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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天而行》


 第一卷监天察地第一章龙在山海间

中国黄河流域附近，一座不算大但也颇具规模的山林间，坐着一老一少。老人是一位看上去六十岁左右的老爷子，白发与黑发参半，皱纹不多，脸上挂着浅淡而舒缓的笑意，显的和蔼而硬朗。年轻的是位女子，身材不算出挑，独独生着一幅立于花海间而不减风情的容颜，神情中带点无奈，也带点喜悦，有着一股十分独特的书卷气。
两人旁边是支起的两顶帐篷，余烬未消的篝火，尚未收起的烧烤工具和整齐码起的木炭。两人看上去就像外出野营的普通父女，这当然不是事实。
原本旭日初升的天空不知何时起变的阴沉下来，大片大片的晦暗的乌云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在山林的上空汇成一片足以覆盖整座山丘的厚重阴云。阴云之中不时骤然亮起一道尖锐的电光，整片天空便跟着响起巨大的轰隆声。
这是秦濛自修行以来的初次雷劫，也是世所公认真正踏上修行路的标志。此劫之后，结成金丹客，便是修行的同道中人，修行中人见面作揖稽首，亦要称上一声道友，所以也被称为修行路上的“叩关”。即便是明知自己父亲黄河真君就在身边护法，并且自己也对渡劫一事有不小把握，秦濛也依然有些慌乱和紧张。
山林间不知何时起，多出了两个身穿同样衣服的黑衣男子，两个人就这么突兀的凭空出现在林地上，在场的一老一少却一点也不感到违和。两个男人也就二十来岁，长相也算不得出众，就是那种人海中能看到的普通面孔，但他们所穿的衣服却显得奇特而古怪。刚刚入秋，天气尚热，两人却穿着下摆高出膝盖数寸的黑色风衣和一看就是制式的黑色内衬和长裤，没有任何多余的图案和颜色，只有纯粹的黑。
这两人一出现便在黄河真君的身边，便笑着拱手道：“恭喜真君，恭喜秦小姐。”
明显几人先前便已见过，各自相识。
父女便也按着礼数还礼，老人和女子也笑道：“有劳二位先生。”
两人摆摆手，其中一人便从怀中掏出一大沓黑色符隶，随手扬在空中，这些符隶遇风便无火自燃，眨眼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份内之事罢了。”
秦濛看着几人的交流，却想起了父亲昨晚在篝火边带着感叹和怀念神情时说的话。听说在她还小的时候，修行者们渡劫都是自己随意找地方进行的，最多只是邀请几位长辈护法，顶的住，自有大道前程，顶不住，身死道消而已。根本不需要像现在这样渡劫前必须要向监察院报备。现在监察院规定每年的渡劫者有相应的名额，没有监察院的允许，天道甚至不会降劫，更别说渡劫结丹了。就连渡劫被批准以后，整个渡劫过程都要在监察院的监控下进行，确保没有凡人目击和受伤。早在父亲刚刚报备渡劫一事之后，监察院就派来了这两位听说是人间司专办渡劫一事的监察官，先是检查了她的修为进境，确定天劫感应一事。然后由着她选了一处人烟稀少之地，两人便清空了方圆数里，确保不会有任何意外了才开始着手准备渡劫一事的相关事宜。
前后二者之差，有如天壤云泥之别。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天地之间，狂风骤起。原本阴云覆盖的天空之上，雷声大作，仿佛有神人在天上张目擂鼓，发出一声磅礴而震撼的轰鸣。
挥洒着无穷暴雷和电光的阴云陡然一震，迸发出如同钢铁摩擦般令人牙酸的刺耳声响。
就在山林上空，云层骤然被扯开了一道巨大的破口，紧接着，一道炽热的电光从中鞭挞而下，宛如天怒一般，笔直的轰在了秦濛的头顶。
一时间，山林中充斥着空气被电解的刺鼻味和树木燃烧的焦臭味。
修行所受劫数，是天道冥冥中各自定数的显化，强弱有别，受很多因素影响，比如说自身资质，牵连因果，甚至心魔缠身，都对天劫定数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影响。来自监察院的两人相视一眼，从彼此眼中都看到了意料之中的惊诧。不过是金丹劫中的第一道雷霆，就有如此威势，自监察院执掌天劫数年以来，也算的上是难得一见的异数。这说明，这个看上去开朗而爱笑的女子，要么与天下某些大人物有着极深的因果牵扯；要么，就是她的资质已经到了天妒而不允的程度，但凡渡劫，必受天地间大道压胜，但一旦渡劫成功，便是那一点无数修行中人苦苦寻之，求而不得的道种灵光。
山林间骤然响起一声尖厉的剑鸣，然后便见着一道剑光逆着炽热雷霆拔地而起，蔓延数十丈才缓缓消散。有锋矢般的气流以秦濛为中心呈圆形的迸射而出，将四周树木刺的木屑飞溅。
那电光之下，有女子一身素白衣衫，单手持剑，身周气机激荡，脚下九尺之内，泥土焦黑，木叶成灰，自己却毫发无损。
素白长袖随风飘摇，有如云中剑仙。
倘若修行中人渡天劫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那剑修渡劫，更似一场问剑，与天地问剑，印证自身剑道，进则洗涤剑心，退则剑心蒙尘，不复通明。剑修杀力之大，冠绝千万种修行之法，又因为剑修普遍都有的倔脾气，被修行中人诟病良多。
站在黄河真君旁的黑衣男人有些古怪的笑道：“未曾听闻真君家学如此深厚，除开精修水法之外，竟还有如此高的剑术造诣。”
老人笑眯眯的答道：“李先生莫要折煞我，小女的剑术全是她自学而成，就算我想要教导一二，也是有心无力。”
“哦？竟有这种事？”
黑衣人的神情中，惊异间夹杂着理所当然，如此天劫异数，若无几处异于常人的地方，那才是真正的有问题。
天上的阴云愈发震动，雷光不停的在其中闪耀。降下第一道电光之后，只是酝酿了三息时光，便又有一道较之第一道电光粗大不少的雷霆轰然落下。素衣女子一脚重重踩地，整座山丘陡然一震，无数树木摇曳，落叶如细雨。有一道白色长虹自山林间拔地而起，直去天幕高处。
在百余丈的空中，白色长虹与第二道落下的炽热电光轰然相撞，发出大爆炸般的轰隆声和好似要刺穿耳膜的尖锐声响。素白人影从天而降，足足落下数十丈才堪堪止住身形，而那道声势惊人的电光则被一剑从中一分为二，在天空上散尽了它最后的光和热。就在这时，第三道雷霆在素白人影刚刚止住身形的间隙从天而降，那女子便以来势比去势更快的速度冲天而起，剑光比雷霆先至，将四周天空照的如同正午时分。
天上轰鸣声不绝，地上三个人却看的各有心思。
“令千金好大的气魄，借天劫砥砺剑心，如此手段，若非剑心坚定，必受天劫反噬，真君果然教导有方。”
“过奖，过奖。”
老人嘴上说着谦虚的话，却没有一点想要遮掩脸上欣慰和骄傲神情的想法。
这时另一个黑衣男人也以说笑般的语气开口道：“不知真君有没有听说，公司的秋季大选时间定下来了，恰好就是下个月的今天。”
黄河真君猛然侧身，正好迎上黑衣男人那张带着似笑非笑古怪神情的脸。
正待言语之时，天上阴云却陡生异变。
原本金丹劫一共只有九道雷霆，这是天道早有的定数，先前秦濛已斩落八道，都能明显感受到自己的小腹丹田处有微微热意，以心眼內视，便能看到一颗雪白的圆润光滑的珠子雏形正在缓缓凝实，只需抗下第九道雷霆，便能彻底结成金丹客，在修行路上登堂入室。现在问题是，在她连斩八道电光之后，天上阴云未散，其中依然有电光穿梭，雷声轰鸣，却迟迟不见第九道雷霆落下。秦濛一人立在天上，仍然持剑在手，有点迷茫。这好像跟父亲和监察官们说的不一样啊！
就在她茫然失措的时候，在那厚重阴云中，陡然伸出了两只巨大的布满黑色鳞片的利爪，足足有数十丈大小，鳞片上还闪烁着有如刀剑一般的冷光。这两只巨爪沿着先前劫云落雷时扯开的破口，如同神魔撕破天幕般从劫云中央扯开了一个更加巨大的破口，然后从那道如同深渊般灰暗的破口中，缓缓伸出了一颗足足有整座山丘般大小的黑色龙首。
在狂风中激荡飘舞的长须，峥嵘而威严的如同参天古木般的巨角，宛如黄金打造的，闪烁着酷烈血光的竖瞳，还有在黑色鳞甲下，在长须后，那隐约可见的令人心底发寒的雪白獠牙。
秦濛第一眼就认出这是条龙，然后又把自己所知的有关龙族的知识全部在这颗龙首上印证了一遍，终于确定，这的确是条龙。
自天庭崩灭以来，龙族日渐稀少凋零，不要说这种跟龙族特征完全吻合的纯血龙族，哪怕是江河中的蛟龙翻身那都是难得一见的奇景。根据典籍记载，在世的最后一条秉承龙族气运的真龙应该是，想到此处，她猛然抬头，正好迎上那双令人生畏的竖瞳投下的好奇目光。
监察院山海司黑龙座主龙邪，天下山海间，世上最后一条真龙。
地上三人，早就微微躬身，各自致礼。
迎着那颗威严中带着狰狞，神圣与兽性相互交融的龙首，秦濛隐约看到，在那道破口之后，在那颗龙首身旁，在那如同夜色般的深黑间，还有许多模糊不清的身影围拢在一起，透过破口像参观什么珍奇异兽似的注视着她。她学着父亲的样子对着天上微微躬身，避开了那些刺的她皮肤发寒的目光。
天上有惊雷般的笑声在空中回荡。
“本座还道是哪位大圣转世重修，不过区区金丹雷劫，竟有如此声势，结果一看，原来是真君千金，怪不得，怪不得。”
老人直起身子，对着天上那条露出极其人性化的戏谑表情的黑龙拱手答道：“座主谬赞。”
那条黑龙别过头，看向两位监察院来人。
“炼狱司的还是人间司的？”
“观道座下，李智。”
“观道座下，林平显。”
“那就是无甚大事了。”
黑龙发出似遗憾似庆幸的感慨声，笑意难以琢磨。
“今日渡劫观礼，按规矩本座应该带点礼物，可来的实在匆忙，身上只有这个小玩意儿，还望不要嫌弃礼物鄙薄。”
一道虹光从天而降，在秦濛的好意心领，不必如此等婉拒之词还未出口时，便落在她身前。她只好伸手接住，虹光散去，显露出一本薄薄的黑色书册，封面上三个大字龙飞凤舞，“监察院。”
稍稍一翻，秦濛的表情便逐渐僵硬，这本册子上除了介绍监察院体系之外，还有篇幅极多的如同俗世里传销一般的吹嘘言语，简直跟本招聘手册一样。
“顺便一提，我监察院即将大选，就在下月初九，届时自有各大山门观礼，刚好也可以过来参观参观嘛。”
地上老爷子的脸色冷若冰霜，一副恨不得择人而噬的凶恶模样。监察院负责天劫监管一事的两人相视一眼，露出了跟那颗龙首一样古怪的笑容。
秦濛收起册子，深吸一口气，拱手说道：“到时若无大事，一定前往观礼。”
“不错。”
天上的黑龙闻言露出了满意的神情，说实话，没人知道，他是如何用一颗如此凶恶的龙首做出满意这个表情的，好像看到他表情的人，脑子里便会自动冒出“他好像感到很满意”的想法。
“本座先行告辞，诸位忙公事吧。”
狰狞的龙首缓缓退出电光穿梭的阴云，像他所说的那样离开了。
通过那个正在慢慢愈合的巨大破口，秦濛目击了自她降生人间二十三年以来，最震撼也是最能体现她心目中有关“修行”二字的恢弘景象。
长达千丈，如同小型山脉般蔓延的黑龙躯体后，跟随着无数巨大而令人心生敬畏的身影。有高达百丈的巨兽，龙首豹身，双目怒睁，其角贴背，四足踏黑云，望之便令人遍体生寒。有其状如猫的巨大生物，通体漆黑，唯有头部雪白，其所过处，劫云退避。有单足振翅而飞的大鸟，形如白鹤，周身遍布火焰细纹，其喙纯白。有一只状如麒麟，却只有独角的小兽在这群怪物的中央，它双目明亮而有神，有一身浓密的黑色毛发，秦濛只是看它一眼，便不禁回想起自己犯下的种种过错，连忙撇过目光。其实说是小兽，也足有水牛大小。在这头小兽右边，是一头生有灰白毛发的巨兽，龙首马身麒麟足，却状如雄狮，四足不动而身在空中飞驰。在小兽左边，却是一位美艳明媚的妇人，身披华丽袍服，面戴一袭白色纱巾，其中佳人容颜轻笑眉眼，隐约可见。只是头生一对雪白狐耳，反倒平添别样风情。
在这只庞大的队伍最后，是两只于天空飞舞盘旋的大鸟，和两头一看就凶恶非常的猿猴。
其中一只鸟遍体泛青，所在奇高，其声有如弦乐。另一只形状如鸡，鸣叫清越如凤，目中生有两只眼。
两只猿猴一只生有一颗猩红头颅，其足却如同白雪，行走之间，身周便响起金铁交击的铿锵声；另一只凸额塌鼻，白头青身，其脖颈超过百尺之高，身边有无数水流环绕。
随着阴云缓缓闭合，那些仿佛只存在于古籍和神话中的异兽身影也逐渐变小，最终消失不见。
人生第一次，秦濛对监察院这个从小就被告知要避而远之的地方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她决定天劫结束后，就回去好好翻看一下刚刚得来的“礼物”。此时天上又有雷声大作，金丹劫第九道雷霆在酝酿了这么久之后，终于决定痛快落下，为这次不寻常的天劫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在秦濛剑斩天劫第九道雷霆之时，山海司的兽群已经远在百里之外的地方了。那只状如麒麟，生有独角的黑毛小兽，从兽群中央一路走到了兽群领头处的黑龙旁。黑龙正在一边欣赏着两侧往后一闪而过的景色，一边低声哼哼着不知名的曲子。小兽趁他不注意，有点费力的翻上了龙首，就立在两根峥嵘的长角之间。
“君上，那位女子除开天劫威势凶烈之外，可还有其他异处？否则天下异数何其之多，她不过还是一介剑修，怎会值得君上如此招揽。”
黑龙咧开大嘴，露出一排树林般的雪白尖牙，声音中带着促狭的笑意。
“不可说，不可说。”
小兽用它明亮的双眼对着黑龙翻了个白眼，就这么顺势卧在他的头上，找了个舒舒服服的姿势打起了盹儿。



 第二章镇压天下修行

监察院的所在没有秦濛想象中的玄乎，它就设在成都府，在众多的高楼大厦和**部门之间安静的存在着。离成都府不远，便是修行中人无人不知的蜀山剑派，二者倒也算得上比邻而居。监察院的外表是一栋不算起眼的黑色建筑，跟许多**部门建筑的风格一样，一进来便是一扇黑色大门，门口挂着“国家社会安全中心”的黑底淡金字样。旁边是空无一物的停车位和种着花草树木的广场，走过广场，便是数十阶砌着整齐石板的台阶，台阶上方，便是监察院唯一的建筑物，一座高七层的黑色大楼。这座大楼整体都贴着反光玻璃，让人看不清里面的光景。在广场中央，还立有一块极显眼的黑色石碑，上书七个淡金古篆，与周围事物显的格格不入。
现代修行者，可不是那些仙侠故事里穿着长袍，对现代事物一窍不通，满嘴古代方言，视凡人如蝼蚁的老顽固。他们像正常人一样上学读书，进高中，考大学，甚至有些没有底藴的散修在修行有所成之前，也不得不投身红尘中参加工作来维持生计。倘若十年之前，尚且有修行者不加遮掩的行走人间，自诩仙人，在监察院成立之后，修行中人便变的谦虚了很多。
秦濛在家里跟自己父亲耗了足足二十多天，再三保证自己只是去见识见识之后，黄河真君终于同意她来成都府走一趟。毕竟自她从大学毕业以来，已在自家山头静心修行两年有余，如今天劫已过，正好也需下山游历一番，稳固道心，只不过游历对象是监察院这点，实在让他难以放心。
但凡修行中人，对监察院向来是又敬又怕，矛盾至极。
从机场出发，在连续转了四趟出租车后，秦濛终于拿着小册子找到了监察院。这个地方明明建在市中心的闹市里，几个出租司机却对它毫无印象，只能凭着秦濛给的小册子上的地图开，结果绕了不少远路。
看着眼前僻静且空无一人的建筑，秦濛第二次开始怀疑起小册子的真实性。上面有很多描绘监察院内部景象的图画，有巍峨壮阔的殿堂，有风景如画的青山绿水，有规模宏大的建筑群，亦有立在空中，遮天蔽日的黑色人海。要不是她反复确定了地图上的位置，和那块极具标志性的石碑，她还真不敢进去。
顺便一提，第一次怀疑小册子就是在出租车司机带着她满城乱逛的时候。
门口没有保安，大门是敞开的，她一边慢悠悠的往里走，一边观察着周围。平平无奇的花草树木，栽种并没有什么方位讲究，更像是外行人随便乱栽一气。停车位上空无一物，广场安静的近乎死寂。她在石碑前驻足，抬头细细打量这座声名赫赫的石碑，一字一字的端详上面那十年来压的整座修行界不敢抬头的七个大字。
“镇压天下修行。”
这是监察院成立的初衷，也是他们许下的承诺。事实证明，他们的确是守信之人。如今世上修行者，何人不惧监察院？看着这七个字，秦濛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监察院初立的那段时光，监察院七大座主们满世界的屠杀不愿尊奉他们新秩序的违逆者，妖族大圣与大修行者们在高山的宫殿里密谋，天上落下猩红粘稠的血雨，无数人影在雨幕云间穿梭。
有黑龙在阴云中游曳，探爪握住从云中扯出的粗大电光，发出令天地震动的咆哮。
有百丈人影拔地而起，显露出如同天庭神将一般的金身，只一拳便将天罚一般的落雷打的支离破碎。
有黑色人影立在空中，身后是漫天飞舞的红色身影，他们面目可怖，身上流淌着浓郁的鲜血，不时发出仿佛要夺人心魄的尖啸。
有如同火焰构成一般的身影在天上飞掠而过，血雨尚未落在他的身上便直接汽化成烟，他所过之处，再无活物，宛如行走的生命真空。
在这其中，还有一道略显单薄的人影。他身穿黑衣，倒持长剑，面目模糊，身形看上去有些瘦弱，这样一个人，他的身边却围满了许多看上去便非同一般的敌人。眉心生有大日标记，背负一圈灿金光轮的赤脚少年，生有一对血红翅膀，眉眼却十分妖异的黑纱女子，披着一身青皂道袍，身周环绕着无数漂浮的金色符文的中年道人，为数众多，不一而足。他们明明将男人围在正中央，却各自一幅如临大敌的模样。
就在此刻，人群中骤然亮起了一道剑光。
有尸体从空中坠下，在地上砸出一个流星坠落般的大坑。
有人癫狂的向后逃窜，视若无物的掠过了秦濛身旁。
秦濛眼睁睁的看着那道剑光在视野中越来越大，直到逼近她的身前。
她像溺水的人一样骤然睁开了眼，石碑重新映入她的眼帘，她低下头，开始大口大口的喘气，眼中还残留着恐惧和震撼的神情。她很确定，她刚刚看到的景象不出意外便应是父亲口中常常为之唏嘘感叹，被评价为“打断了修行者脊梁”的那一场波及万族的血战。
心境波动的巨大变化让她忽视了周围的改变，她没注意到，在她身前不远处，正站着一个年轻男人，满眼好奇的看着她。
“来之前，家中长辈没有告诉别盯着监察院里的事物瞎看吗？这里很多东西早就沾染道韵，修心不足者极易直视道韵主人，磨损灵光。”
他突然开口，吓的秦濛身躯陡然一震。待到仔细看清他时，才深深呼出一口浊气。
这青年男子一身黑色便服，身高一米七五左右，不高不矮，面容不算英俊，倒是算的上几分清秀，一头清爽短发，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挂着浅笑，整个人平平无奇，身上倒是有几分书卷气。跟普通的儒家读书人没什么两样。
年轻男子见她这般模样，便开口调笑道：“胆子这么小，还在外面瞎逛，家中长辈呢？”
秦濛对男子说的话充耳不闻，先是将自身紊乱的气机仔细梳理了一番，又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剑心是否蒙尘，确定一切无碍后才睁眼答道：“我自己来的。”
“这样啊，难怪，第一次来吧。”
男人一边笑着，一边越过石碑，踏上阶梯，开始拾阶登高。秦濛不敢再多看，就跟在他身后。
“世兄也是来观礼的？”
“勉强也算。”
数十级台阶，很快就走完了。两人一前一后，就这么走进了黑色大楼。楼里没什么特殊的，洁白的墙面，干净整齐的瓷砖地板，整座大厅除了东侧摆放着几具待客用的沙发和茶座外，就只有一个不算大的前台。前台两侧就是电梯和装着淡金扶手和黑色地毯的楼梯。前台里坐着两位穿着监察院标志性黑色服装的一位女子，正在处理文件。
男子不知不觉的放慢了步伐，从走在秦濛身前，到与她并肩而立，再到落后她几步。秦濛奇怪的看着他，他便回以微笑。
“你把观礼请柬给她，她会帮你安排的。”
“可是我没请柬啊。”
秦濛有些发懵。
“没请柬你来观什么礼啊。”
“叫我来的人没说得要请柬啊。”
“谁办事这么不靠谱？这样，你就跟她说，你是来报名参选的。”
“啊？”
秦濛有些为难。“这样不好吧。”
“没事儿。”男子跟拐卖儿童似得在秦濛身旁循循善诱。“监察院招人很严格的，每次大选都会刷下来不少人，不差你一个。”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近了前台。
女子抬头看了秦濛一眼，没怎么注意她身后看不清面目的男人。
“观礼还是参选？”
秦濛犹豫着说道：“参选。”
“参选哪一司？”
对于监察院六司，秦濛还是有所了解的，不提自打她开始修行起父亲翻来覆去的讲解，那本小册子上也对监察院六司体制详细的介绍了一番。
山海司，执掌天下妖族相关，统领草木精怪，鱼鸟虫豸。但凡精怪成形，皆受其辖制。
人间司，六司之中体制最庞大的一处，执掌天下修行相关，专制修行界众多山门宗族，三教争端，乃至诸子百家。掌管修行者注册登记，申报天劫，宗族冲突，甚至惩处展露修行，伤及凡人等一干事宜。
阴司，执掌世间游魂孤鬼一事，连同鬼修一起辖制。自天庭崩灭以来，地府早已销声匿迹，世上万鬼，便属阴司辖下。
虚空司，六司之中最神秘的地方。专办与当前法则冲突的异人异物，平常难得一见。
炼狱司，六司之中最是声名狼藉，专门审查，逮捕和处决违反监察监察院律令的个人和组织，收押监禁犯下罪过的修行者，除此之外，还要镇压监察院另一处标志性的禁地“尸山血海”。
天机司，由六天座主之中唯一一位女座主统领的地方，地如其名，不仅有熔炼法器，制造药物的工作，还有窥探天机，监察天下的职能。
秦濛胡思乱想了好一阵，还是选了与自己最贴合的一司。
“就人间司吧。”
前台的女子在从文件堆里抽出一页纸，在上面重重的盖了一个黑色的印章，然后就将纸递给秦濛。
“电梯，七楼，去了自有人接引你。”
秦濛接过，正要走，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让出身形，把身后的男子展露无遗。
“这位世兄也要报名。”
男子的嘴角不由得扯了扯，无奈的看向秦濛，两人的眼神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至于吧。”
男子的眼神无奈中还有一丝措不及防。
“你出的主意，我一个人干这事儿有点紧张。”
秦濛的眼神里，歉疚和得意交杂。
前台女子看见年轻男人先是一怔，紧接着，嘴角便不自觉的勾起。
“您也要参选？”
男子心知自己已经躲不过了，便叹了口气，以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走到了前台边。“嗯。”
“哪一司？”
“天道司。”
“明白，天道司是吧。”女子看着他，眼中全是戏谑的笑意。
“嗯？监察院六司之中，好像没有天道司吧？”
秦濛在旁边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知道您见多识广了。”
男子接过纸看向秦濛，脸上挂着略微无奈的笑意。
“咱们能走了吗？”
电梯里，两个人相顾无言。秦濛还在想天道司是个什么地方，青年则在想待会儿会被怎么埋汰。
秦濛回过神来，有些歉意的说道：“未曾请教世兄名讳？”
男人有气无力的回答：“少昊。”
她的眉头好看的皱起来。这名字怎么如此耳熟，就是想不起在什么地方听过。按理说应该不会呀，与西方天帝同名的名字，只要听过，应该会留下印象才对。
“我姓秦名濛，来自都魁山，家父黄河真君秦远。”
少昊精神一震，抬头看向秦濛，喃喃自语：“不是吧，有这么巧？”
秦濛的眉头皱的更深了：“世兄认识家父？”
“不算认识，早年间见过几面。”
“知晓了，对了，还有一事请教世兄，为什么监察院内外显的如此空旷？”
“别人都是提前好几天就来了，就你踩着点来，在这能见着我都算你运气好。”
“这样啊。”
秦濛笑的有些不好意思，突然又觉得有些不对。
“那他们人呢？”
少昊怪异的看着她，看的她愈发不好意思。
“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就被人骗来了啊。”
就在这时，电梯恰到好处的发出了抵达的清脆叮咚声。
两扇宽大铁门就在二人的注视中缓缓敞开。



 第三章今日得见监察院

眼前的景象与秦濛想象中应有的办公楼内部光景大相径庭，反而跟那本黑龙座主所赠的小册上描绘的图片如出一辙。
门后是一片远超秦濛想象的广阔天地，天上浮动着变幻不定的白云，映衬着蔚蓝的如同海洋一般的天空。天幕高处，还悬挂着一轮向地面挥洒无穷光辉的如同太阳一般的光轮。在地上，无数建筑拔地而起，鳞次栉比，与青山绿水交相辉映，显的壮阔而震撼。
电梯打开后，是一条宽阔的大道，在旁边，还停留着许多一模一样的如同凭空出现一般的长方形电梯，只是此刻都是关闭状态。道路尽头，是一座全部由铭刻上天机司特制符纹石板铺设而成的巨大广场，广场上建有数百根高度不一的汉白玉砌成的高大石柱，如同拱卫般将七座三丈高的面目各异的人形雕像围在广场中央。广场上有许多穿着监察院黑色制服的人在穿行，也有着不少奇装异服的人聚在一起交谈。
广场左边是山水美景与现代建筑完美共生而诞生的庞大建筑群。在这里你几乎能看到来自全世界的建筑风格，有具有哥特式特点，尖塔高耸的巍峨城堡，修长的立柱，布满各式浮雕的飞扶壁，装饰华丽如同教堂般的巨大落地窗。有英伦风格强烈的庄园建筑，严肃而特殊的装修风格，处处充满了对称之美。有人工美与自然美融合的中式园林，设计巧妙的廊桥和庭院，花草树木与山水地形相互映衬，宏大而精巧。除此之外，还有日式著名的充满仪典之美的木制庭院建筑，融合了许多成熟的建筑风格，并带有建造者不同创新的北美混合风格建筑，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除开各种居住用建筑之外，其中还坐落着宏伟壮丽的大礼堂，宽阔巨大的圆形斗兽场，占地最大也最显眼，有着巨大华美拱顶的图书馆等不少公共建筑。
在这些建筑的空隙间，有交错相连，宽阔平整的道路，有拔地而起，郁郁葱葱的树林，有金鳞踊跃，碧波泛起的湖水，也有鸟群栖息，满眼苍翠的山丘。一眼望去，自然的宽阔之美与浓郁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让人感到莫名的舒心。
广场右边，是与左边生活气息浓郁的风格截然相反的黑色建筑群。如同山峰一般的黑色高楼整整齐齐的排列在一起，其中交杂着六种不同的建筑风格，充斥着令人难以名状，深感不安的压抑。
在众多高楼中显的较为低矮的建筑群，黑色的外墙上，雕刻有不计其数的兽形浮雕和外观奇特，如同活物般的各种植物，这些雕刻明显出自大家之手，几乎是以一比一的比例对照着现实拓印下来，其中面目凶恶者，张口欲噬者，面有嬉笑者，口垂唾涎者，如同目视真身，极具神韵。整体风格原始中带着神秘，粗犷中带着玄妙。
占比最多，也是最整齐的黑色高楼建筑群。跟现代社会中随处可见的大公司所用的写字楼没有任何区别，只是较之别处更加深沉暗淡，毫无反光的颜色和如同尖峰一般的巍峨高度，让人不由得心生高山仰止之感。
大楼外的墙壁上有血色纹路交织的建筑群。它们在整座建筑群中成建制的聚在一起，并且由外到内，外墙上的血色纹路变的更加深邃和繁密。与其说这是自成风格的建筑群，其实更像是众多的监狱建在了一起，连成一片广阔的监狱群。在这些如同监狱建筑的最深处，隐约可见一栋几乎通体沐浴着暗红的血狱，哪怕只是不经意间扫到一眼，也令人心底发寒。
在所有建筑群中最显的安静和诡异的地方，带有明显的中国古代的建筑风格建起的高楼间，一条笔直的路贯穿所有大楼。这条路的两旁开满了如血般鲜红的彼岸花，像是为这条平平无奇的石板路铺上了一层血与火的地毯，妖异间弥漫着怖意。
其中有些建筑，最是贴近现实生活。它们建造的就像科研机构的研究所，与其他风格的建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分工明确，建筑根据自身职能的不同又有细微的差异。
整片建筑群中最鲜明也最独特的建筑风格，只有一栋楼拥有。它立在建筑群的角落，却最引人注目。因为这整栋楼，外观就是一个竖起摆放的大号黑色棺材，想不让人多看几眼都不行。
这六种风格的建筑组成了较之广场左边更加庞大的黑色建筑群，它们如同高山一般屹立在那里，向每位来访者展示自己威严又狰狞的面孔。
电梯门口大道的正对面，也有一条大道，那条道路不长，却通向一座黑色的山。
在山脚下，道路一分为七，各自沿着不同方向向山顶蔓延而去，延伸出七段直达山顶的阶梯。
每一处阶梯的尽头，都立着一座巍峨雄伟的黑色殿堂。殿堂门前，各自题着两个大字。
从左至右，依次是黑龙、造化、观道、天道、修罗、黄泉、不死，一共十四字。
“你还真以为监察院就外面那点地方？”
少昊走到久久未回过神来的秦濛身边，开口道：“从你踏入那栋楼起，就已经走进另一座小天地了，看到旁边那些电梯没，它们连同的那座大厅跟我们来时的那座，也并非同一间。”
秦濛听见他说话才缓缓回过神，待他说完，仔细观瞧一番后，便一脸正经的对着他拱手道谢道：“受教。”
少昊被她这一套搞的又觉的无奈又觉的好笑，嘴角不由得扯了扯，笑道：“你这一套跟谁学的。”
“家父说出门在外，要与同道中人执礼，才不会冒犯到别人。”
看着一本正经解释的秦濛，少昊不自觉的深深叹了口气。
“世兄何故叹息？”
“没什么。”
两人一边交谈，一边已是走到进了广场。少昊伸手指向那片黑色的建筑群，开口道：“那边有路牌，按路牌走到人间司，向里面的人说明来意，他们自会帮你安排住处，明日才是大选。”
“世兄不一起？”
少昊放下手，苦笑道：“别世兄世兄的叫了，听着怪不舒服的，我还要去别的地方，我俩不顺路。”
秦濛也笑道：“其实我也觉的不太习惯，那咱们就此别过。”
她低头拱手道谢道：“一路劳烦，不胜感激。”
“无碍，又不是见不着了。”
“什么？”
待到秦濛带着疑惑抬头望去时，少昊在人海中已是只余一个模糊的背影，隔着来往的人流，秦濛隐约看到那个远去身影背对着她举起了右手，轻轻挥动。
有轻笑的声音随风传来。
“后会有期。”
从头到尾，身负金丹境修为的秦濛都未曾发现，少昊是何时走开的。
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行事随和，修为却如此高深。秦濛好好思索了一下少昊临行前所说的话，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干脆抛之脑后，顺其自然。剑修行事风格，向来如此。不过，倒是少昊身上另一件事让她越来越在意。
她眉尖轻翘，以心神检索念头。
这个名字明明细想便觉得愈发耳熟，但偏偏就是记不起到底何时何地见到过。
秦濛依少昊所说走到那片让人倍感压抑的黑色建筑群处，果然发现了指向监察院六司各自办公之所的路标。人间司办公所在地便是那些极高且排列齐整的深黑大楼，每栋楼的负责事务各自不相同，所以也是相当好找。
监察院选人，从来不问出身，不问修行，只问心性念头。内部构成几乎是集万族之大成，什么都有。虽说参选者参选六司之中哪一司全凭参选者自愿，但也不是完全不受影响。比如妖族大多都会参选山海司，人间司参选修行者最多，阴司之中，活人甚少，皆是这般道理。
大选一事属监察院内务，人间司内务部就是人间司驻地大楼打头第一座，十分显眼。
秦濛本来想跟办事处的人说实话，坦言自己是被黑龙座主叫来观礼，只是黑龙座主没给她请柬。但她自忖易地而处，只会当自个儿是个疯子，所以还是老老实实交了参选书，拿了一把黑色钥匙。
内务部的办事员说，这把钥匙既会带她去今晚睡觉的地方，也是她参选的凭证。一出内务部，秦濛只觉得那把钥匙骤然发烫，自己心湖之上便自然而然泛起涟漪，脑中浮现出一条路线来。
此时，已是下午五点刚过，将近黄昏。天上那**日逐渐有些西沉之势，天地之间，好似所有事物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昏黄暮光。原本蓝天白云，天气晴朗的空中也稍稍暗淡下来，只能挥洒着今日里最后的天光。
这里的季节明显与外界不一样，此时的成都府，即使已经入秋，但三伏天带来的炎热气息依然阴魂不散，既不会与这里一样有着不冷不热的适宜温度，也不会才五点初就有了日头下落的趋势。
这一幅景象不由得让秦濛再次心生震撼和尊敬之感。
修行路上，走的越远，便对这般风景体悟越深。
在人造的小天地间，以大神通营造出这一派与人间一般无二的景象，还要日以继夜的维持运转。
这是何等的大手笔！
该说不愧是天尊吗，秦濛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参选者们住的地方就在广场左边那一片充满了现代生活气息的建筑里，观礼者们就住在他们旁边。给外人住的这两栋楼都是采用的高级酒店建筑风格，连建筑内部也几乎与酒店一样，有餐厅，有游泳池，有酒吧，房间里的冰箱里塞满了食物，只是唯独没有服务生罢了。
在足足有四十九层的高楼里，秦濛正好住在七零四号房间。在她刚刚走进电梯，电梯门行将关闭之际，一道淡青人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突然窜出来，刚好把自己卡进了电梯门。
电梯门关上，那人影靠在电梯壁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是位穿着青色运动服，绑着高马尾，面容清秀，身材极为高挑的女子，目测至少也得有一米七五。看她十分疲累的样子，秦濛便好心的问道：“几楼？”
“七...七...七楼，谢了。”
跟自己一样。原本已经伸出去的小手，又慢慢缩了回来。
女子发足狂奔进电梯的速度比自己御剑破空还要快上几分，但从她身上，秦濛又感受不到半点修行气息，当下心中已是了然。
世有纯粹武夫，横炼体魄，口含真气，具神通，有移山填海之能。
听说直接辖制修行者的人间司观道座主张怕便是当世仅有的武道圣人之一，但他的武道又区别于传统的神通修行之法，素有“通神”之名。
青衣女子缓过气来，见电梯上只亮起了七楼的标志，便笑道：“原来咱俩住一层，怎么前几天都没打过照面？”
“今天才到。”
“难怪。”
女子直起身子，双手交叉直伸过头顶，身子略微向后倒下，将自己高挑的身材和优美的曲线展现的淋漓尽致。
在她后背脊梁处，整条脊骨都随着她的动作发出钢铁撕裂般的尖锐声响。
一时间，旁边站着的秦濛都有点看痴了。
察觉到秦濛的目光，女子才有些不好意思的收起身姿。秦濛连忙偏过头去，掩饰自己刚才略有失礼的目光。
就在这有些尴尬的气氛中，七层，到了。
更让人尴尬的是，当秦濛去开七零四的门时，青衣女子就站在她的左手边掏钥匙。
她住在七零三。
两人相视一笑，都觉得有些戏剧性的荒唐，也有些世上也有这等巧合之事的奇妙感慨。
就在秦濛刚刚打开门时，青衣女子像突然记起什么似的从旁边探出头来问道：“吃过晚饭没有？”
“还没。”
“那等我换身衣服一起去？”
左右无事，不如同去，也好有个人说话。
“可以啊。”
“等我。”
青衣女子从门边探出的头瞬间就缩了回去。
秦濛不禁哑然失笑。
都说习武之人性情豪爽开朗，行事风风火火，雷厉风行，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放下行李，擦了擦脸，还没来的及整理一下，门口就响起了敲门声。
那女子已经换了一身较为宽松的紫长袖卫衣，下面则是穿了一件任谁看都是随便穿的牛仔裤，跟上身的紫色上衣颇为违和，倒是将她一双修长有力的长腿衬托的十分显眼。
“来了。”
只拿了钥匙和装着小物件的包便出了门。
身在监察院，若真有人敢行偷盗之事，炼狱司怕是会喜笑颜开。
在去餐厅的路上，两人互通了姓名来历。
女子名叫温如玉，来自关中世家，一身拳法，全是家学。她很早就听过监察院的名声了，因为武道毕竟也是修行之法，到了一定地步，也要受人间司辖制。她就是想进监察院看看，这些发下大宏愿镇压天下修行，还真的将其实现之人，到底是何等的胸襟气魄。
餐厅里已经有不少人了，大多都是年轻男女。虽然监察院限制参选人年龄为二十岁以上，但是老一辈的人早已成家立业，多有宗门家族牵绊，其中许多还对监察院心怀怨气，所以自监察院举办大选以来，大多都是对监察院理念和行事心怀认同和敬重的年轻人参选。
当然了，其中也不乏心怀鬼胎，别有想法之人。这些人是进不了监察院的，至于为何，慢慢道来。
整座“酒店”都没有服务生，但不代表没有服务。餐厅里，穿行着许多通体雪白的“塑料人”，就像是服装店里的模特活了过来，承担了点餐，送餐，清洁，厨师等一应工作。
“听说这些都是天机司研究出来的傀儡，虽然没多厉害，但是智能很高的。”
“不愧是监察院，让人大开眼界。”
秦濛惊叹道，温如玉笑的眯起了眼，感觉跟夸自己一样开心。
没多久，二人点的菜就被“模特人”送到了。秦濛只要了一尾鲜鱼，半碗白饭，而温如玉一人，就点了半只乌鸡，一份牛排，加一份羊肉汤，看的秦濛颇为惊叹。
传闻武夫修行，多肉食，吸纳五谷之气，方有血气如龙之像。只是没想到，会是这般多。
“对了。”
秦濛突然间想起一事，尚未解惑。便向这位颇为了解监察院的粉丝问道：“监察院六司之外，还有天道司吗？”
接下来温如玉所答的话，只是寥寥几语，却让她心神大震，如遭雷击。
心湖之上，有风浪凭空而生，呈翻云覆雨之像。
“天道司有是有，不过一共只有七人。”
“天道司座主就是天道座主，只不过我们一般只称呼他的尊称。”
“天尊。”
秦濛终于记起少昊这个名字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了。在自己的修行生涯中，从十余岁踏上修行路算起，不断在耳边被人提起，旁人言语中从夸奖变为感叹，从感叹变为恐惧，从恐惧变为尊敬的那个人。
监察院首领，天道座主，万族修行中人视为神灵，奉为天尊。
天尊少昊，正是如今监察院之根基。



 第四章奉为天尊者

此时已是深夜，广场上人迹寥寥。一轮弦月高挂天幕，月色皎洁如水，天上有繁星点点，犹如明灯空悬。
秦濛身在天道殿前，仰头细细端详天道二字，心中却遥有所思。
自天庭坠毁以来，天道日渐破碎，人人皆言末法时代将至，修行之法必将没落。
那一日，天道崩灭，天降风火水土四劫，要灭修行于人间。有人单人独剑，一步登天，单凭一腔剑意便斩断了半座天道。此时尚未加冠的青年，不言不语，便以人身替天下担起了这半座天道。从此日夜受天道之苦，担天道之责。
天下修行之人感念他的功德，共奉此人为天尊。
天道趋于完整，于是世间又迎来了自天庭坠毁后第一个修行盛世。天地异数层出不穷，上古年代蛰伏的大神通者们纷纷出世，要在天道兴起的气运中分一杯羹。
那人性子原本温和，哪怕担了半座天道在肩，背了天尊的名声在身，也不曾如何与人言语，与人埋怨，只是随着自己的念头行事，游说山门宗族，诸子百家，想于修行立“规矩”。不管成与不成，不做强求，只是心愿。
只可惜，事与愿违。
有大修行者在江南城中大打出手，前后不过数个小时，便夷平半座城，死伤民众过万，堪比天灾降世。
两人分别是太平广宗和披风山的门内祖师，皆是天尊此前已去过的大宗门。
于是，天尊震怒。
有剑光自蜀中冲天而起，横贯天地之间，纵横三万里大地，天幕晦暗如深夜，转瞬间又亮如正午白昼，好似大日当空。
有人横死当场，血洒大地。
次日破晓时分，但凡江南修行者，皆可见到。有黑龙自太平广宗山头冲霄而起，龙首探入云气间，身躯缠在山上，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吟啸声。
数千道血气自太平广宗山头冲天而起，在天空之上破碎开来，随着云气为江南落了一场极美的血雨。
太平广宗整座山头，只余干尸六千四百七十二具，活人一个也无。
披风山下场更加惨烈，整座山头直接被人一拳打碎，连同山上活人一并丢入自行运转的六道轮回中，化为永世不得超生的冤鬼。
天下所有修行者，不分修为高下，跟脚如何，都听见了天尊清冷的声音。
“从今往后，尊我者生，违逆者死。”
“逆反者，知而寻之，寻而杀之，杀而枭之，枭而焚之，镇魂于尸，连坐宗族。”
天下轰然震动。
百日之后，天尊与当今的六司座主再次逐一拜访各个山头，并履行他的诺言。
不愿遵守他的规矩，欲求逍遥自在的人，当场起身激辩，亦惨死当场。
剑光一闪，人头落地，面目神情，犹可见惊怒之色。
四周同门，目眦欲裂，只是无人敢出声。
天尊走时，举门相送。祖师堂前，有人默默收尸，只觉得血迹万分刺目。
各大山门与宗族不愿受此辖制，联合妖族围杀天尊。
听说那一日，七人并肩出山门，山门之外，举目远眺，天地间无一非敌者。
血战三昼夜，染得天地如红绸。
妖族大圣孔宣被杀，尸体被压入此后炼狱司的尸山血海。道门龙虎山大天师只余单臂独脚，表示愿遵天尊律令。兵家三甲横死当场，连三魂七魄都被阴司黄泉座主以大神通生生磨灭。
天尊于尸山血海中发大宏愿，誓要镇压天下修行。遂立监察院，辖制万族。
那场令天地变色的血战距今，已有十年矣。
秦濛深深吐出一口浊气，这口气悠长而有力，好似要将自己心中见证历史的感叹和亲眼见到传说人物的震撼一并吐出才肯罢休。一口匹练般的白气散在空中，秦濛抬头又深深看了一眼上书天道二字的牌匾，正欲下山之时，骤然生变。
天道二字下的那扇大门，此刻就在她面前，在“吱呀吱呀”的声音里，缓缓敞开。
门后一片漆黑，看不清任何事物，只有男子淡淡的调笑声从中传来。
“你在我这门前站了得有小半个时辰了，有事儿怎么不敲门？”
望着那道自黑暗中浮现的青年身影，秦濛只是微微怔了一下，便缓缓躬下身子，拱手轻声道：“谒见天尊。”
这是公认拜见天尊的礼节，出不了错。
“这称呼还不如世兄呢，虽然古板，听着倒是比这亲切多了。”
少昊笑道，山间夜风鼓动，轻轻扶起了秦濛。
龙邪就站在他旁边，他的人形没有真身那般威严狰狞，反倒是颇为高大，线条棱角分明，黑发黑瞳，一脸淡笑，除了头上冒尖的两只黑色小角，跟寻常世间的英武男子没什么区别。
“那时可是天尊出手遮蔽了我的记忆，让我回想不起少昊二字？”
少昊含笑点头，龙邪一脸莫名奇妙。
原来此前，二人已经碰过面了？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回来的时候偶然遇见的，别瞎琢磨。”龙邪的思维已经在想少昊是不是只是找个借口把自己外面养的小相好带回来的时候，耳边响起了少昊无奈的声音。
他也不觉得的尴尬，反而理直气壮的反问道：“你什么时候练的他心通？”
“他心通个屁啊。”少昊都气笑了“你知不知道你刚刚的表情就差没把“我在想龌龊的事情”八个字写在脸上，你的角都露出来了。”
“有吗？”龙邪抬手去摸，正好摸到了小角，便当着秦濛的面将两只角轻轻按了回去，与寻常人再无半点异状。
旁边站着的秦濛看着好像是在说相声的两个人，心中刚刚建立起的德高望重的高人形象轰然崩塌，换上了两个嬉笑怒骂的青年。
跟想象中，有点不一样啊。
“此前如果不遮掩一番，我自呼我名被你听了去，我怕天道会震荡你的道心，所以自作主张了，勿怪。”
“多谢天尊。”秦濛低头致歉道，她刚刚真以为天尊遮掩真名只是为了戏弄她一番，原来还有这般缘故，倒是错怪旁人了。
龙邪偏过头，看向少昊，眨了眨眼。少昊保持着一本正经的高人模样，也冲他眨了眨眼。两人在秦濛抬起头前各自别过头，装作无事发生。
一切尽在不言中。
“还有这种事？我怎么不知道。”
“这种鬼话你也信？”
“懂了，懂了。”
都不是啥好东西。
“在我殿前站了这么久，所为何事啊。”
秦濛难得的有些尴尬，总不能当着别人的面儿说，我刚刚正在这追忆您以往的英姿，刚追忆完，正准备走呢，您就推门出来了。未免显的太过失礼。
少昊和龙邪相视一眼，都努力克制着笑意。其实当秦濛刚站在天道殿门前时，门里面的两人就都察觉到了，她站了多久，两人就在殿内看了多久，自然知道她在干嘛，此时不过是调笑一番罢了。
“行了，一时半会儿估计你也编不出来，进来坐。”
少昊笑着转身，迈着步子走进了黑漆漆的殿内，龙邪与他并肩而行。秦濛犹豫了一下，小声说了一句“打扰了”，还是跟着二人走进了天道殿。
两扇深黑大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上，殿外一切重归寂静。
“别看了，是自动门，不是我施的法。”
看着回头打量大门的秦濛，少昊实在忍不住说道。
“天尊见谅，习惯了。”少女难得的有些该有的不好意思。
殿内其实无甚摆设，下首摆了六张长椅，几方小桌，上首处摆着一张长椅，椅前横放着一张长桌，桌上还亮着一盏造型精美的台灯，承担了此处所有的光源。
不，不对，秦濛猛然抬头。
入眼处，尽悬长剑。剑意森森，剑气林立0，如利刃擦肤而过，令人有刺痛之感。
其中剑器造型虽然各异，但都萦绕血气，有杀念滋生，想来应是杀人过多之过。
秦濛只是粗略看了一眼，便觉得殿中所悬之剑，怕是过万。
“听龙邪说你剑意深重，没想到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
已经在长桌后落座的少昊笑道：“只是相互感应，便看破了我的障眼法，剑修一道，当真走的不短了。”
秦濛这才记起，天尊原来也是剑修来着。若是旁人得此夸奖，不提欣喜若狂，也要高兴上好几天，秦濛却只是淡淡一笑，开口道：“承蒙天尊夸奖。”
这个时候，龙邪才注意到秦濛腰间所系的黑色钥匙，一双如刀削一般的眉头微微皱起，开口问道：“不是邀你前来观礼吗，怎么还参加了大选？”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这事秦濛心中还尚有小小怨气。
“龙座主，邀晚辈前来观礼，为何不给弟子请柬？还是天尊出的主意让弟子以参选者的身份混进来的。”
龙邪顿感不解，疑惑问道：“我不是亲自将请柬交给你了吗？”
秦濛正想反问，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取出了那本小册子，问道：“可是这样东西？”
“没错。”
“不应该啊，弟子与天尊一路同行，若这是请柬，天尊应对弟子言明才是......”
话音戛然而止，秦濛举头望去，正好对上少昊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从那张脸上，秦濛看到了“报了名还能让你跑了？”九个金灿灿的大字。
莫名的，秦濛想起了远在都魁山的父亲，那张亲切的略显老态的脸仿佛此刻就浮现在她的眼前。
父亲，女儿好像，上了一艘贼船。
三人聊了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秦濛便浑浑噩噩的告辞离去了。
送走了失神恍惚的秦濛，两人又回到殿中，一个坐在上首查阅文件，一个坐在下首的长椅上悠然自得的喝茶，两人相顾无言。
两月之前，也是在这殿中，少昊坐在长椅上，龙邪站在门前。
“前几日天道异动，我推算良久，才算出你此行去北边，必定会遇到一人与我有缘，不必太过干涉，留心便是。”
“男的女的？”
“我也不知道，只算出我与她之间，有大因果尚未了结。”
“行了，帮你留心便是，不过这次大选我要多一个名额。”
“知道了，就你事多。”
天道殿前，黑龙冲霄而起。
往事如云烟，一幕幕光景在龙邪眼前一闪而过，最后定格于秦濛离开时失落的背影。
茶杯落在桌上，发出不算大，却在整座殿中清晰可闻的声音。
“当真是她？”
少昊放下手中的文件，苦笑道：“应该是了。”
“你早就知道？”
天尊摇了摇头。
“哪怕今日午后遇见，把她骗进监察院的时候，我都不敢肯定是她，但当她今夜立在殿前时，我才知，的确是她。”
“可算出是何种因果？”
天尊又摇了摇头。“天道遮掩天机，只看到一片黑暗，看不清半点前路。”
龙邪并未再发问，一双金色竖瞳在黑暗里熠熠生辉。
大因果沾身，只会让少昊本就日日夜夜承受天道噬身之苦的心神体魄雪上加霜。但因果缘分，天机命数，又极难说的明白，理的清楚。
“走了， 你也早点休息，明天还有大选。”
“你还是多注意下自己身体吧，别被龙血冲坏了身子。”少昊笑骂道。
“对了，忘了告诉你，秦濛占了你山海司一个名额啊。”
那道远去台阶下的身影差点脚下一滑。
有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在阶下响起，声音随着徐徐山风，断断续续的从殿门前飘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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