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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笑的警察》
第一章
十一月十三号晚上,斯德哥尔摩大雨滂沱。马丁·贝克和科尔贝里正下着国际象棋。他们在科尔贝里的公寓里,离南边郊区的斯卡玛布林地铁站不远。最近几天没发生什么大事,因此他们两人都休假。
马丁·贝克棋下得很糟,但还是照下不误。科尔贝里有个刚满两个月的女儿,这天晚上他被迫带孩子;而马丁·贝克则是不到最后关头绝不愿回家。天气糟透了。倾盆大雨哗啦哗啦地冲刷过屋顶,打在窗户上,街头几乎杳无人迹。少数几个人显然是有要事在身,才不得不在这种晚上出门。
位于滨海大道的美国大使馆外面,以及通往此地的几条街道上,沿路有四百一十二名警察正和人数大约两倍的示威者对抗。警方配备有催泪瓦斯弹、手枪、警鞭、警棍、警车、摩托车、短波无线电、电池驱动的扩音器、镇暴犬和歇斯底里的马匹。示威者则带着一封信和被大雨渐渐湿透的纸板标语牌。要将这些示威者视为同一批人马有点困难,因为群众里男女老少都有:身穿牛仔裤粗呢外套的十三岁女孩,认真严肃的政治系学生,鼓噪煽动群众的人士,以闹事为职业的家伙,此外竟还有一位八十五高龄、戴着贝雷帽、撑着蓝色丝制雨伞的奶奶级艺术家。这些人之所以冒着大雨并不计任何后果聚集在此,是因为某种强而有力的共同动机。相对而言,警方则完全称不上是精英部队。这些警察是从市内各分局征召来的,但每个有医生朋友或者善于规避的警员,都设法躲过了这项讨人厌的任务。剩下来的人有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并且喜欢自己正在做的事;有的被人认为是自以为是的家伙;有的则太年轻没经验,无法摆脱这种差事,更何况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为什么要这么做。马匹人立起来,咬着嘴里的衔铁,警察摸着枪套,挥舞警棍一次又一次往前冲。一个娇小的女孩子带着令人难忘的标语,上面写着:尽你的责!继续干,生更多警察!三个一百九十磅重的巡逻警员扑向她,把标语扯个粉碎,把女孩儿拉进巡逻车里,扭她的手臂,粗野地摸她胸部。女孩儿今天才满十三岁,还没发育出什么可摸的昵。
总共有五十几个人遭到逮捕。许多人受伤流血。其中有些是名人,他们还没超然到不去写信给报社,或是不在广播和电视上抱怨的程度。分局的值班警员一看见这些人就打了阵哆嗦,歉意满面,堆笑哈腰地请他们回去。其他人在无可避免的审讯中可就没有这番待遇了。一个骑警被空瓶子打到头,那个瓶子绝对是人群中某个家伙扔的。
这次任务是由一位在军校受过训的高级警官指挥。这人素有治安专家的美誉,现在他正满意地望着自己精心制造出来的一场乱局。
在斯卡玛布林的公寓里,科尔贝里收起棋子,扔进木盒里,“啪”一声把盖子盖上。他的妻子上完进修课回来了,立刻就回房睡觉。
“你永远也学不会的。”科尔贝里哀怨地说。
“人家说下棋要有特殊天赋,”马丁·贝克沮丧地回道,“要具备叫做‘国际象棋判断力’的东西。”
科尔贝里换了话题。
“我敢打赌今晚在滨海大道上一定够瞧的了。”他说。
“可想而知。99lib.t>到底是什么事?”
“他们要递交一封信99lib? 给大使,”科尔贝里说,“不过是一封信嘛,寄去不就算了?”
“寄去就没有这场热闹了。”
“是没有,但话说回来,这种事真是蠢得丢脸。”
“的确。”马丁·贝克同意。
他戴上帽子,穿了外套准备走人。科尔贝里很快站起来。
“我跟你一起出去。”他说。
“出去干吗?”
“哦,散散步。”
“这种天气散什么步?”
“我喜欢下雨。”科尔贝里说,并穿上深蓝色的毛葛雨衣。
“我一个人感冒还不够吗?”马丁·贝克说。
马丁·贝克和科尔贝里是警察。他们隶属于凶杀组,目前没有什么案子要办,因此可以理直气壮地认为自己很闲。
市中心街上没有警察的影子。倘若中央车站外面有个老太太正等着巡逻警员过来敬礼,然后笑着扶她过马路,那么她的愿望可要落空了。此刻就算有人用砖头砸破商店橱窗玻璃,也用不着担心尖厉的巡逻车警笛会突然打断他的好事。
警方正忙着昵。
一个星期前警察局长公开表示,目前许多警方的例行职责都不得不暂停,因为他们必须保护美国大使,不让讨厌约翰逊总统和越战的人所投递的信件和其他玩意儿威胁到他。
伦纳特·科尔贝里侦查员也不喜欢约翰逊总统和越战,但他倒真喜欢下雨时在城里散步。
晚上十一点的时候雨仍旧下着,示威行动差不多已经解散了。
就在此刻,斯德哥尔摩发生了八宗命案和一宗谋杀未遂的案件。
第二章
下雨了,他想着,泄气地望向窗外。十一月那黑暗和冰冷的倾盆大雨。这正是冬天来临的前兆。不久就会开始下雪了。
目前城里没有任何东西特别吸引人,尤其是这条街上光秃秃的树和巨大陈旧的公寓楼房。一条荒凉的街道,从一开始就规划错误,完全弄拧了。这条街并不真的通往任何地方,也从来没有通往过某地,它就只是在这儿,成了某个堂皇都市计划的阴郁纪念品。这儿没有亮着灯的商店?99lib.橱窗,人行道上也没有行人,只有没了叶子的大树和街灯,后者冰冷的白光映照在地上的积水和打湿的汽车顶上。
之前他在雨中蹒跚行走了许久,头发和长裤都浸透了,现在他感觉到脚踝上的湿意,冰冷的水还沿着脖子一路滴到肩胛骨上。
他解开雨衣最上面的两颗纽扣,把手伸进上衣里面,摸着手枪的枪柄。那玩意儿摸起来也是又冷又湿。
摸到枪,这个穿着深蓝毛葛雨衣的男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他试图想点儿别的。比方说五个月前他去安德瑞兹度假时的旅馆阳台;比方说那沉重凝滞的热气,码头上灿烂的阳光,渔船和港湾对面那山峦上方的无垠蓝天。
然后他想到,每年这个时候那儿八成也在下雨,而且屋子里没有中央暖气,只有壁炉。
车子已经不在同一条街上了,而且他很快又得出去淋雨。
他听见后面有人下了阶梯,知道是那个在十二站之前,市中心的克拉拉.99lib. 堡路奥伦斯百货公司外面上车的人。
下雨,他想,我不喜欢雨,事实上我痛恨雨;我想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升官,我到底在这里干什么,为什么我不待在家里的床上跟……
这是他最后一个念头。
这是一辆红色的双层公车,外面车顶是乳白色,里面天花板是灰色。这种公车是利兰亚特兰型,英国制造,但驾驶座配合了瑞典靠右行驶的车道,两个月前才引进的。这天晚上它往返于斯德哥尔摩的四十七号公车路线,从动物园岛的贝尔曼斯洛到卡尔贝里路,然后再原路折返。现在车正朝西北前进,接近北站街的终点站,那里离斯德哥尔摩和索尔纳的分界线只有几码之遥。
索尔纳是斯德哥尔摩的郊区,也是个独立的市政单位,然而两者之间的分隔只是地图上的虚线而已。
这辆红色公车体积很大,超过三十六英尺长,将近十五英尺高,重十五吨有余。它在两排没有叶子的路树之间,沿着荒凉的卡尔贝里路轰隆隆地行驶,车头大灯亮着,雾气迷蒙的窗户让车子从外面看起来温暖舒适。接着它向右转到北丘路上,引擎声也随着下坡而变小。雨打在车顶和窗户上,车子99lib?沉重执拗地往下行驶,轮胎激起哗啦啦的小瀑布。
坡道终止之处道路也戛然而止。公车接下来得转个三十度的弯到北站街,然后再开三百码抵达终点站。
这个时候,唯一看见这辆公车的人正在北丘路上方一百五十多码的高处,紧贴公寓墙壁站着。这人是九九藏书个夜贼,正打算敲破一扇窗。他之所以注意到这辆公车,是因为希望它快点开过去,所以贴墙站着等待。
他看见公车在转角处放慢速度,打着方向灯开始往左转,然后就消失在视线之外。雨下得更大了。这人出手打破玻璃。
他没看见的是,公车并没有转过弯去。
这辆红色的双层公车在转弯的过程中似乎停了一下。接着就直直穿越马路,开到人行道上,一头冲进北站街和荒芜的堆栈场中间的铁丝网。
然后车停了。
引擎熄了火,但车头大灯仍旧亮着,车里的灯也是。
满是雾气的窗户在寒冷的黑暗中仍显明亮温馨。
大雨继续打在金属车顶上。
此刻是一九六七年十一月十三号,晚上十一点三分。
地点是在斯德哥尔摩。
第三章
克里斯蒂安松和卡凡特是索尔纳的无线电巡逻警员。
在他们十分平凡的警员生涯中,逮捕过好几千个醉汉、几十个窃贼,还曾经抓到一个恶名昭彰的性变态,当时他正打算攻击并谋杀一个六岁女孩儿。因此他们俩算是救了那女孩儿一命。这事儿距今还不满五个月,虽然纯属侥幸,但他们可打算要拿这丰功伟业一直炫耀下去。
这天晚上他们没抓任何人,只一人抓了一瓶啤酒。这似乎是违反规定的,因此最好假装没发生。
快十一点半的时候,他们收到无线电呼叫,开车前往胡瓦斯塔郊区的教堂街,有人发现公寓门前台阶上倒着一个好像99lib.死掉的人。他们花了三分钟就开到现场。
临街的公寓大门前,的确有个穿着破旧黑长裤、烂鞋和邋遢黑白外套的家伙俯卧在地。门内亮着灯的走道里站着一个穿拖鞋和睡衣的老女人。
显然投诉的人就是她。她隔着玻璃门对他们指手画脚,然后把门打开几英寸,从缝隙中伸出手,指向那个一动也不动的人形。
“啊哈,这是怎么回事?”克里斯蒂安松说。
卡凡特弯腰闻了一下。
“醉昏了,”他极端嫌恶地说,“帮我一下,克勒。”
“等一下。”克里斯蒂安松说。
“呃?”
“你认识这个人吗,太太?”克里斯蒂安松还算礼貌地问。
“应该认识。”
“他住在哪里?”
女人指向走道里面三码之处的一扇门。
“那里.99lib.。他要开大门锁的时候睡着了。”
“哦,没错,他手上还拿着钥匙。”克里斯蒂安松说着抓抓头皮。“他自己一个人住吗?”
“谁会跟这种死老头住在一起?”这位女士说。
“你要干吗?”卡凡特怀疑地问道。
克里斯蒂安松没有回答。他弯身从此人手中取过钥匙,然后以长年练就的手法一把将醉汉扯起来,用膝盖顶开大门,把人拖进公寓里。女人杵在一旁,卡凡特则站在外面的台阶上。两人都带着不赞同的神情望着这一幕,但并未干预。
克里斯蒂安松开了门,打开房间里的灯,扯下醉汉潮湿的外套。醉汉蹒跚前行一步,倒在床上,喃喃道:
“谢了,小姐。”
然后他翻个身睡着了。克里斯蒂安松把钥匙放在床边的餐椅上,熄灯关门,出去回到警车上。
“晚安,太太。”他说。
女人紧抿着唇瞪着他,一甩头进去了。
克里斯蒂安松这么做并非出于同胞爱,而是因为他懒。
卡凡特比谁都清楚这一点。他们俩都还在马尔默当普通的街头巡逻警员时,他就多次看见克里斯蒂安松在街上带着醉汉往前走,甚至不惜过桥,只为了要把他们送到另一个分局的管区去。
卡凡特坐在驾驶座上。他发动车子,酸溜溜地说:
“席芙老是说我懒,她应该看看你。”
席芙是卡凡特的老婆,同时也是他最喜爱而且常常是唯一的话题。
“我干吗要白白被人吐得一身?”克里斯蒂安松一派聪明人的口吻。
克里斯蒂安松和卡凡特身材和外表很像。他们俩都六英尺一英寸高,金发,宽肩蓝眼,但性情大不相同,意见也常常相左。这就是他们俩无法达成一致的问题之一。
卡凡特正直不阿,他从不对看见的事情妥协,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可是个尽量眼不见为净的专家。
他在沉闷的静默中沿着一条蜿蜒的道路慢慢开车,这条路从胡瓦斯塔经过警察学校,然后通过一处社区花园地,途经铁路博物馆、国家细菌实验室、启明学校,然后曲折穿越广阔的大学区里面的各学院,最后经过铁路行政局到托姆特博达街。
这是一条经过深思熟虑的高明路线,所经之处几乎可以保证不会有人。他们一路上没有碰到别的车子,总共只看见两个活物,首先是一只猫,接着是另一只猫。
他们开到托姆特博达街尽头时,卡凡特把车停下,让引擎空转,散热器离斯德哥尔摩市区界线只有一码,然后考虑要如何安排剩下来的工作时间。
我就看你是否脸皮厚到敢掉头从原路开回去,克里斯蒂安松心想。他大声说道:
“借我十克朗好吗?”
卡凡特点点头,从胸前口袋掏出皮夹,看九九藏书也不看就把钞票递给伙伴。与此同时他很快做了决定。如果越过市区界线,沿着东北方向的北站街开五百码,那就只要在斯德哥尔摩巡逻两分钟就可以了。然后直接转向尤金尼亚街,经过医院,穿越绿地公园,沿着城北墓园开,最后回到警察局,届时他们已经下班了,而沿路碰到任何人的机会小之又小。
车子开进斯德哥尔摩,左转到北站街上。
克里斯蒂安松将十克朗钞票塞进口袋,打了个呵欠。然后他看着外面的大雨,说道:
“那边。朝这里有个王八蛋跑过来了。”
克里斯蒂安松和卡凡特都来自南方的斯科讷省,他们使用词汇的顺序令人不敢恭维。
“还带了一只狗。”克里斯蒂安松说。“他在跟我们挥手。”
“那一桌不归我管。”卡凡特说。
那是一只小得令人觉得可笑的狗,它根本就是被那个人拖着掠过地上的积水。遛狗的人冲到路中央,挡在车子前面。
“妈的!”卡凡特咒道,猛踩刹车。
他摇下车窗吼叫:
“你这样跑到路中间是什么意思?”
“那边……那边有一辆公车……”那人指着对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那又怎样?”卡凡特粗鲁地说,“你怎么能这样拖着这只狗?这是虐待动物。”
“发生……发生了意外。”
“好吧,我们去处理。”卡凡特不耐烦地说,“走开。”
他继续往前开。
“以后不要再这样拦车了!”他回过头叫道。
克里斯蒂安松直直地瞪着前方的雨。
“没错,”他认命地说,“公车开到人行道上了。一辆双层公车。”
“灯还都亮着,”卡凡特说,“前门也开着。克勒,出去看一下。”
他停在公车后方,车身与公车呈直角。克里斯蒂安松开了车门,不自觉地拉直肩上的皮带,自言自语道:
“啊哈,这是怎么回事?”
他和卡凡特一样穿着长靴和有金色纽扣的皮夹克,腰上佩着警棍和手枪。
卡凡特坐在车里,望着克里斯蒂安松悠闲地走向公车敞开的前门。
卡凡特看见他抓住扶手栏杆,懒洋洋地跨上台阶探头到公车里面。接着他惊呼一声,很快蹲下来,右手伸向枪套。
卡凡特反应迅速。他只花了一秒钟就启动警车顶上的红灯、探照灯和一闪一闪的橘色灯。
卡凡特打开车门冲进大雨中时,克里斯蒂安松仍旧蹲在公车旁边。即便如此,卡凡特还是抽出他七点六五毫米口径的沃尔特手枪,打开了保险栓,甚至还瞥了一下表。
表上的时间是十一点十三分。
第四章
第一个抵达北站街的资深警员是贡瓦尔·拉尔森。
他本来坐在国王岛街警察局内自己的桌前,翻阅.99lib.枯燥冗长的报告,无精打采到了极点,而且第无数次想知道为什么大家不干脆回家算了。
在“大家”这个类别里包含了局长、副局长、几位督察和警探,由于那场结局皆大欢喜的暴动,这些人还在楼梯和走廊上来回奔走。等这些人觉得可以下班回家了,他也会尽快照办。
电话响了。他咕哝一声拿起话筒。
“喂,我是拉尔森。”
“这里是无线电管制中心。一个索尔纳的无线电巡逻警员在北站街发现一辆公车,里面全是尸体。”
贡瓦尔·拉尔森瞥向墙上的电子钟,十一点十八分。他说:
“索尔九九藏书
纳的无线电巡逻员怎么会在斯德哥尔摩发现全是尸体的公车?”
贡瓦尔·拉尔森是斯德哥尔摩凶杀组的侦查员。他性情刚愎,并不是最受欢迎的警员。
但他从不浪费时间,因此第一个抵达现场的是他。
他拉起手刹,翻起外套的领子,走进雨中。他看见九九藏书一辆红色的双层公车开到人行道上,车头冲破了一道高高的铁丝网。
他还看见一辆黑色的普利茅斯。,挡泥板是白色的,车门上以白色的粗体字写着“警察”。车子的紧急灯亮着,在探照灯的锥形光束中站着两个拿手枪的警员。两人脸色都苍白异常。其中一人的皮夹克前面沾了呕吐物,正困窘地用湿透的手帕擦拭胸口。
“出了什么事?”贡瓦尔·拉尔森问。
“里面……里面有好多尸体。”其中一个警员说。
“对,”另一人说,“没错,好多。还有一堆弹壳。”
“有一个人还没死。”
“还有个警察。”
“警察?”贡瓦尔·拉尔森问。
“对,一个刑事调查部门的人。”
“我们认识他。他在瓦斯贝加办案。凶杀组的。”
“但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穿着一件蓝色雨衣。他死了。”
两个无线电巡逻警员一起开口,声音小小的,而且神色不安。
他们身材并不矮小,但是一站在贡瓦尔·拉尔森旁边,就显得没那么壮硕了。
贡瓦尔·拉尔森有六英尺五英寸高,将近两百二十磅重。他的肩膀跟职业重量级拳击手一样宽,有一双多毛的大手。他后梳的金发已经湿得滴水了。
众多警笛的尖响划破了淅沥的雨声。警笛似乎来自四面八方。贡瓦尔。拉尔森竖起耳朵,说:
“这里是索尔纳吗?”
“刚好在市区界线上。”卡凡特贼贼地说。
贡瓦尔·拉尔森蓝色的眼睛毫无表情地从克里斯森望向卡凡特。然后他大步走向公车。
“里面……里面一团糟。”克里斯森说。
贡瓦尔·拉尔森没有碰公车。他把头伸进打开的车门向里张望。
“没错,”他沉稳地说,“的确一团糟。”
第五章
马丁·贝克的公寓在巴卡莫森。他在自家门口停下,脱下雨衣,在楼梯间甩掉雨水,才把雨衣挂起来,关上门。
门廊很暗,但他没开灯。他看见女儿的房门底下透出一道光线,听见收音机还是唱机在里面响着。他敲门进去。
他的女儿叫英格丽,今年十六岁。最近她成熟了些,马丁·贝克和她处得比以前好多了。英格丽是个平静务实而且聪明的孩子,马丁喜欢跟她聊天。她在念综合中学的最高年级,学业难不倒她,但她可不是以前他们说的那种书呆子。
英格丽靠在床上看书。床边的唱机在放唱片。不是流行音乐99lib?,而是古典音乐,他猜是贝多芬。
“嗨,”他说,“还不想睡?”
他停了下来。自己说的话如此空洞让他简直无法动弹。有一瞬间,他想到过去十年来在这间屋子里说过的所有零碎琐事。
英格丽放下书,关掉唱机。
“嗨,爸。你说什么?”
他摇摇头。
“老天,你的腿好湿,”女孩儿说,“外面雨下得那么大吗?”
“倾盆大雨。你妈和洛夫睡了吗?”
“我想是吧。吃完晚饭妈就把洛夫裹得紧紧的,叫他上床睡觉。妈说他感冒了。”
马丁·贝克坐在床上。
“他没感冒吗?”
“我觉得他看起来没事。但他乖乖上床了,或许以为这样明天就不用上学了。”
“你好像很用功。在念什么?”
“法文,明天要小考。要问我吗?”
“恐怕没什么用。法文不是我的拿手科目。早点睡吧。”
他站起来,女孩儿听话地往下缩进被子里。他替她盖好被子,走出去关门前听见她低语:
“祝我明天好运。”
“晚安。”
他在黑暗中走到厨房,在窗边站了一会儿。雨现在似乎比较小了,但这也可能是因为厨房窗户不在风口的缘故。马丁·贝克想知道美国大使馆前的示威情况如何,明天报纸是会以粗暴挑衅还是笨拙无能来描述警方的行为。总之都会是批评的口吻。
他自有记忆以来一直都拥护警方,所以马丁·贝克只肯对自己承认,这些批评虽然有点一面倒,但大多情有可原。他想到英格丽几星期前某天晚上说的话。她有许多同学都积极参与政治活动,参加聚会和示威,其中大部分人都很讨厌警察。她说小时候她可以很骄傲地在学校炫耀说爸爸是警.99lib.察,但现在宁可不提了。她并不是觉得丢脸,而是因为她常会被拖去讨论,以期为全体警察辩护。这当然很可笑,但事情就是这样。
马丁·贝克走到客厅,在妻子卧房门口驻足,听见她微微的鼾声。他小心地拖出沙发床,打开壁灯,拉上窗帘。他不久前买了沙发,搬出共用的卧房,借口是这样他晚回家时就不会打搅妻子。她反对过,说有时他必须彻夜工作然后在白天补觉,她可不希望他躺在这里睡乱了客厅。他保证在这种情况下他会去睡乱卧房,反正白天大部分时间她都不在那里。现在他睡客厅已经一个月了,而且很喜欢这样。
他的妻子叫英雅。
多年来两人相处每况愈下,不必跟她同床共枕真是松了一口气。这种感觉有时让马丁良心不安,但在结婚十七年之后,他似乎无力改变任何事,而且他早就放弃追究这到底是谁的过错。
马丁·贝克忍住一阵咳嗽,脱下湿长裤挂在电暧炉附近的椅背上。他坐在沙发上脱袜子,想到科尔贝里之所以半夜在雨中散步,可能是因为他的婚姻也陷入了一成不变的厌倦感之中。
这么快吗?科尔贝里结婚才十八个月而已。
第一只袜子还没脱下,他就否定了这个念头。伦纳特和葛恩在一起很幸福,这点毫无疑问。更何况这关他什么事?
他光着身子站起来走到客厅另一端的书架前,看了好久才选了一本。这是英国老外交家尤金。米林顿一德雷克爵士的书,内容是讲施佩伯爵号战舰和拉普拉塔之役。他在约一年前买了这本二手书,一直没时间看。他爬到床上,带着罪恶感轻咳着翻开书,然后发现没香烟了。沙发床的好处之一就是现在他可以在床上抽烟,不必担心会有什么麻烦。
他又起身,从雨衣口袋里掏出一包潮湿压扁的烟,把烟一根根摊在床边桌上晾干,选了一根看起来最容易点燃的。他叼着烟,一条腿才刚放到床上,电话便响了。
电话在客厅外的走廊上。六个月前他已申请一部分机装在客厅,但他知道电话公司的办事效率,即使再等六个月后分机才装好,就算他走运了。
他很快走过去,在第二声铃还没响完前就拿起话筒。
“我是贝克。”
“贝克督察吗?”
他不认识这个声音。
“我是。”
“这是无线电管制中心。一辆四十七路公车在终点站附近的北站街出了意外,有好几个乘客死亡。请你立刻去现场。”
马丁·贝克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人家在开他的玩笑,或是.99lib?某个对头要找麻烦,试图骗他再出去淋雨。
“谁通报的?”他问。
“第五分局的哈松。已经通知哈马尔督察长了。”
“多少人死亡?”
“他们还不确定。至少六个。”
“逮捕了什么人吗?”
“据我所知没有。”
马丁·贝克心想,我顺道去接科尔贝里,希望叫得到出租车。他说:
“好,我立刻去。”
“哦,督察……”
“什么事?”
“死者里面……似乎有一个你们的人。”
马丁·贝克紧抓住话筒。九九藏书
“谁?”
“我不知道,他们没有提名字。”
马丁·贝克摔下话筒,把头靠在墙上。伦纳特!一定是他。
他见了什么鬼下雨还要出门?他在四十七路公车上干吗?不,不会是科尔贝里,一定是弄错了。
他拿起话筒拨了科尔贝里的号码。另一端铃响了一声,两声,三声,四声,五声。
“科尔贝里家。”
是葛恩睡意沉沉的声音。马丁·贝克试图平静自然地说:
“嗨,伦纳特在吗?”
他似乎听见葛恩坐起来时床的吱嘎声,似乎过了非常久她才回答。
“不在,至少不在床上。我以为他跟你在一起,我以为你们俩都在这里。”
“我回家时他跟我一起出门,去散步。你确定他不在家吗?”
“可能在厨房。等一下,我去看看。”
又过了似乎一辈子她才回来。
“马丁,他不在家。”
现在她的语气听起来很担心。
“他到哪儿去了?”她说,“天气这么坏。”
“我想他只是出去透透气。我也刚回家,所以他出去没多久。别担心。”
“要不要他回来后打电话给你?”
她似乎安心了。
“不用了,没什么要紧事。好好睡,晚安。”
他放下话筒,突然觉得浑身发冷,牙齿打颤。他又拿起电话,心想得打给某人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后他决定最好的方法就是尽快赶去现场。他拨了最近的出租车招呼站专线,立刻叫了一辆车。
马丁·贝克干警察这一行已经二十三年了,在这期间有几位同僚殉职,每次发生这种事他都非常难过,内心深处他知道警察这一行越来越危险,下一次可能就轮到自己。但科尔贝里对他而言不只是个同事而已,多年来他们在工作上仰赖日深。
他们彼此互补,而且学会了不必浪费言辞,就能了解对方的想法和感觉。科尔贝里十八个月前结婚,搬到斯卡玛布林时,他们住的地方变近了,不上班的时候也会相约碰面。
科尔贝里不久之前在罕见的沮丧时刻说过:
“如果你不在,天知道我会不会继续干下去。”
马丁·贝克心中想着这句话,穿上湿雨衣冲下楼梯,出租车正在等他。
第六章
虽然夜已深,而且下着大雨,但还是有一堆人聚集在卡尔贝里路的封锁线外。马丁·贝克下出租车时他们好奇地瞪着他。
披着黑色挡雨斗篷的年轻巡警粗暴地要拦马丁,但另一个警察抓住巡警的手臂,敬了个礼。
有个穿浅色短雨衣、身材矮小的人挡在马丁·贝克前面说:
“请接受我致哀,督察。我刚刚听说有一个你的手下——”
马丁·贝克的眼神让那人噤若寒蝉。
他知道这个家伙是何许人,而且非常讨厌他。这人是个自由投稿的新闻从业人员,自称为犯罪报道记者。他的专长是报道谋杀案,内容则充满了令人作呕的煽动性文字和错误的细节描述。事实上只有最烂的周报才会刊登这种东西。
这人悄悄溜开。马丁·贝克跨过绳子,他看见前方不远处索尔广场方向围起了另一处范围较小的警戒区。围起来的地方停满了黑白相间的警车,晃动着穿着闪闪发亮的雨衣且无法辨识的人影。红色双层公车附近的地面松软泥泞。
公车内部的灯亮着,大灯也开着,但光柱在大雨中照不远。
国家鉴识实验室的救护车停在后方,车头朝向卡尔贝里路方向。
法医的车也在现场。损毁的铁丝网后面有人忙着架起泛光灯。
这一切都显示发生的事情非比寻常。
马丁·贝克抬头望向对街阴暗的公寓建筑。几个人影在亮着灯的窗户里晃动。他看见水淋淋的窗玻璃后面映着模糊的白点似的人脸。一个光着腿、穿着靴子的女人在睡衣外面披上雨衣,从意外现场斜对面的公寓走出来。她走到街心时警察拦下她,抓着她的手臂领她走回公寓大门口。巡警大步往前,女人在旁边半跑半走,湿掉的白睡袍下摆缠在腿上。
马丁·贝克看不见公车门,但能瞧见里面有人走动,应该是鉴识实验室的人在工作吧。他也没看见任何凶杀组的同事,但想他们应该是在公车的另一边。
他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想到不久之后即九九藏书将面对的情景,双手在外套口袋中紧握成拳。他刻意避开法医的灰色车辆。
光线从双层公车中间敞开的门泻出,哈马尔站在光晕之中。
多年以来哈马尔都是他的长官,现在则是督察长。他在跟公车上的人说话。哈马尔转过身面对马丁·贝克。
“你来了。我还以为他们忘记打电话给你。”
马丁·贝克没有回答,走到车门口探头进去。
他觉得胃部一阵痉挛。情况比他想象中还要糟。
冰冷明亮的光线让每个细节都像蚀刻画般清楚浮现。整辆公车上满是血淋淋的扭曲尸体。
他想转身走开不看,但脸上毫不动声色。相反,他强迫自己在心中有条不紊地记下所有细节。实验室的人员正井然有99lib?序地默默工作。其中一人望着马丁。贝克,缓慢地摇摇头。
马丁·贝克将尸体一具具看过。他认不出任何人。至少在目前这种情况下认不出。
“那边那个,”他突然说,“他是……”
他转向哈马尔,突然说不下去了。
科尔贝里从哈马尔身后的黑暗中出现,没戴帽子,头发贴在前额上。
马丁·贝克瞪着他。
“嗨,”科尔贝里说,“我还在想你怎么了呢,正要告诉他们再打一次电话给你。”
他在马丁·贝克面前停下,仔细地望着他。
然后科尔贝里很快厌藏书网恶地瞥了公车内部一眼,接着说:
“你需要一杯咖啡。我替你弄一杯。”
马丁·贝克摇头。
“你需要。”科尔贝里说。
他嘎吱嘎吱地走开了。马丁·贝克瞪着他的背影,然后走到前门探头去看。脚步沉重的哈马尔跟在后面。
公车司机瘫在方向盘上。他的头被子弹打穿了。马丁·贝克看着那曾经是人脸的部位,对于自己竟然不觉反胃感到微微惊讶。他转向哈马尔,后者面无表情地望向雨中。
“他到底在这里干什么?”哈马尔毫无表情地说,“为什么在公车上?”
在这瞬间,马丁·贝克知道先前电话中提到的人是谁了。
通往公车上层阶梯后方的那扇窗户近旁,坐着奥克·斯滕斯特伦,凶杀组的警员,马丁·贝克的年轻同事。
“坐”或许不是正确的字眼。斯滕斯特伦成“大”字形瘫在座位上,深蓝色的毛葛雨衣上全是血,右肩靠在隔壁一位俯身向前的年轻女子背上。
他死了,跟那年轻女子和车上其他六个人一样。
他右手握着枪。
第七章
雨下了一整夜。虽然根据历书,这个时节太阳应该在七点四十分就升起,但今早一直到快九点时阳光才穿透云层,洒下微弱朦胧的光亮。
这辆红色的双层公车仍跟十小时前一样,停在北站街的人行道上。
但唯一相同的只有这一点。现在广大的警99lib?戒区里大约有五十个人,聚集在外围的好奇群众则越来越多。许多人从午夜开始就站在那里了,他们只看见警察和医护人员,以及鸣着警笛的各式车辆。一晚上警笛声不断,车子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开来开去,显然没有目的地,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没人确切知道任何事,但有一个词语口耳相传,很快就传遍了看热闹的人群、周围的住家和这座城市,最后渐渐成型,举国皆知。到现在这些词已经传到国外去了。
集体谋杀。
斯德哥尔摩的集体谋杀。
斯德哥尔摩公车上的集体谋杀。
每个人都认为自己至少知道这一点。
而国王岛街上的警察局知道的也不比这多。连谁负责调查此案都不确定。到处一片混乱。电话响个不停,人们来来去去,地板署脏了,而弄脏地板的人脾气恶劣,全身湿黏,又是汗又是雨。
“谁在处理死者名单?”马丁·贝克问道。
“大概是勒恩吧。”科尔贝里头也不回地说。
他正忙着把一张地图贴在墙上。这张图超过三码长,二分之一码宽,难搞得很。
“谁来帮我一下好吗?”他说。
“没问题。”梅兰德平静地说,放下烟斗站起来。
弗雷德里克·梅兰德是个外表严肃、条理分明的高瘦男子。
他四十八岁,是凶杀组的侦查员。科尔贝里和他一起搭档多年,都忘记有多少年了。而梅兰德却没忘。他以过目不忘闻名。
两部电话同时响起。
“喂,我是贝克督察……谁?他不在。要我请他回电吗?哦,这样啊。”
他挂了电话,伸手接另一部。一个年近半百、头发几乎全白的男人谨慎地打开门,迟疑地在门槛上停下。
“埃克,你要干什么?”马丁·贝克问道,边拿起话筒。
“那辆公车……”白发男子开口说。
“我什么时候回家?完全不知道。”马丁·贝克对着电话说。
“妈的。”科尔贝里叫起来,胶带黏在他肥肥的手指上。
“别急。”梅兰德说。
马丁·贝克转向站在门口的人。
“公车怎么啦?”
埃克关上门,看着手中的笔记。
“公车是在英国的利兰工厂制造的,”他说,“这种型号叫亚特兰。但我们这里叫做H三五型。车.99lib?上有七十五个座位。奇怪的是——”
门猛然打开。贡瓦尔·拉尔森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瞪着乱七八糟的办公室。他的浅色短雨衣、长裤和金发都湿透了,鞋子上全是泥巴。
“这里真他妈的一团糟。”他咕哝道。
“公车有什么奇怪的?”梅兰德问。
“这种车通常不跑四十七号的路线。”
“是吗?”
“我是说通常不跑。四十七路一般都是德国巴欣公司的公车在跑,也是双层的。这辆是例外。”
“这线索真棒极了。”贡瓦尔·拉尔森说,“这个疯子只杀英国公车上面的人。你是这个意思吗?”
埃克泄气地望着他。贡瓦尔·拉尔森甩甩头说:
“对了,大厅里的那群猴子在干吗?那些是什么人啊?”
“新闻记者。”埃克说,“得有人出去应付他们。”
“我不去。”科尔贝里立刻说。
“哈马尔、局长、司法部长或是什么大官不应该发个公告吗?”贡瓦尔。拉尔森说。
“很可能还没开始写呢,”马丁·贝克说,“埃克说得对,得有人去应付他们。”
“我不去。”科尔贝里又说了一遍。
然后他转过身,突然灵机一动似的,几乎是以胜利的姿态开口:
“贡瓦尔”他说,“第一个到现场的是你。你去举行记者会。”
贡瓦尔·拉尔森瞪着满屋子的人,用多毛的右手拂开额前一绺湿发。马丁。贝.99lib.克一声不吭,甚至没望向门口。
“好吧,”贡瓦尔·拉尔森说,“随便把他们赶到一个房间去,我去跟他们说。但我得先知道一件事。”
“什么?”马丁·贝克问。
“有人通知斯滕斯特伦的老娘吗?”
一片死寂,仿佛这个问题让房间里的所有人都变成了哑巴,包括贡瓦尔·拉尔森本人在内。站在门口的人扫视着大家。
最后梅兰德转过头说:
“通知过了。”
“很好。”贡瓦尔·拉尔森说,“砰”一声带上门。
“很好。”马丁·贝克对自己说,手指在桌上嗒嗒地敲着。
“这样好吗?”科尔贝里问。
“什么?”
“让贡瓦尔……你不觉得媒体对我们的批评已经够多了吗?”
马丁·贝克望着他,没有说话。科尔贝里耸耸肩。
“好吧,”他说,“反正无所谓。”
梅兰德回到座位上,拿起烟斗点燃……
“没错,”他说,“一点儿也不重要。”
他和科尔贝里已经把图贴起来了。这是一张公车下层的放大草图,上面画着一些人形,编号从一到九。
“勒恩跟乘客名单在哪里?”马丁·贝克喃喃道。
“关于公车还有另外一点——”埃克顽固地继续说。
电话响了。
第八章
用来和媒体面对面的办公室,丝毫不适合做这种用途。里面除了一张桌子、四张椅子、几个柜子之外什么也没有。贡瓦尔·拉尔森走进房间的时候,里面已经弥漫着香烟烟雾和湿外套的潮味。
他在门口停下,望着聚集的新闻记者和摄影师,毫无抑扬顿挫地说:
“你们想知道什么?”
接下来就是记者会进行的过程:
问:公车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
答:昨天晚上大约十一点十分的时候。
问:谁发现的?
答:街上的行人,他拦下巡逻警车。
问:公车上有多少人?
答:八个。
问:他们全死了吗?
答:对。
问:这些人是怎么死的?
答:目前还无法下定论。
问:他们的死是外部暴力造成的吗?
答:或许吧。
问:你说“或许”是什么意思?
答:就是我说的意思。
问:有枪击的迹象吗?
答:有。
问:这些人都是遭枪击身亡的吗?
答:或许吧。
问:那么这是集体谋杀案喽?
答:是的。
问:你们找到凶器了吗?
答:没有。
问:警方拘捕了任何人吗?
答:没有。
问:有任何线索或迹象显示出这是某个特定人士干的吗?
答:没有。
问:谋杀案是一个人犯下的吗?
答:不知道。
问:有任何迹象显示杀害这八名死者的不止是一个人吗?
答:没有。
问:一个人怎么可能在公车上杀掉全部的人,而没有任何人有时间阻止他?
答:不知道。
问:子弹是来自公车上,还是车外?
答:不是车外。
问:你怎么知道?
答:受损的窗玻璃是从内部打破的。
问:凶手使用什么武器?
答:不知道。
问:一定是机枪或冲锋枪吧?
答:无可奉告。
问:凶手行凶的时候,公车是在行驶还是停着的?
答:不知道。
问:公车被发现的位置,不是正显示凶手是在车子行进时开枪,所以车才会开到人行道上吗?
答:是的。
问:警犬闻到什么了吗?
答:当时在下雨。
问:这是一辆双层公车,对不对?
答:对。
问:尸体是在哪里?上层还是下层?
答:下层。
问:八个死者都在下层吗?
答:对。
问:知道死者的身份了吗?
答:不知道。
问:知道其中任何一人的身份了吗?
答:知道一个。
问:谁?司机吗?
答:不是,是警察。
问:警察?告诉我们他的名字好吗?
答:警员奥克。斯滕斯特伦。
问:斯滕斯特九九藏书
伦?凶杀组的?
答:对。
几个记者试图挤向门口,但贡瓦尔·拉尔森再度举起手。
“请不要进进出出,谢谢,”他说,“还有其他问题吗?”
问:斯滕斯特伦警察是公车上的乘客吗?
答:他并不是司机。
问:你们认为他只是偶然搭上这班公车的吗?
答:不知道。
问:这个问题是问你个人的:死者中有刑事部门的人,这你是否觉得完全是偶然?
答:我不是来这里发表个人意见的。
问:发生这件事之前,斯滕斯特伦警员是否在进行任何特殊的调查?
答:不知道。
问:他昨夜值勤吗?
答:没有。
问:他休假?
答:对。
问:那他一定是偶然搭上公车的。你能提供其他死者的名字吗?
答:不能。
问:这是瑞典发生的第一宗集体谋杀案。最近几年国外发生了好几件类似的事件。你认为这种疯狂的行为可能是受到国外,比方说美国的影响吗?
答:不知道。
问:警方是否认为凶手是个藉望引起注意的疯子?
答:这是一种理论。
问:是的,但这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警方是否根据这种理论办案?
答:所有线索和可能性我们都会加以调查。
问:有多少死者是女性?
答:两位。
问:那么其他六位是男性?
答:是的。
问:包括公车司机和斯滕斯特伦警员在内?
答:对。
问:等一下。我们获得的消息说,在警方架设封锁线之前,公车上有一个生还者被救护车送往医院了。
答:哦?
问:是真的吗?
答:下一个问题。
问:你显然是最先抵达现场的警察之一?
答:对。
问:你何时到达的?
答:十一点二十五分。
问:当时公车里面看起来怎样?
答:你觉得呢?
问:你觉得那是你生平见过最可怕的景象吗?
贡瓦尔·拉尔森神情茫然地望着发问者。那人是个年轻男子,戴着圆框的金丝边眼镜,留着不太整齐的红胡子。最后拉尔森说:
“我不觉得。”
这个回答引起了一些困惑。一位女记者皱起眉头,难以置信地说:
“这是什.99lib?么意思?”
“就是我说的意思。”
在加入警方以前,贡瓦尔·拉尔森是海军水兵。一九四三年八月,他参与了清理野狼号潜水艇的工作,野狼号撞上水雷,沉在海底三个月之后才打捞上来。殉职的三十三名水手中有几位跟他一起受过训。大战之后,他也参与协助从雷涅斯拉特军营引渡波罗的海诸国的通敌者。他见过从德国集中营里遣返回国的人,大部分都是妇女,而且存活下来的不多。
然而,他看不出为何要跟这群.99lib.t>年轻记者解释,于是简洁地说:
“还有其他问题吗?”
“警方接触过任何目睹这次事件的证人吗?”
“没有。”
“换句话说,斯德哥尔摩市内发生了集体谋杀案,八个人遇害。警方要说的就只有这些?”
“对。”
记者会就此结束。
第九章
勒恩带着乘客名单进来了好一会儿,房里的人才注意到他。
马丁·贝克、科尔贝里、梅兰德和贡瓦尔·拉尔森围着一张摆满现场照片的桌子,藏书网 勒恩突然出现在他们身边说:
“准备好了,名单。”
他出身于北方的阿耶普洛,虽然已经在斯德哥尔摩住了二十多年,但仍在使用瑞典北部的方言。
他把名单放在桌角,拉过一张椅子坐下。
“别这样吓人。”科尔贝里说。
房间里一直鸦雀无声,勒恩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好,咱们来瞧瞧。”贡瓦尔·拉尔森不耐烦地说道,伸手去拿名单。
他研读了一会儿,然后递回给勒恩。
“我没见过写得这么臭的字。你自己看得懂吗?你没打几份副本?”
“打了。”勒恩回答,“待会儿就给你们。”
“好吧。”科尔贝里说,“念出来。”
勒恩戴上眼镜,清清喉咙。他看着手中的名单。
“八个死者中有四个人住在终点站附近,”他开口说,“生还者也住在那里。”
“照顺序一个个来。”马丁·贝克说。
“好,第一个是司机。他颈背上中了两枪,后脑一枪,应该是立刻死亡。”
马丁·贝克用不着看勒恩从桌上找出来的那张相片,他清楚记得驾驶座上那个人的模样。
“司机叫古斯塔夫·本特森,四十八岁,已婚,有两个孩子,住在伊涅朵路五号。他的家人已经接获通知。这是他当天最后一趟车,本来等乘客在终点站下车后,他就会把车开到林达根街的翁斯堡停车场。车费袋里的钱都没动过,他的皮夹里有一百二十克朗。”
他从眼镜上缘望向其他人。
“目前关于他的资料只有这些。”
“继续。”梅兰德说。
“我照草图上的顺序说好了。第二个是奥克·斯滕斯特伦。背部五枪,右肩从侧面中了一枪,可能是反弹的子弹。他二十九岁,住在——”
贡瓦尔·拉尔森打断他.99lib.。
“跳过这段。我们知道他住哪儿。”
“我不知道。”勒恩说。
“继续。”梅兰德说。
勒恩清清喉咙。
“他住在柴豪夫路,未婚妻——”
“他们没订婚。不久前我才问过他。”
马丁·贝克不悦地瞥了贡瓦尔·拉尔森一眼,点头对勒恩示意继续。
“奥萨·托雷尔,二十四岁,在旅行社上班。”
他很快瞥了贡瓦尔·拉尔森一眼,说道:
“他们同居。我不知道有没有人通知她。”
梅兰德取出口中的烟斗说:
“通知了。”
桌边的五个人都看着斯滕斯特伦尸体残破的照片。他们已经看过了,宁愿不要再看一遍。
“他右手握着警枪,枪上了膛,但并没有发射。他口袋里的皮夹有三十七克朗、身份证、一张奥萨。托雷尔的照片、一封他母亲写来的信和几张收据。同时还有驾照、笔记本、笔和一串钥匙。等实验室的人检验完毕,这些都会还给我们。我可以继续吗?”
“请。”科尔贝里说。
“斯滕斯特伦旁边座位上的女孩子叫布里特·丹尼尔松,二十八岁,未婚,在主日医院上班。她是有执照的护士。”
“我想知道他们是不是一起的。”贡瓦尔·拉尔森说,“或许他在外面找乐子也说不定。”
勒恩不赞同地看着他。
“我们最好查清楚。”科尔贝里说。
“她和另外一个主日医院的护士一起住在卡尔贝里街八十七号。她的室友莫妮卡。格兰霍恩说,布里特。丹尼尔松是从医院搭公车直接回家的。她太阳穴中弹,一枪毙命。公车上中一颗子弹的只有她。她的皮包里有三十八件不同的东西。我要一一说明吗?”
“老天,不用了。”贡瓦尔·拉尔森说。
“草图上的第四个人是生还者阿尔方斯。什未林。他仰天躺在后方两排椅子中央的走道上。你们知道他的伤势。腹部中枪,一颗子弹卡在心脏附近。他四十三岁,自己一人住在北站街一一七号,在市政府的公路局上班。对了,他的情况如何?”
“还在昏迷中。”马丁·贝克说,“医生认为他有希望清醒过来。但就算他醒了,医生也不确定他能不能说话,甚至是不是记得任何事。”
“肚子里有子弹会妨碍你说话吗?”贡瓦尔·拉尔森说。
“是惊吓。”马丁·贝克说。
他把椅子往后推,直起身子,然后点燃一根烟,站在草图前面。
“角落这个人呢?”他说,“第八号?”
他指向公车最后面右手边的座位。勒恩查看名单。
“他中了八颗子弹。胸部和腹部。这是个阿拉伯人,叫穆罕默德·布西,阿尔及利亚公民,三十六岁,在瑞典没有亲戚。他住在北站街的99lib.寄宿公寓,显然是下班之后回家。他在代沙路的锯齿烧烤餐厅工作。目前没有他进一步的资料。”
“阿拉伯,”贡瓦尔·拉尔森说,“那个地方不是一天到晚有一堆枪击案吗?”
“你的政治常识太糟了,”科尔贝里说,“你应该申请调到警安会去。”
“正确的名称应该是‘国家警察委员会安全部门’。”贡瓦尔·拉尔森说。
勒恩站起来,从照片堆中找出一两张,排在桌面上。
“我们没办法辨认出这位无名氏,”他说,“第六号。他坐在中央车门后方靠外面的座位,中了六颗子弹。他口袋里有火柴盒擦燃的那一面、一包比尔香烟、一张公车票和一千八百二十三克朗现金。就这样。”
“那是很多钱。”梅兰德沉思道。
他们倾身靠向桌面,研究这不知名人士的照片。他瘫在座位上,双臂伸开,左脚在走道上,外套前胸全是血。他没有脸。
“操,太惨了。”贡瓦尔·拉尔森说,“他的亲娘也认不出他来。”
马丁·贝克回去研究墙上的草图。他伸出左手说:
“我不排除有两个的可能性。”
其他人望着他。
“两个什么?”贡瓦尔·拉尔森问。
“两个枪手。看看这些乘客,他们都没有离开座位,除了生还者;而他可能是中枪之后往前趴到地上的。”
“两个疯子?”贡瓦尔·拉尔森怀疑地说,“在同一时间?”
科尔贝里走过去站在马丁·贝克旁边。
“你是说,要是凶手只有一人的话,应该会有人及时反应?嗯,或许吧。但凶手只是开枪扫射而已。一切发生得很快,而且当时乘客可能都在打盹——”
“要继续念乘客名单吗?等我们查出武器是一把还是两把,就可以知道答案了。”
“当然,”马丁·贝克说,“埃纳尔,继续吧。”
“第七号是个叫做约翰·谢尔斯特伦的工头。他坐在无名氏的旁边,五十二岁,已婚,住在卡尔贝里街八十九号。据他的妻子说,他是从席贝莉街的工厂加班回来。没有任何异常之处。”
“只差在回家路上吃了一肚子枪子儿。”贡瓦尔·拉尔森说。
“中央车门前方的靠窗座位上是约斯塔·阿萨尔松,第八号,四十二岁。脑袋被轰掉了一半。他住在戴涅街四十号的住家兼办公室,和弟弟一起做进出口贸易。他老婆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班公车上。根据她的说法,他应该在纳法路参加俱乐部的聚会。”
“啊哈,”贡瓦尔·拉尔森说,“出去偷腥了。”
“是,的确有这种迹象。他的手提箱里有一瓶威士忌,黑牌的强尼沃克。”
“啊哈。”科尔贝里说,他是个老饕。
“除此之外他还带了不少保险套,”勒恩说,“手提箱的夹袋里有七个。还有一本支票簿和八百多克朗现金。”
“为什么是七个?”贡瓦尔·拉尔森问。
门打开了,埃克探头进来。
“哈马尔说要你们在十五分钟之后到他办公室去。也就是谠十点四十五分。做简报。”
他走开了。
“好,我们继续。”马丁·贝克说。
“说到哪里了?”
“有七个保险套的男人。”贡瓦尔·拉尔森说。
“关于这个人,还有其他可说的吗?”马丁·贝克问。
勒恩瞥向自己鬼画符似的名单。
“我想没了。”
“那就下一个。”马丁·贝克坐在贡瓦尔·拉尔森的桌上说。
“第九号坐在阿萨尔松前面第二个座位。希尔杜·约翰松女士,六十八岁,住在北站街一百一十号。肩膀中弹,脖子被打穿。她有个出嫁的女儿住在费斯曼纳街,她替女儿看完孩子从那里回家。”
勒恩把名单折起来塞进外套口袋。
“就这些人。”他说。
贡瓦尔·拉尔森叹了口气,把照片整齐地分成九叠。
梅兰德放下烟斗,咕哝一声出去上厕所。
科尔贝里往后靠,翘起椅子的前脚。
“我们从这一切里头到底知道了些什么?一个寻常的晚上,在一辆平常的公车上,有九个很普通的人毫无理由地被冲锋枪干掉了。除了那个身份不明的人之外,我看不出哪一个人不对劲儿。”
“有一个。”马丁·贝克说,“斯滕斯特伦。他在公车上干什么?”
没有人回答。
一个小时之后,哈马尔问马丁·贝克同样的问题。
哈马尔召集了一个特殊调查小组,从现在开始,这个小组将全力侦办这起公车谋杀案。小组成员包括十七位经验丰富的刑事人员,由哈马尔领头。马丁。贝克和科尔贝里同时也负责这项调查。
所有已知的事实都仔细研究过了,也分析了形势,任务便分派出去。简报结束,除了马丁·贝克和科尔贝99lib?里以外的人都出去了以后,哈马尔说:
“斯滕斯特伦在公车上干什么?”
“不知道。”马丁·贝克回答。
“似乎也没人知道他最近在忙什么。你们知道吗?”
科尔贝里双手一摊,耸耸肩。
“完全不知道。我是说除了例行公事之外。照理来说应该没在忙什么。”
“最近我们很清闲,”马丁·贝克说,“他休了不少假。之前他加了很多班,所以当然该让他休假。”
哈马尔双眉紧皱沉思着,手指在桌边嗒嗒地敲,然后他说。
“谁通知他的未婚妻?”
“梅兰德。”科尔贝里说。
“我想该有人尽快去和她谈谈,”哈马九九藏书尔说,“她一定知道斯滕斯特伦在干什么。”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加上一句:“除非他……”
他沉默下来。
“除非什么?”马丁·贝克问。
“你的意思是,除非他和公车上那个护士在一起?”科尔贝里道。
哈马尔一言不发。
“或是正要去找别的女人。”科尔贝里说。
哈马尔点点头。
“去查清楚。”他说。
第十章
国王岛街警察局外头站着两个巴不得自己能在别处的人。
他们穿戴着警帽和金色纽扣的皮夹克,肩上的皮带横过胸前,腰间佩着手枪和警棍。这两人是克里斯蒂安松和卡凡特。
一位穿着齐整的年长女士迎向他们,问道:
“对不起,叶奈街要怎么走?”
“这位太太,我不知道。”卡凡特说,“问警察吧,那边有一个。”
女人张口结舌地望着他。
“我们对这里不熟。”克里斯蒂安松很快解释。
他们走上台阶时,那位女士还盯着他们看。
“你想他们找我们要干吗?”克里斯蒂安松焦急地问。
“当然是要听我们的证词啦。”卡凡特回道,“是我们发现的,不是吗?”
“没错,”克里斯蒂安松说,“但是——”
“不要但是了,克勒。进电梯去。”
他们在三楼碰见科尔贝里。心不在焉的他阴郁地跟他们点点头,然后打开一扇门说:
“贡瓦尔·索尔纳来的那两个家伙到了。”
“叫他们等着。”办公室里的声音说。
“等吧。”科尔贝里说,然后走掉了。
他们等了二十分钟后,卡凡特振作起来说:
“这他妈的到底是要干吗?我们应该在休假,我答应席芙,她去看医生的时候我负责带孩子。”
“你说过了。”克里斯蒂安松沮丧地说。
“她说她的那里有点儿怪怪的——”
“对,这你也说过了。”克里斯蒂安松喃喃道。
“这下她可能又要大发雷霆了。”卡凡特说,“我搞不懂现在的女人。而且她看起来糟透了。夏思婷的屁股也变大了吗?”
克里斯蒂安松没回答。
夏思婷是他老婆,他不喜欢讨论她。
卡凡特似乎不在乎。
五分钟之后,贡瓦尔·拉尔森打开门,简短地说:
“进来。”
他们进去坐下。贡瓦尔·拉尔森挑剔地打量他们。
“请坐。”
“我们已经坐下了。”克里斯蒂安松实事求是地说。
卡凡特用不耐烦的手势制止他。他开始察觉到有麻烦了。
贡瓦尔·拉尔森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他走到桌后,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说:
“你们俩当警察多久了?”
“八年。”卡凡特说。
贡瓦尔·拉尔森从桌上拿起一张纸研究了半天。
“你识字吗?”他问。
“当然。”克里斯蒂安松在卡凡特来不及制止前说道。
“那就给我看看这个。”
贡瓦尔·拉尔森把纸推过桌面。
“你知道上面写着什么吗?还是要我解释?”
克里斯蒂安松摇摇头。
“我很乐意解释。”贡瓦尔·拉尔森说,“这是犯罪现场的初步调查报告。上面显示有两个穿着十二号鞋子的家伙,在整辆该死的公车上层和下层,留下总共大约一百个脚印。你觉得这两个人是谁?”
没有回答。
“我可以进一步解释,不久前我跟实验室的专家谈过,他说现场看起来像是有一群河马在那里晃荡了几小时。这位专家认为一群为数只有两名的人类,竟然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几乎消灭了所有的证据,这真是不可思议。”
卡凡特开始生气了,他冷冷地瞪着桌后的人。
“既然河马或其他动物通常不会携带武器到处走,”贡瓦尔·拉尔森的声音甜得像是掺了蜜。“可见,是有人在公车里用七点六五毫米口径的沃尔特手枪开了一枪——确切来说,是朝前车门的台阶上方射击。你们觉得是谁开的枪?”
“是我们,”克里斯蒂安松说,“其实是我。”
“哦,真的吗?你开枪要打什么?”
克里斯蒂安松悲惨地抓抓脖子。
“没有。”他说。
“那是警告性射击。”卡凡特说。
“警告谁?”
“我们想凶手可能还在公车上,躲在上层。”克里斯蒂安松说。
“结果有吗?”
“没有。”卡凡特说。
“你怎么知道?在开枪之后你们干了什么事?”
“我们上去查看。”克里斯蒂安松说。
“上面没人。”卡凡特说。
贡瓦尔·拉尔森瞪着他们足足半分钟。然后他“砰”一声猛拍桌子,怒吼起来。
“所以你们俩都上去了!他妈的你们怎么这么蠢?”
“我们是从不同的方向上去的,”卡凡特为己方辩护。“我从后面的阶梯上去,克里斯蒂安松走前面。”
“这样在上层的人才不会逃掉。”克里斯蒂安松说,试图让情况好转。
“老天爷,上面根本没人!你们只是摧毁了整辆公车上的每一个脚印!更不要说外面!你们干吗要在尸体之间踩来踩去?让现场更恶心吗?”
“看是不是有人还活着。”克里斯蒂安松说。
他脸色发白,吞了一下口水。
“别又吐了,克勒。”卡凡特责怪他。
门打开了,马丁·贝克走进来。克里斯蒂安松立刻起立,过一会儿卡凡特也站起来。
马丁·贝克对他们点点头,疑惑地望着贡瓦尔·拉尔森。
“是你在大吼大叫吗?吼这两个小子没有帮助吧。”
“有帮助,”贡瓦尔·拉尔森反唇相讥,“这会有建设性。”
“建设性?”
“正是。这两个白痴……”他停顿下来,修正自己的措辞。
“这两位同僚是我们唯一的证人。听好了,你们两个。你们到达现场是什么时候?”
“十一点十三分,”卡凡特说,“我看了表。”
“而我则坐在现在这个地方。”贡瓦尔·拉尔森说,“我在十一点十八分接到电话。如果我宽松地说你们搞无线电搞了半分钟,而无线电管制中心花了十五秒联络我,那还剩下四分多钟。这段时间你们在干什么?”
“这个嘛……”卡凡特说。
“你们像中了毒的老鼠一样四处乱窜,踩在别人的血和脑浆上,移动尸体,天知道还做了什么。整整四分钟。”
“我实在看不出这有什么建设性——”
马丁·贝克开口,但贡瓦尔·拉尔森打断他。
“等一下。先不提这些智障花了四分钟摧毁证据,他们的确在十一点十三分抵达现场。而且他们不是自愿前去的,是有个人发现了公车,然后告诉他们的。对不对?”
“对。”卡凡特说。
“那个遛狗的家伙。”克里斯蒂安松说。
“正是。这个人来报警,但他们甚至没问人家的名字。如果不是这人今天自动出现的话,我们可能永远也找不到他。你们看见这个遛狗的人是什么时候?”
“这个嘛……”卡凡特说。
“大概在我们找到公车前的两分钟。”克里斯蒂安松说,低头望着靴子。
“正是,因为根据这人的证词,你们俩浪费了至少一分钟坐在车子里,无礼地对他吼叫,吼些狗呀什么的。我说错了吗?”
“没有。”克里斯蒂安松喃喃道。
“因此你们接到消息的时候,大约是十一点十分或十一分。这人拦下你们的时候,你们距离公车有多远?”
“大约三百码。”卡凡特说。
“没错,没错,”贡瓦尔·拉尔森说,“由于这位先生已经七十岁了,还拖着一只生病的腊肠狗——”
“生病?”卡凡特惊讶地说。
“正是,”贡瓦尔·拉尔森回道,“那只该死的狗椎间盘移位,后腿几乎不能动。”
“我终于开始明白你的意思了。”马丁·贝克说。
“嗯。今天我让这位先生循原路走了一遍,也带着他的狗。叫他走了三趟。狗就不行了”
“这是虐待动物。”卡凡特义愤地说。
马丁·贝克惊讶且充满兴味地望了他一眼。
“在任何情况下,这对搭档都无法在三分钟之内走完这段路,无论怎么赶都不行。也就是说,这位先生最迟一定是在十一点七分看见公车的。因此我们几乎可以确定屠杀发生在那之前的三到四分钟。”
“你怎么知道?”克里斯蒂安松和卡凡特异口同声。
“关你们屁事。”贡瓦尔·拉尔森反驳。
“因为斯滕斯特伦警员的表,”马丁·贝克说,“一颗子弹打穿他胸口,停在右手腕上,打断了他的欧米茄计时码表的表芯,专家说在这一刻表就停了。表上的指针显示是十一点三分三十七秒。”
贡瓦尔·拉尔森怒视着他。
“我们了解斯滕斯特伦警员,他非常讲究时间。”马丁·贝克哀伤地说,“钟表商叫这种人为‘分秒必争’型,也就是说他的表永远都显示分秒不差的时间。继续吧,贡瓦尔。”
“遛狗的先生从卡尔贝里路的方向沿着北丘路走。事实上在路口的时候公车曾开过他身边。他在北丘路上走了五分钟,这段路公车大概只花了四十五秒。他在路上没碰到任何人。当他走到转角的时候,看见公车停在街道对面。”
“那又怎样?”卡凡特说。
“闭嘴。”贡瓦尔·拉尔森说。
卡凡特猛然动了一下,张开了嘴,但瞥了马丁·贝克一眼后把嘴闭上。
“他没有看见车窗玻璃破了,而这两位神奇小子慢慢爬到现场的时候也没注意到。但这位先生看见前门是打开的。他以为发生了意外,所以立刻去求援。他判断,与其爬上北丘路的坡道回去,不如走到下一站快。的确没错,所以他就沿着北站街朝西南方向走。”
“为什么?”马丁·贝克问。
“因为他以为终点站会有另外一辆公车。而事实上并没有。不幸的是,他碰上了警察的巡逻车。”
贡瓦尔·拉尔森瓷蓝的眼睛充满了杀气,瞥向克里斯蒂安松和卡凡特。
“一辆从他们的管区索尔纳爬出来的巡逻车,就像你翻动石头后,底下爬出来的东西一样。你们两个花了多少时间停在市区界线上,坐在车里让引擎空转?”
“三分钟。”卡凡特说。
“好像是四五分钟吧。”克里斯蒂安松说。
卡凡特凶恶地瞪他一眼。
“你们看见有其他人从那个方向过来吗?”
“没有,”克里斯蒂安松说,“只有那个遛狗的人。”
“这就证明了凶手并没有沿着北站街从西南方向逃走,也不是往北走北丘路。如果我们假设他没有翻越铁丝网进入堆栈场,那就只剩下唯一的可能性——北站街的相.99lib.t>反方向。”
“你……我们怎么知道他没进公车停车场?”克里斯蒂安松问。
“因为你们两个唯一没踩乱的地方就是那里。你们也忘记要翻越铁丝网到另外一边去乱搞。”
“好了,贡瓦尔,你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马丁·贝克说,“很好。通常警方总要花不少时间才开始行动。”
这句话让克里斯蒂安松和卡凡特鼓起勇气,交换了安心和会心的眼神。但贡瓦尔。拉尔森吼道:
“如果你们俩有点儿脑子,就该上车去追凶手,把他逮捕起来。”
“或者一起被他宰掉。”克里斯蒂安松悲观地回嘴。
“我逮那王八蛋的时候,绝对会拿你们俩当挡箭牌。”贡瓦尔·拉尔森野蛮地说。
卡凡特偷瞄墙上的钟一眼,说道:
“我们可以走了吗?我老婆——”
“可以,”贡瓦尔·拉尔森说,“你们可以下地狱去!”
他避开马丁·贝克谴责的眼神。
“他们为什么不用点脑筋?”
“有些人需要比较长的时间来培养思考的方式,”马丁·贝克和蔼地说,“不是只有警探需要。”
第十一章
“现在我们得好好想想。”贡瓦尔·拉尔森迅速地说,“砰”地甩上门。“三点整要去跟哈马尔做简报,也就是十分钟后。”
马丁·贝克正坐着听电话,愠怒地看了他一眼。科尔贝里从正在阅读的文件上抬起头来,面色阴沉地喃喃道:
“好像我们不知道似的。你试着空肚子用脑筋,看看有多容易。”
挨饿工作会让科尔贝里情绪恶劣。到现在为止他已经至少三顿饭没吃了,因此心情特别糟糕。更有甚者,他觉得可以从贡瓦尔·拉尔森满足的表情中看出这家伙刚刚才出去吃了东西,而这个念头并没让他好过一点。
“你上哪儿去了?”他怀疑地问。
贡瓦尔·拉尔森没有回答。科尔贝里看着他走过去坐在桌后。
马丁·贝克放下电话。
“你在抱怨什么?”他说。
然后他站起来,拿起资料走向科尔贝里。
“这是实验室送来的,”他说,“他们清点出六十八个弹壳。”
“什么口径?”科尔贝里问。
“跟我们想的一样,九毫米。没有证据显示其中六十七个不是来自同一把武器。”
“那第六十八个呢?”
“七点六五沃尔特型。”
“那个克里斯蒂安松朝天花板开的一枪。”科尔贝里道。
“是的。”
“这就表示凶手可能只有一人。”贡瓦尔·拉尔森说。
“对。”马丁·贝克说。
他走到草图前面,在最宽的中间车门处画了一个叉。
“没错,”科尔贝里说,“他一定是站在那里。”
“这就解释了……”
“什么?”贡?99lib?瓦尔·拉尔森问。
马丁·贝克没有回答。
“你刚才要说什么?”科尔贝里问,“‘这就解释了……’?”
“为什么斯滕斯特伦没有时间开枪。”马丁·贝克说。
其他人惊讶地望着他。
“嗯哼。”贡瓦尔·拉尔森说。
“对,对,你们两个都没错……”马丁·贝克迟疑地说,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按摩鼻根。
哈马尔打开门走进来,埃克和一个检察官办公室来的人跟在后面。
“重建犯案现场,”他突兀地说,“所有电话都不接。你们准备好了吗?”
马丁·贝克心情低落地望着他。斯滕斯特伦进房间的习惯跟他一模一样,总是出奇不意,而且从不敲门,几乎从不。这令人非常恼怒。
“你拿着什么?”贡瓦尔·拉尔森问,“晚报?”
“是的,”哈马尔回答,“非常振奋人心。”
他扬着手中的报纸,充满敌意地瞪了他们一眼。标题是黑色的大字,但报道却没有什么内容。
“我引述报上的话,”哈马尔说,“‘这是本世纪最大的谋杀案’,斯德哥尔摩凶杀组的刑事调查人员贡瓦尔·拉尔森说道。他还说:‘我这辈子没有看过这么凄惨的景象!!’后面加了两个惊叹号。”
贡瓦尔·拉尔森重重地跌回椅子里,皱起眉头。
“你可有伴呢,”哈马尔说,“司法部长也超越了自己以前的表现。这股蔑视法律的风气和犯罪心态必须加以阻止。警方已经投入所有的人力物力资源,将尽快逮捕犯人。”他举目四顾。
说道:“原来这些就是我们的资源。”
马丁·贝克擤鼻涕。
“‘本国最优秀的犯罪专家已经有超过百人直接参与调查’”
哈马尔继续念,“‘这是本国犯罪史上最大的侦查团队。’”
科尔贝里叹了口气,抓抓头皮。
“政客。”哈马尔喃喃自语。
他把报纸扔到桌上。
“米兰德在哪里?”
“跟心理学家咨商。”科尔贝里说。
“隆恩呢?”
“在医院。”
“医院方面有任何消息吗?”
马丁·贝克摇头。
“他们还在动手术。”他说。
“好吧,”哈马尔说,“重建现场。”
科尔贝里翻阅手上的文件。
“公车在十点钟左右离开贝尔曼斯洛。”他说。
“左右?”
“是的。全部的公车时刻表都被滨海大道上的示威搞乱了。车子因为交通阻塞或者警方封锁而动弹不得,由于脱班情形严重,司机都得到指示,不要管发车时间,到了终点站就直接开回去。”
“用无线电通知的吗?”
“对。这项指示已经在九点钟过后,通过斯德哥尔摩交通局的频道通知四十七路公车的司机了。”
“继续。”
“我们假设也有其他乘客搭了这辆公车的部分路段。但目前我们还没找到这样的证人。”
“他们会出现的。”哈马尔说,他指着报纸,加上一句:“看见这份报道以后。”
“斯滕斯特伦的表停在十一点三分三十七秒,”科尔贝里毫无表情地继续,“有理由假设枪击是在那时发生的。”
“第一枪还是最后一枪?”哈马尔问。
“第一枪。”马丁·贝克说。
他转向墙上的草图,将右手食指放在刚刚画的又上面。
“我们假设凶手站在这里,”他说,“在下车门的前面。”
“你们基于什么这样假设?”
“弹道分析。子弹的弹壳和尸体位置之间的关系。”
“好。继续。”
“我们也假设凶手扫射了三次。第一轮从左到右,所有坐在公车前面的人都被击中——也就是草图上的一、二、三、八和九号。一号是司机,二号是斯滕斯特伦。”
“然后呢?”
“然后他转身,可能是朝右转,对公车后面的四个人又扫了一轮,也是从左到右,打死了五、六和七号,四号什未林则受了重伤。什未林仰天躺在走道的后端。我们认为这表示他原来坐在左边纵向的座位上,他有时间站起来,因此应该是最后被打中的。”
“第三轮呢?”
“朝前方扫射,”马丁·贝克说,“这次从右到左。”
“武器一定是冲锋枪?”
“是的,”科尔贝里说,“非常有可能。如果那是典犁的军用枪——”
“等一下,”哈马尔打断他说,“这花了多久时间?往前射击,往右扫射,向后射击,枪口再朝前,把弹匣里的子弹打光?”
“我们还不知道他用的是哪一种武器——”科尔贝里开口说,但是贡瓦尔。
拉尔森打断了他。
“大约十秒。”
“他怎么离开公车的?”哈马尔问。
马丁·贝克朝埃克点点头说:
“该你了。”
埃克用手拢拢银发,清 清喉咙。
“后方的车门是打开的,凶手很有可能是从那里下车。为了打开后车门,他得先往前走到司机旁边,伸手越过司机拉动开关。”
他拿出眼镜用手帕擦亮,再走到墙边。
“我放大了两张说明书上的图,”他说,“一张是仪表板,另一张是前门的操纵杆。第一张图上显示,车门线路的开关是十五号,而门的操纵杆是十八号。操纵杆位于方向盘左边、侧窗前方下面不明显的地方。而从第二张图上可以看出来,操纵杆本身可以移到五个不同的位置。”
“谁搞得清楚这种玩意儿?”贡瓦尔·拉尔森说。
“第一个位置,也就是水平位置,两个车门都关闭。”埃克不为所动地继续说,“第二个位置,也就是往上一格,后方上车门会打开。第三个位置,也就是往上两格,两个车门都会打开。操纵杆往下还有两种位置,第四和第五个位置。第四位置前方上车门会打开,第五位置两个车门都会打开。”
“做总结。”哈马尔说。
“总而言之,”埃克说,“凶手一定是从下车门直接沿着走道走到驾驶座。他弯身越过趴在方向盘上的司机,把操纵杆移到第二个位置,也就是说,警方巡逻车到达时还开着的那个门。”
马丁·贝克立刻跟上这条线索。
“事实上有迹象显示,最后一轮子弹是在枪手沿着走道前进时发射的,亦即往左扫射。其中似乎有一颗子弹击中斯滕斯特伦。”
“完全是壕沟战策略。”贡瓦尔·拉尔森说。
“刚才贡瓦尔发表了非常中肯的意见,”哈马尔讽刺道,“表示他根本什么也不懂。这一切都显示凶手很了解公车,知道仪表板如何运作。”
“至少知道操纵杆怎么用。”埃克坚持道。
房中一片沉寂。哈马尔皱起眉头。最后他说:
“你们是说,有个人突然站在公车中央,开枪打死每个人,然后扬长而去?没人有时间反应?司机没99lib?从镜子里看见任何动静?”
“不是,”科尔贝里说,“并不尽然。”
“那你们是什么意思?”
“有人从公车上层走后面的楼梯下来,手上拿了冲锋枪。”
马丁·贝克说。
“某个独自坐在上层的人,”科尔贝里说,“某个在等待最佳时机的人。”
“司机要怎么知道上层有没有人?”哈马尔问。
他们全都期待地望着埃克,后者再度清清喉咙。
“阶梯上有感应器,会把信号送到仪表板上的计数器。每次有乘客走上前面的阶梯,计数器就会加一,这样司机就可以随时知道上层有多少人。”
“公车被发现时,计数器显示的是零?”
“对。”
哈马尔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他说:
“不对,这根本说不通。”
“什么说不通?”马丁·贝克问。
“这个现场重建。”
“为什么?”科尔贝里道。
“似乎计划得太周详了。干下集体谋杀案的疯子不可能这么仔细地事先想好步骤。”
“哦,这我可不确定,”贡瓦尔·拉尔森说,“去年夏天美国的那个疯子从一栋钟楼上打死了三十几个人,他可是仔细地计划过,连吃的东西都带了呢。”
“没错,”哈马尔说,“但他有一点没算计到。”
“什么?”
回答的人是马丁·贝克……
“要如何逃走。”
第十二章
七个小时之后,时间是晚上十点,马丁·贝克和科尔贝里仍在国王岛路的警察局。
外面天色已黑,雨.99lib.也停了。
没发生任何值得一提的事;官方说法就是:“调查的状况并未改变。”
那位在御林军医院濒死的生还者仍旧濒临死亡。
一整个下午有二十位好心的证人出现。后来发现其中十九位其实搭的是别班公车。
剩下的唯一一位证人是个十八岁的女孩,她在新桥广场上车,坐了三站,然后在赛耶市场换搭地铁。她说有几个乘客跟她一起下车。这情形是很有可能的。她尽力认出了司机,但仅此而已。
科尔贝里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不停瞥向门口,仿佛预期会有人打开门冲进来。
马丁·贝克站在墙上张贴的几张图前面。他双手交握在背后,慢慢地前后摇晃身体,这是他多年前当巡逻警员时养成的坏习惯,一直都改不掉。
他们把西装外套挂在椅背上,卷起了袖子。科尔贝里的领带扔在桌上,虽然房里并不怎么暖和,但他脸上和腋下却都在出汗。马丁·贝克猛咳了好长一阵子,然后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继续研究草图。
科尔贝里停下脚步,挑剔地望着他,说道:
“你的声音听起来糟透了。”
“你越来越像我老婆。”
就在此时,哈马尔打开门走进来。
“拉尔森和梅兰德呢?”
“回家了。”
“勒恩呢?”
“在医院。”
“对,没错。有消息吗?”
科尔贝里摇头。
“你们明天就兵强马壮了。”
“兵强马壮?”
“支援的人手,从别处调来的。”哈马尔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暧昧地加上一句:“他们认为这是必要的。”
马丁·贝克小心翼翼地擤鼻涕。
“是谁?”科尔贝里问,“还是该说,是些什么人?”
“一个叫蒙松的家伙明天会从马尔默上来。你们认识他吗?”
“我见过他。”马丁·贝克毫不带劲地回答。
“我也见过他。”科尔贝里说。
“他们还设法把贡纳尔·阿尔贝里从穆塔拉调来。”
“他还好。”科尔贝里焦躁地说。
“我只知道这么多,”哈马尔说,“还有人会从松兹瓦尔过来,但不知道是谁。”
“哦。”马丁·贝克说。
“当然啦,除非你们在明天之前就把案子破了。”哈马尔阴郁地说。
“当然当然。”科尔贝里附和。
“各种事实似乎指向——”
哈马尔停下来,仔细地望着马丁·贝克。
“你怎么了?”
“感冒。”
哈马尔仍旧瞪着马丁瞧。科尔贝里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说道:
“我们只知道昨晚有人在公车上开枪扫射了九个人。这人遵照国际集体谋杀案的一般惯例,没有留下任何线索,也没被逮捕。当然了,他可能已经自杀了,但就算这样我们也不知道。目前有两个确切的线索——子弹和弹壳,我们可以依此找出武器。还有就是医院里的生还者,他可能清醒过来,告诉我们是谁开的枪;他坐在公车后面,一定看见了凶手。”
“嗯哼。”哈马尔咕哝一声。
“线索的确不多,”科尔贝里说,“特别是如果这位舒利老兄死掉,或者失去记忆的话——他的伤势毕竟很严重。我们不知道凶手的动机,也没有任何有用的证人。”
“还可能会出现其他证人,”哈马尔说,“动机也不成问题。干下集体谋杀的凶手都是心理变态,他们行动的理由通常都有病理学成因。”
“哦,”科尔贝里说,“梅兰德在调查科学方面的相关证据。我想他很快就可以准备一份备忘录。”
“我们最大的机会——”哈马尔望着时钟。
“就是彻底调查。”科尔贝里替他说完。
“正是,十次里面有九次都是这样找到凶手的。没事别在这里耗太久,最好休息休息,明天再说。晚安。”
他离开了,房中一片沉寂。几秒钟后科尔贝里叹了口气:
“你哪根筋不对?”
马丁·贝克没有回答。
“斯滕斯特伦?”科尔贝里自顾自地点头,充满哲学意味地说:“想想看,这么多年来,我对这小子可真够凶的。然后他就自个儿去被人干掉了。”
“这个蒙松,”马丁·贝克说,“你还记得他吗?”
科尔贝里颔首。
“老是叼着牙签的家伙。我不觉得应该把每个有空的人都叫来。他们应该让我们自己处理,这样比较好一你、我和梅兰德。”
“好吧,至少阿尔贝里还可以。”
“当然,”科尔贝里回道,“但过去十年以来,他在穆塔拉办过几件谋杀案?”
“一件。”
“这就对了。此外,我也讨厌哈马尔那种高高在上地对我们说些陈腔滥调的坏习惯。‘心理变态’、‘病理学的成因’、‘兵强马壮’,啧。”
又一阵沉默。然后马丁·贝克望着科尔贝里说:
“所以呢?”
“所以什么?”
“斯滕斯特伦在公车上干什么?”
“就是这点,”科尔贝里说,“他到底在那里干吗?或许是因为那个女孩儿吧,那个护士。”
“如果是跟女人约会,他会带枪吗?”
“或许吧,这样看起来有男子气概。”
“他不是那种人,”马丁·贝克说,“你跟我一样清楚。”
“好吧,无论如何他都常常带着枪,比你经常多了,比起我来更经常。”
“是的,在他值勤的时候。”
“我只在他值勤的时候见过他。”科尔贝里冷冷地说。
“我也是。但他是公车上第一批死者也是事实。虽然如此,他却有时间解开外套的两颗纽扣和拿出手枪。”
“这也就是说,他外套上的纽扣本来就没扣,”科尔贝里沉思道。“还有一件事。”
“什么?”
“哈马尔在今天重建现场时说的。”
“对了,”马丁·贝克喃喃道,“他是这么说的:‘这根本说不通。干下集团谋杀案的疯子不可能这么仔细地事先想好步骤。’”
“你觉得他说中了吗?”
“原则上没错。”
“也就是说……”
“开枪的人并不是精神有毛病的集体谋杀犯;或者是说,他不是为了惊世骇俗而犯 案的。”
科尔贝里用叠好的手帕擦拭额上的汗水,然后沉思着打量手帕。
“拉尔森先生说——”
“贡瓦尔吗?”
“就是他,没别人。在回家喷香他的胳肢窝之前,他还以绝顶的智慧说他完全不懂。比方说,为什么这个疯子没自杀,或是没留下来让我们逮住他。”
“我想太低估贡瓦尔了。”马丁·贝克说。
“是吗?”科尔贝里恼怒地耸耸肩。“哎呀,这一切简直是荒唐透顶。凶手当然是个集体杀人犯,而且一定疯了。他现在甚至可能正坐在家里看电视,享受自己制造出来的成果。要不然他也可能自杀身亡了。斯滕斯特伦有武器一事根本无关紧要,因为我们不知道他的习惯。他可能是跟那护士在一起,要不然他也可能正要去找乐子或找朋友什么的。他甚至可能跟女朋友吵了架,或是被妈妈骂了,坐99lib?在公车上生闷气,因为电影院已经关门了,而他没地方可去。”
“至少这点我们可以查出来。”马丁·贝克说。
“是的,等明天。但现在我们还有一件事可做,抢在其他人之前做。”
“搜他在瓦斯贝加的办公桌。”马丁·贝克说。
“你的推理能力令人佩服。”科尔贝里表示。
他把领带塞进裤袋里,开始穿上衣。
空气冰冷且弥漫着雾气,夜霜像尸衣似的覆盖在树木、街道出口屋顶上。科尔贝里看不清楚挡风玻璃外面的情况,车子在弯道上打滑时他喃喃咒骂着。到南边警察局的路上他们只交谈了一次。
“集体杀人犯通常都有遗传性的犯罪倾向吗?”科尔贝里想知道。
马丁·贝克回答:
“通常如此,但是不能一概而论。”
瓦斯贝加的警察局杳无人迹,一片死寂。他们走过前厅,上了楼,在三楼玻璃门旁边的圆形装置上输入密码,进入斯滕斯特伦的办公室。
科尔贝里迟疑了一下,然后在桌前坐下,试着拉抽屉。没有上锁。
办公室井然有序,没有私人的氛围。斯滕斯特伦的桌上甚至连一张未婚妻的相片也没有。
然而文具盒里却有两张他自己的照片。马丁·贝克知道为什么。几年以来斯滕斯特伦第一次走运,能在圣诞和新年期间休假。他已经定了机位要去加纳利群岛……拍照是因为需要新护照。
走运。
马丁·贝克思忖并望着照片。照片是不久前才拍的,比晚报头版上的那张好多了。
斯滕斯特伦看起来比实际年龄二十九岁还要年轻。他的表情开朗坦诚,深棕色的头发往后梳。照片上头发看起来跟平常一样不听话。
起先一些同事,包括科尔贝里在内,都觉得他天真平凡;科尔贝里冷嘲热讽和常常颐指气使的态度一向让人如坐针毡。
但那已经是过去式了。马丁·贝克记得当他们都还在克里斯丁堡的旧警局时,他曾和科尔贝里讨论过这件事。那时候他说:
“你为何老是为难这小子?”
科尔贝里回道:
“因为我要戳破他伪装的自信,给他机会重新建立信心,帮助他成为一个好警察,教他进房间要先敲门。”
或许科尔贝里说得没错。无论如何,过了一年又一年,斯滕斯特伦的确有所长进。虽然他始终没学会进房间前先要敲门,不过却成为了一个好警察,能干、努力,有一定程度的辨识能力。从外表看来他似乎是警方的装饰品:令人愉快的长相、态度讨喜、身强体壮,还是个好运动员。他几乎可以用来充做招募新人的广告,光这点就比其他人高明多了——比方说科尔贝里,他傲慢自大,浑身软肉,而且容易发胖;或是苦行僧似的梅兰德,他的外表绝对不会推翻“最无趣的人通常是最好的警察”
这个假设;或是各方面都是一样平凡的红鼻子勒恩;或是贡瓦尔。拉尔森,他巨人般的身材和锐利的眼神可以把任何人吓得魂不附体,而且他还以此自满呢。
或者是他自己,成天鼻子不通的马丁·贝克。他昨天晚上才照过镜子,看见一个面容消瘦、高大邪恶的身影,有着宽宽的前额,多肉的下巴和哀伤的灰蓝眼睛。
除此之外,斯滕斯特伦还有某些对他们非常有用的特殊才能。
马丁·贝克一面想着这些事情,一面打量着科尔贝里一一拿出抽屉放在桌上的物品。
他开始冷酷地评估这个叫做奥克。斯滕斯特伦的男人。不久之前,哈马尔在国王岛街的办公室里对他口出陈腔滥调,当时几乎要击垮他的情绪已不复存在了;那一刻已经成为过去,而且永不复返。
自从斯滕斯特伦把帽子挂在帽架上、把制服卖给以前警校的老同学之后,就一直在马丁·贝克手下工作。首先是在克里斯丁堡,然后是国家凶杀小组,这个部门隶属于市警署,主要任务有点像是救难队,意在减轻外省地区警察的沉重负担。
稍后在一九六四年末到一九六五年初。所有警力都国有化。
于是他们搬到瓦斯贝加这里。
这些年间科尔贝里接受过不少任务,梅兰德则自己要求调任,但是斯滕斯特伦一直都没变动。马丁·贝克认识他五年多了,他们一起参与过无数的调查案。在这段时间里,斯滕斯特伦学到了马丁对实际警务工作所知的一切,而这份收获不可谓不多。他同时也成熟了,克服了大部分的迟疑和羞赧性格,搬出老家,继而和想共度一生的女友同居。在他们同居前不久,斯滕斯特伦的父亲去世了,母亲则搬回费斯玛兰。
因此,马丁·贝克对他的了解应该不止泛泛之交而已。
奇怪的是,马丁知道的并不多。照理来说,这个人的所有重要资料他都知道,也对斯滕斯特伦身为警察的长处和短处有一点概念,然而除此之外几乎就没有了。
一个好人,肯上进,不屈不挠,聪明,愿意学习。然而在另一方面颇害羞,仍有点孩子气,缺乏机智,整体说来不太有幽默感。但是谁真有幽默感呢?
或许他有某种情结。
因为科尔贝里的缘故;科尔贝里非常擅于复杂的诡辩,引经据典的功力无人能及。因为贡瓦尔。拉尔森的缘故;贡瓦尔曾在十五秒内踢开一个上了锁的门,把疯狂的抢劫犯打昏,而斯滕斯特伦站则在两码外不知所措。因为梅兰德的缘故;梅兰德喜怒不形于色,对任何人事物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有这种同事存在,谁不会产生某种心理症结?
他为何知道的如此之少?因为观察力不够?还是因为斯滕斯特伦是个乏善可陈的人?
马丁·贝克用指尖按摩头皮,研究科尔贝里摊在桌上的东西。
斯滕斯特伦有某种迂腐的特性。比方说他的表一定要准确到分秒不差,这种特色也反映在整洁的桌面和抽屉上。
文件、文件、更多的文件;报告的副本、笔记、开庭记录、模板印刷的说明书和重印的法律条文,一切都整理得井然有序。
最私人的东西是一盒火柴和一包没打开的口香糖。由于斯滕斯特伦既不抽烟,也没嚼口香糖的习惯,这些东西可能是他打算提供给审讯对象,或是让来聊天的人使用的。
科尔贝里深深叹了一口气说:
“如果坐在公车上的是我,现在就是你和斯滕斯特伦在翻我的抽屉了。那样的话,你碰到的麻烦可就多了。你们可能会发现有辱我形象的东西。”
马丁·贝克可以想象科尔贝里的抽屉是啥模样,但忍着没说话。
“这不会有辱任何人的形象。”科尔贝里说。
马丁·贝克仍旧没有回答。他们沉默而快速地翻阅所有文件。没有任何一份资料是看不出所以然,或者是不该在这里出现的文件。一切的记录和报告都和斯滕斯特伦侦办过的案子有关,所有的资讯他们全都知道。
终于剩下最后一件东西。一个四开大小的棕色纸袋,封了口而且很厚。
“你想这是什么?”科尔贝里说。
“打开来看呀。”
科尔贝里翻转纸袋。
“他似乎非常谨慎,封得很严密,看,这么多层胶带。”
他耸耸肩,从文具盒里拿出裁纸刀坚定地把纸袋割开。
“嗯嗯,”科尔贝里说,“我不知道斯滕斯特伦喜欢拍照。”
他瞥了一眼纸袋里的照片,然后把它们摊在面前。
“我绝对想不到他有这种兴趣。”
“那是他的未婚妻。”马丁·贝克毫无抑扬顿挫地说。
“即便如此,我还是做梦也想不到他竟然有这么惊人的嗜好。”
马丁·贝克带着不愉快的感觉尽责地望着照片,每次他被迫侵犯别人的隐私时,总是有这种感受。在当了二十三年警察之后,他仍旧没有学会控制这种不由自主的天生反应。
科尔贝里并没有这种顾忌;更有甚者,他是个色鬼。
“老天,她可真不错。”他夸张地赞叹。
他继续研究照片。
“她还会倒立,”他说,“没想到她看起来会像这副模样。”
“你以前见过她呀。”
“那时候她穿着衣服,这可完全不同。”
科尔贝里说得对,但马丁·贝克宁愿不要再讨论下去。
他唯一的评语是:
“明天你会再见到她的。”
“是的,”科尔贝里回答,“我并不期待如此。”
他把照片收好放回纸袋里,然后说:
“我们最好打道回府。我送你。”
他们关灯离开办公室。在车上,马丁·贝克说:
“对了,昨晚你怎么会去北站街?我打电话去你家的时候,葛恩还不知道你在哪里;等我抵达现场的时候,你早已经到了。”
“完全是碰巧。你上车之后我朝市中心走,在棱堡关桥上有一辆巡逻车经过,里面的两个家伙认识我。他们刚刚接到无线电通知,我就搭了便车。我是第一批到达现场的人。”
他们沉默了许久。然后科尔贝里以困惑的腔调说:
“你觉得他拿那些照片做什么?”
“拿来看吧。”马丁·贝克答道。
“那当然,但这还是……”
第十三章
马丁·贝克星期三早上离家之前先打电话给科尔贝里。他们的对话简短扼要。
“我是科尔贝里。”
“嗨,我是马丁。我现在要出门了。”
“好。”
车子开进斯卡玛布林的地铁站时,科尔贝里已经在月台上候车了。他们习惯搭最后一节车厢,这样有时候就算没有约好,也会一起进城。
他们在市民广场下车,走到福古加街。这时是九点二十分,淡而无味的阳光有一搭没一搭地从灰色的天空中洒落。他们竖起外衣领子抵御凛冽的寒风,沿着福古加街朝东走。
他们转过街角来到东哥特街,这时科尔贝里说:
“你有没有听说那个生还者的情况如何?那个叫什未林的人?”
“早上我打电话到医院问过。手术成功了,至少他还活着,但仍然昏迷不醒。在他醒来前医生无法下任何判断。”
“他会醒来吗?”
马丁·贝克耸耸肩。
“他们不知道。我当然希望他会醒来。”
“我想知道媒体要多久才会发现他的事。”
“御林军医院保证不泄露出去。”马丁·贝克说。
“话是没错,但你知道那些记者是什么德性,就跟水蛭一样。”
他们转到柴豪夫路,走到十八号。
门口的住户名牌上标示的名字是“托雷尔”,但三楼的门牌上夹了一张白色卡片,上面用墨水绘图笔写着“奥克·斯滕斯特伦”。
应门的女孩儿身材娇小,马丁·贝克直觉地估算她的身高约是五英尺三英寸。
“进来把外套脱了。”她说。
他们进来后她把门关上。
女孩儿的声音低沉,颇为沙哑。
奥萨·托雷尔穿着窄管黑长裤,矢车菊蓝的罗纹开领毛衣,脚上厚厚的灰色滑雪袜大了好几号,那应该是斯滕斯特伦的。
她的眼睛是棕色的,黑发剪得非常短,脸型有棱有角,既不能说甜美也称不上漂亮,只能说很有特色。她体态轻盈,肩膀和臀部都很纤瘦,胸部也小。
她静静地站着,马丁·贝克和科尔贝里把帽子挂在帽架上斯滕斯特伦的旧帽子旁,脱下了外衣。然后她领路走进房间里。
客厅有两扇面街的窗,气氛温馨愉快。一面墙立着一个巨大的书柜,两边有雕刻,还有顶饰。除了书柜和一张高背扶手皮椅之外,其他家具看起来都很新。一张鲜红的手工长毛地毯覆盖了地板的大部分,羊毛薄窗帘也是同样的红色。
房间呈不规则状,离门口最远的角落连接短短的走道通往厨房。透过走道上一扇敞开的门可以望入其他房间。厨房和卧室面对后面的中庭。
奥萨·托雷尔坐在皮椅上,把脚缩在身下。她指向两张帆布椅,马丁·贝克和科尔贝里坐了下来。他们和她之间的矮桌上有个烟灰缸,里面的烟屁股已经满出来了。
“希望你了解我们对于必须来打扰你感到很难过。”马丁·贝克说,“但我们必须尽快跟你谈谈,这非常重要。”
奥萨·托雷尔没有立刻回答。她拿起烟灰缸旁边还没熄火的香烟,深吸了一口。她的手似乎随时会抖颤起来,眼睛周围有着黑眼圈。
“我当然了解,”她说,“你们来了也好。我一直坐在这张椅子上,已经……自从我得知……我一直坐在这里,试着告诉自己这是真的。”
“托雷尔小姐,”科尔贝里说,“你有没有任何亲友可以来陪你?”
她摇头。
“没有,反正我也不要任何人来。”
“你父母呢?”
“妈妈去年过世了。我爸也死了二十年了。”
马丁·贝克倾身向前,仔细地打量她。
“你睡过觉吗?”他问。
“我不知道。昨天来的人给了我一些药,所以我大概睡了一下吧。无所谓,我没事的。”
她捻熄烟头,垂下眼睑喃喃说道:
“我只是得设法习惯他已经死了这件事。这可能要花点儿时间。”
马丁·贝克和科尔贝里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马丁·贝克突然注意到房中很闷,充满了香烟的烟雾。沉重的静默压迫着他们三人。最后科尔贝里清清喉咙,严肃地说:
“托雷尔小姐,你介意我们问你一些斯滕斯——奥克的99lib.事情吗?”
奥萨·托雷尔慢慢抬眼,突然她眸中闪耀着光芒,微笑起来。
“你们不会是要我称呼你们贝克督察和科尔贝里侦查员吧?那就请叫我奥萨,因为我想叫你们马丁和伦纳特。其实从某方面来说,我对你们知道得挺多的。”她淘气地望着这两人,又加上一句,“当然是通过奥克。我们在一起很久,同居已经好几年了。”
科尔贝里和贝克先生,你们是殡葬业者啊,马丁·贝克自忖,振作起来,这女孩儿没事的。
“我们也听说了你的事。”科尔贝里稍微轻松了一.99lib.t>点儿。
奥萨走过去打开窗,然后把烟灰缸拿到厨房。她的微笑消失了,表情变得僵硬。她拿着新的烟灰缸回来,再度缩回椅子上。
“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她说,“昨天没人告诉我细节,我不想看报纸。”
马丁·贝克点起一根烟。
“好吧。”他说。
她一动也不动地坐着,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重述昨天命案可能的发生经过,只省略了某些细节。他说完后奥萨问:
“奥克要去哪里?他为什么会搭那班公车?”
科尔贝里瞥了马丁·贝克一眼说:
“我们正希望你知道呢。”
奥萨·托雷尔摇头。
“我不知道。”
“你知道他当天稍早在干什么吗?”马丁·贝克问。
她惊讶地望着他。
“你们不知道吗?他整天都在工作。你们应该知道他在做什么吧?”
马丁·贝克迟疑了一会儿。然后他说:
“我最后一次看见他是上星期五,他上午去了办公室一下。”
她站起来踱步,然后猛然回身。
“但是他星期六和星期一也都上班了,我们星期一早上一起出门的。难道你们星期一没看见奥克吗?”
她瞪着科尔贝里,后者摇摇头。
“他说要去瓦斯贝加吗?”科尔贝里问,“还是国王岛街?”
“他没说要去哪里。他一定是在城里办别的案子,八成是这样。”.99lib.
“他说星期六也上班?”马丁·贝克问。
她点点头。
“对,但不是全天。我们早上一起出门,我一点下班后就回家了。奥克不久之后也回来了,他还去买了东西。星期天他没事,我们整天都在一起。”
她坐回皮椅上,双手抱膝,咬住下唇。
“他没告诉你在办什么案子吗?”科尔贝里问。
奥萨摇头。
“他平常会不会告诉你?”马丁·贝克问。
“哦,会,我们无话不谈。但最近不太一样了,这件案子他什么也没说。我觉得他不跟我说很怪,特别是案子好像很棘手的样子。或许他本来不应该——”
她说到一半突然停下来,接着抬高音量说:
“干吗问我?你们是他的长官啊!如果你们想知道他有没有对我透露什么警方机密,那我可以保证没有。过去三个星期以来,关于工作他一个字也没提。”
“或许是因为他没啥特别的可告诉你。 ”科尔贝里安抚道,“过去三个星期日子平淡得出奇,我们都没事可做。”
奥萨紧盯着他看。
“你为什么这么说?可是奥克忙得不得了,他几乎是日夜都不休息。”
第十四章
勒恩看看表,打了个呵欠。
他瞥向活动病床和床上那个浑身都是绷带、根本看不出本来面貌的人。然后他打量各种复杂的仪器——伤者显然要靠这些东西才能活下去——以及前来检查仪器确保一切运作正常的傲慢中年护士。此刻她正灵活地更换其中一个悬吊的点滴瓶,动作快速准确,体现出多年的训练和令人佩服的简单迅速。
勒恩叹口气,在口罩后面又打了个呵欠。
护士立刻注意到了,不满地横了他一眼。
这个已消毒的隔离病房灯光冰冷,白墙光裸,他花了太多时间待在这里、在手术室外的走廊上踱步。
更糟的是,大半时间还有一个叫做乌尔霍尔姆的家伙也在这里,此人他从未见过,但后来发现原来是便衣警探。
勒恩并不是当代智者,也从不假装自己知识渊博。一般来说,他对自己和生命都很满意,认为一切都不错。事实上,就是这些特质造就他成为一个有用而且能干的警员。他面对事情的态度单纯直接,没有惹麻烦或是凭空创造问题的天赋。
他喜欢大部分的人,大部分人也喜欢他。
然而,就算像勒恩这样看法单纯的人,也觉得乌尔霍尔姆是个罗唆沉闷、反动愚蠢的怪物。
乌尔霍尔姆对一切都不满意,从他的薪级(的确太低,这并不使人惊讶)到毫无魄力的警察局长。
孩子没在学校学好礼仪,警方纪律太过松散,这些现象都让他义愤填膺。
他对三种人特别充满敌意:外国人、青少年和社会主义者。
而这些人从来不曾让勒恩头痛或是担忧。
乌尔霍尔姆认为巡逻警员可以留胡子简直是种耻辱。
“顶多留留上唇的小胡子已经很够了,”他说,“但就算这样也值得商榷。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他认为自从三十年代起,瑞典社会就已经没有法治了。
他将犯罪和暴力的大幅增加,归咎于警方没有受过适当的军事训练,也不再配备军刀之故。
人车改靠右走也是一项骇人听闻的大失策,使得原本就已经毫无纪律、道德腐化的群众进一步往下沉沦。
“而且这鼓励杂交,”他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呃。”勒恩说。
“杂交,在所有回转调头的地方和公路沿线的停车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大部分事情他都知道,所有事情他都了解。只有一次他被迫需要跟勒恩寻求资讯。一开始他说:
“眼见到处都这么散漫,真让人想回归自然。要不是整个拉普兰。都是该死的拉普兰人的话,我会选择山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老婆是拉普兰人。”勒恩说。
乌尔霍尔姆以混杂着厌恶和好奇的表情望着他。他放低声音说:
“真有趣,太奇特了。拉普兰女人的那儿真是十字形的吗?”
“不是,”勒恩疲惫地说,“很多人都有这种误解。”
勒恩想知道这家伙为何没早八百年就被调到失物招领室去。
乌尔霍尔姆喋喋不休,每句话都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收尾。
勒恩只看出两点:
第一,他在调查总部呆呆地提出“谁在医院当班”这个问题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科尔贝里漫不经心地翻着文件说:
“一个叫乌尔霍尔姆的家伙。”
唯一知道这个名字的是贡瓦尔·拉尔森。他吼道:
“什么!谁?”
“乌尔霍尔姆。”科尔贝里重复。
“这样不行!我们得派人去盯着他,某个至少正常一点儿的人。”
结果这个至少正常一点儿的人就是勒恩。当时他毫不知情地问:
“我是去代他的班吗?”
“代他的班?不是,那不可能。他会以为人家看不起他,会写好几百封申诉信,会从国家警察总署一状告到民间人权团体,还会打电话给司法部长。”
勒恩要离开的时候,贡瓦尔·拉尔森下了最后的指令。
“埃纳尔!”
“怎么啦?”
“在你看见死亡证明书之前,绝对不要让他跟证人说上一个字。”
第二,他得设法阻止这家伙的口水继续泛滥下去。最后他找出一个理论上的解决方法,实际应用起来如下:
乌尔霍尔姆一段长篇大论的最后总结是:“毫无疑问,身为一个人和保守派人士,身为一个自由民主国家的公民,我绝对不会因为肤色、种族或意见不同而歧视别人。但你想象一下充满了犹太人和共产党的警界好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于是勒恩在口罩后面微微清了清嗓子,说道:
“对。但事实上我自己就九九藏书是社会主义者,所以……”
“共产党?”
“对,共产党。”
乌尔霍尔姆陷入一片死寂,走到窗口去了。
至今他已经在那里站了两小时,一脸阴沉地瞪着这个诡谲狡诈的世界。
什未林动了三次手术,体内两颗子弹已经取出,但医生们没人面有喜色,勒恩谨慎提出问题,获得的答案只有耸肩。
不过在大约十五分钟前,其中一个外科医生走进隔离病房说:
“如果他会醒来的话,那就是在接下来的半小时之内。”
“他能撑过来吗?”
医生长时间地看了勒恩一眼说:
“似乎不可能。当然他体格不错,目前情况也还算过得去。”
勒恩沮丧地低头望着什未林,想知道病人看起来得是什么样子,才会被医生认为情况不好或是很糟。
他已经仔细地想好了两个问题,为了保险起见他把问题写在笔记本上。
第一个问题是:是谁开的枪?
第二个问题是:凶手长得什么样子?
同时他也做了一两项准备工作:在床边的椅子上放着随身携带的小录音机,插好麦克风挂在椅背上。乌尔霍尔姆没有帮忙,只继续站在窗前,偶尔挑剔地瞅勒恩一眼。
时钟显示两点二十六分的时候,护士突然朝伤者俯身,很快且不耐烦地招手要两名警察过来,同时另一只手则按了铃。
勒恩很快过去拿起麦克风。
“我想他要醒了。”护士说。
伤者的脸似乎起了某种变化。他的眼睑和鼻孔都在抽动。
“就是现在。”护士说。
勒恩凑上麦克风:
“是谁开的枪?”
没有反应。
过了一会儿,勒恩重复问题:
“是谁开的枪?”
这回病人的唇动了一下,说了些什么。勒恩只等了两秒钟,就再问:
“凶手长得什么样子?”
伤者再度有了反应,这次回答似乎清晰了一点。
一名医生走进病房。
勒恩才要开口重复第二个问题,伤者的头就朝左边一扭,下颚松开,一丝掺杂着血的唾液从他嘴里流出来。
勒恩抬头望着医生,后者用仪器检查了一下,严肃地点点头。
乌尔霍尔姆走到勒恩旁边,勃然怒道:
“这就是你侦讯的全部内容吗?”然后他以宏亮威吓的声音说,“你给我听着,好兄弟,我是乌尔霍尔姆侦查员——”
“他死了。”勒恩静静地说。
乌尔霍尔姆瞪着他,吐出两个字:
“蠢货。”
勒恩拔掉麦克风,把录音机拿到窗边。他小心地用手指把录音带卷回去,然后按下播放键。
“是谁开的枪?”
“Dnrk。”
“凶手长得什么样子?”
“Koleson(库列松)。”
“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他问。
乌尔霍尔姆怒视着勒恩至少十秒钟,然后他说:
“觉得?我要检举你渎职。这没办法避免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他转身精力充沛地走出病房。勒恩悲哀地望着他的背影。
第十五章
马丁·贝克打开警察局的大门,一阵凛冽的寒风夹带针般刺骨的雪花席卷而至,让他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他低头避风,把大衣的纽扣扣起来。当天早上他终于屈服在英雅的唠叨、零度的低温以及老是好不了的感冒之下,穿上了冬天的厚大衣。
他把颈上的羊毛围巾拉高,朝市中心走去。
过了亚聂街后,他停下脚步,不知所措地试图搞清楚该搭哪班公车。自从九月开始实施人车靠右走的政策后,他还没适应所有的新路线。
一辆车在他身边停下。贡瓦尔·拉尔森摇下车窗叫道:
“上来。”
马丁·贝克感激地坐进前座,说道:
“呃,天气真糟。还没来得及注意到夏天呢,冬天就又开始了。你要去哪儿?”
“费斯曼纳街。”贡瓦尔·拉尔森回答,“我要去和公车上那老太婆的女儿谈谈。”
“很好,”马丁·贝克说,“你可以在主日医院外面让我下车。”
他们开过国王桥,经过旧市场。片片雪花打在挡风玻璃上。
“这种雪根本没用,”贡瓦尔·拉尔森说,“甚至不会积起来,只是这样飘来飘去阻碍视线。”
跟马丁·贝克不一样,贡瓦尔·拉尔森喜欢汽车,据说还是个非常棒的驾驶员。
他们沿着代沙路来到北铁广场,在北拉丁中学外面,他们超过一辆四十七路双层公车。
“哦,”马丁·贝克叫道,“以后我们只要看见这种公车都会觉得反胃。”
贡瓦尔·拉尔森很快瞥了公车一眼。
“不是同一车型。”他说,“那是德国车,巴欣公司的。”
一分钟后他说:
“你要跟我一起去看阿萨尔松的老婆吗?就是带着保险套的那个家伙。我三点钟要去那里。”
“我不知道。”马丁·贝克说。
“既然你在附近嘛,那里离主日医院只有一个街口。然后我开车送你回去。”
“或许可以吧。要看我跟那个护士谈得怎样。”
他们在达拉街和戴涅街的交叉口被一个戴黄99lib?色安全帽、手持红旗的人拦下。主日医院用地上正在进行大规模的重建;旧房子要拆,新房子已经在盖了。目前工人正在炸开达拉街方向的大石头,爆炸声还在建筑物的墙间回荡,贡瓦尔·拉尔森说:
“他们为何不干脆把整个斯德哥尔摩一次炸掉,而要这样零星受罪?他们该采用罗纳德·里根还是什么名字的人对越南的看法——铺上柏油,画上黄线,把那该死的地方变成停车场。反正也不可能比那些做都市计划的家伙更糟。”
马丁·贝克在医院靠近伊斯曼牙科中心的入口下车,这里是医院的妇产科诊所和病房。
门前的倒车空地空空荡荡,但他走近时看见一位穿着羊皮外套的女士透过玻璃门望着他。她走出来说:
“贝克督察吗?我是莫妮卡·格兰霍恩。”
她用力地抓住他的手,热情地紧握。马丁似乎可以听见手骨碎裂的声音,他希望这位女士照顾新生儿时可别用这么大力气才好。
她几乎跟马丁·贝克一般高,比他壮得多,皮肤光滑红润,牙齿白而健康,浓密的浅棕色头发成波浪状,漂亮大眼睛里的瞳仁颜色跟头发一样。她全身都散发出健康强壮的气息。
死在公车上的女孩娇小纤细,站在这位室友旁边看起来一定瘦弱不堪。
他们朝达拉街走去。
“我们去对面的店好吗?”莫妮卡·格兰霍恩问,“我得先吃点儿东西才有力气说话。”
午餐时间已经结束了,餐厅里有好几张空桌子。马丁·贝克选了靠窗的桌位,但莫妮卡·格兰霍恩想往里面坐一点儿。
“我不希望医院的人看藏书网见我们,”她说,“你不知道他们多会嚼舌根。”
她以一些有趣的闲话款待了马丁·贝克,这证实了医院的人的确很会嚼舌根。她一面说一面尽情地吃着堆得像小山般的肉丸和马铃薯泥。马丁·贝克从低垂的眼睑下羡慕地望着她。他一如往常并不觉得饿,只是有点反胃,而他喝咖啡是为了让胃更难受些。他等莫妮卡吃完东西,正打算把话题转向她去世的同事时,她把盘子一推,说道:
“这样好多了。现在你可以问问题了,我会尽量回答。我可以先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马丁·贝克回道,递给她一根烟。
她摇头。
“谢谢,我不抽烟。你们抓到那个疯子了吗?”
“没有,”马丁·贝克说,“还没。”
“大家都害怕得要命。妇产科病房有个女孩儿不敢再搭公车来上班了。她担心那个疯子会突然带着冲锋枪出现。自从发生这件事后,她都坐出租车上下班。你们一定得尽快抓到他。”
她以敦促的神情望着马丁·贝克。
“我们在努力。”他说。
她点点头。
“很好。”
“谢谢你。”马丁·贝克严肃地回答。
“你想知道关于布里特的什么事?”
“你有多了解她?你们一起住了多久了?”
“我敢说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她。我们已经当了三年的室友,从她到主日医院工作开始。她是全世界最好的朋友,也是非常能干的护士。虽然她很纤弱,但是工作非常卖力。完美的护士,从不偷懒。”
她拿起咖啡壶加满马丁·贝克的杯子。
“谢谢你。”他说,“她没有男朋友吗?”
“有啊,一个非常好的人。我想他们没正式订婚,但她告诉我她很快就要搬出去了。我猜他们要在新年结婚。那个男的自己有间房子。”
“他们认识很久了吗?”
她咬着大拇指指甲,仔细思考。
“至少十个月吧。那男的是医生。他们说女孩子当护士就是为了要嫁给医生,但布里特不是这样的。她非常害羞,而且害怕男人。去年冬天她生病了,贫血、过劳,得一天到晚去检查。因为这样才认识了贝迪尔。他们一见钟情。布里特说是贝迪尔的爱情治好她的,不是医疗结果。”
马丁·贝克认命地叹了口气。
“这有什么不对?”她怀疑地问。
“完全没有。她认识很多男人吗?”
莫妮卡·格兰霍恩笑着摇头。
“只有在医院里碰到的人。她非常内向。我想她在遇见贝迪尔之前没有跟男人在一起过。”
她的手指在桌上划来划去。然后她皱起眉头望着马丁·贝克。
“你感兴趣的是她的爱情生活吗?这跟案子有什么关系?”
马丁·贝克从胸前口袋取出皮夹,放在桌上。
“公车上有个男人坐在布里特·丹尼尔松旁边,是位叫奥克·斯滕斯特伦的警察。我们有理由怀疑他认识丹尼尔松小姐,他们一起搭公车。我们想知道的是:丹尼尔松小姐是否提过奥克。斯滕斯特伦这个名字?”
他从皮夹取出斯滕斯特伦的照片,放在莫妮卡·格兰霍恩面前。
“你见过这个人吗?”
她望着照片,摇摇头。然后她把照片拿起来仔细打量。
“看过,”她说,“在报纸上。这张照片好看多了。”她把照片递回去。“布里特不认识这个男人,我可以发誓。除了未婚夫之外,她不可能让任何别的男人送她回家,她不是那种人。”
马丁·贝克把皮夹收回口袋里。
“他们可能是朋友——”
她用力摇头。
“布里特非常端庄,非常害羞,我说过,几乎害怕男人。此外,她跟贝迪尔正在热恋,绝不会看其他男人一眼的,不管是朋友还是其他什么。而且这世界上她只跟我一个人说心事,当然除了贝迪尔以外。她什么事都跟我说。对不起,督察,你一定是弄错了。”她打开手提袋拿出钱包。“我得回去照顾小宝宝了。目前有十七个归我照顾。”
她开始翻钱包,但马丁·贝克伸手阻止。
“政府请客。”他说。
他们站在医院的大铁门外面,莫妮卡·格兰霍恩说:
“他们的确有可能认识,比方说是小时候的玩伴,或者以前是同学,然后忽然重逢了。我只能想到这些。布里特二十岁前都住在艾斯卢。这个警察从哪来的?”
“哈斯塔哈玛。”马丁·贝克回道,“这位贝迪尔医生姓什么?”
“佩尔松。”
“住在哪里?”
“班德哈根的吉勒巴肯路二十二号。”
马丁略为迟疑地伸出手,为了保险起见没有脱下手套。
“替我向政府问好,午餐谢啦。”莫妮卡·格兰霍恩说,轻快地走下斜坡。
第十六章
贡瓦尔·拉尔森的车停在戴涅街四十号外面。马丁·贝克看了一下表,推开公寓大门。
现在是三点二十分,这表示一向准时的贡瓦尔·拉尔森已经跟阿萨尔松太太谈了二十分钟。这时候他应该已经知道她丈夫离开学校之后发生的每件大事。贡瓦尔·拉尔森的侦讯技巧是从头开始,一步步探知接下来的一切。这方法虽然可能管用,但常常是既累人又浪费时间。
一个穿着深色西装、打着银白领带的中年男子前来应门。
马丁·贝克自我介绍,亮了警徽。这人伸出手。
“我是蒂勒·阿萨尔松……死者的弟弟。请进,你的同事已经到了。”
他等马丁·贝克挂好大衣,然后领路打开高高的双扇门。
“莫塔亲爱的,这位是贝克督察。”他说。
客厅很大,光线有点阴暗。一个消瘦的女人身穿黑色针织套装,坐在超过三码长的低矮棕色沙发上,手里拿着一只杯子。
她将杯子放在沙发前面的黑色大理石桌上,伸出优雅下垂的手,仿佛期待人家亲吻似的。马丁·贝克笨拙地握住她的手指,喃喃说藏书网道:
“请节哀,阿萨尔松太太。”
大理石桌的另一端立着一组三张低矮的粉红色安乐椅,贡瓦尔·拉尔森坐在其中一张,姿势看起来奇怪极了。马丁·贝克在阿萨尔松太太傲慢地示意之后也坐下,这时他才明白贡瓦尔·拉尔森的难题。
那张安乐椅的设计会让人呈几乎平躺的姿势,而躺着问话未免太古怪了,于是贡瓦尔·拉尔森只好尽量将身体前倾。维持这种难受的姿势让他满面通红,他从两个膝盖之间怒视着马丁·贝克,膝盖像是两座山峰似的杵在身体前面。
马丁·贝克先把腿往左移,然后再往右移,接着他设法交叉双腿,把腿挤进椅子下方,但椅子太矮了,完全没有空间。最后他只好采取跟贡瓦尔·拉尔森相同的姿势。
在此同时,新寡的贵妇已经喝完了酒,把杯子递给小叔子让他添。小叔子打量了她一眼,然后从橱柜里取出玻璃瓶和干净的杯子。
“你来一杯雪利酒吧,督察。”他说。
马丁·贝克还来不及拒绝,他就已经倒了酒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我正在问阿萨尔松太太是否知道她丈夫星期一晚上为何搭那班公车。”贡瓦尔·拉尔森说。
“而我的回答,跟上次我回答那位毫不得体而且竟然在我刚得知丈夫死讯就侦讯我的人一样——我不知道。”
她对着马丁·贝克举杯,然后一饮而尽。马丁·贝克试图拿雪利酒杯,但伸直手还差了一英尺,结果反而跌回椅子里。
“你知道当天晚上你丈夫在做什么吗?”
她放下酒杯,从桌上的绿色玻璃烟盒里取出一根金色滤嘴的橘色烟,在盒盖上轻敲几下,然后让小叔子点燃。马丁·贝克发现她不甚清醒。
“知道,”她说,“他在开会。我们六点吃晚饭,然后他换衣服,在七点左右出门。”
贡瓦尔·拉尔森从胸前口袋取出纸笔开口发问,一面还用笔掏耳朵。
“开会?跟什么人?在哪里?”
阿萨尔松望着嫂嫂,她没有回答,他说:
“那是一个老同学组成的团体。他们自称‘骆驼会’,总共有九个人,这些人自从在海军军官学校认识之后就一直保持联络到现在。他们在其中一个生意人的家里聚会。那人叫做舍贝里,住在纳法路。”
“骆驼会?”贡瓦尔·拉尔森难以置信地说。
“对,”阿萨尔松回道,“他们彼此打招呼的时候都说:‘嗨,老骆驼。’所以就叫骆驼会。”
寡妇挑剔地望着小叔子。
“那是一个理想主义的团体,”她说,“做了很多慈善事业。”
“哦?”贡瓦尔·拉尔森说,“比方说什么?”
“那是秘密,”阿萨尔松太太回答,“甚至我们这些做妻子的都不能知道。有些团体就是这样,有秘密行动之类的。”
马丁·贝克感觉到贡瓦尔·拉尔森的视线,便说:
“阿萨尔松太太,你知道你丈夫什么时候离开纳法路的吗?”
“我睡不着,所以大概两点钟起来喝一杯。我发现约斯塔还没回来,就打电话给‘螺丝’——他们都这样叫合贝里先生——‘螺丝’说约斯塔大概十点半走的。”
她把烟捻熄。
“你认为他搭四十七路公车是要去哪里?”马丁·贝克问。
蒂勒·阿萨尔松神情焦虑地看着他。
“他当然是要去拜访生意上的朋友。我丈夫精力非常充沛,非常努力地经营他的公司——当然蒂勒也是合伙人——他在晚上谈生意一点也不奇怪。比方说有人从外地来,只在斯德哥尔摩过一夜,呃……”
她似乎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她拿起空酒杯晃荡着。
贡瓦尔·拉尔森忙着在纸上做记录。马丁·贝克伸直一条腿,按摩膝盖。
“你们有孩子吗,阿萨尔松太太?”
阿萨尔松太太把酒杯放在小叔子面前要他添酒。但他立刻把杯子收到橱柜里,看也没看她一眼。她怨恨地瞪着小叔子,费了点劲站起来,掸掉裙子上的烟灰。
“没有,贝克督察,我没孩子。很不幸地我丈夫没跟我生小孩。”
她眼神涣散地盯着马丁·贝克左耳后方的某处。马丁看得出来她已经醉得差不多了。她慢慢眨了几次眼,然后望着他。
“你的父母是美国人吗,贝克督察?”她问。
“不是。”马丁·贝克回答。
贡瓦尔·拉尔森还在乱画。马丁·贝克扭头看那张纸,上面全是骆驼。
“贝克督察和拉尔森请见谅,我得告退了。”阿萨尔松太太说,摇摇晃晃地朝门口走去。“再见,见到你们真好。”她含糊地说,把门关上。
贡瓦尔·拉尔森收起笔和满是骆驼的纸,挣扎着从椅子里爬起来。
“他跟谁睡?”他问,并没望向阿萨尔松。
阿萨尔松瞥了关起来的门一眼。
“埃沃尔·奥尔松,”他回答,“一个办公室的女职员。”
第十七章
这个可憎的星期三简直是糟糕透顶。
晚报当然也挖出了舒利的新闻,大剌剌地登在头版上,内容充满了添油加醋的细节和对警方的冷嘲热讽。
“侦查方向已经走进了死胡同”、“警方偷偷带走唯一的重要证人”、“警方对媒体和大众撒谎”。
“如果媒体和伟大的百姓侦探无法获得正确的资讯,警方怎能奢望大家帮忙昵?”
报纸没登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什未林已经死了;但这可能只是因为他们赶着出刊罢了。
他们也设法嗅出了鉴识实验室人员对犯罪现场的评断。
宝贵的时间就这样浪费掉了。
更糟的是,这个集体杀人犯动手的时机,还恰好跟警方查缉报摊杂货店、没收色情刊物的扫荡行动一致——警方的行动早在几星期前就决定了。
有份报纸非常好心,在版面显著的地方指出有个疯狂的集体杀人犯在逃,而且大众惊惶万分。
报道还接着写道,在追缉犯人的线索即将断掉的同时,瑞典版美国式警察大军则辛勤地翻阅色情照片,猛抓头皮,试图弄清司法部暧昧不明的指示,判断到底哪些刊物冒犯了大众的体面。
科尔贝里在下午四点钟左右到达国王岛街的时候,头发和眉毛上都有冰珠子,他表情阴沉,腋下夹着晚报。
“如果警方线民的数量跟地方报纸一样多的话,那我们只要躺着干活就行了。”他说。
“这是钱的问题。”梅兰德说。
“我知道。但这么说会让人比较高兴吗?”
“不会,”梅兰德说,“不过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他取出烟斗,继续看卷宗。
“你跟那些心理学家谈过了吗?”科尔贝里没好气地说。
“嗯。”梅兰德头也不抬地回答,“已经在打大纲了。”
侦查总部出现了新面孔,调配的支援人力来了三分之——马尔默来的蒙松。
蒙松几乎跟贡瓦尔·拉尔森一样高大,但看起来和蔼可亲多了。他开自己的车彻夜从斯科讷省北上,不是为了要报微薄的油钱津贴,而是因为他正确地判断,能有挂着马尔默车牌的车可用,办起事来或许比较有利。
现在他站在窗边往外看,一面嚼着根牙签。
“有什么事给我做吗?”他说。
“有,有一两个人我们还没时间讯问。比方说,艾丝特·谢尔斯特伦女士,她是受害人的妻子。”
“约翰·谢尔斯特伦,那个工头?”
“正是。卡尔贝里街八十九号。”
“卡尔贝里街在哪里?”
“那边墙上有地图。”科尔贝里倦怠地说。
蒙松把咬烂的牙签放在梅兰德的烟灰缸里,从胸前口袋取出一根新的,面无表情地打量了一下。他研究了一会儿地图,然后穿上大衣。在门口他转身望着科尔贝里。
“喂……”
“什么事?”
“你知道哪里有卖有味道的牙签吗?”
“我真的不知道。”
“哦。”蒙松沮丧地说,然后他加以阐述:“据说真有这种东西。我正试着要戒烟。”
他关上门离开之后,科尔贝里望着梅兰德说:
“我只见过这家伙一次,去年夏天在马尔默。那时他也说了同样的话。”
“牙签的事?”
“对。”
“真奇特。”
“什么?”
“过了一年多之后,还没有进一步的消息。”
“啊,你真是没救了。”科尔贝里叫道。
“你心情不好吗?”
“他妈的你觉得呢?”
“用不着发脾气。这只会让事情更糟。”
“你说这话可绝了。你根本没脾气。”
梅兰德没有回答,对话告一段落。
虽然警方毫不领情,但伟大的百姓侦探当天下午可完全没有闲着。
好几百人打电话来,或是亲自出现在警局,表示他们认为自己也搭了同一班公车。
所有这些声明都必须经由侦查机器过滤,而这一次,这种沉闷的工作竟然不是完全做无用功。
一名男子在星期一晚上约十点的时候在动物园桥站搭上双层公车,他说他愿意发誓看见了斯滕斯特伦。他的电话被转给梅兰德,后者立刻请他到警局来一趟。
这人大约五十岁。他似乎十分确定。
“你看见了斯滕斯特伦警员?”
“是的。”
“在哪里?”
“我在动物园桥上车的时候看见他的。他坐在左手边,靠近司机背后的阶梯。”
梅兰德不禁点头。公车上受害人的详细位置媒体并不知道。
“你确定那是斯滕斯特伦吗?”
“是的。”
“你怎么知道?”
“我认得他。我以前当过晚班警卫。”
“对了。”梅兰德说,“几年以前你在亚聂街旧警察局的前厅当差,我记得你。”
“一点也没错。”男子惊讶地说,“但我不认得你。”?99lib?
“我只看见过你两次,”梅兰德回答,“我们没有说过话。”
“但斯滕斯特伦我记得很清楚,因为……”他迟疑着。
“怎么样?”梅兰德以友善的腔调询问,“因为……”
“嗯,他看起来很年轻,而且穿着牛仔裤和运动衫,我以为他不是警局的人,所以要他出示证件。后来……”
“怎么样?”
“过了一星期我又犯了同样的错误。真是气死我了。”
“哦,这种事情很容易发生。前天晚上你看见他的时候,他有没有认出你?”
“没有,完全没有。”
“有人坐在他旁边吗?”
“没有,那个位子上没人。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我本来想去坐到那里跟他打招呼,但后来又觉得不太合适。”
“真可惜。”梅兰德说,“然后你在赛耶市场下车?”
“对,换搭地铁。”
“那时斯滕斯特伦还在公车上吗?”
“我想还在,至少我没看见他下车。不过我是坐在上层的。”
“你要喝杯咖啡吗?”
“我不介意来一杯。”男子说。
“你愿意帮我们看一些照片吗?”梅兰德问道,“不过,恐怕这些照片不是很令人愉快。”
“我想也是。”男子咕哝道。
他看了照片,面色发白,吞了一两次口水。然而他唯一认得的人是斯滕斯特伦。
不久之后,马丁·贝克、贡瓦尔·拉尔森和勒恩同时回来了。
“怎么?”科尔贝里说,“什未林……”
“是的,”勒恩说,“他死了。”
“然后呢?”
“他说了些话。”
“什么话?”
“不知道。”
勒恩回答,并把录音机放在桌上。他们围着桌子聆听。
“是谁开的枪?”
“Dnrk。”
“凶手长得什么样子?”
“Koleson(库列松)。”
“这就是你侦讯的全部内容吗?”
“你给我听着,好兄弟,我是乌尔霍尔姆侦查员——”
“他死了。”
“我的天,”贡瓦尔·拉尔森叫道,“光听见那个声音就让我想吐。他以前曾经告过我渎职。”
“你干了什么事?”
“在克莱拉警局的拘留室说了‘逼’这个字。几个人拖了一个光身子的妓女进来。她嗑药嗑得神志不清,大吼大叫,在警车上把自己的衣服扒光。我告诉他们至少该设法遮住她的——嗯哼,用条毯子裹住她之类的,再把她带进警局。乌尔霍尔姆说我使用粗鄙伤人的语言,伤害了未成年少女的心智。那是他负责的案子。后来他请调到索尔纳去了,以便接近自然。”
“自然?”
“是的,我猜是他老婆。”
马丁·贝克倒带。
“是谁开的枪?”
“Dnrk。”
“凶手长得什么样子?”
“Koleson(库列松。)”
“问题是你自己想的吗?”
“对。”勒恩谦逊地说。
“真天才。”。
“他只清醒了半分钟,”勒恩以受了伤害的语调说,“然后就死掉了。”
马丁·贝克再次倒带重放。
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听着。
“他到底在说什么?”科尔贝里说。
他没时间刮胡子,现在正沉思地抓着胡茬儿。
马丁·贝克转向勒恩。
“你觉得呢?”他说,“在现场的是你。”
“这个嘛,”勒恩说,“我觉得他明白我在问什么,而且试着要回答。”
“然后呢?”
“他回答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应该是否定的。比方说,‘I don’t know.’(我不知道。)”
“你见了什么鬼能够从‘Dnrk’推论出‘I don't Know’?”
贡瓦尔·拉尔森惊讶地说。
勒恩满面通红,局促地把身体重心从一脚移到另一脚。
“是的,”马丁·贝克说,“你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99lib.“这个嘛,我有这种感觉。”
“嗯,”贡瓦尔·拉尔森说,“那接下来呢?”
“第二个问题他很清楚地回答了‘Koleson’。”
“我也听到了,”科尔贝里说,“但这是什么意思?”
马丁·贝克用指尖按摩头皮。
“可能是‘Karlsson’(卡尔松)。”他努力思索。
“他说‘Koleson’。”勒恩顽固地坚持。
“对,”科尔贝里说,“但没有叫这种名字的人。”
“我们最好查一下,”梅兰德说,“或许有人叫这个名字。与此同时——”
“怎样?”
“与此同时,我认为应该把这盘录音带送去给专家分析。如果我们自己的鉴识人员没办法的话,可以去找广播公司。他们的技术人员有各种仪器,可以把录音带上面的声音分离,然后用不同的速度播放。”
“是的,”马丁·贝克说,“这个主意不错。”
“看在老天的分上,先把乌尔霍尔姆的部分去掉,”贡瓦尔·拉尔森咆哮道,“要不然我们会成为全瑞典的笑柄。”他环视房内。“蒙松那个小丑呢?”
“我猜迷路了吧。”科尔贝里说,“我们最好通知所有巡逻车。”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埃克走进来,摸着满头银发,脸上表情忧虑。
“什么事?”
“媒体抱怨他们没有得到那个无名氏的照片。”
“你知道照片看起来是什么样子。”科尔贝里说。
“当然,但是——”
“等一下,”梅兰德说,“我们可以告诉他们更详尽的描述。三十五到四十岁,身高五英尺七英寸,体重一百五十二磅,穿八号半的鞋子,棕色眼睛,深棕色头发。腹部有盲肠手术的疤痕,胸部和愎部的毛发是棕色的,脚踝上有旧伤。牙齿……不,牙齿不行。”
“我去发布。”埃克说着走出去。
他们沉默地站了一会儿。
“弗雷德里克查到了一点儿消息,”科尔贝里说,“公车开到动物园桥的时候斯滕斯特伦已经在车上了,因此他一定是从动物园岛来的。”
“该死,他到那里干什么?”贡瓦尔·拉尔森说,“三更半夜的,天气又这么坏?”
“我也查到了一点儿消息,”马丁·贝克说,“显然他完全不认识那个护士。”
“你确定吗?”科尔贝里问。
“不。”
“公车经过动物园桥站的时候,他似乎是一个人。”梅兰德说。
“勒恩也有发现。”贡瓦尔·拉尔森说。
“什么?”
“‘Dnrk’是‘我不知道’,叫‘Koleson’的家伙则无解。”
这就是他们在十一月十五号星期三的所有进展。
外面下着大片的湿雪,夜幕已然低垂。
当然并没有叫做“Koleson”的人。至少瑞典没有。
星期四晚上科尔贝里回到帕连得路的家时,已经过了十一点了。他的妻子坐在落地灯的光晕下看书。她穿着一件前面扣着纽扣的短家居服,坐在扶手椅上,赤裸的双腿缩在身下。
“嗨,”科尔贝里道,“你的西班牙语学得怎样了?”
“当然一团糟。嫁了警察之后还以为自己能做别的事,真是太可笑啦。”
科尔贝里没有回答。他脱了衣服走进浴室,刮了胡子,冲了很久的澡,心中暗暗祈祷别有哪个笨邻居打电话报警叫巡逻车,抱怨半夜水声响个不停。然后他穿上浴袍,走回客厅坐在妻子对面,沉思地打量她。
“好久没有看见你了,”她头也不抬地说,“你们状况如何?”
“很糟。”
“我很难过。竟然有人能在市中心的公车上开枪打死九个人,真是太怪了。而警察只顾着进行荒谬透顶的扫荡。”
“是的,”科尔贝里说,“是很怪。”
“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他人三十六小时都没回家吗?”
“可能有吧。”
她继续看书。他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大概有十到十五分钟左右,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她身上。
“你干吗这样盯着我直看?”她问道,仍旧没有抬起头,但声音中有一丝促狭。
科尔贝里没有回答,她似乎更专心地看书了。黑发棕眼的她五官端正,眉毛浓密。她比科尔贝里小十四岁,才刚满二十九,他一向认为她非常漂亮。最后他说:
“葛恩?”
自从科尔贝里回家之后她第一次正眼看他,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眼神中有一抹毫不羞赧的风骚。
“嗯?”
“站起来。”
“好啊。”
她在书页的右上角折了狗耳朵,把书合起来放在椅子扶手上。她站起来,双臂自然下垂,赤裸的脚分得开开的。她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这样不太好。”
“我吗?”
“不是。折狗耳朵不太好。”
“那是我的书,”她说,“用我自己的钱买的。”
“脱衣服。”他说。
她伸手到颈部开始一颗颗慢慢地解开纽扣,一面继续凝视着他,一面拉开薄薄的棉家居服,让衣服滑落到地上。
“转过身。”科尔贝里说。
她转过去背对他。
“你真美。”
“谢谢你。我要一直这样站着吗?”
“不,面向我比较好。”
“哦……”
她转身回来,带着跟先前同样的表情看着他。
“你会倒立吗?”
“会,至少认识你以前会。那以后我就没理由倒立了。要试试看吗?”
“用不着麻烦了。”
“你要的话我可以做。”
她走到房间另一端,倒立起来,身体往上弓,腿靠在墙上,丝毫不费力气。
科尔贝里沉思地望着她。
“你要我保持这种姿势吗?”她问。
“不,没有必要。”
“如果这让你高兴的话,我很乐意。人家说倒立久了会昏过去。当然如果我昏过去的话,你可以替我盖张毯子什么的。”
“不用。下来吧。”
她优雅地将脚放到地板上,直起身子,转头望着他。
“要是我拍了你刚才那样的照片呢?”他说,“你觉得怎样?”
“你说的那样是什么意思?光身子?”
“对。”
“倒立?”
“对,那是其中一种。”
“你根本没相机。”
“是没有,只是假设。”
“如果你想的话当然可以,你他妈的爱怎么干都可以。两年以前我就告诉过你了。”
他没有回答。她仍站在墙边。
“你拿那些照片要干什么?”
“这正是问题所在。”
她转过身朝他走来,然后说:
“你介意我问一下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你现在想跟我做爱,里面有张舒服的床;如果你不想走那么远,这张长毛地毯也是一流的,又厚又软,我自己织的。”
“斯滕斯特伦的桌子抽屉里有一叠那种照片。”
“在办公室?”
“对。”
“谁的照片?”
“他的女友。”
“奥萨?”
“对。”
“那应该没什么大看头。”
“我可不会这么说。”科尔贝里回道。
她皱眉望着他。
“问题是,为什么?”
“这很重要吗?”
“我不知道,我无法解释。”
“或许他只是想看那些照片。”
“马丁也是这么说。”
“但是当然啦,回家再看个够是比较明智的做法。”
“当然,马丁也不是一直都这么聪明。比方说,他很担心我们俩。从他的表情就看得出来。”
“我们?为什么?”
“我想是因为星期五晚上我一个人出去。”
“他有老婆不是吗?”
“事情不太对劲,”科尔贝里说,“斯滕斯特伦和那些照片。”
“为什么?男人不就是这样嘛。她在照片里好看吗?”
“嗯。”
“非常性感?”
“嗯。”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知道。”
“但是我不会说出口。”
“这我也知道。”
“至于斯滕斯特伦,他可能只是想让他的朋友看看而已,炫耀一下。”
“这说不通,他不是那种人。”
“你为什么担心这个?”
“不知道。我猜大概是因为没有其他的线索吧。”
“你把这当线索吗?你觉得有人因为这些照片把斯滕斯特伦打死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干吗杀其他八个人?”
科尔贝里紧盯着她。
“正是如此。这是个好问题。”
她弯身轻吻他的前额。
“我们上床去吧。”科尔贝里说。
“好主意。我先给波荻弄点儿东西吃,只要三十秒——包装上的说明是这样的。我们床上见。要不就在地板或浴缸或你他妈爱在哪里就哪里。”
“床上。谢了。”
她走进厨房。科尔贝里站起来关掉落地灯。
“伦纳特?”
“什么?”
“奥萨多大?”
“二十四。”
“女人的性行为通常在二十九到三十二岁之间达到最高峰。金赛是这么说的。”
“哦?那男人呢?”
“十八岁。”
他听见她在平底锅里热婴儿食品的声音。然后她叫道:
“但是男人的个人差异性比较大。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安慰。”
科尔贝里透过半开的厨房门望着妻子。她光着身子站在水槽旁边的整理台前,搅动平底锅里的东西。他的妻子是个身材中等、长腿性感的女子。这是他理想中的女人,但他花了二十年才找到她,之后还考虑了一年。
目前她的姿势透露出不耐烦,脚动来动去的。
“三十秒。”她喃喃道,“天杀的骗子。”
科尔贝里在黑暗中微笑。他知道很快自己就可以不必再想着斯滕斯特伦以及那辆红色的双层公车了。三天以来的第一次。
马丁·贝克没有花二十年找寻另一半。他十七年前遇见她,当场让她怀孕,就急急奉子成婚。他的确从容地反悔过了,而现在他犯错的纪念品正站在卧房门口,穿着起皱的睡衣,脸上印着枕头压出的红痕。
“你咳嗽擤鼻子把全家都吵醒了。”
“对不起。”
“你为什么半夜躺在那里抽烟?”她继续追问,“你的喉咙已经够糟了。”
他捻熄香烟,说道:
“抱歉把你吵醒了。”
“哦,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别又转成肺炎了。明天你最好待在家里。”
“我实在办不到。”
“胡说。如果你生病,就不该去上班,警察局又不是只有你一个。此外你应该睡觉了,而不是躺在那里看那些旧报告。那件出租车谋杀案反正永远也破不了。现在已经一点半了,别管那堆废纸了,把灯关掉。晚安。”
“晚安。”马丁·贝克机械地对着关上的卧房门回答。
他皱着眉头,慢慢放下用订书机订起来的文件。把它们称之为一堆废纸是不对的,因为这是验尸报告,昨天晚上他正要回家时才拿到的。然而几个月前,他晚上的确常常躺着研究一件十二年前发生的出租车司机谋杀案。
他静静躺了一会儿,瞪着天花板。听到妻子轻微的鼾声从卧房传出来,他很快起身蹑手蹑脚地溜到走廊上。他把手放在电话上,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耸耸肩,拿起话筒拨了科尔贝里家的号码。
“科尔贝里家。”葛恩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嗨,伦纳特在吗?”
“在。比你想象得还要近呢。”
“什么事?”科尔贝里喃喃道。
“我打搅你们了吗?”
“可以这么说。有何贵干?”
“你记得去年夏天那件公园谋杀案之后的情形吗?”
“记得,怎样?”
“那时我们没啥事情好做,哈马尔就说要我们去翻以前没破的旧案子。记得吗?”
“当然,我记得可清楚了。那又怎样?”
“我选了玻尧斯的出租车谋杀案,你则去找七年以前在厄斯特马失踪的家伙。”
“对。你打电话来就是要说这个吗?”
“不是。斯滕斯特伦挑了哪个案子?那时候他刚刚休假回来。”
“我完全不知道。我以为他告诉过你。”
“没有,他从来没跟我提过。”
“那他一定是告诉了哈马尔。”
“对,对,当然,你说得没错。那就这样了,抱歉吵醒你们。”
“去死吧。”
马丁·贝克听见话筒“砰”地摔下的声音。他仍将听筒举在耳边,呆了几秒,才挂了电话溜回沙发床上。
他重新躺下,关了灯。在黑暗中他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第十八章
星期五上午出乎大家意料,案情竟然露出一线曙光。
马丁·贝克从电话里接到这个消息。其他人听见他说:
“什么!是这样吗?真的?”
屋内每个人都停下手边的事,只是瞪着他瞧。他放下话筒说道:
“弹道检查结果出来了。”
“怎样呢?”
“他们认为凶器查出来了。”
“哦。”科尔贝里焦躁地说。
“冲锋枪,”贡瓦尔·拉尔森说,“军方有好几千把,放在没人看管的军火库里。不如直接分送给小偷算了,省得每星期都要换新锁,麻烦死了。等我抽出半小时的空当儿,就到城里去买个半打。”
“跟你们想的不太一样,”马丁·贝克说,举起刚才潦草记下内容的纸。“苏米M三七式……”
“真的?”梅兰德问。
“那种木制枪托的老玩意儿。”贡瓦尔·拉尔森说,“我从四十年代之后就没见过了。”
“芬兰制还是授权在这里制造的?”科尔贝里问。
“芬兰制。”马丁·贝克说,“打电话来的人说他们几乎可以确定。连子弹都是旧的。蒂卡柯斯基兵工厂制造。”
“M三七,”科尔贝里说,“七十发子弹的弹匣。现在还有谁有这种东西?”
“没人。”贡瓦尔·拉尔森回答,“今天这玩意儿已经躺在港口水深一百英尺以下的地方。”
“或许吧,”马丁·贝克说,“但是四天以前谁有一把?”
“某个芬兰疯子。”贡瓦尔·拉尔森怒道,“派拘捕车出去,把城里所有的芬兰疯子通通抓起来。这可真是他妈的好差事。”
“我们要跟媒体说吗?”科尔贝里问。
“不要。”马丁·贝克说,“一点儿也不能说。”
他们陷入沉默。这是第一个线索。要花多久才能找到下一个?
房门猛然打开,一个年轻人走进来,好奇地东张西望。他手里拿着一个棕色信封。
“你找谁?”科尔贝里问。
“梅兰德。”年轻人说。
“要叫梅兰德侦查员,”科尔贝里责备道,“他坐在那边。”
年轻人走过去把信封放在梅兰德桌上。他正要出去时科尔贝里加上一句:
“我没听见你敲门。”
年轻人停下脚步,手放在门把上,但没有应声。室内一片沉寂。然后科尔贝里像是跟小孩解释一样清楚而慢慢地说:
“在进入房间之前,你要先敲门,然后等人家告诉你进来,接着你才能打开门进来。明白了吗?”
“明白了。”年轻人咕哝道,眼睛盯着科尔贝里的脚。
“很好。”科尔贝里说,转身背对他。
年轻人溜出房间,将门轻轻地关上。
“谁啊?”贡瓦尔·拉尔森问。
科尔贝里耸耸肩。
“让我想起了斯滕斯特伦。”贡瓦尔·拉尔森说。
梅兰德放下烟斗,打开信封抽出里面绿色封皮的打印报告。
这份文件约有半英寸厚。
“那是什么?”马丁·贝克问。
梅兰德翻阅了一下。
“心理学家的意见。”他回答,“我叫人装订起来。”
“啊哈,”贡瓦尔·拉尔森说,“他们想出了什么高明的理论?我们可怜的集体谋杀犯在青春期时曾因为没车钱被赶下公车,这个经验深深伤害了他脆弱的情感——”
马丁·贝克打断他。
“这并不好笑,贡瓦尔。”他厉声道。
科尔贝里惊讶地望了他一眼,转向梅兰德。
“弗雷德里克,这本小书里面说了什么?”
梅兰德清理了烟斗,把里面的灰烬倒在纸上,然后把纸包起来丢进字纸篓。
“瑞典没有先例,”他说,“除非我们回溯到卡尔亲王号蒸汽船上的诺伦德屠杀案。所以他们只能根据过去几十年以来美国的调查来做研究。”
他朝烟斗吹吹气,确定烟管畅通,然后开始填装烟丝。
“美国心理学家跟我们不一样,他们并不缺乏研究资料。这份报告里提到波士顿的勒人狂斯派克,他在波士顿谋杀了八名护士;奥斯汀的怀特曼登上钟楼,狙杀了十六个人,还有许多人受伤;新泽西的昂罗冲到街上,在十二分钟之内打死了十三人;其他还有一两个个案你们可能听过。”
他翻阅报告。
“集体谋杀似乎是美国的专长。”贡瓦尔·拉尔森说。
“是的,”梅兰德同意,“报告分析出几个可能的理由。”
“美化暴力;”科尔贝里说,“社会以专业为重;邮购枪支行为;无情的越战。”
梅兰德吸着烟斗,让烟丝烧起来,一面点点头。
“以及其他的原因。”
“我从某处读到,每一千个美国人当中,就有一二个是潜在的集体谋杀犯。”科尔贝里说,“但别问我他们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市场调查,”贡瓦尔·拉尔森说道,“那是另一项美国人的专长。他们挨家挨户问人家能不能想象自己去杀很多人,一千人里头就有两个说:‘可以呀,那应该不赖。’”
马丁·贝克擤着鼻涕,用红红的眼睛恼怒地望着贡瓦尔·拉尔森。
梅兰德靠向椅背,将双腿伸直。
“你的心理学家们觉得凶手是怎样的人?”科尔贝里问。
梅兰德翻到报告的某一页,直接朗诵:
“他可能不到三十岁,通常很害羞内敛,但周围的人都觉得他规矩勤奋。他可能喝酒,但更可能是禁酒主义者。他的身材应该不太高大,可能有某种面部缺陷,或是其他的身体畸形,让他和常人不太一样。他在团体中的角色无足轻重,成长的环境可能很拮据。通常情况下若不是父母离异,就是本身是个孤儿,童年缺乏关爱。在此之前,他很可能没有犯过任何重大罪行。”
他抬眼说道:
“这是针对美国的集体谋杀犯所做的审讯和心理分析的综合结论。”
“这种集体谋杀犯一定是重度的精神病,”贡瓦尔·拉尔森说,“在他冲出去干掉一群人之前,大家都看不出来吗?”
“‘精神病患者通常在某件事触发其异常特质之前,看起来都跟正常人没有两样。精神病意味着此人有某种或某些特质异常发展,但是在其他方面挺正常的——比方说才能、工作能力等等。事实上,这些一时冲动且毫无动机就犯下集体谋杀案的人之中,大部分都是邻居和朋友眼中体贴和蔼、彬彬有礼的好人,绝不像是会干出这种事情的人。这些美国案例中,有几个犯人说他们知道自己有病,也一直试图压抑自己的毁灭倾向,但最后还是屈服了。集体谋杀犯可能有被迫害妄想症、夸大狂或是病态的罪恶情结。凶手常会说,之所以这么做是要出名,要看见自己的名字上报纸头条。而这种罪行背后几乎都隐藏着报复或自我肯定的欲望。凶手觉得遭人轻视、误解、虐待。几乎每一个案例中凶手都有严重的性问题。’”
梅兰德念完后大家一片沉默。马丁·贝克瞪着窗外。他面色苍白,眼窝凹陷,比平常驼背得更厉害了。
科尔贝里坐在贡瓦尔·拉尔森的桌上,把他的回形针串成一长条。贡瓦尔·拉尔森恼怒地把回形针盒拉到自己面前。科尔贝里打破沉默。
“那个怀特曼从奥斯汀的大学钟楼上开枪打死了好多人。”
他说,“昨天我看了一本讲他的书,一个奥斯汀的心理学教授认为,怀特曼的性障碍在于他想跟自己的母亲发生关系,所以他就用刀子代替阴茎,捅进母亲身体里。我的记忆没有弗雷德里克好,但这本书的最后一句话像是这样的:‘然后他爬上高耸的钟楼——这是明显的阳具象征——将死亡的精子像爱情的箭矢一样,洒在大地之母身上。’”
蒙松走进房间,嘴角仍叼着时刻不离的牙签。
“你在胡扯什么啊?”
“或许公车是某种性象征,”贡瓦尔·拉尔森沉思道,“只不过是横着的。”
蒙松目瞪口呆。
马丁·贝克起身走向梅兰德,拿起绿皮报告。
“这借我找个安静地方看看,”他说,“在一个没有人发表俏皮意见的地方。”
他朝门口走去,却被蒙松拦下。后者取出口中的牙签说:
“现在我要干什么?”
“我不知道。问科尔贝里吧。”马丁·贝克简洁地说,走出了房间。
“你可以去找那个阿拉伯人的女房东问话。”科尔贝里说。
他在纸上写下姓名地址,递给蒙松。
“马丁是怎么了?”贡瓦尔·拉尔森问,“他干吗这么敏感啊?”
科尔贝里耸耸肩。
“我想他有他的理由吧。”科尔贝里说。
蒙松在斯德哥尔摩街头开了半小时车,才到达北站街。他把车停在四十七路公车的终点站对面,这时候才刚过四点,但天已经黑了。
公寓里有两个叫做卡尔松的房客,但蒙松毫无困难地找出了正确的对象。
一扇门上有八张用大头钉钉住的人名卡。两张是印制的,剩下的则是不同笔迹的手写字体,全部都是外国名字。其中并没有穆罕默德·布西。
蒙松按了门铃,一个穿着起皱的长裤和白色汗衫的黝黑男子打开了门。
“我能跟卡尔松太太说话吗?”蒙松说。
那人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他双臂一摊。
“卡尔松太太没在。”他以很蹩脚的瑞典话回答,“就快回来了。”
“那我在这里等。”蒙松说着走进门廊。
他解开大衣扣子,望着微笑的男人。
“你认识住在这里的穆罕默德·布西吗?”
男人脸上的微笑不见了。
“是,”他说,“该死,太可怕了,真恐怖。他,我朋友,穆罕默德。”
“你也是阿拉伯人吗?”蒙松问。
“不,土耳其。你也外国人?”
“不是,”蒙松回答,“瑞典人。”
“哦,我觉得你有一点口音。”土耳其人说。
蒙松的确有明显的斯科讷省口音,怪不得土耳其人以为他是外国人。
“我是警察,”蒙松说,严肃地望着这男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四处看看。有其他人在吗?”
“没有。只有我。生病了。”
蒙松查看四周。门廊窄而黑,摆着餐椅、小桌子和金属伞架。桌上有几份报纸和数封贴着外国邮票的信件。除了前门之外,走道上总共有五扇门。两扇比较小的门八成是厕所和衣橱。
有一个是双扇门,蒙松走过去打开一半。
“卡尔松太太的私人房间,”穿着汗衫的人紧张地说,“进去,不行。”
蒙松瞥了房内一眼,里面摆满了家具,显然既是卧房也是客厅。
旁边的门通往厨房,厨房很大而且现代化。
“厨房进去不行。”土耳其人在他身后说。
“这里有几个房间?”蒙松问。
“卡尔松太太的房间、厨房和我们房间,”男子说,“厕所和衣橱。”
蒙松皱眉。
“也就是两室一厨。”他对自己说。
“你看我们的房间。”土耳其人说,替他把门打开。
房间大约有二十三英尺长,十六英尺宽,两扇面街的窗挂着褪色的薄窗帘;不同款式的床沿墙摆放,两扇窗之间放着一张小沙发,背靠着墙。
蒙松数了数,有六张床。其中三张一团凌乱。房间里到处乱丢着鞋子、衣服、书本和报纸。中央有一张白漆圆桌,周围放着五张不相配的椅子。剩下的家具就是一个高大肮脏的五斗柜,靠着窗旁的墙壁摆放。
房间还有另外两扇门。其中一扇前面摆了一张床,这显然是通往卡尔松太太的房间,而且一定是锁着的。另一扇门里面则是小衣橱,塞满了衣服和行李箱。
“你们六个人都睡在这里吗?”蒙松问。
“不是,八个。”土耳其人回道。
他走向门前的那张床,半拉出一张有脚轮的矮床,然后指向另一张床。
“两个这样的,”他说,“穆罕默德睡那边。”
“其他七个是什么人?”蒙松问,“跟你一样是土耳其人吗?”
“不是,我们三个土耳其人,两个——一个阿拉伯人,两个西班牙人,一个芬兰人,还有一个新的,他希腊人。”
“你们也在这里吃饭吗?”
土耳其人快速走到房间另一端,移动一张床上的枕头。蒙松在色情杂志被枕头遮住前瞥到一眼。
“对不起,”土耳其人说,“这里……这里不整齐。我们在这里吃饭吗?不。煮饭,不准,不准用厨房,房间不准用电炉。我们不能煮,不能烧咖啡。”
“你们付多少租金?”
“一个人三百五十克朗。”土耳其人说。
“一个月?”
“对。所有月都三百五十克朗。”
他点点头,抓着胸前像是马毛般的黑毛,从汗衫的低领口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我赚很多钱,”他说,“一百七十克朗一星期。我开卡车。以前我在餐厅,赚不多。”
“穆罕默德·布西有没有亲戚,你知道吗?”蒙松问,“爸妈,兄弟姊妹?”
土耳其人摇头。
“我不知道。我们好朋友,但是穆罕默德不多说。他很害怕。”
蒙松站在窗边,望着一群瑟缩的人在公车站等车。
他转过身。
“害怕?”
“不是害怕……你们怎么说?啊,对啦,害邱。”
“害羞,嗯。”蒙松说,“你知道他在这里住了多久吗?”
土耳其人在两扇窗之间的沙发坐下,摇摇头。
“我不知道。我上个月来,穆罕默德——已经住在这里了。”
蒙松的厚大衣下出了一身汗。空气中充满了八个房客发出的味道。
蒙松热切地希望能回到马尔默,回到自己整洁的公寓里。
他从口袋里掏出最后一根牙签,问道:
“卡尔松太太什么时候回来?”
土耳其人耸耸肩。
“我不知道。很快。”
蒙松把牙签塞进嘴里,坐在圆桌旁等待。
半小时之后,他把咬烂的牙签残骸丢进烟灰缸。卡尔松太太的房客回来了两个,但是女房东本人仍不见踪影。
回来的是两个西班牙人,他们的瑞典话极为有限,蒙松则一个西班牙字也不认识,因此很快就放弃问他们话了。他唯一的收获就是,这两人叫雷蒙和胡安,在一家烧烤餐厅打杂。
土耳其人瘫在沙发上,翻阅一本德国杂志。两个西班牙人一面换衣服准备出去玩,一面热切地交谈;他们的计划似乎包括一个叫克莉斯汀的女孩儿,两人显然正在讨论她。
蒙松一直看表。他决定只待到五点半,一分钟也不多等。
五点二十八分的时候,卡尔松太太回来了。
她让蒙松坐在最好的沙发上,请他喝一杯波特酒,开始滔滔不绝地怨叹当房东的苦处。
“我告诉你呀,房东可不是好当的呀。我一个可怜的女人家,房子里全是男人呀,”她哀诉道,“而且都是外国人呀。但我是没钱的寡妇,能怎么办昵?”
蒙松粗略地心算了一下。这可怜穷困的寡妇每个月收的房租将近三千克朗。
“那个穆罕默德呀,”她抿起嘴唇。“他欠我一个月的房租,或许你可以想办法让我收到房租?他在银行可有存款?”
蒙松问她对穆罕默德的观感。她回道:
“以一个阿拉伯人来说,他真的算是不错的啦,你知道,通常这些人都又脏又不可靠。但是他人很好,又很安静,似乎很守规矩——不喝酒,我想他也没带女人回来。但是他还欠我一个月的房租。”
她似平对房客的私事知道得一清二楚,这点毫无疑问。雷蒙跟一个叫克莉斯汀的贱货有一腿,但她无法进一步告诉蒙松有关穆罕默德的事。
穆罕默德有个出嫁的姐姐住在巴黎,不时会写信来,但她看不懂,因为是用阿拉伯文写的。
卡尔松太太拿出一叠信件给蒙松。信封背后写着寄件人的姓名住址。
穆罕默德·布西在这个世界上仅有的财产都已经收进一个帆布箱里了。蒙松把箱子也带走。
卡尔松太太再度提醒他穆罕默德房租未付,然后关上大门。
“我的天,真是个老巫婆。”蒙松喃喃自语,下楼回到街上去开车。
第十九章
星期一。下雪,刮风,酷寒。
“适合滑雪的好雪。”勒恩说。
他站在窗前,带着梦幻的神情望着纷飞大雪中隐约可见的街道和屋顶。
贡瓦尔·拉尔森充满疑心地怒视他一眼说:
“这是笑话吗?”
“不是,我只是在想小时候下雪的感觉。”
“真是太有建设性了。你不想做点儿比较有意义的事吗?比方说帮忙办案子?”
“当然好,”勒恩说,“但是——”
“但是什么?”
“我正要说这句话。但是做什么呢?”
“九个人被谋杀了,”贡瓦尔·拉尔森说,“你竟然站在这里不知道要做什么?你是警探,不是吗?”
“是的。”
“那么看在老天的分上,就去探呀。”
“去哪里?”
“我不知道。做点儿事就是了。”
“你自己在做什么?”
“你看不出来吗?我坐在这里阅读梅兰德和那些医生捏造出来的心理分析废话。”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怎么可能什么事都知道?”
公车血案发生已经一星期了,侦查没有任何进展,束手无策的现状让大家都坐立不安,连一般大众如洪流般提供的无用线索也已经慢慢干涸了。
但消费社会和其烦恼的民众仍有其他事情可想。虽然离圣诞节还有一个多月,广告却已经漫天飞舞,歇斯底里的购物潮像黑死病一样,迅速无情地在装饰着彩饰的购物大街上蔓延。
这种传染病横扫千军,无人可幸免。它侵入家家户户,毒害、破坏所有人,事,物。孩子们因为疲累而哭叫,一家之主则直到下一次度假前都负债累累。这庞然合法的骗局让所有人都成为牺牲者,医院里心肌梗塞、精神崩溃和溃疡发作的病患同时暴增。
市中心的警察局常有盛大家庭节庆的先驱者造访,这些圣诞老人醉得不省人事,得让人从公寓门口或公共厕所里拖出来,两个筋疲力尽的警员在玛丽广场帮一位烂醉的圣诞老人坐上出租车时,不慎让他掉进了沟里。
接下来便引起一阵骚动,两名警员惨遭惊叫的儿童和怒骂的酒鬼围攻。其中一位巡逻警员在眼睛被冰块打中后动了肝火,拿起警棍随手一挥,打到一个好奇的退休公民。这下子可难看了,痛恨警方的民众可有材料大肆炒作了。
“每个社会阶层对警方都有潜在的恨意。”梅兰德说,“只需一点儿冲动就可使这种恨意现形。”
“哦,”科尔贝里毫无兴趣地应声,“原因是什么呢?”
“原因是警察是一种必要之恶。”梅兰德说,“每个人,就连职业罪犯都知道,他们可能突然陷入只有警方能帮上忙的情况之中。当夜贼半夜醒来,听见地下室有怪声音的时候,他该怎么办?当然是打电话叫警察。但只要这种情况不出现,大部分人在警方干扰他们的生活、让他们不安的时候,都会有恐怖或轻蔑的反应。”
“如果我们非得觉得自己是必要之恶的话,那就玩儿完了。”
科尔贝里丧气地说。
“当然,这个问题的关键是一种自相矛盾的事实,”梅兰德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继续说,“那就是,做警察的人需要顶尖的智慧和出众的心理、生理及道德品质;然而实际上,这个职业完全无法吸引拥有以99lib?上条件的人。”
“你真恐怖。”科尔贝里说。
这个论点马丁·贝克以前就听过许多次,他并不觉得有趣。
“你不能到别处去进行你的社会学讨论吗?”他不悦地说,“我正想事情呢。”
“想什么?”科尔贝里说。
电话响了。
“喂,我是贝克。”
“我是耶尔默。情况如何?”
“我们私下说——糟糕得很。”
“那个没有脸的人,你们找出那人的身份了吗?”
马丁·贝克认识耶尔默很多年了,对他非常有信心。不只马丁如此,许多人都认为耶尔默算得上是全世界最聪明的鉴识技术人员,如果你知道怎么应付他的话。
“还没,”马丁·贝克说,“似乎没人想念他。挨家挨户调查的人也都没收获。”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下去。“你不是要说,你有新发现了吧?”
一定要拍耶尔默的马屁,这是众人皆知的事。
“对啦,”他志得意满地说,“我们又彻底检查了他一遍,试图建立比较详细的图像,能让人想象出他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我认为我们设法找出了某个特点。”
我能不能说“你不是说真的吧”,马丁·贝克思忖。
“你不是说真的吧?”他说。
“是真的。”耶尔默愉快地说,“结果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好。”
现在他该说什么?“太棒了”?“了不起”?还是就简单地说“很好”?或是“厉害”?得在英雅喝咖啡嚼舌根的时候多练习才行。
“太好了”他说。
“谢谢啦。”耶尔默热切地回应。
“别客气。我猜你大概不能告诉我——”
“哦,当然可以,所以我才打电话来。我们先检查他的牙齿。这可不容易,牙齿情况很糟。但我们找到的补牙填充物做得很随便,我不认为是瑞典牙医做的。关于这点可说的大概就是这样了。”
“这已经很了不起了。”
“然后就是他的衣服。他的西装,我们追查到是斯德哥尔摩的好莱坞服饰连锁店里卖出的。你可能也知道,总共有三家。一家在代沙路,一家在古特街,还有一家在圣艾利克广场。”
“很好。”马丁·贝克简洁地说。
他无法再继续扮演伪君子了。
“对,”耶尔默酸酸地说,“我也这么觉得。此外,西装很脏,一定从来没送去干洗过,我认为绝对已经穿了很久没换。”
“多久?”
“我猜大概一年。”
“还有其他的吗?”
对方停顿了一下。耶尔默把最好的留在最后。这只是修辞上的停顿。
“有,”最后他说,“在西装外套的内袋里,我们发现大麻的碎屑,右边的裤袋里则发现了磨碎的厌食剂药丸颗粒。验尸时的测试分析,证实这个人有毒瘾。”
新的停顿。马丁·贝克一言不发。
“此外,他有淋病,很严重。”
马丁·贝克做完笔记,道了谢,挂上电话。
“黑社会的臭味。”科尔贝里说。
他一直站在椅子后面偷听。
“是的,”马丁·贝克说,“但他的指纹不在我们的档案里面。”
“或许他是外国人。”
“很有可能,”马丁·贝克同意。“但我们要拿这些消息怎么办呢?这又不能透露给媒体。”
“是不行,”梅兰德说,“但我们可以让线民和认识的毒贩口耳相传,在不同的警方辖区,通过毒品缉查组和社工人员去问。”
“嗯,”马丁·贝克喃喃道,“那就这么办吧。”
没啥用处,他思忖。但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办?过去几天以来,警方已经两次大规模扫荡了所谓的黑社会,成效正如他们所预期,少得可怜。除了最惨淡、最落魄的家伙外,大家早就知道警方要进行扫荡。警方抓到的人——大约一百五十个——大部分都需要立即接受治疗,必须转送到不同的机构去。
内部调查到目前为止也毫无所获,负责和社会人渣接触的警探们都说,他们相信线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每件事似乎都能证实这一点:没有人能通过掩护这个凶手而获得好处。
“除了他自己之外。”贡瓦尔·拉尔森说。他喜欢发表不必要的评论。
他们所能做的只有继续追查手上的情报,试图追踪凶器,继续审讯每一个和受害者扯得上关系的人。这些侦讯现在已经由支援的人力来接手进行——马尔默的蒙松和一个从松兹瓦尔来的努丁侦查员;贡纳尔·阿尔贝里无法抽身。其实无所谓,每个人都确信这些侦讯问不出什么名堂来的。
时间慢慢过去,没有任何进展,一天又一天,然后变成一个星期接着又一个星期。又是星期一了,日期是十二月四号,圣徒巴布洛的纪念日。天气很冷,还刮着风,圣诞节的购物潮越来越疯狂。支援人力的情绪陷入低潮,开始想家了。蒙松想念瑞典南部温和的天气,努丁则怀念北方冬天清冽明亮的寒意。
两人都不习惯大都市,在斯德哥尔摩都觉得难受极了。许多事情都让他们神经紧张,主要原因是这里的日常生活、拥挤的群众和淡薄的人情。而身为警察,随处可见的粗暴行为和小奸小恶也让他们不悦。
“我真不知道你们怎能忍受这个城市。”努丁说。
他身材壮硕,头顶光秃但是眉毛浓密,棕眼眯在一起。
“我们在这里出生,”科尔贝里说,“不知道其他地方是怎样的。”
“我刚搭了地铁,”努丁说,“光是从赤杨溪到齐家广场,我就看见至少十五个要是在松兹瓦尔会被警方立刻逮捕的家伙。”
“我们人手不足。”马丁·贝克说。
“是的,我知道。但是——”
“但是什么?”
“你们没想过吗?住在这里大家都很害怕,那些普通的守法市民。如果你想问路,或是借火什么的,他们都会转身逃走。大家都吓得要命,没有安全感。”
“谁不是呢。”科尔贝里说。
“我不是。”努丁回道,“至少通常不会。但我想,要不了多久我也会变成这样了。你们现在有什么事让我做吗?”
“有一个有点儿怪的情报。”梅兰德说。
“关于什么的?”
“公车上那个身份不详的无名尸。苍鹭石区有个女人打电话来,说她家隔壁的修车厂老是有很多外国人。”
“嗯哼。所以呢?”
“那里通常很吵闹,虽然她不是这么说的——她说‘嘈杂’。其中最嘈杂的是一个矮小、黑皮肤、大概三十五岁的家伙。他的衣着跟报纸上描述的有点像,而且这位女士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他了。”
“有成千上万的人穿那样的衣服。”努丁怀疑地说。
“没错,”梅兰德同意道,“的确有,这个情报百分之九十九是没用的,实在太过笼统,几乎没有可以追查的线索,而且这位女士似乎也不怎么确定。但如果你没有别的事可做……”
他没把话说完,在笔记本上潦草地写下这位女士的姓名住址,把纸扯下来。电话响了,他拿起话筒,同时把纸递给努丁。
“拿去吧。”他说。
“我看不懂。”努丁喃喃道。
梅兰德的笔迹像是鬼画符,几乎无法辨识,至少外人看来是这样。科尔贝里接过那张纸。
“象形文字,”他说,“要不然就是希伯来文。《死海古卷》八成是弗雷德里克写的,虽然他没那种幽默感。我可是他的首席翻译呢。”
他重新誊写了姓名和住址,说道:
“这是正常文字的写法。”
“行了,”努丁说,“我可以跑一趟。有车吗?”
“有,但是交通那么拥挤,路况那么糟糕,你最好还是搭地铁。坐十三线或南向二十三线,在阿赛斯丘下车。”
“再见。”努丁说着走出去。
“他今天心情似乎不怎么好。”科尔贝里说。
“你能怪他吗?”马丁·贝克回答,擤着鼻涕。
“不能,”科尔贝里叹口气。“为何不让他们回家算了?”
“因为我们管不着,”马丁·贝克说,“他们是来这里参与本国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侦缉行动。”
“要是能……”
科尔贝里止住自己,觉得说下去也是没用——要是能知道他们在侦缉什么人,该到哪儿去侦缉,那就太好啦。
“我只是引述司法部长的话。”马丁·贝克装出一副傻样。
“‘我们最聪慧的头脑,’——他指的是蒙松和努丁——‘正致力于将这个疯狂的集体谋杀犯逮捕归案;让此人不能再度行动,对整个社会和其个人来说,都有至高的重要性。’”
“这话他是什么时候说的?”
“第一次是在十七天以前,昨天则是不知第几次啦,但昨天只在报纸的第二十二页占了四行的空间。我想他一定充满了怨气。明年是选举年。”
梅兰德讲完电话,用拉直的回形针掏烟斗的头,静静地说:
“我们是不是该好好对付这个疯狂的集体谋杀犯啦。”
十五秒钟之后,科尔贝里才回答:
“是,绝对是。同时也该把门锁起来,不接电话。”
“贡瓦尔在吗?”马丁·贝克问。
“在。拉尔森先生坐在那里用裁纸刀剔牙。”
“叫他们把所有电话都转给他。”马丁·贝克说。
梅兰德伸手拿起话筒。
“也叫他们送咖啡上来,”科尔贝里说,“我要三个甜面包和一份杏仁饼干,谢谢。”
十分钟之后咖啡送来了。科尔贝里锁上门。
他们坐下来。科尔贝里啜着咖啡,开始吃甜面包。
“目前情况如下,”他满嘴塞着食物说道,“想出名的疯狂凶手悲哀地站在警察局长的衣橱里,我们需要他时就拿出来掸掸灰尘。因此可以这么假设:一个带着苏米M三七冲锋枪的家伙,在公车上打死了九个人。这些人彼此间毫无关联,只是刚好在同一时间处于同一地点。”
“枪手是有动机的。”马丁·贝克说。
“是的,”科尔贝里说,伸手拿杏仁饼干。“我一直都这么认为。但是他不可能有动机要杀害一群只是碰巧聚集在一起的人;因此,他真正的目的是杀害其中一人。”
“凶案经过仔细计划。”马丁·贝克说。
“九个人中的一个。”科尔贝里说,“不过,是哪一个?弗雷德里克,你有名单吗?”
“不需要。”梅兰德说。
“对,当然不需要。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们开始吧。”
马丁·贝克点点头。接下来的讨论以科尔贝里和梅兰德的对话形式进行。
“古斯塔夫·本特松,”梅兰德说,“公车司机。我们可以说他有理由在这班公车上。”
“毫无疑问。”
“他似乎过着普通而正常的生活,没有婚姻问题?99lib.,没有犯罪记录,工作认真负责,同事都喜欢他。我们也问过几个他们家的朋友,他们都说古斯塔夫正直稳重。他不喝酒,四十八岁,在本市出生。”
“敌人呢?没有。影响力昵?没有。钱呢?没有。杀害他的动机呢?没有。下一个。”
“我不准备依据勒恩的编号来说。”梅兰德说道,“希尔杜·约翰松,六十八岁的寡妇。当时正从女儿在费斯曼纳街的住处回家。出生在伊得柏洛。跟她女儿问过话的有拉尔森、蒙松,还有……啊,这无关紧要。她靠老年金过着平静的生活。其他没什么可说的。”
“只有一点,她应该是在欧丁路上车,所以只坐了六站。除了她女儿女婿之外,没人知道她会在这个时间搭公车走这一段路。继续。”
“约翰·谢尔斯特伦,五十二岁,出生在西脊市,席贝莉街格连修车厂的工头。当天他加班之后坐了公车回家,这点毫无疑问。他的婚姻也很幸福,主要的兴趣是他的车子和夏天的度假小屋。没有犯罪记录。薪水不错,但也就是这样而已。认识他的人说他八成是从厄斯特马广场搭地铁到中央车站,然后转乘公车。这样的话,他应该是从皇后街的出口上来,在欧里恩百货外面搭车。他的老板说他是个技术高超的技师,也是个好工头。修车厂的技工都说他——”
“是奴隶头子,会欺负人,对老板则摇尾巴谄媚。我去和他们谈过。下一个。”
“阿尔方斯·什未林,四十三岁,出生在美国明尼波利斯,父母是瑞典籍的美国人。他在战后来到瑞典,就一直留在这里。他经营小生意,主要是进口喀尔巴阡山的云杉做传声结构板,但十年前就破产了。什未林酗酒,他在溪丘的戒酒中心戒过两次酒,也因为酒醉驾车在柏吉苏监狱坐过三个月的牢,那是三年以前的事,他生意失败之后,就改行当工人,现在他替本地的议会做杂工。案发当天晚上他从酒厂街的箭矢餐厅回家。他没喝多少酒,原因可能是因为没钱;他住的地方简陋破烂。他可能是从餐厅走到代沙路的公车站的。他独身,在瑞典没有亲戚,跟他一起工作的人都喜欢他,说他性情好,脾气好,能喝酒,在这世界上没有一个敌人。”
“他看见了凶手,在死前对勒恩说了些让人听不懂的话。专家对录音带的分析出来了吗?”
“没有。穆罕默德·布西,阿尔及利亚人,在餐厅工作,三十六岁,出生在一个我不会念的地方,名称我已经忘记了。”
“啧啧,真是太大意了。”
“他在瑞典住了六年,在此之前住在巴黎。不参与政治活动。他在银行有储蓄账号。认识他的人说他害羞内敛。他十点半下班,正在回家的路上。正直的人,但小气、乏味。”
“你这不是在说你自己嘛。”
“布里特·丹尼尔松,护士,一九四。年出生在艾斯卢。她坐在斯滕斯特伦旁边,但没有证据显示两人认识。和她交往的医生,当天晚上在南方医院值班。她应该是在欧丁街和寡妇约翰松一起上车的。她也是要回家,中间没有耽搁,她下班就直接上了公车。当然我们无法确定她不是跟斯滕斯特伦一起的。”
科尔贝里摇头。
“绝不可能,”他说,“斯滕斯特伦干吗要这么个苍白的小女孩儿?他要的家里都有了。”
梅兰德茫然地望着他,但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接着是阿萨尔松。外表体面,但内在就没这么漂亮了。”
梅兰德停下来,弄了一下烟斗,然后继续说:
“这个阿萨尔松是个颇为可疑的角色。两次因为逃税被定罪,还有一次是一九五。年初的性犯罪.99lib?——性侵害一个打零工的十四岁少女。三次都坐了牢。阿萨尔松很有钱,他做生意、做事都毫不留情。许多人都有理由讨厌他。连他的老婆和弟弟都觉得他很可恶。但有件事情很清楚:他之所以在公车上是有原因的。他参加完在纳法路举行的某种聚会,要去找一个叫做奥尔松的情妇。情妇住在卡尔贝里街,在阿萨尔松的公司上班。他打电话给情妇说他要过去。我们问了她好几次话。”
“谁去的?”
“贡瓦尔和蒙松。分别去的。她说——”
“等一下,他为什么搭公车?”
“可能是因为他喝了不少酒,不想自己开车。雨下得太大叫不到出租车。出租车公司的总机忙不过来,全斯德哥尔摩没有一辆空出租车。”
“行了。那个情妇说了什么?”
“她觉得阿萨尔松是个龌龊的老头儿,几乎等于性无能。她是为了钱,不想失去工作才跟他。贡瓦尔觉得这女人是贱货,一定还有别的男人,而且她很蠢。”
“‘拉尔森先生和女人’,我想干脆写本小说就叫这个名字好了。”
“她也对蒙松承认自己还服侍和阿萨尔松有生意往来的人。这是阿萨尔松要她做的事情。阿萨尔松出生在哥德堡,上车地点是在动物园桥。”
“多谢了,老朋友。我的小说就要这么开头:‘他出生在哥德堡,上车地点是在动物园桥。’太棒了。”
“所有时间都符合。”梅兰德不为所动地说。
马丁·贝克第一次参与讨论。
“那么就只剩下斯滕斯特伦和那个无名氏?”
“对,”梅兰德说,“奇怪的是,我们只知道斯滕斯特伦是从动物园岛那个方向来的,以及他带着枪,至于无名氏,我们知道他有毒瘾,大约三十五到四十岁。就这样。”
“其他人部有搭公车的理由?”马丁·贝克问道。
“是的。”
“我们查出了他们为何搭公车?”
“是的。”
“接下来要登场的是业已成为经典的问题:‘斯滕斯特伦在公车上干什么?’”科尔贝里说。
“我们得去和他的女朋友谈谈。”马丁·贝克说。
梅兰德取出嘴里的烟斗。
“奥萨·托雷尔?你们两个都和她谈过了呀。在那之后我们又问过她话。”
“谁?”马丁·贝克问。
“勒恩,一个多星期前。”
“不行,勒恩不行。”他喃喃自语。
“你是什么意思?”梅兰德说。
“勒恩的方式是没问题,”马丁·贝克说,“但他并不真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而且他跟斯滕斯特伦一点儿也不熟。”
科尔贝里和马丁·贝克互望了许久。两人都没说话,最后是梅兰德打破了沉默。
“所以呢?斯滕斯特伦在公车上干什么?”
“他要去找某个女人,”科尔贝里的话令人难以信服,“要不就是找朋友。”
科尔贝里在这种讨论中一向扮演反对派,但这次连他也不相信自己说的话。
“你忘了一件事,”梅兰德说,“过去十天以来,我们敲遍了那个地区每一家的门。没有半个人听过斯滕斯特伦的名字。”
“这不能证明什么。那个地区充满了奇怪的藏身处和阴暗的出租公寓。那种地方可不欢迎警察。”
“就算是这样,我想以斯滕斯特伦来说,去找女朋友的理论可以不必考虑了。”
“你有什么根据昵?”科尔页里敏捷地问。
“我不相信是这样。”
“但是你也承认这有可能?”
“对。”
“好吧,那就算了,目前不考虑。”
“这样一来,关键问题似乎就是斯滕斯特伦在公车上干什么?”马丁·贝克问。
“等一下,”科尔贝里抗议道,“那个无名氏在公车上干什么?”
“先别管无名氏了。”
“为什么?他的存在跟斯滕斯特伦一样重要,而且我们不知道他是谁、在那里干什么。”
“或许他只是要搭公车。”
“只是要搭公车?”
“是的。许多游民都这样,一克朗可以搭两趟.99lib?,消磨几个小时。”
“地铁里比较温暖,”科尔贝里不同意。“而且你爱搭多久就搭多久,爱换车就换车,只要不出站就行了。”
“是没错,但是——”
“你还忘记了重要的一点:无名氏不只在裤子口袋里有大麻和厌食剂的碎屑,他身上的钱也比所有乘客加起来还要多。”
“这碰巧也除去了钱这个谋杀动机”梅兰德插讲来。
“此外,”马丁·贝克加上一句,“你自己也说过,那个地区充满了奇怪的藏身处和阴暗的出租公寓或许他就住在其中一个跳蚤窝里。还是回到基本的问题:斯滕斯特伦在公车上干什么?”
他们沉默了至少一分钟。隔壁房间的电话响个不停,他们不时可以听到声音——贡瓦尔·拉尔森或是勒恩的声音。最后梅兰德说:
“斯滕斯特伦在公车上能干什么?”
三个人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梅兰德缓缓点头,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斯滕斯特伦可以跟踪。”
“是的,”马丁·贝克说,“那是他的专长。他技术高明而且顽固,可以一跟踪就是几个星期。”
科尔贝里抓抓脖子说:
“我记得四年以前,他真把约塔运河船那个案子的凶手惹毛了。”
“他引对方上了钩。”马丁·贝克说。
没人接话。
“当时他就有这种本事,”马丁·贝克说,“从那时候起他更有长进了。”
“对了,你问过哈马尔了吗?”科尔贝里突然说,“我是指,去年夏天我们挑悬案时,斯滕斯特伦选了什么。”
“问了,”马丁·贝克回答,“但是一无所获。斯滕斯特伦跟哈马尔讨论过这件事,哈马尔提了一两个建议——建议什么他不记得了,但因为年纪的关系所以就放弃了。不是案子的年代太过久远,而是斯滕斯特伦太年轻了。他不想办自己十岁时在哈斯塔哈玛玩官兵抓强盗时所发生的案子。最后他决定要看一下你调查的那件失踪案。”
“他从没来跟我说过。”科尔贝里说。
“我想他只是翻了卷宗吧。”
“可能。”
一片沉寂。梅兰德再次打破沉默。他站起来说:
“嗯,我们说到哪里了?”
“搞不清楚。”马丁·贝克说。
“失陪一下。”梅兰德说着去上厕所。
他关上门之后,科尔贝里望着马丁·贝克说:
“谁要去看奥萨?”
“你。这件事一个人去比较好,我们两个里面你比较适合。”
科尔贝里没有回答。
“你不想去吗?”马丁·贝克问。
“不想。但我还是会去。”
“今天晚上?”
“我得先办两件事。一件在瓦斯贝加,另一件在家里。你打电话给奥萨,跟她说我大概七点半会到。”
一小时后,科尔贝里回到帕连得路的公寓。时间是五点钟,外面天已经黑了几小时。
他的妻子穿着褪色的牛仔裤和法兰绒格子衬衫,正忙着漆厨房的椅子。衬衫是他早就已经弃置不穿的。她卷起袖子,把下摆随意在腰间打了个结。她的手掌、手臂和双脚都沾了油漆,连前额上都有。
“脱衣服。”他说。
她拿着油漆刷,一动也不动仔细地打量他。
“很急吗?”她淘气地说。
“对。”
她立刻认真起来。
“你非再去一趟不可?”
“对,必须去问话。”
她点点头,把刷子放在油漆桶里,擦了擦手。
“是奥萨,”他说,“情况从各方面来说都会很棘手。”
“你需要打一剂预防针?”
“对。”
“小心身上别沾到油漆。”她说着解开衬衫纽扣。
第二十章
苍鹭石区岛坡街上的一栋房子外面,有个雪人站着仔细研读一张纸。湿透的纸已经开始解体,在纷飞的大雪和按暗淡的街灯光线中,他看不清上面的字迹。但是他似乎终于找对地方了。这人像狗一样抖动身体,走上台阶,在前廊上使劲跺脚,然后按门铃。他掸掉帽子上的雪,就这样手拿着帽子等待。
门打开了几英寸,一位中年妇女朝外窥探。她穿着一件打扫用的罩杉和围裙,手上沾着面粉。
“我是警察,”这人沙哑地说。他清清喉咙继续说道:“努丁侦查员。”
女人焦虑地打量他。
“你有证件吗?”最后她说,“我是说……”
他沉重地叹了口气,把帽子换到左手,解开大衣和外套纽扣,拿出皮夹里的身份证。
女人担心地望着他的一举一动,仿佛以为他会拿出炸弹、机关枪或者保险套似的。
他举起证件,女人从门缝里眯着眼睛查看。
“我以为警察都有警徽。”她怀疑地说。
“是的,这位太太,我有。”他沮丧地说。
他的警徽在裤子后面的口袋里。他不知在不放下帽子或是不把帽子戴回头上的情况下,是否能抽出手去拿。
“哦,我想身份证应该就可以了,”女人勉强说道,“松兹瓦尔?你大老远从北边来找我?”
“我在这里也有其他事要处理。”
“对不起,但是你知道……我是说……”她显得不知所措。
“怎么样,太太?”
“我是说现在这种世道,小心总没错。你不知道……”
努丁想知道到底该拿自己的帽子怎么办。大雪继续下着,雪花在他的秃头上融化了。他总不能这样一手拿着身份99lib.证,一手拿着帽子一直站在这里。他可能要做笔记什么的。把帽子戴回头上似乎是最实际的做法,但可能会显得失礼,把帽子放在台阶上又未免太可笑了,或许他应该问问能否进去。但如此一来,这位女士就得做决定,她必须回答可以或不可以。如果他的判断正确,做这种决定可要花上好久的时间呢。
在努丁的家乡,人人都会邀请陌生人进入厨房,请他们喝咖啡,在炉子边暧暖身子。他认为这是个实际的好风俗。或许在大城市里不合适吧。
他收起散漫的思绪,说道:
“你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提到一个男人,还有修车厂,对不对?”
“非常抱歉打搅你们……”
“哦,我们非常感激。”
她转头望向屋内,几乎把门给关上了。她显然惦记着烤箱里的姜饼。
“非常高兴,”努丁喃喃自语,“高兴得快发狂了,几乎难以忍受。”
女人再度打开门。
“你说什么?”
“呃,那间修车厂——”
“就在那边。”
他顺着女人的视线望去。
“我什么也没看见。”
“从楼上看得很清楚。”女人说。
“那个男人呢?”
“嗯,那个人有点奇怪。我有好几个星期没看见他了。一个黑皮肤的矮男人。”
“你经常注意那间修车厂吗?”
“我从卧房窗口就看得见。”
她红起脸来。我又做错什么事了?努丁思忖。
“修车厂是外国人的。那里有各种各样奇怪的人出入。我想知道的是……”
努丁不知道是她话没说完,还是接下来声音太小他听不见。
“这个黑皮肤的矮男人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这个嘛……他会笑。”
“会笑?”
“对,非常大声。”
“你知道现在修车厂那里有没有人?”
“不久之前还亮着灯。我刚才上楼时看见的。”
努丁叹口气,戴上帽子。
“我去那里看看好了。”他说,“多谢你,太太。”
“你……要不要进来?”
“不了,谢谢。”
她把门多开了几英寸,很快瞥他一眼,贪婪地说:
“有没有赏金?”
“什么赏金?”
“呃……我不知道。”
“再见。”
他蹒跚地朝女人所指的方向走去。他的头感觉好像敷了热水袋一样。那个女人立刻把门关上,现在八成已经站在卧房窗口观望了。
这家独立的小修车厂墙壁是纤维混凝土,屋顶是波浪状的铁皮。至少可以停两辆车。门口上方有盏电灯。
他打开双扇门的其中一扇走了进去。
里面停着一辆一九五九年款的绿色斯柯达欧雅。这车如果引擎不太糟的话,至少还值四百克朗,努丁思忖。他的警察生涯有不少时间都花在追查汽车和可疑的车辆买卖上。车子用低矮的支架撑起,引擎盖掀开。有个人躺在车身底下,一动也不动。他全身只露出穿着蓝色工作鞋的双脚。
死了吧,努丁想着,走近车身用右脚轻踹这个人。
车底的人像是触电般吓了一跳,立刻爬了出来。他右手拿着手电筒,惊讶地瞪着来客。
“我是警察。”努丁说。
“我有合法文件。”那人很快说道。
“毫无疑问。”努丁反击。
修车厂的主人大约三十岁,身材瘦削,眼睛是棕色的,黑发呈波浪状,还留着仔细梳理过的鬓角。
“你是意大利人吗?”努丁问。
除了芬兰口音之外,他对外国口音完全不熟。
“瑞士,瑞士德语区,格劳宾登州。”
“你的瑞典话说得很好。”
“我在这里住了六年了。你有何贵干?”
“我们在找你的一个朋友。”
“谁?”
“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
努丁打量着这个穿着工作服的人。
“他没你这么高,但是比较胖一点儿。黑头发留得挺长的,眼睛是棕色的。大约三十五岁。”
那人摇头。
“我没有这样的朋友。我认识不多人。”
“认识的人不多。”努丁和蔼地纠正他。
“对,‘认识的人不多’。”
“但我听说修车厂这里常常有不少人。”
“都是开车来的家伙。他们要我修车。”他努力地想了一下,然后解释道:“我是修车工人,在还……环状路的修车厂工作。现在只去上午。所有的德国人和奥地利人都知道我有这家修车厂,他们会到这里来要我免费修车,许多人我根本不认识。斯德哥尔摩很多这样的人。”
“嗯,”努丁说,“我们要找的这个人穿着一件黑色的尼龙外衣,米色的西装。”
“跟我说也没用。我不记得有这样的人,我确定。”
“你的朋友是些什么人?”
“朋友?几个德国人和奥地利人。”
“今天他们有人来过吗?”
“没有。他们都知道我在忙。我日夜都在修这个。”
他油腻的大拇指指向那辆车。
“圣诞节前要修好,然后我就开回家看爸妈。”
“开回瑞士?”
“对。”
“好长一段路。”
“对。我买这辆车只花了一百克朗,但我会修好,我技术棒。”
“你叫什么名字?”
“霍斯特。霍斯特·迪克。”
“我叫乌尔夫。乌尔夫·努丁。”
瑞士人微微一笑,露出完美的白牙。他似乎是个正直而好相处的年轻人。
“那么,霍斯特,你不知道我说的人是谁?”
迪克摇头。
“不知道,抱歉。”
努丁并不失望。他只是问到每个人预料中的结果。要不是线索稀少,这种情报根本不会有人调查的。但他还没准备要放弃,此外他也不想立刻回去跟那些穿着湿衣、不友善的人群一起挤地下铁。这个瑞士人显然努力想帮上忙,他说:
“没有别的了吗?我是说关于那个人。”
努丁想了一下,最后他说:
“他笑得很大声。”
瑞士人立刻脸色一亮。
“啊,我想我知道。他笑起来像这样。”
迪克张开嘴,发出高亢”
“他开什么车?”
“好车,白色的沃尔沃。”
“这个会笑的人呢?”
“完全不知道,他只坐在车里,我想他喝了几杯。当然他没开车。”
“他也是西班牙人吗?”
“我想不是。应该是瑞典人,但我不知道。”
“他多久前来的?”
这样说听起来不太对。努丁打起精神。
“他上次来是什么时候?”
“三个星期……大概两星期以前,我不确定多久。”
“从那次以后,你还见过那个西班牙人吗——叫帕科什么的那个人?”
“没有。我想他回西班牙去了。他需要钱,所以才来卖东西,他是这么说的。”
努丁思索了一下。
“你说这个家伙好像喝醉了。你想他可不可能是嗑了药?”
对方耸肩。
“不知道,我以为他喝了酒。但是,嗑药?好吧,有何不可?这里几乎每个人都这样。不出去偷东西的时候就躺在垃圾堆里吸毒,不是吗?”
“你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或其他人叫他什么?”
“不知道。但是有几次车子里有个女孩子,我想是跟他一伙的。很高很壮的女孩子,长长的金头发。”
“她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但是他们叫她……”
“什么?”
“‘金发马林’吧。”
“你怎么知道?”
“我以前在城里见过她。”
“城里的哪里?”
“戴涅街的一家咖啡馆,靠近斯维尔路。外国人都去那里,她是瑞典人?”
“金发马林?”
“对。”
努丁想不出还能问什么。他怀疑地望着绿车说:
“希望你平安到家。”
迪克充满魅力地一笑。
“我会的。”
“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了。”
“永远不回来?”
“不回来。瑞典不是好国家,斯德哥尔摩是烂城市,只有暴力、毒品、小偷、酒精。”
努丁一言不发。他倾向于同意此人的最后一项说法。
“很悲惨,”瑞士人总结道,“但外国人赚钱很容易。其他一切都没希望。我和三个人住在同一个房间里,一个月付四百克朗。你们怎么说——敲诈?很恶劣。只不过因为房子不够住。只有有钱人和罪犯能上得起餐厅。我把钱都存起来。我要回家了,自己买栋小屋成家。”
“你在这里没遇见喜欢的姑娘?”
“瑞典姑娘不值得要。或许留学生之类的可以认识些好姑娘。平凡的工人只能认识一种姑娘,像金发马林那样的。”
“哪一种?”
“妓女。”
他把“妓”字念成“鸡”。
“你是说你不想花钱?”
霍斯特·迪克噘起嘴。
“许多都不用钱。反正都是妓女,免费的妓女。”
努丁摇头。
“霍斯特,你只见过斯德哥尔摩,真可惜。”
“其他地方比较好吗?”
努丁用力点头。然后他说:
“关于那个家伙,你还记得别的吗?”
“不记得了。只记得他这样笑。”
迪克再一次张嘴发出那种尖锐的叫声。
努丁点头告辞离去。
他在最近的一盏路灯下停住脚步,掏出笔记本。
“金发马林,”他咕哝道,“垃圾堆,免费的妓女。我真挑了个好工作。”
这不是我的错,他心想,是老爹逼我的。
有个人沿着人行道走来。努丁举起覆满了雪的毡帽,开口说:
“对不起,你可以——”
那人充满疑心地瞥了他一眼,弓起背匆匆走开。
“告诉我地铁站在哪里?”努丁对着飞舞的雪花喃喃说着。
他摇摇头,在笔记本上潦草写下几个字99lib.。
巴布罗或帕科。白色沃尔沃。戴涅街一斯维尔路咖啡馆。笑声。金发马林。免费的妓女。
然后他把纸笔收进口袋,叹口气离开了街灯的光晕。
第二十一章
科尔贝里站在奥萨·托雷尔位于柴豪夫路的公寓门外。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99lib.了,虽然先前已做了万全准备,但现在他仍觉得忧虑恍惚。他右手捏着那个在瓦斯贝加的办公室抽屉里找到的纸袋。
写着斯滕斯特伦名字的白色卡片,仍旧放在门口黄铜名牌的上方。
门铃似乎不会响,他照着自己的老习惯用拳头捶门。奥萨·托雷尔立刻把门打开,瞪着他说:
“好了,好了,我来了。看在老天的分上,别破门而入。”
“抱歉。”科尔贝里咕哝了一声。
屋里很暗。他脱下大衣,打开门廊的灯。那顶旧警帽仍跟上次一样挂在帽架上。门铃的电线被扯断了,悬在门框旁边。
奥萨·托雷尔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喃喃地说:
“一群白痴不断来烦我。新闻记者、摄影记者,还有天晓得其他的什么人。门铃响个不停。”
科尔贝里没有说话。他走进客厅坐在一张帆布椅上。
“你不把灯打开吗?这样至少我们可以看见对方。”
“我看得很清楚。好吧,如果你要,如果你要的话,当然我可以开灯。”
她打开灯,但没有坐下。她焦躁地走来走去,好像一头想脱逃的笼中困兽。
屋里空气沉闷,烟灰缸好几天没清过了,整个房间乱七八糟,似乎完全没打扫过。透过打开的门他看见卧房也是一团乱,床当然没铺。从走道他还能瞥见厨房,水槽里堆满了没洗的锅碗瓢盆。
然后他望着这个年轻女子。她走到窗边,回身朝卧房走去。
她瞪着床铺数秒,又转身回到窗边。周而复始。
他得一直把头转来转去才能盯着她,简直像是在看网球赛一样。
从他上次看见奥萨·托雷尔至今已经过了十九天了,在这期间她已然有所改变。她脚上仍穿着同一双灰色滑雪厚袜——或至少是类似的一双,但这次袜子上沾满了烟灰,头发没梳理且纠缠打结。她眼神涣散,双眼周围有着黑眼圈,嘴唇干燥龟裂。她的两只手静不下来,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内侧都被尼古丁熏成黄色。桌上有五包开了封的烟,她抽的是丹麦牌子的烟。奥克·斯滕斯特伦生前完全不抽烟。
“你有什么事?”她粗哑地说。
她走到桌旁,从一包烟中甩出一根,用颤抖的手点燃,把燃烧的火柴直接丢在地上,然后说:
“当然没事,就像那个白痴勒恩一样,坐在那里咕咕哝哝摇了两个小时的头。”
科尔贝里没有应声。
“我要把电话线拔掉。”她突然宣布。
“你没去上班?”
“我请病假。”
科尔贝里点点头。
“真蠢,”她说,“公司有自己的医生。那家伙说我该到乡下或者出国去休养一个月,然后他开车接我回来。”
她深吸了一口烟,敲掉烟灰,大部分都掉在烟灰缸外面。
“那是三个星期以前的事,”她说,“我不如干脆就去上班反而比较好。”
她猛然转身走到窗边,往下望着外面的街道,一边扯着窗帘。
科尔贝里在椅子上如坐针毡。这比他想象中还要糟。
“你有什么事?”她头也不回地又问了一次。“看在老天的分上,回答呀,说话呀!”
他得设法打破她与世隔绝的状态。但要怎么做呢?
他站起来走到雕花的木头大书柜前面,浏览了一下上面的书,取出一本。这本书挺旧的,《刑事侦查手册》,奥托·文德尔和阿尔内·斯文森合著,一九四九年印行。他翻过标题页,朗读起来:
“这是有编号的限量版书籍。这一本编号二零八零,属于伦纳特·科尔贝里侦查员。本书乃为警员在犯罪现场工作的指南,这些工作常常十分困难,警员责任重大。本书内容均属机密,因此作者要求每位拥有者注意,不要让此书误入他人手中。”
“伦纳特·科尔贝里侦查员”这几个字是他自己很久以前写的。这是本好书,过去曾经非常有用。
“这是我的旧书。”他说。
“那你拿回去啊。”她回道。
“不用,我在几年前就送给奥克了。”
“哦。那至少这不是他偷来的。”
他一面翻阅,一面思忖该说什么话,该怎么办。书里某些段落有他划的重点,他发觉有两处书页的边缘有人用圆珠笔打了勾,都在《性谋杀案》这一章。
性谋杀案罪犯(虐待狂)常常是性无能者,在这种情况下,其凶残的犯罪乃是为了获得性满足的异常行为。
有人——毫无疑问是斯滕斯特伦——在这一句下面划了线。
他在旁边做了个惊叹号,写着“或者相反”。
同一页稍微往下一点有一段开头是“性谋杀案中的被害人可能在以下情况中遭到杀害”,斯滕斯特伦在这段里挑出两点:“在性行为之后,避免被受害者指控”,以及“由于震惊的影响”。
他在书页边上写下自己的意见:“摆脱被害人,但这样的话还算性谋杀案吗?”
“奥萨。”科尔贝里说。
“什么事?”
“你知道这是奥克什么时候写的吗?”
她走到他身边,瞥了一眼,然后说:
“不知道。”
她把抽了一半的烟塞进满满的烟灰缸里,站在桌旁,双手在腹前交握。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恼怒地问。
科尔贝里仔细地打量着她,她看起来娇小悲伤。今天她穿着一件短袖的蓝罩衫,而不是毛衣。她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虽然罩衫像块布一样松垮垮地挂在纤瘦的身体上,但她的大乳头还是清楚地在布料下突起。
“坐下。”他命令道。
她耸耸肩,又拿了一根烟,走到卧房门口,一面把玩着打火机。
“坐下!”科尔贝里吼叫。
她吓了一大跳地望向他,棕色的眼睛几乎闪烁着恨意。虽然如此,她还是走到他对面,坐在皮扶手椅中,浑身僵直,双手放在大腿上。她右手握着打火机,左手还拿着未点燃的烟。
“我们得把所有的牌都摊出来。”科尔贝里说,困窘地偷看了棕色纸袋一眼。
“太棒了,”她以冰冷清澈的声音说,“只是我没有任何牌可摊。”
“但是我有。”
“哦?”
“上次我们来的时候没有跟你坦白说。”
她皱起眉头。
“哪方面不坦白?”
“好几个方面。首先我问你,你知道奥克为什么搭那班公车吗?”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们也不知道。”科尔贝里说。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深吸一口气,继续说:
“奥克对你说谎。”
她的反应非常激烈,双眸闪闪发光,双手紧握成拳。那根烟被她捏烂了,碎屑落在长裤上。
“你怎么敢说这种话!”
“因为是真的。奥克没上班——星期一他遇害那天没班,前一个星期六也没班。他在整个十月份休了非常多的假,十一月的前两个星期也都在休假。”
她哑口无言地瞪着他。
“这是事实。”科尔贝里继续说,“我想知道的另外一件事是:他是否在不值勤的时候也习惯带着枪?”
她过了一会儿才回答:
“去死吧,不要一直用你的审讯策略烦我。伟大的审讯官马丁·贝克为什么不自己来?”
科尔贝里咬住下唇。
“你是不是一直在哭?”他问。
“没有,我不是那种人。”
“那么看在老天的分上回答我。我们得互相帮助才行。”
“帮助什么?”
“抓住那个杀死他和其他人的家伙。”
“为什么?”
她沉默地坐着,然后以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报仇。当然是要报仇。”
“奥克平常也带枪吗?”
“是的,常常都随身携带。”
“为什么?”
“为何不?到头来他果然需要啊,不是吗?”
他没有回答。
“还真帮上了大忙。”
科尔贝里仍旧不出声。
“我爱奥克。”她说。
声音清晰而真切。她的视线落在科尔贝里身后某处。
“奥萨?”
“什么事?”
“那么奥克常常不在家。你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我们也不知道。你觉得他可能是和别人在一起吗?我是说别的女人?”
“不会。”
“你认为不可能?”
“我不用认为,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那是我的事。我就是知道。”
她突然盯着科尔贝里的眼睛,惊讶地说:
“你们以为他有情妇吗?”
“是的,我们还是觉得有这个可能。”
“那你们可以放弃了,完全没有这种事情。”
“为什么?”
“我说过了不关你的事。”
科尔贝里用手指在桌面上嗒嗒地敲着。
“你确定?”
“对,我确定。”
他又深吸了一口气,好像是要鼓起勇气似的。
“奥克对摄影有兴趣吗?”
“有,这大概是他不再踢足球之后唯一的嗜好了。他有三台相机,厕所里还有一个冲洗照片的设备。他把浴室当成暗房。”
她惊讶地望着科尔贝里。
“你为什么问这个?”
他把纸袋推过桌面给她。她放下打火机,用颤抖的手拿出照片,看了最上面的一张便满脸通红。
“你们在哪里……哪里找到的?”
“在瓦斯贝加他的办公桌抽屉里。”
“什么!在他的办公桌?”
她眨了几次眼,突然问道:
“有多少人看过?全瑞典的警察?”
“只有三个人。”
“谁?”
“马丁、我和我老婆。”
“葛恩?”
“对。”
“你为什么要给她看?”
“因为我要到这里来。我希望她知道你看起来是什么样子。”
“我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我们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奥克和——”
“奥克死了。”科尔贝里毫无表情地说。
她的脸涨得火红,脖子和手臂也是。她的前额浮现小滴的汗珠,刚好在发际下。
“照片是在这里照的?”他问。
她点点头。
“什么时候?”
奥萨·托雷尔紧张地咬着下唇。
“大概三个月以前。”
“我猜这是他自己拍的?”
“当然。他有……各种各样的摄影装备,自动定时器、三脚架什么的。”
“他为什么要照这些照片?”
她仍旧脸红冒汗,但是声音比较稳定了。
“因为我们觉得好玩。”
“他为什么把照片放在办公桌里?”科尔贝里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你知道吗,他的办公室没有任何私人物品。”他解释道,“除了这些照片以外。”
漫长的沉默。最后她慢慢地摇头说:
“我真的不知道。”
该换话题了,科尔贝里思忖。他大声说:
“他到哪里都带枪吗?”
“几乎随时都带着。”
“为什么?”
“他喜欢。最近都这样。他对武器很有兴趣。”
她似乎在思索什么。突然间她站起来很快走出了客厅。沿着短短的走廊,科尔贝里看见她进了卧室走到床边。她把手伸到乱七八糟的枕头底下,迟疑地说:
“这里……有一把手枪……”
科尔贝里稍嫌肥胖的体型和迟钝的外表,以不同的方式骗过许多人。其实他身体状态非常好,反应更是快得惊人。
奥萨·托雷尔还俯身向着床铺,科尔贝里就已经来到她身边,从她手中夺下枪械。
“这不是手枪,”他说,“是一把美国左轮,柯尔特点四五,长枪管,叫做‘藏书网和事佬’,真是荒谬的名字。而且它还上了膛,扳开了保险栓。”
“好像我不知道似的。”她喃喃道。
他打开枪膛退出子弹。
“还是达姆弹,”他说,“连在美国这都是被禁的。这是最最危险的小型武器,你可以用它射死大象;如果你在五码内的距离射击一个人,子弹会造成汤盘大的伤口,人会飞到十码之外。这玩意儿你打哪儿弄来的?”
她困惑地耸耸肩。
“奥克那里,一直都是他的。”
“一直放在床上?”
她摇头,静静地说:
“不是。是我……现在他……”
科尔贝里把子弹放进裤子口袋里,让左轮枪口对着地板,扣下扳机。咔哒的声音在安静的公寓里回荡。
“扳机还锉光了,发射起来更快、更容易。危险得要命,你只要在睡着的时候翻个身……”
他没说下去。
“最近我没怎么睡。”她说。
“嗯,”科尔贝里自言自语道,“他一定是在以前没收武器的时候暗中留下了这玩意儿。根本就是偷的。”
他打量着这把又大又重的左轮,用手掂着重量。然后他瞥向姑娘的右手腕。跟小孩一样细。
“我可以理解他的想法,”他咕哝道,“如果你很迷武器的话……”他突然抬高了声音。“但我不迷武器,”他叫道,“我恨这种东西。你听清楚了吗?这种肮脏的东西根本不应该存在。所有武器都不该存在。有人制造这种东西,而大家把这些玩意儿藏在抽屉里或是带着上街,这正显示出整个世界都变态、疯狂了。有些狗娘养的靠制造和买卖军火赚大钱,那就像靠制造毒品或致命的药物赚钱一样。你明白吗?”
她以截然不同的表情望着他,眼神清澈直接。
“去坐下,”他简洁地说,“我们要谈谈。这很严肃。”
奥萨·托雷尔没有回话,她直接走回客厅,坐在扶手椅上。
科尔贝里走到门廊,把左轮手枪放在帽架上,脱掉西装外套和领带,解开衬衫领口的扣子,卷起袖子。然后他走进厨房,烧开水泡茶,把茶杯端进来放在桌上,又清了烟灰缸,打开窗户,坐下。
“首先,”他说,“我想知道你说‘最近’是什么意思。你说最近他喜欢随身带枪。”
“嘘——”奥萨说。
十秒钟之后她加上一句:
“等等。”
她把腿收起来,穿着灰色滑雪袜的脚靠在扶手椅边缘。然后双手环抱住脚踝,一动也不动地坐着。
科尔贝里等她。
说精确点儿,他等了十五分钟,在这期间她看也没看他一眼,两人都没说一个字。最后她望着他的眼睛说:
“怎么样?”
“你觉得如何?”
“不比刚才更好,但感觉不一样了。你要问什么就问吧,我保证会回答,什么都回答。但是我想先知道一件事。”
“什么?”
“你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了吗?”
“没有,”科尔贝里回道,“但我现在会告诉你。我之所以到这里来,是因为我不相信官方的说法——斯滕斯特伦刚好倒霉碰上一个集体谋杀犯。你保证他没有在外面耍花招,无论你是基于什么这样相信,我也不认为他搭那辆公车是为了去找乐子。”
“那你认为是怎样呢?”
“你从一开始就是对的。你说他在工作。他是以警察的身份在工作,但不知为何不愿意告诉任何人,无论是你还是我们。有一种可能是他跟踪某个人很长一段时间,那个人最后憋不住杀了他。虽然我个人认为这不具说服力。”.99lib.他停顿了一下。“奥克非常善于跟踪,他觉得那很有趣。”
“是的,我知道。”
“跟踪有两种,”科尔贝里继续说道,“你可以尽量秘密地跟着一个人,查出他要干什么;或者是公开跟着他,逼他狗急跳墙,自暴其短。这两种方法斯滕斯特伦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要精通。”
“除了你之外,还有别人这么觉得吗?”
“是的。至少贝克和梅兰德也认为是这样。”他挠挠脖子。
“但这个论点也有一些缺陷。现在我们先不提。”
她点点头。
“你想知道什么?”
“我也不确定,我们得一面摸索一面进行。我并不完全了解你说的话。例如你说他最近都带枪,因为他喜欢枪。最近是什么时候?”
“四年多前我刚认识奥克的时候,他还是个小男孩儿。”她平静地说。
“怎么说?”
“他害羞而且幼稚。但三个星期前被杀身亡的时候,他已经长大了。他的成长并不是因为和你及贝克一起工作,他是在这里成熟的,在家里。我们第一次在一起的时候——在那个房间的那张床上——手枪是他最后脱掉的东西。”
科尔贝里扬起眉毛。
“他没脱衬衫,”她说,“而且把枪放在床边小桌上。我吓了一大跳。老实说当时我甚至不知道他是警察,我以为自己跟不知什么样的疯子上了床。”
她严肃地望着科尔贝里。
“我们不是一见钟情,但第二次见面就恋爱了。那时我才恍然大悟。当时奥克二十五岁,我刚满二十。但我们两个之中要是有人称得上是大人,或者说勉强算是成熟的话,那个人就是我。他带着枪走来走去是以为这样可以成为硬汉。我说过他很幼稚,看见我光着身子躺在床上,跟白痴一样瞪大眼睛看着一个穿衬衫佩带枪的男人,这让他非常愉快。但他很快就不再这样了,只是到了那个时候已经成了习惯。而且他对武器有兴趣……”她说到一半突然问道,“你勇敢吗?我是说在现实中很勇敢吗?”
“我并不特别勇敢。”
“奥克在现实生活中其实是个懦夫,虽然他尽一切努力克服这一点。手枪给他一种安全感。”
科尔贝里提出抗议。
“你说他长大了。他是警察,从专业角度看来,被自己跟踪的对象从背后赏他一枪,这可不是大人做的事。我说过,我觉得这令人难以置信。”
“一点儿没错。”奥萨同意。“我也绝对不相信。有些地方说不通。”
科尔贝里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
“事实可能是这样:他在查某件案子,但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对吗?”
“对。”
“他有什么变化吗?在这件事发生之前?”
她没有回答,举起左手理了理短短的黑发。
“有。”最后她说。
“怎么个变化法?”
“很难说清楚。”
“这些照片跟他的变化有关吗?”
“是的,我想应该有。”
她伸手把照片翻过来看。
“要跟某个人谈这件事需要某种程度的信赖,我不确定你可以胜任。”她说,“但我会尽力而为。”
科尔贝里的手掌开始冒汗,他在裤管上擦擦手。角色互换了,现在她很平静,紧张的却是他。
“我爱奥克,”她说,“从一开始就是。但我们在房事上不怎么契合,在步调和性质上都不一样,我们的需求不同。”
奥萨深深地打量着他。
“但那样还是可以很幸福。这是可以学习的,你知道吗?”
“不知道。”
“我们就是证明。我们学会了。我想你应该明白。”
科尔贝里点头。
“贝克就不会明白,”她说,“勒恩或其他我认识的人也不会明白。”她耸耸肩。“总之,我们学会了。我们互相适应,非常完美。”
科尔贝里有一下子没在用心听。他从未想过有这种可能性存在。
“这很难,”她说,“我得解释才行。如果不解释,我就无法说清楚奥克如何改变。就算我告诉你许多私生活的细节,你也不一定能抓住重点。但是我希望你能。”她咳了一声,以实事求是的声调说:“我过去一两个星期抽太多烟了。”
科尔贝里可以感觉到事情将有所转变,他突然微笑起来,奥萨·托雷尔也回他一笑,有一点苦涩,但仍是个微笑。
“我们赶快把话说完,”她说,“越快越好。不幸的是我挺害羞的。很奇怪吧?”
“一点儿也不奇怪,”科尔贝里说,“我也害羞得要命。这是每个人情感的一部分。”
“我在遇见奥克之前,以为自己是个花痴什么的。”她急切地说道,“然后我们恋爱了,学会了适应对方。我真的努力尝试,奥克也是,我们成功了。我们在一起非常完美,比我梦想中的还要好。我忘记自己的性需求比他强,一开始我们谈过一两次性欲的问题,然后就再也没谈过。根本用不着。我们在他想做爱的时候做爱,大概是一星期一两次,最多三次。我们非常满足,没有其他的需要。也就是说,我们并没有像你所谓的不忠于对方。但是——”
“去年夏天,突然之间……”科尔贝里说。
她赞许地瞥了他一眼。
“正是如此。去年夏天我们到马尔卡度假。我们不在的时候,城里发生了一件非常困难、棘手的大案子。”
“对,公园连环谋杀案。”
“等我们回家时案子已经破了。奥克很不痛快。”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快速流畅九九藏书 地接着说,“这听起来很糟糕,但我已经说过的许多话和即将要说的话也同样糟糕。事实是奥克因为错过了侦查而不痛快。他野心很大,几乎到了过分的程度。我知道他一直梦想着要破一件其他人都忽略的大案子。此外,他比你们都年轻得多,而且在早期的时候,他在工作上常常觉得被人家颐指气使。我也知道他认为你是最会欺负他的人之一。”
“恐怕他说得对。”
“他不怎么喜欢你,比较喜欢贝克和梅兰德。我并不这么想,但这无关紧要。在七月底或八月初的时候他变了……突然变了,而且变的方式让我们的生活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照片就是那时照的。其实还有更多,还有几十张。我说过我们的性生活有规律,而且很美好。但突然之间规律打破了,是他打破的,不是我。我们……我们一起……”
“你是说做爱。”科尔贝里说。
“是的。我们一天做爱的次数跟以前一个月做的一样多,有些时候他甚至不让我去上班。我并不否认这是令人愉快的惊喜。我非常惊讶。我们住在一起已经四年多了,但是……”
“继续说。”科尔贝里敦促道。
她深吸一口气。
“当然我觉得棒极了。他把我像手推车似的推着走,清晨四点把我搞醒,不让我睡觉,不让我穿任何衣服,不让我去上班。甚至在厨房也不放过我,在水槽上做,在浴缸里做,从前面,从后面,倒过来,在每张椅子上都做过。但他本身并没有真正的改变,过了一阵子之后,我觉得他只是在我身上做某种实验。我问过他,但他只笑了起来。”
“笑?”
“对。这段期间他心情一直非常好。一直到……嗯,一直到他遇害。”
“为什么?”
“这我不知道。但我一等到克服了最初的震惊,就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事?”
“他把我当成实验用的天竺鼠。他知道我的一切——每一件事。他知道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让我饥渴得要命。我也知道他的一切。比方说,其实他并不真的特别感兴趣,只是偶尔有兴致而已。”
“这样持续了多久?”
“直到九月中旬。那时他突然开始非常忙,一天到晚都不在家了。”
“这实在说不通。”
科尔贝里稳稳地望着她,然后加上一句:
“谢谢。你真是个好孩子,我喜欢你。”
她惊讶、怀疑地瞅了他一眼。
“他没告诉你在办什么案子?”
她摇头。
“连暗示都没有?”
再度摇头。
“你没注意到任何特别的事情?”
“他常常出门,我是说,不在家。这我不可能不注意到。他回来时身上总是又湿又冷。”
科尔贝里点点头。
“我不止一次在半夜醒来,常常那时他才刚回家上床,全身冷得跟冰棒一样。他最后跟我提过的案子是九月初的那一件,一个杀掉老婆的男人,好像叫做比耶松。”
“我记得,”科尔贝里说,“一出家庭悲剧,非常简单平凡的故事。我不知道干吗需要我们去查,这案子简直是教科书上的范例。不幸福的婚姻、神经衰弱、吵架、金钱问题。最后这个男人算是失手杀了老婆。本来要自杀,但没这个胆,就去跟警方自首。但你说得对,这个案子的确由斯滕斯特伦负责,审讯是由他进行的。”
“等等……在审讯的时候发生了某件事。”
“什么?”
“我不知道,但有天晚上,奥克回家时心情非常愉快。”
“那没什么好愉快的,悲惨的故事,典型的社会福利国家犯罪。寂寞的男人,一心想出人头地的老婆不停地跟他哕嗦,因为他赚的钱不够多,因为他们不能跟邻居一样买游艇、买夏日度假小屋和车子。”
“但在审讯的时候,那个人对奥克说了些什么。”
“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但他觉得非常重要。我也问了跟你一样的问题,但他只是笑着说我很快就会知道了。”
“这是他用的字眼吗?”
“‘亲爱的,你很快就会知道了。’他是这么说的,似乎非常乐观。”
“怪了。”
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科尔贝里振作起来,拿起桌上摊开的书说:
“你知道这些批注是什么意思吗?”
奥萨·托雷尔站起来,绕过桌子走近,把手放在他肩上看着这本书。
“文德尔和斯文森写道:‘性谋杀案罪犯(虐待狂)常常是性无能者,在这种情况下,其凶残的犯罪乃是为了获得性满足的异常行为。’奥克在书页边缘写着‘或者相反’。”
科尔贝里耸耸肩说:
“当然,他是说性犯罪者也可能是性欲过强。”
奥萨突然抽回手。他抬起头,惊讶地看见她又脸红了。
“不,奥克不是这个意思。”她说。
“那他是什么意思?”
“刚好相反。是女方,也就是受害者,可能因为性欲过强而送命。”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们曾经讨论过这件事。那个在约塔运河被谋杀的美国姑娘。”
“罗丝安娜。”科尔贝里说。
他想了一会儿,然后补充道:
“但那时候我还没把这本书送给他。我记得我是在我们离开克里斯丁堡之前清理抽屉时找到的,那是之后很久的事了。”
“而他其他的注解似乎很不合逻辑。”她说。
“没错。他有没有其他记东西的笔记本或是日记?”
“他身上不是带着笔记本吗?”
“是有,我们看过了,没什么重要的。”
“我搜过这里。”她说。
“找到什么了吗?”
“不多,他没有藏东西的习惯。不过他做事非常有条理,当然有备用的笔记本。在那边桌上。”
科尔贝里站起来去拿笔记本。跟斯滕斯特伦口袋里的是同一样式。
“里面几乎什么也没有。”奥萨·托雷尔说。
她拉下右脚的滑雪袜,搔着脚底。
她的脚纤细,弧度优雅,脚指长而直。科尔贝里瞅了瞅她的脚,然后回头看笔记本。她说得对,里面几乎什么都没有。第一页上潦草地写满了那个叫做比耶松的可怜杀妻犯的事。
第二页上面写了三个字,是一个名字:莫理斯。
奥萨·托雷尔望向笔记本,耸耸肩。
“一种车。”她说。
“或是美国的出版经纪公司。”科尔贝里回道。
她站在桌旁。突然她用力拍桌子,吼道:
“至少,我要是怀孕就好了!”然后她放低声音,“他说我们有的是时间,我们可以等到他升官以后。”
科尔贝里迟疑地朝走廊移动。
“有的是时间,”她喃喃道,接着又说:“我该怎么办?”
他转身说:
“奥萨,这样不行。来吧。”
她猛然转身,凶恶地说:
“来?去哪里?上床?哦,好啊。”
科尔贝里望着她。
一千个男人里面,会有九百九十九个看见的是一个苍白瘦削、发育不良的姑娘,身心状况一团糟,手指被尼古丁熏黄,面容憔悴,仪容不整,套着松垮有污渍的衣服,一只脚上穿着大了好几号的滑雪袜。
伦纳特·科尔贝里看到的却是一个身心复杂的年轻女子,双眸闪闪发亮,双腿之间充满可能性,诱人、有趣,值得深交。
斯滕斯特伦是否也看见了同样的东西,还是他也是那九百九十九人之一,只是运气特别好?
运气好。
“我不是那个意思。”科尔贝里说,“跟我一起回家,我们空房间很多。你自己一个人已经够久了。”
她还没上车,就哭了出来。
第二十二章
努丁走出西维尔路和法官路口的地铁站,一股刺骨寒风迎面袭来。他沿着西维尔路快速往南走,风在他背后穷追不舍。他转到戴涅街之后发现有挡风的地方,便放慢了脚步。离街角大约二十码有一家咖啡馆。他在窗外停下,往里窥探。
柜台后面坐着一个穿着淡草绿制服的红发女人,正在打电话。除了她之外,咖啡馆里没别人了。
努丁继续往前走,边穿过火绳匠街,边打量一幅挂在旧书店玻璃门内侧的油画。他正在苦思画家是要表现两只麇鹿,还是两只驯鹿,还是一只麇鹿和一只驯鹿时,听到背后有个声音说:
“Aber Mensch,Bist Dudoch Ganz Verruckt?”
努丁转身看见两个人正在穿过马路。他们走到对街的人行道上时,努丁终于看见那家咖啡馆了。他走进去时,刚才那两个人正走下柜台后面的螺旋梯。他跟了上去。
这个地方满是年轻人,音乐和人声震耳欲聋。他四下张望找寻空桌位,但显然一桌难求。有一会儿的工夫,他犹豫着是否该脱下大衣和帽子,最后决定还是不要冒险。斯德哥尔摩的人都不能信任,这点他十分确定。
努丁打量着女性顾客。屋内有好几个金发女子,但没有人符合金发马林的模样。
此地使用的主要语言似乎是德文。一个显然是瑞典人的瘦削棕发女子旁边有个空位,努丁解开大衣扣子坐下来,把帽子放在大腿上,心想自己穿戴着缩绒厚呢大衣和毡帽八成看起来像是德国人。
他等了十五分钟,女招待才过来招呼他。与此.99lib.同时他四下张望着。棕发女子的女性友人坐在桌子对面,不时戒备地瞅他一眼。
他搅着咖啡,偷瞥坐在隔壁的女人。虽然没什么希望,但他还是转头设法跟她说了一两句斯德哥尔摩方言,希望人家会认为他是常客。
“你知道金发马林今天晚上在哪里吗?”
棕发女子瞪着他,然后微微一笑,隔着桌子对女性友人说:
“伊娃,这个从北方来的家伙在问金发马林。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被问的女人望着努丁,然后对旁边的桌子叫道:
“有个条子在找金发马林,你们知道她在哪里吗?”
“不——知——道。”邻桌的人异口同声地说。
努丁喝着咖啡,心情恶劣地思付着这些人怎知他是警察。他搞不懂这些斯德哥尔摩人。
他上台阶要往卖蛋糕的一楼店面走时,替他端咖啡的女招待走过来。
“我听说你在找金发马林,”她说,“你真的是警察吗?”
努丁迟疑了一下,然后悲哀地点点头。
“要是你能把那个贱人抓走,就再好不过了。我想我知道她在哪里。她不在的这里的时候,通常就在斗士广场的另一家咖啡屋。”
努丁谢过她,走到寒冷的户外。
金发马林也不在那家咖啡屋;所有的常客也似乎都没去。努丁不情愿就这样放弃,于是走到一个独坐的女客旁边,她正在翻阅一本破旧肮脏的杂志。她不知道金发马林是何许人,但建议他到国王街的一家葡萄酒餐厅去找。
努丁沿着可憎的斯德哥尔摩街道蹒跚前行,再度希望自己要是待在苏斯法的家里就好了。
这次他的辛劳终于有了收获。
他对迎上来的要接过大衣的衣帽间服务员摇摇头,站在餐厅入口处张望,接着几乎立刻就看见了她。
她骨架很大,但并不显胖。盘在头上的金发看起来像是染的。
努丁确信这就是金发马林。
她坐在靠墙的座位,前面有一只葡萄酒杯。她身边坐在一个年纪大很多的女人,长长的卷曲黑发凌乱地披在肩上,这没让她看起来年轻一点儿。绝对是免费的妓女,努丁想着。
他观察了这两个女人一会儿。她们并未交谈,金发马林盯着手中把玩的酒杯。
黑发女人一直东张西望,不时卖弄风情地甩着一头长发。
努丁转向衣帽间服务员。
“不好意思,你知道坐在墙边那位淑女的名字吗?”
那人看过去。
“淑女!”他嗤之以鼻。“她啊,我不知道她叫啥名字,但大家都叫她马林,或胖马林之类的。”
努丁把帽子和大衣交给他。
黑发女子在努丁走近时充满期待地抬头看他。
“对不起,打搅了,”努丁说,“我想跟马林小姐说几句话,如果她不介意的话。”
金发马林瞥了他一眼,啜了一口酒。
“说什么?”她问道。
“你的一个朋友的事。”努丁说,“或许我们该换到别的桌子去安静地谈谈?”
金发马林望着同伴,他赶忙加上一句:
“当然,如果你这位朋友不介意的话。”
黑发女人拿起桌上的玻璃酒瓶替自己的杯子添满,然后站起身来。
“我可不想打搅你们。”她不悦地说。
金发马林一言不发。
“我去跟朵拉坐,”女人说,“拜拜,马林。”
她带着酒杯往屋内另一边的桌子去了。
努丁拉出椅子坐下。金发马林期待地望着他。
“我是乌尔夫·努丁侦查员,”他说,“你或许可以帮上警方的忙。”
“哦,是吗?”金发马林说。“什么事?你说是我的一个朋友?”
“对,”努丁回答,“我们希望你能提供一点儿关于这个人的情报。”
金发马林沉思地盯着乌尔夫·努丁。
“我可不会告别人的密。”她说。
努丁取出一包烟递向她。她取了一根,努丁替她点上。
“不是要你告密,”他说,“几星期以前,你和两个男人一起坐着一辆白色的沃尔沃轿车,到苍鹭石区一家修车厂。修车厂在岛坡街上,老板是一个叫霍斯特的瑞士人。开车的是个西班牙人。你记得吗?”
“假设我记得好了,”金发马林说,“那又怎样?尼瑟和我只是要告诉这个帕科如何去修车厂,所以才跟他一起去的,反正他现在已经回西班牙了。”
“帕科吗?”
“对。”
她喝完酒,把玻璃瓶里剩下的酒都倒进杯中。
“我请你喝点儿什么好吗?”努丁问,“再来一点儿葡萄酒?”
她点点头,努丁对女招待示意。他点了半瓶葡萄酒和一杯啤酒。
“尼瑟是谁?”他问。
“当然是跟我一起在车里的人,你自己刚刚才说过的。”
“对,但他的全名叫什么?他是干什么的?”
“ 他叫约兰松,尼尔斯·埃里克·约兰松。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好几个星期没看见他了。”
“为什么?”努丁问。
“嗯?”
“你为什么好几个星期没看见他了?你们之前不是常碰面的吗?”
“我们可没结婚,不是吗?我们甚至没有固定交往,只是有时候一起出去。或许他又认识别的女人了,我怎么知道?反正我有一阵子没看见他了。”
“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吗?”努丁问。
“尼瑟?不知道。他似乎没地方住。有一阵子他待在我那里,然后跟一个在南区的朋友挤了几天,但我想他现在也不住那里了。我真的不知道。就算我知道,也可能不会告诉条子。我不会打任何人的小报告。”
努丁喝了一口啤酒,和蔼地望着对面高大的金发女人。
“你用不着打小报告,小姐——对不起,你的全名是什么?”
“我根本不叫马林,”她说,“我叫玛格达莱娜·罗森。大家叫我金发马林,是因为我的头发是金色的。”她摸着自己的头发。“你干吗要找尼瑟?他干了什么事吗?如果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就不会回答一堆问题。”
“当然。我会告诉你你能帮上警方什么忙。”乌尔夫·努丁说。
他喝完啤酒,擦擦嘴。
“我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他说。
女人点点头。
“尼瑟平常穿什么样的衣服?”
她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会儿。
“大部分时间都穿西装,”她说,“那种米黄色布包扣子的。衬衫、鞋子、短裤,跟其他男人一样啊。”
“他有没有大衣?”
“我不觉得那算大衣。那是种黑色的、薄薄的、尼龙的衣服。你为什么问这个?”
她疑惑地望着努丁。
“这个嘛,罗森小姐,他可能已经死了。”
“死了?尼瑟?但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说‘可能’?你怎么知道他死了?”
乌尔夫·努丁取出手帕擦擦脖子。餐厅里很暖和,他觉得全身发黏。
“事情是这样的,”他说,“我们的停尸间里有一具无法辨认身份的无名尸体,这名死者有可能是尼尔斯·埃里克·约兰松。”
“他怎么死的?”金发马林怀疑地问。
“他在那辆公车上,你应该在报纸上看见了。他被打中头部,应该是立刻死亡。由于你是目前我们找到的唯一和约兰松比较熟的人,要是明天你能去停尸间认尸,我们会非常感激。”
她惊恐地瞪着努丁。
“我?去停尸间?门儿都没有!”
努丁和金发马林在托姆特博达街的鉴识医学中心下了出租车,时间是星期三上午九点。马丁·贝克已经等了十五分钟,他们一起走进停尸间。
在精心化的妆之下,金发马林脸色苍白。她面庞浮肿,金发跟昨夜一样一丝不苟地盘在头上。
努丁得在她家外面的走道里等她准备好。等他们走到街上时,努丁注意到,她在阴暗的餐厅中看起来,比在早晨惨白的光线中像样多了。
停尸间的工作人员已经准备好了,督察带他们走进冷冻室。
尸体惨遭子弹肆虐的脸上盖着白布,但没有遮住头发。
金发马林抓住努丁的手臂,低声说:
“老天爷。”
努丁扶住她宽阔的背部,让她走近点儿。
“看清楚,”他静静地说,“你是不是认识这个人。”
她用手掩住嘴,望着赤裸的尸体。
“他的脸怎么了?”她问,“我不能看他的脸吗?”
“你会庆幸自己不必看,”马丁·贝克说,“这样应该还是可以认得出来。”
金发马林点点头。然后她放下手,又点了点头。
“对,”她说,“对,这是尼瑟。那些疤痕,还有……是他没错。”
“谢谢你,罗森小姐。”马丁·贝克说,“现在到警局餐厅去喝杯咖啡好不好?”
苍白沉默的金发马林和努丁一起坐在出租车后座,她不时喃喃地说道:
“老天爷,真可怕。”
马丁·贝克和乌尔夫·努丁请她喝咖啡,吃甜面包,过了一会儿,科尔贝里、梅兰德和勒恩也来了。
她很快就恢复了精神,显然不只是因为喝了咖啡;有这么多人关心她鼓励她,当然也产生了奇效。她顺从地回答他们的问题,离开之前还跟他们握手说:
“真是的,我做梦也想不到条一警察竟然是这么可爱的甜心。”
门关上后,他们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科尔贝里说:
“甜心们,咱们总结一下如何?”
他们做了总结:
尼尔斯·埃里克·约兰松。
年龄:三十八或三十九。
从一九六五年或更早之前起,就没有固定工作。
一九六七年三月到一九六七年八月,和玛格达莱娜·罗森(金发马林)在斯德哥尔摩K区劳工路三号同居。
之后到同年十月在南区和苏内·比约克共住。
死亡之前数星期行踪不明。
有毒瘾,会抽烟,能弄到手的玩意儿全吞下去或打进静脉里去。
可能也贩毒。
患有淋病。
玛格达莱娜·罗森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十一月三号或四号,在当博餐厅外面。
十一月十三号穿着跟当时一样的西装和外衣。
身上很不寻常地带着大笔现金。
第二十三章
于是,在所有侦查公车谋杀案的人当中,努丁第一个获得了勉强称得上有建设性的成果。但就算这一点,大家也意见分歧。
“好吧,”贡瓦尔·拉尔森说,“现在我们知道了那个流浪汉的名字,那又如何?”
“嗯……呃……呢啊……”梅兰德沉思地咕哝着。
“你在咕噜些什么?”
“这个约兰松从来没被逮捕过,但我似乎记得这个名字。”
“哦?”
“我想他曾经和某件案子有点关系。”
“你是说你审讯过他?”
“不是,要是那样的话我会记得。我从来没跟他说过话,应该也没见过他。但这个名字,尼尔斯·埃里克·约兰松,我以前曾经听到过。”
梅兰德望向空中,抽着烟斗吞云吐雾。
贡瓦尔·拉尔森两只大手在面前乱挥。他反对抽烟,烟雾让他反感。
“我对那个混蛋阿萨尔松比较有兴趣。”他说。
“我应该可以想起来。”梅兰德说。
“我相信,如果你没有先因为肺癌上西天的话。”
贡瓦尔·拉尔森站起来走进马丁·贝克的办公室。
“这个阿萨尔松的钱从哪儿来的?”他问。
“不知道。”
“他的公司是干吗的?”
“进口一堆垃圾,任何可能赚钱的玩意儿,从起重机到塑料圣诞树都有。”
“塑料圣诞树?”
“对,近年来这很好卖,真是不幸。”
“我费力查出了这些先生和他们公司近几年来的缴税记录。藏书网”
“然后呢?”
“只有你我缴的税的三分之一。我一想到那位寡妇家里的装潢……”
“怎样?”
“就很想申请去搜他们的办公室。”
“理由昵?”
“不知道。”
马丁·贝克耸耸肩。贡瓦尔·拉尔森走向门口,他在门前停下说:
“那个阿萨尔松不是好东西。他的弟弟八成也好不到哪儿去。”
不久之后科尔贝里出现在门口。他看起来疲倦沮丧,眼睛里满是血丝。
“你在忙什么?”马丁·贝克问。
“我在听斯滕斯特伦审讯比耶松的录音带,那个宰了老婆的家伙。花了一整个晚上。”
“然后呢?”
“一无所获,什么也没有,除非我疏忽了。”
“这总是可能的。”
“谢谢你好心提醒。”科尔贝里没好气地叫道,“砰”地甩上门。
马丁·贝克把手肘撑在桌边,双手捧住头。
今天已经是十二月八号星期五了。凶案发生至今已过了二十五.99lib?天,但侦查毫无进展。事实上,整个侦查团队已经露出败相,每个人都紧抓着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
梅兰德正绞尽脑汁回想他在哪里听见过尼尔斯·埃里克·约兰松这个名字。
贡瓦尔·拉尔森怀疑阿萨尔松兄弟是怎么赚到大钱的。
科尔贝里则试图搞清楚斯滕斯特伦在审讯心理不平衡的杀妻犯比耶松时,发现了什么值得高兴的好事。
努丁则想建立起约兰松、集体谋杀案和苍鹭石区一家修车厂之间的关联。
埃克深入研究了红色双层公车的技术层面,现在除了电路和雨刷控制之外,完全无法跟他说别的。
蒙松接收了贡瓦尔·拉尔森抛弃的想法,认为穆罕默德·布西既然是阿尔及利亚人,那他一定扮演了某种重要的角色;他已经有条不紊地审讯了整个斯德哥尔摩的阿拉伯侨民。
马丁·贝克自己则满脑子都是斯滕斯特伦:他在暗地里办什么案子,他是否在跟踪某人,而那个某人杀死了他——这个理论似乎难以服人。一个算是颇有经验的警察真的会让自己跟踪的对象开枪打死?而且还是在公车上?
勒恩的脑袋里翻来覆去都是什未林死前几秒钟在医院说的话。
在这个星期五下午,他跟分析录音带的瑞士广播公司的声波专家谈过。
专家花了不少时间分析,现在似乎已经有了结论。
“可供分析的资料真少啊,”他说,“但我已经得出了一些结论。要听吗?”
“是的,麻烦你了。”勒恩说。
他把话筒移到左边,伸手拿笔记。
“你是北方人,对不对?”
“对。”
“值得注意的并不是问题,而是回答。首先我试着除去所有的背景噪音,如呼吸声、滴答声之类的。”
勒恩拿着笔做好准备。
“关于第一个答案,是回答谁开的枪,我们可以清楚地听到四个辅音——d、n、r和k。”
“对。”勒恩说。
“进一步分析显示,在这些辅音之间和之后,有某些元音和双元音。例如在d和n之间,有e或是i。”
“Dinrlk。”勒恩说。
“是的,没有受过训练的人听起来差不多是这样,”专家说道,“此外,我认为可以听到那个人在k之后发出非常微弱的oo音。”
“Dinrkoo。”勒恩说。
“对,有点像这样。虽然oo不是重音。”
专家停顿了一下,然后若有所思地说:
“这个人情况很糟糕,对不对?”
“对。”
“他可能很不舒服。”
“非常可能。”勒恩同意。
“这样的话,”专家轻松地说,“就可以解释他为什么说oo了。”
勒恩点点头,随手记下。他用笔端戳着自己的鼻尖,继续倾听。
“然而我确信这些声音的确组成了一个句子,有好几个字的句子。”
“怎样的句子呢?”勒恩问,笔尖贴着纸。
“很难说。非常难说。例如‘dinner re’(晚餐认为)或是‘dinner record,oo(晚餐记录,唔)’。”
“dinner record,oo.(晚餐记录,唔。)”勒恩惊愕藏书网地说。
“当然这只是举例。至于第二个回答——”
“Koleson(库列松)?”
“哦,你觉得听起来像是那样吗?真有趣。我不觉得,我判断在k之前有l,他回答你凶手的长相时,说的是‘like’(像),然后说oleson(奥利森)。”
“oleson(奥利森)?这是什么意思?”
“可能是个人名……”
“像‘奥利森’?”
“正是。你的‘l’音发得也很重,可能是相似的方言。”
声波专家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继续说:
“大概就这样了。当然我会送一份书面报告过去,还有账单。但我想如果很紧急的话,还是先打个电话给你比较好。”
“非常感谢。”勒恩说。
他放下话筒,望着笔记沉思。
仔细考虑过之后,他决定不去跟上级长官报告。至少现在不要。
科尔贝里抵达长岛。的时候才下午两点四十五分,但天色已经全黑。他觉得自己又冷又惨。监狱的环境也没让他开心一点儿,空荡荡的会客室既破旧又凄凉,他阴沉地在室内走来走去,等待要见面的囚犯现身。这个叫比耶松的杀妻犯,已经接受过鉴识心理学部门彻底的心理检查,时候到了他就可以转往某个医院,不用再蹲苦牢了。
大约十五分钟之后门打开了,穿着深蓝色制服的狱警让一个矮小半秃、大约六十岁的男人进来。那人一进门就停下,微微一笑,礼貌地鞠躬。科尔贝里迎上前,跟他握手。
“我是科尔贝里。”
“我是比耶松。”
这个人很亲切,很容易交谈。
“斯滕斯特伦警员?哦,我当然记得他,真是个好人,请替我致意。”
“他死了。”
“死了?我不相信……他只是个孩子。出了什么事?”
“我就是要跟你谈这个。”
科尔贝里详细解释自己来访的缘由。
“我仔细听了整盘录音带的每一个字。但我想你们在喝咖啡闲聊的时候,应该就没有录音了吧?”
“的确没有。”
“但那个时候你们还聊天吗?”
“是,至少大部分时候是这样。”
“聊什么?”
“什么都聊。”
“你记得斯滕斯特伦有什么特别感兴趣的话题吗?”
小个子男人苦苦思索,然后摇头。
“我们只是随便聊天,东拉西扯。特别感兴趣的?会是什么呢?”
“我就是不知道啊。”
科尔贝里取出从奥萨那里借来的笔记本给比耶松看。
“这让你想起什么了吗?他为什么写‘莫理斯’?”
男人立刻脸色一亮。
“我们一定是在聊车子。我有一辆莫理斯八型,大的那种。我的……老婆觉得很丢脸。她说所有的邻居都开新车,坐这种老破烂车是如何的丢脸……”
他快速地眨着眼,没有说下去。
科尔贝里很快结束了谈话。狱警把犯人带走之后,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医生走进房间。
“你觉得比耶松如何?”他问。
“似乎是个好人。”
“是的,”医生说,“他是好人,只要干掉他娶的那个老巫婆他就满足了。”
科尔贝里严厉地瞪着他,把东西收进口袋走人。
时间是星期六晚上十一点半,贡瓦尔·拉尔森虽然穿戴着厚大衣、毛皮帽、滑雪裤和滑雪靴,但还是觉得冷。他站在戴涅街五十三号门口,只有警察才能站得像他这么挺。他来这里是有目的的,要在黑暗中看见他并不容易。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四个小时了,而且这还不是第一个晚上,而是第十或十一个。
他决定在某几扇窗子熄灯后就回家。快到午夜时,一辆挂着外国车牌的灰色奔驰车停在对街的房子门口,有个男人下来打开后车箱,取出一个手提箱,然后走过人行道,开了大门的锁进屋去。两分钟后一楼亮起灯,映出两扇窗上的百叶帘。
贡瓦尔·拉尔森很快大步穿过马路。两星期以前他配了一把能开大门锁的钥匙。他走进门廊,脱下大衣,整齐地挂在大理石楼梯的扶手上,把毛皮帽子放在其上。他解开上衣扣子,握住腰间佩枪的枪柄。
他知道这扇门是往里开的。他瞪了门五秒钟,心想:如果我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直接冲进去,就算是逾越了权限,可能会被停职,甚至开除。
接着他一脚把门踢开。
蒂勒·阿萨尔松和那个从外国车上下来的男人站在桌前两端。套句陈腔滥调,他们的表情看起来仿佛晴天霹雳。放在两人之间的手提箱才剐打开。
贡瓦尔·拉尔森挥舞手枪99lib.示意他们闪到一边去,心里继续刚才在屋外的思绪:反正没关系,大不了再出海就是了。
贡瓦尔·拉尔森用左手拿起电话,拨了警方的号码,右手的枪一直没有放下。他什么也没说,另外两个人也一声不吭。没啥好说的。
手提箱里有二十五万颗叫做“瑞塔林那”的毒品。在黑市上价值一百百瑞典克朗。
贡瓦尔·拉尔森在星期日凌晨三点回到波莫拉的公寓。他是单身汉,自己一个人住。按照惯例,他在浴缸里泡了二十分钟,然后换睡衣上床。他拿起睡前读物,一本里克特一费区的小说,但才看了一分钟他就把书放下,拿起电话。
他的电话是一体成型的白色机型。他把机身翻过来,拨了马丁·贝克的号码。
贡瓦尔·拉尔森给自己规定,在家里不想工作的事;记忆中,他也不曾在睡觉前打过公事电话。
铃才响两声,马丁·贝克就接起来了。
“嗨,你听说阿萨尔松的事了吗?”
“听说了。”
“我刚才有个念头。”
“什么?”
“我们可能都搞错了。斯滕斯特伦一定是在跟踪约斯塔·阿萨尔松。凶手一石二鸟,干掉阿萨尔松和跟踪他的人。”
“对.99lib.,”马丁·贝克同意,“你说的可能有道理。”
贡瓦尔·拉尔森错了。
即便如此,他却让侦查步入正轨。
第二十四章
连续三天晚上,乌尔夫·努丁都在城里晃来晃去,试图接触斯德哥尔摩的黑社会,进出金发马林告诉他约兰松常去的啤酒吧、咖啡屋、餐厅和舞厅。
有时他开车。星期五晚上他坐在车里,盯着眼前的玛丽广场,不过除了两个坐在另一辆车子里瞪着他的人以外,没有其他出奇之处。他不认识那两个人,但猜想大概是本区的巡逻便衣或缉毒小组。
这些明察暗访并未进一步发掘出尼尔斯·埃里克·约兰松的新情报。然而白天他则设法补充金发马林提供的资料。他去找了户政事务所、教区登录册、海员中介所和这人的前妻——她住在玻尧斯,说快二十年没见过这个前夫了,几乎已经忘了他的存在。
星期六上午,他带着少得可怜的发现向马丁·贝克做报告,然后坐下来写了封长99lib.而哀怨、充满渴望的信给松兹瓦尔的妻子。
他不时内疚地瞥勒恩和科尔贝里一眼,他们俩都振奋地敲着打字机。
马丁·贝克进来时他的信还没写完。
“哪个白痴叫你到城里去的?”他焦躁地说。
努丁很快把一份报告盖在信上面。他才刚写道:“马丁·贝克一天比一天更古怪、易怒……”
科尔贝里抽出打字机上的纸。
“是你。”
“什么?是我?”
“对,是你。上星期三金发马林来过之后。”
马丁·贝克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望着科尔贝里。
“怪了,我完全不记得。叫一个几乎找不到路去斯蒂勒广场的北方人办这种事,真是蠢透了。”
努丁露出被冒犯的样子,但也只得承认马丁·贝克说得对。
“勒恩,”马丁·贝克说,“你最好快点儿找出约兰松都在哪里出没,跟谁在一起干什么。试着找到那个叫做比约克的家伙或曾经跟他一起住过的人。”
“没问题。”勒恩说。
他忙着列出什未林最后遗言的可能内容。他在顶端写着:“Dinner record(晚餐记录)”,底下则是最新的版本:“Didr'tre(不认为)”。
每个人都比先前更忙于自己特殊的执着了。
经过辗转难眠的一夜,马丁·贝克在星期一上午六点三十分起床。他觉得有点反胃,而且在厨房里跟女儿一起喝可可并未让情况好转。其他家人毫无声息。他的妻子早上一向睡得很死,儿子显然像她,几乎每天上学都迟到。但英格丽六点半就起床,七点四十五分出门,一成不变。英雅曾说可以拿她对时。
英雅喜欢说些陈腔滥调,把她每天日常生活中说的话搜集起来,可以凑成一本书卖给刚出道的记者。那像是某种摘要。
当然啦,书名就叫《如果你会说话,就能写作》),马丁·贝克这样想。
“爸,你在想什么?”英格丽问。
“没什么。”他不假思索地回道。
“自从今年春天以后,我就没见你笑过了。”
马丁·贝克本来正看着桌布上的一长串圣诞巧克力饼,这时抬眼望望女儿,试图微笑。英格丽是好孩子,但他实在没什么可以笑的。她离开餐桌去收拾书包。等他戴好帽子,穿上大衣和橡胶套鞋时,她的手已经放在门把上等他了。马丁替她拿着黎巴嫩制的皮书包。书包已经很旧了,上面满是艳俗的FNL商标。
这也是他们的习惯。九年前英格丽第一天上学时他就替她拿书包,到现在仍旧如此。当时他还牵着她的手。小小的手温暖潮湿,因为兴奋和期待微微发颤。他从何时开始不牵她的手了?马丁记不得了。
“反正圣诞夜你会笑的。”她说。
“真的吗?”
“对,你收到我的圣诞礼物以后。”她皱起眉头说,“非笑不可,不笑不行。”
“对了,你想要什么礼物呢?”
“一匹马。”
“你要把马养在哪里?”
“我不知道,但还是想要。”
“你知道一匹马要多少钱吗?”
“很不幸,我知道。”
他们分道扬镳。
在国王岛街等着他的是贡瓦尔·拉尔森,和一项甚至称不上是猜谜游戏的侦查行动——哈马尔两天前这么说过。
“蒂勒·阿萨尔松有不在场证明吗?”贡瓦尔·拉尔森问。
“蒂勒·阿萨尔松的不在场证明是犯罪史上最滴水不漏的范例。”马丁·贝克回道,“案发当时他正在索德拉来的城市饭店,对二十五个人发表晚餐后的演说。”
“嗯。”贡瓦尔·拉尔森阴沉地咕哝着。
“此外,容我大胆说一句,若以为约斯塔·阿萨尔松竟然看不出自己亲弟弟的大衣下藏着冲锋枪上了公车,这未免太不合逻辑了。”
“对,大衣,”贡瓦尔·拉尔森说,“如果底下藏得了M三七,那这件大衣一定很宽松。前提是,如果枪不是放在箱子里的话。”
“这你倒说得对。”马丁·贝克说。
“我偶尔也有对的时候。”
“算你走运,”马丁·贝克反驳道,“要是前天晚上你搞错了,那我们现在可就惨了。”他用香烟指着贡瓦尔·拉尔森说:“你总有一天要出纰漏的,贡瓦尔。”
“我可不这么觉得。”
贡瓦尔·拉尔森大步走出房间。他在门口遇上科尔贝里,后者很快让到一边,瞥了他宽阔的背部一眼说:
“这个会走路的攻城肉槌是怎么啦?不痛快?”
马丁·贝克点头。科尔贝里走到窗边看出去。
“老天爷。”他咆哮道。
“奥萨还住在你们家吗?”
“对,”科尔贝里回答,“别说‘你是不是在养后宫啊?’因为拉尔森先生刚才已经问过了。”
马丁·贝克打了个喷嚏。
“老天保佑你。”科尔贝里说,“我差点就要把他扔到窗外了。”
大概也只有科尔贝里能办得到吧,马丁·贝克想。他大声说:
“谢谢。”
“你谢我干吗?”
“因为你说‘老天保佑你’。”
“哦。这年头敝国已经没有多少人会说‘谢谢’了。有个摄影记者把老婆打得浑身又青又紫,然后剥光她的衣服把她赶到雪地里,就只因为他说‘老天保佑你’的时候,老婆没回说‘谢谢’。这还是发生在除夕夜的事呢。当然这男的喝醉了。”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疑惑地说,“我怀疑能否再从材她身上问出什么。当然,我是说奥萨。”
“不必费力了。我们知道斯滕斯特伦在查什么案子了。”马丁·贝克说。
科尔贝里目瞪口呆。
“是吗?”
“正是。特雷莎谋杀案。清楚明白得很。”
“特雷莎谋杀案?”
“对。你没发觉吗?”
“没有,”科尔贝里说,“我还把过去十年的每一件案子都想过了。你为何不早说?”马丁·贝克望着他,沉思地咬着圆珠笔。他们俩都在想着同一件事,科尔贝里说了出来。
“光靠心灵感应是没办法沟通的。”
“的确,”马丁·贝克说道,“此外,特雷莎案是十六年前的事了,你完全没参与。从头到尾都是斯德哥尔摩市警局处理的。我想当时的人员现在还在这里的,只有埃克一个了。”
“但是你已经把所有的报告都看过了?”
“没有?99lib?,只是扫了一下,总共有好几千页昵。所有的卷宗都在瓦斯贝加,要不要去看一下?”
“好啊,我的记忆需要复习。”
在车里,马丁·贝克说:
“或许你记得的部分,藏书网足够让我们了解斯滕斯特伦为什么选特雷莎案。”
科尔贝里点点头,说:
“是的,因为这是对他而言最困难的案子。”
“正是。不可能的案子里最不可能的一件。他要一劳永逸地证明自己的能力。”
“然后他就把自己送去喂枪子儿了。”科尔贝里说,“老天,真是笨啊。你是怎么发现的?”
马丁·贝克没有回答,他们也就没有继续交谈。在历经诸多艰险延宕之后,他们终于到达瓦斯贝加,把车停在南边警察局外面的雪泥中。然后科尔贝里说:
“现在特雷莎案能破了吗?”
“想都别想。”马丁·贝克回答。
第二十五章
科尔贝里懊恼地叹了口气,不耐烦地胡乱翻着眼前堆着的卷宗。
“要花一个星期才看得完。”他说。
“至少一星期。你知道案件的实际情况吗?”
“不知道,连大概轮廓都不知。”
“应该留有一份概要。要不然我可以大概说给你听。”
科尔贝里点点头。马丁·贝克挑了一两页说:
“案情很清楚,非常简单,所以才这么困难。”
“说吧。”科尔贝里道。
“一九五一年六月十日早上,也就是说超过十六年以前,一个男人在找他家养的猫时,在国王岛上斯塔德哈根运动场附近的矮树丛里发现了一具女性尸体。尸体赤裸地趴着,双手放在身侧。验尸显示她遭人勒毙,死亡大概五天了。尸体保存得很好,显然曾经放在冷冻库或类似的地方。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性谋杀,但由于时间已经过了太久,验尸的法医无法找到任何死者曾经遭到性侵害的确切痕迹。”
“总而言之就是性谋杀案。”科尔贝里说。
“是的。另一方面,犯罪现场的鉴识结果显示,尸体躺在那里的时间不可能超过十二小时;这点稍后由证人证实了——前一天晚上证人曾经过树丛旁边,要是有尸体的话不可能没看见。
“此外,纤维和织物分析发现,她是被裹在一条灰色毯子里搬运的,因此犯罪第一现场并不在尸体被发现的地方,尸体只是被丢到树丛里而已,也几乎没有用落叶残枝加以掩盖。大概就是这样了……不对,我差一点儿忘了,还有两件事:她在死前数小时都没有吃过东西;凶手也没有留下脚印或任何蛛丝马迹。”
马丁·贝克翻过几页,浏览打字机打出来的内容。
.99lib?“当天死者就被人指认出是特雷莎·卡马朗,二十六岁,在葡萄牙出生。她于一九四五年来到瑞典,同年嫁给恩里克·卡马朗,也是葡萄牙人。他比特雷莎大两岁,曾经是商船的无线电技术人员,但后来上了岸,找到无线电技师的工作。特雷莎·卡马朗一九二五年出生于里斯本,根据葡萄牙警方的资料,她出身于受人尊敬的好人家,中上阶层。她是来瑞典念书的,但因为战争的关系所以来迟了一些。她没念出什么名堂来,遇见恩里克·卡马朗就嫁了。他们没有孩子,家境富裕,住在索尔街。”
“谁去指认批的?”
“警方,准确说是风化小组。她生前最后两年在风化小组可是大大有名。一九四九年五月十五号——当时刚好有确切的日期——她完全改变了生活方式。特雷莎离家出走——这里写着——开始在黑社会混。简而言之,特雷莎·卡马朗成了妓女。她是个花痴,在那两年间跟几百个男人上过床。”
“这我记得。”科尔贝里说。
“现在是最精彩的部分。三天之内警方就找到了三个证人,在发现尸体的前一天晚上十一点半,他们看见一辆车停在国王岛街通往弃置尸体小径的入口旁边。三个证人都是男人。其中两人开车经过,另外一人步行。开车的两个证人同时还看见有个男人站在车旁,身边地上有个大小跟尸体差不多的东西,用似乎是灰色的毯子裹着。第三个证人在几分钟后经过,只看见车子。他们对这个男人的描述很模糊。当时下着雨,那个人站在阴影里,只能确定是个男人,而且很高。进一步追问证人‘很高’是什么意思,藏书网他们说大概是五英尺九英寸到六英尺一英寸之间,也就是本国百分之九十男性的身高。但是……”
“嗯,但是什么?”
“但是关于那辆车,三个证人的说法是一致的。每个人都说那是法国车,雷诺的CV一4,一九四七年问世,每年都原封不动重新推出。”
“雷诺CV一4,”科尔贝里说,“这是保时捷被法国人以战犯身份监禁时所设计的车子。他们把他关在工厂的门房小屋里,他就坐在那里画设计图,我想后来他就被释放了。法国人用那辆车赚了好几百万。”
“你对各种不同题材的广泛知识真是令人吃惊,”马丁·贝克讽刺地说,“你能告诉我,特雷莎案和斯滕斯特伦四星期前在公车上被集体谋杀犯打死有什么关联吗?”
“等一下,”科尔贝里说,“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斯德哥尔摩市警察进行了本国前所未见的大规模谋杀案调查。真的非常庞大,你可以想象。几百个认识特雷莎·卡马朗或是曾经和她接触过的人都接受了审讯,但无法确定最后见到她活着的人是谁。她在尸体被发现的前一个星期就完全消失了踪迹。她在新桥路一家旅馆和一个男人共度了一夜,第二天十二点三十分在山姆街一家葡萄酒餐厅外面跟他分手。就是这样。之后每一辆雷诺CV一4都被找到了。首先是在斯德哥尔摩,因为证人说车牌是A开头的。接着警方调查了全国每一辆这种型号的车,因九九藏书为车牌有可能是伪造的。这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最后警方确定,全国没有一辆这种车在一九五一年六月九号十一点三十分停在史德哈根。”
“嗯,这样一来……”科尔贝里说。
“正是。这样一来,整个侦查行动便完全停顿,办完了,结束了。唯一没做好的是特雷莎·卡马朗被谋杀了,没人知道是谁干的。特雷莎案最后的垂死挣扎是在一九五二年,当时丹麦、挪威和芬兰的警方都通知我们那辆该死的车不是从他们那儿来的。与此同时,瑞典海关也证实这辆车不可能来自海外任何国家。你大概还记得,当时汽车没那么多,想把车弄过边境麻烦得要命,官样文章一大堆。”
“我记得。那些证人——”
“同坐一车的两个人是下班经过。其中一人是修车厂的工头,另一个是修车技工。第三个证人对车子也很了解。他的职业是……你猜。”
“雷诺车厂的经理?”
“错了,警官,是交通问题的专家。他叫卡尔勃,现在已经去世了,但就连这点我们也没有放过——当时就已经有证人心理学了——这三人都接受了一连串的测试,要他们单独辨认幻灯片上不同厂牌汽车的剪影。三人都辨认得出所有当时的车型,那个工头甚至知道罕见的车种,像是希斯巴诺一苏伊莎和派格索。他们画一辆不存在的车都骗不过他。他说:‘车头是菲亚特五零零,后面是迪那潘哈。’”
“负责办案的人私底下怎么想?”科尔贝里问。
“内部的说法是这样的:凶手就在这些卷宗里面,是和特雷莎·卡马朗睡过的男人,在一时冲动之下勒死了她;侦查失败是因为有人在清查那些雷诺车的时候出了差错,所以我们再查一次吧。然后又查了一次。接着他们很正确地判断,时间经过这么久,所有线索应该都已经丧失了。他们还是认为在清查车辆的过程中不知哪里有了失误,但现在再查已经太迟了。基本上我也同意。除此之外别无他解。”
科尔贝里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他说:
“你提到的那一天,一九四九年五月,特雷莎出了什么事?”
马丁·贝克翻阅卷宗,说道:
“她受了某种惊吓,导致心理异常,身心都陷入一种颇为罕见但却不是前所未有的病态。特雷莎·卡马朗在中上阶层的家庭里长大,父母和她都是天主教徒,她在二十岁出嫁时是处女。虽然她跟丈夫都是外国人,但他们的生活方式跟典型的瑞典富裕的中上阶层一样。他们俩一起住了四年。特雷莎内敛理智,性情温和,她的丈夫认为他们的婚姻很幸福。这里记载说,有位医生说她是两种环境下的纯粹产物:严格的天主教中上阶层跟严格的瑞典中产阶级,她承担了两者所有的道德禁忌,更别提加在一起的后果了。一九四九年五月十五日,她的丈夫到北方出差,她跟一个女性友人去听演讲,遇见了一个她的朋友认识多年的男人,这个男人送她们回到索尔街卡马朗的家,朋友要在那里过夜,因为她的丈夫也不在家。她们喝了茶,然后聊着演讲内容,配上一杯葡萄酒。这个男人心情不太好,因为他跟女朋友吵架——在那之后不久他娶了这个姑娘,当时他无所适从,又觉得特雷莎很漂亮,事实上也是,就开始跟她打情骂俏。女性友人知道特雷莎是最道德最贞节的女人,自己就先就寝了……她睡在走廊的沙发上,可以听见房内的动静。那个男人要特雷莎跟他上床,说.99lib.了大概有十几次,但特雷莎一直拒绝。
“最后这个男人把她从椅子上抱起来,走进卧房.99lib.,脱光她的衣服跟她做爱。据我们所知,在此之前特雷莎·卡马朗从没有让任何人看过她的裸体,连女性朋友也没有。特雷莎·卡马朗从没有过性高潮,而那天晚上她大概高潮了二十次。第二天早上那个男人说声‘拜拜’就走了。接下来的一个星期,特雷莎一天打十通电话给他,之后他就再也没听到过她的消息了。他和女朋友和好结婚,生活十分美满。这份卷宗里大概记录了十几次他接受审讯的内容。警方严厉地讯问他,但他有不在场证明,而且没有车;此外,这个家伙是个好男人,婚姻幸福,从没有对妻子不忠过。”
“所以特雷莎就开始像发情的母狗一样到处乱跑?”
“对,真的是这样。她离家出走,丈夫和她断绝关系,所有的相识和朋友也都不再理她。两年之内她和十几个不同的男人短期同居,跟十倍以上的男人有过性关系。她是个花痴,什么都肯干。起先她不收钱,但后来她偶尔也会接受。当然啦,她始终没遇到能够忍耐她的男人,也没有女性朋友。她就这样从上流社会一下子堕落到最下层。不到半年,与她往来的人就都是我们所谓黑社会的成员了。同时她也开始酗酒。风化小组知道特雷莎这个人,但一直无法抓到她。他们本来要以流浪罪逮捕她,但还没行动她就死了。”
马丁·贝克指着成堆的报告,继续说下去。
“这些文件里面有一堆特雷莎掌中猎物的记录。这些男人接受审讯时都说特雷莎贪得无厌,不停地烦他们。大部分人都吓得半死,特别是已婚出来打野食的男人。她认识很多小混混儿和半黑道人物、小偷、骗子、做黑市生意之类的人。你也记得当时那些道上的家伙。”
“她丈夫后来怎么了?”
“他觉得自己的名誉、颜面荡然无存。这也难怪。他改了姓,成为瑞典公民,遇见一个来自石得桑的良家妇女,娶了她,生了两个孩子,从此之后幸福快乐地住在林汀岛自己的家里。他的不在场证明跟凯瑟船长的船一样滴水不漏。”
“谁?”
“你唯一一无所知的东西就是船。”马丁·贝克说,“你看完那份档案夹里面的东西,就会知道斯滕斯特伦的灵感是从哪儿来的了。”
科尔贝里看了。
“老天爷!我从没见过毛这么多的小妓女。照片是谁照的?”
“一个对摄影有兴趣的人,他的不在场证明也完美无缺,而且和雷诺车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跟斯滕斯特伦不一样的是,他卖这些照片可挺赚钱。你应该也记得以前没那么多色情刊物。”
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最后科尔贝里说:
“十六年前发生的事,跟斯滕斯特伦和其他八人在公车上被打死有什么关联?”
“完全没有,”马丁·贝克回答,“只是我们又回到那个心理变态的疯狂杀手身上。”
“那他为什么没说……”科尔贝里欲言又止。
“正是如此,”马丁·贝克说,“现在这一切都有了解释。斯滕斯特伦在翻悬案。他野心很大,但却天真地选了最没希望破解的疑案。如果他破了特雷莎谋杀案,会是石破天惊的壮举。他没跟我们说,因为他知道我们会有人笑他。他跟哈马尔说不想挑太旧的案子时,就已经选了这个了。特雷莎·卡马朗躺在停尸间的时候,斯滕斯特伦才十二岁,可能连报纸都看不懂。他认为自己可以毫无偏见地来看这件案子。他仔细看过了所有记录。”
“有什么发现吗?”
“什么也没有,因为根本没啥可发现的。所有线索都彻底详查了。”
“你怎么知道?”
马丁·贝克严肃地望着科尔贝里说:
“因为十一年以前我也干过同样的事。什么也没发现。而我并没有奥萨·托雷尔可做性心理实验。你一告诉我奥萨的事,我就知道他在查什么案子了,但我忘了你并不熟悉特雷莎·卡马朗的事。说到这个,其实我们在他抽屉发现照片时我就该发觉的。”
“所以他是在进行某种心理实验?”
“对,唯一能做的只有这个了。找一个某方面跟特雷莎相似的人,看看她会做何反应。这也是有点道理的,特别是家里就有现成伴侣的时候。侦查行动可以说是毫无疏漏,要不然……”
“什么?”
“我本来要说要不然就得找灵媒了。但有个聪明的家伙已经找过了,卷宗里有。”
“但这并没告诉我们他在公车上干什么。”
“是没有,我们还是他妈的什么也不知道。”
“我还是会去查几件事。”科尔贝里说。
“好,去吧。”马丁·贝克说。
科尔贝里找到恩里克·卡马朗,他现在叫亨德里克·卡姆,是个肥胖的中年人。他叹了一口气,懊恼地偷瞟了上流社会的金发妻子和穿着天鹅绒外套、留着甲壳虫乐队发型的十三岁儿子一眼,说道:
“我就永远不得清静吗?夏天的时候才有一个年轻警察来过……”
科尔贝里也查过了十一月十三号晚上卡姆的不在场证明,毫无可疑之处。
他也找到了十八年前替特雷莎拍照的人,这人已经成了没牙的老酒鬼,关在中央监狱长期刑区的牢里。这个闯入别人家盗窃的家伙嘴皱成一团说道:
“特雷莎,我记得呢,她的奶头跟啤酒瓶盖一样大。真奇怪,几个月以前有另外一个条子……”
科尔贝里看了卷宗里的每一个字,这花了他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一九六七年十二月十八日星期四晚上,他看完最后一页,然后望向妻子。她已经睡着好几个小时了,满头凌乱的黑发埋在枕头里。她趴着睡,右膝弯曲,毯子滑到腰际。他听见客厅沙发的咯吱声,奥萨·托雷尔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厨房去喝水,她仍旧睡不安稳。
这个案子的侦查没有疏漏,科尔贝里思忖,没有未经追查的疑点。但明天我还是要列个单子,列出谁被审讯过、谁曾经和特雷莎·卡马朗有过往来;然后再看看现在有谁还在,他们在做什么。
第二十六章
距北站街的公车上有人发射六十七发子弹至今,已经过了一个月了。而背负九条人命的凶手仍旧逍遥法外。
不耐烦的不只是警务委员会、媒体和社会大众而已,有另一群人也迫切希望警方尽快抓到凶手,这群人亦即一般通称的“黑社会”。
平常忙着进行各种犯罪活动的人,在过去这一个月以来被迫洗手不干。只要警方一直处于警戒状态,他们最好还是低调一点。全斯德哥尔摩没有一个窃贼、吸毒者、毒贩、抢劫犯、私酒贩和皮条客不全心期望这个集体谋杀犯快点落网,这样警方就可以回去应付抗议越战的群众和违规停车的市民,好让他们能继续工作。
这种情况造成的一个后果,就是这一次这群人的利益和警方一致,大部分人都不反对帮助99lib?警方缉凶。
勒恩拼凑尼尔斯·埃里克·约兰松这个人的行动,也因为黑社会愿意合作而容易了许多。他很清楚这份不寻常的好意背后的动机,但还是满怀感激。
过去几个晚上,他都在联络认识约兰松的人。这些人分别待在违章建筑、餐厅、啤酒吧、台球场和寄宿公寓里。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提供消息,但许多人都合作了。
十二月十三号晚上,他在停泊于梅拉湖南路旁边的驳船上遇见一个女孩儿,她保证次日晚上能让他跟苏内·比约克碰头,比约克曾经让约兰松跟他一起住了一两个星期。
次日是星期四,过去几天以来只偷闲合眼了几小时的勒恩睡了整整半天。他在下午一点起床,帮妻子收拾行李。他说服妻子回阿耶普洛的娘家去过圣诞节,因为他觉得自己今年应该没有多少空闲可庆祝圣诞节了。
送妻子上火车以后,他开车回家,带着纸笔在厨房餐桌旁坐下。他把努丁的报告和自己的笔记本摊在前面,戴上眼镜开始奋笔疾书。
尼尔斯·埃里克·约兰松
一九二九年十月四日生于斯德哥尔摩的芬兰教区。
双亲:父,阿尔戈特·耶利克·约兰松,电工;母,贝妮妲·郎特南。父母于一九三五年离异,母亲搬到赫尔辛基,孩子的监护权归父亲。
约兰松和父亲一起住在河岸村城,直到一九四五年为止。
上了七年学校,之后两年上专科学校,学习油漆技艺。
一九四七年搬到哥德堡,当油漆工的学徒。99lib.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一日,在哥德堡娶古德伦·玛丽亚·斯文森为妻。
一九四九年五月十三日离婚。
从一九四九年六月到一九五零年三月,在斯维亚轮船公司的船上当普通水手。轮船公司主要从事波罗的海沿岸的贸易。一九五。年夏天搬到斯德哥尔摩,受雇于阿曼德斯·古斯塔夫森油漆公司,直到一九五零年十一月因为在工作时喝醉酒被开除。从那时起他似乎每况愈下。他打些零工,当夜间门房、跑腿打杂,做服务员、仓库管理员等等,但可能是靠偷东西和其他不法行为为主。从未因涉嫌犯罪被逮捕过,但却有几次因为醉酒闹事而被起诉。有一阵子他用母亲的姓“郎特南”。父亲在一九五八年去世。一九五八到一九六四年问,他住在河岸村城父亲的公寓里。一九六四年遭驱逐,因为他三个月没有付房租。
约兰松似乎在一九六四年开始吸毒。从那一年开始到他死的时候,都没有固定的住所。一九六五年一月他跟格丽·勒夫格伦一起住在卡尔船长巷三号,直到一九六六年春天。在此期间,他和勒夫格伦都没有固定工作。勒夫格伦在风化小组登记备案,但以她的年纪和外表,应该不太可能从卖淫中赚到多少钱。勒夫格伦也有毒瘾。一九六六年圣诞节,格丽·勒夫格伦死于癌症,死时四十七岁。一九六七年三月初,约兰松遇见了玛格达莱娜·罗森(金发马林),直到一九六七年八月二十九号都跟她在劳工路三号同居。从九月初到十月中旬他和苏内·比约克住在一起。
十月到十一月问,约兰松在圣格伦医院接受过两次性病(淋病)治疗。
他的母亲再婚了,现在仍住在赫尔辛基,已经接到告知她儿子死亡的信函。
罗森表示约兰松从不曾缺钱花,她不知道钱都是从哪儿来的。据她所知约兰松并不是毒贩,也没做任何其他工作。
勒恩把自己写的东西看了一遍。他的字小得像蚂蚁,这一大篇全挤在一张纸上。他把纸收进公文包,笔记本则放在口袋里,出门去见苏内·比约克。
驳船上的女孩儿在玛丽广场的书报摊旁等他。
“我不跟你一起去,”她说,“但是我已经跟苏内说过了,他知道你要去。希望我没做出什么蠢事。”
她给勒恩一个塔法斯街的地址,然后朝闸门广场的方向走了。
苏内·比约克比勒恩想象中年轻,不可能超过二十五岁。他留着金色的胡子,似乎是个随和的人。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有毒瘾,勒恩想知道他和年纪大得多且下流得多的约兰松有什么共通之处。
这所公寓只有一个房间和厨房,没什么家具。窗户外面是乱糟糟的院子。勒恩坐在唯一一张椅子上,比约克坐在床铺上。
“听说你想打听尼瑟,”比约克说,“我得承认我也知道得不多,但我想或许你可以保管他的东西。”
他弯腰从床底下拉出一个购物袋递给勒恩。
“他搬走的时候留在这里的。他带走一些东西,大部分都是衣服。留下来这些都是没用的废物。”
勒恩接过袋子放在椅旁。
“你可以告诉我你和约兰松认识多久了、在哪里认识的,还有为什么让他来跟你一起住吗?”
比约克在床上坐稳,翘起二郎腿。
“可以啊,如果你想听的话。”他说,“我抽根烟好吗?”
勒恩拿出一包烟,甩出一根给比约克,后者扭断过滤嘴之后抽了起来。
“是这样的。我在法兰吉斯堪餐厅喝啤酒,尼瑟坐在隔壁桌。我以前从没见过他,但我们就开始聊天,他请我喝了一杯葡萄酒。我觉得他是个好人,餐厅关门以后他说没地方住,我就带他回这里来。那天晚上我们喝得醉醺醺的,第二天他在南宅路又请我喝了几杯、吃了些东西。那应该是九月三号或者是四号吧,我不记得了。”
“你知道他有毒瘾吗?”勒恩问。
比约克摇头。
“一开始不知道。但过了几天,每次早上我们一醒来他就嗑一次,那时我当然就知道了。他问我要不要也来一下,但我不搞那玩意儿。”
比约克的袖子是卷到手肘上的,勒恩训练有素的视线瞥向他手臂内侧,发现他说的是实话。
“这里空间不大,”他说,“你为什么让约兰松在这里住那么久?他付房租吗?”
“我觉得他这个人还可以。他并没付房租,但总是很有钱,会带酒和吃的东西回来。”
“他的钱从哪儿来的?”
比约克耸耸肩。
“我不知道,又不关我的事。但他没工作,这我知道。”
勒恩望着比约克的手,他的手又黑又脏,洗也洗不掉的那种黑。
“你做什么工作?”
“修车,”比约克说,“待会儿我和女友有约,你最好快点儿走。还有其他事吗?”
“他平常都跟你谈些什么?他会告诉你他自己的事吗?”
比约克用食指快速地在鼻子下来回摩擦,说道:
“他说他出过海,虽然我认为那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也会聊女人,特别是本来跟他住在一起、不久之前翘了辫子的那个女人。他说那个女人就跟妈妈一样,只是比妈妈更棒……”
停顿。
“因为你不能搞你妈,”比约克严肃地说,“除此之外,他不怎么说自己的事。”
“他什么时候搬走的?”
“十月八号,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是星期天,也是他的命名日。他把他的东西带走,只留下了袋子里的那些。他本来就没什么东西,一个普通的袋子就可以装完。他说他有别的地方可住了,过一两天他会回来看我。”他停了下来,在一个放在地上的咖啡杯里把烟捻灭。“从那以后我就没见过他了。现在他玩儿完了,席雯说的。他真的在那班公车上吗?”
勒恩点点头。
“你知道他离开这里之后去哪儿了吗?”
“不知道。他没来找我,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他在这里的时候见过我的几个朋友,但我从来没见过他的朋友。所以我其实他妈的根本不知道他的事。”
比约克站起来,走到墙上挂的镜子前面梳头发。
“你们知道是谁吗?”他问,“公车上的家伙?”
“不知道,”勒恩回答,“还不知道。”
比约克脱掉毛衣。
“我得换衣服了,”他说,“我女朋友在等。”
勒恩站起来,拿着购物袋走向门口。
“那么十月八号之后他在干什么你就不清楚了?”
“我说过我不知道了,不是吗?”
他从抽屉柜里拿出一件干净衬衫,扯掉干洗店的纸标。
“我只知道一件事。”他说。
“什么?”
“他在滚蛋之前的两个星期紧张得要死,好像在烦恼什么。”
“但你不知道是什么?”
“不知道。”
勒恩回到空无一人的家,到厨房去把购物袋里的东西倒在桌上,然后小心地把东西一件件拿起来,仔细审视之后再一一放回去。
一顶脏污破旧的帽子,一条曾经是白色的内裤,一条红绿条纹的皱领带,一根仿皮皮带,皮带扣是黄铜的,一只烟斗,烟嘴有咬嚼痕迹,一只有羊毛衬里的猪皮手套,一双黄色的皱织尼龙袜,两条脏手帕和一件揉成一团的浅蓝府绸衬衫。
勒恩拿起衬衫,正要放回购物袋里的时候,发现胸前口袋里有一张纸条。他放下衬衫,拿出纸条摊平,是一张箭矢餐厅七十八点二五克朗的账单。日期是十月七号,出纳记录显示总共消费有食物、六杯酒和三杯苏打水。
勒恩把账单翻过来。背面有人在边用圆珠笔写着:
lO.8bf、3000
吗啡500
欠ga100
欠mb50
p医生650
花掉1300
1700
勒恩认得出是约兰松的笔迹,他曾经在金发马林那里看过他写的字,他认为这表示约兰松会在十月八号——他离开苏内·比约克家的同一天——从某处获得三千克朗,可能是名字缩写为“bf”的人给他的。这三千克朗当中他要花五百买吗啡,还一百五的债,给一个p医生六百五,买药或是别的,这样他就剩下一千七,一个多月后他死在公车上时,口袋九九藏书里的钱超过一千八百克朗,所以他一定在十月八号之后又得到了更多的钱。
勒恩想知道这些钱是否来自同一个源头——这个bf或是BF,,当然不一定是一个人,也可能是其他东西的缩写。
“承前”?约兰松不像是会有银行账户的人。最有可能的情况还是bf是个人。勒恩翻阅笔记本,发现他问过话或听说和约兰松有关系的人中没一个缩写是BF。
勒恩拿起袋子走进门廊。他把账单放进公文包里,把袋子和公文包都放在门廊桌上,然后上床睡觉。
他躺在床上思忖约兰松的钱是从哪儿来的。
第二十七章
在十二月二十一号星期四早晨当警察可不是件有趣的事。
前一天晚上,在市中心圣诞节的歇斯底里气氛下,一群穿着制服的警察和便衣人员陷入大规模的暴乱之中。为数众多的工人和知识分子参加完越战集会,从贸易联盟大会堂蜂拥而出,随即就打了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众说纷纭,可能永远也没有定论,但在这个阴沉寒冷的早上,市内没有几个笑得出来的警察。
在这次事件中唯一获得些许好处的只有蒙松。他呆呆地说自己没事可做,于是立刻被派去协助维持秩序。起先他躲在西维尔路阿道夫·弗雷德里克教堂的阴影下,巴望着就算是有任何骚动,也不会蔓延到这个方向。但警方从四面八方毫无秩序地逼进,而示威者总得有地方可去,便开始强行朝西维尔路方向拥来。蒙松很快朝北逃窜,最后进了一家餐厅——他是去暖暧身子顺便做点儿调查的。他出门的时候顺手从桌上的牙签罐里拿了一根,用纸包着的,是薄荷口味。
于是在这个悲惨的早上,所有警察中唯一心情好的应该就是他了。他还打电话给餐厅的供应商,获得了牙签厂商的地址。
埃纳尔·勒恩心情不好。他站在寒风凛冽的环路上,瞪着地上的洞和一条防水布,公路局的工程架则围在四99lib?周。洞里没人,但停在五十码外的工程车上可都是人。勒恩认识那四个坐在里面开热水瓶的男人。他只是简单地说道:
“嗨。”
“嗨,把车门关上。不过,如果昨天晚上在感化院路用警棍敲我儿子头的家伙是你,那我可不跟你说话。”
“不是我,”勒恩说,“我在家看电视,老婆回北边去了。”
“那就坐下吧。要喝咖啡吗?”
“谢谢,我可以来一点儿。”
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人说:
“要问我们什么吗?”
“是的……问一个叫做什未林的人——他是在美国出生的。他说话的时候听得出口音吗?”
“听得可清楚了!而且他一喝醉就会说英文。”
“喝醉?”
“对,还有生气的时候,或是浑然忘我的时候。”
勒恩搭五十四路公车回到国王岛。那是一辆利兰亚特兰型的红色双层公车,车顶是乳白色,车内天花板则是灰漆。据他了解,双层公车上不卖站票,但车上却挤满了人,大家都一手抓着某处稳住身体,另一只手则紧握包裹或购物袋。
一路上他努力思索。而后他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又坐了一会儿,便走进隔壁房间说:
“他不认识他。”接着又出去了。
“连他也疯了。”贡瓦尔·拉尔森呻吟道。
“等一下,”马丁·贝克说。“我想他有发现了。”
他站起来去找勒恩,房间里没人,帽子和外套也不在。
半小时后,勒恩又一次打开环路上工程车的门。什未林的同事们还都坐在原处。路上的那个洞看起来根本没人动过。
“老天,你吓了我一大跳。”其中一人说,“我以为是奥尔松呢(Olsson)。”
“奥尔松?”
“对,但是阿尔方斯会把他的名字念成奥列森(Olesson)。”
勒恩直到次日早晨才报告他的发现,这时离圣诞夜只剩两天了。
马丁·贝克停住录音机说:
“你认为应该是这样的:你问‘是谁开的枪?’他就用英文回答‘Didn't reize him.’(不认识他)”
“对。”
“然后你又问‘凶手长得什么样子?’什未林就回答‘Like Olsson.’(像奥尔松)。”
“对,然后他就死了。”
“太棒了,埃纳尔。”马丁·贝克说。
“他娘的奥尔松是谁啊?”贡瓦尔·拉尔森问。
“一个巡查员,他到不同的工地巡逻,看工人是不是在磨洋工。”
“这该死的家伙长得啥样子啊?”
“他就在隔壁我办公室里。”勒恩谦虚地说。
马丁·贝克和贡瓦尔·拉尔森走到隔壁去,瞅着奥尔松看。
贡瓦尔·拉尔森只看了十秒,然后说:“嗯哼。”就走出去了。奥尔松望着他的背影,目瞪口呆。
马丁·贝克在房里待了三十秒,他说:
“埃纳尔,我想你已经把该记录的都写下来了?”
“是的。”勒恩说。
“谢谢你,奥尔松先生。”
马丁·贝克离开房间。奥尔松看起来更加迷惑不解。
马丁·贝克吃完午饭回来以后(他只喝了一杯牛奶,一杯咖啡,吃了两片乳酪),发现勒恩在他桌上放了一张纸。
标题很简单:奥尔松。
奥尔松四十六岁,是公路局的巡查员。
他六英尺高,净重一百七十磅。体型瘦高。
发色灰金,呈波浪状,眼睛是灰色的。
他的脸型长而瘦削,五官分明,鼻子高耸,有点鹰钩,嘴很宽,嘴唇薄,牙齿很好。
穿九号的鞋子。
肤色颇黑,他说是因为工作的关系,常常在户外跑。
穿着整齐,灰色西装,白衬衫,打领带,黑皮鞋。在户外工作的时候穿一件及膝的防水大衣,宽松的那种。灰色。他有两件这种大衣,冬天的时候习惯穿其中一件。他头戴一顶窄边的黑色皮帽,穿厚橡胶底的黑鞋。要是下雨或下雪的话,就会穿黑色的橡胶靴,上面有反光条。
奥尔松在十一月十三号有不在场证明。从晚上十点到午夜,他都待在一个桥牌俱乐部,他是那里的会员。当天他参加桥牌赛,有计分卡以及其他三位参赛者可以证明。
至于阿尔方斯·什未林,奥尔松说他人很好,但是懒惰又喜欢喝99lib.酒。
“你想勒恩是不是把他剥光了量体重?”拉尔森说。
马丁·贝克没有回答。
“非常合逻辑的结论,”贡瓦尔·拉尔森继续说,“他头上戴着帽子,脚上穿着鞋子,一次只穿一件外衣。是他的鼻子还是嘴有点儿歪?你要怎么处理这玩意?”
“不知道。这是某种描述吧。”
“是,奥尔松的描述。”
“阿萨尔松呢?”
“我刚才跟雅克森谈了一下,”贡瓦尔·拉尔森说,“非常恶劣的家伙。”
“雅克森吗?”
“他也是,”贡瓦尔·拉尔森回嘴,“我猜他不痛快是因为他们没办法自己破了毒品买卖,却要我们帮他们破。”
“不是‘我们’,是你。”
“就连雅克森也承认阿萨尔松是他们见过的最大的毒品分销商。这两兄弟的钞票一定多到数不完。”
“其他的坏人呢?那个外国人昵?”
“只是个跑腿的希腊人。那浑蛋有外交护照,自己就有毒瘾,阿萨尔松认为是他去告的密,还说跟这些嗑药的家伙讲什么都很危险。他非常不高兴,可能是因为没有早点干掉这个跑腿的。”
他停顿了一下。
“公车上那个约兰松也吸毒。我怀疑……”
贡瓦尔·拉尔森没有说完,但他却让马丁·贝克开始思考。
科尔贝里揣着他的单子走开,宁愿不让任何人看到。他越来越能了解斯滕斯特伦在查这件陈年旧案时的感觉。马丁·贝克说得对,特雷莎案的侦查没有漏洞。某个无可救药的顽固家伙甚至写道:“从技术方面来说,这件案子已经解决了,侦查过程是警方办案的完美典范。”
如此一来,这件案子的结论就是常被人挂在嘴上的“完全犯罪”。
要调查名单上和特雷莎·卡马朗有过关系的男人并非易事。
在这十六年间,里面死掉、移民或是改名换姓的人多得令人吃惊。有些人则成了没指望的疯子,在某个精神病院里等死。还有的不是在吃牢饭,就是在收容酒鬼的老人院里。有的人干脆出海,或是以其他方式消失得无影无踪。许多人早就搬到偏远的地方,为自己和家人开创新生活,大部分的对象都在例行调查之后被勾销。现在科尔贝里的单子上只剩下二十九个名字,全是自由之身,而且还住在斯德哥尔摩市内或近郊。到目前为止,他只搜集了这些人的基本资料,例如目前的岁数、职业、地址和婚姻状况。名单如下,编号从一到二十九,以英文字母顺序排列:
1.斯文·欧格连,四十一岁,店员,斯德哥尔摩No,已婚。
2.卡尔·安德松,六十三岁(?),斯德哥尔摩sV(高坡疗养院),未婚。
3.英瓦尔·本特松,四十三岁,记者,斯德哥尔摩VA,离婚。
4.鲁内·本特松,五十六岁,商人,石得桑,已婚。
5.扬·卡尔松,四十六岁,旧货商,乌普兰市,未婚。
6.鲁内·卡尔松,三十二岁,工程师,纳卡五,已婚。
7.斯蒂格·埃克贝里,八十三岁,曾是工人,斯德哥尔摩sV(玫瑰园老人院),鳏夫。
8.奥韦·埃里克松,四十七岁,汽车技工,班德哈根,已婚。
9.弗勒·埃里克松,六十九岁,曾是工人,斯德哥尔摩sV(高坡疗养院),鳏夫。
10.斯提格·芬姆,三十一岁,油漆工,索隆图纳,已婚。
11.比约内·福斯贝里,四十八岁,商人,石得桑,已婚。
12.本特·弗雷德里克松,五十六岁,艺术家,斯德哥尔摩c,已婚。
13.本·弗罗斯滕森,六十六岁,演员,斯德哥尔摩o,离婚。
14.约翰·格兰,五十二岁,当过招待,索尔纳,未婚。
15.扬一奥克·卡尔松,三十八岁,办事员,延雪平,已婚。
16.肯尼斯·卡尔松,三十三岁,卡车.99lib.
驾驶员,史科市,未婚。
17.伦纳特·林德格伦,八十一岁,曾任银行经理,林汀岛I,已婚。
18.斯文·伦德斯特伦,三十七岁,仓库管理员,斯德哥尔摩K,离婚。
19.塔格·尼尔松,六十一岁,.99lib.律师,斯德哥尔摩s,未婚。
20.卡尔一古斯塔夫·尼尔森,五十一岁,曾是技工,尤罕纳庭,离婚。
21.海因茨·奥伦多夫,四十六岁,艺术家,斯德哥尔摩K,未婚。
22.柯特·奥尔松,五十九岁,公务人员,盐湖村,已婚。
23.柏纳德·彼得斯,三十九岁,商业画家,布洛玛,已婚,(黑人)。
24.威廉·罗斯贝里,七十一岁,斯德哥尔摩sV,鳏夫。
25.本特·蒂勒松,四十二岁,技工,古斯塔夫堡,离婚。
26.朗纳·维克隆德,六十岁,少校,已婚。
27.本特·沃尔贝里,三十八岁,采购员(?),斯德哥尔摩K,未婚。
28.汉斯·文斯特伦,七十六岁,曾任鱼商助理,索尔纳,未婚。
29.伦纳特·奥贝里,三十五岁,土木工程师,杜松棱市,已婚。
科尔贝里看着名单叹了口气。特雷莎·卡马朗交往的人真是遍布社会各阶层啊。她同时也老少不拘。她死的时候这些人里头最年轻的才十五岁,年纪最大的已经六十七岁了。从石得桑的银行经理到高坡疗养院的酗酒老贼都包含在这张名单内。
“你列这张名单要干吗?”马丁·贝克问。
“不知道。”科尔贝里消沉地诚实回答。
然后他走进去把单子放在梅兰德桌上。
“你一向过目不忘。有时间的话帮我看一下,看看这些人里有没有你记得的,好吗?”
梅兰德面无表情地瞥了名单一眼,点点头。
二十三号那天,蒙松和努丁搭飞机返乡,没人想念他们。而圣诞节一过他们就得立刻回来。
外面天气坏得不得了,冰寒刺骨。
消费社会的关节已经开始吱嘎藏书网
作响,在这一天,任何东西都可以用随便什么价钱卖掉,而且常常都是用信用卡和可能兑现不了的支票来支付。
马丁·贝克当天晚上在回家的路上,心想现在瑞典不仅有了第一宗集体谋杀案,同时也有了第一宗没破的杀警案。
侦查很快陷入了胶着。而且从技术方面看来——跟特雷莎案不一样——侦查进展看起来简直一团糟。
第二十八章
圣诞夜到了。
马丁·贝克得到一份圣诞礼物,虽然有人信誓旦旦说他一定会笑,但他还是没有笑出来。
伦纳特·科尔贝里送了一份让他的妻子感动得流泪的圣诞礼物。
两人都决心不去想奥克·斯滕斯特伦或是特雷莎·卡马朗,但是他们俩都做不到。
马丁·贝克早早就醒了,但留在床上读那本施佩伯爵号战舰的书,等待家人起床。然后他起来把前一天穿的西装收好,换上牛仔裤和毛衣。他的妻子觉得圣诞节前夕应该盛装,因此皱着眉头打量他的衣服,但很难得地竟然没说什么。
她依照惯例去为父母扫墓,马丁·贝克则和洛夫、英格丽一起装饰圣诞树。孩子们兴奋地喧闹,他尽量不扫他们的兴。妻子跟死者致意之后回来,他鼓起勇气参与一项其实自己并不喜欢的惯例——把面包浸到煮火腿的锅里。
要不了多久,他隐隐作痛的胃就会痛得更厉害了。马丁·贝克已经习惯了这种发病的感觉,所以根本不予理会,但心里明白最近这种情况越来越常发生,而且越来越严重。现在他几乎不去告诉英雅自己不舒服。以前他曾经说过,而英雅煎制的草药和不间断的唠叨几乎害死了他。对英雅来说,疾病是跟生命同样重要的事情。
以只有四个人来说,这顿圣诞晚餐丰盛异常,而且其中一人非常难得能吃下一顿正常饭量的饭,一人在节食,还有一人因为准备晚餐过度劳累而根本吃不下。于是只剩下洛夫,不过他吃得实在不算少。这男孩儿才十二岁,他单薄的身体一天所消耗的食物,跟马丁在一星期中强迫自己吃下的东西一样多。
每每想起来他都会惊异不已。
大家都帮忙善后工作,这也是只有圣诞夜才会发生的事。
然后马丁·贝克点亮圣诞树上的蜡烛,心中想着用进口塑料圣诞树来掩盖贩毒行径的阿萨尔松兄弟。接着则是热潘趣酒和姜糖饼干。英格丽说:
“现在把马牵进来吧。”
一如往常,他们保证只给每人一份礼物;也一如往常,他们又多买了很多。
马丁·贝克并没替英格丽买一匹马,却以马裤和半年马术学校的学费来代替。
他自己获得的礼物包括快速帆船卡提沙克号的组合模型,以及一条两码长的围巾,这是英格丽编织的。
英格丽还给他一个扁平的包裹,他拆包装时,女儿充满期待地望着他。里面是一张四十五转的黑胶唱片,唱片封套上画着一个胖子,穿戴着伦敦警察的制服和帽子。胖子有着卷翘的大胡子,戴着连指手套的手捧着腹部。他站在一支老式的麦克风前,从表情上来看,似乎正在哈哈大笑。他的名字显然叫做查尔斯·潘罗斯,这张唱片叫《大笑警察的冒险》。英格丽搬来唱机,放在马丁·贝克椅子旁边的地上。
“你听了就知道,”她说,“你会笑死的。”
她把唱片从套子里拿出来,阅读标签。
“第一首歌叫《大笑的警察》。很配吧?九九藏书”
马丁·贝克对音乐所知甚少,但他听说过这首歌是在二十年代或是之前录制的,歌曲在每一段歌词之后就是一连串的笑声,显然这很具有传染性,因为英雅、洛夫和英格丽都大笑不已。
马丁·贝克完全无法同乐,连一丝微笑都挤不出来。但为了不扫其他人的兴,他站起来背过身,假装在扶正圣诞树上的蜡烛。
歌放完后他回去坐下。英格丽拭去笑出的泪水望着他。
“爸,你怎么没笑啊。”她责怪道。
“我觉得非常有趣。”他尽量露出诚恳的样子。
“那你听这一首,”英格丽说,把唱片翻面。“《快乐的条子在游行》。”
英格丽显然听过这首歌很多次,唱片一面放她一面唱和,彷佛她生来就是要跟大笑的警察一起双重唱似的。
脚步声咚咚咚
从街那头传来
快乐的条子正在游行
他们的制服是蓝色的
警徽也闪闪发亮
真是一群精英榜样……
蜡烛稳稳地燃烧着,杉树在温暖的屋内散发出香味,孩子们一起唱歌,英雅穿着新睡袍蜷在椅子上,咬着一只杏仁糖小熊的头。马丁·贝克俯身向前,双肘撑在膝上,双手托着下巴,眼睁睁地瞪着唱片封套上大笑的警察。
他想到斯滕斯特伦。
然后电话响了。
科尔贝里心中不知怎地总觉得不满足,而且一点儿也没有休假的感觉。他既然说不出自己到底错失了什么,当然没有理由闷闷不乐,甚而破坏了他的圣诞夜。
所以他仔细地调着潘趣酒,试尝了好几次后才满意,接着在桌边坐下,打量着四周表面上悠闲的氛围。波荻趴在圣诞树旁边,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奥萨·托雷尔盘腿坐在地板上,用手指轻戳宝宝逗她玩;葛恩穿着一件介于睡衣和运动服之间的怪衣服,光着脚慵懒、漠然地在房子里走来走去。
他吃了一点特别为圣诞夜准备的鱼,想到即将可以好好吃一顿大餐,不禁愉快地叹了口气。他把餐巾塞进衬衫领口,披在胸前。倒一大杯“生命之水”。,举杯,迷迷蒙蒙地望着杯中清澈冰冷的液体,以及杯外的雾气。在这一刻,电话响了。
他迟疑了一会儿,然后一口把酒干掉,走进卧室拿起话筒。
“晚安,我是福勒伊德,从长岛监狱打来的。”
“真令人高兴啊。”
科尔贝里很有把握地回道,他本人不在紧急事件的通知名单上,就算再发生一桩集体谋杀案,也无法逼他出门到雪地里去。那种事自然有能干的人会去处理,比方说贡瓦尔·拉尔森,他今夜奉令待命;还有马丁·贝克,因为他职位高,必须负责。
“我在这里的心理诊所上班,”那人说,“我们有个病人坚持要跟你说话。他叫比耶松,他说他答应过你,这件事很紧急……”
科尔贝里皱起眉头。
“他能来听电话吗?”
“对不起,不行,这违反规定。他正在接受……”
科尔贝里脸上浮现出悲戚的表情。职位最高的职员显然圣诞夜是不当班的。
“好吧,我过去。”他说着挂了电话。
他的妻子听见最后这句话,瞪大眼睛瞅着他。
“得去长岛一趟,”他疲惫地说,“圣诞夜这个时候怎么叫得到出租车?”
“我开车送你去,”奥萨说,“我没喝酒。”
一路上他们并未交谈。门口的警卫怀疑地盯着奥萨·托雷尔。
“她是我的秘书。”科尔贝里说。
“你的什么?等等,我得再看一下你的证件。”
比耶松一点儿也没变,甚至似乎比两星期前更温和、更有礼貌了。
“你要跟我说什么?”科尔贝里没好气地说。
比耶松微微一笑。
“这好像有点蠢,”他说,“但今天晚上我刚刚想起一件事。你问起过车子的事,我的莫理斯……”
“怎么啦?”
“有一次我和斯滕斯特伦警员休息吃东西的时候,我告诉他一个故事。我记得我们吃的是腌猪肉和芜菁泥。那是我最喜欢的菜,今天我们在吃圣诞晚餐的时候——”
科尔贝里极度不悦地打量这家伙。
“什么故事?”
“其实是我自己的故事。从我们住在桨手街的时候开始,我的……”
他中断了要说的话,怀疑地望着奥萨·托雷尔。站在门口的狱警打着呵欠。
“继续啊。”科尔贝里粗声道。
“我老婆和我,我们家只有一个房间。我在家的时候老是觉得紧张,很闷,很烦躁,也睡得很糟。”
“嗯。”科尔贝里哼了一声。
他觉得头昏燥热,非常口渴,而且饿扁了。更有藏书网 甚者,四周环境让他沮丧,他想回家。比耶松继续絮絮叨叨地说着:
“因此我习惯找个晚上出门,只为避免待在家里。那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了。我会在街上走好几个小时,有时候走一整夜,从来不跟任何人说话,只是要到处走走,不要别人烦我。你知道吗,我得想点儿别的事才行,这样才不会一直都在烦恼家里或我老婆的事什么的。所以我会找点儿事情做——或许可以称之为转移注意力吧,让我不去想一堆问题,不要老是闷闷不乐。”
科尔贝里看着表。
“对,对,我明白。”他不耐烦地说,“你都做些什么呢?”
“我会看车子。”
“车子?”
“对,我会沿街走着,穿过停车场,看不同的车子。其实我对车子没什么兴趣,不过却因为这样知道了所有的车厂和型号,过不了多久我就成了专家。其实这挺让人满足的。我可以从四五十码之外就认出那是什么车,从前后左右任何一个方向看都认得出来。要是我去参加电视上的猜谜比赛——你知道他们有时候会专门问某个主题的问题——那我一定可以拿第一名。无论从车子的哪一边看,我都没问题。”
“那从上面看呢?”奥萨·托雷尔问道。
科尔贝里惊讶地望向她。比耶松的脸色稍微黯淡了一点。
“这个嘛,我没什么机会从上面往下看。或许就不行了吧。”
他思索了一会儿。科尔贝里认命地耸耸肩。
“做这种简单的事情会让人很愉快,”比耶松继续说,“而且很兴奋。有时候看到很少见的车种,像是拿贡达、吉姆或者是BMW,我就会很开心。”
“这你告诉斯滕斯特伦了吗?”
“是的,我没跟其他人说过。”
“他说了什么呢?”
“他说他觉得很有趣。”
“原来如此,圣诞夜晚上九点半,你把我叫到这里就是要说这个?”
比耶松露出受伤害的表情。
“对,”他回答,“你说我一想起什么就要立刻告诉你的——”
“是的,没错,”科尔贝里疲惫地说,“谢谢你。”
他站了起来。
“但是我还没告诉你最重要的部分,”比耶松喃喃道,“让斯滕斯特伦警员非常感兴趣的事,是在我们谈到莫理斯的时候我想起来的。”
科尔贝里再度坐下。
“是什么呢?”
“我这个嗜好也有点麻烦——如果这能叫做嗜好的话。如果天色很暗或者是在一段距离以外,有些车的车型很难分辨的。比方说,玛斯克维奇和欧宝士官生,DKw和IFA。”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强调道,“真的很难很难分辨,只有小细节不同。”
“这和斯滕斯特伦,以及你的莫理斯有关系吗?”
“跟我的莫理斯没关系,”比耶松回道,“警员感兴趣的是,我告诉他最难分辨的车型是小莫理斯和雷诺CV一4的车头。这两种车从旁边或后面看都很容易分辨,但从正前方或是侧前方就非常难以分辨出来,但后来我就慢慢学会分辨了,很少出错,当然有时还是会认错的。”
“等一下,”科尔贝里说,“你刚才说的是小莫理斯和雷诺CV一4吗?”
“对。我记得我说这些的时候,斯滕斯特伦警员非常吃惊。本来我在说话的时候他就是坐在那里点头而已,我都以为他没在听呢。但是当我说到这个的时候,他非常感兴趣,还问了我好几次。”
“你是说从前面看的时候?”
“对,他也问了我同样的问题,问了好几次。从前方或者是侧前方,非常难分辨出来。”
他们坐回车里的时候,奥萨·托雷尔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太清楚,但可能非常重要。”
“跟杀死奥克的人有关系吗?”
“不知道,但这至少解释了他为什么在笔记本上写‘莫理斯’。”
“我也想起来了,”她说,“奥克被害前几个星期说过一些话。他说一旦他能请两天假时,就要到斯莫兰查一件事。我想是要去橡树区。这能让你想起什么吗?”
“完全没有。”科尔贝里回答。
城里杳无人迹。唯一的动静是两辆救护车、一辆警车和几个蹒跚前行的圣诞老人,太多好客的家庭请他们喝了太多杯酒,让他们没法子好好工作,过了一会儿科尔贝里道:
“葛恩告诉我你新年要离开了。”
“对,我要搬到国王岛大道上另一所比较小的公寓,家具和杂物也要卖掉,另外买新的。我也要换一份新工作。”
“在哪里?”
“还没决定,但我正在考虑。”
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说:
“警局如何?有空缺吗?”
“应该有吧。”科尔贝里随口回道。突然间他说:“什么!你是说真的吗?”
“是的,”她说,“我是说真的。”
奥萨·托雷尔专心开车。她皱起眉头,眯起眼睛望着车外纷飞的大雪。
他们回到帕连得路,波荻已经睡着了,葛恩则蜷在扶手椅里看书。她的眼中有泪光。
“怎么了?”他问。
“该死的晚餐,”她说,“已经完蛋了。”
“才没有。有你在,加上我的胃口,就算桌上放的是死猫我也会高兴得要命。”
“而且那个讨厌的马丁打电话来。半小时以前。”
“没问题,”科尔贝里愉快地说,“我回一下他的电话,你刚?99lib?好可以去弄饭。”
他脱下外套和领带,然后去打电话。
“.99lib?喂,贝克家。”
“怎么这么吵啊?”科尔贝里怀疑地问。
“大笑的警察。”
“什么?”
“一张唱片。”
“哦,对,我听出来了,一首老歌。查尔斯·潘罗斯,对不对?这首歌在一次大战以前就有了。”
背景传来一阵狂笑声。
“这无关紧要,”马丁·贝克不高兴地说,“我打给你是因为米兰德打电话来。”
“他要干吗?”
“他说终于想起来在哪儿见过尼尔斯·埃里克·约兰松这个名字了。”
“在哪儿?”
“跟特雷莎·卡马朗案有关。”
科尔贝里解开鞋带,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
“那你替我告诉他,这次他弄错了。我才刚把所有的文件都看完,里面每个该死的字都看过了。我还没笨到连这个都没注意到。”
“卷宗在你家吗?”
“不在,在瓦斯贝加。但我确定,非常确定。”
“好,我相信你。九九藏书你去长岛干吗?”
“有点事情。现在事情还太笼统、太复杂,没法解释,但如果没错的话……”
“怎样?”
“那特雷莎案的每张纸都可以拿去擦屁股。圣诞快乐。”
他放下话筒。
“你又要出门去吗?”他的妻子不放心地问。
“对,但是要等到星期三。‘生命之水’在哪里?”
第二十九章
要打击梅兰德这个人可不容易,但二十七号那天早上,他的神情竟是如此憔悴困惑,连贡瓦尔·拉尔森都忍不住问道:“你怎么啦?”
“通常我是不会错的。”
“任何事情都有第一次。”勒恩安慰他。
“对,但我还是不明白。”
马丁·贝克敲了敲门,大家还来不及回应他就已经走了进来,而且严肃地杵在那里轻声咳嗽。
“你不明白什么?”
“约兰松。我竟然会弄错。”
“我刚去过瓦斯贝加,”马丁·贝克说,“或许我可以让你高兴一点。”
“怎么说?”
“特雷莎案的卷宗少了一页,第一二四四页不见了。”
下午三点,科尔贝里站在索德拉来一家车行门外。他今天已经跑过不少地方了。第一,他确定了十六年半之前在史德哈根运动场看见一辆车的那三个证人,都是从前方或侧前方看过去的。
第二,他监督了洗照片的工作,现在口袋里有一张深色调、稍微修改过的一九五零年小莫理斯的广告照片。三个证人中已经有两位去世——就是那位警官和那位技工。但真正的专家——修车厂的那个工头,还矍铄健壮,如今在索德拉来的这家车行上班。他已经不再是工头了,而且拥有一个比较崇高的头衔,正坐在有玻璃墙的办公室里打电话。电话打完之后科尔贝里走进去,没有敲门,也没说明自己的身份。他只把照片放在桌上说:
“这是什么车?”
“雷诺CV一4,旧型。”
“你确定吗?”
“我敢打赌。我从来没有错过。”
“确定?”
耶人又看了看照片。
“是的,雷诺CV一4,旧型。”
“谢谢。”科尔贝里说完,伸手要拿照片。
那人困惑地望着他。
“等一下,你是在耍我吗?”
他又仔细地观察照片。过了整整十五秒后,他慢慢地说:
“这不是雷诺,是莫理斯。小莫理斯,五。或五一年份。而且照片有点儿不对劲。”
“没错,”科尔贝里说,“照片修过,看起来好像是在灯光不足且下着雨的户外照的,比方说是夏天晚上。”
那人瞪着他。
“你到底是什么人?”
“警察。”科尔贝里回答。
“我早该猜到。”那人说,“秋天的时候才有一个警察来过,他……”
当天下午刚过五点半,马丁·贝克就召集直属同僚,在侦查总部举行简报。蒙松和努丁休完圣诞节假期回来了,因此可说是全员到齐。唯一不在的是哈马尔,他去度假了。他对这四十四天的侦查行动根本不太清楚,也认为在圣诞节和新年之间不可能有任何新发展,这种时候猎人和猎物多半都坐在家里打嗝,想知道要怎么撑到来年一月。
“哦,所以是少了一页,”梅兰德满意地说,“谁拿走了?”
马丁·贝克和科尔贝里很快互看了一眼。
“有人自认为是搜索专家吗?”马丁·贝克问。
“我还不错。”坐不住的蒙松在窗边说,“要是有可找的东西,我一定可以找到。”
“很好,”马丁·贝克说,“我要你仔细搜索奥克·斯滕斯特伦在柴豪夫路的公寓。”
“找什么?”
“一页警方的报告。”科尔贝里说,“应该是第一二四四页,上面可能有尼尔斯·埃里克·约兰松这个名字。”
“明天吧。”蒙松说,“白天比较容易。”
“好,没问题。”马丁·贝克说。
“明天早上我把钥匙给你。”科尔贝里告诉他。
钥匙已经在他的口袋里,但他想在蒙松开始工作之前,先拿走斯滕斯特伦留下的色情照片。
次日下午两点,马丁·贝克桌上的电话响了。
“你好,我是佩尔。”
“哪位佩尔?”
“蒙松。”
“哦,是你啊。情况如何?”
“我在斯滕斯特伦的公寓里,那张纸不在这里。”
“你确定?”
“确定。”
蒙松的声音听起来很不悦。
“你娘的我当然确定。倒是你确定拿走那一页的人是他吗?”
“总之,我们是这么认为。”
“好吧,那我最好继续找别的地方。”
马丁·贝克按摩头皮。
“你说别的地方是什么意思?”
但是蒙松已经把电话挂了。
“得了,中央档案里一定有副本的。”贡瓦尔·拉尔森粗声说道。
“没错。”马丁·贝克说,拿起电话拨了内线。
科尔贝里在隔壁房间和梅兰德讨论目前的状况。
“我看过你的名单了。”
“有什么发现吗?”
“很多,但我不知道是不是有用。”
“我会告诉你。”
“名单上有几个人是惯犯,例如卡尔·安德松、约翰·罗斯贝里和本特·沃尔贝里。这三个人都是盗窃犯,定过几十次罪。他们现在年纪大了,应该已经洗手不干了。”
“继续。”
“约翰·格兰当年就是专收赃物的,毫无疑问现在还是,说做招待只是幌子。他一年前才吃过牢饭。还有这个弗勒·埃里克松——你知道他老婆死了吗?”
“不知道。”
“他喝醉酒,用厨房椅子把老婆打死了,被判杀人罪,服刑五年。”
“他真该死。”
“除了他以外,这份名单里还有其他的坏坯子。奥韦·埃里克松和本特·弗雷德里克松都因为攻击伤害罪被判刑。弗雷德里克松定罪起码六次。我记得有几次可以用企图杀人罪来起诉他。还有这个旧货商扬·卡尔松也不是好东西。他从来没被逮过,但有好几次只差一点点就被抓到。我也记得比约内·福斯贝里。他有一阵子干过好几桩大买卖,四十年代后半在黑社会颇有名气。后来他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娶了一个有钱的女人,变成正当的商人了。他只有在一九四七年因为欺诈罪被判过一次刑。汉斯·文斯特伦的犯罪历史也是一流的,从顺手牵羊到破坏保险箱都有……真是诡异的职业。”
“鱼商助理。”科尔贝里望着名单。
“二十五年以前他在河岸村城的市场摆摊,也是个真正的老贼。英瓦尔·本特松现在自称是记者。他是伪造支票的先驱,此外他也拉皮条。本·弗罗斯滕森是个三流演员,也是恶名远播的吸毒者。”
“这女人没有想过要找个像样的家伙上床啊?”
“当然有啊,这份名单上就有几个。比方说鲁内·本特松、伦纳特·林德格伦、柯特·奥尔松和朗纳·维克隆德,全是上流阶层,一点儿瑕疵都没有。”
科尔贝里很清楚侦查的重点。
“的确,”他说,“这些人都已婚,四个人都是。我猜当时他们一定惨极了,得跟他们的老婆解释。”
“警方在这方面颇为谨慎。当时那些二十岁左右甚至更年少的年轻人,他们也都不是坏人啊。名单中的六个年轻人里头,事实上只有一个有犯罪记录——肯尼斯·卡尔松,他被逮捕过一两次,进过感化院之类的。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不是什么严重的罪行。你要我认真追查这些人的过去吗?”
“是的,拜托你。那些超过六十岁的老头就不必了;三十八岁以下的年轻人也不用。”
“这样就是八加七,十五个人。剩下十四个,范围缩小啦。”
“什么范围?”
“嗯,”梅兰德说,“当然啦,这些人在特雷莎谋杀案的时候都有不在场证明。”
“用你的老命打赌,绝对有。”科尔贝里说,“至少在尸体被扔在斯塔德哈根的时候一定有。”
动手找寻特雷莎案报告的副本,是从十二月二十八号开始进行,但新年前夜都过了,一九六八年也到了,却仍旧毫无结果。
直到一月五号早上,才有一堆满是灰尘的文件出现在马丁·贝克桌上。用不着是警探也看得出来这是从档案室最里面的角落挖出来的,离上次有人翻阅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马丁·贝克很快翻到第一二四四页。内容很简短。科尔贝里从他身后探过头来,他们一起阅读。
业务员尼尔斯·埃里克·约兰松的审讯报告,一九五一年八月七日
约兰松说,他于一九二九年十月四日出生于斯德哥尔摩的芬兰教区,父亲是电工阿尔戈特·埃里克·约兰松,母亲是贝妮塔·约兰松,娘家姓郎特南。目前他受雇于斯德哥尔摩荷兰人路十号的亚林波公司。
约兰松承认他认识特雷莎·卡马朗,后者不时在他的社交圈子里出现,虽然在她死前几个月约兰松并未见到她。约兰松进一步承认曾经和特雷莎·卡马朗发生过两次亲密关系(性交)。第一次是在城里道明修士街的公寓,那时还有其他人在场。这些人中,他说他只记得卡尔·奥克·比耶·斯文松一拉斯克。第二次则是在城里荷兰人路的一问地下室里。这次斯文松一拉斯克也在,他也和卡马朗女士发生亲密关系(性交)。
约兰松说他不记得确切日期,但认为这应该是发生在去年(一九五。年)十一月底或十二月初这几天之内。约兰松说他对卡马朗女士的交友圈一无所知。
六月二号到十三号之间,约兰松在橡树区,他开一辆车牌号为A6310的车辆前去替公司推销衣服。这辆牌照号码A6310的小莫理斯的车主是约兰松。这份报告经过本人确认。.99lib.
(签名)
补充说明,上文提到的卡尔·奥克·比耶·斯文松一拉斯克就是第一个告知警方约兰松曾和卡马朗女士发生过亲密关系(性交)的人。约兰松自述前往橡树区一事,被当地城市旅馆的员工确认。详细询问约兰松在六月十号晚上的行动时,该旅馆服务员斯韦克。约翰松表示,约兰松整个晚上都坐在旅馆的餐厅里,直到餐厅在十一点三十分关门为止。那时约兰松
已经喝了许多酒。斯韦克·约翰松的证词应该可信,因为这和约兰松的旅馆账单明细相符。
“晤,就这样了,”科尔贝里说,“到目前为止。”
“你现在要怎么做?”
“去做斯滕斯特伦没时间做的事。到橡树区去。”
“拼图的碎片已经开始慢慢凑在一起了。”马丁·贝克说。
“是的。”科尔贝里同意,“对了,蒙松在哪里?”
“我想是在哈斯塔哈马尔,斯滕斯特伦的妈妈家里找那张纸吧。”
“他真不肯轻易放弃,”科尔贝里说,“可惜,我本来想借他的车。我的车发动机有点问题。”
科尔贝里在一月八号上午到达橡树区。他在暴风雪中连夜开车,在结冰的路上南下二百零八英里。尽管如此,他竟然不觉得特别累。城市旅馆位于市中心的广场,是一栋漂亮的老式建筑,完美地融入这瑞典乡下小镇悠闲的风光中。那位叫斯韦克·约翰松的服务员十年前就死了,但尼尔斯·埃里克·约兰松的旅馆账单备份还在。科尔贝里花了几个小时才从阁楼上一个满是灰尘的纸盒里找出来。
账单似乎证实了约兰松在旅馆住了十一天。他所有的餐饮都是在旅馆餐厅消费的,餐饮费用单有他的签名,然后加在旅馆的账单上。同时还有一些其他消费,包括电话费,但是约兰松打出去的电话号码并没有记录。然而另一个项目吸引了科尔贝里的注意。
一九五一年六月六日,旅馆替一位客人付了五十二点二五克朗给一家修车厂。这笔金额的名目是“拖车和修理”。
“这家修车厂还在吗?”科尔贝里问旅馆主人。
“哦,还在昵,而且是同一个老板,已经做了二十七年了。沿着隆亚耐路一直往下走……”
事实上,老板经营这家修车厂正是二十七年整。他难以置信地瞪着科尔贝里说:
“十六年半以前?见鬼了,我怎么可能记得?”
“你没有账本吗?”
“当然有,”老板义愤填膺地说,“这里可是个正当经营的地方。”
老账本花了一个半小时才找到。老板不肯把账本交给别人,仔细缓慢地一页页翻到当年的那一天。
“六月六号,”他喃喃说,“在这里。从旅馆拖来,没错。油门线坏了。费用总共是五十二点二五克朗,拖车费和修理费。”
科尔贝里等着。
“拖车,”那人咕哝道,“真是白痴。他为何不自己把油门线接一接,然后开到这里来就行了?”
“你有这辆车的任何细节记录吗?”科尔贝里问。
“有。车牌号码A……A……什么的,我看不清楚。有个油手渍印在数字上。反正显然是从斯德哥尔摩来的车。”
“你不知道是哪一种车吗?”
“知道啊。福特Vedette。”
“不是小莫理斯?”
“如果这里写的是福特Vedette,那他妈的就是福特Vedette,”老板不悦地说,“小莫理斯?有点儿不一样吧,不是吗?”
在整整半小时的说服和恐吓之后,科尔贝里把账本带走了。
他最后离开时,修车厂老板说:
“好吧,反正这解释了他为何浪费钱叫人来拖车。”
“真的吗,为什么?”
“他是斯德哥尔摩人啊,对不对?”
科尔贝里回到橡树区城市旅馆时,已经是晚上了。他饥寒交迫,疲惫不堪,与其立刻开车北上,不如在旅馆过夜。他泡了个澡,点了晚餐。他在等待晚餐时打了两通电话。首先打给梅兰德。
“能不能麻烦你查一下,名单上那些家伙有谁在一九五一年有车?哪一种车?”
“没问题。明天早上。”
“还有约兰松的莫理斯是什么颜色。”
“好。”
接着是马丁·贝克。
“约兰松没有开他自己的莫理斯到这里来。他开了另一辆车。”
“所以斯滕斯特伦是对的。”
“你能派人查一下,荷兰人路约兰松任职的那家公司的老板是谁吗?还有,那公司是做什么生意的?”
“没问题。”
“我大概明天中午就回来。”
他下楼到餐厅吃晚餐。坐在那里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十六年前自己也在这家旅馆住过。当时他在办一件出租车谋杀案。
那件案子三四天就破了。要是当时他有现在所掌握的资讯,八成可以在十分钟内就解决特雷莎案。
勒恩一直在想奥尔松,以及他在约兰松购物袋的垃圾里找到的餐厅账单。星期二早上他灵机一动。他习惯在心里有事的时候去找贡瓦尔·拉尔森。虽然两人相处的状态绝对称不上和睦,但在工作上却能互相适应。勒恩和贡瓦尔·拉尔森是朋友。
很少有外人知道这件事,要是他们知道这两个人的圣诞和新年前夜都一起度过的话,一定会更加惊讶。
“我在想那张写着bf的纸,”勒恩说,“梅兰德和科尔贝里在搞的那张名单上,有三个人有同样的缩写。本·弗罗斯滕森、本特·弗雷德里克松和比约内·福斯贝里。”
“所以呢?”
“我们可以仔细查查这些人,看有没有人长得像奥尔松。”
“你能找到他们吗?”
“我想梅兰德可以。”
梅兰德的确可以。他只花了二十分钟就得知福斯贝里在家,并且午餐后会进城到办公室,十二点钟他要和客户在大使饭店一起吃饭。弗罗斯滕森在索尔纳有一家电影工作室,目前则在阿勒·马特森的电影里演个小角色。
“弗雷德里克松可能在‘十点咖啡馆’喝啤酒。每天这个时候他大都在那里。”
“我跟你一起去。”马丁·贝克出乎意料地说,“我们开蒙松的车。我另外派一辆车给他。”
不出所料,艺术家兼闹事者本特·弗雷德里克松正在旧城的啤酒馆里猛灌,他非常胖,留着纠结的红髯和灰色长发。他已经喝醉了。
在索尔纳,片厂经理带他们穿越蜿蜒的长廊,来到一个大摄影棚的角落。
“再过五分钟弗罗斯滕森就有一场戏。”他说,“这是他在整部电影里唯一的一句台词。”
他们站在安全的距离之外,前面堆着乱七八糟的电线和布景,但在无情的聚光灯下,仍旧可以清楚地看见场景。
“准备!”导演吼叫,“安静!开拍!”
一个带着白帽、穿着外套的男人走进灯光下,说道:99lib?
“早安,夫人。我能帮您什么忙吗?”
“停!”
重拍了一次又一次。弗罗斯滕森把这句话说了五次。他瘦小头秃,眼睛和嘴角会紧张地抽搐。
半小时后在石得桑,贡瓦尔·拉尔森把车停在距离比约内福斯贝里家大门二十五码外的地方。马丁·贝克和勒恩挤在后座。车库的门没关,他们看见里面停着一辆黑色的大型奔驰车。
“如果他不想午餐约会迟到的话,”贡瓦尔·拉尔森说,“应该要出发了吧。”
他们等了十五分钟,前门才终于打开,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口,还有一个金发女子、一只狗和一个大约七岁的小女孩。他亲吻女人的面颊,把小孩抱起来香一个,然后大步走向车库,上车开走了。小女孩送了一个飞吻,笑着说了些什么。
比约内·福斯贝里体形高瘦,五官端正,面容开朗,英俊得像是女性杂志中小说插图的男主角,他的皮肤晒成古铜色,举止悠闲直爽。他没有戴帽子,穿着一件宽松的灰色大衣。他的头发呈波浪状,往后梳得服帖。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四十八岁还要年轻。
“挺像奥尔松的,”勒恩说,“特别是身材和穿着——我是说大衣。”
“嗯,”贡瓦尔·拉尔森咕哝,“不同的地方在于,奥尔松的大衣是三年以前在拍卖场花三百克朗买的。这家伙的大衣八成要五千克朗。但舒利那种人看不出来。”
“说老实话我也看不出来。”勒恩说。
“但是我看出来了,”贡瓦尔·拉尔森说,“幸好这世界上还有人看得出东西的好坏。要不然塞维尔街。干脆全部改成妓院算了。”
“什么街?”勒恩惊愕地问道。
科尔贝里的行程完全被打乱了。他不只睡过头了,而且天气更加恶劣了。到了下午一点半他才到林雪平北边的一家汽车旅馆。他喝了一杯咖啡,打电话回斯德哥尔摩。
“怎么样?”
“到五一年的夏天为止,只有九个人有车,”梅兰德回道,“英瓦尔·本特松有一辆新的福斯。鲁内·本特松有一辆四九年的派克。肯尼斯·卡尔松有一辆三八年的DKW。奥韦·埃里克松有一辆旧的欧宝Kapitan,是战前的车种。比约内·福斯贝里有一辆四九年的福特Vedette,还有——”
“等等,还有别人有这种车吗?”
“Vedette吗?没有。”
“这样就行了。”
“约兰松的莫理斯原来是浅绿色的。当然,他拿到那辆车时可能重漆过。”
“好。你能把电话转给马丁吗?”
“还有一件事。约兰松在五一年夏天把他的车送到废铁场去了。这辆车的注册记录在八月十五号撤销,就在约兰松接受警方问话之后一个星期。”
科尔贝里又投了一克朗的硬币,不耐烦地想到眼前还有一百二十七英里路。天气太坏,开回去还得花几个小时。他懊悔没把账本送上昨晚北上的火车。
“喂,我是贝克督察。”
“嗨,那家公司是做什么的?”
“我想是销赃的,但没办法证实。他们有几个巡回业务员,到各省去卖衣服之类的东西。”
“老板是谁?”
“比约内·福斯贝里。”
科尔贝里想了一会儿,然后说:
“叫梅兰德把全部力气放在福斯贝里身上。问一下耶尔默,看看我回来的时候他或是其他人会不会待在实验室。我有需要他分析的东西。”
到了下午五点,科尔贝里还没回来。梅兰德轻敲马丁·贝克的门,走进了办公室,一手拿着烟斗,另一只手里是一叠文件。他立刻开口说了起来。
“比约内·福斯贝里在一九五一年六月十七号结婚,娶了埃尔莎·比阿特丽斯·霍坎松。她是商人芒努斯·霍坎松的独生女。霍坎松做建筑材料生意,整家公司都是他的,非常有钱。福斯贝里立刻收掉以前所有的买卖,比如荷兰人路上的公司。他努力工作,研读经济,变成一个干劲十足的生意人。霍坎松九年以前死了,独生女继承了遗产和公司,但福斯贝里早在五十年代中期就已经是公司的主管了。石得桑的房子是在五九年买的,那时可能花了大概五十万。”
马丁·贝克擤擤鼻涕。
“他和这个女人交往多久之后结婚的?”
“他们似乎是五一年三月在欧勒认识的,”梅兰德回答,“福斯贝里是冬季运动迷,事实上到现在还是,他的老婆也是。他们似乎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在结婚之前两人频繁地见面,福斯贝里也常到她父母家做客。当时他三十二岁,埃尔莎·霍坎松二十五岁。”
梅兰德换了一份文件。
“他们的婚姻似乎很幸福。他们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分别是十三岁、十二岁和七岁。结婚之后他就把福特骑兵卖了,另外买了一辆林肯,从那时候起他换过几十辆车。”
梅兰德停下来点烟斗。
“你找到的就这些吗?”马丁·贝克问。
“还有一件事我认为很重要。比约内·福斯贝里志愿参加一九四。年的芬兰冬季战争……当时他二十一岁,在这里服完兵役之后,就立刻上了前线。他的父亲是克利斯琛市韦德炮兵团的准尉。他来自一个家世清白的中产阶级家庭,本来似乎前途无量,但是战后开始不太对劲。”
“没问题了,似乎就是他。”
“看起来像是。”梅兰德说。
“还有谁在这里?”
“贡瓦尔、勒恩、努丁和埃克。我们要查他的不在场证明吗?”
“那当然。”马丁·贝克说。
科尔贝里一直到七点才抵达斯德哥尔摩。他首先直奔实验室,拿出修车厂的账本。
“我们可是正常上下班的,”耶尔默乖僻地说,“五点就收工了。”
“那就特别麻烦您——”
“好了,好了。我待会儿打电话给你。你只是要车牌号码是吗?”
“是的。我会待在国王岛街的局里。”
科尔贝里和马丁·贝克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电话就来了。
“A6708。”耶尔默简洁地说。
“太好了。”
“小意思。你也可以自己看出来的。”
科尔贝里放下电话。马丁·贝克投给他疑问的一瞥。
“没错,约兰松开到橡树区的车是福斯贝里的,绝对毫无疑问。福斯贝里的不在场证明是什么?”
“站不住脚。五一年六月,他住在荷兰人路的单身公寓里,跟那家神秘的公司在同一栋楼。接受审讯时他说自己十号晚上在北市。显然他是去了北市,大约七点左右跟某人见了面。然后仍旧是根据他本人的说法,他搭最后一班火车回斯德哥尔摩,半夜十一点半抵达。他也说他把车借给公司的业务员了,业务员也证实了这一点。”
“但他非常小心,没有说他跟约兰松换了车开。”
“是的,”马丁·贝克说,“他开了约兰松的莫理斯,这让事情看起来完全不同了。他开车轻松地花了一个半小时就回到斯德哥尔摩。车停在荷兰人路那栋大楼的后院里,从街上没人看得见。但是后院里有一间冷藏室,平常用来收藏毛皮大衣,据说那些大衣是在夏天的时候送来保存的,但其实八成是赃物。你觉得他们为什么要换车?”
“我想答案非常简单,”科尔贝里说,“约兰松是业务员,常带着一堆衣服和乱七八糟的东西。福斯贝里那辆vedette能塞的东西比他的莫理斯要多三倍。”
他沉默了半分钟,然后说:
“我想约兰松到事后才发现。他回来以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且那辆车可能很棘手。所以一等警方找他问过话之后,他就把车送到废铁场去了。”
“福斯贝里怎么解释他和特雷莎的关系?”马丁·贝克问。
“一九五零年秋天,他们在一家舞厅认识,他和特雷莎睡过几次,到底几次不记得了。然后冬天的时候他遇见了未来的老婆,便对那位花痴失去了兴趣。”
“他是这么说的吗?”
“用词差不多就这样。你觉得他为什么要杀特雷莎?是像斯滕斯特伦在温多的书上写的,要‘摆脱被害人’吗?”
“可能吧,他们都说摆脱不了这个女人。而且这当然不是眭谋杀案。”
“不是,但他希望看起来像那样。接着他实在太走运了,证人都认错了车型。他一定笑得发昏。这也就是说,他应该觉得自己很安全。唯一的问题就是约兰松。”
“约兰松和福斯贝里是合作伙伴。?99lib?t>”马丁·贝克说。
“一切都相安无事,直到斯滕斯特伦开始查特雷莎案,并从毕耶穹那里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情报。他发现当时只有约兰松一个人有小莫理斯这种车,而且颜色也对。他问了许多人,开始跟踪约兰松。当然他很快就注意到有人给约兰松钱——就假设是谋杀特雷莎·卡马朗的凶手给的。约兰松越来越紧张……对了,你知道十月八号到十一月十三号之间他在哪里吗?”
“知道,他待在克拉拉大道旁的一艘船上。今天早上努丁找到那个地方了。”
科尔贝里点点头。
“斯滕斯特伦推测约兰松总有一天会引他去找出真正的凶手,于是他就每天跟踪他,而且应该是采用公开的方式。他猜得没错。虽然对他自己来说,这实在算不上成功。如果他早点出发去斯莫兰……”
科尔贝里沉默下来。马丁·贝克沉思地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按摩鼻根。
“是啊,一切似乎都吻合。”他说,“心理状态也是。特雷莎案还要再过九年才超过追诉期。只有谋杀这种罪行,才会迫使一个大致上算是正常的人极力设法隐瞒。此外,要是被发现的话,福斯贝里的损失可是非同小可。”
“我们知道他在十一月十二号晚上的行踪吗?”
“他屠杀了公车上所有的人,包括斯滕斯特伦和约兰松,这两个人当时对他而言已经是非常危险的人物了。但目前我们只知道他有作案的机会。”
“我们怎么知道的?”
“贡瓦尔设法强行把福斯贝里的德国女佣带来。她每个星期一晚上休假。根据她手提包里小日记本的记载,十三号到十四号之间的晚上她跟男朋友在一起。根据同样来源,我们也得知福斯贝里太太当天晚上参加了一场仕女晚宴。因此福斯贝里本人应该没出门。理论上他们不会放孩子单独在家的。”
“这个女佣现在在哪里?”
“敝警局。而且我们要留她过夜。”
“你觉得那家伙的精神状况如何?”科尔贝里问。
“八成很糟,在崩溃边缘。”
“问题是,我们有足够的证据逮捕他吗?”科尔贝里说。
“公车谋杀案的话不行,”马丁·贝克回答,“这么做会犯下大错。但我们可以用涉嫌谋杀特雷莎·卡马朗的罪名逮捕他。我们有一个已改变证词的关键证人,还有不少新的证据。”
“何时动手?”
“明天早上。”
“在哪里?”
“办公室。他一到就进行逮捕。用不着把他的老婆和小孩扯进来,特别是如果他精神状态不稳定的话。”
“怎么逮捕法?”
“尽量不引人注意。不开枪,不踢门。”
科尔贝里思索半晌,然后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谁去?”
“我和梅兰德。”
第三十章
马丁·贝克和梅兰德走进那个接待室的时候,坐在大理石柜台后方的总机小姐放下了指甲锉。
比约内·福斯贝里的办公室位于国王街一栋建筑的六楼,靠近斯蒂勒广场。四楼和五楼也是该公司的楼层。
时间才九点过五分,他们知道福斯贝里通常要到九点半才会进办公室。
“他的秘书应该就快到了,”总机小姐说,“你们要等她的话,请到那边坐。”
在接待室另一端总机小姐看不见的地方,摆着一张低矮的玻璃桌,周围有几把扶手椅。两人挂起大衣坐了下来。
接待室四周总共有六扇门,上面并没有姓名牌;其中一扇门没有关紧。
马丁·贝克站起来,到门口偷窥了一下,然后走了进去。梅兰德拿出烟斗和烟草袋,装填烟草,擦燃火柴。马丁·贝克回来坐下。
他们沉默地坐着等。总机小姐的声音和转接电话的杂音不时传来。除此之外,唯一的声音就是外面微弱的都市喧嚣。马丁·贝克翻阅一本一年以前的工业杂志,梅兰德咬住烟斗往后靠着椅背,双眼半闭。
九点二十分,外面的门打开了,一位女士走进来。她穿着毛皮大衣,高统皮靴,挽着一个大手提袋。
她对总机小姐颔首招呼,很快朝半掩的门走去,而且毫无表情地瞥了这两个坐在椅子上的男人一眼,脚步不曾稍停,然后她“砰”一声把门在身后关上。
又过了二十分钟,福斯贝里才出现。
他的打扮跟昨天一样,举止敏捷有活力。他正要挂起大衣的时候,看见了马丁·贝克和梅兰德。他的动作停顿了半秒钟,但很快就恢复正常,把衣服挂在衣架上,然后走向这两个人。
马丁·贝克和梅兰德一起站起来。比约内·福斯贝里疑惑地扬起眉毛。他张嘴要说话,但马丁·贝克伸出手说:
“我是贝克督察,这位是梅兰德侦查员。我们想跟你谈谈。”
比约内·福斯贝里和他们握手。
“当然可以,”他说,“请进来。”
他扶着门让他们进去,态度镇静,几乎算是愉快。他对秘书点点头说:
“早安,薛德小姐。请你先回避一下。我要和这两位先生谈一下话。”
福斯贝里带他们进入办公室,里面宽敞明亮,装潢典雅。室内铺着厚厚的灰蓝地毯,大办公桌闪闪发亮,上面空无一物。黑皮旋转椅旁有一张小桌,上面放着两部电话、口述录音机和对讲机各一。宽大的窗台上放着四个白铁相框,是他的妻子和三个小孩。两扇窗户之间的墙壁上挂着一幅人像油画,应该是他的岳父。房里还有鸡尾酒柜、一张会议桌,桌上的托盘里放着玻璃水壶和水杯。此外还有沙发和两张安乐椅,一个有活动玻璃门的书柜,里面摆着一些书和瓷像,另有一个慎重地嵌入墙中的保险柜。
马丁·贝克关上门,打量着这一切。比约内·福斯贝里从容地走向办公桌。
福斯贝里把左手放在桌上,倾身向前,拉开右边的抽屉,伸手进去。他的手再次出现时,紧抓着一把手枪。
他的左手仍撑着桌面,右手举起枪,直接塞进自己嘴里,嘴唇含住闪亮的蓝钢枪管,并且扣下扳机。从头到尾他都望着马丁·贝克,仍然带着几近愉快的神情。
这一切都发生得非常快,马丁·贝克和梅兰德才走到房间中央,比约内·福斯贝里就猛然倾颓在桌前。
手枪的保险栓打开了,击铁敲在枪膛上的刺耳声音清脆可闻。但本来会从枪口呼啸而出打烂比约内·福斯贝里上腭、轰掉他大脑的子弹却根本没离开枪管。这发子弹仍躺在马丁·贝克右边裤袋的黄铜弹壳里,跟其他五颗原来在弹匣里的兄弟姊妹们在一块儿。
马丁·贝克取出一颗子弹,用手指搓来搓去,阅读着撞击式雷帽上印刻的字样:METALLVERKEN38SPL。子弹是瑞典制造,但手枪是美国的S&w点三八特制型,麻省斯普林斯菲尔德市出品。
比约内·福斯贝里脸朝下趴在光滑的桌面上,浑身发抖。几秒钟之后他滑到地板上,开始尖叫。
“我们最好叫一辆救护车。”梅兰德说。
于是勒恩又一次带着录音机,坐在御林军医院的隔离病房里。这次不是外科部门,而是精神科,跟他在一起的不是讨人厌的乌尔霍尔姆,而是贡瓦尔·拉尔森。
比约内·福斯贝里接受了种种治疗,打了好几针镇定剂和其他一堆玩意儿,担心他精神状况的医生已经在房里待了好几个小时了。但病人唯一能说的一句话似乎只有:
“你们为什么不让我死?”
这句话他一再重复,现在又说了一遍:
“你们为什么不让我死?”
“对啊,我们干吗不让你死了算了?”贡瓦尔·拉尔森咕哝道,医生严厉地瞪他一眼。
要不是医生说比约内·福斯贝里真的有生命危险,他们根本不会到这里来。根据医生的解释,病人感受到非常强烈的震惊,因而心脏衰弱,神经几乎错乱;诊断的结论是,病人的状况大致而言还算不坏。只不过,发一次心脏病就随时可能要了他的命。
勒恩思忖关于病人大致状况的评语。
“你们为什么不让我死?”福斯贝里重复道。
“你为什么不让特雷莎·卡马朗活着?”拉尔森反问。
“因为不行。我得摆脱她。”
“哦,”勒恩充满耐心地说,“为什么非这样不可呢?”
“我别无选择,她会毁了我一辈子。”
“你这一辈子到头来反正也毁了呀。”贡瓦尔·拉尔森说。
医生再度严厉地瞪了他一眼。
“你们不明白,”福斯贝里埋怨道,“我叫她不要再来。虽然我自己穷得要命,还挤出钱来给她。但她还是……”
“你想说什么?”勒恩和蔼地说。
“她还是一直追着我不放。那天晚上我回到99lib. 家,她躺在床上没穿衣服。她知道我放备用钥匙的地方,自己就进来了,我妻子……我的未婚妻十五分钟之后就要来。我别无选择。”
“然后呢?”
“我把她搬到楼下放毛皮大衣的冷藏室里。”
“你不怕别人发现吗?”
“钥匙只有两把。我一把,尼瑟·约兰松一把。尼瑟不在。”
“她在那里待了多久99lib?t>?”勒恩问。
“五天。我在等下雨。”
“对,你喜欢雨。”贡瓦尔·拉尔森插嘴。
“你不懂吗?她是个疯子,只消一分钟她就能毁了我一辈子、我计划的每一件事。”
勒恩不自觉地颔首。一切进行顺利。
“冲锋枪从哪儿来的?”贡瓦尔·拉尔森突然问道。
“打完仗后带回来的。”
福斯贝里沉默地躺了一会儿,然后他骄傲地补上一句:
“我用那把枪干掉了三个布尔什维克党人。”
“是瑞典枪吗?”贡瓦尔·拉尔森问。
“不是,芬兰的。苏米M三七。”
“枪现在在哪里?”
“没人找得到的地方。”
“水里面?”
福斯贝里点头,似乎陷入沉思。
“你喜欢尼尔斯·埃里克·约兰松吗?”过了半晌勒恩问道。
“尼瑟没问题,是个好孩子,我像是他爸爸一样。”
“不过你还是杀了他?”
“他威胁到我、我的家庭、我活着的所有目的、我必须维持的一切。他忍不住了,所以我让他一了百了,干净利落,毫无痛苦。我没有像你们折磨我这样折磨他。”
“尼瑟知道特雷莎是你杀的吗?”勒恩问道,声调一直都很平静和蔼。
“他猜到了,”福斯贝里回答,“尼瑟可不笨。他是个好伙伴。我结婚以后给了他一万克朗和一辆新车,然后我们就永远分道扬镳了。”
“永远吗?”
“对。之后我再也没听到他的消息。直到去年秋天,他打电话来说有人日夜跟踪他,他很害怕,需要钱。我就给他钱,还试着送他出国。”
“但是他没去?”
“对,他太消沉了,而且吓得半死,觉得出国的话看起来更可疑。”
“所以你就杀了他?”
“我不得不动手。在这种情况下我没有别的办法,要不然他会毁了我、我孩子的未来、我的生意、我的一切。他不是故意的,但是他太软弱而且不可靠,甚至胆子太小。我知道他迟早会来找我帮他,然后我就完了。他有毒瘾,太过软弱,靠不住,警方逼供他就会全都招了。”
“警方并没有逼供的习惯。”勒恩温和地说。
福斯贝里第一次转过头来。他的手腕和脚踝都被绑着。他望着勒恩说:
“那这是什么?”
勒恩垂下眼睑。
“你在哪里上公车的?”贡瓦尔·拉尔森问。
“克拉拉贝里路奥伦斯百货外面。”
“你怎么去的?”
“开车。我把车停在公司,那里有专属停车位。”
“你怎么知道约兰松要搭那一班公车?”
“他打电话来,我叫他照我的话做。”
“换句话说,你告诉他要怎样行动,好让你宰了他。”
“你不明白吗,他让我没有选择啊!反正我的方法很人道,他什么也不知道就结束生命了。”
“人道?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你们放过我好吗?”
“还不行。解释公车的事。”
“好吧。然后你们就会走人?可以保证吗?”
勒恩瞥向贡瓦尔·拉尔森,然后说:
“对,我们保证。”
“星期一早上尼瑟打电话到办公室找我。他走投无路,说无论他到哪里那个人都跟着他。我知道他撑不了多久了。我妻子和女佣那天晚上不会在家,而且天气很适合。孩子们都睡得很早,所以我……”
“怎样?”
“所以我就跟尼瑟说,我要看看那个跟踪他的人。尼瑟会把他引到动物园岛去,准备大概十点的时候去搭双层公车,一直搭到终点站。他离开前十五分钟必须打办公室专线电话给我。所以九点一过我就出门,把车停好,进办公室等待。我没开灯。他照我说的打电话来,我就下去等公车。”
“你是不是之前就决定好地点了?”
“那天稍早我从头到尾坐过一趟,然后决定的。那个地点很好——我不认为附近会有人,特别是雨下个不停的话。我想大概只有少数乘客会一直坐到终点。要是只有尼瑟、那个跟踪他的人、司机和另外一个人坐在车上就再好不过了。”
“另外一个人?”贡瓦尔·拉尔森说,“谁啊?”
“谁都可以。这样看起来比较像样。”
勒恩望着贡瓦尔·拉尔森,摇摇头,然后他转向活动病床上的人说道:
“你有什么感觉?”
“下困难的决定时一向都很难受,但是一旦我下定决心要做——”他没说下去。“你们不是保证会走吗?”
“我们的保证和我们要怎么做是两回事。”贡瓦尔·拉尔森说。
福斯贝里瞪着他,苦涩地说:
“你们就只会折磨我,还说了一堆谎话。”
“在这里说谎的可不止我一个人,”贡瓦尔·拉尔森反击。
“你早在好几个星期以前就决定要杀掉约兰松和斯滕斯特伦警员了,对不对?”
“对。”
“你怎么知道斯滕斯特伦是警察?”
“我之前观察过他。尼瑟没发觉。”
“你怎么知道他是自己一个人?”
“因为一直没有人接替他。我认为他是自己私下在查案,好扬名立万。”
贡瓦尔·拉尔森沉默了半分钟。
“是不是你叫约兰松身上不要带证件?”最后他说道。
“对。他第一次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就跟他说了。”
“你怎么学会控制公车门的?”
“我仔细观察过司机怎么做。就算这样,还是差点出了错。公车的型号不一样。”
“你在公车上坐哪里?上层还是下层?”
“上层。坐了一会儿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然后你带着冲锋枪下来?”
“对。我把枪藏在背后,这样尼瑟和其他坐在后面的人才不会看到。但还是有一个人站了起来。你得事先有所准备。”
“要是枪卡住了昵?”
“我知道枪没问题。我的武器我很清楚。把枪带到办公室之前我仔细检查过。”
“你什么时候把冲锋枪带到办公室的?”
“大概之前一星期。”
“你不怕被人发现吗?”
“没人敢开我的抽屉,”福斯贝里高傲地说,“而且我上了锁。”
“枪以前放在哪里?”
“在阁楼上锁的箱子里,和其他的战利品放在一起。”
“你杀了那些人以后往哪里走?”
“往东沿着北站街走,在绿地航站坐出租车,然后到公司开车回石得桑。”
“而沿路随手就把冲锋枪扔了?”贡瓦尔·拉尔森说,“别担心,我们会找到的。”
福斯贝里没有回答。
“你有什么感觉?”勒恩温和地重复道,“开枪的时候?”
“我是在保卫自己、我的家人、我的公司。手里拿着枪,预备十五秒钟之内就要冲进一道全是敌人的战壕,你有没有过这种经验?”
“我没有。”勒恩回答。
“那你什么也不懂!”福斯贝里大吼,“你根本没资格说话!你这种白痴怎么可能了解我!”
“这样不行,”医生说,“他得接受治疗。”
医生按铃。几名医护人员走进来,把躺在床上大吼大叫的福斯贝里推出房间。
勒恩开始收拾录音机。
“我真恨那个狗娘养的。”贡瓦尔·拉尔森突然说。
“什么?”
“我要告诉你一件以前没跟别人说过的事,”贡瓦尔·拉尔森坦白道,“干这一行,碰见的每个人我都觉得他们可怜,那些家伙都是希望自己是最好没出生的人渣。人生搞得一塌糊涂并不是他们的错,他们也不明白为什么。但是像福斯贝里这样的家伙——这种毁了别人一辈子还自以为是的猪猡,满脑子只想到自己的钱、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老婆孩子,以及自己所谓的地位。这种人自以为高人一等,所以可以对别人发号施令。这种人有成千上万,但大部分都不会笨到去勒死一个葡萄牙妓女,所以我们根本抓不到他们,我们只能看见被他们戕害的人。这家伙是例外。”
“嗯,或许你说得对。”勒恩说。
他们离开了房间。走廊另一端的一扇门前站着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双腿岔开,双臂交叠在胸前。
“哼,是你们啊,”贡瓦尔·拉尔森遗憾地说,“对了,这家医院在索尔纳嘛。”
“你们终于抓住他了。”卡凡特说。
“对啊。”克里斯蒂安松应和。
“我们没抓住他,”贡瓦尔·拉尔森说,“是斯滕斯特伦自己解决的。”
大约一小时后,马丁·贝克和科尔贝里坐在国王岛街的警局里喝咖啡。
“侦破特雷莎谋杀案的其实是斯滕斯特伦。”马丁·贝克说。
“是的,”科尔贝里说,“但他的方法实在太蠢了。自己一个人偷偷查案,连一张纸也没留下来。真是的,这个小孩儿一直没长大。”
电话响了。马丁·贝克接起来。
“喂,我是蒙松。”
“你在哪里?”
“现在在瓦斯贝加。我找到那一页报告了。”
“在哪里?”
“斯丹斯壮的桌上,在吸墨纸底下。”
马丁·贝克一言不发。
“我记得你说你们找过了,”蒙松语带指责。“而且——”
“怎样?”
“他在上面用铅笔写了几个字。右上角他写着‘归还特雷莎卷宗’。这页底下他写了一个名字:‘比约内·福斯贝里’,后面有一个问号。不知道这重不重要?”
马丁·贝克没有回答,他抓着话筒坐在那里,随后大笑起来。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