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失踪的消防车》 第一章 在躺到铺得整整齐齐的床上之前,死者先脱下夹克,摘下领带,挂在门边的椅了上,然后解开鞋带,脱了鞋子放在椅子下,换穿黑色的皮拖鞋。他吸了三支有滤嘴的香烟,将烟捻熄在床边小桌上的烟灰缸里后,他在床上躺好,把子弹射进了自己的嘴里。 他把自己弄得面目全非。 离他最近的邻居是一个因为去年猎麇鹿而臀部受伤,所以提前退休的陆军上尉。他在出了意外之后患上失眠症,常常夜里自己坐着玩扑克牌。那天他才把牌拿出来,就听到墙的另一边传来枪声,于是马上打电话报警。 两名警察接到无线电通知,破门而入,时间是三月七日凌晨三点四十分,当时床上的男人已死亡三十二分钟之久。警察没有多久就弄清了案情,几乎可以确定死者是死于自杀。 在回警车用无线电报告这起死亡事故前,他们把整个公寓察看了一遍,尽管他们不该这么做。除了那间卧室之外,公寓还包括了客厅、厨房、走廊、浴室及更衣间。他们找不到任何纸条或遗书。唯一可见的字迹是客厅电话旁的便笺上写的几个字。那几个字组成一个人?99lib?的名字。一个这两名警员都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马丁·贝克。 那一天是奥蒂莉娅的命名日。上午刚过十一点,马丁·贝克就离开南区警局总部,到旋转木马场的国营酒店前排队买酒,他买了一瓶胡桃味的索烈拉酒。在去地铁的途中,他又买了一打红色郁金香和一罐英国乳酪饼干。她母亲受洗时领受的六个名字中有一个是奥蒂莉娅,他就是去恭贺她的命名日。 她居住的老人之家很大,也很古老。简直太旧,太不方便了,那儿的工作人员说。马丁·贝克的母亲一年前搬去那儿,倒不是因为她无法照料自己——她虽然已经七十八岁,却仍然十分活跃,身体也还相当硬朗——而是她并不想成为她独子的负担。因此,她很早就在这儿预约了一个房间。当某个房间空出来,也就是前一个房客死了之后,她就把身边的东西收拾好,搬了进来。自从十九年前父亲过世后,马丁·贝克是她唯一的赡养人,他偶尔会因为未能亲自照顾她而良心不安。但是,在内心深处,他很感激她没征询他的意见就自行处理了这件事。 这里有几问死气沉沉的小会客厅,他从没见过有人坐在里头。他经过其中一间,顺着阴暗的走廊走进去,然后敲他母亲的房门。他走进去时,她惊讶地抬起头来。她有些耳背,没听到他轻轻的敲门声。她笑逐颜开,放下手中的书本,想站起来。 马丁·贝克轻快地走过去,亲吻她的脸颊,并轻轻地将她推回椅子上。 “别又开始为我忙东忙西的。”他说。 他把花放在她膝盖上,酒及饼干则放在桌上。 “恭喜,亲爱的妈妈。” 她把包花的纸解开,嘴里赞叹道:“啊,花儿真漂亮。还有饼干!啊,那是葡萄酒还是什么来着?哦,是雪利酒。我的天!” 她站起来,不顾马丁·贝克的抗议,走到橱柜那儿,拿出一个银色的花瓶,在水槽中注满了水。 “我还没衰老到走不动的地步,”她说,“倒是你自己,坐下来吧。我们喝雪利酒还是咖啡?”他把帽子和外套挂好后坐下。 “看你爱喝什么。”他回道。 “那喝咖啡好了,”她说,“这样我就可以把雪利酒省藏书网下来,分一些给其他的老太太喝,并借机炫耀一下我的好儿子。令人快乐的东西总得留着慢慢享受。” 马丁·贝克静静地坐着,看她打开电咖啡壶的开关,量好水和咖啡。她个子很小,看来弱不禁风。每次他看到她,就觉得她整个人又更小了些。 “妈,你住这里会不会无聊?” “我?我从不会无聊。” 回答得太快太流利,所以他不相信她说的是实话。她把咖啡壶放到电热板上,插好的花瓶放到桌上,然后坐下来。 “你不用为我担心,”她说,“我可以做的事情多着呢。我看书,跟别的老太太聊天,还织毛线。有时我会到城里,什幺都不做,只是看看。不过他们把东西都铲平了,真是可怕啊。以前你父亲公司所在的那栋房子也拆除了,你看到没?” 马丁·贝克点点头。他父亲在克拉拉曾经有一家小小的运输公司,但那地方现在已被一座由玻璃和混凝土构成的购物中心取代。他看着摆在她床边衣柜上他父亲的相片。相片是二。 年代中期照的,当时他不过几岁大,而他父亲仍十分年轻,目光清澈,偏分的头发很有光泽,下巴透着坚定和顽强。据说马丁·贝克长得很像他父亲,但他自己从来不觉得,而且,即使两人有相似之处,也只限于外表。他记得他父亲是一个直率、快活、招人喜爱的人,爱跟人开玩笑,和大家打成一片。马丁。 贝克觉得自己则是内向害羞,相当无趣的人。照这张相片时,他父亲是建筑工人,但数年后,遇上经济萧条,有好几年他持续失业。马丁·贝克猜想,他母亲从未真正从那几年的贫困与焦虑中恢复过来,因为即使后来他们经济状况大为改善,她仍没有停止为钱忧心。除非绝对必要,她还是绝不买任何新东西,而她的衣服以及她由老家带过来的几样有限的家具,用了这些年,也都很旧了。 马丁·贝克不时想给她些钱,并且主动地要帮她付老人之家的费用,但是她又骄傲又固执,坚持要当一个独立的人。 咖啡煮沸后,他过去拿了咖啡壶,让他母亲倒。她对她儿子期望甚高。他小的时候,她甚至根本不准他帮忙洗碗或铺床。 一直到他长大后,发现自己笨拙得连最简单的家事都做不好时,才发现她这么过度保护他是不对的。 马丁·贝克看他母亲喝咖啡前先丢一块方糖到嘴里含着,觉得又惊奇又有趣。他没有见过他母亲含着一大块方糖喝咖啡。 她注意到他的眼光,说道: “我想,等你活到我这把年纪时,就会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了。” 她放下手中的杯子,身体靠到椅背上,瘦瘦的、布满老人斑的手轻轻握着,放在膝上。 “好啦,”她说,“告诉我我的孙子孙女最近都在干吗。” 这些日子以来,马丁·贝克跟他母亲谈到孩子时,总是很小心地只挑好的说,因为她认为她的孙子孙女比别的孩子都聪明、出色,并且漂亮。她常抱怨他不懂得欣赏他们的优点,她甚至指责他对孩子不够理解,并且对他们太过严厉。他认为自己其实是能够以很平和的心态来看待自己的孩子的,他认为他们和其他孩子差不多。他与十六岁的英格丽的关系最好,她又活泼又聪明,学校功课对她来说是轻而易举之事,她在学校也与人相处融洽。洛夫快十三岁了,他的问题比较多。他很懒,又内向,对学校的任何事物都没有兴趣,而且也没有特别的爱好或天分。马丁·贝克对儿子毫无学习欲望感到忧心,他希望这只是他成长中的一个过渡时期,总有一天他会克服他的懒散和吊儿郎当。因为目前他实在找不出任何洛夫的优点来说,而他就算说了实话他母亲也不会相信,他只好选择避开这个话题。 当他跟她报告过英格丽最近在学校的表现后,他母亲突然很出乎他意料地问道: “洛夫毕业后会不会当警察?” “应该不会吧。何况,他还不满十三岁呢。现在就开始担心这种事未免太早了。” “如果他想的话,你一定要拦住他,”她说,“我从来不明白你为什么那样坚持要当警察。现在这个行业一定比你当年加入时更糟糕了。马丁,你当年为什么会去当警察?” 马丁·贝吃惊地瞪着她。的确,二十四年前,她曾反对过他的职业选择,但他没想到她现在会再一次提起。他不到一年前才升任凶杀组的组长,他现在的工作环境与当年做年轻巡警时已经迥然不同了。 他俯过身去,拍拍她的手。 “妈,我现在挺好的,”他说,“现在,我大多是坐在办公室里。不过,说真的,我也常常问自己同样的问题。” 这是真的。他常问自己为什么会当警察。当然他可以回答说,在战时那是逃避兵役的好方法。因为肺病,他被缓征两年,然后体检的结果显示他已痊愈,不能再免役,这是他当警察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一九四四左右,所谓的良心反战者是得不到同情的。许多跟他采取同样方式避开兵役的人后来都转业走了,但他这些年来却一路升到组长的位置。这应该意味着他是一个好警察吧,但他自己可不那么确定。警界里有几个坐在高位的并不是什么好警察。他甚至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想当一个好警察,如果好警察的定义包括恪守职责、不能有丝毫违背规定之处的话。他想到伦纳特·科里贝尔很久以前说过的一句话:“我们周围好警察多得是,一些笨得要死的好警察。还有许多办事墨守成规、目光短浅、态度强硬、自以为是的人,也都是好警察。我宁可警界里多一些好人,而不是所谓的好警察。” 他母亲陪他走出来,他们在公园里走了一会儿。融雪的地面很难行走。寒风在高大的枯树间呼啸。在踉跄前行了十分钟之后,他陪她走回前廊,亲吻她的面颊告别。他转身走下斜坡时,看到她仍站在入口处对他挥手。小小的、佝偻的身影,还有灰白的头发。 他搭乘地铁回到位于瓦斯贝加路的南区警局总部。 走到自己办公室的途中,他瞥了一下科里贝尔的办公室。 科里贝尔是位侦查员,也是马丁·贝克的助手及最好的朋友。他的办公室空着。马丁·贝克看了一下手表。时间是一点半。当天是星期四。他用不着多加思索就知道科里贝尔会在什么地方。 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想端着豆子汤去找他,但随即想到自己的胃,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被他母亲强迫着喝下数不清的咖啡之后,他的胃已经很吃不消了。 他的记录簿上有一个当天早上自杀的男人的简单背景资料。 那人叫恩斯特·西古德·卡尔松,四十六岁。他未婚,最近的亲戚是一位住在玻尧斯的老姨妈。他由星期一起就向工作的保险公司请假,理由是得了流行性感冒。据他公司的同事说,他为人孤僻,而且就他们所知,也没什么亲密的朋友。他的邻居说他为人安静不闹事,在固定的时间来去,鲜有访客。笔迹鉴定的结果显示,电话旁便笺上的“马丁·贝克”确实是他的笔迹。他死于自杀是相当明确的事。 这个案件再没什么好说的了。恩斯特·
西古德·卡尔松自杀身亡,因为在瑞典自杀不算犯罪,警察也不能多做什么。所有的问题都已获得答案。只有一个例外。写调查报告的人也问了相同的问题:不知贝克探长与此人是否有任何关系?贝克探长能否在报告中补充些什么? 马丁·贝克不能。 因为他从没听说过恩斯特·西古德·卡尔松这个人。 第二章 贡瓦尔·拉尔森夜里十点半离开位于国王岛街警察局的办公室时,压根儿没准备成为英雄。毕竟,回到他位于波莫拉的家,冲个澡,换上睡衣睡觉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贡瓦尔·拉尔森一想到他的睡衣就很开心。那是崭新的、当天刚买的睡衣,他大多数的同事若听到那件睡衣的价格,绝对不会相信。回家路上,他有点儿小事要处理,但估计最多花上五分钟就可以办完。他边想着睡衣边挣扎着穿上他的保加利亚羊皮外套,熄灯,用力关上门,然后离开。通往他们部门的老电梯一如既往运转不畅,他狠狠地在地上跺了两脚,它才又动了起来。贡瓦尔·拉尔森十分高大,不穿鞋也有六英尺二英寸高,体重两百多磅,当他跺起脚时,效果相当可观。 外头很冷,还刮着风,夹杂着一阵阵干燥的、席卷而来的雪,但他只要走几步路就可以钻进车子里了,根本无需为天气担心。 他开车越过西桥,视线漫不经心地转向左边。他看到市政府的黄灯照在三个尖塔的金冠上,还有其他成千上万个他无法确认的灯光。过了桥,他继续直开到鹿角广场,左转上鹿角街,然后在锡湖地铁站右转。他沿着环路往南只开了五百码左右就刹车停住。 这儿虽然位于斯德哥尔摩市中心,却几乎没有任何建筑物。 街道西边,高低起伏的淑女公园迤逦铺开,东边则是岩丘,有一个停车场,及一座加油站。这里叫盾牌街,但其实并不算是一条街道,
99lib?
只能说是一截儿路,那是都市规划者在莫名的狂热驱使下所破坏的众多都市景观之一,它原有的价值、原有的特性如今已荡然无存了。 盾牌街是条弯路,长不及三百码,连接着环路及玫瑰园街,有些出租车司机常来这里,偶尔也有迷路的警车在这儿休息一下。夏天时,路旁繁茂的树丛使这儿如同都市中的绿洲,尽管环路上很拥挤,而且火车就在五十码外沿着盾怦街隆隆而过,然而一些童年并不快乐的当地中年人,仍然带着酒、香肠及油腻的纸牌在树荫下不受干扰地打发时间。但是冬天就没人自动上这儿来了。 然而,在一九
九九藏书
六八年三月七日这个特别的夜晚,却有人站在这条街南边光秃秃的树丛问差点儿被冻僵。他的注意力显然无法完全集中,只是偶尔朝街边一栋颇有年头的木造两层住宅望一眼。不久前,该建筑物二楼的两个窗口还有灯光,他也能听到音乐声、喊叫声,及偶尔发出的大笑声,但现在灯火已灭,唯一能听到的只剩下风声及远处传来的车声。站在树丛间的这个人可不是自愿站在那里的。他是个警察,名叫萨克里松,他衷心希望他能在别的地方站岗。 贡瓦尔·拉尔森下车,将外套领子拉高,毡毛帽拉低盖住耳朵。接着,他就蹒跚地踩在泥泞的融雪里,径直穿过宽阔的路面,经过加油站。公路局显然不认为这一丁点儿无用的街道值得他们浪费路盐。房子位于前方约七十五码处,略微高出路面,与马路成锐角。他在屋前停住,四处看看,轻声唤道: “萨克里松?” 站在树丛问的人打起精神走出来。 “坏消息,”贡瓦尔·拉尔森说,“你得再站两小时。伊萨克松请病假。” “真倒霉!”萨克里松叫了一声。贡瓦尔·拉尔森打量了一下四周,面带不悦地说: “你要是站在斜坡上会好一些。” “是的,如果我想把屁股冻僵的话。”萨克里松不高兴地答道。 “那样视野会好一些。有没有观察到什么?” 萨克里松摇摇头。 “什么也没有,”他说,“刚才上面举办了某种派对,但现在看来他们都躺下睡了。” “马尔姆呢?” “他也一样。他已经熄灯三个小时了。” “他一直都一个人吗?” “好像是的。” “好像?有人离开房子吗?” “没看到。” “那你看到了什么?” “我来以后,有三个人进去,是一男二女,搭出租车来的。我想他们是来参加那个派对的。” “想?”贡瓦尔·拉尔森逼问。 “呃,不然要怎么想?我又没有……” 萨克里松的牙齿捉对儿厮打,连说话都有困难。贡瓦尔·拉尔森以严苛的眼光看着他,问道: “你没有什么?” “透视眼。”萨克里松苦恼地回道。 贡瓦尔·拉尔森为人严厉,对软弱的人没有同情心。身为一个长官,他人缘甚差,许多人都非常怕他。如果萨克里松对他稍有了解,自然就不敢这么跟他说话了。但即令是贡瓦尔·拉尔森也无法漠视摆在眼前的事实:这个人又累又冷,接下来的几个钟头里,他的情况以及观察能力绝对不可能改善。他知道该采取什么措施,但并不想因此就放过萨克里松。他不悦地哼了一声,问道: “你冷吗?” 萨克里松干笑了一声,将结在睫毛上的冰擦掉。 “冷?”他语带讽刺地说,“我感觉像是三个人一起挤在烈焰燃烧的火炉里一般。” “你是来办事儿的,”贡瓦尔·拉尔森回道,“不是来玩儿的。” “是的,对不起,可是——” “你的工作也包括穿上足够的衣眼,并偶尔走动一下,否则,一旦有状况发生,你却像个雪人一样动弹不得,那么事后追究起来……可就一点儿都不好玩了。” 萨克里松开始领会到他似乎话中有话。他笨拙地发着抖,满怀歉意地说: “是的,当然,那没关系,可是——” “那可是有关系得很,”贡瓦尔·拉尔森生气地说,“我正好是这个行动的负责人,我可不希望整个行动被一个保安组的笨蛋搞砸。” 萨克里松才二十三岁,是一名普通的保安警员,目前隶属第二区的市民保护组。贡瓦尔·拉尔森比他大二十岁,是斯德哥尔摩凶杀组的侦查员。萨克里松刚想张嘴,贡瓦尔·拉尔森举起他巨大的右手,粗暴地说: “废话少说,谢谢。回玫瑰园街的警察局喝杯热咖啡什么的,半小时后精神抖擞地准时回来报到。马上就去!” 萨克里松离开后,贡瓦尔看看手表,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笨蛋。” 然后他右转,穿过树丛,开始往斜坡上爬。他边爬边哺喃咒骂,因为脚上意大利靴子的橡胶底很厚,在结冰的石头上完全无法着力。 萨克里松说得没错,那片岩丘上没有一处可以遮挡寒冷无情的北风,但贡瓦尔说这是最佳的观察地点也是对的。房子就在正前方稍低的地方。那栋建筑物或周围发生任何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所有的窗户或全部或部分被冰所覆盖,没有任何灯光。唯一的生命迹象是烟囱里冒出的烟,但是这些烟还来不及让寒冷染上颜色就被风撕成碎片,像棉絮般卷入无星的夜空中。 岩丘上的贡瓦尔过一会儿就跺脚取暖,包在羊皮内衬手套里的手指也不时作伸屈运动。在成为警九九藏书察之前,贡瓦尔·拉尔森是名水手,起先是海军里的一般水手,后来改跑北大西洋的商船,无数冬夜在空旷的舰桥上站岗的经验让他学会了保暖之道。他也是这方面的专家,虽然现在他比较喜欢并且常常只是负责制订计划。在岩丘上站了一会儿后,他看到二楼靠右的窗后有火光微微晃动着,仿佛有人擦亮一根火柴点香烟或者看时间。他反射性地看了一下手表。十一点四分。萨克里松已经离开岗位十六分钟了。现在,他应该是坐在玛丽亚警察局里,边喝咖啡边跟没值勤的警察抱怨,只是一段短暂的享受,因为再过七分钟他就得动身赶回来了——如果他不想被骂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话,贡瓦尔·拉尔森闷闷地想着。 然后他想着此时此刻那栋公寓里可能会有多少人。这栋老建筑物里有四户住家,楼上楼下各两家。楼上左边住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单身女子,带着三个小孩儿,全都是跟不同的男人生的。他对那女人所知道的仅限于此,但这些也足够了。在她楼下,也就是一楼的左边,住的则是一对老夫妻。他们七十来岁,在这里已经居住了近半个世纪,不像楼上那样,老是换房客。老头子爱喝酒,虽然年高却不德劭,是玛丽亚警察局拘留所里的常客。楼上右边住的房客也很出名,但他犯的是比周末喝酒闹事严重得多的罪。他才二十七岁,却已被判过六次刑,每次刑期长短不一。罪名从酒后驾车、破门行窃到人身伤害不等。 他名叫罗特,找那一男二女来开派对的就是他,现在他们把唱机关掉,也熄了灯,不是在睡觉就是在用别的方式享乐。那根火柴就是在这问屋子里点燃的。 在这间屋子下面,也就是一楼右边,住的是贡瓦尔·拉尔森在监视的人。他知道这人的名字,也知道他的长相。但说来奇怪,他并不知道为什么要监视此人。 事情是这样的:贡瓦尔·拉尔森一向被爱炒作的报纸称为“凶手终结者”,但因为目前并无凶手可缉拿,所以他放下手头的工作,外借到别的部门来负责这项行动。他们凑合着派了四名人员给他,并给了他简单的指令:确保受监视者不会消失,不会出事,并且记下与他会面的人的名字。 他连是什么案子都懒得问。想来不外乎跟毒品有关吧?现在几乎任何事都跟毒品脱不了干系。 到目前为止,监视行动已进行了十天,但受监视者除了曾召了一次妓女、上了两次酒吧、每次喝下半瓶酒之外,什么事也没发生。 贡瓦尔·拉尔森低头看表。十一点九分。99lib?剩八分钟了。他打了个哈欠,举起双手在身体上拍打着。就在这时,房子爆炸了。 第三章 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接着火就烧了起来。一楼右边住家的窗子被炸开,山墙几乎整个崩塌,同时,冰蓝色、长长的烈焰破窗而出。贡瓦尔·拉尔森站在小丘上,张开舣手,像是一座救世主的雕像,愣愣地看着道路另一头发生的事情。但他只愣了愣,就马上采取行动。他一边咒骂着,一边迅速地、踉踉跄跄地着冲下岩坡,奔过马路,往屋子跑去。在他奔跑之时,火焰的颜色和性质都起了变化,变成橘色的,贪婪地顺着墙板往上燃烧。他觉得房子右边的天花板似乎开始住下塌陷,有一部分支撑的基柱似乎被炸开了。一楼住家的火已经烧了几秒钟,在他跑到前门的石阶之前,连楼上的房间也已经被烧着了。 他用力推开前门,马上发现已经太迟了。前厅靠右的门被炸离原先固定的铰链,正好挡住楼梯。整片门像一根燃烧的巨木,火正沿着木制楼梯往上蔓延。一阵灼热的空气朝他扑来,他不禁后退两步,视线一片模糊,倒退着走下门外的百阶。屋里传来痛苦、恐惧、绝望的叫喊声。据他所知,楼里至少有十一个人无助地被封锁在这个再真实不过的死亡陷阱里,有几个可能已经死了。火舌像喷火枪一般,不停地从一楼的窗户往外冒。 贞瓦尔·拉尔森迅速地四处打量,想看看是否有救生梯或其他东西可用,但是一无所获。 二楼有扇窗子被推开,透过烟雾和火焰,他隐约可以看出里头有个女人或女孩儿,正歇斯底里地尖叫着。他把手圈在嘴边大叫: “跳下来!往右跳!” 她已经到了窗台,却犹豫着。 “跳呀!快!跳得越远越好!我会接住你的。” 那个女孩儿纵身跳下,正对着他飞过来。他右手插入她双腿之间,左手则搂住她的宿膀,接了个正着。她并不很重,大约在一百到一百一十磅之间,他接得很有技巧,因此她连碰都没碰到地面。贡瓦尔一接住她就住右转,用身体护住她,以免火焰烧到她,然后后退三步把她放在地上。这个女孩儿看来不超过十七岁,她全身赤裸,头左右摇晃,边尖叫边全身颤抖。除此之外,他看不出她身上受到了什么伤。 他再回头时,窗边站着另一个人,是个男人,身上围了条床单。火烧得更旺了,烟顺着屋脊往外冒,右边的火焰也开始穿过屋瓦,要是混蛋消防车再不来就完了,贡瓦尔心中暗想,同时尽可能靠近火场。燃烧的木头发出噼啪的声音,无情的火花掉落在他脸上及羊皮外套上,在他的外套上烧出洞来。他尽力大叫,好让那人在噼里啪啦的火声中可以听清他的喊话。 “跳下来!尽量跳远些!往右跳!” 那人跳下的同时,火烧到他包着的床单。他跳下时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挣扎着要撕开着火的床单。这次的落地就没那么成功了。这个男人比那个女孩儿重多了,加上他扭动着身体,因此他的左胳膊先打到贡瓦尔·拉尔森的肩膀,接着自己的肩膀着地,撞到地上凹凸不平的鹅卵石。最后的关头,贡瓦尔·拉尔森巨大的左手刚好接住他的脑袋,他才没有撞得头骨碎裂。 贡瓦尔·拉尔森把这人放在地上,撕掉他身上着火的床巾,在这过程中,自己的手套也烧坏了。这人除了指头上的一只黄金的婚戒外,也是全身赤裸。他痛苦地呻吟着,还夹杂着喋喋不休的自言自语,像头低能的猩猩。贡瓦尔·拉尔森把他推远点儿,让他躺在雪地上,多少可以避开那些塌落下来的着火的木头。他转过身时,第三个人,一个穿着黑色胸罩的女人从右边二层火势正旺的公寓纵身跃下。她的红发燃烧着,跌落在离墙壁很近的地方。 贡瓦尔·拉尔森冲到燃烧的厚板和木柴中间,把她拖离危险区,用雪扑掉她头发上的火焰,让她躺在地上。他看得出她被严重地烧伤。她痛苦地尖叫,像蛇一样扭动着身体,而且显然也摔得不轻,一条腿与身体形成极不自然的角度。她比另一个女予略为年长,大约二十五岁左右,红色的头发,连两腿间的毛发也是红的。她腹部的皮肤完好无损,看来苍白而松弛。她的脸、双腿以及背部大面积烧伤,胸部也是,因胸罩着火,把皮肤都烧坏了。 他最后一次抬头看那公寓时,看到一个鬼一样的人形,像火炬般燃烧着,然后可怜地旋转着,双手高举,消失在视线之外。贡瓦尔·拉尔森推断这是派对里的第四名成员,也明白他已完全没救了。 顶楼也起火了,屋瓦下的梁术也是。浓烟不断涌出,他听到燃烧的木头建筑发出激烈的爆裂声。二楼最左边的窗子被推开,有人大声地求救。贡瓦尔·拉尔森迅速跑过去,看到一位穿白色睡衣的女人探出窗台,胸前紧紧抱着一个包袱。那是一个小孩儿。烟不断地从敞开的窗口冒出,但显然还没有烧到这间房子里头,至少还没烧到这个女人所在的房间。 “救命!”她绝望99lib.地大叫。 因为房子这边的火势还不是太旺,贡瓦尔可以站得离墙壁非常近,几乎就在窗户下头。 “把孩子扔下来!”他叫道。 那女子毫不迟疑地将小孩儿一把丢下,让贡瓦尔·拉尔森吃了一惊。他看着包袱对着他直落下来,在最后一刻伸出双手接住,像是足球的守门员接住踢过来的球一样。那孩子很小,稍稍抽噎了几声,但没有哭。贡瓦尔·拉尔森将他抱在手里站了,几秒钟。他对小孩儿毫无经验,甚至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有没有抱过小孩儿。有好一会儿,他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太粗暴,把孩子压扁了,接着,他离开房子,把包袱放在地卜。他还没有直起腰,就听到跑步的声音。他抬起头来,看到萨克里松喘着气,满脸通红。 “怎么了?”他问道,“怎么会……” 贡瓦尔·拉尔森瞪着他,问道: “他妈的消防车呢?” “应该到了才对呀……我是说,我在玫瑰园街看到这儿起火……我就跑回去打电话……” “看在上帝的份上,再跑一趟!把消防车和救护车叫来!” 萨克里松转头就跑。 “还有警察!”贡瓦尔·拉尔森在他身后大叫。 萨克里松的帽子掉了,他停下来捡。 “白痴!”贡瓦尔·拉尔森大叫。 然后他回到房子那儿。整个建筑的右边像是怒吼的炼狱,顶楼的地板似乎也着火了。更多的烟从那个穿睡衣的女人站立的窗口冒出,这回她手里抱着另一个小孩儿,一个大约五岁的金发男孩儿,身上穿着有花的蓝色睡衣。那个女人跟上次一样,迅速而出乎意料地把孩子一把抛下,但这次贡瓦尔·拉尔森比较有心理准备,把小孩儿安稳地接在手里。奇怪的是,那男孩儿似乎一点儿也不害怕。 “你叫什么名字?”他高声地问。 “拉尔森。” “你是消防队员吗?” “看在上帝的份上,闭上嘴吧!”贡瓦尔·拉99lib?尔森说着,把他放到地上。 他抬起头时,被一片落瓦打中头部。瓦片烧得通红,虽然他的毡毛帽有缓冲的作用,但他还是觉得眼前一片漆黑,额头一阵疼痛,血流到了脸上。穿睡衣的女人不见了。应该是去抱第三个孩子了吧,他刚这么想着,那女人又在窗口出现了,手里抱着一只大的瓷狗,也迅速地抛了下来。狗掉到地上,摔成碎片。接着,她自己纵身跃下,但结果并不理想。贡瓦尔·拉尔森正站在下面,被她撞倒在地,那女人则跌在他身上,他的后脑和背部都受到撞击,但他很快地把那女人推开,站起来。那穿着睡衣的女人看起来安然无恙,但是眼神呆滞无光。他看着她,问道: “你不是还有一个孩子吗?” 她瞪着他,然后弓起身予,像受伤的野兽般抽咽起来。 “过去那边照顾那两个吧!”贡瓦尔·拉尔森跟她说。 火已经蔓延到整个二楼,火焰从那女人刚才跃下的窗口向外飞蹿。但是两位老年人仍在一楼左边的房子里。那儿显然尚未着火,是两个老人都没有动静。也许那里满是浓烟,屋顶再要不了多久也会塌陷下来。 贡瓦尔·拉尔森举目四顾,寻找可用的工具,他看到数码之外有块大石头。石头冻结在地上,但他用力把它推了过来。这石头至少有四五十磅重。他把它高举过头,使出全身力气对着一楼房了最左边窗户扔过去,把窗框砸得粉碎,玻璃与木屑四处飞溅。他爬上窗台,用身体推开一片百叶窗,还撞倒了一张桌子,然后踏上房间的地板。房里的浓烟密布,令人窒息。他咳着,将毛料围巾拉高盖住嘴巴,然后拆下百叶窗,四处看了看。火在他四周呼啸着。透过闪烁的火光,他看到地板上有个瘫成一团的人形,显然是那位老太太。他抬起她软弱无力的身体,走到窗边,又住她的双腋,小心地把她放到外头的地上,她马上靠着墙基缩成一团。看来她仍然活着,但是昏迷不醒。 他深吸一口气,回到房中,拆下另一扇窗户的百叶窗,用一把椅子将窗户打破。烟势稍微减弱了些,但是他头顶上的天花板开始膨胀变形,橘色的火舌逐渐包围了客厅的门口。他只花了十五秒不到的时间就找到了那个老头儿。他无法下床,但仍然活着,发出微弱的、可怜巴巴的咳嗽声。 贡瓦尔·拉尔森一把拉开毯子,将老人架上肩头,穿过房间,99lib?在漫天飞落的火花中爬出公寓的窗子。他咳得厉害,加上血一直从额头上的伤口往下流,混合着汗水及泪水,几乎让他无法看清东西。 他肩上架着老人,同时动手把老妇人从墙边拖开,然后让他们两人并排躺在地上。接着他检查那个老妇人,看她是否仍在呼吸。确定她没事后,他脱下身上的羊皮外套,掸掉上头的一些火星,盖在那仍歇斯底里、尖叫不已的裸体女孩儿身上,把她带到其他人那儿。接着他脱下身上那件斜纹软昵布料的夹克,摊开,包住两个小孩儿,然后把毛料围巾给那名裸体男子,那男子马上拿来围住自己的臀部。最后,他去红发女子那儿,拉她起身,把她带到众人聚集的地方。她身上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焦味,她的尖叫声听起来痛彻心肺。 他看着那拣建筑物。它现在已是整个燃烧起来了,火势熊熊,已经不可控制了。有些私人车辆在离街道不远处停下,困惑的群众开始下车探望。他完全不予理会。他脱下烧坏的毡毛帽,盖在那穿睡衣的女人头上,再次重复他几分钟前问过的问题: “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孩子?” “是的……克里斯蒂娜……她的房间在阁楼。” 说完,这女人开始不可遏止地哭泣起来。贡瓦尔·拉尔森点点头。身上沾满血迹和煤烟,全身被汗水湿透,衣服也破损不堪,贡瓦尔·拉尔森就这么站在这群歇斯底里、受惊、尖叫、昏迷不醒、哭泣及濒临死亡的人之间,仿佛身处战场。 在火焰的怒吼声中,终于传来消防车抵达的声音。 然后,突然所有的人都一起赶来了。水车、云梯、消防车、警车、救护车、骑摩托车的警察,还有搭乘红色轿车的消防队自员。 萨克里松也回来了。 他问道:“什么……是怎么发生的?” 就在这时,屋顶塌下来,整栋房子成了一座发出欢快爆裂声的烽火台。 贡瓦尔低头看表,从他站到岩丘上冻得半死到现在,整整过了十六分钟。 第四章 三月八日星期五下午,贡瓦尔·拉尔森坐在国王岛街警察局的某个房间里。他身穿白色套头毛衣,外面是一件斜插袋浅灰色西装。他的双手都扎着绷带,而头上的绷带则让他联想到那幅描绘凡都博林将军在芬兰犹他99lib?斯之役的名画。他的脸及脖子也各贴了一块纱布。他向后梳的金发以及眉毛都烧掉了一些,但是清澈的蓝眼睛眼则一如既往,漠然中透着不满。 房间里还有其他几个人。 譬如马丁·贝克和科里贝尔,他们是被位于瓦斯贝加的凶杀组电召过来的,还有伊瓦德·哈马尔,他是他们的顶头上司,截至目前,也是此项调查工作的负责人。哈马尔体形庞大,一头浓密的头发随着漫长的职业生涯已经几乎全变白了。他早就开始扳着指头数日子,等退休了,所以把每一起重大刑事案件都当成是在跟他过不去。 “其他人呢?”马丁·贝克问道。跟平时一样,他把重心放在一只脚上站着,离门口很近,右肘靠在档案柜上。 “什么其他人?” 哈马尔问,他心里其实很清楚,调查小组成员的选择权完在他手里。他的影响力足以让他在整个警察系统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勒恩和梅兰德。”马丁·贝克不温不火地说。 “勒恩在南方医院,梅兰德在火场。”哈马尔简短地回答。 晚报摊在贡瓦尔·拉尔森面前的桌上,他生气地用包着绷带的手翻动着。 “什么狗屁记者。”他说着把报纸推到马丁·贝克面前。“你看看这张照片。” 那相片占了三栏,上头是一个身穿防水外套、头戴窄边帽、满脸困惑的年轻人,他手中拿着一根棍子在盾牌街仍旧冒着烟的废墟中挖掘。在他斜后方,相片左角的地方,站着贡瓦尔·拉尔森,正傻乎乎地瞪着相机。 “你好像不怎么上相,”马丁·贝克说,“拿拐杖的人是谁?” “他叫萨克里松,是第二区派来的笨蛋。蠢得要死。你读读那个图片说明。” 马丁·贝克低头阅读。 今天的英雄,贡哇尔·拉尔森侦查员,在昨夜的大火中英勇地救出了好几条人命。相片中可以看到他正在检查已经全然烧毁的房子的废墟。 “那些混蛋不仅连左右都搞不清楚,”贡瓦尔·拉尔森低声抱怨道,“他们还……” 他没再往下说,但是马丁·贝克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于是理解地点点头。那记者连名字都拼错了。贡瓦尔·拉尔森厌恶地看着那张相片,然后一把推开。 “还把我照得一副蠢相。”他说。 “出名有时也是一种累赘。”马丁·贝克说道。 科里贝尔一向讨厌贡瓦尔·拉尔森,却也忍不住对那些摊开的报纸扫了两眼。所有的图片说明都错了,每个头版醒目的头条新闻都跟贡瓦尔·拉尔森空茫茫的眼神不协调。 英勇的行为、英雄以及天知道什么其他的,科里贝尔想着,忍不住沮丧地叹了口气。他窝在椅子里,手肘倚着桌子,看起来肥胖而没有活力。 “这样看来我们陷在一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奇怪情形里?”哈马尔沉重地问。 “也没那么奇怪,”科里贝尔说,“我通常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哈马尔严厉地瞪了他一眼,说: “我指的是我们不知道这是不是蓄意纵火。” “为什么一定是蓄意纵火?”科里贝尔问。 “你这个乐观主义者。”马丁·贝克说。 “当然是他妈的纵火,”贡瓦尔·拉尔森说,“那房子就在我眼前炸开来。” “你确定火是从那个叫马尔姆的人的房间开始的?” “没错,千真万确。” “当时你监视那房子多久了?” “差不多半个钟头,是我亲自监视的。在那之前,则是那个叫萨克里松的猪脑袋。喂,你问题太多了吧?” 马丁·贝克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按摩鼻梁,然后接着问: “你确定那段时间内没有人进去或出来吗?” “是的,我他妈的非常确定。但是我去之前的事就不知道了。萨克里松说有三个人进去,但是没人出来。” “这话可靠吗?” “不知道。他看起来不是普通的笨。” “你这话不是当真的吧?” 贡瓦尔·拉尔森生气地看着他,说: “你问这么多乱七八糟的问题到底想干吗?我站在那里,那个见鬼的房子突然就着火了。十一个人陷在里头,我救了八个出来。” “是的,我注意到了。”科里贝尔说,一边斜眼看了99lib?一下报纸。 “你很确定只有三个人在这场火灾里丧命吗?”哈马尔问道。 马丁·贝克从衣服内袋里拿出一些报告看了看,然后说: “似乎是。一个是那个叫马尔姆的,还有一个住他上面,叫肯尼斯·罗特,以及克里斯蒂娜·莫迪格,她的房间在阁楼里,她才十四岁。” “为什么她会住在阁楼?”哈马尔问道。 “不知道,”马丁·贝克说,“这件事还有待调查。” “有待调查的事还他妈的多着呢,”科里贝尔说,“我们甚至不知道死的是不是只有那三个人。还有,所谓十一个人不过是假设而已,拉尔森先生,是不是啊?” “那自己逃出来的有哪些人?”哈马尔问道。 “首先,他们没有人是自己逃出来的,”贡瓦尔·拉尔森说,“都是我把他们救出来的。如果我不是正好站在那里的话,他妈的就没有一个人能逃得出来。还有,我没有写下他们的名字。我那时有别的事要处理。” 马丁·贝克深深地看了这个身上扎着绷带的大块头一眼。 贡瓦尔·拉尔森的态度经常很欠揍,但是他敢对哈马尔这样说话,不是不自量力就是疯了。 哈马尔的眉头皱了起来。 马丁·贝克翻阅手中的报告,故意把话岔开:“至少我这儿有名单。昂内斯及赫尔曼·瑟德贝里。他们是夫妻,分别是六十八及六十七岁。安娜一凯萨·莫迪格及她的两个孩子肯德和克拉里。这个妈妈三十岁,男孩子五岁,女孩子七个月大。然后是两个女人,卡拉·贝里格伦和马德莱娜·奥尔森,分别是十六岁和二十四岁,还有一个男的,叫马克斯·卡尔松,这个人几岁我就不清楚了。最后这三个人不住在那栋房子里,他们是去做客。也许是去肯尼斯·罗特,也就是被烧死的那位的家。” “这些名字我都毫无印象。”哈马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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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马丁·贝克说。 科里贝尔耸耸肩。 “罗特是个小偷,”贡瓦尔·拉尔森说,“瑟德贝里是个酒鬼,安娜一凯萨·莫迪格则是个娼妓。这有没有令你们高兴些?” 电话铃声响起,科里贝尔拿起话筒,拉过便笺,由上衣口袋拿出一支圆珠笔。 “噢,是你啊,好的,请说。” 其他的人都默默地看着他。 科里贝尔放下话筒,说:“是勒恩打来的。这是最新消息:马德莱娜·奥尔森也许救不活了。她全身百分之八十烧伤,脑震荡,腿骨多处骨折。” “她全身的毛发都是红色的。”贡瓦尔·拉尔森说。 科里贝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接着往下说:“瑟德贝里和他的老婆被烟呛伤,但情况还过得去。马克斯·卡尔松百分之三十烧伤,可以活下来。卡拉·贝里格伦和安娜一凯萨·莫迪格身体都没受伤,但是两个人都受了很大的惊吓,卡尔松也是。他们的状况都不适合做讯问。只有那两个孩子一点儿事也没有。” “那可能只是普通的火灾吧?”哈马尔问。 “哼。”贡瓦尔·拉尔森不表同意。 “你是不是该回去睡一觉?”马丁·贝克问他。 “你巴不得我那样做,是吧?” 十分钟后,勒恩出现了。他看到贡瓦尔·拉尔森时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说: “你在这儿干吗?” “问得好。”贡瓦尔·拉尔森回道。勒恩责备地看着其他的人。 “你们疯了不成?”他说,“贡瓦尔,咱们走。”贡瓦尔顺从地站起来,走到门边。 “等等,”马丁·贝克说,“只问一个问题。你干吗监视约兰·马尔姆?” “我哪儿知道。”贡瓦尔·拉尔森说完就走了。 整个房间的人都愣住了。 数分钟后,哈马尔含糊不清地咕哝了几句后,离开房间。马丁·贝克坐下来,拿起一份报纸,开始阅读。三十秒后,科里贝尔也跟进。他们就这样坐着,默不出声,直到勒恩回来。 “你怎么处置他?”科里贝尔问,“送他去动物园?” “你什么意思?”勒恩问道,“处置他?谁?” “拉尔森先生啊。”科里贝尔说。 “如果你指的是贡瓦尔,他现在已因为脑震荡在南方医院就医。医院命他数日内都不准说话或阅读。这是谁的错?” “哦,不是我的。”科里贝尔回道。 “我偏说是你的错。我真他妈的很想揍你一拳。” “你少站在那里对我咆哮。”科里贝尔说。 “这么做我还嫌不够呢,”勒恩说,“你一向瞧不上贡瓦尔,但这次实在太过分了。” 埃纳尔·勒恩来自北方,是个稳健、性情温和的人,平常几乎不曾发过脾气。在他们认识的十五年当中,马丁·贝克从没见过他发火。 “噢,是吗,没想到那家伙居然还有一个朋友。”科里贝尔讥讽地说。 勒恩握拳朝他走过去。马丁·贝克迅速站起来挡在他们之间,转身对科里贝尔说: “你少说两句,伦纳特,别把事情越弄越僵。” “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勒恩对马丁·贝克说,“你们两个一样差劲。” “喂,你说什么……”科里贝尔站起身来。 “别激动,埃纳尔,”马丁·贝克对勒恩说,“你说得没错,我们早该注意到他有些不对。” “知道就好。”勒恩说。 “我倒看不出九九藏书来,”科里贝尔仍旧冷言冷语的。“大概得智商跟他差不多才能够——” 就在这时哈马尔推开门走进来。 “你们看起来全都不对劲儿,”他说,“出了什么事?” “没事。”马丁·贝克回答。 “没事?”埃纳尔看来像只煮熟的龙虾。“你想打架是吧?请别动用警察暴力。” 电话适时响起。科里贝尔一把接过来,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的稻草一样。 慢慢地,勒恩的脸色回复正常,只剩鼻头还红红的。不过,他的鼻头本来就是红红的。 马丁·贝克打了个喷嚏。 “我他妈的怎么会知道?”科里贝尔对着话筒叫道,“你说的到底是什么尸体?” 他用力挂上电话,叹口气说:“医学实验室有个白痴想知道什么时候能移动尸体。有吗?有尸体吗?” “我能不能请教一下,你们这几位绅士去过火场没有?”哈马尔不悦地问。 没人回答。 “去研究一下不会有害处吧?”哈马尔说。 “我有很多公文要处理。”勒恩含糊地说。 马丁·贝克站起来往门口走去。科里贝尔耸耸肩,起身跟过去。 “应该只是一场平常的火灾。”哈马尔固执地跟自己说。 第五章 火灾现场已全部封锁,封锁的范围很广,一般人跟不知情的警察一样,都无法一窥究竟。马丁·贝克和科里贝尔一下车,就有两个不懂事的警察过来拦住他们。 “喂,你们两个,来这儿干吗?”其中一个傲慢地说。 “你们不知道这里不能停车吗?”另一个说道。 马丁·贝克正想亮出他的证件,却被科里贝尔拦住,他说: “对不起,警官,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 “这关你屁事?”第一位警察问。 “闪开,”另一位说,“要不然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当然知道,”科里贝尔说,“不过,要兜着走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科里贝尔的坏脾气很明显地反映在他的外表上。他那暗蓝色的风衣在风中飘扬,领口懒得扣上,领带露在右边口袋外,乱七八糟的旧帽子歪戴在后脑勺上。那两个警察互相使个眼色,其中一人往前跨了一步。这两位警员都有着红润的双颊和蓝色的眼珠。马丁·贝克知道他们认定了科里贝尔神志不清,准备逮捕他。他知道依科里贝尔现在的心情,这两个人用不着六十秒就会被揍成肉泥,明早醒来搞不好还会发现自己已经丢了差事。但是今天他并不希望见到有人倒霉,所以他很快地拿出证件,伸到那个气焰比较嚣张的警察鼻子下。 “你干吗?”科里贝尔生气地说。 马丁·贝克看看那两名警员,息事宁人地说:“你们要学的还很多呢。伦纳特,走吧。” 火灾后的废墟看来十分凄凉。从表面上看,房子烧得只剩地基、一个烟囱、一大堆烧焦的木板、烧黑的砖头,及掉落的瓦片。所有的东西都散发着呛人的烟味及焦味。有五六个穿灰色工作服的专家正蹲伏在地上,用棍棒或铲子在灰烬中小心地挖掘。院子里架了两个大筛子。地上蜿蜒着一条水管,路那头停着一辆消防车。车前坐着两位消防员,正在玩猜拳游戏。 十码之外站着一个容貌阴森的高个儿,嘴里叼着烟斗,双手深深地插在外套口袋里。这是斯德哥尔摩凶杀组的弗雷德里克·梅兰德,他是参与过数百件棘手的刑事案件的老手。一般人都知道他逻辑清晰、记忆超强并且极端冷静。不过,在同行的小圈子里,他最出名的一点是:想找他时,他总是有办法赖在厕所里。他倒不是全无幽默感,只不过是极其有限;他很俭省、无趣,从不会有出色的点子或突发奇想。简单一句话:他是一流的警察。 “嗨。”他叼着烟斗说。 “进度如何?”马丁·贝克问。 “很慢。” “有什么发现?” “没有。我们检查得很仔细,这需要时间。” “为什么?”科里贝尔问。 “消防车到的时候,整栋房子已经垮下来了,消防措施还没展开,房子已经都烧得差不多了。他们大量浇水后,火很快就扑灭了。但夜里气温一降下来,整个地方就结成一大块冰。” “听来真是精彩了。”科里贝尔说,“如果我想得没错的话,他们得把那堆东西一层层剥开。” 马丁·贝克咳了几声,问道:“尸体呢?找到尸体了吗?” “一具。”梅兰德回道。 他把烟斗拿下来,用烟嘴指着烧毁的房子右边。 “在那儿,”他说,“我猜是那个十四岁的女孩儿。睡在阁楼的那个。” “克里斯蒂娜·莫迪格?” “对,她就叫那个名字。他们打算让她就在那儿过夜。天很快就要黑了,他们只肯在天还亮时工作。” 梅兰德拿出烟袋,小心地装满烟斗,点上,然后问道: “你们怎么样?” “好得没法儿说。”科里贝尔回道。 “没错,”马丁·贝克说,“尤其是伦纳特。他先是差点儿跟勒恩打一架——” “真的?”梅兰德稍稍挑起眉毛。 “对。然后他差点儿被两个警察当作酒鬼抓起来。” “是吗?”梅兰德平静地说,“贡瓦尔怎么样?” “入院。脑震荡99lib.。” “他昨晚真是干得好。”梅兰德说。 科里贝尔看看房子的废墟,打了个寒战,说: “是的,这点我必须承认。妈的,真冷。” “他没多少时间。”梅兰德说。 “确实如此,”马丁·贝克说,“才那么短的时间,房子怎么会烧得那么快?” “消防队说他们无法解释。” “哦。”科里贝尔沉吟着。 他看着停在路边的消防车,心中涌出另一个问题: “那些家伙干吗还在这里?这里剩下唯一可以烧的就是消防车了,不是吗?” “怕有余烬复燃,”梅兰德说,“例行公事而已。” “我小的时候,曾发生过一件有趣的事,”科里贝尔说,“消防队的房子着火,所有的消防车都在里面烧掉了,消防员只能眼睁睁地站在外头看。我不记得发生的地点了。” “哦,其实不完全是那样的。发生的地点是乌得瓦拉,”梅兰德说,“更准确地说,日期是——” “喂,你就不能让我好好保有我的童年记忆吗?”科里贝尔不高兴地说。 “他们认为起火的原因是什么?”马丁·贝克问道。 “他们什么都没说,”梅兰德答道,“还在等分析调查的结果。就是这样。” 科里贝尔无精打采地四处打量着。 “见鬼了,真够冷的,”他再次抱怨道,“还有,这地方臭得跟坟场一样。” “这本来就是一个未掩埋的坟场。”梅兰德严肃地说。 “好了,走吧。”科里贝尔对马丁·贝克说。 “去哪儿?” “回家呀。我们留在这里干什么?” 五分钟后,他们坐在车里往南走。 “那笨蛋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监视马尔姆吗?”车子开过棱堡关桥时,科里贝尔问。 “你是说贡瓦尔?” “对,还会有谁?” “我认为他不知道。不过也不太确定。” “拉尔森先生算不上聪明,但是——99lib?” “但他是一个行动派,”马丁·贝克说,“那也是一项优点。” “是的,当然,但他居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实在令人受不了。” “他知道他在监视一个人。也许对他而言,这就够了。” “他是怎么介入的?” “很简单。约兰·马尔姆跟凶杀组其实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他被别组的抓到后,用来做诱饵。他们本来还想羁押他,但是没有成功,只好把他放了。他们不想让他就这样消失,但是忙得抽不出人手,就向哈马尔求助。哈马尔就派贡瓦尔去组织这项监视,算是额外工作。” “为什么找他?” “自从斯滕斯特伦死后,贡瓦尔被公认是这方面的第一把好手。而事实也证明这确实是天才之举。” “你指的是哪一方面?” “我指的是救了八条人命的事。你想,勒恩或梅兰德在那种情形下能救出几个人?” “当然,你说得没错,”科里贝尔沉重地说,“也许我应该跟勒恩道歉。” “我想你是应该这么做。” 往南的车辆移动得非常慢。 过了一会儿,科里贝尔问: “是哪个部门要监视他的?” “不知道,好像是窃盗组,他们一年要处理三十万件入室抢劫案、盗窃案及诸如此类的案子,几乎忙得连下楼吃午餐的时间都没有。我们星期一得查查看。应该很容易就查得出来。” 科里贝尔点点头。车子往前爬行十码后又停住了。 “我想哈马尔说得没错,”他说,“不过是一场很普通的火灾。” “不过,火势来得太快,这点让人怀疑。”马丁·贝克说,“贡瓦尔还说——” “贡瓦尔是个笨蛋,”科里贝尔说,“而且他想象力太过丰富。应该有许多合理的解释。” “譬如?” “譬如爆炸啊。那些人里有几个是窃贼,家里藏有危险性爆炸物;也有可能是煤气管道。那个马尔姆不可能是什么重要角色,不然他们不会放他出来。为了除掉这种小角色,宁可拉上十一个人陪葬,这说不过去。” “就算能证明是纵火,也没办法证明他们的对象是马尔姆。” 马丁·贝克说。 “没错,”科里贝尔叹道,“看来我今天是诸事不顺。” “是啊。”马丁·贝克说,“好吧,星期一再说吧。” 两人的对话就到此为止。马丁·贝克在斯卡玛布林站下车,换乘地铁。他不知道他更讨厌哪一样:拥挤的地铁还是阻塞的公路?搭地铁有个好处,速度较快——虽然他那个家也没什么好急着回的。 伦纳特·科里贝尔就不同了。他住在帕连得路,有一个好老婆叫葛恩,以及一个才六个月大的女儿。他老婆正趴在客厅的地毯上读某种函授课程。她嘴里叼根黄色铅笔,摊开的教材旁放着一块红色的橡皮。她穿着一件旧睡衣的上衣,修长赤裸的双腿慵懒地晃动着。她用棕色大眼睛看着他,说: “我的天,你看起来很沮丧。” 他把夹克脱掉,扔在椅子上。 “波荻在睡觉吗?” 她点点头。 “今天真是诸事不顺,”科里贝尔说,“每个人都跟我过不去,先是勒恩,然后是两个玛丽亚分局的笨警察。” 她的眼睛亮闪闪的。 “你什么都没做错吗?” “总之,我要到下星期一才回去上班。” “我不会打你,”她说,“你想干什么?” “我想出去大吃一顿,然后喝上五杯双料酒。” “我们负担得起吗?” “可以,今天才八号。能找到人看孩子吗?” “我想奥萨应该可以。”奥萨·托雷尔是一位警察的遗孀,虽然她年仅二十五岁。她原来跟科里贝尔一位叫奥克·斯滕斯特伦的同事同居,但奥克四个月前在巴士上遭到枪杀。 地毯上的女子两道浓眉低垂,用力地用橡皮擦擦教材。 “还有一个变通的办法,”她说,“我们可以上床。那比较便宜,也更好玩儿。” “凡德比特的龙虾餐也很不赖。”科里贝尔说。 “你爱吃胜过爱老婆,”她抱怨道,“我们才结婚两年昵。” “才没有。不过,我有个更棒的主意,”他说,“我们先去吃饭,然后喝上五杯双料酒,再上床。你现在就打电话给奥萨。” 电话本来就放在地上,连着一条二十英尺的电话线。她伸长手把电话拉过来,拨了一个号码,很快就接通了。 她边说话边翻过身来仰面躺着,屈起膝盖,让双足平贴在地毯上。睡衣往下滑了一些。 科里贝尔看着他老婆,尤其是覆盖在腹部下方、一路延伸两腿之间的浓密的黑毛发。她边听对方说话边看着天花板。过一会儿,她举起左腿,挠了挠脚踝。 “好了,”她把听筒挂回去。“她会过来。她过来是不是要一个小时左右?对了,你有没有听到最新消息?” “没有。你指什么?” “奥萨开始上女警的训练课程。” “我的天!”他心不在焉地唤道,“葛恩……” “什么?” “我想到另一个主意,比刚刚那个还俸。我们先上床,然后去吃饭,饭后喝上五杯双料酒,回来再来它一次。” “简直是天才,”她问道,“就在地毯上吗?” “对,先打电话给剧院酒吧订位吧。” “那你去查电话号码。” 科里贝尔边迅速翻电话号码簿边解衬衫扣子及皮带。他找到号码后,让她打过去。 打完后,她坐起来,将睡衣拉过头顶,一把扔到地板的另一头。 “你要找什么?我消失的贞洁吗?” “没错。” “从后面吗?” “随你喜欢。” 她咯咯笑着,慢慢地、顺从地转过身,四肢撑起,双腿大开,一头黑发垂下来,额头顶在前臂上。 三个小时后,在喝姜汁苏打水时,她提醒科里贝尔想到一件先前看着马丁·贝克消失在地铁站后就不曾再想过的事。 “那场可怕的火灾,”她问道,“你想是不是有人蓄意纵火?” “不是的,”他说,“我不认为。凡事总有个限度。” 他已经当了二十年的警察,对此应该有更深刻的了解才对。 第六章 星期六是阳光普照的一天。 马丁·贝克慢慢地醒来,难得地有一种满足感。他一动不动躺着,脸深埋在枕头里,想要借由听觉来分辨现在到底是什么时间。他听到窗外的树上有黑鸟呜叫,还有水滴重重落在阳台的融雪上的声音,然后是车子驶过的声音,以及远处车站地铁的刹车声,邻居关门的声音,水管中咕噜作响的水声。最后,隔壁的厨房中发出一声巨响使得他迅速睁开眼睛。他听到洛夫叫道: “可恶!” 然后是英格丽的声音: “你真够笨手笨脚的。” 接着是英雅要他们安静的嘘声。 他伸手拿香烟和火柴,然后用手肘撑起身体,在书堆下摸索着找烟灰缸。他昨夜躺在床上看《对马海峡之役》,一直到清晨四点,烟灰缸里满是烟蒂和火柴。要是睡前懒得起床清烟灰缸,他往往就把它藏在书的下面,以免听英雅唠唠叨叨地预言说有一天99lib?全家会因为他在床上吸烟而被火烧死。 他的表指着九点半,但当天是星期六,他不用值勤。他将独自一人在公寓里度过两天,这等于是双重放假了,他心满意足地想,同时心里有一点儿自责。英雅和孩子要与英雅的弟弟一起去他在桨手大道的度假屋度假,星期天晚上才回来。马丁·贝克当然也受到邀请。但是可以独自一人在家实在是太稀有的乐事,他舍不得放弃,便借口有工作缠身来逃避。 他在起床前先吸了根烟,然后把烟灰缸拿到浴室,在马桶里倒干净。他没有刮胡子。套上卡其裤和楞条花布衬衫后,他将《对马海峡之役》放回书架上,很快地把床恢复成沙发,然后踱进厨房里。 他的家人都围坐在餐桌旁吃早餐。英格丽起身,从橱柜里为他拿了一只杯子,倒茶给他。“哦,爸爸,能跟我们一起去吗?”她说,“你看,天气真好,少了你多无趣。” “恐怕不行,”马丁·贝克说,“虽然一定很好玩儿,但是——” “爸爸得工作,”英雅不悦地说,“跟平常一样。” 他又一次感到一丝丝良心不安。但接着他想到,他不在场的话他们应该会更快乐些,因为英雅的弟弟老是以他当借口,拿酒出来,喝得醉醺醺的。英雅的弟弟在清醒时就乏善可陈,喝醉后则简直令人难以忍受。不过他倒是有一个优点,那就是原则上他从不独饮。马丁·贝克的思绪在这上头绕了一会儿后,得出一个结论:他的缺席将会令他的小舅子保持清醒,所以他说谎待在家里其实是在做好事。 就在他刚刚得出这个令他心安的结论时,他的小舅子来按铃了。五分钟后马丁·贝克就开始庆祝他那令人羡慕的自由周末。那个周末果然如他所预期的过得十分惬意。英雅为他在冰箱里留了食物,但他还是出去买晚餐。买的东西包括一瓶上好的白兰地及半打度数很高的啤酒。然后,星期六剩下的时间,他都花在建造短衫号。模型的甲板上,他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时间碰这个模型了。晚餐他吃冷的肉丸子、鱼子酱、粗裸麦面包夹软乳酪,并且喝了两罐啤酒。他也喝了一些咖啡和白兰地,还看了一部电视播放的美国黑帮旧片。然后他把床收拾好,躺在浴缸里阅读雷蒙·钱德勒写的《湖中女子》,间或啜饮一口白兰地,酒就搁在放下来的马桶盖上,伸手可及。 他觉得很快乐,完全没想到他的家人和工作。 洗完澡后,他穿上睡衣,关掉所有的灯,只留书桌上的一盏台灯,就这样继续看书、喝白兰地,直到睡意袭上藏书网眼帘才上床睡觉。 星期天他起得很晚,起床后就穿着睡衣坐下来继续做模型船,一直到下午才把睡衣换掉。那天傍晚,家人回来后,他带洛夫和英格丽去看了一场吸血鬼电影。 那实在是一个很棒的周末,因此星期一早上他觉得精神抖擞并且精力充沛,马上就开始思索约兰·马尔姆到底是何许人、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等问题。当天上午他去了局里好几个同事的办公室,也到法院短暂停留了一下。当他回到局里想跟同事交流一下他的调查结果时,局里却空无一人,大家全出去吃午饭了。 他打电话到南区警局总部的部机,结果很出乎意料,电话居然直接通到科里贝尔那里,通常他都是第一个跑出去吃午餐的,尤其是星期一。 “你怎么还没出去吃饭?” “正要走,”科里贝尔问道,“你到底在哪儿?” “在梅兰德的办公室。你来这边吃饭吧,这样我才知道在哪儿跟你碰头。等到梅兰德和勒恩来的时候,我们可以稍微研究一下约兰·马尔姆这个人。我是说,如果梅兰德能从火场走得开的话。总之,我找到不少关于马尔姆的资料。” “好吧,”科里99lib.贝尔说,“我先找到本尼,跟他交代一下——如果他可以托付的话。”他加上一句。 本尼·斯卡基是新来的,两个月前才加入凶杀组,补奥克·斯滕斯特伦留下的缺。斯滕斯特伦死时才二十九岁,在他同事,尤其是科里贝尔眼中,还是个蹒跚学步的婴儿。本尼·斯卡基则比他还要小上两岁。 在等其他人时,马丁·贝克拿出梅兰德的录音机,听他从法院借调出来的录音带。他拿出一张纸,边听边做笔记。 勒恩准一点钟抵达,十五分钟后科里贝尔用力推开门走进来,说: “好,开始吧。” 马丁·贝克把椅了让给科里贝尔,自己则靠着档案柜站着。 “本案跟汽车失窃案,”他说,“以及赃车买卖有关。去年未破案的偷车案猛增,据信背后应该有一个甚至几个颇有组织的集团在负责销赃,也许还走私出国。马尔姆可能是这个运转机制中的一个环节。” “大头儿还是小头儿?”勒恩问道。 “我想应该是小头儿,”马丁·贝克说,“甚至是非常非常小的角色。” “他为什么被捕?”科里贝尔问。 “等一会儿,让我从头说起。”马丁·贝克说。 他拿起笔记,把它放在身边的档案柜上,然后轻松而流畅地开始讲述: “二月二十四日晚上十点左右,约兰·马尔姆在索德拉来北边约两英里处被路检拦下来。那原本是很平常的交通检查,他也不过是恰巧经过。他当时开的是一辆一九六三年的雪佛兰羚羊车。车子看来是没问题,但他们却发现马尔姆并非车主,他们将车子的注册号码与失踪车辆名单对比之后,发现果然有这个车牌,不过,它是属于一辆甲壳虫而不是雪佛兰。显然,这个车牌是伪造的,而且不知是出于失误还是巧合,它居然与警方正在追查的一个车牌雷同。第一次被盘问时,马尔姆说车子是车主借给他的.99lib.t>,而车主是他的朋友。车主的名字是贝蒂尔·奥洛夫松。警方发现奥洛夫松这名字还挺熟的。事实上,警方怀疑他从事盗窃并买卖赃车的勾当已有好一阵子了。在马尔姆被捕的几个星期前,他们总算找到一些足以起诉奥洛夫松的证据,但却一直找不到他——到现在也还找不到他一一马尔姆坚持说车是奥洛夫松借他的,因为奥洛夫松要出国,暂时用不着。那些早对奥洛夫松起疑并已开始找他的警察听到马尔姆的事,知道他碰巧落在警方手里时,就想羁押他。他们相信马尔姆跟奥洛夫松是同伙。羁押的尝试失败后一一呃,他没有被羁押的理由,你们待会儿就会听到一一他们就征得哈马尔的同意,找来贡瓦尔监视马尔姆,希望这样能抓到奥洛夫松,再由奥洛夫松那里挖出整个盗窃集团——如果确实有这样的集团存在,马尔姆和奥洛夫松也都是该集团的一分了的话。” 马丁·贝克走过房间,在烟灰缸里捻熄烟头。 “差不多就是这样了,”他说,“噢,不,我还没说完。车子的登记证件和驾照当然都是伪造的,非常逼真。” 勒恩挠挠鼻子,问道: “他们为什么把马尔姆放走?” “证据不足,”马丁·贝克说,“你听听这个。” 他弯腰去弄录音机。 “检方以马尔姆有收赃的嫌疑要求将他羁押,主要也是担心放了他之后会影响整个案件的调查。” 他打开录音机,将带子快进。 “就是这里。这是检方询问马尔姆时的录音。” 检:马尔姆先生,你已经听到我跟庭上陈述今年二月二十四日傍晚所发生的事了。你愿不愿意用你自已的话告诉我们,那天到底是怎样一个情形? 马:呃,事情就像你说的。我沿着索德拉来路开,看到那儿有警车,他们设了路障,我当然就停下来,然后……然后警察发现车子不是我的,就把我带到警察局了。 检:唔,好。马尔姆先生,你怎么会开一辆不属于你的车子? 马:哦,我要去马尔默看一个朋友,因为贝拉—— 检:贝拉?你是说贝蒂尔·奥洛夫松吗? 马:是的,贝拉,或者奥洛夫松,把车借给我几个星期。反正我本来就想去马尔默的,就趁着有车时开过去,这样就不用搭火车了。所以,我就这样开车过去了。我怎么会知道那是赃车? 检:奥洛夫松怎么能把车借给你这么久?他自己不需要吗? 马:不需要,他说他要出国,他用不着。 检:哦,是啊,他要出国。他要去多久? 马:他没说。 检:你是不是想一直用他的车,用到他回来为止? 马:是的,如果我需要的话。要不然我就把车停回他的车位。他住在有附车位的公寓。 检:澳洛夫松回来了吗? 马:据我所知还没有。 检: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马:不知道。也许还在法国或是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检:马尔姆先生,你自己有车吗? 马:没有。 检:不过你以前有过,是不是? 马:是的,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检:你以前常不时跟奥洛夫松借车吗? 马:没有,就这么一次。 检:你认识奥洛夫松多久了? 马:大约一年。 检:常常碰面吗? 马:不常。偶尔才见面。 检:偶尔是多久?一个月一次?一星期一次?还是怎么样的? 马:呃,大概一个月一两次。 检:你们彼此很熟吧? 马:还算挺熟的吧。 检:他都把车借你了,你们一定很熟才对吧? 马:是的,没错。 检:奥洛夫松的职业是什么? 马:什么? 检:奥洛夫松靠什么为生? 马:我不知道。 检:你认识他至少一年了,怎么会不知道? 马:不知道。我们从来不谈这个。 检:那你自己如何维持生活? 马:目前没什么固定的……总之,目前没有。 检:耶你通常都做什么? 马:不一定的。找到什么就做什么。 检:那你上次做的是什么? 马:我在布莱克贝里一家修车行做喷漆工。 检: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马:呃,去年夏天。后来七月时车行关门,我只好离开。 检:然后呢?你有没有找别的工作? 马:有,可是都找不到。 检:你这样失业也有……让我看看,八个月了,日子怎么过? 马:唉,是不怎么好过。 检:下过你好歹,导有些经济来源吧?马尔姆先生。你得付房租,而且总得吃饭啊。 马:呃,我有点儿存款,然后我这边借一点儿那边挪一些的。 检:你本来打算去马尔默干什么? 马:去找一个明友。 检:你说在奥洛夫松借你车子之前,你原想搭火车去。 不过你自己也说了,搭火车去马尔默可是相当贵的,你负担得起吗? 马:这…… 检:奥洛夫松拥有那辆车多久了,那辆雪佛兰? 马:我不知道。 检:你们第一次见面时你一定注意过他开什么车吧? 马:我没注意到那么多。 检:马尔姆先生,你那时从事汽车方面的工作也有一阵子了,不是吗?你自己说了,你是喷漆工。你没注意到你朋友开什么车不是很奇怪吗?如果他换了车你也会注意到的,不是吗? 马:没有,我没注意到那么多。而且,我根本没见过他的车几次。 检:马尔姆先生,事实上,你是不是正要去帮奥洛夫松卖汽车? 马:不是。 检:不过,你知道奥洛夫松是从事赃车买卖的,对不对? 马:不,我不知道。 检:好,就问到这里。 马丁·贝克将录音机关掉。 “客气到家的检察宫。”科里贝尔边打哈欠边说。 “对,”勒恩说,“而且太没效率了。” “是啊,”马丁·贝克说,“后来他们就放马尔姆走,然后让贡瓦尔去监视他。他们希望通过马尔姆抓住奥洛夫松。马尔姆很可能是替奥洛夫松做事的,但是从他的生活状况看来,他辛苦工作的酬劳只怕是有限得很。” “他也是个汽车喷漆工,”科里贝尔说,“经手赃车的会需要这样的人。” 马丁·贝克点头同意。 “这个奥洛夫松,”勒恩问道,“我们抓不到他吗?” “是啊,还找不到他的行踪,”马丁·贝克说,“马尔姆在审讯时说奥洛夫松出国去了,那很可能是真的。不过他总会现身的。” 科里贝尔重重地在椅子的扶手上击了一拳。 “我真搞不懂拉尔森那家伙,”他边说边斜睨了勒恩一眼。 “我是说,他怎能说他不知道为什么要监视马尔姆?” “他不需要知道的,不是吗?”勒恩问道,“你别又在那儿找贡瓦尔的茬儿了。” “见鬼,他一定早就知道要抓的是奥洛夫松。不然他盯马尔姆有什么用?” “没错,”勒恩平静地说,“等他好点儿你再问他,好吧?” “哼。”科里贝尔哼了一声。 他用力地伸了一个懒腰,扯得夹克的接缝处嘎嘎作响。 “好啦,”他说,“横竖偷车那档子事轮不到我们来头痛。真是谢天谢地。” 第七章 星期一下午,似乎是本尼·斯卡基成为凶杀组组员以来,第一次必须独立调查一起谋杀案。 或者说,一起重大伤害案。 他当时正坐在南区警局总部的办公室里,忙着科里贝尔到国王岛街之前交代他做的事。这件事就是,他要边接听电话边将各个报告归档。这个分类归档的工作他做得很慢,因为他在将每个报告归档前都先仔细地阅读了一遍。本尼·斯卡基极富野心,但他同时也非常清楚,即便他在警察学校时把所有调查凶杀案的方法都学全了,他却一直没有将知识真正运用到实际中的机会。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在这个行业崭露头角,他竭尽所能地要从这些前辈身上吸取经验。其中一个方法是尽量抓住机会聆听他们之间的对话——他这种行为已经让科里贝快发狂了。另一个方法是阅读以前的报告,这也是电话响起时他正在做的事。 打来的是在同一栋大楼接待部门工作的一个男人。 “我这里有个人说他要报案,”他说话的语气中透着些许困惑。“要不要叫他上去?还是——” “好。”助理侦查员斯卡基迅速回答。 他把电话挂回去,然后去走廊等他的访客。他边等边思索刚才那个接待员被他打断时原本要说的是什么。“还是”?也许他想说的是“还是送他去更适合的警员那里”?斯卡基是一个敏感的年轻人。 他的访客慢慢地、步伐不稳地踱上楼梯。本尼·斯卡基为他拉开玻璃门,一阵混合着汗水、尿液和酒气的恶臭扑鼻而来,他忍不住倒退一步。他赶到那人前头走进办公室,招呼他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但那人并未马上坐下,而是等斯卡基坐下后才就座。 斯卡基打量这个坐在椅子上的男人。他看来介于五十到五十五岁之间,身高不超过一百六十五公分,非常瘦,体重只怕不到五十公斤。一头稀疏的淡色金发,眼睛则是很淡的蓝色。他的双颊及鼻子布满了红色的毛细血管,双手颤抖着,左眼的眼皮跳个不停。他的棕色外套有污渍,并且油腻腻的,针织背心上有各色毛料的补丁。这人身上散发着酒味,但看起来并没喝醉。 “呃,你想报案?是关于什么的?” 耶人低头看自己的双手。他手指间紧张地转动着一个烟头。 “想吸烟的话就吸。”斯卡基说,将一盒火柴推过去。 那人拿起火柴,点燃烟头,干咳着,声音沙哑。他抬眼看着斯卡基。 “我杀了我老婆。”他说。 本尼·斯卡基伸手去拿记事本,同时用自认为镇定又有权威的声音问道:“是吗?哪里?” 他希望马丁·贝克或科里贝尔能够在场。 “头上。” “不,我问的不是那个。她现在人在哪里?” “噢,在家里。丹士拜凡街十一号。” “你姓什么?”斯卡基问。 “戈特弗里德松。”本尼·斯卡基把名字写在记事本上,身体往前倾,两只前臂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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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桌上。 “戈特弗里德松先生,你能告诉我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吗?” 那个戈特弗里德松咬着下唇。 “呃,”他说,“呃,我回到家,她就开始唠唠叨叨,一直絮叨一直絮叨。我很累,不想跟她吵,就叫她闭嘴,但她不听,继续唠叨个不停。我气急了,就掐她的脖子。她又踢又叫,所以我就打她的头,连打了好几下。后来她就倒在地上,过一会儿,我开始害怕起来,我想把她弄醒,但她只是一直躺在地上。” “你没叫医生吗?” 那人摇摇头。 “没有,”他说,“我想既然她已经死了,叫医生来也没有用。” 他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说: “我并不想伤害她的。我只是生气了,她不应该一直唠叨个没完。” 本尼·斯卡基站起来,从门边的衣架上拿下外套。他不太知道该拿这个人怎么办。他边穿外套边问: “你干吗跑到这里来报案,而不去你们那个区的警察局?那里离你家很近啊。” 戈特弗里德松站起来,耸耸肩膀。 “我以为……我以为像这样的事……牵涉到谋杀什么的,所以就……” 本尼·斯卡基打开通往走廊的门。 “你最好跟我走一趟,戈特弗里德松先生。” 到戈特弗里德松住的那条街只需几分钟。他沉默地坐着,手剧烈地颤抖。他带头走上阶梯,斯卡基从他手上拿过钥匙,打开前门。 他们进走一问有三个门的黑暗的小门厅,三扇门都关着。 斯卡基询问地看向戈特弗里德松。 “就在那里面。”他指着左边的门说。 斯卡基向左走三步,打开那扇门。 但是门后空无一物。 房间里的家具寒碜并且蒙着灰尘,但似乎都摆在原来的位置,房内没有任何挣扎或打斗过的迹象。斯卡基转身看着仍站在大门边的戈特弗里德松。 “这里没有人。”他说。 戈特弗里德松瞪着他,一边慢慢地走过来一边用手指着。 “可是,”他说,“她明明是躺在那儿的。” 他困惑地四处打量,然后穿过前厅,打开厨房的门。厨房也是空的。 第三扇门通往卧室,但那里同样毫无异状。 戈特弗里德松搔着稀疏的头发。 “怎么会这样?”他说,“我明明看到她躺在这里。” “是的,”斯卡基说,“或许你是看到了。但她显然没死。你怎么会得出那样的结论?” “我有眼睛可以看啊,”戈特弗里德松说,“她不动,也没有呼吸,而且全身冰冷,就跟尸体一样。” “也许她只是看起来像死了而已。” 斯卡基突然想到,或许这人是故意捣蛋,整个故事都是杜撰的。也许他根本没老婆。此外,他对他这个所谓老婆的死、她的复活,以及失踪,似乎都相当无动于衷。他检查戈特弗里德松说的那个女人躺倒的地方。但是地板上既没有血迹也没有其他特别的东西。 “总之,”斯卡基说,“她现在不在这里了。或许我们应该去问问邻居。” 但是戈特弗里德松试图阻止他。“不,不,不要这样做,我们和他们不和,何况,他们这个时候也不在家。” 他走进回房,在一把木椅上坐下。 “那女人到底死到哪儿去了。”他说。 就在这时,大门打开了。走进来的女子又矮又胖。她穿着一件连身围裙及羊毛上衣,头上绑着一条格子围巾。她一只手里提着一个细绳编成的袋子。 斯卡基一时找不出话说,那女人也默不出声。女人轻快地走过他身边,径直进了厨房。 “哦,好啊,你这蠢材,居然还有胆量回来?” 戈特弗里德松瞪着她,张开嘴想说些什么。他老婆将袋子“砰”一声扔在厨房桌上,呵斥道: “那家伙是谁?你知道你那些酒友是不准上门的,你们这些酒鬼最好死到别的地方去。” “对不起,”斯卡基不太确定地说,“你丈夫以为你出了意外,所以——” “意外。”她嗤之以鼻。“什么意外?真是笑话!” 她猛地转过身,充满敌意地看着斯卡基。 “我不过想吓吓他罢了。出去喝了几天酒,醉醺醺地回来还敢跟我吵。总该有个限度吧?” 那女人解下围巾。她下巴上有处不甚明显的淤伤,除此之外,她似乎没事。 “你还好吧?”斯卡基问,“有没有受伤什么的?” “我没事。”她哼了一声。“只不过他把我打倒在地时,我想我干脆躺在那里假装昏倒。” 她转身面对那男人。“你吓坏了,对吧?” 戈特弗里德松尴尬地斜睨斯卡基一眼,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 “你到底是谁?”那女人问。 斯卡基看着戈特弗里德松的眼睛,不悦地回道: “我是警察。” “警察!”戈特弗里德松老婆大叫。 她双手支在臀部上,俯身看着她丈夫,后者则缩在厨房的倚子上,脸上露出可怜巴巴的表情。 “你疯了不成?”她大叫,“引条子上门!你这是干吗,请问?”她直起身,生气地瞪着斯卡基。“还有你。你这算哪门子警察?就这样闯到无辜百姓的家里。你要闯进无辜百姓的家之前,至少要先出示证件,不是吗?” 斯卡基飞快地拿出证件。 “哈,是个助理?” “助理侦查员。”斯卡基有气无力地说。 “你以为你可以在这里找到什么?我没犯任何错,我丈夫也一样。” 她走到戈特弗里德松身边,把手放在他肩膀上,一副母鸡护小鸡的架势。 “他有逮捕令吗?怎么能就这样闯进我们家?”她问道,“卢德维格,他有没有给你看证件?” 戈特弗里德松摇摇头,但是什么也没说。斯卡基上前一步,张嘴想说什么,却劈头被戈特弗里德松的老婆打断。 “好了,你可以走了。我还想告你私闯民宅呢。你最好在我生气前离开,现在就走。” 斯卡基看看那男子,但他只是定定地盯着地板。斯卡基耸耸肩,转身离开那对夫妻,带着些微受惊的心情回到南区警局总部。 马丁·贝克和科里贝尔都还没从国王岛街回来,仍在梅兰德的办公室里。他们又放了一次马尔姆的录音带,这次是放给哈马尔听的,他下午探头进来问案情是否有任何进展。 马藏书网丁·贝克的香烟,再加上哈马尔的雪茄,烟气像雾一般迷漫整个房间,科里贝尔把用过的火柴和空的烟盒一起放在烟灰缸里点燃,使空气污染更加严重。勒恩则令情况进一步恶化,他打开窗子,让全北欧都市里污染最严重的空气吹进来。马丁·贝克咳嗽着说: “如果我们把它当成纵火案来处理的话,目前所有的证人都在医院里,无法接受问话,调查起来只怕会更困难。” “没错。”勒恩同意。 “目前,我还不认为那是蓄意纵火,”哈马尔说,“不过我们在梅兰德检查完火场,及检验报告出来之前,还是不要匆匆忙忙下结论。” 电话响了,科里贝尔伸长手拿起话筒,同时在燃烧的烟灰缸里中加进一个空的火柴盒。他听了约半分钟。 “什么?”他说,语气十分惊讶,其他人的注意力马上集中过来。 他茫茫然地看着马丁·贝克,说: “各位,这真是一个天大的意外。约兰·马尔姆不是被火烧死的。” “你什么意思?”哈马尔问道,“他不是在屋子里吗?” “是的,他整个人烧得几乎跟床垫融在一起。刚才是验尸官打来的,他说马尔姆在火灾前就已经死了。” 第八章 负责贡瓦尔·拉尔森那间病房的护士长,听起来就是很严厉、不妥协的那种人。 “我无法帮你这个忙,”她说,“我不管事情有多紧急。最重要的是让拉尔森先生好起来,如果你们一直打电话来打扰他,他怎么好得起来?他必须绝对静养,这是医生吩咐的。我跟科里贝尔先生也是这么说的,他刚刚才打电话来,非常粗鲁。你最快也要等到明天早上再打来。再见。” 马丁·贝克握着被挂掉的电话,耸耸肩,挂了回去。他坐在南区警局总部的办公室里,时间是星期二早上八点半,科里贝尔和斯卡基部还没来。不过,科里贝尔显然已经出门了,应该随时会到。 马丁·贝克又拿起话筒,拨到玛丽亚分局找萨克里松。他不在,要下午一点才当班。 马丁·贝克打开一包佛罗里达香烟,燃起一根,看着窗外。 展现在他眼前的并不是什么生气焕发的活泼景致。那只是一片阴郁的工业区以及一条通往市中心的高速公路,每条车道都挤满发光的车辆,蜗牛般缓慢前进。马丁·贝克非常厌恶汽车,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开车。他不喜欢这个位于瓦斯贝加的临时警察局,他希望国王岛旧警察局的扩建工程能早日完成,这样分散各地的各个部门才能再次聚在同一个屋檐下。 马丁·贝克从那令人心情沮丧的景色中转身,把手枕在颈后,边思索边看着天花板。 约兰·马尔姆是何时死的?怎么死的?又为什么会死呢?他的死跟火灾有关系吗?一个现成的理论是:有人在杀了马尔姆后放火烧屋以毁尸灭迹。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谋杀者如何能不被贡瓦尔·拉尔森或萨克里松发现而进入那栋建筑? 马丁·贝克听到斯卡基走过他门口时故作轻快的脚步声。 不一会儿,科里贝尔也来了。他握拳在马丁·贝克的房门上再重敲了一下,头伸进来打声招呼,然后就又消失了。当他回藏书网来时,已脱掉外套和夹克,并拉松了领带。他坐在访客的倚子上,说: “我打电话想跟贡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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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拉尔森聊一聊,但是没说上话。” “我知道,”马丁·贝克说,“我也打了。” “不过,我倒是跟萨克里松谈了,”科里贝尔说,“我今天早上打电话去他家。贡瓦尔·拉尔森大约存十点半时抵达盾牌街,萨克里松随即离开。他说他最后在马尔姆家窗口看到的,是七点四十五分时从窗口透出来的灯光。他还说除了罗特的三名客人外,他没有看到任何人从前门出入。不过,谁知道他是不是一直睁着眼。他也可能站着打盹呢。” “是的,这不无可能,”马丁·贝克说,“但是一个人要走运到进去和出来都没被人看到,就有点儿不可思议了。” 科里贝尔叹口气,摸摸下巴。 “是啊,这种想法的确相当难以置信,”他说道,“我们现在怎么办?” 马丁·贝克打了三下喷嚏,科里贝尔依次祝福了他,马丁·贝克也礼貌地向他道谢。 “我看我最好去跟病理学家谈一谈。”他说。 有人敲门,是斯卡基。他走进来,站在房间中央。 “什么事?”科里贝尔问他。 “没什幺,”斯卡基说,“我只是想知道是否有那场火灾的新消息。” 马丁·贝克和科尔贝里都没回答。他迟疑地继续说: “我意思是,不知有没有我可以帮忙的地方——” “你吃饭了没?”科里贝尔问他。 “还没。”斯卡基回答。 “那就从帮我们买咖啡开始吧,”科里贝尔说,“我要三个蛋糕。马丁,你要什么?” 马丁·贝克站起来,扣上外衣的扣子。 “什么都不用,”他说,“我现在就要去法医部。” 他将那包佛罗里达香烟和火柴盒放到口袋里,然后打电话叫出租车。 负责解剖的病理专家是位年约七十、满头白发的教授。马丁·贝克还是巡警时,他就已在警界任职;马丁·贝克在警察大学读书时也上过他的课。从那时开始,他们合作过很多案件。 马丁·贝克对他的经验和知识都甚为敬佩。 病理专家的办公室位于索尔纳的法医协会,马丁·贝克举手敲门,听到里头打字机敲打的声音,于是不等应门,就直接开门进去。教授背对着门,坐在窗前打字。他打完后,把纸拉出来,转过身来,这才看到马丁·贝克。 “嗨,”他说,“我正在为你打一份初步报告。最近怎么样?” 马丁·贝克解开大衣的扣子坐到访客的椅子上。 “马马虎虎,”他回道,“这场火灾有点儿令人困惑。我又感冒了。不过呢,我心理上还没准备好看解剖。” 教授带着研究的眼光审视他,然后说: “你应该去看医生。老是在感冒是很不对劲儿的。” “噢,医生,”马丁·贝克嗤之以鼻。“不是我不尊重你那些可敬的同行,不过他们还没学会治疗普通感冒的方法。” 他拿出手帕用力擤鼻涕。 “好了,开始吧,”他说,“我最感兴趣的是马尔姆。” 教授摘下眼镜,放在前面的桌上。 藏书网“你要看他吗?”他说。 “最好不要,”马丁·贝克说,“由你来告诉我就够了。” “他真是烧得不成人形,”病理师说,“另两位也是。你想知道什么?” “他是怎么死的。” 教授拿出手帕开始擦拭眼镜。 “这点恐怕我无法回答,”他说,“我已经把大部分的情况都告诉你了。我能确定的是,火开始烧起来之前他就已经死了。显然是穿着整齐地躺在床上。” “会不会是外力伤害致死?”马丁·贝克问。 病理学家摇摇头。 “不太可能。”他回答。 “尸体上没有任何外伤吗?” “有的,自然会有一些。火的温度非常高,他脸朝上仰卧,头颅满是裂缝,但那些都是死后才发生的。此外,他还有一些淤伤和挫伤,这些大概是被掉落的梁木或其他东西击中的结果,而且他的头盖骨因为高温从内部爆开。” 马丁·贝克点点头。他以前见过火灾罹难者,知道外行人很容易将这些伤口当成死前造成的。 “你是如何判断他在火灾开始前就已经死亡的?”他说。 “首先,没有迹象显示他被火烧到时,身体的循环系统仍在工作;其次,他的肺部和气管中没有任何煤灰或烟。另两具尸体的呼吸系统中部有些煤灰,并且黏膜中都清楚地带有血块。因此,那两人无疑是在火势蔓延开来后才死亡的。” 马丁·贝克站起来走到窗边。他看着下面的街道,公路局的黄色工程车正在灰色的、湿滑而几近全融99lib?的雪上洒盐。他叹口气,点根烟,转过身来。 “有什么理由让你认为他是被人杀害的?”教授问道。 马丁·贝克耸耸肩。 “很难相信就在火灾开始前他会自然死亡。”他说。 “他的内部器官都很健康,”病理专家说,“唯一不寻常的是,就一个并未吸人烟尘的人而言,他血液中一氧化碳的指数偏高。” 马丁·贝克又待了半小时才回城里去。在北铁广场下了公车,吸进公车站污染的空气时,他想道,或许住在这城里的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慢性一氧化碳中毒的症状吧。 他想了想病理专家提到的死者血液中一氧化碳含量偏高的事,最后认为这一点并不重要,然后朝着地下铁更肮脏的空气中走去。 第九章 三月十三日,星期三下午,住在南方医院的贡瓦尔·拉尔森首次获准下床。他勉强地挤进医院提供的袍子里,看着镜中的自己,不悦地皱起眉头。这件睡袍比他的身材小了好几号,而且退色退得厉害。他低头看自己的双脚。脚上穿的是木跟的黑鞋,这双鞋子若不是为巨人定作的,便是某个制木屐的匠人挂在门外当招牌用的。 他的零钱放在床头柜的小格子里。他拿出几枚硬币,往距离最近的病人专用公共电话走去。他拨了警察局的电话号码,心不在焉地拉拉那件令他反感的睡袍的袖子,可惜袖子一丝一毫也没有增长。 “喂,”是勒恩的声音。“是你吗?好不好啊?” “还好。我怎么会到这儿来?” “是我带你去的。你看起来很不对劲儿。” “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我坐着看报纸上萨克里松的一张照片。” “呃,”勒恩说,“那已经是五天前的事了。你的手怎么样?” 贡瓦尔·拉尔森看看自己的右手,并试着动一动指头。他的手很大,覆盖着金色长毛。 “看来还好,”他说,“只不过有几处稍微包扎了一下。” “呃,那很好。” “你说每句话前都得加一个‘呃’字吗?”贡瓦尔·拉尔森不悦地问道。 勒恩没有回答。 “呃,埃纳尔。” “呃,什么?”勒恩轻笑着说。 “你笑什么?” “没什么。你打电话干吗?” “在我桌子中间抽屉的左边,有一个黑色的皮包,里面有我的备用钥匙。你开车去波莫拉,帮我把我的白色睡袍和白色拖鞋拿来好吗?睡袍挂在衣橱里,拖鞋则放在门厅,就在刚进门的地方。” “呃,好吧,我想我可以去拿。” “我卧室的衣柜里有一个NK的购物袋,里面有睡衣,也一起帮我拿来好吗?” “你马上要吗?” “对。这里这些笨蛋最快要后天才肯放我出去,他们给我一件灰不灰、蓝不蓝,起码小了十个尺码的睡袍,和一双像棺材一样的木屐。你们那边怎么样?” “呃,不算坏,挺安静的。” “贝克和科里贝尔都在干吗?” “他们现在不在。他们到瓦斯贝加去了。” “很好。那个案子怎么样了?” “哪个案子?” “当然是火灾那个案子。” “结案了。” “你什么意思?”贡瓦尔·拉尔森大叫,“你他妈的说什么?结案了?” “是啊,那是意外事件啊。” “意外事件?” “是啊,大致如此……你知道,现场调查今天早上结束了,而——” “你这是什么狗屁意思啊?你喝醉了不成?” 贡瓦尔·拉尔森声音很大,病房的护士沿着走廊飞快地跑过来。 “你知道,马尔姆那家伙——” “拉尔森先生,”护士声音中透着警告。“你不能这样。” “闭嘴。”贡瓦尔习惯性地吼回去。那护士年约五十,身体略有些发福,有个坚毅的下巴。她冷峻地看着病人,呵斥道: “你现在就把听筒给我挂回去。拉尔森先生,显然我们太早让你下床了。我会马上跟医生报告。” “呃,我会尽快过去,”勒恩在另一端说,“我也会把报告带上,让你自己看。” “现在就回房间去,拉尔森先生。”护士催促道。 贡瓦尔·拉尔森张开嘴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 “好,就这样。”勒恩说。 “再见。”贡瓦尔·拉尔森说,声音柔和。 “我说了,回床上去,”护士说,“拉尔森先生,你没听到我说的话吗?” 他一直盯着他,直到他关上房门为止。贡瓦尔·拉尔森生气地踱到窗前。 窗口朝北,他儿乎可以见到整个南马尔姆区。当他极目远眺时,甚至可以见到火灾现场被熏黑的烟囱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自己。 过一会儿,他义说:“勒恩和那些人,一定全都疯了。” 走廊响起渐近的脚步声。贡瓦尔赶紧上床,装出一副行为良好、全然无辜的表情。 一个完全与他脾性不合的尝试。 一英里半外,勒恩满面笑容地挂上话筒,右手食指轻敲着红红的鼻子,仿佛压抑着自己大笑出声的冲动似的。梅兰德坐在他对面,正在一架老打字机上敲打。他抬起头来,把烟斗由嘴里抽出,问道: “什么事这么好笑?” “是贡瓦尔,”勒恩开始开怀大笑。“他好多了。你应该听听他抱怨他们给他穿的衣服时的那种声音。然后有个护士跑过来,对他咆哮。” 99lib?“他对马尔姆那件案子怎么说?” “他气坏了,骂个不停。” “你要去看他吗?” “呃,应该是的。” 梅兰德越过桌子递来一份用曲别针别在一起的报告,说道: “把这个带去给他,看了后……看了后他就会高兴了。” 勒恩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问道: “你要不要凑一份,拿十克朗出来,买束花儿什么的?” 但是梅兰德假装没听到。 “那就五克朗好了。”一两分钟后,勒恩说。 梅兰德忙着弄他的烟斗。 “五克朗。”勒恩很坚持。 梅兰德脸上的表情毫无改变,他取出皮夹,用一个特定的角度拿着,好让勒恩看不到钱包里的钞票。 最后,他说:“十克朗的钞票,你能不能找开?” “应该没问题。” 梅兰德面无表情地看着勒恩,然后拿出一张五克朗的钞票,放在报告的档案夹上。勒恩收起钱,拿了报告,向门口走去。 “埃纳尔。”梅兰德叫住他。 “什么?” “你要去哪儿买花?” “不知道。” “别在医院外面的摊子上买,那儿贵得不像话。” 勒恩离开后,梅兰德看看表,然后写道: 结案。无需进一步调查。斯德哥尔摩,一九六八年三月十三日十四时三十分。 他把纸从打字机里抽出来,拿出钢笔,签上他那令人完全无法辨认的名字,报告就正式结束了。他的签名小小的,字全挤在一堆,科里贝尔常说,看上去活像去年夏天就死掉的三只小蚊子。然后他把报告放在件盒里,好让人拿去复印,再将一个曲别针扳直,拿出另一只烟斗,动手清理。 梅兰德的报告写得很完整。他用自己的方式来写,确定把每件事都白纸黑字做成记录。这是他的习惯。如果一个人能将事情完整、清楚、理性地在脑中组织一遍,所有的细节便都容易记住。他对读过的东西一向过目不忘。一般而言,对其他事物也是如此。 盾牌街那场火,从上星期五下午到两分钟前,整整花了他五天的时间去处理。他没有义务在星期六及星期天工作。因此,他开始期待着接下来四天的连假。哈马尔已经同意,若无临时状况,就准他放假。现在就去他们位于瓦恩德的夏日度假屋会不会太早?应该不会。当他老婆在橱柜上铺上装饰纸时,他可以开始油漆室内。这度假屋是他的宝贝,是他父亲遗留给他的,他父亲也是警察,准确说,是在纳卡担任巡警。唯一的问题是,他没有孩子,将来无法将房子留给他。话又说回来,他没有孩子完全是出于他和他老婆的选择,一方面是贪图省事,一方面是,这是小心做过财务规划后的结论。当时根本想象不到警察的薪水会调升得这么快,此外,他一向很清楚自己选择这个行业的风险,也据此规划了自己的人生。 他清完烟斗后,塞入烟草,点燃,然后起身上厕所。他希望电话别在他还听得到的距离内响起。 身为犯罪现场调查员,此阶段的弗雷德里克·梅兰德也许比国内其他活跃的警察负有更多的例行工作。他四十八岁,早期受教于哈里·瑟德曼、奥托·文德尔等知名人物。起先服务于旧省警察局的凶杀组,然后,一九六五年全国警力集中由中央管理后,他申请到斯德哥尔摩的凶杀组工作,这些年来,他见过不下数百起案件,及各种人类所能想象得到的犯罪现场。 其中大部分都非常令人恶心。但是梅兰德基本上不是一个会受情绪左右的人。他能够与工作保持极其冷漠的距离。他的许多同侪都很羡慕这一点,但他自己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 因此,他在盾牌街所见的一切,并末对他的心理或情绪有丝毫影响。 火灾现场的调查工作需要耐性及组织能力。主要工作是找出到底有多少人罹难。他们共找到三具尸体,经过确认,分别是克里斯蒂娜·莫迪格、肯尼斯·罗特及约兰·马尔姆。三个人皆严重烧伤。马尔姆有一部分烧成了炭。他的尸体是最后找到的,他们一直挖到现场余烬的最底层才找到他。莫迪格家的女孩儿躺在房子西边,比较起来,那部分烧毁的程度算是最轻的。两名男子则都在全毁的东边,也就是火开始燃烧的地方找到的。克里斯蒂娜·莫迪格才刚满十四岁,还是个学生。肯尼斯·罗特二十七岁,约兰·马尔姆四十二岁。这两人都有犯罪记录,好像也都没有固定工作。不过这些他们事先就已经知道了。 调查的第二阶段是找出两个问题的答案:死亡原因是什?是否是人为纵火? 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必须交由法医协会的病理专家去认定。 至于火灾的起因则是让梅兰德的头痛问题,虽然他从不曾闹过头疼。 他请来几位消防部门及法医实验室的专家,这些人刚开始时并没带来任何令人振奋的发现。除了紧皱的眉头及充满困惑的表情之外,他们对调查工作可说是一无贡献。 梅兰德照了数百张相片。克里斯蒂娜·莫迪格的尸体在火灾过后的第二天、肯尼斯·罗特在星期天、约兰·马尔姆则一直到星期一下午才找到。每具尸体找到后,他先就从各种想象得到的角度照了相后,再送去解剖。 这些尸体都不怎么完好,但是因为火并没烧得太久,而且人体百分之九十是液体,因此尸体并未烧成灰烬,医学专家仍有许多可资研究的部分。 第一份报告也没有任何出奇之处。 克里斯蒂娜·莫迪格死于一氧化碳中毒。她穿着睡衣,躺在床上。结论是:她于睡眠中死亡。她的呼吸器官及支气管中都有煤灰。 肯尼斯·罗特的情形也一样,不过他当时全身赤裸,并且醒着。在他努力要逃离火场时,被严重地烧伤。他也吸入了令人窒息的浓烟,喉咙、气管和肺里都有煤烟。 但约兰·马尔姆的情况就不同了。 除了已知的部分外,还有其他更令人吃惊的不同之处。马尔姆死时躺在床上,不过就可能辨认的情况可知,当时他全身穿戴整齐。一切迹象显示,他不仅穿着内衣裤、长裤、夹克,还穿着袜子、鞋子和一件大衣。他的身体严重烧焦,形成所谓的“剑击手”的姿势,那是死后身体受到高温,导致肌肉收缩所造成的现象。每件迹象都指向一个事实——火是从他的屋子烧起来的,但是无法得知他晓不晓得这件事,或者他是否尝试过挽救自己的生命。 至于起火的原因,梅兰德星期五下午跟马丁·贝克及科里贝尔讨论时,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想法。不过,他当时没想说出来。火是由爆炸开始的,然后迅速猛烈地烧了起来。梅兰德内心深处相信,那爆炸是由残火引起的——没有火焰的残火,可能已经闷烧了几个小时,一直到温度升到某一个程度,窗户才炸开。当时约兰·马尔姆很可能已经死了好几个小时,屋里大多数的东西,包括地板、天花板及墙壁表面也都烧熔或烧焦了。 贡瓦尔·拉尔森认为他看到的那个猛烈爆炸,应该就是第一扇窗户炸开、外头空气流入、屋内的火一下子充分燃烧后所引起的。接下来,煤气管、爆炸物或室内其他易燃物品譬如汽油和酒精之类的,自然会引起第二轮爆炸。引起火灾的可能因素太多了:掉落的烟蒂、弹跳出来的炉火、忘了关掉的熨斗或烤面包机、电线走火等等,可能的原因千百种,而且大多十分合理。 但这样的推理仍留有一个疑点——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梅兰德才没有把他的想法说出来——假如火已经闷烧了许久,以至于房子和马尔姆都被烧焦,那么,当时在楼上的四个人应该会注意到楼下传来的热度。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这四个人也有可能都睡沉了,或是喝醉了,或在嗑药,而没有察觉——调查这些事并不在他的职权范围内。反正,不论从哪个角度看来,都有不能完全解释清楚的地方。 星期二下午一点半,梅兰德在环路一个热狗摊吃过简单的午餐后,回到火灾现场,他发现有辆摩托车在那儿等他,骑士交给他一个棕色的信封,里面是科里贝尔写的一封短笺。 解剖马尔姆尸体的初步报告。火开始燃烧前他已因一氧化碳中毒死亡。肺部及呼吸道中无任何煤烟。 梅兰德把这封短笺念了三遍,然后微做扬起眉毛,冷静地将烟草塞人烟斗,他知道他必须寻找什么,以及该从何处着手。 没多久他就找到了他要的东西。 五天前,约兰·马尔姆家中厨房的所有东西就被万分小心、仔细地陈列出来了。这当中包括一个小小的、四只脚的旧式铁制煤气炉,上头有两个炉口。它原先放在一个盖有油布的排水板上,但是排水板烧毁后,它就掉下来。又因为下面的地板和横梁也都烧坏了,这个烧得半熔的煤气炉就躺在原地板下方三十英寸处的一个空洞中。炉子烧得严重变形,但是两个炉口的开关因为是铜的,损害程度没有炉子其他部分严重。两个开关都关得好好的;开关的设计是用栓子在颈部凹槽处拴住,以免煤气炉因为受到重击或卡到衣物等意外事件而打开。炉子用一条橡胶管通往主要的煤气管。这条橡胶管几乎完全烧毁了,但由仅剩的残骸可以判断出这条橡胶管呈红色、直径约莫一英寸,固定在一个罩口上,为安全起见,罩口有个四分之一英寸厚的护环,管子就由这里穿过,护环后头原该有个用螺丝锁紧的用镀锌金属制成的固定器,这样管子才不会因为意外被扯掉。为了更加安全,在固定器和护罩间,连着罩口的,还有一个龙头。 这个龙头是开着的,而那个该将橡胶管固定在护罩上的固定器却不见了。这应该不是自然原因造成的,因为即使橡胶管被火烧毁,那个固定器,或者至少它的残骸,也应该仍和罩口连在一起,因为从理论上说来,除非螺丝钉被拧松了,否则它不可能被推出护环。 梅兰德和他的手下花了将近三小时才找到那个固定器。它果然是镀锌金属做的,找到的位置离煤气管的罩口整整有七英尺三英寸远。它变形得不严重,螺丝钉、帽都还在。但是,螺丝钉只以最后两个旋纹连着,显然有人蓄意把它拧松,好让固定器与护罩脱离。在护罩旁他们找到一个乍看之下像是根扭曲的钉子的东西,但在进一步检查后,发现那是一根手柄已被烧掉的螺丝起子。 接下来,梅兰德把注意力转到另一个方向。 这间屋子里有两个暖气的来源,一个是铺了瓷砖的炉子,另一个是小的铁炉子,两者的管予都关着。 入口的门及门框全毁了,但是门锁还在,钥匙在里侧,插在锁孔里,已经烧熔到锁里去了,但还是很清楚地显示出,门是由里面锁住的,而且,是上了双锁。 调查到这里,天色开始变黑,梅兰德于是怀着几乎完全被修正的理论,往他位于波荷街那栋极其整洁的房子走去。家里头,晚餐应该在等着他了,饭后在电视机前平静地待上数小时,然后,最棒的是,可以狠狠沉睡十个小时。他跨进门时,看到他老婆已经99lib?摆好餐桌,食物都煮好了,有烤豆子和炸法式香肠。 他的拖鞋就摆在电视机前那把扶手椅旁的老地方,他的床则好像已待命在那儿等候它的主人降临。 挺不错的,梅兰德想。 他老婆是一个生性节俭、丑陋、身材粗大的女人,足有五英尺十英寸高,扁平足,还有一对巨大的、下垂的乳房。她比他小五岁,名叫萨加。他认为她十分美丽,而且二十二年来未曾稍改。事实上,这么多年来她并未改变多少,体重一直都是不穿衣时一百六十磅,鞋子也都穿卜二号的,她的乳头仍然是小小的圆柱形,呈粉红色,像是新铅笔顶端的橡皮擦。 他们上床关灯后,他握着她的手说: “亲爱的。” “什么事,弗雷德里克?” “那火灾是一场意外。” “你确定吗?” “是的,非常确定。” “太棒了。我爱你。” 然后他们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梅兰德跑去研究约兰·马尔姆家的窗户。当然,窗玻璃和窗框都不见了,但窗扣仍和灰烬、碎瓷砖、碎玻璃及各种垃圾混在一起。有一些还挂在烧焦的窗框上。这些窗扣都由屋里扣得好好的。房子东边大部分的山墙都被炸开,碎成一片一片的,但是这些碎片却不像这栋建筑物的其他部分那样,烧得那么焦。 他又找到两样东西。 一是马尔姆家那面山墙上的一段窗户木框。沿着框的边缘有一条黏黏的、黄灰色的东西。他非常肯定这是胶带的残余物。 二是装在这面山墙上的通风机。通风机用棉花及浴巾的碎布堵塞起来。 案情至此再清楚不过了:马尔姆是自杀死亡的。他锁上门锁,关上所有的窗户、暖气管,并且堵住通风机。他甚至将窗户的缝隙用胶带封起来,这样,才有可能迅速且毫无痛苦地死去,他松开把煤气管固定到罩口的固定器,拔掉橡皮管,打开主龙头,然后躺到床上。煤气大量由管道涌出,没几分钟,他就不省人事,十五分钟不到就死了。他血液中的一氧化碳其实是煤气中毒引起的,当火灾开始时,他可能已经死了好几个钟头了。在那几小时内,煤气一直由主管不停地流出,整个房子变成了一颗货真价实的炸弹,只需一点儿火花便足以将它引爆,令整栋建筑烧成废墟。 悔兰德在火灾现场做的最后一件工作是,检查坏掉的煤气表上指针的位置,他所获得的证据进一步证明他的假设正确。 然后他开车到国王岛的局里,摊出他的调查结果。 所有的事证都不容置疑。 哈马尔的高兴全表现在脸上。 科里贝尔心想:“早告诉你了。”嘴上也这么说了出来,说完就很快准备回安静许多的瓦斯贝加分局。 马丁·贝克的表情透着审慎,但还是接受这些证据,点头同意。 勒恩放心地叹了口气。 调查结果甚为完整,宣布结案。 梅兰德自己也很满意。 就技术层面而言,他思索道,只有一个问题尚无答案。但这个问题可能的答案恐怕有好几百个,要一个个弄清,直到正确答案浮出,不仅没有必要,也几乎不可能。 他离开洗手问时,听到附近某处——可能就是他的办公室里,有电话在响,但他置之不理。他直接走到衣帽问去拿他的大衣,然后开始享受他赚来的四天假期。 十分钟后,红发的马德莱娜·奥尔森在历经五天半如炼狱般的痛苦之后,死了。享年二十四岁。 第十章 梅兰德所想的那个没有答案的问题,贡瓦尔·拉尔森很直截了当地就问出了口。 他现在已经披上自己的睡袍,而且还是头一次穿上他的新睡衣。双脚刚套进自己的白色拖鞋里。 他站在窗边,努力不去看勒恩带来的花。那一大把花混合着康乃馨、郁金香及填充空隙用的绿叶,看了就令人心烦。 “是,没错。”他生气地摇晃着勒恩交给他的报告。“这道理连小孩儿都懂。” “呃。”勒恩应道。 勒恩坐在访客椅上,不时带点儿得意地看看他自己插的花。 “但是就算整个屋子像五月节的气球一样充满了煤气,还是要有什么来把它引爆,对不对?” “呃……” “你怎么说?” “呃,在一间充满煤气的房子里,几乎任何东西都能引起爆炸。” “几乎任何东西?” “是的,只要一点点火花就够了。” “但那他妈的火花还是要有个来处吧?对不对?” “我处理过一起煤气爆炸案。有个家伙开煤气自杀,然后有个混蛋来按门铃,门铃电池的火花就将整间房子引爆了。” “但在这个案子里,并没有混蛋来按马尔姆的门铃。” “呃,但这事可以有几百种的解释。” “不可能。原因只会有一个,只是没人愿意费心把它找出来。” “不可能找到的,所有的东西都毁了。想想看,只要开关短路或哪处电线绝缘不良,就可能产生火花。” 贡瓦尔·拉尔森沉默不语。 “何况,火灾时整个电.99lib.气系统都爆了,”勒恩说,“譬如,所有的保险丝都烧掉了。没有人能证明哪一条比其他的先坏掉。” 贡瓦尔·拉尔森仍旧不说话。 “电动闹钟、收音机或电视,”勒恩继续说,“或两个暧炉中任何一个突然掉下火花。” “但是暖气管不是都关闭了?” “火花还是可能掉落的,”勒恩固执地说,“譬如来自烟囱的烟道。” 贡瓦尔·拉尔森不悦地皱眉,两眼盯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木和冬日的屋顶。 “马尔姆干吗要自杀?”他突然问道。 “他穷困潦倒,身上没钱,警方又盯着他。他没被拘留并不表示他就安全了。很可能奥洛夫松一现身他就要被拘捕了。” “哼,”贡瓦尔·拉尔森勉强同意。“这倒是真的。” “他的私生活也是一团糟,”勒恩说,“单身,又是个酒鬼。有犯罪记录,离过两次婚。有孩子,但很多年没付赡养费了,正要因为醉酒闹事被送去劳改。” “噢。” “身上还带着病,已经进过疗养院几次了。” “你是说他有点儿精神不正常?” “他有躁郁症。当他喝醉酒或面临逆境的时候就会极度沮丧。” “好,够了,够了。” “呃,他以前也闹过自杀,”勒恩继续滔滔不绝地往下说,“至少两次。” “但这还是没能解释火花是从哪儿来的。” 勒恩耸耸肩。两人间有片刻沉默。 “在传出爆炸声之前几分钟,我看到一件事。”贡瓦尔·拉尔森若有所思地说。 “看到什么?” “有人在马尔姆家楼上点了一根火柴或用打火机。” “但是爆炸是发生在马尔姆家,不是在楼上。”勒恩说。 他用一方折好的手帕将鼻子擦到发亮。 “别擦了,”贡瓦尔·拉尔森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说,“那只会让你的鼻子更红。” “对不起。”勒恩说。 他收起手帕,思索了一会儿,说: “虽然那房子很老,盖得也很不好,但是梅兰德说上面应该也有一些煤气,虽然浓度可能还不足以致命。” 贡瓦尔·拉尔森转过身来盯着勒恩。 “是谁问这些幸存者口供的?” “没有人。” “没有人?” “是的,反正那些人跟马尔姆没有关系。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们有关联。” “你怎么知道?” “呃……” “他们现在都在哪儿?” “还在医院里。就在这里,我想。小孩子除外,他们由儿童社会福利部门照顾。” “会活吗?我是指那些大人。” “会,除了那位叫马德莱娜·奥尔森的。她希望不大,不过我最后一次听到的消息是她还活着。” “那么其他几位都可以接受讯问了?” “现在不行。已经结案了。” “你自己真的相信这是场意外吗?” 勒恩低头看着双手。许久之后他点点头。 “是的,没有别的解释,每件事都证据确凿。” “对,除了那个火花。” “呃,没错。但那件事完全无法证明。” 贡瓦尔·拉尔森扯下一根金色的鼻毛,若有所思地看着它,然后走到床边坐下来,将勒恩带来的报告卷起来,扔在床边的桌上,仿佛通过这样的举动宣布他自己也将这个案件结案了。 “你明天就可以出院了吗?” “好像是的。” “然后,我想你会有一星期的休假?” “大概是吧。”贡瓦尔·拉尔森心不在焉地回答。 勒恩看看表。 “呃,我得走了。我儿子明天生日,我得去给他买样礼物。” “你要给他买什么?”贡瓦尔·拉尔森毫无兴趣地问道。 “消防车。”勒恩说。 贡瓦尔看着他,仿佛他说的是最猥亵的脏话。 “他自己要的。”勒恩不为所动,继续往下说:“也不过这么大,要三十二克朗。” 他伸出两只手指比了一下消防车的大小。 “嗯。”贡瓦尔说。 “呃——好,那就再见了。” 贡瓦尔点点头,直到勒恩的手碰到门把手时才又开口。 “埃纳尔?” “什么?” “那些花——是你去捡来的吗?是不是在坟场还是什么地方弄来的?” 勒恩受到伤害似的看了他一眼,然后离开。 贡瓦尔仰面躺下,将一双大手枕在脑后,双眼盯着天花板。 第二天是星期四,更确切地说,是三月十四日,但是四周完全看不到历书上所说春天到来的景象。相反,风更冷、更烈、更刺骨,南区警局总部那边,一阵阵冻结、细谷粒大小的硬雪更是对着窗口无情地敲打。科里贝尔坐着,大口喝着纸杯里的咖啡,并往嘴里猛塞甜面包,搞得马丁·贝克的桌上都是面包屑。马丁·贝克喝茶,一厢情愿地希望这对他的胃会好一些。当时是下九九藏书午三点半,一整天大部分的时间科里贝尔都用来叨念斯卡基。剩下的时间,也就是这个不讨他喜欢的人不在身边时,他则尽情大笑,笑到胃抽筋。 有人小心翼翼地敲门,斯卡基走进来。他胆怯地看了科里贝尔一眼,小心地把一份文件放在马丁·贝克桌上。 “这是什么?”科里贝尔问道,“另一个假死的案子?” “犯罪实验室送来的报告。”斯卡基小声回答,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说完就往门口退去。 “本尼,告诉我们,”科里贝尔一脸天真地说,“你怎么会动了想当警察的念头?” 斯卡基迟疑地停下来,把重心换到另一只脚。 “没关系。”马丁·贝克刻意夸张地拿起报告。“谢谢你,你可以走了。” 当门关上后,他看着科里贝尔,说:“你这一整天都不放过他还不够吗?” “好吧,”科里贝尔爽快地说,“永远可以留到明天再继续。那是什么?” 马丁·贝克飞快地浏览一遍。“是耶尔默写的,”他说,“他针对盾牌街火场的物件所做的测试和分析。这些物件是否有可能引起火灾?他的结论是没有。” 他叹了口气,放下报告。 “那个姓奥尔森的女孩儿昨天死了。”他说。 “对,我在报上看到了。”科里贝尔毫无兴趣地回道,“话说回来,你知道那笨蛋为什么想当警察吗?” 马丁·贝克没答腔。 “我知道,”科里贝尔说,“他个人档案里有。他说他想以这个做为生涯规划中的跳板。他的目标可是要成为警政署署长呢。” 科里贝尔忍不住又大笑起来,几乎被嘴里的面包呛到。 “我实在不喜欢这起火灾。”马丁·贝克说。 听起来他好像在自言自语。 “你在那里嘀咕些什么?”科里贝尔好不容易回过一口气后问他,“这件事有人会喜欢吗?烧死了四个人,然后那个六英尺高的笨蛋还拿了一枚奖章,这还不够吗?” 科里贝尔的表情转趋严肃,他看着马丁·贝克,说: “每件事不是都很清楚了吗?马尔姆开了煤气自杀。接下来会出什么事他根本不在乎,反正他本来就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当煤气爆炸时他横竖也已经死了。三个无辜的人陪死,警方损失一个目击者以及诱捕那个叫奥洛夫松或什么来着的机会。这件事跟你我其实是点儿关系也没有的,对不对?” 马丁·贝克用力擤鼻涕。 “每件事都已经得到解释,”科里贝尔明确地说,“别在那里说什么这些解释太圆满,还有你那出名的直觉又——”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用批判的眼光仔细审视马丁·贝克。 “见鬼,你好像有点儿不太对头啊。” 马丁·贝克耸耸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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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里贝尔暗自点头。他们两人在一起工作已经很久了,彼此非常了解,科里贝尔知道马丁·贝克为什么会沮丧。但是除非马丁·贝克问他意见,否则他是不会主动去提这些事的,所以他换上轻松的语气说: “去他的火灾!我已经把它忘了。今晚跟我一起回家吧?葛恩去上课,我们可以一起喝一杯,然后下盘棋。” “好啊,有何不可?”马丁·贝克回答。 这样,至少他能有几个小时不用同家。 第十一章 贡瓦尔·拉尔森果然在三月十五日早上医生巡过房后出院了。医生吩咐他暂时要放轻松,要他休息十天,到二十五日星期一再回去上班。 半小时后,他走出南方医院的大门,刺骨的寒风迎面而来。 他招来一辆出租车,直接去了位于国王岛街的警察局。他懒得跟同事见面,直接就上楼到自己的办公室去,所以除了在前厅当班的人之外,没人看到他。进了办公室后,他把门关起来,开始打电话,要是他的哪个长官刚好听到他打的这些电话,至少会让他狠狠挨上一顿骂。 他边听电话边在一张纸上做笔记,慢慢地,就整理出一份名单来。 在所有或多或少参与了这场火灾调查的警察里。贡瓦尔·拉尔森是唯一出身上流社会的。他父亲是公认的富人,虽然在遗产结算后所剩不多;他在斯德哥尔摩九九藏书富裕的厄斯特马区长大,上的是最好的学校。但很快,他就成为家人头痛的黑马。 他的看法与家人不同,且令他们不快,而他分场合,总是直言无讳。最后,他父亲无法可想,只好送他去海军军官校。 贡瓦尔不喜欢海军,几年后他就转去跑商船了。在那里,他很快就发现他在海军军官校或扫雷艇或老式战舰上学的东西,实在派不上多大用场。 他的兄弟姐妹都很争气,在双亲去世时,都已经很有成就了。他从不和他们联络,大致说来,他已经忘了他们的存在。 因为他不想一辈子当海员,所以必须另找业,最好是不用在办公室久坐,又多少能运用到他受过的那些特殊训练。因此,他就成了一名警察。对他那些住在林汀岛和厄斯特马的亲戚而言,这个决定不仅令他们惊奇,也觉得有点儿恐惧。 至于他是不是具备当警察的条件,看法可以说是南辕北辙。 最重要的是,几乎每个人都不喜欢他。 他以自己的方式和方法处理事情,而这些方法通常都非常“非正统”。 现在放在他面前的名单就是一个例子。 约兰·马尔姆,四十二,小偷,死亡(自杀?) 肯尼斯·罗特,二十七,小偷,死亡,已下葬 克里斯蒂娜·莫迪格,十四,雏妓,死亡,己下葬 马德莱娜·奥尔森,二十四,红发妓女,死亡 肯德·莫迪格,五,儿童(儿童之家) 克拉里·莫迪格,七个月大,婴儿(儿童之家) 昂内斯·瑟德见里,六十八,老人,玫瑰园老人院 赫尔曼·瑟德贝里,六十七,老酒鬼,高坡疗养院 马克斯·卡尔松,二十三,流氓,伐木工人街十二号 安娜·凯萨·莫迪格,三十,娼妓,南方医院(精神科) 卡拉·贝里格伦,?,娼妓,古特街二十五号 贡瓦尔·拉尔森看了看这份名单,发现只有最后三个人值得访谈。其余的,有四个已经死亡,两个是小孩子,说不出什么,另有两位则是老到头脑不清。他把纸折起来放入口袋,离开办公室。他甚至没跟值班警员打招呼。他在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就开回家了。 星期六跟星期天,他待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只是专心地看一本萨克斯·罗默写的小说。他一点儿都没去想那场火灾。 星期一,三月十八日早上,他起了个大早,拿掉身上最后的绷带,冲了淋浴,刮干净胡子,花了很长时间仔细挑选衣服。 然后开车到卡拉·贝里格伦住的古特街去。 他必须走上两层阶梯,然后拐弯抹角地穿过一个铺了柏油的中庭,再走上三层棕色油漆剥落、扶手松脱欲坠的脏楼梯,最后才到了一扇破旧的门前。门外的信箱上贴着一张剪得不甚整齐的纸板,上头用手写着“卡拉·贝里格伦,模特儿”几个字。 门上似乎连门铃都没有,因此他轻轻地踢了几下门,然后没有等人应声就自己开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只有一个房间。窗前破烂的百叶窗拉下来一半,因此室内很暗。此外,室温很高,空气很闷,有霉味。热气来自两个有回旋式线圈的旧式电炉。地上及屋里各处散放着衣服及各种东西。房里唯一不需推到垃圾桶扔掉的大概只有那张床。 床很大,而且床单看来相当干净。 卡拉·贝里格伦独自一人在家。她醒着,但是没起床,躺在床上读一本浪漫杂志。跟上次他见到她时一样,她全身赤裸,模样也与当时相同,只是她皮肤上没有鸡皮疙瘩,也没有哭得全身颤抖、歇斯底里。相反,她看来非常平静。 她四肢匀称,很瘦,肤色惨白,胸部小小的、松垮垮的,也许这样躺着时是她的胸部看来最漂亮的时候,她双腿间的毛是鼠灰色的。她懒洋洋地伸展一下身体,打个呵欠,说: “恐怕你来得太早了,不过,我们还是开始吧。” 贡瓦尔没答腔,她显然误解了他的沉默。 “当然,得先付钱,把钱放在那边桌上。我想你应该知道费用吧?还是你要额外服务?要不要来点儿瑞典按摩——用手?” 他必须弯下身才能穿过房门,房间很小,他一进去就几乎把房间挤满了。房里充满性爱及其他体臭的气息、除不掉的烟味,以及廉价化妆品的味道。他朝窗户走了一步,想要把百叶窗拉高,但是弹簧已经不见了,所以他一拉,百叶窗差点儿整个都掉下来。 那女孩儿的视线一直跟着他。她突然认出他是谁。 “噢,”她说,“我认得你。是你救了我,对不对?” “是的。” “非常谢谢。” “不客气。” 她露出思索的表情,将两腿稍微叉开,右手放在私处。 “那就大大不同了,”她说,“当然,你是免费的。” “穿点儿衣服吧。”贡瓦尔·拉尔森说。 “几乎每个人都说我好看。”她羞怯地说。 “得了吧。” “我床上功夫很好。每个人也都这么说。” “讯问一丝不挂的……人,违反我的原则。” 他说到一半时稍稍犹豫了一下,仿佛不知该将她如何归类。 “讯问?当然了,你是九九藏书警察。” 接着,迟疑了一下后她说: “我又没做什么。” “你是娼妓。” “喂,别这样不公平好不好。性有什么不对?” “把衣服穿上。” 她叹口气,趴在床单上一阵乱找,找出一件浴袍,就这样套上去,腰带也懒得绑。 “什么事?”她问道,“你要问什么?” “我要问你几件事。” “关于什么?我吗?” “你那天为什么去那儿?” “我不是去做违法的事,”她说道,“真的。” 贡瓦尔拿出圆珠笔,从笔记本上扯下几张空白页。 “你的名字?” “卡拉·贝里格伦。但是,真的——” “真的?可别说谎。” “不,”她孩子气地、故作神气地说,“我不会跟你说谎。我的本名叫卡林·索菲亚·彼得森。贝里格伦是我妈妈的姓,而卡拉听起来比较好听。” “你是从哪儿来的?” “斯基灵格勒,在斯玛蓝那边。” “你来斯德哥尔摩多久了?” “超过一年,将近十八个月了。” “你在这里有固定的工作吗?” “呃,那得看你指的是什么。我偶尔做点模特儿的工作。那种工作有时挺辛苦的。” “你多大了?” “十七岁——快满了。” “所以还是十六岁?” 她点点头。 “你去那公寓干.99lib.什么?” “我们只是在举行一个小小的派对。” “你是说吃饭什么的?” “不,是性派对。” “性派对?” “是的,没错。你难道没听过?很好玩儿的。” “当然了。”贡瓦尔·拉尔森边毫无兴趣地说着,边翻到下一页。 “你怎么跟这些人认识的?” “住那里的那个人,叫肯德或什么的,我从来不认识。” “他叫肯尼斯·罗特。” “哦,他就叫那个名字吗?总之,我以前从没听过他这个人。但是马德莱娜我倒还知道一些。他们两人都死了,是不是?” “是的,那个叫马克斯·卡尔松的呢?” “我认得他。我们常在一起玩的。那天就是他带我去的。” “他是你的皮条客吗?” 她摇摇头,天真庄重地说:“不是,我才不需要。那些家伙只知道要钱、拿抽成之类的狗屁事儿。” “你认识约兰·马尔姆吗?” “闹自杀然后让整栋房子着火的那一个?住楼下的?” “对。” “听都没听过。说真的,那种行为太可怕了。” “其他人认识他吗?” “我想没有。至少马克斯和马德莱娜不认得。那个叫肯德或肯尼斯的家伙也许认得,因为他就住在那儿啊,对不对?” “当时你在干吗?” “在做爱。” 贡瓦尔·拉尔森盯着她,然后慢条斯理地说: “或许你可以说得更详细些。你几点到的?还有为什么你会到那儿?” “是马克斯来找我的,说有好玩儿的。然后我们半路接上了马德莱娜。” “你们是走过去的吗?” “走路!这种天气?我们是搭出租车。” “你们是几点到的?” “大约九点,我想,差不多那时候。” “然藏书网后发生了什么事?” “住那儿那个人有两瓶酒,我们分着喝。然后我们放音乐等等。” “你没注意到什么特别的事吗?” 她又摇了摇头。 “哪种特别的事?” “继续说吧。”贡瓦尔·拉尔森说。 “好,过了一会儿,马德莱娜就脱了衣服。她其实没什么看头。然后我也一样。那些男孩儿也睨了。接下来……接下来我们就跳舞。” “赤裸着身体?” “是啊,那很棒的。” “嗯,好吧,你继续说。” “我们跳了好一会儿,就坐下来抽烟。” “抽烟?” “是的,大麻,好补充精力,挺管用的。” “大麻是谁给你的?” “马克斯。他通常——” “怎样?他通常怎样?” “嗯,我答应过要跟你说实话的,是不是?再说我也没做什么。何况,你还救了我。” “马克斯通常做什么?” “他卖大麻。通常卖给小孩儿什么的。” 贡瓦尔·拉尔森将这个记下来。 “然后呢?” “然后男孩儿就掷硬币。我们当时都进入状况了,笑个不停,有点儿飘飘然。你知道,会那样的。” “掷硬币?” “是的,马克斯得到马德莱娜,他们到另一个房间去。我跟那个肯尼斯就留在厨房。我们原本——” “怎样?” “哦,你一定也参加过这种派对吧。我们本想先单独一对一,如果这些男孩儿还行的话,再来个集体的。那才是最好玩的部分,真的。” “你们有没有关灯?” “关了。那个人跟我躺在厨房地上,但是竟然——” “竟然怎样?” “呃,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我居然昏睡过去。马德莱娜蹑手蹑脚地过来把我摇醒,说我没过去,让马克斯很不高兴,当时我就趴在那人身上睡。” “厨房跟睡房之间的门有没有关着?” “关了,那个肯尼斯也睡着了。马德莱娜开始摇他。我打着火机看时间,发现我跟他在厨房已经超过一个小时了。” 贡瓦尔点点头。 “我觉得很焦躁,但还是起身到房里去,马克斯一点儿事也没有。他抓过我把我抛到床上,说——” “说什么?” “他说,来,快点儿开始,那红头发的没什么搞头。然后——” “怎样?” “然后我什么都不记得了,直到我听到‘砰’的一声,像枪声一样,然后到处都是烟和火焰。然后你就来了……天哪,真是太可怕了。” “你没有发现任何奇怪的事吗?” “只有我昏睡过去那件事。通常不会有这样的事。我跟过许多真正的行家,他们都说我很行,而且长得好看。” 贡瓦尔点点头,收起纸和笔。他深深地注视了这名女子一会儿,然后说: “我觉得你很难看,胸部松垮垮的,又有眼袋,看起来像生病了,而且憔悴。要不了几年你就会整个儿毁了,丑到人家连拿着船楫都不想碰你。再见。” 他走到楼梯的第一层台阶又折回去。那女孩儿已拿掉浴袍,伸手在摸自己的腋下。她咯咯笑着说: “在医院待几天,短毛都长出来了。你改变主意了吗?” “我觉得你应该买张车票回斯玛蓝去,找份正当工作来做。” 他说。 “我找不到工作。”她说。 他用力将门关上,用力之猛,让门几乎跟绞链分家了。 贡瓦尔·拉尔森在古特街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这一趟下来他发现了什么呢?马尔姆家的煤气大概是通过自来水管或排水管渗到楼上的厨房。煤气浓度够高,所以楼上的人会昏睡过去,但还不至于引起火灾,因此卡林·索菲亚·彼得森点亮打火机时并未引爆。 这意味着什么?没什么,但是,这整个事情就是让他非常不舒服。 他觉得身上发黏,有很不健康的感觉。与那位十六岁的女孩儿在她那污秽的房间里见面谈话,让他觉得浑身不得劲儿。他直接到澡堂去,在土耳其浴里整整待了三个钟头,什么都不想。 那个星期一下午,马丁·贝克打了一通他不想让别人听到的电话。他等到科里贝尔和斯卡基都不在时,打电话去犯罪实验室找一个叫耶尔默的人,这人是公认的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刑事技术专家。 “你看过马尔姆解剖前的尸体,对不对?”他问。 “是的,当然。”耶尔默不悦地回答。 “有没有任何你认为不寻常的事情?” “不算有。要说有的话,就是尸体烧得太完全了。每一处都烧到了,如果你了解我的意思。甚至他的背部,虽然他是仰面躺着的。”耶尔默停了一停,思忖着加上一句:“当然,床垫也着了火。” “是啊,没错。”马丁·贝克说。 “我真是不懂你们这些人,”耶尔默抱怨道,“那个案子不是已经结案了吗?怎么还——” 就在这时,科里贝尔开门进来,马丁·贝克匆忙结束谈话。 第十二章 十九日,星期二午餐时间,贡瓦尔·拉尔森已经差不多要放弃了。他知道自己过去几天所做的事,有一部分是完全不符合规定的,何况到目前为止,他根本没有找到任何证据可以将他那些调查行为合理化。事实上,他都无法证明约兰·马尔姆和起火时待在那栋建筑里人有任何关系,甚至,他比开始调查前更不能确定火到底是怎么烧起来的。 他当天早上去南方医院的拜访,也只不过是肯定了一些不同的假设。克里斯蒂娜·莫迪格之所以睡在小阁楼里,是因为她妈妈家的空间不够,而且她不喜欢跟吵闹的弟妹挤在一起。 虽然这可能不是真正的原因,但这又关警察什么事?她曾经交由州政府看管,但现在政府机关对这种步入歧途的女孩儿已经越来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像这样的女孩儿太多了,而社工人员太少,何况他们纠正行为的方法不是不实际就是完全跟不上时代。结果是这些青少年随心所欲地胡作非为,令国家形象蒙羞,而父母和老师都深感绝望、无力。但是无论如何,就像刚才已经提过的,这一点儿也不关警察的事。 那个安娜一凯萨·莫迪格急需心理治疗,连贡瓦尔·拉尔森这种相当粗线条的人都看得出来。她心神恍惚,很难沟通,全身颤抖,不时哭泣。他问出阁楼里有个煤油炉,但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他们的谈话毫无成果,但他还是一直待到医生受不了撵他走,才离开。 据说是马克斯·卡尔松居住的那栋伐木工人街的屋子,丝毫没有人在里头居住的迹象,虽然贡瓦尔用力地踢了门,但是无人应门,很可能就是没人在家。 贡瓦尔·拉尔森回到位于波莫拉街的家,在腰间围上格子围裙,下厨给自己做了丰盛的一餐,有鸡蛋,有腌肉,还有炸马铃薯。然后他选了一种适合当时心情的茶来喝。等他用餐完毕,洗过碗盘,都已过了下午三点。 他在窗边站了一会儿,望着窗外那一排排高耸又枯燥得令人受不了的高级郊区公寓。然后他下楼开车,回到伐木工人街。 马克斯住在一栋很旧但维护良好的建筑物的二楼。贡瓦尔·拉尔森把车停在三条街外,倒不纯粹是出于小心,而是因为车位一向难找。他沿着人行道大步前行,就在离目的地大门不到十码处,他注意到有个人从对面走来。那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儿,跟很多同龄的女孩子一样,有一头稀疏的长发,穿着缝了补丁的黑色牛仔裤及夹克。她一只手提着一个破旧的皮袋,似乎是刚下课就直接过来了。假如她的举止不是那样的话,像这样普通的女孩儿以及这样常见的穿着打扮,通常他是不会去注意的。但她的举动透着古怪。她刻意装出漠然的样子,好像很努力要显得坦荡自然,却又忍不住带着混有焦虑、罪恶感和兴奋的表情四处张望。当她的眼光与他相遇时,她犹豫片刻,踌躇不前,所以他就继续往前,越过她,并走过那个大门。女孩儿甩了一下头,飞快地从前门进去了。 贡瓦尔·拉尔森迅速停住脚步,转身跟上她。虽然他个头高大,体形壮硕,行动却敏捷而悄无声息。女孩儿敲卡尔松的门时,他已经上了一半的楼梯。她轻轻地敲了四下。很明显,这是一种简单的暗号,他试着记下来,这并不难,因为间隔五六秒后,她又重复了一次。敲过第二次后,门很快就开了。他听到开安全锁的声音、开门声,以及门马上又关上的声音。他走下楼,在大门入口处等着,背靠着墙,一动不动地站着。 两三分钟后,楼上的门开了,可以听到轻巧的脚步走下楼梯。显然那是一场快速的交易,因为当那女孩儿走到门厅时,她的手仍在皮袋外边的口袋里把弄那些货品。贡瓦尔伸出左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她一下停住,直直望着他,但没有要喊救命或挣脱逃走的意图。她看来甚至也不怎么害怕,反而一副很认命的样子,仿佛她早有心理准备,预知类似的事情迟早会发生一样。他仍旧一言不发,打开她的袋子,拿出一个火柴盒,里面大约有十颗白色药丸。他放开那女孩儿的手,点头示意她离去。她抛给他一个惊讶但黯然的眼神,半跑着穿门而去。 贡瓦尔·拉尔森并不急着采取行动。他盯着那些药丸看了一会儿,然后放入口袋,慢慢地走上楼梯。他在门外等了三十秒,只是听着,但是听不到里面有任何动静。他举起手,用指尖轻快地敲出两组暗号,中间相隔约五秒。 马克斯·卡尔松打开了门。他比贡瓦尔上次见到他时整洁多了,但是贡瓦尔记得他的脸。无疑,对方也是。 “午安。”贡瓦尔边说边把一只脚伸进门里。 “噢,是你。”马克斯·卡尔松说。 “只不过想过来看看你怎么样。” “很好,谢谢。” 马克斯面对的是一个诡谲的局面。他知道这位访客是警察,而且使用了他跟客户间约定的暗号。门上的安全锁链仍未拉开,如果他试图掩饰,把门关起来,那不啻于不打自招。 “想问你几件事。”贡瓦尔说。 他的处境也不是那么简单。他无权进入对方的屋子,若对方不同意,他甚至无权加以盘问。 “这个嘛……” 马克斯语意含糊地说,他没有解开安全锁链,但显然他也不知道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 贡瓦尔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式是,突然用右肩配上他全身的重量去撞门。安全锁链的螺丝从门框上被撞开,发出一阵吱嘎的声音,门后的人急忙退开以免被门撞到。贡瓦尔走进去,关上门,锁住。他看着坏掉的锁链,说: “什么锁!” “你疯了不成?” “你应该用长一点儿的螺丝钉的。” “你这是干什么?你怎么能这样闯进来?” “我不是故意的,”贡瓦尔说,“锁坏掉又不是我的错。我不是说了,你应该用长一点儿的螺丝钉?” “你想干吗?” “只是稍微谈谈。”贡瓦尔四处看了看,确定这人是独自在家。这屋子不大,但看来赏心悦目,相当舒适。马克斯长得也很体面,身材高大,肩膀宽阔,体重至少有一百七十磅。应该很过得去吧,贡瓦尔暗忖。 “谈一谈?”马克斯握起拳头。“谈什么?” “谈那一天火灾开始前你在那间公寓干什么。” 马克斯似乎稍微松了口气。 “哦,那个啊。”他说道。 “是的,就是那个。” “我们不过是在举行小型派对。吃三明治、喝啤酒、听听唱片之类的。” “只是家庭派对?” “对,那个马德莱娜是我的女友,而……” 他停顿了一下,试着摆出伤心的表情。 “而什么?”贡瓦尔平静地问道。 “而肯尼斯跟卡拉是一对儿。” “不是正好相反?” “正好相反?你什么意思?” “五分钟前来你这里的那个女学生又是跟谁一对儿?” “那个女学生?这里没人来过——” 贡瓦尔·拉尔森一拳打过去,迅速有力,马克斯措手不及,被他打个正着。 马克斯踉跄后退两步,但未倒下。他怒道: “妈的,你这混蛋警察,到底想干什么?” 贡瓦尔又打了他一拳。他抓住桌角,但无法平衡,跌倒时把桌巾一同扯下,桌上一个装饰用的厚玻璃瓶应声落地。 马克斯站起来时嘴角流出一缕鲜血,右手握着一片厚厚的玻璃。 “你这混蛋……”他咒骂道。 他用左手背擦脸,看看手上的血,然后举起武器。 贡瓦尔挥出第三拳。马克斯蹒跚后退,撞上一张椅子,连人带椅跌在地上。他四肢撑地想站起来,贡瓦尔赶过去用力踢他的右腕。那块玻璃片飞过地板,撞到墙,发出沉闷的声响。 马克斯·卡尔松慢慢地单膝撑起身体,用手捂住一只眼睛。 另一只眼睛则透着恐惧不安。贡瓦尔冷静地看着他,问道: “你把货藏在哪儿?” “什么货?” 贡瓦尔握起拳头。 “不,不,看在上帝的面上,”那人急忙求饶。“别动手,转……” “在哪儿?” “厨房。” “厨房的什么地方?” “烤箱下层,烤盘的下面。” “这还差不多。”贡瓦尔说。 他看看自己握住的拳头。拳头很大,上面有红色的疤痕,原本皮肤上粗粗的金色毛发已被火烧掉。马克斯也看着它。 “现在你怎么说?关于罗特和那两个娼妓的事?”贡瓦尔说。 “我们做——” “我对你肮脏的性生活毫无兴趣。我要知道的是,房子是谁纵的火?” “纵火……不,老天,我一无所知。肯尼斯也死了……” “罗特干的是哪一行?贩毒?” “我怎么会知道……” “说老实话。”贡瓦尔警告他。 “不,不,别这样。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带我到你们局里去。” “哦,你宁可那样吗?”贡瓦尔边说边往前跨了一步。 “罗特也是贩毒的?” “不……酒……” “酒?” “是的。” “赃物?” “是的。” “走私的?” “是的。” “他把货藏在哪儿?” “在……” “说啊。” “在他住的房子的阁楼里。” “你不沾酒?” 卡尔松摇摇头。 “只是拉皮条和贩毒?” “是的。” “那马尔姆呢?他是干什么的?” “我不认识马尔姆。” “是嘛。” “反正不是很熟。” “可是你们也一起做过一点儿生意吧,你,罗特,还有马尔姆?” 卡尔松舔舔嘴唇。 他一手仍遮着右眼,左眼流露出憎恨与畏惧交织的眼神。 “算是吧。”他终于承认。 “罗特和马尔姆彼此认识吗?” “认识。” “你说罗特是走私酒的?” “对。” “而你则在贩毒——十分钟以前,而且现存已经歇业了。马尔姆又是干什么的?” “好像跟汽车有关吧,我想。” “啊哈,”贡瓦尔说道,“那么你们是三个小经销商,每个人负责一样。你们的共同点是什么?” “什么也没有。” “我是说,上头老板是谁?” “没有上头老板。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拳头第四次出手,力道非常猛,击中那人右肩,他无助地后退,直到后背顶着墙。 “名字,”贡瓦尔吼道,“名字!快!现在!马上!” 回答的声音沙哑,轻如耳语。 “奥洛夫松,贝蒂尔·奥洛夫松。”贡瓦尔注视这个叫做马克斯·卡尔松的人良久,十天前他才救了这人一命呢。最后,他颇富哲理地说道: “不论舂夏秋冬,说实话的人永远都是赢家;实话是不论什么样的天气都穿着夏衣出门的。” 那人用没受伤的眼睛迟钝地看着他。 “现在,”贡瓦尔说道,“你给我起来,到厨房去,告诉我你把货藏在哪儿了。”那个藏匿地点设计得很巧妙,很容易避过一般的检查。烤箱的下层有个小空间,里头屯积的货还真不少,有大麻和安非他命,都整齐地包成小包。但话又说回来,这些货量其实也不是特别多。卡尔松是那种典型的小角色,是销售网的最尾端,专在学生午餐时送货,赚他们的零用钱——他们在各人能力范围内,从父母那里偷钱,或者从公共电话投币机、贩卖机里偷钱。在他收到之前,货到底有多少中间人经手,他当然一无所知,在他及那个邪恶的根源之间,是个由政府在政治上的错误估计及堕落的社会道德所构成的盘根错节的复杂体系。 贡瓦尔走到客厅打电话叫警察。 “派几个专门在缉毒的过来。”他简洁地说。 来的几个警察属于一个专门扫毒的部门。他们身材高大,脸色红润,身上穿着色彩鲜艳的毛衣,头戴毛料的无边帽。其中一位进门时举手敬礼,贡瓦尔不悦地说: “伪装得可真好。不过也许你应该连钓竿都一起带出门。制服裤子那样塞在袜子里不会弄坏吗?还有,当一个人穿着冰岛毛衣时应该不会向别人敬礼吧?” 那两个缉毒组的人脸更红了,他们的视线从散乱的家具飘到嫌犯的黑眼圈上。 “有点儿小九九藏书麻烦。”贡瓦尔轻描淡写地说。 他环顾四周后又加上一句:“你可以告诉负责本案的人,这人叫马克斯·卡尔松,他什么都不肯说。” 然后他耸耸肩,就走了。 他说得没错。那人甚至连自己叫马克斯·卡尔松都不肯说,他就是那种人。 贡瓦尔发现盾牌街那栋房子里住了三个帮派的小角色,其中两个已经死了,另一个正要去坐牢。他还没有找出那个备受瞩目的火花究竟来自何处,所以找出真相的机会已越来越渺茫。 另一方面,他突然想到事实上他还在休病假呢。他回家,脱衣淋浴,然后把电话插头拔掉,躺到床上,翻开萨克斯·罗默的小说。 第十三章 令人头冒满天星的震撼发生在次日,也就是星期三,三月二十日中餐之前。接到电话的是那个最没资格接这通电话的科里贝尔。 他坐在瓦斯贝加南区警局总部的办公桌前,试着解开《瑞典日报》上的一个棋局。棋解得很不顺,因为他一直在想待会儿中餐吃什么,结果很不能专心。一小时之前,他给妻子打过电话,告诉她他想回家吃午饭。他这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因为这样她会有充裕的时间准备,而他也就有可能尝点儿额外的甜头。 马丁·贝克早上来过电话,语焉不详地提及总部要开会、他会迟到等等,这给了科里贝尔灵感,他差遣斯卡基出去跑腿,那工作除了让他练腿肌之外其实毫无用处。 他瞥了一下手表,觉得世界真是美好,前途一片光明。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 他拿起话筒,说: “喂,我是科里贝尔。” “哦,我是耶尔默。” 科里贝尔想不起最近有什么特别的事曾拿去请教国家犯罪实验室,因此他没有多想,回道: “嗨。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的?” “有的话,那藏书网可是犯罪学历史上的头一遭了。”耶尔默语气不善地回道。 耶尔默是一个唠叨又容易发脾气的人,但他同时也是很出名的刑事案件技术专家,经验显示,得罪99lib?他绝非明智之举。因此科里贝尔通常除非必要,绝对避免跟他说话,这次也不例外。 “有时我真怀疑你们到底正不正常。”耶尔默抱怨道。 “这话怎么说的?”科里贝尔客气地问。 “十天前,梅兰德送来几百样火场的物品要我们检验,都是一堆一无是处的垃圾,从.99lib?旧铁罐到沾有梅兰德指纹的石头,什么都有。” “哦,这样啊。”科里贝尔说道。 “这样啊?你可以那么说,因为你不用整天坐在这里跟这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奋战。只是把狗屎放到塑料袋里,在袋子上写上‘不明物体’,当然比查出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简单多了。你同不同意?” “我知道你手头有很多工作。”科里贝尔逢迎地说。 “很多工作?你是故意在说笑吗?你知道我们一年要做多少分析吗?” 科里贝尔一无所知,也不敢乱猜。 “五万件。而你知道我们这里总共有几个员工?” 话筒另一边是一阵沉默。 “好了,”耶尔默说,“在我们做牛做马六天之后,勒恩打电话来说结案了,我们可以把那堆东西全拖到垃圾桶扔掉了。” 科里贝尔不悦地看看手表。 “对啊,”他说,“是该这样。” “哦,是吗?对个屁,我们都还没开始清理,贡瓦尔·拉尔森就打电话来说这个案子还没完,要我们继续弄,还说事情十万火急,非常重要。” “他无权这么做,”科里贝尔匆促地说,“他撞坏头了,现在比以前还要疯。” “嗯。然后星期一我正好遇到哈马尔,他的说法就跟你刚才说的一模一样,说这案子已经结案了,一切都处理得一清二楚了。” “然后呢?” “然后十五分钟后,居然换贝克打来,问我那场火灾有没有任何‘不寻常’的物证。” “马丁?” “是的,没错。所以呢,你们每个人都来找过我们了,梅兰德、勒恩、拉尔森、哈马尔,还有贝克。每个人的说法都不相同,我们完全被你们搞糊涂了。” “哦?” “然后,今天,当我想要跟负责本案的人联络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人!拉尔森请病假在家休息,我打电话去他家却没人接。然后我打给哈马尔,他也请假。接着我找梅兰德,得到的回答是,他一小时前去厕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勒恩下班了,贝克在开会,斯卡基去找勒恩。最后我找到埃克,但他刚度假回来,完全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他要我打给哈马尔,但哈马尔在度假,他又要我打给那个在开会的贝克,或是已经下班的勒恩,还有那个去找勒恩的斯卡基。你是唯一被我找到的人。” 真倒霉,科里贝尔暗暗在心中嘀咕,他大声地说: “好,那你打电话是要干什么?” “好,那个叫马尔姆的,死时是躺在床垫上,我跟贝克提过,他连背部都烧得很彻底,这点不太寻常。不过当时我们俩都认为,那大概是因为床垫也着火的缘故。这听起来挺合理的,不是吗?” “当然,不过,听着,这个案子已经结案了。” “我不认为如此,”耶尔默不悦地说,“我们在床垫里发现了一些不该有的九九藏书东西。” “什么样的东西?” “譬如一个小弹簧,一个铝制弹壳,还有一些残余的化学物质。” “那意味着什么?” “那是蓄意纵火。”耶尔默说。 第十四章 伦纳特·科里贝尔一向伶牙俐齿,这下却整整有一分钟说不出话来,他好像变成了石头,呆望着窗外环绕着南区警局总部那令人厌恶的、属于都市外围的嘈杂工业区。最后,他终于开口,声音微弱,带着不可置信的语气: “什么?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耶尔默一副很得意的样子。“还是我说得太含糊?那是故意的——我换句话说好了——那是有人蓄意纵火。” “蓄意纵火?” “对,这点绝对毋庸置疑。有人在床垫里放了一个连有延时引爆引信的雷管。你喜欢的话,也可以称之为小型化学燃烧弹、定时炸弹。” “定时炸弹?” “没错,很可爱的小东西。简单又容易使用,大小恐怕不会超过火柴盒。当然,现在已经所剩无几了。” 科里贝尔没接腔。 “除非经过最彻底的搜检,否则根本无从发现它的残骸,” 耶尔默指出,“而且还得知道要找的是什么。” “那你怎么会知道?凑巧吗?” “我们这一行靠的不是凑巧。我靠的是注意特定的细节,然后做出特定的结论。” 科里贝尔现在已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了,他开始觉得不耐烦,两条浓眉皱在一起。 “别在那里自吹自擂了。有话就说,有屁快放。” “我已经说完啦,”耶尔默趾高气扬地说,“你如果要我再逐字说清楚的话,那就是,有人在马尔姆的床垫里放了一个定时炸弹,一种带有雷管的化学混合物。雷管通过弹簧连着一个小小的、像很简单的钟表一般的设计器。等我们有空将那些残余物分析过后,你会收到更进一步的细节报告。” “这件事你真的确定?” “我确不确定?我们这里通常是不做揣测的。总之,居然没有其他人感到奇怪。虽然那人以剑击手的姿势躺着,但他背部的皮肤和衣服都烧得非常焦。还有,在那种状况下,床垫几乎全毁了,床却还保持得不错。” “床垫中暗藏燃烧弹,”科里贝尔语气中满是怀疑。“一个火柴盒大小的定时炸弹?还有十天才过愚人节呢。” 耶尔默喃喃地说了些什么,听不清楚。但总之,不会是好话。 “我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科里贝尔说。 “我听说过。据我所知,在瑞典这是新手法,但我听说在欧洲大陆,尤其是法国,有好几桩这样的案件。我甚至在巴黎的保安局看过这种装置。” 斯卡基没敲门就走了进来。他看到科里贝尔充满困惑的脸时吓了一跳,停下脚步,张口结舌。 “你们这些先生要是能偶尔出去参观学习一下,会好一些。” 耶尔默恶毒地加上一句。 “这东西的时问可以设定多久?” “我在巴黎看到的那个可以设定到八个小时。时间可以精密到以分钟计。” “可是应该听得到它在嘀哒作响吧?” “声音不会比手表大。” “爆炸时是怎样的情形?” “高温的化学火焰会很快燃起,两秒内就能蔓延到一定的范围,这种火用一般的方法无法扑灭。一个睡着的人几乎毫无逃生的机会。事发后,十件里有九件,警方会认为火灾是因为死者在床上吸烟引起的,不然就是做别的猜测——”耶尔默故意戏剧性地停顿一下才讲完整个句子。“除非负责调查的刑事案件技术人员学识非常丰富,又非常善于观察。” “不,”科里贝尔突然说,“这实在太荒谬了。不可能这么巧合的。你是在跟我说那个马尔姆回家后,将所有的缝隙、通风机封死,打开煤气,然后躺到别人已经藏了一颗定时炸弹的床上去?而他又是在自杀成功的同时被谋杀?而且是炸弹引爆煤气,导致整个房子燃烧起来,害了三个人被活活烧死,而这一切就眼睁睁地在那个史上最愚蠢的侦查员面前发生——在他站在屋外大打呵欠的时候?这你怎么解释?” “那跟我毫不相干,”耶尔默语气中带着罕有的温暖。“我不过是把事实说给你听而已。至于事情该如何诠释,那完全是你们的事了。那是警察的工作,不是吗?” “再见。”科里贝尔将电话用力挂上。 “怎么回事?”斯卡基问道,“有人死了吗?对了,勒恩没有——” “闭嘴,”科里贝尔说道,“还有,进上司办公室之前先敲门。别忘了斯滕斯特伦的下场。” 他起身往门口走去九九藏书,戴上帽子,穿上大衣后,用胖胖的食指指着斯卡基,说: “我有几件很重要的工作要你去做。打电话给总部,告诉马丁他必须马上散会。找到勒恩、哈马尔,还有梅兰德,就是把厕所门都打破了也要拖他出来。要他们马上打电话给犯罪实验室的头头耶尔默——跟埃克、斯滕伦格伦以及所有你在局里能找到的笨蛋都这么交代。这些都做好后,回你自己办公室,打电话给耶尔默,问他出了什么事。” “你要出去吗?”斯卡基问。 “公事,”科里贝尔看着表回答,“我两个小时后跟你在国王岛碰头。” 他在瓦斯贝加街差点儿因超速被抓。 他回到位于帕连得路的公寓时,妻子一身香味从厨房走出来。 “我的天,你看起来脸色怪怪的,”她快乐地说,“食物还没好,我们还有十五分钟。” “不,”科里贝尔看看房间的门说道,“不要在那里,那个床挚可能会爆炸。” 第十五章 那天下午,历经一番努力之后,有几件事马上就有了眉目,哈马尔在一阵震惊过去后,也很快就恢复镇定,把那些有几分错愕吃惊的人组织起来,成立工作小组。组员包括马丁·贝克、梅兰德、科里贝尔和勒恩。 哈马尔比平常看来要阴沉。舂天来了,充满阳光而温暖,早餐时他才跟老婆谈到要退休,把剩下的休假日用来旅行,到他们位于乡下的小屋去度假,他在心理上已经相信火灾跟他再也没有关系,也几乎将这件事忘了。但那个令人厌恶的耶尔默将他的计划整个破坏了。 “拉尔森还在请病假吗?”哈马尔问。 “是的,”科里贝尔回道,“他顶着他的桂冠在睡觉。” “他星期一回来。”勒恩边说边擤鼻涕。 哈马尔往后靠在椅子上,手指梳过头发,搔搔后脑勺。“看来我们必须将注意力放在这个贝蒂尔·奥洛夫松身上,”他说,“马尔姆不过是个可怜小角色,生病、酗酒、懒惰,还有天知道什么毛病。很难想象有人会大费周章地除掉这种人物。我们唯一清楚的是,马尔姆一定是掌握了什么能将奥洛夫松定罪的证据。不过,我们对此一无所知。所以让我们先好好研究奥洛夫松这个人吧。” “好。”科里贝尔附和,他最讨厌陈词滥调。 “我们知道关于奥洛夫松的线索有多少?”哈马尔问。 “知道他失踪了。”勒恩悲观地说。 “几年前被判入狱一年,”马丁·贝克说,“盗窃罪,我想。我们得把他的记录拿来看过一遍。” 梅兰德将把烟斗从嘴里抽出来,说: “十八个月,窃盗及伪造文书,一九六二年的事,他在卡姆拉服的监。” 其他人全一脸震惊地看着他。 “我们知道你记忆力惊人,但是不知道你连犯人的刑期也都记在脑子里。”科里贝尔惊叹道。 “事实上,我几天前才看过奥洛夫松的档案,”99lib.梅兰德神色自若地说,“我认为了解一下这个人大概会挺有意思的。” “你有没有凑巧发现他住在哪儿?” “没有。”房里一片沉默。然后科里贝尔问道: “那,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梅兰德吸了口烟,思索了一下。 “该说是很普通的那种人。马丁刚才提到的那个判刑也不是第一次。不过,是第一次无条件地发监执行。在那之前他曾因收赃、非法持有毒品、偷车、违反交通规则及其他各种小案子被判刑。一直到两年前他还在缓刑期间。” “也许当马尔姆开着奥洛夫松的车被抓时,人家已经在找他了,”科里贝尔说,“是因为偷车还是什么来着?” “没错,”马丁·贝克说,“我都查出来了。是古斯塔夫堡那边的警察,他们发现奥洛夫松在瓦恩德的住处藏了几辆赃车。他在瓦恩德有栋别墅,是他父亲遗留给他的。那别墅很偏远,在树林深处,必须沿着一条狭窄的林道开上半英里才能到。也合该凑巧,有辆来自古斯塔夫堡的警车正好上那儿去。屋里没人,但后院停了三辆轿车。他们发现车库里还有一辆,最近才喷过漆,他们在车库里还找到油漆、喷嘴、打光用的材料、车牌、注册证明和一堆各种各样的东西。他们在查明这四辆都是失窃的车辆后,马上派两个人去奥洛夫松在渥斯塔的家去抓他。但他不在那里。一直到现在都还找不到人。” 马丁·贝克到橱柜拿玻璃瓶,倒了杯水喝。.99lib.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哈马尔问。 “二月二十,”马丁·贝克回答,“一个多月前的事了。” 科里贝尔拿出他的口袋记事本翻阅。 “那是个星期一,”他说,“在那之前有人找过他吗?” 马丁·贝克摇摇头。“除了例行公事之外,没有。起先他们认为他应该很快就会回来。马尔姆被抓时说奥洛夫松去了国外,所以他们就继续等下去,派人二十四小时监视他的公寓和别墅。” “你想奥洛夫松是不是获知古斯塔夫堡那边的警察已经发现他从事的勾当,藏书网所以在警察来抓他前先溜走了?”勒恩问道。 科里贝尔打了个呵欠。 “你是说他刻意避开?”马丁·贝克说,“我怀疑会有这种可能。那别墅附近什么人都没有,不可能有人去警告他,说警察在那里出没。” “有没有人知道他最后一次待在公寓是什么时候?”梅兰德问道,“比方说,有人问过邻居没有?” “我想是没有,”马丁·贝克说,“寻找奥洛夫松这件事一直是以例行方式在处理。” “换句话说,低调处理。” 哈马尔说,然后他重重拍了一下桌了,站起来,大声说: “那么,各位,开始行动吧。询问他的邻居及所有找得到且与奥洛夫松有关的人。阅读法庭记录、个人档案及所有与这个混蛋有关的资料,这样你们才会知道自己在找的是什么人。总之,把他找出来!快!马上行动!如果那东西是他放到马尔姆床垫里的,他现在当然要躲起来,即使他以前没这方面的前科。若是需要加派人手的话就说一声。” “什么人手?”科里贝尔问,“从哪儿来的?” “呃,”哈马尔耸耸肩,“你那个叫斯卡基的年轻小伙子就是啊。” 科里贝尔已经起身走到门口了,听到斯卡基的名字后,他停住脚步,张口要说些什么,但是马丁·贝克将他一把推到走廊,然后在身后关上门。 “说了一大堆都是废话,”科里贝尔说,“要是学会哈马尔那一套作风,斯卡基搞不好很有机会成为警政署署长。”他摇摇头,叹道:“谢天谢地,我年纪已经大到等不到这件事了。” 剩下的下午时间他们都花在搜集贝蒂尔·奥洛夫松的其他资料上。 马丁·贝克访谈的诸多对象中包括了警方的窃盗组,他们虽然热切地想将他缉拿归案,却因为人手不足,已经停止派人监视他的公寓和位于瓦恩德的别墅。 他的个人档案里,除了他们已知道的消息之外,记载着他三十六岁,仅受过六年教育,做过许多不同的工作,皆为期甚短,近来则大都处于失业状态。他八岁时父九九藏书亲就去世了,两年后,母亲再嫁,现在仍与他继父在一起。他唯一的兄弟是小他十岁的同母异父弟弟,在哥德堡当牙医。他结婚后没有孩子,婚姻也不幸福,现在已经离婚了,在被判刑后,他不定期地跟一个大他五岁的女子同居。 心理学家形容他情绪不稳定,非常以自我为中心。他也很压抑。负责他缓刑的警员说他很少与奥洛夫松联络,因为他充满敌意,完全无意沟通。 在这一天结束前,马丁·贝克把最紧急的工作先分配出去:埃纳尔·勒恩去西洁特拜访奥洛夫松的母亲和继父,梅兰德则要设法通过他与黑道的一些关系找出更可靠的消息,看看他可能有些什么活动。马丁·贝克则去申请搜索令,和科里贝尔一起搜查奥洛夫松的公寓和别墅。 在得到进一步通知之前,斯卡基暂不在狩猎行动之中。 第十六章 星期四早上,科里贝尔不到八点就开车去接马丁·贝克。马丁·贝克还没换衣服,他穿着睡袍,坐在厨房跟女儿英格丽说话。英格丽那天早上不用上学,难得有空在上学前好好吃顿早餐。马丁·贝克只喝茶,那女孩儿却精力旺盛,边聊着她昨晚参加的反越战会议,边将脆皮面包夹乳酪制成的三明治浸到可可里。听到门铃响起,马丁·贝克将衣带束紧些,放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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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的香烟——虽然他怀疑他一走到看不到英格丽的地方,她就会去偷吸一口——走去开门。 “你怎么还没换衣服?”科里贝尔语带责难地问。 “我们不是说好八点的吗?”马丁·贝克回答。 他转头走进厨房。 “只差两分钟了,”科里贝尔说,“嗨,英格丽。” “早安。”英格丽喃喃地回答,一边带着罪恶感挥赶还在头顶缭绕的烟。 科里贝尔在马丁·贝克的位子上坐下,审视早餐桌。虽然他才吃过很丰盛的早餐,但他觉得自己还能再吃上一顿。马丁·贝克拿出另一个杯子,为他的访客倒了一杯茶,英格丽则将奶油碟子、乳酪和早餐都推到他这边来。 “我一会儿就好。”马丁·贝克说完,就走进他自己的房间。 他边穿衣服边听到半开的厨房房门里英格丽在问科里贝尔他七个月大的女儿波荻的事,还有科里贝尔以那隐藏不住的、身为人父的骄做,吹嘘女儿的种种优点。当马丁·贝克刮好胡子,换过衣服,回到饭厅时,科里贝尔说: “我刚找到另一个看孩子的保姆。” “对,我答应下次有需要时我会去帮忙照顾波荻。可以吗?可以吗?婴儿太好玩儿啦。” “一年前你不是还在说他们是世界上最令人恶心的东西吗?”马丁·贝克逗她。 “噢,那是以前的事了,我那时还很孩子气。” 马丁·贝克朝科里贝尔眨了眨眼,然后语气中带着尊敬地说: “哦,对不起,你现在已经是个很成熟的女人了,是不是?” “别傻了,”英格丽说,“我永远不会变成成熟的女人。我呢,只要成为可爱的女人,然后就直接变成老女人。” 她用手戳戳父亲的肚子,然后钻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当马丁·贝克和科里贝尔到门廊处穿大衣时,她关着的房门后面传来震耳的热门音乐声。 “是披头士,”马丁·贝克说,“她的耳朵没被震掉真是奇迹。” “是滚石合唱团。”科里贝尔纠正他。马丁·贝克惊讶地看着他。 “你怎么能分辨出他们之间的不同?” “噢,他们很不一样。”科里贝尔边看着脚下的阶梯边回答。 早晨的这个时间,进城的路已经很拥挤了,但此时这个除了他自己之外大家一致公认开车紧张兼且技术不佳的科里贝尔,倒有一个长处:他对斯德哥尔摩的大街小巷非常熟稔,很会认路,他挑了一些马丁·贝克完全不知道的小路走,穿过住宅区、高大的办公大楼、商业区、公寓楼房等等,最后把车子停在渥斯塔山哲思街一栋相当新颖的建筑物外头。 “我敢打睹这里的租金一定很贵,”他们搭乘电梯上楼时科里贝尔说,“谁想得到贝蒂尔·奥洛夫松这种人居然会住得这等气派。” 马丁·贝克不到三十秒就把门打开了,但他还是认为自己动作太慢——他用的是从房屋中介那儿拿到的钥匙。这所公寓有一房、一厅、厨房和浴室,根据放在入口脚垫上的诸多广告信、各种垃圾邮件以及混杂在一起的房租账单看来,过去三个月的租金是瑞典币一千二百九十六克朗五十一欧尔。除此之外,那一大堆从邮洞塞进来的、将近一个月未捡拾的广告单及各种免费样品都引不起他们的兴趣。那一大堆东西的最底下,有一张附近超市的彩色印刷广告单。上头写着“特价”,接着是一串各式各样的美食清单,旁边分别列出原价和优惠价。譬如一罐波罗的海鲱鱼,就由原价二克朗六十三欧尔降到二克朗四十九欧尔。马丁·贝克把那张广告单折好,放入口袋。 卧室中放着一一张餐桌、三把椅子、一张床、床头柜、两张扶手椅、一张矮桌、一台电视,及一个衣柜。所有的家具看来都是最近才一起买入的。房间不怎么干净,没收拾的床上盖着一条皱巴巴的床单,桌上有个没洗干净的空烟灰缸。书柜里有一本显然没看过的平装书,是杰里·科顿写的《拉夫与丽菲》。 墙上没有挂任何画,只有一些从杂志上撕下来的汽车图片或姿态各异的裸女照片,用胶带贴在墙上。 厨房水槽边的滤水板里扣着几个玻璃杯、盘子以及咖啡杯,滤水板上散印着久已干燥的斑斑水渍。冰箱的插头仍插着,里面有半磅人造奶油、两小罐啤酒、一颗干瘪的柠檬,及一块硬得跟石头一样的乳酪。碗橱里有几样家居用品、一盒饼干、一袋砂糖,及一只空的咖啡罐。清洁柜里则空空如也,但水槽下面有扫把、一个畚箕及一只装有垃圾的垃圾袋。有一个抽屉里装满了空火柴盒。 马丁·贝克到客厅去,打开通往浴室的门。马桶溢出令人恶心的味道,或许从未清洗过。澡盆及洗手台里布满一圈圈的污垢,显示也很少清理。浴室的柜子里有把用旧了的牙刷、一把刮胡刀、一管业已挤扁的牙膏、灰尘,及一簇簇的毛发。洗手台旁边挂钩上挂着的毛巾硬邦邦的,上面满是污垢。 马丁·贝克觉得很受不了,转而去检查衣橱。 衣橱地上有两双鞋,都没刷干净,里外都是厚厚一层灰。还有个帆布袋,里面是发臭的脏床单,以及一些铁丝衣架,上头吊着两件脏衬衫、三件更脏的毛衣、两条涤纶长裤、一件斜纹软呢夹克、一件浅灰色的夏天西装,以及一件深蓝色的毛葛大衣。 马丁·贝克正要伸手去搜它们的口袋时,听到科里贝尔在厨房里叫他。 科里贝尔把垃圾袋里的东西都倒在滤水板上了。此刻他手里正拿着一个薄薄的、皱皱的塑料袋。 “看看这个。”他说。 袋子的一角有几颗绿色的颗粒。科里贝尔拿了一点儿,用大拇指和食指揉开。 “大麻。”他说。 马丁·贝克点头同意。 “这解释了为什么他要收集空火柴盒,”他说,“如果这个袋子是满的,至少可以装满三十个火柴盒。” 剩下的搜索就没有什么特别的成果了。几样纪念品显示出贝蒂尔·奥洛夫松曾到加纳利群岛及波兰度假。从他那件软呢斜纹夹克口袋搜出来了四张旧账单,日期是十二月,账单是一家“大使餐厅”开出来的。床边小桌的抽屉里放着两个保险套及一张女人的相片,她站在海边,穿着比基尼,深色皮肤,胖胖的。相片背后用圆珠笔写着“给心爱的贝拉,凯。” 除此之外,房子里再无其他私人物件,尤其是没有任何透露屋主现在身处何处的线索。 马丁·贝克去按隔壁邻居的门铃。有个女人来开门。他们问了些问题。 “呃,你也知道这种公寓是什么样的情形,”她说,“你不会去想其他住户是些什么人。我见过他几次,但我想他应该还没在这里住很久。” “你记得最后一次看到他是什么时候吗?”科里贝尔问。 那女人摇摇头。 “毫无印象,”她说,“已经很久了。圣诞节吧?还是那前后?不过,真的不记得了。” 同一层楼的另两家住户没人。至少,是没人来应门。这公寓好像也没有管理员,只有大门入口贴了一张通知,说住户若有东西要修理就与某个修理工联络,留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住址。 他们从大门出来后,马丁·贝克穿过马路到对面一家超市去,科里贝尔则坐在车里等他。马丁·贝克找到经理,给他看那张特价广告单。 “我无法告诉你那是什么时候派出去的,”他说,“我们通常在星期五派送这类的单子。嗯,等一等。”他消失在超市的尽头。过一会儿他回来了。 “二月九日,星期五。”他说道。 马丁·贝克点点头,回到科里贝尔那儿。 “他二月九日以后就不曾回来。”马丁·贝克告诉他。 科里贝尔没精打采地耸耸肩。 他们沿着索肯街和尼纳斯街,穿过哈马比工业区,然后进入瓦恩德路。到古斯塔夫堡后,他们就去了警察局,跟在奥洛夫松那栋别墅后院发现赃车的两位员警之一谈话。他告诉他们去那栋别墅的路怎么走。 他们开了十五分钟抵达那里。那栋别墅十分隐秘。通往那儿的道路崎岖不平,只能称得上是林中小径。木屋周围的土地曾经受到良好的照顾,种有草皮,辟有岩石花园,而且铺了砂石小径,但现在都只剩下依稀可见的残迹而已。房子左近,铺了碎石子的地方,雪已几乎全部融化,但那离房子很近的林子里,仍有灰蒙蒙的积雪。在花园最远端,就在树林边上,有一间新建的车库。车库是空的,从地上碎石残留的痕迹可以看出曾有三辆车并排停放在这里,那些车已经不在了。 “他们真笨,竟把车子移走了,”科里贝尔说,“要是他回来了,马上就会知道警察来过。” 马丁·贝克研究木屋的门,除了安全锁之外,还用一个大的铜锁。唯一能把钥匙给他们的只有奥洛夫松本人,所以看来他们只好自己动手了。他们从车子的手套箱里取出螺丝起子及一些其他工具,搞了几分钟后,把门打开。 木屋里有个大房间,充满乡村风格的摆设,两张床是钉到墙壁上的,此外还有一间厨房以及浴室。屋里的空气阴冷潮湿,闻起来有霉味,并混有煤油昧。大房间里有个壁炉,厨房里则有个烧木材的炉子,除此之外,屋里主要的取暖设备全仰赖一个放在睡觉区的煤油炉。地板上覆盖着沙和泥土,大房间里的家具又脏又破。厨房里,从餐桌、板凳到架子,无不堆满了垃圾、空瓶、油腻的盘予、有咖啡渣的杯子以及脏玻璃杯。两张床中,有一张铺着脏床单及污秽破烂的拼布被子。 房子里没有一点儿人气。 小小的门廊处有一扇门,门后是一个储物柜,架子上摆满偷来的东西——或许都是赃车里头的东西。有晶体管收音机、照相机、望远镜、手电筒、工具、几根钓竿、一把猎枪,以及一台手提式打字机。马丁·贝克拿过一张凳子,站上去审视最上层的架子。那儿有一套旧的棒球球具、一面退色的瑞典国旗,以及一张装在相框里的相片。他把相片拿到大房间里,给科里贝尔看。 里面是一位金发的年轻女人和一个穿着短袖衬衫和短裤的小男孩儿。那个女人很漂亮,她和小男孩儿两个都面对着相机笑得很开心。女人的衣着及发型显示当时是三十年代末期,相片的背景就是马丁·贝克和科里贝尔目前所在的别墅。 “我猜,这应该是他父亲去世前一两年照的,”马丁·贝克说,“这地方当时看来不太一样。” “他母亲长得很漂亮,”科里贝尔说,“不知道勒恩进行得怎么样?” 埃纳尔·勒恩开着车在西洁特绕了许久,才找到贝蒂尔·奥洛夫松的母亲居住的地方。她现在姓伦德贝里,勒恩发现她丈夫是一家大商店的部门主管。 来开门的女人满头白发,但她的脸看起来不会超过五十五岁。她瘦削,皮肤晒成麦色,虽然春天才刚刚开始。当她疑惑地扬起双眉时,美丽的灰色眼睛周围可见些许的细纹,在阳光照耀下,尤其映衬着她麦色的皮肤,显得甚是惨白。 “你好,”她问道,“有什么事吗?” 勒恩将帽子换到另一只手,拿出证件。 “你是伦德贝里太太?”他说。 她点点头,等他继续往下说,同时眼中浮出一丝焦虑。 “是关于你儿子,”勒恩说,“贝蒂尔·奥洛夫松。可以的话,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她皱起眉头。 “他又做了什么事?”她说。 “我希望是没事,”勒恩回道,“我能进去一会儿吗?” 女人犹豫地把手从门把手上移开。 “好——的,”她缓缓地说,“请进。” 勒恩挂好大衣,帽子放在门廊桌上,然后跟她进入客厅。客厅布置得很舒服,家具都很有品位。女主人指着火炉旁的扶手椅示意他坐下,自己则坐在沙发上。 “好,”她简洁地说,“请直接说。贝蒂尔的事已经不太能打击我了,你不如直截了当告诉我实话吧。他干了什么?” “我们在找他,因为我们希望他能帮我们查清一个案子,” 勒恩说,“伦德贝里太太,我只是想问你,你知不知道他在哪儿?” “他不在家吗?”她问道,“渥斯塔那边?” “没有,他似乎有好一阵子没回那里了。” “那别墅呢?我们……他在瓦恩德有间别墅。那是贝蒂尔的父亲,我的第一任丈夫建造的,现在是贝蒂尔的。也许他会在那里?” 勒恩摇摇头。 “他有没有跟你提到他要去哪里?” 贝蒂尔·奥洛夫松的母亲双手一摊。 “没有。我们现在几乎很少说话了。我从不知他在哪儿、在干什么。比如说吧,他已经超过一年没上这里来了,来的话也只是想借钱。” “那他近来有没有给你打过电话?” “没有。当然啦,我们才去西班牙度假三个星期,但即使没去,我也不认为他打过电话来找我。我们之间再没任何关系了。”她叹口气,说,“我丈夫和我很久以前就对他死心了。现在听起来,他一点儿也没变好。” 勒恩无语地坐了一会儿,审视着这个女人。她的嘴角浮现出苦涩的线条。 “你知道有谁可能知道他的下落吗?”他问道,“固定的女友?明友?或别什么的人?” 她短促地笑了一下,声音冷峻而不带笑意,听起来很假。 “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她说,“他曾是很乖的孩子,但后来交了坏朋友,被人家牵着走,跟我、我丈夫和他弟弟对着干,呃,其实是跟所有的人对着干。然后他进了感化院,但是情况并未因此好转。在那里,他只学到更加憎恨这个社会,他还在那里学会成为专业罪犯以及如何吸毒。” 她生气地看着勒恩。 “不过我想这已经是公认的事实了,我们的少年感化院和类似的机关,已变成犯罪和吸毒的中介机构。你们所谓的行为矫正根本是一文不值。” 她说的,勒恩大致都同意,因此委实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呃,”最后他终于说,“也许看来是这个样子。”然后他打起精神说:“我无意引你不快。我能不能再问你一个问题?” 她点点头。 “你这两个儿子的感情怎样?他们见面或用任何方式保持联络吗?” “不再有联络了,”她说,“杰特现在是合格的牙医,在哥德堡开业。不过,当他还在这里的牙医学院上学时,他曾说服贝蒂尔让他修补牙齿。杰特是很善良的好孩子。他们有一阵了感情很好。但后来出了事,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但他们从此不再往来。所以我想你问杰特也没用,因为他现在根本对贝蒂尔一无所知。这点我很确定。” “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反目?”勒恩问。 “不知道,”她边说,边把头转开。“一点儿都不知道。反正是出了什么事。贝蒂尔总是不断出事,对不对?” 她直视勒恩,勒恩不安地清清喉咙。 也许是该告辞的时候了?他站起来,伸出手。 “谢谢你的帮忙,伦德贝里太太。”他说道。 她跟他握手,但没说话。他拿出名片,放在桌上。 “假如有他的消息,也许你愿意打电话来通知我一声?” 她仍旧保持缄默,只是陪他走出客厅,为他开门。 “那么,再见了。”勒恩说。 他走向前院大门,半路上回头,看到她纹丝不动地站在家门口,身体挺得笔直,看着他。她比他刚到时明显苍老了许多。 第十七章 关于贝蒂尔·奥洛夫松的种种,他们多少有了较为清晰的眉目,但也不能算多。他经手赃车那是原本就知道的。他在转手卖出前,或者把车子重新喷漆,或者换了车牌。他很可能也卖毒品,或许不是大经销商,仅是维持生活所需。 但这些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发现,因为警方知道奥洛夫松这人也有好几年了,他们对他的所作所为至少有些了解。 马尔姆所知道的一定是更重要的事,要不然奥洛夫松不会冒险除掉他。 当然,前提是马尔姆床垫里那个精巧的装置是奥洛夫松弄的。虽然这样的怀疑全是出自揣测,但目前在总部里没有人怀疑它的正确性。 梅兰德在黑社会的调查,起先进行得并不顺利。首先,他最可靠的线民,一个以前专门开保险箱的窃贼,本来已经洗手很多年,却又再度犯案,被判刑三年,目前已在贺兰达监狱服刑八个月。然后他又发现南区那家老板娘跟他很熟的啤酒屋,因为所在的大楼整个拆掉,已经不见了,不然在那里应该会有人认得马尔姆和奥洛夫松。那位老板娘已经搬离斯德哥尔摩,据说她在卡姆拉开了一家雪茄店。遇到这些挫折后,梅兰德去一家同在南区的三级咖啡厅,它的常客里有几个惯偷,他们情绪好的时候,也许愿意拿一些有用的情报来交换一两杯酒。但连在那里,梅兰德都运气不佳。那地方已经改了店名,入口上方的告示板写着“今夜跳舞”。橱窗里摆着乐团的彩色大相片,一群黑发男子手里拿着奇怪的乐器,这些乐器几乎都被他们袖口的褶子遮住了。门旁的展示柜上原先放的是用很小的字体写的菜单,提供高丽菜、肉丸、豆汤等,现在则被一张西班牙文的彩色菜单取代。 梅兰德走进去,在门内站着,打量这个地方。天花板的高度降低了,灯光比以前昏暗,摆的桌子比以前多,上面铺着格子臬布。墙上挂着斗牛及吉卜赛舞者的海报。此时是星期五晚上,一半的桌子坐的都是年轻、喧闹的客人,完全没人注意到他。过了好一会儿,他看到一位他认得的女招待,她打扮得像是要去参加化装舞会、却拿不定主意到底该扮成瑞典村姑还是西班牙村姑似的。 梅兰德招手要她过来,问她知不知道老顾客都到哪儿去了。 她说知道,并给了他一个地名,就在同一条街往上走的地方。梅兰德谢过她后转身离开。 到那里后,他的运气就好多了。他看到远处墙边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板凳上喝酒。梅兰德就是希望能碰到这种人。这人曾经是个伪造高手,但是由于年纪大了,而且酗酒成性,不得不放弃这个断断续续的赚钱勾当。他也当过一阵子扒手,但不怎么成功,现在更是连在百货公司偷双棉袜的能力都没有了。 他的绰号叫“卷毛”,因为他有一头红色的卷发,在卷发还没开始流行前,他就留起了一头又长又卷的头发,这个特别的发型让他很容易被辨识出来,他还有好几次因此被捕。 梅兰德在他对面坐下来,他的眼睛马上因为可能有人会请他喝酒而亮起来。 “喂,‘卷毛’,近来怎样?”梅兰德问他。 “卷毛”将杯里最后几滴酒晃了一下,一口吞下。 “不怎么好,”他说,“没饭吃,没地方睡,想找份工作。” 梅兰德知道“卷毛”一辈子没做过正当工作,所以只是平静地听着。 “哦,你说你没地方睡?”他问道。 “呃,冬天时在哈加利德待过一阵子,但那地方真不是人住的。” 厨房门口出现一位女招待,“卷毛”迅速地说: “而且我口渴得要命。” 梅兰德朝那女招待招招手。 “如果你要付账的话,也许我可以叫好一点儿的东西。”“卷毛”说着,叫了一大杯加汽水的金酒。 梅兰德要女招待拿菜单来。她离开后,他问道: “你平常都喝什么?” “老白酒加糖。算不上是甜饮,但人总得衡量自己的口袋里有多少钱。” 梅兰德点点头,这种说法他是百分之百赞成。但这次是公家付钱,尽管形式上有那么点儿迂回,所以虽然“卷毛”说不用,他仍为两个人都点了猪肉和萝卜泥。食物端上桌时,“卷毛” 已把酒喝完,梅兰德慷慨地又照样为他点了一份。他担心“卷毛”要不了多久就会醉了,完全无法沟通,所以他很快就单刀直入说明来意。 “卷毛”慢慢地想,慢慢地喝,然后问道: “贝蒂尔·奥洛夫松,他长什么样子?” 梅兰德并未亲眼见过这个人,但他见过照片,样子都记在脑子里。“卷毛”深思着,手摸着他出名的头发。 “哦——哦,”他说,“是了,我知道了。卖毒品的是吧?还有汽车和一点儿这样那样的关系,对不对?我跟他没私交,不过我知道这个人。你想知道.99lib.什么?” 梅兰德推开盘子,开始忙着弄他的烟斗。 “你所知道的全部,”他说,“譬如,你知不知道他的下落?” “卷毛”摇摇头。 “不,我已经很久没看到他了。不过我们的活动圈子本来就不相同。他混的地方我从不去的。譬如,离这里几条街就有一家他常去的俱乐部,那里大多是青少年。奥洛夫松比他们大多数人都大。” “除了毒品和汽车,他还干什么?” “我不知道,”“卷毛”回答,“我想只有这两种。不过我听说他也是替人做事的,但不知道是替谁。奥洛夫松不是什么大人物,但是一年前他好像突然发了。我想他是替某个手里很有料的家伙做事,反正大家是这么传的,但没有人真正知道内情。” “卷毛”说话开始大舌头了。梅兰德问他认不认识马尔姆。 “只在乌温见过他一两次。”“卷毛”说,“我听说他也在那个烧掉的房子里。他只是个很小的角色,犯不着为他伤脑筋。何况他也死了,可怜的家伙。” 梅兰德离开前,稍稍犹豫一下,随后在“卷毛”手里塞了两张十克朗的纸币,说: “听到什么就给我打电话。你不妨私下打听打听,好吧?” 他走到门口时回头看,看到“卷毛”正在挥手叫女招待。 梅兰德找到“卷毛”说的那家俱乐部。当他看到挤在门口的那堆年轻人时就知道,想要不露痕迹地混到这堆人里,就如同放一只鸵鸟到一群母鸡里去一样,所以他继续往前走,回家去了。 他一回到家就打电话给马丁·贝克,问他们敢不敢派斯卡基去俱乐部刺探消息。 本尼·斯卡基高兴极了。马丁·贝克一放下话筒,他就迫不及待打电话给女朋友,告诉她因为有重要的任务,当晚的约会必须取消。他故意遮遮掩掩地说这任务与追捕一个危险的杀人凶手有关。但她似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的,相反,她非常生气。 当天剩下的时间,他大多用来完成他每星期五的固定活动。 首先,他练了半小时的单杠,然后去卧客舒澡堂洗蒸气浴,再游上一千码,回到家后,坐在书桌前读两小时的法律。 傍晚时分,他开始思考要如何打扮才能尽量不带警察味儿。 他想扮成花花公子的样子。他一向穿着正式,他很难想象自己不打领带就去上班。他不常上酒吧,更不常到餐厅或夜总会,因此他不太确定别人去那种地方会穿什么。不过,他还是有一点点概念,知道他衣橱里挂的那几件普通西装,绝不会是年轻花花公子的选择。最后,他到国王岛街父母的住处,跟他弟弟借衣服。他母亲做了汉堡,所以他也趁机在那里解决了晚餐。在餐桌上,他举例说明他担任探员的工作有多么危险,举的例子完全都是骗人的,听得他的父母又惊讶又骄傲。末了,他还修改了发生在贡瓦尔·拉尔森身上的真人实事当做结尾。 回到阿巴罕斯堡的住处后,他马上换上衣服。虽然感觉很奇怪,但他照镜子时十分满意。他相信整个警察局里没有人想得出这一招。 夹克长长的,细腰身,口袋开斜,脖子后面还竖起宽宽的领子。裤子非常紧,低腰,扣子扣在肚脐下。裤管像紧身裤一样,紧紧兜住他的臀部,却在膝下呈圆椎状向外敞开,走路时,那宽裤管就拍打着他的脚踝,令他很不舒服。外套是亮蓝色的愣条花布,搭配的是亮橘色的高领衬衫。 本尼·斯卡基觉得这样的乔装万无一失。十点一过,他就走进那家夜总会。夜总会在地下室。被人推挤着走下楼梯之前,斯卡基先交了三十五克朗的门票钱。夜总会有两个大房间和一个小房间。空气里充满烟味儿和汗味儿。 众人在其中一个大房间里随着狂热的热门音乐跳舞,有些人则坐着喝啤酒,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大声交谈。小房间里还算安静,那儿似乎是保留给:喜欢坐在餐桌边吃点东西喝点酒、在烛光摇曳中浪漫地牵牵小手的人。斯卡基则觉得那些人之所以那么安静与蜡烛有很大的关系,因为蜡烛会把仅存的氧气耗光,这些人皆因缺氧而濒临死亡。 他挤到吧台,等了一会儿才拿到一瓶啤酒。啤酒到手后,他就四处走,研究这些客人。有几个女孩儿看来根本还不到十四岁,至少有五个男人超过五十岁,但一般说来,平均年龄在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 斯卡基决定在与人搭讪之前先听听别人都在说些什么。他小心地挨近四个站在角落、彼此靠得很近、年约三十的男人。从他们的表情来看,他们讨论的显然是很重要的话题。他们皱着眉,沉思地啜饮着啤酒,有人发言时专心地听,不时用不耐烦的手势打断对方。斯卡基直到站在他们身边时才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我不觉得她有任何力比多,”其中一个说,“所以我建议找丽塔。” “她只肯来一对一的,”另一个说,“我提议找碧朋。” 另两位喃喃地表示同意。 “好,”头一个男人说,“我们就找碧朋吧,这样就有三个了。好,走吧,我们去找她。” 四个男人消失在跳舞的人群中。斯卡基继续站在原地,想着这个“力比多”不知是什么玩意儿,回去得好好儿查字典。 围着吧台的人群已不那么拥挤了,斯卡基挤了过去。酒保过来招呼他,他叫了啤酒,然后不经意地说:“有没有看到奥洛夫松?” 那人在条纹围裙上擦擦手,摇摇头。 “没有,已经好几个星期没看到他了。”他说。 “他的死党呢?有没有人在这里?” “不知道。对了,我刚刚才看到奥勒。” “他现在在哪儿?” 酒保在人群中搜寻,然后对着斯卡基背后斜对角的一个地方点点头。 “就在那儿。” 斯卡基转过头。那儿至少有十五个人。 “他长什么样子?” 酒保惊讶地扬起眉毛。 “我还以为你认识他呢,”他说,“他就站在那儿,穿黑色套头衫,留络腮胡子的那位。” 斯卡基拿起啤酒,付过账后转身走过去。他马上看到了那个叫奥勒的人,他双手插在裤袋里,站着跟一个娇小,但发型和胸部都十分庞大的金发女子说话。斯卡基走过去,在那人肩上轻拍一下。 “嗨,奥勒!”他说。 “嗨。”那人回答得有点儿犹豫。 斯卡基跟金发女子点个头,那女子回他一个亲切的眼光。 “最近怎么样?”留短络腮胡子的人问道。 “很好,”斯卡基回答,“听着,我在找贝拉,贝蒂尔·奥洛夫松。你最近有没有看到他?” 奥勒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用食指戳斯卡基的胸部。 “没有,我到处都找不到那家伙,他也不在家。不知他死到哪儿去了。”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斯卡基问道。 “妈的,好久了。等等,我想应该是二月初,他说他必须去巴黎一两个星期。然后我就再没看到他了。你找他干吗?” 那个金发女子已走开,跟几英尺外的别人在一起,但眼睛仍不时往斯卡基这个方向看。 “哦,只是想找他谈点儿事。”斯卡基含糊其辞地回答。 奥勒抓99lib?住他的胳膊,俯过身子。 “要女人的话,你可以找我谈,”他说,“其实,我从他那里接收了一些过来。” “是啊,他不在时总得有人照顾生意吧。”斯卡基说。 奥勒咧嘴一笑。 “怎么样?”他问道。 斯卡基摇摇头。 “不,”他说,“不是女人,是其他的事。” “啊哈,我懂了。不过,那个我恐怕就帮不上忙了,我手头的事已经够烦了。” 那金发女子过来扯扯奥勒的胳膊。 “就来了,宝贝。”奥勒说。 斯卡基不是很会跳舞,但他还是去邀请一个看来很可能是奥洛夫松或奥勒麾下的女子。她没有兴趣地看看他,跟他到舞池,然后机械地摆动身体。她很不容易沟通,但他还是发现她并不认识奥洛夫松。 在辛苦地与四个不同的女人跳舞并废话连篇之后,他终于有点儿收获。 第五个女子几乎99lib?跟他一般高,有凸出的淡蓝色眼珠、大屁股,小乳房尖尖的。 “贝拉?”她说,“我当然认得贝拉。” 她的脚像被钉子钉在地上一样,只是转动着臀部,挺着胸部,手指打着榧子。斯卡基其实不用跳,只要站在她前面就好了。 “不过我已经不在他手下工作了,”她补充道,“我现在自己跑单帮。”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斯卡基问。 “他在波兰,我几天前才听人说的。”她的臀部绕了一圈又一圈。斯卡基也打了几个榧子,以免看来太懒散。 “你确定吗?在波兰?” “是啊,有人这么说的,但是我不记得是谁了。” “什么时候去的?” 她耸耸肩。 “不知道。.99lib.他离开有好一阵子了,不过,无疑,他还会出现的。你要什么?马(海洛因)吗?” 音乐声实在太大了,他们吼着说话。 “是的话,也许我帮得上忙!”她叫道,“但你得等到明天!” 斯卡基又找到三个认识奥洛夫松的女人,但她们也都不知道他的下落。近几个星期完全没人见过他。 凌晨三点,灯光开始一明一暗地闪烁,催着客人该散场回家了。斯卡基走了好一段路才拦到出租车。他的头因为啤酒和恶劣的空气而昏昏沉沉,他渴望快点儿回家,好上床休息。 他口袋里有几个女人的电话,其中两个说要给他当模特儿,两个对他有好感,还有一个想卖毒品给他。除此之外,当晚的收获实在不多。明天他得跟马丁·贝克报告说,他唯一的发现是贝蒂尔·奥洛夫松失踪了。 不过还是有两件事值得一提。 他约略晓得了贝蒂尔·奥洛夫松失踪的时间。 还有,他去了波兰。 不是有点儿收获,斯卡基想。 第十八章 当贡瓦尔·拉尔森洗过澡、神清气爽地走进国王岛警察局凶杀组的办公室时,完全不知道马尔姆的案件进展到什么程度。那天是星期一,
九九藏书
三月二十五日,是他休完病假后上班的第一天。 上星期:二跟马克斯·卡尔松冲?99lib?突过后,他就不接电话了,报纸在登出马德莱娜·奥尔森去世的消息后,对火灾的事也不再有只言片语的报道。虽然迟早他会得到奖章,但他的英勇事迹以及这件不幸的事都已是逝去的昨日新闻,贡瓦尔·拉尔森的名字已消失在大众记忆中极其隐秘的一角。世界是邪恶而且充满了各种头版新闻的。自杀在瑞典报界并不是被大家认可的新闻,一方面是基于宗教的理由,一方面是因为这样的事件委实太多了,即使是火灾夺走了三条人命,也不是什么可以持续报道的宝贵新闻。此外,警方也不值得大肆褒扬,除非他们能断绝毒品走私,或完善处理那些数不清的示威事件,再不然就是确保民众能在街上自由安全地行动等等。 因此,当贡瓦尔看到刚与哈马尔开完会,鱼贯而出的那一大堆人时,真是目瞪口呆,满脸藏不住的惊讶。梅兰德、埃克、勒恩、斯特伦格伦都在,更别提马丁·贝克和科里贝尔了,后面这两个人除非必要,他绝对不想跟他们说话。连斯卡基都在走廊上匆忙地来去,装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想向他跟随着的大人学样。 “他妈的出了什么事?”贡瓦尔问道。 “呃,哈马尔正要决定行动总部是设在这里还是瓦斯贝加。” 勒恩沮丧地回答。 “我们在找谁?” “一个叫做奥洛夫松的人,贝蒂尔·奥洛夫松。” “奥洛夫松?” “你最好看看这个。”梅兰德用烟斗敲了敲一沓打好字的文件。 贡瓦尔拿过来,越看两道浓眉皱得越厉害,脸上的表情则更加困惑。最后他放下文件,不能置信地说: “这什么意思?开玩笑吗?” “很不幸,不是在开玩笑。”梅兰德回道。 “纵火是一回事,但是在床垫里放定时炸弹……你是说,有人真的把它当真?” 勒恩阴郁地点点头。 “真的有那种东西吗?” “呃,耶尔默说有的99lib?,说刚开始是在阿尔及利亚发现的。” “阿尔及利亚?” “在南美洲一些地方也很流行。”梅兰德说。 “那个叫奥洛夫松的又怎么了?他在哪儿?” “失踪了。”勒恩简单扼要地回答。 “失踪?” “他说要出国,但没人知道他身在何处,国际警察也找不到他。” 贡瓦尔拿裁纸刀在两颗大门牙之间抠着,陷入沉思。梅兰德清清喉咙,走了出去。马丁·贝克和科里贝尔则走进来。 “奥洛夫松,”贡瓦尔自言自语,“就是他给马克斯·卡尔松提供毒品,将走私的酒运给罗特,同时也是马尔姆偷车的幕后主使。” “马尔姆在索德拉来被拦截下来时,他车上的牌照登记的就是奥洛夫松的名字,”马丁·贝克说,“就是因为要把他缉拿归案,窃盗组的人才会急着监视马尔姆。他们在等奥洛夫松现身,而且认为马尔姆为了自保,会愿意出来作证。” “所以在这整个事件里,奥洛夫松就是关键人物了。他的名字一再出现。” “你以为我们没发现这一点吗?”科里贝尔说,语气透着极端厌恶。 “所以,只要出去把这人抓到就好啦,”贡瓦尔得意地说,“一定是他放火烧的房子。” “那家伙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科里贝尔说,“你还没搞懂吗?” “干吗不在报纸登寻人启事?” “好把他吓走?”马丁·贝克问道。 “已经失踪的人,如何把他吓走?” 科里贝尔很受不了地横了他一眼,耸耸肩。 “笨也要有个限度!”他说道。 “只要奥洛夫松认为我们以为马尔姆是自杀的、煤气爆炸纯属意外,他就会自以为安全。”马丁·贝克耐着性子解释。 “那他干吗还躲着不露面?” “这问题问得好。”勒恩说。 “说到问题,我倒有一个要问你,”科里贝尔两眼望着天花板说,“上星期五我找缉毒组的雅克森谈过,他说星期二马克斯·卡尔松被带过来的时候,看起来好像被人放到绞肉机里绞过一样。‘那个人’不知道指的是谁?” “卡尔松承认是奥洛夫松供货给他、罗特以及马尔姆的。” 贡瓦尔回道。 “他现在不这么说了。” “是吗?他当时可是这么跟我说的。” “什么时候?当你询问他的时候?” “没错。”贡瓦尔回道,毫不退让。 马丁·贝克抽出一根佛罗里达牌香烟,捏捏过滤嘴,说: “我以前就跟你说过,现在再重复一次:贡瓦尔,你这样早晚会出事的。” 电话响起,勒恩接起来。 贡瓦尔不以为然地打个呵欠。 “是吗,你是这样想的吗?” “不只是这样想,”马丁·贝克严肃地说,“是确信如此。” “不可能,”勒恩对着话筒说,“不见了?但那是不可能的。没有东西能凭空消失。呃,我当然知道他很伤心……什么……跟他说我爱他,告诉他东西丢了哭是没有用的。譬如说,我们这里就有人消失啦,如果我只是坐下来哭呢?如果有东西或是有人不见了,应该要……什么?” 每个人都带着问号看着他。 “是的,就是这样,去找,一直到找着为止。”勒恩说完,用力挂上话筒。 “什么不见了?”科里贝尔问他。 “呃,我老婆——” “什么?”贡瓦尔叫道,“温达不见了?” “不是,”勒恩说,“前天我儿子过生日,我送他一辆消防车,花了我三十二克朗五十欧尔。现在却搞丢了,就在我们自己家里。现在他哭着要再买一辆。不见了?哼!真是见鬼。就在家里啊,这么大的一个东西。” 他伸出两根手指。 “是吗?那很大呢。”科里贝尔说。 勒恩仍坐在那里,两只手指向上伸着。 “很大,你说得完全对。一整辆消防车就这样不见了,这么大一辆呢。花了三十二克朗五十欧尔。” 房里一片沉寂。 贡瓦尔皱着眉,直勾勾地看着勒恩,最后自言自语地说: “失踪的消防车……” 勒恩不解地望着他。 “有人跟萨克里松谈过吗?”贡瓦尔突然问道,“那个玛丽亚分局的笨蛋。” “有的,”马丁·贝克回道,“他一无所知。他说马尔姆独自在鹿角街的一家啤酒屋坐到八点关门,然后回家。萨克里松跟踪他回家,在外头冻了三个小时。这段时间他看到三个人进入那栋楼,其中一人现在已经死了,另一个被逮捕。然后你就出现了。” “我想的不是这个。”贡瓦尔说。 说完他就站起来,走出去。 “他怎么了?”勒恩问道。 “大概没什么吧。”科里贝尔心不在焉地回答。 他一直在想,贡瓦尔怎么会叫勒恩老婆的名字叫得那么顺口。他压根儿不知道勒恩已经有了老婆。这是因为他太缺乏观察力吗? 贡瓦尔想的则是,如果连一个警察都这么难找,怎么可能抓到失踪的凶手? 傍晚五点了,他已经找萨克里松了六个小时。他在城里来来回回地跑,像无头苍蝇似的。玛丽亚分局的人说萨克里松已经下班了。电话一直没人接,最后有人告诉他萨克里松可能游泳去了。去哪儿游?也许在卧客舒澡堂,澡堂在城西,往去法灵比的路上。但是萨克里松不在那儿,反倒有另外几个警察在。 他们热心地告诉他,从没见过一个叫萨克里松的同事,也许他去的是爱力士达澡堂,那边也排有警察的游泳训练时段。所以贡瓦尔又一次穿过这个灰蒙蒙、寒冷、刮风、到处有人在发抖的都市。爱力士达澡堂男子部门的管理员非常不友善,坚持说不换衣服就不能到游泳池去。从蒸汽房出来的几个裸男说他们是警察,也认得萨克里松,但是他们已经有好几天没看到他了。 事情就是这样子,一直白费工夫。 现在他站在索尔街一栋很旧但保养良好的公寓一楼,生气地盯着一扇黑褐色的门。门上的信箱上贴着一张白色的硬纸卡,上面很小心地用圆.99lib.珠笔整洁地写着“萨克里松”,名字周围则用绿色圆珠笔很仔细地画上某种特别的藤纹装饰。 他按过门铃,敲过,甚至踢过门,但是毫无反应,反倒是住隔壁的一个老女人探出头来生气地对他瞪眼。贡瓦尔生气地用力回瞪过去,那老女人马上躲回门后,然后响起上安全锁链和门栓的声音,也许接下来她还会把家具拖过来挡门。 贡瓦尔抓抓下巴,不太确定下一步该怎么办。是写个字条塞到他的信箱里,还是直接给他写在信箱上那张讨厌的硬纸卡上? 大楼的前门打开,有个年约三十五岁的女人走进来。她提着两个纸袋,里面装满食物,她边朝电梯走去边紧张地看了看贡瓦尔。 “请问——” “什么事?”她紧张地问。 “我在找一位住在这里的警察。” “哦,是萨克里松?” “是的。” “那位侦查员是吧?” “什么?” “萨克里松探员。就是把人从着火的房子里救出来那位,对不对?” 贡瓦尔直直地看着她,最后说: “是的,那应该就是我要找的人。” “我们都非常以他为荣。”那女人说。 “哦,当然。” “他是我们这里的警卫,”她对他说,“很尽责的,做得很好。” “哦。” “不过挺严格的,把小孩儿管得服服帖帖的,有时还戴上帽子吓唬他们。” “帽子?” “对,他在蒸汽锅炉房里有一顶警帽。” “蒸汽锅炉房?” “是啊。你有没有去那里找他?他通常在那下面工作。你去敲门的话,也许他会开门。” 她往电梯走一步,然后停下来对着贡瓦尔咯咯笑。 “我希望你不是来找麻烦的,”她说,“萨克里松可不是好惹的。” 贡瓦尔张口结舌地站在那里,直到那部嘎吱叫的电梯从视野中消失才回过神来。然后他迅速大踏步走向通往地下室的门,下了旋转石梯,在一个防火门前停下来。他用两手抓住门把手,但无法撼动它。 他用拳头擂,门还是不动。他转过身,用脚跟猛踢了五次。 厚铁片发出震耳的声音。 突然,有反应了。 门的另一边传来很有权威的声音:“滚开!” 因为过去几分钟的经历实在令贡瓦尔太过吃惊了,他一时无法马上反应过来。 “不准在这儿玩,”那声音闷闷的,带着警告意味。“我早告诉过你们了,我只说一遍。” “开门!”贡瓦尔吼道,“在我把整栋大楼敲烂之前你最好把门打开。” 十秒钟的沉默。然后粗大的铁铰链开始嘎吱作响,门慢慢地打开,发出很大的声音。萨克里松的头探出来,脸上的表情又惊讶又惶恐。 “哦,”他说,“哦,我的天,对不起……我不知道……” 贡瓦尔把他推到一边,踏进蒸汽锅炉房。进去后,他站住,惊奇地看着四周。 蒸汽锅炉房整理得一尘不染。地上有张用塑料彩条编织成的鲜艳地毯,在锅炉对面有张白色的、有铸铁桌脚的咖啡桌,桌面是圆形的。此外还有两把藤椅,椅垫是蓝、橘二色的格子布,还有一大块花布及手绘的红花瓶,里头插着四红两黄六枝塑料郁金香。另外,有一个绿瓷烟灰缸、一瓶柠檬汁、一个玻璃杯以及一本摊开的杂志。墙上挂着两样东西,一顶警帽,以及国王陛下的肖像。杂志则是那种犯罪题材的,一半是脱衣女郎,一半是窜改或夸大到完全失真的古典刑事案件。杂志摊开着,萨克里松若不是在看一篇标题为《疯狂医师将两名裸女分尸六十大块》的文章,就是正在欣赏一整页的裸女像。那女郎皮肤粉亮,胸部硕大,跟许多人睡过的私处阴毛剃得干干净净,用两根指头指着,向读者做出邀请状。 萨克里松穿着内衣和暗蓝色的制服裤,脚上趿着拖鞋。 房里温度很高。 贡瓦尔一言不发,只是自在悠游地彻底审视这房间里的各种布置细节。萨克里松眼睛跟着他转,不安地把重心在两只脚上换来换去。最后,他似乎觉得用比较轻松的语气会好一些,遂勉强装出愉快的声音说: “呃,既然要在一个地方工作,就得把它布置得好看点儿,对不对?” “你就是拿那个来吓小孩儿的吗?”贡瓦尔指着警帽问道。 萨克里松一下子满脸通红。 “我不认为——”他张口想说什么,但贡瓦尔马上打断他的话。 “我不是来这里跟你讨论管小孩儿或怎样做室内装饰的。” “哦。”萨克里松谦卑地说。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当你到盾牌街的火灾现场,开始营救那些人之前,你曾发着抖说什么‘消防车早该到了’。你那是什么意思?” “呃,我……我的意思是……当我说……我没有……” “别在那里唠叨一堆没人听得懂的废话。直接回答我。” “呃,我走到玫瑰园街时看到火,就往回跑,到最近的电话亭打电话。报警中心告诉我说有人已经打过电话,消防车已经到了。” “那,车来了吗?” “没有,可是……”萨克里松沉默下来。 “可是什么?” “报警中心那个接线员确实是这么说的。他说,我们已经派一辆云梯车过去了,已经到了。” “怎么可能?难道那辆见鬼的消防车在半路上消失了?” “我不知道。”萨克里松困惑地说。 “你义跑了一趟,对不对?” “是的,当你……当你……” “这次报警中心的人怎么说?” “我不知道。第二次我用的是警报箱。” “但是你第一次是在电话亭报警的?” “是的,当时我离电话亭比较近。我跑去打电话,然后报警中心说——” “说一辆云梯车已经到现场了。是的,是的,我已经听你说过了。但是第二:次他们怎么说?” “我……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 “我当时可能太激动了。”萨克里松含混地说。 “警察也接到火警通知了,对不对?” “是……我想应该是,总之……我是说……” “那应该赶到现场的警车呢?他们也消失了吗?” 穿着内衣及制服裤的人认命地摇摇头。 “不知道。”他苦闷地回答。 贡瓦尔瞪着他,提高声音:“你怎么会笨成这样?这么重要的事竟然没跟任何人报告!” “什么?我应该报告什么?” “报告说,当你打电话叫消防车时,已经有人给他们打过电话!还有消防车居然不见了!譬如,第一通报警的电话是谁打的?有没有人问过你这个问题?你明知我请了病假,对不对?我说错了吗?” “没有。可是,我不明白——” “我的老天爷,我看你还真是不懂。你不记得第二次报警中心的人说了什么,那你记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 “有火灾,有火灾……之类的。我……我当时有点儿惊慌,加上一路奔跑。” “有火灾,有火灾?你完全没有提到火灾现场在哪儿吗?” “提了,当然提了。我想我当时喊——至少是很大声地叫道:‘盾牌街有火灾!’对,就是这样,然后消防车就来了。” “他们没跟你说消防车已经在现场了?我是指,你打电话的时候?” “没有。”萨克里松想了一会儿。“那辆车还是没出现,对不对?”他怯怯地问道。 “可是第一次呢?当你从电话亭打电话报警时,你喊的也是同样的话吗?说盾牌街有火灾?” “没有,我去电话亭打电话时,心情还没那么激动。所以我给的是正确的住址。” “正确的住址?” “是的,环路三十七号。” “可是那房子是在盾牌街。” “对,但是正确的地址是环路三十七号。大概是这样邮差比较好找吧。” “比较好找?”贡瓦尔皱起眉头。“这事你确定吗?” “是的。我们去玛丽亚分局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熟悉第二管区里的所有街道和地址。” “所以当你去电话亭打电话时,你说的是环路三十七号,但是第二次报警时说的是盾牌街。” “是的,我想是这样没错。每个人都知道环路三十七号就在盾牌街。” “我就不知道。” “我是指熟悉第二管区的人。” 贡瓦尔似乎有片刻的窘迫,然后他说: “这件事透着可疑。” “可疑?” 贡瓦尔走到桌旁,看着摊开的杂志。萨克里松溜过他身达想把杂志抽过来,但贡瓦尔把他毛茸茸的大手往上头一盖,说: “不对,应该是六十八。” “什么?” “那个英国医生,拉克斯顿医生,他把他老婆和女佣锯成六十八块。而且两个人都不是裸体。再见。” 贡瓦尔离开索尔街那间蒸汽锅炉房,开车回家。他一把钥匙插入公寓的锁孔,就把工作完全抛诸脑后,一直要到次日早晨,坐到办公桌前,才又开始动脑筋。 真是令人困惑,他百思不得其解,最后他不得不找勒恩商量。 “真是他妈的奇怪,”他说,“我真搞不懂!” “什么?” “哦,就是关于消防车失踪的那件事。” “对啊,真是我所碰过最奇怪的事。”勒恩说。 “哦,原来你也在想这件事吗?” “是啊。自从我儿子说它不见了以后,我就一直在想。他一直都没出去——他感冒,得待在家里——可是那车子就这样凭空在房子里消失了。” “你真会笨到以为我站在这儿是要跟你讨论你弄丢的玩具吗?” “那不然你要讨论什么?” 贡瓦尔解释完之后,勒恩搔搔鼻子,说: “你有没有问过消防队?” “问了,刚刚才打过电话。接我电话那个人听起来脯子不够用的。” “搞不好他还觉得你脑子不够用呢。” “哈!”贡瓦尔嗤之以鼻。他离开时用力地关上了门。 次日,三月二十七日,星期三早上,有场关于调查结果的简报,但简报的结论简单说来就是一无所获。奥洛夫松跟一星期前发出失踪通告时一样,仍旧下落不明。他们发掘出不少他的事,譬如他有毒瘾,是职业惯犯等等,但这些是以前就知道的。全国都在通缉他,夸张点儿说,甚至是通过国际刑警全球通缉了。成千的照片、指纹、说明被派发出去。因为消息并未通过报纸、收音机或电视传播给普通百姓,所以虽然陆续有一些毫无价值的密报进来,但是谢天谢地,不算很多。在黑社会方面,打探的结果十分有限,也可说是毫无用处。反正,自从一月底或二月初之后就没人见过奥洛夫松了。有人说他出了国,但国外也没人看到他。 “我们必须找到他,”哈马尔极力强调,“现在,马上。” 他所说的总括起来大概就这么一句话。 “那样的指示实在不怎么有建设性。”科里贝尔抱怨道。 开完会后,他坐在马丁·贝克的桌前,漠然地晃着腿,小心地说。 梅兰德向后靠,肩膀顶着椅背,双腿交叉向前伸。他用牙齿咬着烟嘴,双眼半闭。 “你在干吗?”科里贝尔问他。 “他在思考。”马丁·贝克替他回答。 “对,我看得出来,感谢主。但他到底在想什么?” “我在想警察有一项很根本的缺点。”梅兰德说。 “是嘛,是什么?” “缺乏想象力。” “最没想象力的人还说这种话?” “对,我就是身受其害,”梅兰德平静地说,“我在想,本案是不是又是典型缺乏想象力的案子?是不是搜索行动太流于狭隘?” “我的想象力可没毛病。”科里贝尔说。 “等一等,”马丁·贝克说,“能不能进一步解释一下?” 他站在门的入口处,那是他最喜欢的地方。他举着手肘,靠在档案柜上。 “一开始我们都认定了煤气是意外爆炸,”梅兰德说,“最后总算有证据清楚地显示,有人试图用一枚精巧的炸弹杀死马尔姆,整个搜索的方向随即再清晰不过:我们务必将奥洛夫松找到。这也就是在暗示说,案子是奥洛夫松干的。我们就朝着这个既定的方向一直追,像戴着眼罩的猎犬一样。搞不好到头来是冲进了死胡同。” “‘冲’字形容得好。”科里贝尔无精打采地说。 “这是一个一再重复的错误,成千上百的重要调查都因为这样糟蹋掉了。警察找到自认为关键的事实,这些事实指向特定的方向,所有的调查便全都针对那个方向,其他的看法不是被压抑便是被抛弃。最有嫌疑的通常就是作案的人,但并不表示事情就一定如此。就是因为警察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世界上才会有那么多罪犯逍遥法外。假99lib.设现存有人找到了奥洛夫松一一他或许正坐在巴黎某家餐厅外头,或在西班牙或摩洛哥某家旅馆的阳台上,而他能证明过去两个月他都坐在那里,那我们怎么办?” “你是说,我们根本别去管奥洛夫松了吗?”科里贝尔问。 “不是。马尔姆对他构成威胁,这在马尔姆被抓时他就知道了。所以他当然是最有嫌疑的。我们绝对有百分之百的理由要把他找出来。但是我们忘了他也可能根本与火灾无关,对我们毫无用处。假如最后我们发现他只是卖毒品,在几辆车上装假车牌,那本案的调查不就碰壁了?那些事跟我们这案子根本是不相干的。” “奥洛夫松跟这事没关系才怪。” “没错,但有时偏就会有怪事。譬如马尔姆自杀的同时有人要暗杀他,就是很奇特的巧合。在火灾现场调查时这也把我蒙过去了。另一件显然没人注意到的怪事是:火灾发生至今已经快三个星期了,这期间没有任何人见过奥洛夫松或接到过关于他的任何消息,也因为如此,有人就下了某些结论。但是,其实就我们所知,在那场火灾之前,已经有整整一个月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了呀。” 马丁·贝克站直身体,深思着说: “是啊,没错。” “你这个看法确实有点儿意思。”科里贝尔说。 几个人都陷入沉思。 同一个走廊隔不远处,勒恩溜进贡瓦尔的办公室,说: “你知道吗,我昨晚想到一件事。” “什么?” “呃,二十年前,我曾在斯科讷省的伦德市工作过几个月。我已经忘了是为了什么事。”他停下来想了想,然后幽幽地说: “实在很糟糕。” “什么很糟糕?” “斯科讷省。” “啊哈。你想到的就是这件事?” “那地方只有猪、牛、田地和学生。还有热。我差点儿没热死。但还有一件事。我在那里时,当地发生过一场大火,有天半夜有一家工厂被大火烧毁。后来发现是守夜的人不小心引起了火灾。他自己报火警求救,但因为惊慌失措,却错打到马尔默的消防队,因为他就是从马尔默来的。所以,这边伦德的火烧个不停,马尔默的消防队却带着云梯、水泵、兜网等等傻乎乎地在城里四处找。” “你是说,萨克里松蠢到人在南区却打电话给纳卡的防队?” “对呀,诸如此类的。” “他没有,”贡瓦尔说,“我打电话到本市附近的所有管区查过了,没有一个在那天晚上接到火警通知的。” “假如我是你的话,我也会打去消防队查问。” “如果你是我的话,你早被这场火烦死了。何况,从警察口里得到清楚回答的几率会高过消防队,当然,也好不了多少。” 勒恩朝门口走去。 “埃纳尔。” “怎么了?” “半夜起火的工厂,要兜网干什么?” 勒思想了一会儿。 “不知道,”他终于说,“或许是我想象力太过丰富吧。” “你这样认为吗?” 贡瓦尔说完,耸耸肩,继续用裁信刀抠门牙。 话虽这么说,次日早晨他还是开始打电话给斯德哥尔摩附近所有的消防队。没想到竟然很快就有了答案。 “没——问题,”索尔纳一河岸村城消防队的职员用夸张的亲切回道,“当然可以帮你查。” 十秒钟后。 “是的,那天晚上有一个河岸村城环路三十七号的假火警。准确说,是二十三点零十分整,用电话报的案。还有没有其他要问的?” “可是警方完全没有提及这事,”贡瓦尔说,“警察应该会被通知到场的不是吗?” “对啊,有辆配有无线电的警车过去了啊。难道没有吗?” “那通电话是通过斯德哥尔摩报警中心传过来的,还是直接打给你们的?” “应该是直接打来的,不过我没办法很确定。只有一通,是匿名电话,假报的。” “那种电话进来后,你们都怎么处理?” “当然就出车啊。” “是的,那个我知道。可是,你们会不会把消息传给其他部门?” “会,传给该区的条子。” “你说传给谁?” “条子啊。我们也会通知报警中心。你要知道,假如发生大火,也就是很多人会看到的那种,那我们就会有接不完的电话。我们这里可能接上二十五通电话,另外又有一百个人会打紧急电话或四处拉警铃。所以,我们出车前必须先通告,不然就会乱成一团。” “我懂了,”贡瓦尔冷冷地说,“你知道那天接电话的是谁吗?” “当然,是一个叫莫滕松的女人,多莉丝·莫滕松。” “我可以在哪儿找到她?” “老兄,哪儿也找不着。她昨天度假去了,到希腊去了。” “希腊?”贡瓦尔语气透着深深的憎恶。 “对,有什么不对吗?” “简直错得不能再错。” “真见鬼。我自己去年秋天也去那个叫什么来着的古希腊城堡,很不错的,而且治安好得不得了。还有,那些警察,真是帅!你们真该跟人家学一学。” “闭上你的大嘴,白痴。”贡瓦尔用力挂上话筒。 因为挂得太急,所以漏问了一件重要的事,不过他当时实在是气不过。他走进勒恩的办公室,说: “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打电话去索尔纳一河岸村城消防队,问他们多莉丝·莫滕松何时会度完假回来上班。” “应该可以吧。你到底怎么了?看来好像心脏痫要发作了一样。” 贡瓦尔没回答,他快步走回自己办公室,马上打电话去位于索尔纳罗森德街的分局。既然查了,就查个彻底。 “昨天我打电话给你,问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是关于三月七日晚上十一点是否有火警的事。”他先简要地叙述一下,让对方知道来意。 “是的,就是我接的电话,我跟你说这里没接到报告。” “可是我碰巧知道那天晚上有一个假火警,准确说,报的是河岸村城的环路三十七号,并且照平常的方式通知了警察。所以装有无线电的警车应该会赶到现场才对。” “奇怪,没有这样的通报。” “看在老天的份上,帮我查一下,那天值勤的到底是谁?” “巡逻的吗?我应该查得到。你等一下。” 贡瓦尔不耐烦地等着,手指在桌上敲个不停。 “有了。八号车,埃里克松和克瓦斯特莫,还有一个叫做林德斯考格的实习警员。三号车,克里斯蒂安松和卡凡特——” “够了,”贡瓦尔说,“那两个愚蠢的混球现在在哪儿?” “你是说克里斯蒂安松和卡凡特?他们在值勤,在巡逻。” “叫他们马上来见我,立刻就来!” “可是——” “没什么可是!我要那两个蠢蛋十五分钟内到国王岛这儿,在我办公室里像雕像一样给我站好。” 他把话筒挂上时,勒恩正好探头进来,说: “多莉丝·莫滕松三个礼拜后才会回来。她四月二十二日才会销假上班。还有,接电话那个人脾气实在大。我看他绝不会是你粉丝俱乐部的成员。” “没错,我的俱乐部是越来越小了。”贡瓦尔说。 “是啊,我猜也是。”勒恩轻声说。 十六分钟后,克里斯蒂安松和卡凡特双双站在贡瓦尔的办公室里。这两人都来自斯科讷省,都有蓝眼珠、宽阔的肩膀和六英尺左右的身高;两人也都跟现在坐在桌后那位大人物有过恐怖的交手经验。贡瓦尔的视线一落在他们身上,他们的身体就双双僵硬起来,真的变得很像一对装备齐全,穿着有肩带、纽扣擦得发亮的皮上衣、水泥塑成的警察雕像。这两尊雕像还配有手枪和警棍。更棒的是,两人摆的姿态还不相同:克里斯蒂安松的帽子紧紧夹在左胳膊下,卡凡特的帽子则戴在头上。 “我的天,是他!”克里斯蒂安松小声地说,“那个差劲……” 卡凡特没说话。脸上可怕的表情显示出他决心不受恐吓。 “啊哈,”贡瓦尔说,“你们总算来了,两个超级大笨蛋。” “你要什——”卡凡特刚开口,就因为桌后那人站起来戛然而止。 “我要知道一点儿小小的技术上的细节。”贡瓦尔和颜悦色地说,“三月七日晚上十一点零十分,你们被叫到河岸村城环路三十七号查看一场火灾。还记不记得这回事?” “没有,”卡凡特傲慢地说,“我不记得有这件事。” “别站在那儿跟我瞎扯,”贡瓦尔·拉尔森吼道,“你到底有没有去那个住址,回答我!” “是的,也许有,”克里斯蒂安松说,“我们……我是说我记得。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那什么也没有。”克里斯蒂安松说。 “别说了,克勒,这样只是让自己出丑罢了。”卡凡特警告他,然后大声地加上一句:“我不记得了。” “你们要是有哪一个敢再跟我说半句谎话,”贡瓦尔的声音起码放大了十倍。“我就一脚把你们踢到斯科诺一佛斯特波区的失物招领中心,或你们的老家去。你们可以在法庭上,或任何你们高兴的地方说谎,但是这里不行!妈的,还不把帽子摘掉!” 卡凡特把帽子拿下来,紧紧夹在左胳膊下,他瞥了克里斯蒂安松一眼,含糊其辞地说: “克勒,都是你,要不是你偷懒的话……” “可是一开始是你说不要去的。”克里斯蒂安松回嘴道。 “你说我们什么都没听到,直接开回局里打卡就行了。你说无线电有问题。” “那完全是另一件事,”卡凡特说,然后耸耸肩。“无线电出了问题是任谁也没办法的事,那是一般警察能力之外的状况。” 贡瓦尔坐下来。 “全说出来,”他简要地说,“要快,还要简要。” “我在开车,”克里斯蒂安松说,“然后我们接收到了一个信息——” “那信息很不清楚。”卡凡特插嘴。 贡瓦尔瞪了他一眼,说道:“别在那里补充修正,谢谢。而且,谎话不会因为你重复地说,就更接近真实。” “呃,”克里斯蒂安松不安地说,“我们开到那儿,到那个住址,河岸村城环路三十七号时,有一辆消防车已经在那里了,但是并没有火灾。所以根本什么事也没有。” “可是有假警报啊。所以你们也就干脆没有写报告。天啊!就因为懒惰和愚蠢,对不对?” “是的。”克里斯蒂安松喃喃地说。 “我们都累坏了。”卡凡特说,语气中抱着一丝期待。 “为什么?” “工作时间长,我们很累。” “少胡扯,”贡瓦尔说道,“那天你在巡逻期间一共逮捕了几个人?” “一个都没有。”克里斯蒂安松回答。 不聪明,但是挺老实的,贡瓦尔想着。 “那天天气很糟糕,”卡凡特说,“能见度很低。” “而且我们已经要下班了,”克里斯蒂安松恳求道,“路线都巡完了。” “席芙在生病,”卡凡特说,“席芙是我老婆。”他补充说明。 “何况又啥事都没发生。”克里斯蒂安松又重复一次。 “错了。正确点儿说,”贡瓦尔平静地说,“是没有火灾。但这事却牵连到一件三重谋杀案的重要证据。”然后他吼道:“滚!滚出去!滚蛋!” 克里斯蒂安松和卡凡特仓皇逃出办公室,两人都不复有雕像般的表情。 “我的天!”克里斯蒂安松边擦着眉上的汗水边叹气。 “克勒,”卡凡特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说了。平日里我们固然要少管闲事,不听不看,但万一碰巧听到什么或看到什么,看在上帝的份上,千万要呈报上去。” “天哪。”克里斯蒂安松声音中透着不可思议。 二十四小时后,贡瓦尔经过彻底思考之后,将所有过程照发生的顺序一件件清楚地写在纸上: 一九六八年三月七日二十三点零十分,盾牌街的房子起火。房子正式的地址是环路三十七号。 同一年同一天的二十三点零十分,一个迄今无法确认身份的人打电话给索尔纳一河岸村城的接线员,说环路三十七号有火灾。因为河岸村城也有一条路叫环路,所以消防队就跑到那儿去了。同时,关于这场火灾的那些信息也按照程序通报了警方和斯德哥尔摩区的报警中心,以避免重复。 约二十三点十五分时,巡警萨克里松从玫瑰园街的公共电话亭打电话到报警中心,报告说环路三十七号发生火灾,但未进一步告诉他们是在哪个区。因为报警中心值班的人刚刚才接到索尔纳一河岸村城那边的通知,遂认为指的是同一场火灾,就告诉巡警萨克里松消防车已经出动,并且应该已经赶到现场。(虽然事情确实如此,但消防车去的却是河岸村城的环路。) 二十三点二十一分,萨克里松又打了一次电话去报警中心,这次用的是警报箱。而这一次,根据萨克里松亲口所述,他说的是:“有火灾!盾牌街有火灾!”这个叙述不可能引起误解,因此,消防车就到环路三十七号,也就是盾牌街那栋房子去了。 打电话给索尔纳一河岸村城消防队的并非萨克里松。 结论:火是蓄意纵火引起的,由定时炸弹引爆。 这个炸弹,假如巡警萨克里松的证词可信的话,最晚是在二十一点时藏到马尔姆的床垫里的。然后,定时三小时后引爆。在这期间,该名凶手有充分的时间四处走动。唯一知道该枚炸弹会准二十三点十分引爆的,只有那个安装炸弹(或是唆使,假如有唆使的话)的人。因此,很可能就是他打电话给河岸村城的消防队。 问题一:为什么这个人会打到错误的消防队去? 可能的答案:因为他正好在索尔纳或河岸村城而他对斯德哥尔摩及周边的地理又不是很熟。 问题二:为什么这人居然会打电话给消防队? 可能的答案:因为他要杀的只是马尔姆,他无意杀害或伤害该栋建筑物中的其他十个人。以我之见,这一点具有特殊意义,因为这更彰显出本案是经过精心策划、具有专业手法的犯罪行为。 贡瓦尔将自己所写的重读一遍,思索数分钟后,将第一段里“那些信息”的“那些”去掉,又划掉“警方和”三个字。他使用的是圆珠笔,划得十分彻底,所以若想看出原文,恐怕得送到实验室去检验才行。 “贡瓦尔好像追查到什么了。”马丁·贝克说。 “是吗?”科里贝尔深感怀疑地说,“追到火车了吧?” “不,这是很有建设性的,第一个真正的线索。” 科里贝尔将那份报告读了一遍后说: “太棒了,拉尔森!”他说,“简直太棒了。尤其是句予言简意赅:‘或是唆使,假如有唆使的话。’写得太好了。” “你真的认为如此?”贡瓦尔语气十分亲切。 “不开玩笑了,”科里贝尔说,“现在我们只要找到那个混蛋奥洛夫松,在他和那通电话之间建立起联系就好了。但是要怎样才能办到呢?” “很简单,”贡瓦尔说,“电话是一个女接线员接的,我相信她能认出他的声音。接线员通常这方面部很厉害。不幸的是,她目前度假去了,联络不上。不过她三个礼拜后会回来。” “而在那之前我们只要把奥洛夫松抓到手就是了。”科里贝尔说。 “对的。”勒恩说。 那个星期五,三月二十九日下午,就发生了上面这些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新的月份开始,又过了一个礼拜,很快就要两个礼拜了,仍然没有那个叫贝蒂尔·奥洛夫松的男人的踪影。 第十九章 马尔默是瑞典第三大城市,与斯德哥尔摩非常不同。居民人数不到斯德哥尔摩的三分之一,而且是分散在平原之上,斯德哥尔摩则是建在填土垫高的岛上。此外马尔默位于南边三百六十英里的地方,是瑞典通往欧洲大陆的港口。这里的生活步调和缓许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那么紧张,据说连警察都比较友善,与社会关系和谐,就如同那里较为温和的天气一样。 这儿时常下雨,但温度很少降到很低,早在斯德哥尔摩的冰开始融化前,厄勒海峡的海浪已拍打着平坦的沙滩及石灰石的高地了。 与瑞典其他地方相比,这儿的春天通常来得很早,而二、三、四月翩然乍到时,常带来阳光、清澈的美景,及偶尔有之的极端静寂。 四月六日,星期六,恰好就是一个这样的日子。 学校已开始放复活节的假,许多人都出城去了(虽然可能只出去一个周末),去巡视一下夏天的别墅,或拜访住在乡间的亲朋好友。新叶子?99lib.尚未长出,但已为期不远,路边则已经开满了春天的黄色花朵。 位于城市东北的工业港,这个星期六下午更是静得出奇,尽管这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因为此地不仅远离市中心,而且它的景色不论对步行者或开车的人都不具有吸引力;长长的、寂静的码头上停着垂头丧气的起重机、货柜车,堆着一堆堆的木头和生锈的铁梁,一间工厂里传来看门狗的吠叫声。港口停着几艘抽沙船,船员全都回家过复活节去了。有间上锁的仓库外头停了两百辆刚从英国海运来的亮蓝色的拖拉机,这些拖拉机很快就会送往附近的农业区。 除了狗吠声,几百码之外还传来炼油场低微的机器运转声。 空气中带着原油的味道,足以刺激鼻子敏感的人。 整个地方里只看得到两个人,他们是一对趴在港边钓鱼的小男孩儿。两个人靠得很近,两腿又开,头悬在码头边缘的外面。这两个小男孩儿有许多相同之处:两个人都六岁半,黑发,棕色眼珠,皮肤晒得黝黑,虽然严格说来当时仍是冬天。 他们是从位于城东的贫民窟走路过来的,两人腰带中插着刀鞘,钓线则卷成一团放在口袋里。他们至少在那两百辆拖拉机之间跑来跑去玩儿了一个钟头,并至少试坐了其中的五十辆。 他们还找到一些空瓶子,他们把瓶子扔到水里,然后拿石头去砸,但是都砸不中,他们另外还找到一辆已经报废要扔到废物堆里的旧机器。他们成功地从引擎上拆下几样在他们看来有趣又值钱的零件,然后,就趴在码头上钓鱼。这其实才是他们来这儿的真正目的。 这两个小男孩儿并不是瑞典人,所以他们才会作这样的事。 因为本国人,即使在他们这个年纪,也不会想到要到这儿来钓鱼,原因很简单,因为在这里钓到鱼的机会几乎等于零。这里只有鳗鱼在港口底下的烂泥中肆虐。而鳗鱼可不是用钓钩钓得了的。 这两个男孩儿分别叫奥马尔和米奥德拉格,他们是南斯拉夫人。他们的父亲都是码头工人,母亲则在纺织厂工作。两个人都还没在这儿住多久,所以语言还不通。米奥德拉格可以用瑞典语数“一、二、三”,再多就不会了。而他们再多学一些的机会也微乎其微,因为他们去的托儿所里百分之七十的孩子都是外国人,而他们的父母赚够钱后就回国。 他们一动不动地趴着,眼睛直盯着水里,两个人都想着很快就会有一条大鱼上钩了,搞不好鱼会大到把他们都拖下水,淹死在港口的海底。就在此时,一件很罕见的、只有在气候和水文双双异常的情况下才可能发生的事情出现了。就在这个静止而阳光灿烂的下午三点十五分,在海峡外洋流里漂浮的一片新鲜净水慢慢地流过港口肮脏的海床。奥马尔和米奥德拉格突然发现,他们可以看到自己在水里的钓线,接着连铅坠,甚至当饵的虫都看得一清二楚。水越来越清澈,最后他们连海底都看到了,海床上有一个旧尿壶和一根生锈的铁梁。接下来他们看到在离码头十码处有样东西——那东西吓了他们大跳,小脑袋里马上充满了各种想象。
九九藏书
那是一辆汽车。他们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那是辆蓝色的汽车,尾部对着码头,车门关着,四个轮子陷在泥里,就好像有人把车开到海底某座秘密之城的市集广场上停放似的。就他们所见,那辆汽车相当完好,一点儿也没有受损的样子。 然后水又开始混浊起来,底下的车子在他们眼前消失,一二分钟之内,车子、尿壶,甚至连钓线都看不见了,只剩下灰绿色的肮脏水面,上头漂浮着一层牡蛎壳色的石油和灰色、黏稠、块状的船体漏油。 他们举目四望,想指给别人看,或至少告诉别人,因为现在就是指了也看不到。但是在四月这个美丽的星期六下午,整个工业港空空如也,连那只孤独的看
.99lib.
门狗都不叫了。 奥马尔和米奥德拉格收起钓线来,放到早已塞满旧火塞、一小截铜管、生锈螺丝帽和螺丝钉的口袋里。然后他们开始奔跑,尽可能地跑,但是当他们不得不停下来喘气时,他们仍然在码头的东区,因为码头实在是太大了,而他们不过是很小的孩子。 又过了十分钟他们才走到有人的湿地街,但他们还是一筹莫展,因为大家都坐在车里沿着马路奔驰,并冷漠地怀着既定目标往前开,没人有闲情去理会站在人行道对着车子挥手的两个小孩子,何况他们黑色的皮肤显示他们是低等的外国人。 但是,第二十五辆车没有置他们于不顾,停了下来。那是一辆黑白二色德国大众汽车,车顶上竖着无线电天线,车身上用大写字母写着“警察”二字。 车上有两个穿制服的警察,埃洛夫松和博里隆德。两人都很和气、友善,但那两个小男孩儿说的话他们是一句也听不懂。 埃洛夫松只能猜出他们一直指着码头的海底,其中一个还说了“汽车”什么的。他给他们一人一块糖果,就摇上车窗,笑着跟他们挥手道别。 因为埃洛夫松和博里隆德是很有责任感的警察,加上那天他们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做,就开车在码头东区绕了一大圈。 他们一直开到最远处再转向左边,沿着护栏停下来,博里隆德下车查看。他甚至爬到护栏上看了几分钟。但是除了采沙者留下来的奇怪人工沼泽之外,一无所见。他倒是听到狗吠声以及炼油场的嘶嘶声。 二十四小时后,另一位警察站在工业港的码头边探查。他是位侦查员,名叫蒙松,他没看到车子,他唯一看到的是肮脏的海水、一个空啤酒罐,及一个软塌塌的保险套。 他是被谣言引来的,这谣言在绕了一大圈后,已经严重扭曲了。据说有两个南斯拉夫小孩儿在码头看到一辆警车开进水里。两个小孩儿都还不到上学的年龄,也不会说瑞典话。他们在码头指出的地方也很不相同,此外,根本没有警车失踪。 蒙松嚼着一根牙签思索着,心不在焉地听着附近某处传来的狗叫声。他五十来岁,体格壮硕,看来慢条斯理的,个性很温和。他做事很彻底,在整个码头上上下下慢慢地走了一遍,但是没发现任何特别或不寻常的事。 他把牙签从嘴里拿出来,扔到水里。牙签在保险套和啤酒罐问波动着。他耸耸肩,朝车子走去。 他想着,明天再叫潜水员来。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