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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的呢喃》
序章 受诅咒的沼泽
01
寄件人:高梨光宏([email protected])
收件人:北岛早苗([email protected])
邮件主旨:first mail
寄件时间:1997.1.24 22:14
你好吗?
之前你已寄了许多封电邮来,我却这么晚才回信,真对不起。请放心,我并没有变成美洲豹的盘中餐,也没有错信自己变成树懒,而决定倒挂在树上渡过余生。完全只是因为我不知道要写些什么而已。
我知道这理由听来很荒唐。我好歹也称得上是个作家,至今写过的文章换算成稿纸少说也有上万张(虽然其中大部分只不过是完美地验证史铎金定律的废纸罢了),这数量可不容小觑。只要在书店打过工的人就能了解,纸这玩意儿可重得很呢。若上万张稿纸同时掉到头上,可是会出人命的。
说到这里,我之前在东京的工作场所里,曾迷迷糊糊地做过这么一个梦,那是我出发前没几天的事。梦中的我,在一间空荡荡的房间中对着一台电脑,然后,天花板开始轧吱作响,即使如此我仍然继续打我的字。因为,我正被一股无法置信的创作欲望驱使着。(虽然梦中的我文思泉涌,但是近几年来这样的情况却很少发生在我身上。)
而且,即使后来天花板啪吱一声出现了一道裂痕,我还是视而不见地继续埋首打字。最后天花板终于完全塌陷下来,而那些我从前所出版、陈列在店里的书也全都掉了下来。当我被压在几十吨重的书之下,并完全埋没时,我终于明白了——原来这许许多多纸制的巨石碑创造出来的原因,就是为了成为我自己的墓碑。(因为毕竟每一本书上都有我的大名。)
但是(有些离题了)与梦中不同的是,在现实世界中,我的手指一直停在键盘上,一个字都打不出来。
我才刚想吼猴(Howler Monkey)嘈杂的声音终于停止了,没想到雷阵雨却在此时伴随着如同地鸣般的声响降临,而且雨势之大就像要穿透帐篷似的。
这些雨水将缓缓被大地吸收,然后再注入亚马逊河的各支流中。而奔流的河水也将滋润生者,并带着死者消逝于世间。
我想今天就先到此为止了。
我会再写邮件给你。
02
邮件主旨:first impression
寄件时间:1997.1.31 20:31
谢谢你每天捎来的温馨鼓励,每次读到这些话语,就会让我想起你温暖的体温。
不过,我还是老样子,只要想写些什么,手就动不了。
我虽然没有任何专业知识,却依然能够加入探险队,因此,很明显地,我的任务就是要为此行撰写游记,不过到目前为止,除了一些随笔之类的东西之外,我连一个字都还没写。再这样下去,赞助的报社及《Bird's Eye》杂志非告我未履行合约不可了,所以寄给你的电邮,也兼具“写作复健”的功能。我所感受到的是,这里是个庞大的“死亡之森”。
这里乍见充满生命力,只要看森林中的某一棵树就能够充分了解,在方圆五十公尺之内找不到两棵同种类的树,而且每棵树上都栖息着无数巧妙适应其中的昆虫、色彩鲜艳的青蛙,以及软体动物等。这里真的是个多姿多彩、物种丰富的世界。
不过,众多生命的存在也同时意味着,在遥远的过去曾有众多生命陨落于此。不,别说是过去了,仅仅在这一瞬间,就有无数的死亡相继到访。这个乍见充满生命力的地方,其实是建构在无数生命的牺牲之上。
在我的眼中,森林朦朦胧地变成像是两张摄影重叠的画面。其一是存于当下的森林,另一个则是过去应该存在于同一地点、却已死去的森林。
闪耀着如彗星般耀眼生命力的森林,边向后方延伸边勾勒出黑暗的死亡轨迹。
我试着毫不隐晦地向探险队的其他成员描述这样的感想,却似乎没有任何人能够了解。
看来在游记中,第一印象大概只能用编造的了。
那么就下次再聊了。
03
邮件主旨:mortality
寄件时间:1997.2.6 23:05
我很了解你的担心是出自于对我的关心。但是我并不认同你话中暗指我“Than at ophobia”的事。
“Than at ophobia”这个词应该怎么翻呢?最近可能是因为时差搞鬼,整个头昏沉沉地不太灵光,还常常忘东忘西的。至少我带来的字典上没有这个字。……是死亡恐惧症吗?也许还有更好的翻译,不过我想大概就是类似的意思。不论如何,我并没有特别因为不知何时一定会到来的死亡,而战战兢兢地过活着。
在你耗费青春,投入工作的安宁病房中(抱歉,我并没有其他意思),要病患平静地接受死亡,想必是一大课题吧!
然而,人类并不是什么万物之灵,只不过是灵长目人科的一种,也就是脑容量较大的猿猴而已。人类的死亡,与海葵在海边迎接个体生命的终了,根本就没有什么不同。
我们只是过着注定好的生命,然后消灭而已。
来到亚马逊后,我再次深刻体会到这样的道理。
先写到这了。
04
邮件主旨:diligent forest
寄件时间:1997.2.13 13:16
回头看我之前寄过的电邮,很惊讶我在信中对自己的近况并没有像样的描写。请放心,这一次我会认真写的。
首先,我目前的所在位置是在巴西境内亚马逊河流域的最深处,约在索理莫越斯河(Rio Solimoes)以及加普拉河(Rio Japura)的中间地带,大概在赤道偏南方。我们从日本接连换机,来到亚马逊河中部流域的大城市玛瑙斯(Manaus)。之后,再从玛瑙斯搭乘专用船溯河而上。由于亚马逊河少有明显的高度落差,因此,虽说是溯河而上,感觉却像是横渡大湖。
这次我们探险的目的是想借着调查急速减少的热带雨林,来深思全球性的环境问题。我相当惊讶此地的森林破坏以超乎想像的速度持续进行着。
沿着七〇年代开始建设的亚马逊横贯道路,其支线如网眼般地延伸,贫穷的农民则以焚林蚕食森林面。
也许你会感到意外,亚马逊的土壤其实十分贫瘠。含有植物生长所需之营养盐类的土壤层,顶多只有几公分到三十公分左右。而且,与泰加森林(Taiga)那种位处北方的森林或温带的照叶林中,落叶堆积厚如地毯的土壤相较之下,这儿的落叶层(Leaf Letter)只有薄薄的一层。
最初当我进入亚马逊夜晚漆黑的森林,见到被庞大的板根(Buttress Roots)所环绕的巨木时,感到相当震撼。然而,据说即使是如此巨大的树木,它的抓地力也十分薄弱,只要用开山刀切除板根,就可以轻易地将巨木推倒。
为什么在如此贫瘠的土地上,能够存在着世界上最大的雨林呢?这真是个饶富趣味的问题。有一种说法是,因为此地极少的营养盐类,以快于温带或寒带数倍以上的速度循环着。落叶瞬间就会遭到分解,之后再被树木吸收成为养分。以经济学的角度而言,尽管货币总数少,但如果流通的速度增加一倍的话,还是能够供应所需,这两者间的道理大概是一样的。
也就是说,热带雨林并非富饶的土壤区,它是借由快速地循环贫乏资源,也就是类似自行车的运作方式,才得以勉强维持下去的不稳定区域。在这样的地区采行焚林农业,土地的生产力很快就会消耗殆尽,结果好不容易开垦出来的农地仅仅使用两、三年就遭弃置,农民只得被迫继续到雨林深处进行焚林。地球上因人为破坏而变得零零星星的热带雨林,在很快的时间内就被毁灭殆尽了。
这样的情况虽然是由于巴西政府草率的开发计划失败所导致,但其影响却席卷全球,如二氧化碳增加导致暖化效应等问题。当然,日本也无法置身事外。
……现在,卡米纳窐族的青年正伸头窥视着荧幕,问我这是什么。他们似乎对这发光的板子上,排列着一点一点如蚂蚁般的文字,感到十分不可思议,因而频频想要伸出手来。不过,我还是不敢让他们碰触我的电脑,所以便拜托口译员告诉他们,除了具有资格的巫师,其他任何人碰了都会招致灾祸。即使如此,他们看来还是兴致勃勃,歪着脖子斜眼看着液晶荧幕。这让我深切感到,再也没有比人类好奇心更强的动物了。
对了,还没向你解释过吧,卡米纳窐族是我们寄宿的印地安部落名称。
蜷川教授在叫我了,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东西,我要去看看。
05
邮件主旨:rainy days
寄件时间:1997.2.18 18:45
这里还是处于雨季。除了突如其来的雷阵雨常常让帐篷内淹大水之外,还有像日本梅雨一般的小雨,整天淅沥淅沥地下个不停。令人烦郁的事莫过于此。
我写了名为《二季之歌》的作品。
钟情雨季之人为内心忧郁之人,吾人之友如潜伏于泥中之鳄。
接下来,干季总会来的。
我们目前在卡米纳窐族村落的西侧扎营生活。前些日子,蜷川教授在村落的最北端发现类似烧毁的小屋残骸。由于残骸上已覆盖了数层类似常春藤的植物,所以即使我们之前曾经从旁经过,却始终没有发现它的存在。
我们原本听说卡米纳窐族之前几乎未曾与文明社会接触过,所以对此发现颇为吃惊。据说大约三年前,一对研究卷尾猴(Capu Monkey)的美国夫妻在这住了快一年。
那两人似乎都已经死了。关于这件事,平常就不多话的卡米纳窐族人忽然变得更为沉默,所以我们也不了解详细内情。蜷川教授从小屋的残骸中发现收纳于袋中类似遗物的东西,我们想先大致看看袋中的物品,之后再经由适当管道,将其送还给这对夫妻的遗族。
死亡这件事,真的不知会在前方的何处等着我们呢!
那么就先聊到此了。
06
邮件主旨:who's who
寄件时间:1997.2.22 21:52
今天我想介绍一下我们亚马逊探险队的成员。
虽然成员来来去去,不过探险队总数经常都维持在十五名左右。其中几乎一起行动的,包括我在内有五名。
首先,个性最为明显而强烈的应该是专攻文化人类学的蜷川武史教授。
教授今年五十五岁,也许是由于从学生时代就持续投入田野调查的工作,所以在他瘦小的身躯中仍充满着不输年轻人的活力。因此,只要和他一起行动,我们往往就会累得接近过劳死教授的皮肤因日晒而黝黑,脸颊深陷就像是被刀削去一块肉般,连笑的时候,眉宇之间都挂着如同用雕刻刀刻画出的皱纹。他平常就严以律己,并且不畏惧任何事物,是个怀抱信念的人。
教授夫人是他大学同届的同学,两人育有一位正值适婚年龄的女儿,不过听说夫妇俩近十年来都分居。总觉得教授夫人的心情其实不难理解。
声称自身有救世主情结的蜷川教授,常常忧心日本社会问题。表面上看来,他常容易被认为是激进派;而实际上,他应该被称为超级激进派。
教授所主张的重点,举例而言如下。
我们对某些新兴的激进教派至今都不采取防治措施,这真是怯懦以及半途而废的极致表现。在此之际,我不惜提出最后的杀手鐧,各方不妨一同研讨是否可以广泛运用于黑道或新左翼、厚生省等。
近来青少年间毒品泛滥的问题相当严重。印尼所采取的毒品对策是目前世界上最为成功的(只要持有一定剂量以上的毒品,不论国籍一律处以死刑)。反观曾殖民印尼的荷兰,不仅对毒瘾者视而不见,甚至还分发注射器,其可笑、堕落的态度与印尼是绝佳对照。日本应该向印尼学习。
在少年犯罪手法越来越凶残的情况下,把少年犯关进少年感化院也无法达到矫正效果,法务省似乎怎么样都无法逃避外界的指责。若能够向民间泛滥的新兴宗教取经,学习其洗脑的专门手法并予以实践,只要一个月,应该就能让他们的性情由恶转善……。
在过于激烈的言论背后,他真正想说的大概另有其意吧!即使如此,身为国立大学的教授,却能够坦荡地坚持自己的主张,不也算得上是难能可贵吗?
森豊先生是南美洲猿猴的专家,二十六岁。或许是年龄相近的关系吧!我和他比较有话聊,仔细想想,他也算是个相当特别的人。
相对于蜷川教授,森先生就相当害羞内向。也许是觉得本身的容貌不如人(他简直就和自己的研究对象,也就是卷尾猴的其中一种,像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又或许是在意自己牙齿咬合不正,发音有些不清楚,他在人前不太爱说话。特别是面对女性时,他那因痛苦而扭曲的表情,让旁人看了都觉得同情。
那么他和卡米纳窐族女性接触时,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况呢?为此,我特别密切观察了一阵子,让我有些惊静的是,他仍然还是那副痛苦的表情,真是服了他了。不过,不管是面对日本人还是卡米纳窐族人都能够一视同仁,表面上看来简单,实际上却不是那么容易做得到的。
森先生所属的研究室,被称为日本猿猴学的权威。虽然不清楚原因,不过森先生好像并没有受到重用。虽然他还是单身,不过他常向我抱怨光靠这个万年助手职位的薪水,日子实在不好过。(他会对我诉苦,是因为我和他一样都心怀创伤,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原因吗?总之,他和我就是格外有话说。)
这样的森先生,正打从心底崇拜前述的蜷川教授。是不是难以理解呢?最近不管走到哪,他都和蜷川教授形影不离。其实应该是有些人拥有我们本身所欠缺的特质,所以当我们遇到这些人时,一定会为其所吸引吧!(我认为这并不是什么同志情愫。)
森先生是个颇为老道的“麦金塔玩家”,只要一有空就会一个人钻进帐篷盯着他的麦金塔POWERBOOK笔记型电脑。这时候他的表情都异常轻松,所以我想他并不是在工作。但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肯让我们看荧幕,所以我们也就不清楚他到底在做什么了。
赤松靖老师在我们五人当中,应该是可以归类为较正常的一种。他今年四十五岁,是私立大学的助理教授,擅长研究领域为苔藓及地衣类,虽然是一般所认为的非主流领域,不过他和大型制药厂有签约,负责探索可以作为癌症或艾滋病特效药成分的新品种植物,所以即使身为学者,他的经济情况似乎颇为宽裕。
老师体型壮硕肥胖,属于典型的躁郁型个性(你可能会对这种通俗的分类感到反感),是个和任何人都能立刻打成一片,擅长社交的人。
而赤松老师有个出乎意外的弱点,这是我和他走在丛林中时发现的。
你知道美洲豹(在这称为Onca)有尾随在人身后的习性吗?
听我们的导游兼口译员说,若没有太大的动作或意外,它是不会攻击人的。我们在日落后由丛林返回营地时,常可体验到“跟人豹”的现象。虽然我们都看不到它的身影,不过只要屏气凝神,就可以从时常传出的吼声察觉到它的存在。
每当此时,赤松老师的脸色就会变得惨白,他恐惧的表情连在夜色中都可以一目了然;此外,他还会紧抓住身边任何人的手腕。于是,在紧绷的气氛中有时候会出现让你忍不住想扑哧一声笑出来的情景,例如拥有相扑力士般体格的赤松老师,紧紧贴在只有他一半体重的森先生身边。
对方是美洲豹还情有可原,不过赤松老师连看见卡米纳窐族当成宠物饲养的豹猫(Ocelot,身上有美丽斑纹的一种山猫)都会流露出惧怕的神情。有一次他因为此事而遭到嘲笑,因此微愠地反驳。“你们只要看过一次它们的眼睛就会了解了,最先我以为它们在生气,不过,它们并不是在生我们的气,而是因为吃的欲望升起而兴奋着,也就是说它们想把你吃掉。每当我意识到这点时,总会吓得尿裤子呢!”
讨厌动物到如此地步的赤松老师,却偏偏参加亚马逊探险队,不免让人觉得他是不是神志不清了。然而,这里毕竟是最后一个残存基因资源的宝库,而且目前每天都有数十种的物种由于滥垦滥伐而持续灭绝之中;因此,赤松老师在不得已之下,才会作出这个痛苦的抉择。
据说赤松老师与其夫人在历经轰轰烈烈的恋爱过程后才顺利结婚,目前育有三男。他几乎每晚都会和家里通电话,而从他与家人愉悦的对话听来,他的家庭似乎相当圆满。
最后要介绍的是唯一的女性队员——摄影师白井真纪小姐。我最后才介绍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也不是因为她不是个美女。她目前已婚,有一个女儿。
我问过她的年龄,她虽然笑而不答,不过经我偷看她的健康报告相关文件得知,她今年三十一二岁。
她是个文静而知性的人。虽然每次她都会加入大家的圈子里,却鲜少开口。闲暇时,她总是凝视着她女儿的照片。
就这么一直凝视着。
即使经过二、三十分钟,她也不会显露出丝毫厌烦的感觉,只是全心全意地凝视着。她那种聚精会神的身影总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也许她也有不愿意让他人窥探的问题吧!
不知道等我回日本后,你会如何分析我这些可爱队员的个性,一想到这我简直就快等不及了。
07
邮件主旨:monkey business
寄件时间:1997.2.26 13:08
你曾跟我抱怨根本搞不懂我们探险队到底在这做什么,我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所以,这次就让我针对成员中的老师教授们所做的相关研究稍作说明。(想必你看了上次的电邮,可能只会觉得我们的成员都是些奇人怪客吧!所以这次的说明也有些挽回名誉的意味在。)
首先从森先生的研究开始。为了写这封信,我特地去访问了森先生。
根据森先生表示,他认为日本至今的猿猴学始终控制于单一伟大的学者之手,他们虽对外倡言研究对象会扩及全世界的所有猿猴,实际上却仅偏重于日本猿猴、大猩猩(Gorilla)、黑猩猩(Chimpanzee)等的类人猿。相较之下,卷尾猴虽拥有足以与灵长类动物匹敌的高度智慧,并且能够以异于人类或黑猩猩的系统完成进化过程,却无法受到学界的重视,故森先生认为对卷尾猴的相关研究意义非凡。(不过,我总觉得他的动机说到底,似乎只是因为他对自己那位猿猴学泰斗老师的深沉恨意罢了。)
森先生为了测量猴子的智能,正在进行新研究出的智能测验,或者用高科技仪器测量卷尾猴类动物的脑重量,以计算脑容量进化指数。(据说脑重量是根据分布着感觉神经的体表面积划分的,但如果没有把猴子的脑挖出来,要怎么计算,这点我也不明白。)
森先生的研究结果听说达成以下结论,卷尾猴类动物中智能测验成绩最优秀的褐戴帽卷尾猴(Brou),其所拥有的智能超越侏儒黑猩猩(Pygmy Chimpanzee)。(森先生沮丧消沉地说道:老师一定不会接受这样的研究结果吧!)
我先解释一下卷尾猴吧!因为,你应该不常听到这种动物。
属于类人猿亚目卷尾猴科的猴子分布于中美到巴西、巴拉圭,以及阿根廷北部的广大区域。目前已知十二属三十种,从体型大小、形态,一直到社会性,都呈现出多样化的进化结果,这也是其他种类的猴子中所罕见的。单就卷尾猴的食物而言,依其种类的不同,从树叶到果实、昆虫都有,有些卷尾猴甚至会捕食小型哺乳类动物。
其中蜘蛛猴(Spider Monkey)的尾巴能够卷起东西,这是其他所有灵长类动物的尾巴都做不到的(这也是“卷尾猴”名称的由来)。因此,蜘蛛猴能够灵活运用它的五肢,悠游于树林之间。吼猴就如同它的名字一般,能够发出响彻方圆数里的巨大吼声(除了一大早扰人清梦外,我不知道那种吼声还有什么用处)。另外遣有夜猴(Night Monkey),它是世界上唯一的夜行性类人猿类动物。此外,如前所述,卷尾猴中的其中一种是除类人猿之外,智能最高的猴子。
卷尾猴的种类多样,进化结果也十分独特,相关的研究却不够;故卷尾猴科的分类至今仍有争议,种类、部、属也常常更动。
对这些卷尾猴科的猴子而言,最大的生存竞争者就是食性相近、同科不同种的猴子。原本在它们之间应该会发生激烈的生存竞争,然而它们却借由栖息方式的区隔,巧妙地回避了彼此的冲突。
例如,小型的伶猴(Titi Monkey)吃的是大型卷尾猴不吃的有毒青色果实;而夜猴则在其他种卷尾猴休憩的夜间觅食。此外,因头顶光秃、脸庞鲜红的奇怪样貌,而在当地被称为“魔鬼猴”的秃猴则住在没有其他卷尾猴栖息的湿林藏书网地。(当地称为“巴鲁杰亚”,雨季时会遭水淹没的丛林。)
卷尾猴当然也有天敌。美洲豹就不用说了,就连猫科的豹猫或虎猫(Margay)、鼬鼠科的泰拉貂等动物都会捕食大型猴子。
而且,这也是森先生他亲眼看所见。据说有只吼猴正在树梢怡然地吃树叶时,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空中忽然飞下一只“大得离谱的鸟”,它一把抓住吓得全身僵硬的猴子便穿过树林间飞走了。
森先生当时因为被吓破了胆,所以也不记得那只鸟长得什么样子,不过既然吼猴是卷尾猴中体型最大的一种,那么能抓起它的也只有菱纹鹰了。
菱纹鹰与冠鹰(ed Eagle)以及菲律宾鹰(Black Eagle)并列为世界三大猛禽(和世界三大男高音一样,也不知道是谁规定的),英文名称为Harpy Eagle。其中Harpy这个字是源自于希腊神话中的哈鲁琵阿(Harupyuia)。哈鲁琵阿拥有女人的样貌以及长着爪子的双翼,是一只会抢夺孩童的可怕怪兽。菱纹鹰也名不虚传,以其强有力的爪子捕杀猴子或树懒。
若有一天这么厉害的鸟急速从天而降,我想也别指望能够逃命了。刹那之间,飞快而猛烈的羽翼鼓动声响震慑着耳膜,在此同时卷尾猴短暂一生的回忆是否会如走马灯般地在它脑中闪动着呢……?
对了,还有一种卷尾猴忘了向你介绍。是和之前说过的秃猴较为相近的种类,叫做僧面猴(Monk Saki)。
它有着灰色、蓬乱的毛皮,脸庞看来十分忧郁,外表虽然一点都不称头,却活生生地像是森先生的翻版。下次如果有机会看动物图监时,别忘了看看这种猴子的长相。
接下来,是有关蜷川教授的工作。
总之他真的是一刻也闲不下来。到目前为止,我都还没有机会有幸能够好好地请教他事情。所以不清楚的事我也不能乱说,只是依我个人的观察,教授的脑中似乎自有一套文明史观。他之所以探访像卡米纳窐族这种有可能承继史前文明的部落,并进行田野调查,好像也是为了要验证他本身的观点。
至于教授的文明史观为何,我实在没有自信能够切中要点,不过简单来说大概就是人类的文明之所以能够蓬勃发展至今,依赖的是“生存”及“幸福”两种绝不相容的欲望在相互抗衡。
我们的脑中总是追求着“快感”、“满足”、“幸福”,甚至到索求无度的地步,如果人脑过于偏向这些感觉的追求,就必然会使人产生有碍“生存”的不适宜行为,最后并因此遭到淘汰。
人类为了在“生存”及“幸福”这两种目标之间取得平衡,对两者几乎投注同等的努力。一方面为了满足对“生存”的渴求,所以努力防范外敌、灾害、饥饿或疾病,另一方面为求心灵的平静,而发展出所谓的“文化”。
就像许多人隐约感觉到的,最稳当的策略应该就是,事先握有必须的充分资源以求“生存”;而在“幸福”这方面,则是尽量采取不花费金钱或资源的方式解决。不过,人类却无法因此而得到满足。
世界上有许多的文明(除了如偏执狂般崇拜物质的西欧文明以外),为了解决这两难的局面,便借由瑜珈或冥想等不太耗费资源的方法,探索本身的内在世界。过程中也有人会以药物作为辅助工具,也就是所谓的麻药文明(Drug Culture),其实所在多有。
蜷川教授认为在古亚马逊中,曾经存在着以蛇为信仰对象的奇特丛林文明。他怀疑此文明似乎借由多种特殊的麻药,完全控制人类对“幸福”的欲望。南美印地安原住民曾流传着在远古时存在着一个“理想国”,教授在长年来收集、分析并推论相关的口传历史后,得出以上的结论。(很遗憾地,由于亚马适这里的物质循环速度快速,木制古物之类的东西瞬间就会腐朽、回归尘土,所以几乎没有任何物证留存下来。)
不只是卡米纳窐族,亚马逊的印地安原住民因其为世界上最早使用麻药的民族而闻名(也许正因为如此,目前也有一些部落和联合企业签订合约,为其密集栽种古柯硷)。然而,据说上古时代就存在于于巴西境内亚马逊最深处的麻药文化,是借由和印第安人完全不同的人种之手,臻于高峰的。
有多项佐证能够证明古亚马逊中曾有过丛林文明。
例如,离这有段距离的下游丛林中有个叫做蒙地阿格雷(Monte Alegre)的洞窟,在洞窟中发现了以红、黄等鲜艳的颜色绘制而成的美丽壁画,如几何学图案、人手形状、双头怪兽、灵媒等人物像。而在同一地点所发现的箭头或鱼骨,经美国伊利诺大学的安纳·鲁兹贝鲁铎教授利用放射性碳元素所进行的年代测定结果,确定大约是一万一千年前的古物。这个年代别说是中美的安第斯文明、玛雅文明,或南美的印加文明、纳兹卡文明,甚至远早于目前已知的任何古文明。
此外,美国的人类学者拉斯拉普曾以语言学的角度调查亚马逊各部落。根据此调查结果,他认为亚马逊河主流的中游流域在公元前五千年左右,存在着一个以农业立国的热带文明。他并认为此文明起源于番薯、木薯等高营养价值作物的栽培,此后渐渐扩展至亚马逊河各支流或上游流域。
沿着亚马逊河溯河而上进入秘鲁境内,从支流之一的乌亚卡里河(Rio Uyakari)再往源头前进就是乌鲁班巴河(Rio Umbamba)。以亚马逊文明的石堆遗址而闻名全球的马丘比丘(Machu Picchu)就位于乌鲁班巴河的上游。此遗址守护着印加帝国的首都库斯科(Cusso),似乎是个重要的要塞;然而,马丘比丘的所有碉堡都不是面向安第斯高原,而是面向丛林建筑而成。这样的现象很明显地诉说着,在古亚马逊存在着一个能够威胁印加帝国的强大文明。
那么,这个古老文明所使用的是哪种麻药呢?他们又是怎么灭绝的呢?
很遗憾地,目前这些问题都还没有解答。不过蜷川教授认为所有解答的关键就在我刚刚提及的地点偏中间位置,也就是我们目前所在的巴西境内亚马逊的最深处。
怎么样,好奇心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吗?
我们绝对不是漫无目的的在丛林中闲晃而已。
关于赤松老师的研究,我之后再向你说明。
08
邮件主旨:lunatiight
寄件时间:1997.3.8 23:39
该从何写起好呢?
总之,我们遇到了很糟糕的事。当时的情况还鲜活地烙印在我的心里。
大概是一周之前,我们五人预定以三天的时间,从卡米纳窐部落出发,到距此东北方二、三十公里之外的地方进行田野调查。而这里所谓的五个人包括蜷川教授、赤松助教、森先生、摄影师白井小姐和我。
也许你会觉得奇怪,专业领域及兴趣不同的五个人为什么会前往同样的地方。这是因为在丛林中单独行动相当危险,所以我们必须提出各自想去的地方,再协调出一致的目的地。(至于结果大多是照谁的意见行事,我想就不用我多说了。)
于是,我们分别乘坐两艘附有马达的塑胶艇,从索理莫越斯河的源流之一,米拉格鲁河(Riour)溯河而上。因为,蜷川教授从卡米纳窐族那听说,米拉格鲁河的上游似乎遗留着某些类似古文明遗迹的东西。而且。由于此处附近也是濒临绝种的红秃猴及白秃猴的栖息地,所以森先生并没有异议。
不过,米拉格鲁河的河道已经和教授十年前来此调查时完全不同了,我们是事后才知道的。因为部分蜿蜒的河道脱离主流后自成一个小湖泊,于是河道在另一个位置形成了一条捷径。
我们因此错过了预定靠岸的地点,等到察觉时,已经走过头好一段距离了。
当时如果及早掉头就好了,蜷川教授却硬要上岸。从上岸地点远远地就可以看见稍稍隆起的小丘地形,很像卡米纳室族人口中的古代遗迹。另外,我们调查附近地形后发现,在约五十公尺之外就有另一条河道经过,而且朝小丘的方向流去。所以,我们决定由那条河道继续溯河到小丘那里去。
在亚马逊,除了主流外还聚集着无数的小河(话虽如此,大多都是些像日本利根川、信农川等的那种小河)。这些如网眼般遍布大地的源流、支流等,依河水的颜色,分为“白河”、“黑河”、“绿河”三种。米拉格鲁河及其下游的索理莫越斯河等就是典型的“白河”,不过事实上,这种河水混独如黄褐色的黄河。而“白河”别名“肥沃之河”(当地称为“发鲁多斯”),因其河水不是中性就是弱碱性,营养盐类含量丰富,因此鱼影成群,有各式各样的生物栖息其中。相对而言,“黑河”的颜色为稍淡的咖啡色。
“黑河”的上游一定有没水林(当地称为“阿加波”,和巴鲁杰亚不同,是一年到头都浸在水中的丛林),大量的落叶随时都会飘落到河中。然而,在缺乏营养盐类的土地上生长的植物,为防止草食性动物的摄食,会在叶片中储存自我防卫的物质。也就是说,“黑河”的颜色是由落叶所溶出的单宁酸、酚醛等有毒物质的颜色所形成的。再加上河水呈强酸性,缺乏营养盐类,所以“黑河”中几乎没有生物栖息。因此,“黑河”又被称为“饥饿之河”。(当地称为“蒂弗美”。)
(而“绿河”为透明度颇高的中性河川,很遗憾地我从未亲眼见过,所以并不清楚。)
而我们发现的河流好像是属于“黑河”。
我们在溯河数小时后下船,并为夜间宿营而搭起帐篷,其后的情况让我们深切体认到这个事实,为了确保机动性,保持少人数、轻装备为亚马逊探险的常识。因此,探险时身上只携带最低限度的食物,其余的靠“就地取材”。赤松老师和森先生为了张罗晚餐,一如往常地到河边去钓鱼,却完全没有收获。
当晚,我们只好以自己带来的少量调理食品,祭过我们唱空城计的五脏庙后就寝。
次日我们沿“黑河”而下,打算回到衔接这条河道的地点。没想到这儿的水流十分湍急,结果我们又走过头了。当我们再度溯河而上时,总算发现我们之前插下作为辨识之用的旗帜,在此同时,天色就快要全黑了。
而且很不幸地,我们在紧急转换塑胶艇的航行方向时,小艇差一点就翻覆,我们珍贵的弹药设备也因此全数掉入河中。
虽然已经找到回去的路,不过如果无法使用枪支的话,遇到美洲豹时就相当危险了,于是我们还是决定再宿一夜。
我们顺着河往下走,打算寻找合适的扎营地点,过一会儿我们就发现了一个小沼泽。这儿的河岸旁有一大片的浅滩,足够我们在此扎营。
这片区域好像是每逢雨季就会被水淹没的湿林地(巴鲁杰亚)。湿林地原本是亚马逊中唯一的一块肥沃土地,不过由于这里的河流本身缺乏营养盐类,植物的生长状况不佳,所以不管横看竖看,都像是片被遗弃的土地。
当时,我们已经没有食物了。为了防范美洲豹的袭击,大家只好抱着饥饿的肚子聚在营火旁。每个人都不悦地绷着脸,不发一语;也许是心理作用,不过我总觉得大家看我的眼神冷冰冰地。(我忘了说,害塑胶艇差点翻船的就是我。)
日落后不久,森林中就到处回荡着无数归巢的鸟叫声。那声音之嘈杂,让我联想到希区考克的电影。终于当鸟叫声停止后,寂静就降临了大地。四周只听见一阵阵从远处传来的野兽咆哮声,以及昆虫的声音……。
就在此时,就像是上天的恩赐一般,我们的眼前竟出现了一只猴子。
一轮明月在天空中绽放光芒,月光映照着河面。在波光粼粼之中,那只猴子缓缓地走近我们。
四周气氛诡异地令人毛骨悚然。其他的队员大概也都有同样的感受,有好一阵子,没有任何人发出一丝声响。
那只猴子从头部到尾巴根部大约长达五十公分,整个身体被蓬松杂乱的茶色毛皮所覆盖。不过奇怪的是,它的头部没有一根毛发,而且像陶器一样地苍白。
它的样子简直就像是抱着骷髅头的死神,只有四肢的身体逐渐朝我们靠近。
“是秃猴吗?”森先生屏息低声道。
“不过,它的脸……?”
我事后才问清楚,应该分布在这附近的两种秃猴——红秃猴以及白秃猴的头部不是鲜红色,就是粉红色的。听说虽然另外有一99lib?种称为黑秃猴的亚种,头部是黑色的,至今却从未发现过白头的秃猴。因此那只猴子若不是新品种就是基因突变,再不然也许是因为受伤或生病而引起重度贫血。
秃猴一点儿都不害怕地来到我们面前后,就坐了下来。它距我们大约只有四、五公尺而已。
此时,我又再一次地为失去弹药而懊恼不已。猴子算是丛林中的美食,只要能射到一只成年的秃猴,我们所有人的食欲都将可以获得满足。
这个时候,在明亮的营火照耀之下,可以很清楚地观察到秃猴的脸部。也许是和同伴打架的缘故,它光秃秃的头部上爬着好几条像抓痕般的痕迹。
“这家伙脑袋是不是坏掉了。”
不知是谁如此低声道。
看着秃猴奇怪的行为,这话也不无道理。它镇静地坐在地上,用它像是人造般的茶色大眼睛,怪异地凝视着我们这里。
蜷川教授拿着枪站起来。他蹑手蹑脚地,在秃猴旁绕圈子,接着悄悄地绕进秃猴的后方。我们大家都屏息以待。
当然,秃猴应该看得到教授的动作,不过依旧是文风不动。当蜷川教授一到秃猴的正后方时,便迅速地偷偷挨近它的身后。
此时秃猴卷起上唇露出牙齿,不过它的样子一点都不像在威吓人,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在笑一样。
就在下一秒钟,蜷川教授用力挥下的枪柄发出沉闷的声响,秃猴裸露出的头颅应声粉碎。
蜷川教授轻松地提着那具死尸走回营火边,拔出他挂在腰际的鞘刀。他用熟练的手法将宽刀刃刺进尸身,灵巧地将皮肉撑开,之后再重重吹一口气进去,毛皮就像气球一般地膨胀着脱离了身体。接着他只须由上而下划出一个大切口,再脱掉整身的毛皮即可。
下一步,他在四肢的根部周围浅浅地划下一刀,就像是脱掉晚宴用的长手套及长靴一般,四肢的毛皮轻易地就被剥开了。
蜕去像斗篷般的毛皮之后,秃猴的尸体样貌凄惨,简直就像是个孩童的死尸。
教授灵活地用刀尖去除猴子手脚根部以及颈子的臭腺,然后用开山刀将头部及四肢切断(流出来的血并没有想像中的多),并且将尸身用力劈成好几块。
我们就把连骨的肉块或肝脏等用树枝刺穿,稍稍洒上盐巴后,就着营火烤来吃。
大家围坐在营火旁咀嚼着秃猴的肉,虽然饥饿感获得满足为我们带来强烈的官能喜悦,但一股不知所谓而来的罪恶感却同时侵蚀着我们。有相同感受的不只是我一个人而已,很明显的证据就是,大家在大口嚼肉时只要眼神与他人交会,都会很内疚似地避开别人的目光。
猴子的手脚在烧烤后更像人体的四肢,所以大家吃的时候都闭着眼睛,好像只把注意力投注于味觉而已。不过,头部就没人敢吃了,因此那颗头颅就这么被留到最后也没人碰。
星空下,摇曳的营火就像要被无边慑人的黑暗吞噬一般。炭火发出的啪哧啪哧声;偶尔传来的野兽吼声;还有与血液的腥臭复杂地搅在一起的烤肉味道……。
现在回想那晚的情景,留存在心中的印象虽然鲜明,其中有某些部分却相反地像是梦一般,令人感到不可思议又朦胧不清。
从那晚之后,我的意识中的确有什么正在慢慢地蜕变中。
那晚是我来到亚马逊后,头一次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是这个大自然的一部分。
人类的生或死也只不过是大自然循环中的一部分而已。
现在我只想尽早回到你的身边。
09
邮件主旨:euphoric season
寄件时间:1997.3.23 12:52
钟爱雨季之人为心情愉悦之人。吾人之友如粉红色的亚马逊河豚。
钟爱干季之人为满心欢喜之人。吾人之友如深红色的亚马逊赫蕉。
(可能多少有些不对称)
你可能很惊讶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乐成这个样子。因为,雨季好像终于快结束了,亚马逊有很多花都是在干季绽放的,这儿就快迈入一年中最美丽的时期了!
我待在亚马逊的时间也所剩无几了,今后可能也没有机会再到这来了。(你应该不会同意我们蜜月旅行到亚马逊来吧?)因为心中有了这种体认,所以我决定不再浪费一分一秒,仔细观察身边的大自然。
现在我看到的,听到的所有事物都让我感到新奇无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从前的我,即使是直射到我视网膜上的景物,我也视而不见;即使是震耳欲聋的声响,我也充耳不闻的。
我从未察觉这个世界是如此美丽。
这就像是小宇宙的集合体。
这就是亚马逊。
小宇宙。
而且这里还是由无数个小世界集合而成的世界,并且能够保持整体的和协。
就像是俄罗斯娃娃一般,大娃娃里有小娃娃,小娃娃里有更小的娃娃。
有种叫做凤梨花(Brome liads)的植物。
凤梨花的叶子层层叠叠,形成深深的蓄水之处,借以储存雨水。这种蓄水之处对许多生物来说就是个小宇宙。在被丢弃的空罐或旧轮胎里常见有许多孑孓,不过这里的情况不同。
在森林中无数的蓄水之处就像是孕育生命的子宫,完美地形成一个独立的小宇宙。只要有少量的雨水,对生存其中的生物而言就像是大海一般。
只要有水即可。
在凤梨花中不仅有像孑孓、蛞蝓等的生物,我还曾发现雨蛙、山椒鱼,甚至是螃蟹。搞不好之后还可能会发现鱼类、鳄鱼或海豚在里面,我可是期待得很呢!哈哈哈哈。
我现在才首次从自己的井底探出头来,就像是只近视的青蛙瞪大它红色的双眼,拼命想把整个世界尽收眼底。
凤梨花也将开出美丽的花朵。
那是朵红色的花。
我想把那花朵送给你。
10
邮件主旨:night mare
寄件时间:1997.3.28 23:12
昨晚我作了一个可怕的恶梦。
之前我就感到很不可思议,当我在现实生活中遇到很多烦恼时,很奇怪的就会作好梦;相反地当我凡事一帆风顺时,好像就会常常做恶梦。
在梦中,我走在穿越丛林的横贯道路上。那是条红土裸露的两线道马路,那条路在丛林中绵延数百里长,好像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
后来我头上就传来像是翅膀鼓动的声响。
我因为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危机感,加快了脚步,不过身体却迟迟无法往前迈进。
此时耳边又传来翅膀拍击的声音。
接着,我听到像是诅咒般的奇怪声音。
我不知道那声音到底是在说些什么,听来像是有许多人喋喋不休地说着话。
接着又是一阵鼓翅声响。
这次的声响比之前更大。
我拼命地走在亚马逊的横贯道路上。
碧蓝的天空转眼间变成一片黑暗,似乎有什么东西飞下来了。
我没有地方可逃。
当我恐惧地想抬头看时,我就清醒了……。
那个梦本身已经很奇怪了,不过更特别的是,在我睁开眼后一段时间,梦中的呢喃声还是像耳鸣一般萦绕不去。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值得挂心的事。
我现在的心情可是十分畅快呢。
我的食欲十分旺盛,早、中、晚餐吃的量都是过去的好几倍。这是我们所有探险队成员的共通现象,晚餐时大家的吃相甚至让卡米纳窐族人吃惊地张大双眼。
另外,晚上时也很好睡。昨天还是偶尔会做恶梦,不过其余的时间都像小婴儿一样睡得很熟。
唯一的烦恼是,另一个来自体内深处的欲望空前高涨。
我的脑中几乎随时都是抱着你的情景。从前我们缺少一点变化,好像太过平淡无味了。下次再见面时,我想一定得要多方尝试。
今年圣诞节就把你当作蛋糕吃掉,你觉得如何?
很遗憾地,由于考虑到网络通讯保密问题,这方面可不能继续写下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就让我利用想像力,先享受一下日后见面时的快乐吧!我也期待你能想出什么创新的点子。
爱你喔!
11
邮件主旨:removal
寄件时间:1997.4.2 11:19
因为遇到一些麻烦,我们不离开这里不行了。
之前相当友善的卡米纳窐族人态度整个丕变了。
我不太清楚其中原因,口译员也摸不着头绪。好像是因为我们之前迷路时所夜宿的地点“受到诅咒”什么的……。
总之他们认为我们都已经是“不洁”之身,所以必须尽快赶我们走。看他们的样子,如果不照着做,我们的处境可能会相当危险。
原本再过几天我们的行程就要结束了,很可惜现在却搞成这个样子。
目前还在村子里的只剩下我们五个人,我们预定顺河而下,到玛瑙斯和其他工作队伍会合。
我会再和你联络。
第一章 死亡恐惧症
01
北岛早苗在病房门口停下了脚步。
病房中右侧靠窗的床边,坐着一个身穿蓝色睡衣的少年。也许是因为正眺望着窗外的关系吧!他一动也不动的背影,看起来比平时更为娇小。
病房里没有其他病人,他们不是去做检查就是到哪去透透气了吧!这里的空间宽敞,若是一般病房的话应该会是六人房,不过这里只在四个角落各放一张病床。不过,这种情形也只有在病患必须长期住院的安宁病房中,才能享受到这种小小的奢侈。
“康之弟弟。”早苗以开朗的声音叫唤着。
少年用手擦擦眼角后,便迅速地转过身来。在他双颊鼓起的圆脸上,浮上了他一贯不怕生的笑容。他下眼睑的睫毛看起来格外地乌黑。
“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我刚刚在看外面。”
“有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吗?”
“整排的樱花树。”
其实那些樱花树并没有多 5230." >到可以称之为“整排”,只是在医院附近的停车场旁零零星星地长了四、五棵日本染井吉野樱罢了。而且现在已经过了樱花盛开的季节,树上的绿叶在稀稀落落的白色花瓣间,看来十分显眼。
“虽然已经过了赏花季节,可这景色看起来也蛮漂亮的呢!”
早苗站在少年旁,望向窗外说着。
“嗯。”
阳光比想像中的还要强,她眯起双眼。少年不会觉得刺眼吗?难道他连双眼也逐渐出现问题了?早苗为此担心不已。
“外头的空气污染这么严重,看来樱花树也很努力地在绽放花朵呢!”
“嗯,……能看到它开花真是太好了。”
早苗闻言却无法立即答话。这个少年已经不可能再见到明年的樱花了,虽然没有明白地告诉他,不过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心里应该有数了。很明显地,他刚刚就是以看最后一眼的心态望着樱花。
樱花对日本人而言是随风飘散、虚幻无常的象征,很容易会让人联想到死亡。早苗霎时有股冲动想和停车场的主人商量,请他改种其他的树木。
不过,有部分安宁病房或隔壁普通病房的病患,非常喜欢眺望窗外的樱花树。剥夺他们的乐趣好吗?而且如果樱花树都消失了,这附近的景色一定会越来越单调。
“康之弟弟,晚上都睡得好吗?”
“嗯?”
“会不会头痛?如果会痛的话要说喔,我再开一些药给你。”
“不用了,我很好、”
从少年的表情看得出来,他不想再吃更多的药了,这也难怪。他每天不仅要进行四次AZT(Azido thymidine)静脉注射,还必须服用以及ddl以及ddc各两次,另外要吃的药还有PeptideT等改善神经机能的辅助药剂、立得宁(Ritalin)等抗郁药剂,以及各种维他命药剂,简直就是整个人都浸在药桶里一样。
“另外有没有什么地方觉得不舒服?手脚会不会麻?”
“不会,现在还没有其他地方不舒服。”
就少年生的病而言,除了偶尔会头痛之外,还看不出其他明显的症状实在算得上是侥幸。因为在他这个阶段,就算是出现半身麻痹,或是语言障碍、记忆减退、意识昏迷的症状也不足为奇。
有个二十多岁的男性到上周还住在隔壁病房,等他进入和这少年同阶段时,已经因为上例的病症,导致他的人格几近崩溃ippe)。早苗忖度着高梨为什么手头会这么阔绰呢?最近新书或小说杂志的排行榜中,明明很少看到他的名字出现。
早苗从列着二三十种红茶的菜单中抬起头来,发现高梨正专注地看着连接到手机上的资讯传输荧幕。
“不好意思,我想确认一下早盘的收盘行情。”
高梨苦笑着,立刻关上了机器。
“是要办像汇兑之类的事吗?”
“不,是股票啦。”
这句话让早苗感到非常意外。高梨和股票,怎么看都觉得不搭调。
“你有在从事股票投资啊?”
“唔,不过最近股市都持续呈现平盘。”
“平盘是……?”
“是指没有买超也没有卖超的情况。不过以目前的市况看来,实在不是买进的时候,要从卖出转买进实在也需要点勇气。”
像股票市场持纩低迷这种新闻,早苗也从新闻听说了。
“那你之前也经常在股票市场里买进卖出罗?”
“嗯。其实真正认真投入只有在泡沫经济瓦解前的那段时间而已。之后,顶多就是买一些暴跌之后,价格还算划算的银行股。唉,到现在已不想再到股市里去赌了。只是习惯成自然,总是会留意股价。之前、豆类等期货,在缴了学费后才了解,这根本就不是外行人可以掌握的世界,后来就退出了。”
高梨将正好送上来的祁门红茶送到嘴边。
“但是,股票不是很难吗?”
“不会,不会,这根本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像北岛小姐在股市中,应该可以赚不少钱吧!”
“怎么可能,我从以前就不懂经济,现在连重贴现率是多少百分比都不知道呢!”
高梨笑着摇头。
“不懂那些事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妨碍,需要的只是对人心的洞察力而已。搞不好你很适合呢!”
“真的吗?”早苗显得半信半疑。
“你应该看过证券公司寄来的电子报吧!只要多注意里面的文章,虽然是描述股市的动向,却都用哪些字眼,就可以充分了解了,大部分的叙述都差不多。市场整体气氛为疲软及强劲相互交错;由于对前景的不安,呈现神经质的价格波动,因巨额呆账所引起的抛售;出口成长鼓舞投资人低价买进;对景气复苏感到悲观,股市暴跌。光看这些词句,你脑中会出现什么类型的人呢?”
“唔……,这些词句常用感性的表现方式来比喻。”
“不光只是比喻而已,事实上,只要观察股市的价格变动,就可以发现投资人完全被情绪牵着鼻子走,好像只有冲动行事的女性在买卖股票一样,让我感到很不可思议。不是啦,我没有轻视女性的意思。”
早苗淡淡地瞪了高梨一眼。
“女性一定都很情緖性的说法根本就是偏见。”
“你说的没错。实际投资股票的大部分都是男性,而且其中大部分的人应该已经长期累积了一定程度的经验与知识。即使如此,他们的行动还是非常歇斯底里、随性所至。简直就像是在黑暗中随处乱窜的群众,只要有一点谣言传开来,立刻就会陷入恐慌之中。”
早苗心想,人类就是这样,独自一人的时候感觉很精明,不过只要聚集成群就会出现愚蠢的行为倾向。股市中炽热的气氛可能具有麻痹人类理智的效果。
“所以促使这些人采取行动的不是经济理论,也不是长期展望,而是一篇篇清楚易懂的故事。”
“故事?”
“能够左右各股,好像煞有其事的故事。像是开发出划时代的产品、发现产品具有致命的缺陷、账面之外的巨额债务被掀出来了、社长遭到地检署调查、外资好像提出了并购案等,诸如此类的故事。而且,这些人根本不关心这些故事的真实性,只想借此在短期内抬高股价,只要在他们脱手前没有出现破绽,而市场也都吃这一套就好了;相反地,如果借此能够压低股价的话……”
高梨拿着茶杯,浅浅地笑着。
“我最初之所以会碰股票,是因为抵不过证券公司营业员不断的劝说,才认购了NTT的股票。此后,我才开始怀着兴趣观察股市动向。没多久直觉就告诉我,这不是个可以用经济学规范的世界。股市的运作很明显地不是靠经济学,而是依赖游戏理论及心理学。所以只要是对人类心理稍具洞察力的人,在股市中就很容易赚钱了。也就是说,只要能够早一秒预测到大部分参与者的选择及买卖标的就会赢了。”
“心理学呀……”
早苗把杯子移到鼻子下方、边闻着武夷正山小种红茶的香味边想着——事情真的会如他所说的道么简单吗?
“而且就算不拿手,用动物行为学的理论也很有用呢。”
“动物?”
高梨脸上浮现一抹讽刺的笑容。
“虽然现在泡沫已经破灭了,但在泡沫经济最高峰的时期,称为‘场内经纪人’的这群人可是十分活跃的呢!你曾在电视上看过这些人在东京证券交易所中,比手画脚地代客操作股票的情景吗?”
早苗点点头。那个地方有类似髅育馆的地板;各种文件如雪片般飞扬;满脸杀气腾腾的人扯着嗓子叫嚷,还一边重复着奇妙的手势……。她记得当时曾想那些人还真厉害,用这种方式沟通竟然都不会出错。
“各个证券公司都有场内经纪人,你认为和大型公司相较之下,较为弱势的小型证券公司的场内经纪人没事做时,都在做什么?”
“这……。”
“他们会严密监控像野村等势力强大的证券公司。或是硬在那些公司的生意中凑一脚,甚至在完全搞不清楚理由的情况下,跟着他们买进同一支股票,这就叫做随强操作。他们在场内的行为,和狮子主动狩猎时,死缠在一旁的土狼简直没两样。狮子一边佯装不知情,一边想要摆脱追兵,而土狼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甩掉的,它可是亦步亦趋地紧跟不舍吧!”
这的确是幅颇为滑稽的景象。或许高梨还是以小说家的眼光在观察着股票市场吧!
然而,早苗不免对高梨的多话有些介意。虽然还是个新手,不过以她担任心理咨询的经验看来,过度健谈的人,往往是因为他想要隐瞒些什么。他之后虽然滔滔不绝地谈着股票的事,早苗却觉得他是因为害怕被问到其他的事情才会如此。
“……不过,说了这么多漂亮话,其实我也只在泡沬经济最荣盛的时期,顺势赚了一笔而已。而且,如果硬要我说什么秘诀的话,只能说别贪心,知足就好。也就是说别想等到最高点才卖,像信用交易的话,日后还有追加保证金要付,所以得为自己留点余地。大概就是这样了。”
“那你在股市中相当成功罗?”
直接问他赚了多少,总觉得好像太奇怪了,于是早苗采取迂回的问法。
“这个嘛!和我之前做老本行所得的全部版税相比,我想在股市中赚的利益少说也多出了好几倍。”
高梨若无其事地说道。
《银色之夜》系列小说热卖时,他的收入应该就很可观了;如果要比那些收入还要多出好几倍,那可就不是普通的数目。
“而且,我正巧是在黑色星期一前就退场了。之后因为不动产行情暴跌,我就用赚来的钱在四谷买了一栋狭小的细长笔型楼。一楼到三楼都租出去了,我平常都住在四楼,五楼就当作工作间。有机会请一定要到寒舍来坐坐。”
“谢谢你。”
早苗没想到会听到他说出这样的话,原本心中那种等着看好戏的些许恶意也跟着消逝无踪。“那你下一部作品什么时候问世呢?”
她自然而然地问出口后,马上就又反悔了。因为到前一刻为止感觉心情很好,不断侃侃而谈的高梨,此时忽然开始吞吞吐吐。她一定刺中了他的要害。
“唔……这个嘛。我打算如果可能的话,要尽快完成。”
“我……我很期待你的新作。因为我一直以来都是高梨先生的书迷。”
“是吗,谢谢你。不过……。”
高梨的表情变得很寂寞。
“我想你可能也已经察觉了,最近我都没有再出书了。”
果然如此,早苗想着。可能是有点自恋,也可能是对自己的容貌很有自信,高梨的单行本中一定会有作者的近照。所以如果在书店遇到他,应该马上就会被认出来才是。
“是因为面临短暂的低潮期吗?”
“这个,也不知道可不可以这么说。其实不是写作的问题,是销路的问题。”
“可是你不是有好几本书都曾在排行榜上?”
“可是大概都腻了吧!我是说读者。在我和你上次见过面的一年后,销路就忽然停滞不前了。而以前的作品大多都绝版了,文库本是还有三十本以上,不过……”
早苗对于高梨这种几近自虐的坦白感到困惑。
“这真是个严苛的世界。”
高梨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啜饮着冷掉的祁门茶,之后他冷不防地从皮革背包中拿出一捆影印文稿。
“这是我最新完成的作品。可不可以麻烦你读过之后,再告诉我你的感想?”
“……可是,我真的可以吗?”
“当然了,希望你能严格地批评,不用有所顾虑。”
“好吧!”
早苗发觉自己不但不同情高梨,心中反而对他当下所处的窘境感到欣喜。
这种感觉说白一点就像是借给朋友,不知流落何方的书,在许久之后又回到自己手上一般的情绪。
现在能帮高梨的只有她了。这么一想,就让人觉得十分欣喜。自己从很久以前就认同他的才华了,现在如果能够帮助他再一次挤身当红作家之列,那是多么令人骄傲的事啊!而且这次还是靠他真正想要完成的作品来达成的。
从高梨那里拿来的稿子名为《余晖》。这种标题乍见之下像是历史小说,不过看了开头之后才发现,故事似乎是以现代为背景。在早苗和高梨分手回到公寓后,她一口气就把所有的文稿都读完了。如果换算成四百字的稿纸则大约有三百张,应该算是偏长的中篇小说。
故事大纲在描述一位曾风靡一时,又遭众人遗忘好一阵子的小生,接演了某个电影中一个酬劳少得可怜的反派角色,没想到他却反而借该角色使演技更上一层楼,并再度广受注目。然而转眼间,他又卷入一桩连自己都不记得的绯闻中,而承受媒体猛烈的攻击。因此,他在没有任何人相信他的情况下,成了真正的“反派”,跌跌撞撞地走上毁灭一途。
在作者压抑的笔触下深刻传达出,主角的部分苦恼与作者本身的经验是相互重叠的。虽然无法马上下结论说这是不是一部杰作,但能够确定的是,这至少是部力作。
只是她有特别留意到,书中出现的角色对于“死亡”这件事非常在意。其中有一段是身陷丑闻中而烦躁不已的男主角,在阳台上边看着夕阳边嘀咕着“这算是生产的痛苦吗?还是死亡的痛苦呢?”这段台词,特别让她感到不寒而栗。
听了早苗的感想,高梨在相当程度地修改作品后,便带着作品到之前合作过的小出版社去。经过一番努力后,编辑虽然面有难色,最后总算答应少量出版。
之后没多久就听说这本书卖到再版,早苗虽觉得意外却也感到高兴。
但是不到一周后的某一天,早苗偶然进入高梨的藏书库时,在那发现了好几本《余晖》。那时候她也没太在意,然而数量却一天比一天多。早苗好几次看到像是打工的年轻人,带着用知名书店包装纸包好的书走进来,高梨也没有任何解释。渐渐地,《余晖》已经多到连书库也堆不下,只好堆到工作间的地板上来。光看到这种景象就够让人拽气的了。
早苗想起平克·弗洛伊德(Pink Floyd)歌中的一小段歌词。叠好的报纸就这么放在地板上,每天,送报少年会带新的过来……。这首歌像是预告着即将降临的悲惨结局一样。她暗自担心着,如果那些书继续这样增加下去的话,那么早晚会崩溃的不是高梨的神经,就是工作间的地板。
可是有一天,当早苗再到他的工作间时,发现成堆的书已经完全消失了。因为高梨为了整理自己的书,在附近租了一个仓库。
眼前的问题暂时是解决了。然而其后没多久,真正的危机就浮上了台面。
“我怎么会作这么奇怪的梦呢?”
在早苗和高梨成为情侣后约一个月的早晨,高梨边翻身边嘀咕道。
“什么梦呀?”早苗睡眼惺忪地问。
“最近每晚都作一样的梦。细节我记不太清楚,只记得大部分的时候,我好像都在一间大宅邸里。那里有又长又暗的走廊,而且两边都有一整排的门,而我打算打开最靠近我的那扇门。”
“梦里有什么呢?”早苗忽然间被挑起好奇心,这样问着。
“什么都没有。”
高梨摇摇头。
“第一个房间里空荡荡地什么都没有,第二个房间也是一样。然后,再打开下一扇门发现那是一道墙,再下一扇则因为上了锁,我怎么拉都拉不开。”
“这梦好像很无聊耶,结果你什么都没找到吗?”
“不。当我打开最后一扇门时,房间最里边摆着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只绑着缎带,很像是礼物的箱子,所以我满怀期待地打开箱子。”
“结果里面也是空的吧?”早苗恶作剧地微笑问着。
“不,里头装着一条蛇。”
高梨的脸厌恶地皱了起来。
“蛇?”
“嗯,因为箱子里面很暗,所以看不到它的颜色、种类,只知道那是条毒蛇。我一看到那条蛇就把箱子甩开,这时候不知从哪传来的声音说,‘不管你到哪去,都无法甩开它的’。”“嗯……”
“我害怕得发抖,所以赶紧跑出房外。这个时候其他的房门马上就一扇扇地开启了,而这次不管在哪个房间,都有张摆着箱子的桌子。而大概在这时候,我就会醒过来。”
早苗听着,心中的忧虑更为强烈。之前读《余晖》时她就已经怀疑了,高梨的精神状态很明显地已逐渐出现异常了。
以专家的眼光看来,这很明显地是遭死亡恐惧症腐蚀的前兆。
精神科医生通常对心理学不甚了解,不过受到亲密好友正在研究神话的影响,早苗对解梦有大致的认识。“蛇”是人类梦中最基本的象征之一,从爱斯基摩人居住的极地中即使没有蛇栖息,蛇依然出现他们的神话中,就可以清楚地了解到这点。
而“蛇”所象征的最重要意义,就是“死亡”了。
03
两个护士一边聊天,一边走进盥洗室。早苗提起精神,回到了房间。此时电脑屏幕已经转暗,显示的是长着翅膀的烤面包机在夜空中飞翔的荧幕保护程式。
她回到座位,碰了碰滑鼠后,电脑再度回到文书编辑画面,不过早苗已经不想费心于公事上。
仔细想想,高梨罹患死亡恐惧症实在是其来有自。
首先可以举出来的就是,他生活富裕,不需每天为了生活温饱而奔波。
死亡恐惧症自古以来,就为王公贵族常出现的心病而闻名。每天为了基本生活需要和各种不同问题奋斗的人,根本没有余力去在意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死亡,也就不会陷在死亡的恐惧之中。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这种人,他们内心的空虚才是危险的。
再深入探讨的话,就会联想到《余晖》这本书。
作家或哲学家也是死亡恐惧症下手的好对象。他们最大的缺点就是,不论面对什么事都会加以“凝视、分析”。宇宙的万物万象中原本就没什么“意义”可言,如果对之“凝视、分析”的话,当然只会发现所有事都丧失了意义。
第三则是对科学怀抱着过度单纯的信赖。
正确地纪录世界中发生的所有事,与指出人类幸福生活的愿景,根本就是不相干的两码事。道金斯(Richard Dawkins)所着 href='1172/im'>《自私的基因》(The Selfish Gene)中,已经很清楚地点出这两者间的鸿沟,如果所有生命都只是基因体这种想法成为事实的话,我们将无法面对宇宙中的各种挑战,而随着宇宙消失。
04
人类的恐惧也许有一定的限度也说不定。
才在几代之前,不管是多大的城镇,只要到了夜晚就会被漆黑的幽暗所包围。在那种时代,相信人们是真正相信幽灵的存在,而打从心底感到恐惧的吧!然而,当人们否定死后的世界时,恐惧的对象也就转移到现实中存在的危险,也就是死亡本身了。
人类以想像力创造出的黑暗世界虽然昏暗,但却不算是“虚无”的。这样的想像世界可以算是人类在面对真正黑暗前的缓冲地带,然而我们却将这种可以保护人类的黑暗逐出我们的生活。
在美国医学会编的“精神病患分类与诊断手册”(DSMITV),完全看不到有关死亡恐惧症的相关纪录。也就是说,这种症状尚未被归类到独立的精神障碍范畴中,只被视为忧郁症的一种而已。这可能是因为患者恐惧的对象并没有违反常理,而是任何人都会惧怕的“死亡”,而且这种病也鲜少引起明显的社会脱序行为。但是,死亡恐惧症却比其他任何恐惧症都更为严重,并且深深地、静静地啃噬着人心。这种病可能总有一天会从最底部颠覆人类的社会。
早苗预估今后特别是在日本社会中,死亡恐惧症的患者可能会急遽增加。最近的经济虽然呈现衰退的状态,然而在世界少数经济繁荣的国家中,不用忧心基本生活需求的人却如同沙丁鱼般地挤在一起。而这些没有特定的宗教信仰、内在规范完全脱序的日本人,一旦陷入对死亡的恐惧中,便再无逃脱之路。
今年一月,高梨突然决定加入报社主办的亚马逊调查计划。早苗能够了解他的心情,而且因为考虑到与大自然接触能对精神产生正面影响,所以她也就没有反对。
早苗叹了口气。
不论是死亡已迫在眉睫,而仍在与之搏斗的上原康之少年;还是因为隐身于迷雾之中,为了将来必定会降临的死亡而恐惧不已,甚至身陷其中的高梨……。
或许自己连一个都救不了!
第二章 归来
01
这里的午餐是冲绳风味的什锦炒苦瓜。男人用汤匙将菜肴送到嘴边,可是鸡蛋或猪肉等碎末大部分都零零落落地掉到了桌上。在经过一番奋战后,青柳谦吉像是再也受不了了似地把盘子给推开。
“不吃了吗?”
早苗偶然经过,仔细地注视着他的状况。
“是医生啊!我没有食欲,不想吃了,吃这个好麻烦。”
青柳虽然转过头来,他的视线却没有落在早苗身上。他抬起身,从臀部的口袋中拿出装有威士忌的金属制随身酒壶。
“只喝酒对身体不好喔!酒精能提供的只是虚无的能量,不吃点其他东西是不行的。”早苗轻声斥责着。
安宁病房中虽然没有禁酒,不过如果病患以酒代餐的话,还是很伤脑筋的。
“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也没有所谓对身体好还是不好的问题了吧!”
青柳斜着脸微笑着。他是个五十三岁、体格壮硕的大块头,而且头发理成五分头,一只眼睛则蒙着眼罩。外表看来与其说是精悍,不如说是有点恐怖。
“你讨厌什锦炒苦瓜?”
“也不是说讨厌啦!只是现在HIV的增加。”
“你有没有其他什么想吃的东西?要我帮你准备吗?”
“不用了啦!”
“青柳先生不是喜欢生鲔鱼盖饭吗?这样的话……”
“我都说不用了。”
青柳急躁地打断她的话。看着他的表情,早苗恍然大悟。
“这样吧,要不要我喂你吃呀?”
“你在说什么啊!”
青柳的脸色开始泛红。
“偶尔一次有什么关系嘛!年轻女孩喂你吃饭你不高兴吗?”
“谁是年轻女孩啊?三十岁的女人称得上年轻吗?”
“太没礼貌了!我才二十九耶。”
早苗在青柳旁就座之后,立刻用汤匙舀了口炒苦瓜。
“来,嘴巴张开。”
“别开玩笑了,别人都在看了。”
“根本就没有别人在。”
在这间餐厅兼谈话室的休憩室中,目前只有青柳和早苗两个人而已。
早苗就这么僵着,青柳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张开嘴巴。早苗将炒苦瓜混着饭送进他的大嘴中。看着青柳只嚼了两三次,便快速将饭菜吞下肚的样子,早苗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在喂食一头大型动物一般。
“你胃口很好嘛!该不会是肚子饿了吧?”
“哪有,我只是不想被人看见,所以想快点吃完而已。医生你也真可怜,老公不在身边,否则你一定也是每天都这样喂他吃饭的,可惜现在……”
青柳那张嘴很喜欢胡说八道,早苗因此多舀了些饭塞进他嘴里,好让他安静下来。她不动声色地观察他眼睛的情况。由于巨细胞病毒(ega lovirus)的感染,他的左眼视力好像退化了不少,而蒙着眼罩的右眼则已经完全失明。
早苗终于明白刚才青柳为什么不愿意抱着盘子扒饭了。想来他是用一根汤匙在对抗这不幸的命运吧!
“好了,吃完了。要不要喝点茶?”
青柳一边咀嚼着,一边沉默地点点头。
早苗在茶壶中放了些玉露绿茶,接着用热水壶注入热水。此时,青柳低声说道,“我,活不久了吧?”
“你在说什么呀,你的日子还长得很呢!”
“我刚刚听到其他人在聊说,那个年轻人应该撑不久了,然后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他们都是在胡说八道。你别在意,像这种事连我们都说不准。”
早苗对这些任意造谣的人感到很生气。虽然他们可能没有恶意,但是大家都是处于相同的处境,为什么还可以对这样的痛苦如此迟钝呢?她让青柳握住冒着热烟的茶杯。
“如果我有一天完全动不了,根本没得救的话,请不要勉强延续我的生命,狠下心来了结我吧!”
“要狠下心来可能有点困难。不过,安宁病房基本上是不会只为了延续病患生命而进行治疗的……”
青柳好像稍微放下心来,啜饮着玉露茶。
青柳原本是长途卡车司机,会感染HIV是由于异性性交所感染的。
不过,他却不是因为流连于女色中才感染到的,而是因为他的妻子从外遇对象那感染到病毒后,再传染给他的。青柳的心情不难理解。
狠下心来……,早苗心中反复咀嚼青柳的话。当然,安乐死在日本尚未合法,顶多只能在病患及家属清楚表达意愿的情况下,不再进行无意义的续命治疗。
然而如果像青柳所说的,虽然已无治愈的可能性,却任凭患者承担难以忍受的痛苦,这样的做法真的够人道吗?
目前安乐死的问题甚至尚未被视为能够在台面上讨论的议题,早苗暗自怀疑,这应该只是因为旧有的官僚体制无法忍受秩序出现一丁点的混乱罢了,不是吗?没错,当病患陷入意识不清的状态时,家属或医生任意猜测病患的意念,甚至终结其生命,是有某种程度的危险性的。然而,即使只是一句话,只要是病患本身想传达的想法,那么帮病患结束痛苦不也是一种成熟而当为的末期治疗吗?
在安宁病房中,安乐死的问题几乎是一种禁忌。不过早苗想,哪一天有机会一定要问问土肥美智子的意见。
早苗走出房间,经过护理站时,一个年轻的护士叫住她。
“北岛医生,有您的电话。”
只有十几岁,感觉十分天真无邪的女孩语气显得分外开心。
“是谁打来的?”
“是一位男性,他说他叫高梨。”
虽然吓了一跳,早苗却强作镇定。
“那我到办公室去听,帮我按保留。”
她依然能够感受到护士好奇的视线。压抑着想要快跑的心情,她缓缓地走进办公室,深吸了一口气后才拿起话筒。
“是我,好久不见了。”高梨的声音听来一派悠闲、精神奕奕。
“你到底是怎么了,都不和我联络,我很担心耶!”
为了掩饰满溢的喜悦,她不得不采取责备的口吻。
“抱歉抱歉,当时我们忽然必须从村庄撤退,所以大家都慌慌张张的。途中我的电脑还掉到河里去,所以没办法传邮件给你。”
看来,高梨似乎有将贵重物品拿去祭河神的习惯。
“从你最后寄来的信看来,我还以为你被印第安土人吃掉了呢!”
“其实当时的情况真的很危险呢!这种事是说不准的,如果继续拖下去,也许真的有生命危险呢!”
……说不准?
“那你现在在哪?”
“成田机场。”
“什么?”
早苗哑口无言。难怪,她刚刚就觉得奇怪了。若是从巴西打来的电话,声音未免也太清楚了,好像完全感受不到电波往返地球两侧所需的时差。她虽然能够感受到心脏猛烈的跳动声,却不明白这是因为惊讶,还是因为即将重逢的兴奋所致。
“可是,原本不是还要两个礼拜才能回国的吗?”
“行程提前结束了。因为中途遇到了一些麻烦,这样吧,我现在过去那边找你,好吗?”
早苗慌张起来。
“可是,现在马上来的话有点……。因为我还有工作要忙。”
“没关系啦,我不会耽误你的时间,只是想看看你而已。”
“嗯……我是很高兴啦!不过,到这来还是……。”
“那我现在就过去了,爱你喔。”
早苗茫然地放下话筒,反复咀嚼着“爱你喔”这句话。除了信件或电子邮件之外,她几乎没有从他嘴里听过这样的字眼。托他的福,在通完电话之后她有好一阵子无法专注在工作上。而高梨现身是在两个小时之后发生的事。
早苗接到外找的通知,赶到医院主大楼的服务台时,看到高梨倚着柱子正在吞云吐雾。他身上除了有黑色鸭舌帽、T恤、太阳眼镜之外,还穿着像摄影师穿的背心及牛仔裤。
察觉到早苗的到来,高梨抬起头来。在他那张晒得黝黑的脸庞上,露出了白皙的牙齿。早苗停下脚步,有那么一瞬间,早苗觉得映射在她眼中的似乎是个陌生人。
“嗨。”
高梨挺起身子,叼着烟大步走来。他看来像是要上前拥抱她似的,于是她慌乱地用手挡在前面。
“等等,香烟,你的烟!”
“啊,抱歉。”
高梨抿嘴一笑,从背心口袋中取出携带用烟灰盒,将香烟捻熄。
“这里虽然没有禁烟,不过我个人还是希望一进医院就尽量不要抽烟。”
“真是我的不对,我的不对。”
高梨一点都没有反省的意思。
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呢?至少在出发到亚马逊之前,她还不曾看过他抽烟。
高梨之前常说,香烟一定曾受到在美洲大陆被白人残害的原住民的诅咒。虽然说香烟有纡解压力、提高注意力的功效,但其实说到底只不过是种慢性自杀而已。眼看着自己的余生被噼里啪啦地燃烧殆尽还会觉得开心的,不是笨蛋就是受虐狂……。当时看他的神情,只感到他是相当厌恶香烟的,然而……。
“我在那里时满脑子都是你呢!”
高梨不顾旁人的眼神,将她带到停车场后,立即严肃地凝视着早苗。
早苗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这真的是那个高梨吗?
他不仅晒黑了,双颊也紧实了,整个人都变得强壮了。最不一样的是,他的神情是如此开朗,开朗到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我也很想你。不过……”
“不过什么?”
“高梨好像变了很多。”
“是吗?”
“嗯。和之前相比,好像是另一个人。”
“之前的比较好?”
“现在的比较好。”
一见到早苗摇头,高梨露出微笑。
“这趟亚马逊之旅可能是正确的决定吧!”
“怎么说?”
“这就说来话长了。”
“那你觉得自己变化最大的是什么呢?”
“这个嘛……,我了解到了一件事。”
“是什么?”
高梨拉近早苗,把她抱进怀中。虽然他的拥抱还是像在对待易碎品般地温柔,然而最明显的是,从他身上再也感受不到像是被什么追逐般的焦躁感。
高梨在早苗耳边呢喃。在这一瞬间,早苗根本搞不清楚自己所感到的战栗,是因为他在耳边吐的气息,还是他说的话。
“我终于了解,死亡并不是件可怕的事。”
02
淋着肉汁的烤牛肉厚切片,方才明明还在高梨的面前堆得像小山一般高不是吗,此时早苗惊讶地盯着高梨的盘子,她的视线也才移开一会儿而已。她不禁怀疑那些牛肉不是被吃掉的,而是被他用魔术变走的。这已经是第三盘了,现在却什么也不剩。
“可以再来一盘吗?”高梨边喝葡萄酒边问。
“喂,你会不会吃太多了一点?”早苗以愕然的表情问道。
“有什么关系嘛!好久没吃到你做的菜了。而且亚马逊那里的东西……”
“只有猴子或老鼠对吧?听你说好几次了。”
“不是老鼠啦!虽然同样都是啮齿科的。对了,白加犬的(Paca)肉质柔软,还蛮好吃的,刺鼠味道也不赖,可水豚和河鼠的臭味有点强烈,我并不推荐。”
“很可惜,烤牛肉已经没有了,我没想到你这么会吃。那些牛肉有1.5公斤呢……”
“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吃了吗?”
“很不巧地,我并没有帮你准备烤白加犬加或烤刺鼠。”
“刚刚我们吃意大利面不是还有剩吗?”
“嗯,还有。”早苗边叹气,边从厨房把装着意大利面的餐盆拿来。“来,请别客气。”
将意大利面盛到自己盘中后,高梨立刻就快速地吃了起来。他只喝几口葡萄酒补充水分,就继续不断地将面塞进嘴里。
看着他的样子,早苗感到既困惑又讶异。以他始终表现出的好心情看来,并不像是压力所引起的过食症状。
虽然回国还不到两周,但从他穿的衣服就可以看出高梨的身材已经走样了。是心理作用吗,他之前明显消瘦、紧实的双颊好像又鼓起来了。
“之前好不容易才达到理想体型的说……。”
“咦?你说什么?”
“没什么,你这么喜欢我做的菜我是很开心啦!不过你不想享受一下聊天的乐趣吗?”“唔,也对。我刚刚说过亚马逊的事了,现在轮到我听你说说你的事了。”
“我的事?”
“是呀!像最近医院发生的事之类的。”
早苗吓了一大跳。因为,高梨之前始终都刻意回避安宁病房的话题。
“……没什么,也没什么有趣的事啊。”
“也不一定要有趣的事。因为你从事的是有关末期疗护的工作,工作上不是会有些难过的情绪或压力吗?”
高梨又从餐盆中盛了一大堆意大利面到盘子里。他的胃可能变大了不少,早苗担心地想。“这个嘛……都是些很沉重的事喔!”
“没关系,我想听。”
早苗没办法,只好以代称说了上原康之和青柳谦吉的事。她边说,边发现别扭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今天这么想听长期以来如此忌讳的话题?
“那个少年再活也没多久了吧?”
早苗对高梨如此冷酷的问法感到哑然。
“就算情况稳定,我想也只剩两、三个月了。”
“是吗?真是可怜啊。那,那个卡车司机呢?”
“这我也不知道啊!”
“死的时候,毕竟还是会痛苦的吧?”
“……我们会使用一定的吗啡剂量控制病患的痛楚,所以结束的时候不会太过痛苦。”
高梨一边说话,一边用左手松开领带并解开衬衫纽扣露出胸膛。在此同时,他的右手依旧不间断地使用着叉子。他的双颊就像啮齿类动物一般鼓胀着,嘴里塞满了食物,没嚼几下就囫囵吞下肚去。
“那具体说来,他们到底会面临怎么样的死法?”
早苗闻言,怒气已被惊愕掩盖。
“譬如说是全身神经麻痹,接着因呼吸困难而窐息;或者是心跳转弱,慢慢停止跳动;又或者是脑的一部分先坏死,之后陷入脑死状态……”
“你问这些到底要干嘛?”
早苗的声音因压抑而低沉,高梨却好像一点儿都没有察觉。
“没有要干嘛,也不是因为想要当作小说题材什么的,纯粹只是因为有兴趣而已。”
“兴趣?”
“嗯。你有听过山田风太郎写的《人类临终图鉴》吗?那本书中汇集了历史名人的各种死法,还蛮有意思的呢!我刚从书店买来的,这阵子对这方面有点着迷,就是对于人类结束一生的方式。”
“这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事。”
“唔,我刚说的话可能有点不礼貌吧!只是我认为“死亡”这件事,不论从什么角度去看,都可以看作是人生最重要的一件大事。所以与其逃避,不如正视它,不是吗?像在面临死亡之时,到底会有什么事发生,而我们对于那些事又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等等。”
早苗已经无法生气了。她此时就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怒气被一股脑地浇熄。
她边把空餐盘及之前盛着意大利面的餐盆拿到厨房,边思量着高梨到底是怎么了。
在他出发到亚马逊之前,曾经很明显地出现死亡恐惧症的征兆,而且对任何能够联想到死亡的事物都很敏感。然而,他今天晚上所表现出的积极态度,到底意味着什么?对于人类的死亡完全以个人兴趣的观点面对,这是早苗所难以理解的。
当她端着放着咖啡及千层糕的托盘到起居室时,发现高梨正坐在椅子上,失神地望着天花板。
“怎么了?”
“我听到了。”
“什么?”
早苗竖起耳朵,却只听到墙上挂钟的秒针所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听到。
“‘天使的呢喃’。”
“你说什么?”
早苗边将盛着咖啡及千层糕的盘子摆放好,边这么问着。
“八点半呀!平常时间都更早。”高梨望着手表低喃着。
早苗困惑不已。他到底在说什么,她完全听不懂。
“到底是怎么回事?”
“唔。刚开始的时候是先听到翅膀拍击的声音,接着那声音好像聚集到身边来,然后就会传出呢喃声。听……刚刚就有!”
高梨的样子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是因为幻听的关系吗?
“我什么都听不到呀!”
“嗯,也许吧!可能只有我听得到。”
早苗抿了抿嘴唇。她以温柔的声音问着,“那是什么样的声音?像鸟叫声一样吗?”
“这个嘛!傍晚的时候,偶尔不是会有一群麻雀在树上一起叫个不停吗?有点像那种情况。可是,这种声音常常在日落后出现呢!”
“像是啾啾的鸟叫声吗?”
“对对,不过不只是这样,是种更不可思议的感觉。其中还会蹦出噼里啪啦像是仙女棒在点燃时的声音。”
高梨始终闭着双眼。
“你有没有听过录音带倒着放时所作成的音乐?那种音乐很突兀地一下子就开始,接着会变地很大声,最后又乍然停止。有种独特的超现实感觉,也不像是小提琴或单簧管的音色,听起来就像是种完全没见过的乐器所发出的声音。我现在听到的也是这样,简直就像是从异次元空间发出的呢喃。而且那不是鸟,而是一大群的天使……”
造成幻听的原因有很多。像是脑部出现肿瘤等异状时;或是随着神秘性、宗教性体验出现异常亢奋时;或是罹患有被跟踪妄想症等;以及因一粒沙(LSD)、麦司卡林(Mese)、天使尘(PCP)等等的药物所产生的作用,另外还有精神分裂症等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高梨的情况,除了异常的食欲和对死亡的兴趣之外,看不出有任何精神分裂症的征兆。
“你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到这样的声音的?”
“我也不太清楚。开始听到‘天使的呢喃’大概是这几个礼拜的事,如果是翅膀拍击的声音就更早了。”
“对了,你刚刚不是说有试过印第安村落里的迷幻药?”
“你是说‘爱沛那’?”
高梨在咖啡里放进许多砂糖后,就一口气把它喝光了。接着开始盯着千层糕,眼中则闪烁着光芒。
“对,就是那个。”
“那是我刚到卡米纳窐的时候,所以大概是两个月前的事吧!”
“你试了多少次呢?”
“就只有一次而已,而且量还很少。”
“你那时候有什么感觉?”
“要怎么说呢,感觉有点反胃,根本不是什么愉悦的迷幻体验,好像有看到印第安人在跳舞。另外,还有像南美貘、大水獭之类的动物。”
“那时候会幻听吗?”
“不会,吃了爱沛那的那段时间什么都没听到。”
高梨就像变色龙似地一把抓住千层糕,接着一口吞下。
早苗原本怀疑是因为迷幻药的再现现象(Flashback Phenomenon)所造成的影响。不过听了他的话后,这种可能性就变小了。
主要问题在于高梨完全不觉得这些幻听有什么不自然。
“你不会觉得这些声音让你不愉快吗?”
“不会呀。”
高梨的眼睛盯着早苗的千层糕直瞧,早苗没办法,只好将盘子推向高梨。高梨毫不客气地,转眼间就把千层糕吃得一干二净。
“不过,如果是像很多鸟在叫的声音,不会很吵吗?”
“因为不是鸟,是天使呀。”
高梨边像是非常理所当然地说着,边喝着咖啡。
声音吵不吵与其靠几分贝这些单位来计量,不如以听者的感觉决定较为适当。早苗想起之前读过北杜夫所作的散文。细节已经忘了,大概内容是说为什么像蟑螂这类害虫接连出现对杀虫剂具抗药性的种类,可是像一些能发出美妙鸣声的昆虫却这么容易就绝种了呢?
然而,假设蟑螂半夜在厨房中鸣叫的话,就算是再美妙的叫声,一定都会让人痛苦地想死。就算他听到的不是现实中的声音,原理还是一样的。高梨对现在的幻听抱持着正面的情感。这从他称其为“天使的呢喃”,就可以明显地看出来。至于是什么原因,早苗也不明白。如果忽然听到天空传来莫名其妙的声音,正常情况都会感到恐惧的,不是吗?
高梨依然凝视着天花板的某一处。房间的照明只有天花板对角上的两个方灯而已,而他凝视之处是在两个灯的照明范围外,稍稍形成阴影的部分。
由于高梨的视线总徘徊在天花板的某一处附近,因此不知不觉中早苗也感到气氛变得诡异起来。就像是受到高梨影响似的,早苗仿佛感到有无数的天使真的群聚在那,强烈的想样力创造出奇妙的幻影。它们的体型和麻雀差不多大,背上长着酷似鸟类的翅膀。远看像人,仔细一看却没有眼睛、鼻子,和嘴巴。它背上有个开口,从某个像嘴唇的发声器官中不断发出像鸟鸣声的奇妙声音。那是一种和我们完全截然不同的生物……。
过了一阵子,高梨的视线回到早苗身上。
“听不到了。”
“真的?”
“嗯,好像走掉了。”
早苗闻言就像绑在身上的锁链脱离了一样,整个肩膀都松懈下来了。
此时,高梨忽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早苗身旁。
“怎么了?”
高梨没有回答,双手冷不防地移到她的背后及下半身。
“等……等一下!”
虽然早苗双脚略微挣扎着,但高梨依然抿嘴微笑,再高高地把她抱起。进入卧室后,他并没有打开电灯,就直接将她抱到床上。虽然半掩的房门那有光线透进来,不过由于背光,所以早苗看不见高梨的神情。
“喂,我都说等一下了。那些盘子还得收拾,而且……”
高梨没有掀开床罩,直接让她躺在床上后,就从上方压住她。她很清楚感觉到,他的体重真的在直线上升中,因为早苗使尽力气都无法把他推开。
当她放弃挣扎时,高梨便好整以暇地褪去她身上的衣服。由于之前被不由分说地抱进房来,她原本害怕他会不会太过粗暴,不过高梨却好像没有这样的打算。
然而,当他急促地坐起身来抽出裤头的皮带时,她还是不禁打了个寒颤。因为今晚高梨的举动根本就已超出了常轨。
他接下来的动作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高梨将皮带绕在自己脖子上,接着就让她抓住连接着皮带扣的那一端。早苗不明白高梨的意思,只是向上望着他的脸。
“束紧皮带。”
早苗怀疑自己的耳朵,“不过,这样的话……”
“不要紧,人不会这么简单就死的。”
高梨浅浅地笑着。在昏暗的房中,只看得到他眼白的部分和闪着光芒的牙齿。
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他对SM有兴趣?早苗还犹豫着是否要顺从他的意思。今晚的他,从头到尾都与她认识的那个高梨光宏相距甚远。
“用你的手紧紧地用力拉,如果你爱我的话,应该做得到的。”
“不过,这……”
高梨用身子覆住早苗,吻上她的嘴唇。长长的吻结束后,高梨挨近早苗耳边,夹杂着紊乱的气息,他呢喃着。
“我只是想实际感受自己还活着,正因为如此,才想贴近地感觉‘死亡’。”
03
电话又转成保留音了。早苗一边用肩膀夹着话筒,一边焦躁地用手指转动着原子笔。
桌上放着高梨画的画。他将想像中“天使”的姿态,以彩色铅笔呈现出细腻的笔触。
天使原本应该是中性的,中世纪绘画等画作中的天使多为少年,不过高梨的天使好像比较女性化。画中有许多天使盘旋飞舞,每个天使的长发都随风飘扬着。
天使身上穿的是像羽毛衣、长袍的奇妙异国装束。也许接近希腊风格吧!不过早苗却无法以本身的知识作出判断。其中一个天使正捧着一个大号角吹奏着,简直就像是在宣告这个世界的末日一般。
画面下方有个远看像是高梨的人躺在?床上,朝上望着天使。他的表情十分安详,双手交叠放在胸前。
也许天使吹奏的号角是在宣告他的死亡……。
电话终于接通了。
“让您久等了,这里是教务组。”
“您好,我叫做北岛。我想找赤松老师,是急事。”
“赤松助教目前正在休假。”
“那可否麻烦您告诉我老师家里的电话?”
“很抱歉,我们无法透漏这样的讯息。”
“这样啊。”
早苗感到十分失望。
“那我会再打电话来,请问老师休假到什么时候?”
本来以为会得到清楚的答案,没想到对方却迟疑了一阵子。
“我们并不清楚。”
“老师不是有提出休假申请吗?”
“真抱歉,我们无法回答您的问题。”
“为什么?”
不论怎么问,对方总是重复着相同的回答,早苗只好纳闷地挂上电话。
她之所以联络赤松助教,是因为想请教他高梨在亚马逊的情形,以及探险队被迫撤出卡米纳奎族的真正原因。为什么之前态度友善的卡米纳窐族,会忽然之间转变态度?关于这一点,不管早苗怎么问,都无法顺利由高梨那获得解答。早苗总觉得,这个原因是解开高梨目前精神状况之谜的关键。
早苗无计可施,只好再试着打电话给主办亚马逊调查计划的报社。
这一次电话直接就接到像是负责人的手中。
“喂,社会新闻部。”年轻的男性声音粗鲁地说着。
“我叫做北岛早苗,我想找亚马逊调查计划的负责人。”
“就是我,我姓福家。”
此时对方的声音忽然慎重起来。由于职业使然,早苗注意到其中隐含着些许紧张。
“其实我之前有试着打电话给赤松老师,不过他目前正在休假,没办法联络到他。”
“是吗?”
对方不仅话少得奇怪,声音的抑扬顿挫中还有着不自然的压力。这位姓福家的记者也许已经知道部分事实。
“我是高梨光宏先生的朋友,想请教您一些事。”
“啊,是什么事呢?”
“我想知道他们在那发生了什么事。”
“在那发生事情?这话怎么说?”
如果这样下去,是问不出什么事情的。
“其实我是精神科医师。”
对方的声音再次产生变化。
“精神科的医师呀,真是失礼了,是哪一家医院呢?”
“我任职于圣阿斯库雷琵欧斯协会医院的安宁照护大楼。”
“这么说来……,是艾滋病安宁病房罗?”
“是的。”
福家沉默下来。
“我正在对高梨先生进行心理咨询,我认为他在亚马逊可能遭遇到了什么精神上的冲击。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事,不过我听说他们忽然被赶出印第安的村落。如果您了解这其中有什么关联的话,能不能够告诉我呢?”
“这个嘛……高梨先生他,唔,你的意思是说他在亚马逊感染到了艾滋病吗?”
了解到对方沉默的理由后,早苗苦笑着。
“不,并不是这样的。只是碰巧高梨是我的朋友,所以帮他进行心理咨询而已。至于高梨先生是否为HIV阳性,不检查是不会知道的。不过我认为他并没有受到感染。”
“这样啊!”
福家像是放下心来似地,开始侃侃而谈。
“这真是太好了。真是不好意思,最近我们预定制作艾滋病的相关报导,到时候请务必要接受我们的采访。”
“嗯。”
之后有好一会儿,早苗虽然持续发问,福家的回答却始终意兴阑珊,结果并没有任何收获。不知不觉中,反而是对方在询问高梨的情况。难道报社那边也一样,想隐瞒大部分的事实吗?放下话筒后,早苗思量着刚开始福家声音中的不安到底是在紧张什么。
接着,她忽然间想起,福家第一句话的确是说“社会新闻部”。虽然她不太清楚报社组织,不过像亚马逊调查计划这类的活动,普通不是应该归属像文化新闻部之类的部门负责吗?
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她觉得有什么事即将一一发生。
瞄了瞄电脑荧幕上的时钟,刚刚好又过了一天。
早苗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由于长时间专注于工作,现在不仅肩膀酸痛,始终瞪着电脑荧幕看的眼睛也模模糊糊的。
早苗走出房门,穿过黑暗寂静的走廊,走到自动咖啡贩卖机旁。
在自己十几二十岁时,熬点夜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现在真的已经到了无法勉强的年龄了。再过不久,体力可能就要走下坡了吧!如果不小心说溜嘴,让土肥美智子听到这样的牢骚,她可能会大骂“这么年轻说这什么鬼话。”
疲劳引发她身体对甜食的渴望,不过她及时藏书网伸回差点按下砂糖按键的手。拿着装有黑咖啡的纸杯走回办公室后,她拉开桌子的抽屉,取出阿斯巴代糖加到咖啡中。最近因为一熬夜,就不小心吃了宵夜,使体重立刻就增加了。
她想让眼睛稍微休息一下,所以将室内电灯关掉,让窗户就这么开着。
窗户外没有任何一处是处在真正的黑暗中。东京的整个夜空,反射着城市中永远闪烁的灯光,因此夜空中几乎看不到星星。
啜饮着咖啡眺望着夜景的同时,她脑中也充斥着各种思绪。
自己也已经老大不小,不算年轻了。在和高梨交往前后,自己也曾接受过好几个男子的邀约。其中一个是大学同届的同学,现在继承了家族的综合医院;而另一个是曾在制药公司的业务员所举办的联谊中,坐在早苗隔壁的会计师,对她展开最为猛烈的电话追求攻势。不论是哪一个,在容貌、个性、经济能力、前景各方面都无可挑剔。但是为什么自己就是不想和他们认真交往呢?
她了解其中的原因了。一定是因为她明白,他们都是独立的成人,就算没有自己也可以继续.走下去。
她从以前就有一种强烈的欲望,希望自己被他人渴求与需要。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许是因为从小在父母及大自己一截的姐姐等人呵护下长大,而在现实生活中,没有人需要她的照顾,所以她一直都对此怀着挫败与沮丧感。与其永远当个受保护的人,她很想成为能够保护他人的人。这也是她选择进入医学部就读,加入末期疗护的真正原因。
自己之所以容易被一些有着不为人知的问题的男性所吸引,也是因为这点吧!早苗想起至今自己曾稍稍倾慕过的男性,他们每个人都有某些部分相当脆弱。
像高梨一样…..。
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吹动她的头发。比微风稍微强劲的风由窗外吹进来。
当她慌忙地想关上窗户时,立刻想到一个单纯的事实,那就是在这个房间中不可能会有风吹进来。
一回头,早苗手上装着咖啡的纸杯差点掉到地上。
敞开的门前站着一个男人。她直觉想大叫,却发现原来是高梨。
“你在那做什么?”
她的声音因惊讶而颤抖着。
高梨将身后的门轻轻地关上,门扉传来喀嚓一声金属的声响。
“我刚刚一直看着你。”
他长长的身影缓缓靠近。
“你从哪进来的?”
“运送病患的出入口,那里好像一整晚都开着。”
高梨将手伸进她的发中。早苗躲开他的手,走到桌前,接着她放下纸杯,双手交叠于胸前。“无论如何都想见你一面。”
高梨慢慢地转过身来。
“我今天特别忙耶,还有一大堆文件等着要处理。”
“我不是因为你拒绝我的邀约而耿耿于怀,只是觉得再怎么样也要看到你才睡得着。”
“有点像是失眠?”
高梨点点头。
“从听到那种声音之后才这样的吗?”
“不,不是的,半夜里听不到‘天使的呢喃’。可能是时差还没调过来,脑子还不能适应,每天到了这个时候,就会变得很清醒。”
早苗从抽屉取出了一个纸袋,袋中装着铝箔片包装的药锭。
“吃了这个以后,今天晚上应该就睡得着了。不过这药效有点强,一定要照着规定剂量吃喔!”
高梨一边接下药锭,一边露出笑容。
“吃太多很危险吗?”
“嗯。”
“会死吗?”
“想要用来自杀是没用的,就算一次全吃下去也死不了。”
“真是可惜。”
高梨将药放到臀部的口袋后,就将手伸向早苗的颈子。有这么好一会儿,他就抚着她的颈动脉附近,然后逐渐将手滑进她的胸口。
“等等,不行啦!”
早苗想笑着蒙混过去,高梨却怎么样都不肯罢手。他紧挨着她的身体,执拗地磨蹭着她。“都说不行了,我还有工作呢!”
“我爱你。”
“快停下来!”早苗使劲地推开高梨。
“这是我工作的地方耶,回去。”
然而,高梨却再次贴近早苗,并亲吻她的脖子。
“早苗……”
“你不要太过分,再不住手的话,我要叫了。”
“无所谓。”
高梨就像是被冲昏头似的。他紧抱住早苗,不管到底身在何处仍然不断地亲吻她。
早苗曾有那么一瞬间真的想大声呼救,不过她不想让高梨当众出丑。
“早苗!”
高梨就像被激情驱使似地抓住她的两个手腕,将她压倒在桌上。桌上的笔座被他撞得发出巨响,随即掉落到地上。他更抱起她的身体,让她完全躺在桌上。随后抬起她的双脚,硬想将它们分开。
早苗头一次心生对高梨的恐惧感。只要想到马上要被强暴了,她便不禁瑟缩,即使两人是情侣也不可以勉强自己。此时,她往上方摸索的手触碰到纸杯……。
她将杯中剩下的液体泼向高梨。
高梨此时才停下动作。
“我不是你的附属品!如果你不尊重我的意愿就做出这种事,我永远都不会想再看到你!出去丨”
高梨茫然地伫立了一会儿,然后沉默地从她面前离开。和来的时候一样,静静地打开门便走出去了。
即使门已经关上了,但有好长的一段时间,早苗始终都维持着紧绷的姿势。
第三章 附身
01
经过车站中的书店时,早苗注意到最新出刊的《Bird's Eye》。
有关第二回的亚马逊游记报导就刊在杂志卷首的地方。虽然主办此活动的报纸已经连载好几回相关报导了,不过似乎是以该报旗下的图像志——《Bird's Eye》的特刊较受好评。
最近只要一谈到亚马逊,报导就会从森林滥垦滥伐造成环境破坏的观点出发,读者都有点倒胃口了。但是,《Bird's Eye》的观点却与众不同,书中传达出热切的使命感,希望能尽力将急速消逝中的大自然的奇妙纪录下来。因为高梨的邮件曾提到过,使早苗对探险队的印象停留在任性而为的怪人组合;不过事实上,其余的各个队伍似乎都努力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杂志中的相片不论是呈现濒临绝种的稀有动物样貌,或是捕捉动物在某一瞬间所散发出的野性,仿佛都重现了昔日《Life》的魄力。
不过,她最关心的还是高梨写的游记。在长久持续阅读高梨文章的早苗眼中看来,他这次的作品并不算出色,但也不至于太差。
高梨在作品中将鲜少为一般大众所知的昆虫生态,比拟成人类社会,并在介绍时夹杂着讽刺、幽默的语气。然而,文章并没有因为作者是艺文作家而过度使用拟人化,反而处处留意生态本身的正确性;特别是从他本身并不具备自然科学知识这点看来,更让人感到钦佩。
高梨到底是什么时候写下这些文章的呢?
文章本身相当正常,并没有提及死亡恐惧症,更嗅不到妄想、幻听等异常体验的气息。虽然一名专业作家可能在写作时,完美地隐藏这些情绪,不过早苗有自信能够看穿高梨文章蕴含的深层讯息。
高梨是属于只要集中精神下笔就有如行云流水的那种人,所以这些文章可能是在他刚回国、情绪较为稳定的那段时间中写好的。
想到这,她有点担心高梨的近况。
从上次深夜发生的那件事以来,两人就处于冷战的状态。虽然高梨打了好几次电话来,她却表示希望暂时让彼此冷静一下,两人就此冷静了两个礼拜。最近,他也没再联络她了。
早苗买了本《Bird'sEye》,在回程的电车中细读了起来。
她被书中蜷川教授所收集的卡米纳窐族传说所吸引。他们先以录音带录下卡米纳窐族人的叙述,再透过卡米纳窐语及葡萄牙语的两名口译,整理出这篇传说。可能是为了尊重原音的节奏,文中重复的句子相当多,无法翻译的拟声词也被完整地记录下来。文中出现的■符号可能是因为录不清楚,因此无法翻译。
早苗在不知不觉间继续赎下去,却逐渐感到有一股寒意袭来。那是编号第九的故事,标题为不知被何物入侵的 href='7539/im'>《附身》。
02
卡米纳窐族传说书收集编号9附身(*1)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对兄弟,他们住在村子外打猎维生。他们走进潮湿的森林深处去打猎,呼呜呜呜呜呜姆,去打猎,兄弟俩人去打猎了。他们走进潮湿的森林深处,去打猎了。
他们没猎到猎物,连一只小猴子都没猎到,什么都没猎到。什么都没有,就连一只小猴子都没有。兄弟俩,往更森林里走去,走进潮湿的森林深处去。一直,往里面走去,一直,一直,往裹面走去。
有人,有好多人在那,好多人烧起营火。营火周围,有好多人在那,■■■■了。好多人又吃、又喝、又唱歌、又跳舞。啊啊啊啊。营火周围,有好多人在举行祭典,又吃、又喝、又唱歌,又跳舞。
哥哥说,要过去看看。“有好多人在举行祭典。”弟弟说,不要去。“在这种地方有人很奇怪。”可是,哥哥坚持一定要去看看。哥哥说要去看看,不听弟弟的话,切切,兄弟俩去看看。营火的周围正烤着肉,好多人又吃、又喝、又唱歌、又跳舞。啊啊啊啊,用营火烤肉,后面■■■■。
“吃吧”,那些人对兄弟说。“吃吧”,那些人把肉给兄弟俩。“把这些吃下去吧。”弟弟对哥哥说。“不要被骗了。”弟弟对哥哥说。“在这种地方有人很奇怪。”■■■■了。
那些人说。“吃吧,吃肉吧。”那些人把半熟的肉给兄弟俩。“吃吧。”弟弟说,“不要被骗了。”可是,哥哥吃了肉,切切切,哥哥把肉吃完了。很大的,从天上来的,像■■■■一样。“喝酒吧。”哥哥吃了半熟的肉,喝了酒,切切切,哥哥吃了肉,然后又喝了酒。
弟弟看见那些人在营火边烤的肉,那是猴子的肉,那些人烤的是猴子的肉。可是,猴子身上没有头,切切切,那些人把没头的猴子烤来吃,切切切。那些人把猴子的头切掉以后烤来吃。
弟弟觉得坐立难安,弟弟觉得身边的人是森林的精灵变的,所以坐立难安。弟弟■■■■,弟弟没有吃,他假装吃肉,其实是吐掉了。弟弟也没有喝酒,他假装喝酒,其实是倒掉了,悄悄地。弟弟是聪明的,弟弟什么都没碰,弟弟什么都没有吃下肚。哥哥吃肉吃得饱饱地,也喝了酒,切切切,哥哥把那些人给他的所有东西都吃下肚了。
天亮了,黑暗退去了,四周亮了起来,那些人站起来走掉了。那些人往森林深处去,走掉了,呼呜呜呜呜呜姆,那些人一句话也没说,切切切。之前明明一直又吃、又喝、又唱歌、又跳舞的,却一句话也没说,往森林深处去,走掉了。那些人不在了,一棵棵的树木,到■■■■为止。
哥哥在睡觉。弟弟叫醒哥哥,两人决定回家。回家路上,猴子的尸体掉下来了,哥哥吃掉的猴子尸体掉下来了,切切切。没头的猴子尸体,头被切掉的猴子尸体。弟弟觉得,那看起来真像是“魔鬼猴”(*2)因为那看起来像“魔鬼猴”,弟弟觉得坐立难安。可是,哥哥好像一点都不在乎,切切切,兄弟俩决定回家,呼呜呜呜呜呜姆。
回家路上,他们猎到很多猎物,噗噜噗噜,他们猎到很多黑色的蜘蛛猴和红色的吼猴。他们背着猎物,决定带回去给村民,很多的猎物,噗噜噗噜。兄弟俩决定回家,兄弟俩走路回家。
哥哥在途中说肚子饿了。本来应该把猎物带回去给村民的,中途哥哥却说想吃东西,切切切。
不顾弟弟的阻止,哥哥还是把猎物吃掉了,把原本应该带回去给村民的猎物吃掉了,切切切,弟弟觉得这是不好的征兆。哥哥把猎物吃掉了,哥哥也没烤,就直接把生肉吃掉了,切切切。抓到猎物后,本来应该先烤熟的,他却把直接把生肉吃光了。像美洲豹一样,把抓到的猎物直接吃掉了,弟弟觉得这真的是很不好的征兆。
哥哥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变得好贪吃,切切切,哥哥把猎物吃掉了。原本应该带回去给村民的猎物,被他一个人吃掉了,猎物被吃得一干二净。虽然肚子好像快撑破了,哥哥还是要求着要再吃多一点,切切切,哥哥要求想吃弟弟背的猎物,弟弟觉得这真的是很不好的征兆。哥哥把弟弟背的猎物吃掉了,全部都吃掉了,什么都不剩了,也■■■■了。
哥哥走在森林里的时候,还是像喝醉酒一样,又笑、又唱歌,又跳舞。在森林里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很不好,会引来不好的东西或危险的东西,切切切。哥哥又笑、又唱歌,又跳舞。他一直都这样,一边跳着舞,走着、笑着,唱着歌、弟弟一看,哥哥的手脚上有很多伤口。撞到树,身上有很多伤,很多伤口还可以看到白白的骨头,血滴滴答答地流着。撞到树木所造成的伤口,还可以看到白白的骨头。哥哥的脸色变得像金龟子的幼虫一样苍白,切切切,那脸色就像金龟子的幼虫一样苍白。虽然■■■■,哥哥却好像完全不觉得痛,切切切。哥哥的伤口都看得到白白的骨头,却不觉得痛。虽然血滴滴答答地流着,却不觉得痛。这真是最不好的征兆了。
兄弟俩回到了小茅屋,终于回到了小茅屋。弟弟说,“好累喔”。哥哥说,“才不累呢,我就像美洲野猪一样有精神。”哥哥回到小茅屋后,还是动来动去,一刻也不休息。从潮湿的森林深处一路走来,哥哥却不累,一直动来动去,又笑、又唱歌,又跳舞。
■■■■的时候,弟弟看到哥哥的脸,发现他的眼神闪闪发光,样子很恐怖。咻——,咻——,就像蛇一样,就像美洲豹一样,眼睛闪闪发光,样子很恐怖。哥哥看起来好像已经不是人了,咻——,咻——,像蛇一样的眼睛。弟弟看到很恐怖的脸,弟弟很害怕,不敢看哥哥的脸。弟弟不再看哥哥的脸,弟弟不再看他闪闪发光的眼睛,弟弟不再看他的眼睛。
兄弟俩在小茅屋中休息,弟弟睡在吊床上,直到半夜都睡不着。弟弟起身,在小茅屋中看着哥哥,弟弟一直盯着哥哥。
哥哥在半夜忽然起身,眼睛闪着光芒地走出屋外,咻——,咻——。哥哥半夜起身,走出屋外,眼睛闪着光芒地走出去了。弟弟跟在他后面,咻——,咻——。弟弟跟在他后面,哥哥走进了潮湿的森林。在潮湿的森林入口等着他的是“魔鬼猴”,竟然是“魔鬼猴”,咻——,咻——。哥哥好像要从“魔鬼猴”那拿什么东西,咻——,咻——。哥哥好像从“魔鬼猴”那拿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拿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哥哥回到了小茅屋,咻——,咻——。哥哥一回到小茅屋,就不知道洒了什么在带回来的肉上,是■■■■。他在明天要分给村民的肉上,不知道洒了什么东西,咻——,咻——。应该要分给村民的肉上头,被洒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是■■■■。
弟弟看到哥哥这样,就去把村民叫醒,他叫醒了村民。弟弟告诉他们哥哥发生的事,他告诉他们,那已经不是哥哥了,必须把他杀掉,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附在哥哥身上。在潮湿的森林深处,被奇怪的东西附身了,那已经不是哥哥了。村民们听了弟弟的话,知道必须把那已经不是哥哥的东西杀掉。
天亮了,黑暗退去了,四周亮了起来。村民们到了兄弟俩的小茅屋,呼呜呜呜呜呜姆。在树木之间,他们到了小茅屋,他们到小茅屋去点上了火。哥哥出来了,哥哥从那着火的小屋里出来了,村民们围着哥哥把他杀掉了,杀掉了。结束了,这就是结局,这样就全都结束了。
03
这则传说之后,附有不同领域专家的简单解说。
*1的内容是,在亚马逊的印第安原住民间,有种信仰广泛地跨越各部落,他们一致相信有一种称为黑骷刺的动物精灵,而且据记载黑骷刺常会附在人类身上。其中最厉害的是美洲豹的黑骷刺,其次是猴子类的黑骷刺。而“恶魔猴”的黑骷刺好像是最为特别,最让人畏惧的一种。
*2则解释所谓的“魔鬼猴”是属于卷尾猴的一种,也就是秃猴。正式名称为Cacajaoca lvus,再详细分类的话,还有四种亚种分别是:红秃猴(C.c.rudidus)、白秃猴(Pc.calvus)、诺巴爱司秃猴(ovaesi)、乌卡亚里秃猴(C.c.ucayalii)。华盛顿条约及国际自然保育联盟的红皮书(RedDateBook),都将这四种秃猴视为独立品种。这四种秃猴目前好像都是濒临绝种的动物。在卷尾猴科中,只有它们是住在雨季时会浸在水里的湿林地中,另外,短短的尾巴也是它们特有的特征。结论中谈到,在全世界的猿猴类中,有关秀猴的相关调查或研究是最为落后的,人们即使到现在仍然对其生态等各方面不甚了解。
早苗记得曾在高梨的邮件中看过秃猴这个名词,一翻页发现书中刊载着白井摄影师照的相片。秃猴的身体被蓬松的茶褐色长毛皮覆盖着,相较之下它的头部却露出鲜红色的皮肤,只长着细如胎毛的白色毛发。它露出牙齿,张着斗大的茶色眼睛,好像是在威吓摄影师吧!
早苗想,就它的外观看来,印第安人会叫它“恶魔猴”也是情有可原的。
她想起之前曾在《国家地理杂志》中看过一种叫做马达加斯加指猴(Madagascar aye-aye)的猴子。由于有一首轻快的歌曾唱着“”aye-aye,aye-aye,那就是猴子先生呦。“受此影响,在早苗的想像中把它勾勒成一种讨人喜欢的猴子。不过实际上,它却长着大得奇怪的双眼、粗黑的硬毛、像猛禽般细长的手指,外表看起来很可怕,让人觉得它在当地会被称为”恶魔“,并因此遭受歧视一点也不奇怪。据说在马达加斯加当地,不论是这种指猴,或是另一种也被称为”恶魔的化身“的光面狐猴(Indri)都急速地步向绝种之途。如果它们长得像无尾熊或大熊猫一样受欢迎的话,一定不会有如此悲惨的遭遇吧!
虽然近年来秃猴数量遽减的原因尚不明朗,但在《Bird's Eye》中提出了因人类胡乱开发,破坏了秀猴栖息地的观点。不过,早苗认为应该是因为当地人的猎杀,才会把它们逼得走投无路的吧!
想到这,早苗想起来了,在高梨他们迷路时所吃的不就是这种秀猴吗?高梨团体中的女摄影师当时好像也有同行,早苗深深地对她感到同情。如果是自己的话,不管再怎么饿,也不敢吃这么恶心的动物藏书网吧!那么,为什么这个故事会让自己的背脊发凉呢?
书中介绍了十一则卡米纳窐族的传说,编号第九号的 href='7539/im'>《附身》算是最为朴实无华的了。其他的故事都传达出热带人种特有的豁达性格,文中充满着夸张及前所未见的概念。动物或死人能开口说话尚属稀松平常,其他还有在路上遇到骷髅头追人,或长着女性脸庞、鹫的翅膀、蛇的身体的怪物忽然从天而降,抓走印第安孩子。
在这类故事中, href='7539/im'>《附身》可说是例外地排除了超自然地情节。文中对于兄弟俩在潮湿的森林中所遇到的人,也没有断言是“森林的精灵”。哥哥碰到“魔鬼猴”的场面,也只解释着是弟弟在黑夜中,远远看见的。结果,村民就盲目地听从弟弟的话,把哥哥杀死……。
也许这个故事纪录的是过去实际上发生过的事件,此时不愉快的想像掠过早苗脑中。假设兄弟俩其中一人罹患某种妄想性的精神疾病,那么村民们误认为哥哥被什么东西附身也就不足为奇了,他也可能因为如此而遭受私刑。
这么一想,刚开始以为只是传说而阅读的故事,马上在早苗的脑中呈现出相当凄惨的情景。然而,自己让了这则故事后所感受到的冲击,是来自其他的原因。常见有名的心理学者借着分析童话或小说等,来解说“附身”的相关涵义。在众多故事中,好像也是这篇故事最能引起心理学者的兴趣,不过他们的见解却和早苗不同。
心理学者说明着在未开发社会中典型性存在的——“恶物附身”的意涵。在荣格(Carl Guster Jung)的心理学中,所谓的“附身”似乎被硬套进人格异常哲学范型的规范中。
心理学者比较在意兄弟离开村庄居住这一点。在多数未开发的社会中,离群索居之所以被认为是一种禁忌,是因为人类很容易因此被恶物附身。当与其他人充满生命力的交流被切断时,人类将逐渐走向非人化。
据说这样的人首先会触犯日常生活中的种种禁忌。文中“切切切”这种像咂嘴的声音,是说话者感到禁忌被触犯时,一定会发出的声音。因为不将禁忌放在眼里,对同胞而言等同于十分危险的行为,并且将招致真正可怕的罪恶,于是必须发出像文中“咻——咻——”这种激烈的警告声。
早苗抬起头来,列车即将离站的鸣笛声已经响一会儿了。她慌慌张张地拿着杂志及背包下车。由于埋首杂志中,差点就坐过头了。
回到公寓后,她在淋浴的同时依旧无法忘怀卡米纳窐族的传说。
她用吹风机将头发吹干,一边敷脸,一边再次从头读起。这次,她心中萌生的怀疑已经具体地形成清楚的雏形。虽然理智这方面无法接受,不过有些东西是情感无法完全否定的。
身为一个医师,长期以来都希望训练自己对任何事能够提出合理的解释,然而剥去理智的表层外皮后,任何人的心中都沉睡着恐惧黑暗的幼儿心性。早苗在青春期时也只是个终日撑着下巴、沉溺于幻想的少女,她现在也会看看女性杂志里的星座占卜单元。谈不上迷不迷信,只是不一定只有科学以及理论才是正确的。对直觉或感官视而不见,才是不够理性的行为。
她终于站起身来走进书房。书房里的墙上设置着几块长长的原木板,那是她特别订作的书架。书架上不只有精神医学、末期照护、癌症、艾滋等专业书籍,另外还摆满了科幻或神秘色彩等的小说。现在她想找的书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被挤到书架的最角落去了。那是美国精神医学会所编撰的《精神病患分类与诊断手册》(DSM-IV)。
根据模糊的记忆,她翻到“未特定型解离障碍”这个项目中翻阅。在该项目中有以下说明。“解离恍惚状态:特定的地区或文化中固有之单一性,并且为完全不相关之意识状态、同一性以及记忆障碍。解离恍惚相关于对直接接触之环境的狭窄化、或超越以平常行为及动作能够及于本身意志范围之体验。附身恍惚相关于个人平常之同一性感觉被另一种新的同一性置换,伴随着受魂、力、神影响所造成之经常性=刻意=运动以及健忘。举例而言,各地如阿摩骷(印尼)、毕哈伊南(印尼)、拉达(马来西亚)、毕不罗库多库(北极)、阿达库多纳比欧思(拉丁美洲)、以及附身(印度)等不同称呼皆为类似现象。”
直译自英文的文字,让人脑筋一时之间转不过来。不过,她还是了解大致的意思。可是问题在于这段说明并无法圆满解决高梨的问题。
高梨那无法解释的人格变异;他称之为“天使的呢喃”的幻听及妄想;以及之前曾再再显露出死亡恐惧症的典型症状,却一反常态转为对死亡抱持着几近病态性兴趣的事实。此外,还有异常的食欲增加、“性”趣的转变……。
印第安人的传说,与高梨一行人迷路时捕食秃猴的这段插曲,相同点多到可说是不可思议。因此高梨在亚马逊被什么东西附身的想法紧紧地纠缠着早苗。因为如果从这种角度出发,事情就容易解释的多了。
但是,她毕竟是学过精神医学的人,还是无法轻易相信这类近似鬼怪故事的解释。在探索合理解释的过程中,她想起了称为“附身恍惚”的现象;但是根据《DSM-IV》的记载,再与高梨的情况比照之下,很遗憾地两者间出现关键性的相异点。“附身恍惚”可说是多重人格的一种,第三者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患者出现人格转变的情况,患者本人也会感到被什么东西附身一般。然而,高梨这方面的感觉却相当薄弱。他除了变得不再恐惧死亡之外,本人并不觉得自己和之前有多大差别。即使如此,在客观的第三者眼中看来,他就像是被附身了一般,这点也是会让人觉得恐怖的地方。
早苗再次翻开《Bird's Eye》,连小细节都不放过地重新读起。卡米纳窐族传说这部分还有一则补述,也就是说在蜷川教授所收集的故事之外,据说还有一篇主题同为“附身”的口传传说,叫做《被诅咒的沼泽》。不过只有这篇故事可以靠口传者代代相传下去,其他任何人都是禁止谈论的。
东想西想之中,脑袋开始陷入混乱。早苗从冰箱里取出白酒酒瓶,将酒倒入酒杯中。
她将酒杯举近嘴边,却发现其实自己并不藏书网太想喝。她转而将酒杯贴着额头,冰凉的感觉让她舒畅了不少。排除多余的热度后,人也感觉比较有精神,好像又能够再度清楚思考一般。
那么就把它当成是一种假设,不,不如说是充满科幻性、荒唐无稽似的思考,假设附身在现实生活中真的发生了。果真如此的话,附在高梨身上的到底是什么呢?是卡米纳窐族传说中的“魔鬼猴”的黑骷刺吗?还是那些据说居住于亚马逊的森林圣母或矮精灵库鲁比拉之类的东西呢?
早苗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这真是太荒谬的想像了。不过她的直觉却告诉她,这种种的想像才是真的。
03
不是有人说过,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吗……?早苗不禁想起中国的这句谚语。只要看到高梨第二阶段的变化,那么不管注意力再怎么散漫的人都会忍不住瞠目结舌吧!
在早苗面前费力站起身来的高梨,看来足足有一百二十公斤重。也许是因为他的体型并不如相扑选手结实,所以整个人看来感觉更为膨胀。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就肿成这样,就算是过食症也很少见。挂在他巨大的腰上,像气球般鼓胀的那条裤子,到底是在哪里买到的?也许只要一条裤管就能轻松地把她整个人装进去了。
“真是抱歉,在你工作时来打扰。只是有件事,无论如何都希望你能帮忙。”
他的左手拿着一包家庭号的洋芋片。在和早苗说话的同时,他的右手还是不断地伸进袋中,将洋芋片送到嘴里。因此他的右手手指及嘴角都泛着油光。
“那么,这儿不太方便,我们上楼去吧!”
高梨庞大的身躯很快地便在院内引来好奇的目光。早苗先站起来,不停地往前走去。由于不忍他在众人面前出糗,她自然而然地加快脚步,高梨则蹒跚地跟在她身后。以他的情况说来,光要走到这就够辛苦了吧!
早苗边在意着周围的视线,边把高梨塞进电梯中。这虽然是载运推床的大型电梯,但是高梨一进来,就让人感觉四周空间狭窄了不少。
从穿过安宁病房,到顺利将高梨带进自己的办公室为止,早苗紧张得几乎窐息。
“坐在这儿好吗?”
高梨一屁股坐下后,沙发就往中央塌陷。
早苗在强忍住笑的同时,感到嘴部微微的抽搐。
如果是过食症的相关治疗,也许得仰仗土肥美智子的建议,所以如果可能的话,真想让她看看高梨现在的模样,不过现在已经不是谈这些事的时候了。早苗认为若再这么继续胖下去的话,可是连生命安全都会有危险的。
在早苗这么想着的时候,高梨放下休闲背包,从里面拿出食物。他最近好像偏爱袋装的垃圾食物,吃的都是些高卡洛里,会造成动脉硬化的东西。
“高梨,这些食物真的对身体不太好喔!”早苗温柔地提醒着。
“袋子后面不是都有成分表吗?你要特别注意像这些人造奶油、油酥、植物性油脂之类的东西喔!这些油脂在常温下是液体,却被勉强固体化,作成叫做工业性转换油脂的东西。听说这些油不是天然的,具有不自然的结构,可能会对人体造成不好的影响呢!”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说。”
“在其他国家这些事已经算是常识了。像是在荷兰已经禁止销售含有转换油脂的商品了。德国那里也是因为人造奶油上市与发生多起克隆氏症('s Disease)病例的时间重叠,而被怀疑是罪魁祸首,所以任何商品都不再使用这些东西了。”
“为什么在日本不禁止呢?”高梨仍然边狂吃着垃圾点心边问着。
“这一点你应该去问厚生省吧!”
“不过照你这么说的话,奶油对身体健康就很好罗!我最喜欢酱油奶油口味的点心了。”“……是吗?”
都已经狂吃到这种地步了,说什么对身体好坏也无济于事了吧,早苗在心中嘀咕着。
“对了,你刚说有事要拜托我,是什么事?”
高梨再一次将袋中的食物整个倒进嘴中,油滋滋的指头则在运动上衣的胸口处抹了抹。接着,他好像头皮发痒似地,将手伸进发中,不停抓着头发,白色的头皮屑同时纷飞散落。
“我最近都睡得不太好。”
“是吗?”
“所以我希望你可以给我一点药。”
早苗再度望着高梨。可能是身上附着厚厚一层皮下脂肪的原因吧!他的脸色?如同白纸般惨白。感觉上他好像并没有任何烦恼,可是过食症都是压力所引起的,所以也许是失眠的压力引发他异常的食欲。
“我之前给你的药呢?那是我审慎评估后才开出的药,应该有帮助呀!”
“啊,没什么效果。可能是因为体重增加了吧!那些药的药效不是很强。”
“应该不会这样啊!”
早苗考虑了一会儿。
“我知道了。那你以后一次吃两颗好了,不过如果还是睡不着的话,绝对不可以多吃喔!”高梨点点头。他的眼睛虽然像孩子般天真地闪烁着光芒,却总让人无法安心,似乎没有一个固定的焦点。早苗开始担心他是否真的有把她的叮嘱听进去。
“还有,之后可不可以持续到这来接受心理咨询?”
“心理咨询?可是吃药的话,应该就睡得着了。”
“唔,话是如此没错,不过我真的觉得你吃得太多了一点,这样下去对身体也不好。如果你有空的话,可以让我进行咨询,如果我真的忙不过来的时候,我也会拜托其他医师。”
“喔,好吧!”
出乎意料之外的,高梨干脆地点头。
“那我去拿药过来,你先等一下。”
早苗走出办公室,朝药房那走去。写了处方签领药后,她回到办公室。一进门她就发现高梨已经不在那了,她也不过才离开大概四、五分钟而已吧!
她慌慌张张地走出房门,试着在附近寻找他的踪影,不过他果然已经离开了。据附近安宁病房的病患说,方才看到有个胖得离谱的男子搭电梯下楼去了。
一股莫名的不安从她心底窜升。高梨为什么要偷偷地逃走呢?不过早苗没时间整天挂心他的事,今天还得和数组希望入院的病患及家属进行面谈。
工作完全告一段落,并再度回到办公室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之后的事了。
在埋首于例行工作的过程中,她开始觉得今天高梨造访的事就像是一场梦。跟从前一样身材瘦长、性格自律的高梨今天一定好好地在某处生活着。数小时前自己所见到的,不是高梨,而是另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内分泌异常患者吧!
当她面向桌子坐下来时,她隐约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刹那间她了解到是什么地方奇怪了,她注意到最上方的抽屉稍稍打开着。
平常这个抽屉都会上锁的,而那只重要的钥匙就随意放在桌上的零碎物收藏盒中。
只要有心的话,任何人都可以打开。
早苗缓缓地拉开抽屉。不过在查看之前,她已经了然于胸。
抽屉最深处放着装有安眠药的瓶子,此刻那三瓶药都已不翼而飞。早苗之前给高梨的药,是具高度安全性的非巴比妥类(Benzodiazepine)药剂,可不见的那几瓶都是药效强烈的Bromovaleiylurea尿素制剂。
最少,这样一来就能了解高梨为什么会偷偷逃离现场了。
不过他到底为什么需要这么大量的安眠药呢?
此时电子音乐旋律突然响起,让她心头一惊。那音乐是“歌剧魅影”中的“化装舞会”……,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她立即打开包包,拿出手机。
“喂?”
虽然感受到对方的气息,对方却不吭声,她直觉怀疑是不是恶作剧电话。
“喂?是高梨吗?你是高梨吧?”
对方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那笑声持续了一阵子,不久便转成尖锐的大笑迸发开来。
“高梨?听得到吗?回答我呀!”
“啊,抱歉。”
高梨的声音仍然拖着大笑过后的余韵。
“不知怎么的,今晚心情很好。”
“高梨,你拿了安眠药对不对?为什么?”
手机那头又传来高亢的笑声。在猛烈的笑声中,不时混杂着类似急速的喘息声。他似乎已陷入病态性的躁郁状态,冷汗滑下她的背部。
“药不就是用来吃的吗?”
就像是自己说了一个很有趣的笑话一般,高梨爆笑出来。
“高梨,你现在在吃药,是不是?”等到高梨停止大笑,镇静下来后,早苗问着。
“药啊,吃掉了呀!这是当然的呀!”
“告诉我,你吃了多少药?”
“多少啊?有多少呢?”
高梨从喉咙深处发出像慵懒的猫咪所发出的声音。
“不知道……知不道……知道不。咦?哪一个才对呀?”
“听我说,这事真的很重要。你好好听着,你手上拿的是药效很强的药。吃太多的话,会出人命的。”
“这样呀,出人命,藏书网这真的很严重耶!”
“我不是在开玩笑。你现在在哪?不赶快把药吐出来的话,就来不及了……”
“吵死了。我不是说过我从以前就讨厌装置艺术了吗?歪七扭八地,恶心死了。”
高梨嫌恶地吐出这些话来。
“高梨……”
“啊,抱歉,我不是在和你说话,从刚刚开始就很吵。”
“很吵?”
“天使啊!它们从刚刚开始就围着我小小声地说个没完。叽里咕噜地,对我说了好多事,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事,叨念个不停……”
必须尽速找到高梨帮他洗胃,并且注射安眠药的缓解剂。但是,他到底在哪里呢?
“高梨,你只要告诉我现在在哪就好了,告诉我,好吗?”
“都说不是了,在水浒传里才没有这号人物。”
高梨说完后,她隐约地听见一串声音,不知曾在哪听过。那是两种固体相撞的声响……,就像冰块在酒杯中,撞击所发出的声音。
“你在喝酒吗?”
早苗倒抽了一口气。
“不行,立刻住手。安眠药和酒一起吞下肚的话,根本就是自杀行为呀!”
“为什么老说这些事呢?这不是一点意义都没有吗?咦?为什么非得干蒸不可呢?”
“高梨!”
“吵死了,转个没完还吵。到底想怎样嘛?我可不是圣德太子,最少也要决定一下,到底是要问问题还是要乱叫?”
高梨像是一口将液体饮尽,那头传来咕噜一声喝光液体的声音。
“最先的声音、不动的声音、回答的声音、来帮忙的声音。”
“高梨!回答我!”
“收缩、伸展,好像只是反射、旋转、精简……”
高梨持续着说着像是胡言乱语的话语。到了后半段,几乎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振作一点!”
此时高梨忽然恢复沉稳的说话方式,刚才似乎只是他一时错乱。
“……快了,什么东西快了?”
“亏我之前还这么害怕,那段时间就好像在做梦似的,我已经不怕了。我的胸口兴奋地扑通扑通跳,我现在只想睡,就这样……”
“高梨!不行!振作一点!”
“我身边吵成这样,也没办法好好和你道别,只听到呢喃声。在这里,天使它们。”
高梨长长地叹了口气。
“啊,慢慢变暗了。”
“高梨!你好好听着,我之后会……!”
早苗拼命地和他说话。
“我真的好想睡。晚安,早苗。”
电话突然被挂掉。
早苗耳中只持续回荡着通话断讯的声音。
她莫名地有种恐怖的预感,好像从此之后再也听不到高梨的声音了。
第四章 恋爱模拟游戏
01
清晨的空气冰凉沁颊,令人不太舒服,而直射的日光对疲累的视网膜而言,也太过刺眼了点。
荻野信一一个人步履蹒跚地走在街上。途中,虽然有许多往车站走去的上班族和他擦身而过,信一却不想和他们的视线有所交集,而对方也同样不想多看他一眼。
不论是心理或生理都已疲惫不堪。一直以来支持着他的,只剩在房中等他回来的“小沙织里”而已。
不过当他终于回到“松崎集合住宅”时,却看到一楼的公用走廊前,站着一个手持扫帚的矮小老先生。信一忍不住咂嘴,又担心对方会不会听到。
他是这里的房东,松崎老先生。他已经从国中教师的职位退休,现在应该相当空闲。每次看到他时,他都为了清扫垃圾等杂事忙进忙出,好像身体不动一动就会不舒服似的,每天一大早就会认真地打扫住宅四周环境。
只要碰面了,他就会跟你聊个没完没了,所以信一都会尽量错开回家的时间,尽可能不和他打照面。不过,今天他却没有留意到这一点就直接回来了。
眼光尖锐的老先生应该已经注意到他了。事到如今,也来不及再往回走了。
信一一进门,松崎老先生便急忙地跑过来。信一原本想含糊地打声招呼就从他身边走过,可是诚如他所担心的,老先生叫住了他。
“是荻野先生呀,现在才回来喔?”“唔。是呀……。”
“夜班吗?”
“唔。”
“便利商店?”
为什么总是问些用眼睛看就明白的废话呢?信一感到相当厌烦。
“是呀……”
“这样呀,那家便利商店叫什么去了?”
“……Light House。”
“哦,这样啊!没错,就是这个名Light House。这是家大企业,好像是前几名的公司吧!话说回来,现在还真是方便呢!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开着。是不是呀?即使是半夜,不管任何时候去,什么东西都买得到。不过这样相反地就苦了店里工作的人。”
快停止吧,谁来救救我呀,为什么总是说些没意义的话呢?一大早就净讲这些废话,到底有什么意思呢?当然,信一是不会当面说出这些话的。他脸上浮现痉挛的笑容,只能等候老先生放过他。
“没错吧!那你今天已经不用去工作了吗?”
对方真的很多管闲事耶,如果一不注意让他以为自己很闲的话,可能会再被邀约的。
老先生和信一都一样独居,不过老先生有个怪癖,就是认为吃饭要很多人一起吃才好吃。之前老先生约他一起吃鸡肉火锅时,他没办法断然拒绝,所以上楼进了老先生的房间,结果那一顿饭拖了两个小时以上,过程中还必须忍受他的拷问。老先生那时虽然不断与他交谈,不过谈的都不是两人共同的话题、因此场面立刻陷入令人尴尬的沉默之中。为了化解闷得发慌的尴尬,他原本打算埋头猛吃,不过此时信一只要想到他的筷子得和老先生伸进同一个锅中,便不由得感到一股厌恶。老先生似乎有舔筷子的习惯,还毫不在乎地将彻底舔过的筷子在锅中搅来搅去。可能是因为这个年纪的人认为,用热水消毒后就没事了吧!
信一虽然因为恐惧而颤抖着99lib?,却还是怀着必死的决心咽下那口白菜。老先生以他执拗的善意笑容,不停地逼迫他要多吃点肉、别客气什么的。
原本信一认为只要看到他那比锅中被烹煮的青菜还颓丧的反应,一般人应该都不会再开口邀约了才对。然而很不凑巧地,这样的想法却不适用于松崎老先生。让信一愕然的是,几天之后,老先生谈到那时的情况竟然形容“真是快乐的一晚”。信一当时的沉默被对方片面地往好的方向解释,老先生好像连做梦也没想到被人邀约这件事也会是一种痛苦。
“我只回来一下,等会儿还要去工作。”
信一撒了谎。不过如果你以为这样老先生就会放你一马的话,那就太天真了。老先生依旧喋喋不休地说着些没意义的话,甚至在不知不觉中回想起往事来了。
“那个,那我还有点事……”信一抓住某个空档说着。
“咦?”
老先生茫然地望着信一的脸,毫不避讳地凝视他的眼睛。在粉红色太阳眼镜的下面,信一不安地眨了眨眼。
“是这样,上面……。那个……”
信一一时之间词穷,老先生点点头。
“啊,是吗。好了,好了,去吧!”
信一松了口气正要往回走时,老先生从背后又丢了句话。
“我说荻野先生呀,你的态度要干脆一点比较好。现在的年轻人不都是想什么就说什么吗?而且如果一大早就挂着那张阴沉的脸,福气肯定会被吓跑,说不定连鬼怪都被叫来了。”
罗唆,臭老头。
信一在铁制的阶梯上发出巨大声响,快步跑上楼,逃到二楼避难去了。在并排的五个房间中,自己的房间是最里面的那一间。等他开了锁飞快进入房间之后,他立刻把房门锁上。
只要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就可以打心底放松下来。这间屋龄超过二十年的廉价房屋,一整天的大半时间都会隐匿在南边高级公寓的阴影中。光线能照进屋里的时间也只有在傍晚时,强烈的西晒总会将房间的大部分渲染成火红的颜色。
信一拉开窗帘,房中依然像是天还没亮似地一片黑暗。然而这个像是地窖般的空间却是他仅有的歇息之处,能够安静休息的地方。
这里还有一个厨房,房租却特别便宜,一个月只要三万六千日圆。而且多亏松崎老先生严格的查核,鲜少有奇怪的房客住在这,而这也是这间集合住宅的一大优点。以前住的木造公寓中,就有一户夫妻吵架时常发出巨大声响,像是发生什么杀人案件似的,另外还有学生在半夜旁若无人地大声播放摇滚乐,也让他差点精神衰弱。
其中那间木造公寓让信一最无法忍受的,就是四周杂草丛生的空地,其中有无数的蜘蛛筑巢而居。这些没有人管的空地,似乎是虫子的繁衍温床,正好可以当作蜘蛛的食物。蜘蛛不停地将栖息地往公寓扩张,他一天有好几次都会被那些蜘蛛吓一跳。
信一从孩提时代,就有严重的蜘蛛恐惧症(Araophobia)。而他的恐惧症与日俱增,别说是触碰了,甚至连接近蜘蛛都不敢。如果路上有大蜘蛛结网,他必定会绕路而行。而“松崎集合住宅”附近不但没有那些没用的空地,再加上老先生每日辛勤的清扫工作成绩斐然,所以这里不但没有小蜘蛛,连偶尔会出现在建筑物上的蜘蛛网都没有。所以信一才会忍受这种过分干涉他人私事的房东,住在这里。
刚刚被老先生缠住,所以浪费了几分钟珍贵的时间。此刻他什么也顾不得了,急忙打开电脑。硬碟虽然每年都有升级,不过作业系统却好像负担过重而闹罢工似的,让他足足等了两分钟后才开启视窗。
他原本想立刻开始玩电玩或上网,然而却因为饿的受不了,所以先用内侧早已附着水垢的热水壶烧了开水,再以潮湿的茶包泡了杯红茶。接着他从已经用了五年、破烂不堪的休闲背包中,拿出一个三明治。这是便利商店原本应该丢弃的逾期三明治,却被他偷带回来了。
由于睡眠不足以及疲劳,再加上精神压力,他脑中的混乱已经达到顶点。不过因为胃里装了些东西,血糖值上升,好像又能好好思考事情了。
事情起因是信一在夜班时迟到,秃头、嘴边蓄着胡子的店长因此大发雷霆。正好昨天晚上客人特别多,在信一上班前,店长必须一个人站柜并处理所有杂务而忙得不可开交。这也引发了店长的怒气。
“你到底想怎样?说呀,为什么迟到呢?”店长的态度异于往常,情绪化地说着。
“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会知道呢?你好歹也说些什么吧!”
“对不起。”信一只能不断地抱歉。
“真是的,年纪也不小了……”
店长最后断断续续叨念的话语,直刺入他的心窝。
信一在陈列商品以及打扫店内时,内心的旧创伤不断隐隐作痛。过去刻意忽略的种种问题似乎在此时一口气完全爆发开来。以他现在的年龄,如果身处企业之中,就算是被委以重任也不足为奇,但是他现在却还得靠父母接济。另外,别说是恋人了,自己连一个女性朋友都没有。总而言之,自己现在的生活只有一个惨字可以形容,未来也毫无希望可言。
过去那些被人伤害、心有不甘的回忆化成无数的片段涌现。正因为平常凡事都不曾好好地认真思考,一旦情绪涌现就会处在完全溃堤的情境中。那天晚上,信一始终身陷自我否定的漩涡之中。
如果再惹店长不高兴的话就糟了。于是,信一佯装整理架上的杂志,不过他的心却早已飞到不知哪里去了。等到他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从刚刚开始就只是把同样的杂志移左移右而已。
“喂,你在干嘛!快来帮我结账!”店长不耐烦地叫道。
他斜眼一看,不知不觉中柜台前已排了五、六位客人了,而且都是些染着发、皮肤粗糙,过着夜生活的年轻人。
信一偷偷地抬起粉红色的太阳眼镜,用袖口擦擦眼角后,便跑向柜台。
“请到这儿来结账。”他边用像蚊子般微弱的声音向排在后方的顾客说着,边开了另一台收银机。店长用明显轻蔑的眼神瞪着他。
“一千六百七十五圆,……收您二千圆。”
大部分顾客都不把便利商店的店员当一回事,所以多数人都不曾和信一的眼神有所交集,而这也是信一目前唯一的救赎。
“总共是二千九百七十九圆。”
看着下一个来到面前的女孩,他总觉得她长得有点像“小沙织里”。她从钱包中挑出刚刚好的零钱,这让信一想起“小沙织里”也是属于水瓶座人型那种一丝不苟的个性。
不过,这女孩随即暴露出与善良的“小沙织里”完全不同的个性。信一伸出手想收钱,她却在还未触碰到他的手指前便丢下铜板。那种动作简直就像怕被弄脏而刻意避免接触一样。
这么一来,铜板也因此散落在柜台上,信一在捡拾的同时,那女孩快速地提着购物袋掉头就走了。
“谢谢光临。”
他说完后细数铜板,却发现少了一百圆。
此刻他的心跳漏了一拍,完了,这该怎么办?
站在手握着铜板,一脸困扰的信一面前,下一位客人重重地放下购物篮,像是在催促信一快点结账似的。
“那个,店长……”
但是店长却对他视而不见,只管快速地敲打着收银机。
信一不得已,只好在现金不足一百圆的情况下,继续打下一张发票。那个烂女人,她是故意少付钱的。之前竟然还觉得她外表看来有点像“小沙织里”,有这种念头出现根本就是大错特错。
她是像蜘蛛般邪恶的女人。是蜘蛛女、蜘蛛女、蜘蛛女、蜘蛛女、蜘蛛女、蜘蛛女……!
等到没有客人的时候,信一掏出自己的钱包,想补一百圆到收银机里去。他认为从收银机里拿钱是犯罪行为,不过放钱进去应该就没关系了。他根本没想到竟然会因此被骂得狗血淋头……。
信一一口气喝光冷掉的红茶。浪费睡眠时间回想那些不愉快的事也没用。
他点选电脑桌面的捷径,连上网际网络。
虽然刘览了几个存在“我的最爱”中的成人网站,不过他对毫无遮掩的图画已经有些倒胃口了,所以他并不太想看。即使如此,他还是习惯性地下载了有关恋女童癖、SM等图片。网站上另外还有同性恋、屎尿性变态、兽奸等图片,可是他对这些都没有兴趣,所以一次都没看过。
在所有的网页都逛过一遍之后,信一切断连线。
大概在半年之前,信一还是重度的网际网络成瘾患者。当时一天花十几个钟头挂在网络上,甚至没有好好吃饭睡觉,他当时简直就是废寝忘食地在搜寻国内外的成人网站。在每个网站中都有无数其他网站的链接,根本毫无止尽。所谓的网际网络成瘾是一种资讯上瘾症,患者很难控制自己。然而,即使只有成人网站,就算花上一百年也不可能看完所有网页,更何况每天都有新网站陆续架设、更新中。
他想起原文为实World Wide Web(全球资讯网)的网际网络,英文的原意不就是遍布全球的蜘蛛网吗?而自己差一点就被那个网缠住了。这是偶然的巧合吗?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此惧怕蜘蛛的呢?
类似被害妄想的负面思考不断涌向信一,他随即启动桌面上的“FLMask”软体。这种软体可以免费于网络上取得,也就是所諝的试用软体。此软体原本的用途是在画面加上马赛克,不过大部分的使用者应该都是用它来移除马赛克。
他在“FLMask”中,载入刚刚下载到桌面上的恋女童癖图像。……这个软体的作者好像已经遭日本警视听提出刑事告发,而且如果没记错的话,审判结果应该是有罪的。看来今后规范网络“有害资讯”的行动将会越来越积极吧!
虽然这样的想法曾短暂地闪过脑中,不过随即便遭到遗忘。他本来对这方面的事就不太关心,因为不是和自身相关的问题,想再多也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他以熟练的手法用滑鼠拖曳出一个边框,将之覆盖在马赛克的边框上。两者的框线不太吻合,马赛克的大小超出软体边框的范围,因此他叫出“Mask边框控制”的功能进行微调。
顺利调整完成。接下来必须判别马赛克的种类,应该是QO马赛克吧,因为大部分的图都是属于这种马赛克。他一用滑鼠点选QO马赛克的按键,马赛克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信一微微一笑。如果是CP马赛克的话,就得输入密码才能消除马赛克,遇到这种情况就比较棘手了。有些网页会刊登将偶像明星的脸孔接到裸体照上的“偶像拼贴照片”,俗称“移花接木照”。为免吃上官司,这种照片上的马赛克几乎都是属于CP马赛克。不过如果利用“CPPoP-Up”或“GMask”等软体,则大部分都能轻松查出密码。
图片中是个一丝不挂的白种女孩,看来顶多只有十一、二岁。可是原本打上马赛克的部分总有种不自然的感觉,他利用“左右反转”的功能来调整。这么一来,出现在画面上的图片就像完好如初一般。少女被一只毛茸茸的,男性的手以猥亵的姿势强迫着,她的脸上挂着苍白而僵硬的笑容。
在网络上公开这种图片,并在世界上无数变态男子将这些图片尽收眼底之际,这种行为已经等同于犯罪行为。这些孩子的人权何在?他脑中浮现这样的疑问。因为很明显地,如果称这些照片为犯罪证据一点也不为过。
不过如往常一般,他的思考到此戛然而止而止。自己既没有实际参与此项犯罪过程,也没有为了上付费网站而付钱给罪犯,成为他们间接的支持者。他只是一边在自的房中窥视着免付费图片,一边兴奋不已而已。根本就没有妨碍到他人,所以应该不要紧的吧!
下一幅图像就有点棘手了。虽然已除去QO马赛克了,但原本覆盖着马赛克的部分反而被分割成好几个区块。如果要把这幅图像恢复原貌,必须使用其他图像软体才有这种功能。要做到那种地步实在太麻烦了,所以他就这样先把图存下来。
他都用一种称为MO的磁片,将去除马赛克后完美的图片保存下来。近年来,电脑相关的技术革新一日千里,在和软碟片差不多大小的MO磁片中,能够储存数千幅的图像。而且大部分的MO都被广泛地运用于此用途上。只是,一旦被信一储存起来的图像,大多不会再度被叫出来了。
接下来的作业虽然都很顺利,不过大概是第五十张的图片却令人十分作恶,他因此把那张图删除。信一的身体直发抖,实在无法相信有人看到那样的图片还会开心。因为图片中央有一大块马赛克,所以下载的时候也搞不清楚那张图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张图大大地扼杀了他的兴致。他关掉“FLMask”,重新调整心情后拉出抽屉,拿出收藏了几十片的文件盒,里面存的都是电玩软体。
他能够从网际网络上瘾症中重新振作,是因为他转而迷上电玩游戏。弗洛伊德佛曾用海洛因治疗吗啡中毒患者,对信一而言,他的海洛因就等于是这些游戏软体。
他把酷似音乐CD的光碟放进电脑。电脑光碟机已经事先设定自动播放程式,所以电脑过了一会儿便开始自动读取。
画面中央出现了游戏画面。在公司名称“Imago”跑过后,接着便是“天使之丘高校”的游戏名称。文字下方有穿着水手制服和天使服饰的美少女正在对信一微笑,这是他最近沉迷的“恋爱SLG(Simulation Game)”,也就是“恋爱模拟游戏”。
信一背后大型的滑动书架上,没有任何一本文艺性质的书籍。紧密并排在书架上的只有少女漫画,以及游戏软体空盒。
如果是他特别喜欢的游戏,他会从视窗版,一直到SEGASATURN、PLAYSTATION版全部买齐,所以书架上并排着好几个相同标题的空盒。虽然内容几乎完全相同,但只要听说有些许差异,他就会忍不住全都买了下来。
之前有段时期因为电视游戏主机的游戏种类到达全盛时期,所以他主要都以必须连接到电视的游戏主机玩电玩,不过最近却已完全成为电脑的俘虏。再怎么说,电脑仍然属于高价机器,其资讯量以及画面色彩都与电视游戏主机截然不同。信一电脑的CPU大概是两代之前的老古董了,所以实在称不上什么高性能,只有显示卡及音效卡算是高价品。
他之所以偏爱电脑游戏甚于电视游戏,还有一个显而易懂的理由。
大部分电玩软体的盒装背后,都有个银色圆形贴纸璀璨地闪着光芒。贴纸上用蓝绿色的字写着“电脑软体伦理机构、未满十八岁禁止购买”。这张贴纸等于一种保证,也就是说即使盒装表面的漫画图案是多么可爱,但只要随着游戏的进展,必定会出现猥亵或变态性的影像。
虽然市面上有许多所谓“十八禁”的游戏软体,然而考虑到电视游乐器的幼龄玩家,软体盒装上顶多也只能标注“十八岁以下不建议购买”,否则根本无法生存。换言之,软体中的明显性描述也仅受此措施规范而已。在被称为“恋爱SLG”的电脑游戏中,除了极少数例外之外,大部分都被指定须标注“十八禁”的字样。现在被一般俗称为“色情电玩”的电脑游戏已成为日本固有的特殊文化,在海外也有众多乐此不疲的拥护者。
信一戴上耳机,点选电玩的起始画面,熟悉的歌曲立刻倾泻而出。他靠入椅背中,安心地吐了口气。在现实世界中,即使不愿意也必须和他人打交道,为了避免遭受严重的创伤,需要随时武装好自己。此时,他感到平时紧绷的心灵防护罩,就像是泡在暖暖的温泉中已舒缓开来了。
电脑读取着上一次储存的游戏进度。就在他正打算继续接着玩下去时,电话铃声响起。
浑蛋!是谁呀,一大早就打电话来。
他原本不想理会,电话却顽固地响个不停。很不巧地,他并没有安装电话答录机。不知道那些业者是从哪拿到他的电话的,之前答录机里总是很快地就塞满了招揽生意的留言。
“……喂。”
信一以不耐烦的声音接听电话。他想如果是要招揽生意的话,就狠狠地把电话挂上。
“你明明是个男人,怎么这么长舌呀!”
那头传来姐姐的声音。
“我从刚刚就打了好几通,都是在讲话中。”
他本来想回说因为自己在上网,不过因为嫌麻烦也就没说了。虽然没有钱接第四台,但如果能申请整合服务数位网络(ISDN)的话,那么就算上网电话也打得通了,只是他并没有什么重要的电话会让他想要作到这种地步。
“什么事呀!”
“你都是这样跟人打招呼的喔,你呀,连过年都没回来。你到底想怎样,大过年的也不回家,不是打过电话给你了吗?”
“我很好呀!”
“如果很好的话,至少要和家里联络呀,爸妈都很担心呢!”
姐姐和信一完全不同,她已经是个体态略微发福的正牌欧巴桑了。如果是双亲直接和信一沟通的话,一定都会吵架,所以最近的电话都由姐姐代劳。他只记得之前被姐姐疼爱的往事,而且在小学被欺负时也多亏她出面庇护,由于这份对姐姐的亏欠,到现在他在姐姐面前都还是不敢造次。
“唉,过去的事就算了。对了,你下次休息的时候可不可以回来一趟?”
“为什么?”
“想让你见见一个人。”
“想让我见见,谁呀?”
对信一而言,家乡没有一个人是他想见的。
“是在亲戚的公司里作行政工作的人,是个乖巧又认真的女孩喔!”
从姐姐的赞美中,就能够轻易推测出那女孩并不是个美女。信一看着在电玩起始画面中出现的女孩。
插画家用喷枪所描绘出的粉红色肌肤上没有一丝皱纹,又大又圆的眼眸闪闪发着光。
“……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吗?我讨厌相亲,一点兴趣都没有。”
“你又来了!”
姐姐的声音中带着怒气。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现在几岁了?是不是想这样闲晃一辈子呀,不是都已经二十八岁了吗?”
“我知道啦,我自己的年龄,不用你讲我也知道。”
信一畏缩了起来。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一辈子都当个游手好闲的米虫?你如果以为爸妈永远都会健健康康的,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我才不是米虫,我是个作家,现在都有用电脑写稿子……”
“什么稿子,别笑死人了。”
信一因为有好几次寄给电玩或漫画杂志的投稿都获得刊登,所以印了写有自由作家头衔的名片。他曾打算要好好地写个几篇电玩评论的文章,不过姐姐当然对这样的想法不屑一顾。
“别再幻想下去了,快醒醒吧!家里的人已经帮你安排一个工作了。听到了没?你也知道现在这么不景气,原本是要裁员的,结果还特别为你……”
他的手由于怒气而稍稍颤抖着,但他却丝毫无法反驳。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各种想法在他脑中打转,他却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
信一长长地吐了口气后放下话筒。他有一阵子就这么紧张地等着,深怕姐姐会再打电话过来,然而电话却再也没丽过。
情绪已经荡到谷底。他想尽快进入神圣的电玩世界,把所有的事都忘掉。他这辈子唯一所爱的只有电玩主角“小川村纱织里”。
他打开喇叭,点选游戏的起始画面,电脑立刻奏出主题曲“School Days”。光听歌就几乎让他掉下眼泪,这真是让人放心的一刻。
02
School Days,再一次,希望与你共度。胸口兴奋激昂,在那个季节之中,在这个没有争夺、忌妒、痛苦的世界中。
School Days,再一次,期盼你的到来。梦想将实现,在往教室的途中。重要的是真心,仅此而已。
School Days,啊,造访大地的这 6bb5." >段奇迹时刻,穿着制服的天使们正等着你。在那放学后的图书馆、蝉儿鸣叫的游泳池、文化庆典的校园中。还有,傍晚的校门口。..
一定存在于某处。Aime,another place.天使降临的地方,那就是天使之丘高校。
03
虽然用滑鼠点击后就可以直接开始游戏,不过信一却听完整首主题曲,他不管听再多遍都会深受感动。令他百思不解的是,这么棒的歌为什么没有在畅销排行榜上呢?暂时沉醉在歌曲的余韵中,他用滑鼠点击隐藏部分指令的画面,主题曲又再度从头开始。他这次也是听到最后,才终于开始游戏。
虽说是电玩,但是因为画面中出现的是事先设定好的对白文字,所以大部分的时间只要机械式地用滑鼠点击就可以了。有时候虽然会出现三个选项,不过如果随便选是不行的。为了把游戏玩到最后,必须随时作出正确的选择才行。
信一以前已经在网络上找到名为“天使之丘高校·完全攻略网页”的网站。已经“破关”的人已经整理出一览表,教其他玩家在什么地方应该选择什么样的答案。
信一已把那张一览表列印出来,保存在电脑旁的文件夹中。之前玩的时候都不是很顺利,这次他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相信一定可以将“小沙织里”手到擒来。
他让游戏载入上次储存的资讯,这样就可以接续上次的进度继续玩了。当他到处寻找“情色电玩”的相关网站时,他发现了一个网站可以直接下载游戏的储存进度。也就是说只要载入从那个网站下载的资讯,就可以自由地从游戏的任一阶段玩起。如此一来就能够立刻享受到只有优胜玩家才能看到的色情图片,不过这样一来打电玩就没意思了。
画面中,游戏主角的男孩为了和其他人碰面,在校园或城镇中徘徊。在他把游戏灌进电脑时,已经先把主角的名字改成“荻野信一”。
‘信一——。早安——▼’
轻快的弦乐奏出清爽的背景音乐。在早晨的上学途中,穿着短裙的女高中生向“信一”打招呼。她是椎名由美,自始至终心中只有主角一人,是个很可爱的女孩,不过可惜的是,这个女孩并不是主角的真命天女。当画面上出现▼的符号时,用滑鼠点一下,下一句对白就会出现。
“说什么早安呀,就是因——为——你,害我昨天都睡眠不足呢!▼”
现实中的他不曾如此流利地和女孩子交谈过,不过他却完全不会感到不自然。现在的他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高中男生,并且已经完全融入班级生活中,还是女孩们注意的焦点。
‘为什么是我害的?▼’
‘为什么?昨晚打电话来的是谁呢?▼’
‘但是我——,无论如何都想找个人说说话嘛!▼’
‘为什么非得是我呢?▼’
‘对不起,对不起。你看嘛,要找一个身边看起来很闲的人,我只能想到你而已。▼’
‘你说的是什么话?▼’
……。他点击着滑鼠。
对话持续进行着。信一一下子将现实世界的事抛诸脑后,一头栽进故事情节中。
‘荻野、由美,怎么啦?▼’
“小川村沙织里”在校门口等着他。她用两手将包包环抱在胸口,遮住大部分的上半身。‘人家不来了啦!你看啦,信一他一大早就在说一些有的没有的……。▼’
然而,信一已经没有闲情看由美的台词了,他完全被“小沙织里”所吸引。
他一口气将烦人的对话视窗删去,专注地欣赏“小沙织里”惹人怜爱的样子。
二十八岁的荻野信一,爱上了住在二次元世界的美少女。对他而言,说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的恋爱也不为过。
“小沙织里”……。信一低声呢喃着,不过因为戴着耳机,所以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明明就靠得这么近,为什么就是碰触不到你呢?
他叹了口气后,又回到对话视窗。和现实世界不同的是,游戏里的上课时间一会儿就结束了,马上就到了放学后的时间,接下来选项出现了。
1、约小沙织里周日出游。
2、约小沙织里两人单独出游。
3、回家。
他一度不知该选1还是2,看了之前储存的一览表后,好像约她周日出游才是正确答案。当他点选1时,出乎意料地“小沙织里”的图片马上变成动画,对他嫣然一笑,而且还有声音说着。“好呀!我们就一起约会吧!”
她本人的声音(?)取代文字在耳机中响起,背景音乐乐也随之转为高亢。信一感到简直就像是一位真正的女性答应要和他约会一般,不,是比这更为福的感觉。由于她是女主角,所以要获得“小沙织里”的芳心是难度最高的,和她约定首次的约会已经花了他不少时间。
只要成功约到她,这一天就不会再遇到“小沙织里”了。其实原本可以直接回家的,信一却有别的策略,他决定暂时留在学校中。于是,穿着水手制服、将金发绑成马尾的双胞胎出现了,那就是美歌&绘琉。
其实,这对双胞胎关乎着玩家能否攻陷难度最高的女主角。虽然穿着制服,和他们一起上课,美歌&绘琉却是一对天使。
‘信一,你在作什么?▼’
‘我在等你们呀!▼’
‘咦?小沙织里呢?▼’
‘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算了。▼’
这两人总是同时说话,所以实际上和一个角色没什么不同。
从名字就可以很清楚知道美歌&绘琉其实是天使。因为她们的名字很简单地就叫做炽天使(最上级的天使)美歌&绘琉。在美歌&绘琉出现的场景中,背景音乐也会刻意转换成管风琴之类的声音。
1、约她们两人单独出游。
2、从她们那探听消息。
3、回家。
信一毫不犹豫地选了1。
如果能借着和她们俩人单独出游(也许应该说三人单独出游比较恰当)的次数,而加深她们对自己的好感的话,那么在关键时刻她们就会成为撮合自己和女主角在一起的守护神。他当初故意不看“攻略网页”就直接玩,所以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不过若少了天使的协助,是不可能在游戏中获得最后胜利的。
信一请美歌&绘琉吃鱼子酱汉堡(现实中真有这么恐怖的速食店吗?),逛街时也负责提东西,最后还请她们到KTV去歌唱。(美歌&绘琉唱的都是赞美歌。)
‘今天真是谢谢你,让信一花了好多钱呢!▼’
‘没什么啦,都是些小钱。▼’
‘一直让你提东西,你也累了吧?▼’
虽然美歌&绘琉一反常态地向他道谢,不过毕竟是在游戏中花的钱,信一一点都不觉得心疼。然而在疲累这一点,也许正如美歌&绘琉所说的吧!当他埋首于电玩中时,现实世界的时间飞快流逝,不知不觉已经接近中午了。他眼睛的焦点已经无法集中于荧幕的图片上,虽然今天不用到便利商店上夜班,不过还是暂时告一段落比较好。
他将今天的游戏进度储存之后,就结束游戏。
之前极度恶劣的心情变得更糟了。他从难度较低的角色逐步挑战,至今投注在这个游戏的时间已经超过五十个小时以上,很快地就可以将真命天女的“小沙织里”手到擒来。身体已持续出现眼睛疲劳及肩膀酸痛的现象,不过今天应该能够好好地睡个觉。
即使如此,一结束游戏后,寂寞的感觉立即涌现,总觉得就这样关掉电脑有点可惜。
虽然肉体要求着早点睡觉,他却再度试着连上网络。查看电子邮件信箱,果然不出所料,他没有接到任何一封信。接着,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要作什么,所以就去看看有名的Microsoft星座占卜。画面中出现“顺利的一天,有个女性偷偷地暗恋你”的预测。
由于才浏览过一次“我的最爱”里的成人网站,所以他决定随意利用搜寻引擎搜寻网站。
他刚开始试着用“川村沙织里”搜寻。搜寻引擎会在登记的网站中,自动搜索部分符合或完全符合关键字的网站,并将之一一列出。结果,符合的网站有几十笔,全都是电玩相关网站。大略地瞄了一下,除了之前曾点选过的网站外,并没有什么新的网站。
这次,他试着输入“美歌&绘琉”。
网站数量比刚刚少,搜寻结果所列出的网站也几乎大同小异。不过在前十笔中,他看到一个不熟悉的网页名称。
“地球(Gaia)的孩子们”。
他本来以为是新电玩的名称,不过读了说明文字后才发现不是。
“你是否察觉到,自己正被伤害着呢?生活在现代社会中,我们的心灵每天都被称为压力的锉刀磨损着。当你满布伤痕的心灵终于受不了而悲泣出声时,请试着想想。想想我们大家都是地球(Gaia)的孩子。守护天使……”
信一扑哧一笑,想来这多半是宗教或自我改造讲座之类的网站吧!有哪个笨蛋会被这种文句吸引,而自动上钩呢?
而且现在都是什么时代了,名称中还用“地球(Gaia)”等字眼,这种品味真是无药可救。他从以前开始就对异常现象、奇幻之谜、“新时代科学”等很藏书网有兴趣,不过却强烈厌恶一些激进的新兴教派。
他原本想直接下线,不过脑中却忽然出现一个疑问,为什么这个网站会和美歌&绘琉有关系呢?
稍微进去看看,嘲笑一下他们也好。信一点选了进入“地球的孩子们”的链接。
荧幕画面转为淡砖红色的网页背景。奏出的背景音乐听来像是安详的八孔直笛音色,可能还有风琴或手风琴。接下来的声音,则像是两只吉他的弹奏。那旋律与快节奏的“天使之丘高校”主题曲大异其趣,奇妙地渗入他的心底。
画面上出现介绍的文章。开头部分和他在搜寻引擎上看到的说明文字一样,接下来则是标题“地球的孩子们”。
有图片的部分如往常一般较晚才显示出来。他原本焦躁地等待着,结果一看到眼前出现的是身着天使服饰的美歌&绘琉,又开心了起来。两人都将手放在背后,歪着小脑袋微笑着。那是美歌&绘琉在游戏中对玩家伸出援手时的电脑图片。
咦,这个人是不是知道这款电玩呀,看来好像该对这个网站的搭设者另眼相看了。
网站内容本身并没有为他带来太大的感动。看来看去都只是一些地球环境、现代人的压力等无聊的文章,有提到“美歌&绘琉”的文字也很敷衍地仅出现过一次而已。果然好像是某种自我改造讲座,或以“心灵治疗”为目的的小组座谈类的东西吧!若一不小心被吸引过去的话,钱包可能就要大失血了。
往下卷动长长的文章,又出现了好几个美歌&绘琉的电脑影像。他几乎无视文字的存在,只是纯欣赏图片,不断地往下看去。终于来到了结尾的部分,结尾写着一周有三次的机会可以和站主在网上聊天。所谓的网上聊天就是在电脑画面上,以文字聊天,也可能数人同时参与谈话。信一心里想着,如果真的闲得发慌的话,今晚看看他们对谈的情况也好。
信一伸伸懒腰,接着就切断连线并关机。
他又再度被难以言喻的不安及压迫感所包围。每当从假想世界回到现实世界时,一定都会有这种感觉。早一秒也好,他只想尽快完全失去意识。在这个世界中,根本没有随时保持清晰意识的必要……。
信一的体质并无法接受酒精,他只好就着可乐咽下小小的淡紫色锭剂,然后钻进嘎吱作响的潮湿旧床铺中。
在黑暗而混沌的环境中,却让人感到温柔、舒适的睡意如同往常一般地迎接着他。
第五章 亲切者
01
电话铃声响起。
早苗茫然地望着电话上闪烁的小灯,是从外线直接打进来的,是谁呢?好友都会用手机或电子邮件和她联络,其他人的话应该会打医院的代表号才对。会直接打这支电话的也只有高梨而已……。
光想到这,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了。
事情都已经过了两个月以上了,她到现在却连重新振作的第一步都还跨不出去,也许自己将从此一蹶不振吧!那些好友所说的“时间将会解决一切问题”的鼓励,对目前的她而言只觉得无比的空虚。
刺耳的铃声持续高鸣着。
该不会又是杂志要来采访吧!只要这么一想,她就连拿起话筒的力气都没有了。
为什么全日本的电话铃声都一样呢?之前使用转盘式黑色电话的时期也是,电话铃声全都一样,大概是达统一规定的吧!
她一边茫然地想着这些事,一边听着电话铃声响了十次。即使如此,对方好像不打算就此罢手,早苗认输地拿起话筒。
“喂……”
“是北岛早苗医师吗?我是福家。”
她有一会儿搞不清楚对方是谁,之后才恍然大悟。他不就是主办亚马逊调查计划的报社记者吗?高梨去世没多久,他曾经来采访过她,不过就仅此而已。事到如今,他还想作什么呢?“喂?”
“啊,是的。”
“我是福家。”
“喔。”
“你……没事吧!”
福家的声音中透露着担心。
“没事。”
“我能够了解你的心情。不过高梨的事,我认为你不用太过自责。这都是因为一些不可抗力的因素,才会……。”
“谢谢。”
不可抗力、最好别太自责,她回想起接受警察讯问的情况。
……这么说来你是什么都不知道罗!你为什么要把安眠药放在抽屉里呢?如果是自己用的话,那未免太多了点吧!那真的是不少耶!而且在管理上是不是也有问题?这样不是明显违反医院的规定吗?医师,你是不是之前就偷偷地分给别人了?我说的是那些药,那些安眠药啊,一定是偷偷地不知道给谁了。而且,高梨先生应该是以前就知道了..吧!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怎么会知道上锁的抽屉里放着药呢?喂,医师,是不是该对我们说实话了?
……你也应该知道,身为一个掌握病患生命的医师,捏造事实是无法把事情解决的。你了不了解呀?现在死了一个人了耶!还是因为你身边不断有人去世,所以早就习惯了也不一定。不过如果是因为你而死了人,那你说这种话是行不通的啦!请你也稍微为死去的人想一想,怎么样呀?
“早苗医师读过后,想请教一下你的感想,这样讲可能有语病,应该是说你对文章的看法。”
福家不断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请问……”
“什么?”
“你说读什么……”
“就是高梨先生的作品呀。”
“哪一篇?”
“你没在听吗?”
“唔。”
面对这样的反应,福家感到很愕然。
“就是刊登在《灯台》的短篇文章呀!昨天已经开始贩售了。”
“你是说高梨的短篇文章被刊载在《灯台》里?”
“……我不就是这样说的吗?”福家有点不耐烦地说。
最近二、三年,在一般小说杂志中已经几乎看不到高梨的作品了。即使如此,周刊杂志或电视耸动的报导角度还是将高梨的死,视为过去当红作家的异常自杀行为。话虽如此,杂志决定刊登高梨的作品,还是他死后头一遭。
《灯台》是老字号的纯文学月刊志。从过去“灯台新人奖”的得奖名单看来,也有许多目前相当活跃的当红作家名列其中。不过她曾听高梨说过,随着纯文学逐渐不再受到读者的青睐,最近的实际销售数量已经掉到和同人志差不多了。
高梨只要一完成新作品,应该都会将原稿送给以前合作过的编辑。本来应该被冷冻起来的原稿,应该也是因为这次事件才会这么快就被登出来的吧!
“那篇文章的标题是什么?”
事到如今,那已经成为高梨最后的作品、最后的遗作了。不管是什么原因,这些文字可以被出版都让她感到欣喜。然而,福家念出的标题却让她大吃一惊。
“不对,好像念错了,我看看……”
“算了,我会看的。”
“方便的话,要我用传真传给你吗?”
“不用了,我自己去买好了。”
早苗放下话筒。虽然她对福家那样说,她却忽然对阅读高梨的遗作感到恐惧。不过既然知道了这个消息,那么当然没办法装作没这回事。而且,高梨一定也希望她能够读那篇文章。
“我一定要看,因为那毕竟是高梨最后的作品。”早苗出声说着。
决定了,等中午休息时间就到书店去买《灯台》。
虽然只是简单地订下一天的目标,但感觉那股干劲好像又回到了身上,不努力打起精神来是不行的,这也是为了安宁病房的患者。他们虽然身处于严酷的逆境中,却还反过头来为垂头丧气的早苗担心。
早苗最近觉得,和他们谈话后,得到慰借的反而是自己。
02
万籁俱寂。一看时钟,已经过了深夜一点。早苗伸伸懒腰,揉揉模糊的双眼。她盯着天花板,那附近是高梨曾见到天使幻影的地方。
桌上放着一本翻开的月刊。中午休息时间到书店一看,只剩下一本《灯台》。就像小时候买到喜欢的书一样,在回家的路上她都把那本杂志抱在胸前。
她举起盛着波尔多葡萄酒的酒杯。从高梨自杀后,这段时间若不借助醉意根本无法入睡。后来身体状况逐渐恶化,她自己经由触诊得知,肝臓已经肿胀起来了,所以这两天她都忍耐着不去碰酒。不过,她觉得今晚非得喝酒不可。
她的目光再度回到高梨的小说,标题为《Sine Die》。她刚刚查阅英日辞典得知“Sine”这个字好像源自拉丁文,意思是“无限期地、最终地”。
文章内容与她想像的大不相同,大概可以勉强称之为以死亡为主题的幻想小说。全书没有所谓清晰的脉络可言,自始至终都是以第一人称诉说着对死亡的异常憧忆。即使早苗之前已经完全熟读过高梨的作品,自认已彻底了解他身为作家的思考模式,然而读后也不禁感到讶异。
其中最让人觉得异常的是,其中的用字遣词与高梨之前作品中反复推敲的严谨端正文句相较之下,简直像是出自他人之手。全文表现出令人迷惑的独特节奏,同时却也莫名地让人无法抹去支离破碎的感觉。
文章开头这样写着。
果然,还是只有死亡一途了,如果要消除对死亡的恐惧的话。
《死亡无法解块任何事》等,都只是些空洞无比的标题。只有死亡,才是对所有问题最终地、决定性的解答,不是吗?
03
这是全文主题,另一方面可能也呼应着标题吧!然而,这些话语如果是高梨在历经无数的苦恼,好不容易所得出的生死观的话,那未免也太悲哀了。
早苗翻阅杂志看着最后作者的独白部分,这里就是问题所在。
所谓的涅槃就是吹灭的意思吧!生日快乐!可悲的蛋糕被插满蜡烛,其上如同豪猪身上的针而耸立着的烛火,因为小小的气流而摇曳熄灭。象征性地吹熄自己生命之火的那份喜悦,如同即将射精前,窜上脊椎的战栗。终于,走到这一步了。回想起来,这一路还真是漫长,就这样一步步迈向了死亡。会不会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安心呢?生日快乐!人们之所以庆祝生日,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吧!刚出生到这个世界时,婴儿什么都不顾地嚎啕大哭,从那一刻起,我们所有人都以度日如年的心情焦急地等待死亡吧!等待战斗的结束,等待马拉松的终点,等待解放的瞬间,等待永恒的回归。每个人的心中即使暗自兴奋,外表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持续等待着,就像是内心渴盼男色的尼姑一般。
大家已经完全忘了吧!之前,真的是很久之前,有个开朗的少年写下一封平静的遗书,纵身跳下华严瀑布。不过,他一定也隐约地了解到了类似极度悲观等同于极度乐观之类的道理。这话的意义并不是指受虐狂,而是真正适用于我们目前的情况。
令人再三扼腕的是,只有活着的时候才能感受到死亡的喜悦,这听来是种极似是而非的理论。要在贴近死亡时,才能感受到生存的喜悦。你认为活着就一定开心吗?想想看吧,至少在你还活着的时候,哈哈哈。我是说假如喔,假如你永远死不了的话,会怎么样呢?假如在黑暗、寒冷,而且空气稀薄的宇宙中,依然必须永远保有意识的话,会怎么样呢?
比起这个,还有其他的故事发展着。假如必须一而再,再而三的轮回转世成为一些莫名其妙的生物的话,会怎么样呢?
天国在冥王星与海王星中间的彗星云层中心,在那里紧密地排列着许多门扉。虽然我没看过,不过一定是这样没错,一定是这样的。我们死后终获自由的不灭灵魂,为了重生,必定会被强制带到其中一道门去。前世是穿过袋形动物门,今生被吸进毛颚动物门。下辈子是栉板动物门,下下辈子则是须腕动物门在等着,再来呢?大概是星虫动物门,或诸如此类的生物吧。你没办法想像那是些什么生物?这样呀,门打开时会吓你一跳吧!哈哈哈。什么,想变成鸟在天空中自由飞翔?有梦想真好呀,不过,你有想过这世界上有多少生物吗?你有变成脊椎动物的运气吗?这可不是大家买乐透瞎起哄唷!这可是有着令人发狂的准确率喔!
啊,话说回来,你该不是脊椎的特殊部位癖好者吧?那这个怎么样呢?这种事总是要讨论的,如果觉得最低限度是“脊椎”也好的话,第一志愿是海鞘,第二志愿是玉柱虫,第三志愿是蛞蝓,怎么样呀?哈哈哈。
转世成为这样的生物后,就毫无思考能力,只有感觉的意识、盲目的欲望、机械性的反射、 4ee5." >以及痛苦,无止尽地持续下去。只管在黑暗中,蠕动、蠕动、蠕动,然后死亡。因痛苦而翻滚、翻滚、翻滚,然后被吃掉,又或者是爬行、爬行、爬行……。已经很明显了吧!永远的生存,和永远的死亡,何者比较好呢?
不过,大家可以不用担心。什么来世、灵魂,都只是死亡恐惧症患者的呓语罢了。我们充其量不过是基因造就出的机械而已,寿命顶多只能维持到电池耗尽为止。看吧,这样就没事了,恶梦远离了吧!来庆祝吧!庆祝生而为人的幸福,乐趣才正要开始呢!
来想想死亡吧!来想想注定好的死亡吧!来想想死亡从遥远的那头,像只乌龟发出沉重的脚步声缓缓走近。(只是,还是要注意一点比较好,一不小心撇见它的话,可能龟壳的洞中会忽然喷出火来,它还会一边回转飞过来呢!哈哈哈。)
就是这么一回事了。既然无法决定自己的生日,至少自己的忌日要自己决定吧!在一切都还不会太迟之前,在乌龟飞到面前来之前。不过,就直接跳过上吊吧!死亡时间只有一刹那的话,未免太可惜了。这是最初也是最后,是人生最重要的大事呢!话虽如此,太痛的话也会让人精神无法集中。不如一手握着装有纯麦威士忌的酒杯,一颗一颗地慢慢咽下安眠药,这才是潇洒的方式吧!在进入梦乡的前一刻,请享受朦朦胧胧的意识状态。一直到对死神的欲望高涨、口中溢出唾液、瞳孔充血、脑袋因对死亡的渴求而沸腾,即将爆裂的前一秒为止。然后,记得要试着在稀薄的意识之中确认,确认生与死真正的境界。在从明到暗毫无间断的移转过程,存在论的睡意之中。
这就是最后一刻吗?还是刚刚才是最后一刻呢?即使是现在,意识已经消逝了吗?这就是了吗?方才吗?这次才是吗?此时?方才?还是……?
光是这样想像,就令人心醉神迷呢!就这样,感到整个身子都兴奋得打起颤来了呢!对于死亡,一定要彻底品味到最后一秒,吃干抹净到最后一秒才行。这才是生而为具备思考能力者的特权,也是我们忍耐着活下来的代价。
不论如何,这都是人生最高级的奢华。非得彻底耗尽自己的生命不可,这才是终极的快乐呀!哈哈哈。
04
早苗觉得继续读下去只会让自己更难过,所以闭上了眼睛。
不论是任何人,都具备死亡爱好症(Thanatophilia)的因子,而非死亡恐惧症。“越怕越想看”的习性根植于灵长动物的本能中。因为不仅是没头没脑地远离危险,实际去一探究竟的行为,最后也提高了灵长类动物的生存率。虽然在我们的眼中,战战兢兢地接近蛇型玩具的猴子看来很滑稽,不过它只是在实践合理性的实验战略罢了。
因此,我们一方面虽然想要远离恐怖的事物,另一方面又强烈地为其所吸引。恐怖电影会有这么多死忠影迷也是因为如此。此外,虽然其中的效果尚未被清楚证实,不过广告业界从以前开始,为了吸引人们的目光,常在广告中融入死亡暗示之类的要素,而一般也认为此举确实有效。例如在游乐园的图案中,如同错觉画似地画入四散各处的骸骨等手法。虽然性方面的刺激效果较为明显,然而据说人类在潜意识中对恐怖等相关事物,会出现较佳的反应。
然而,“越怕越想看”的习性说到底只是恐惧的另一个面相。
早苗怀疑,高梨本身可说是死亡爱好症的行为,是否也是死亡恐怖症转型后的表现。她的解释是,他是否因为对死亡产生太过于强烈的恐惧,所以表现出来的反而变成像被死亡迷住了一样。
然而,她这样的想法在读过《Sine Die》之后,已经被彻底颠覆。那篇文章让她不得不承认,高梨果然还是因为纯粹的喜悦而追求死亡的。这是在末期疗护线上工作的早苗,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的心理状态。到底是什么样的魔术能够让死亡恐惧症一百八十度转变成死亡爱好症?
死亡恐惧症最麻烦的地方在于,它就如同艾滋病毒一般,多数人一旦沾染上身,就一辈子都逃不开它的纠缠。当然,患者有时可能也会感到情况好转,心境就像是豁然开朗一般,会有类似“就是因为人生苦短,所以非得有意义地过生活不可”的想法,他们还可能以清爽的脸庞诉说着自己已经全然摆脱死亡的恐惧。不过即使是这种时候,死亡恐惧症也绝对还没有被消灭,而只是静静地潜伏在意识的深处罢了。然后等到你的心灵疲累不堪,遭受严重创伤,或者甚至是有任何的引爆点出现时,就会从心底再度浮现。这样的情况已经超越了比喻层面,与HIV诡异得相似。对于死亡的恐惧与其他恐惧根本的不同在于,人类不可能彻头彻尾习惯死亡,也不可能完全克服对其的畏惧。
即使如此,高梨在现实中还是根据《Sine Die》中所写的方式自杀了,就如同享受着死亡一般。如果说是有死亡恐惧症的人,这点是绝对学不来的。这到底要如何解释呢?
早苗勉强自己再重头读一次这篇奇异的短篇小说。她还是有个疑问,或许他的死亡恐惧症确实存在着。一直以来,他对死亡表现出异常的关注及执着,不就是因为他的心灵深处依旧存在着恐惧吗?果真如此的话,也许他是一直都恐惧着死亡,却用尽各种方法硬要将那股恐惧压制住。譬如说,像是借由快感来掩饰恐惧等。
第一个浮现在早苗脑中的是麻药。即使是在安宁病房中,为了减轻患者的不安,有时也会以镇定剂或抗不安剂为处方。然而,这世上并没有什么药物能够完全消除人类对死亡的恐惧。就算大量使用古柯硷、海洛因、麻黄硷、或天使尘(PCP)等,是否能有如此效果也让人质疑。
但是,若他从亚马逊带回某种陌生的麻药,具有难以置信的强烈药效,那么又会如何呢?假设当他每一次忍受不了对死亡的恐惧时,就借由麻药达到恍惚状态,搅乱心志的话呢?而且,如果他在不知不觉中逐渐创造出类似超越单纯嗜好,完全沉溺于死亡的兴趣的话……。
早苗苦笑着。有时候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楚脑中想的到底是臆测或妄想。她甩甩头,目光又回到月刊。显而易见地,《灯台》对于要如何处理高梨这篇作品也十分苦恼。被委托解说的文学评论家,也似乎是困惑掺半地写道“被死亡附身”这样的字眼。也许,这句话就是正确答案。
然而,在彻底消逝之前,他在这部作品中到底是想说些什么呢?
早苗的耳里,回想起福家在电话中的声音。他起先见到《Sine Die》的标题时,好像只看英文就直接念出声来。
简直就像是标题要传达给所有读者的讯息一般,若不管所谓的音标直接读的话,读音就和日文“死吧!Die”的命令句读音一模一样。
高梨的狭小楼层位于电车中央线的四谷车站,往东步行约十分钟路程的地方。
早苗抬头望着贴有白色瓷砖外墙的狭长五楼建筑物。在这有太多的回忆,而且楼上还是高梨自杀的现场。她原本并没有打算再回到这儿来的……。
早苗搭乘小型 7535." >电梯到了五楼,因为在电话里是约在工作间见面。
在早苗敲门之前,门就开了。在那站着一位年轻女性,她的头发全塞进鸭舌帽中,穿着一套白色运动服。她见到早苗,就打招呼说着。
“是北岛早苗小姐吧!我是之前打电话给你的锅岛圭子。”
早苗沉默地点点头。
早苗想起这个女子在彻夜的告别式中,身着丧服的样子。她那时一边安慰着崩溃地嚎啕大哭的母亲,一边坚强地向接踵而来的吊唁者致意。那是早苗第一次见到锅岛圭子,同时也因此对她留下了坚强刚毅的印象。
“请进,我才刚开始整理哥哥的遗物。”
锅岛圭子靠向一边,招呼早苗进门。
和高梨吵架分手以来,这是她第一次走进这里。早苗怀着奇妙的心情环视着这个熟悉的地方。她真无法相信,这房间的主人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我父母原本也说要一块来的,不过我的母亲病倒了,所以就由我来负责处理哥哥的遗物。”
虽然圭子现年二十七岁,但其能干可靠的外表甚至让人感觉不到她其实比早苗还年轻。
“爸妈说可能的话想把这栋楼卖掉,因为毕竟是出过那种事的地方。虽然时间相当匆促,不过我们已经请业者下个礼拜就把这儿的家具和工作用品一起搬走。所以,今明两天必须把要留下来的遗物整理好才行。真对不起,假日还对北岛小姐提出这种无理的要求。”
“别这么说。其实说真的,我也没那个立场拿什么遗物的。”
“哥哥他之前常提起你。”
圭子微笑着。她是个肤色白皙、圆脸的典型日本美女,不过长得却不太像高梨。
“虽然我们兄妹俩年龄相差很远,感情却很好呢!可以说是无话不谈。虽然我结婚后就一直没有机会见面,不过偶尔还是会通电话。”
高梨是怎么说自己的呢?这样的念头才刚浮现,圭子就抢先一步告诉她了。
“他常常像个热恋中的人,谈你谈个没完,累死人了。他说北岛早苗小姐你是个很棒的人,而且他还说你不仅漂亮又聪明,还很善良,没办法对别人的不幸视而不见。”
早苗垂下视线。
“他太夸我了。”
“才没这回事呢!哥哥他嘴巴很毒,很少会称赞别人的。像我的朋友都被他贬的一文不值呢!”
若继续沉湎于回想高梨的谈话中的话,心情似乎会越来越沉重。于是早苗脱下上衣,动一动身体,这么一来应该多少可以稍微排忧解闷吧!
“那我们开始吧!高梨的东西可不少呢!特别是书籍之类的东西。”
“啊,不过,哪有让北岛小姐帮忙的道理呢?我只是想请你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想留下来作纪念。”
“请让我帮忙吧,如果不麻烦的话。”
圭子露出微笑。
“真不好意思,那就劳烦了。其实我丈夫因为要陪客户打高尔夫球没办法来,我一个人正愁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早苗望着房间。当圭子拉开抽屉,看见堆积如山的磁碟片时,好像不知该如何处理。现在也没办法一一确认内容了,所以只好暂时先收到瓦楞纸箱中。
“你到书库里看过了吗?”
“还没有。我是第一次到这儿来,你说的书库在哪呀?”
早苗打开工作间里侧的一扇门,并打开电灯开关。
“这就是了。里面通道很窄,所以一次只能进去一个人。”
高梨书库的通道宽度不足一公尺,并以L型环绕着工作间。书库的地板及墙壁是没有任何加工的裸露水泥,里面挂着未加灯罩的灯泡作为照明,塞得满满的书籍都顶到了天花板,这里的书籍数量恐怕可以媲美书店了。
“这些,该怎么处理才好啊?”
圭子探头看进来后,就发出像是拿它没办法的声音。
“如果要全都处理掉的话,我想可以捐出去,不过里面应该有几本较稀有的书才是。”
“不过,我们应该没那种时间慢慢去找了吧!”
圭子走进书库时的表情,像是后悔自己之前的预估太过天真一样。她一边侧身走在狭窄的通道,一边掠过那些书的书背。
“除了小说外,好像也有不少很艰涩的书,像是哲学、心理学之类的,看来好像只有捐给图书馆了。另外好像也有很多自然科学方面的书,好像是图鉴吧!咦?这是……”
圭子的声音乍然而止。
“怎么了?”
圭子走出书库时的神情有点僵硬。
“发生什么事了?”
“唔,那些东西,我不太想看……。”
她没再继续说下去。早苗走进书库,想一探究竟。
她立刻了解圭子发现什么了。L字型的转弯处有一个位于最里侧的书架,那个书架上排列着大量的录影带和大开本的书,看来都像是全新的,与其他书籍比起来似乎都是最近才买进来的。
书架上方排列着刊有丰富照片或图片等的法医学书。她接着将目光移至书架中段,早苗皱起了眉头。在那收集了大量以“死”为主题,而且都是些被归类为“泯灭人性的书籍”,完全以兴趣为首要考量的书。另外在书架下段,还排满了恐怖录影带。从标题看来,大部分都是些血肉横飞、异常残酷的影片。这些东西根本就不符合高梨生前的形象。
早苗一走出书库,圭子便低声道。
“真不敢相信哥哥现在竟然会看那些东西,我以前所认识的哥哥是最厌恶残忍或怪异恶心的东西的。”
“唔,我能了解。”
早苗慎重地选用词汇。
“不过,我觉得高梨从亚马逊回来之后就有点不一样了。”
“为什么?他在那发生了什么事吗?”
“这我也不清楚。”
圭子似乎因为哥哥死后首次呈现在她面前的另一面而震惊不已,之后话就变少了。
最后她们决定把大量的书籍卖给旧书店,而最里侧书架上的书,则是看都没看就决定直接处理掉。两人在之后的一段时间中,就一直忙着把最里侧书架上的大量影带、图鉴等搬出来,并默默地将那些东西装箱。光是这样,就整理出六箱的中型瓦楞纸箱。
“这些要怎么办?”
“先送回老家,之后再找地方看是要烧掉或当垃圾丢掉。”
圭子好像连看都觉得厌恶一般,背对着纸箱说着。
“不过,哥哥自己的书好像很少耶!”她边环顾房间,边这样说道。
“本来想拿几本回去的。”
早苗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地说:“……这附近有个仓库,他的书现在应该都放在那。”
“咦,是这样的呀,我都不知道有这回事,那也应该到那去看看了。”
圭子刚想站起身,就被早苗阻止了。
“如果可以的话,让我先去看看那里有多少书吧!”
“不过,这……”
“那地方有点难找。与其两个人去,不如分头进行,也许可以早点整理完。”
早苗很快就找到仓库的钥匙。她趁圭子尚未改变心意之前,便拿着钥匙离开了高梨的工作室。走快一点的话,到仓库大概要花十五分钟左右。初夏所吹来的风虽然清爽,早苗却已经稍微冒汗了。
虽然空调应该有在运转,进仓库时,她却还是感到一阵微微的霉臭在空气中飘荡。
高梨的书和防虫剂一起塞在印有仓库公司名称的瓦楞纸箱中。而那些纸箱则被整齐地排列在钢架上。这么庞大的数量,恐怕旧书店也不会来收吧!这里的书大概也只能任其在此腐朽了。
早苗一边确认纸箱的数量及内容物,一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太过杞人忧天了。她本来是不忍心见到圭子受到更大的打击,不过在这里好像只有高梨自己的著作而已。
然而当她见到最后一列架子深处的三个瓦楞纸箱时,便开始觉得可疑了。因为纸箱上完全没有载明书名等任何资讯。
她打开纸箱一看,其中满满的都像是简易装订机所制作的平装书。从书背的文字看来,似乎是外文书。她抽出其中一本看看,内容和工作室的书一样是相片。然而,其中惨烈的画面却是工作室的书籍无法望其项背的。那全都是些被残忍切割、焚烧溃烂的死尸照片,其中大部分看来像是东南亚人种,还有少数孩童混杂其中。
由于一阵反胃,早苗马上合上书本。就算是法令再如何宽松的国家,也无法容许这样的书合法贩售吧!她大略看了看其他的书,内容都大同小异。
第二个纸箱中则塞满了VHS影带。影带盒装上可见《Real Murder1,2,3,4》、《True In fanticide1,2》、《Super Snuff Series1,2,3》等手写文字。
当她看见第三个标题时,已经能够大概勾勒出内容了。她曾听说过黑市里有在买买一种记录着杀人实况,被称为Snuff Video的录影带。而且,那些影片并不是偶然拍摄到的,而是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制作录影带而犯下的谋杀实况。
高梨恐怕是利用网际网络的邮购方式,买到这些录影带的吧!付钱买这些东西,等于是间接鼓励杀人。这么简单的道理,他没有理由不清楚。与其说她是因为被背叛而感到悲哀,不如说她无论如何都不相信现实中的亲眼所见。
她打开最后一个纸箱。在数盒影带旁有个透明塑胶袋,袋中装着一本活页册。
那是什么呢?早苗从塑胶袋中取出那本活页册。活页册和日本常用的二十孔活页不同,只有五个钉环,其中钉夹着以英文打字的纸张。纸张的右上角注明着日期,看来像是日志的体裁。活页册的纸张已经变色了,而且像是曾经湿了又干地粗糙而发绉的纸张。其上到处可见像是烧灼所留下的斑点。
此时,夹放在活页册中的几张纸滑落到地上。她捡起一看,是一张纸和一张照片。相片中的地方像是个沼泽,而且可以看见像是椭圆蕈类的物体四散各处,不过由于逆光造成影像模糊,所以无法判断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
那张纸则比日志新得多,好像是英文报的报导拷贝。
早苗将活页册装回塑胶袋中。如果劝圭子别看这三个纸箱的内容物,直接处理掉的话,她一定会起疑心的。
虽然她明白这本活页册也应该交到圭子手上去的,不过在那之前,她想先确认一下里面到底写了些什么。如果其中的内容会增加圭子或是她双亲的痛苦的话,也许不让他们看会比较好。
然而她觉得这些考量还比较像是自己的借口而已。其实,早苗莫名而强烈地确信,手上的这些东西将是揭开高梨死亡之谜的线索。
05
早苗在手掌中转动着高梨所留下来的钢笔,这是圭子无论如何都希望她收下的遗物。映照在落地灯的光线中,硬化橡皮的笔轴及笔尖正闪着光芒。因为高梨很少执笔书写,所以这枝笔看来仍像全新的一般。
即使如此,她还是看过高梨使用过这枝笔好几次。这么一想,她脑海中又浮现他生前,而且还是出发到亚马逊前神采飞扬的样子。
早苗之所以被他吸引,是因为他在文章中隐约表露出的那种个性。即使见到了本人,她对他的印象还是没有改变。他是个纤细又怕寂寞的人,而且还拥有不够矜持的独特幽默感。虽然有时候他会过于得意忘形,接连迸出常人所不能认同的黑色笑话,然而本质上,他应该具备着强烈的道德观念。性格孤傲,对世间的常规或法律不屑一顾的他,却能清楚分辨何者为是,何者为非。
正因为如此,他此番行为才会对她造成如此强烈的打击。
早苗的眼光回到桌上的活页册。这必定是高梨在电子邮件中所提过的美国人夫妻的遗物。他不是写说要经由适当管道将这本日志送还给遗族的吗?话虽如此,他仍然自行将其带回日本。
与她在仓库中所发现的杀人实况录影带等物两相对照之下,其中原因已经昭然若揭。高梨的死亡爱好症与日俱增,并促使他开始收集与“死亡”相关的收藏品,而这本日志想必也是他丰富收藏的战利品之一。他对于伦理道德观的麻痹程度真让人不敢置信,也难以置信。至少,她无法将这样的行为与以前的高梨联想在一起。
夹放在活页册中的纸张是圣保罗(San Paul)当地发行的英文报拷贝纸张。这可能是高梨特意找出来拷贝,作为补充的吧!虽然自己已逐渐对他的人格产生质疑,不过他的那股热忱却仍然使她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
报导的内容虽然震撼,然而却仅以简单的文字、极小的篇幅呈现。可能是因为可供撰写的题材并不是那么丰富吧!
内容是说美国的灵长类学者,罗柏特·卡普蓝以及琼安·卡普蓝夫妇定居于亚马逊数年,进行卷尾猴的生态调查,不过罗柏特却因突发的精神异常,杀死妻子自杀身亡。
由于罗柏特为虔诚的基督徒,基督教教义是不容许信徒自杀的,为什么他还会残忍地杀害自己的爱妻,之后再从头浇下十公升的煤油引火自焚,这一切都还是个谜。据说当秘鲁警方发现时,两人的遗体都已被烧得焦黑。
高梨还细心地在“焦黑(bumblack)”一词下方画上底线。
早苗的眼神转向活页册。虽然她知道这是一本卷尾猴的研究日志,不过她还是备妥英日字典,准备好好地翻译看看。
日志是由妻子琼安打字而成的。前半部分详细记录着一种叫做红秃猴(cacajaoca lvusrubidus)的猴子生态,以及它们偶尔表现出的异常行为。秃猴通常会形成一个大群体,数量可能有数十头,有时甚至到一百头以上不等,它们偶尔会从群体中放逐一头猴子。在那一头遭驱逐的牺牲者走远前,群体中的所有成员都会露出牙齿激动地威吓,有时好像还会向它丢掷果实。
书中纪录着目前还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现象,不过遭放逐的个体在被逼走前,大多会表现出异常贪食、于群体中无区别性的求爱行为等。琼安认为放逐是对破坏群体秩序者的一种惩罚。
奇妙的事在于,所有遭放逐的个体都表现出一种超然的安适,让人完全嗅不出一丝野生的气息。它们对人类也完全不会表现出畏惧的样子,反而会主动接近并持续盯视着人类。琼安称这些猴子为“隐士(Hermits)”。
怀着一颗善良的心对待动物的琼安,在许多方面常能引起早苗的共鸣。书中描述她会保护遭群体驱逐的“隐士”,并且勤快地照顾它们。特别是,她甚至会嘴对嘴喂食这些无法自力更生的个体,并且呵护疼爱它们。
若任由这些活动能力极度低落,且毫无警戒心的“隐士”自生自灭的话,很轻易地就会遭美洲豹或菱纹鹰等天敌捕食,所以琼安还特别围起约一百平方公尺的空间来圈养那些猴子。
日志到了接近中段部分,风格的丕变足以让读者一头雾水。文章主旨从前半部分的观察日志,逐渐变成赞美亚马逊自然景色的散文。
早苗觉得这样的情况好像似曾相似,好像在那也曾看过风格整个丕变的文章。她思考了一阵子,终于想起是高梨的电子邮件。
大概在接近结尾附近,日志又再度呈现奇怪的变化。文中忽然论及“守护天使(Guardian Angles)”。
“鸟(Bird),或是守护天使呢?”“在半梦半醒间,我听见它们鼓翅的声响。”“它们在我的脑中呢喃(Chirp)。”“堆砌着无意义的话语,洪水。”“它们在谈着我的事。”“守护天使不断地对我发问,话语、话语、话语。”
早苗的背脊都凉了起来。书中所言和高梨“天使呢喃着”的幻听相似至此,真能以单纯的巧合一语带过吗?
日志就这样唐突地结束。
取而代之补充于文后的是,丈夫罗柏特·卡普蓝的手写文章。
这应该是遗书吧!早苗边读边想着。她再次因高梨不知轻重的行为感到悲哀。
从罗柏特大而歪斜的文字中,可看出他剧烈的情绪波动。文中描述他对妻子琼安的感情、怀旧性的回顾、历经一段轰轰烈烈的恋爱过程后结婚,以及互相尊重彼此的生活方式,和暂时决定不生孩子等事。然而,后来却发现妻子患有子宫癌,其后并接受子宫摘除手术。琼安自从无法生育子女后,转而投入工作寻求慰借,并将感情投注于野生的猴子身上。
带有感伤的笔触忽然就像发狂似地,开始夹杂诅咒及谩骂的文句。之后频繁出现的字眼“Eumenides”
似乎是他发怒的对象。
“他们的形体是看不见的。”“让你产生幻觉。”“假装亲切,实际上却是在寻找祭品。”等文句持续出现。字里行间中,赤裸裸地呈现出作者的恐惧。
她查询英日辞典中“Eumenides”的意思,字典中说明“《希腊神话》中的复仇女神,优曼尼底斯,希腊原文中也有‘亲切者’这种似是而非的说法”。
早苗看了眼时钟,已经超过凌晨一点了。虽然在这种时间不能打电话到人家家里去是种常识和礼貌,不过一直有熬夜习惯的黑木晶子,此时一定还醒着。
她打定主意后,便按下晶子的电话号码,电话只响了一声就接通了。
“喂,我是黑木晶子,哪位?”
“啊,我是早苗。抱歉这么晚还打来,有点事想向你请教。”
“咦?什么事?”
“我想问你什么是优曼尼底斯?”
黑木晶子是早苗高中时代的好友,后来她跟早苗在同一间大学的文学系就读,目前是母校的讲师。她的专业领域是在研究世界各国的神话。
“嗯?是没问题啦!可是为什么会忽然问起这个?”
她已经事先拟好一套合理的说法了。
“我无法解释得太详细,不过我有个患者目前正为妄想症所苦,他的妄想好像和这方面有关系。他还画了张画,说那就是优曼尼底斯。”
“咦,那个人知道的可真多呀!”
晶子好像并没有起疑,此时早苗因对好友撒谎而产生一股罪恶感。
“优曼尼底斯是希腊神话中的恶鬼,也就是芙丽滋(Furies),……还是应该说是复仇的女神们,是爱丽纽丝(Erinyes)的别称。”
“芙丽滋……爱丽纽丝?”
“反正那边有各种不同的称呼。”
“你说‘复仇的女神们’,所以不止一个罗!”
“……你说的没错,总共有三个,分别是爱雷克多爱雷克多(Alecto)、泰丝芬(Tisiphone)、美格萝(Megaera)。这三个女神都长着翅膀,而且满头都是蛇,很恐怖喔!”
“满头都是蛇,那不就跟歌尔恭(Gon)那三个蛇发女妖一样吗?”
“可能是希腊人的恐惧具体化后,大概都是这样子吧!而且她们手上还拿着火把和鞭子呢!感觉是不是很像SM女王呀?听说她们会追着犯人直到天涯海角,一路上折磨人,甚至让人发狂呢,所以,一点都不好玩。”
“那为什么又称她们为‘亲切者’呢?”
“可能是一半讽刺、一半畏惧的原因吧!因为不敢直接称她们为恶鬼,怕惹她们生气吧!善良的希腊人也是如此,特别是怀着罪恶感的人,听说怕这些女神怕得要死呢!我们现代人可能比较难想像吧!”
晶子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所以,说不定你那位患者正为了某种原因,而被内心的罪恶感折磨着呢,不过说到这方面,你就是专家了。”
其实,早苗才是那个因随意捏造了谎言,而感到罪恶的人。在向晶子道谢,挂掉电话后,她开始陷入沉思。
卡普蓝的这些话到底透露着什么讯息呢?
满头的头发都是一条条的蛇这种概念,以医学的角度出发,可以作出怎么样的解释呢?
由于下意识的罪恶感,让恐惧复仇的情绪发挥了作用。愤怒、恐惧等情绪成了催化剂,而交感神经的紧张造成竖毛肌收缩,汗毛因而竖立。古人所谓的“怒发冲冠”应该就是指类似的状况。
另一方面,希腊的梅杜沙蛇发女妖雕刻,让早苗联想到头顶上那些蜷曲、危险的蛇,就像是人类的妄想、暴怒、憎恶、攻击等欲望即将挣脱牢笼的恐怖时刻。
掺杂着迷信的恐惧再度笼罩早苗。高梨之前曾听到天使振翅及呢喃的声音,难道大老远从亚马逊追他到这儿来的,是复仇女神吗?
她再次看回卡普蓝的日志。正巧看到了“我终于发现了‘Eumenides’的真面目。它就是‘Pseudopacificus Cacajaoi’”的句子。“Pseudopaci ficus Cacajaoi”这个字好像也是希腊文或拉丁文。即使查询英日辞典,其中却连相似的词汇都没有。但是,她也不好意思再打电话给晶子。
忽然之间,她灵光一闪。这该不会是某种生物的学名吧!
虽然早苗的生物知识不如高梨,不过她至少知道双名法的学名,前半部是属名,后半部是种名。
她开启电脑,用网际网络搜寻生物学的资料库。她以“Stifiame”、“Biology”、“Zoology”等作为关键字,不过因为不是自己熟悉的领域,所以都找不到有用的资讯。最后,她终于找到公司的学名专用搜寻引擎。
因为怕拼错单字,她小心翼翼地输入“Pseudopaci ficus Cacajaoi”,并试着搜寻,不过却找不到相关资料。为求慎重起见,她试着输入唯一记得的学名“Lynxlynx”,进行搜寻,结果画面中出现了似乎是关于大山猫的资料。如果“Pseudopaci ficus Cacajaoi”不是卡普蓝自己的妄想的话,那么也许是他发现的新品种,而这个名称尚未正式被学会登记。在生物种类丰富的亚马逊中,虽然有许多生物即将绝种,时至今日仍有许多新物种陆续被发现。
她接着在网络上试着搜寻拉丁语辞典。这次运气很好,很快就找到了。她猜想“cacajaoi”这个种名可能是指秃猴。因为在琼安写的观察日志中,曾写过红秃猴的学名为“Cacajaoca lvusrubidus”,问题在于属名。
虽然网络辞典里并没有“Pseudopaci ficus”这个字,不过因为“pseudo-christus”是“伪基督”、“pseudo-episcopus”是“伪主教”、“pseudo-propheta”是“伪预言者”,所以可以推测“pseudo”是意味着“伪”的接头辞。
剩下的“pacificus”为“pax+facio”,意思是“和平使者”。这样看来的话,“Pseudopaciflcus”这个属名的意思应该就是“伪和平使者”。
以目前所知看来,似乎已经无法再获得更多资讯了,因此早苗直接下线。
然而,“秃猴加上伪和平使者”,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早苗的眼神忽然停在卡普蓝手札的最后部分。他在最后仅以潦草的笔迹写下了个谜样的字眼“Typhon!”。在这个字之前,写的是“前去看在围栏中的猴子”。
“Typhon”恐怕是“Typhoon”的错字吧!然而,在亚马逊丛林中所谓的“台风”,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第六章 圣餐
01
巴士穿梭在树林里的小路上。无论经过哪里,映入眼帘的单调景色几乎都没什么变化。信一边发愣般地望着窗外,边想着这些细细长长、看起来营养不良的树木是否是白桦树。然而,即使把脑中所有的树木知识全部动员起来,他能够很有自信地说出口的也仅止于“那些不是椰子树”而已。
透过一棵棵耸立的树木,有时能够窥见看起来像有钱人的别墅,或是大企业的休闲疗养设施等建筑物。那是一辈子都和自己无缘的地方,信一冷冷地斜视着那些建筑物。反正拥有这些房子的人,一定做了什么亏心事才赚得到这些钱;若是企业的话,不用说也绝对是恶质又黑心的企业。如果可以发生一场森林大火,把那些地方都烧光的话就好了,他在心里想着。
话说回来,偶尔来一趟像这样随着巴士摇摇晃晃的旅程其实也不错。即使是从熟悉的环境往外踏出一步而已,整个心情也可以完全地焕然一新。上一次和旅行相关的事物搭上边,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
最让信一开心的是,这种一步一步往目的地迈进的感觉。很幸运地,他们从离开东京之后就没有再陷入堵塞的车阵中。想来这附近只要到了夏季,应该也会忽然涌进许多观光客吧;不过现在这个时候,路上好像还蛮空的。虽然有点不甘心,不过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就像个要去远足的小学生,内心雀跃不已。其实,他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心情是另有原因的。
信一佯装伸着懒腰,再若无其事地起身偷看坐在前方座位的少女。
说是说少女,但说不定也超过二十岁了。她不知和隔壁的中年妇女聊些什么,频频掩嘴而笑。那个样子,在平常鲜少和女性往来的信一眼中,觉得十分新鲜。除了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知性、洁净的气质之外,她不知有什么地方总会让信一想起“天使之丘高校”中一个叫“若杉美登里”的角色。信一自从在“网聚”中首次看到她后,心中已经决定要叫她“小美登里”了。只要想到在这一个星期里,都可以待在她的左右,他的心就怦怦乱跳。果然,下定决心来参加这个活动真是太好了。
“那个女孩子很可爱耶!”
坐在信一隔壁的青年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好像被人发现了自己的心思一般,信一不自觉地望向他。
他们曾在“网聚”中说过一次话。因为他当时还不太清楚会员彼此都会使用网络的代称,所以就直接报出本名。信一记得他好像叫做畦上友树,应该比信一还小。如果没记错的话,他的代称应该是叫“Phantom”。
“Phantom”一对上信一的视线就立刻慌乱地背过脸去。他纤细、白皙的脸庞,一下子就涨红了。信一愕然地看着他用手遮脸,并从指头缝隙偷偷地往这里瞄的举动。他的脸明明就长得颇为端正,不过只要意识到他人的视线,总会表现出这种过度的反应。至于到底是什么原因,信一自然无法知道这些事。
“你知道那个女孩的名字吗?”
信一尽可能地不往他那边看,“Phantom”见状像是立刻松了一口气,放下双手回答。
“我是不知道她的本名啦,不过代称应该是‘Tristar’。”
“什么,那个女孩就是‘Tristar’?”
虽然在聊天时,她的发言并不是很多,不过这个名称却深深印在信一的脑海中。印象中,她所发表的意见总是既直接又具建设性,但同时也对一般人不会注意到的细节十分敏锐。信一的发言有两、三次被她直接挑战,后来觉得招架不住,只好撤回本身论点。
对了,“Tristar”是什么意思呢?三颗星……,是指猎户座吗?从前也有客机是用这个名称,她应该不是空姐吧!…….这样说来也许是巧合,“Phantom”也是战斗机的名字呢!
“还有,坐在她隔壁讲话的是‘忧郁的蔷薇’大婶。”
“咦,不会吧,天啊!”
信一不禁脱口而出。虽然他曾在“网聚”中看过这个细眼厚唇的中年妇女。
他所受的打击不小。他原本也认为“忧郁的蔷薇”这号人物应该是个女性,当他提出对人生失望、悲观的意见时,她都会温柔而循循善诱地开导他。所以,信一一直坚信“忧郁的蔷薇”是个既年轻又深具魅力的女性。而且他还暗自盼望老天帮忙,并在心中想像“小美登里”与“忧郁的蔷薇”其实是同一个人。
信一在心底喊着,把我那时兴奋的心情还来!不过他立即转念一想,也无所谓了,因为毕竟“小美登里”也来参加住宿活动,而且连她的代称都知道了。
信一望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现在随着巴士左摇右晃的这件事,实在很不可思议。如果是不久前,根本连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在这里出现吧!
他最初的心情可说是嘲弄掺半。由于网站上漫长的文章净说些什么现代人的压力、地球环境恶化等他毫不关心的事情,所以没逛多久就感到无聊了。但是“美歌&绘琉”的电脑图像引诱着他继续看下去,所以即使下线后,他仍然惦记着那个网站。虽然觉得荒唐,不过下线后那种好像丢下她们不管所产生的罪恶感一直萦绕心头。很可悲的是,如果要说“天使之丘高校”这个游戏是他目前感情生活的全部也不为过,因为游戏中出现的角色已成为他爱情宣泄的唯一管道了。
信一决定在“地球的孩子们”的“网上聊天”日,再度上网看看。当然他丝毫没有参与对谈的念头,只是想看看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而已。
反正自己只是在潜水,万一有什么不对的话,直接下线就好了。在点选的过程中,网站显示可能会传一种称为“Cookie”的辨识用程式到硬碟来,他想这种东西可以事后再删除,而且只要不再连上同一个网页,那边也查不到这儿来。
信一心里边这么想着,边提心吊胆地看着“网上聊天”进行到哪里了。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完全为此所吸引着。
普通的网上聊天就有如其名一般,从头到尾都是由参加者随心所欲地聊天;然而在“地球的孩子们”却有着一个清楚的目的,应该也可称之为一种公开性的人生咨询。
聊天进行模式似乎是先由一位求助者说出个人内心的烦恼,其他参加者再针对他的问题提出意见。信一刚开始的确是怀着冷眼旁观的态度看着其他人的对谈,然而他在不知不觉中却完全沉浸于你来我往的认真且热烈的讨论之中。
大部分的参加者都真挚倾听求助者的痛苦,并且会一起探索解决之道。当然也有人是像信一一样怀着嘲弄的心情上来看看的,其中还有人提出的意见摆明是来搅局的,不过,类似这种意见大多会被视而不见。这里不像其他聊天室会发生群起而攻之的激烈场面,原本对此满怀期待的人往往也会因为无趣而一一离开了。
长久以来,信一只把网站上的这群人视为同病相怜的笨蛋。然而当他看着这么多人只为了一个人而拼命地绞尽脑汁,相互热切地讨论,不知不觉中也开始深受感动。本来大部分参加者之所以会对这个活动感兴趣,应该都是因为在人际关系上有什么烦恼吧!即使如此,还是有这么多的人(恐怕是和平时判若两人)为了他人的问题积极发言,讨论就在有问必答的良好节奏下进行。这可能也是因为,这个网站有帮助他人的明确目的所致吧!
此外,当讨论进行得太过沸腾,气氛变得过于紧绷时,总会有人适时插入几句玩笑话,巧妙地解除紧张的场面。特别是有位角色类似主持人的“Memento”,信一相当钦佩他掌握发言时机的绝妙功力。
参加者虽然表面上都对自己的意见愿意侃侃而谈,不过心底可能会担心一不小心就会引起小摩擦或争论。但是相反的,也正因为网站上聚集的都是同样想法的人,所以讨论才能避免对立的言论,使之不断地延续下去。
在长时间的热切讨论中,参加者之间逐渐酝酿出一股一体感。信一越来越觉得难以离开这个地方,并且干脆狠下心来试着浮出水面PO文章上去。本来以为自己的意见一定会被忽视,或是被冷冷地拒绝而已,结果没想到却与他的预期相反,所有的参加者都对他报以认真且善意的回应。信一相当惊讶,原来被他人认同的感觉是如此舒服,这种感觉他都已经快要忘记了。在尝到甜头后,他再度提出意见,之后就对讨论更加投入了。
乍见之下毫不起眼、近乎死脑筋的认真态度,常被误认为是诚实的表现。此外,适时的幽默不仅能够化解紧张的气氛,还能让参加者一致怀疑自己是否不够客观,并因此进一步达到彼此的一体感。多个新兴的激进教派等已经身体力行证明,这两种因素的组合最能够有效地解除人们的警戒心。
信一只有在那么一刹那,感到自己像只上钩的鱼儿,不过因为这样的想法实在太负面了,所以没过多久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接着,在激烈的讨论接近尾声时,会出现一个叫做“庭永老师”的人物。虽然他使用的代称只有“庭永”,不过那些资深的网友都加上“老师”来称呼他,其他的网友也就自然而然地跟着这样叫了。
只要得到“庭永老师”的建议,似乎不论是天大的烦恼,都能就此烟消云散似的。对于经过一番激烈争论的网友而言,他的一言一语就如同神谕一般。信一明白所有人都会为老师果决的言词所感动,并期盼老师也能够为自己的烦恼指点迷津。
信一当然也不例外。他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期待上网聊天的日子,而也终于在几天前首度参加了“网聚”。
“庭永老师”果然如他想像,是个外表十分超凡出众的人。虽然老师的谈话并无新意,却能让人感到他声音中所隐含的喜悦及坚定。能够实际接触到“庭永老师”本尊的参加者,都会立刻为其领袖风范所倾倒。
现在,只要环顾四周后就可以发现,当时大部分出席“网聚”的会员好像都为了参加这一周的研习营,而聚集在这一部巴士中。
巴士从东京出发,一路颠簸约一个小时又四十分钟后,终于抵达目的地。研习会场比想像中来得大,建筑物本身被设计成能够容纳大批人在此长期留宿的环境。一楼除了有饭厅、厨房,及摆设着电视及沙发的休憩室之外,另外还有个有点像公共澡堂的大型浴场。二楼则全都是铺着榻榻米的和室,也许是作为就寝及研习之用的场所吧!如果拆掉隔间纸拉门的话,看起来应该有五十个榻榻米那么大。
他们先大概决定了男女个别放置行李的地方。这一切就像是校外教学(虽然信一一次也没去过)般地令人欢欣雀跃。信一将行李放在“Phantom”的旁边。
“‘Saorismo’,还请多多指教。”“Phantom”开心地说着。
“Saorismo”是信一所使用的代称。看来“Phantom”对年龄相近的信一特别有亲切感,让信一有点不知所措地回礼。
“Memento”来到大家面前。“网聚”中的司仪也是他,所以与其仅称其为资深网友,不如视其为“庭永老师”的秘书还比较恰当。他是个约三十多岁、身材矮小的男性,最前排的暴牙相当严重,不过他本人看来好像完全不会对本身容貌感到自卑。长相不起眼的“Memento”一边带着亲切的笑容,一边将研习行程表发给大家。根据行程表上所写的流程,依序是每天早晨七点起床、做体操及散步;再吃早餐、清洗碗盘及扫除房间;早上时段的研习;中午的午餐时间,而中午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过后为午间时段的研习;再来是入浴、晚餐、餐后整理、晚间时段的研习,最后是晚上十一点就寝。
睡眠时间足足有八小时,而且行程的安排似乎也不至于太紧凑。像这类的研习营常会让参加者睡眠不足,而使其无法维持正常的判断力;不过“地球的孩子们”似乎并不打算使用这种手段。
现在的时间已经接近傍晚了,在晚餐之前的这段时间应该要清扫房间。信一提着水桶到大型浴场的淋浴处去提水。他感觉隔壁好像有人来了,抬头一看原来是“小美登里”。他吓了一跳,而且两人的视线相对了,因此彼此打了声招呼。她不知为什么在水桶的把手处缠着一条缀着红边的手帕。她接着从牛仔裤后口袋取出类似湿纸巾的东西,细心地擦拭着自来水水龙头。此时信一闻到一股淡淡的酒精臭味。
“研习不知道都做些什么?”
“小美登里”突如其来的问话让信一感到仓皇失措。如果对方是电玩世界里的美少女,那么不管再怎么大胆的谈话都难不倒他,然而他最不擅长的就是和3D,也就是三次元世界中的实际女性打交道。
“这,不清楚耶!我也是第一次参加……”
“我听说好像是要让大家聚在一起,集体批斗其中一个人……”
“什么!‘地球的孩子们’举办的活动会这样……”
他大吃一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假的啦!应该就和普通公司的新进人员研习活动大同小异吧!”
信一松了口气。
“……这样吗?不过我觉得这里的活动应该不太一样。”
“说得也是,应该是吧!”
从她的侧脸似乎可以看出一股莫名的忧郁。
“‘小美登里’……”
他才刚说出口,就立即慌张地闭上嘴。才刚想着“完蛋了”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小美登里”愣了一会儿,随即以左手捣住嘴,便弯腰大笑了起来。
“你叫我什么?……好怪的名字,我才不叫什么美登里呢!”
“不是的,我只是把你和其他人的名字搞混而已。”
“什么?可是有人用这种代称吗?”
“不是的,我……,你就别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我是‘Tristar’喔!你要好好记住。”
“啊,……喔!我有在网上和你对谈过呢!”
“对啊,‘Saorismo’先生。”
“咦?”
“小美登里”关上水龙头,提着塑胶水桶笑嘻嘻地站起来。
“这样想着小美登里,会不会对不起沙织里啊?”在清扫房间时,“Phantom”数度以疑惑的表情望着信一。虽然信一本人没有察觉,然而信一却始终处在飘飘然的状态中。
扫除完毕后,就是晚餐时间了。菜色可说是相当普通,包括奶汁焗烤、白饭,再加上沙拉。烹调及帮忙上菜的好像都是些资深网友。刚刚经过时,信一大致瞄了一下,一楼的厨房里有个像是营业用的大冷藏库。也许,奶汁焗烤等料理是依照人数事先做好,然后冰在冰箱备用的。
吃完饭休息过后,大家便聚集在大会场中进行夜间研习。话虽如此,但由于此次是活动开始后的第一次研习,所以大家一开始也只是在喧哗吵闹而已。放眼望去,参与研习营的总共约四、五十个人吧!在信一参加第一次“网聚”后,应该还有举行第二次的“网聚”,而这里大概有一半都是以前网聚的出席者。
当“Memento”下达指令要大家男女混合,以四、五人为一组时,场面便更形混乱。因为大家都还没有自我介绍,就这样突然被混合成为一组时不免会犹豫不决。
“嗨,你和我们一组吧!”
信一回过头,看见“忧郁的蔷薇”站在那。她身边则是“小美登里”,不对,应该是“Tristar”(反正两者都不是她的真名〕。她们似乎是在邀请信一及他身边的“Phantom”。
“好啊,真是得救了。”
“Phantom”率真地表达感激之意。信一虽然只是沉默地点点头,却得费一番功夫让自己因放心而呼了一口气的表情不那么明显。
研习的第一个阶段,是要直率地说出自己的烦恼。当然有些会员在网上聊天时,已畅所欲言过了,然而并不是大部分的网友都如此幸运能够有相同的机会。
这次除了要面对面谈话之外,另外还有些清楚的规范。那就是排在说话者之后的三个人绝对不能够批评说话者,或强迫其接受自己的解决之道。对谈的目的就是引导说话者尽情畅谈,再一同探索其烦恼的源头。其他人格改造研习营中最常见的情况,就是一次由多数人围着一个人,将他批评得体无完肤后,最后再予以肯定,相较之下,信一对这里的进行模式比较有好感。
“该从谁开始呢?”
“忧郁的蔷薇”在他们这群人中似乎较具威信,不知不觉中就开始指挥起小组来了。
被大婶视线扫过的“小美登里”此时指着信一。
“不行,不可以这样指着人……”大婶不知道什么急忙压下“小美登里”的手。
“不过‘Saorismo’,既然有人指名了,就由你先开始好了。”
“咦?”
他在神游太虚之间,莫名其妙地就被推出去打头阵了。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唔,该说什么好呢?”
“我有问题。”
“小美登里”举起手来。
“Saori(沙织)是什么人啊?”
“那个,那是……”
他实在说不出那是电脑的恋爱模拟游戏(而且还是情色电玩)的女主角名字。
“唔,问问题还是要循序渐进,好吗?”
“忧郁的蔷薇”虽然为他解了燃眉之急,不过之后可能也会被逼得不得不说吧!
“大家都在网上聊过天,应该都知道一些基本程序吧!你的问题会不会跳得太快了一点啊?”“Phantom”建议道。
大婶也对此点头称是。
“说的没错。那就从我先开始发问好吗?据我所知,‘Saorismo’你目前最烦恼的应该是还没有找到工作这件事吧!”
“唔。”
“你现在几岁了?”“二十,……八岁,”
面对“小美登里”的问题,信一声音转弱。
“原来是工作啊,其实这种事不必要这么在乎吧!”
“Phantom”不知是否在反躬自省,以阴沉的声音说着。
“不过‘Saorismo’的问题不是因为这种事吧!”“小美登里”插嘴说。“真正的原因,应该在人际关系吧?”
“Phantom”回答:“不过,这里所有人可能都有这方面的问题吧!”
“可是我觉得,‘Saorismo’所有的问题应该都和这方面有关。”
“这个嘛,不可以妄下断言,我们让‘Saorismo’自己说说看吧!”
“忧郁的蔷薇”插入他们的对话说着。
“怎么样啊?你自己认为本身最大的问题在哪?”
信一陷入沉思。
“这……,还是在我自己本身吧!”
“你本身?”
“因为我自己的个性也有问题……”
“我认为事情不是这样的!”“Phantom”说着,“责怪自己在某种层面而言的确是比较简单,不过我认为把所有问题都推到这方面是行不通的。”
“你是不是太苛责自己了?我自己以前也跟你一样,不过否定自己是最糟糕的结论呦。”
“忧郁的蔷薇”也附和道。
“可是……”
虽然一时之间语塞,信一心底却有一股暖流流过。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身旁的人如此肯定自己。
“可是,我想问题应该还是在我身上,该怎么说呢……。无论我做什么事,立刻就会‘怠惰’,因此什么事都会‘失败’。”
“有谁这样说过吗?”“小美登里”问道。
“咦?”
“你是因为被什么人这么说过以后,才会这么想的吧!”
信一哑口无言。在这一瞬间,小时候的情景在脑中浮现。
整个桌上摆着许多厚纸板,同时有种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感觉。他的手脚因沁出的汗水而湿透,使得椅子上的塑胶罩更湿滑,让人坐得不安稳。
“从前,在我小的时候,可能有被这样说过……”
“是谁说的呢?”
“妈妈……是我的母亲。”
“她为什么这么说你呢?”
“因为背不起来,信一背不起来九九乘法表。”在不知不觉中,他使用起孩童的语气说话。“那是大概几岁的时候?”大婶问道。
“大概是三岁……的时候。”
“小美登里”他们望向彼此。
他对那许多厚纸板的回忆仿佛是它正在眼前般地鲜明。纸上用奇异笔写着1到144的数字,那些字的笔迹很独特,一看就知道是出自母亲之手。
信一的母亲焦躁地坐在他面前,她手上拿的是写着九九乘法表的大张图画纸。信一根据以往的经验,很明白母亲这种神情代表她已濒临爆发边缘。他可以听见心底发出警告要自己小心一点的声音。不过,连坐在椅子上都让信一痛苦不堪了,所以,他坐立难安地动来动去,并频频叹息。
“89呢?信一,89是多少?不是刚刚才教过你吗?”
信一饿着肚子,脑子一团混乱,而且对这一切已完全厌烦,他不想再继续下去了。即使如此,他还是努力集中注意力在母亲所指的纸上,不过终于还是抵不过疲累,眼神偏向了另一边。就在此时,母亲的手立刻毫不留情地挥过来。
“信一!”
信一哇的一声哭出来,他的哭声反而更激发母亲的怒火。
“为什么哭?我这么做全都是为了你!”
母亲敲击着桌面上的图画纸。对小朋友而言,眼前这副剑拔弩张的场面所带来的恐惧根本不是成人能够想像的。
“为什么你不能了解呢?喂,为什么你的注意力就是无法再集中一点?听到没有,说话啊!妈咪这么拼命帮你,你为什么总是,总是这个样子呢!”
他的头发被拉扯着,并且遭受歇斯底里的捶打,信一哭得更凶了。他幼小的心灵认为,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因为自己学不会,才会让妈咪如此愤怒的……。
之后他的记忆就一片空白,只隐约记得后来发生了很惨的事。信一一边说,一边不自觉地流下泪来。
“忧郁的蔷薇”及“Phantom”边点头,边附和帮腔表示感同身受。“小美登里”则默默地睁大着双眼看着信一,就像是完全能够体会他的悲伤一般。
信一在回答大家问题的过程中,更深入地探索自己的记忆深处。母亲虽然投注所有心力在这套针对信一所进行的“革新早期教育”,却没能享受到甜美的果实,结果以失败收场。除了九九乘法表之外,信一在幼稚园时期就熟背日文平假名、片假名、英文字母,以及小四程度的所有汉字、简单的英文单字、小仓百人一首等。即使如此,以母亲远大的计划看来,这些都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
当信一进入小学后,她为了挽回至今教育的“失败”,便将信一一周的行程紧密地排着补习班及才艺班的课程。
周一是美语会话,周二是升学补习及书法课,周三是数学教室,周四是钢琴课,周五又是升学补习,周六是小提琴,周日是游泳课及家庭老师的通盘指导……。接着,新的一周又开始了,信一觉得这一切就像是永远不会结束的循环。
信一的日常生活都被“效率”所支配着。无论是沉溺于发呆及幻想,或悠闲地于在草地中散步,又或者毫无目的地向河里丢掷石头的行为,都被缜密地排除在他的生活之外。
由于母亲的这番苦心,信一在小学低年级时的成绩已经是鹤立鸡群。这样的结果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课堂上要教的内容他都已经事先学会了。然而,这种情况却也带来意想不到的副作用。由于学校的课程只教授着自己已经知道的事物,而且进度又得配合班上学习最为迟缓的同学,所以他对上课只感到无趣,也养成完全不听讲的习惯。
老师当然也明白信一完全没在听课,然而问他问题时,他却又能说出正确答案,这个无法对他动怒的学生,在教师眼中简直是个十分棘手的存在。而且,教师在家长座谈会中向信一的母亲指出这一点时,反而被她暗讽老师的教学程度太低。这么一来,老师如果还不生气才令人匪夷所思。
其中,有个叫做曾根的资深女老师,对信一的憎恶渐渐与日俱增。她在上课时完全不会叫信一回答问题,此外也对他视若无睹。而信一也只能全盘接受这种状况。
即使如此,信一的日常生活还是完美地按照一周的行程表循环重复着。其中偶尔会有突发状况,像是忽然不用再去某一个才艺班上课等。会出现这种情况大部分都是因为母亲不知什么原因,对某个老师产生敌意所致。(前一天才被母亲称赞不已的优秀教师,相隔一晚,就被贬成人渣败类。)
然而也仅此一次而已。等下周开始,母亲又会替他安排其他课程递补。(像是绘画教室、算盘课程等,全凭母亲闪过脑海中的点子。)
信一觉得疲惫不堪。不论是学校、补习班,还是家庭,对他而言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可以让他快乐的地方。每周、每周,即使是放暑假或岁末年初也是如此,相同的日子被补习及无意义的才艺课程紧密地填满,时光也随之徒然流逝。对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而言,眼前这巨大的时间洪流简直是毫无止境。只要想到同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国中、高中,就让他感到绝望。
然后,在他升上小学四年级的某一天,信一终于支持不住,如一根啪嚓一声拦腰折断的木头般。
那天发生的事,他到现在都还记忆鲜明,有时甚至还会出现在梦中。
他放学回家吃了点心后,就立刻提着另一个书包到儿童美语会话教室去。途中,信一感到一阵激烈的腹痛袭来。
其他公车乘客看到有个小学生冷汗直流地蹲坐在地上,都吓了一跳,还帮他叫了救护车。后来信一被送到医院,也接受详细的检查,结果却没有发现任何异状。
他的母亲接到通知,震惊之余飞快赶到医院。据说她原本很担心是不是盲肠炎,或是其他更为严重的疾病。然而,她实在对医师的说明难以释怀。恐怕“心因性”这个词在她的耳里,已经等同于“怠惰偷懒”了吧!
其实,在被送到医院后,信一就立刻觉得肚子好多了。很不凑巧地,当他的母亲面无血色地打开病房大门时,信一已经一派悠闲地埋首于漫画中(那是亲切的护士阿姨借给他的)。信一依然清楚记得当时母亲望着他的眼神。
从此之后,同样的情况就不断发生。在要去美语会话教室前,信一的腹部便会严重绞痛。而下一次轮到算数教室,再来是钢琴,甚至是小提琴课,全都一一遭受波及。
母亲勃然大怒。她一昧认为信一是因为“怠惰”而装病,而且还因此“食髓知味”。
母亲思考转换的速度实在是十分迅速。原本她是十分执着于在信一身上投入心血,没想到却在转眼间便干脆且彻底地放弃了信一。在她的观念中,任何事都得完美进行不可。而在小学四年级就已成为“人生落后者”的信一,已不再是能够让她感到骄傲的支柱。
她改变策略,转而投注心力在信一姐姐的身上。虽然最初只因为是女儿身所以备受冷落,然而姐姐却因为信一被判出局,而一跃成为彰显母亲荣耀的重要人物。然而姐姐和母亲一样都是个性很强的人,而且平常眼见弟弟被逼得连游玩的时间都没有,于是马上顽强地违背母亲的命令。从此之后,家中便会连日出现尖鋭的争论声及激烈的哭泣声;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信一总被排除在这激辩的风暴之外。
他突然从所有的重担及义务中解放了。至今生活的所有重心也在同时间消失,信一只能伫立在时间的巨轮前,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不过,他把学校讲课当作耳边风的这个坏习惯依然没变,再加上曾根老师的刻意疏离,信一急速消耗着之前所蓄积的学科能力,最后终于坐吃山空。到他跟不上其他同学,根本花不了多少时间。
“就这样,我就再也没去学校……”
信一从口袋中拿出面纸,大声地擤鼻涕。
“既然没到学校去的话,那根本不能说是‘跟不上’啊!”“忧郁的蔷薇”说。
“我觉得这根本就没什么好丢脸的。”
“小美登里”以强力的语气说着。
“这应该说是理所当然的吧!想想看,当你坐在车上看到前面就是悬崖的话,谁都会停下车来,不是吗?”
“Phantom”问:“那后来怎么样了呢?”
信一对此感到困惑,能说的都已经说了。自己从那时候起,就什么事也做不好。一直到二十八岁的今天为止,他都还没找到重新步上成功道路的机会。
然而他们对此并未有任何批判性的感想,信一因此松了一口气。
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竟然能够在这些外人面前,如此坦率地将自己的一切摊在阳光下,那就像是剥光自己身上的衣服似的。奇妙的是,这样的感觉却不会让人感到不舒服。
信一在接受大家安慰的掌声后,就轮到“忧郁的蔷薇”的真情告白。
大婶除了和家里处得不好之外,和邻居的感情也不是很融洽,所以十分热衷于加入各个新兴宗教。结果,不论她到哪里都无法真正填满心中的空虚。
而且,大婶还有严重的指尖恐惧症。她说只要被人用手指一指,就会害怕得双腿发软。
在大家发问的引导下,大婶断断续续地倾诉她高中时翘课的往事。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她在转学后遭到同学欺负。
“忧郁的蔷薇”回忆起她成为班上所有人攻讦的目标。班级导师当时应该也在场,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来庇护她。
至于班上同学指着她漫骂的内容,已经像是隐身于薄雾后模糊不清了。不过,那时候所有人用手指一起指着她的情景却特别鲜明地刻在她的脑海中。
信一听着大婶的话,开始感到无聊。方才激动的情绪就像不曾发生过似地,逐渐冷却。
当自己说话时,身旁所有人注目的焦点及同情的对象都是自己,那种心情真是好到令人不敢相信。然而,不管别人的痛苦如何深刻,他都觉得那是别人的事。如果只是单纯地把他们的故事当作一种资讯的话,环境中多的是比这更为悲惨的故事。
大婶费劲挤出的话语,不到一半已经被信一当作耳边风了。他只是有一阵没一阵地留意着“小美登里”的方向。
“小美登里”认真地倾听大婶的话,频频点头,有时会露出愤怒的神情。
然而,信一认为比起她生气或忧郁的脸庞,她的笑脸还是比较可爱。好想看她多笑一点,怎么还不笑呢?来,笑一个……快笑一个嘛!
他甚至生气地想着,如果大婶能说些有趣的话就好了,真是的。
啊,笑了。“忧郁的蔷薇”的谈话好像终于结束了严肃的部分了。信一看着“小美登里”用手捂着嘴笑的样子,也开心了起来。果然不管怎么看,她都长得和“天使之丘高校”的“若杉美登里”一模一样。
信一忽然注意到,“小美登里”好像从不曾让人看到她的牙齿。这么说起来,在澡堂碰到她时似乎也是这样,她是不是很在意自己的牙齿长的不整齐呢?
在他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已经轮到“Phantom”说话了。
“Phantom”的态度一开始就很奇怪。明明一直到刚才都还很积极地参与发言,可是一轮到自己说话,马上就低着头僵硬地维持同样的姿势。在“忧郁的蔷薇”询问下,他才以微弱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他受不了被大家盯着看的感觉”。他们没办法,只好决定在听“Phantom”说话时,都各自朝向另一个方向坐着。围坐在一起的一群人,却各自面朝不同的方向,在大会场中大概是幅颇为奇妙的画面。
“Phantom”陆续谈起小时候曾受过的“伤”。他的老家在江户川区中经营镀金工厂。事故就发生在距今约二十年前,“Phantom”大概只有四、五岁的时候。
他并没有详细描述事故发生的始末。不过他说因为这个事故的后遗症,所以自己的脸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信一刚开始一直认为“Phantom”所说的“伤”是指精神性的创伤(Trauma),后来发现他好像是指物理性的损伤。但是,他们三人都不太了解他话中的意思,因此个个张嘴发愣。因为再怎么看,“Phantom”的脸上都没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
“忧郁的蔷薇”指出大家的疑惑时,他却答说别再安慰人了,他脸上明明留下十分严重的疤痕。仔细看着他指的地方,的确在脸颊部分有一块皮肤颜色有点不同。不过如果不说的话,根本就看不出来。
信一刚开始本来还蛮有兴趣的,后来却越听越感到无聊,他在意的仍然只有“小美登里”而已。他在观察“小美登里”时注意到,她那在日光灯照射下的右手食指很奇怪地闪闪发亮。他刚开始以为可能是受光角度所造成的,后来发现好像不是这样。可能是她只在食指上涂指甲油吧!不,也不是这样,那好像是假指甲。他对这件事越来越感到好奇。
而且,细看之下可以发现她的手皴裂不堪,好像每天都从事必须接触水的工作似的。
信一偶然间将注意力转回“Phantom”时,他正在说明自己代称的由来。没想到这个代称竟然是来自“歌剧魅影”(Phantom Of The Opera)。故事的主角是个长相十分丑陋,甚至连自己的母亲都无法接受,因此戴上面具,悄悄地生活在巴黎歌剧院地底的“魅影(Phantom)”。这个故事原本是卡斯顿·勒胡(Gaston Leroux)的小说,后来因为安德鲁·洛依·韦伯(Andrew Lloyd Webber)及肯恩·希鲁(Ken Hill)所制作的音乐剧而声名.
大噪。
“Phantom”说自己最喜爱的音乐CD是韦伯的版本,特别是只要听到其中的“夜曲”(Music Of The Night)、“愿你在此”(Wishing You Somehow Here Again)等名曲,眼泪便会夺眶而出。“韦伯的曲子蕴含着一种感情的升华,听了真的会让人流泪。”“小美登里”喃喃说着。
之后,虽然“忧郁的蔷薇”及“小美登里”极力想要说服“Phantom”他其实并不丑的事实,却始终无法改变他既定的想法。他还说,最近很怕看到自己脸孔的倒影,连经过玻璃大楼时,都会闭上双眼……。
信一再次将“Phantom”的话置诸脑后,开始神游太虚起来。难道“小美登里”的手会皴裂的这么严重,和她在摸任何东西时都得特地以酒精消毒有关吗?
“小美登里”突然瞪向信一。她好像早就发现信一一直偷看她,因此视线中隐藏着无言的责难。他的脸颊因为意识到她眼神中的指责,而变得滚烫不已。
“Phantom”说完后,最后轮到“小美登里”。
信一虽然对她的故事很感兴趣,不过只要想到她刚刚的眼神,就感到羞愧地无地自容,于是他借口说要去一下厕所,并站起身来。
02
“忧郁的蔷薇”显露出惊讶的表情,不过“小美登里”却只把头扭向一边。信一走出会场时回头张望,他看到她已经开始诉说自己的事了。虽然听不到内容,但“忧郁的蔷薇”和“Phantom”频频表现出钦佩不已的表情。虽然很.舍不得,不过再这样拖拖拉拉下去只会显得更奇怪,他只好朝着厕所走去。
在好整以暇地解放后,他慢吞吞地洗着手。他边照着镜子边叹气。
自己的运气真是太糟糕了。他没有认真听那两个人说话,是因为内容实在太无趣了,又不是自己的错。而且,他也是因为对“小美登里”有好感,才会看着她的,为什么她会这么生气呢!这根本就没道理嘛!但是无论如何,他实在无法就这样若无其事地回到会场中。“小美登里”会不会到这儿来找他,对他说“她已经不生气了,一起回去吧”?想是这样想,但他也明白这样的事是不可能发生的。
即使如此,在他起身离席时,她至少也要看看他啊……。
他忽然想到,也许从头到尾都是自己误会了也说不定。“小美登里”也许没有生气,只是因为害羞而已。如果是这样的话,她现在会不会因为自己不在而觉得寂寞呢?
他越想越觉得这才是事情的真相,一定是这样的。因为,她根本没有理由对他生气啊!信一急忙对着镜子整理头发后便走出厕所,快步走回到会场。
然而面对“小美登里”冷酷的表情,刚刚的种种幻想马上破灭。
“……所以,就把三颗星星改成英文,取了‘Tristar’的代称。”
她说完后立刻闭上嘴,简直就像是不想让信一听到任何事似的。
之后其他两人为了舒缓尴尬的气氛开始聊了起来,不过信一因为没听到最重要的“小美登里”的事,所以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此举反而徒增他孤独的感觉而已。
之后他干脆开始闹别扭,觉得既然如此根本就没有参与讨论的必要,所以索性故意保持沉默。
第一天的研习就这样结束了。虽然信一想和“小美登里”解释清楚两人的误会,但不知她是否已察觉到他的企图,总是立刻就从会场上消失了。
03
隔天,研习活动又多了各种变化,有点像是企业研习中常见的游戏进行模式。第二天的活动包括接续第一天真情告白的发表,以及全员讨论的程序。接着还需根据讨论内容,让每个小组分别撰写剧本,进行类似精神表演疗法(Psya)的短剧表演。
然而,信一到目前为止有件事一直都搞不懂。借由互相倾吐烦恼,的确有助于每个人重新正视本身的问题,而透过共同活动的方式,或许也真能加强会员彼此间的一体感。但是只靠这些,果真能够获得全新的自我吗?
这里进行的各项活动性质都较为正派,并没有什么神秘气息浓厚、令人起疑的地方。相对的,这也许正是“地球的孩子们”的弱点。人类是相当脆弱的生物,当他们被逼得必须彻底改变从前的自我时,都会想要有个绝对性的存在能够依靠。就像是神灵附体等的演出,有时还是会发挥一定的效果。像此处这种齐头式平等的集体研习,不论耗多少时间,应该还是无法突破参加者最后心防的吧!就像是要回应信一的疑问似的,三天后的研习方式逐渐出现变化。
首先是上午时段的研习增加了瑜珈或超越冥想之类的活动。会员接受指导,在榻榻米上采用结跏趺坐(盘膝而坐)的形式,缓缓进行腹式呼吸。信一因为之前曾参加过禅修教室,所以对此有大概的观念。
这种修行方式是要尽可能隔绝神经传导的资讯,减少呼吸次数,使脑部处于低氧状态,借此让意识维持在某种忘我(Trance)的境界。这并不是佛家说的什么“开悟”,只是纯粹技巧性的问题,有许多宗教都会利用置身于这种状态的恍惚感来传教。虽然,任何人都能轻松达到只差一步就能进入完全恍惚状态的阶段,不过若要继续深入的话,就需要相当程度的修行了。
当天也是相同的情况,只有几个幸运的会员能够达到深层冥想的阶段,其他大多数人都仅止于抓到感觉而已。
在当晚的夜间研习又出现不同的发展,所有会员都分到一颗胶囊药物。在一直以来都一派悠闲的气氛中,产生了一股騒动的情绪,如同涟漪般地扩散开来。大家毕竟还是藏不住不安的神色。虽然认为这应该不至于是麻药,不过大家似乎都很排斥服用药效不明的药物。
如果是最近的高中生的话,可能会毫不犹豫地吞下胶囊吧!因为连街头来路不明的人所贩卖,那些所谓的“合法毒品”等,他们都能在不清楚药效的情况下毫不在乎的服用。
他看着分给自己的绿、白色胶囊。虽然不能喝酒的信一并不是药物惯用者,也没有碰过麻药或兴奋剂等,不过却大致了解毒品或抗精神药剂等相关知识。
他手上拿到的是一种叫做百忧解(Prozac)的著名脑用药剂,也就是SSRI(血清素再吸收抑制剂)。这种药借由控制一种称为血清素(Serotonin)的脑部物质,对不安、强迫性障碍,或恐慌障碍等症状具有抑制的效用。据说此药在已开发国的美国中,由于迎合当地人凡事希望迅速解决的大而化之的性格,而被视为“幸福之药”,其普及率正急速攀升中。
这种药在日本应该尚未获厚生省核准,他们可能是经由非法进口管道,才能够调到这些量的吧!
什么啊,用百忧解啊……。信一感到自己已经摸清“地球的孩子们”的底细了,他也因此感到沮丧。
的确,来参加这个研习营多少有点收获,但是如果会玩的花样就只有这样,那也该适可而止了吧!在正常情况下,这种药如果不连续服用一个月,是不会有什么功效的。
然而当他吞下胶囊后,过一会儿就感到心情平静了下来。虽然也许是胶囊所造成的心理作用,不过如果把这视为帮助自己重新向前迈进的方法,好像也不失为一帖良药。
从此之后,每天的夜间研习时总会分发胶囊让会员服用。即使研习总是重复着相同的活动,但可能是百忧解的关系,他觉得自己的性格正缓缓地改变中。
可是如果研习结束后,也再也吃不到药了,那这一切不就又得归于原点了吗?在研习的最后一晚,信一的疑问得到了解答。
当所有的会员都聚集在铺着榻榻米的大会场里时,一股类似檀香的香味迎面扑鼻而来。会场中和用餐时一样放置着桌子,会场的最里侧则摆设着神坛,其上放着像是佛像的东西。
然后,“庭永老师”现身了,他脸上依旧挂着充满自信的笑容。
会员都对接下来的发展屏息以待。“庭永老师”满脸笑容地说明,为了让会员迎接“守护天使”的来临,将赐予大家圣餐。
“刚开始你们会听到‘守护天使’鼓动羽翼的声响。届时,请你们竖起耳朵倾听,因为你们可以听到天使们四处飞舞。如果你们在心底默念着愿意接受它们的话,不久后,天使们就会一直跟在你们身旁,守护着你们。而且还会以美丽的声音呢喃着,和你们说话。”
信一苦笑着。这番话也太梦幻了,而且简直就像在说明如何在电脑里饲养虚拟宠物一般。他看看四周的会员,大家也都是半信半疑、暧昧地笑着。
信一望向神坛上的摆设。那里祭祀着一座奇怪的象头神像,下半身却是男女二神合抱的样子。从以前就对宗教有兴趣的信一,立刻就认出那座神像。那原本是印度教的神祗,后来成为佛教的守护神,叫做“大圣欢喜自在天”(Ganesha甘尼许)。这尊神祗象征着夫妻合和,日本寺庙一般都不会公开展示。铺在甘尼许下方的布料花纹为七头眼镜蛇,这应该是印度教的蛇神纳迦(Naga)吧。在印度蛇象征着长生不死及繁殖,因此当地人认为蛇就如同象的影子一般。
当这两种要素组合在一起,总让人联想到性的暧昧气氛。这里该不会是那种性爱宗教团体吧!信一脑中就像妄想般地浮现些许期待。当然如果对方是“忧郁的蔷薇”的话就让人伤脑筋了,不过若是“小美登里”德话……。
资深会员开始分发银盘到每个人面前,盘中盛着长方形的肉。信一凑近鼻子闻了闻,嗅到一股肉腥味,好像是某种动物的肉。肉的表面似乎用火烘焙过,呈现干巴巴的褐色,但切面却还是湿稠的暗红色,整体说来是烤到半熟的状态。上菜者接着在每桌摆放着数人共用的银碗,里头装着像白砂的东西。
“来,这是为研习画上句点的‘圣餐’仪式。可能会有点腥味,所以请各位沾上岩盐享用。”
大家都不敢动手,径自窥视着旁人的样子。“庭永老师”没有再对盘里的肉多作说明。所有会员都满脸疑惑,不明白为什么吃下这块半生不熟的肉就可以迎接守护天使。不过只要有其中一人开始夹肉,并洒上岩盐后,大家就开始一一跟着仿效。
信一在霎时间感到迟疑。他的视线撇见神坛上的象头神像,总觉得那座神像好像看着他笑似的。
他的背脊感到一阵凉意,心底响起“不可以吃”的声音。
但是他环顾四周,几乎所有会员都已经将肉送到嘴边了。“忧郁的蔷薇”似乎正费劲地想将肉片咬断;而“Phantom”则以像在沉思的表情咀嚼着肉片;“小美登里”已把肉送到了嘴边,正在犹豫着。当她的眼神一和信一接触,就马上厌恶地别过脸,接着便将夹着肉的筷子伸进嘴里。她闭上眼,慢慢地咀嚼,喉头微微地上下移动。奇怪的是,这幅景象看来相当撩人。
这么看来,还没吃的好像只剩下信一 4e00." >一人了,他忽然察觉“庭永老师”一直注视着他。也许是多心吧,不过他感到“庭永老师”的眼神中似乎隐含锐利的光芒。
信一慌张地把肉夹近嘴边。然而,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张嘴把肉吃下肚。
再不快一点的话……。他觉得自己置身于四周责难的目光中。即使有服用百忧解,一阵恐慌依旧袭上心头。
他一边想着守护天使,一边拼命地镇定下来。
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他说服自己,这是为了让自己获得重生所设的圣餐啊!如果吃了这块肉,守护天使应该就会降临,并且为自己带来祝福。他在脑中想像着美歌&绘琉的身影,她们正等待着自己鼓起勇气啊!
信一将肉沾上岩盐并将其送入口中。他咬了两三口后发现,肉质比想像中的还坚硬,而且还有股独特的腥味。
如果肉片继续留在嘴里的话,便会不自觉地想把它吐掉,所以他一口气将肉片吞下。然而肉片简直就像长了倒勾似地,卡在食道壁上。经过一番艰苦的挣扎后,肉片总算滑进了胃袋。信一激烈地咳嗽,眼泪几乎掉出来。
“恭喜大家,守护天使已经走进各位的心中了。”“庭永老师”郑重地宣布。
所有会员似乎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反应。过了一会儿,才响起掌声。掌声如同潮浪声般,久久都未停歇。
信一也不知不觉地用力鼓掌,把手掌都拍红了。他的心中充满成就感及自豪,他以意志力克服了几乎让他束手无策的生理抗拒反应。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能够做到这种地步。
自己正逐渐蜕变之中。今后对自己而言,才是真正的人生起步。他在如此对自己诉说的同时,胃袋中不舒服的感觉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第七章 鹫之翼
她差点就漏听了电视传来的那几个词句。早苗吃惊地抬头,并转向电视。
休憩室中的电视正在播放午后一点的NHK新闻,吃完午餐的住院病患正发呆地望着画面。
男主播脸上一本正经的表情就像是雕刻出来似的,正在说明事件发生的大概经过。
快说名字,她希望主播能够再说一次伤者的名字。简直就像是与早苗有心电感应一般,主播又重复报出事故伤患的姓名。
“……目前已知伤者为小石川药科大学专攻植物学的赤松靖助教,现年四十五岁。赤松靖先生早晨独自一人到那须高原野生动物园,后来却全身遭到老虎咬伤,目前仍未脱离险境。警方正进一步向园方询问详细情况,以厘清赤松靖先生为何在禁区下车等疑点。接下来的是,正在访问中东的——”
早苗紧握轮椅推把,全身僵硬。她的心脏如非洲鼓般激烈地鼓动着。她告诉自己要镇静一点,现在状况根本尚未明朗,说不定只是意外,还不能断言是自杀。
但是,如果真是自杀的话……,短短时间内,在亚马逊调查计划的成员中,已有两人相继企图自杀。
也许这一切并不是巧合。
她回过神时,发现上原康之正仰望着她,他好像被她异于往常的表情吓了一跳。
“是你认识的人吗?”
“啊……不是的,是我认错人了,你别在意。”
早苗勉强挤出笑容,推着少年坐着的轮椅走回病房。上原康之最近由于病况恶化,已经没办法随心所欲走动了。不论发生了什么事,都必须避免进一步影响他的情绪才行。
她的脑海中萦绕着各种想法。天使的呢喃、恶物的附身、还有复仇的女神们。
也许午间的综合资讯节目会对这起事件有更详细的说明。可是她又不能当着患者的面,跑到休憩室去抱着电视不放。
她回到办公室后,就打电话到报社去找福家。很不巧地福家正好外出,想来社会新闻部的记者在这个时间外出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早苗原本想问接电话的女性职员福家的手机号码,不过她毕竟是探听消息的一方,所以还在犹豫自己是否该如此紧迫盯人。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好请对方转达自己曾打过电话来的消息。
然而,时机似乎搭配得刚刚好。早苗刚挂电话没多久,就立刻接到福家的来电。
詾问之下才知道,福家目前手上得到的相关资讯似乎和新闻报导的内容大同小异。他还说因为人已经在医院附近,所以想约她出来见个面。她回答“已经快到下午的回诊时间了,所以不太方便”后,对方竟另行提出邀约。他说明天星期天将到那须当地去采访赤松事件,不知她是否有时间同行。
她不太了解福家真正的用意。然而,她立刻作出了决定。赤松这件事应该和高梨的自杀有什么关联性才是。如果不把事情的真相搞清楚的话,她永远都无法放下心中的那块大石头。幸好,她周日还抽得出时间,这个提议对她而言简直就像是半途出现的救星一般。
02
可能早晨八点左右的这个时间也有影响吧,东北新干线的“那须号”中半数以上的座位都空着。话虽如此,几乎所有的乘客都挤在列车的前几列车箱,看来指定座位车票的销售方式似乎出了问题。
早苗一边啜饮着咖啡,一边看着身旁津津有味地扒着幕之内便当的男子。在刚刚才拿到的名片上写着,编辑局社会新闻部记者——福家满。
在高梨死后曾接受过一次他的采访,不过她当时由于情绪不稳定,所以对他几乎没什么印象。今天再次见面才发现他比记忆中矮小,当他在月台上与穿着低跟鞋,身高一百五十九公分的早苗站在一起时,两人的视线几乎一般高。而且那张娃娃脸,让他即使混在大学生中也不会觉得不协调。如果本人没说的话,实在看不出他已经有三十三岁了。他那自信满满的态度,以及特别响亮的声音、干净利落的举止,也许都是为了避免因外表而让人给看扁了才硬装出来的吧!
“福家先生。如果方便的话,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找我一起来的原因呢?”
福家喝了口茶,并吞下满嘴的饭菜后回答。
“会让你为难吗?”
“不会呀!我也很想搞清楚赤松先生为什么会出那样的事。”
福家吃完便当后,接着又从PE袋中取出三明治。他的体型小虽小,却似乎是个大胃王。
“北岛医师,要不要来一点?”
早苗摇摇头。虽然她没有吃早餐,现在却觉得除了咖啡之外,对什么都没胃口。
“其实会找你来,是因为我认为如果有医师同行的话,那边的采访可能会比较顺利。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协助记者采访的。可能有些人看到你是个医师,又是赤松先生认识的人,就特别容易问出什么来也说不定。”
“只是这样?”
“这个嘛……我还想说途中可以请医师告诉我一些事?”
“我没什么特别可说的。”
“是吗?”
福家露出别具深意的笑容。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很久之前你曾经来电询问关于亚马逊调查计划的事。那时候,赤松先生和高梨先生都还活得好好的。”
听到这,一股怒气马上窜上早苗心头。
“所以呢,你到底想说什么?”
“不不,我现在也完全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应该说是我想问些什么吧!我只是想,医师如果知道他们俩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相关线索,是不是可以告诉我而已。”
对话就此中断了一阵子。虽然她不满福家含沙射影的说话方式,不过客观而言,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会被其他人认为自己应该知道些什么事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反正当务之急就是跟着他,尽量打听一点消息,所以早苗决定忍下这口气。之后两人就像是暗地里相互打探一般,对话始终不得要领。
他们接着在那须盐原站,转搭东北本线列车,最后在黑矶站下车。从车站搭计程车到赤松接受急救的医院,大约只花数分钟的车程。
果不其然,赤松由于情况.严重所以谢绝会客。出面招呼他们的中年护士,似乎因为昨天已经应付过大批蜂拥而至的媒体记者,所以以一副厌烦不已的表情看着福家。然而正如福家所料,当早苗拿出名片向对方表示自己是医师又是赤松的朋友时,单从眼神就可以发现护士的态度已经趋于软化。
那位护士表示即使今天是周日,赤松的主治医师仍然在医院中留守。她接着拿著名片离开,让他们俩人留在空荡荡的大厅中等候。
过了一会儿,一个戴着里黑框眼镜,随意披着件白色长袍的高瘦男子大步走来。
“你好,真抱歉百忙之中还来叨扰,我是服务于东京安宁病房的北岛早苗。”
早苗慎重地打招呼,男子却像很惊讶似的,以专注的眼神不断比对着早苗和手上的名片。“啊,别这么说。你好,我是脇,你是赤松先生的朋友吧!来,请坐。”
他一边指着大厅的长椅,一边瞄向福家。
“我叫做福家,今天算是陪客。”
在早苗的眼中,福家一看就知道是个新闻记者。不过很幸运的是,脇医师好像不是很在乎。“自赤松先生发生‘意外’以来,一直未能脱离意识不清的危险状态,目前已转入ICU加护病房。”
脇医师坐到长椅上,并翘起他的长腿。
“他家里有谁来了呢?”
虽然和赤松是朋友的谎言还不至于被戳破,不过她还是希望尽量不要撞见他的家人。
“他的夫人及儿子昨天有赶来,不过很遗憾地因为无法会客,所以他们已经先暂时回到川崎,但我想今天下午他们还会再来一趟。”
“那么他的伤势相当严重罗?”
“是这样的,虽然他身上也有被爪子抓伤的伤口,不过那些被咬伤的伤口才是问题所在。特别是他颜面、两手腕和大腿被咬得特别严重。”
“你说颜面?”
福家提出问题。他两手交叉抱在胸前,手指头动个不停。那个样子就好像是他正努力地压抑住想要做笔记的冲动。
“那应该是赤松先生遭受两头老虎攻击时,仰躺着抵抗时所留下的伤口。”
“不过,有点奇怪耶!通常在这种情况下,不是应该会脸朝下俯卧,以保护颜面吗?”
脇医师的脸皱了起来。
“话虽如此,实际情况我也搞不清楚,我也没被老虎咬过。而且这也是从紧急救护人员那听来的二手消息。”
“我还没看过老虎咬伤的伤口呢!那大概是什么样的情况呢?”
早苗急忙发问,试图把对话拉回来。
“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呢!虽然之前曾治疗过好几个被狗咬伤的患者,不过老虎的牙齿还真的很厉害呢!”
脇医师的语气似乎带有钦佩的感觉。
“与其说是咬伤,还不如说像是四把锐利的圆锥形刀刃,从上下包夹刺穿。他的右上腕骨已经几乎断裂,勉强以筋肉连着而已。在大腿骨上,也留下像是被钉入铅笔一般的圆形伤口,而这样的伤势似乎还是老虎在边玩边咬之下所造成的。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如果它们真的认真地从头咬下去,绝对会当场死亡的。”
“那,他还有救吗?”
从脇医师的神情,看得出来此事并不简单。
“是这样的,目前我们什么都不敢保证。他的伤势的确十分严重,不过比较令人担心的是,目前细菌似乎已经侵入伤口并且引发感染。从血液检查的结果也可以发现嗜酸性血球的激增。”
“嗜酸性血球是什么?”
对于福家的问题,脇医师只是再度皱起脸来,所以早苗插话说着。“就是白血球的一种……。不过,在普通急性感染的病例中,嗜酸性白血球会增加不是应该出现在恢复期吗?”
“唔。不过每个病例的情况各有不同吧!而且,他目前的嗜中性白血球和淋巴球都在增加,所以……”
脇医师好像对这一点也不是很有自信。早苗虽然试着深入询问赤松的血液检查结果,不过据脇医师所说,并未检测出血液中含酒精或其他足以影响精神的药物反应。
由于能够想到的问题就仅止于此了,于是他们在道过谢后便向脇医师告辞。脇医师则以依依不舍的眼神目送早苗离去。
一走出医院,迎面而来的便是外头炎热的阳光。待在医院时总觉得有股凉意,似乎是因为这里地处高原,导致向阳和背阳的温差颇大的缘故。
走在前方的福家从西装口袋中取出一台小型录音机,并且切掉按键。
“你把刚刚的对话都录起来了?”早苗以似乎是责备的语气说着。在未获得对方同意的情况录音,根本就违反规则了吧!
“我又没说我是记者,所以也没办法光明正大的做笔记呀!”
福家一点都没有反省之意。
“不过请北岛医师一起来,果然是正确的决定。至少大概知道医院那边的资讯了。”
在福家以手机联络后的两三分钟内,计程车就到了。
当他们抵达下一个采访地点,也就是那须高原野生动物园时,却发现大门紧闭,旁边还贴着一张纸写着本日休园。
本来周日正是游客如织的时候,然而昨天才发生过那样的事情,即使园方没有过失,今天无论如何也不宜开门做生意吧!
售票亭的小窗口也拉下了帘子,然而在福家敲了敲玻璃后,有个中年女职员探出了头来。
“不好意思,我们今天休息。”
“我知道。”
福家拿出名片:“可否让我们请教一下昨天发生的事呢?可能的话,我们想和目击者谈谈。”
“这样啊!”女职员看着名片,露出诧异的表情。
“贵社记者昨天已经来采访过了呀!”
“我们今天是补充采访。真不好意思,能否再麻烦一次。”
女职员露出无法同意的表情,缩回头去。早苗望向福家,他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就在她犹疑着是否要再问问看时,门却打开了,里头走出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年轻男子。
“百忙之中真不好意思这样麻烦你。”
“不会啦,缓正今天也闲。”
男子操着淡淡的口音,表示他的名字为仙波。他说自己主要工作是照顾老虎或狮子,以及监控猛兽区的情况。
“虽然您可能已经被问过很多次,而感到厌烦了。不过,是不是可以麻烦您再说一次昨天看到的情况呢?”
“唔。昨天那个客人束自己开车来的。之后啊,一通过入口就束猛兽区了,那里有偶们的明星动物白老虎,可束那个客人开到那就忽然停下来了……”
“不是因为车子故障吧?”
“不束,我想不束那样子的。”
“后来呢?”
“反正煮要后头没车子来,客人要看多久都可以。不过后来是因为已经接近游园车的发车淑间了,我就用无线电请那位客人差不都该前进了,然后……”
仙波的脸色马上出现好像是舔到什么苦东西一般的样子。
“那个客人就忽然打开车门,跑粗车外了。不管偶用无线电怎么叫着‘不行,快回来’,他还束直直往白老虎那边走过去。”
“从赤松先生那边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老虎吗?”
“那些老虎根本就在他的眼前嘛!”
虽然新闻报导中没有用“自杀”或“意外”的字眼,不过从这种情况看来也只能说是自杀了。然而和早苗所知的自杀案例相较之下,不得不说这是相当异常的自杀方式。虽然,靠肉食动物啃食自己的身体来自杀可能并不是首例,不过仍是极少见的案例。赤松助教在面对老虎时,不会感到恐惧吗?
此时,早苗想起了某件事。在高梨寄来的电子邮件中写过,赤松助教有着动物恐惧症。除了美洲豹之外,他连豹猫等体型较小的山猫都怕,早苗清楚记得高梨信中提到赤松助教的话。高梨死后她不断重复地看了好几次,所以那些文字都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中。
“你们只要看过一次它们的眼睛就会了解了,最先我以为它们在生气,不过,它们并不是在生我们的气,而是因为吃的欲望升起而兴奋着,也就是说它们想把你吃掉。每当我意识到这点时……”
不管怎么想,赤松助教所感受到的恐惧应该要比常人更强烈才对。而且,老虎不是比美洲豹还大上好几倍吗?照常理判断,他应该连靠近野生动物园都觉得排斥才对呀!赤松助教的想法早已超越早苗可以理解的范围了。
“我最后还想请问您一个问题,赤松先生他被老虎袭击时,是什么样的姿势呢?”
“这个……”
仙波开始结结巴巴。由于情绪一激动,让他的口音变得更为明显。
“偶也和警察嗖够了,那淑后他一动也不动。”
“一动也不动?”
“就像这样脸朝上仰,动也不动。”
从脇医师那听到的讯息也是如此,应该不会错了。赤松助教在事发当时完全没有抵抗老虎的攻击,只是仰躺着任凭处置。不过有时候,这样的动作反而不会刺激老虎的攻击性,也就能够避免遭受致命的伤害。
然而一般人的正常反应,有可能做到这种地步吗?
两人后来又乘坐在外等候的计程车,回到那须市区的南端。当他们抵达黑矶市内时,已经接近午后一点了。早苗也终于觉得饥肠辘辘了,于是他们就先在黑矶车站旁的咖啡厅中,简单地吃了一顿午餐。
之后,他们立即前往当地的警察署。虽然是周日,不过福家已事先透过报社支局记者和对方约好采访时间,那里有个身着制服的年长警官出面招呼他们。但是,他们在此处的收获并不多。据对方表示,虽然自杀的可能性极高,警方还是没有完全排除当事人因疏忽造成意外的可能性。
最后,福家拜托警官让他们看看赤松带在身上的物品。警官虽然露出“这和案情有什么关系”的神情,却还是亲切地取出装在塑胶袋内的物品给他们看。
皮夹、零钱包、大条手帕、印着高利贷广告的面纸、塑胶梳子、戒烟烟嘴、消除口臭剂、B5大小的纸张。
福家一一检视着各样物品,最后看到那张纸时,眼睛稍微眯了起来。他沉默地将那张纸拿给早苗。纸上印着像这样的文句。
*尽可能远离作品,就像透过照相机的取景器般闭上一只眼睛看的话,比较有效果。
*为免反光,摄影时请采取斜角摄影。
*请注意,即使是同一件作品也会因欣赏角度的不同而有所差异。
*以下是各个作品的导览。
1、请站到作品左右两边比较看看,维纳斯的表情会有所变化。
(维纳斯的诞生Alexander el)
2、首先请先站到作品左侧,接着请试着缓缓移动到作品右侧。使徒约翰所读的书页正在翻动着。
(冥想的神学者——使徒约翰)
3、试着走入画中怎么样呀?请在正面的圣坛处坐下来歇歇脚吧!
(圣母加冕Giovanni Bellini)
4、站到被追的男子身旁时,会发现天使的表情改变了。另一方面,站到天使身旁时,会发现男子的脚步方向改变了。
(追逐罪恶的正义及崇高的复仇Pierre-Paul Prud'hon)
5、请尽量压低身体仰望作品,接着踮起脚尖。您受到祝福的灵魂将被吸入光的隧道中。
(升天Hierony is Bosch)
谢谢您莅临本馆
“这是什么纸呢?”
“这我们也不知道。”
警官似乎对此并没什么兴趣。
福家拜托警官拷贝这张纸,对方刚开始虽然表示这也算是证物,所以面露难色,但提出附带条件是,如果查出什么要通知警方后,才总算同意让他们使用警署中的影印机。
走出警署后,他们又搭上计程车。福家拿着方才那张拷贝给司机看。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看来五十岁上下,木讷寡言的司机瞄了那张纸一眼后说:“这应该是哪家美术馆的导览吧!”“美术馆?你知道是哪里的美术馆吗?”
“唔,这附近的美术馆可多的呢!”
也许是常载观光客的缘故,司机流畅地举了几个美术馆的名称。早苗被其中一个名字吓了一跳。
“那个,刚刚最后说的名称可以再说一次吗?”
“你是说‘天使的荆冠’?”
“没错,就是这个。”早苗呢喃着。
“你们要到那去看看吗?”
“拜托你了。”
早苗斜眼看着发愣的福家,径自下了指令。
“你怎么知道是那里呢?”福家狐疑道。
“这只是我的直觉,而且,在导览中所举例的画作中都有天使出现。”
“原来如此。”
其实在导览中出现的画作名称,早苗一个也没听过,福家却似乎因此钦佩不已。
计程车在越过JR线的鐡道后,再度来到可通往野生公园的那须市区街道上,车子继纩前行了一会儿就往右转。
沿着道路,开始可以看见路边排列着数个似乎比大众平价餐厅还大的建筑物。而且每个建筑物都附设停车场。道些恐怕都是美术馆吧!
“就是这儿了。”
计程车停了下来。在司机所指的方向那竖立着一个看板,上头写着“天使的荆冠”。
早苗及福家下了车。之前自己只因“天使”这两个字而直觉无误,甚至还为此撒谎。现在终于到了这里,早苗却惶惶不安,不确定这里到底是不是赤松曾造访的地方。
她环顾四周,看了看散布各处的看板后发现,在同一块用地上,似乎有帮游客拍摄错觉相片的摄影棚,或以恐龙为主题的美术馆等。不远处,则聚集了好几个美术馆,而且似乎都以“错觉艺术(TrickArt)”为主题。
他们在“天使的荆冠”入口处买了门票,并拿到夹着一张小纸张的导览手册。他们看了一眼就知道那张纸和赤松的遗物是相同的东西。早苗不禁握紧拳头,她望向福家,只见他沉默地点点头。
建筑物的内部结构与普通的美术馆并没什么两样。沿着参观路线的墙上,展示着表框好的画作,照明灯被刻意装设在不显眼之处,并从上方投射光芒。这里唯一不同的应该就是照明而已吧!由于光线被调到不能再弱的程度了,因此室内处在和电影院一般的幽暗之中。也许错觉画作就是要在这样的环境中比较能够出现效果吧,早苗想着。
也许是因为假日,所以在这种不早不晚的时段还是有几组参观者捧场,其中大部分都是年轻情侣。走在早苗前头,约二十岁的女孩子蹲在画前摆好姿势后,与之同行的男性便按下快门,闪光灯应声闪起。
稍微站远一点看的话,那个女孩的右手看起来像是抓着画中伸出的人脚。不过靠近一看才发现,不论是看似画框的部分,或从画中伸出的人脚,其实都是直接以油漆绘制在墙上画作的一部分。作者甚至还很细心地画出人脚反射在墙上的影子。只要装出抓着那只脚的样子,就能够拍摄出错觉相片了。肉眼看的话那就另当别论,然而如果是相片的话,大概就无法分辨是立体还是平面的了。
而且在更前方,还有对文风不动地看着画作的男女。但是只要接近一看,就会发现那也是墙上画作的一部分。那对男女看来像站在地上的脚底部分,也是画在墙上的。早苗对于这些画作完全没有借助任何高科技,仅以绘画技术巧妙地掩饰地板及墙壁的界线这一点相当佩服。
福家从刚刚开始就不发一语,以认真的表情依序注视着画作。看来似乎是一直思考着为什么赤松会到这儿来的原因。
这里展示的都是以天使为主题的宗教画风作品。“天使的荆冠”这个名称好像也是因为这里集中展示以天使为主题的错觉画作而得名。只要抬起头,就可以看到有无数天使飞舞着的天花板壁画。由于周圔墙上都装设着镜子,让人有种似乎置身于巨大且幽暗的礼拜堂当中的错觉。
难道赤松也是像这样边看着这幅景象,边听着天使的呢喃吗?这样的念头忽然占据她的心头。
画作旁另有写着简单说明的导览牌。早苗漫不经心地看着其中一个牌子,其上是关于天使之“翼”的解说文章。
可能是发现早苗专注地盯着导览牌,所以走在前头的福家又折了回来。
“怎么了?”
“没什么,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上面写的东西让我有点意外。”
早苗指着牌子。牌子上写着,宗教画等画作中,天使的翅膀主要都是临摹鹫或鹰等猛禽类的翅膀。
“啊……原来如此呀,你之前不知道吗?”
“福家先生早就知道了吗?”
福家一点意外的神情都没有,早苗怀疑地看着他。再怎么看,他都不像是熟悉宗教画的人。“不是啦,也不能说我早就知道了。只是我的兴趣是制作模型飞机,所以对飞行力学、翅膀构造等都蛮熟悉的。只要看到画,就可以从中大概判断出是以哪种鸟的翅膀作为范本。”
“鸟的翅膀因为种类的不同,也会有很大的差异吗?”
好像是谈到了福家擅长的领域,他一边指着画,一边得意洋洋地开始说明。
“岛的翅膀大概可以分为圆翼、尖翼、长翼、扇翼四种,像这画里面的就是典型的扇翼>。”
“扇翼?”
“嗯,扇子的扇。因为圆翼和尖翼基本上是属于小型鸟类的翅膀。如果是长在人类背上,又要表现出某种物理性写实感的话,无论如何都需要采用大型鸟类的翅膀吧!如此一来,画家的选择就只剩下像信天翁的长翼,或是像惊的扇翼了。北岛医师你知道静态翱翔静态翱翔(High soarer)与动态翱翔(Low Glider)的差别吗?”
“不知道,我从来没听过耶!”
“静态翱翔就是指像鸢这种鸟类其滑翔的飞行方式。它们乘着在陆地受热的上升气流,画着螺旋形飞上飞下,有一种叫做S的车就是根据这个命名的。另外,动态翱翔则属于活动性的滑翔,也就是说像信天翁或海鸥一样,先急速下降到极度贴近海面,再加速利用反作用力,一口气上升。因此,只要看鸟类的飞行方式是画着圈圈还是呈水平垂直的,就可以分辨得出来。”
“原来……”
“简单来说,对海鸥或军舰鸟这些在海上生活的动态翱翔鸟类而言,最适合的构造就是长翼。而对于鹫或鹰等这些在陆地上空活动的静态翱翔鸟类而言,最适合的构造就是扇翼。”
“那天使是雇于静态翱翔的罗?”
连早苗自己都听得出她话中的不确定。
“其实也不尽然。”福家苦笑着。
“简单来说,全凭画家要不要画进画中而已。鹫或鹰不是只在空中盘旋而已,它们还必须急速下降捕捉猫物,所以用来产生速度的初级飞羽等于是鸟类的生命。看,就是这里,你应该看得出来这个部分比较发达,也比较长吧!另外,为了防止低速飞行时失速坠落,前缘会有像手指般呈圆弧伸展开来的构造。所以你看这幅画,同个部位画成像一只大手一样,如果是天使以羽翼和对方相拥的图案时,翅膀的构造不也正好能够符合这种动作吗?此外,即使是很重的猎物,在逮到猎物后也必须将之运回巢里面才行,所以它们用来产生升力的次级飞羽也特别宽。以这幅画而言,正好是这个部分。”
早苗的脑海浮现在亚马逊丛林中,巨大的鸟一把攫住猴子的情景。
“如果画的是长翼的话,不仅构造过于简单,看起来也没有那种气势。而且像这幅画中翅膀必须完全张开时,也会显得不够称头。”
就算这些是福家当场编造出来的,听起来还是颇有道理。然而,早苗心中却被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所占据。只要一想到天使的脸庞如同天真无邪的孩童,背上却长着凶恶的肉食鸟类翅膀,就让她浑身觉得不对劲。当然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天使,而且在正常的精神状态下,应该不会单单因为碰巧看到的几行字,就产生如此强烈的不祥预感吧!
她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在高梨死后,也染上他的妄想症了。
早苗面前有幅名为《以西结(Ezechiel)的幻觉》的画作。画面中同时绘有天使、猛禽、及长着翅膀的怪物等。凭借着从福家那听来的基础知识来看,这三者的翅膀的确都是同一类型的。
下一幅画叫做《牧羊人的礼拜》。这幅画..中天使的眼神,莫名地散发出一股阴险,及谜样的恶意。阅读解说后才了解,原来是作者GuidoReni将天使画成任性又残酷的天上使者。早苗遵照导览牌的指示,试着站在画前各个不同的位置,结果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天使隐含着冷笑的眼神仍然一直追着她跑。
此时馆内播放的录音带导览正传入她的耳中。
“……天使为完全良善的具体代言人。因此,它不一定每次都是站在人类这一边的。根据旧约圣经所记载,天使曾数度遵照神的旨意,对人类施予极度严苛的惩罚。例如藏书网曾有纪录描述,由于违背神的旨意,因此十八万五千个亚述士兵在一夜之间全被天使杀尽。此外,还有例子显示,埃及境内所有头胎生的人类或家畜都遭天使杀害……”
难道高梨也是天使手下的牺牲者吗?类似这种不祥的胡思乱想持续萦绕在早苗心头。他们大概花了二十分钟,大致看过馆内的所有展示。走出美术馆时,直射的阳光特别让人感到刺眼。“你知道赤松先生为什么会来这美术馆吗?”福家转向早苗说着。
“这……我也不是很清楚……。”
早苗对着天空发呆。她还没打算把高梨的事透露给福家知道。不过,她已经能够凭想像,模糊勾勒出赤松为什么到这儿来的原因。
福家停下脚步,拿出手机。他大概是要遵守约定,告诉警官小纸张的出处吧!
果然赤松应该也和高梨一样,到后期就开始听见天使的呢喃了。虽然这只是没有根据的臆测,不过在此情况下,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他可能是开着车,碰巧经过美术馆,然后被“天使”的名称所吸引,临时起意想进去看看的……。
不过,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下了东北快速道路的那须交流道后,那须高原野生动物园是位于那须市区街道的西北角,如果要到“天使的荆冠美术馆”,就必须往右转。虽然那须街道沿路可能竖立着美术馆看板,不过早苗总认为单凭看板的广告就特地驶进岔路的举止不太合乎常理。
花了大半个假日跑到那须来,早苗坐在回程的新干线“回音号”中只感到疲惫。这一趟也不能说是一无所获,只是越查越清楚证明赤松的行动根本难以解释。而早苗也想不出任何能够合理说明的假设。
她望向邻座,之前多话的福家也仿佛像变了个人似的,只是沉默地不知在思考些什么。看到他疲累的样子,早苗突然同情起他来了。
此时,福家冷不防地开口说着。“……之前在野生动物园时,你不觉得奇怪吗?园方不是说昨天我们的记者已经去采访过了。”
“昨天去的是支社的同事。而我是因为上面特别指派,才来这进行私下采访。”
“‘私下’是什么意思?”
“是关于我们报社所主办的亚马逊探险计划,参与的成员陆续自杀的事。”
他以试探性的口吻望着早苗。
“嗯,在高梨之后,这是第二个人了,”
“不,这是第三个人了。”
早苗诧异地看着福家。他闭上眼,搓揉着眉头。
“因为短期内已有三个人相继自杀,我们报社也相当重视。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都是在一般人无法理解的奇特状况下自杀……。虽然其他报社似乎还没注意到这其中的关联性,不过单看其中任何一件都可称得上是大消息了。为了避免惹人注意,才由我来调查。”
“你说还有一个人,是谁呢?”
“我想医师你应该不认识,是个叫做白井真纪的三十二岁女摄影师。”
早苗心头一紧。她记得曾在高梨的电子邮件中看过这个名字。
“她是怎么死的?”
“她从中央线的水道桥站月台上跳到轨道中,大概只是一个礼拜前的事而已。虽然报导中没有用真名,不过报上有刊登过这则消息。她还强拉着六岁的女儿一起自杀。”
这么一说,她隐约记得曾看过这篇报导。
“可是为什么呢?”
“动机到目前为止还不清楚,不过听说事发之前就已经有征兆了。她的丈夫表示,她刚从亚马逊回来的时候情绪虽然都还蛮稳定的,不过在她自杀前不久,隐约觉得她变得怪怪的。”
这么说来,白井真纪应该也经历过和高梨相同的过程吧!
“而且据说她的女儿也感觉到母亲异常的变化。”
“怎么说呢?”
“她的女儿好像一直作恶梦,梦到‘妈妈要变成蛇了’。”
这话令人毛骨悚然。早苗心想,那个六岁的小女孩可能预知了自己的命运也说不定。因为即使他人无法察觉,小孩依旧能够敏感地感觉到母亲细微的变化。那个年幼的女孩到底在她母亲身上看到了什么呢?
“你有没有问小女孩作的恶梦的详细内容?”
“没有。她的父亲以为那只不过是小孩子做梦而已,所以也没有太注意。不过慢慢地,小女孩清醒的时候也开始说一些奇怪的话。她的父亲到现在还很懊悔当初因此而斥责孩子。”
“奇怪的话?”
“像是洗澡的时候,说看到母亲的头发变成蛇之类的事。”
早苗全身窜过一阵寒颤。
长着蛇发的恶鬼。不就是卡普蓝手稿中的复仇女神吗?这真能以偶然的巧合一语带过吗?照常理判断,六岁的孩子应该不可能具备希腊神话的知识,而且如果单凭想像,就能描绘出人发幻化成蛇这种奇异的影象更令人难以置信。
“白井真纪之前曾尝试过精神科或专人咨询等心理疗法,所以听说她这次是因神经衰弱导致突发性地强拉孩子去自杀,报导也因此采匿名处理。”
只要贴上适当的标签,事情就容易了结了。不过,事实上若没有其他的补充资讯的话,或许就只能以这种角度来解释了。
“可是根据现场目击证人的说法,事情却有点不寻常。”
“不寻常?”
“听说那个目击者看到白井真纪站在月台上,精神恍惚地仰望天空时,就直觉不对劲了。接着当特急电车进站时,真纪就像是被忽然发作的激烈情绪所驱动似的,把她的女儿抱起来并且丢到铁轨上。”
杀子情结,早苗脑中浮现那幅凄惨的光景。而且可以想见的是,当时那个母亲心中的空虚寂寥莫此为甚。
“我所谓的不寻常是指接下来发生的事。一瞬间她只是茫然地看着横躺在铁轨上哭叫的女儿,下一秒却好像突然恢复意识一般,自己也跳下铁轨去。那个目击者说以当时的情况看来,与其说她想随女儿之后赴死,不如说她是拼命地想营救女儿。”
白井真纪情绪变化的幅度之大,已超越早苗的理解范围。为什么上一秒才想置自己的孩子于死地,下一秒却又拼命去搭救呢?难道只是因为一时的错乱,接着又恢复理性,重拾母性本能吗?不是这样的,应该还有其他原因才对。
“毕竟曾被特急电车辗过,听说两副遗体都被撞得残破不堪、四处飞散,验尸也十分困难。目前也只有那个目击者的证言指出真纪想营救女儿而已,不过,调查之后还发现其他的事。”
福家虽然拿出西装口袋中的香烟,可能因为想起了这是禁烟席,所以又把香烟收进了口袋。“白井真纪过去曾因为婴幼儿猝死症(SIDS)而失去长子。所谓的SIDS是……啊,你是医师,当然也知道吧!”
早苗点点头。这是种婴儿毫无预警就忽然死亡,令人十分痛心的现象。统计上常发生在出生六个月之内的男婴,而且据说许多病例都好发于寒冷季节的夜晚。虽然一般认为SIDS的原因为急性心律不整、窒息等,不过因为有许多病例在死亡前都还是健康的婴儿,所以确切的发生原因到目前为止仍然尚未明朗。
“我本身是精神科医师,所以对于SIDS的机制方面也不是很清楚,不过目前最严重的问题在于双亲身上,尤其是母亲会因此受到严重的精神创伤。除了必须接受孩子死亡的打击之外,许多母亲还会自责地认为,是不是本身的育儿或照顾方法出了差错。”
“白井真纪的情况正如你所说的。”
福家的表情突然变得像是对某件事感到愤怒一般。
“对她而言,最爱的孩子死亡已经是相当残酷的经验了,简直就像整个世界崩塌一样,不过事发没多久,她又遭受后续的打击。对SIDS完全无知的警官,用简直就像是她杀害了自己的小孩般的态度,对她展开严苛的调查行动。听说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中,白井真纪都陷入严重的忧郁状态,也就是一直苦于害死自己孩子的罪恶感当中。不过多亏白井温柔且坚毅的丈夫从旁鼓励,她才终于从低潮中重新站起来,并且在六年前生下她的长女。”
如此说来的话……。福家似乎能解读早苗的想法般点点头。
“没错。这就是整起事件耐人寻味的地方。白井真纪最为恐惧的应该就是失去自己的孩子。可是,她又为什么会杀害自己的孩子呢?”
此时,早苗灵光一闪。只要稍微改变所站的位置,眼前的错觉画就会呈现出完全不同的主题来。乍见外表纷乱,毫不相干的两起事件,其中的共通点忽然清楚地在早苗脑海中浮现。
看见早苗以手捂口的样子,福家的身子向前倾问着。
“是不是发现什么事了?”
“嗯。……该怎么说才好呢,也许赤松先生与白井小姐都将平常最恐惧的事给……,该怎么说,具体化吗,反正就是加以实现了,不是吗?”
“最恐惧的事?对白井真纪而言,失去孩子的确是她最害怕的事。”
“也许对赤松助教而言,最害怕的就是被肉食动物袭击吧!”
早苗尽可能回想高梨邮件中的描述,并且向福家说明。
福家的双眼开始闪现光芒。他从口袋中拿出笔记,并且开始热切地奋笔急书。
“这事我还是头一次听到,原来他惧怕猫科动物呀。这么说来,高梨先生该不会也有类似恐惧的事?”
高梨生前最害怕的是什么呢,这点她想都不用想。早苗就在这一瞬间,声音像是被堵塞了一般。
“他……,他最怕的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
福家闻言,一时之间露出错愕的表情,接着以拳头敲着自己的脑袋。
“原来如此,这么一来就完全符合了。恐惧死亡原本就是人之常情,如果不说的话也许很难注意到这一点。以常理来说的确很难理解,这样的人会自己结束生命。北岛医师,像这样面对自己最恐惧的事到底叫什么现象呢?是某种精神病或神经症的一种吗?”
“我不知道。”
早苗摇摇头。
“虽然些病例是因为某种强迫观念,无意识地做出本人并不希望做的事。不过我从没听过其中有情况逐渐加剧,甚至导致死亡的病例。而且,心病是不会传染的。像这次多人相继出现相同症状的情况,无论以精神医学或心理学的角度都无法解释。”
“这样啊!”
身子前倾的福家像是浅了气似的,往后陷入座椅中。早苗原本也觉得的确抓住了重点,到头来却和一无所知没什么两样。
早苗问福家:“不过福家先生,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事呢?”
“你指的是什么事?”
“你正在秘密调查的事。万一消息走漏的话,问题不就大了吗?”
“我认为北岛医师一定没问题,我看人的眼光可是很准的。”
早苗不知道福家的话有几分认真。
“而且我也有i点放手一搏的味道。我真的觉得医师你知道一些事情,所以,我就故意先亮牌了。”
似乎是无意识地,福家的手又伸向香烟,他刚要抽出其中一根烟时,好像又回过神来,有所忌惮地将烟收回口袋中。
“老实说,我是走投无路了。无论怎么查,都陷入近乎举白旗投降的情况。我想这些案子不是我这种外行人能解决的,绝对还需要专家的知识。不过我连需要哪方面的专家帮忙都不知道,因为即使有需要,也不能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问啊!”
他在早苗面前夸张的叹了口气。虽然他的态度有某种程度像是演出来的,但隐含其中的困惑却像是真的。
“怎么样呀,医师,什么都好。能够把你所知道的告诉我吗?我保证你说了之后我就不会再继续烦你了。”
告诉福家天使或复仇女神等相关的妄想应该也于事无补吧!届时,可能只会沦于被质疑精神状况是否正常而已。不过对方都已经亮了底牌,这边总要有点表示才合乎人情义理吧!
于是,早苗告诉福家高梨前往亚马逊前罹患死亡恐惧症的事。另外还对他说了高梨、赤松、白井等五人的小组行动,以及这五人去过“被诅咒的沼泽”。
“‘被诅咒的沼泽’……?”
福家一边做笔记,一边皱起眉头。
“果然是这五人呀!这么说来,这其中或许有点关联性。”
“你说‘果然’是什么意思?”
“剩下来的分别是文化人类学者蜷川武史教授,以及灵长类学者森豊助手。目前只知道森助手后来又再去了一次巴西,不过之后就没办法再和这两人取得联络……也就是说这两个人都行纵成谜。”
第八章 守护天使
01
在闹钟响起前,他伸手把闹钟按掉。
一看数字,他知道自己伸出手的时机只比设定时间早那么一点点而已。最近,每天早上都是如此,他想自己可能拥有超能力吧!
荻野信一爬出被褥,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他准备把棉被放到窗台上。虽然这里位于南边高级公寓的阴影中,几乎都晒不到太阳,不过最重要的是此举反映出他内心的那股“气”。他接着开始刷牙、洗脸。
清醒的感觉令人舒畅。而且很明显的是,这样的好心情并不是靠百忧解所营造出来的假象。在研习结束后,他就没再服用过药物。即使如此,幸福的感觉依然持续盈满胸怀,而且似乎日益强烈。
不过,可能是自己对咖啡因的依赖提高了的关系。
在这段时间的每天早晨,他不论如何都得先泡上一杯咖啡才行。他原本以为自己根本无法处理那些繁琐的程序,可是如今的他一天都离不开咖啡。信一用手动咖啡研磨器,喀哩喀哩地磨着咖啡豆。虽然那只是附近超市买来的廉价豆子,然而整个房间还是沉浸在一股怡人的芳香之中。他将磨好的粗粒咖啡粉铺在滤杯中,由上缓缓注入热水。
在此同时,他将吐司放到烤箱中,并迅速地作出番茄沙拉及炒蛋。番茄因为在切割时受到挤压,大部分的好都流出来了,炒蛋也在他分心冲泡咖啡时烤焦了,但是都还不至于糟到不能入口的地步。
好好地吃了一顿早餐后,他明白那股“气”,还是该说是一天的能量自然而然充满整个身体。而且,这样的成果根本不用花多少成本,只需付出些许劳力而已。
信一以旺盛的食欲扫光早餐时,想起便利商店中发生的事。
“那个……,荻野先生?”
结账告一段落时,新进的打工人员齐藤美奈代叫住信一。
“下次有空的时候啊……,一起去喝一杯好吗?”
“咦?你这是在约我吗?”
“对啊——。”
信一对此感到不知所措。他虽然知道齐藤美奈代是个二十岁的打工族,不过却没有特别注意过她。她蓬松的茶色头发并不对他的胃口,再说她长得也不可爱,她的眼睛太小、脚太细,脸颊上还留有许多痘疤,她和电玩中的美少女根本就无法相提并论。同样是3D世界的人,只要想起“小美登里”,齐藤就显得逊色多了。
不过,至少他活到今天,有现实生活中的女子亲口邀约他还真可称得上是空前绝后。
“可是……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嘛——,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呀——。没有原因,就不能约你了吗——?”
“不是啦!”
“那,你的意思是好罗——?”
虽然他想说的是“拜托别老是拖长尾音说话”,不过取而代之的却是“好吧”的回答。他对美奈代为什么开口邀约也大概有个底。可能是因为她打错收银正在苦恼时,信一出手帮忙的缘故吧!又或者是因为他在自我介绍时,说自己是个自由作家,所以引起她的兴趣也不一定。她当时的神情似乎就透露着这样的讯息。
望着她的笑脸,似乎是真的想和自己去喝一杯似的。信一不禁感到狐疑。
想到这,昨天还发生了其他让人开心的事。那是接近交班时间,店长来上班的时候。他边说“辛苦了,获野。”边拍了拍信一的肩膀。
他根本没料到自己会因为这种事而欣喜。信一原本认为自己完全不渴望被他人认同,或被视为伙伴这种事。当他在居酒屋中见到只被上司夸个几句,屁股就翘起来的上班族,还会感到几分轻蔑。可爱的女孩那还另当别论,被那种伯字辈的人欣赏,不觉得恶心吗?然而实际上,当这个长着怪松须的秃头男子笑着鼓励自己时,信一只感到疲劳一扫而空般的幸福。
那种满足的心情一直在他回家途中都还持续着。然后,他就听到了翅膀拍击的声响。
他刚开始以为是鸟,不过此时天色已经全暗,在这种时候应该不会有鸟在飞才对。他听见鼓翅的声音好像掠过后脑勺两三次。
在频频转头向后张望时,他开始觉得鼓翅的声音不是来自外在,倒像是从脑袋里面传来的,他接着感到一阵晕眩。
过了一会儿,他就没再听见那种声音了。
当他继续踏上归途时,信一才终于想起方才的鼓翅声应该就是研习会中所说的守护天使吧!
再度迈出步伐时,他不知不觉地吹起口哨。由于十年没吹口哨了,所以他以笨拙的口哨声努力模仿着“School Days”的旋律。
吃完早餐,信一就利落地清洗收到洗碗槽的餐具,之后再用毛巾擦干,放进碗橱里。接着他一手拿着第三杯咖啡,一边启动电脑查看电子邮件信箱。
其中有三封邮件,都是和“地球的孩子们”有关的邮件。研习会事务局一如往常地寄来信件询问会后的身心状况,而他必须在邮件中回答近日健康情形、心理状态等相关问卷调查。此外信中还提及,主办单位决定用研习会会员的投稿制作会报,所以希望信一也能帮忙写些文章。可能是因为他入会填写资料时,称自己是个自由作家的缘故。即使知道那只是错觉,他却依然因为外界似乎认识了这个全新的自己,而振奋不已。
还有一封,是他不熟悉的邮件地址。读了开头的两三行后,他不禁怦然心跳,原来是“Tristar”,也就是“小美登里”的来信。
信一最近已开始反省自己在研习营中不认真的态度。这样的心境变化是他以前所无法想像的。不过,由于不知道她的本名及住址,所以至今始终没有机会向她道歉。他虽然好几次都想在研习会的聊天室或留言板上输入讯息,不过由于顾虑到其他会员并不清楚事情始末,所以始终提不起勇气公然坦陈内心感受,只好一直在原地踏步。“小美登里”可能是向研习会那问到他的邮件地址的吧!如果自己也能像她一样勇敢、积极就好了。
幸好从她的文章看来,“小美登里”好像已经不生他的气了,信一松了一口气。
信件内容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特殊之处,研习营结束后,她的生活似乎都一帆风顺。
“研习营结束后,周遭的一切都非常顺利。之前烦东烦西的日子,就好像不曾存在似的。你最近如何呢?我想如果有机会的话,要再参加一次研习营。听Memento先生说,研习可以重复参加好几次也没关系。而且他还说为了再度参加者,目前正在研拟从下一次研习营开始,要增设更具启发性的课程。我也觉得每次参加似乎都会有新的收获,所以现在就开始跃跃欲试了。”
信中顺带提及她的近况,她写着长久以来的目标似乎即将达成。活动结束后,她还和“Phantom”及“忧郁的蔷薇”通过几次信,据说那两人现在都很好。看来,好运似乎正公平地造访研习会的每个成员。
“大家都正稳健地朝自己的目标迈进吧!‘Saorismo’你怎么样呀?掳获沙织的心了没?”他大致能够明白“小美登里”忽然来信的原因。长久以来承受着痛苦的人,一旦烦恼消散,周遭事物都朝好的方向发展时,不论对象是谁,都会想找个人分享那份喜悦。同时那个人也会变得较有气度,较为博爱主义,而且对他人的过错多会宽容以对。这世正是信一目前的心境。
信一决定立即回信。他首先处理研习会的问卷,并对投稿的要求回答“最近有点忙,请再让我考虑一下。”接着,终于轮到回信给“小美登里”。
然而此时,他敲击键盘的手指忽然停了下来。
自己为了目标,有作出什么样的努力吗?的确,目前的生活是比之前有干劲。然而和“小美登里”相较之下,却只能感到自己的不中用而已。
对了,自己不是想成为一个自由作家吗?如果想达成这个目标,也只有“写字”一途了,必须将自己想写的东西及想传达的东西化为文字呈现出来。
这样下定决心后,整个身体便窜出一股抖擞的精神。
信一诚实地于信中写着,自己对于未来的目标连个头绪都没有。不过他自己也觉得研习营结束后,一切都正在好转。由于自己的目标就是想要写作,所以打算尽其所能地为此努力。虽然还无法明确规划自己的将来,然而他不感悲观,也不感乐观。
“不感悲观,也不感乐观”是信一自豪的台词。这在不好意思直接写出“现在简直一点打算都没有”的时候,是相当好用的词句。
他最后本来想告诉“小美登里”,他已经在游戏中顺利攻下“小沙织里”了,不过对方应该一直都认为“小沙织里”是真人才对,为免产生不必要的误解,也只好将这一段割爱。
在送出三封回信后,信一开启文书编辑软体。
现在已经不是慢条斯理地缜密构思的时候了。若再这样下去的话,可能什么东西都写不出来吧!现在就得立刻开始,就让文思奔放泉涌,写出自己心底想要表现的事。
即使之前也曾有这样的想法,但只要看到空白一片的画面就会不自觉地感到胆怯。那画面好像在提醒自己其实什么.99lib?都写不出来似的,让他觉得非常不安。但不可思议的是,当他深呼了一口气后,那种疙瘩就自然而然地消失了。没问题的,自己一定能写的。总之,就先试着敲打键盘看看。
对信一而言,目前立刻想写的,而且应该写得出来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电玩。
首先必须先想好标题才行。他将其定为“虚拟世界对人类的抚慰功能”,还不错,接下来的开头部分一会儿就完成了。
抨击电玩百害而无一利的,毫无例外地都是没碰过电玩的大人。
信一写到这感到有点不对劲,因此暂时停手。因为他忽然察觉到以年龄看来,自己被称为大人也算是绰绰有余了。不过他说服自己,他是在为遭受欺负的孩子们代言,所以可以暂时屏弃自己大人的身份。
02
然而,你们为什么能够如此干脆地屏弃自己未曾尝试过的事物呢?你们这些家伙难道拥有像神明般的判断力吗?你们绝对没错吗?特别是那些狂妄至极,如同功利主义化身的“升学妈妈”。对她们而言,电玩好像只会损害视力,浪费时间而已。她们的固定台词就是,如果这么闲的话,还不如多锻炼锻炼身体……等等。
开什么玩笑啊!人又不是机器人。不论是谁,都无法只靠“效率”活下去的。人生中,空闲、玩耍、虚度光阴等都是绝对必要的。
我倒想请问一下。当你们还是孩子的时候?,真的每天都只有念书而已吗?就算这么拼命,也只能变成如今这种程度的大人而已不是吗?
更让人火大的是,她们明明就只会逼孩子念书,却还叨念着什么现在的孩子很少和大自然接触是不行的、身体都太孱弱了、太没用了等等。从孩子身边把自然夺走的,不就是你们大人吗?就因为大自然被夺走了,现在的孩子才会视虚拟空间为心中珍贵的绿洲,不是吗?
最近频繁发生青少年的凶残犯罪案件,那些“有识之士”必定引此为诫,并将这些现象与电玩游戏划上一定的关联性。在他们眼中,只有热衷电玩的人才会丧心病狂到此等地步,这也成为社会中的一种默契。然而,不把人当人看的是哪一边呢?“升学妈妈”她们自己才是利用自己的孩子,只管在提升成绩的游戏中,血脉贲张的人,不是吗?玩电玩的人,才能将无生命的东西视为人一般地对待。
我来告诉你们事实吧!其实电玩在“抚慰”孩子心灵这方面,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这一点,即使是稍微接触过电玩的人也都能够了解。
柏青哥、香烟、KTV不久前也曾具备类似的心灵疗效。不过后来,柏青哥由于金权主义,赌博性质太高,反而丧失了最初的目的;香烟则对身体有害;至于KTV也因为曲子太难,与抚慰人心渐行渐远。
大人也试着打打电玩吧!如果只顾端架子、爱面子,那可就是你们的损失了。电玩种类五花八门,有角色扮演、格斗类、虚拟游戏、平和温馨类、情色类等。在此种战斗游戏中能够发泄过大的压力,此外还有些电玩能够填补人们的寂寞。在现今的时代中,优秀的人才不用写字,个个都能成为电玩游戏作者。
有些评论家会说如果只顾打电玩的话,会使人与人之间的往来淡薄。不过现实社会中的人际关系真的如此重要吗?现实中只充斥着不安、无情,就算是谈恋爱也完全没有那种真正获得情感的感觉,不是吗?温柔善良的人自然会被吸引呀!这是理所当然而且正常的。
所以在现实世界中找不到对象,因而将真爱倾注于游戏主角身上,真有这么奇怪吗?那些电玩女主角将现代女性所丧失的善美元素集于一身。而且这样也没给任何人带来困扰,为什么非得被称迷恋狂、变态等的呢?为什么那些以游戏人间的态度与真人交往,轻易便舍弃、背叛一段感情,还能够毫不在乎地深深伤害对方的家伙,非得轻视那些深知被伤害有多可怕的那群人不可呢?
我们现在必须向电玩师法。因为被欺负等原因而心灵受创的孩子,也应该借由电玩疗伤,学校老师、心理咨询师、医师等了解的都不够透彻。他们都应该好好学习电玩潜在的可能性,而且,大家应该赶紧开发出真正能“抚慰人心”的电玩。
“升学妈妈”也是如此,请别再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支配别人的人生了!因应这些家伙的需求,只要作出“养育电玩”就行了。这是种令人耳目一新的养育模拟冒险电玩,就叫做“升学之路终极大挑战”。请在游戏中提升儿童的学科能力参数,让他们通过入学考试、面试,最后成功突破小学这几道困难的关卡。后续系列还有国中难关篇、高中难关篇、大学难关篇、企业就职难关篇、结婚难关篇等。如果养育方式有问题的话,孩子可能会走上歧路、性情大变,甚至是死亡喔!不过,比起真人遭遇到这些事,在游戏中体验应该会好得多了吧?
03
在他费尽心思、绞尽脑汁写作的同时,逐渐也看清了至今被他所漠视的事物本质及道理。他终于确信自己生来就是要成为一个评论家的。
文章打到这里,已经足足花了他两个小时以上的时间。他试着从头读过一遍,自己看来觉得成果还不错。活到今天,他从未像这样确切表达过自己的想法。
还没完呢,他想写的东西简直堆积如山。他想等到哪一天完稿后,要找个管道来投稿。不过,他对适合刊载自己首篇评论的媒体根本毫无头绪。因为再怎么说,信一平常读的杂志仅限于电脑美少女电玩的专刊,如《电脑天使》、《欣欣向荣WINDOWS》、《PCGIRLS》、《ILOVESLG》等。这些杂志大多没有开辟读者投稿专栏,看起来也不像会刊登长篇评论的样子。
即使如此,一大早就着手工作的感觉特别让人神清气爽。虽然还没想到发表文章的管道,但他真的觉得自己已经朝自由作家兼电玩评论家的目标迈出了第一步。
旣然正事也做了,接下来就是慰劳自己的时间了,他最爱的依然是“天使之丘高校”。虽然有时候也会偷腥,打打其他的情色电玩,不过最后总会回到这款电玩的怀抱中。
光听到主题曲,见到“小沙织里”的脸,心中就会感到和往日一般的安心放松。
“信一!等等嘛!。▼”
“慢吞吞的,你在干嘛呀?快迟到了耶。▼”
“信一——,谁叫你走这么快吗!人家跟不上啦!呼呼。▼”
“来,我帮你拿包包。▼”
“太幸运了!没想到信一你这么体贴。▼”
“少罗嗦,快走啦!▼”
信一打从心底感到轻松,并点击着滑鼠。他已经成功掳获包括“小沙织里”等十个女孩子的芳心了,得到游戏最后胜利的日子也即将来临。他现在不用看攻略,单凭对话节奏就可以挑出正确的选项。“天使之丘高校”的世界对他而言,就如同他的房间一般,是个再熟悉不过的场所。
然而相对而言,他本身也察觉自己已不再像之前一样沉迷电玩世界了。这个没有欺侮,也没有对立及纠纷的世界。明明前一阵子还认为那是个舒适的地方,现在却莫名地感到缺少了些什么。
“小美登里”唐突地出现在他脑海中。
如果是“小美登里”的话,应该不输电玩中的美少女吧!知性、清秀、善良,而且还是个美女,果然在3D世界中还是有这种美女存在。虽然他只一股脑地认为她根本就是遥不可及的,不过今天也收到好几封她寄来的邮件。搞不好是他误会了,她对自己也许并不全然只有负面印象而已。不过事实上,她仍然还是如高山上的鲜花一般可望而不可即吧……。仔细想想,他甚至连人家的真名都还不知道呢!
他接着想,齐藤美奈代其实也不会差到哪去。至少她曾对自己心存好感,或者该说是关心。光凭这一点,她就加分不少了。他想到自己也没资格挑选中意的对象,所以说不定她才是自己的真命天女。
然而信一暗自在心底发誓,即使如此他也永远都不会忘记“小沙织里”。他千谢万谢也不足以回报这个长久以来的心灵支柱。即使是数十年后,当他终于将面对人生最后的数秒时,他也一定会把“小沙织里”视为人生最美丽的片段,并在心底回味这些鲜活的记忆。
和荧幕中的女孩们互动告一段落后,信一储存进度并结束游戏。虽然还想开着电脑玩玩,不过他仍旧狠下心来排除这个念头,直接关机,即使还没到打工的时间。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念头了,不过现在他有点想外出走走。
他对着镜子将头发梳理整齐。可能是由于目前生活规律,让他的气色很好,额头与眉间附近看来很有光泽,他现在的样子与不久前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他自己都有这样的感觉了,旁人看来应该更明显吧!
他心中忽然涌现前途似乎一片光明的感觉。他深深觉得之前那个研习营就是自己人生的转机。当时下定决心要去参加,果然是正确的决定。
至于现在到底要到哪里去呢?信一对那些同年龄层的年轻人常 53bb." >去的地方不太熟悉。不过,也不一定要去很远的地方,即使只在附近散散步也够开心的了。甚至碰到有大蜘蛛结网的路,也不必再绕道而行。
对了。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之前对蜘蛛怀有的强烈恐惧感,如今几乎消逝无踪了。虽然现在看到蜘蛛时,内心深处还是会产生几许嫌恶及不安,然而与此同时体内也会涌现自己能够克服它的自信。
突然间,他决定在今天要完全除去自己的蜘蛛恐惧症。没错,现在说不定就是个好机会。仔细想想,这可是他人生中一项重大的挑战。
有了这样的念头后,他立刻变得坐立难安。虽然之前不曾经历过类似的感觉,不过这就是所谓的“热血沸腾”吧!信一兴奋地在房中来回踱步,之后便毅然决然地离开房间。
他边走边找附近的道路或公园,那些看来像是有蜘蛛的地方。
然而就只有今天,他连一只踟蛛都没看到,信一因此颇为沮丧。
虽然有想过要放弃,不过他点燃的斗志似乎没有这么容易熄灭。他看看手表,时间还很充分。
信一先回房一趟,打点好一切后又出发到车站去。他在途中的宠物店买了五个虫笼及捕虫网。上一次接触这些东西,是多久之前的事呢?他觉得十分怀念。小学时几乎没有时间去抓昆虫,只有在决定把昆虫采集当作暑假作业时,才能毫无拘束地徜徉于原野间,他还为此欣喜不已。那时候,他在湛蓝的晴空下追逐着绿胸晏蜓及青带凤蝶,它们以超乎想像的速度飞翔着,当时的心情及兴奋似乎又再度复苏了。不过,此时他所设定的目标和当时有点不同就是了。
信一再度回到房间已经大概是三个小时之后的事了。
大型蜘蛛在虫笼中相互交叠。身体略为细长,复杂且迷幻的花纹就像是以纸张掬取洒落水面的数种颜料的是横带人面蜘蛛;短短胖胖,黄色身体上有着黑色条纹的则是园蛛。这些都是他特地到位于武藏野的寺庙中抓来的。电车中有几个乘客看到他的虫笼时,都面露讶异的神情。不过,就连这一点反应都莫名地带给信一得胜的洋洋得意之感。
当他在房中再次确认战果时,才发现在地盘之争中败下阵来的几只蜘蛛,已经成为死尸被包裹在白色丧服中。不过,五个虫笼中合计还有二十只幸存者。
看到这样的情景,除了颈背传来一阵阵灼热的战栗感之外,他的腹部深处也同时源源不绝地涌上胜利的快感。他现在正支配着邪恶的蜘蛛,那些他如此厌恶、恐惧的蜘蛛……。然而,现在一切都再清楚不过了,那些家伙不管看起来有多骇人,毕竟都只是微小的昆虫罢了,它们的生杀大权都握在自己的手中。
现在,再也没有任何事能够让他恐惧了。
信一在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中,就只是着迷地,毫不厌烦地盯着蜘蛛。
不知不觉中,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差不多该准备到便利商店去上班了。
他将五个虫笼整齐地挂在窗缘。当逐渐转为火红的夕阳射入屋内时,笼子的影子便投射到榻榻米上。就像在看影子戏一般,不仅是虫笼,连蜘蛛的形状都清楚可辨。它们以缓慢的动作在笼中的地盘上筑巢。
此时,他听到了什么声音。
信一一时之间还以为是蜘蛛在叫。当然,99lib?蜘蛛并没有叫。
又听到了。
是像鸟儿啼啭的声音,信一竖起耳朵。
这次他听得很清楚。那是类似短笛的音色,奇怪的是音域却摇摇摆摆的。那声音持续以半音为单位,一会儿高一会儿低。虽然音域不稳,却充满着不可思议的魅力,他不由得沉醉其中。
不过,到底是从哪传来的声音呢?他虽然四下张望,声音的来源却始终不固定。当他以为声音来自上方时,忽然之间声音又变得似乎是从下方传来的。而且不论他如何目不转睛,始终都看不到什么。
终于,那阵啼啭声终于固定在天花板的某个角落。虽然光线昏暗,不过不管怎么看,就是什么都看不到。虽然听来微弱,不过那声音却毫不停歇地持续啼啭着。
终于来了。
信一胸口胀满着至今未曾体验过的激动之情。
不会错的,是守护天使来了。
他始终都相信,也一直在等待着,然而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如此一来,自己终于也和守护天使融为一体了。守护天使的声音在中途有好几次转弱,几乎就要消失了,可是却还是勇敢地坚持着,拼命地将这声援的啼鸣传递到他心中。我在听,放心吧!真的,我有好好在听着呢!加油喔!你们要更有精神地叫,不可以认输喔!
脸颊上有种温暖、湿润的感觉,信一呼了一口气。
已经没问题了,因为今后守护天使都会和自己在一起。
一定会很顺利的,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第九章 大地母神之子
01
早苗看看手表,时间刚过早上十一点三十分,约定时间都已经过了三十分钟以上了。这时候在安宁病房中,某人正代替早苗为原本该由她负责的病患进行回诊。只要想到这,早苗就会对她自己现在这样无所事事地呆坐着浪费时间,产生一股罪恶感。虽然土肥美智子什么都没问就只说了声“去吧”,不过只要想到医院里还有这么多需要自己协助的患者,就觉得自己擅离职守简直是罪孽深重。
要想借由待会儿与渡边教授的会面,挖掘出什么重大的新发现,恐怕也是希望渺茫吧!现实人生毕竟不像推理小说,所有的谜团都能够水落石出毕竟还是少数。与其如此,还不如期待随着时间的流逝,偶然的侥幸能使真相浮出水面。而且就算已完全了解真相,自己心底也没办法完全将高梨的事放下吧!
早苗开始想如果今天还是没什么收获的话,一切就该就此打住了。自己还有工作要做,人生也还维持着进行时。再怎么对高梨无法忘怀,也不能永远执着于这个问题上。
恐怕在她一生中,都会反复咀嚼有关高梨的所有回忆吧!每当想起他时,就是再一次的伤痛及内疚。
渡边教授的研究室也许是因为面对大学中庭,阳光照不进来,所以让人感到些许阴冷。这儿的沙发椅面太矮,靠背角度也太大,所以一往后靠就像坐在躺椅上整个人都陷了下去,连想伸展一下背部肌肉都得费一番功夫,真是不舒服。由于也没什么其他东西好看的,所以早苗望向书架上的书。
基本法医学〔第2版〕、现代法医学〔改订第3版〕、标准法医学、医事法〔第4版〕……。
虽然同为医师,却都是些她不熟悉的主题。当年她在医院的实习结束后,决定成为安宁病房医师时,可受尽了周遭异样的眼光。一般人都认为,在以救人为本分并以此为荣的各类医师之中,只需协助患者从容赴死的安宁病房医师,至少不应该是有为青年的理想志愿。可是若谈到法医学相关的志愿,一般印象就更认为只有些奇人怪客才会走这一行,甚至还有某些教授毫不在乎地公然说那些人根本不算是医师。
房门打开了,一个矮小的白发老人走了进来,早苗连忙起身。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因为临时有遗体需要解剖。”
渡边教授站着点烟,之后从鼻子和嘴巴中吐出一口白烟。看来很像是工作告一段落后,放松满足地抽上一口;从另一个角度看来,也像是想借由烟味消除面前萦绕不去的臭味。
“抱歉,在百忙之中,还这样麻烦您。”
“别这么说,别这么说。”渡边教授边抽烟边坐下来,心情很好地说着。“听说北岛医师你是田尻教授的学生?我以前和田尻可是坐在一起的好朋友呢!”
“是呀,我也听说了。他还说过教授您是个酒国英雄呢!”
很幸运地,渡边教授之前就读的医学院正好是早苗母校的分支大学。若非如此,渡边教授一定没这么容易就答应见她。
他们闲聊了一会儿共同的医界友人近况后,早苗接着进入正题。
“其实,我今天是想请教一下关于您执刀的一具遗体。”
“唔,是呀。你之前是说赤松先生?”
也许是多心,她觉得教授的表情沉了下来。
“北岛小姐和赤松先生是什么关系呢?”
“我们并不是直接认识的朋友,只是我的朋友到亚马逊探险时,赤松先生也有同行。”
渡边教授在烟灰缸中拈熄香烟,并吐出积在肺部的最后一口烟。在此同时笑容完全消失在他脸上。
“……那,你想问什么呢?”
“不知道您是否可以告诉我,您在解剖遗体时是否有发现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早苗感到有点兴奋。渡边教授的态度显然对此有些反应,他知道些什么,他一定是在解剖时,发现了什么异状。
“不管你是不是院方介绍的都一样,这种事是没办法随便透漏的。”
渡边教授以桌上型打火机点燃第二根香烟。相对于他的回答,他不安的动作泄漏出他内心的迷惘。
“当然是希望能在不造成困扰的范围内,透漏一点讯息,我也非常了解这还牵涉到个人隐私的问题。”
“不过……”
渡边教授似乎将视线集中在香烟上,双眼眯了起来。早苗则等着教授开口。
“这个嘛,要说异常的话,那具遗体也真可算得上是异常了。赤松先生全身有多处被咬伤的伤口都深及见骨。而且可以判断,他的死因是外伤所造成的二次休克引起的心律不整。不过,这也不能责怪急救病院的处理方式,受这么重的伤还能拖两天已经几乎可称得上是奇迹了。”
不对,早苗想。渡边教授忽然变得这么多话,明显表示他是故意想要岔开话题。教授必定还有其他更进一步的发现才对。
但是,他到底是发现了什么?
“就像我之前所说的,赤松先生他参加了亚马逊探险队。”
早苗慎重地遣词用字。她观察着渡边教授的神情,在他听到“亚马逊”这个词汇的时候似乎显现出些微的动摇,她的确料中了某些事。
“其实同时去亚马逊的成员中,去世的不只赤松先生一人。”
渡边教授手上的香烟差点掉落。
“你说什么?”
“另外还有两个人也去世了。”
“不过这……”渡边教授的脸色转为苍白。
早苗吞了吞口水,好像让她猜中了。渡边教授在进行解剖时,的确看到了什么。
“不知渡边教授对此有什么线索?”
渡边教授沉默以对,他夹着香烟的手颤抖着。只要再推一把就可以了,早苗心想。
“教授您所看到的可能不是赤松先生的直接死因,不过却很有可能是原因的根源。”
“你凭什么说这种话?”
渡边教授以锐利的目光看着早苗。
“包括赤松先生在内,三名成员都是自杀死亡,而且都是以常理无法理解的方式。”
“所以呢?”
“其中有一人是我亲自诊疗的。他出现奇怪的幻听、幻觉、妄想等症状,而且他的情况明显和精神分裂症不同,是目前未曾见过的一种精神疾病。而且我认为这种病还会透过某种方式传染。”
早苗知道自己的这番话等于是乘胜追击。她压抑着兴奋的情绪保持沉默,等着渡边教授自己开口。
“我大致向卫生所报告过了。”
渡边教授望着空中的某一点,以像是出自他人之口的嘶哑声音说着。
“不过,其他的我就无能为力了。我是个法医学者,我的执刀是属于司法解剖。确认遗体死因是我的工作,其他的必须交给各个领域的专家。至少,我大致上已经提醒他们注意了。”
在日本的遗体解剖分为司法解剖、行政解剖,以及病理解剖三种,其目的各有些微的差异。司法解剖在负责判定其是否值得深入调查或是否构成犯罪事件,普通并不会详细调查与死因无关的身体患疾。
“卫生所后来将报告送到厚生省,我也立即送交采样。不过厚生省委外给听说是相关领域的第一把交椅负责,那个人送出报告说是没问题。我身为一个门外汉,也没有再说什么的权利。而且遗族也已经提出抱怨,这不仅止于个人隐私,还牵扯到社会歧视的问题。所以,我今后对于此事也必须三缄其口。”
“教授,教授到底发现到什么呢?”早苗终于忍不住问道。
“Track。”
“Track?”
“也就是沟痕的意思。当我查看遗体脑部时,在表面发现不仔细注意看的话就看不出来的沟痕,我的视力到现在都还维持在2.0。所以,我接着对脑部进行横切片检查。结果在脑干发现有百只以上微小的线虫,正啃食着脑部。表面上的沟痕就是线虫爬行过的痕迹。”
早苗拿着话筒,陷入沉思。
02
术业有专攻。如果想进行正式的调查,就应该拜托福家吧!可能有时候早苗想破头也想不出来的事,利用报社的网络立刻就能够获得解答。
不过,这事就像渡边教授所说的,牵扯到一些微妙的问题。
负责调查赤松先生脑部所发现的线虫的,并不是专攻寄生99lib?虫学,而是日本医学界的权威人士。“蛔虫常会误入人的脑部或眼球中。甚至也有些人体内寄生着肉蝇幼虫或红蚯蚓的病例。本案之线虫由于也是偶然于脑中发现的,故无法断定是否会造成立即之危险。”
早苗想起渡边教授出示的厚生省文件其中一段,权威人士的判断在文字中似乎表露无遗。在目前日本的体制中,只凭一个医师的力量很难与之抗衡。就算早苗有丢掉工作的决心,执意提出异议,也不太可能颠覆公家机关的方针。而且,事实上也不能断言这样的方针是百分之百错误,文件最后好像还这样写着!
“无法确认与死亡之直接因果关系,另外也牵涉个人隐私问题。只要认为是偶然于海外罹患之当地疾病,并且无法承认其立即流行之可能性,并不希望因此粗率地制造社会不安。”
虽然这段话读来官僚气息浓厚,不过早苗却无法否认这些文字其实点出了部分事实。
如果让福家知道的话,早晚都会在媒体中披露出来吧!一旦公布出来的资讯就如同在环境中释出的病毒,事后才要将之消灭已经几乎不可能。
而且资讯就在重复的被夸张、润饰、扭曲的报导过程中,逐渐变形,其传播速度甚至超越艾滋病病毒。然后,和病毒几乎完全相同的是,最后残存下来的东西都具备着容易存活的性质。也就是说,剩下的只是那些更容易刻印在人类意识,更容易直接依附于“骇人”或“恐怖”等人类根本情感的“传说”之艾滋病也是相同的情况。不过寄生虫盘踞于人脑中的意像,更能够鲜活地激起人类生理性的厌恶感吧!在变形资讯传播的过程中,引起无谓的恐慌、打击、欺凌,以及歧视等问题的可能性也大幅提高。她实在无法判断目前是否有必要为了提出警告而造成如此牺牲。
而且害怕事情曝光的赤松助教遗族的心理,也是情有可原的。
听说在赤松助教出生的村落中,自古以来就持续存有“附魔”的相关迷信。
早苗刚刚才致电黑木晶子,上了一堂有关“附魔”的课。根据黑木所言,在村中如果有户人家特别飞黄腾达,或稻作比邻近农田丰收时,就会有人谣传“那家是因为被‘附上’了。”大家会开始“传说”狐狸等牛鬼蛇神借由“附身”,暗中偷取附近人家的财宝,协助它们附上的人家更加发达。这可能源自日本人特有的阴险嫉妒情绪吧!被谣传的那一方可能蒙受谈婚事会遭遇困难等实际伤害,更极端时好像还可能被全村孤立,甚至老死不相往来。
“附魔”的相关迷信遍布于日本关东到中部地方,以及西南部中国、四国地区。像有些地方的人们都相信“狐妖巫师”能够自由操控狐妖,并利用这种妖怪的附身能力。这些相关传说据说起源于日本十三世纪天福年间,人们对荼枳尼天的信仰,那是种以狐狸为座骑的神祗。然而,若真要追本溯源的话,好像还可以浪溯到近乎史前时代的远古信仰。
这又是种和艾滋病病毒类似的有害资讯。早苗本来以为类似这种愚蠢的迷信早就绝迹了,然而时至今日,却依然根深蒂固地存在于某些区域之中。这些迷信借由最近吹起的神怪风潮,以及妄加肯定非合理事物的电视节目影响,甚至出现卷土重来的迹象。
在此情况下,其奇怪的自杀方式就足以引发众人议论了,若赤松助教的脑中莫名其妙“长满虫子”的消息一旦走漏,他住在故乡的亲族处境就不仅仅是脸上无光如此简单而已了。身处于那种环境的赤松亲族感受,是住在东京的早苗所难以想像的。
早苗又拿起一度挂上的话筒,若无法仰赖福家的协助的话……。早苗翻开手册,按下从渡边教授那问来的电话号码,她衷心期盼这个人能够助她一臂之力。
03
早苗原本听说对方是渡边教授的朋友,所以以为会看到一个更年长的人。不过,不管再如何打量面前这个人的外表,依田健二看来最多也只有四十出头而已。这个人虽称不上是个大块头,但浑身却散发出刚毅的男子气概,目光锐利如剑。
“抱歉,百忙之中还来叨扰。”
依田以鼻子发出哼的一声回应早苗的寒暄。
“我看起来会很忙吗?就算是日本的大学教授,如果没和企业合作弄个什么研究的话,一年到头都闲得很。”
早苗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不过,渡边教授说您是这个领域首屈一指的……”
“说什么‘这个领域’,真是个老狐狸呀!只要做个没人做的研究,譬如说研究金鱼粪便是怎么个相连的等等,要首屈一指还不简单。”
“这是您太谦虚了……。”
依田从口袋中拿出面纸大声擤鼻涕。
“抱歉,花粉症。”
“可是,不是都已经到夏天了吗?”
“花粉症的过敏源不是只有杉木,一年到头都有什么能引发身体过敏。我的IgE抗体误以为所有的花粉都是敌人,它们好像有种妄想,以为坐视不理的话花粉就会在身体里发芽,最后抢走整个身体。”
依田倏地转身,向后快步走去,早苗愣了一下随即决定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依田打开木门进入研究室,早苗则尾随在后。
“你觉得怎么样呀?”依田忽然转过身来问。
“什么?”
“这个研究室。”
早苗环视杂乱地放置着实验器材的研究室。虽然想说些赞美的话,却找不到什么地方可以夸赞的。她在没法子之下,只好说了句“真是间不错的研究室”。
“不错?你的眼睛还好吧?”依田边擤着鼻子边说。
由于长期在安宁病房中工作,早苗早就习惯有些人鲁莽直接的口气。而且在大部分的情况下,这种人的话语和内心其实都是相反的,她尽可能微笑回答。
“虽然不大,却让人感到舒服,而且做起事来好像也很方便。”
“原来如此,话就看你怎么说罗!”
依田首度露出笑容。
“不过实际上,在这做起事来一点都不方便。这里的机械设备都很老旧了,也没有钱再买新的。到现在我们连DNA自动定序仪、蛋白质定序仪都没有,这十年来每年都申请要更换二氧化碳培养箱,至于防辐冰箱的话,学生宿舍里的冰箱性能都还比较高。你知道今年我这可以使用的科研费有多少吗?”
“科研费是……”
“科学研究补助费。是文部省拨下来的补助经费。”
“这我就不知道了。”
依田口中的金额少到令人难以置信,可能还不及大学毕业新进职员的年收入吧!
“唉,如果这是像欧美国家一样,经过严谨的程序审核出来的结果,那我也无话可说。不过日本科研费的核定却都是黑箱作业,又被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左右。虽然审核是由一个叫做学术审议会的机构负责,不过那个机构应该也是由少数头头一声令下做出决定的吧!我们经费的生杀大权到头来还是在那些人的手中。”
“原来是这样。”
因为早苗所知的大学附设医院体制,与他所说的情况类似,所以她并不会感到太意外。
“而且,我们要到五月才知道四月之后的经费有没有着落。在此之前如果没有自己先垫的决心,就什么事都做不成了。而且,那笔钱还要到七月后才会汇到户头里,所以在不得已的情况之下,我们都会在前一个年度多报一些科研费,然后把这笔钱先托给常往来的业者保管,这也称得上是一种台面下的经费吧!这样在必要时,就可以零星的运用。恐怕在国公立的研究机关中,应该多少都有做些类似的事吧!”
“你们真的很辛苦呢!”
“不过,最近政府却采取一连串行动,积极调查并揭发浮报经费的行为。因为他们将这样的行为,与公家机关中一些台面下的金钱挂钩相提并论。这一bbr>?阵子也不知道是哪个单位的公务员一直到我这来纠缠不休,讲了一些讨人厌的话就走了,可是这样做又不是我们自己高兴甘愿的。的确有些校费是为了维持营运而收的,不过这些钱都只是微乎其微的费用而已呀!如果真的要等上面的经费下来的话,四月到七月这段时间就什么事都动不了了。难道文部省希望我们在这三个月里游手好闲、到处玩乐吗?再说,难道你不觉得,另外还有更多不法勾当才真正应该被揭发出来吗?”
“唔,我也是这么想的。”
迫于依田锐利的眼神及气势,早苗这样回答。
依田忽然间似乎是回过了神来,露出苦笑。
“真是对不起呀!和你抱怨这些也于事无补。”
“请尽量说吧!因为我的工作就是要听人们诉苦的。”
依田呆了一会儿,之后立刻笑出声来。
“你还真是个有趣的人耶!”
“我会将这句话解读为您对我的赞美。”
早苗望向摆着三眼显微镜、小型塑胶培养皿等器材的桌面。
“我从渡边教授那听说依田教授您……”
依田皱起脸来。
“可不可以别再用‘您’叫我啦!这样我也得用‘您’来称呼你,又不是在什么正式场合,这样‘您’来‘您’去的怪别扭的。”
“那么,我听说依田先生是个‘线虫’专家。”
“在某种层面而言,是这样没错……。你对线虫知道多少?”
“几乎是一无所知,只是在大学大概听过寄生虫病的相关课程。”
依田又再度擤了擤鼻涕。
“最近的医学系里还有这样的课呀!那么,就先让你看看我平常研究中所使用的线虫。”
依田从桌面上拿起一个培养皿交到早苗手上。她心想,依田虽然外表强悍,手指却意外地白皙整洁。
早苗拿起培养皿凝神细看,却什么都看不见。
“在哪呀?”
“你有没有看到中央像是线屑一样的东西?”
她更为贴近培养皿,果然看到长度约一毫米,比发丝还细的物体。可以看得出来那些东西正微微地蠕动着。因为这是有盖子密封的容器,所以不可能是被风吹动的。
“原来线虫这么小呀!”
“各个种类的大小不太相同。”
依田将培养皿内容物在载玻片上成圆弧形抹了一圈后,再将玻片装到载物台上。
“用这个看的话,应该可以看得更清楚。”
早苗挨近接目镜,借由显微镜看见细长、半透明的生物正频频蠕动身躯。
“真的在动耶。”
“这叫做秀丽线虫,C.elegans。”
“秀丽线虫?好可爱的名字呦。”
“英文全名是or habditi selegans,这种线虫有雌雄同体跟雄体两种,你现在看的是雌雄同体的线虫。它们生活在土壤中,以大肠菌为主食,是种自活性的线虫。因为它体内的基因是属于多细胞生物中最小的一种,而且还具备许多利于研究之用的特点,所以是全世界研究运用范围最广的一种生物。”
早苗边看着显微镜,边要移动身体时,差点就踢到地上一个大型物体。
“喂,小心点!”
早苗慌张地看向脚下。那是个高约八十公分,看来像是金属瓶的东西。从保温用的乙烯塑料罩开口,可以窥见较细的瓶口处,及两边的把手部分。这东西让早苗联想到,从前在牧场看过的盛装现挤牛奶的容器。
“搞什么东西呀,是哪一个笨蛋把这种东西随便乱放的?”依田以低沉的声音吼道。看来他的怒气并不是针对早苗而来。
“这是什么呢?”
“液态氮。”依田没好气地答道。
“是做什么用的呢?”
“刚刚我说秀丽线虫很适合作为研究之用,其中最大的理由是因为这种生物很容易冷冻保存。以终浓度百分之十五的甘油冷冻,之后再以液化氮保持于零下七十度的话,就可以半永久保存了。”
她细看容器瓶口发现有些许烟雾飘散出来,金属盖好像只是放在开口上而已。
“瓶盖好像没锁紧。”
依田嗤之以鼻。
“液态氮在常温下会持续气化。如果把盖子封紧的话,没几分钟就会引发大爆炸的。”
他的口气似乎有种“连这种事都不知道”的味道,早苗的脸庞因此泛红。
“所以刚刚真的是很危险。因为盖子没锁紧,如果打翻的话液态氮就会流出来。如果直接接触到脚部的皮肤,很可能会造成严重烧烫伤。”
早苗感到有些意外。她看向依田,他却把脸转向另一边去。虽然举止粗鲁,不过出人意表的是,他应该是个细心、善良的好人。
此时,看来像是肇事祸首的学生边以皱巴巴的手帕擦拭着双手,边走进研究室。他一看到早苗时以惊愕的表情停下了脚步。依田以低粗严厉的嗓音说“用完液态氮后,要立刻放回保温库里”。如果早苗不在的话,他可能就会大发雷霆了吧!那个学生似乎十分羞愧的样子,他诚惶诚恐地边频频低头致歉,边将容器拿到推车上推走了。看他拿起容器时双手不稳的样子,那瓶子好像还不轻。
“依田先生,现在秀丽线虫都运用在什么样的实验中呢?”
早苗这样询问后,依田的臭脸稍稍缓和了下来。
“各种实验都用得到,不过我们目前在做的主题是费洛蒙(Pheromone)的感觉资讯处理。秀丽线虫终其一生都会持续放出费洛蒙,而费洛蒙是由位于一种称为Amphid的感觉器官上的四种感觉神经接收。当秀丽线虫借由费洛蒙感应到个体密度超过一定数量时,就会蜕变成一种称为‘耐性幼虫’的三龄幼虫。简单来说,这些变化就是为了要抵御饥饿存活下来。为此,它们的角皮会跟着变厚,不再需要觅食的口部也会被完全覆盖住。另外,它们的代谢速度也会下降,动作变得比较不活泼.,不过奇妙的是,此时秀丽线虫被一种称为Nnictating的影响,也就是借尾部的支撑直立起来,猛烈摇摆身躯的动作反而会变得更为活泼……。”
也许是完全忘了早苗是个门外汉,依田的说明益形热切,并开始触及专业的领域。
“因此,我们将烷化剂溶液(EMS)当作秀丽线虫的变异诱发剂。把线虫浸在这种溶液中,就可以产生出蜷曲、表皮发艰等异常个体,或是在运动、对化学物质反应方面有所异状的变异个体,而且……”
“那个,依田先生……”
“唔?”
“是不是离题太远了?”
听早苗这么一说,依田终于留意到并露出苦笑。
“说的也是,抱歉。我不知不觉中把你当作是研究生了。”
“我是很高兴你把我看得这么年轻。”
“你想知道的不是秀丽线虫,是渡边老师那边的发现,对吧?”
“是的。”
依田想了一会儿。
“你知不知道线虫在动物分类学上的地位?”
“不清楚。”
早苗很后悔自己在来访前没先做一些准备功课。
“也没关系,反正我今天很闲,就让我来为你上一堂课吧。”
他话一说完又忽然急步向外走去。一走出研究室,他在走廊中行走时更加快了速度,早苗不用小跑步几乎就跟不上他的脚步。
“如果要定义线虫的话,可说是隶属于袋型动物门线虫纲oda的生物统称。它的形状就如同名字一样,是细长的线形。比较有名的应该要算是造成松树长期枯萎的松材线虫,或是造成犬只死因第一位的心丝虫,而且像你肠子中养的蛔虫也都是线虫中响当当的同伴。”
早苗微愠说着:“我才没养那种东西。”
依田快速走过“基因保存室”、“小动物饲育室”、“微生物培养室Ⅰ、Ⅱ”,最后一边开启挂有“研习室”牌子的门扉,一边回过头来。
“你应该觉得线虫只是微不足道的生物吧!我有没有说错呀?”
“我并没有这么想。我原本就认为地球上没有什么生物是微不足道的,因为每种生物都各有各的责任,一起维持整个生态系的平衡。”
“原来如此,真是资优生的标准答案呀!”
依田招呼早苗进门,这里看来像是间呈阶梯状的教室。
“不过你的想法还太过天真。在地球上最为繁盛的多细胞生物不是人类也不是昆虫,而是线虫,要说线虫才是地球真正的支配者也不为过。”
“真的吗?”
早苗看着依田的脸,他看来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
当她走到教室中央时,室内的照明啪嚓地一声熄灭。早苗心头一紧,回头张望。
“别担心,我不是要对你干嘛。”依田好像能看透她内心似的,如此说着。
“之前为了获得文部省免附带条件的研究经费,我曾为一些门外汉发表演讲。这种事我可不会再做第二次了,这些就是当时所制作的幻灯片。”
依田准备机械时发出一阵似乎是旧式投影机的声响。按下开关后,灯光随即投射至正前方白板上的荧幕。依田放上第一张投影片,此时荧幕中出现一颗干瘪的苹果,还有苹果切片的组织放大照片。其中有着线虫般细长轮廓的物体,紧密地挤在切片中。
“要知道线虫目前有多繁盛,光看它们的数量就可以一目了然,线虫的个体数量之多在多细胞生物中可说是鹤立鸡群。听说中世纪的学者曾认真地讨论过针尖上能容纳几个天使跳舞,不过实际上真有学者实际数过在一颗腐败的苹果中有多少只线虫,结果听说有九万只左右。这个数字到目前为止还是世界纪录,因为没有其他的闲人再尝试过,如果说实际上还有更高的数目也不足为奇。”
下一张投影片像是个农田。
“虽然也许不能说是完全准确,不过根据推算,一平方公尺的耕地上约有十二亿只的线虫。”
接下来是地球的照片及圆饼图。
“不管线虫的个体数再怎么多,单独一只线虫的尺寸还是太小了,所以平常几乎没有机会见到它们的身影。为了衡量线虫与其他生物相较之下有多繁盛、多成功,所以有人试着计算了线虫的生物量。生物量通常都是以干燥重量来作比较,根据某种换算,线虫的生物量竟然占全球所有动物的百分之十五。”
其后一一出现海洋、沙漠、南极等等照片。
“目前所知的线虫种类就有数万种,一般预估地球上的线虫也有百万种以上。其生活圈从淡水、海水、动植物内部,一直到南极冰层下、53摄氏度的硫磺泉,干燥的沙漠,甚至是醋中都有。如果说有生物存在之处就必定会有线虫真是一点都不夸张,所以了解线虫就等于是了解地球。”
下一张投影片则是各式各样的线虫照片。
“说到线虫的大小,自活性线虫通常是零点五到四毫米,海生种线虫甚至可达五公分。此外在动物寄生线虫方面,有些体长不满一毫米,有些像肾虫、麦地那龙线虫的雌性个体,长度超过一公尺,甚至有些像寄生于抹香鲸胎盘上的线虫,雄性个体长度有两公尺至四公藏书网尺,雌性个体长度则达六公尺到九公尺。”
早苗因第四张出现的照片而感到震撼。可能是为了显示尺寸,照片中线虫标本前站着一位微笑的女性。虽然她原本就知道同样是寄生虫,有些会像条虫一般长;不过她很惊讶,眼前这么大的生物竟然和她刚刚才见过,如同线屑般大小的秀丽线虫竟然是同一种类的生物。
再接下来是和秀丽线虫相似的线虫照片。
“大部分线虫的平均大小应该是这样。到现在为止,你抓到一点概念没有?”
“我现在了解了线虫数量很多,尺寸大小各有不同。不过还是不太清楚它到底是种什么样的生物。”
“这也难怪,毕竟这是一般人平常不太会接触的领域。”
荧幕上出现线虫的解剖图。
“一般认为线虫是最原始,也是最高级的生物,换言之,可说是动物的基本形态。举例而言,蚯蚓分成一半后可以再生,线虫在同样情况下就会死亡。即使线虫体长不满一毫米,不过除了脊椎之外,它们身上具备的器官几乎和我们人类一样。如果探索人类先祖,可以回溯到构造与线虫极度类似的生物。”
在黑暗的室内看着投影出的线虫照片时,早苗的脑中浮现奇妙的影像。多到足以令人昏厥,基本构造与人类大同小异的生命体漂浮在黑暗之中……这与高梨遗作《Sine Die》中的意象相互重叠。如果说轮回转世真的存在的话,以数目而言,大多数的灵魂必定都会投胎成为线虫。之后就在毫无光线的地底世界中,毫无止尽地持续蠕动……。
早苗的身体颤抖着,她甩甩头想摆脱几近妄想的思考。
下一张照片又是秀丽线虫。
“线虫具备因应最低限度需求的简单构造。它的身体覆盖着透明、强韧的角皮,就像我刚刚所说的,这样的构造能帮助它适应所有的环境。接下来这是题外话,有时候当我们注入DNA到线虫体内时,玻璃针头在某些插入角度之下,还会因线虫坚硬的外皮而折断。”
早苗问道:“它们没有天敌吗?”
“怎么会没有呢?数量这么多的生物,可以说是天敌环伺。你看了下一张投影片就可以了解了。”
投影片中以线虫照片为中心,放射状的线条连接着许多的生物照片。其中有许多表示捕食关系的箭号为双箭号。
“土壤中的线虫每天都与无数对手进行着激烈的生存竞争。无论是棘跳虫、水熊、虱子、蚯蚓、原虫等,都会捕食线虫。”
下一张是细长的圆状生物紧紧地缠住线虫身体的照片。
“其他像是真菌类生物也是线虫的可怕天敌。有些真菌会以尖矛状的分生胞子贯穿线虫身体,再将菌系广布于其体内;还有些肉食性真菌会设下各种陷阱请君入瓮。其中较具代表性的有收缩环式的Arthrobo trys dact yloides、黏液式的Dac tylella opaga、以及蛛网式的Arthrobo trys oides。有些细菌是直接袭击活的线虫,孢子虫类则是寄生于线虫内部,从里面吃光整只线虫。相对来说,线虫本身也为对抗天敌而出现各种演化。所以目前线虫与其他微生物或霉菌类等,可说是处于相互捕食的情况。”
荧幕上出现几张线虫头部的放大相片。
“乍见之下,线虫的口部及头部好像都一样,不过食性的不同会造成些微的差异,这也是线虫分类的重点之一。最左边的是具备强力口针的植物寄生性线虫,接下来,口针相较之下较为短小的是捕食霉菌的线虫,最后在头部有吸管状构造的是捕食细菌的线虫。”
虽然每种线虫长得都不讨人喜欢,不过毕竟是上课上习惯了,依田好像不以为意。
“到这里有个问题考考你。你对于线虫可能不太熟悉,那我就问你比较了解的动物!蛇,你觉得蛇的主要猎物是什么?”
早苗一时间不知所措。
“是老鼠吗?”
这似乎是依田预期中的答案,他以低沉的笑声回应。
“你可能是这么认为的,不过经动物学者实际研究的结果发现,蛇的主要猎物是其他种类的蛇。也就是说,蛇的头号天敌也可说是其他种类的蛇。这是一个相当好的例子,显示出成功生物的最大天敌,常常是立场转换成为捕食者的异类同种生物。这样的情况也可以套用在线虫身上。”
“例如说,这种线虫可说是线虫中的老虎,叫做捕食性Mononchida线虫。就像照片中所看到的,这种线虫具备杯状口腔及内侧的倒勾牙。如果把这种线虫和根瘤线虫等其他种类线虫一起放在培养皿里的话,它们会把其他线虫吃得一只不剩,然后再互相残杀。俗称‘吸血鬼’的Diprog aster SP线虫则会将口针刺到其他线虫体内,将养分吸光。另外,体型小的线虫,却能够以口针刺死大型线虫。”
早苗望着荧幕,觉得自己简直像在看科幻惊悚电影一般。在人类未曾留意的场所中,时时刻刻都上演着激烈的生存之战。而线虫类生物以各式各样的演化适应新环境,并在这各场战役中存活下来,长久以来一直歌颂着族群的繁盛。
“从这开始可能会稍微严肃一点。如果对线虫学现况没兴趣的话,可以当耳边风听过就算了。”
依田清了清喉咙。
“有个叫做柯普的学者曾将动物寄生性线虫的相关研究,与吸虫类或条虫类都一起归到蠕虫学(Helmin thology)的范畴中。另一方面,虽然自活性线虫为土壤生态系中最重要的一环,相关研究却毫无进展。虽然这方面很明显地是属于农学部的研究范围,不过最近整体趋势却出现没有利润的研究就无法获得预算的倾向,所以无论是分子生物学、动物学、农学等,几乎都只作类似的DNA实验。我们之所以选择以秀丽线虫的费洛蒙感觉资讯处理为研究主题,说到底也只是为了科研费而已。目前在日本,已经没有人会根据从前的博物学或分类学的方式进行研究了。”
依田打了个喷嚏,并在擤鼻涕时发出巨大的声响。
“也就是说,对线虫进行整体研究的线虫学(ology)实际上并不存在。即使将来地球上的人类都灭绝殆尽时,线虫也不可能会绝种。也就是说,我们今后都必须与线虫共存,即使如此,我们对线虫的认识实在是太少了。”
室内再度传来操作投影机的声音,荧幕上投射出线虫演化的复杂系统图。
“线虫誔生于约五亿年前的前寒武纪时期,线虫的活动对目前地球土壤形成贡献良多。”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线虫才应该被称为大地母神之子罗!早苗脑中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线虫的原型虽然是海洋型,不过却历经从海洋到淡水、陆地,然后再回到海洋等复杂的演化过程。其后由于地球上出现了动植物体内的新环境,线虫又从海洋型、淡水型、陆上型的线虫,无数次重复适应着‘寄生’的生存模式。也因此,目前的线虫体系极度错综复杂,分类也十分困难。”
接下来画面中出现一只样貌滑稽的牛匹漫画。牛匹体内的各个器官都分别栖息着演化过后的线虫。
“你之前已经看过土壤等环境的生存竞争有多激烈。相较之下,包括人类在内的动物体内没有任何天敌,是个几近理想的栖身之所。对线虫而言,这样的环境有多吸引人,你应该也明白吧!所以才会有数也数不清的线虫类生物,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努力适应‘寄生’。”
成功且繁盛的生物当然容易成为捕食者或寄生者觊觎的对象。出现在早苗脑海里的意象是,五十亿个始终温暖、满是水份及养分的囊袋。站在线虫的角度来看人类的话,就是这个样子吧!
“动物寄生性线虫的形态可说是形形色色,各不相同,以马为宿主的有六十九种,以羊为宿主的有六十三种,另外每种动物也都有数十种固定的寄生性线虫。不仅是大型动物,像蚊子或蛞蝓等小动物也一样都会有固定的寄生性线虫。寄生于人体的线虫有五十种,其中较有名的包括蛔虫、蛲虫、钩虫、鞭虫、旋毛虫、班第氏丝虫、日本住血吸虫、安尼线虫等。”
早苗眼前紧接着出现数张人体寄生线虫的相片,她不禁移开视线。即使身为医师,她仍然是从以前就受不了这一类的生物。
“那么,线虫的基础知识大概就是这样了。”
依田打开室内照明。突如其来的刺眼光线,让早苗猛眨眼。
“有没有什么问题?”
“唔。多亏你的讲解,我现在已经大概了解线虫这种生物了。只是我想再请教一下渡边教授在人脑中所发现的那些线虫。”
“很遗憾地,目前在这方面是一无所知。只能确定,那些线虫是新品种。”
“你亲眼看过吗?”
“目前在‘微生物培养室’中就有培养这种线虫。”
早苗大吃一惊。
“真的吗?”
“虽然当时在脑中看到的都只是成虫,不过后来在渡边教授送来的遗体各部位、肌肉组织,以及血液等各检体中都发现了不少虫卵。所以我就试着孵化检体中的虫卵,接着再移到培养皿中继续培养看看。”
渡边教授曾说过依田不仅是日本线虫研究的第一把交椅,在线虫培养方面的本事更是无人能及。所以渡边教授才会暗地里将采样送到他这来的吧!
“渡边老师很担心这种虫可能造成的危害。”
依田锐利的眼神凝视着早苗。
“你是个医师,所以当然也很清楚某些情况吧!随着战后日本卫生状况的改善,许多大学都一一取消寄生虫学的课程。因此,最近的医师几乎都对寄生虫一无所知。不过最近的寄生虫病例却逐渐增加,而且还不仅限于日本已知的相关病症。由于国际化的急速进展,所以如果有一天日本出现了前所未见的外国寄生虫也不足为奇!”
“你说得没错。”
“所以,这次轮到我要反过来向你请教。为什么一个精神科医师会对线虫感兴趣呢?那个死去的人是在哪,以及如何感染到线虫的呢?”
早苗深深地吸了口气后说:“我明白了。”
第十章 Typhon
01
她很快就找到了位于西新宿寿司店的同学会会场。被领着穿过日式榻榻米后,早苗发现十多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看那些人讶异的神情,似乎还搞不清楚站在眼前的是谁。接着,霎时爆出的欢呼声包围住她,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原来是北岛呀,最近过得怎么样呀?”等等的话语。
这里多数的脸孔都是她高中毕业以来未曾再见过的。高中时期在班上很有势力的那群人,今天也稳稳地盘据在主位的那几个位置,他们正招手邀早苗加入他们的团体。早苗环顾四周,看到坐在角落的黑木晶子正在对她使眼色,所以赶紧坐到她身旁去避难。
“你还真的来了呢!不是很忙吗?”
“是呀!这一阵子总是到处闲晃荒废工作,所以还有一大堆文件等着我处理呢!不过,我想晚饭总是要吃的,一方面也想转换一下心情,所以就来露个脸罗!”
“那你等会儿还要回医院去罗?”晶子略显惊愕地说。
“北岛,好久不见了呢!来来来,喝一杯吧!”
一个将衬衫袖子卷到肘部、体态发福,气色不错的男子拿着酒瓶靠了过来。
“咦?藤泽?”
“没错,可是你刚刚那声‘咦’是什么意思呀?”
“大概是因为你的样子变得太夸张了吧!”晶子说话毫不客气。
“我才没变多少呢!只是不打棒球以后,有点发福而已。”
藤泽在早苗杯中倒入啤酒。从他斟酒时没让酒泡冒得太厉害这点看来,可以想见他应该是很熟悉这种场合的上班族..。
“谢谢你。”
“早苗啊!好久不见了。”
田端瑞惠也移到这来了。虽然她说话的方式还是和高中没两样,不过她的脸却已经变成不折不扣的欧巴桑了,早苗费了番功夫才隐藏住自己的讶异。方才所有人刹那间的沉默,也是因为自己和以前看来截然不同吧!也许岁月刻画在脸上的痕迹,比她想像中的还要明显。
“早苗你一点都没变嘛!最近好吗?听说你当了医师?”
“唔,瑞惠你也没变很多呀!”
“讨厌啦,我都已经是个欧巴桑了。”
由于她所言不假,早苗只好以暧昧的一笑蒙混过去。
“我现在都有两个孩子了。最大的那个今年刚上小学,早苗结婚了吗?”
“还没。”
“什么?还没呀?”
虽然早已经有心理准备会被问到这方面的问题,不过早苗觉得开场的铃声才响没多久,对手就已经在迅雷不及掩耳间挥来一拳。
“原来北岛还是单身呀?”
“咦,真的吗?那我还有机会吗?”
“像你这种人不行啦!头脑不好怎么配得上早苗呀!”
“北岛喜欢的类型,应该是像作家太宰治那种阴沉感觉的人吧!”
“果然非普通人不行呀。不过,如果一直死守着这种高标准的话,没多久就得遁入空门罗!”
接下来是周围其他人发射的枪林弹雨。在座虽然另外还有两、三位单身女性,不过别说是为早苗说话了,她们似乎因为只有早苗受到大家注目而显露出一副不悦的表情,并将头扭向一旁去。
早苗以强装出来的笑容,道出了句决定性的台词“我已经和工作结婚了”来防弹,接下来就只管等着所有的攻击熄火。
“那些家伙大多都是些笨蛋,你别放在心上。”当大家的焦点..终于转移到别处时,晶子这样说。
在座知道高梨的也只有她而已。
明白晶子对自己的关心,早苗报以微笑。
“我才不会在意呢!”
“话说回来,我现在才知道你之前不想参加同学会的原因。”晶子一边夹生鱼片蘸了蘸酱油,一边有感而发地说。
“也不是说不想参加,只是一直都抽不出时间来。”
“好好,你说了算。对了,被复仇女神追的那个伯伯有没有好一点?”
“咦?”
“你不是打电话问过我?有个伯伯苦于这样的妄想症。我也不确定你那时候有没有提到是个伯伯,你忘记了吗?”
“唔。”
早苗为了隐藏自己的狼狈样,赶紧将啤酒举近嘴边,她完全忘了对好友捏造过这样的故事。
“他的情况……现在已经趋于稳定了。”
“那真是太好了。”
她忽然兴起一股念头,想问问晶子有关天使的事。
“天使背上不是都有翅膀吗?”
“什么?”
晶子闻言不禁发愣。
“那是鹫的翅膀吧?”
“鹫啊……,也许真是这样吧!大概有很多宗教画的天使形象都是源自希腊神话的爱神丘比特吧!”
“这话怎么说?”
晶子的话引发了早苗的兴趣。
“不论是天使还是复仇女神,有翅膀的神祗都是新宗教在驱逐古代崇蛇信仰(Snake Cult)这段历史所遗留下的产物。”
“干嘛净说一些这么难懂的话呀?”
才没多久就喝醉的男子一手拿着酒瓶,一手拿着玻璃杯,挤到晶子与早苗中间来。那是刚刚在主位向早苗打招呼的小村。
“吵死了,到那边去啦!”
晶子厌恶地推着小村。
“喂,你们两个不是从高中开始就一直黏在一起吗?你们该不会是同性恋吧?”从之前就和早苗她们处得不好的往原京子,在桌子的另一侧说道。
她不怀好意的语调和以前根本就没两样,早苗对此感到讶然。虽然外表看来老了几岁,但只不过几杯黄汤下肚,就让大家停留在高中时代的“内涵”完全暴露,看来根本没什么长进。
“崇蛇信仰是什么呀?”
“这是在史前时代中,遍及全世界的一种崇拜蛇的宗教。”
“你说全世界,那也包括日本罗!”
“当然。”
早苗为她斟满啤酒后,晶子津津有味地举杯畅饮。
“因为,日本的固有文化主张的是和自然共生的泛灵论,所以日本也可能是崇蛇信仰繁盛发展的区域之一。例如说注连绳,虽然因为每天都在看所以可能没有人会想太多,不过仔细观察的话就可以发现它的样子很奇妙,不是吗?注连绳原本就是模仿两条蛇交尾时缠绕在一起的样子。另外绳文时代这个词源自于绳文土器上的花纹,那些花纹也是蛇的图像化产物。”
“原来是这样。”
因为正巧触及晶子最拿手的领域,她开始流畅地侃侃而谈。
“也许对于崇蛇信仰,东方要比西方来得宽容。因此虽然后来被新宗教驱逐,对蛇的信仰还是转化成为龙的姿态留存了下来。”
“为什么崇蛇信仰会遭到驱逐呢?”
“这应该可说是大势所趋的结果吧!”
晶子一边喝着早苗为她斟的啤酒,一边滔滔不绝地说明。
听说崇蛇信仰与人们将大地的丰饶人格化后,所产生的大地母神信仰本为一体,源头可以追溯至旧石器时代末期的欧洲奥瑞那逊(Aurigna)时期。另外在希腊克里特岛(Knossos)上的克诺索斯遗迹中,也发现了身体缠绕着大蛇,双手持蛇的大地母神神像。
之后各地随着新民族的迁入及征战,出现了新神祗驱逐旧神祗的现象。信仰蛇、与自然共生的古代宗教,就逐渐被后来崇敬天空、使用铁器,并创造出文明的新宗教所消灭。
“也就是说代表父系原理的天空之神,取代了代表母系原理的大地母神。此后就开始了这个迂腐的父系社会了。”
晶子皱起眉头,望了望在主位大声喧哗的那群人。
“如果详细分析神话的话,就可以很明显地看出这其中的过程了。不是有很多神话中都有新神打败古代神祗的插曲吗?这就是古人将宗教间的战争直接以神祗间的战争来表现。”
“喔!也就是说神或者是天使拥有翅膀,是象征着天空高于大地的优越感罗?”
“不愧是早苗,反应真快。不过还可以补充一点,具有翅膀也代表着‘杀蛇者’的意涵。因为一般说来,鸟类都是蛇的天敌。你刚刚说天使有着鹫的翅膀,也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吧!希腊神话深受埃及神话的影响,而埃及自古以来就将蛇鹫(Secretary Snake)这种专门吃蛇的鸟视为神圣的象征。”
“这么说来,崇蛇信仰已经完全被消灭了吗?”
“话也不能这么说,我觉得这点才有趣呢!”
晶子豪爽地饮尽啤酒。早苗想再斟酒时才发现酒瓶已经空了,所以有点不好意思地请同学会干事再多点几瓶酒。
“……当一一种宗教驱逐另一种宗教时,常发生一种现象就是胜方会吸收败方的神话元素。你想想看,佛教等就是典型的例子。在佛教广为流传的过程中,不断吸收其他各种异教的神祗,使其成为佛法的守护者。同样地,崇蛇信仰并没有完全被消灭,而是与新宗教融为一体了,例如说这个。”
晶子手指着早苗的手提包。早苗霎时间虽然搞不懂她的意思,不过随即了解她指的是皮包上的爱玛仕(Hermes)标志。
“希腊神话中的天上使神赫密斯(Hermes)及罗马神话中的商业之神马丘里(Mercury)都担任着天地中间者的角色,也就是说象征性地于天空之神与大地母神之间居中斡旋。你应该在哪看过赫密斯的样子吧?这种神祗脚穿长着翅膀的凉鞋,手持的手杖上盘着两条蛇。另外,我们之前谈过的长着翅膀及蛇发的复仇女神也是如此。这些神都将原本对立的两种元素,也就是天空的鸟及地上的蛇集于一身,这也显示出崇蛇信仰与新宗教奇妙的融合。相反地,像龙这种东西虽然貌似蛇,却拥有飞翔于天空中的能力。”
早苗此时才想起最近不知在哪曾读过“崇蛇信仰”。
“好像有一说认为亚马逊的古代文明相当崇拜蛇。”
“啊,我知道。《Bird's Eye》是不是有报导过?关于古代麻药文明什么的,之前我曾经有看过。”
晶子十分干脆地说着。
“亚马逊一带即使还留存着史前时代的崇蛇信仰也不足为奇。因为亚马逊那里有像矛头蛇(Ferde lance)、巨蝮(Bushmaster)等这么厉害的毒蛇,一定会对当地原住民的精神文化产生巨大的影响吧!我还想过总有一天要去调查澳洲的当地原住民神话呢!毕竟世界上最恐怖的蛇像是虎斑蛇(Tigersnake)、泰斑蛇(Taipan)都在那。这虽然只是我的推测,不过崇蛇信仰的发祥地必定深受危险毒蛇的分布区域所影响吧!你说是不是?”
早苗脑中出现的是和蛇相似的其他生物。
“说不定,线虫这种生物看来就像是小型的蛇吧!”
听到她不禁脱口而出的低喃,晶子面露讶异之情。
“线虫,什么呀?”
果然博学强记如晶子这般人物,似乎也有不了解的事物。早苗几乎照本宣科地将她从依田那听来的向晶子说明。
在说明过程中,主位方向的说话声传到早苗耳中。解下领带绑在头上的男士们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大声嬉笑、叫嚣,不知不觉中话题好像开始进入人生的黑暗面,语调也开始转为悲愤激昂,她频频听见裁员或破产等字眼。还有人吐出这样的话来,“现在还减薪,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嘛!”
在桌子的另一头,女士们以僵硬的表情讨论着男性至上社会中所发生的种种不合理情事。似乎只有早苗和晶子进行着超脱现实且非比寻常的对话。
“线虫呀!的确,几乎所有的民族都会将细长的生物视为是蛇的同类吧!日语中也会用‘长虫’一词来称呼蛇。就像日本古事纪中所记载的,创世男神依邪那歧在黄泉见到创世女神依邪那美的尸体时,除了无数的蛆之外,尸体四肢上还有‘依卡支其’缠绕其上,蠕动着,文中所记载的‘依卡支其’就被后人解读为蛇。也就是说蛇被视为是蛆虫或其他细长生物之首。”
如果古人看到寄生于抹香鲸胎盘上,长度有九公尺长的线虫,或许也会将其视为“长虫”之王也说不定。
晶子嘴中塞满了握寿司,并竖起筷子开始说话。
“我们刚刚不是说过赫密斯吗?仔细想想,你医院的名字不是叫做圣阿斯库雷琵欧斯(San-Asclepias)吗?”
的确如此,早苗想着。阿斯库雷琵欧斯为古代希腊的医学之神,而蛇正是此种神祗的象征。阿斯库雷琵欧斯所持的手杖有蛇盘于其上,这支手杖也成为WHO或医师协会的标志。在当上医师的这他路上,早苗却从未对此产生任何疑问。
“不过,为什么蛇会成为象征医学的标志呢?”
“这有许多原因。虽然波鲁·地耶鲁等人曾说过盘踞于象征着生命之木的手杖上的蛇,代表着被征服、被支配的邪恶之心。不过,这只是否定崇蛇信仰的欧洲人所作出的牵强解释而已。其实说到本来的意涵,一方面是蛇不断的脱皮象征着事物的新改变;另外,部分区域的人会使用蛇毒来治病等现象也有影响。但是,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梦吧!”
“梦?”
“古希腊人比什么都重视梦的启示。实际上,他们还会根据梦来诊断疾病,而且很清楚梦对人心的治疗力量,他们相信人类每晚的梦是来自地底世界。你所熟悉的心理学不也将地表比喻成意识层面,而将地底比喻成广大的无意识世界吗?蛇自古以来就被视为大地母神的儿子,堪称是栖息于地底的代表生物。所以自然而然的,蛇当然就成为借由梦来医治人类的神祗象征。”
蛇创造出梦境来为人类治病。早苗心想,古希腊人所创造出的意象不但奇妙,还有部分元素能够强烈激发人们无限的想像。
不过她觉得若真要说大地母神之子,与其说蛇还不如说是蚯蚓,又或者是比蚯蚓在更深层土壤中蠕动的线虫还比较恰当。她会有这样的想法,或许也是受依田那一堂课的影响吧!
晶子的讲解仍持续进行着,她谈到后来阿斯库雷琵欧斯从女神雅典娜那里取得能够令死者复生的美杜莎的血,并且帮助许多英雄重返人世。
“你看,美杜莎的头发也是蛇不是吗?由于蛇是大地母神的儿子,所以也是生命力及富饶的象征。”
之后宙斯由于恐惧阿斯库雷琵欧斯的力量,便以雷将其击毙,所以阿斯库雷琵欧斯就升天成为“蛇夫座”。据她说这一段故事似乎也显示着崇蛇信仰被新宗教吸收的过程。
“是这样的,虽然聚会正进入高潮……”担任干事的藤泽为了不让自己的声音被现场的喧哗声盖过,跟着扯着喉咙叫着。“不过好像下一组预约的客人已经到了,所以我们这边可能再过十分钟就必须要结束了,今天很谢谢大家的参加。还没有缴交参加费用的,请到藤泽我这里来。另外,欢迎参加我们待会儿的第二摊,尤其是女性请务必赏脸。”
他说完后,四周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有不少人很快地就准备要离开了,现场立刻陷入嘈杂不安的气氛中。
“怎么样,你还是要回去加班吗?”
面对晶子的问题,早苗点点头。
“那你还是多吃一点比较好喔!你看你的餐还剩下那么多。”
晶子说得没错。她听晶子的讲解听得都入迷了,根本就没有将心思放在吃饭上。早苗调整坐姿,开始吃起醋饭以及已经开始变干的寿司,并就着寿司店特有的深绿色茶水吞下肚去。
她的目光扫过桌面,特别是主位那附近杯盘狼借的样子,简直是惨不忍睹。她脑中不禁浮现“台风过境”这个句子,也许用在这个场合并不是那么地贴切……。
“对了,‘台风’在希腊神话中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早苗嘴里塞满了寿司,口齿不清地问道。
“台风?台风这个字的语源是阿拉伯语的Tufan,好像意味着一圈一圈打转的风,不过和希腊神话并没有什么关系!”
“喔。”
早苗一边咳嗽,一边喝着茶。她原本以为卡普蓝手记中最后出现的那个字,说不定也有什么神话的涵义,看来是她猜错了。
“不过,如果不是‘台风’,而是‘提风’的话,希腊神话中倒是有出现过。”“什么?”
晶子从手提包中拿出笔记本,用钢笔写“Typhoon=Typhon”。
“这是什么意思?”
早苗边说着,边想起卡普蓝手记中写得并不是“Typhoon”,而是“Typhon”。只是自己当时任意将其解读为拼错单字的结果。
“Typhon,提风是希腊神话中出现的怪物,也有人认为这个怪兽其实和埃及神话中的古神Seth其实是一样的。”
“你说怪物,是什么样的怪物?”
“Typhon也是大地母神的儿子,据说是存在于远古时代中相当可怕的怪物,也可说是将被打败的大地母神的诅咒集于一身的复仇者。这个名字听起来似乎有点奇怪,传说其由来好像是太阳神阿波罗和祂战斗时,把祂名字中的子音换掉了。另外有一说是这个怪物实在是太可怕了,人们忌讳正确念出祂的名字,所以到后来才会变成。”
晶子在她刚刚书写的那一页又写上了“Python”。
“这才是祂真正的名字。”
“Python?”
“没错,希腊语发音念做‘皮顿’。这个字其实就是Monty Python的Python,在现代英语中是大蛇,或是恶魔的意思。”
“那Monty Python是什么意思呢?”
“可能是‘火山口的大蛇’吧?”
“什么,你们要去‘酒吧’呀?是不是人妖酒吧呀,我也想去嘛!”
喝得酩酊大醉的田端瑞惠只听到晶子话中的最后一个字,就靠了过来。
晶子不耐烦地躲开了瑞惠的手腕后,在笔记本上又加上了几个字。
“Python→Typhon”
“只是希腊神话中的‘Python’也有其他版本,现在也被当作是不同于‘Typhon’的另一只大蛇,或是‘Typhon’的养父母。”
根据晶子的说明,最后被宙斯以雷歼灭的提风也是崇蛇信仰的象征之一。因为据说提风的身体聚集着无数的毒蛇爬动着,样子相当奇怪。
至此,早苗终于了解了“Typhon”的意思,不过,她的心中又再度产生疑问。卡普蓝到底想借这个字传达出什么讯息呢?
02
当她回到医院时,时间已过了晚上九点半了。她从运送病患的出入口进入医院,穿过大厅后,乘坐电梯到了六楼。穿过连接两栋建筑物的空中走廊,走进安宁病栋时,她注意到土肥美智子的办公室中还流泻出光线。
敲门后,里头传来一声“请进”。
她打开门,看见美智子不知道在写些什么。美智子因为讨厌电脑,所以即使是现在,她几乎所有文件都遗是用手写的。
“你还没回去呀?”
“唔,因为被警察叫去了一会儿。”
“警察?”
美智子从眼镜上方看着早苗,她的表情显现出异于往常的疲态。
“警方现在好像还把我当作是青少年自杀相关问题的权威。我之前为了研究常进出警局,当时也受到他们不少照顾。既然他们都已经说了希望我提供高见,我总不好推辞吧!”
“他们是为了某件自杀案征求你的意见罗?”
“是呀!”
美智子说完就保持沉默,早苗还搞不太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现在青少年自杀可说是家常便饭,她实在不明白警方为什么还特地叫精神科医师去提供意见,而且她也注意到了美智子不寻常的态度,她似乎正陷于一片混乱,并且专注地思考着。到底是什么事会让她有如此异样?
“话说回来,你周遭最近也有自杀事件发生吧?”美智子突如其来地问着,并且凝视着早苗。
“……是呀!”
“算了,真是抱歉,这件事和你也没关系。”
美智子频频用舌头舔着嘴唇,看来似乎正犹豫着到底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学姐,如果可以的话,请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好吗?”
“我不是说过别叫我‘学姐’了。”
美智子边说,边瞪着早苗,不过她的表情却缓和了下来。
“不过……也对。我也想问问看你的意见,你就先在那坐下来吧!”
早苗将一人座的沙发转向美智子后便坐了下来。美智子将眼镜折叠起来放在桌上,接着看着天花板。
“自杀的是个二十五岁的男性。虽然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不过精神方面还未成熟,就像个小孩一样。他的家人虽然多少有让他帮忙家族事业,不过却没有让他负责过什么重大的工作,好像也没意思让他在日后继承家业,顶多就像是在自己家里打工一样吧!”
“你所说的家业是……。”
“那是家……镀金工厂。在江户川区那一带,叫做畦上镀金工业,这名字可能有点难念吧!去世的那个孩子在四、五岁的时候曾发生事故,虽然我不太清楚镀金工厂的情况,不过那里使用的好像都是些危险的药品。当时大人都禁止那个孩子到工厂里去,可是他有一次趁大家不注意时,偷溜了进去。结果因为打翻了药剂容器,脸部有一大块被烫伤。”
“那个疤痕现在还在吗?”
美智子摇摇头。
“没有。现在皮肤移植或肾上腺荷尔蒙治疗的技术这么发达,他那个伤痕在经过治疗后,不特别提起根本就看不出来,不过我看到的只有照片就是了。但是他本人却相当介意这件事情,似乎很烦恼自己的容貌会让别人不舒服命”
“丑形恐惧症呀!”
“现在好像有很多的年轻人都有这方面的问题,不过像那个孩子的情况,事实上是有充分的理由的。当那个孩子被送到医院,接受过紧急治疗后,接到通知的母亲飞奔到医院去,那孩子在医院见到母亲立刻想要她抱。可是因为他当时脸部的烧伤相当严重,他的母亲好像因此害怕地退开了。他的母亲怀疑是不是她当时那样的举动刺伤了孩子的心灵,造成他的丑形自卑情节,现在都还悔恨不已。”
如果孩子真是因为这样自杀的话,父母亲怎么承受得了?比起自杀身亡的青年,早苗还比较同情他撒手不管的父母亲。
“虽然现在还无法确定自杀原因是不是丑形自卑情节,不过他从高中时期就一直躲在家里,结果就辍学了。听说之后他就一直在家游手好闲,可是最近他变得比较常出门,也表现出一些正面的征兆,周遭的人才刚刚松了一口气而已呢!”
忧郁病之类的疾病在病情刚好转时才是最危险的时候。照她这么听来,整件事都还蛮合乎逻辑的。然而,她话中刚刚出现的“正面的征兆”,却莫名地让早苗怀疑起这其中的关联性。
“他是昨晚突然自杀的。其实故事到这虽然很可怜,不过并不稀奇,可是他自杀的方法真的很奇怪。”
早苗心头一紧。
“是用什么方式?”她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嘶哑。
“他在深夜潜入工厂,将脸浸到剧烈药剂溶液后死亡。”
美智子站起来走到窗边,眺望着窗外。
“那是种用于金属镀金的重铬酸钠,听说具有强烈的酸化作用。当然自杀的那个孩子应该也很清楚这种药才对。工厂是将这种溶液装在聚乙烯容器中保管,听说那孩子把药剂倒在大型的金属洗脸盆中,然后把脸浸到里头去。因为他的自杀方式太不寻常,警方一度也怀疑他杀的可能性,不过99lib.现场的出入口都封了起来,可以说是处在密室状态中。现在也只能确定他是自杀身亡没错。”
“可是……那,那样子不是非常痛苦吗?”
“应该是。他的死因是颜面组织大面积的损伤,造成类似烧伤的外伤性休克。听说他的脸不只是皮肤,连接缔组织及部分肌肉都被腐蚀掉了。”
“真是不敢相信有这种事。”
早苗浑身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
“奇怪的还在后头呢!他之前好像只对眼睛做了防护措施,因此眼部留下了泳镜形状的痕迹。因为融化的橡胶附着在他脸上,留下了黑色的8字型印记。他好像是一下子就受不了泳镜上融化的橡胶及塑胶,所以把泳镜从脸上扯掉,那个融掉的泳镜就被扔在他的脚下。”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只是这样的话的确让人猜不透,不过他身边还有镜子。”
“镜子?”
“他在洗脸盆正前方,正好照得到自己的位置立了一面镜子。如果将泳镜的事一起考虑进去的话,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他想看见自己的脸遭溶解的惨状。事实上,现场还发现了他在痛苦挣扎翻滚的同时,还拼命想看见自己样子的痕迹……那里到处都留着他的血指痕。”
早苗张口结舌。
又有人以常人无法理解的方式自杀。正巧和高梨光宏、赤松靖、白井真纪等人的情况一样。事情发展至今,实在难以再将其视为单纯的偶然。
不过那个青年不太可能去过亚马逊吧!如果真有其事的话,土肥美智子也应该会从警方那听说才对。
那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早苗拼命地否定事件将越演越烈的那股预感。人类的心灵常会扭曲至用常理无法想像的地步。难道这也是单纯的精神病理现象而已吗?
如果那个青年不是经由某种管道,感染到渡边教授所发现的那种线虫的话……。
第十一章 蜘蛛
“啊,荻野先生,刚回来呀?”
他一回到“松崎集合住宅”,松崎老先生就笑嘻嘻地叫住他。
“是呀,今天是早班。”信一也态度亲切地回了话。
“这样呀,其实这样也好,最近便利商店发生了一大堆抢劫案件呢。”
松崎老先生撑着扫帚,好整以暇地准备长谈。信一心想,糟糕了。
“对了,你上班的地方就没这种问题了吧!”
“没这回事,只要稍微不注意,还是很危险呢!毕竟我们根本就猜不透最近的年轻人到底会做出什么事。不管是偷东西,抢劫还是杀人,对他们来说都是家常便饭而已。”
信一苦笑着。
“真的是!种米养百样人呢!”
“唔,也对啦,不过荻野先生你就不是这样子的人。”
松崎老先生像是很赞同自己的话似地直点头。
“话说回来,你最近真的变了不少。是不是啊,感觉成熟多了,看起来真的像是个大人了呢!”
“是吗?”
“是啊,没错,你现在都懂得要好好打招呼了,最明显的是,你的脸看起来也完全不一样了,变得开朗多了。”
“哦……”
此时,信一背上的背包里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信一一时以为被松崎老先生听到了,不禁打了个寒颤。
“活到了这一把年纪,真的觉得人呀还是开朗最重要。是不是呀?还是开朗最重要。和我同一届的同学里,也是什么人都有。像有人是在学校里的成绩很好;有人仗着自己有才华就得意得很;有人则对吵架拿手的呢!是不是这样啊?可是啊,真正厉害的是到了这把年纪还有一定的价值。我有个同学现在在青森那里当县议员,至于他是怎么到青森去的,唉,真的是有各种理由啦!像他呀,以前不管做什么都不行。你知道吗?念书也不是说念得很好,那时候也当不上班长。可是啊,这家伙最了不起的就是……”
就像是要阻止老先生的长篇大论似的,信一的背包开始出现暴动。紧贴着信一背部的地方不仅有东西窸窸窣窣地动来动去,还感觉得到那东西在塑胶袋中发出的细微震动。还好没发出什么声音,所以有点耳背的松崎老先生应该没听到,不过信一还是尽可能正对着老先生,费心地想藏住背包。
“……虽然离题了,不过荻野先生能够变得开朗起来真是太好了。”
“啊,谢谢你。”
“不过你的气色有点糟喔!这么苍白的脸色是怎么一回事呀?多晒晒太阳比较好喔!”
“你说的有道理,那我就先上去了。”
信一低着头,快步走上楼去避难。
“对了,二楼可能还有垃圾没丢。”
松崎老先生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跟着他走上楼去。
遭了,他到底想怎么样?
老先生一直跟到信一的门前,可是也不见什么要丢的垃圾呀!
“那,那我就先……”
当信一拿钥匙开门时,一回头就发现老先生直盯着他的背包瞧,他直觉想往后退几步。
“咦,我刚刚好像看到你的背包在动。”
“什么?怎么可能嘛!”
“是吗? 6211." >我现在也只剩眼睛还可以了。常常有人说人上了年纪之后,耳朵、牙齿、眼睛都会一个接一个失去功能。不过我现在还有两个部位都还好好的呢,像我嘴里的假牙也不是很多,还咬得动苹果……,这个背包刚刚的确在动呀!”
“哪有,我看是你太多心了吧!”
信一推开一小道门缝,接着便挤进房中。
“是吗?”
老先生也跟着信一来到门口。虽然通往里头六个榻榻米空间的拉门关着,可是厨房里也有很多东西是信一不想让老先生看见的,而且老先生说他的眼力还不错,如果让他偷看到房间里的情形,那麻烦就大了。信一慌张地挺直身子,以自己的身体挡住老先生的视线。
“那我就先忙我的事了。”
他没让老先生有说第二句话的机会,低着头急速将门关上。他就这样靠在门边屏息留意外头的情况。老先生似乎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后来好像终于放弃,门的那一边终于传来他离去的脚步声。他刚刚也许正期待着信一会请他进房去喝一杯茶吧!看他那个样子,也许一开始跟着信一上楼就是打着这个主意。毕竟他是这里的房东,如果他刚刚说要进来检查房间的话,信一也没有理由拒绝。
信一打开厨房的电灯,接着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大塑胶袋。
他举起袋子端详,里头有许多黑色的昆虫互相推挤地爬动。那是蟋蟀的一种,叫做油葫芦。在从便利商店回来的途中,有一家宠物店就有在卖这种可以喂爬虫类动物吃的昆虫。因为是秤斤资的,所以他也无法预估袋子里到底有几只。它们大致看来都长得肥肥胖胖的,奶油色的腹部似乎也充满着丰富的汁液。
最近他都定期在那家宠物店买进大量的油葫芦,对方一定认为他是个热衷于饲养爬虫类动物的人吧!或许应该去找找其他的店了。信一自我警惕着,因为“松崎集合住宅”这里是禁止养宠物的。
信一将袋中约三分之二的油葫芦丢到厨房里的六个大水槽中。这里的每个水槽中都铺着?99lib?黑砂,另外还有包心菜或小黄瓜等蔬菜。虽然还不至于能够做到自然繁殖的地步,不过只要随时用喷雾器补充水分,应该也能让它们活上好一阵子。
从他在应付老先生的长篇大论时,背包中所发生的暴动看来,应该有不少油葫芦已经被同伴咬死或压死了吧!信一虽然这样暗暗担心着,不过还好袋子里大多数的油葫芦都还活蹦乱跳的。它们活跃地动着触须、张着乌黑的眼睛,探查新环境中住起来比较舒服的地方。
冰箱上还放着一个水槽。那个水槽除了上方的红外线灯管之外,里面还铺着一层砂粒,中央则放着平整的岩石,不过水槽中却不见什么生物的身影。信一同样也丢了三只油葫芦在里面,也许是他多心了,不过这里的油葫芦看来比其他水槽中的同伴还要不安,它们急速地来回移动,并且在岩石那跳上跳下的,窥视着周遭的情形。
在油萌芦当作瞭望台的岩石下,睡着一只巨大的南美托里托里蜘蛛,他取名为“夏农”,这是他最近好不容易才从市中心的大型宠店中买到手的。虽然它的身价令人咋舌,不过它那雄伟的姿态是其他国产蜘蛛所望尘莫及的,信一在第一眼看到它时就着了迷。可是让信一很失望的是,“夏农”好像不太能够适应日本的气候,到这里之后都不太活跃,大部分的时间都躲在岩石下。被丢到水槽中的油葫芦如果运气好,正巧碰到“夏农”食欲不振时,或许可以苟延残喘一阵子。
信一握紧塑料袋口站起身来。剩下的三分之一油葫芦好像已经预知自己的命运将比水槽组的同伴更加悲惨,所以又再度騒动了起来。
他静静地拉开通往里侧的拉门。落日偏红的光线稍稍从正对面的便宜窗帘渗出来。不过,整个房间还是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黑暗之中。
有好几个圆滑的圆锥状物体从天花板上垂吊下来,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巨大的钟乳石一样。也因此,整个房间相当具有压迫感,有些从上方垂下的物体距地板甚至仅剩半公尺高而已。
信一低着头躲开这些障碍物,走到里侧去。他的脸颊接触到像是天使羽毛般的轻柔物体,鼻子也因此稍稍发痒。
他没有掀开窗帘,直接打开大型的人工太阳灯。一瞬间,耀眼的灯光映射出一幅奇妙的光景。
这里就像是在一个巨茧之中。那些像钟乳石的物体其实是交错垂挂在门楣或天花板横木上数十根的白色塑胶线。那些线都松垮跨地呈现出悬垂的曲线,还有某些交错处筑满了蜘蛛网,因而下垂成为漏斗状。透过另一侧光线的照耀,让此地简直像是个巨大的灯笼。不论是墙面上、天花板上,甚至是各种家具上,都覆盖着好几层如同薄纱罩的蜘蛛丝。
这里聚集着成千上百的蜘蛛巢,共同组成一个蜘蛛的集合住宅。沐浴在强烈照射的人工太阳灯中,蜘蛛网的丝线闪耀着光芒。看起来像是白色发带,造型比较简单的是园蜘蛛的巢;相反地,横带人面蜘蛛复杂且具备立体构造的蜘蛛网,则闪耀着耀眼的金色光芒。
自从第一次去采集蜘蛛后,信一只要一有空就会拼命地到郊外去,不停地捕捉蜘蛛,这个房间就是他的辛苦结晶。凭借着他超凡的热情,以及不断的尝试,他的捕捉方法也已经相当熟练。他现在只要从电车窗户往外看,就可以很敏锐地辨识出哪些是大型蜘蛛的群居之所,而且自从开始使用保冷剂和保温箱之后,蜘蛛带回家时仍然存活的比率也大幅提高。只要是他所到之处,那里的大型蜘蛛都会被抓得一只也不剩,所以在这个夏天,可能有些地方会苦于害虫暴增的问题吧!
如果现在有一张表示首都圈的大型蜘蛛栖息地图,上面可能会有极小的一点,也就是在仅仅六个榻榻米的空间中,有蜘蛛异常集中的现象。这些在统计学上具有某种意义的个体数量,拥塞不堪地生活在这六个榻榻米的空间中,却同时表现出对新环境的绝佳适应力。可能是由于饵食平均分配的关系,在这几乎看不到互相残杀的情形,融为一体的蜘蛛网就像是过往的九龙城一般,两种不同种类的蜘蛛正平和地共处其中。
信一最近都用睡袋睡在厨房,他将里头的空间视为是蜘蛛的圣地。平时,并没有什么事能够妨碍到它们平稳的生活。
令信一惊讶的是,即使这些蜘蛛几乎没有脑,却具备极强的学习能力。只要他拉开拉门,开启人工太阳灯时,它们就会察觉用餐时间到了,大蜘蛛就会陆续从巢穴深处爬出来。
如今在信一面前,拖着金色丝线的是只叫做“南希”的蜘蛛,它也是这个房间中最大的横带人面蜘蛛。它那交错着黄、青绿、鲜红色彩的美丽身躯结实?99lib?而丰腴。
本来园蛛是在夏天,而横带人面蜘蛛是在秋天才会发育成熟,不过自从被信一抓来之后,不论日夜都在人工太阳灯的照射下,并且被频繁喂食营养价值高的油葫芦,所以现在都已经长到成虫的阶段了。其中,甚至还有些大蜘蛛的尺寸是在自然环境中不可能出现的。
虽然目前在房里的都是雌蜘蛛,不过他打算再过两三个礼拜就去抓一些痩小、不中看的雄蜘蛛来。如此一来到了夏末秋初时,雌蜘蛛必定能够产下堆积如山的卵囊,接下来就会有无数的小蜘蛛诞生。信一现在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期盼那一天的到来。
不知不觉中,无数的蜘蛛都围绕在信一周围,以及上下左右的空间之中。它们以后四只脚支撑身躯,举起前四支脚,不停地摇摆着身子。信一的背脊传来一阵酥麻的战栗感。
“好好好,乖孩子。肚子饿了吧,马上就喂你们吃饭喔!”
信一温柔地呢喃着,接着捏起袋中的油葫芦,一只只地放到周围的蜘蛛巢中。
黏在蜘蛛网上的油葫芦,一察觉到自己的腹部被蜘蛛网黏住时,都拼命地挣扎想要逃离,它们根本不会知道,这样的举动反而会让它们丧命。
感觉到蜘蛛网传来的震动后,蜘蛛快速地往猎物方向移动,准备开始大快朵颐一番。
任何一只猎物的震动都会借由蜘蛛网朝四面八方传出去,整个巨大的蜘蛛巢也会跟着一起震动。此时蜘蛛就会一起陷入兴奋状态,巧妙地行走于丝线上,聚集到猎物所在之处。
为免他最心爱的蜘蛛因为争食猎物而同室操戈,信一尽可能将手上的油葫芦平均地洒向各处。虽然其中有几只掉到地板上试图逃走,不过大部分的油葫芦都紧紧地黏在蜘蛛网上。
在此同时,为了避免猎物遭夺,蜘蛛连体积比自己大的油葫芦都能灵巧地加以回转,并以蜘蛛丝将其包裹在死亡的白茧之中。
信一入迷地望着蜘蛛捕食油葫芦的情形,他体内同时涌出酥麻的颤栗及莫名的幸福之感。
然而,他忽然察觉到有什么事不对劲,他应该是相当厌恶蜘蛛的。为了蜘蛛而感到喜悦不是很奇怪吗?自己不应该有这种反应的,不是吗?
信一瞄向墙角。他之前如此热衷的电脑,以及放着他珍藏电玩的书架,如今都已经被厚厚的蜘蛛网覆盖住了。他的内心深处涌现类似茫然、悲怆的情绪。
然而,在他对快乐的期盼逐渐升高的同时,这些情绪也被他抛诸脑后。
信一逐渐像是喝醉了一般,无意识且沉迷地抛洒着油葫芦。回过神时,他才发现右手只是一直重复着在空空的袋中伸进伸出的动作而已。
信一一时之间只是呆立着。
接着不知从哪传来了声音。
那是天使的呢喃。只要有一声响起,其他就会有众多声音加以呼应。
来了……。来了、来了、来了。
信一瘫坐在原地。他两手抱膝,并以仰望天花板的姿势,陶醉地闭上了双眼。
无数的天使现身,一边呢喃一边飞舞在这六个榻榻米的空间中。它们穿过家具及蜘蛛网间,一圈圈地持续回旋飞翔,就好像房中有数百只麻雀在飞来飞去似的。
天使的呢喃声逐渐转变成为群众的鼓噪声。在那如歌唱般的奇妙旋律中,有时候还夹杂着对信一的嘲弄,或是类似精神分裂症、不知所云的呓语。
你不是本木吗?它们执拗地不停问着信一。你真的不是**吗?你之前其实一直都是**,不是吗?
虽然信一拼命竖起耳朵倾听,不过不管怎样都听不出那些最关键的部分是在讲什么。
明天,电线就要爆炸,电线会在停止的情况下爆炸。可能会在停止的情况下爆炸吧!可能会在停止的情况下,一直持续爆炸。
最好不要再让时钟膨胀下去了。时钟不是用来膨胀的,而是要事先保存起来的。不行再让时钟膨胀下去了,为什么要让时钟膨胀呢?
之前是被称为黑点,之前曾经被称为黑点。那是什么呢?之前被称为黑点的东西是什么呢?为什么呢?那是为什么呢?
信一像是在抗拒什么似的,频频摇头。他盈眶的泪水,顺着眼角不停地滑落。
然而那不是恐惧或悲伤的泪水,而是欢喜的泪水。
他的身体有如火烧般的直发热,脑袋一片空白,感觉有如腾云驾雾一般。
下半身传来的苦楚让他发现,自己有如即将爆发般地兴奋难抑。可能是因为最近太胖了,牛仔裤绷得他喘不过气来,信一接着脱去身上的衣服。当他变得一丝不挂后,便将右手臂伸入蜘蛛网中,并且以作棉花糖的技巧一圈圈绕着,将全身都裹满了蜘蛛丝。
和蜘蛛网缠在一起后,数十只蜘蛛开始爬满他的身体。好不容易盼到的用餐时间遭打断,愤怒的蜘蛛到处啃咬着信一的脖子和手腕。
一阵恍惚的火花在他脑中迸发开来,信一就这样仰躺在房间地板上。背后还陆续传来蜘蛛被压烂的触感,就在这一瞬间,他射精了。
内疚感、罪恶感,全都只是如风暴般的快感来临前,凭添色彩的存在罢了。信一流着口水猛摇头,全身一阵痉挛过后,他又再度激烈地勃起。
此时夹杂着天使震耳欲聋的呢喃声,隐约还听到别的声音,是音乐……,是“School Days”的旋律。
信一在脑中回想着他最爱的歌词。
School Days,再一次,希望与你共度。胸口兴奋激昂,在那个季节之中,在这个没有争夺、忌妒、痛苦的世界中。
School Days,再一次,期盼你的到来。梦想即将实现,在往教室的途中。重要的是真心,仅此而已。
“小沙织里”在一个陌生、遥远的地方,一直凝视着他。不知为什么,她的双眸变得好悲伤。
School Days,啊,造访大地的这段奇迹时刻,穿着制服的天使们正等着你。在那放学后的图书馆、蝉儿鸣叫的游泳池、文化庆典的校园中。还有,傍晚的校门口。
一定存在于某处。Aime,another place.天使降临的地方,那就是天使之丘高校。
他在不知不觉中回复平静,并且开始啜泣。他的泪如雨下,这次并不是因为喜悦,而是因为打心底的后悔及忏悔。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走这么远来了,他在心中期盼要再一次回到当初那个地方去。
然而这样的念头也只是刹那间的事而已。激烈的快感立即如排山倒海似的涌来,他已经无法抵抗了。
“小沙织里,对不起……”
当他如此低喃的同时,回旋升天的幻想笼罩着他。受到激烈眩晕的快感摆弄,信一如同鲑鱼般地浑身打颤,接连不断射精。
他呻吟着睁开朦胧的双眼,旁边一只正在 722c." >爬动的大型横带人面蜘蛛立即映入眼帘。那是“南希”。信一的脸上浮现满满的笑意,他轻柔地伸出手抓住蜘蛛。他将蜘蛛靠在眼睛旁,茫然地凝视着它。接着在他陶醉地反复抓着蜘蛛磨蹭脸颊,亲吻着它的同时,自己的嘴巴却和意识唱反调,就像个独立个体般的自己行动了起来。
等到察觉时,他的口中已经充满着黏稠的液体。当他发现自己把“南希”吃下肚去时,只感到茫然不知所措。
然而令人飘飘欲仙的喜悦却再度袭来,让信一两眼翻白,浑身打颤。
过了一会儿,他的双手又再度往身边伸去,开始寻找下一只蜘蛛。
第十二章 美杜莎的头
01
如血色般火红的夕阳余晖,从窗户的高处映照进来。幽暗的水泥校舍就像废弃屋一般,空空荡荡地没有半个人影。
鞋跟着地的声响伴着拾阶而上的早苗,让她感到自己的心跳逐渐加快。
等会儿在依田的研究室中到底会看到什么呢?光是这样想,就让她的掌心直冒汗。虽然她期待等一下看到的东西能够解开高梨异常的死亡之谜,不过随着她越接近依田的实验室,那股想要逃开的情绪便益发强烈。
昨晚从土肥美智子那听来的,有关镀金工厂青年自杀的故事还如同沉淀物般地蜷伏在她心底的某个角落中,也许这两者之间没有关系。因为如果不这么安慰自己的话,那么自己说不定也将面临危险。谁也无法预测,自己会不会在不知不觉中走上和他们同样的道路。
依田研究室的门就在眼前了。她下定决心敲了门,没一会儿门就开了。此时,她与依田四目相接。
“来,请进。”
依田仅以简短的几个字,便招呼早苗进门。
“打扰了。”
早苗屏息环视四周。当她一跨进研究室时,一种像是阴气,或是压迫感的氛围便步步向她逼近。杀死高梨的东西就在这个房里,只要一想到这,她的鸡皮疙瘩就几乎要竖起来了。
“就是这个,你看看。”依田单刀直入地说着。
早苗往他所指的显微镜中看去。
透过镜头所看到的,是平凡无奇的线虫。它的两端稍尖,全身细长呈半透明,并且正缓慢地蠕动着。
这只线虫看起来好像比她上次看到的秀丽线虫大,不过形状却几乎一样。
然而,没来由的,早苗只看了一眼就能够确信,这就是所有事件的元凶。她从显微镜那抬起头来,看见依田点着头。
“我暂时先把它命名为Cerebrine mabrasi liensis,巴西脑线虫。目前还没有任何相关报告,这就是‘天使’的真面目。”
她看了眼在载物台上的玻片,肉眼可以看到的只是四、五毫米的小小虫子而已。高梨真的是因为这种东西而死的吗?她全身因这样的念头几乎瘫软无力。
“动物寄生性线虫的形态远比自活性线虫的形态丰富,不过巴西脑线虫就像你所看到的,样子相当传统。所以我无法以外观去推测这种线虫所属品种,我想可能是和广东住血线虫或哥斯达黎加住血线虫等相近的品种。”
早苗点点头。她本身对线虫症的相关知识,也仅限于艾滋病伺机性感染中的一种,粪线虫症等而已。不过,她今天一大清早还特地查阅尘封已久的学生时代用的医学书,复习一下以线虫为主因的疾病。广东住血线虫等等因为在入侵人体内部后,会进一步侵害脑或脊髓等地的中枢神经,因而成为众所皆知的寄生虫。
“我不是医师,所以这方面并不是我的专业,只是我听说广东住血线虫会爬上末梢神经进入脊髓,甚至进入脑干,入侵到人类头盖骨的内侧。人体中通往脑部的路径也没多少条,所以脑线虫应该也是沿着相似的路径爬到脑部去的。果真如此的话,也许能够在感染者的髓液中发现虫体才对。”
早苗脑中浮现实际的情形。如果以管径16gauge这种较粗的穿刺针抽取髓液的话……。
“不过还有时机方面的问题,实际执行起来应该会有困难。”
“如果是这样的话,要怎么样才能确定感染呢?”
“这应该只能看髓液中嗜酸性白血球的数量了……”
早苗忽然间恍然大悟。自己为什么至今都没有发现呢?嗜酸性白血球的增加不正是寄生虫感染的共通症状吗?明明当时负责治疗赤松的医师,就曾说过病患的嗜酸性白血球有增加的现象。
“不论如何,广东住血线虫在中枢神经内发育后,会再往肺部移动,我认为巴西脑线虫的最终目标应该是宿主的脑干。”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呢?”
依田默默地拿起桌上的大金属盘放到早苗面前,其上有数枚纵切片的脑部检体。在偏白的脑检体表面上,微微映射着湿润的光影。迎面而来的福尔马林臭味相当刺鼻,好像刚刚才从旁边的玻璃罐中拿出来似的。不用他多说明,早苗也知道这是渡边教授送来的脑部检体。
“你看了这个就会了解了。”
早苗接下盘子,观察成箭头状的脑部切片。大脑半球的内侧面以及胼胝体、脑干、小脑的颜色各不相同,所以可以很清楚的加以区分。依田用小镊子的前端指着脑干部分。
仔细一看,可以隐约分辨出沿着脑干中央部分,有个如同虚线般的奇妙线条正在移动着。她将盘子斜向一边改变受光角度后,终于清楚看到由长约四、五毫米半透明的线所形成类似缝线的东西,正有规律地延伸着。缝线在切面上一会儿浮现、一会儿消失,连续观察数枚检体后可以发现,那些缝线好像从脑干一直到大脑新皮质缓慢地描绘出三次元的曲线。而且这线条不是一条到底,中途还复杂地分出好几条支线。早苗在凝视着这形成图样的线条时,才察觉到这一条条的缝线都是深深啃食进脑干,身体有一半开始与周围组织产生同化作用的线虫。
她不禁浑身打颤,这到底是……。
“从这些线虫井然有序到这种地步看来,也只能得出一种结论,那就是巴西线虫的基因中一开始就已经根植着入侵脑部后的行进路线了。”
早苗连拿着盘子都感到恐惧,于是将其置于桌面上。
“不过……,这是为什么?”
“接下来的都还是在假设阶段而已,我想在这方面你还比我要来得内行。”
“这话从何说起?”
“如果数百只的线虫整齐地排列成队伍,那么这样的行动一定具有某种涵义。我们再进一步将其场所为人脑这一点列入考量的话,那么也许它们是想要借由在人脑内的动作,直接影响人类的行为。”
“在脑子里?干涉人类思考之类的假设,实在……”
“它们的目的并不是影响人类思考,你仔细看看线虫的队伍是走到哪去。线虫的中心队伍是以脑干中的中脑为起点,之后经过下视丘、扣带回,再到达额叶及颞叶等地。也就是说,它们行经的路线正好是沿着A10神经。”
如同其别名为“快乐神经”及“恍惚神经”一样,A10神经为专司人类快感的脑内神经。早苗想起从前在医学杂志中读过的论文,那篇论文是有关在A10神经插入电极,并通上微弱电流的实验,所有实验对象都会感受到心灵解放的平静及幸福感。特别是在刺激颞叶皮质的实验中,陆续出现多名实验对象由于强烈的快感,而对医师产生恋爱的错觉。其中,听说甚至还有男性实验对象向医师示爱的例子出现。
“等等,你的意思是说线虫借着快感来操纵人类罗?”
“没错。”
早苗感到似乎某个神圣的领域被亵渎了一般,对依田产生了几近愤怒的情绪。
“哪有这种事,再怎么说,这都让人难以置信,这么下等的……我是说单纯的生物,怎么可能操纵人类呢?”
“我的假设全都是根据从你那听来的事实归纳出来的。疑似遭受感染的人各个性情大变,并且采取常人无法想像的方式自杀。我说得没错吧!将这一点再加上现在在你面前,线虫在脑中所排列出整齐图形的这两点来看,如果你还有其他更为合理的解释,我倒想洗耳恭听。”
“不过,这样的行为不是几乎已经可称得上是具备‘智能’了吗?”
“这倒是。虽然在敲击培养皿的‘TAP实验’中,线虫逐渐习惯后阈值会出现下降的现象,不过这的确也还不够格称之为‘智能’。”
“所以这种生物怎么能够操控人类呢?”
“身为一个医师所知如果仅止于此的话,也只能让人摇头叹气了。”依田愕然地说着。
“难道你没听过脑虫(BrainWorm)吗?”
“没有,和我们刚刚说的广东住血线虫不一样吗?”
“脑虫并不是人体寄生虫,例如属于扁形动物门吸虫纲的Dicrocoeliumdentriticum就是其中相当有名的例子。这种吸虫的中间宿主是蜗牛及蚂蚁,终宿主是羊,它们必须依序经过这三者的体内,才能够发育成熟。从蜗牛到蚂蚁体内还比较容易,不过要从蚂蚁到羊的体内,从人类的思考角度而言是一项难度颇高的问题。不过它们却在蚂蚁的脑,也就是食道下神经节穿孔,借也控制蚂蚁的行动,漂亮地突破了这道关卡。”
“蚂蚁会出现什么样的举动呢?”
“被吸虫感染的蚂蚁会爬到牧草的最顶端去,并且以巨大的颚牙咬住叶子后就像是睡着了一样,一动也不动地待在原处。如此一来,羊在吃牧草时,一起把蚂蚁吃下肚的几率就大为提高了。这可以很明显的看得出来,吸虫能够控制蚂蚁的行动,而且还是凭借着一种颇为复杂的方式。不过吸虫这种生物是毫无智能可言的,不仅无法与它的宿主蚂蚁相提并论,甚至还在线虫之下吧!”
02
“可是人类的脑远比蚂蚁的脑来得复杂呀!”
“脑部大小根本就不会造成多少妨碍。”依田淡淡地说。
“在现实生活中,哺乳类动物的脑部受到操控的例子并不少。感染到狂犬病的狗不是会不断徘徊四处走动,并且乱咬一通吗?你不觉得这样的举动正巧对狂犬病病毒相当有利吗?”
“另外,我还可以举出更多类似的例子。你是个精神科医师,应该也听过梅毒患者的性行为会产生变化吧!梅毒螺旋菌很显然地是借着提高性欲,使患者增加性行为次数。再举一个最浅显易懂的例子,感冒病患打喷嚏散布病毒,也是受病毒的某种操控所致。”
早苗陷入沉思。
“当然病毒本身并不具备思考,或行为意志能力。不仅如此,它们甚至没有自行繁殖,或保持恒常性(Homeos tasis)的能力。从这一点看来,与其称其为生物,还不如说它们是存在磁碟片中的西洋棋游戏程式。就算这样,也不会对它们操纵宿主有任何妨碍,寄生者只要能够借用宿主本身的智能就好了。”
的确,对寄生者而言,宿主的身体或能力都是可利用的资源。然而早苗就是排斥这些资源中还包括智能的看法。
“照你这么说来,宿主的智能不但不会对它们的行动造成任何妨害,反而智能越高的宿主越方便利用罗?”
“也许是这样的吧!像我刚刚提到的吸虫,因为蚂蚁的神经系统相当原始,要顺利让蚂蚁被羊吃下去,操作起来应该困难重重。从这个角度出发的话,人脑或许就像是最新型的电脑,操作起应该是更顺手的。”
“可是照这样推论下去的话,寄生者DNA中不就得要事先写入因应所有状况来产生反应的指令吗?人类的行动不但远比蚂蚁复杂,在现实生活中会遭遇到的情境更是千变万化,要操纵人类不就需要更庞大的程式吗?”
依田伸手碰触放在实验桌旁的电脑。经常使用的麦金塔Matosh机壳已经泛黄,旁边还摆着一台看起来比较新的微软机种。
“你有用电脑打过电玩吗?”
“没有。”
“我常常在等待实验结果的时候,打电玩来消磨时间。别人看我玩电脑围棋可能会笑死,可是我的日本将棋以业余程度来说可能已经有两、三段的功力了。如果是西洋棋的话,我几乎是从电脑诞生的时代就开始研究西洋棋,所以现在已经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了。没多久前,被叫做史上最强的西洋棋棋手,也就是那个俄罗斯人Kasparov才被IBM的超级电脑‘深蓝’(DeepFrite)已打败;现在,几乎没几个业余玩家可以打败电脑。我也挑战过市售的软体好几次,只要把游戏设定成最高级的话,甚至很难和电脑打成平手。”
早苗不懂依田到底想说什么,觉得一头雾水。
“西洋棋游戏软体尽管能够像恶魔一样,耀武扬威地把人类玩弄于股掌之上,容量却仅仅只有1.5Mbyte而已。”
“……大概是一片磁碟片的容量?”
“也就是说巧妙设计的程式其实并不需要多大的容量。如果你实际研究巴西线虫的基因容量,会发现那是个庞大到超乎寻常的数目字,大概是秀丽线虫的十三倍以上之多,约有1300MegaBase。换句话说,扣除像身体设计图等最低限度所需的容量,还剩下1200MegaBase可用。……慎重起见再算得细一点的话,也就是还有1MegaBase的硷基对。每组硷基对中还分成四种,所以1MegaBase等于有4X1200M的资讯量,等于是2X2400M,得出的数值还可以换算成2400Mbit,再来因为1Byte等于8Bit,所以2400/8=3。单纯以容量大小来做比较的话,等于爱西洋棋程式的两百倍。不过实际上DNA中复数的遗传密码子()是对应到相同的核酸,而且还要考虑到内含子(Intron)或垃圾DNA、重复排列等问题,两者可能没办法相提并论就是了。”
“你的意思是说在这些DNA中已经载入操纵人类的程式了吗?”
“如果假设说要操纵巨大的灵长类脑部,需要多么复杂的战略图,这些线虫的DNA要应付起来也是绰绰有余了。”
早苗的脑袋开始感到晕眩。
“……那线虫之外的动物呢?它们的染色体大概能容纳多少资讯量呢?”
“大肠菌大概是4700KB,和刚刚一样换算下来的话,大概是1.2Mbyte,所以大概也是一片磁碟片的大小。至于人类的话,简略来说大概是大肠菌的1000倍左右,资讯量方面的话,可能是1GB以上吧!也就是说,电脑的硬碟可以很轻松地容纳应该可称之为人类本质的所有资讯。”
早苗再次望向载物台上的玻片。1GB和300MByte……,这么小的线虫却需要约人类三成的资讯量的确不寻常。
“我目前还不太清楚巴西线虫为什么需要如此庞大的染色体。也许是因为要储存我们刚刚所说的程式,不过我觉得并不只是这样而已。基因越大,也就需要更大的细胞核及细胞,另外也会产生放热的问题,所以对线虫而言并不是只有好处而已。不过这些微小、又细又长的线虫,大概不会有像组装不良的电脑晶片组走火的问题。”
早苗依然是半信半疑,又不是科幻电影,现实中应该不可能会有什么线虫操纵人类这回事吧!
“可是线虫是如何让脑部产生快感的呢?”
“这方面也还不清楚,一切都还是在假设的阶段。以常理判断的话,可能是分泌类似脑内麻药的化学物质,或者是用电流刺激吧!不过以我这个外行人看来,那还真像是某种电路的圆形。”
依田指向赤松的脑部切片。从这个距离看去,那些缝线看起来只像是脂肪或胶质所形成的条纹而已。另一方面,那些线条又同时显现出像是刻意印上去似的人工规则性,不禁让人联想起整齐排列的负号标志。
神经系统也算是一种电路,神经电流的传导是借由沿着神经纤维陆续产生的放电现象……。她在这方面的所知也仅止于从前教科书上所写的而已。
“我想A10神经的确是属于无鞘的‘无髓神经’,也就是说,这条神经没有任何部分是绝缘的。也因此,从线虫的角度而言,就不用像有髓神经一样还要找出髓鞘的切口,就可以很容易地直接接触到神经。”
依田点点头。他翻开桌上的笔记本,其中潦草地画着像是线虫神经系统模式的图形。
“线虫的神经系统比人类的简单得多。其中只有包围着消化管道的神经环,和另一条沿着身体延伸的腹部神经索而已。侵入脑部的巴西脑线虫因为已经不需要继续活动,本身的神经系统也变得没有用处了。也就是说它们或许是废物利用,让本身的神经纤维异常兴奋而产生电流,再借由身体两端的口针及感觉毛将电流刺激传导至A10神经,也可以说它们等于是活的发电器兼导线。虽然一只线虫的电流相当微弱,不过如果这些家伙全都排成直列,几百只线虫同时发出脉冲的话,就有可能操纵原本对电流就很敏感的A10神经。”
依田转向早苗。
“也许你已经能够说明自己曾提过的‘天使的羽翼声’或‘呢喃’等幻听的成因了吧?”
“这……当然如果直接刺激脑部的话,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的……”
早苗稍微合上眼思考着。
“如果假设巴西脑线虫是沿着广东住血吸虫相似的路径侵入脑部的,我想‘天使的羽翼声’和‘呢喃’应该是不同的两回事。这两种声音出现的时期各不相同,我想属于单纯物理性声音的‘羽翼声’,转变成为夹杂着话语的‘呢喃’,两者的成因是不一样的。”
“哦,这是为什么呢?”
目前这一切的论点都还未脱离单纯臆测的范围。然而在与依田相互脑力震荡的过程中,却强烈激发了早苗的灵感。
“他们所谓听来像是鸟类拍击翅膀的‘天使羽翼声’,可能是线虫到达脑干前,经过小脑,然后进入内耳的迷宫中所引起的。相对来说,‘天使的呢喃’大概是线虫在脑中的队形已经完成到了某种程度,传递听觉资讯的中脑蜗牛神经核受到刺激所造成的。他们的症状之所以会和精神分裂症的幻听这么像,可能是因为线虫也对专司语言的额叶运动性语言中枢造成影响的关系吧!”
“若真是这样的话,那它们为什么要引起宿主的幻听呢?”
依田边说,边像只心情不错的猫咪眯起双眼。
“为什么?”
“我不认为巴西脑线虫引起幻听是毫无目的的。而且假设它们还特地行经内耳这一点看来,就更说不过去了,这么做一定会为它们带来什么好处才对。”
好处……。早苗此时才想起最重要的问题还没问。
“依田,巴西脑线虫操纵人类到底是想要人类做什么呢?”
03
在大众平价餐厅“贝鲁达”中,正因一家大小、情侣,穿着西装的上班族等各式各样的客人而热闹不已。
早苗望着菜单直叹气。虽然这里不管日西中式,或是异国料理,什么都有卖,不过自己却几乎找不到什么想点的东西。现在根本吃不下一些肉类的食物;面类或是意大利面等细长的东西又会引起不愉快的联想,所以直接跳过不予考虑。虽然她平常偏好寿司等生食类菜色,不过今天就是对这类食物没有胃口。
她现在陷入一种奇怪的情境中,就是精神层面虽然完全没有食欲,不过可能是脑袋使用过度,生理上却燃起一股迫切的饥饿感。因为依田说晚餐都是在学校旁这家大众平价餐厅解决的,所以听从他的建议一块儿到这来,可是她到现在还找不到任何一种想吃的东西。服务生已经拿着掌上型点菜机来到桌边,她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之下只好点了牛角三明治以及玉米浓汤。
“你吃那些就够了吗?”
依田意外地挑起眉,点了葡萄酒及三百克的蒜味牛排,最后还加了句“表面煎一下就好了”。
如果神经没有像他这么大条的话,也许就无法成为一个研究学者了吧!早苗重新端详起依田的脸。
她再次感到不可思议。像这次身边接连发生之前未曾经历过的恐怖事件时,自己选择全盘据实以告的对象,不是她所信任的学姐土肥美智子,也不是有个大报社作为强力后盾的福家,而是这个乍见不讨人喜欢、难以相处,又独来独往的研究学者。个中原因,她自己也不明了。
今天是第二次和依田见面,她依旧认为他是个相当暴躁的人。他远比高梨来得有男人味,但是那种玩世不恭的幽默感却是两人共通的,而且……。
早苗大吃一惊,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把依田和高梨拿来作比较。
“针对你刚刚的问题,侵入脑部的线虫可以说是特攻队。”
依田忽然开始说话,面且并没有刻意将声量放低。
“就像你刚刚看见的,它们已经和部分脑部神经系统同化,之后就会这样迎接死亡。虽然它们或许能够靠摄食脑部胶细胞产生能量,不过却无法自行繁殖。但是相对地,它们无性繁殖的个体却在人体内各部位发育着。你知道裂头增生虫(Spar ganum proliferum)这种寄生虫吗?”
“不知道?”
早苗摇摇头。她方才又发现了一项依田和高梨的共通点,就是他的那双眼睛。就像是与本人精力旺盛的举止相反似的,不断转换色彩的淡茶色眼眸。
“这是种谜样的寄生虫,到目前我们都还不知道这种寄生虫的感染途径,在分类学上的位置也还不确定。这种寄生虫会在人体内以薄囊将自己包裹住,大小从一毫米到十公分众说纷纭,形状方面也是一团混乱,只能推测这种寄生虫每一只的形状可能都不一定。像是短短胖胖的芋虫形状;看起来像是发芽的球根形状;细长的线状;还有身上延伸出无数突起物的也有……。当它们增殖时,各个虫体都会长出芽来,先形成一个新囊。然后裂头增生虫就会在皮肤、肌肉、肺部、肠子、肾脏、脑部等,无限制的增殖,不但没药可医,而且由于数量太多,也无法进行99lib.外科摘除手术。结果,患者的全身组织就都长满了虫……”
“依田……”
早苗慌忙地低声制止依田,依田后座的情侣正瞪着这边。
“这好像不适合在餐厅里谈……”
“对了,还有其他人在吃饭呀!”
依田的神情一点儿都没有反省之意。
他们俩人之间就这么沉默了一阵子。由于“贝鲁达”店内禁烟,依田好像因为手上太久没烟可拿,所以看来总是静不下来似的。
早苗在脑中搜寻着一些不会惹麻烦的话题。
“你都是在这里吃饭吗?”
“一个礼拜大概两次吧!不过都是因为实验搞到很晚的时候才会来。”
“你的夫人不会说什么吗?”
“我老婆过世了。”
看见依田的表情转暗,早苗很后悔自己问了刚刚那个问题。
“已经有五年了吧!……她是因为车祸身亡。”
“真对不起,都怪我多嘴。”
“不会啦!”依田这么说完后,就静了下来。正当此时,他们点的菜送来了。“来,吃吧!肚子空空的话,脑子可就不灵活了。”
依田勉强挤出开朗的声音后,就开始切着牛排,沉默地吃了起来。
强势、冷静的科学家面具之下,依田被一股纯然黑暗的绝望及虚无牵绊着。她感到胸口隐隐作痛。
早苗一边吃着三明治,一边思量着该怎么做才能帮助他。
04
用完餐回到学校时,已经超过晚上八点钟了。理科大学部或研究所的大楼依旧灯火通明,这与文科大学部或研究所那边老早就陷入一片漆黑的情景,真是绝佳的对照。
他们在农学部大楼的生物化工学区,遇到多名打扮休闲、身着T恤、牛仔裤,看来像是大学生或研究生的年轻人。这里似乎比她傍晚来的时候人还多一点。
他们两人没有上楼到依田的研究室去,反而是拾阶而下。
之后他们走进了一间房间,门上挂着“微生物培养室”的牌子。依田打开室内照明后就请早苗坐下。
“我研究室那边的器材不是很齐全,所以常常会请这边帮忙,让我借用一下这里的设备。”
这里的室内色调统一使用淡绿色,除了在培养室中央设有对面式的无尘工作台之外,墙面处还紧密排列着高压灭菌器、干热灭菌器、防辐冷藏柜等。在作业台上也井然有序地放着培养细胞用的离心仪、震荡装置,以及立式位相差显微镜。这里的设备看起来似乎的确比依田的研究室齐全。
“给你看看有趣的东西。”
依田从二氧化碳培养箱中拿出一个底部呈尖圆筒状的培养瓶。瓶身内侧附着一层白色网眼状的图案。
“这是什么?”早苗边接过培养瓶,边问着。
依田不懐好意地笑着,并未回答。她将脸凑近瓶壁观看那些奇妙的几何学图案,却随即脸色刷白,原来那些画案是聚集于瓶壁上无数的线虫所形成的。虽然一只 53ea." >只的线虫看来几近透明,不过若成群聚在一起的话就会呈现白色。
“线虫类生物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共通的奇妙性质。只要是在烧瓶或培养瓶中大量培养的话,线虫自然而然地都会爬到瓶壁上,形成这种奇特的网眼图案。当然,网眼图案也会因线虫的种类不同,而有所差异,你不觉得巴西脑线虫形成的图案蛮复杂,也蛮优雅的吗?”
“这全都是巴西脑线虫……?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已经能够大量培养了吗?”
“没错!话虽如此,却不代表已经成功做到继代繁殖。有这么多的线虫是因为从渡边老师送来的脑部以外的组织检体中,又发现了大量虫卵。”
早苗想起在大众平价餐厅中所听到的裂头增生虫,不禁感到背脊发凉。
“多亏如此,我才能观察到线虫的各种行为。只要把它们放在干燥的环境里,或用强烈紫外线照射的话,它们就会聚集成球块状。这是其他种类线虫也会出现的一种称为‘集合’(Aggregation)的防御行动。另外,它们还会密集在一起,移动到更适于居住的环境去,这种行为叫做‘群游’(Swarming),这也是属于变形的群游行动。”
依天这次取出一个直径约十公分的大型培养皿出来。
“你运气很好,它们现在的活动碰巧相当活跃。”
培养皿中约有百只线虫。不过和培养瓶中的同伴不同,这边的线虫全都直立着,摇曳摆动着身躯。
“有没有看到它们以尾部撑起身体,头部朝上群聚着?只要有突起物,它们就会爬到上面去,作出相同的行动,这是动物性寄生虫特有的显着行为。它们就是借着这种动作寻找宿主,以及寄生的机会。”
当早苗将不停摇摆的直立线虫靠近双眼,仔细端详的同时,她慢慢感觉到它们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也许是了解到线虫与人类在构造上意外地相近,所以光看它们这样直立着,也不由得让人感到它们仿佛是怀着某种明确的企图。
现在自己与它们之间只隔着一片玻璃盖而已。早苗简直就像是怕激怒线虫似的,轻轻地将其置于桌面上。
“……这就是巴西脑线虫寄生于宿主身上的方式吗?”早苗问着。
难道只是走在原野中,当脚踝感到一阵轻微刺痛的同时,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就可能已经成为巴西脑线虫的宿主了吗?
“不,不是这样的,寄生性生物可说是种机会主义者。只要一到体外去,就会像这个样子窥视寄生的机会,不过这种方式的寄生成功率大概还不到万分之一。微小生物进行生存竞争的环境,其严苛的程度是我们无法想像的。大部分线虫在找到理想的宿主前就会被其他生物捕食,或者就算是碰上微乎其微的好运,能能够顺利侵入宿主体内的几率也几乎等于零。我在这方面做了实验,就是在一个小箱子里放进十只裸鼠(NudeMice),再试着放进十只左右的巴西脑线虫。虽然它们试着入侵到裸鼠体内,结果仍然没有任何一只巴西脑线虫成功突破裸鼠的皮肤。如果对象是坚硬而覆盖着毛发的皮肤,那就难上加难了吧!”
“可是这样的话,再怎么样的机会主义者也毫无意义了嘛!”
“我还进行了另外一项实验。就是用皮带将食蟹猴(Crab-eating Macaque)固定后再在它的皮肤上割出伤口,接着在伤口处放上巴西脑线虫。在这种情况下,线虫就很顺利地钻到体内去了。另外我还发现,它们还能够借由眼球、内耳、黏膜等侵入体内。也就是说,它们可以趁着动物交配时,移动到另一个体之中。”
“这么一来,巴西脑线虫症今后应该被视为性病的一种罗?”早苗声音低哑地询问着。
她已经承受不了体内涌现的恐慌了。因为在高梨刚回国那时候,她曾和高梨睡过一次。
“也只是有可能而已。特别是如果有戴保险套的话,感染的机几率应该比艾滋病还低吧!”
“那它们是如何进入宿主体内的呢?”
依田的回答让早苗放下了心。如果自己也遭到感染的话,现在应该会有一些症状出现才对。
“你心中应该也有底了吧!高梨先生还有赤松先生,恐怕白井女士都是同个时期在亚马逊感染到巴西脑线虫的。而且听你说当时和他们一起行动的蜷川先生和森先生目前都行踪成谜。如果说这些人是同时感染的话,就只能想到食物这个感染途径了。”
“果然是因为他们在被诅咒的沼泽吃的猴子……”
“你说过是秃猴吧!我也认为这个可能性最高。”
依田举起巴西脑线虫形成网眼图案的培养瓶,面无表情地望着瓶壁。
“若从其他原因来看的话,巴西脑线虫原本的终宿主也应该是秃猴等卷尾猴的同类动物。在到达终宿主体内之前,过程中应该还存在着许多中间宿主。我曾经问过研究灵长类学的朋友,虽然秃猴基本上是草食性,不过听说也会吃昆虫。”
“你刚刚说的其他原因是什么?”
“我是指脑。或许人类感染到巴西脑线虫是出于偶然,不过从它们有能力形成那么完美的队形看来,它们原来的宿主应该也是脑容量蛮大的生物才对。听说有一学说认为卷尾猴的智能足以与黑猩猩匹敌。在南美洲,没有其他更类似的动物了。”
早苗想起用餐前提出的问题还没有获得解答。
“巴西脑线虫想要猴子做什么呢?”
“就像脑虫要蚂蚁做的一样,也就是驱使宿主去被掠食者吃掉。”依田若无其事地回答。
早苗闻言,背脊一股寒意窜了上来。
“巴西脑线虫侵入秃猴等猴子体内后,就会支配脑干,借着产生快感操纵宿主的行动。我之前稍微提到过,侵入脑中的个体无法留下后代。不过相反的,和它们同根所生,无性繁殖的其他线虫却会遍布身体各个部位产卵。这些卵对于控制脑部的线虫而言,等于是自己的直系子孙一样。”
“真令人难以置信……”
虽然理论上合乎逻辑,听来却怎么样都不像会在现实中发生的事。在严酷世界中生存的微小生物,其操控对象竟然也包括与人类最为相近的生物——猴子。这简直就像是在街角亲眼目睹蟑螂捕捉到猫狗后,喀吱喀吱地大啖一顿一般。
“你曾传真过来的那个叫做卡普蓝的学者所留下的手札,也可以作为佐证。”
杀害自己最珍爱的妻子,其后再以悲壮的方式自杀的卡普蓝……。每次只要想起他盈满悲痛之情的手札,早苗心中就会隐隐发痛。她自己也明白,失去高梨的痛苦至今仍旧存在心底。
“就是被称为‘隐士’的猴子那段记录。感染到巴西脑线虫的初期,宿主的食欲及性欲好像都会异常增进,这应该也是线虫操纵的结果不会错。我认为食欲方面可能是为了提供线虫充分的养分,而在群体中的滥交行为,可能是为了以性行为增加感染的机会。而将受到感染的个体放逐的行为,应该也可视为秃猴为避免感染巴西脑线虫的演化结果。巴西脑线虫最后的目的是唆使秃猴主动让美洲豹或菱纹鹰等掠食者吃掉。这样一来,产在秀猴全身组织的卵就会在掠食者体内孵化,经由粪便,再到下一个宿主体内去。”
早苗脑中浮现被仅数毫米的线虫操控,自愿被天敌吃掉而哀嚎的猴子。
“……那人类感染的话又是什么样的情形呢?”
“秃猴感染到巴西脑线虫的情形也仅止于推论,所以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更是推论再推论的结果了。至少我能够回答的是巴西脑线虫入侵到人体后所下达的指令,和它们对秀猴下达的指令应该是一样的,也就是说‘快去被掠食者吃掉吧’!”
早苗脑中描绘出,赤松在野生动物园中接近老虎的情景。
“……赤松先生的情况也许和你所说的吻合,可是高梨是服安眠药自杀,而且白井女士自杀时为什么连女儿都拖下水呢?这我就不懂了。”
“在这方面,像你这样的心理专家应该能提出一套更合理的推论吧!直接思考的话,感染者应该是企圔以被掠食者吃掉的形式自杀。不过,人类的心理远比猴子要来得复杂,巴西脑线虫的指令经过人类心中各式各样的压抑及情节,显露于外的是变形后的指令也说不一定。实际上在我们的生活周遭,也很少看到能够捕食人类的生物。所以在多数的情况下,巴西脑线虫的指令因此也许会和它们原本的‘意图’有所出入,不过在食欲或性欲增进这方面,应该几乎和秃猴的情况没什么不同。”
早苗垂下视线,她明白依田指的是高梨。不过她实在是受不了高梨是被那么小的寄生虫操控脑部,而不得不走上死亡一途一事。
“……你有没有想到感染巴西脑线虫的其他途径?”
“为什么这么问呢?”
早苗向依田说明在镀金工厂自杀的青年。以其异常的自杀方式看来,实在让人不得不怀疑这起事件和高梨等人的自杀有某些共通点。如果这也是因为巴西脑线虫所引起的话,就等于已经引发了二次感染。
“我还有东西想让你看看。”过了一会儿,他一边如此说着,一边站起身来走出房门。早苗则赶紧跟在他身后。
他们走在幽暗的长廊中,之后依田打开了一道门,其上挂着“小动物饲育室”的牌子。
其中的空调轻轻地响着,这是一间约十个榻榻米大小的房间。这里和她之前所见的房间相比,会更令人感到金属性和无生命的感觉。仔细一看,房中几乎都以银色的不锈钢板罩着,右侧墙壁一整面则都是订做的饲育架,架子的高度似乎能够自由调节。
靠早苗最近的是几只并排在一起的兔子笼。一只只又肥又大的兔子,被塞在比它们身体大不了多少的笼子里,它们身上到处都纠缠着脏污的脱落毛发。即使早苗接近,它们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生物反应。
早苗望着兔子的眼睛,她看到了代表生物还活着的对光反射,然而其中却严重缺乏知性与感知的光芒。透出血色的双眸,只是反射着光线而已。即使它们仍具备视力,那双眼睛却没有在看任何事物。
这些兔子疯了……,早苗深深地相信。虽然明白这也是无可奈何的,然而对动物实验几近生理性的排斥,让她感到一股痛苦的情绪。
“我不是要让你看兔子,是这个。”依田大声说着。
他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早苗所受到的打击。依田所指的方向有一个颇大的笼子,里头有一只猴子。它一见到早苗就呲牙咧嘴的,一张脸像在哭似的。它的毛发是灰色的,如果没有那根长长的尾巴,看起来很像是日本猕猴。
“这是食蟹猴。我之前说过,我就是用它来做巴西脑线虫感染实验的。”
早苗听说如果要用猴子来做实验,需要一些蛮繁复的手续。
“你是用什么样的名目申请实验核准的?”
“我没申请核准。”
“什么,可是.……”
“你说的是用灵长类动物做实验时的规范和规定吧!虽然这是美国学会自己订定的,不过确实已经成为国际性的准则,可是在目前这个阶段,又不能向大学报告巴西脑线虫的事,所以这只猴子是我在宠物店自费买来的。如果要进行巴西脑线虫的继代繁殖,无论如何都需要这只猴子。”
“不过当作宠物的猴子,不就没办法取得可信的背景资料了吗?”
实验用的动物,几代下来都需要符合严密的饲育条件才行。
依田颔首道:“我也想之后一定要再委托专门机关,好好地进行相关实验。”
食蟹猴在早苗面前低下头来。她在不经意间观察猴子的同时,心头却忽然一惊。因为透过毛皮还是能够隠约看见,猴子头部有好几条蜿蜒延伸的白筋。
“这叫做移行疹,而且正好从头顶呈放射状延伸出去。”
依田在自己的头上比划着。早苗想起高梨他们杀的那只秃猴,头部也有像是伤痕般的筋。
“是线虫想侵入脑部时,误入皮下所造成的吗?”
“不,想突破硬膜和头盖骨的障碍简直就是不可能的,这恐怕是走另外一条路线的线虫。你看这简直就像是线虫知道骨头下方就是脑子,所以拼命寻找入口所造成的痕迹,不是吗?”
“而且这样的痕迹还出现在另一个东西上。”
“什么?”
“长着蛇发的美杜莎。”
依田惊讶地张开嘴。
“我真的很惊讶你会说出这样的话,也许荣格所说的同步性(Synicity)在现实中是真的存在吧!”
他将实验管装到显微镜上。这里的显微镜虽然也是倒立式位相差显微镜,不过却和“微生物培养室”
那边的不同,看来似乎是简易式的。这台虽然无法照相摄影,用起来却比较方便,可以直接看到实验管或培养皿的内部情形。
“这次,请你看看这个。”
早苗照他所说的,将眼睛凑近接目镜。
她的视线中央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球状物体。用细调节轮调整焦距后,焦点就变得十分清晰多了。
那是由许多线虫聚集而成,在液体中浮游的球体。
“从这只食蟹猴的血液中,发现很多由线虫形成的球体。这些都是巴西脑线虫的Ⅰ期幼虫,体型比成虫小多了,只有400到800μm而已。”
“它们是为了什么形成球状行动呢?”
“这也只是我的推测而已,其他有些线虫也会出现同样的行动。像班氏丝状虫等等的幼虫,一般称为幼丝虫,这些幼虫在流动的血液中活动时,就会以五十只到一百五十只不等的数量,以血液中的纤维素为中心,同时以尾部附着其上,形成像这样的块状球形。由于这两者的情况相当类似,所以巴西脑线虫大概也是为了利用血液快速移动才会有这样的行为出现吧!”
依田说完,面露微笑。
“我刚刚会说‘同步性’,就是因为这些球状物体的名称。像幼丝虫的话,就正巧被称为‘Medus ahead for mation’。”
“Medus ahead for mation”……应该是翻译成‘美杜莎头形队伍’吧!早苗的眼神无法自显微镜移开。聚集成球状的线虫,扬起如镰刀般的头部,摇曳蠕动的模样,简直就像是怪物美杜莎再世一般。
此时,早苗想到到另一点。卡普蓝手记中的复仇女神,不也是和美杜莎一样长着蛇发吗?难道卡普蓝看到和自己眼前一样的东西?
“我研究过这个‘美杜莎的头’以后,发现巴西脑线虫具有一项很大的长处可以用在实验上。我之前曾经用和秀丽线虫幼虫同样的冷冻程序,试着要保存巴西脑线虫的成虫,很可惜的是,解冻后发现那些成虫全都死光了。可是如果把这个‘美杜莎的头’以终浓度15%的甘油慢慢冷冻的话,以零下70度的温度就可以半永久保存了。只要一解冻,那些Ⅰ期幼虫又全都和以前一样活泼地动了起来。”
依田的口气仿佛钟爱着巴西脑线虫一般。早苗忽然间想起之前依田所举的那个寄生虫名称,好像和什么事有关连。
“你刚刚曾举例其中一种会形成‘Medus ahead form ation’的线虫,是班氏丝状虫的幼丝虫……?”
“啊,是呀!也就是有名的象皮病的病原体,可能你比我更清楚呢!”
象皮病曾出现于中南美、非洲、东南亚及南太平洋等地,是种在全世界蔓延的热带疾病。感染者的下肢或阴囊等部位皮肤会极度肿胀,看起来就像是象皮样,因此得名。这种病过去在日本的九州、四国、西南诸岛等地也相当普遍,日本明治维新的功臣西乡隆盛也苦于此病就是相当著名的例子。
“班氏丝状虫是以热带家蚊等作为媒介的吧!”
“没错。一般认为幼丝虫之所以会形成‘美杜莎的头’,是因为随着血液流动更有利于被蚊子等吸血昆虫吸进体内。虽然这些线虫要被吸中的几率大概就和中乐透的几率一样低,不过话说回来,因为班氏丝状虫一天产的卵有数万个之多,所以也足以将子子孙孙传播到各地去了。”
“依田,如果巴西脑..线虫也是透过蚊子传染的话,不用多久就会散布到全日本去了!”
由于依田的态度是如此的轻松自若,早苗的声音不禁转趋严厉。
“……也不尽然。巴西脑线虫的数量不像班氏丝状虫这么多,它的幼虫或‘美杜莎的头’也都比班氏丝状虫来得大,要顺利通过蚊子的口针也是一个问题,不过也不能完全排除你说的可能性就是了。”
“那不是应该马上通报卫生所,警告他们吗?”
“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们还没有确切证据证明巴西脑线虫是经由蚊子感染的。”
“可是……”
“你应该也很清楚,一旦日本学会中的权威人士做了判断,没有足够的证据或事由根本没办法改变他们的决定。”
这的确是事实。从药害艾滋事件中日本教授所扮演的角色,以及日本法医学权威人士对重大事件所做出的一些不公正的监定,就可以很清楚这项事实。
早苗还知道某个医学界泰斗就曾对相关事件公开说“没有危险”。没有足够明确的证据,厚生省等公家单位也不太可能自打嘴巴,改变行事方针。
事到如今也只有一条路可走了。那就是和依田一起努力,早日确认巴西脑线虫的感染机制。
早苗望向那只坐立难安、来回走动着,头上长着白色移行疹的猴子。
如果线虫已侵入至脑干的话,就算是现代医学也束手无策了。
只能为其穿上防止自杀的保护衣,并且单独囚禁于房中而已。
第十三章 牙齿与指甲
01
八月已接近尾声。日本列岛的气温虽然没有比往年高多少,不过首都区却像一个大熔炉般,充满着大楼、工厂、汽车所产生的高温废气,就算是在卫星红外线的照片中,也成了一个异常闪耀的巨大热岛。
安宁病房的空调从早上开始就马力全开,四周仍然没有变得凉爽一点,早苗不耐烦地往窗外望去。在她视线所及的大楼中,一定也一整天都把空调调到最大吧!这样子要耗费多少电力呢?政府及电力公司也是因为这样才产生危机意识,不断增设核能发电厂的吧!结果,发电厂的电力全用在空调上,外界气温却因此加速升高,反而造成一种恶性循环。
每年一到夏天她都会有同样的感觉,全球暖化的脚步似乎逐年加速中。如果说日本已经完全亚热带化也不为过吧!以前疟疾在日本西南部好像十分普遍,看来以后再传出疫情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而且,这次将会是在以东京为主的人口密集地,扩散到其他广大的范围去……。
电话铃声在此时响起。
“喂。”
“你好,我是福家。”
“你好,我是北岛,之后你那边有什么进展吗?”
“赤松事件还是没什么突破。今天打电话来是因为另一件……怎么说呢,可能有关联性也说不定。”
福家以尖锐的声音清清嗓子后说:“是有关最近接连发生的离奇自杀案件。”
早苗添舔嘴唇,慎重地答着:“离奇自杀?”
“你还没看今天的报纸吗?昨晚有个女性用刀戳刺眼睛后死亡。各报报导的篇幅应该都蛮大的。”
“请等一下。”
早苗从包包中拿出报纸。今天早上上班前,因为忙着照顾那盆快要枯死的秋海棠,所以根本没有时间看报纸。找到了,她迅速浏览那篇报导。
自杀身亡的是一位住在东京都北区,名叫吉原逸子(43岁)的家庭主妇。吉原逸子于昨晚深夜以水果刀戳刺自己的右眼身亡,伤口深及脑部。在死者房间内部不但装饰着无数的蔷薇,而且不知为什么,不管是在椅背或门把上都绑了上百只刀子或叉子等尖锐的器具。据说逸子女士最近的精神状况极度不稳定,所以她的丈夫及孩子暂时回到夫家暂住……。
即使在如此的酷热之中,早苗仍然感到一股寒意袭来。她在深呼吸之后,再度拿起话筒。
“……喂,我看过报导了。”
“除了这起案件之外,有关前一阵子镀金工厂里青年自杀的事件,听说贵院的土肥医师有被警视厅叫去提供意见?”
真不愧是新闻记者,早苗心想。
“是的,我有听说过这件事。”
“因为这两起案子都是采用令人难以理解的方式自杀,所以我想和赤松、白井、高梨他们的自杀可能具有某些共通点。高梨先生不是有一部小说吗?奇怪的是,这些事让我联想起了那部叫做《Sine Die》的作品,其中有段像是自杀狂手记的描述。……算了,先不提这个了,今天早上又发生类似的案子了。”
她的心跳加快。
“是谁?”
“死者身份还不清楚。是个年轻的女性,大概十几二十来岁。我以为医师说不定会有头绪,所以就打电话过来问问。”
“这我就完全不清楚了。”
以年龄看来应该不是亚马逊探险队的成员,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出什么人。不过如果巴西脑线虫是借由纹子传染的话……,早苗吞了口口水。
“还有没有其他的特征呢?”
“这……大概就只有死者的牙齿损坏得很严重这一点吧!”
“损坏得很严重?”
“她所有的牙齿就像被腐蚀掉了一样,残缺不全,特别是前排牙齿最严重,看来她很喜欢甜食。”
早苗倒抽一口气。听他这么一说,她倒想起了一名少女。不过那个女孩子到医院来的时期完全无法与这一连串的事件吻合,和高梨也一点都搭不上线。虽然很有可能是不同人,不过即使搞错,她的牙齿仍然有可能成为辨识身份的重要线索。
“那个女孩子是用什么方式自杀的呢?”
“她是在水里自杀的,其中有些问题怎么想都让人想不透。自杀的地点是千叶县的手贺沼。”
这么听来,这个女孩子的自杀手法并没有什么离奇之处。然而,早苗已在心底下了决定。
“我想看一下遗体,这方面应该找谁安排呢?”
“啊?这样呀,你是不是有什么头绪了呢?”
“这一切都还不知道。”
“那我来帮你介绍吧!我现在人已经到了现场,你可不可以从上野站搭常磐线的车,再到我孙子站转搭成田线的车到东我孙子这一站来?你到了那边再打电话给我,我会过去接你。”
此时早苗抄下幅家的手机电话号码。
放下话筒的同时,早苗已经大致编好请假外出的理由了。
02
当早苗第一眼看到手贺沼时,立刻能够明白福家为什么会说想不透有人会选择在此处跳水自杀了。
这儿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层看似绿色油漆般的物体,周围还缠绕着好几层像是油膜的条状物,四周亲荡着令人作恶的恶臭。
“很严重吧,今年还比往年严重的多,可能是由于水温升高造成的。”
“这……是什么东西?”早苗捏着鼻子问着。
“藻类生物,这种现象又被称为‘藻华’。”
“藻类生物?”
“这是蓝藻的一种,其他还有微囊藻、鱼腥藻、阿氏项圈藻等等。”
福家边走边翻开笔记本,并流利地念出这些饶舌的名称。
“我之前曾做过水质污染的专题报导,那时候采访的是琵琶湖。自从一九八三年南湖首次发现藻华以来,目前也逐渐蔓延到一般认为比较清洁的北湖,之后每年都会重复出现相同的现象。同样在滋贺县的余吴湖也有同样的情况,那里由于湖水的高透明度被称为‘镜湖’,而且因为羽衣传说而颇负盛名,不过后来也被人观察到出现大量藻类生物及胶状苔虫。虽然,行政单位砸下数亿日圆购置空气帮浦,在湖水中打入氧气,水质却反而越来越恶化。”
“形成原因是什么呢?”
“当氮、磷等营养盐类大量注入水中,造成水质优养化后,里面的藻类就会大量繁殖。一般认为最大的祸首还是从周边住宅流入的生活废水。手贺沼的面积也有六点五平方公里,面积大概有东京迪士尼乐园的十四倍,绝对不算是个小湖。不过连琵琶湖的水质自清能力都无暇应付人类的生活废水了,更何况是手贺沼;而且这里最严重的问题是,周边的人口密度大概是琵琶湖的七倍之多。听说手贺沼以前还被誉为‘千古明镜’,多少像志贺直哉或武者小路实笃等骚人墨客落脚于湖畔。但是,根据环境厅的河川湖沼水质调查,这里二十三年来连续成为日本水质最差的地方。”
03
福家指向他座耸立在西方的雄伟圆塔。
“所以千叶县终于发愤图强,投下了高额的税金,盖了那一座叫做‘水之馆’的建筑物。”
“那是什么啊?”
“里头有各种手贺沼水质问题的相关常设展示,还有像是一些手贺沼之前美丽景致的照片、具启发性的录影带、还有环境问题的猜谜问答等等。上头还有天象仪和展望台,另外在‘亲水广场’的草坪上,还有个仿手贺沼做出来的池子……。唉,也只有那些最喜欢盖公共建筑物的公务员才想得出来。我有一次到那里去采访,请那边的职员给我看一些手贺沼藻华的照片,结果对方只是露出一副很为难的表情,没给我看半张照片。有那种闲钱去盖那么一座愚蠢的建筑物,养一大堆职员,还不如稍微整顿一下地下水道。”
她的眼角撇见一座叫做“手贺沼垂钓中心”的建筑物,接着继续往前走,有一座小小的水泥桥。
“这是手贺曙桥,自杀现场就在桥下。”
早苗开始紧张了起来,虽然她频频张望有没有警察在,不过现场采证等程序应该已经结束了,四周看不到半个人影。由于桥身很窄,对面有车驶来就会与之擦身而过。走没一会儿她就看到一个铁梯子,似乎可以沿着那个梯子下到桥墩的突出处。
爬下梯子后,异味益形浓烈。在周围的岸上,丛生的芦苇代替公务员担负起水质净化的重责大任,不过单凭这些植物的力量根本就追不上水质恶化的脚步。
“就是在这附近。”
看了眼福家所指的位置,早苗浑身都感到不舒服。这附近的手贺沼就像河川一般细长,而且在水泥堰之间还积着水,这里一定特别适合藻类的大量繁殖。
这里的水面完全被浮渣状的藻类覆盖,可能是大量繁殖的藻类死亡后,死骸在高温下遭细菌分解,扑鼻而来的强烈腐败臭味,几乎让人流泪。早苗拿出手帕掩盖住口鼻。
“这些是因为缺氧而死的吗?”
早苗指着在厚厚的一层藻类所形成的区块间,浮在水面翻着白肚的鱼尸。
“可能吧!藻类无法在夜间进行光合作用,所以耗尽了水中的氧气。就像是红潮一样,使鱼类窒息而死,不过,也有可能单纯是因为藻类毒素死亡的。”
“藻类有毒吗?”
福家再度翻开笔记本。
“藻类毒素还蛮厉害的,像是属于肝脏毒素的微囊藻毒素、蓝藻毒素等,已经被确认的达五十种以上。其中任何一种毒素除了会破坏肝细胞之外,还有强烈的致癌性。”
虽然大家都是门外汉,但相对之下,早苗相当羞愧自己不如福家好学。
“在我采访的各个个案中,像是兵库县西宫市高座町的新池,就曾经出现花嘴鸭等水鸟死亡的情形。那是在一九九五年的夏天,由于阪神大地震的影响造成水道淤塞,新鲜的河水无法注入池中,再加上废水大量流入,藻类因此大量异常繁殖,后来解剖黑鸭尸体发现,它的肝脏好像全都坏死了。可能是因为花嘴鸭在吃水草的时候,也一起把藻类吞进肚子里了!听说国外也有牛匹只是喝了池子里的水就暴毙的例子。据说这是因为北美藻类的毒素不仅止于肝脏毒素,还会产生鱼腥藻毒素、石房蛤毒素等神经性毒素。”
果真如此的话,若是从这跳到水里而吸入藻类的话,即使不溺死,也有可能中毒身亡吧!
“根据WHO的报告,国外因为家庭用水或矿泉水混杂到藻类毒素,而造成食用者死亡的例子也不少。即使如此,厚生省还是做出‘净水厂能够分解微囊藻毒素,因此自来水中混入微囊藻毒素的可能性十分低’的评论,一点调查的意思的没有。”
“……话说回来,那个女孩子真的是在这里自杀的吗?”
早苗眺望着湖面,心中充满着难以置信的感觉。通常要自杀的话,需要颇为坚定的精神力量,因此有许多人都会借助酒精或者是药物的力量。在年轻女性自杀的情况中常可发现一种模式,那就是她们常会借着想像自己是悲剧女主角的陶醉感,来掩盖本身的恐惧。也因此,她们会尽可能使舞台场景充满罗曼蒂克的气息,以免破坏本身的幻想。
以这个角度来看的话,这里甚至比充满淤泥的海水或化粪池更糟糕,不是吗?
“我刚开始也不敢相信,可是这起自杀案件却有目击者,是一对本地高中生情侣。”
“他们从头到尾都看到了吗?”
“唔,听说他们看到的时候都吓呆了,那时候他们有出声大喊,对方却没反应,所以根本没办法阻止。后来他们赶紧到垂钓中心那去叫人,当他们和职员一起回到这里来的时候,那个女孩子已经死了。”
“她是从桥上跳下去的吗?”
“不,听说她正好就是从这个地方慢慢走到水里去的,而且目击者还说她的样子看起来简直像在洗澡一样,还把藻类掬起,像这样摩擦着身体……”
福家边说,脸庞不由得皱了起来,看来他似乎怎么样也无法理解自己所采访到的事实。
这不是在正常精神状态下的自杀行为。在她看过现场后,能够肯定的就只有这一点,这次的自杀者也被巴西脑线虫控制住脑部了吧!然而,此事还留有许多无法解释的部分。根据依田的假设,巴西脑线虫下达给宿主的命令应该是“去被掠食者吃掉吧”。而这又和走入污水中自杀有什么关联性呢?
福家对陷入沉思的早苗建议,要不要上去了。恶臭如同瘴气般地从水面升起,他们又不是那个自杀的女孩子,如果再继续待在这里的确会令人受不了。
从这里到千叶县东我孙子警署,坐计程车只有几分钟的路程。
据说因为遗体的身份不明,所以在送往千叶大学进行司法解剖前,暂时置于警察署的太平间中。
虽然直接跑去要求看尸体未免太过莽撞了,不过因为有福家的新闻记者证,再加上早苗的医师头衔还是发挥了功能。东我孙子警署的负责警官立刻领着两人到地下室的太平间去。
“怎么样?”
负责警官掀开遗体的盖布,窥探着早苗的神情。
不是,早苗暂时放心地松了口气。几年前她曾紧急帮土肥美智子代班,帮一位少女患者进行心理咨询。虽然只有见过几次面,不过她还清楚记得那个女孩的长相。现在横躺在自己面前,五官细致的女孩和她完全不像。
话虽如此,这真是个面孔端正的女孩子,生前一定相当可爱吧!为什么在如此花样年华的年纪,非得选择死亡这条路不可呢?
“不是,这个女孩子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负责警官闻言面露颓丧。
“不过,可不可以让我看一下她的牙齿?我认为这是辨识她身份的重要线索。”“这……好吧,没关系,你看吧!”
负责警官看来似乎颇为失望,便拿了橡胶手套过来。早苗伸出手,从发愣的负责警官那接过手套后,便动手想要扳..开遗体的嘴。由于死尸会从颚部开始变得僵硬,所以那个部位几乎已经扳不开了,她只好翻开遗体的嘴唇查看。
果然如她所料,这一点应该不会错了……。
此时太平间的门扉开启,走进了一个体型矮小、身穿白衣的中年男性。他比福家还矮,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头上整齐地梳出了一条七三发线。负责警官立即向他行举手礼。
“他们都是什么人?”男子看到早苗他们,以微愠的口吻问着。
“他们是从东京远道而来认尸的。”
“我是北岛早苗。”早苗先表明身份。
“我是从这位福家先生那听说了这件事,怀疑是不是我的患者,所以才到这里来的。不过死者并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让我稍微松了一口气。”
看见早苗的笑容,男子的表情也缓和了下来。
“这样啊,真是辛苦你们还大老远跑来,我是天王台的内科医师,墨田。”
听他这么说,她大概能够推测出对方的身份。墨田医师虽然是个开业医师,平常应该也会协助警方这方面的工作。他的工作大概等同于东京、横滨等六大首都圈的法医吧!
“虽然她不是我的患者,不过我认为这名死者可能和精神科或是心理治疗内科有关连。”
“咦,这是为什么呢?”
站在一旁的负责警官忽然神色紧张了起来,早苗让墨田医师和负责警官看死者的牙齿。
“死者虽然很年轻,牙齿却几乎全溶蚀光了,这可能是因为她之前曾罹患厌食症所造成的。”
早苗之前咨询过的那名少女也有同样的情况。由于青春期特有的精神病理,所以一点小小的事由就会让患者重复过食以及呕吐的行为,在此过程中,患者的精神与肉体都会遭受严重损害。
“我认为这些牙齿是因为慢性呕吐而被胃酸腐蚀,结果造成门牙、犬齿内侧的珐琅质完全被破坏。”
早苗一边指着溶蚀掉的前排牙齿,一边说明。
“厌食症的好发年龄是从青春期起到二十五岁之前,患者几乎都是女性,死者正好符合这些条件。不过看她这个样子,营养状况十分良好,所以我想她可能有在哪里接受过治疗。”
“原来如此,厌食症呀,最近也常常听到这类病症。”墨田医师赞同地说着。
“我先去外面整理一下这些资讯。”
负责警官一直记录着早苗的话,接着精神百倍地步出房间。
早苗问着:“医师,这女孩的死因是溺毙吗?”
“这,还没有解剖前都不知道,不过溺毙的可能性应该很高。不过手贺沼的平均水深不到九十公分,应该是足以站立才对。另外还有目击指出,死者有喝下湖水。果真如此的话,我想也有可能是藻毒引起的急性中毒。”
喝下那种水……早苗感到一阵反胃。
“我能够看一下死者的手吗?”
“请,如果发现到什么的话,请务必告知。”
墨田医师似乎对早苗已经完全撤下心防,全力配合她的要求。
早苗看着尸体已经完全僵硬的手部。
她推测可能是由于强迫洗手症,造成死者手部粗糙不堪,其余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之处。果然死者之前曾持续到医院接受治疗,死前不久心理疾病或许正逐渐好转也说不定。然而若如早苗所料的话,这个女孩又为什么执意要死呢?
早苗的视线正要离开少女的右手时,便为其食指处所吸引。由于死者臂部无法弯曲,所以早苗当场蹲下,并凑近检视指甲部分。
“你发现了什么吗?”福家关心地询问。
“嗯,这里有点奇怪。”
早苗指着少女的指甲。
“原本的指甲上还贴着一片塑胶假指甲。”
墨田医师也凑近端详着。
“唔,我没注意到这一点,这还真的只有女性才察觉得到呢!”
“是最近高中女生流行戴的假指甲吗?”福家问着。
“不,我觉得不一样。你看,只有这一只而已,只有右手的食指上有戴假指甲。而且如果是为了爱漂亮戴的假指甲,普通不是应该会把它弄得更有色彩吗?这片假指甲是无色的,几乎和其他真指甲没什么不同。我想大概是因为真指甲剪太深,或受损得太厉害,为了掩饰而戴的人工指甲。”
她转向墨田医师。
“医师,我能够把这人工指甲剥下来看看吗?”
“……是没关系。”
“你要这样硬拔下来吗?”福家以畏缩的声音说着。
“怎么可能。”
早苗从手提包中拿出指甲油用的去光水。
“如果是装假指甲的胶,用这个应该就可以剥下来了。”
她握着少女的食指,将去光水涂进指甲间。没一会儿,人工指甲就开始松动,最后很轻松就刹掉了。
底下出现的指甲被修剪的很短。
“没什么特别的。”
早苗闻言摇摇头。
“不,她戴人工指甲是有必要的。来,你们仔细看看。”
早苗脱去手套,从自己的指甲上撕起一99lib?
枚薄片。
“那是什么?”
墨田医师吃惊地提高声调。
“这是丝制的薄片,用来修补较为脆弱的指甲用的。之前新闻报导野茂投手指甲断裂的时候也用这个,所以还蛮出名的。普通贴上这层薄片,再用锉刀修整后,就几乎看不出来了,可是她又加戴了一片人工指甲,可见这女孩是真的很怕别人看出来吧!”
早苗凝视着女孩显露于外的指甲。那根手指的指甲经严重磨损,变得相当单薄。以这样的情况看来,不难理解这个年轻女孩为什么会如此在意。不过,到底是什么样的原因会让指甲磨损到这种地步呢?
“福家,你知道有什么职业会只磨损到一只手指的指甲呢?”
“这我也……”
果然,就连福家也对这样的难题摇头。
“死者有些遗物在这。”
墨田医师边说,边走出房去,随后带着一个纸箱回来。早苗紧张地察看箱中物品,不过纸箱里只有钱包、手帕、眼药水、一把小扇子,还有装这些物品的廉价女用包包。虽然年轻女性身上带着一把扇子有点奇怪,却没有什么特别能够辨识死者身份的物品,也没有发现任何能够解释死者指甲磨损的线索。
早苗再度望向少女的尸体。
这次她大吃一惊,并且全身僵硬。
少女湿濡的头发间,可以看到好几条蜿蜒的白色条痕。
第十四章 乌鸦与鹭鹫
01
早苗在安宁病房中对病患进行巡诊时,始终无法忘怀在手贺沼死去的那个少女。
那众多如小蛇般的移行疹已证明了一切,那个女孩也感染到了巴西脑线虫。然而以她的年龄看来,不太可能与亚马逊调查计划有直接关联。之后根据福家的调查,也没有发现任何符合条件的女性参与过这项计划。如此看来,日本已经藏书网发生了二次感染。在镀金工厂将颜面浸于剧烈药剂中死亡的青年恐怕也一样。
不过,他们到底是如何感染的呢?
为了解开这个谜,首先必须确认那个少女的身份才行。早苗已经致电东京都内主要的精神科、心理治疗内科的医院,询问有没有类似的女孩因厌食症而到院治疗,不过,到目前为止都还未接获什么答案能对事件的进展有所助益。仔细想想,警方应该也正在进行更具组织性的调查才对。即使如此,目前还是无法确认死者的身份。
早苗行走于走廊中时,望着自己的食指,这是死去的少女另一项身体特征。
要怎么样才会只磨损到一只指甲呢?应该是某种必须极度使用指尖的职业吧!譬如说必须摩擦到食指背侧等。虽然早苗脑中萦绕着不同的想像,至今依旧无法得出个结论。她试着将中指交叉至食指上,如果像这样,长期在两指间夹着某种物体的话,应该就会磨损到食指指甲了吧!不对,这样也太不自然了。与其如此,还不如用食指和拇指还比较稳定。
像这样交叠两指,就成了欧美祈求幸运的动作……。
早苗摇摇头转换心情后,走进青柳的病房。
“早安,身体觉得怎么样呀?”
“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
青柳带着眼罩的脸庞转向早苗。这个理光头、容貌魁伟的大块头,入院时还让早苗留下样貌恐怖的印象,不过最近他的脸色却加速憔悴。体重和最重的时候相较也几乎掉了一半,在他的皮肤丧失脂肪的丰润感时,精力也似乎一起随之流逝。
“医师你今天也好漂亮喔,让我又重新爱上你了呢!”
“谢谢你的恭维。”早苗笑着回答,然而心底却因青柳的感受而隐隐作痛。在他眼中所见到的早苗,必定只剩下一团模糊的轮廓了。
巨细胞病毒已经夺走了青柳的右眼视力,现在又一点一滴地蚕食着他的左眼视力。如果想要尽可能延缓他视力的减退,就必须增加抗艾滋药剂的点滴剂量,可是相反地就会造成他的肾脏负荷过大。若要在功能即将尽失的视力及肾脏中做选择的话,也不得不优先保全肾脏了。
“有没有什么地方觉得不方便呢?”
青柳横躺在床上,浅浅地笑着。
“也没什么不方便的……啊,只是想再下一次将棋而已。”
“哦,青柳先生很擅长将棋吗?”
“擅长?什么呀,你还真是孤陋寡闻呢!在御徒町那附近,没几个人不曾听过‘空中战略的青柳’这个名号的。”
“空中战略?”
“是啊,就是让对手先下走横步……,像现在的8五飞车战法的走法……唉,详细说明太麻烦了。反正有人说过青柳老师的功力已经达县代表的程度了;如果和青柳老师对弈而心生疑惧的话,常常没两下子就会被收拾得清洁溜溜的。”
他说话时常皱着脸,因为一种叫做念珠菌的病菌已经入侵到他的部分咽喉。他现在可能连吞口水都会感到疼痛。
即使如此,青柳还是异于往常地滔滔不绝。虽然他说话的内容,早苗大概只听懂了一半,她还是微笑地倾听着。她还想着,如果能早点和他谈谈他感兴趣的话题就好了。
“……反正在我全盛期的时候,不管对手是谁,只要我使出绝招,那就是我的天下了。我还曾经是奖励会的强手,曾经创下以六十手的短手数快速打败对手的纪录。那时候呀,挤满了一堆人来欣赏我华丽的棋艺。他们还说看到我切进飞车、角行棋时,甚至想要鼓掌叫好呢。……混蛋,我才只有五十三岁耶!本来我的棋艺应该会越来越强的。像有名的棋士米长老师不是到了五十岁才出名的吗?而且我又不是那个石田检校,我可没办法像他一样蒙着眼睛下棋。”
青柳像是在祈求甚么似的,向上伸出右手。
就像是祈求幸运的手势似的,他的中指交叉叠在食指之上,早苗见状倒抽了一口气。
这是在两指间夹着棋子下棋的动作。
早苗脑海中浮现少女远物的影像,扇子……。
她屏气凝神地盯着青柳的指尖。
02
位于市之谷的日本棋院距圣阿斯库雷琵欧斯会医院很近。
“我们的运动艺术新闻部,有个曾负责过将棋和围棋的资深观战记者。我刚刚才缠着他,问了一下他的意见。”福家在计程车中对早苗说明。
“结果他说这样子看来,围棋的可能性比将棋还要高。”
“为什么呢?”
“道两种棋都会用食指和中指把棋子夹在中间,所以好像都会磨损到食指指甲。不过木制的将棋棋子和石制的围棋棋子,对指甲造成的磨损程度毕竟不同。而且比起以光滑的蛤蜊壳所制成的白子,以表面粗糙的那须黑石所制成的黑子更容易磨损指甲。”
“喔。……我对这也不清楚,专业将棋和专业围棋在各方面是不是很类似呀?”
“这个嘛,在组织运作或棋战进行方面有一点不同。譬如说日本棋院是财团法人,日本将棋联盟则是社团法人等等。至于棋士的身份倒是可以看作是一样的,不过,其中最不一样的地方应该是人数。”
“哪一边比较多呢?”
“虽然会让人有点意外,不过围棋棋士要多得多了。两者是四百五十人对一百五十人,大概差了三倍之多。不过,将棋要四段以上才能成为专业棋士,而围棋的话,初段起就可以成为专业棋士,这点多少也有些关系吧!我是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女性棋士,不过将棋界目前还没有任何具有和男性棋手相同资格的专业女性棋士,相对而言,围棋界中的专业女性棋士可能就比较多吧!我同事可能也是基于这一点,才说围棋的可能性比较高的吧!只是他还说,从这个女孩还这么年轻,而且每天努力练习到指甲被磨薄等情况看来,她可能还没有成为正式的专业棋士,还只是个院生而已……”
早苗不由得感到心疼。将青春投注于围棋上,默默持续耕耘的少女。她又为什么会感染到巴西脑线虫,而落到步上死亡一途的命运呢?无论如何、都必须查明这其中的原因。
由于他们已经以电话预约到访时段,所以他们一到日本棋院就立即被带到会客室去。出面接待两人的是个年约三、四十岁,有着一张和善脸庞的浓眉男子。他的名片上写着日本棋院棋士、九段、喜屋武雅弘。据说他目前担任东京本院的院生教师。
由于两人先行告知来意,喜屋武的表情因此变得有些阴沉。他一会儿看似慌忙地想点上烟,一会儿径自神经质地眨着眼。
“这样啊,指甲被磨损。”
这样的语调清楚地透露出他心中已经有底了。
喜屋武暂时告退一会儿,再回来时,他拿了一张年轻人的团体照给他们看,照片好像是去远足时照的。影中人好像都是现今很习惯照相的年轻人,前排的孩子趴着,中排的孩子半蹲着,很有技巧地让照片能够容纳所有成员。每个孩子都露出了真诚的笑容,也只有在此时他们才能暂时摆脱未来棋士的身份,恢复和其他同年龄孩子一般的样子。
“我看看……照你们所描述的,我想可能性最高的该不会是这孩子吧!”
喜屋武轻轻地指着照片后排最左边的一名少女,他的指尖微微震动着。
早苗的眼神落在照片中的少女身上。虽然那个少女也在微笑,却只有她的嘴是紧闭着的。在完全确认前,她仔细地端详着照片中的人。接着她抬起头来,与喜屋武四目相接。
“怎么样?”
他脸上的神情,似乎正祈求着早苗告诉他“搞错了”。
然而当他看到早苗的表情后,似乎已经了然于胸,他就这么张着嘴什么都没说。
“很遗憾,应该是她不会错了。”福家见过早苗递来的照片后,如此宣告。
“怎么可能,我真不敢相信有这种事,为什么到现在还会……”
“您可以告诉我们她的姓名吗?”
对于福家的询问,喜屋武低声回答:“她叫做泷泽优子。”
“她是这里的院生吗?”
“她到去年为止都还是这里的院生。因为日本棋院的院生年龄限制是十九岁,泷泽她因此暂时办理退会,短期大学毕业后,又开始以‘外来’资格参加院生的联合赛,再次以成为围棋棋士为目标。”
喜屋武揉搓着两眼眼角处。
“她真的是个拼命三郎,也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她还是院生时就住在研修中心,每天花十个小时以上夹着棋子努力练习,所以指甲才会磨薄的。”
“可是这样还是没办法成为一名专业棋士,果然是因为她本身没有才能,还是该说是没有实力吧!”
喜屋武在听到福家的问题后,露出微愠的表情。
“她是有实力的,我也认为她是有才能的。她下棋不像现在流行的,只拘泥于抢棋盘边角区的布局,反而着眼于棋盘中腹的浪漫棋风让人联想起武宫老师或苑田老师,特别是她下黑子时更擅长‘三连星’的布局。从我的角度看来,她的确能够散发出本身的独特风格。况且她在对弈开始后的爆发力也绝对不输人,另外还有足够的技术从前半段往中腹布局,到后半残局中迎头赶上对手。”
“即使如此,她还是因为无法自我突破而感到烦恼?”
福家果然不脱记者本色,深入地追问下去。
“……她虽然有实力,却不知道为什么没办法在对弈中完全发挥,到头来总是会输。每次只要到了紧要关头,总是会发呆或迷迷糊糊的,反正她就是会犯下平时无法想像的失误,也因为这样,她才会很烦恼自己始终无法突破瓶颈。”
这样的性格类型,也多存在于早苗所知的范围之中。这种类型的人情绪容易波动,很快地就会陷入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情况中;或者是由于无法承受过度的紧张,为了逃避当下情境,只好在无意识中选择战败;又或者是由于不必要的悲观想法及不祥的预感充斥脑中,间接对自己产生了负面暗示。也可能是因为对自己过度要求完美,所以只要犯下一丁点的过失,立刻就会感到不悦、厌烦。有人说过日本人大部分都是这样的个性,另一方面,这也是容易罹患忧郁症或厌食症的特征。
像泷泽优子的情况,这样的性格在日常生活中应该不会为她带来困扰,不过一旦到了讲求胜负的紧张场面时,相对于对手专心投入棋局,这方却心浮气躁注意力毫不集中,如果两方实力没有相当的差距,应该是没办法获胜的。
“泷泽优子看来似乎曾罹患过厌食症。”
喜屋武闻言,面露迟疑之色。他可能觉得事涉个人隐私问题,不知道该不该说。不过后来,他似乎是因为看到早苗的名片,想起她是个精神科医师,才开了口。
“我听说过她大概在高中时,有一阵子有过这样的问题。”
“请问您知道原因吗?”
“我是不太清楚,不过她有说过刚开始是因为想减肥而节食,后来就慢慢陷进去了。”
拜毫无根据的痩身神话流行所赐,现今有许多少女因为节食而损害身体健康,并且持续对心灵造成创伤。身为一名精神科医师,早苗平时就相当忧虑这个问题。
同样卑劣的模式也在媒体中蔓延开来。长相平凡的女性因为媒体重复的暗示,深信美容整形能够为自己带来光明的未来,因此大家也都视头发稀疏、体毛浓密或体臭等为一种病态,而忌讳谈论。结果,众人都受制于以相关行业赚大钱的业者所实行的心理操控而已。
“她的牙齿也是因为这样才损坏的吧!”
“她毕竟是个年轻女孩子,我想她非常在意自己的牙齿。所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笑的时候都习惯闭着嘴巴。指甲也是一样,除了对局的时候,她都习惯握着右手。”
“您刚刚说‘为什么到现在还会’是什么意思呢?”福家一边做笔记,一边问着。
“今年春天的时候,泷泽她有一点精神衰弱的问题。听说是因为她觉得不管怎么努力,自己的理想完全都无法有所进展,另外还有失恋等因素造成的,所以她有一阵子连联合赛都完全停了。可是,她三个月前再次现身的时候,那种开朗的神情简直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让我吓了一大跳呢!不知道什么原因让她的精神状况很快地好转,胜率也跟着三级跳,我本来很期待如果照这样保持下去的话,再过不久她就可以升段了……。”
“她本人有没有说过自己性格的转变是为了什么?”
“我曾经问过她一次,不过她说了些奇怪的话后就岔开话题了。”
“奇怪的话?”
“她那时候说什么有‘守护天使’跟着她什么的。”
早苗及福家霎时望着对方。
“不过,我也有这样的感觉。她真的和之前截然不同,越是决胜的关键时刻,她反而越会流露出无所畏惧的笑容,甚至让对手都觉得害怕呢!可能是因为这样,她还有几次简直像是如有神助似的,演出大逆转获胜的比赛。”
喜屋武叹息着。
“如果照这样进步下去的话,她一定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棋士的……”
早苗的视线再度回到照片上,泷泽优子真是个五官端正的可爱女孩。如果把牙齿治疗好,应该是个美女。虽然围棋界是个讲求实力的世界,不过对女性而言,美貌能够发挥的影响力却和其他领域没什么不同。即使升段时间有点晚,一旦她成为专业棋士的话,必定能够以“围棋界之花”的姿态获得众人的注目吧!
“院生的对弈是一星期一次,正好她上个礼拜又请假,所以我都还没有发现她失踪了。……我要怎么向她的父母亲交代才好呢?”
喜屋武颓丧地垂下肩膀。
03
日本棋院的围棋研修中心位于千叶市的幕张,这天正好是院生对弈的日子。来和早苗他们碰面的是和泷泽优子最亲近的好友,叫做滨口麻美。
早苗及福家步下计程车。研修中心是栋崭新亮丽的建筑物,乍见像是银行员工的宿舍。建筑物四周被草坪围绕着,停车场中则停着一辆漆有研修中心名称的小型巴士,似乎是用来接送中心的学员。
走进玄关后,大厅中放着几张桌球桌。几个看起来像是小学生的少年正热切地投入球战中,他们应该也是以成为专业棋士为目标的院生吧!
现身的少女看来约十七、八岁,皮肤白皙、双颊丰润。她站在阶梯处,以试探性的眼神望着早苗他们。她还不知道优子去世的消息。
“午安,抱歉忽然来打扰你。”
早苗先自我介绍。滨口麻美知道精神科医师及记者相偕来访后,露出一副十分狐疑的表情。
打桌球的少年也很好奇发生了什么事,频频向这边张望。早苗带着麻美走到室外去,她觉得与其去咖啡店之类的场所,在大太阳底下把话说清楚,比较能够缓和少女所受到的冲击。
早苗想起喜屋武慎重地反复叮嘱他们,不要刺激到滨口麻美。最后还是早苗精神科医师的头衔发挥作用,在约定询问时会充分顾及对方的感受后,他才允许早苗他们来见滨口麻美。
“我们刚刚才在市之谷的日本棋院见过喜屋武老师,听说你之前和泷泽优子是最好的朋友。”
“优子?是呀……咦?可是你说之前是什么意思?”
滨口麻美不愧是以专业棋士为目标的孩子,感觉似乎相当敏锐。再这么拐弯抹角下去,只会让她更难受而已吧!早苗毅然决然地告诉她优子去世的消息。
从早苗认真的态度,她了解到早苗所言不虚。麻美的脸色变得苍白,接着从她的眼角终于落下斗大的泪珠。
等到麻美情绪稍微平复后,早苗开始以温柔的声音询问。福家这次并未插嘴,只是在一旁听着。
麻美一边以手帕擦拭眼角,一边仍然努力回答问题。麻美今年十八岁,她和长她两岁的泷泽优子从之前就很投缘,两人的感情好得像姊妹一般。麻美口中的优子是比别人努力的拼命三郎,这一点也和喜屋武一的话吻合。果然,应该没几个院生会像优子一样,拼命练习到把食指指甲都磨薄了。
麻美说虽然她不像优子这么努力练习,不过平时也很注意自己的指甲,她伸出食指让早苗看。据说她平常不但会以含胶原蛋白的乳霜,或具植物性蛋白成分的液体强化指甲,而且还会涂上补强用的底层护甲油,然后再加一层防止指甲断裂的表层指甲油。
在谈论指甲保养品的同时,麻美似乎回复了平静;不过,她随即又想起了优子的死,眼眶再度盈满泪水。
优子是那么努力,那么善良的人,为什么……。
早苗轻抚着麻美的背部。虽然早苗也不忍心继续触动她的悲伤情绪,不过还有些事是她不得不问的。
“其实,优子她是死在我孙子市的手贺沼。”
麻美迅速抬起头来,急促的动作就像是要甩开早苗的手一般。早苗对她激烈的反应感到讶异。
“在手贺沼?优子真的是死在手贺沼的吗?”
“是的。”
“怎么会……,那她一定是在来我家的途中到那去的。”
“你家?是在我孙子市内吗?”
“嗯,是在市内的湖北台。”
如此一来,谜团之一便解开了。听喜屋武说泷泽优子是一个人住在距研修中心不远处的千叶市内的公寓。虽然同样都是在千叶县内,从千叶市要到手贺沼也有一段距离,交通也不方便。她之前一直搞不懂泷泽季为什么会到手贺沼去。
“优子她之前有到过你家吗?”
“嗯,在今年春天时,我曾经请她来过一次。”
麻美回答时的眼神似乎正望向远方。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快乐的回忆,嘴角还微微地浮出笑意。
“我那时候有带她到湖边去,我们就这么一直走着。因为我们平常不太运动,觉得有时候流流汗也不错,所以就穿着运动服和运动鞋这么走着,优子还说她很喜欢手贺沼。”
早苗脑海中还深刻印着前几天看到bbr>.99lib.的光景,所以对此言感到有点惊讶。不过仔细想想,初春时那里应该还没有藻华,所以四周景色或许十分怡人吧!
“那附近是‘白桦派’的圣地喔!从明治到大正(1868~1926)年间,像志贺直哉、武者小路实笃、班纳得·里奇(Bernard Leach)、中勘助等文学家都曾经住在那里,他们的故居旧址到现在都还留着呢!我从小学时代就很喜欢志贺直哉,优子也是武者小路实笃的忠实书迷。所以我们还说过要像志贺直哉和武者小路实笃一样,做一辈子的朋友……”
麻美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那时候因为我们觉得‘水之馆’很无聊所以没去,不过在那附近还有个‘我孙子市鸟类博物馆’,里面有各种鸟类的标本。我们两个人就到那里去,还在那说些‘如果让乌鸦和鹭鸶打起来的话,会怎么样’之类,只有我们两个人懂的玩笑话。其他人也搞不懂我们在说什么,所以吸引了蛮多狐疑的眼光,他们看我们的眼神好像是在看什么奇怪的女孩子一样。”
“乌鸦和鹭鸶?”
“是指围棋。围棋在日文中还有很多别称,像是‘烂柯’、‘手谈’等等,另外还有一种称呼叫做‘乌鹭’。因为是黑子和白子的对抗,所以就像是乌鸦和白鹭鸶一样。”
“原来如此。”
“对了,说到这我才想到,优子前一阵子很奇怪,说什么有鸟在她的脑子里之类的。”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她说的事情很怪。像是‘对局当中,有很多乌鸦及鹭鸶在她脑子里争执不休,嘎嘎嘎地吵死人了’,或者是‘你觉得天使是不是像小鸟一样?’等等。”
早苗及福家望着彼此。
“我想优子那天一定是想来我家找我,她想要忽然过来,给我一个惊喜……”
麻美又为之语塞。
“优子死的时候大概是几点?”
“可能是在早上十点之前。”
“这样就没错了。她一定是觉得时间还早,到手贺沼去走走,然后才会失足滑到湖里去……”
麻美哽咽了起来。她迟早会知道真相的,皁苗认为麻美有明白真相的权利。
“麻美,我希望你不会受到太大的打击,不过优子可能是自杀身亡的。”
“什么?”
“有目击者说她是自己走到湖里去的。”
“怎么可能,一定是搞错了。最近优子变得开朗多了,围棋成绩也都保持绝佳状态……,而且,这也太奇怪了吧!她明明是到手贺沼来找我的,怎么会还没见到我就先跑去自杀呢?”
“我们就是觉得整件事很奇怪,才会来找你谈谈的。”
麻美思考了一会儿,接着大摇其头,“不对,一定是搞错了。如果优子真的要自杀的话,也不会选择现在的手贺沼。”
“的确,我也觉得那里有点脏。”
“连普通人都这么想了,更何况是优子,她绝不可能自己走进那种地方,因为,优子她有很严重的洁癖。她最讨厌不干净的东西了,她连坐电车的时候都不肯抓车上的吊环,用的文具也都是抗菌产品。她连对局时用的坐垫,都是用自己事先准备好的专用坐垫,对局前还会用全新的毛巾,并仔细地擦拭棋盘和棋子。这种人怎么会跳到充满恶臭藻类的水里呢?”
麻美认真地越说越激动。早苗并没有刻意和她唱反调,她很了解麻美的心情是想守护死去朋友的名誉,而且她说的话也足以解释一切了。
“可不可以再请教你一点?优子她变开朗的原因是什么呢?你有没有听她说过什么?”
麻美陷入沉思。
“听你这么一说,她好像有去参加什么研习会。”
“研习会?是什么样的研习会?”
“详细情况我也不清楚,因为我也没有问太多。她好像是说什么自我启发的研习会?我想应该就是类似的活动吧!优子她好像也想拉我进去,不过我实在不太喜欢这种宗教性的东西。”
“你记不记得名称呢?或者是所在地、以及她是如何加入的等等。”
“这……,她说会加入好像是因为在网络上偶然看到这个研习会的网页,至于名字是……,对不起,我实在想不太起来。”
“没关系,今天很谢谢你的帮忙,你的话对我们帮助很大。如果你之后再想起什么事情的话,可不可以打电话给我?”
“嗯,我知道了。”此时麻美好像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呢喃着:“对了是Gaia……。”
“咦?”
“那个研习会的名称,其中好像有个词是‘Gaia’。”
“谢谢你。”
然而,麻美此时似乎已经没在听早苗说什么了。
可能是因为此时的她,才真正感受到优子已经死亡的真实。她的感觉一定就像是做噩梦一般,麻美也仅是稍稍点头回应早苗的道别而已。
早苗走了一会儿,再度回首。
少女并无意回到研修中心去,就只是这样伫立于西斜的夕阳中,一动也不动。
第十五章 救世主情节
01
带回家处理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时,已过深夜一点钟了。
早苗将文书档案存到磁碟片后,便冲了橙黄白毫(e Pekoe)红茶,接着她将泡好的红茶倒入装着很多温牛奶的英式大茶杯中。
她一边喝茶,一边启动浏览器。输入密码后,电脑便连上网际网络。由于一天工作结束的上班族大部分都是利用这个时段上网,而上线人数一多,线路也跟着拥塞,所以上网速度也比平常还要来得慢。
她开始以关键字搜寻网页。
刚开始,她只单纯以“Gaia”为关键字搜寻。她原本以为符合条件的网页应该不多,结果却找到两千笔以上的网页。
由于荧幕一次只显示前十笔资料,所以她必须数度点选“下一页”以确认各网页的摘要。网络广播站“Station Gaia”、宫崎Seagaia休闲区观光导览、电脑通讯“Gaia”服务介绍、女子职业摔跤“Gaia Japan”资讯,其他还有环保团体、健康食品邮购……。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全部看完。
于是她又增加了关键字,试着用“Gaia——自我启发研习会”搜寻。
结果并没有符合条件的网页。搜寻引擎是根据网页内文有没有含关键字作选择依据,所以不论如何,关键字必须是对方有可能使用的字眼才行。仔细想想,要找的那个团体应该不太可能在名称里加上“自我启发研习会”等字眼。
她又试着以“Gaia——心灵治疗”搜寻。虽然有十六个符合条件的网页,很可惜的其中并没有她要找的东西。之后她虽然尝试多个不同的搜寻引擎,并且用各种关键字组合“Gaia”进行搜寻,可是就是找不到她想找的那个网页。
据滨口麻美所说,泷泽优子是透过网际网络参加那个自我启发研习会的。如此是这样的话,就一定能够找到那个网站。
她也试着推理泷泽优子是如何找到那个网站的,不过最后还是觉得这根本就行不通。她也许是借其他网站的链接,或者是经由其他媒体偶然间发现那个网站的。早苗也有好几次在网络漫游时,发现一些意想不到的网站。另外也有很多网站因为没有在搜寻引擎中登记网址,所以一旦离开就没办法再度连上。
在尝试与错误不断重复的过程中,她脑中与关键字有关的灵感已经用尽了,她只好重新回到原点思考。以“Gaia”当关键字真的恰当吗?
她忽然想到,说不定那个网站用的是“大地”、“地球”等字眼,然后再于括号中标注“Gaia”这个字。于是早苗输入“地球”,并踌躇了一会儿之后,她用“地球——天使——蛇”等字眼再次试着搜寻。她并不期望这样的关键字会有什么发现,只是试着把她认为与此次事件相关的关键字输入看看而已。
即使是这种莫名其妙的关键字,符合条件的也有七个网页。如她所料,有好几笔都是与宗教或奇幻性有关的网站。她看到其中有个网站叫做“地球(Gaia)的孩子们”。这个网站的摘要是这么写着。
02
“你是否察觉到,自己正被伤害着呢?生活在现代社会中,我们的心灵每天都被称为压力的锉刀磨损着。当你满布伤痕的心灵终于受不了而悲泣出声时,请试着想想。想想我们大家都是地球(Gaia)的孩子。守护天使……”
就是这个……。
她不禁开始紧张,并且感到自己的双手正在颤抖。早苗深呼吸之后,进入这个网站。
画面切换成淡砖红色的背景,流泻而出的背景音乐则是沁人心弦的手风琴旋律,接下来,则是两只吉他合奏的音乐。主旋律是圣母合唱团(Madredeus)的“遭禁之旅”,正好是早苗喜欢的曲子。
此时,画面上出现了“地球的孩子们”的标题以及文章。
你是否察觉到,自己正被伤害着呢?生活在现代社会中,我们的心灵每天都被称为压力的锉刀磨损着。当你满布伤痕的心灵终于受不了而悲泣出声时,请试着想想。想想我们大家都是地球(Gaia)的孩子。守护天使随时都在守护着你。
我们的肉体与生俱来的机制就是受了伤会流血,也会感到疼痛。然而心灵的创伤却是肉眼看不见的,因此我们常会用自己的心根本不痛、没问题等理由来搪塞过去,而对这些问题视而不见。但是,因为肉眼看不见就轻视心灵的创伤是很危险的。长远看来,这些创伤对你的害处远大于肉体的损伤。这些伤痕沉潜在无意识中,有时候会扬起如毒蛇般的镰刀状颈子,对我们的生活造成破坏性的影响,有时甚至会夺走我们的生命。
这些文句乍见朴实无华,其实却相当巧妙。就如同算命师常用的说话模式一般,一开口就以高姿态断言你正被伤害着,而容易接受暗示的人一看就会觉得“没错,就是如此”。至于说到什么心灵的创伤,普通人一定可以联想到一两件可称之为心灵创伤的事,而且像网站这种东西,每天有这么多人进入浏览,其中一定有些是怀着深沉苦恼的人。鼓吹的这方即使会被一百个人取笑,但只要能拉到一个人加入就算成功了。
网站里对心灵创伤的描述虽然没什么太大的谬误,不过问题却在于文中使用的却是百分之百威胁性的文句。
她一边掠过文章,一边卷动画面,后来她看到描述“守护天使”的部分。
如果这样的话,你一定也能够看到守护天使的身影,可能有些人会认为这话太过荒诞,不过,守护天使确实存在。不论是视其为神话中长着翅膀的美少年也好,或将其解释为人心中原本就存在的作用、或下意识间所拥有之特殊运作机能的拟人化也罢,总之你想要如何说明都无妨,只是就现象而言,守护天使的确存在。就这一点,我们能够很有自信地如此断言。
古代人即使缺乏科学知识,能够以直觉判断何者为是的人们也深深地了解这样的事实。受到守护天使眷顾的家庭,即使孩子爬到高高的树上,或在熊熊烈火的暖炉旁玩耍,父母也绝不会担心。因为他们明白,只要有守护天使看顾着他们,就必定不会发生意外。只要我们不要忘记自己是地球(Gaia)的孩子,心中盈满调和之气,守护天使就一定能够保护我们免于突发的灾难。
就是这样。虽然这里说明的是种称为“守护天使”,让人一头雾水的东西,然而到头来,仍然没有说清楚所谓的“守护天使”到底是什么。而且,文章尽量避免使用断定语句,还给人留下“守护天使”似乎是种能够以心理学角度说明的印象,以便完美地摆脱过于奇幻、神秘的色彩。不知道为什么,每个文章的段落处都有两个天使女孩的图像。这一招或许是为了博取年轻动画世代好感的良策。
那么,蒙蔽我们双眼的到底是什么呢?我们能够对此举出多项的主要因素。首先是因为人类过度伤害自己的母亲——地球,造成地球磁场混乱。而且,我们实在引进太多化学物质到自己的生活中,结果反而对身体所拥有的自然良能形成阻碍。
但是,如今我们最大的敌人却是压力。如果说现代压力已成为人类的心理灾害也不为过。在过多压力源的持续侵害下,加之人类自己否定并驱逐应该守护着我们的守护天使,使得我们的精神一点一滴地受到侵蚀,并且以无可挽回的方式走上崩溃一途。你难道还未察觉到这些征兆吗?如果你平时就对他人觉得艰烦的话……。
早苗虽然卷动这画面,将漫长的文章从头读到尾,可是不论她读到哪,看到的都只是相同的手法、同性质又毫无根据的警告罢了。此外,也没有任何一部分言明,所谓的“守护天使”、“地球(Gaia)的孩子们”这些字眼到底表示什么。
早苗接着进入“聊天室”。线上聊天似乎是在每周的固定时间举行,很可惜地并不是今天,不过过去的发言内容都还留着,于是她大致读了一下。平常所谓的线上聊天是指参与者互相轻松的谈天说地,不过这里却像是某种人生咨询。大致模式是由有困扰的人轮流表白内心烦恼,之后再由一位叫做“庭永老师”的人提供解决方法。虽然,其中有许多建识或许在早苗眼中都过于偏激,然而却具有某种程度的说服力。例如在来位中年上班族的留言中,因为当事人的妻子和母亲处得不好,所以他每次一回家就得听两边互相指责对方的不是,甚至还会两头挨骂。每次发生这种情况时,当事人总是努力试着不去伤害到任何一方,不过情况却日趋恶化,当事人甚至因此胃穿孔。
针对这个问题,“庭永老师”的回答是,只要有任何一方抱怨时,不论对方是妻子或母亲,都必须狠狠地加以斥责,“庭永老师”还说最令这两方感到焦躁的应该是当事人不明确表态,如果能够清楚表现出谁是一家之主的话,问题应该就能够迎刃而解。也就是说目前妻子与母亲的态度,和没教好的狗所表现出的“权势症候群”的症状邀一样的,当狗不服从主人的命令时,就必须毅然决然地表现实力(铁腕制裁)。
虽然“庭永老师”想说的就是要快刀斩乱麻,不过早苗却认为如果当事者听从建议实行的话,顶多只能说此举有可能奏效罢了。用如此激烈的手段的确有可能解决问题,但相反地也有可能造成无法收拾的纠纷。
但是如果当事者对目前情况已经无法忍受的话,就算局面再恶化下去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差了吧?早苗一则则地掠过相关的发言纪录,建议内容的口吻都大同小异,特别是其中几乎看不见任何宗教性或“守护天使”相关的文句。她唯一能够知道的是,写文章的人并不是“庭永老师”而已。
早苗原本想等线上聊天的日子再上来看看。不过,忽然间“网聚通知”的标题吸引了早苗的目光。她试着点选进入后,便出现以下的文章。
为回应各方人士诚心的支持,第五次的“网聚”即将召开,地点及时间如下所示。依照往例,在庭永老师致辞后就是联谊会。在线上聊天聊得不够尽兴的朋友们,请借此机会以真实的声音互相畅所欲言。届时,或许还有机会能够和庭永老师谈谈内心的烦恼。所以仍然裹足不前的朋友们,此次何不来参加看看呢?您的人生道路说不定能因此而有所开展呢!
“网聚”的会场是在一栋亮丽的建筑物内,距西武池袋线的石神井公园站步行约十分钟。
分成十间的内部空间似乎专门出租作为会议或活动之用,借由装设于天花板轨道的隔间板,能够灵活变换隔间大小。这天,不管是从探讨公务员伦理的都民会议、盆栽爱好会、黑白棋选手选拔会,到热衷此道所举行的女校制服现场拍卖会等,有各种各样的活动都同时在此处举行。
她立刻就找到了网聚的会场。门口立牌上贴着一张纸,上头用毛笔写着“地球(Gaia)的孩子们”等几个斗大的字。不知道的人如果只看立牌,可能会以为是什么新兴宗教的传教聚会,或是环保运动的集会吧!早苗环视四周,还好附近没有任何一个人在往这边看。她深呼吸之后转动门把。
每间房的内部大小正好和学校的教室差不多。由于其中四、五十人的视线都一齐投向早苗,让早苗感到有点儿紧张。不过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而已,其他人立刻又开始各自谈笑了起来。聚集在此处的人以女性居多,年龄层则似乎从年轻人到五十岁上下的中年人都有。
“午安。”
一个年约三十出头的矮小男性,拿着名册靠近早苗。他淡黑色的头发蓬松杂乱,前齿的暴牙情况则相当严重。这个人虽然长相不起眼,不过他亲切的笑容却莫名地带给对方一股安心的感觉。多亏眼前出现这个人,有些紧张的早苗才能自然的点头回礼。
“欢迎大驾光临,请问您的名字是?”
“这……我是佐藤。”
“您不需要报出本名,只要代称就可以了。”
“其实我还没有参与过线上聊天,只是拜读过其他人的发言而已。这样会不会不方便呢?”
“不不,没这回事。承蒙您的莅临,真的非常欢迎。因为这次来参加网聚的人也都是第一次,只是这里大家都以代称称呼对方,这样也比较不用顾虑太多。本人是担任‘网聚’的干事,与其用本名,还不如叫我‘Memento’,大家还比较会有亲切感。”
早苗点点头。这个代称怪异的人物担任着司仪的角色,在线上聊天时常常出现。“我们希望您今后也能够参与线上聊天,所以您还是取一个适当的代称比较方便。”
早苗想了一会儿。
“那就用‘Eumenides’可以吗?”
“可以呀,‘Eumenides’小姐……,我知道了。我不会特别问您名称由来的。”“Memento”轻轻点头后,就走向刚走进门的参加者。
“‘Eumenides’小姐吗?你好,我是‘Tehutehu’。”有个发量稀少的男子似乎在旁侧耳倾听,还回头高兴地对早苗如此说着。
要是一个不明就里的人听到,也许会认为对方精神不正常。
“我之前本来是在邮购公司工作,后来被裁员了,现在正失业中。在线上聊天的时候,庭永老师提供我许多宝贵的建议呢!”
“这样啊!”
早苗觉得如果说“这真是太好了”也不太妥当,所以只是暧昧地微笑着。
“嗯,麦克风试音,麦克风试音……非常欢迎各位来参加‘地球(Gaia)的孩子们’的‘网聚’。”
手持麦克风的“Memento”朗声说起话来。
所谓的“网聚”是指原本仅在网上交流的网友,在下了线后,直接面对面接触的聚会。不过她很怀疑像“地球的孩子们”这种情况,适不适合使用这个名称。因为这里并不是以聊天为主,聚会为辅,或许应该说一开始的聊天仅仅是诱饵而已,今天的聚会才是主要的重头戏。
“我想庭永老师会稍微晚一点才会到。他刚刚有打过电话给我,听说目前交通有些壅塞……。唔,今天的预定行程是庭永老师演讲结束后还有所谓的问答时间,接着我们将转换一下场所,话虽如此,地点也只是在居酒屋而已,我们会在那里举行联谊会。这……和一般所谓的‘网聚’不太一样,我们这里是以实际见面的活动为主轴,大家如果时间许可的话,请务必拨冗参加。”
说好听一点的话,“Memento”应该可以归类成其貌不扬的那种人,然而他身上丝毫没有任何畏缩,或恐惧立于人前之情。非但如此,当他拿着麦克风站到讲台上时,更会以满脸喜悦的神情环视众人,模样相当讨喜。“Memento”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如同灵气般的幸福满足的气息。这股灵气也传染给看着他的那一方,因此所有参加者都自然而然地展露笑颜。
然而仅有早苗以严厉的眼神注视着他。“Memento”的确具有不可思议的魅力,不过,这绝非单纯源于本性开朗而已,她所感受到的是历经反复的烦恼,最后终于抛却本身拘泥执着的那种人特有的,而且如同破茧而出一般的开朗。
道也莫名地让她联想起刚自亚马逊回来的高梨所散发出的气息。
房间前方的门在此时开启,现身的是一个穿着开襟衬衫的过痩男子。
“啊,庭永老师到了,请各位以热烈的掌声迎接他。”
现场立刻爆出如雷的掌声,早苗也跟着鼓掌。
“真抱歉,我迟到了,初次见面,大家好。”
听到会员的回应,“庭永老师”展露了笑颜,在他晒黑的脸庞上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今天非常欢迎各位莅临‘地球的.99lib.孩子们’的网聚。虽然,在线上聊天时已经和你们之中的大多数人交谈过了,不过能像这样和各位面对面,真是令人高兴的事。”
“庭永老师”的声音虽然低沉,而且有些沙哑,却相当地洪亮。他的面颊消瘦,连笑的时候眉宇间也刻着深深的皱纹。他整个人都散发出禁欲(Stoic)教派的氛围,如同经过艰苦修行后终于开悟的高僧似的。另外,他的双眼也同时盈满着慈爱的光辉。
“虽然我想没有人会到现在才对我们这个团体感到排斥,不过我必须说明‘地球的孩子们’并不是宗教团体。而且不是以营利为目的,这一点和坊间类似自我启发研习会的相关团体也有不同之处。我们想要推广的是面对各种压力造成创伤的治疗技巧。”
“庭永老师”的话并不特别具有新意,内容甚至可说是平凡无奇。然而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气能让人充分感受到他的坚定信念,这一点却不像是伪装出来的。听众似乎已经完全臣服于“庭永老师”的魅力之下。
早苗持续观察着“庭永老师”。他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会为了诈财而胡诌出一个骗人的宗教,并于其中扮演教主的人。不过他那强烈的领袖特质是让人不得不承认的,这也是早苗唯一能够确定的。
早苗试着回想在高梨的电子邮件中是不是曾描述过类似的人物。兼备卓越的行动力及信念,性情孤傲的人,而且据说这个人也曾坦言本身具有救世主情节……高梨那时候对人的观察力果然准确。不知是好是坏,这个人的确具备着偏执性格。
这种人常容易陷入自以为是的情境,而且如果自我批判能力一旦降低,有时候甚至会被自己的妄想所吞噬。
沉迷于救世主情节的人,会被一种病态性的全能感所支配,并旦深信自己能够拯救全人类。他们会认为自己身上的责任就如同耶稣、拿破仑、泰瑞莎修女再世一般。之后他们可能会试着以街头说法,或只有本人才懂的奇怪方法,试着“矫正世界”;然而在大多的情况下,周遭的人们只会视其为狂妄脱钩的妄想狂,而敬而远之而已。
不过其中也有极少数的例子,像是有名的矿毒事件中,多亏了这类人的盲目躁进才拯救了多数人的身家安全。相反地,若这类人长于操控人心的话,也有可能像希特勒一般拖着无数人,卷入难以言喻的惨祸之中。
站在讲台上演讲的这名男子,洋溢着常人所没有的活力,完全看不出任何征兆能证明他是个与现实的偏执狂。他的表情或态度自始至终都可算得上是认真严肃,说话内容也没有跳跃式思考或难以理解的部分。
然而他源源不绝的能量来源、体内燃烧的火焰,到底是从何而来的呢?是因为他本身的信念、使命感?抑或是由于脑干中排列出整齐缝线的线虫,所造成的单纯电流刺激影响而已呢?
四周听众如同围绕偶像明星的后援会一般。在这样的气氛中,唯独早苗一人面露严峻之色。她或许因此而太过显眼了吧,当“庭永老师”望向早苗这个方向时,眼神也随之逗留。
两人的眼神短暂相接后,他的嘴角流露出一抹令人莫名其妙的微笑后便移开了视线。
约十分钟的演讲结束后,“庭永老师”被蜂拥而上的群众围绕住。每个人都乞求着希望老师能够解决他们的烦恼。
然而“庭永老师”却无视身边的任何人,一步下讲台便笔直地朝早苗这边走来。“啊,这位是‘Eumenides’小姐。”如影随形的“Memento”如此说着。
“‘Eumenides’……?原来如此,这么说来你是复仇女神罗?”
“庭永老师”的笑容在早苗的眼中转化成为凄惨的象征,“Memento”一头雾水地发着愣。
“初次见面,庭永老师,还是该称呼您为蜷川老师?”
“都可以,只是把平假名调换一下位置而已我刚开始原本想用本名的……。如果方便的话,能否请教一下贵姓大名?”
“我叫做北岛早苗,目前担任精神科医师,我曾是高梨光宏的未婚妻。”
“Memento”惊慌失措地插入两人之间,想把早苗自蜷川教授身边拉开,不过却遭到蜷川教授的制止。
“之前和高梨先生曾在亚马逊行动中共事过,他是个很好的人,也是个优秀的作家。本人由衷地感到遗憾,今天您就是为了这件事而来的吗?”
“我一直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他非得被杀不可,我想教授您应该能够为我解惑才是。”
围绕在两人周围的人群似乎因疑惑而嘈杂了起来,不过随即又静了下来。大多数人可能以为早苗在开玩笑,所以都保持着笑容。
“我听说高梨先生是自杀身亡的呀?”
“外表看来是自杀,其实却不是他根据自由意识所下的决定,高梨的脑当时被别的东西支配着。”
“原来如此。如果是这样的话,您根本不必特地来找我要解答吧!您应该很清楚那一段时间中所发生的事。”
“大概的情况是能够推测得到。不过也有些事,无论如何都得请教蜷川教授。”“哦,是什么事呢?”
“为什么连畦上友树或泷泽优子等等,这些应该没去过亚马逊的人会受到感染,而且还循着相同模式寻死?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四周再度一片哗然,而这次嘈杂的声音并没有这么容易就平息。许多人指着早苗这个方向,询问旁人“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虽然早苗紧盯着蜷川教授的脸,然而他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
“这两人我都还记得。没错,他们都是‘地球的孩子们’的会员,我也听说他们去世的消息了,您是说我要为此负责任吗?”
“难道不对吗?”
“当然不对了。地球上的生命都平等地遵循着优胜劣败的法则,而很遗憾地,您所举的那些人并不具备存活下去的韧度。”
“如果那些人没有被你骗,而感染到危险寄生虫的话,根本就不会死!”
“危险寄生虫?秃猴线虫如果审慎处理的话,一点都不危险,像我或是在这的森先生就是证明。”
蜷川并未否认他是蓄意让其他人感染到巴西脑线虫的,早苗因而愤怒地浑身发抖。两人周围在忽然间转为鸦雀无声。虽然大家都不太了解两人的对话内容,不过似乎也能感受到事情非同小可。
“你的意思是说,会下达指令要宿主去死的寄生虫不危险吗?”
早苗加强了声音语调。惊恐的躁动开始沸腾,众人慌乱地议论了起来,会场一时为之骚动。
“原来你是这样解释的呀!恐怕你是看到高梨先生或赤松助教授的自杀事件后,才会有这样的结论的吧!不过这彻头彻尾都是你的误解,秃猴线虫绝对不会下达这样的命令。”
“巴西脑线虫……也就是你称为秃猴线虫的生物,就像脑线虫操纵蚂蚁一样,会一一把感染者逼上自杀的绝路。现在都出现了这么多牺牲者了,尽管你再如何强辩,这一点也绝对是没办法蒙混过去的。”
蜷川教授从容不迫的态度仍旧没有丝毫动摇,他似乎完全不在乎四周的嘈杂。
“我并没有要逃避责任的意思,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大脑发达的灵长动物,其脑部是相当复杂的,绝对不像吸虫控制蚂蚁一样这么简单。请你想想看,如果想要下达‘死亡’的命令,首先必须要让宿主明了‘死’的概念为何,如果要下达‘去让掠食者吃掉’的命令,更必须确实掌握猴子意识中‘掠食者’的概念为何。你认为光是只小小的线虫,会具备这么高难度的技术吗?”
早苗陷入一片混乱,蜷川教授所指出的理论确实有其说服力。
“那又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人自杀呢?”
“那也可以归咎于不幸,只有少数人在历经千难万阻后会有这样的结果。也可以说,这只是必然的结果而已。”
“请问一下,你们从刚刚一直讨论的自杀,是怎么一回事呢?另外还有什么寄生虫……?”一直听着两人对话的“Memento”终于鼓起勇气发问。然而,蜷川教授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秃猴线虫以人脑内的快乐神经作为控制宿主的操纵杆,就像这条神经的名称一样,线虫借着喜悦(Joy)的感觉控制人类。这套机制甚至可能比吸虫控制蚂蚁的情况还来得单纯,不过就是因为单纯,才能有效的发生作用。”
“我知道A10神经。”
“那这样说起话来就容易多了。秃猴线虫实际做的是将负向编码转换成正向编码,仅此而已。它们借由脑内物质的浓度变化,察觉到当宿主脑部感受到强烈不安或恐惧的情緖时,就会自动帮我们把那些感觉转化成为快感。”
“可是,这样的话……”
“这是因为我本身也感染了,才会了解的。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在这世上几乎没有我害怕的事物。即使是这样,我在遇到交通事故时,也和平常人一样当下会紧张害怕;科研费的申请被驳回时,也会感到强烈的怒气及压力。像这种时候,秃猴线虫就会立刻为我抚平这些负面情绪,将其转换成为快感。”
“既然如此,为什么那些人会自杀……”
“你既然是个精神科医师,那应该能够推测得到吧!为什么那些猴子只是恐惧被转换成快乐的感觉而已,就会自愿被掠食者吃掉呢?在丛林中最能够激起深刻恐惧的,不用说应该是掠食者的接近吧!对于一只小小的猴子而言,头顶上忽然有一只比自己大上好几倍的大鸟从天而降,其恐惧可想而知。当然在这种情况下,猴子就会立刻想逃到安全的地方去。可是感染到秃猴线虫的猴子,对巨大猛禽的恐惧被转化成为快感,所以就会待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结果自愿任由掠食者摆布。”
蜷川教授以泰然自若的神情望向那些不安的听众。众人哗然的局面不但无法收拾,甚至有越演越烈的趋势,然而其中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反应才好。
“人脑在感染后所产生的变化,和猴子的情况完全相同。假设某人对特定对象怀有强烈的恐惧症,感染后就会强烈地被那个对象吸引。问题在于,要在中途拒绝诱惑,停止继续靠近那个对象是极端艰难的。越靠近那个对象,恐惧感就会更为升高,结果也会感受到更为强烈的快感。也因此,无法训练自己自律的人,就会走到无法回头的局面里去。就像是有动物恐惧症的大学助教毫不在乎地接近老虎;遭受失去子女之痛而深受被害妄想症纠缠的母亲,会杀害自己的孩子。另外摆脱不了丑形恐惧症的青年,把脸浸到药剂中把自己的脸溶蚀掉;有洁癖的少女走进充满藻类腐败臭味的湖沼中洗澡;而有死亡恐惧症的作家,最后选择了自己最想逃离的死亡。”
早苗张口结舌,蜷川教授边说边露出洁白的牙齿。
“不过就如同我先前所说的,秃猴线虫只要处理得宜,绝不是危险的寄生虫。虽然对那些秀猴之类的可悲生物而言,也许是致命的,不过如果对象是人的话,情况就有点不同了。我们具有意志力及对未来的洞察力,应该能够反过来控制秃猴线虫。当然,我们还是需要小心谨慎,即使是偶发性的,感染后也必须极力避免会感到过度恐惧的状况。毕竟人类还是无法抗拒压倒性的快感,但是,只要能谨守那一条分界线的话,我们还是有可能能够利用各种脑内药品,来控制过度强烈的快感。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也是借由这种方式存活至今的。”
早苗全身因为激昂的怒气及颤栗而发抖着。
“如果只有你那也就算了。但是那些被你欺骗而感染,最后甚至死去人又该怎么办呢?”
“这是一项浩大的‘实验’,这是为了用来鉴别在人类未来的历史中能够存活下来的是哪些个体。”
蜷川教授冷静地断言道。“会自杀的都是些原本心中就怀着致命弱点的人,也就是说,是不合格的人种,这些人迟早都会被淘汰的。唉,其实他们的确有些地方值得同情,因为没人教他们如何去面对秃猴线虫,我也知道这种情况会导致一些不良的结果,不过整体说来可说是成果丰硕吧!”
“把人类当作天竺鼠一样地杀害,还说是‘实验’……”
“这种实验是必要的,你是个精神科医师,应该也很清楚我们现在身处在什么样的状况中。不安或恐惧都是在丛林里生存的必备机能,不过在文明社会里,这些感觉反而成了一种沉重的负担。现代人被过度激烈竞争所产生的压力、不安、打击,或身心障碍等,慢慢地压垮。人类一旦承受过重的压力,将会使神经细胞产生物理性损伤。就算说我们的神经突触(Synapse)已处于断裂边缘也不为过。秃猴线虫就是能帮助我们免于过多压力威胁的守护天使,而天使的呢喃正是我们焦急等待的福音。”“成为寄生虫的奴隶是一种福音吗?”
“在过去的印加文明中,奴隶也会嚼古柯叶来撑过过于严酷的劳动量。现代人只是转而借助酒精、性爱、麻药、抗精神药物的力量罢了。不过这些东西久而久之都会让身心上瘾,而且让我们付出极高的代价。你应该也知道吧!这些东西甚至含有像有机溶液一样的物质,会溶蚀掉主成分为脂肪的人脑。”
蜷川教授的语气中流露出一股激昂的情绪。
“与这些东西比较起来,秃猴线虫完全不会对脑部造成伤害,还会自动帮我们控制压力,可说是一种理想的活性麻药。我在调查亚马逊丛林文明时,已经掌握了多项佐证证明,当地麻药文化的真面目其实就是秃猴脑线虫。很可惜的是他们因为滥用秃猴脑线虫而灭亡,不过我们绝对不会重蹈覆辙。如果以现今的生物科技对秃猴线虫进行‘品种改良’的话,今后使用秃猴线虫的危险性应该会逐日降低。”
蜷川教授的双眸笼罩在一种异样的光芒之中。前一刻活力蓬勃的假面具,此刻已经完全自行剥离,站在早苗面前的是被病态救世主情结所控制的狂热信徒。
“古人为了弥补人类脆弱的肉体这项弱点,只好批上毛皮,拿起铁制的武器。如今,人类唯一最大的弱点就是我们的心灵。我们是地球上唯一一种会强烈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会死的生物,而且随时都为了如何过得更好,或如何才能得到幸福这类没有解答的疑问而苦恼不已。二十一世纪时,人类将揭开共生新时代的序幕。届时,战争、犯罪、道德沦丧等问题大概都已经是过往云烟,我们现在所做的就是为这些做打算。思考角度如果仅局限于着眼于当下的单纯人道主义也无妨,不过更重要的是要考虑到未来人类整体的升级设计,不是吗?”
蜷川教授似乎已经将想讲的话都说完了,而面露微笑。接着他向早苗微微点头致意后,就转身快速走出会场。
“Memento”森先生也急忙尾随其后离去。“网聚”的参加者似乎都一片愕然,没有任何人阻挡两人的去路,只是静静地目送他们离去。
早苗无法跟上那两个人。她明白自己的膝盖正在颤抖着,而她自己也不清楚这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恐惧。
周遭暂时缓和下来的嘈杂声,又逐渐沸腾了起来。
03
“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听完早苗的话,依田两手交叉在胸前思考了一会儿之后说着。
“好消息是什么?”
“巴西脑线虫应该不是借蚊子散布出去的。”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应该可说是好消息了。
“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是根据几项证据推测出来的。我不久前有将巴西脑线虫的冻结幼虫送到我在国立感染疾病研究所的一个老朋友那,请对方帮我进行猴子的感染实验。从筑波灵长类中心的研究结果发现,如果是灵长类动物的话,几乎不会有什么宿主特异性。不过,亚马逊当地似乎没有迹象显示感染有扩散到秃猴以外的生物,这就是最大的理由。”
“你的意思是如果巴西脑线虫是借由蚊子扩散开来的话,其他的卷尾猴也应该会感染才对罗?”
“没错。我想巴西脑线虫之所以把秃猴当为宿主有好几个原因。秃猴是卷尾猴科中唯一以湿林地为栖息地的猴子。我之前有个同事曾参与红皮书的编撰,据他说位于亚马逊食物链顶端的美洲豹非常擅于泳技,会到雨季浸在水里的丛林中狩猎。另外,秃猴不只吃植物还会捕食昆虫等小生物。从中我们可以推测出从秀猴到美洲豹,从美洲豹的粪便再到昆虫或腹足类生物等未知的中间宿主,之后再到秃猴的循环。”
听着依田的说明,不知为什么早苗觉得好像可以放心了。
“其实,秃猴最大的天敌与其说是美洲豹,还不如说是菱纹鹰。如果是这样的话,就能够解释巴西脑线虫为什么要让宿主听见‘天使的羽翼声’。对秃猴而言,菱纹鹰的翅膀声就等同于死亡,所以秃猴只要一听到这样的声音,应该就会出现立刻逃命的反射动作。巴西脑线虫之所以特地侵入秃猴的内耳,让宿主频繁地听见羽翼声,或许是想要削弱秃猴逃命的反射动作机制。”
“……另外还有什么原因可以解释巴西脑线虫不是靠蚊子传播的呢?”
“我想我之前也有说过,巴西脑线虫所形成的‘美杜莎的头’如果要像班氏丝状虫的幼虫被蚊子吸入的话,也稍微过大了一点。另外我也有请筑波灵长类中心以特殊显微镜观察‘美杜莎的头’在猴子血管里的活动情形。结果发现‘美杜莎的头’常常只有在血管直径过窄,几乎通不过去时,才会暂时分散重新组成适当的大小。这一点也几乎可以证明会形成‘美杜莎的头’是为了有效率地在宿主全身移动。”
虽然光凭想像就令人毛骨悚然,不过这必定称得上是喜讯。
“我认为秃猴感染巴西脑线虫已经有一段漫长的历史。因此,秃猴这边也出现了对抗进化,也许就是为了要清楚辨别感染个体,秃猴才会长得这么奇怪。只要感染到巴西脑线虫的话,头皮上就会出现白色的移行疹。如果头部毛发光秃秃的,再加上颜色是鲜红色的话,就可以一目了然了。”
早苗想起卡普蓝观察日志中曾描述秃猴群放逐遭感染个体的情节。
巴西脑线虫或许在极为繁盛的线虫同族中算是极为没落的一群也说不定。由于过于特殊化的结果,反而走入进化的死胡同里去。由于秃猴的对抗演化及个体数量减少,再加上人为开发造成秃猴的天敌如菱纹鹰或美洲豹等都数量锐减,巴西脑线虫应该已经被逼到几近绝种的地步了。至少在它们发现人类这种极具魅力的新宿主之前是如此的。
早苗想到蜷川教授说过灭亡的亚马逊古代文明也曾利用巴西脑线虫,巴西脑线虫与人类的关系是不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呢……?
“因为那两个和亚马逊探险另外如果猴子是被关在狭小的笼子里,运动量不够,又被喂食高卡洛里的食物,那么整个过程的阶段变化也会加速。”
被巴西脑线虫寄生的猴子,和琼安·卡普蓝的纪录几乎没什么不同。刚开始遭感染的猴子看起来比健康的猴子还有活力,它们以旺盛的食欲进食,还频频表现出对隔壁笼猴子的兴趣。比起食蟹猴和草原猴,松鼠猴所受到的影响似乎最为强烈。
“这是第一阶段。可能是由于A10神经受到刺激,猴子感觉舒畅,活动能力也跟着升高。”
画面暂时切换,之后再度出现在荧幕上的是刚刚那只松鼠猴。它的活动力还是很旺盛,不过却变得惶惶不安,进食方面,也表现出狼吞虎咽的暴食现象。只要在隔壁笼子里放进另一只松鼠猴,原先那只松鼠猴就会高声啼叫,激烈地拉扯或啃咬网子。
“在第二阶段中,畅快感亢进的程度似乎已经到了病态。关在隔壁笼子里的是雌猴,感染个体虽然不是在繁殖期,却还是会不断发出求爱讯号。”
松鼠猴的样子和她记忆中高梨的行为相互重叠,早苗不禁紧握住双手。
接下来画面上出现猴子头部的特写。那以头顶为中心,呈放射状延伸出去的弯曲白筋,是她数度目睹过的移行疹。像这样再度看到这些白筋,那不规则的弯曲方式让她想起肝硬化的蛛网状血管。
“移行疹大多会出现在第一阶段到第二阶段开头之间。不过出现的时期并不一定,其中也有个体完全没有出现移行疹。”
画面再度切换。接下来,松鼠猴的样子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它的动作变得不活泼,如同沉满于发呆及冥想的状态中一般。唯一不变的是它的食愁依旧旺盛,整只猴子和刚开始比起来似乎胖了不少。
“这是第三阶段。宿主已经过了幸福感的阶段,而陷入一种无感动状态(Apathy)。实验前,我本来以为这就是最后的阶段。”
“不是吗?”
“通常到这个阶段就会结束了。如果是在野生状态中,活动力降到这种程度,就算掠食者出现也不会想逃的话,不用多久就会被吃掉了。可是,如果感染个体都没有被吃掉,仍然存活着的话会怎么样呢?这个问题的解答很快就会出现在下一段的画面中。”
画面中出现了一幅奇异的景象。
“这就是第四阶段,也是最后的阶段。奇怪的是,实验中所使用的三种猴子虽然各处于不同的阶段中,但只要其中一只进入第四阶段的话,其他猴子就好像被牵着鼻子走一样,一一产生变化。”
早苗茫然地盯着画面,每只猴子都在原地文风不动。
“一进入这个阶段后,不管是哪一种猴子都几乎不会叫了。接下来的画面,对你来说冲击可能会过于激烈,是进入第四阶段的松鼠猴解剖情况。”
早苗掩住嘴巴,她的喉咙深处不断涌现出一股酸味。
接下来则是松鼠猴解剖后的体组织放大画面。此时,她终于明白卡普蓝手记中“Typhon”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字眼到底暗示着什么了。她的耳边响起了晶子的声音。
“本身也是崇蛇信仰的提风虽然最后被宙斯的雷电所歼灭,不过祂的身体却聚集了无数攒动着的毒蛇,模样相当奇怪。”
在她领悟到那张模糊照片中的袋状物体真面目的同时,谜团团也一一解开了。
“不要紧吧,你的脸色很难看。”
依田不知何时来到早苗身旁,他的手放在早苗的手臂上,流露出担心的神情。画面上再度出现数个奇异的物体,早苗闭上双眼。
“真对不起,这一段或许不应该让你看的。”
早苗摇摇头,并且勉强挤出声音:“不,现在我终于明白罗柏特·卡普蓝最后看到了什么,还有他为什么非得要和挚爱的妻子一起自焚而死。”
“是因为感染到了巴西脑线虫吧!”
“不,感染到的只有他的妻子而已,卡普蓝发现到他的妻子感染到了巴西脑线虫。于是他将感染的秃猴个体养在金属网里,免于天敌的掠食。结果他看到秃猴的下场后,就和他的妻子一起自焚自杀。目为他不想让他所爱的妻子最后面临相同的命运。”“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只要读他的手札就知道了,卡普蓝的文章中充满着赤裸裸的‘恐惧’。如果他也感染到巴西脑线虫的话,不管是面对什么样的状况,恐惧感应该都会立刻被消除才对。”
“……原来如此。”
依田关掉录影机。
早苗的胸口涌现一股热潮。从高梨开始,自己对于这些像机械人般被线虫操纵着陆纩步向死亡的人真的是太过无能为力了。只要一想到这,早苗就打心底钦佩临死都要维持身为人类的尊严,为了对妻子的爱坚持到底而宁愿选择一死的卡普蓝。
依田的手放到了早苗的肩膀上,这动作隐含着与他往常的粗鲁极不相衬的温柔。
“依田……”
被他拥入怀中时,早苗并没有特别感到惊讶。只是当她往上窥探着他淡褐色的双阵时,被那股简直像置身于高梨怀中的错觉吓了一跳。
她感到这一切都是如此自然,仿佛从许久之前开始自己的命运就已经如此注定似的。
依田以细长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早苗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第十六章 变貌
01
两个月过去了,目前都已是十月中旬,消失在会场中的蜷川教授及森助手至今依然杳然无踪。
“地球的孩子们”网站也在隔日便遭到删除。早苗之后曾试着以各种关键字搜寻,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查到任何线索。蜷川教授大概已经放弃用网际网络招募会员了,要不然至少也已经改变了活动模式。
她和依田平均每两天会碰一次面,但最后总是会以争论收场。
早苗认为以个人力量追查那两人的下落总有个极限,所以必须借助警方的力量才行,不过依田却持反对的意见。他认为蜷川教授及森助手的家人已经报请警方协寻,如果想促使警方进一步投注心力搜索的话,大概就必须向他们说明巴西脑线虫的事了。可以想见,警方必定会对早苗他们的说辞一笑置之。即使他们能够劝服警方到半信半疑的地步,结果还是必须透过卫生所、厚生省等单位,请教之前提过的“权威人士”的意见。至于这些“权威人士”会对警方下达怎么样的“谕旨”,不用想都知道。
既然如此,也只有捏造一些适当的借口,例如说他们被控诈欺之类的刑事案件等。不过这样做的话,即使警方成功发现两人藏身之处,但在讯问过后也会立刻发现这些都不是事实,所以也没理由拘留他们,而且早苗他们的谎言一旦被揭穿,立场也会变得相当不利。就算早苗他们日后再找到什么有力的证据,警方恐怕也不会再相信他们了吧!
最后一条路是透过福家,把报社一起拖下水。不过,如果只有福家个人那还另当别论,要这么一家大报社相信巴西脑线虫的事而鼎力相助,实在是不太可能。
所以这两个月可说是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去了,但是早苗却怎么样都无法抹去心头那股诡异的恐惧感。她就是认为自己正在虚掷珍贵的光阴。
当天在午间回诊时,这些事也一直盘旋在早苗的脑中。当她回到办公室时,外线的铃声响起。
“喂,请找北岛早苗医师。”她一接起电话,年轻女性的声音便如此说着。早苗似乎在哪听过这个声音,不过无法立刻想起来。
“我就是。”
“我……,我是滨口麻美,之前因为泷泽优子的事……”
“啊,对了,是你啊!”
早苗脑中清楚浮现在幕张见过的少女脸庞。预期心理使早苗的交感神经紧张了起来,心脏的鼓动也加快了速度。
“你是不是想起了关于她的什么事情来了呢?”
“嗯,不过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麻美的声音似乎因为后悔打电话来而变得越来越小声。
“不管什么事都可以。我很高兴你能打电话来,可以告诉我是什么事吗?”
“嗯,大概在今年春天的时候,优子有送过果酱给我。”
“果酱?”
“嗯,是蓝莓和樱桃果酱。她说是旅行买回来的礼物,不过她没说去了哪里,我也没有特地问她。”
“这样啊!”
“我有一次吃早餐时把果酱拿出来,发现瓶子背后贴着的标签上有注明产地。那时候我还想可能是优子和谁去那里玩了呢!我是刚刚才想起这件事情的。”
“是哪里呢?”
“我不是记得很清楚,只知道是在那须的某个地方。”
“那须……”
早苗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接上了线。赤松助教自杀的地方是在那须高原野生动物园里,她不认为赤松助教和泷泽优子是在偶然间同时造访那须的。
早苗在跟麻美道过谢后,便挂上电话,立刻查看她的通讯手册,接着按下了泷泽优子老家的电话号码。这是在确认优子的身份后所保留的电话号码,她当时根本没想到这个号码会在这时候派上用场。
接电话的是优子的母亲。只要一想到优子母亲的心理创伤应该还未平复,早苗的心头就一阵抽痛,不过她还是试着打听优子的笔记本或其他东西有没有留下什么电话号码。优子母亲似乎非常感激早苗之前曾帮忙确认她女儿的身份,所以立刻就去帮她查看女儿的遗物。
早苗原本心想如果是留在电子信箱的通讯录就比较麻烦了。然而很幸运地,她母亲找来的似乎是很平常的笔记本。早苗问优子的母亲,在通讯录里有没有028开头的栃木县电话号码。优子母亲说虽然找到了一个,不过姓名栏的地方是空白的。早苗于是抄下了那个电话号码。
她接着马上拨了刚刚那个电话号码,结果无人应答。
她稍微等了一下,又再打了三次,还是相同的结果。虽然电话铃声有响,却没有任何人来接。
早苗沉思了一会儿,接着打给依田。依田沉默地听完早苗的说明后,嘴里吐出出乎她意料之外的话,他邀早苗周末外出兜兜风。
02
见到来接她的蓝色汽车时,早苗脸上泛起了微笑。这辆车与最近流行的国产车系风格不同,模样像是方正的镀锡铁皮玩具一般,特别是那全平面的前车窗稍稍勾起了早苗的怀旧感。
“请。”
依田伸手打开前座车门,由于车门是在左方,所以早苗绕过车头从另一边上车。依田接过早苗的旅行袋,虽然后方座椅已经摺叠起来空出了置物空间,不过几乎已经被无数的瓦楞纸箱给堆满了。依田随手将旅行袋放在纸箱上。
早苗坐进车内,繋上安全带后,车子便上路了。可能跟驾驶的技术也有关系吧,车子走得相当平稳顺畅。虽然,还是会有引擎发出的小小噪音,与悬吊系统优良的国产车比起来,传到座位的震动也不小,不过很奇妙的是,乘坐起来的感觉却不坏。
“这是什么车呀?”
“Fiat Panda 4X4,这还是第一次载你呢!”
“4X4是?”
“四个车轮,四轮传动的意思。”
虽然她想车轮除了四个之外还会有几个,不过并没有特别针对这一点发问。
“喔,小虽小还是四轮传动的呀!”
“这车的传动装置是奥地利的史泰尔(Steyr-Daimler-Puch)公司制造的喔!”
依田很自豪地说着,当然早苗也搞不懂这些东西。
“这好可爱喔!”
“嗯,再怎么说这也是乔治亚罗(Giet to.Giugiaro)的设计嘛!”
“这个人很有名吗?”
“你没听过?他是意大利很具代表性的汽车设计大师,但说到他设计的车子,像VWGOLF或PIAZZA都是。”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依田热情地不断述说乔治亚罗的丰功伟业,和Fiat Panda的优越性能。期间,早苗只会适时回个话,此外都只静静地听而已。
依田自己也明白他只是在转移焦点,他根本不敢去想他们在目的地将会面对什么样的情况。不过,他就是怕讨论到这个话题Fiat Panda没有遇到塞车,顺畅地从练马交流道上到东京外环快速道路,之后又从川口连接口进入东北快速道路。车子平稳地朝目的地迈进。早苗看看手表,早上九点三十分。从浦和交流道到那须交流道距离约150km,如果以超速照相机的合格速度行驶,大概要一个半小时才能到。即使把下那须交流道之后的时间也算在内,中午之前应该可以抵达目的地。
“……你已经知道在哪里了吗?”在依田说明完Fiat Panda悬挂系统的特性时,早苗问着。
两人之间出现霎时的沉默。依田在携带式烟灰缸中拈熄香烟后,从嘴里吐出一口烟。风从半开的车窗灌进来,同时也吹散了这阵白烟。
“住址已经确认过了。我请在晚报刊登广告的业者,查了一下你问到的电话号码,结果发现那里好像是一间出租别墅的电话,所以我就假装是顾客到房屋公司去问,结果对方在闲聊时什么都说了。”
“出租别墅。”
“嗯。不过,好像因为地点说近不近,说远又不远,所以不太受欢迎。后来房屋公司只好把脑子动到大学团体集训或企业新人研习这些需求上,把房子改装成研习屋。听说之前有一阵子,这样的需求还蛮高的。可是据他们说那栋房子的出租状况还是不好,直到今年五月才接到一笔半年租约的生意。对方开出的条件是可以容纳三、四十人集体合宿,设有集会的大会场,并且不会妨碍冥想的安静场所。负责的业务说当时有想到可能是宗教或人格改造之类的团体,不过一旦承租对方就是他们的顾客了。特别是在这种不景气的时代里,也不能挑选顾客。听说对方签了约,而且汇入一年份的租金作为订金后,似乎不愿意被干涉太多,后来就再也没联络过房屋公司了。”
“好像真的很难联络上耶,我打电话去的时候,也都没有人接电话。”
“嗯。”
“他们是不是假装不在呀?还是……”
“现在在这猜东猜西的也没用,去看看就知道了。”
依田重新点燃一根烟,他似乎是怕有烟味留下,所以马上拉下横杆,开启车子的帆布顶棚。此时,秋阳随即洒入车内,一阵阵的风也发出极具韵律的声响。
早苗像得救似地松了一口气。光听着这呼啸的风声,身心就仿佛被洗涤干净了一般。她想起了“秋风萧飒”这句话,秋风发出了它特有的声响……。
她又重新拾回观赏周遭景色的闲情逸致。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下的话,也许算得上是一趟快乐的兜风之旅。她也开始慢慢喜欢起Fiat Panda这种车了。
但是,只要她稍微一转头,堆积在后座的物品就立即映入眼帘,让她不得不忆起等在前方的事物。
“你的行李里面装些什么?”依田看见早苗的视线,如此问着。
“大概就是些能进行初步诊疗的器材。另外,我还从医院拿了些专治线虫病的药,像是Thiabend azole或Mebend azoles类的……”
“这样啊!”
依田虽然没有发表任何感想,早苗却明白他在想什么。不管带什么药来,主要用处都只是求心安的吧!根本没有什么驱虫药能够将聚集在脑干深处的巴西脑线虫赶尽杀绝。
“依田,你那一大包行李是什么?”
“啊,我想可能派得上用场。主要是些可以消毒土壤的杀线虫剂,或是有机盐素之类的杀虫剂,是我到农学部的附设农场那弄来的。”
“……原来。”
之后,两人的对话就这么中断了好一阵子。
早苗开始觉得,今天如果邀福家一起来的话,心里面可能会更为踏实。虽然有点狭窄,不过他可以坐在后面的纸箱上。早苗想像着那副情景,嘴角便不自觉地松弛了下来。
但是,依田强烈反对求助于福家。他认为如果要对新闻记者坦承所有秘密,就必须要有将一切公诸于世的决心。在如今混沌未明的阶段中,也只有秘密调查这条路可走了。结果,早苗也不得不同意依田的看法。
依田就像在聊天似的,以轻松的语气说:“我之前不是说过,我老婆死在一场意外中?”
“嗯。”
“其实她就像是被我杀的一样。”
早苗被这突兀的句子吓了一跳。虽然她觉得也许把话题岔到比较不敏感的事情上比较好,可是根据她在安宁病房中的工作经验,早苗还是决定听他把话说完。
早苗沉默地等他开口。依田过了一会儿才像崩溃的堤防般开始滔滔不绝地说着话。“事情发生在五年前。我因为晚婚,那时候是新婚头一年而已。我老婆当时怀有八个月的身孕,有天晚上说想出去兜风散心。我们结婚前也常晚上开车出去兜风。”
依田抿起嘴,他似乎是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望向自己握着方向盘的双手。
“……我才刚感到一股不祥的预兆时,前面就有什么东西突然高速撞过来。当我察觉到那是辆没开头灯、逆向行驶的轿车时,反应时间只剩下零点几秒而已。我紧急把方向盘打向左边,千钧一发地闪过了那台车。可是我们开的车却冲上人行道,撞上了电线杆。我奇迹似地没受半点伤,可是我老婆坐在我隔壁,却当场死亡。当然,小孩也没活下来。”
“太不幸了……”
“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那个肇祸驾驶是什么人物,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对方只是超速而已,现场连任何一片烤漆还是煞车痕都没有。我也因为当时一片混乱,只记得是辆白色的轿车,其他什么特征都想不起来。结果,这件事只单纯被当作是我驾驶分心或打瞌睡所造成的个人过失意外。不论我再怎么向警方和保险公司强调有辆逆向行驶的车子,他们都认为那只是我为了规避责任编出来的谎话而已。”
早苗想不出任何安慰的话语。
“我现在还会梦见当时的情景。我在梦里还是紧急把方向盘向左打,对方则安稳地离去。而这次,我抱着我那动也不动的老婆,咬牙切齿地想——下次我一定不会再闪开来,就和你正面撞撞看。”
话说完后,依田紧闭上嘴。他两手紧紧握住方向盘,并以骇人的眼神持续凝视着前方。他的侧脸僵硬,似乎拒绝任何安慰似的。
早苗放弃尝试与他交谈,沉默于是再度降临,耳边只传来四处飘荡的风声而已。
她终于明白是什么原因让依田的心笼罩在黑暗的阴影之中。从他平日粗鲁、强硬的态度,根本看不出他曾有如此痛苦的过往。他也许是凭借着强烈的意志力才能自律至今的吧!但是,即使他以若无其事的面孔掩饰外表,内心的伤痕至今依然尚未痊愈,而且不断地淌血。
早苗心想一定要做些什么来拯救他才行,至少,或许能够帮助他减轻痛苦。即使不可能完全忘记过去,至少也要慢慢地向前看,将生活重心寄托于未来的日子。如果她能够做些什么的话……。
她不久前就注意到依田似乎有心事。他本来就不像是会坦率道出本身想法的那种人,不论他做什么,大概都会被这段痛苦的回忆牵绊着吧!即使意外发生至今已过了五年,依田似乎还会因为只有自己获得幸福而感到罪恶感。
然而他和早苗相识才没多久,就愿意全盘托出一切,这点让她暗自高兴。
问题在于,他为什么会想在此时说出这段往事呢!
也许依田是怕现在不先说的话,以后可能就再也没机会了吧!
因为在他们现在要去的地方,有个等着他们的东西。
从那须交流道下了东北快速道路后,Fiat Panda在那须的街道中继续向北行驶。走了一阵子后,车子便右转。
“啊,停一下!”
听到早苗的叫声,依田反射性地踩煞车。Fiat Panda的煞车功能似乎好得过头了,车子在路边停下时,整个人仿佛都快往前摔出去一般。
“怎么了?”
早苗指向写着“天使的荆冠美术馆”的看板。
“赤松助教去的……?”
“嗯,一定是这样的。我之前一直觉得很奇怪,如果赤松助教是直接到那须高原野生动物园的话,为什么会发现这个美术馆。原来赤松助教是在经过这条路,想前往研习屋的途中,偶然间看到这个看板。然后被‘天使’这个词所吸引,顺路过去看看的。”
“原来如此。……这样的话,那就不会错了。”
依田一踩下油门,Fiat Panda便倏地急速奔驰。一栋栋别墅点缀于高原秋色弥漫的群树之间,他们开着车高速穿梭其中。中途由于驶进了一条狭窄的道路,路面状况忽然转坏,与方才相较之下,行程变得颠簸不已,不过他们已经没有那份闲情再去注意乘坐的舒适度了。
早苗悄悄窥视依田,她明白他之所以会猛踩油门,是因为心底正面临天人交战,不加速前进的话怕自己会萌生胆怯之心。早苗也意识到心中的那份恐惧正在逐渐膨胀。
当他们转过一个大弯道,来到一个树木较为稀疏之处时,Fiat Panda忽然减速,并缓缓地停了下来。
“大概就是那里了。”依田指着在白桦树林另一侧的建筑物,喃喃低语。
早苗凝视着那栋房子。那栋灰泥外墙的两层建筑物看来平凡无奇,只有正面崁入白墙中的原木比较显眼而已。从外表看来,那只是普通的休闲疗养设施而已。
四周一片死寂。这附近不但没有其他的别墅,也和车辆往来频繁的道路相隔一段距离。不论如何竖耳倾听,建筑物本身都完全没有发出半点儿声响。
两人有一阵子就这么监视着那栋建筑物,后来依田再度发动车子。
“怎么办?”
“像这样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先把车子开到前面去再说。”
早苗压抑住想拔腿就逃的情绪,紧握住双手。
依田将Fiat Panda在建筑物的正前方。他让引擎空转着,并打开车门望向早苗。
“你在车子里等。”
“不,我也要一起去,”
依田原本还想说些什么,不过当他看见早苗的神情后,便默默地关掉引擎。
建筑物正门口挂着一块木牌,其上仅轻描淡写地写着“那须高原研习屋”几个字。依田确认过信箱上的地址无误后,便按下门铃,可是,并没有任何回应。由于正面玄关处没有上锁,于是依田打开厚重的原木门扉,向里头叫了声“有人在吗”。
果然还是没有回应。不过早苗却直觉这里并不是没人在,她感到似乎有很多人不知道躲在哪屏气凝神地窥探着他们两人。
他们等了一会儿之后,依田便穿着鞋走进屋内,早苗虽然有点不习惯,却还是照着做。如果脱下鞋子的话,柔软的脚底可能会有受伤的危险,而且如果有个万一的话,穿着鞋要逃也比较快。
玄关正对着一面墙,左右连接着两条走廊。有标示牌写着,往右是餐厅,往左是大澡堂,两人决定先到餐厅看看。两人所到之处虽然有餐厅、厨房设备,以及放置着电视和沙发的休憩室,却没有半个人影。
早苗眺望整个餐厅。这里也不是说特别凌乱,不过就是几张椅子被拖了出来,桌上还放置着杯子。然而,这样的杂乱感却笼罩在一股奇异的氛围中。烟灰缸边缘还放着一截已经熄灭的香烟,看来像是刚抽了两三口而已。
“你不觉得这里好像不久前还有人生活,不过那些人却忽然消失了一样?”
“嗯,简直和那艘幽灵船The Marie Celeste没两样。”
早苗打开厨房的门。一股仿佛在夏天中开启装满垃圾的垃圾桶恶臭,瞬间扑鼻而来。他们立刻明白恶臭的源头为何。大量未清洗的碗盘就这么堆在洗碗槽中,上面吃剩的菜饭都已经腐败了。
“这里真是杯盘狼借啊!”
依田也皱起了鼻子。
“就算住在这里的人真的都失踪了,看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看这种情形,应该至少过了两三个礼拜了吧!”
依田指着覆盖在盘子上,那一大块不该在这种季节出现的霉菌。
“怎么办呢?”
“我们去二楼看看。”
两人爬上阶梯。虽然早苗胸口的骚乱较方才更为强烈,不过拉开日式拉门一看,才明白里头什么都没有。如同大宴会场般铺设着榻榻米的室内角落,虽然遗留着许多行李,可是却没有看到任何人的踪影。他们查看了其中几件行李,却只发现换洗衣物、化妆品、MDPlayer、钱包、文库本等物品。
“已经够了,我们打电话给警察吧!”早苗看着依田的脸说着。她感到整个建筑物中充满着令人窒息的气氛,一心只想尽速离开此地,她觉得自己再也受不了了。
“真奇怪……”依田不知道有没有在听早苗说话,淡然地说着。
“奇怪?再怎么看这都已经算得上是异常诡异的情况了吧!”
“不,不是这个……我们是不是都没有看到拖鞋?”
“拖鞋?”
“平常在这种地方都要穿拖鞋吧!玄关那里虽然有好几个拖鞋架,不过上面只摆着两三双拖鞋而已。如果这里的人全部集体失踪的话,也是穿着拖鞋消失的。”
听他这么一说,的确是很奇怪。可是如果要详加解释的话,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他们是还在这栋建筑物的某个地方……?”
“总之,我们先到一楼去看看还没查过的地方。”
他们步下阶梯,经过玄关前,这次往大澡堂的方向走去。大澡堂入口位于走廊左侧,再往前走似乎是车库。
依田打开通往脱衣处的拉门。
早苗倒抽了一口气。
有许多拖鞋凌乱不堪地被丢在那里,看起来大概有三四十双吧!不论这里的澡堂有多大,所有人一起进去也太不自然了,而且这些拖鞋的摆放方式也太过杂乱无章了。就算是幼稚园的小朋友也不会把拖鞋丢成这副德性。
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照理说应该有这么多人在的大澡堂,却一片寂静没有半点声响。
此时,早苗的鼻孔敏感地嗅出了一股异味。这味道和充斥于厨房中的那种厨余腐败臭味不一样,这是她在医院中常接触到的人类排泄物臭味。
依田将拉门就这么开着当作退路,并且踏上脱衣处,早苗也跟在他身后。他们一边注意着大澡堂的方向,一边查看置衣篮。虽然里头有好几件脱下来的衣服,不过数量根本无法和拖鞋数量相提并论,难道大多数的人都是穿着衣服进入大澡堂的吗?依田静静地指向大澡堂的玻璃门。
早苗吃惊地呆立在原地。
大澡堂由于从窗户射入许多阳光,因此比脱衣处明亮得多,透过雾面玻璃还能看见其中模糊的人影。
有个人就在玻璃门附近,看来似乎是坐在澡堂冲澡处的瓷砖地板上。另外还可以看见更里侧的浴槽周围,似乎有人影围成一圈坐着。不过,其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影有丝毫的动作。
依田缓缓地走过去,并将手放在大澡堂的玻璃门上。早苗完全没办法移动自己的身子,她双手紧紧握拳,连指甲都戳入了掌心。
玻璃门才刚拉开就斜向一边,轨道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卡到了。就在此时,一阵强烈的恶臭从其中窜出。依田刹那间虽然萌生退意,不过他再度以两手抓住玻璃门,猛然将其整个拉开。
那个东西就在四、五公尺之外的地方,面朝这边坐着。
因为那东西身上穿着无袖运动衫和运动短裤,所以勉强可以判断出这东西之前曾是人类。
这是……什么,骗人的,……怎么……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早苗喘息着。
这人的头部直径比普通人大上好几倍,几十根白色垄状的突起物纵横交错其上,毫无血色的皮肤仿佛快要被撑破了一般。那些隆起物显然具备骨骼的特征,让人联想到热带植物板根的薄骨,直接从头盖骨中长出来。如果没有这些骨骼的话,这些软趴趴的肥大组织可能会崩溃吧!
由于头部整个膨胀起来,造成双眼极度往颜面中心靠拢。不仅如此,那两只眼睛几乎被四周挤压过来的柔软组织所淹没,看起来只像是两个幽暗的蛀孔而已。原本应该长着鼻子的地方也只剩下气孔之类的东西。另外,看来似乎是嘴巴的皲裂处,也几乎完全消失不见了。
他的胸部犹如一个膨胀的巨大灯笼,穿在上半身的无袖运动衫已经被撑裂。透过薄薄覆盖于其上的皮肤,能够看见细如网眼般分枝生长的怪异肋骨。
涨大如气球般的腹部使运动短裤卷了起来,几乎像是快被脱下一般。他的股间覆盖着无数疣状的小突起物,完全不见任何类似性器的器官。
此外就像是废弃物般被丢在一边的四肢,其上别说是脂肪或肌肉了,就连骨骼都似乎已经完全消失,萎缩地像条绳子,最前端还可以看见附着黑色指甲的指头..遗骸。
早苗察觉到自己正发出凄厉的尖叫声。不过她无论如何都停不下来,她被那股赤裸裸的恐惧感击倒,不停地尖叫。
03
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正紧抓住依田的胸口颤抖着。
“平静下来了吗?”
她连要以点头来回答依田的问话,都感到相当费力。
“很遗憾,我们来迟了……他们已经进入第四阶段了。”依田轻声说着。
早苗想起在灵长类中心所拍摄的录影带画面。那些曾是食蟹猴、草原猴,和松鼠猴的袋状物体。
早苗越过依田的肩膀,望向大澡堂内部。
方才那个人身后的众人身影,映入她的眼帘。大多数人都集中在浴槽四周,其中有些人面朝入口处。
只消一眼,她便明白所有人都已经产生奇形怪状的变形现象。这里的光景和卡普蓝手札中所夹放的那张照片极为酷似,就是那些排列在沼泽旁,变形成袋状的秃猴……。
如同噩梦般的超现实感如海浪般席卷而来。她的视线模糊了起来,她甚至搞不太清楚自己身在何方,以及自己在这里做什么?
早苗再度凝视着大澡堂,之后缓缓地挣脱依田的怀抱,走到脱衣处的角落,跪在洗手台前。
她激烈地开始呕吐,她的胃袋好像被什么东西提起来似的痛苦万分。但是如果能够让她的脑袋一片空白的话,不论什么样的痛苦她都欣然接受,早苗弯着身子持续呕吐。
等到可以吐的东西都吐完了,横膈膜的痉挛终于缓和之后,早苗转过身去。
虽然理智告诉她不可能,不过她就是没办法抹去那种本能的恐惧,害怕那些变身成异类的人会从大澡堂中飞身而出攻击她。
“你不要紧吧?”
依田把手放到早苗肩上,连这样的触感都能让她整个人心头一惊地几乎跳起来。
“你不用担心,他们都已经死了”
依田似乎能够看出早苗的恐惧。
“这些人到底是怎么了?”
“第四阶段……也就是说,产在感染者身体中的虫卵孵化,孵化的线虫成长后又再度产卵,接着又孵化。这些线虫掏空宿主的整个身体,并尽可能地增加个体数量。”
早苗身子直打哆嗦。
“正常情况下,寄生虫是不会在宿主体内无限增殖的。”
“其实也有很多例外,像是旋毛虫、颚口虫、裂头增生虫……”
“可是那些变形的身体呢?人体怎么会变成那种样子呢?”
“这恐怕是巴西脑线虫干扰宿主DNA所产生的结果。”
“你是说它们能够操纵基因?”
早苗感到背脊发凉。那么在身体变形成如此怪异模样的过程之中,他们都还活着罗!
“巴西脑线虫最先是操纵脑部,再来就操纵基因,是种终极的寄生生物。它们应该是以脂肪或肌肉作为食物,一边繁殖,一边改造宿主身体的吧!它们扩充身体容量,建构出增殖所需的空间,并且在榨光养分后就分解像手脚这种不需要的器官。”
依田的表情转为严峻。
“和群居在苹果里的线虫一样,人类的肉体对它们而言只是住所兼粮仓罢了。那个男人的身体应该也已经几乎被吃空,内部都已经被线虫占领了吧!推算起来,线虫至少占他体重的一半以上。”
这样到底可以换算成几只线虫呢?几亿,几百亿,又或者是以兆为计算单位呢?“那些肋骨也是为了支撑因线虫而膨胀的组织,才会变成那种笼子的形状。就如同Dawkins所说的,基因设计是相当精密灵巧的。基因不只设计出生物的肉体,也会设计出周边环境。为此,DNA已经写入了必要的所有指令……等等。对了,设计图,就是为了这些设计图才会需要这么多的资讯量,”
“什么意思?”
“我是指巴西脑线虫的染色体组。我一直都觉得奇怪为什么它们会需要这么这么大又长的染色体组,现在仔细想想这根本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蜜蜂的基因里不只是蜂体组织,还写入了六角形蜂巢的相关资讯。和这个道理一样,巴西脑线虫的基因里也包含了如何改装宿主身体的设计图。”
在和人类相差一大截的线虫DNA里写入任意让人体变形的资讯……。只要这么一想,一股强烈的厌恶感便随之沸腾。
早苗再次看着大澡堂,那里是被恶魔附身的人类坟场。
“总之,我先确认一下有没有生还者。……唉,虽然这样的可能性简直是微乎其微。”
早苗抬起因为呕吐仍然湿润的双眼说:“我也来诊断看看。”
“可是你……。”
“不要紧的,我之前不知道已经看过多少人死在我面前了。”
依田依旧显露出担心的神情,不过早苗却缓缓站起身来。当她再度踏入大澡堂时,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双脚也随之僵硬。只是凭着那股使命感,她拼命地压抑想要落荒而逃的情绪。
“地球的孩子们”的会员都维持着像不倒翁的姿势,坐在瓷砖地板上。似乎是因为膨胀的组织下垂后重心变低,才使得身体保持稳定。
靠近一看之下,才发现其中多数人的身体已经变形成更为奇异的样子。他们的身体上到处都长着异样的突起物,就像是奇幻风格的前卫艺术作品上所使用的石、铁、木质等素材一般。如果变异是因为基因受到操控的话,那么在人体细胞死亡的同时变形也会随之停止。所以,这些人必定活得比之前的那个男子还要久。
早苗悠长且颤抖地吐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的神经已经开始麻痹了。第二个人头上的白色隆起物和先前那个人没两样,不过除此之外,颈部到腹部还有细长的突出物密密麻麻地丛生着。这些突出物前端都呈圆形,看起来就像是巨大蜗牛的眼睛一般。
早苗谨慎小心地避开那些突出物,在颈动脉附近进行触诊,她的指尖不听使唤地颤抖着。如同他们先前的预测,她感觉不到任何体温或脉搏。
“这个人已经死了。”
早苗反而因此松了一口气。在这种情况下,死亡对当事者而言才是一种幸福吧!
“这个也是。”
依田也摇摇头。
“不过,这个……真是太惨了,是不是因为DNA操控出了什么差错呀……?”
早苗望向坐在依田面前的那具死尸。巨大的身体各处,杂乱无章地长着如细枯枝般的下垂物体,仔细观察才发现那些全都是和婴儿手臂一般大的人手。所有的手都已经像木乃伊一般地萎缩,看起来可能有二十只以上。
早苗移开视线,她怎么样都无法阻止自己的牙齿喀哒喀哒地发出声响。她只想尽速逃离这个地方,如今早苗最深刻的心愿唯此而已。
但是,自己的工作还没有结束。早苗咬紧牙根,继续一个接着一个进行触诊。下一个诊断的人,由其剩余头发的长度看来应该是个女性。不过她的头皮秃得很厉害,黑发密度已经变得相当稀疏,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巨大毛虫的头部。
长在她身上的突出物比前一具遗体还要繁盛,让早苗联想起海葵的触手。
那些一根约有二十公分长的突出物从皮肤长出来,由细到宽的外形状似铃铛,底端在即将变宽之处收尾。长在突出物最前端的圆形物体有些甚至达直径一公分。
早苗原本想对这些突出物进行触诊,不过她却中途将手缩了回来。虽然没什么特别的根据,然而她下意识地收到警讯,直觉只有这些突出物是绝对碰不得的。
她看了看这个女性接触到瓷砖的身体部位,确认遗体已经出现尸斑。以这样的遗体大概无法判定出正确的死亡日期,不过她猜测这个女性可能在一天前就已经死亡了。
大澡堂中总共约有四十三人,其中有三十人是以相同的间隔排列在浴槽四周。
其中有几个人的遗体根本就不需要确认生死,从其部分身体摊在浴槽中的情况看来,这些人早已气绝身亡多时了。这些遗体与昆虫或蛇脱去的老皮极为类似,虽然还保有人类的形状,但是除了转为褐色的皮肤外,几乎什么都不剩。
早苗望向浴槽那成堆的死骸,不禁热泪盈眶。这些为求心灵平静而加入研习会的人们,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其中一人的身影让她吓了一跳。
“这个人……是蜷川教授!”依田回过头来。
“你确定吗?”
“嗯……”
已经没有再多做解释的必要了。借着窗户透射进来的阳光,能够看透与肉完全分离的的颜面皮肤。这张皮完美地呈现出蜷川教授的遗容。
内部被掏空的蜷川,看起来仿佛还挂着一抹浅浅的笑容似的。
教授身旁果不其然还倒卧着一具仅剩下部分骨骼及皮肤的遗体。这具尸体的头部好像被什么由内而外冲破似的,脸部只留下被撑破的皮肤残骸及部分白骨。
不过早苗直觉这就是森助手。因为从白骨看来,这人的牙齿明显有咬合不正的问题。在角度的咬合不正分类中,这种情况称为第二级之一类,特征相当明显。也就是下颚出现离心咬合的问题,严重超出上排前齿。早苗想起“Memento”的森先生因为咬合不正,说话时带有独特鼻音的腔调。
在他们持续进行验尸工作时,额头冒出了汗珠。虽然现在已经无暇注意这样的小事,不过整个大澡堂都笼罩在一股湿气当中,犹如一座热带丛林。更有甚者,满地的排泄物更发出阵阵恶臭,依田呻吟出声。
“这种臭味真是受不了。要不要打开窗户?”
看见依田想走近窗户,早苗慌张地加以制止。
“不行啦!如果臭味传到外头去的话,可能会被其他人发现的。”
“这附近根本没有别人在,”
“即使是这样,现在还是不要冒险比较好。要不然我们用水把这儿冲洗一下好不好?另外,再把浴槽的塞子拔掉。”
“不行,这绝对不行。”依田以严肃的脸色反对。“你仔细看看浴槽里的水。”
早苗望了依田所指的水面一眼。那里的水就像是洗米水一般,稍呈白浊色。
“这就是那些家伙最后的战术。秃猴会聚集到沼泽边,这些人会集合到浴槽边都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就像是从遇难的破船逃生一样,这样的举动都是为了方便让巴西脑线虫咬破宿主的身体逃到水里去。浴槽里的水会变成这种颜色,是因为从遗体逃出的无数线虫在里面游动的关系。恐怕那些线虫都还活着。”
“怎么可能……”
“所以我们不可以把这些水就这样流到外头去。当然,我不认为巴西脑线虫能这么简单就适应日本的自然环境,而且找到适当的宿主。线虫本身是很脆弱的,其中大部分应该是没办法存活下来的。不过如果是这么庞大的数量,就不能保证所有的线虫都会死得一只也不剩。”
“那……那,要快点把这些线虫杀死才行。”
早苗霎时被一股恐慌攫住!
“啊,对了。”
依田思考了一会儿。
“我们先暂停确认这些人的死活,应该要先防止感染扩大才对,你也来帮忙。”
一步出如奇异温室般的大澡堂,早苗不由得小跑步了起来。等到她终于跨出这栋可憎的建筑物时,她就像是从深海浮上水面的潜水者般地深呼吸。
一派恬静的秋阳看来分外耀眼,Fiat Panda的引擎盖上还有几片从树上洒落的枫叶。之前所见的地狱景象就像不曾存在过似的。
“我们分头把这些送进去。现在还不能确定所有人都死了,所以遗体方面就先搁着,我们先消毒浴槽里的水。”
依田从Fiat Panda的置物空间搬出大量的瓦楞纸箱。
放在上头的早苗行李应声跌落到了地面上,不过依田连看都不看一眼就继续工作,早苗也没有特别去捡。因为那些用于治疗患者的药剂,现在连求心安的功能都已经丧失了。
纸箱上以奇异笔写着“Metam”、“Dazomet”、“D-D”等字样。
“因为线虫和昆虫连基本的生理构造都不一样,所以我想一般的杀虫剂可能没有用。这些全都是注入土壤后再点火熏的杀线虫药剂,不过我想在这种情况下,还不如带些有机盐素系列的农药可能还比较有效。”
两人往返车子和大澡堂两趟后,把六个纸箱都搬进了屋里。依田把各种杀线虫药剂都投进浴槽中,液体药剂就从浴槽为起点均匀地洒在地面上,颗粒药剂也尽可能毫无遗漏地洒满各个角落。大量的杀线虫药剂迅速溶于水中,并且扩散开来。
“这样一来,水里的线虫全都死光了吗?”
早苗凝视着水面。虽然水看起来变得比刚才更为混浊,可是单凭肉眼并不能够判断这场大杀戮到底完全成功了没有。
“应该吧!不过我们还是慎重一点,再等一会再把水流掉。”
早苗感到仿佛为高梨他们报了一箭之仇一般,心底暗暗升起一股满足感。这股情绪伴随着她对巴西脑线虫的生理性厌恶,而逐渐加温。
她想把这些恶魔杀得一只不剩。
“不全杀掉不行……!”
“什么?”
“快,快点把它们全都杀光,这里所有的线虫都要杀光才行!”
依田震惊地望着早苗。
“不快点的话,不这样的话,还会有牺牲者……”
“不要紧的,冷静下来。”
依田使劲抓住她的手臂,早苗这才回过神来。
“……遗体里的线虫要怎么办?”
“我们现在什么也不能做,总之先确认是不是所有人都死了以后再通知警方吧!到时为了避免线虫跑到外面去,还要用塑胶罩什么的全都包起来比较好。”
早苗点点头。她为自己歇斯底里的行为感到羞愧。
此时,她忽然感到背后有什么动静。
早苗惊讶地回过头去,却发现什么人都没有。当她开始认为这只是错觉时,她注意到有个人就坐在她脚边附近。这个人的年龄、性别已无从判断,由于皮肤上覆盖着一层粉状物,所以看起来像具雕像。不过肉体的变形程度在人群中还不算太严重。
当早苗进一步仔细观察之下,竟察觉这个人的胸部正微微上下起伏着。
早苗一瞬间像被冻结般地动也不能动,接着她慢慢地蹲下身来,伸出右手触诊。虽然她的手就像是疟疾患者一样激烈颤抖着,然而眼前的情景看来仿佛是其他不知名的世界中所发生的事物一般,是那么地不真实。
依田似乎也注意到早苗的神情有异。
“……还活着。”
“咦?”
“这个人还活着呀!”早苗叫着。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依田大步走来,检查这个人的呼吸及脉搏。
“是真的……,真是不敢相信。”
他们赶忙检视在这附近的人,这才知道还有几个人一息尚存。
“为什么变成这副模样,还可以活下来呢?”早苗茫然地低喃。她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在知道病人还活着后,却反而产生如此绝望的情绪。
“灵长类中心的实验发现,大部分的巴西脑线虫都会进入休眠状态,可能是为了要抑制能量的消耗吧!另外,从猴子能长时间存活这一点看来,巴西脑线虫为了避免宿主饿死,可能在分解体组织攫取能量之外,也会释放出部分能量给宿主。”
依田似乎想要掩饰本身的恐惧似的,开始以急促的语调说起话来。
最后,确定还活着的人有七个以上。其中有三人似乎甚至还有意识,另外有一个人好像连视力都还在。当早苗在那人的眼前左右移动手指时,在几乎阖上的双眼中,那对眼珠子还会缓缓地跟着移动。
“听得到吗?知道我在叫你吗?”早苗拼命地呼唤着。
这个人的整个颜面都覆盖着如虫瘤般的突起物。对方好像的确意识得到早苗的存在,只是无法出声,全身也无法动弹。
“好了,这是没用的。”
依田抓住早苗的肩膀,把她往后拉。
“他们现在根本就不能说话。连猴子一旦进入第四阶段后,就没有一只发得出声音了,因为声带的养分也都被榨光,萎缩干枯了。”
“……可是就算不能出声,仍然可以用其他方式表达意思呀!”
“知道他们想说什么以后,你打算怎么办呢?你能救他们吗?”
“我是没办法,不过……”
“到了这种地步,如果要唤回他们之前身为人的意识反而更残酷吧!”
“之前身而为人的意识?他们现在都还是人呀!”
早苗以锐利的眼神望着依田的脸庞。然而她却在那读出某种冷酷果断的神情,使她不由得心头一惊。
“依田,你打算把这些人怎么样?……该不会是……”
此时,旁边传来像是虫子翅膀所发出的声音。
“小美登里……”
早苗整个人被吓得简直就快跳了起来。
她维持着跃姿,战战兢兢地朝声音来源看去。在那里的是他们刚刚确定还存活着的其中一人,据推测应该是个年轻男性。
由于他的头部肿胀得相当严重,看起来就像是戴着一个奇形怪状的人偶头套。他的脸上还戴着一副粉红色镜片的太阳眼镜,仔细一看才发现镜架已经插进了太阳穴附近的部位。由于皮肤直接黏在镜架上,所以看起来就像是在白骨的隆起间长着一副太阳眼镜似的。他的嘴巴似乎无法活动,不过在那还留着道类似龟裂的缝隙。
“你回来了呀?”那是种像是玻璃纸受到震动,混杂着无数倍杂音的奇妙声响。“他可能是震动已经薄如纸张的声带来发声的吧!”依田嘟囔着。“现在还能够出声说话已经几乎算得上是奇迹了。”
早苗蹲到青年面前:“知道我在和你说话吗?听得见吗?”
“……我,都变成这副德性了呀!”青年的咽喉附近响起声音。他好像把早苗误认为是什么人了,“小美登里”是他的女朋友吧!
早苗看着青年的眼睛。那双眼睛反射着大澡堂的窗户所透进来的阳光,闪闪发亮。她想起在依田实验室里看到的那些兔子。完全丧失外界识别能力,仅仅反射着灯光,闪闪发亮的眼睛。
然而她能感觉到,青年的眼中还保有清晰的意识。那双眼睛深深地传达出无限的后悔与绝望。由于巴西脑线虫所带来的快感取代了恐惧,所以就算到了这步田地,青年连想彻底发狂这条最后的退路都被刹夺了。
人类到了如此凄惨的境地中,还应该继续存活下去吗?
“该怎么办才好?”早苗走投无路地说着。
依田接着平静地说:“结束他们的痛苦吧!”
“怎么可以。”早苗倒抽了一口气。
“这种事我做不到!”
“那要怎么办呢?就这样去通报警方吗?没错,这样一来我们就没罪了。不过这些人要怎么办?就算是被送到医院去也不可能治得好呀!”
“可是,我们也没有剥夺人命的权利呀!”
“一旦把这些人交给公家机关处理,就不可能安乐死了,日本这方面的相关法令还没有这么周全。到时候,他们就会以这副模样被放着不管,直到自然死亡为止。他们都已经活到现在了,再下来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难道这段期间,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痛苦不管吗?”
“可是,如果这些人本身还想继续活下去的话呢?”
“假设你也变得和他们一样,你会想继续活下去吗?”
“不会,可是……”
早苗在安宁疗护的工作现场,就已经数度思索过杀人禁忌与人道主义这种进退维谷的难题。然而,她未曾遭遇过这种极度残酷的恐怖状况。
“……动手吧!”青年发出这样的声音。
两人愕然地望向他巨大的头部。
“杀了我吧!”
这一次,他们都清楚听见了。即使他的双眼盈满渴盼任何一丝救赎的纯粹希望,却同时也流露出清楚认知本身情况的光芒。
“他很清楚传达出自己的意思了。”依田以果决的口吻说着。
“其他人没有办法表达本身意愿,所以我们应该把他当作是所有人的代言人。”
“我明白了。”
早苗想起“鬼手佛心”这句话。为了帮他们维持身而为人的尊严,并且从无法承受的悲惨状况中解脱,必须尽早让他们死。即使日后必须面临刑事方面的法律责任,也在所不惜。
两人走出大澡堂,在建筑物中查探一番后,他们发现一楼的厨房旁和二楼都有消防栓箱,消防栓箱里还有叠起来的布制消防水管。车库就在大澡堂隔壁,所以长度应该足够了吧!早苗后来又在车库里找到了工具箱和几卷全新的胶带。
在此同时,依田则到车库去。早苗听到车库那传来依田由内开启铁卷门,并旦把3玲力自口㈤开进来的引擎声。当早苗抱着消防水管到车库去时,发现依田把Fiat Panda后车尾停到几乎和铁卷门贴在一起的地方。
车库里另外各停着一部Pajero和March不知道是谁的,Pajero里面还插着车钥匙。于是,依田跟着启动Pajero的引擎,一边注意避免碰Fiat Panda,一边倒车。
接着,两人分头将消防水管接到Fiat Panda和Pajero的排气管上,并在连接处卷上层层胶带固定,这两根消防水管的另一头就经由走廊被拉到大澡堂去。
他们以工作刀在大澡堂的雾面玻璃上划出深深的刀痕,周围贴上胶带补强之后,再以铁鎚敲打,玻璃裂开后便出现了一个小洞。他们将两根消防水管的前端伸进玻璃上的洞里,然后再用脱衣处的毛巾将缝隙塞住,最后并以胶带固定。之后,他们还慎重地将门缝都封了起来。
在作业进行的过程中,早苗听到大澡堂中传来了奇妙的声音。
她竖耳倾听。方才那个青年一个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然而,他的声音混杂着奇妙的抑扬顿挫。
听了一阵子之后,她才发现相同抑扬起伏的模式不断地重复着。这是旋律呀!她不禁为之谢然,原来他正在唱歌啊!
早苗专心倾听,这是他所能表现出身而为人的最后行为了。就算只有自己一个人,至少也要为他听到最后。
霎时间她似乎听到了“梦想即将实现,往那教室的途中”等词句。
可是够了,别再唱了,你的嗓子会破掉的。早苗一边进行手边的工作,斗大的泪珠一边滑落脸颊。
把门缝都封完之后,早苗到车库去和依田会合,依田又再度发动Fiat Panda和Pajero的引擎。看着稍微膨胀的消防水管,可以明白汽车排气正流过管内。当她一路检查管子是否畅行无阻而来到澡堂时,已经听不到“歌声”了。
由于挂心那个青年的状况,早苗倾听着里头的动静。正当此时,异样的嘶吼声划破了寂静。bbr>
“小沙织里……”
在此瞬间后,沉默再度降临。那一声恐怕对他变得像纸张一般薄的声带而言,负担太大了吧!
早苗静静地拭去泪水。
从大澡堂的大小看来,汽车排气要充满整个室内可能需要一段时间。在这期间,两人再次四处查看研习屋内部。
当他们打开厨房那台营业用大冷藏库时,其中冷冻着三具灰色猴子的尸体,那都是僧面猴。这些尸体应该也遭巴西脑线虫的虫卵严重污染了,所以必须处理掉才行。
两个半小时后,依田暂时把车子引擎关掉,之后又Fiat Panda到正面玄关前。
两人回到大澡堂去开启门窗,让室内的废气消散,现在也已经顾不了这里的臭味会不会飘散到外头去了。他们又拔掉浴槽的塞子,将含有无数线虫死骸的水流到排水沟去。最后他们将消防水管及胶带处理掉,确定现场没有留下任何安乐死的证据。
之前还活着的那七个人,现在已经全都死了。唯一能够说话的那个青年,尸首也已经开始冰冷,如同人间地狱般的痛苦终于结束了。但是,这么做真的好吗?早苗再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时,不禁打起了寒颤。
自己竟夺走了他人的性命……。
然而,现在并不是沉缅于后悔或感伤中的时候,因为,还有未完成的工作等着她。罗柏特·卡普蓝是以怎么样的心情和妻子的遗体一起淋上煤油,点火自焚的呢?这么一想,早苗怯懦的心便受到了鼓舞。
这时候,依田把在车库里找到的,装有汽油的塑胶桶提了过来。本来他们还担心如果需要把Fiat Panda油箱裹的油吸出来用的话,回程的油可能就会不够用了。况且,他们俩人都已经卷入这起重大的违法行为,也不可能在这附近停留加油。
两人抱起汽油桶,郑重其事地将汽油洒在遗体上。如果连头盖骨深处都要完全烧透的话,就必须达到一定的高温才行。僧面猴的尸体也和其他遗体排在一起,浸在汽油之中。
他们以相同的程序由内而外地依序处理大澡堂的每具遗体。当早苗将汽油淋在之前唯一能够说话的青年头部时,胸口隐隐作痛。粉红色的汽油从他低垂的巨大头部流下,之后再沿着下巴滴落。对不起,不过我们非得这么做不可,这是为了避免让其他人再尝到你所承受的痛苦……。
当早苗的视线不经意地追逐依田的身影时,伫立在他身旁的那具遗体映入她的眼帘。那具遗体的变形程度远大于其他遗体,之前因为从外观一看就可以确定这个人早就死了,所以并未仔细查看。
这个人之前应该存活了一段颇长的时间吧!遗体全身都长满了发育至四五十公分的铃状触手,触手前端还长着像蔷薇花苞的器官,那个样子让她想起了全身爬满毒蛇的美杜莎。
依田在那具遗体前想变换方向时,早苗心底立刻觉得不妙。当她想开口警告时,依田手里的汽油桶嘴却早一步接触到其中一颗膨胀的苞状器官。
就在这一刹那,遗体上所有触手的苞状器官都弹了起来,对着早苗及依田喷出大量白浊的黏液。
“快去冲掉!快!”
听着依田慌张的怒吼声,早苗冲出大澡堂。她将头伸到洗手台,以水冲着头发,拼命地洗着。
虽然胃袋中已经没有剩下任何东西了,不过她中途还是数度呕出涌上喉咙的胃液,就像是以全身所有的力量排斥这邪恶的东西一般。
当她终于将头发上那种黏稠的感觉洗掉后,依田绷着张脸步出大澡堂,并且放下手上的汽油桶。看他全身像只落水狗的样子,似乎使用过大澡堂里的莲蓬头。
“混蛋,没想到那些突出物原来是陷阱,都已经到最后这种地步了,还留这一手……”
“……不要紧吧?”
“嗯。继续待在里面太危险了,我想汽油应该也够了。”
依田抱着汽油桶沿着大澡堂经过走廊,一直到正面玄关外,延路倒出一条细长的汽油线。当他把汽油桶放在碎石路上,以打火机点燃那条线后,跳跃的火焰就沿着地上被描绘出的那条黑线逆向前进。
当Fiat Panda反向奔驰于他们来时的那条路时,后头传来爆炸声响,大澡堂的玻璃也被炸飞开来。部分四处分散的玻璃碎片甚至掉到车子的引擎盖上。
早苗从座位上回头一看,研习屋已窜起一片浓密的黑烟,并且裂焰冲天。
第十七章 恶梦
01
早苗站在一条蜿蜒漫长的走廊中间。
背后有点不对劲,她怎么样都摆脱不了有东西追在身后的感觉。
安宁病房的走廊上没有半个人影。然而,周遭却飘荡着浓密的人类气息,似乎有人屏息藏身于某处。
早苗一一打开并排的房门查看,但是其中都空无一物。
这里没有任何一个入院患者,大家都死了吗?
她看见一扇熟悉的木制门扉,那是土肥美智子的办公室。
早苗敲了敲木门,里头传来一声“请进”。
她打开门看见美智子学姊背对着她,面向桌子在写东西。她头也不抬地说:“怎么啦?”
“糟了,大家都变得好奇怪。”
“奇怪?”
“大家都发呆听着天使振翅或呢喃的声音。那些都是幻觉,其实都是啃食到头部深处的线虫搞的鬼。线虫和蛇一样都是大地母神的孩子,会让人类做梦,可是如果放着不管的话,就会发生非常恐怖的事。”
早苗拼命地表达。可是她就是无法集中注意力思考,连她自己都对本身的说明感到不耐烦。
“这真是太糟糕了,大家都一样吗?”
“嗯,周围所有人都是这样,要怎么办才好呢?”
美智子学姊停止书写。
“真伤脑筋呀!如果我能去看看就好了,可是我没有办法从这离开啊!”
“这是为什么呢?”
“你想知道吗?”
“嗯……”
美智子学姊的旋转椅迅速朝这边转过来。
她的双脚已经变得像细绳一般。
“我忽然间变成这个样子,根本就不能走路了,还是你可以帮我推椅子呢?”
早苗茫然地凝视着她。
“怎么了,怎么这样看着我?我有什么奇怪吗?”
美智子学姊面露微笑,然而她的脸庞却异常地肿胀,上头还爬着几条隆起的白骨。
早苗摇摇头。
“怎么了?喂,北岛……”
早苗飞奔出门外!
她竟撞见土肥美智子学姊那种可怕的样貌,现在的早苗只想尽快离那个地方越远越好,然而,她的身体却无法随心所欲地往前进。
此时,从某处传来不像是人类会发出的异样声音,听起来像是歌声,可是她连在唱些什么都听不清楚。只要听着这个歌声,泪水就莫名地几乎夺眶而出。
当她来到走廊转角时,福家忽然间现身。
“医师,怎么了?”
“糟糕了,快帮帮我。”
“好啊,来。”
福家对早苗伸出手。当早苗握住他的手时,却发现福家还维持着双手交叉在胸前的姿势,他不是已经伸出了一只手,怎么还能够维持这样的姿势呢?
她定神一看,原来他似乎另外还有好几只手,原来他的身体上还长着手。
“怎么了?”
在福家松开交叠的双手时,显露出他如灯笼一般膨胀的胸膛。他的肋骨以奇异的方式分枝生长,形成网眼状,其中还隐约可见什么细长的东西来回交错移动着。
早苗沉默地后退。
“北岛医师,你为什么要逃呢?医师……”
听到他惊讶的叫声,早苗拼命地逃着。难道福家还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异状吗?果真如此的话,非得在他发现之前逃走不行。
当她一回头,福家已经消失了踪影。然而,她却看见一个黑影取而代之地始终追在她身后。
那个黑影犹如美杜莎一般,长着许多细长蠕动的东西。
当早苗因恐惧而呆立在原地的同时,那个东西现身于转角处。
早苗一见到怪物的真面目,立刻感受到心碎般的悲怆。
“早苗啊……!别逃呀…….”
那是她的挚友晶子,但是那已不再是晶子的样貌了。她全身都长满了异常的触手,触手前端还有许多苞形器官,其中有几个甚至已经开花了。她苍白的脸庞就像受外力压扁似的变形,两眼始终都紧闭着。
“晶子……我求你,别靠过来!”
“你到现在还怕什么呢?我们原本也都是蛇的化身,不是吗?”
就如同她所说的,晶子下半身正是巨大的蛇。她紧闭着双眼,裂到耳边的大嘴一边冷笑着,一边往这爬过来。
早苗想要逃走。可是她的下半身浸在白浊的水中,无法顺畅地前进。在水中有无数像线虫般的生物蠕动着。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安宁病房笼罩在一片熊熊火焰中。早苗终于找到出口,并且向外飞奔。
有谁正在等着她,那个人正朝着这边挥手。
当早苗想朝那个人走去时,却因缠绕在心头的疑问而停下了脚步,难道这次也是……。
自己跑近的那个人物并没有脸。疑惑以加速度膨胀着,并且逐渐转为令她感到恐惧的确信。
当那个人的样貌完全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内时,早苗尖叫了起来。
首先让她与现实世界接上线的,是骨头与肌肉的感觉,她意识到自己正俯卧着。接下来则是手脚的触觉,她感到自己抱着的东西具有布面柔软的触感。
那是一张沙发。霎时间,记忆全回到了脑子里。
对了,她和好久不见的依田会面,然后去吃饭,吃完饭就搭计程车回到他的公寓,她记得这里好像是在西武池袋线的东长崎车站附近。听说这栋公寓建于建筑物高度限制还很宽松的时代,虽然看起来已经十分老旧了,不过当她步下计程车抬头望时,还是能感受到这栋十一层楼建筑物所展现出的气势。而这……,是最高的一层楼。
之后她和依田一起喝威士忌,喝着喝着,自己就在这沙发上打起盹来了。
“不要紧吧,你刚才好像在做恶梦。”
耳边响起依田的声音,早苗睁开眼睛。耀眼的日光灯刺激着她的视网膜,让她立刻又闭上了双眼。
“我作了个梦……”
在如此回答的同时,她终于完全清醒了。早苗从沙发上坐起身来,揉揉双眼,她的全身汗水淋漓。
“你的脸色很苍白耶!”
依田走近她,并坐在她身边。
“裙子都弄皱了……”
早苗望着自己的下半身。
“怎么啦,怎么在发抖呢?”
依田抱住早苗的肩膀。早苗虽然愣了一会儿,但随即紧紧搂住依田的臂膀。
“怎么啦?”
“好恐怖。”
“不就是个梦而已吗?”
“可是,真的好恐怖。”
早苗埋进依田的胸膛里,并压抑着声音低声哭泣。
从研习屋那件事发生以来,这一个月间她不曾有过片刻安稳。不过如今,总算能够卸下心中的那副盔甲了。在这与自己共同经历过那种恐怖体验的依田怀中……。
虽然依田看来十分困惑,却还是很有耐心地轻抚她的背部,等她平静下来。
“我真是没用。”
“怎么说?”
“我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脆弱……”
“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你经历过那些事呀!”
早苗又发出了一声呜咽。
“没事吧,别担心了,全都过去了,全都……”
“真的?真的吗?全都过去了吗?”
当依田想轻轻地放开她时,早苗却紧抓住依田后背的衬衫。
“这件事……警方是怎么想的呢?”
“恐怕还是一样一头雾水吧!”
“可是,如果他们知道我们曾经在那里的话……”
“他们不可能会知道的,现场根本没有留下任何物证能够证明我们与那件事有关。”
依田看起来似乎非常乐观。
事实上,在事件发生后一个月的今天,警方尚未对外正式发表任何调查进度。媒体也出现两派对立的意见,其中一派认为这和人民圣殿集体殉教事件一样,是狂热组织的集体自杀,另一派则认为是前所未见的大量杀人事件。
然而,早苗并不认为日本的警察会无能到这种地步。即使研习屋的遗体全都被烧得焦黑,至少还能够判别骨头的形状吧!当她想起那网眼状的肋骨时,身体也随之颤抖。刚刚在梦中也是一样,那幅景象是如此鲜明地烙印在眼前。
说不定警方已经确切掌握到事件的不寻常性,所以才会对媒体封锁消息吧!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根本无法解释警方的调查进度怎么会如此迟缓。
“可是线虫呢?”
“你放心吧!实验室里的巴西脑线虫已经全都销毁了。”
听闻此言,一股复杂的情绪萦绕早苗心头。完全放弃对巴西脑线虫的研究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
“我不太确定这样做真的好吗?”
“你是指把那些人安乐死?”
早苗摇摇头。
“把一切都烧掉会不会是错误的决定呢?”
“为什么呢?”
“那些人的遗体正是证明巴西脑线虫危险性的确切证据啊!只要看见那些遗体,再怎么不明事理的官僚应该都能够认同才对。”
“但是如果照你所说的去做,我们现在已经是杀人犯了。”
早苗并无意自私地将罪过推到依田一个人身上。她自己也是基于相同的想法,才会帮他一把火烧了研习屋,但是,这么做真的对吗?
依田将早苗的头发往上拨,并且凝视着她的双眼。
“我真的很能体会你担心巴西脑线虫扩大感染的心情,不过这只是杞人忧天而已。”“真的是这样吗?”
“人类与巴西脑线虫的相遇,只是碰巧由数个不幸的偶然累积之下所造成的。我不认为以后人类还会有感染的机会。”
“但是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从巴西脑线虫的栖息地相当局限于某一特定区域,和实际上的传染途径只有食物这两点看来,准确的感染几率连万分之一都不到。”
早苗暂时陷入沉默。以现实层面的判断而言,依田所说的或许没错,然而,其中还是残留着她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的疑点。在研习屋中死去人们的牺牲难道毫无意义吗?
“你还是把整件事都忘了吧!”
依田像是为早苗打气般地拍拍她的肩膀。
“有没有恢复一点精神了呀?”
“嗯,谢谢。”
早苗终于离开他的胸膛,面露腼腆的笑容。
“我觉得喉咙好像有点干耶。”
依田抿嘴一笑。
“都是因为你之前喝太多了吧!”
“还不是你,一直灌我喝酒。”
“知道了啦,我帮你拿点喝的来。”
早苗目送依田转身进入厨房。她心想,凭她个人之力终究无法克服这种沉重的压力吧!
长久以来,早苗一直深信自己是个独立、能够自己照顾自己的人。不仅如此,她甚至还以身为苦难人们的拯救者自居。然而一旦问题严重到她本身无法解决时,自己最后还是得依赖比自己坚强的人不可,早苗自嘲地想着。
话说回来,依田为什么能够如此坚强呢?他在这一个月中应该也和自己一样,处于异常沉重的压力之下呀!
依田走出厨房。光拿个饮料,似乎就花了他不少时间。
“来,你喝喝看这个。”
依田拿出一杯装着绿色液体的日式茶碗。
“这是什么呀?”
“药草茶。除了药草之外,还放了小球藻之类的藻类,这应该可以让你的情绪稳定下来。”
早苗接过茶碗,并将其拿到嘴边,碗里浓稠的绿色让她想起了泷泽优子死去的手贺沼。碗里传来中药特有的刺鼻臭味,如果在平时,这根本不算什么,可是现在光闻到那股臭味就让她反胃,她怎么样都喝不下去。
早苗将茶碗放到桌上。
“怎么了?”
依田投以询问的眼神。
“不知道为什么,那股臭味好呛人,我喝不下去。”
“你捏着鼻子,一口气灌下去。”
早苗摇着头:“对不起,亏你还特地帮我端来,我只要喝水就好了。”
“那我帮你拿别的饮料来吧!”
依田又站起身来。
“开水就好了啦!”
“没关系,没关系。”
依田走进厨房,打开冰箱门。
“低脂可乐好不好?”
“嗯,谢谢。”
她其实是想要些以天然水为主的饮料,不过她也顾忌到不该任性地要东要西的。早苗打开依田递来的饮料罐,喝下冰凉的甜味液体。干渴的喉咙让饮料尝起来比想像中的美味。
“可不可以分我一半?”
早苗想将饮料递给依田,依田却摇摇头。
“不是这样。”
“咦?”
“我要你喂我喝。”
看到早苗张口结舌的表情,依田笑了出来。
“没错,我要你用嘴喂我喝。”
早苗为了让依田焦急,有一会儿就佯装在考虑。同时像个孩子似的,持续把罐子靠在嘴边。
接着,她头一仰含了一口可乐在嘴里。她一边忍住不让液体喷出来,一边凝视着依田的脸庞。
当依田把他的脸凑过来时,早苗便拿着饮料罐圈住他的脖子,并吻上他的双唇。
02
当莲蓬头的热水由头部洒下时,早苗反而觉得身体完全冷却了下来。可能是因为在她方才短暂的睡眠中,流汗流个不停的缘故吧!
她闭上双眼,一边悠长地吐气,一边享受如瀑布般的热水打在身上的感觉。此时,她终于感到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
她今天一开始就有把自己交给依田的心理准备了,她希望让他了解自己的一切。如今她想洗去所有恶梦的残屑,以重获新生的姿态来接纳他。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思绪又回到了先前那个恶梦。
有一点让她怎么想都觉得相当不可思议的事。为什么土肥学姊、福家以及晶子会化身为怪物呢?那三个人在现实中都没有感染到巴西脑线虫。而且即使程度有别,不过这三个人都算得上是自己信任的人。
早苗忆起之前咨询过的病例中,有些人的梦境也只能以未来的预知梦来解释。虽然以常理推断的话,这样的现象可以视为意识层面在自己睡眠时,综合整理曾接触过的各种资讯,并从中预测出未来理应发生的事物。
然而梦境不仅会显示预测的直接结果,在许多情况下还会添加某种扭曲的情节。如此一来梦境便会与现实相反,有时甚至还会以谜题的形态出现,就像马克白(Macbeth)中的魔女预言一般。
那她之前所作的那个梦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她信任的人都变成了怪物,这也许是自己的信赖将遭到背叛的预兆也说不定。是不是她的潜意识在警告她别相信任何人呢?
又或者可以解释成相反的意思,当然,土肥美智子或晶子他们才不是什么怪物咧。
如果是这样的话,在梦中以怪物姿态出现的人物其实都是怪物罗……。
荒唐,早苗苦笑着。
要从这个因为极度精神疲劳而产生的梦境中,探询出个什么道理根本就不是正常人所为。早苗转动水龙头,关掉奔流的热水后,用拧干的毛巾擦拭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她踏出淋浴间,接着又以浴巾拭去身上残余的水气。
自己映照在镜中的脸庞,很明显地似乎比淋浴前更有精神了。
当她想戴上暂时脱下的蓝宝石戒指时,手滑了一下,戒指跟着笔直落下,掉到洗脸台旁的垃圾桶中。早苗望进那个垃圾筒,里头塞满了纸屑以及洗发精空瓶,沉重的戒指似乎掉到最底层去了。
无可奈何之下,早苗只好由上而下一一把垃圾翻出来。此时,里头有种闪亮的东西映入她的眼帘。她伸手进去捡的时候,立刻发现那并不是戒指,而是远比戒指还要轻的东西。
她举到眼前一看,发现那是药剂包装空盒的一部分。
当她想随手扔掉时,却注意到了什么。
她再次仔细查看,其上的标记是早苗再熟悉不过的。
她感到自己的面颊随之僵硬了起来。
早苗将垃圾筒的东西全都倒到地板上。
虽然她找到了戒指,不过如今吸引她的却是其他的东西。她在垃圾里又找到好几个类似的包装盒,而且种类各不相同。
强力精神安定剂Chlorpromazine、Haloperidol……,这两种药都能够借阻碍脑神经不同的接受器,抑制A10神经的异常兴奋;其他还有抗不安药Meilax、抗郁药Imipramine、ipramine,甚至还有碳酸锂制剂的锂盐(Lithium Carbonate)。
她的心脏开始激烈地鼓动。
蜷川应该也曾经服用过相同的药剂……。
她告诉自己绝对不可能会有这种事,拼命想要否定眼前的一切。
然而,她却想不出任何解释能够说明依田为什么需要这么多的抗精神药剂。
“早苗。”
浴室折叠门的另一头传来依田的声音,早苗吓得跳了起来。
“等你补完妆,我也想先进去冲个澡。”
“抱歉,我马上就出来。”
早苗慌张地收拾散落在地板上的垃圾。
“你不用这么害怕被我看到你卸妆后的脸啦!”
早苗勉强挤出开朗的声音说:“……这怎么可以,我已经不是二十岁了。”
“还好意思说什么二十岁,差实际年龄太远了吧!”
她尽可能不发出声响地把垃圾收拾好。迅速穿上衣服后,早苗拉开折叠门。
“久等了。”
依田不以为然地望着早苗。
“什么啊,怎么还穿着衣服?”
“我总不能光着身子出来吧!”
“反正都要脱掉了,包条浴巾出来不就得了。”
“人家才不要。”
“为什么?”
“我还想保有一点女孩子家的矜持嘛!”
“那,我先失陪罗!”
依田步入浴室没多久,里头便开始响起如大雨般的水流声。
早苗就这么站在原地一会儿。因为她开始觉得方才一直萦绕心头的不安,忽然间变得如此不真实。
的确,依田似乎常用抗精神药剂。不过,从某种层面看来,这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为了要克服如此骇人的压力,这也是必要的。如果假设他是借药物才能有如此镇静沉稳的表现,也不无道理呀!
早苗勉强让自己心安后,想回到客厅去。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她察觉到其中有一种药物是怎么样都说不通的。
碳酸锂除了当成抗躁剂之外并没有其他的用途。如果要舒缓压力的话,强力精神安定剂或抗郁剂也许有效,可是抗躁剂却一点效用都没有。
此时她背后传来一阵类似低鸣的轻微声响。
早苗刹那间因恐惧而僵在原地,却随即意识到那是机械声。声音听来像是马达或懕缩机,是冰箱吗?
……可是,声音是从背后传来的。
厨房就在前方,自己的后方恐怕是依田的寝室及书房吧!
早苗盯着幽暗走廊尽头的那两扇门。这只是段仅仅四五十公尺的距离,不过要走到那打开门,却出乎意料地让她感到艰巨不已。
那声音维持了约三十秒后停止。
她的心底压根就不想看。她想起在研习屋的大澡堂中,开启未知之门的恐怖。然而,说什么都必须确认清楚不可。
早苗蹑手蹑脚地走到走廊的尽头,这里并排着两间房,她打开右边的房门,那是间寝室,她环视内部,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处,于是,她悄悄地关上房门。
当她一打开左侧房门时,便听见微弱的机械运作声,这和方才像是压缩机的低鸣声不同,她感到这里的空气冷飕飕的。
几乎在她正对面的高处,有个像是绿色眼睛的东西正在闪烁着。原来是装设于窗上的冷气机正不断排出冷空气来,十一月都已经过了一半了,为什么还……。
早苗没有打开电灯就步入房内。这里如她所料是间书房,正面的窗边有张放着电脑的桌子及椅子,桌子正对面靠墙处则排着三个摆满了专业书籍的书架。
而在左侧角落处,则放着一台暗色的中型冰箱。
早苗摩擦着鸡皮疙瘩直竖的双臂。发出尖锐声响的冷气设备,恪尽职守地将这里变得像座冰柜一般,这里恐怕只有零下10度而已!普通的冷气机应该无法将温度设定调到这么低,可能是特别改装过的吧!
早苗站在冰箱前。这些的东西也没什么特别的,她如此说服自己。依田是线虫专家,有时候可能也必须把试料保管在家里。
冰箱上了锁。冰箱铁板上被钻孔机开了洞,之后再以螺丝锁上平面锁。
早苗查看书桌抽屉。一把看来像黄铜制的小钥匙,就这么毫无掩饰地躺在塑胶空名片盒中。
她原本想将锁打开,钥匙却从她颤抖的指间滑落。她急忙拾起那把钥匙,并将其插入锁孔中转动。声音比她想像中还要来得大,让她吓了一跳。
当她打开冰箱,光线立即射入幽暗的室内。囚禁于其中的空气也同时获得释放,房间的温度感觉上似乎又急速下降了不少。
早苗一边颤抖着身子,一边往里头望去。
冰箱内部连99lib?
冷冻与冷藏间的所有隔板都被移除,其中放着一个高约八十公分的金属容器。她隐约记得,之前在依田的研究室中曾看过同样的东西。
她战战兢兢地碰了碰容器盖子,只感到极度冰冷。容器的铝盖比瓶口大上一圈,仅放在瓶口上而已,这是因为一旦密封的话,就会有爆炸的危险。
冰箱内侧的橡胶边上,也开了几个孔当作气体出口,这个容器里面装的应该是液态氮吧!她取下瓶盖,果不其然地如同干冰般的白烟随即流泻而出。
瓶口上挂着勾状的金属零件。如果不小心碰到的话,指尖的皮肤可能就会黏在那上头吧!她以手帕缠绕手指后,将金属零件往上拉。金属零件前端为细长的金属棒,其上还有像花朵状的六个金属圈,其中五个金属圈中各插着一根塑胶试管,只有一个金属圈 662f." >是空的。这是不是意味着有一个试管已经解冻完了呢?试管外侧覆盖着一层白霜,看不清楚内容物为何。
她感到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升到了喉头处。
现在就下断言未免也太早了,这可能只是像秀丽线虫一般的普通线虫而已。
但是,她发现这样的想法实在太过牵强。要在设备不足的自宅内冻结保存线虫,就必须要频繁地运送液态氮到这来添加,有什么理由会让人特意采用如此麻烦的做法呢?
相反地,如果这就是巴西脑线虫的话呢?
如果说是因为一直放在实验室中,根本就不知道哪一天会被什么人发现,所以才会特地带回自己家里来的话,也是有其道理的。
不过,依田不是说他已经将所有巴西脑线虫都销毁了吗?为什么他要说谎呢?如果要将其解释成为了让她安心,也很明显地缺乏说服力。
早苗缓缓地将试管放回原位。她的呼吸转为急促,双手无法抑制地颤抖着,冻结的试管因而相互碰撞而发出喀锵喀锵的声响。
……她不愿意正视眼前的事实,这么多的现象都证明了依田已经感染到了巴西脑线虫了,不是吗?
这些冻结的试管,再加上被丢弃的空药盒;还有自研习屋那件事之后,沉重的心理负荷接踵而来,她却几乎从他身上感觉不到任何压力所造成的影响。
而且,他的确有受感染的机会,也就是在大澡堂里的异常变形遗体喷出类似黏液的东西之时。从自己至今尚未出现任何症状看来,当初立即冲洗的动作似乎奏效,使得自己平安度过那一关。可是,依田就不一定像她一样如此幸运了。
她想起数小时前在法国料理餐厅中的情景。难得吃一次的全餐排在眼前,早苗却几乎食不下咽。反观依田,却将食物吃得一盘都不剩。
而今晚的他也异于往常地显露出难以抑制的性冲动,她的背脊一阵颤抖,依田的症状几乎和高梨一模一样……。
不快逃不行,早苗悄悄地溜出书房。
当她想往玄关走去时,突来的惊吓让她的血液几乎冻结。
因为浴室折叠门在此时被拉开,穿着浴袍的依田随之现身。他是现在才刚淋浴完出来的吗?他的头发湿濡,还微微滴着水。他的嘴角虽然还浮着笑意,眼神中却透露出她不曾见过的严峻光芒。
“你在那里做什么?”依田以平静的口吻问着。
早苗就像是被绳索绑住似的全身僵硬。她虽然知道一定得说个借口不可,却始终挤不出声音来。
不久前依田的那抹笑容明明曾使自己如此安心,如今却带给她截然不同的感受。
“早苗?”
“没什么啦,只是有点无聊而已。”她终于出了声。
“你进去淋浴了好久呢!”
“不过五六分钟而已,还说呢,也不想想自己。”
依田的眼神转为柔和。
“还是你连这一点点时间都等不及了?”
“……也许吧!”
依田大步迈向早苗。早苗匆忙间无暇后退,又无法正视他的脸,一俯首依田的胸肿已堵住她的视线范围。
她的手肘被他长而有力的双手抓住并拉近后,身子便随之腾空,转眼间就被紧抱入他的胸怀。
“喂,喂,等等……”
虽然早苗试图挣脱,然而身处于他的怀抱中,不管她如何努力,身体仍然完全受制,无法自由活动。她的胸口受到压迫,连呼吸都有困难。她首度对依田的力气感到恐惧。
“等等,我……”
早苗阐发出抗议就被依田堵住。
他的舌如同生物般入侵到她嘴里,而且还蠢动着想顶开她的牙齿,探求她的舌头。牢牢箝制住自己的男性肉体,仿佛化身为无数线虫的巢穴。光如此一想,她就几乎被那种骇人的恐惧逼得要发狂。正在蹂躏自己口腔的舌头,不就像是一条巨大的线虫一般吗?早苗只能任凭处置,毫无反抗的余地。
艾滋病并不会经由接吻传染。不过,巴西脑线虫呢?她的不安不断蔓延,身体因无能为力的绝望及恐惧而僵硬。
依田却似乎将早苗的这种反应视为是害羞及经验不足而已。
“早苗,我爱你。”依田中断接吻,在她的耳边低喃。
但是连这样的话语,都已经不是出自他的真心了。早苗甚至有种错觉,仿佛是支配依田脑部的线虫借他的嘴说出这句话一般。
忽然间,压迫她的胸口,如同钢铁般的强劲臂力松懈了下来。她才心想终于能够喘一口气的时候,却被人像个孩子般地抱起来。
“你要做什么?”早苗以颤抖的声音询问。
“我们到寝室去。”
“可是,我……”
“不要紧的,相信我。”
“等等,拜托,等一等。”
依田却仿佛什么听不见。走进寝室后,她虽然被放到了床上,不过却因瑟缩的身子,连逃都逃不了。
依田浴袍也不脱就想直接覆上早苗的身体。
“好久呀……,我们终于快要融为一体了。”
他的话听在早苗耳中,却隐藏着另一种不祥的寓意。研习屋中所见的遗体与自己的形影,形成了一幅重复摄影的画面。
她身上的定身咒似乎在这一瞬间解除,早苗随即推开依田。
“早苗……”
“不要过来,别过来这里!”
“为什么?为什么忽然间……”
依田似乎忽然间想通了。
“难道……刚刚……”
早苗不假思索便猛摇头,这样的举止等于是不打自招。
“原来如此,你看到了呀!”
依田朝这踏出了一步。刹那间,早苗如同脱兔般地一溜烟跑出寝室。瞬间的判断让她决定飞奔入书房,并且立即甩上门。
几乎在她锁上门锁的同时,外头也传来转动门把的激烈声音。
“早苗!把房门打开!”
依田粗暴地敲着门,早苗则撝着耳朵蹲坐在地板上。
“你别太过分了……!”
依田的怒气才刚爆发,声音的语调却旋即突兀地转为沉稳。
“早苗,我懂了,我什么都不做,可不可以请你把房门打开呢?”
早苗这才领悟到发生了什么事。这是因为依田心中所产生的沉重压力在瞬间被消除,并且被置换成其他的情绪。
“你误会了,听我说……”
“我没有误会。”她终于挤出声音回答。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你说谎。”
“说谎?啊……你是说在里面的试管吧!那并不是巴西脑线虫,我只是冷冻其他种类的线虫而已。”
“够了,别再说了,我还看到了在浴室里的那些空药盒。这样一来,我什么都知道了”
依田沉默了一阵子之后,令早苗大失所望的是他很干脆地肯定了她的疑问。
“我明白了。正如你所说的,我也受到感染了,可能是遗体的触手喷出黏液那时候感染的吧!当时有部分黏液跑到眼睛里去了,虽然有立刻冲洗,不过好像已经来不及了。”
早苗咬着双唇。
“我们快点到医院去!如果现在立即治疗的话……”
依田对早苗的话一笑置之。
“治疗?现在做什么都没用了,这你也应该很清楚吧!”
他说得没错。以现代医学而言,根本就没有拯救依田的法子。
“所以,我在剩余的人生中都必须和巴西脑线虫共存了。”依田以仿佛事不关己的口吻说着。
“但是这其实也不是多么糟糕的事,你总有一天也会了解……”
早苗身子直打哆嗦。因为,她终于明白了依田的意图,他打算把自己也拖下水……。“我想问你,如果……我是说如果呦!如果你太太还活着的话,你也会做同样的事吗?”
那头传来依田意味深长的笑声。
“嗯,这是当然的呀!因为我也想让她感受这么棒的感觉。”
早苗绝望了,她所知的那个依田已经不存在了,在那里的根本是另一个人。
一定得逃走才行,不论如何都靠自己的力量逃走。
她打开书房的窗户,外界的杂音传入房内,然而,这是个与周遭隔绝之处。当她从这十一层楼高的房中,俯望被路灯照耀着的地面时,只觉得两腿发软。窗外除了冷气外,根本没什么突出处能供攀爬。
“喂,你在做什么?”
可能让他听到开窗的声音了吧!依田发出惊慌失措的声音。
“如果你破门而入的话,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你别说傻话了。”
“我是认真的,如果要变得像研习屋里那些人一样,我还宁愿死了算了。”
事实上,早苗真的觉得与其变成那样,还不如一死。虽然她也害怕死亡,不过她的眼前浮现出远比死亡更为悲惨的恐怖命运。
“早苗你冷静一下。”
“我不是在虚张声势而已。”
“我知道了,我不会破门进去的,我们两个人都冷静一下吧……”
局势逐渐演变成为精神心理战。自杀一词的威赫力能维持到什么时候呢?她自己也没有自信能够坚持下去。
最后,到底要怎样才能为此胶着状态划下休止符呢?
此时,从门那边传来细微的声音,似乎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正在撬着门板……。或许依田正用螺丝起子想卸下门把或铰链吧!早苗绝望地环视书房,房内没有任何看起来能够当作武器的东西。
什么都好。一秒也好,只要能够吓阻依田的话……。
她的视线忽然间扫到冷藏库。
……里面有个装有液态氮的容器。
对了,能用的只有这个了。不过,要怎么用呢?譬如说当依田打开门的瞬间,把里头的液态氮澄到他脸上……。
早苗试着以两手摇动容器。不行,这个容器至少有二、三十公斤重,如果是要缓慢移动倒还另当别论,但以自己的臂力根本就不可能把容器抱起来。可是,又没有其他可以用来分装的容器。
双眼泛出泪光的早苗,不禁紧咬着嘴唇。完全没有头绪,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根本就没法子……。
此时就像是天谕般的,她脑海中出现了这样的声音,而且很讽刺的是那还是依田之前曾说过的话。
“液态氮在常温下会持续气化。如果把盖子封紧的话,没几分钟就会引发大爆炸的。”
早苗深深地呼吸。对了,只有这个方法了,总之,先试试看吧!
她把冰箱插头拔掉后打开冰箱,并取下容器瓶盖。她拿出装有巴西脑线虫的五根试管,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如果就这么放着不管的话,若有个什么闪失造成试管破裂,可能会有吸入飞沫的危险性。最后,她将其包裹在手帕中,并且放进了皮包。
早苗盯着如干冰般不断冒出白烟的金属容器,总之,首先必须把瓶口密封起来。
她的眼神扫过整个书房,看见桌上的花瓶及面纸盒。液态氮能够让水冻结,水应该能够成为接着剂才对。
早苗打开面纸盒,把里头的面纸全掏了出来。她把面纸揉成一团后,再从上淋下花瓶里的水,使其充分吸收水分。接着,她将湿润的面纸团毫无缝隙地塞进容器口,之后再盖上盖子。
这样就行了。这样的温度应该可以让湿面纸团立即冻结,如此容器就会被密封住了。如果液态氮持续气化的话,最后应该就会破裂才对。
但是,她随即发现这个计划的粗糙面。照这样下去,当容器内压升高到某种程度时,盖子在爆炸前可能就会弹开了。如果盖子无法紧闭到如同香槟木塞般紧密的话,她是没办法安心的,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盖子更稳固地密封住呢?
早苗望向门把。门把还是缓缓地动着,撬门板的声音也断断续续地没有停过,时间或许所剩无几了。
她再度环视房内,书架上的耐震固定架映入眼帘。那是在阪神大地震刚过后销售一飞冲天的热卖商品,是用于天花板和家具间的固定器具。
早苗爬到椅子上,试着卸下其中一个固定架。这种器具是以中间的螺丝调节长度,依田之前似乎用了不少力道把螺丝锁紧,起先螺丝根本转都转不动,不过在她拼命使劲后,螺丝才逐渐开始松动。还差一点,她将好不容易卸下的固定架置于容器盖子与冰箱的顶端之间,接着再以浑身的力量转动螺丝,将容器稳稳地固定住。
已经没有时间了。早苗关上冰箱门,并将花瓶等物品归回原位。
早苗向依田出声道:“依田,你还在那吗?”
过了一阵子之后,她听到了回音。
“嗯。”
“你听我说,我现在要把门打开。可是在这之前,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是什么?”
“我希望你至少能等我们把话说完,”
“要说些什么?”
“要调适我本身的情绪是需要一点时间的。我知道你也许是为了我好,可是我不喜欢违反自己的意愿,被人强逼着去做某些事。”
依田保持着沉默。
“拜托你,等到我能接受为止,反正这事也不急于一时呀!”
短暂的沉默又再度降临。
“唔,我明白了,我答应你。”
他的声音让人感觉不到任何的感情。早苗感到一抹不安,担心他是否能够遵守承诺,然而,她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了。
“好……那你一定要记得答应过我的事喔!”
早苗深呼吸之后,转动门锁,打开房门。
依田就站在眼前。他看来似乎没有丝毫不耐,脸上还浮现一抹笑容。如她所料,他一只手握着螺丝起子。她再一看,外侧门把已经几乎快被拆下来了,正摇摇欲坠地吊在门上,她出声的时机正是千钧一发之际。
依田就站在门口,并无意走进门,或许是因为怀疑早苗打算逃走吧!他的手上还拿着一个杯子,其中装着类似牛奶的白色液体。
“那么,干脆一点快把事办完吧!你想问什么?”
早苗张开嘴。什么都好,不问些问题不行。
“那个,就是说……我不太清楚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那到底是什么感觉之类的。”
依田点点头。
“这种生物会让人产生戏剧性的变化。它可以帮我们人类消除所有的痛苦,让我们的人生变得尽善尽美,真的,到时候所有的一切都会有所改变。对之前的我而言,人生就像是监牢一样,丧失妻子的痛苦冻结了我的情感。”
依田淡淡地述说着。
“不过,现在就不同了。不论是看到的还是听到的,都能让我感到很新鲜,我还能真实感受到这个世界的美好。你可能会联想到像麻药造成的那种恍惚感觉,不过两者是截然不同的,这才应该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感觉。要说我被什么束缚的话,应该是我之前的意识才对。巴西脑线虫……天使帮我从那束缚之中解放了出来。”
早苗吞了口口水。
“依田。你在研习屋里不是也看见了吗?你不也知道感染者会走向什么样的绝路……?”
“啊,那的确是很吓人……。”依田以几乎漠不关心的口吻嘀咕着。
“但是,人总会死的。人生的目的并不是只要活得长久吧?重要的是现在,眼前这一刻。即使只有一瞬间,如果能够将意识推至极高的状态,就应该不会有遗憾了,不是吗?仅仅为了要达到这样的境界,就有这么多人奉献出自己的一生投入宗教苦行之中。我终于能够从长期的痛苦中解放出来,出生后头一次获得心底的安详。我一定也要让你体会这样的感觉,我这么做是在拯救你呢!”
依田已经完全疯狂了。即使曾亲眼见到进入第四阶段的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却仍然拒绝认清本身即将面临的命运。不,话也不能这么说。这是因为他在意识到自己未来的命运而感到恐惧的同时,这些情绪都会被巴西脑线虫转化成为快感。
依田的心底打从一开始就有致命的弱点。他的心从那件交通事故以致丧妻后,就成了个缺乏生存力量的空洞,支撑着他的只剩下理论而已。而蜷川教授也是相同的情形,早苗从中深切体会到理论这种东西有多么容易就会遭到扭曲。
依田如今也为了说服早苗,开始滔滔不绝地说着。他已经无法理解,他的说词对一个正常人而言,是多么难以被接受及认同。
依田又朝早苗跨了一步。
怎么还不爆炸呢?无论如何都必须再拖延依田一点时间不可,早苗急促地说起话来。
“我很了解,听起来真的是件很美好的事……可是,还有一点我不懂,那个,大概要花多久时间才能体会到真实的人生呢?而且,不管能够达到多么美好的境界,如果一下子就结束的话也很伤脑筋………。反正,我想事先知道大概需要花多少的时间,像是.……感染后,要花多少时间才会产生你说的那种感觉,之后又剩多少时间之类的。”
依田的表情间过失望的阴影,他本身也明白自己已经支离破碎了。时间还没到吗?怎么还没发生爆炸呢?
“我想这是因人而异。你也知道蜷川教授的情况吧?如果控制得宜的话,也有可能活一年以上。”
她佯装听着依田的话,一边机械式地应答,一边等着。她感到自己的脸部肌肉因为极度紧张而僵硬。
不是已经大概过了五分钟了吗?为什么还不爆炸呢?
此时,她的背脊忽然窜起一阵凉意。是不是有什么环节是她严重估计错误的呢?会不会需要数小时的时间才会爆炸,或是搞不好不管经过多久,都不会爆炸呢……?
依田仍然像是要阻挡早苗的退路似的,站在门口。如果有个万一的话,她根本没有机会脱逃。
“来,相信我,没什么好害怕的,只要把这个喝掉就好了。”
依田脸上浮现一抹鼓励的笑容,并递出一杯牛奶。
在那微温的牛奶中,正浮游着无数“美杜莎的头”吧!浮现在她脑海中的那幅影像是如此地真实。
但是,已经无法再继续以说话战术来拖延时间了。依田相信他已经充分解释清楚,他应该不会再听早苗说什么了吧!
她已经进退维谷了。
只剩下最后的手段了。至少在依田实际采取行动前,自己也应该先发制人试着做最后的抵抗。例如把装着牛奶的杯子朝他脸上扔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逃到房外去……。然而,自己的手脚却犹如船制的义肢一般沉重而冰冷。自己的身体简直就像是已经背叛了自己的意志般,先行投降了。以自己这样的情况,能够抵抗得了吗?
早苗为了接过杯子,向依田伸出右手。她的肩膀传来断断续续的痉挛,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抑止指尖的颤抖。
依田脸上出现温柔的笑容,想将牛奶递给她。然而,他的表情却在霎时间转为严峻,他牢牢地盯着早苗的手。
早苗望向自己伸出的手。
应该由于紧张而变得苍白的手掌此时却红咚咚的,一看就知道这只手之前一定碰触过低温容器。
依田恍然大悟似地向冰箱望去,再以严厉的目光瞥向早苗。
完了,如此一来,一切都结束了。早苗看着依田大步走向冰箱,眼前所见就像是梦中的某个场景似地毫无真实感。这可能是因为她想将本身意识由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完全抽离的缘故吧!她现在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了,自己等会儿就会乖乖地喝下依田给她的牛奶,然后……。
耳边传来金属嘎嘎作响的声音。
当早苗意会到发生了什么事的那一刻,冰箱门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弹了开来,直接受其冲击的依田当下便昏了过去。
泥灰碎片纷纷从天花板掉落,早苗察觉自己正坐在地板上。她的耳膜是不是破了呢?耳朵听不太清楚,不过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其他的外伤。
依田倒卧在离早苗数公尺远的地方。她刹那间虽然担心他是不是死了,不过她看到他的身体正微微蠕动着。
早苗拼命地站起身来。她下意识拾起落在脚边的皮包后就步出书房,她接着套上皮鞋,从玄关蹒跚地走出去。
十一楼的住户似乎全都不在,因为即使发出如此巨响,却没有任何人到走廊上来。
她按下电梯按钮,电梯很快地便抵达这个楼层。她步入电梯后,检视着镜中的脸庞,不要紧的,自己看起来并没有特别可疑之处。
早苗乘着电梯到了一楼。当她穿过一楼的正门大厅时,才发现外头早已是人山人海了。
她的耳鸣还是很严重,所以她好不容易才听到一个男性的声音叫嚷着“瓦斯爆炸”。早苗转过身,朝正面玄关反方向的内侧出口走去。她绕过停车场后,从大楼侧边出去。她见到有四、五十个人一边指着,一边抬头往上看。依田书房的窗户已经完全被炸开了,没有任何一个人想进入大楼去冒险。
可能已经有人通报119了吧!早苗原本想尽可能低调地离开现场。
不过就在此时,依田从窗户探出头来。
现场响起一阵鼓噪,依田头部似乎仍然流着血。依田俯视地面,与在人群后的早苗四目相接。早苗心头重新升起一股恐惧,却在同时稍稍放下了心。虽然从这里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依田看来似乎没有受到致命的重伤。
依田从窗户探出身子,整个人还摇摇晃晃的。早苗倒抽了一口气,从人群中传出高亢的尖叫声,爆炸似乎让他产生脑震荡的现象。
在千钧一发之际,依田抓住窗框重新站稳身子,嘈杂的人群中因此响起一片掌声。不过他却一直维持着那样的姿势,难道他意识不清了吗?
早苗紧握双手。依田看来并没有打算改变他那不自然的姿势,而她明白真正的原因为何。当他方才失去平衡的那一刹那,应该因害怕坠落而产生了强烈的恐惧,而那样的感觉必定被巴西脑线虫转化成了无法抗拒的快感。
依田似乎已经沉迷于如此异常的陶醉感中。他更朝外探出身子,抬头仰望天际。
他的耳边此时正响起天使的呢喃声吧!
在早苗艰难地吞咽口水、屏息以待之时,好不容易才保持平衡的依田向外倾斜。
她以双手蒙住自己的眼睛。群众间急速高扬的悲鸣声,如同潮浪般朝她耳边席卷而来。
她听见沉重物体猛烈撞击地面的沉闷声响。那声响对她而言,就像是自己身体各部位都被摔成了碎片一般。
在如同风暴的怒号中,早苗缓缓离开现场。
她完全感觉不到自己正在行走。
心底甚至没有悲伤的情绪涌现,在那的只有深不见底的失落感而已。
继高梨之后,自己又失去了一个无法取代的人。
又一人,永远地……。
第十八章 圣善夜
01
早苗一边为圣诞树挂上银葱带吊饰,一边聆听着休息室中所播放的音乐。那是AdolpheAdam所作的“啊!圣善夜”,也是早苗喜爱的曲子。
日本大多数的安宁病房基本上都以基督教为基本宗教信仰,不过圣阿斯库雷琵欧斯医院的安宁病栋原则上却不偏向任一特定宗教。话虽如此,圣诞节还是另当别论。
“北岛医师。”
早苗从合梯上回头,发现福家就站在她身后。他手上拿着防水短外套,脖子上还围着条围巾。
“啊,午安。今天来找我是……”
“我是想是不是能够和医师你谈一会儿。”
“可是,我时间不太够耶!”
早苗看了看时钟,大概再三十分钟,圣诞夜的晚餐会就要开始了。
“在这里就行了,只耽误你一点时间,希望你能听我说一些话。”
“那,我先把这些完成,可不可以请你帮我拿一下那边的银葱带吊饰?”
福家伸长身子,将吊饰递给早苗。
“我本来以为这类挂吊饰的事都是护士来作的。”
“她们都很忙,而我是这里最空闲的人。”
“你太谦虚了。”
“没关系,反正我乐在其中,欸,这也需要某种程度的审美观才做得来的!”
福家点点头,脸色转为担心。
“北岛医师你最近是不是痩了呀?”
“或许吧!最近比较忙,也没有时间量体重。”早苗开朗地回答。
“这样啊!不过,还是要小心照顾身体才好呀!”
他说完不知为什么面色潮红,还猛咳嗽。
“再过不久,我就会把之前那件事的相关追踪调查写成一篇报导。虽然我们还没有充分掌握到事情真相,可是也不能被其他报纸捷足先登。”
“之前那件事是指高梨他们的事吗?”
“不止于此,还包括我们报社主办的亚马逊调查计划所引发的一连串事件。从参与者连续以不可思议的方式自杀,到那须研习屋的集体死亡事件都包含在内。”
早苗停下手边的工作。
“那须那件事也有关联?”
“唔,因为租研习屋的人是蜷川教授和森助手,这件事和之前一连串的自杀事件似乎都是起于同样的原因。”
“同样的原因?”
“虽然那里的尸体都被烧得几乎完全炭化,不过警方还是对研习屋进行了彻底的蒐查。那些尸体不知道为什么全集中在浴室里,而且排水管中还发现到主要用于园艺方面的杀线虫特殊药剂,和大量线虫尸体。”
“线虫……”
“唔。其实,为赤松助教解剖的执刀医师也作证说,助教的脑部聚集着为数众多的线虫,听说那似乎是种亚马逊当地的风土病,还会侵害到人类的中枢神经。也或许是因为这样,感染者才会精神异常,一一自杀吧!”
早苗无言以对。
“这件事还有后话,颇耐人寻味。听说那位执刀医师把含线虫的遗体试料送到其他大学的教授那去。那位教授叫作依田健一一,好像在线虫研究方面相当有名,那个依田教授后来也因为难以解释的意外身亡,你可能不知道吧!就是之前有个大学教授,因为自家大楼的爆炸意外,坠楼身亡的那件事。”
“我在报纸上看过。”
“那个依田教授听说在研习屋事件发生当天,曾开车往返那须。”
“……你是怎么知道的?”
“东北快速道路上,像上河内町等各地方都设有交通监视N系统。”
“N系统?”
“是可以自动读取车牌号码的设备。这种系统纪录到依田教授的车牌号码,时间方面也都正好符合,而且警方还查出依田教授从试验农场带出的大量药剂,和研习屋排水沟中所发现的药剂是属于同一种。”
“这么说来,依田教授是杀人嫌疑犯?”
福家摇头。
“他根本就没有动机。依田教授与蜷川教授或‘地球的孩子们’这个强调自我启发研习会之间也看不出任何关联性。我们已经握有确切证据证明蜷川教授是为了某种原因,蓄意使研习会会员感染线虫病。警方认为或许正因为如此,最后才会演变成集体自杀的局面。至于依田教授方面,都还仅止于推测而已。他或许是在独自调查的过程中,在研习屋中发现大量遗体,为了防止线虫病扩大感染,所以才决定把那些遗体全数烧毁的吧!如果假设他在烧毁遗体时,遭遇到某种变故,导致自己也感染到了线虫病的话,也很合乎逻辑。”
“为什么依田教授不立刻通报警方或卫生所呢?”
“这我也不是很清楚,可能是有某种理由让他必须立即处理, 53c8." >又或者是他认为让外行人接近的话很危险……,事到如今,真相已经无从得知了。不过,在依田教授的研究室里发现了冷冻的线虫样本,我想日后的研究将可以确定这个假设到底正不正确。”
早苗沉默地步下合梯。室内音乐已经改播海滩男孩唱的圣诞歌曲了。虽然她不知道歌曲名称,不过她还记得孩提时常在收音机中听到这首歌曲。
“我现在必须到病房去了。”
“啊,请,我也先行告辞了,总之,我只是想让你先了解一下目前的状况而已。”
他真的只是因为这样,特地到这来的吗?虽然其中总有些说不通的地方,早苗还是送福家到电梯去。
福家走进电梯后,挡住即将关闭的>电梯门。
“对了,我还有事忘了说。”
“是什么事?”
“关于那须研习屋那起事件,就像我刚刚说的,遗体几乎都已经被烧得焦黑,不过,骨头还是有存留下来,听说其中多数的骨头都超乎寻常地呈现异常形状。目前还不清楚这是不是又是之前所说的线虫病搞的鬼。”
早苗打了个寒颤。刹那间,在那栋研习屋中见到如同恶梦般的光景,又重新在她脑海中闪现。
“另外,负责解剖赤松助教遗体的渡边教授告诉我,后来曾有个年轻貌美的女医师去询问过他这件事。我想说的是,那个女医师日后或许会被警方探问相关内情也说不定。”
“……这样呀!”
早苗终于了解了,她终于明白福家为什么会忽然来访了。
“谢谢。”电梯门关上后,早苗轻声呢喃。
02
早苗打开病房房门。上原康之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看来似乎睡着了。他的眼睛下方出现了黑眼圈,脸颊也凹陷得很厉害,只有他,连圣诞夜的晚餐会都无法参加。恶性肿瘤如今已蔓延到了全身,以他目前的情况看来,就算今天或明天就撒手人间也不足为奇。
虽然,她努力想以开朗的态度来面对这个少年。不过,光像这样望着他沉睡中的脸庞,便有一股难以承受的情绪涌上心头。
为什么世界上并没有复仇女神存在呢?爱雷克多、泰丝芬、美格萝……如果是她们的话,必定会两手拿着火把和鞭子,紧追着药害艾滋事件的主谋到他们发狂为止吧!
卡普蓝称巴西脑线虫为复仇女神。当然,他的本意是指其为“恶鬼”,而非“亲切者”是毋庸置疑的。的确,巴西脑线虫的行动对感染者而言,就如同戴着天使面具的恶鬼。
但是,线虫本身实际上并无恶意。它们充其量也不过是在过度严苛的生存竞争中,忠实执行繁衍后代的程式设计而已。
那么,应该被称为恶鬼的是像蜷川教授这些蓄意扩大巴西脑线虫感染的人吗?
不,并非如此。他们的行为也没有恶意,而是出自于扭曲的可怕善意。他们心智遭巴西脑线虫控制,所以才无法察觉本身的偏差。
这一切皆起因于,人类无所凭依便无法生存的根本弱点。
恶鬼……。
她的思绪又再度回到逼得上原康之走上绝路的药害艾滋事件。
这也不是基于明确恶意的犯罪。
那些具备头脑及知识,能充分预知可怕后果,理应阻止悲剧发生,却袖手旁观使同胞面临死亡的痛苦,并始终对本身责任含混其词的厚生省官僚。真的能够就这样饶过他们吗?
还有那些应该拯救人命的医师,为谋求本身或制药公司的利益,而刻意妨碍以安全血液制剂汰换旧有血液制剂的工作,致使许多无辜的人们坠落至死亡的深渊……。
这才应该被称为恶鬼的所作所为吧!
早苗轻轻地抚摸康之的头发。
那你的所作所为又如何呢?
她听见心底传来反问的声音——你敢说自己一路走来都能够作出正确的决定吗?
她忆起依田死后,接下来的事。
03
当她离开依田公寓前的人群,走到马路上时,脑中一片空白。原本应该会因意识到失去重要的人而感到痛楚的心灵,却有一部分似乎已经麻痹了。她的脑海中闪动着自暴自弃的想法,觉得不管怎么样都无所谓了。不过即使到了这种情况,意识层面的其他部分仍然冷静地对应外在的现实世界。
她还记得自己曾数度换搭计程车,她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怎么会这么做。当她告诉司机去处时,表面上也都能够保持冷静。难道到了危急关头,自保本能便会自行运作吗?
当她回过神时,已经辗转回到了自己的公寓。她关上门,锁上锁后,就跌坐于入口处高起的地板上,她连抬脚踏进房内的力气都没有。
她望见自己右手紧握的手提包。她就这么呆望着那个手提包一会儿后,才想起里头放着什么东西。
她的指尖完全没有力气,连其上的金属扣环都迟迟无法打开。当早苗终于打开手提包后,便将内容物全倒在三合土上。
以手帕包裹着的五根试管混杂在口红、粉盒、香水、记事本、钱包等物品之间滚了出来。试管中仍保持着冷冻状态,不过外侧所结的霜却已经让手帕湿透了。
这就是在依田公寓里所发生的事绝不是白日梦,而是事实的证据。
早苗有这么一阵子就凝视着试管。
然后她站起身来走向洗脸槽,接着把红色水龙头握把转到底。水龙头的水奔流而出,水温渐渐升高。
当她感到水温应该超过八十度时,便塞上洗脸槽塞头。虽然有几滴滚烫的热水飞溅到她的指甲上,她却几乎不觉得痛,她的周遭就像是在弥漫在一片雾气之中。
她回到玄关,拾起试管。
她唯恐单手拿的话,手上的试管会掉到地上去,所以以两手轻轻地握着。冰冷的试管开始掠夺她掌心的热度,她双手的感觉也随之逐渐麻痹。
巴西脑线虫如今正透过试管,吸收着生命的热能。从外界的气温,还有从她的双手。虽然恶魔还在沉睡中,然而复活前的倒数计时已经开始了。
可是,我怎么能够容忍你们复活?我一定要让你们在还没有睁开眼之前,就直接回到黑暗去。
她的脸颊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流过,那并不是蒸气,她的体内充满着无处发泄的怒气。她想让夺去她所爱之人的生物付出代价。
早苗拿着试管,一根又一根地让其跌落至刚盛满热水的洗脸槽中。水花四溅,塑胶试管缓缓地沉入洗脸槽底,当第四根试管也跟着掉到水里时,热水的温度似乎下降了不少。不过,那样的热度仍然无法让人就这样将手伸进去。如果忽然间置身于这样的高温中,不论何种生物都无法生存吧!
当她刚把最后一根试管举至热水上方时,早苗的手却在霎时间停了下来。
就是现在,快放手。快把这满是不祥生物的试管,浸泡到洁净的热水中。这样一来,所有的一切就结束了。
她不禁呜咽出声。早苗边哭,边紧握住试管。
水龙头持续流出热水,她的手不知何时也因为温暖的蒸气而湿濡。
可是,她为什么就是无法狠下心来呢?
因为在她的脑海中闪过某种荒唐的想法。
不知不觉中,早苗不但没有将握着试管的手指松开,反而将手缩了回去。
不过,她觉得怎么样都无法对本身的判断怀抱自信。因为她在这次事..件中体认到,不论是理性或感觉,都没有什么是能够让她无条件信赖的。到底什么才是正确的,怎么作才是恰当的呢?
早苗望着冻结的试管中有无数“美杜莎的头”。在希腊神话中,美杜莎是种恐怖的怪物,会让任何看见她的人变成石头。不过她被Perseids砍下的首级,也歼灭了其他怪物,拯救了原本将成为祭品的Andromeda,而立下了功劳。
此外,据说美杜莎尸体左半身所流出的血虽然是剧毒,右半身的血却具有使死者复活的力量。医术始祖阿斯库雷琵欧斯就是利用这种血,帮许多英雄重返人间。即使他深切明白此举将触怒天神。
而古希腊人也认为,阿斯库雷琵欧斯的象征——蛇会借由梦境治疗人类的疾病……。
04
康之微微移动身体。早苗这才回过神来,望着他的脸。他的嘴角浮现些许笑意,可能是回想起什么快乐的事了吧!
“早苗姐姐。”康之忽然间像在说梦话似地说着。
“啊,抱歉,我吵醒你了吗?”
“这是……哪里?”
康之双眼半开着,他还在做梦吗?
早苗用手覆住他的额头低喃:“我也不知道,是哪里呢?”
“好美喔……”
“什么东西好美呢?”
“夕阳。”
他的意识似乎徘徊在梦境与现实之间。
“对啊,真的好美呢!”
“风……”
“冷吗?”
康之微微地摇头。
“很舒服呢!”
“对啊,好舒服呢!空气凉凉的,好干净、好清爽,还可以感觉到微风吹过脸颊呢!”
康之微笑着。
“我的病是不是好点了?因为我现在感觉好好喔!”
早苗相当惊讶,她没想到康之竟然还能这么清楚地说话。就如他所说的,她甚至产生一种仿佛他正逐渐康复的错觉。
“一定是这样的。”
“这里是深山里,我之前常带小白来的,对不对?”
“是呀!”
康之大大地吸了口气。
“有草的香味,啊,我听到了……”
“听到什么?”
“好像鸟叫声,有好多鸟在叫。”
早苗刹那间说不出话来,不过,她立刻温柔地加以说明。
“那是天使的呢喃声呢。”
“天使……?”
“是呀!你之前不是听到了翅膀的声音吗?你还说那声音在病房的天花板飞来飞去的。”
“嗯。”
“有好多的天使正守护着康之弟弟呢!它们会帮你把所有的不愉快都消除,让你感到快乐。”
“原来是这样,所以我现在一点都不觉得痛苦了。”
“是呀!”
“我现在也不怕死了。”
“是吗?”
“因为死了以后,就可以到天国去和爸爸、妈妈、姐姐和小白见面了吧?”
“嗯,对啊!”
“那一定很棒,我现在觉得心里蹦蹦跳,我等不急了。”
早苗沉默地抱住康之的肩膀。
“啊,还听得到……,真的,是天使,好厉害喔,有很多天使喔!”
“看得到它们吗?”
“嗯,真的像早苗姐姐说得一样,它们背上长着翅膀,穿着像薄长袍一样的奇怪衣服,手里还拿着像牛角一样的笛子!”
早苗觉得自己似乎也能见到那幅景象。天使身披奇妙的长袍异国服装,像鸟儿一样,以不可思议的高亢声音啼鸣着,一边吹着号角,一边在空中四处飞舞。
“咦?”
“怎么了?”
“我听到有人的声音,不是天使的呢喃声。”
“是谁的声音?”
“唔,那声音在叫我。”
康之抿起嘴,努力地竖起心中的耳朵。
“山丘的那一边,不是有一片长着好多芒草的原野吗?声音就是从那边传过来的,那声音一直在叫我。听,你听到了吧?”
“嗯,我听到了。”
“对了,果然没错。”
少年的双眼溢出了泪水。
“爸爸、妈妈,还有姐姐和小白也在……”
“对呀,大家都在一起呢!”
“他们在笑……在对我挥手……你看,小白也叫了,它在那里跑来跑去的,可以再见面,它大概开心得不得了吧!它尾巴还在摇,看到了吗?”
“看到了,看得很清楚。”
“等等……我马上就过去了……马上。”
少年就像呓语似地低喃了一阵子后,就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早苗在康之身边待了一会,以手帕压压眼角后站起身来。
当她步出病房,与之四眼相接的护士倒抽一口气地停下了脚步。
早苗沉默地点点头,护士于是急促地开始在走廊上奔跑了起来。
之后的事就交给她们处理吧!早苗迈出脚步,她的心中终于告别了那团阴影。她到洗脸槽去洗了把脸,回到办公室后,褪去了白制服。
她打算现在立刻就去向警方坦白所有的事情。虽然在让他们相信之前可能需要相当程度的时间及耐心,不过无论如何都非得这么做不可。这是为了确保日后,不会再出现任何一个巴西脑线虫的牺牲者。
为免高梨或依田,还有众多人的牺牲化为泡影,这是唯一的一条路。
当她步出医院玄关时,早苗脑海中还跃动着挥着手在山丘上奔驰的少年身影。
谢辞
本书虽然参考了众多文献及网站,不过考虑到某些读者有先从书末读起的怪癖(老实说,我也是其中之一),所以特别将这些书名割爱。当然若本书有任何情 8282." >节对事实有所误解、扭曲或是捏造的话,不用说作者理当负起百分之百的责任。?99lib?
本人十分感激冈山大学理学部的香川弘昭教授,以及京都大学病毒研究所的秋山芳展教授在百忙之中诸多赐教,使本人获得许多珍贵的.99lib?知识。
此外,在本人硬碟损坏,眼泪纵横之时,多亏DOS/V-Resistance的argue先生赶来修复,仅利用此机会特致谢意。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