔羊,任人宰割。 裴风战眼神迷离,曾经洞庭一战,点苍剑派十七名名剑手惨死模样,如今一一重现。一时胸口气塞,仰天怒吼,明玥剑划开一条惊鸿,便要直取沙布封性命。 沙布封何等老辣之人,眼见裴风战含恨一剑,剑力无俦,自是不敢强挡,快步后退,反手一鞭,竟是将三步外一名点苍剑派剑阵弟子连脖缠绕,一并拉到身畔。裴风战纵然忿恨,哪里又能对自己弟子下得了手?连忙撤剑回步。尚未定身,一股灼热洒满一脸,眼前一片腥红,那弟子双手捂住脖颈,鲜血却仍旧从指缝间喷涌而出。双唇张阖,终究一个字也说不出,倒落黄土。 气极、怒极、恨极。裴风战浑然忘却此行目的,眼中只有沙布封一张面目可憎之脸。手中宝剑,伴随一声悲凉,涌出一道若有若无的青芒。 “姓裴的,拿命来!”裴风战只听身后一声狂啸,未回首,已知来人定是司空玄。斜步一划,翻身提剑,竟是一剑贯胸。鲜血洒满全身,眼中之人,哪里是司空玄,却是剑阵中的弟子。十七名弟子,一一惨死自己眼前,而这最后一名,却葬送在自己剑下。眼看那弟子身后的司空玄怪笑一声,便要后退,裴风战银牙狠咬,也不拔剑,连带着那弟子尸身,径直朝司空玄刺去。 司空玄本是挟持点苍剑派弟子,欲逼迫奔溃边缘的裴风战丧失意识,与那弟子相距不过三寸。此时裴风战一剑透体,剑芒吞吐,无端又涨一寸,令他措手不及,饶是运足风湍,仍为剑芒刺中,血涌如注。 裴风战全力一剑,未尽全功,而这十七名弟子尽数折损,一时雷霆霹雳,在耳中轰鸣。踉跄一退,又是迎来沙布封快鞭一扬。沙布封这条血色长鞭,生有钩刺。适才一鞭索命,正是这钩刺所致。现在一鞭劈肩,若是打实,即便侥幸活命,这条手臂也是废了。 生死一瞬,南宫欣舞白绫一抛,一阻齐林王双鞭攻势,拼着负伤,朝裴风战纵身而去。齐林王心念电转,更不饶人,一鞭之后,再是一鞭。南宫欣舞接连受创,凭着一口真气不散,强压喉间腥红,双手一打,一对白绫犹如灵蛇摆动,生生缠住血色长鞭。 血色长鞭名为鞭,可是周身钩刺,锋利无比。沙布封决意取命,怒吒一声,一身功力灌注而下,白绫应势撕裂无数。霎时,布片飞散,缤纷而落,宛如天降大雪。迷蒙雪雾中,乍见一道幽蓝剑影,翩然而现。剑身一颤,化作寒影千重。 沙布封惊愕之间,长鞭稍作迟疑,去势不变。鞭影扫落,犹见千钧力,幽蓝长剑上挑之势,当即受制。南宫欣舞娇吒一声,退而不乱,剑身一抖,剑花挽动,生生将长鞭挡开。 一侧裴风战,神思飞旋,眼见爱徒霍命,既羞且愧。明玥剑一振,反身攻向司空玄。剑长刺短,裴风战又是含恨出招,功力尽催,剑上青芒,再涨一寸。吃得兵器之亏,司空玄一时倍受掣肘,连连后退。 战局混乱,各自拼杀,哀号遍野。正在杀声震天响彻之际,一道清妙诗号,扫尽尘埃漫天:“一字法门三界魂,十方因果六尘深。明心无觉劫身报,昙花了却尽空门。”诗号尽,但见一道白衣法僧,脚踏莲花步,手捻玉佛珠,悲悯一眼,却是清高孤傲。 “裴掌门,小僧来晚了。”眼见战势纷乱,明心合身扑入。身后,念知、刀都二人,兵器尽显,紧随其后。三派弟子,背身合圆,紧护圆中翠袍男子。 “哈哈,荆州一战,尚未见底,来得正好!”且听一声豪迈,响彻天地。随即,惊天一枪,如裂电破空,朝念知刺去。正是孟常轲。念知双剑一错,格开枪锋,转身攻去。 与此同时,边城青手提藏锋剑,独战武当刀都。杨羽清双掌挥洒,一阻明心脚步。 “嗯?”战局再添新人,缪侯疑问之间,刀式不改,更见狠辣。屠奉七亦是手段阴毒之人,只是吃亏在先,一步落,步步下风,一手刁钻剑法,已然难以尽展,转瞬之间,又多了一道血痕。 屠奉七本非骁勇之人,却是极善把握。心知缪侯手腕,退让已然不能。顾不得伤痛,反手出招,只攻不守。缪侯眉峰一耸,道了声:“好!”一转刀锋。 另一方面,眼见屠奉七步步受制,屠奉六十指捏刀,正欲暗中相助。却是听得孟常轲句喝声响,身形一转,八柄飞刀斜挥而去。飞刀快,人更快。不过弹指之间,已然欺身而上。 孟常轲长枪使圆,霍霍生风。乍闻身后破空声响,已知闪避不及,凭借多年意识,回枪挽花,抖落一地飞刀。见状,心下一片无奈。未待惆怅,屠奉六手握飞刀,一做匕首施展,快招连环,不及眨眼。短暂相接,孟常轲已知来人是谁,退避之间,长枪一分为二,左手使棍,右手持枪,却是一改往日凌厉,反倒一意防守。再看屠奉六,出招毫无顾忌,招招取命,即便露有破绽,仍是不改攻势。 而在战团外围,杨羽清缠斗明心。二人皆是以快打快,以巧打巧。杨羽清一人双式,左使“鬼影手”,右运“碧澜烟手”,双武并流,奇招层出不穷。明心手一抖,白玉佛链缠绕手腕。见他指捏佛印,恢宏佛气,**自生。行招虽快,却是饱含佛家罡气沛然,一掌运化,犹胜群邪辟易,正是“佛印六诀”中“莲华散尽释大千”。 一时战势纷纭难解,却是忽来一阵水波翻涌,参杂喧嚣之中。原是静如沉璧的湖面,涟漪层层,五艘大船,隐隐约约,一字排开,自远而至。湖面风劲,吹得红色大麾猎猎而舞。船头,黑洞洞的炮口,直指岸边,幽幽森森,令人无端生惧。 未等众人回过神来,且听得轰隆巨响,撕裂苍穹。天玄教宗一方人马,似乎早有所料,已然抽身而退,向两侧回避。中原正统之人,尚未听得各派掌门、正统盟主发号命令,便早早作鸟兽散。正处于交锋之中的杨羽清、明心二人,情知逼命在即,不敢恋战,眼神交汇,彼此心意,了然在胸。各赞一掌,借力退去。 二人不及稳下身形,滔天响声,直冲云霄,震得大地四野,一片震荡,激起湖面波涛,连拔数尺,直将岸边人群,落得满身。一声未绝,随即,又是四声接踵而来。霎时,如天翻地覆,沙石乱荡,尚未脱离险境之人,来不及惨叫,便化作一阵血雾,飘散天地。一时间,耳畔蜂吟不绝,脸色惨白,头晕目眩,胸中气短,功力稍逊者,已是一口心血喷出。饶是杨羽清功力深厚,仍是不由连连退步。反观天玄教宗之人,个个以手捂耳,张口大喝,竟是无人伤亡。 “三路围困,莫非便是此等布计么?”杨羽清心念电转,也是暗叫侥幸。若是明心一如其他舍生忘死之辈,怕是自己也要与那惨亡之人一般,尸骨无存了。 五声炮响过后,五艘大船渐行渐近。血红大麾上,金线刺边,黑线铁划,“天玄”二字,威风赫赫,飒然飘舞。船头上,隐约可见数条人影。正中船上一人,身着武者劲装,背跨鬼头大刀,神色肃穆,手持火炬,颇为不耐得催促着手下替换炮弹。 红衣大炮一现,着实惊得中原正统群雄胆寒。当年杨普明一战“青踪剑客”邬言延,夺下红衣大炮之事,如今年轻一辈或许不甚了解,但稍有年长者,早已铭记在心。近二十年来,中原正统虽与天玄教宗摩擦不断,但步步机警,即便兵临洞庭,也只是浅尝辄止,一战即退。现下洞庭湖畔,红衣大炮甫一现踪,轰天裂地,夺人性命,中原正统弟子,不过弹指之间,便已折损三层。 心惊之间,五艘大船愈来愈近,黑洞洞的炮口,在火光之中,透出阵阵噬人寒光。眼见火把将落,中原正统之人脸色骤然煞白如蜡,却是听得“轰隆”一声巨响,火光冲天,竟见东侧大船轰然爆裂,木块炸得粉碎,如雨搬纷纷坠落,漂浮在湖水之上。未待众人醒觉,但见一条黑影,急如利箭,朝相临大船射去。随即又是惊天之响,第二艘大船连船带炮一并沉入湖底。 “好快的身法!”杨羽清等人心头震惊,却是惊、喜各异。 不及思绪绕转,黑影再出,径直朝正中间大船驰去。 欧阳苍只觉寒风如刀割裂脸颊,瞬时清醒,竟是来不及拔刀,凭借多年武觉,起掌出招。哪知黑影虚势一幌,继而折转,再近红衣大炮。欧阳苍一掌击空,已知中计。红衣大炮事关重大,不敢轻放,连忙追去。却见黑影稍缓,一对如枯槁般的漆黑尖锐手指,向红衣大炮引线夹去。欧阳苍人快刀快,鬼头刀一拔在手,手臂微抬,便向黑影双指砍去。只此一手,足见功力不凡。黑影无意争胜,双指一缩,再向第四艘大船跃去。 欧阳苍本未笃定黑影就此中招,只欲一阻来人攻势,只消纠缠片刻,便足可使得剩下两尊大炮再朝中原正统之人打压。届时即便武功高强之辈未见损失,但门下弟子,势必死伤惨重,胜负即定。启料黑影一身高艺,却是无意与他缠斗,一击受阻,连忙拂袖离去。欧阳苍算盘落空,刀势却是一发难收,“呛啷”一声,劈断引线。 定身回神,再是两声巨响接连而来,如同丧钟相扣。巨大爆炸,激起万丈水花,湖水动荡,打得大船如雨中浮萍,摇摇欲坠。 “谁!”欧阳苍怒极恨极,撕心裂肺般大吼道。 喝声远去,湖面重归平静,若非五艘大船已沉其四,适才一瞬,真如虚梦也似。 红衣大炮被毁,中原正统之人气势顿时高涨。适才眼见门下弟子惨亡,裴风战心如刀割,此刻精神一整,长剑再提。而雪山剑派、青城派弟子本就人数较少,方才及时脱离战团,倒也无甚损伤。反观昆仑、崆峒二派,缠斗之间,未能离去者众,死伤最为惨重。萧京、言达安悲从中来,怒吒一声:“狗贼,纳命来!”兵刃在手,提步纵身,不过须臾之间,便已来到船前。 大船离岸,不过数步,以萧京、言达安之能,一跃而上,轻而易举。眼见二人登船在即,欧阳苍心知此二人虽然武林名声未见响亮,但一身武艺却是不容小觑。何况二人联袂而来,一旦上船,联合之下,自己难存生路,当下毫不犹豫,大喊一句:“拦下他们!”招呼左右天玄教宗弟子上前抵挡,自己也单刀在握,独挡来势汹汹。 杀端再开,两方人马见再无红衣大炮之威胁,立时纠缠起来。杨羽清等人对视一眼,情知红衣大炮事关重大,或许胜负亦将即刻分晓。不再管那道黑影去向,纵身跃向大船。 方一起身,便是飞刀又至。孟常轲首当其冲,一枪一棍,回旋后挑,迎面而来,竟是屠奉六活命之招,暗叫“无奈”,转身应敌。 屠奉七已负重伤,难挡缪侯杀刀,节节败退。此时,但见一条黑色人影自屠奉七身后跃出,一力独挡缪侯之威。且见来人,于屠奉七一般衣着,却是生得瘦小精细。手上一对黑白铁尺,或架或格,竟是式式限制缪侯之招。缪侯刀路受阻,眼一凛,眉一挑,便见来人腰间,玄色木牌上,镌刻着一个“三”字,其身份,呼之欲出。 于此同时,张凤兮、苏漫、齐林王、司空玄、沙布封各自迎敌,不让正统之人,靠近大船一步。 大船下,萧京、言达安快步不止,一剑一刀,如索命无常,触碰者亡。二人急于报仇,不欲多做纠缠,对视一眼,萧京当先跃起,言达安单掌一拖,直将萧京送上一丈余高。萧京起身之际,旋身抖剑,缠住言达安刀身,顺势一提,二人一并跃上船甲。 两派掌门登船,欧阳苍顿感压力。刀剑连出,一者沉,一者灵。欧阳苍单刀难敌,已落下风,且战且退。身侧教宗弟子举兵相助,却是难挡刀剑攻势,性命,转瞬即逝。 危难之际,一白一青两道人影加入战团。杨羽清双掌双式,奇招妙法,交织鬼影重重。萧京前路被阻,复仇心切,兼之来人身份可疑,不由心头怒起。振臂抖剑,三十六朵剑花缤纷而去,正是昆仑派镇派剑法——“飞花流光剑”。昆仑武学,以气为宗。萧京含怒出剑,无上功力倾注剑身,一剑化万千。杨羽清意在退敌不在杀。毫不恋战,撤步疾走。与边城青眼神交汇,彼此心意,尽在胸中。 且见杨羽清右掌“碧澜烟手”招式不改,左掌掐指捏诀,转攻为守。一侧边城青见势快步而起,借招运招,藏锋剑一剑挥洒,便是一道剑气纵横。萧京何等手段之人,“飞花流光剑”剑招一出,岂能轻易饶人?饶是边城青剑气凌厉,但他剑锋微颤,万千剑花未止,又见剑影双分,分刺杨、边二人。此等手段,即便剑道大家如太子清等人观来,亦不得不叹为观止。 “来得好!”杨羽清低喝一声,纳气归元,拨划阴阳,一招腾风。边城青清朗一喝,借风出剑,一剑犹见千钧力,竟是迫得萧京不由一退。剑势不绝,再是快步一剑,手腕一抖,挽出剑花朵朵,洒落剑芒阵阵。 萧京纵然一身玄奥,但在杨羽清、边城青二人联手之下本就难以施为,此刻二人主客互易,攻势互换,更是难以招架,不由一退再退。一侧言达安见状,挺刀入阵,急欲救人。哪想,杨羽清似是早已洞悉,掌式瞬变,骈指为剑,顺着刀背划过,指尖无端生出一股凌厉,直取言达安仅有的一只眼睛。于此同时,欧阳苍见时局已定,鬼头刀断无留人道理,纵身入战,便是一刀劈头,直欲去下言达安性命。 生死立判,饶是久经沙场,言达安心头仍是一阵惊慌,却不敢退,亦不能退。 电光火石之间,骤见一团乌云自上压下,引动冷冽劲风。乌云之中,一只黑森森手掌乍然而出,快得不及眨眼。但听短暂的金戈交错,五人竟是同时退步。 大船之下,杀声动天响,大船之上,寂静听针落。 伴随一声肃杀冷寂的诗号,一条黑影,徐徐落足船尖:“阎王三更扣人命。黯魂销骨,噬脉销形。生死书上风雨惊。铁面无私,判手无情。”诗号一出,无情之语,竟是萦绕耳畔,久久不散,宛如摄人心魄,难以回绝。话音落尽,船下厮杀之声,随之消止。 但见来人,一袭玄色长袍,包裹周身。脸上,一张黑铁面具,仅仅露出一对深邃阴沉、如刀似钩般的眸子,只一照眼,便令人无端心寒。见他一腿独立,一腿横盘,却如松柏屹立,纹丝不动,长袍随风猎猎而舞,又似幽冥鬼魅,不着痕迹。 “是二哥!”屠奉七身形一正,忍不住稍稍退后。一步尚未退完,一柄雪白铁尺,已经抵上他腰间,一道黑影,无声接近,在他耳畔阴恻恻说道:“莫要惊慌,二哥可不是专程前来责罚于你。”屠奉七稍稍松了口气,强自笑道:“三哥言重了。不是说来的是五哥么?”屠奉三“嘿嘿”怪笑,道:“五弟另有他事。若非二哥请命,此次前来的,便是大哥了。老七啊,你可是得好好想想,有没有做些逾越之事。”屠奉七本就心神惶恐,听闻“大哥”二字,更是一阵惊慌,半晌,方才镇定:“三哥说笑了。” 屠奉三兀自怪笑,收回铁尺,背在身后,目光一扫两方人马,喃喃说道:“这天玄教宗果然底蕴非常。”思忖之间,将玄黑铁尺交到左手,右手握了握拳,不着痕迹地隐于袖中。目光流转,看向缪侯,暗自庆幸,若非自己一手铁尺功夫,恰是克制缪侯刀势,怕便不会仅仅只是受了内伤这般简单。冷不丁倒吸一口凉气,心有余悸。 再看大船之上,神秘来人一掌划分战团,两端五人,各自震惊,看向来人的眼中,或惊或喜,各有不同,但听闻来人诗号,其人身份,却是不言自知。欧阳苍低头看了一眼随身数年的鬼头刀,刀面之上,赫然多了五根指印。只是接触一瞬,已然有此劲力,足见此人内劲浑厚,可参造化。回想先前以惊雷之势,连破四尊红衣大炮,并一举击退自己,念此心中骇然之下,再退一步。反观杨羽清、边城青二人,纵然心中惊骇,仍无所畏惧。杨羽清不退反进,上前一步,抱拳说道:“原来是‘铁手判官’屠奉二,果然名不虚传。” 第五章:祸起萧墙(上) 广天厚地,判官独行。 “铁手判官”四字一出,看似轻飘飘的话语,却如千斤之重,压得众人心头一沉。 “铁手判官”成名数载,大内七屠之内,于首领屠奉首齐名,掌七屠刑法。虽然少有现身武林,但其为人冷辣、手段无情,早已响动四海。是以即便同为七屠之内的屠奉七,咋见之下,仍不不免心生怯意。此刻磅礴现世,先是连破四尊红衣大炮,继而一掌逼退四大高手,分化战场,此番手段,足堪盛名。见他迎风而立,身不动,已如渊渟岳峙,不苟訾笑。 裴风战收敛心神,既是屠奉二亲自出手,想来幕后定有朝内高层指示。自己此行,多是试探,并无直捣黄龙之意,索性旋剑负背,静待后续。 屠奉二利目一扫,场中概况,了然在胸,不做表情,徐徐说道:“赵宗主既已来到,何必作壁上观,不若现身一见才好。”见他双目猛然一睁,看向不远的湖面。隐隐约约,湖光山色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张画舫,于湖水涟漪,徐徐而来。 画舫如闲庭信步,不急不缓,任是湖水动荡,行速不增不减,足见掌船人经验之丰富、手段之高妙。咋眼看去,尚是浩瀚中一点星辰,几个眨眼,竟已行数里,如临眼下。 画舫之上,一人横卧竹椅,一手托额,尽显散漫姿态,一手举杯,看似悠然自得,好似这场生死纷争,全然不入眼下。一茶品尽,茶杯缓缓放入右侧桌案,双眸陡然一睁,却是深邃凌厉。此人看似不足四十,一头乌黑长发直披双肩,梳理得一丝不苟。脸颊轮廓分明,隐隐之中,不怒自威,正是天玄教宗宗主,赵飒飞。赵飒飞身后尚有一人,身形枯瘦,皱纹满面,一双竹篙般的双手,却如铁铸铜浇,握住长竹,不见分毫老迈。一推一送,船行如湍,令人不敢轻忽。 各路精英,均是内家好手,远远看去,已然看得分明。不及天玄教宗人马行礼,屠奉二凝音成线,久而不散:“赵宗主当真气度非凡,如此大势将去之际,犹能稳若泰山,真有昔时安石之态,却是不知是否能有幼度之才。” “多谢屠奉二当家的赞誉。”赵飒飞飒然一笑,兀自倒上一杯茶水,以三龙护鼎之姿,拿捏掌中,却不饮下,看似闲来把玩模样:“说起安石之态、幼度之才,本宗主不敢妄自攀比,但是大势将去,却不敢苟同。”见他悠然模样,如与好友对饮欢谈,偏偏声似洪钟、音如大吕,无形之间,气态万千,一身雄浑内劲,当真无可揣度。 “嗯?”屠奉二一声冷笑,不置可否:“愿闻其详。”当前形势,天玄教宗最是依仗的红衣大炮,五损其四,剩余一尊,亦在屠奉二之掌握。若是论及高低,天玄教宗的确稍显颓势。赵飒飞此刻现身,语出惊人,倒是真真令中原正统之人心生好奇,看向天玄教宗所在,心思渐沉:“莫非尚有底牌未出?” “二当家的亦是明白人,何必要本宗主说个明白?”赵飒飞朝杯中吹了口气,也不饮下,信手一抛,茶杯飞出三丈远,随即径直没入湖水中。不待众人疑问,湖面一阵动荡,满眼银光闪烁,竟是无数利箭,自下而上,冲出水面,直达丈高。 中原正统之人观之,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如此机关,若是全无防备,一旦踏入,势必有死无生。 惊魂未定,又是传来赵飒飞阵阵笑声:“我天玄教宗,立于洞庭君山百年不倒,其中固然有一干热血英豪舍命拼搏,但这水道机关之守护,亦功不可没。二当家的,敢问若是中原正统之人大兵压境,能过这机关者,又有几何?” “十不存一。”屠奉二冷眼一扫,已是心有定论:“机关巧妙,的确非凡,但若我方以一人一舟之法,即便不知机关位置,逐一试探,终有破解之时。天玄教宗之能为,当是不止如此才是。”言语之中,淡漠如斯。其破解机关之法,固然是以小换大,但所谓“一人一舟”,却是以命换命,若是私下谈论,或是可行,但此刻说来,倒是难以苟同。 裴风战眉峰一皱,双唇张合,却是思绪一转,终是一字未发。反观身侧明心,摇头不已。 “好,好一个‘一人一舟’,如此做法,的确最是省心省力。”赵飒飞不置可否,继而再道:“便是不知,二当家以为我天玄教宗之能为,尚有几何?” “底蕴,”屠奉二缓缓说道,却是更令中原正统之人,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天玄教宗之底蕴,可不仅仅是百年之久。无论是当初与古武韵庄、倚鹤楼三足鼎立的天绝门,还是独战碧庄、掌压紫皇岛的天幽玄门,皆为天玄教宗之底蕴。何况,我等所见识的,不过天玄教宗冰山一角,尚有三长老,以及传闻中的大宗主,始终未曾浮出水面。”听他细细道来,却是愈发令人心惊胆颤。他口中所言的天绝门、天幽玄门,皆为一时枭雄,二者与天玄教宗之关系,中原正统各派核心自然有所了解,但门下弟子,怕是多半不知。此刻听来,三者关系,千丝万缕,一时心生哀气。何况言下之意,教宗顶峰,尚未显露,天玄教宗之实力,着实莫测。 “看来二当家的,对我天玄教宗,知之甚详。”赵飒飞赞叹一句,话锋陡然一转,已少三分悠闲,徒添七分凌厉:“便是不知,二当家此行,是何用意!”说到最后,眼神一肃,似要看清这个深不可测之人。 屠奉二好整以暇,回眼以应:“一见大宗主。” “嗯?”赵飒飞轻笑一声,颇为玩弄:“二当家打算怎么见?” “赌。”屠奉二渐吐一字,气运百骸,黑色长袍顿时飒飒舞动,露出手上一对玄色手甲,冷冷森森。 “玄墨手甲,大内巧匠锻百炼之手笔,果然非同一般。”赵飒飞由衷赞叹,又道:“二当家打算如何赌呢?” 屠奉二闻言也不回应,转身问向裴风战说道:“裴盟主,敢问今日可有后续?” 裴风战眼神扫过各派门人,见一干人等,已然无心再战,胸中有谱。屠奉二之言语,着实打击非常,若是强行再战,已是衰兵难胜。再者,天玄教宗尚是底牌未现,深入其中,凶多吉少。心思把定,说道:“无意之战,何必久续。” 屠奉二稍稍点头,进退有序,不由对裴风战高看几分。转首回应赵飒飞道:“十掌定干戈。以十掌为限,判官自信,除却赵宗主,如今洞庭湖上,天玄教宗之人必败无疑。” “判官此语,未免夸口。”沙布封冷笑一声,语气之中,却是几分底气不足。反观缪侯,看向屠奉二的眼神,略带赞许之色。如此手段,如此见识,如此气态,当真非常人可比。 赵飒飞眉心微动,本是有意看向缪侯,思绪百转,却又移开。缪侯此人,虽属玄武堂堂主,但自从杨普明死讯传来,便已闭门不出,若非此刻中原正统精锐尽出,依缪侯心性,绝难拔刀。一战既闭,欲再相助,着实困难非常。神色不动,一如往昔,谈笑自若:“二当家好生算计,轻飘飘数语,便是要本宗主不能出手了么!”说到后来 ,一口真气凝结,如穿云破月,直入脑海。 “赵宗主如此深厚雄浑之功力,判官心悦诚服,待此间事了,他日定当一番讨教。”屠奉二口吐自如,无形之间,运化内劲,全然不受赵飒飞功力影响。只此一手,足见修为。 杨羽清观来,亦是不由佩服。不敢分神,指运剑式,按住边城青指尖“劳宫穴”,为其凝神聚气。边城青未曾想赵飒飞功勘造化,加之突然发力,措手不及,已被内劲袭身,险险暗受内伤。好在杨羽清见她脸色微变,及时出手。此时心绪稳固,气海平稳,边城青不由朝杨羽清投以感谢。 杨羽清神思在外,未曾留意边城青之眼神,双眸看向屠奉二,再番打量,已入沉思。 却听赵飒飞似笑非笑,问道:“二当家舌烂莲花,本宗主自愧不如。所谓赌,有输有赢,判官何不想想,若是掌下漏气,输了此局,又当如何?” “嗯?”屠奉二眼中惊愕一闪而过,一时竟是不知赵飒飞此言何意。依大内记载,天玄教宗虽然底蕴深厚,但多是隐于台面之下,而如今所见,纵然高手如云,却是久战之躯。转瞬,目光微移,看向一脸冷漠的缪侯,暗自思忖:“赵飒飞所言,莫非便是指的缪侯?”念及缪侯能为,由衷赞佩,却是无惧,当下朗声说道:“赵宗主所言极是。适才裴盟主已然言明,此乃无意之战。若是判官技不如人,自当退兵而去,倘若胜上一筹,还需赵宗主归还剩余五尊红衣大炮。” “既然是赌,输赢尚需平衡。莫非二当家以为,今日即便你们不肯退兵,犹能踏足洞庭湖上一步么!”说道最后,赵飒飞眼神一凛,不怒自威,引动波澜。 屠奉二毫不为意,似是早已有谱在胸:“如此,不知赵宗主所求为何?” “倒也简单,”赵飒飞徐徐说道:“点苍剑派问剑楼内的黑铁匣子。”一语,引得各派掌门惊骇,不及出言发对,却听赵飒飞又道:“百年来,点苍剑派既无能打开黑铁匣子,何必强自占为己有,让先人之智蒙尘。” 黑铁匣子内中之物,或许各派弟子并不了解,但各派掌门、核心弟子,却是知晓一二。半卷记载,无甚作用,却是唯恐赵飒飞已然得到另外一半,并且已有相当把握,能可打开此匣子。 此中关系重大,饶是屠奉二亦是不敢擅自做主,迟疑之际,但听裴风战冷然说道:“既然赵宗主有兴趣,裴某何妨奉陪。但匣中之物为何,你我心知肚明,仅以五尊红衣大炮,怕是尚且不及。” “自然。”赵飒飞说话间,从怀中取出一张皮卷,又道:“此为天玄教宗洞庭湖上十八处水阵图,加上五尊红衣大炮,如此当可平衡?” “可以。”裴风战说道:“黑铁匣子尚在点苍剑派,按照约定,若是天玄教宗技高一筹,裴某自会送至赵宗主手上,但也希望赵宗主能可准守约定,拿出的当是真正的水阵图才是。” “裴盟主大可放心。区区水阵图,岂能于我天玄教宗之名声相比。”赵飒飞轻蔑一笑,便不再多言,一双精锐眸子,汇聚屠奉二一身。 约定即成,屠奉二也不拖泥带水:“敢问天玄教宗欲派何人一堵?” 杨羽清闻言,亦是心中好奇。赵飒飞言语之中虽然对十八水阵图不屑一顾,但此物却是涉及天玄教宗根本,一旦落入中原正统之手,水阵形同虚设,是以赵飒飞势必严肃以待。 正欲等待结果,却听赵飒飞胸有成竹说道:“何必着急,稍带片刻自有分晓。”见他和身后老者低声交待,不由一惊:“赵飒飞之目的,当在匣内《星魔阵》图谱。若非十足把握,断然不会有此一赌。若能带出天玄教宗隐藏势力,固然是好,倘若半卷图谱当真落入赵飒飞之手,以此人能为以及在建宫见闻,说不得当真能可破解。”思念电转,再无犹豫,上前一步,朝赵飒飞拱手说道:“宗主,在下白虎堂堂主杨普明之子杨羽清,贸然请战,还请见谅。” 本在低语的赵飒飞,乍闻“杨普明”三字,不由一震,转头看去,隐隐约约,眼前这个白衣少年,竟是似及了那仗剑破敌,意气风发之人。纵然早有所料,如今亲眼所见,仍是不免失神。似笑非笑,一时心思难测。半晌沉默,这才说道:“普明之子?”目光一转,看向张凤兮、孟常轲等人。 张凤兮未曾想到,面对屠奉二,杨羽清犹能主动请缨,担心之余,仍是远远朝赵飒飞行礼:“回宗主,正是如此。” “好,好得很!”赵飒飞猛然一笑:“想不到今天竟是遇到普明之子,当真我天玄教宗之福。”笑意顿止,朝杨羽清微微点头:“既然主动请缨,想必有所把握。此战交由你,又有何妨。”说着,身形半躺,看似慵懒,实则目中精光,紧紧观视。 “‘剑神’杨羽清,‘南武林第一剑客’杨普明之子。”屠奉二稍许惊讶,复又打量这个白衣少年。适才一直未曾留意,只是一撇而过,见识此人出手,虽有不凡,但尚未见出高妙。此时再度看来,气势内敛,着实并非寻找武者:“既名为‘剑神’,判官自当领教阁下剑上造诣!”此番话说来,已然不似早先淡漠。 “此人不是福建宋家的宋珩么,怎生又是杨羽清?莫不是一直隐藏身份?”屠奉七曾于太原云府故地,与杨羽清有过一面之缘。其时,屠奉六曾言,此乃点苍剑派的客人,此刻看来,却是天差地别。屠奉六亦是心存疑惑,却是未曾显露:“无妨。既是裴风战确定之人,倘若有所差错,自可找裴风战一问究竟。” 屠奉七本欲再吐挑衅之言,却见屠奉二已然运招在手,一袭玄墨长袍,猎猎而舞,不由哑然。 起招运势,屠奉二一改早前鬼魅之姿,口中冷冽一喝:“第一招!”霎时,黑影瞬动,人比音快,只在弹指之间,便已侵身而上,与杨羽清不过三步之距。掌未至,阴毒之气却是发在意先,吹得杨羽清、边城青二人长发乱舞。 杨羽眼神一变,只观其出招,已知非凡,不敢托大。一掌震开边城青,一掌悬于胸口,骈指为剑,疾退同时,横划一招。一招,看似全无章法,却是凭借多年剑觉,自发而出。 掌指交错一瞬,屠奉二眼中色变。骤然发难,一者本是有意抢占先机,另一则也是一番试探。未想,杨羽清仓皇迎战,退步、出招,一气呵成,似行云流水,不着痕迹,其一身修为,已然令屠奉二不由高看三分。不待一掌势尽,竟收招退步:“‘剑神’之号,名不虚传,只此一手,已然胜过这洞庭湖上九成剑者。” “盛名之下无虚士,判官手段高妙,在下佩服。”一招势毕,杨羽清稍得喘气,手腕一转,天光云影出鞘。横剑于胸,映着万千光华,流转一道雪亮。 “此剑何名?”只一眼,屠奉二已然识出此剑非凡。 “天光云影!”杨羽清吐息之间,左手化掌,似爪非爪,徐徐拂过剑身。内劲灌注,天光云影无端自颤,隐含云中龙吟之响。 天光云影再现,太子清眉峰一蹙,不由念起日前三招之约,按下心绪,作壁上观。杨羽清之剑技、心智,太原城外一晤,可见一斑。此时对上铁手判官,更可见得深浅。 “此剑好名,亦不凡。”屠奉二赞叹一句,陡然纳劲,气吐山河:“玄墨手再行讨教!”说罢,再度欺身,却是别开攻势,似幽玄鬼影,刁钻难测,一瞬之招,尽展百般变化。 杨羽清一剑在手,无畏无惧。心一定,眼一凛,起手,剑鸣声动,挽出剑花缤纷,携天星倒悬之势,倾瀑而出。 再度交手,试探已是多余,唯有掌中争雄,剑上称神,一交高下生死。 霎时,金玉大作,火星迸射。屠奉二掌势骤变,于百花盛开之中,避虚就实,直取剑上锋锐所在。玄墨手甲不知是何材质所锻,竟似坚不可摧。天光云影快剑连环,却是不能伤其分毫。屠奉二乘势而上,一掌未尽,左手厉指根根,如锥如剑,一抓,似是破虚裂空,直逼杨羽清胸口要害。 一剑失利,杨羽清不退反进。踏步侧身,转震入离,避招之际,反抽剑身,又是“哗啦”声响,天光云影柔若云丝,直欲缠上屠奉二袭身手臂。 屠奉二眼中惊诧,双掌毫不停滞,旧招未老,新招叠生。弓腿踏步,掌行阴诡,弹剑钩爪,不让寸土。杨羽清侧身提掌,出招,便是“碧澜烟手”上乘绝学“烟霞撩月”。一掌,虚实相应,变化无端,宛如乘云驾雾,凌空折桂,起于青萍,落入松涛。 识出掌法高妙,屠奉二愈发兴致,不退不避,直撄其锋。双掌交错,不过一瞬,已是或推或穿、或挑或按,接连四式,生死往来。 战圈之内,招来式往,生死一瞬,战圈之外,亦是同感逼命,暗自捏汗。屠奉二绝技在手,炉火纯青,刚柔相济,诡谲莫测。杨羽清剑攻掌守,看似已落下风,实在仍在五五之数。 但听一声叫好,屠奉二身形再变,顿足倾身,再现鬼魅身法,朗朗白昼之下,仅只一瞬,竟似消失无踪。杨羽清心思变幻,愈发警惕,不敢贸然行动,长剑斜指,看似破绽百出,实则守势尽显。单掌沉腰,渊渟岳峙,如做抱圆之态。 “啧,好茶还是需得等待。”扁舟之上,赵飒飞独饮香茗,慵懒姿态,随意瞥向大船,却是将大船一切,尽纳眼中:“此番剑招,并非‘长风三叠剑’。”身后老叟,独撑竹篙,欲言又止。 蓦得,杨羽清眼中精光闪烁,快步疾退。一退三步,骤然又止,旋身出剑。一剑,快得不及眨眼,在光芒之中,流转一道绚烂。且听“铿锵”一响,消失的人影再度现身,双指夹住剑身,一掌直催杨羽清心口所在。杨羽清蓄势待发,单掌以应。双掌碰撞,层层力道如巨浪重重,一层一层涌入屠奉二掌心。屠奉二亦早有准备,暗劲汹涌,摧山断岳。 一招双法,杨羽清掌势不改,内力倾注,天光云影尖锐处,竟生三寸剑炁。饶是屠奉二对掌上玄墨手甲自信非常,亦是不敢徒手相接,连忙撒手。杨羽清剑势一转,剑光霍霍,散成银蛇乱走,漫天剑雨,做水银泄地,无孔不入。 屠奉二退而不乱,于万点剑雨之中纵横穿梭,片缕不着。直待瞬息之机,错步挺身,厉掌再出,如惊雷裂空。不及闪避,杨羽清侧身避开要害,仍被屠奉二掌橼勾中长布包裹,暗叫糟糕,反掌回拍。屠奉二亦不退半步,进掌以喂。 双掌同时击向长布包裹,两股雄浑力道冲撞之际,大船震荡,湖水涟漪。长布包裹内,一声剑鸣冲霄,随即,“咔啦”碎响,琉璃剑匣碎成万千,散落在地。剑匣内,一柄厚沉长剑震颤不已。 纵然已知琉璃剑匣内收藏何物,此刻看来,裴风战仍是不禁稍稍失神,思绪百转,过往一切,纷纷涌上心头,终是只能化作一声无奈。 于此同时,一直慵懒之人,猛然起身,望向云破月的所在,神思飞转,直到“咔嚓”一声,掌中茶杯碎裂,方才回过神来:“是云破月!” 剑匣碎,宝器现。屠奉二、杨羽清二人心思把定,变掌为爪,同时抓向云破月剑柄。屠奉二利爪剖划,携带阴毒之气,抢得先机。杨羽清掌出抱合,似握实解,反运“围腰卸甲”,层层化解来袭力道,于分毫之内,变化“鬼影手”,一点剑柄,握剑踏步,做行云妙法,快退三步。 “好招!”大船之下,南宫欣舞惊赞一句。 “一招三式,同运‘长门卸甲掌’、‘鬼影手’、‘行云步’,此等应变,的确不凡。”裴风战称赞之余,眼光移向南宫欣舞,不论大船之上的人究竟是何身份,一分好胜之心,隐隐而动。 再看船上之人,屠奉二惊赞之余,招式不见停留,脚步一动,一影三化,毒掌愈见凌厉。双掌错落而出,交织杀伐暴雨,生息湮灭,已然极招上手。杨羽清退步之间,天光云影送还入鞘,云破月转交右手,凝气一喝,真气汹涌,云破月剑鞘飞旋而出,红云现芒,剑器出鞘! 云破月来,沉积十载之剑,伴随飞旋的天指针,于狂风暴雨之中,划出一抹红霞。一剑出,九转归一,流风乱走,借势凭威,融于剑锋所向,吞吐三寸剑炁。 十招之数,已过七层。屠奉二心知肚明,此刻若非强硬,绝难取胜。画地为圈,再赞功力,掌中风雷,夹带阴风毒劲,吞纳九川。开阖一掌,万邪交汇,端得排山倒海,神佛辟易。 同样的心思,杨羽清一剑未止,四式同出,搅动风云。昔年,杨普明成名之招“平沙怒马凌山关”应时而出,剑势、剑诀同运,以强破强,直撼屠奉二掌上威严。 轰然一击,船板震裂,二人各自添红,却无人后退。 不及擦拭嘴角殷红,杨羽清一剑擎天,天引针受劲飞旋,云破月徒生一缕清光。清光之下,杨羽清气定神闲,抱元守一,蓄势以待。对面屠奉二,单掌提于胸口,玄墨手甲隐隐透出一丝毒气,人不动,掌势已纳八表之威,尽显顶峰姿态。 “二哥认真了。”远处,屠奉七小声说道。 “最后三招,已是胜负分晓之时,二哥自然全力以赴。便是不知,这位‘剑神’,又有几斤几两。”屠奉三兀自冷笑。 “不过论剑台评剑所得,这‘剑神’之名如何做得了数。”屠奉七嗤之以鼻:“三招之内,二哥定然取其性命,也好让天下之人看看,论剑台推崇之‘剑神’,究竟是如何不堪。”随之,又是一哼,满是不屑。 屠奉三闻言怪笑道:“据说,‘剑神’之名,非是论剑台所封,而是杨羽清自称。”不待屠奉七反驳,又道:“不过,却是洛阳萧家现任家主首肯。洛阳萧家家主点头,怕当真有此能为啊。” 屠奉七嘴角一动,终是不再多言。 “第八招!”屠奉二气势已生,抢先出手,一掌动阴阳,汇百毒于掌心,于话音起时,划一道疾影,破开虚空。一掌,快且疾,刚且猛,周遭木板,难堪其力,纷纷碎裂,偌大船只,竟在屠奉二出掌一瞬,下沉一分。 雄掌来袭,杨羽清身不动、脚不移,吐气纳息,凝一身浑厚于剑身。云破月剑锋吐虹,出招一瞬,自下而上,快得不及眨眼,如翔龙抬头,洗越沧海,正是“潜龙越沧溟”。 掌剑相撞,气势恢宏。二人心生争胜,知晓决胜三招,已然不可退避,再赞功力,势要退敌一步,抢取先机。一时,流风乱做,大船倾斜,船甲木板,再度碎裂。 但听屠奉二凝声一喝,幽冥玄功,自掌心喷涌而出。凭借玄墨手甲刀枪难伤之能为,屠奉二强势出招,逼得潜龙低头,破月黯然。杨羽清只觉气息难继,旋步一踏,以“盘丝腿法”走“八卦游龙步”,于八相之中,层层卸力,借着掌势凌厉,翻身而跃,心、剑、身合一,长剑挥洒,落英缤纷,万点剑芒,如红雨坠落,化作根根利箭,细密得分毫不存。剑芒落处,洞穿船甲,屠奉二一步之内,木屑纷飞,后路已尽,退避不能。 “嗯?”裴风战当先一惊,南宫欣舞随后亦是诧异:“这是‘流转剑法’!”此言一出,点苍剑派众人均是愕然,却又有三分茫然。饶是镇定如太子清等人,亦不由惊奇。 “不对,”裴风战眉峰一敛,又道:“反运‘秋雨扫萍’,的确高妙,却是以自身功力催动,并非我点苍剑派法门。”闻言,点苍剑派众人方才释然。“秋雨扫萍”一招,固然深奥,但在场点苍剑派门人皆有修习,施展之下,相较这白衣少年,却是千差万别。 “此子果不简单啊。”一旁屠奉三似笑非笑,饶有深意道:“看情况,此子当真精通点苍剑派的剑法。看来,此子身份,当需彻查一番。”不知有意无意,眼神汇聚在裴风战身上,只是一扫,仍被裴风战察觉。二人四目相对,心思各异。 而在洞庭湖,一叶扁舟上原本慵懒的人,此刻蓦然起身,眼神闪烁,是惊,是奇,更是不解:“建宫,果然是建宫。除了建宫,当世还有何派能教出如此剑术!”惊叹神色,转瞬即逝,按下心绪,静观其变。 进退无路,屠奉二心赞一声,双掌举天拨圆,气劲自发,顿时,万道牛毛黑雨,自周身激射而出,直撄剑芒锋锐。暂得一瞬契机,点足如凭虚御风,不见双腿弯曲,已然抽身,退至剑芒之外。 “蜀中唐门‘细雨墨玄手’!”屠奉二绝式施展,诸派掌门心头骇然。裴风战早从丘玄归口中得知,赵华招笼一批武林异人,成立大内七屠,而这七人之中,便有蜀中唐门弃子。屠奉二之身份,裴风战早有判断,此刻亲眼目睹,惊赞之余,更添三分疑惑:“如此精妙手法,岂是唐门弃子所能习得,莫非其中另有蹊跷?”思无所得,索性暂且按下。 剑招使尽,杨羽清翻身而坠,单足点地,旋身震剑,红云弥天。终招已至,杨羽清不敢有所保留,内劲鼓舞,云破月划出一片凄绝枫红,以拙入巧,藏虚纳实,映照云海波澜。屠奉二单掌变幻,阴柔至毒,汇聚湖水山势于一掌,瞬影三闪,足堪造化无穷之妙。 “‘沧海映月照古今’!”张凤兮见状,脱口而出。论剑台上,杨羽清曾以此留招,印证“剑神”之名,至今想来,尤为称绝。 “不对!”太子清淫尽剑道数十载,对于杨家剑法,研究颇深,一眼观来,已知关巧:“杨家剑招,却非以杨家家传内功驱使。” 聂临闻言心思一沉,说道:“生死之刻,究竟是隐藏本门武学,还是显露自身家学?此子身份不好定夺。” 弹指间的交谈,战团之内,金戈大作,气劲澎湃,周遭一步之内木板尽碎。且见剑掌一触即分,二人尽皆是虚招相对,至绝一招,尽付掌上分说。一者,如拂琴三扣,菩提拈花,举重若轻,一者,似反弹琵琶,判官执笔,冷冽无咎。气旋如翻浪,气涌如走马,双掌交击,流风暴窜,边城青身在战团十步之外,犹感气劲滂湃,难以定身,连退数步,扶上船栏,方才安稳。 掌劲沛然,天愁地惨。二人难堪其力,齐身退步。一退,杨羽清便是三步,嘴角再添新红。一退,屠奉二仅退一步,黑铁面具下的神情,难以分辨,仅有一双惊赞不已的双眸,流转着不可置信。左掌背后,一言不发,正如来时,渊渟岳峙。 “今日起,天玄教宗怕是又添高人相助。”明心手腕一震,玉佛珠重新盘入掌心,暗自一叹,低声问道:“如此看来,此人的确化解了‘天罡指穴法’的封穴暗劲,此中缘由,你可知悉?”念知稍稍摇首:“依此人博学之长,或许当真有化解之法。” 片刻,屠奉二长舒一口气,说道:“赵宗主以为此局胜负为何?” 赵飒飞爽朗一笑,道:“二当家的赌约,本是一胜一负。如今二当家未见得赢,羽清也未见得输,此局不胜不负,便算平手如何?”虎目流转,单掌前伸,示意“请”字,喝道:“教宗众人,暂且让开一条道路吧。”话音一落,天玄教宗众人纵有不甘、纵有疑惑,却也不敢怠慢,纷纷退后,留出一条十人并肩来宽的道路。大道朗朗,在湖风吹过之刻,沙尘弥漫,浑然不知前途为何。 屠奉二稍稍拱手:“赵宗主快人快语。”转头再对杨羽清一抱拳:“剑神之名,果非虚传。他日当有再会之期。”说罢,不待杨羽清回应,双足一点,飘然而退,快步连走,已到屠奉三等人身前。三人见状,连忙作揖。屠奉二抬手打断,说道 :“今日事毕,无需久留。三位贤弟自行离去即可,为兄尚有要事,先行离去。”快足而奔,几个起伏,渐渐消失人影。 直待屠奉二身形不见,屠奉三这才朝裴风战“呵呵”一笑:“既然不胜不负之局,多留无益。裴盟主,我等三人这便告辞。”裴风战拱手回应,道:“此局劳烦诸位。”屠奉三闻言,怪笑数声,携同屠奉六、屠奉七二人,径直离开。 人渐远去,声声怪笑犹在耳畔环绕,惹得中原正统之人多有不快。南宫欣舞冷哼一声,问道:“师父意下如何?”裴风战心念一转,岂会不明当下局势?朝杨羽清再看一眼,说道:“带上捐躯门人,回返太原。” 大内七屠、点苍剑派前后离开,其他各派亦无久留必要,当下背上伤亡门人,络绎离去。一时战声震天的洞庭湖畔,不消多时,重归平静。 天青云淡,烟波浩渺,茫茫山河,一望无垠,唯有血流成渠,满湖残木,述说一段洞庭兵燹。观来,何为胜负,何为成败,不过森森一片白骨。 望着湖畔天玄教宗弟子尸身,赵飒飞良久不语,看着众门人满面疲倦,只得幽幽一叹:“大内七屠,当真名不虚传,一出手,便有倾覆玄黄之能。”随即颜色一正,朝众门人拱手道:“此战有赖诸位鼎力,本宗主在此感谢万分。所有逝去弟子,尽数带回君山,厚葬于英烈殿内。”英烈殿,安置天玄教宗为战而逝之人灵牌所在,意义非凡。听闻此语,天玄教宗一干人等,皆抱拳回敬,恭声说道:“宗主英明!” 杨羽清负伤在身,由边城青在侧扶持,听闻赵飒飞之语,亦是抱拳回敬,心中却是暗暗思忖:“赵飒飞蛊惑手段非常,只此一着,便可令教宗无数好手死心塌地。”目光流转,见众人眼含尊敬,满面虔诚模样,又是暗叹数声。 不多废言,赵飒飞命天玄教宗门人回返君山。 莲花灯盏,烛火摇光,映照石殿,几转几绕,在森森石殿内,洒出金蛇万条,亮如骄阳。 石殿内,赵飒飞端坐上位,望着座下一干英豪,力敌中原正统,锐搓大内七屠,心中澎湃,何其意气!虎目流转,缪侯早已告辞,他心知肚明,缪侯此人素来不喜这般吵杂,也是不曾受到影响。一起身,众天玄教宗门人齐齐拱手抱拳,赵飒飞单手虚按,道一声“免礼”,继而说道:“此番围剿,中原正统之人自以为胜券在握,却是不想,我天玄教宗人才辈出,何惧之有?”再一凝神,又道:“早前太原之行,工部总管穆辞死于青城聂临掌下,此仇总有相报之日。”当即点名孟常轲出列:“穆总管与你素来交好,其葬礼一事,全权交由你负责,切记不可马虎。”孟常轲连忙抱拳应承。赵飒飞颔首,再点张凤兮出列:“听闻望江楼内,有二名异人,今天战局,可曾遇见?”张凤兮向前一步,抱拳道:“此番围剿,所到之人,除却大内七屠四人,皆为中原正统中人,并无望江楼内的异人。” “嗯?”赵飒飞稍稍迟疑:“如此看来,并非中原正统的帮手。”杨羽清闻言,上前说道:“禀宗主,在下曾与此二人有所接触。一者身着破旧道袍,面无表情,如失魂魄。另一老者乃西域僧人模样,却是诡异非常,使得一手‘摄魂术’,厉害非常。”赵飒飞眉生峰蹙,沉思片刻:“‘摄魂术’乃是源自阿吒力教的蛊惑之术,此老者善使其术,纵然不是葬火教中人,也势必与其脱离不了干系。近年来,葬火教作壁上观,便是等待我教与中原正统两败俱伤之时,一举入侵。此时此刻,此二人一番行动,倒是值得玩味。”思绪深藏,朝杨羽清多看一眼,白衣跨剑,真真与当年那个号称“南武林第一剑客”的少年相似,两条迥然不同的身影,在眼前逐渐重合,已然分辨不出,不知是何心思,终是话说一叹:“羽清,当年普明身居白虎堂堂主,时至今日,此位仍是空缺。依你今天功绩,任居此位,理所当然。”杨羽清也不故作扭捏,当下应承。 此时,却见一天玄教宗门人疾步入内,俯伏一拜:“宗主,三元会王氏三兄弟拜访,现处洞庭湖岸,请宗主定夺。” “王氏三兄弟?”听闻此语,杨羽清、张凤兮等同入荆州城的六人眼神互交,不由想起运使“三才化元阵”的王成三人,若说巧合,断然不信。 “三元会地处福州,与我天玄教宗素无交际,此时前来拜访,绝非简单。揣测无用,便请他们入内何妨。”赵飒飞冷笑一声,吩咐下去。那门人连忙退出石殿。 “宗主,听闻三元会镇守福州,抵抗倭寇,会中不少好手,其中以大当家‘白面客’黄定为最。此人善于图谋,精于机关暗器,却是弑主篡位之辈。如今王氏三兄弟相来拜访,定是黄定授意。”张凤兮道。 “无妨,一见便是。”赵飒飞嘴角一弯,别有心思。左右安排,石殿内,仅余下日月护法、三大堂主及兵行礼三部总管八人,余下一干人等,尽数离去。 烟波浩渺,云雾蒸腾,水气氤氲。一望无垠的洞庭湖上,一叶扁舟划开水纹沉璧,于青螺白盘之中徐徐而行。舟上,三名大汉半仰半躺,依在竹椅之上,看着洞庭山水,不是发出“啧啧”赞叹。舟尾处,一名落魄少女,被麻绳缚住手脚,动弹不动,唯有眼角泪痕,述说心中悔恨。时而看向少女,三名大汉放声大笑,满吃嘲讽。反是舟头处的船夫,眼中只有不远处的君山,对身后声响,似视若不闻。 一撑一掌,不过多时,小船稳稳当当,抵上岸口。船夫当先下来,站立一侧,随后三名大汉押送落魄少女登入君山。入眼处,峰峦盘叠,沟壑回环,竹木苍翠,云间洞府,风光迤逦,如淡扫玉璧,丹青画笔,好一派人间仙地。 也不言语,适才石殿禀告的教宗门人单臂前伸,道一“请”字:“三位随我来。”一名大汉笑道:“天玄教宗果然名不虚传,坐落好山好水,难怪人才辈出。这一路行来,似疏实严,往来通报,自然不提,便是这湖水下,怕是也别有文章啊。”见那门人也不答话,自觉无趣,只得一路跟随。 蜿蜒而上,不多时,已至龙舌山。且见平整处,搭设一方亭子,亭内悬挂一口大钟,此刻看来,锈迹斑斑,不知多少年月。 “想必这便是大名鼎鼎的飞来钟了。不过传闻,此钟已毁,莫不是后人重铸?”大汉略有好气,站在钟下细细来看,大钟四周描绘金龙盘空,栩栩如生。随手一推钟杵,那门人阻拦不及,便听黄钟巨响,直贯君山上下。不待大汉愕然,上方小径处,已行来一堆人马 门人有命在身,纵有不满,亦不敢耽误,上前交涉一番,那一队人马这才离去。看着离去之人恼怒目光,三名大汉啐了一声,招呼那门人赶些带路。 一路无话,复行数百步,这才来到石殿之外,待得一番通报,三名大汉已然略有不耐,听到准许,压着落魄女子径直走了进去。眼见赵飒飞端坐上座,只是稍稍拱手,也不行礼,便道:“在下三元会王成,这两位是在下同袍兄弟,名为王端、王锐。今日造访贵宝地,乃是奉黄大当家之令,向赵宗主恭喜来的。” 杨羽清等人眼神一换,暗自一惊:“果然是他们。”目光再一转,看向三人身后的女子,又是一惊,赫然竟然便是荆州城内,从这三人手中救下的女子,只是未曾想到,终归还是重入虎口。那女子本知自己断无生机,心灰意冷。一路走来,浑浑噩噩,不知所在。只是忽觉数道目光袭来,不由抬眼望去,哪堪想,竟是荆州城内的恩人,再观这石殿,不难猜出他们是何身份。惨然一笑,哪里还有什么期盼,只是将头埋得更低。 “何喜之有?”赵飒飞双眸半睁,却是锐光闪烁,将这殿中情势,看得分明。 王成先一拱手:“乃是双喜临门。这第一喜,自然是数个时辰之前,大败自诩正道的中原正统。想那中原正统,不过一群乌合之众,若无朝廷暗中支援,早是一盘散沙,被各个击破了。如今妄图以螳臂之躯,撼动高山,当真可笑至极。” 赵飒飞莞尔一笑:“黄大当家有心了。这洞庭湖距离福州足有千里之遥,黄大当家犹能关切,足见是位有心人。那这第二喜,又从何而来?”见王成从怀中取出一张信笺,朝张凤兮打了个眼色,张凤兮这才缓步上前,接过信笺。二人对视,王成立时认出,眼前之人,便是于荆州城内,破了自家“三才化元阵”的男子,不禁心头一跳,本欲发作,却是碍于身处天玄教宗,不敢过于造次。 接过信笺,赵飒飞打开红漆封印,取出内中文书读来,“呵呵”一笑,道:“三元会一直以来,镇守福州,抵抗倭寇,一不结盟,二不扩张,不知此信有何意图?” 王成说道:“今时不同往日。通力合作,总好过孤军奋战。这匡正之路,前有中原正统,后有葬火教,如今大内七屠风头正盛,明为除佞,实则铲除异己,武林中人,人人自危。我三元会黄大当家的,审时度势,以为与贵教同盟正是天作。一则,兵出奇效,中原正统断然料所不及。二则,朝政昏庸,合该贤能居之,大当家的,愿为子牙之流,辅佐明君。” “哈哈哈,”赵飒飞放声连笑,连道三个“好”字,一双眸子直勾勾看向王成,不知是何心思:“黄大当家赞缪了,敢问合作的第一步是什么?” 王成本被赵飒飞看的心头踌躇,此刻听他一番话来,自然喜不自胜,忙将落魄女子压到前殿:“赵宗主,此女乃是秦王掌上明珠,涵灵郡主。” “嗯?”赵飒飞稍一沉思,道:“你所说的秦王,莫非是便是现居凤阳的秦王?” 王成说道:“正是此人。秦王亦属嫡系,依世袭传统,理当就任当今圣上,奈何敬帝左右手段,废弃太子,谋取上位,将秦王弃置偏僻。秦王有心,却无奥援。如今我等侵下秦王爱女,加以诱逼,足以令其入我等同盟。届时,辅以贵教与我会,一举扫清中原正统,另立新王,一如探囊取物。” “黄大当家好深的谋算啊,”赵飒飞一笑,却是毫无赞毁:“以秦王名义举兵,名正言顺,而我们明珠在握,届时天下大势拟定,我等如同垂帘。不过……届时你我两方,孰为掌权之人?”猛然,脸色骤变,扬手一挥:“三元会近年来有何作为,天下谁人不知,我天玄教宗,又岂会朋比为奸?拿下!” 一句“拿下”,不及王成三人反应,张凤兮、孟常轲、齐林王三人白刃出鞘,纵身而上。 三人未想,赵飒飞变脸如斯,本是以为,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纵然不能同盟,尚不至于为难,哪想,转瞬之间,便是杀招迭出。仓惶举兵,王成大骂一声:“姓赵的,难道你要与我三元会不死不休!” 赵飒飞冷笑一声:“尔等入我君山,不守礼法,私自扣响飞来钟,引三军之乱。即便黄定在此,亦无可开脱,不过为三元会树立规矩罢了。”话音落,剑斩胸、枪穿心、鞭碎脑,伴着三人不甘,白红洒落一地。飞红溅处,涵灵郡主浑身染血,早已惊如弓鸟。 尸身落地,血染大殿。赵飒飞看向涵灵郡主,思绪一转,说道:“将涵灵郡主压往地牢。” 张凤兮闻言心中一沉:“宗主,如此行径,与三元会无异。”赵飒飞冷然说道:“三元会不过借势起兵,而我教,却是堂堂正正,让秦王做我们的马前卒,岂会一样!”说吧,背过身躯,不负多言。 口令已下,张凤兮尚自踌躇,齐林王却以按下涵灵郡主,小声说道:“张兄,本就是敌非友,何必多做慈悲。何况,早前你已救她一命,只怪她气哀势衰,定数如此,怨不得别人。”手掌力道加重,将涵灵郡主推出石殿。 “凤兮,早前便发觉你神色有异,与此女之间,究竟有何瓜葛!”赵飒飞也不转身,只是沉声说道,更似试探。 张凤兮眼见涵灵郡主无辜受灾,本在失神之间,哪里听得清赵飒飞说得什么。苏漫赶忙解围:“回宗主。早在荆州城内,这三人便捉拿此女。其时我等不知女子身份,但念我教教义,不敢置之不理,这才出手相救。若是早知此女身份,断然不能轻放。” “有救有擒,也不算亏欠了她。”赵飒飞点头说道:“此事已定。待穆总管丧事完毕,在做商榷。” 和风飘动,百蕊争荣,萌芽出土,香草排新,绿荫叠翠,好一派清奇茂林。时而黄鹂脆鸣,唱起锦绣风姿;时而杜宇欢悦,指引旅人归乡。 树林内,一对人马,缓步而行。眼边,烂漫好景,却不能引得一丝注意,满面皆是愁容,满目,尽是哀惋。当先一人,似俗似僧,长发如瀑,垂于背脊,白袍赛雪,清莲不染。手指纤长,做佛祖拈花,提起一串玉佛珠。佛者眼神深邃,如烛火洞明,铅云难蔽。望向满目风光,竟是眉山高锁,复行数步,却又停将下来。 “师兄所思何事?”一名小僧问道。 “这一场洞庭兵燹,来得突兀,去得突兀,仿佛一双无形的手,推动一切。”转动玉佛珠的手指一顿,明心叹声道,随即,有摇了摇头:“但愿一切,皆是小僧多心了。” 骤然,平地起煞风,无端烟尘飞扬,吹动满树枝叶乱摆,婆娑作响,红花绿叶,如绵绵细雨,纷纷坠落,迷蒙一片。隐约中,一条带煞人影,徐徐步来。人,消瘦高挑,衣,血色暗淡,一手斜放,紧紧握住掌中宝剑,在地上拖出可怖怪响。 穿林而来,似熟悉,似陌生,唯有一声凶狠诗号,激荡众佛修之中。 “万里狂沙灭众僧,百岁残风卷秋尘。试问天下谁为主,道本为首千古尊。” 第六章:祸起萧墙(下) 狂沙灭众僧,道首千古尊。 纤草落叶,交织一片迷蒙。迷蒙中,一条杀影,如踏地狱鬼唱,走出一条修罗血路。长发在风中猎猎而舞,露出一双冷眉凝锋,不着人之情感。长剑指地,划出渗入骨髓的可怖声响。 “你……你……”队前一名小僧惊悚道,忍不住,连退数步。 “不好!”明心心念一动,急忙朝小僧奔去。 一时,风动,人动,剑动。只在一瞬,落叶着地,鲜血着地,将这青绿树林,染成杀戮血场,铺开一条诡异道路。 不及回应,小僧倒落,喷薄如雾的鲜血,染红了明心一身雪白袈裟,打湿了满头青丝,顺着鬓发,勾勒出一张愤怒的脸颊。 杀戮未止,剑者毫不理会满身鲜血,剑势不停,转瞬,又是一名僧者倒地。 怒怒怒!明心怒上眉山,看着眼前这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昔日旧情不存,出招已是极端。手一扬,白玉佛链连缠带打,先困杀人剑,再出手,似拿似捏,欲擒罪恶元凶。反观来人,一剑扫荡,剑炁沛然,汹涌如潮,生生逼退明心,也不追击,纵身跃入人潮,剑势起伏,血雾连天,来不及呼喊,条条性命,如草芥消散。 “为什么!”一声质问,无人回答,只有一剑一剑的杀戮,回应这一句的无力。眼前,灰旧染血的道袍,已非昔年车文泽外,共抗葬火教,挽狂澜于倾颓的好友,更非同心同力,布下“三星困龙阵”的智子,只有化身修罗的刽子手。不知何故,不明所以,看着同修倒落的身影,无需等待回答,唯有出招。 脚划地,掌擎天。明心极招上手,气势陡攀,正宗佛门绝学,汇于一掌,顷刻,化作金刚怒劈、佛祖挥手,浩然掌气,如天星倒悬,倾坠而落。 旧袍剑者杀式已开,断无撤离之理。气劲袭身,剑势一改,不退不避,直撄其锋。长剑一开,乌金练白锋,似挂非挂,似挑非挑,翻飞动惊鸟,滚地不沾尘,端得是高妙武当剑法。剑锋转动,无端森森诡异,竟是魔法运道功。 “灭慈归寺之凶手,果然是你!”纵然早有料,如今亲眼观来,仍是不由万千震惊。堂堂武当高足,竟沦魔道,何其悲凉!一声叹,欺身而上,进步肢接,纵横开阖,尽显佛门刚正无俦之功力。翻掌一动,白玉佛链缠绕臂腕,指捏佛印,招行六诀,招招式式,断无慈悲。 旧袍剑者杀戮骤止,冷眉无情,口吐一语:“佛者,杀!”剑劈拳吐,明明是正统武当绝学,偏偏行得是刁诡异能,尽做取命手段。 幸存五名僧人,也是武艺超绝之人,一时杀阵措手不及,此刻定睛看来,不由惊喝:“武当无怀!”眼神互换,手中长棍布开架势,正欲相助明心,哪想明心沉声喝止。 车文泽一战,无怀下落不明,本就明心、念知之心病。早先点苍剑派之中,目睹慈归寺喇叭伤势,心中已生不祥之念,如今观来,无怀沉沦魔道时日已久,认不得昔日熟悉之人,唯有屠戮佛修者之念。几番接触,其魔功入道学,实力更胜昔时,自己全力施为,尚且难阻剑锋,何必徒添人命? 剑炁来去,犹如实质,一动,引剑炁群动,化作利箭逼命,已是武当上乘绝艺。明心见势,口含真气,灌注一身,扬臂挥扫,白玉佛链舞卷如浪旋,翻涌滔天,似山河倒悬,如来垂手。一招,已然倾注一身佛家内元。 佛链抵剑芒,禅武会魔功。正邪极端交汇,地裂山崩,河川愁惨。但见一抹血雾喷出,明心犹如断线风筝,倒飞而出,一身雪白袈裟,布满鲜血。洞庭一战,本就内元大损,哪里还是入魔无怀之敌手? 无怀一剑争胜,何来旧情?洗秽剑锋芒一旋,近身三刺,取命只在顷刻。 “妖道纳命来!”忽得翠铃铃一声喝,乍见一道青影纵身而入。掌中一柄雪亮长剑,一挑一抹,双式连环,交织弥天剑网,尽挡洗秽杀剑。一手,似揉似环,将明心拦腰抱住。陡然长剑收招作格,借洗秽剑上雄力,连退数步,方才定身。 且见来人,身似弱柳扶风,肤如凝脂无暇,面若桃花芳菲,眸宛潭水秋波,端端一个倾城佳人。五指芊芊,盘握长剑,更见冰肌玉骨。背后负上一柄水墨纹路油纸伞,明明一个武道中人,偏偏似个大家闺秀模样。小心翼翼,将明心安放下来,朱唇轻启,来不及说些什么,无怀夺命剑招,已然逼近。 低啐一声,青衣女子旋剑如风,挺步进招,剑风飒飒,扰动风云,千树万树落叶缤纷,在流风卷动之中,交汇无尽秋雨,化作剑端杀招。一招,已然展露非凡根基。 无怀剑招凌厉,凝炁成丝,如有实质,力破万法,落叶折,秋雨散,杀意纵横,神佛辟易。近身一剑挥洒,青衣女子惊愕之间,仓惶接招,仅是一触即分,已感杀神之威。无怀似是无心恋战,一招使尽,也不追击,洗秽剑一划,身动如燕,穿过青衣女子,径直斩向明心。 “麻烦啊!”青衣女子退而不馁,转剑再进,强护明心于身后,口中娇喝道:“小妖僧,你还不快走,少在这里碍手碍脚,影响本姑娘。”说话间,剑随身走,快剑缠斗,毫不停滞,重重剑影,犹如光幢,将攻守二人笼罩其中。 明心闻言心动,一时思绪纷乱,半晌,方才叹气说道:“楼姑娘不必如此,当小心为上。” 青衣女子剑快人快,长剑挥洒,不让无怀再进一步:“你这妖僧,休得胡言乱语。若是无你在此碍事,本姑娘大可放手尽兴,区区小道,能奈我何!”说话间,好生打量眼前的无怀,见他似乎听不见二人对话,饶是言语之中,对其多有看轻,仍旧无动于衷,只管行招破围,若非是心意坚如磐石之辈,便是另有他故。却是来不及多想,剑风破空,一招凶过一招,一剑狠过一剑,纵然旨在斩杀明心,无意与自己纠缠,犹觉漫天仇恨,铺面而来,何其可怖。剑出烟缭云乱,只在弹指之间,已是数招并发,一时香汗淋漓,娇气连喘:“小妖僧,这鬼道人莫不是和你有杀子夺妻之仇?怎生恨不得将你扒皮抽筋。” “你……”明心闻言欲怒,却是见她为护己身,几近忘死模样,话在喉中,难以言发。且见青衣女子弱柳之姿,力撼杀神之威,行剑肆意,如行云流水,由意生,由念发,纵情之间,似舞者挥袖,绝妙难言。反观无怀,强攻突进,看似毫无行招迹象,宛若市井泼皮,实则已臻剑上极端。一者为护,一者为杀,双剑交错,铿锵乱响,谱写一曲救与杀的音律。 明心哪里不知,如今的无怀全无理性可言,青衣女子看似能与之平分秋色,实则已近极限。先前出言不逊,亦是为让自己能可抽身离去。知其心意,又哪里能抛其不顾?连退数步,避开战团,盘腿坐下,默运玄功,疗复伤体。其余五名僧人见势,摆棍布阵,将明心护于中心。 眼见明心打坐模样,青衣女子蓦然心生暖意,暗骂一声:“妖僧。”不敢多想,快剑连环,分毫不让。 “好个‘凌烟行云剑’,十二青衣果然名不虚传。”但听清朗一声,却见一条清瘦身影,如行流湍,踏风而行。人如玉,白袍透粉,芍药点春光;刀如玉,雪色无暇,风霜冻烟云。见来人似闲庭信步,绕绕转转,好不惬意。星眸流转,与明心眼神互换,蓦然扬手斜挥,掌中石子如箭矢疾射,朝一侧树端打去。随即,树端枝叶摇摆,落叶纷纷,一条枯瘦嶙峋身影徐徐而落,定睛看来,一身破旧僧袍,已不知多少年月未曾清洗,全然看不清究竟是何颜色。若是平常相遇,只道是域外苦行僧人,但一双灰白眸子,在这一干高手看来,却是不由胆寒心惊。 明心一见来人,无怀种种,已有定数,一时心中悲怒交加,气息骤乱,张口便是呕出血来。 “咯咯,”妖异僧人怪笑道:“洛阳牡丹,扬州芍药,原来是扬州天辞府的娃儿,手段不错,眼力也不错。” 妖异僧人一语道破来人身份,那人也无意掩饰,却又无意多做寒暄:“想来西域数桩灭门惨案,皆是出自你二人之手!” “哈哈,正是如此,”妖异僧人得意一笑,伸出一掌,徐徐数来:“沐恩寺,白云寺,慈归寺,枯荣寺,西域四大寺的灭门,皆是出自这中原英少之手。”蓦然,五指合拢,也不见其他动作,白衣男子却是连忙撇头退步,说道:“好一个‘摄魂术’!”顿步运气,不多言,拔刀出鞘。 白练流转,如潜龙出渊。刀身细长,自白玉刀柄前伸,挑出一个轻微弧度,似玉非玉,似铁非铁,在日光照落下,反射得格外艳美。刀,自出鞘一瞬,便与人融为一体,如流风中一片落雪,轻灵翔动,快得不急捉影。 妖异僧人手捏佛印,起手第一招,竟是西域佛门绝艺,“大日如来手”。妖氛合佛气,使得浩掌诡谲,徒生阴森,似地藏殒身,万鬼哭城。 来人见势心寒,凌空变招,刀影腾光,于阴风翻涌之中,觑见一瞬之机,顺势而走,逆斩不疑。 却听裂帛一响,妖异僧人陡然退步,袖口已被割破。同时,原本与青衣女子缠斗的无怀,一剑横扫,逼退青衣女子,扭身回走,剑挑来人。来人一招得势,却不敢躁进,背身横刀,格开洗秽剑夺命锋利,再看去,妖异僧人已与无怀快步离去,眼见是追赶不及,只是落下一句怨恨:“若无玉露凋霜,此掌定当完纳你之劫数,待我取得大悲明王剑,再当讨教!” 眼见二人不见踪迹,来人长舒一口气,收刀入鞘,朝明心一拱手,说道:“少林明心,果然名不虚传。”明心稍稍点头道:“司徒居士赞缪了,也是居士眼力过人,不然纵小僧有意提醒,也无可成事。” “扬州天辞府少主人司徒洛?”青衣女子不知何时,已在二人身边。美眸流转,从司徒洛身上划过,见明心身前草地一片鲜血,赶忙推开护在明心身边的僧人,提掌运气,按住背心“灵台穴”,一股轻柔缥缈之力,徐徐流入明心奇经八脉,疗复伤势。 不过片刻,明心长吐一口浊气,脸色逐渐红润。起身道谢,却见青衣女子腰上布料,已被斩裂,想是与无怀交战中,被洗秽剑切开。所幸内有一物,抵挡致命之招。定睛看来,竟是一张猴脸面具。 “原来是碧落青天猴面青衣,楼云袖楼姑娘,”司徒洛抬手一拱:“姑娘英姿飒爽,不让须眉,碧落青天,果然不愧中原脊柱。” “那是自然,”楼云袖嘴角一挑,得意道:“就这二人,我家庄主不必动剑,一曲足矣。” 司徒洛闻言,立即附和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天下谁人不知,北堂庄主一手‘海潮调’,可谓前无古人。”虽是嬉笑,但是提及北堂燕此人,却又分外尊重。转身朝明心一行礼,道:“明心大师,我奉一位老前辈之命前来,既然此间事毕,便就此告辞。”正欲就走,又被明心拦下:“敢问哪一位前辈?”司徒洛稍作迟疑,说道:“佛曰‘说不得,说不得’,总有相见之时。”也不等明心回应,飞也似离去。 “这人该不是属兔子的?”楼云袖哼了一声,却见满地佛者尸骸,血染沟渠,何其可悲?一时无心打趣,只得出言安慰:“小和尚,你也莫要太过悲伤,佛家不是讲究轮回么?他们皆是德行善道之人,定当入个好轮回。” “多谢。”不觉间,二人相聚不过半步,明心急忙后退,又道:“相救之恩,没齿难忘。楼居士想来亦有要事,不必在此多做耽搁。” 楼云袖也不理睬,自顾说道:“你们这一行当是返回少林,这便将师兄弟火葬了去,好过路程颠簸。”提及痛处,明心点头答应。寻了处空旷,将佛者分排列好,落了火把。 火光掩天,浓烟滚滚。不知是否错觉,竟似有梵音唱响。明心等僧,双手合十,口诵《地藏经》。佛功参天,金熙洒下,照得众人如披圣辉。 悠悠一纸悼文,多少英魂谁人记? 英灵殿内,赵飒飞手持祭文,口中切切,徒惹得多少教宗门人潸然泪下。悲声散去,望着层层叠叠,数不清的牌位,或是长年落灰,或是新漆描金,赵飒飞思绪百转,一时心动,虎目迷蒙。五指一松,悼文轻轻飘荡,落入火盆,转瞬,化作一团灰烬。 手负背,不多言,赵飒飞转身离去。身后,日月坛主、四象堂主、三部总管依次排列,跟随其后。不多时,一行人步至石殿,烛火摇曳,宗主高坐,一抬手,众人皆拜。起身之刻,但见殿外一名教宗弟子,手持白鸽,请问而来。但得应允,快步疾走,行至赵飒飞身前,自鸽腿上取下飞信,恭敬捧上。赵飒飞取来飞信,挥手命弟子退下。展开飞信,稍作解看,面露疑色,沉思片刻,唤来张凤兮道:“先前所言的西域僧人与旧袍道者,又出现了。” “嗯?”张凤兮一声疑问:“敢问宗主,此二贼现身在何处?” “半个时辰之前,便在洞庭湖外树林,此刻当已离去。”不待张凤兮询问,赵飒飞又道:“此二人拦截少林人马,连杀十数僧人,若非碧落青天猴面青衣楼云袖与扬州天辞府司徒洛出手,今日围剿洞庭的少林人马,便要全数陨命。” “此二人竟有如此手段!”张凤兮惊道。一班坛主、堂主、总管亦是浑然一震。杨羽清迈出一步,拱手问道:“碧落青天、天辞府如何会在洞庭湖左近?”明心能为,早有耳闻,不少人,亦与其有所交手,着实人中龙凤,如今面对外域之人,竟是被攻得惨况如斯,足见此二人能为非凡。再者,此时此刻,碧落青天、天辞府现身洞庭湖,此中事由自当令人重视。 少林之人生死,赵飒飞并不在意,外域二人身份,心中自有交代,也了然在胸,对杨羽清之疑问,倒有几分赞许,反观张凤兮,自涵灵郡主一事后,已失方寸,不由心生不满。也不表态,朝杨羽清说道:“楼云袖似是为找寻明心,恰巧遇到此事,反是司徒洛,声称奉一位老前辈之命来此救人。能指派天辞府堂堂少庄主之人,其身份呼之欲出。” “铸兵一脉传人,一眼春秋!”张凤兮再是一惊:“一眼春秋沉寂三十余年,如今出面保人,足见明心在其心中地位重要非常。” 赵飒飞冷哼一声:“不过一名背兄夺权之人,纵然身负铸兵一脉奇能,又有何惧?反倒是那西域外来之人身份,方得深思。”张凤兮本双唇张阖,却是话在喉中,生生咽下,转问道:“此二人是何身份?” “屠尽西域四大佛门的西域妖僧,以及……”稍作停顿,赵飒飞似笑非笑,玩味道:“武当无怀。”惊天一语出,众人皆惊。张凤兮神思一转,道:“原来当年车文泽一战,无怀失踪,便是落入西域妖僧之手。” “想来如此。”赵飒飞又道:“张堂主,关于西域妖僧此人,你可有消息?”张凤兮点头说道:“此人名姓无从查证,只知当年拜入慈归寺门下,不知是何缘由,被慈归寺逐出山门,并在名册上划去姓名。西域流窜数年,习得一身邪异佛功,连败西域各寺数多高手,手段残忍。败于其手下高僧,无一不是被其带走,再寻得时,已是褪去衣衫,浑身凿出拇指大小孔位,灌满灯油,点上灯芯,一如剥皮点灯般,死得苦状万分。是以此人被称为妖僧。”张凤兮一番话说来,已然怒气连连。在场众人,不乏凶恶之辈,听闻这些许话来,仍旧不由背心一寒。 “肉躯燃灯,以化虹身。此妖僧不负其名,以佛家舍身典故,处死佛门高僧,当真讽刺得紧。”赵飒飞思绪电转,面露得意:“武当、少林、峨嵋自古同气连枝,无怀、明心、念知更是情谊深厚。如今生出这般事情,即便明心想保,怕也保不得,不妨推波助澜一番。”随即吩咐道:“张堂主,即刻命人将此事散布,定要让正统内外、朝廷上下,尽数知悉。届时,西域佛门定当和武当讨一个公道。若是顾念情谊,中原正统必将与西域各派正式开战,反之,中原正统距离分崩离析,亦不远矣。” 张凤兮稍作思索,当即答应,脸上却是多有不愿,片刻,又道:“宗主,关于涵灵郡主一事……”未及说完,赵飒飞已然打断:“此事无需再议。教宗立足洞庭,中原以北,势单力薄。此时能可利用秦王之力,巩固北方势力,牺牲区区一介女流,何足道哉。”话锋一转,赵飒飞笑道:“时隔二十余年,我教四大堂主总算尽数归位,着实可喜可贺。待得头七过后,本宗主召开盛宴,一来告慰英烈,二来庆贺杨堂主归位,三来明珠在握,何愁天下不定!” 沙布封向前一步,拱手笑道:“还有中原正统损兵折将,少林一派死伤无算,正统内忧外患,当真五喜临门,合该庆贺。”见他浑圆的身子,笑得颤抖,哪里还像个坛主。 赵飒飞闻言,“哈哈”大笑:“沙坛主说得好。”再是仰天一笑,拂袖离去。赵飒飞既已离去,石殿之内众人,亦无需多留,纷纷退去。杨羽清见张凤兮面色有异,有心宽慰,却是不敢多言,向其肩膀按了一按。张凤兮心领神会,点头回应,亦不多言。杨羽清心中一叹,带着边城青离开石殿。 杨羽清既任白虎堂主之职,赵飒飞早已安排人手,收拾昔年杨普明旧居,供杨羽清居住。临近房屋亦打扫干净,以便边城青所用。沿路而行,不多时,屋舍入眼,老树苍苍,似是一直有人看顾。杨羽清心摇意动:“这便是父亲所居住之地么。”一时往事回顾,脚步渐息。 蓦得疾风劲扫,一条玄色人影纵入,也不多言,起手一劈,便向杨羽清打来。边城青闻风按剑,杨羽清却已脚踩迷踪,当先一步,分划阴阳,一挡来人掌风。 来人背负长剑,一招受阻,扔不拔剑,甩手锤拳,虽非高明武学,却是根基深厚,犹见威能。 “嗯?”杨羽清心中生疑,纵然是粗浅功夫,却也非寻常,竟是诸葛八卦村入门拳掌。诸葛八卦村之人,但凡涉足武林,哪一位不是武学大成之人,这些皮毛功夫,何曾施展,外人更是无从窥视。而眼前之人,练习纯熟,绝非偷师,但若说是诸葛八卦村中人,偏偏只会得三招。心思一沉,双掌互叠,如封似闭,划圆成方,大开大阖。 再度肢接,彼此身份,了然在胸,各退一步。但见来人“噗通”一声,直挺挺跪了下来:“大哥,当真是你。” 边城青手按剑柄,一时不知所措,转看杨羽清,见他已经扶起那人,说道:“太原大哥?”莫名之言,唯有内中人知悉。边城青正自疑问,那人又道:“现在仍名为角木蛟。” “杨大哥,你们这是……”见是旧识,边城青放下戒备,上前询问。杨羽清笑道:“幼年在太原所识,不想今日竟在教宗相遇。” 角木蛟接道:“我本是太原乞儿巷的大哥,后来大哥相助我们良多。因我们恰巧二十八人,又是无父无母的弃儿,无甚名姓,索性便以星宿为名。那日离开大衍雅居,丘玄归果未食言,放任我们离开。我们一路南下乞讨,这才被教宗之人收留。” 杨羽清本是试探,听他所言详细,这才安心,说道:“‘混丐’西风烈他们现在太原点苍剑派,日前与西风烈曾有一面,不过未曾相认。其他二十七位兄弟现在何处?” 角木蛟笑道:“校场之上。洞庭湖畔,我们远远观视,看见你施展武学,颇为熟悉,只是你名唤杨羽清,而非木青,是以未曾在意。倒是小狗子倔强,要来试探,我怕他冒犯新任堂主,便先行前来。” 杨羽清稍稍点头,说道:“幼年诸事累身,不得已改换姓名。好在今日相遇。”言到此处,又是一停:“这教宗之内,可有酒家?”角木蛟闻言大笑:“这教宗之中,哪里有人做生意?既然相遇,我这便招呼兄弟们,为大哥接风洗尘才是。”这才看向边城青,思忖半晌,方才小声说道:“这位莫不是嫂子?” 边城青面色一红,如牡丹娇艳,煞是可人,却只字未发,不置可否。杨羽清连忙解释:“边氏边城青。其兄与我亦是好友。” “边氏?莫不是边城焕的胞妹?”角木蛟一时惊讶,脱口呼道。自觉时态,急忙闭口,却是心思难掩,脸色怪异。边城青亦是惊异,顾不得先前尴尬,问道:“你认识家兄?”角木蛟只管摇头,挤出一丝笑意:“并不认识,边大侠之名却是如雷贯耳。”不再多言,打了招呼,便快步离去。 旁观者清,杨羽清看在眼中,心思百转。边城焕虽有侠名,但若说能让天玄教宗之人如雷贯耳,却是万万不能。角木蛟能有此反映,势必有其他缘由。只是角木蛟有意遮掩,碍于边城青在旁,杨羽清自是不便多问。 “真是个怪人。”边城青柳眉微蹙,暗自嗔道。转念一想,既然与杨羽清熟悉,待有机会,自然可问个明白。 三日时间,武林又添新风波。武当无怀,与西域妖僧联手,灭西域四大佛门,屠害少林高僧。有心人推波助澜,“武当无怀”四字,已至风口浪尖。 爱徒失踪,久久不曾消息,而今得悉,清封道人痛心疾首,纵然涵养非常,亦情难自禁,呕出一口心血来。祸不单行,再过三日时间,西域一脉千里传书至中原正统盟主裴风战,剑锋直指武当无怀,誓要武当派给出一个交待。同时,赵华奉命,一纸敬帝手谕,此事朝廷不欲参与其中,望中原正统妥善处置,不可激化中原与西域之间的矛盾。内忧外患,清封道人无可言说,不得已,请颁通缉,追拿西域妖僧与无怀二人。 与此同时,因门人被杀,少林明心心中亦怒,纵然知晓缘由,亦难辩解。方丈渡圆,首度退步,不参与其中。峨嵋念知,奉玄灯师太之令,置身武林,配合诸派行径,意欲一举擒获罪恶元凶。 而身处洞庭君山的天玄教宗,张凤兮广撒眼线,一干消息初露头角,已传达至赵飒飞耳中。一切进程,诚如赵飒飞之揣测,不由得意。时至头七过后,赵飒飞大摆酒宴,集合天玄教宗教众数千,共庆美事。时值特殊,为防范未然,孟常轲调动人马,轮流监守,以防宵小。庆祝事宜,皆交由教宗礼部。苏漫终究女儿身,张灯结彩,贴纸挂铃,相较男子,更是细心,一手操办,亦是热闹非常,有条不紊。 第八日,晚风吹拂,庆宴盛开,上下欢欣。教众坐篷,碗来杯往,不亦乐乎。教宗坛主、堂主 、要员百人,置身宴厅,却是无人入座,只是往来寒暄。宴厅红绸铺地,两侧铜鼎焚香,烟蕴袅袅,恍如仙家。不多时,且听宴厅门外传来一呼:“宗主驾到!”众人停下交谈,整齐划一,静候赵飒飞。且见赵飒飞虎步龙行,脚底生风,入厅一拱手:“诸位久待,但请入座!”说罢,径直步入主位。 赵飒飞一入座,众人朝赵飒飞拱手行礼,依次坐下。杨羽清目光扫过,却见堂主之中,缪候未至。缪候心性孤冷,此举亦在意料之中。五部之列,工部总管穆辞身亡,至今未曾有人接任,是以未曾设置桌席。倒是吏部主管,自踏入天玄教宗起,便未曾出面,值此喜事,仍不见人影,着实疑惑。目光再转,却见角木蛟等二十八人亦在席上,想来于教宗之内,颇有地位。朝二十八人点头一笑,随即收回目光。 赵飒飞身处高坐,一旁苏漫当先为其斟满桌案上三樽酒杯。赵飒飞连敬三杯,庆宴即开。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面带熏红,已是兴致。张凤兮长吐一口气,手举杯盏,徐徐走向赵飒飞。赵飒飞眼见张凤兮近身,不待其说话,已先摆手说道:“张堂主,本宗主不胜酒力,你且与各位教宗兄弟热闹便是,不必顾忌于我。”说罢,朝众人一摆手,独自离去。张凤兮一时哑口,思绪百转,却是不知与何人述说。眼见一干教宗兄弟,欢闹畅饮,苦笑一声,抬杯入口,满是血腥滋味。 “张兄何必愁苦,”蓦然肩头一沉,却是杨羽清举杯宽慰:“宗主连饮数杯,合该休息。涵灵郡主一事,说到底,亦不过行事手段,宗主哪里会伤害其一分一毫。”说着,杨羽清当先饮下一口:“此时良辰美景,岂堪辜负?” “杨兄之意,挟一妇孺而令秦王,亦属该为之事?”张凤兮颜色一冷,颇有质疑味道。 不待杨羽清回应,一旁妙音连珠,宛若含香缥缈,酥**麻:“这天下人皆称我等为魔教,若是一味依据礼法正义处事,岂不辜负所谓正道赐名?何况历来史册,皆为胜者所书,若能权谋天下,则为拥护明主,一正混沌。”说话之人,正是苏漫。杨羽清闻言惊愕,万料不及这般娇滴滴的可人,言语之间,心狠手辣,显露无疑。张凤兮亦是愕然,沉思片刻,放下酒杯,抱拳说道:“不才身体抱恙,先行告辞。”说罢,头也不回,便大步离去。 眼见张凤兮身形无踪,杨羽清捏着酒杯,看向苏漫,眼中精光一瞬,满是玩味:“苏总管着实令在下大开眼界,这一番手段,张阖有度,已见手段非常。”说话间,为二人斟满酒杯,微微抬手。苏漫也不拘谨,玉指芊芊,低垂三分,推杯一碰,笑道:“岂敢岂敢,杨堂主文贯经纬,思虑深沉,我等一介女流,岂敢造次。”一口饮尽,清冽的一滴酒,自嘴角徐徐滑落。苏漫目光内敛,如梦如幻,似不经意,伸出一指白玉也似,将酒水点去。正欲开口,已见杨羽清背过身,向边城青走去。冷笑一声,暖玉姿态,逐渐收敛。 “好厉害的媚功。”杨羽清稳定心神,暗自惊异:“想不到此女非但心性非常,这一手媚功,亦是远超算计,竟能无声无息而动,恍如天成。待得时机,还需彻查一番。” “杨大哥。”边城青见来人面色熏红,已能猜得七八,暗自朝苏漫“呸”了一声。杨羽清按了按手,示意边城青莫要出声,说道:“着实放纵了。早知不胜酒力,还不知回拒,当引以为戒。”说着,踉跄一步,又道:“如无他事,劳烦扶持一把。”边城青本无意久留,听此言语,双颊一红,也不推辞,扶起杨羽清向外走去。 一路走去,举杯相敬者几多。杨羽清醉意朦胧,如囫囵吞枣,杯到即饮,直至不省人事。再有寻事者,孟常轲、角木蛟等人一一挡下这才放杨羽清二人安然。 寻路而行,步履蹒跚,已是月明星稀,好风送爽。耳边闹饮人声不绝,可见盛事。望着灯光蜿蜒而上,如火龙盘踞,昂首欲破天际,边城青耳畔传来一语:“好个天玄教宗,如今看来,其底蕴,远超估算。”说罢,杨羽清连忙向旁疾走数步,扶着树干,俯身做呕。片刻,持衣角轻拂双唇,苦道:“入喉辛辣,偏偏世人皆以此为乐,看来我终究不是此道中人。” 杨羽清酒量不佳,边城青早已知晓,此时听来这番苦恼,不由莞尔:“既然并非此道中人,又何必尝试。”话音一转,正色道:“苏漫此女并不简单,举手投足,皆成妩媚之态,但心机深沉,真实想法难以辨认。”杨羽清道:“岂止是不简单,杀害碧落青天蛇面青衣,无论缘由,尚能安然至今,已是了得。何况这一身媚功,浑然天成,妙入巅毫,却是闻所未闻。只此二点,便足以令人小心翼翼。”随即“哈哈”一笑:“酒多言失,还是早些休息。”一扬手,缓步走入房内。 夜冷风清,喧嚣盈天。风动,人愈发清醒,一身酒意,渐渐散去。笔直的身躯,在风中,微微颤抖。一路奔波,不及细思,如今趁着一缕悠闲,借着三杯两盏淡酒,远眺北方,心中莫名一动。青衣随风舞动,勾勒出一条英姿飒爽的身形,伴着悠长一叹,消失在无边夜色。 烛火摇曳,映照着一道英发雄姿,端坐屋内。自称“不胜酒力”之人,此刻不见丝毫醉态,手握书卷,翻页研读。不知何故,本该握权一方的手掌,竟露出前所未见的颤抖。心绪波涛,终究翻的是书,还是心。 陡然气息一急,一条人影来到,朝窗内人拱手一拜:“拜见宗主。”赵飒飞微微迟疑,停顿片刻,放下手中书卷,提起茶杯,缓缓饮下,说道:“原来是你,进来吧。”如释重负,连忙又饮一杯。来人方一进屋,赵飒飞抬臂伸掌,道:“坐下吧。不与教宗兄弟开怀畅饮,只身来此,所为何事?”收手之间,衣袖卷上茶杯,“啪”一声响,竟是将茶杯拉退三分,摔碎在地。 气氛骤然一凝,赵飒飞失神之际,来人起身飞跃,掌中多出一柄匕首,直取赵飒飞胸口。 赵飒飞见势,不及呼喊,抬掌欲阻。只是一瞬,来人后退三步,口中称疑,却是不敢逗留,整理好衣服,急急离去。 晨风动千层,一朝传烟云。几多萧墙祸事起,天涯峥嵘日暮熏。 火舌山上,飞来钟响,三声催急。飞来钟,重铸至今,首次三响急催,当属要急之事。天玄教宗一干人等,哪敢怠慢,各展身法,朝大殿奔去。人群之中,杨羽清与边城青二人并肩齐行,眼见便要抵达大殿,却见殿内之人齐齐而出,径直赶向赵飒飞住所。 “孟兄,发生何事?”看着匆忙而行之人,杨羽清急忙拦阻,问道。孟常轲急迫之间,一时不知所言,只是朝外指了指:“宗主受刺,不知详细。”一挥手,“唉”了一声,快步离开。 “赵宗主一身功力,可参造化。何况此乃教宗地界,哪里是常人可来去的。”边城青只道这干人等小题大做,本是不以为意,随即心念一转,脸色骤变。 杨羽清眉头紧蹙,朝边城青摆了摆手,道:“不必多言,且跟上去。”脚步加急,与边城青一前一后,沿路而行。 不多时,眼中青松高耸,依七星之位,排布成勺。勺身之中,一间由青石堆砌而成的石屋映入眼帘。石屋背植青松,倚靠山壁,纳土木之势,合坎卦之象,大有潜龙出谷,或跃在渊之意。石屋上挂牌匾,仅书“为宗”二字。红尘路条条,天玄为宗,武林一统。牌匾下,坛主、堂主、总管八人居于前,其余教宗之人,皆处十步之外,不得逾越。 杨羽清安置边城青于教众之中,只身上前,询问事由。一时无言,张凤兮小声说道:“宗主昨夜受人行刺,已惊动长老。樊长老现在内中,精心等待吧。” “嗯?”杨羽清心生疑窦:“早知天玄教宗底蕴非常,不想另有长老,却是从未听闻。”心知此刻不宜过问,说道:“也好。” 谈话之间,忽闻“吱呦”一响,近一丈来高的木门徐徐打开,内中,一道形似枯槁、面若死灰的老者,双手拄着一根漆黑木杖,冷眼扫向门外众人。木门由铁力木所制,一丈高,三尺余长,说不得也有百余斤。以老者姿态看来,似乎未曾出手,仅凭一身功力,便能推开如此重量的两扇木门,其内家修为之深厚,着实令人心生拜服。屋内无光无烛,恍若无边深渊,老者一身玄墨,徒添几分诡异可怖,令人不寒而栗。半晌,老者冷笑道:“匕首贯胸,已无生机。”声音一佞,厉声道:“好啊,坛主、堂主、总管皆在此地,尚能生出如此事端。齐总管,在其位,渎其职,该当何罪!” 齐林王上前一步,应道:“回樊长老,凡渎职者,先杖刑五十,再依事务大小,惩处各有不同。”樊长老又道:“玩忽职守,疏于防范,宵小横行,致使宗主身亡。此等渎职,当何处罚!”齐林王稍作迟疑,已知樊长老所言何人,但掌管刑典,岂能故犯:“废四肢,关押水牢之内。”话音一落,孟常轲已然双膝齐齐跪下:“属下知罪,但凭发落。” 樊长老沉声一笑:“何必着急领罪。”笑声未绝,身影骤然发动,举重若轻,皆在瞬息之间。黑木杖自上而下,夹带风雷之势,直劈张凤兮天灵。谈吐之间,杀招横行,全无征召,此人狠辣,可见一斑。初露绝学,看似劈头一棍,实则内藏后招无数,外封四面退路,已然是取命之招。 “手下留情!”二处方向,二般声音,同时而出。但见杨羽清、苏漫二人同时出招,一左一右,直撄锋芒。然黑木杖压迫已到,无俦功力,竟是生生将杨、苏二人逼退一步。只此一手,无不惊赞! 杨、苏二人虽退,但黑木杖攻势受阻,气势已衰,樊长老一击不中,便不刁难,撤杖而退,好生打量二人:“苏总管,这位当是杨家的小子。好得很,好得很,能挡下老夫一招,你二人修为不浅。你们以下犯上,是何道理?” 一触即分,不过电光火石,却已是暗潮汹涌,惊险万分。杨羽清手臂疼痛难当,若非真气护持,怕是这条手臂便要废了。想来,苏漫当下处境,较之自己,更为难受。杨羽清暗自调息,勉强抬起双臂一拜,道:“赵宗主功力可参造化,以张堂主之能,绝难造成此般光景。何况张堂主对赵宗主亲如父子,又岂有以下犯上、以子弑父的道理。” “哈哈哈,”樊长老狂笑三声,道:“什么道理不道理,在老夫看来,不值一文。”扬手一甩,但见一柄匕首斜插入地。观此匕首,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匕首并无稀奇,但手柄处,一个“张”字,却是分外分明。张凤兮见状,连忙搜索自身衣物,却不得踪迹,满面震惊。樊长老又道:“既然杨家小子你这般问起来,老夫何妨为你答疑解惑。”再一挥袖,一截不足拇指长度的残香,轻轻巧巧,立在地面。残香立而不倒,这手功夫,力度拿捏,恰得起分。 樊长老伸手拂了拂山羊胡,说道:“此香虽为檀香,却是在制作时,加入了百引香。百引香本身无毒,但吸入者在半个时辰内,若是饮入茶水,两相交融,却会影响习武之人内力运转,三刻之内,内力滞息。昨夜宴席布置、物件准备,可是苏总管一手操办?”眼神一凛,苏漫竟是毫不避让,拾起残香捏碎,放置鼻前细嗅,随即双膝跪下,道:“是小女子疏忽,甘领责罚。” “好,好,你既自愿领罚,老夫自得成全。”樊长老接道:“能知悉赵飒飞平日酒后,有饮茶习惯,又有机会将百引香添加檀香之内,此人定是内贼无疑。另一则,听闻近日水牢之中,关押了一名女娃儿,乃是秦王之女,张堂主对此颇有异议,多次进言未果。昨夜寅时,水牢守卫被人击昏,女娃儿失踪。赵飒飞身亡约在子时,此间蹊跷,张堂主有何解释。”说到最后,话音一沉,双足陷地三分,内劲涌动,一声玄墨长袍鼓荡,真气凝结,逼得听者耳膜欲裂。 气势翻滚,张凤兮又未曾运力抵抗,竟被掀翻在地。孟常轲、苏漫二人双膝齐跪,更是措手不及,一口鲜血涌出。 “守卫昏迷的确是不才所为,香中下毒、谋害宗主之事,实属冤枉,此匕首,更不知为何出现此地。”张凤兮双手抱于胸前,看向孟常轲、苏漫二人,心中无端生悲。一夕风云变幻,本是天玄教宗握权之人,如今已然生死不由已:“还望长老明查。” “否认亦是无妨,”樊长老狞笑一声:“老夫分断,何须人认罪。如今动机、凶器皆在,由不得你巧言分辩。”后退一步,喝道:“来人,拿下!” 一声令下,沙布封、司空玄二人同时出招,一左一右,封住张凤兮闪避之路。张凤兮怎堪束手就死,拧腰塌肩,绝世身法,如风如湍,行于秋毫之上。 沙布封、司空玄二人手段何其毒辣,纵然空手,仅凭一身内家功力吞吐,便似切金断玉。只是几个回合,张凤兮已落下风,鲜血淋漓。苏漫看在眼中,百感交集,正欲起身相助,哪想黑影插地,黑木杖径直落在前方一寸处,樊长老沉声冷笑:“女娃儿老实些,不然下一杖,便要在你俊俏的头上留个窟窿。” 招来式往,张凤兮再添新红。沙布封、司空玄二人出手狠辣,毫不顾念同僚之情。张凤兮几经生死,面色愈发凝重,身法急变,连躲杀招,凤箫上手。凤箫在握,张凤兮更添精神,以箫为剑,连绵攻势,一转颓态。 张凤兮剑上修为远超拳掌,凤箫剑虽未出鞘,但箫行剑招,指位打穴,精准无论。沙布封、司空玄二人赤手空拳,一时受制。 “贼人还敢负隅顽抗!”欧阳苍怪笑一声,正欲出手,齐林王当先一步,道:“不认罪不受刑,我教宗律法何在!”齐林王快步急出,挥臂如鞭,拳风横扫,挡着披靡。 齐林王一身横炼功夫,可堪铁石,一入战团,张凤兮攻势立时受阻。连打带削,却是难伤齐林王分毫。张凤兮银牙狠咬,功力汹涌,凤箫剑出鞘。转瞬,一片雪银洒落,如天河缺堤,持凤鸣龙翔,一剑扫退三人!三人齐退,齐林王当先拔出背后子母双鞭,同时挥落,开山裂石。 张凤兮见状,心知力敌实难,转以腾挪之法,避开攻势。再度交锋,齐林王子鞭上抬,劈面取命,母鞭截腰,毁人丹田,双鞭汇一式,已是极端。张凤兮见势,心中陡然惊醒,口中苦涩,化作一叹。凤箫剑随心洒落,下沉三寸,剑尖点在子鞭鞭身,如蜻蜓点水,一触即分。凌空翻转,步踏虚空,钻入树枝之中。 “哼哼,想走!”樊长老扬手虚打,张凤兮身形一滞,眼见便要落地,一把抓住树枝,借力再起,翻入山下。 “当真好戏连连,想我教宗之人,果是重情重义。”樊长老似笑非笑,拔起黑木杖,边走边道:“张凤兮身中我独门暗器,命不久矣。但我教行事,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可令长老们失望啊。”说罢,安排宗弟子回屋抬起赵飒飞尸身,一并离去。 樊长老等人消失,屋外众人立时群起喧闹,追赶张凤兮。杨羽清看在眼中,心思清明:“齐林王、沙布封、司空玄看似逼杀,想必手下留有余地,不然已张凤兮能为,一人独占三大高手,又有樊长老虎视眈眈,断不会如此轻易。不过此刻,张凤兮已成众矢之的,这君山怕是出不去了。”让边城青先行回转,只身追赶。 洞庭湖碧水茫茫,一忘无垠。君山屹立,岸口守卫大多因宗主之事,尚在山腰,只留下一掌之数,把守船只。待张凤兮赶到,守卫不知其故,先行招呼。 “教中出现刺客,怕是出行外逃,可有看见人影。”张凤兮故作镇定,却是不由回头看去,见无人追赶下来,这才稍稍安心。自己全力施展,当有片刻功夫,可供离开。只要上了船只,再要追赶,亦无需担忧。 一名守卫闻言,先是一惊,下意识扭头。张凤兮心中一沉,暗道:“竟有人已经到了!”思绪未止,劲风横扫,张凤兮连忙踏步后退,却见五名守卫已经倒地断气,显是不活了。 “谁!”张凤兮紧握凤箫剑,目光凝聚,一扫眼前。却听一道熟悉声音响起,眼前船只上,一道白衣如雪的人影,如闲庭信步,缓缓走出,定眼看去,赫然便是杨羽清。 “为何要杀他们!”张凤兮十指紧握,骨骼如要爆裂而出,“咯咯”作响。 “他们不死,你过不了这洞庭湖。”杨羽清站定身子,从怀中取出一白一靑两个瓷瓶,丢入张凤兮手中:“樊长老的暗器恐怕别有乾坤。白色瓷瓶内有解毒药丸,服下后运气调息,可祛毒害。青色瓷瓶内为金疮粉末,可复外伤。”张凤兮手握瓷瓶,一时无言。物是人非,如今看来,天玄教宗已然变幻,再非自己可栖身之地,何其可悲? 杨羽清抬手按在张凤兮肩头,小声说道:“张兄,我们信你。”拍了一拍,走向山路树林。 张凤兮正自思忖杨羽清所言何意,却见从另一船只上,下来一条曼妙身姿。大红的袍子,随风而动,青丝垂落,一张略施粉黛的可人脸庞,便露在张凤兮眼前。张凤兮双唇微启,可是话在嘴边,却又不知如何说。倒是苏漫“噗嗤”一笑,端得令百花生愧。此一刻,苏漫全凭己愿,只是天生媚骨,犹见妖娆多姿:“张堂主还在发呆,怕不是等着欧阳苍等人追赶而来?” 张凤兮回过神来,见苏漫已经抱起一具尸体丢入船中,虽不解其意,仍然照做。不过几个吐息,五具尸体尽数放置船中,苏漫又道:“安然之后,打开此信。”从怀中取出信笺,径直放入张凤兮衣内,稍稍停顿,已无心多言。目送张凤兮跃入空船,行驶而去。船后,装载着五具守卫尸体的小船,以麻绳连接前船,一前一后,朝对岸行去。 船影渐失,人已不在。苏漫眼角,再是忍耐不住,滑落一滴清泪。 双船渐行渐远,张凤兮几度回望,岸边已无苏漫身影,却是不知何时,隐约可见沙布封、司空玄、欧阳苍等人聚集岸口,而杨羽清、边城青、苏漫三人姗姗来迟。 仰天惨笑,背后这君山,此生怕是无缘再上,而这洞庭之外,又有何处,是自己的归宿?纵马红尘二十载,天地虽大,已无容身之地。感念,感悲,不知几时,船只一晃,却见后方之船不断下沉,自己船尾已然倾斜。张凤兮当机立断,挥剑斩断麻绳,后船失去牵引,最终沉入湖底。 张凤兮瘫坐甲板,苦笑再三,似是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信笺看来,内中题着一行楷书:“张凤兮乘船而逃,岸口五名守卫急急追赶,丧身湖内,张凤兮不知所踪。” 入夜时分,无月无星,一片漆然暗淡。 君山一处角落,一间寻常屋舍,一盏昏红烛影。红烛下,一壶茶,二盏杯,三指扣案,四边方桌。方桌旁,两张短凳,一道人影。人影卓卓,娉婷万千,绝艳脉脉。 蓦然门扉响起,门外人影清秀挺拔,笔直如剑。 门开,人照面。杨羽清、苏漫二人眼神互换,无需言语,心意,已然在胸。 第七章:太极玉佩 红烛摇曳,映照着平静如水的面颊。二人相视而坐,却是心思各异。 杨羽清目光扫视周遭,入眼所及,木榻、桌案、茶碗,极为简陋。眉角微扬,朝茶杯中轻吹,徐徐品下:“‘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看似简陋,却是难掩苏总管之风采。一如杯中茶水,热饮清香,冷酌醒人,各有滋味。” 苏漫似慵似懒,半倚桌案,一手托腮,却是眼眸冷冽,全无笑意。饶是如此,一身媚态入骨,一颦一笑,一蹙一怒,皆如瑶姬之于兮山,宓妃勾勒蛾眉。截然不同的风情,融汇一体,端得令人无可名状。见她素手挽冷杯,放置鼻前观之,随即放回桌案,说道:“杨堂主亦是聪慧之人,何必顾左右而言他,更无需指桑骂槐。今夜一邀,只为一事,湖畔五人,杨堂主为何下得杀手!” 一声质问,已不容回避。杨羽清轻笑一声,把玩空杯,道:“此五人先后看到你我面容,如若不死,我二人何以立身?私放叛教之人,以叛教论处,可是重罪。” “杨堂主当真为你我二人着想甚重,小女子莫不是要心怀感激?”苏漫讥笑道:“听杨堂主所言,莫不是已然认定张堂主便是谋害赵宗主之元凶?如此这般,为宗屋舍外,杨堂主若是极力捉拿,于教宗之内的地位,势必更进一步。杨堂主手段非常,即便面对屠奉二,犹有保留。若是说擒拿不下言语,小女子可是要大失所望。” “呵!”杨羽清面色不动,心思徒然一沉,暗自思忖:“好厉害的女子,竟能看出先前未尽全力,其心智修为,断非张、孟二人所言一般。”摆手笑道:“怕是当真要令苏总管失望了。但若全力出手,莫说配合齐总管、沙坛主、司坛主,擒拿张堂主如囊中取物,即便日月坛主二人,要留下张堂主,亦是不难。何况,张堂主是否元凶,众人心中,已有定论,在下何必说破。” “嗯?”苏漫浅声一笑,不置可否:“听杨堂主之意,出手之人,皆有保留不成?” 杨羽清放下空杯,轻轻敲打桌案,发出“哒哒”之音:“看来苏总管有心试探了。”停下敲打,自顾斟满茶水,一口饮尽:“无论张堂主是否元凶,赵宗主身故已是事实。樊长老需要一个凶手,罪证所指,便是张堂主。居高之人需要一个功绩,功绩所指,亦是张堂主。依在下愚见,教宗之中,宗主一位掌管整个天玄教宗,却又受制于三大长老,但趋之若鹜者,不知几何。不愿动手,或未尽全力之人,无非是等待长老们释放一个契机,一个能够坐上宗主之位的契机。” “如此看来,杨堂主也是有心之人。”苏漫嘴角微微一挑,似笑非笑。 谈至此刻,多余试探藏匿已无必要。杨羽清心知其理,索性道个分明:“张兄与在下曾有赠剑相助之情。张兄虽是奇货可居,却非必要。如何作为,在下有谱在心,但可保证,除非张兄有悖道义,不然,在下断不会与张兄刀剑相向。”长叹一声,笑道:“夜已入深,在下不便久留。”起身抬足,行至门前,又停将下来,回望这粗简房间,徐徐说道:“想必无需太久,苏总管便可回到原来住址。”推门而去,转瞬,身形融入浓浓夜色。 关好房门,回想白日里种种,竟是一夕变动,却也无甚感想。只是脑中那个温文儒雅的男子,在平静湖面上渐渐远去的身影不断摇曳,仍旧难以放下。一别江湖,再见,已然无期。看着两樽空杯,苏漫冷然一笑:“杨羽清啊杨羽清,你果真别有目的。” 幽暗空间,一条狭窄石道,平铺向远,与无边黑暗,融为一体。石道两侧,烛火幽幽,已是微弱,勉强照得石板,几许潮湿水迹。 “哒哒,哒哒。”黑木杖扣响石板,一道枯瘦的佝偻人影,在暗道中踏出深沉。樊长老一身单薄衣物,浑然不觉凉意,一对眸子 ,愈发清明有神。 石道尽头,一面石墙挡道。石墙两侧,各自安放一盏锈迹斑斑的烛台,摇曳着来自亘古的昏暗与可怖。樊长老毫不停留,转动两侧烛台,随后,三长二短,轻扣石墙正中。却听“咯咯”作响,石墙左右分开,露出一间宽广密室。密室四周墙壁上,均悬挂烛台,烛火暗淡,已近油尽之时。烛台之下,一左一右,两道消瘦垂老的人影,掩盖乌黑长袍之下,难辨面容。 “赵飒飞真的死了么?”右侧老者徐徐说道,猛然一抬首,一对精气内敛的眸子,如有锐光闪烁,似要随时射出。此人,赫然便是先前洞庭湖上,为赵飒飞掌船的老者。随即摇了摇首:“不应该,不应该。” “不过一届傀儡罢了,生与死,有何区别。”樊长老冷笑一声:“二哥,你未免太过看重赵飒飞了。此人入我教宗,本就存有异心。一个连自己亲生女儿尚能毒手之人,还有什么手段施展不得?此番生与死,不过一个解脱。”一步一踏,一踏一语,说道尽处,止步,盘腿而坐。这一坐,不偏不倚,三人彼此相聚十步,形成攻守具备之势,合为天地人三才阵法。这一阵,却又较之王氏三兄弟的三才化元阵高明不知多少。三才相互辉映,一人修炼,阵中之人可共同融汇,着实奇妙无伦。 “并非看中,而是此刻教宗之内,有此能为者,无出其右。”二长老说道。又是一叹,双眸微闭。 樊长老正欲辩驳,一直未曾出言的大长老却已先说道:“详情如何。”简单四字,不着情感,淡如白蜡。樊长老似是对大长老颇有敬畏,不敢造次,将事情始末合盘托出。 话一说完,二长老双眸怒睁,切齿道:“一群废物,三人联手,竟拿不下一个张凤兮,要之何用!孟常轲、苏漫失职在先,岂能轻放!” “止!”大长老心如止水,不着波澜,一字,打断二长老,又道:“苏漫能为,吾等心知,能挡汝一杖,多是杨羽清之功力。”转头看向二长老:“洞庭湖上,十招平屠奉二,可是此人。”二长老道:“正是此子。只是二人看似全力,实测均有所保留,难窥全豹。” “有意思。”大长老一身姿态不变,若非说话时双唇张阖,真真似极了一尊石像,在幽暗中,化作难以察觉的模样:“并非不愿擒,而是在等。三弟,明日宣布代宗主事宜。至于赵飒飞,死便死了。”说罢,垂首吐息,重回坐定姿态,在浓浓墨色中,不见踪迹。 见此模样,二长老、樊长老已知其意,不再多言,专心打坐。 夜色昏沉,悠悠渺渺。湖风吹送,树叶婆娑,交织一曲别样乐章。几曾故人相聚,几曾好友相别,最终只得化作冰凉如水的石阶,伴随行者一步一步,留在浓稠黑墨之中。 仰首望去,石阶尽头,烛晕朦胧,隐约可见一道亭亭玉立的佳人倩影,疾步而来。杨羽清心生疑窦,未料如此深夜,边城青尚未休息,正欲开口招呼,只觉耳畔风声急促,心头一凛,已知有人疾退而出。未及追赶,边城青已先呼喊:“恶贼休逃!” 杨羽清心念电转,急忙转身,看清那人走向,朝边城青打个手势,提步追赶。那人一身玄色劲装,矫健如猿,高低腾挪,迅捷无论。似是有意,左入右出,胡乱穿梭。眼见那人纵身跃入一片树林,若是任由行动,只怕融入夜色,再难查寻。杨羽清当机立断,奔势不止,扬手挥洒,三根毫毛金针,成品字排开,刺破黑夜,直取那人背后“天柱”、“风门”、“神堂”三穴。一出手,便是建宫暗器绝学“黑蜂针”,已然不容余地。 那人似早有判断,杨羽清抬手瞬间,身形骤然变幻,竟巧妙避开。只这稍有停滞,杨羽清身法再提,一跃行至身前。与此同时,天光云影出鞘,白练惊鸿,洒落一地肃杀! 剑锋指喉,不过一寸,生死,亦是一寸。 杨羽清面色深沉,不容犹疑,剑锋一抖,挑开那人面罩,看来,竟是一张熟悉面容。肌肤赛雪,柳眉朱唇,一对星眸,似嘲似弄,赫然便是太原竹林内重创边城青的林娇。见林娇嘴角一挑,冷冷说道:“此时此刻,我当称呼你为宋珩,或是杨羽清。” “亦可称呼在下刽子手。”杨羽清冷哼一声。早从角木蛟那方知晓,林娇投靠天玄教宗,本想寻得机会,将其找出,不想却在此处相逢。剑锋再提,只消稍加力道,便足以取命。 林娇毫不在意:“若要杀我,今天怕是不能。”如胜券在握,负手而立:“一位故人相邀,保我教宗之内平安。” “嗯?”杨羽清沉疑一声,问道:“谁!”林娇有恃无恐,闭口不言。杨羽清自忖把握,长剑倒旋,负于肩臂倒持。见此情景,林娇从怀中取出一张信笺。看向信笺,未着一字,仅有拇指大小一道朱红漆封。一指漆封,却似免死金牌,重愈千斤。漆封之上,印下八卦图案,塞上些许深色铁粉,正是诸葛八卦村特有标记。杨羽清拆开漆封,取出信笺,看来,仅有九字,“白露之日,望江楼一晤。”杨羽清心神一动,信中文字,清瘦有力,颇有熟悉之感,但可判定,断非诸葛柏所书。杨羽清嗤笑一声,道:“你就不怕在下出尔反尔?” 林娇道:“我已身中那人独门手法,封锁三焦,若非如此,又怎会现身。只是未曾想到,宗主身故当夜,你竟然不在。”见杨羽清眼神凝聚,又道:“待此事过后,自会与那人再见。届时,若是知晓堂堂剑神这般作为,想必精彩非常。”说罢,转身从地上拾起三根金针,道:“既然不杀我,这三根针便作为信物带走。男人,呵!”一声讥笑,戴好面罩,这便离开。 眼见林娇无踪,杨羽清收回信笺,苦笑道:“好个故人,抛下这么一个难题。”思绪纷纷,太原城中复相见,颇有几分诸葛柏的风采,却又更得捭阖之道。算算时间,相距白露,时日已然不多。 不过多时,林中落叶被踩得“咔咔”乱响,边城青仓忙赶来,却见杨羽清一人独立,连忙问道:“那贼人呢?” 见边城青香汗淋漓,一身干净衣物,沾惹满是落叶,想来一路追赶,未曾停歇。杨羽清心中暗自叹气,抬手摘下她发端落叶,扯谎道:“那人熟悉路径,一路行至此处,似是有意试探,只出一招,便抽身退去。”这一袭话说来,真假参半,边城青不疑有他,颔首道:“既然熟悉此间道路,多是教宗之人。正值宗主遇害之时,莫不是怀疑到你我头上?” “无妨,”杨羽清收回长剑续道:“此刻前来的,多半是些宵小,妄图栽赃。不过是非自在人心,无需担忧。”稍作宽慰,无心多言,便与边城青联袂折返。 次日清晨,飞来钟再度响起,大殿之内,教宗骨干整齐排列。原本属于赵飒飞的座位,此刻空无人迹,唯有一道枯瘦的老者,拄杖而立,双眸微闭,无视座下教宗。 众人俯身一拜,以示尊敬。杨羽清目光扫过,果然不见苏漫、孟常轲二人,想来尚处责罚之中。好在当前要务,并非咎责,未曾施以刑法。 一拜躬身,樊长老有意拿捏,拖延片刻,这才让众人起身,如宣圣意,端得气派。一一道来,多是昨夜大长老所言代掌门事宜,不欲多做其他,说罢,径直离去。 此一番言语,颇有几分盛气凌人,言语虽淡,却是惊起千重浪。如能手握功勋,便有机会坐上宗主之位,看似受制三大长老,实则亦在万人之上。反观一旁的缪侯,无惊无喜,一幅置身事外的模样,目光扫过,不知是叹是哀,只此一声,便孤身离开。他本就淡漠,若非樊长老莅临,想来不会出现此地。此刻离去,亦无人留意。 各自思索间,但见二道人影,一左一右,徐徐步入。左侧之人红衣似花,风姿绰约,虽有几分狼狈模样,但天生丽质,难掩一身娇柔妩媚。右侧之人,面容憔悴,浑身沾满尘埃,只有一对眸子,苍劲雄浑。此二人,正是苏漫与孟常轲。 二人一进大殿,喧闹之声顿止,看向二人的眼中,满是不解。倒是沙布封似乎早有所料,前去招呼:“这不是苏总管和孟总管么,不知那破屋可能住得习惯?”看似关切,实则多有嘲弄之意。孟常轲一身铁骨,识得沙布封心性,自是不屑为伍,撇开头去,不作回应。苏漫却是无所顾忌,玉指轻摇,娇笑道:“戴罪之身,哪里还敢奢求。倒是沙坛主精神奕奕,当有好事将近才是。” 沙布封轻轻拍了拍浑圆的肚子,大笑道:“苏总管一心为教,忠心耿耿,此事长老们自当体谅。待得此间事了,我与司坛主共同进言,岂能让你受这般委屈。”说到后来,浑身肉随之颤抖。司空玄亦是得意非常:“自然如此,我天玄教宗,岂会辜负忠义之人,苏总管大可宽心。”一对看不清是睁是闭的眸子,有意无意,朝苏漫身上扫动。 苏漫与张凤兮交清匪浅,对教宗之人心性,了若指掌。这二人一言一语,看似相助,其中深意,又有何人听不出?孟常轲眉间一皱,向前一步,便要出言喝止,苏漫却是抢先阻下,掩唇笑道:“如此大恩,小女子自当铭记在心,可要好好感谢二位坛主才是。” “苏总管可不要随便糊弄才好。”司空玄笑意更甚,伸手便要按下苏漫纤纤玉指,杨羽清却是冷哼道:“苏总管别来无恙。”话音一出,司空玄一甩袖袍,冷然哼道:“杨家小子,莫要坏了规矩。”苏漫亦是声音沉下三分:“杨堂主久见了。” 杨羽清不作应答,道了声“请”,就此离开大殿。 “哼!”欧阳苍怒哼一声,道:“区区黄毛小子,竟如此无礼,当真缺少管束。”沙布封拍着肚子“呵呵”笑道:“欧阳老弟何必生气。自幼父母双亡,自然缺了教导。我们与普明老弟可是生死交情,代为管教,当属分内之事。”说罢,三人相视大笑。 三人谈笑自若,先行离开大殿,辗转几番,来到欧阳苍住所。且见门牌之下,四名教宗弟子持兵而立。欧阳苍挥手散去,亲手推开木门,邀请沙布封、司空玄二人进入。 此间房屋,较之旁人,大了不少。旁有寝室,外设大厅,玄关之处,挂有八卦,镇宅驱邪。厅中,悬挂一幅“万鹿奔腾图”,左贴“自然山水好风水”,右贴“天生乾坤良云天”,横批“风生水起”。厅中设有一桌四椅,均是上好檀木,四边尖角,已被打磨圆润。 司空玄见来,笑道:“欧阳堂主真是妙人,这一着风水排设,隐合财源广进、山顶独居之意。只是……”司空玄话音一转,又道:“人说这奔势朝门,气运外泄,不知欧阳堂主此般作为,有何用意?” 欧阳苍“哈哈”一笑,朝门外一丛野花一指,道:“外有野花,合八之数。另有湖水引流,成环抱之势,只看水进,却无水出,乃‘野鹿含花’之局。”沙布封赞赏道:“此局高妙。”与司空玄对视含笑,心意相通,却不说破。 欧阳苍未曾察觉,将二人请入座中,说道:“如今宗主受害,代宗主之位选举迫在眉睫,在下定当辅助二位坛主。只是代宗主一位仅有一人,为免他日纷争,不如好生协商。” 司空玄摆了摆手,道:“此事我与沙坛主已有商榷。我二人于武林之中,名声不佳,若是争夺此位,不免引人蜚语。反倒是欧阳堂主,入教宗以来,功绩赫赫,又是元老,如能夺得此位,足可令人信服。”欧阳苍闻言大惊,连忙起身作揖:“这怎可使得!”司空玄道:“我们三人很久以前,便已是同盟,何分彼此。欧阳老弟若是当选,取得太玄血玉,进入太玄古窟,我与沙兄弟亦可更进一步。”欧阳苍又是一揖:“既然如此,在下定当不付众望,届时,还望二位坛主多多提携。”一揖垂身,嘴角却是勾出一道笑意。 听得“咯咯”敲门之声,欧阳苍喝了一声:“谁!”打开门来,竟是苏漫。不待欧阳苍开口,沙布封起身相迎:“原来是苏总管,专程前来,所谓何事?” 苏漫娇哼一声:“大选在即,所谓何事,沙坛主何必故作不知。”似嗔似怨,叹气道:“男人果然没个好东西。”作势欲走,沙布封却是更快:“苏总管此言差异,哪里能棒打一片,千万请进。”侧身让路,苏漫径直走入,坐将下来,不必寒暄,开门见山:“沙坛主,昨日所言,可是算数?”沙布封双眼早已眯成一线,喜不自禁:“苏总管哪里话,我何曾欺骗于你?”苏漫纤手拨弄青丝,端得万般风情,媚态入骨:“既然如此,小女子还有何选择?但若有朝一日,再生他念,即便势单力薄,也要将你身上的肉一块块割下,看看身体之中,长得是何等黑心肠。”兰气芬芳,哪里还有一丝一毫威胁?沙布封笑道:“自然自然,若是苏总管不信,现在便可将沙某一身肉割下,看看内中是何等炽热之心。” 苏漫轻啐一口,司空玄已打断二人:“苏总管此行,当不仅仅是表明态度才是。”眼见苏漫娇柔姿态,一时心摇神驰,伸手,按在苏漫柔若无骨的五指之上,好生得意。 苏漫轻轻抽回玉手,哼道:“急什么。今日樊长老公示一出,教宗之内摩拳擦掌,但有实力竞争者,不出二位坛主、欧阳堂主、缪侯、杨羽清、孟常轲、齐林王七人。缪侯心性淡漠,定然无意争夺。孟常轲已是戴罪之身,即便真有功绩,三位大长老又岂会同意?这般看来,唯有杨羽清、齐林王以及三位,能可一争高下。” “不错,”司空玄颔首道:“依苏总管所见,杨羽清、齐林王二人如何?” 苏漫道:“齐林王为人严苛,亦重情义,虽有武艺,但布计谋算,却是差了稍许。他与穆辞素来交好,穆辞又死于聂临掌下,此番多半会向聂临要个说法。”司空玄点了点头,对苏漫不由高看几分。苏漫又道:“至于杨羽清,若非赵宗主,哪里进得了教宗。此人武功、易数、计谋,皆为上层。不过教宗之内,唯有边城青一个援手,孤掌难鸣。何况,自太原相见至今,始终未见心意。据悉出自太原九转生死巷,只怕别有用心。” “哼,”欧阳苍不屑道:“当年杨普明便是离开九转生死巷,背叛教宗,更协助云府抵抗葬火教,落得身死黄龙口,云府满门灭绝,只留下这么一个小杂种。既然这小杂种也是从九转生死巷出来,合该让他们一家团聚。” “此事不急。”司空玄道:“他日欧阳堂主登上代宗主之位,有得是手段。他身上紫皇岛、倚鹤楼以及杨家武学,可要一一逼出。若是能可找出进入九转生死巷的法门,凭借一群女流之辈,如何不臣服我等。更何况,早年听闻赵宗主失言所提,云破月中,另有玄机。”说道此处,司空玄闭口不言,只是轻轻敲打桌案。 沙布封淫笑道:“九转生死巷乃倚鹤楼一脉相传。早就听闻,其中皆为绝色女子,便是赵宗主这般人物,也把持不住。” “沙坛主心思不浅啊,连倚鹤楼的传承也敢打算。”苏漫娇哼一声,如气如怨,似极了闺中怨人。沙布封又是一笑:“苏总管何必生气,世间万千绝色,亦不及你之万一。”苏漫不置可否,转开话题:“如此说来,二位是要辅佐欧阳堂主,担任代掌门之位?”神色骤然一变,猛然一拍桌案,震得“吱吱”作响:“好啊,沙布封、司空玄,昨日,你们是如何答应我的!” “混账!”欧阳苍猛然起身,剑指苏漫:“区区小辈,岂敢直呼二位坛主之名!” 眼见苏漫气势陡变,翻脸无情,司空玄依旧坐如沉钟:“苏总管何必动怒,我等三人,何人担任代宗主,有何区别?太玄古窟之中的秘密,亦可与苏总管分享。届时,倾教宗之力,屠尽倭寇宵小,为苏总管报血海深仇,如何算得上食言?”听闻司空玄道出“太玄古窟”四字,欧阳苍本是心中疑惑,却是见沙布封满面笑意、把握十足模样,不便多言,复又坐下。 “不过司老兄,教宗之中,另有一人,不可不防。”沙布封声音沉下三分。余下三人面带疑问,看向沙布封,沙布封咂嘴道:“卓仲平。” “嗯?吏部总管?”司空玄听闻此名,沉默片刻:“无妨,此人来历成迷,平日里极少参与教宗事务,便是宗主遇害这般大事,也未见露面。即便参与此事,樊长老亦不会答应。” 欧阳苍甚为赞同:“那依二位坛主所见,我等当如何动作,才能让三位长老满意?” “昨日从樊长老口中得知,三位长老闭关修炼,已至关键,需要一物,协助突破。”沙布封摇头摆脑,故作神秘。 “何物!”欧阳苍、苏漫二人同时问道,却是心思各异。司空玄笑而不语,将桌上茶壶取来,朝杯中倒上茶水。伸指,在杯中蘸了蘸,向桌案上徐徐写下二字,“暖玉”。 “暖玉?”杨羽清倒上一杯茶水,捏在手中轻轻晃动。稍作思索,笑道:“莫不是峨嵋派镇山之宝,峨嵋暖玉?”虽是询问,却已了然在胸,将杯中之物一口饮尽:“二位坛主当真费心了。有此暖玉在身,可大大协助武者稳定心性,不至走火入魔。” 苏漫手持红帕,不断擦拭着被司空玄握住的手掌,一改往日媚态,神色收敛,不着喜怒:“杨堂主既已猜到,何必多问。” “苏总管以为,三位信你几分?”杨羽清无意多做纠缠,再为二人添上一杯。 苏漫停下擦拭,眉峰轻蹙,随即舒展道:“欧阳苍此人,生性多疑,最多六分。但司空玄、沙布封,哼,一群色胚子。”眼珠一转,狡黠道:“杨堂主可是好奇,明明戴罪之身,小女子与孟总管,为何今日尚能出现在大殿之中。” “端看今日司、沙二位坛主对待苏总管模样,想来有所表示。”杨羽清摇头道:“苏总管亦是考验在下啊,在下对于苏总管,可是信任九分。” “哦?只有九分?”苏漫幽幽一叹,一副娇滴滴般可怜模样,令人观之,心神难持,满腔怜惜:“没想到,小女子在杨堂主心中,只有区区九分可信,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杨堂主此言,未免令人伤心了。”作势,举起红帕,擦拭双眸。双肩微颤,我见犹怜,千娇百媚于一身,饶是百炼钢,亦成绕指柔。 杨羽清心思把定,默念心诀:“苏总管一身媚功无双,在下才疏学浅,着实难辨苏总管情义真假。” “男人,都是花言巧语之辈。”苏漫娇哼道。情知杨羽清并非司空玄、沙布封之流,对自己更多有防范,难以蛊惑,自嘲一笑,道:“昨夜你离开之后,司空玄和沙布封同时来访,声称只要我能向其投诚,便可向樊长老进言,免去责罚。有朝一日,如能登上代宗主之位,更可报我多年仇怨。” “数年来,天玄教宗一直以中原正统为大敌,无论葬火教,亦或倭寇,出工不出力。两相比较,的确是一个诱人的条件。苏总管可是动心一二?”杨羽清说道,面上却无丝毫不悦。若是苏漫当真应允此事,现下断不可能坐在此处。 苏漫媚眼一瞥,气道:“杨堂主再开玩笑,小女子可要翻脸了。那两色胚心中所想何事,你我心知肚明。若是杨堂主动了这般心思,说不得小女子便要答允下来。”眼眸流转,但见门外人影晃动,似做敲门模样。苏漫“咯咯”一笑,俯下身来,贴着杨羽清耳垂,细声道:“杨堂主相好的来了,小女子再不走,怕是要被剥皮抽筋了。”笑声不绝,打开木门,朝着边城青挑了挑眉,一语不发,得意而去。 “呸!”边城青啐了一声,走入房内,见苏漫座上茶杯,印有红唇,心中气恼,随手丢到外面:“这苏漫好不要脸,杨大哥,她口中的话,怕是一分也信不得。” “郎有情,妾有意,何须质疑?”杨羽清知晓与苏漫交谈所言,边城青多半听得一二。见边城青面色一沉,伸出手指,贴在唇边,示意边城青莫要多言。反手挥出茶杯,道:“今天风光正好,苏总管何不留下,一赏花月?”屋外,苏漫笑意更甚:“若是仅有你我二人,才是正好。此杯,小女子可要好生保管。” 片刻无言,边城青问道:“你早知苏漫未走?”杨羽清闻言反问道:“我和苏漫之间,又何来信任?”伸手邀请边城青坐下,续道:“苏漫此女,心机之深,绝非所见一般。司空玄、沙布封妄图招揽,多半还是看中其姿色。苏漫如何不知?不过顺水推舟之计。”见边城青仍有几分约束,笑道:“人已走远,,不必担心。” 边城青被窥破心思,面色一红,哼道:“我岂会怕她。倒是杨大哥与她交手,可得小心才是。” 杨羽清点了点头:“不过利益互换的合作罢了。”心中思绪闪过,又道:“收拾一下行礼,明日我们离开洞庭湖。” 见杨羽清起身出门,边城青追问道:“杨大哥不收拾么?”杨羽清扬了扬手:“不急,尚需一人相助。” 林荫道上,一座石屋独立,上接飞来钟,下连点将台,辖天玄教宗通达兵马要关。此处,正是兵部总管孟常轲住所。 踱步而来,远远望去,屋外二人,剑器挥洒,错落交锋,尽显上层剑招。一人快剑连环,抢占先机,动身变步,难辨东西。另一人,错步快退,格剑应招,不落下风。此二人,杨羽清识得,正是角木蛟与张月鹿二人。 且见角木蛟行剑凶猛,如恶虎出山,削砍之间,隐含风雷之声。张月鹿看似一退再退,只在应招格挡,难有翻身之能,却是行步巧妙,以柔克刚。一连十数招,张月鹿守如铜墙铁壁,坚若磐石,角木蛟寸功未进,心下急躁,剑上再添三分力,一刺之下,气势大作。 张月鹿不慌不忙,横剑胸前,挡下杀招,连退三步,削弱力道。顺势,踩步走方圆,剑首撞手腕。快剑一扫,尽封角木蛟退路,洗剑回格,连人带剑,锁住角木蛟。 “好剑招!”杨羽清出口称赞,连连鼓掌:“剑者,君子之器。一退,二探,三破敌。月鹿兄,这一手确实高妙。”言语之下,心中又是另一番思量:“当日以二十八星宿为名,如今再遇,亦合二十八之数,岂非天意?” 角木蛟、张月鹿二人一见来人,连忙撤下剑招。张月鹿笑道:“大哥切莫说笑,论及剑道,大哥可是论剑台上夺取剑神之人,我哪里配得上‘高妙’二字。” 杨羽清一笑置之,转向角木蛟道:“木蛟兄,你剑法凌厉,却失谦和,行招之间,又有几分枪法影子。虽说触类旁通,但杂而不纯,难以精进。”张月鹿道:“角大哥只是陪我练习才用剑。他真正擅长的,还是枪法。” “原来如此,”杨羽清点头道:“若是在下所料不差,木蛟兄的枪法,可是源于孟总管?” “正是,”角木蛟挠了挠头,笑嘻嘻道:“大哥,你不会专程来看我兄弟二人操练吧?孟总管尚在内中,可要通报?” “不必,亲身拜访即可。”杨羽清连走数步,复又回返:“近日事多,待闲暇之时,我们兄弟二十九人,再好好探讨剑道。”角木蛟、张月鹿心知杨羽清此言,便是有意指点,连声道谢。 杨羽清来到门前,作势敲门,内中孟常轲已先打开门来:“这般动静,我哪里还能不知。杨兄请进。”侧退一步,做一“请”势。杨羽清迈步而入,眼中所见,亦是极为简单的布置,稍一拱手,道:“孟兄非但武艺高强,一身武学,更是不吝传教,此等胸怀着实可敬。” 二人入座,孟常轲摇了摇头:“杨兄切莫说笑。他们兄弟二十八人本是带艺入教,不过所会的,只是一些粗浅功夫。此事,杨兄想必更为清楚。”孟常轲本非扭捏试探之人,何况杨羽清又有救命之恩。此事杨羽清无需隐瞒,想来孟常轲早有揣测:“幼年父母遇害,云府灭门,流落太原,偶然相遇。算起来,当时真有做个乞丐头头的打算。”说罢,将与二十八人相遇至怒出大衍雅居之事,合盘托出。孟常轲早从角木蛟等人口中知悉一二,却是不想,此中另有这般曲折,想来也是天意使然。 “早前见这兄弟人等,颇有意气,且底子不错,乃是张兄于闲暇时间,传授剑法。”孟常轲若有所思道:“随后大比,被赵宗主看中,排练剑阵,但角木蛟剑法始终难得精妙。我见他骁勇有力,便教他‘白马枪法’,倒也能融入剑阵之中。” “二十八人的剑阵?”杨羽清心思猛然一沉。赵飒飞曾入建宫,那幅星宿图想必见过。依他能为,数十载来,参透其中奥妙并非不能:“当年常师姐曾言,半卷真品只在一人手中,莫非便是被赵飒飞盗走?”转念思忖,又觉异常:“若当真是赵飒飞,离开建宫之时,为何不明说?”暗压思绪,说道:“赵宗主当真惜才。这一干兄弟,能得到三位相助,亦是万幸。” 或是提及赵飒飞、张凤兮二人,孟常轲心情不由黯了三分,苦笑摇头:“杨兄专程来此,当不是为了此事。若是有关代宗主之事,我戴罪之身,爱莫能助。” 孟常轲这般言语,杨羽清早有所料,并不意外:“实不相瞒,对于赵宗主遇害之事,所有罪证直指张兄,但在下以为,必为陷害。张兄先父张铁老前辈,与家父交情匪浅。在下的确有心争夺代宗主之位,不为其他,便是还张兄一个清白,亦要争上一争。若得侥幸,还望孟兄与在下一并找寻,请张兄回到教宗。” 言语切切,孟常轲为之动容。沉思片刻,却是摆手道:“若是如此,这份公道自然需要还给张兄。但赵宗主身故,教宗之人心思各异,于其身在旋涡,不如就此退隐,安平一世。” “如此亦是美事。”杨羽清赞同道:“今日前来,劳动孟兄,并非为代宗主之事,而是希望借助孟兄易容之术,为一人更改面容。” “谁!”孟常轲浓眉高挑,一字,已满是戒备之意。 “林娇。”杨羽清徐徐道出二字,见孟常轲仍心存疑惑,无意逼迫,坦然道:“林娇与城青有仇怨,在下却有一事,不得不林娇相助,是以出此下策。还望孟兄三思。”说道此处,杨羽清道了一句“告辞”,便推门离去。 木门轻轻关闭,独留孟常轲一人,渐渐陷如沉思。 风轻云淡,一轮金乌正好。林荫道上,树枝参差,绿叶婆娑。远处,岳阳城虚影若现,虎踞龙盘,楼台高耸,巍峨屹立,千古风韵。此刻,三道人影,策马徐行,正是杨羽清、边城青、林娇三人。 且说杨羽清一别孟常轲,复又游说林娇同行。与边城青同行,林娇本是不愿,杨羽清担保此行一路,势必护得林娇安然。念及身中气锁三焦,林娇亦疑心出手之人食言,索性答应下来。随后孟常轲依约而至,为林娇更改容貌,换成一身天玄教宗弟子衣着。同行至今,边城青虽有疑虑,但始终未曾察觉。倒是离开洞庭湖之时,沙布封、苏漫等人数多嘲讽,着实令边城青心生不悦。本对苏漫颇多微词,如今更是怨恨重重,对于身侧教宗弟子装扮的林娇,反是忽略。 马蹄“哒哒”错落,边城青自顾数落苏漫不是,杨羽清心中清明,以人各有志为由敷衍。算算时间,不日便是白露。早前望江楼一行,一会西域妖僧与武当无怀,其手段毒辣,可见一斑。再行望江楼,却是不知更有何种事端。心思澎湃,想到十载未见之好友,心中切切。不多时,行至大道,岳阳城近在咫尺。城楼下,守兵防范松散,对往来百姓只是粗略一扫,并未审查。望江楼惨案犹在眼前,凶手并未缉拿归案,上行下效,官兵态度如斯,掌权之昏庸,不必言说。杨羽清冷笑一声,无怪赵飒飞接任天玄教宗,挥杆而起,南方地域,投奔者不计其数,虽然尚有武林奸佞,但豪杰义士,亦是不乏。如今西有葬火教,南有天玄教宗,东南倭寇成群,台下隐藏势力伺机而动,又岂是中原正统、大内七屠能可应对? 抛去多余烦恼,杨羽清跃下马背,说道:“这便要入城了,如此进入着实招人眼球,还是牵马得好。”林娇本就有心藏匿,稍稍点头,便翻了下来。边城青目睹望江路惨案,哪里能如林娇一般淡然处之?哼道:“一群欺软怕硬之人。平日里欺压百姓毫不手软,遇着硬茬,却故作不知。”牵马欲行,却是见杨羽清二人未曾动作,不由奇怪:“城门近在眼前,难道……”陡然眉峰一蹙,正欲张口,却被杨羽清打断:“并无其他,只是思考如此携带兵刃,未免太过招摇。虽说未见得横生事端,但麻烦终归难免。”左右看来,藏锋剑已被边城青收于腰间,林娇所持霜流剑本就短小,隐于袖中,难以察觉,倒是自己 身后云破月,以长布包裹,仍然显眼。稍作思索,却见身后有五名柴夫,背跨扁担而来,快步迎上,道:“五位兄台,可是往城里去?” 五名柴夫眼中疑惑,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却是又觉不妥,神色怪异。当中那名柴夫率先反应过来,拍了拍扁担前端木柴,说道:“是呀是呀。这天气鬼热得很,早点送到店里,我们也好早些回家抱娘们。”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 杨羽清爽朗一笑,从怀中取出些许碎银,交到当中柴夫手中:“在下有一事相求,还望兄台相助。”那柴夫眼神一闪,将碎银在手中掂了掂:“都是兄弟,啥相不相助,公子尽管说。”杨羽清身形一侧,取下包裹着云破月的布包,说道:“并无其他,只是将此物放置柴中,待进入城内,交于在下便可。”说话之间,边城青、林娇二人先后牵马过来,见这五名皮肤黝黑的柴夫,鞋子湿了大半,一身鱼腥气味,颇为难闻,不由皱了皱眉。又看了看杨羽清手中之物,其中缘由,猜得泰半。 当中柴夫只看布包做工精细,并非寻常市井之物,连忙将碎银递回:“这可如何使得?近日里面,城里出了个刽子手,杀人不眨眼。这官兵查得紧,要是出了事情,可是要杀头的啊。”话未说完,旁边一人快**过碎银,放入胸口衣中,道:“你这么胆小,活该穷困。这位公子看着便是好人家,旁边的朋友也是善良人,我们出门在外,哪有不帮助的道理。”说着,一把夺过布包,塞入木柴中:“公子,进城后,往前百米,我在那边等你。” 杨羽清连声道谢,目送五人进城,随后招呼边城青、林娇二人,如同闲庭信步,观赏这往来风光。 “杨大哥,如此重要之物,却是交给那般贪婪之人,可不怕私自逃走?”边城青早见那柴夫看见碎银之时,满眼贪欲,虽说布包之物,并非钱财,于他们亦无所用,但如若食言,藏身城内,想要寻出,也是如大海捞针。 “无妨。”杨羽清有谱在心,瞥眼一看身侧林娇。一路行来,只言未发,身着教宗弟子衣物,若不仔细观看,哪里看得出是位女儿身。知晓边城青在侧,林娇势必不会张口,也不理她,向边城青解释道:“眼中所见,未必真实。看似贪婪之辈,说不得亦是守信之人。”看着边城青满面怀疑,又道:“不若赌上一赌。若是入城后,那人真将东西物归原主,你便帮我送两封信,如何?” 边城青难得看见杨羽清这般自在模样,自己亦感轻松,点头道:“自然可以。但若是那人跑了,你可要在岳阳楼内摆上一桌。早闻岳阳楼中,全鱼宴鲜美无伦,却是一直错过,这一次,总算得偿所愿。”杨羽清“哈哈”一笑:“丢了东西,还要破费,你也是落井下石之人。若是凑不出钱,你还是要帮我送封信给孟总管,请他慷慨解囊。” 谈笑间,却见五名柴夫已到城门口。守城官兵只是粗略一看,便皱着眉头将五人赶入城内。边城青得意一笑,随后来到城门下。往来人群,多是粗汉,守城官兵早已不耐,此刻乍见这亭亭玉立的妙龄女子,身姿绰约,清秀洒脱,眼中一亮,满面欢喜:“美人儿这是要入城啊,不知道是谁家千金?这城里可是出了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不如让哥几个护送护送!” 边城青听闻这轻浮之语,眉峰倒蹙,正欲发怒,杨羽清抢先说道:“原来城内出了这般事故,着实有劳几位官爷。一点小意思,权当给官爷添杯茶水。”取出三五碎银,悄悄塞入官兵手中,不让他人看见。几位官兵左右对视,直起身子,道:“哪里的话,都是职责所在,怎能轻忽!”藏好碎银,朝杨羽清挥了挥手:“进城后可别去乱走,夜里不要乱跑。”杨羽清连忙点头答应,带着边城青、林娇二人先后入城。 一入城内,远远便看那柴夫躲在拐角。杨羽清笑道:“城青,看来这跑腿的事儿,你可少不了了。”边城青“噗嗤”一笑,明眸闪烁,宝玉生蕴,眉间一泓清秀,娟丽之极:“愿赌服输。不过全鱼宴没有了,添杯茶水,总不能少。” 二人言笑,林娇看在眼中,心思飞驰,当初与边城焕亦是如此。可这世间男人,又有几人不是负心薄幸。哪怕眼前之人,又有多少坦诚?心中冷笑。 思忖之间,杨羽清已来到柴夫身前。那柴夫放下扁担,大口喘气道:“公子的包裹好生沉重。”探出一只手来,比划着。杨羽清哪里能不知道他所思为何,又取出碎银一枚,笑道:“着实辛苦兄弟了。”取回布包,一拱手,就此拜别。 依循记忆而行,不过多时,三人来到望江楼。门前小二一见来人身着华丽,赶忙招呼。杨羽清道明来意,让店家小二安排三间客房,好生照料马匹。安置好二女,眼见日头西沉,杨羽清嘴角一挑,离开客房。 望江楼外不远处,五名柴夫将扁担丢至一旁,远远看着杨羽清三人进入楼中,随即转身朝另一端巷子走去。 依着巷子走入深处,四周已无人迹。五人突然一转,跃入一间老屋。屋内灰尘满布,不知多久无人居住。从角落取出文房四宝,展开纸张,提笔疾书。不多时,折成巴掌大小,塞入信封,交给一人。那人收好信笺,不言语,从偏门离去。 “你说这杨羽清会毫无怀疑么?”早前推脱的柴夫说道。 “哼,连云破月这等重要之物,都肯交于我们,又岂能怀疑?”收取碎银的柴夫嘲讽道:“都说杨羽清有勇有谋,现在看来,终究还是个黄毛小子,商老兄,你也未免太过杞人忧天、胆小怕事了。”拿出碎银掂量一番,又道:“这出手倒是阔绰。” “的确阔绰。”蓦然屋外一道声音响起,似笑非笑,似弄非弄,只听脚步渐近,气息顿时一滞,唯有沙沙声,格外清晰。 “谁!”手持碎银的柴夫猛然起身,从怀中,拔出一柄雪亮匕首。话音未落,“嘭”得一声响,一物砸开木门飞来,洒落一地鲜血。定睛一看,正是方才从偏门离去之人头颅,随即,一道诗号响起,令人不寒而栗。 “羽凌低昂文缀似,清虹一道跃天低。”来人身形渐明,一袭白袍飞舞,脚踏风湍。一手,白芒吞入如龙,银光华然,宝器生辉,一手,信笺未开,被握在手中。一步一踏,徐徐而来,正是杨羽清!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