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短灯长梦》 第一章无边丝雨细如愁 此时绵绵的雨已停了,空气却还潮湿地闷着,青石板街上徒留一个个浅浅的水坑,行人走过不小心踩上了,就泛起一阵激荡的涟漪,复又归为平静。其实路上也没多少行人,这样阴沉沉的午后,是该缩在被窝里小憩的零余时刻。此刻还在街边的小茶馆里闲坐的,多半是赶来亳州城参加婚礼的江湖侠客。饶是这等喜庆大事,遇上这阴雨缠绵的天气,众人的心也不免有些冷意。 “师姐,你说聂大侠怎么要挑这种日子娶亲啊,河洛七豪之二联姻,多令人激动的事儿!可是这雨下得,害人白白丢了兴致。”茶馆里一个穿鹅黄衫子的小姑娘捧着一碗热茶,边吹气边抱怨。 “傻瓜,这婚期是早早定好了的,只能择选吉日,怎能将天气也预先算好了?”和她一道的一个青衫女子笑道,“等后日就活络起来了。良辰一到,就算下雨,这喜事也定办得热热闹闹的,绝不叫咱们的飞羽觉得无聊。”她声音淡淡的,虽充满慰藉,听来却如泠水激石,空灵地渺无烟气。 邻座一桌另有三名男子,一中年人闻言回头笑道:“二位姑娘也是来参加聂大侠和叶女侠婚礼的吧?若嫌气闷,可到城东瞧瞧。南程家在给大小姐比武招亲,各路青年才俊轮番上场,那叫一个好看呢!”那名唤飞羽的小姑娘才只十六七岁,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一听便来了劲:“程家大小姐,便是程老爷唯一的孙女么?啊,他家倒真会打算盘,拣在这个时候挑女婿!” 旁边那长脸汉子也道:“可不,谁不知道聂大侠在江湖上人缘好、朋友多,他成亲,正道中人闲着无事的都要来捧个场,何况七豪之二联姻,更是近年武林中的大喜事。各门各派的青年才俊,自是大多要来的,若程大小姐和哪个武艺不弱的公子少侠对上了眼缘,足不出城便促成了一桩好姻缘,岂不方便?” 飞羽眼珠灵动一转,“江湖盛传南北程家遥相呼应,俱乃武林望族,势力自是不小的,年轻一代中又出了程之遥少侠这样的杰出英才,只不知这程大小姐武功怎样?”最先搭话的那中年人笑道:“说来好笑。这程家的比武招亲,和普通的江湖草莽又有一番不同。武艺上须得盖过大小姐,这是一条,还得程家长辈和大小姐本人愿意才行。那程大小姐是怎样的家世容貌?一般人又怎能入得了她的眼?因此就算如我这兄弟般,侥幸胜了一招半式,却还不是被否了。”说着拍了拍旁边那黑脸汉子的肩,一脸无奈地哂笑。 飞羽拍掌笑道:“有意思有意思!难怪眼下聂叶二侠婚事将近,程家还没为大小姐觅得如意郎君。孟师姐,咱们也去城东看看,怎么样?” 那姓孟的青衫女子嗔怪道:“你这一路行来到处要看热闹的性子,已经耽误许多时辰啦!我和聂大哥、叶姐姐约好要早些前来,此时还未入府相见,若又陪你去,岂不要等到晚上再去拜访人家?喝够了茶,起来走吧。”说着在桌上丢了铜板,拉起飞羽,朝那三人抱剑一揖,干干脆脆地走了。 坐着喝茶的那中年人遥望着两人背影,疑惑道:“奇怪,她是这样的么?未免年岁太轻了些,又太……”说罢摇了摇头。长脸汉子听他口中念念有词,问道:“什么不对了?”那被程家拣剩下的黑脸汉子呷了口茶:“朝阳派的孟修竹,听说和聂大侠、叶女侠的关系都不错。”长脸汉子先是一愣,待回过神来,只能看得到两个女子窄窄的背影了。 “咱们此行凑个热闹,不想竟有缘得见河洛七豪中这么多位,嘿,值了!”三人回首相视,都在回忆刚才那青衫女子的行状,印象却少得可怜,便怨怪起和她同行的那黄衫小姑娘太过活泼灵动,将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只隐隐感到,她和这萧萧疏疏的冷雨,似乎十分相契。 这两个女子,一个是北方太行山苍岩派的小弟子柳飞羽,另一个如那三名汉子所猜,便是华山朝阳派的孟修竹,被誉为“河洛七豪”之一的人物,江湖上年轻一代的顶尖高手。苍岩派和朝阳派本出于同源,自北朝在龙门创派以来,已有数百年历史,后来慢慢分化,一支迁往陕南,一支北上太行,各代的往来,相较于与其他门派,还算得上有些亲缘。十七年前中原正派结盟,共赴积圣山,联合讨伐魔教,不想受了大挫,各派均损折了不少前辈好手,部分精微的武功竟也失传。两派遂由掌门人牵头,促成每隔两年选送一名少年弟子交换学艺一事,开拓弟子眼界的同时,也能互补遗漏的武功。 所挑选的交换弟子都是被寄予期望的良才,在十三四岁的年纪由靠得住的师兄师姐护送着远走他乡,两年之后在其中一方门派处会武,另一方则派出资历较长的弟子协同主持,考较所学成果。但两派占据了“河洛七豪”中三席的拔尖弟子中,除了朝阳派大弟子吴谓少年时曾去过太行山学艺,剩下的孟修竹和苍岩派的凛冬均没参与交换。 这一年,轮到在苍岩派举行会武,因飞羽是女子,朝阳派掌门羊岭南便遣孟修竹护送她回太行山,并和苍岩派师长一道,主持飞羽和本门师弟左亦煌的比武。孟修竹临行前接到好友聂兴怀和叶欢的婚帖,便带同飞羽,先折道来到亳州观礼。 飞羽一路上只缠着要去城东见识见识貌绝东南的程大小姐,孟修竹被吵得头也晕了,生怕她好惹事的性子生出些麻烦,只是不许。路过道旁一客栈,飞羽说要去借人家地方解个手,要孟修竹在客栈外等等她。哪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进店一问,才从小二嘴里得知刚刚有一穿鹅黄衫子的小姑娘跟他打听程家比武擂台的所在,从后门走了。孟修竹气得一顿足,又见店里一个客人只着中衣,从楼梯上奔下来嚷到:“喂,你们这什么店呐,好好的衣裳洗了个澡就没啦?谁看见我外衫来着?小二?小二!”店小二赶忙迎上去询问,孟修竹也懒得理会这些闲事,只得又找了一人重新打听程家擂台怎么走,问明路线,拔脚就追。 远远便见一高台矗立,上面影影绰绰似乎坐着几个人,被顶棚投下的阴影挡住了,瞧不分明。下方擂台铺开,环插红旗,三面人头攒动,喧闹叫嚷之声不绝于耳。孟修竹在人群中艰难地挤了好一会儿,都没见着飞羽的踪迹,却听周围人起哄道:“哈,又来了一位!”“是个小公子呢。”“衣服好像大了些。哈哈,看着有些滑稽!”抬头踮脚一望,一个手中执剑的妙龄姑娘身着劲装,俏生生地立在擂台右侧,一蓝袍束发公子正提着衣袍缓缓拾级而上,那衣裳便如偷来的一般不合身,袍角也垂到了地上。 只见他笑盈盈地瞧着对面蒙着面纱的姑娘道:“程大小姐这般品貌,小生倾慕已久。适才见姑娘剑法不凡,更是技痒,特来讨教一二。”说着抽剑上前,却不是飞羽是谁?孟修竹早已暗暗叫苦:这小丫头真不嫌事情大!怎能将此当儿戏?在人群中穿梭之际,见旁边一妇人戴了块蓝色印白花的头巾,一把扯过,叫声:“大嫂,得罪了!”不等那妇人反应过来,已用头巾遮住面部,拔剑飞身冲向擂台。 只这一会儿工夫,飞羽和程大小姐已堪堪拆了数招,暂时斗了个旗鼓相当,飞羽微微露出有压制之势,众人正观在兴头上,眼见一女子从人群中直飞向擂台,俱发出一声惊呼。孟修竹觑准两人长剑相交的一刹,将剑身贴上两柄利剑,暗运内力,二人长剑便似黏住了一般抽退不得。她内力一放,两人惯性使然,俱都后退数步,孟修竹接住飞羽,将她扯过身后,刚刚站定便急急向程大小姐道:“内弟性顽多事,临时起意上台比武,本无意高攀程家小姐,回去自当重罚。” 便要拉飞羽下台,转身之际,却听背后风声来袭,台下众人又是一阵惊呼:原来在高台上观战的一人跃了下来。台高四丈有余,那人却如凭虚御风顷刻落下,未等立足便转下坠之势向前疾冲,孟修竹还没来得及回头,身后长剑已将至右肩,只好反手一格,松开拉着飞羽的手,再以剑鞘击刺身后那人小腹。那人喝一声彩,后退立定,孟修竹知道高手到来难以走脱,便趁这一空当转过身来,凝神摆了个防卫的招式,欲要开口说话。 擂台底下,有围观者小声问道:“什么人不知天高地厚,敢来捣乱程家的场子?” 第二章当时年少春衫薄 对面是个身姿挺拔的青年公子,锦衣玉带,飘然而立。只见他收了剑势,抢先开口道:“弟妹不懂事,咱们做哥哥姐姐的,替他们切磋一番如何?”嘴上下了挑战,眉目间却尽是笑意,倏尔突出一剑直直刺来,孟修竹不欲露形迹,随手格挡,尽力抵过,用的都是杂门杂派的招数,不成体系。 那公子的剑招却愈发凌厉,虽也未出全力,使的却尽是看家本领,意在逼得她显示本源武功。孟修竹知道若不用拿手的本门招数,要不了多久必输,兼之已猜到他身份,便依葫芦画瓢,返送了程大小姐刚刚比武所用的一招程门剑法,先打了对面一个出其不意,再后退几步赔礼道:“是友非敌。我二人家有急事,望程公子高义,暂且放过。在下晚些时候,必登门谢罪。” 没想到那程公子立即收手,舒然一笑道:“既然如此,那姑娘慢走。只怕不用等到去我家便能再会了。”眼见二人飞身下台,转身隐没在巷尾,一条蓝色印花头巾从空中飘了下来。 众人如梦初醒,适才变故迭生,台上四人短短一时之间兔起鹘落的这几下拆招,可比接连几日的比武来得精彩数倍。那程公子过去向程家大小姐低低说了几句话,台下人群中则早已议论了开来:“那蒙面的女子是谁?竟能和程少侠斗个平手,好生厉害!”“什么呀,程少侠根本没出全力,什么眼神儿啊?”“怎么说来便来,说走就走了?如此戏耍堂堂程家,程公子竟然没生气?” 孟修竹拽着飞羽行到巷子里,命她脱了刚偷的男子衣衫,换上女儿装束,一面数落,仍心有余悸:“这等武林豪族招亲的大事,岂同儿戏?若是被人发现你女扮男装的身份,程家可是连我们朝阳派、你们苍岩派一并都计较上了,不仅伤和气,还丢了面子,叫人耻笑咱们名门大派都是喜欢随意作弄消遣人家的不务正业之徒么?” 飞羽经过刚刚她和那程公子那一斗的一吓,才明白事态的严重性,努力将嘴角扯了一下,“还好师姐发现的及时,没露相,也没显出太多武功招数,程家的人应该不会找上咱们吧?”孟修竹平了平心神,也不忍心再苛责她,只是摇摇头,“有没有事,咱们得去先见过聂大哥。你没听刚才那公子说的最后一句话?只希望和我想的一样。” 一路上,孟修竹向飞羽介绍道,聂兴怀是天河派掌门人任毅最得意的关门弟子。任毅更兼是任家这一代的家主。任家世代踞于亳州城,算来比程二太爷离北来南建立南程家早得多了,是以称得上真正的豪门大族,广厦连栋,庭院深深,气派非凡。任毅子女不少,但只有三子任兴嘉随他入了天河派习武,余人不入江湖,吃的是祖辈以来经商的饭。 这任毅却是天性好武,因此诸多儿女中唯一根骨资质上佳的任兴嘉,反而比主持偌大家业的长子更得他器重。爱徒聂兴怀不仅是昔年兄弟的遗孤,由他抚养长大、传授武艺,又是爱子自小到大最好的玩伴、同门师弟,更兼天河派这一代门人中唯一一个入了“河洛七豪”的人物,因此任毅对他比对自己那几个经商的儿子好得多了,还让他也入了任家的“兴”字辈,这是把他当亲生儿子看重了。江湖人都爱开玩笑,说谁不知道天河派掌门、东南巨商任毅只有两个儿子:任兴嘉和聂兴怀? 聂兴怀和岫玉派掌门唯一女儿叶欢的这一门亲事,就是任毅亲自找叶双彬商量成的,还特意选在了亳州城自家的祖宅替聂兴怀娶亲。双方长辈武林地位俱尊,又广邀正派宾客,加上是江湖上年青一代中出类拔萃的“河洛七豪”之二联姻,因此婚礼规模空前盛大。聂兴怀潇洒倜傥,行走江湖多年,为人仗义,出手阔绰,所结朋友遍天下,年轻人中慕名而来想一睹风采的,也不在少数。 飞羽听孟修竹说起聂兴怀一些不太为人熟知的奇闻轶事,对他更是期待满满:“能得孟师姐你如此夸赞,想必这位聂大侠定是天神一般的人物。唉,这样好的夫婿,可惜被叶欢姐姐捷足先登了!”孟修竹忍不住笑,用中指指节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脑瓜壳:“小小年纪,整日不知在想些什么?是不是后悔自己生得太晚了?” 日落之前,孟修竹带飞羽走进了任家的后门。隔着高高的墙便闻到一阵梨花香,在小厮的导引下踏过门槛,穿过重重院落,原来有一处院中种了几株梨树,树下摆了石桌石凳,一条浅浅的小溪绕树远去,这里环境清幽,飞羽只觉和进城以来处处锣鼓喧天的吵闹景象相比,恍如隔世。 内堂中一人哈哈笑道:“我早知你爱清静,定会从后门进来。”飞羽见屋中大步走出一个男子,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孟修竹难得笑着叫了声:“三耳大哥!”飞羽脑筋一转便知三耳为“聂”,心中却是疑窦大生:自己这位异派师姐,平日总是端着副架子冷清清的,稳重成熟得颇有一派掌门的风范,绝不像个二十岁的姑娘,即使对着活泼爱闹的自己,也少有能开怀笑笑的时候,怎么面对聂兴怀一个男子,倒似和他十分熟络,开惯了玩笑一般? 看那聂兴怀走到眼前,更是有些失望:只见他虽说长得不赖,却和自己印象中“一壶酒倾倒江湖烈”的无双风采有些差距。原本想着定是个比程家擂台上拦住两人的那位浊世佳公子更英俊出挑,没想到两人相比之下,聂兴怀倒显得平平无奇,一时有些恍神。 那聂兴怀含笑对孟修竹说:“你欢姐在里面呢,她很是想你,等会儿进去看看她,陪她说说话。”孟修竹一怔:“怎么,不是说新婚夫妇成亲前三天不能见面么?”聂兴怀摆摆手,“咱们江湖儿女哪来那么多繁文缛节,想见便见了——这是你师妹吗?”飞羽正躲在孟修竹身后睁着乌溜溜的大眼打量他,见他突然提到自己,探出头来,不好意思地笑笑。 “嗯,她是苍岩派的,在我们那待了两年,这个月是回去的日子,掌门师祖命我送她回太行山,沿途正巧来喝完你们这杯喜酒。”飞羽赶紧整整衣衫,抱拳上前一揖:“苍岩派弟子柳飞羽见过聂大侠。”正寻思他不会理她,不料他“嗤”地一笑:“好好的活气小姑娘,跟着你孟师姐偏要学那客客气气的打官腔。”飞羽抬起头来,看见孟修竹脸一沉,吐吐舌头。 聂兴怀压低声音又道:“难怪被选作交换弟子呢,本事当真不小。听说大闹程家擂台的,就是你了?”孟修竹急道:“连你也知道了?”聂兴怀一笑:“你应该庆幸只有我知道。有些恰巧赶上了的宾客,只是传今日午后的这一场闹剧,你虽没露形迹,不过我可不难猜出来。而且要不是程之遥也猜到了是你,他可不会把这事压下来。程家的长辈至今没放任何话,定是他居中求情了。”孟修竹吁了口气:“原来真是程之遥公子。”白了飞羽一眼,“叫你多事,若不是运气好,这笑话可闹大了。” 聂兴怀却浑不以为意,朝飞羽笑道:“少年意气罢了,谁还没个冲动好玩的时候了?以此为戒,却又不必太放在心上。”飞羽重重地点点头,这一路孟修竹如临深渊始终惴惴,搞得她自己也以为自己犯下了滔天大罪。这时突然出现一位比师姐更德高望重的人物支持她,初次见面便能理解她、宽慰她,心里舒服多了。对聂兴怀越看越顺眼,只觉他高大威武,出身豪族却没一点架子,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踏遍江湖的洒脱气质,成熟而不死板,亲和而不狎昵,慢慢衷心欣赏起来。 聂兴怀望向门口:“嘿,说曹操曹操到。”两人转头一望,不是擂台上那位公子是谁?聂兴怀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去,拉住那人,回头朝孟修竹笑道:“我来给正式引见一下。这便是北程家程之遥,目下在云岚派学艺。”不等介绍孟修竹,程之遥抢先道:“久仰朝阳派孟姑娘大名,今日交手,果然非同凡响。”孟修竹敛衽为礼:“多谢程公子手下留情、费心调解,让南程家不致追究我们。” 聂兴怀哈哈一笑:“我说咱们这些人,见面就别互夸武功了,夸来捧去难道不就是说自己么?江湖朋友看得起咱们,给个‘河洛七豪’的美称,咱们就厚着脸皮受了,相互结识、维系情义才是要紧事。”程之遥道:“聂大哥说的是。我和老爷子他们磨破了嘴皮,终于让他们不再心存芥蒂、闹到涉及几个门派的明面上。不过要解决此事,还需这位师妹和我回趟家,私底下悄悄赔个不是,你们说好么?” 飞羽一听要让她单独去程家道歉,慌得拉住孟修竹衣袖:“师姐!”程之遥看她着急的样子,微笑道:“不必太过惊慌。其实还是我堂妹想见你多些。她说她在深闺这么些年,好容易遇上一位武艺高强的同龄姑娘,盼着和你多切磋一下呢!就当随我去陪她玩玩。”孟修竹收回袖子,严肃道:“做错了事,亲自登门致歉是起码的礼节。人家没当场揭穿你的身份、修书向你师父和掌门告状,已经是看在程公子的面子上了——我看管不严,按理说也该去一趟,但是……” 程之遥当即会意,笑道:“啊,孟姑娘不用。你所使的武功连我伯伯他们都没看出来是出自何派,若不是我亲身下场试探,摸出你功力深湛不弱于我,谁也猜不透你的底细。我就和家里长辈说你是这位小师妹的同门师姐好了。请你放心,月出之前我一定把她平平安安地送回你面前。有我在,程家没人会为难她的。” 孟修竹点点头:“有劳公子体谅难处,那就拜托了。三耳,你看我用不用随你先去拜会一下你师父和师兄他们?”聂兴怀哈哈一笑:“老头子上了年纪,越发爱唠叨了。你们风尘仆仆一路赶来,今晚且先在这歇下,等明日最后一拨贺客到齐,再一起见吧。” 当下四人分手,飞羽跟着程之遥前往南程家赔礼,聂兴怀去前厅招呼宾客,孟修竹走进内室见叶欢。 第三章欲把相思说似谁 屋内灯火通明,许是准备婚礼有些劳累,孟修竹瞧见叶欢伏在梳妆台前睡着了。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看着满屋的红烛银台和门窗上张贴的“囍”字,不禁回想起叶欢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女的时候,那时怎能想到她有一天会嫁人呢?床上大红鸳鸯锦被上摊开着红色的嫁衣和凤冠霞帔,孟修竹觉得这些东西离自己很遥远,却偏偏近在眼前,近到伸手就能触碰到,近到后日叶欢就要穿戴着它们出嫁了。正出神地想着,叶欢醒了过来,铜镜上映出了一副略显憔悴的花容。 “竹儿,你来啦?快过来坐。”叶欢拖过自己身旁的一只锦凳。孟修竹走过去,盯了她好一会儿,叶欢勉强笑笑。孟修竹把“你好像不怎么开心”这句话咽回了肚子里,“是不是操心的事太多了?没休息好?也难怪,成亲是人生大事嘛。”随手拿过桌上的胭脂,打开盖子嗅了一下,笑道:“新娘子这么美,聂大哥一定比你还要紧张。” 叶欢面容一滞,转头望向镜子里的自己:“我知道我配不上他。他……他娶我也不是十分欢喜的。” 孟修竹吓了一跳,不明白她为何忽出此言。叶欢幽幽叹道:“不错,在世人眼里,我和他年纪相配、品貌相当、家世相若,也都有河洛七豪这一点虚名,可若没有我们俩一同被困在燕子楼的那一晚,他顾念我的清白名声,断然不会托任掌门来向我爹提亲。他怎么会喜欢我呢?那样飞扬的一个人儿,我……我自己几斤几两是知道的,只是凭着身份被人抬爱罢了。” “哪有这样贬低自己的?”孟修竹一急,握住她的手:“欢姐姐温婉善良,美丽大方,谁能娶到你都是三生有幸啊!” “我时常觉得自己其实是很无趣的一个人。虽出身名门,却无多大志向,从小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习练我爹教的武功,没多大成绩;也不像你,能有担得起门派大任的心思和本事。爹和哥哥包办了我的一切,没有什么事是需要我自己拿主意的,我也从不关心什么事。女工、烹饪懂得一些,算是能做个好妻子吧。”叶欢自嘲地笑笑,“虽然也行走过江湖,却和聂大哥没什么共同语言。他和谁都能相处得很好,也时时刻刻在照顾着我的心情,可是我却没办法走进他的心里。” 孟修竹越听越惊,接口道:“他……他除了习武、闯荡江湖,心里又能有什么事了?虽然有时候稀奇古怪的想法多些,为人不太正经……” “你瞧,他从来不会在我面前显出不正经的一面,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他敬我重我,以礼相待,始终把我看作个世家小姐,而不是能陪他说话喝酒解闷儿的朋友、情人。以前便是如此,订婚之后还更加拘束了些。”孟修竹侧头托腮,想了一会儿道:“他可能是害羞吧。一个人没心没肺惯了,和江湖上那帮汉子相处地多了,还没适应怎么去面对他的妻子?” 叶欢描了描黛眉,叹气道:“我真羡慕她……谁会有幸是他真心爱慕的妻子呢?” 孟修竹跟着佣人来到她和飞羽晚上居住的屋子时,飞羽已经铺好被褥了。只见她回头嘻嘻一笑,却瞥到孟修竹脸上布满愁云,忙问:“你怎么啦,师姐?”孟修竹脸色变幻,坐在桌前倒了杯茶:“我能有什么事?陪欢姐坐太久了。你呢?你到程家怎么样?”飞羽叉腰得意道:“我诚心诚意地忏悔道歉,加上有程公子护着我,早就解决啦!不打不相识,我还和那位娇滴滴的程大小姐成了好朋友呢!她叫程之玫,要不是约好了回来找你,她非要留着我陪她了!” 飞羽又凑到孟修竹跟前,眨巴着眼睛道:“师姐,我瞧你是不是有些怕见南程家的人?难怪你连我去看一眼比武招亲都不许呢!为什么啊?我可从没见你有什么事怕过。”孟修竹不愿跟小孩儿说起自己师父那一辈的恩怨纠缠,只得道:“我当然怕去了。堂堂河洛七豪跟着你去人家家里挨骂,传出去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飞羽哈哈大笑,到底是小孩子,轻易便糊弄过去了,黑漆漆的眼珠一转,不出一时又转移话题,笑道:“我瞧那程之遥公子很有意思。他反复地说,他对你很是钦佩,因此在擂台上猜出了是你,就一味地护着我们。哦对了,他还说,他白天不是有意对你使那么狠的招数的。只是一时好奇心起,想试试你的本事罢了,叫你千万不要介意。” 孟修竹轻微颔首:“我自然知道。不过他和我们今日才初见,肯如此相助,多半是看在聂大哥和我关系匪浅的份上。再说,我们河洛七豪都是正派弟子中一致对抗魔教的主力,相互友善是应该的。”飞羽重重从鼻孔中出了口气:“师姐你呀,什么事都要想到什么魔教正派、江湖结盟上,当真无趣至极!”孟修竹听到“无趣”这个词,心念一动:“你且说说什么是无趣,什么是有趣?” 飞羽清了清嗓子:“像你这般整日考虑门派大事、说话做事滴水不漏,不爱笑不爱玩的,就是无趣。像程公子这样还懂些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的,是有趣的一种;像聂大哥那般随口说几句话就让人喜欢和他待在一起听他说话的,也是另一种有趣。”“噢,你是笑我只知道舞刀弄剑没文化,还有说话难听总是数落你,对吧?” 飞羽一听,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我不是说你不好的意思。师姐,唉,只是我想让你开心些、活泛些,别总是一副忧心戚戚以天下为己任的样子,把所有的事都担在自己肩上。呐,你的好姐姐都要出嫁了,你自己呢?你有没想过?” “欢姐和聂大哥是时机到了,喜结良缘,怎么又扯上我了?倒是你,对程公子评价这么高,要不我赶明儿让聂大哥替你去说说媒?这样你和程大小姐也算友上加亲了?” “呸呸呸!师姐你胡说什么呢?”飞羽瞧着孟修竹一副要看热闹的好笑样子,扬起了头道:“程公子确实是人间好男儿,不过有些稍显文人酸气。我还听说程家这几代有意抽身武林、往仕途方向走了。这从小富贵的公子哥儿,和咱们江湖草莽儿女,自然天生有些隔阂。按说嫁人当嫁聂大哥,但他已经娶妻,便也不能考虑了,何况这样的大人物,我这么个小人精是万万把控不了的。要我嘛,我就想找个老实听话的,随便我怎么胡闹欺负都任由我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他既然宽纵我的刁蛮,我便也一辈子认定他了。”孟修竹看她的眼睛似乎都闪出了光,一生一世一双人,可一生这么长,变数如许多,世上哪有这样一个人呢?只得摇头不语。 第二日孟修竹带同飞羽,与最后一批宾客去拜见主家任毅和叶双彬。任毅双鬓已见斑白,膝上抱了个小娃儿,粉嫩粉嫩的,时不时用手指逗弄一番,很是珍爱。聂兴怀说那是他师兄任兴嘉的孩子,孩子的母亲难产过世,任兴嘉三年未曾再娶。飞羽感叹道:“你们天河派真是出好男人啊!” 孟修竹见任毅身后侍立的那三十岁左右的男子面容宽和、目光沉静,猜测他应该就是任兴嘉了。果然,当任毅和她寒暄的时候,那人侧目看了她几眼,孟修竹想,可能他们年纪较长的,都要心思沉重些,算来自家大师兄吴谓今年也有二十七岁了,却已很久没见,长大后的样子,实在都有些模糊了。 正出神间,任毅又絮絮道:“回去定要代我向你掌门师祖问好——老人家依然身体康健,是不是?你吴谓师兄还在闭关吗?”孟修竹回道:“多谢任世伯挂念,师祖一切安好。我师兄闭关三年啦,连我都很少能见到。”任毅道:“嗯,我想你们河洛七豪,他应是扛鼎的一位了。将来武林大事,还需要你们多多周旋。”侧身向叶双彬望了一眼,“咱们这些人,好不容易等到弟子儿女成家,也快要不中用咯!” 叶双彬拊掌而笑:“得见子孙后代能有好归宿,可不比什么都强!人事有代谢,倒也无须甚为挂怀。”“亲家翁说的是。我时常感慨壮年难再,实是显得格局忒也小了。须知这一辈人完成不得的事业,总有一日会做成的,又何必汲汲于一世一代?”任毅又看向聂兴怀,“河洛七豪除了吴谓和那位神秘少侠,是不是都在此间了啊?嘿嘿,好,想不到此生还能看见当世年轻英杰荟萃一堂。” “禀任世伯,我凛冬师弟去漠北追击一伙食人巨寇,没赶上婚礼,家师特嘱咐晚辈前来恭贺聂兄和叶女侠新婚大喜。” 众人往说话人那边看去,见是个不甚眼熟的青年侠客,只听他朗声道:“在下苍岩派谭宗正。” 飞羽低低“啊”了一声,小声道:“原来谭师兄来了。”孟修竹见到跟在他身后的那人,竟是同门师弟左亦煌,不禁大吃一惊。 第四章举杯应叹不同倾 主宾双方见过之后,贺客散去,孟修竹拉着飞羽穿过人群,找上谭宗正:“朝阳派孟修竹有礼。请教谭师兄,这是怎么一回事?”指了指他身边的左亦煌。谭宗正不慌不忙道:“噢,孟女侠好。听闻孟女侠送我派柳飞羽师妹回山,途中经过亳州城要盘桓数日,我掌门师叔便让我带同贵派师弟前来会合。一来代表我凛冬师弟献上给聂大侠的贺礼,二来直接在此完成弟子的交接,不必劳烦你千里迢迢地把飞羽送回太行山,又领了令师弟千里迢迢地回朝阳峰。所谓一举多得是也。” “那么今年的比武却在哪里举行?”孟修竹疑道。 “今年会武已经取消了。关于此事,我掌门师叔已专门修书向贵派掌门师祖释明缘由。孟姑娘不必担心,带左师弟回朝阳峰自能知晓一切。”孟修竹瞧谭宗正那理所当然的神态,便知他已知道个中原因了,只是不屑和自己说明。当下冷笑道:“有几个问题还盼谭师兄解答一下。第一,朝阳派和苍岩派武功系出同源,两派素来交好,十七年前结盟上积圣山讨伐魔教,武林正派俱都死伤惨重,两派各有前辈高人失踪,至今下落不明,是也不是?” 谭宗正道:“不错,是有这回事。” “第二,各大派分别回山休整所余力量后,我掌门师祖为了填补两派失传武功、培养新生人才,提出每隔两年选送一名资质优良的年幼弟子赴对方门派中学艺,当时你们也认为这是个不错的提议,立即答应了,是也不是?” “是的。” “那么两年学成,两名交换弟子在其中一方门派处会武,验看所学成果,是你们首先提出来的,对吧?如今没有任何商量,单方面在会武之期前夕废止这条规矩的,也是你们,这怎么解释?” “我说过了,此中缘由,不是我等弟子够资格说得上的。孟姑娘若是心怀不满或是有所疑虑,婚礼过后带令师弟回山时自能向羊掌门问明。这两年之中,左师弟在我派勤学苦练,大家也都待他如亲兄弟般,绝无半点亏待,不信你可自己问他。我亦相信我柳师妹在贵派多承你们照料,是以在此谢过了。如此交接之任完成,明日礼成,大家就各自回山吧!柳师妹,跟我走吧。”谭宗正一甩衣袖,扬长而去,飞羽也错愕万分,只得跟上他的脚步,却频频回头看着孟修竹,走远了。 孟修竹回过头来看着左亦煌,小师弟身量长高不少,羞赧的性子却一点没改,结结巴巴道:“师姐……我,我在那一直好好的,就是大概二十多天前,才跟我说今年不会武了,要我跟着他……跟着他下山来找你。”孟修竹沉吟了一会儿:“当真就这么突然?你再好好想想,之前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左亦煌摇摇头,“我早就想了无数遍啦,完全没有。师姐,我看咱们还是尽快回山问问掌门师祖到底收到了什么讯息才好。” 这时佣人来报,说道聂兴怀和程之遥邀孟修竹去喝酒。孟修竹只好道:“你和那姓谭的,今明两晚还歇在一处对吧?这样,婚礼之后,后天咱们启程回山,路上你把这两年来的见闻,细细地都说给我知道。他们这么大的转变,一定有蛛丝马迹可循,早些摸出些头绪,也好早做应对。” 孟修竹很晚才回客房,推开门却不见飞羽的踪影,只感到背后一人贴上来,在她身上嗅了嗅,故作夸张道:“师姐,你喝了多少酒啊,味道也太重了。”孟修竹忙抬起自己衣袖闻了闻,皱眉道:“回来之前欢姐还给煮了醒酒汤,怎么,还有味道么?”飞羽掠掠头发,趴在桌子上盯着她:“你们仨今天定是说了不少话。”“是,不过今后这样的日子怕是不会有了。我想聂大哥也是想到了这一点,因此要在成婚之前再和知交好友大醉一场。” 飞羽忽然严肃起来道:“师姐,看来你和程公子倒挺合得来。那么我认真问你句话,倘若程公子有意娶你,你嫁不嫁?” 孟修竹本来喝了口茶,差点全咳了出来:“我好好地习武练剑多少年了,你个小丫头片子乱点什么鸳鸯谱?”顿了一顿,似乎想起了什么事,缓缓地道:“正经地答,便是,我出身山野,压根攀不上人家豪门大族。程家断然不会要我这样的媳妇进门的——当然,你也够呛……哎,我说得只是程家啊,别的豪族,你尽可以试试。” 飞羽本来肃着脸面,突然又跳起来哈哈大笑道:“我和你开玩笑。其实我就是闲着胡思乱想,想你以后会和谁在一块呢?我可是把我听过名字的江湖人都想了一遍。” 孟修竹也一愣,自己似乎从来没想过婚嫁大事,好像早就默认会待在华山,一直孤零零到底了。可是这次下山以来,飞羽已经是继叶欢之后,第二个提起这事的了,难道女子到了一定的年纪,非得考虑要嫁给谁的事情吗? 飞羽瞧她手端着茶碗没了神,夸张地“吭吭”了两声。孟修竹止住思绪,转头看着飞羽问道:“你谭师兄和你说什么了?”飞羽一懵,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就只是问了问我在朝阳峰过得好不好,是不是和你们一起练的剑法。”孟修竹沉思道:“也是。他不会急着和你多说。毕竟咱俩晚上还在一起。”顿了一顿又问,“你觉得那谭宗正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嘛,就是正常师兄的样子,平时沉默寡言,和你差不多。但是一开口总喜欢训叨我们,不管和他熟不熟的。” “那么……凛冬呢?” “凛冬师兄?他更加神出鬼没,我很少见到他和我们一起练剑。大约你们这些出挑的弟子,都有独来独往的脾性吧。两年前我下山之前见过他一面,他那时十八岁,可是看起来就像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孩儿一般,精瘦精瘦的,目光很凌厉。我小时候随师兄师姐去山里猎过狼,我觉得他就像是一头孤狼,伏在暗夜里,眼睛发着绿光的那种。” 她说着自己也打了个寒噤:“这一趟,我也是才知道他竟和聂大哥私底下有些交情,看来聂大哥还真是厉害,不仅能和你混得那么熟,还和凛冬师兄这样的人……不过我猜,他这趟就算是没去漠北剿寇,也断然不会随着众人一起来参加这热热闹闹的婚礼。” 两人一时沉默,过了半晌,飞羽忽然道:“师姐,我总感觉心里不安。这次一别,不知咱们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再见的时候是个什么光景。你虽然不常陪我玩,但我……我,这两年多承你眷顾,其实,我看得出你们朝阳派的师兄弟虽然都对你毕恭毕敬的,但少有真正亲密的朋友。我走了之后,你……你自己要好好的。”说着鼻头一酸,竟然掉下几颗泪来。 孟修竹勉强笑笑:“我自幼习武就和他们不在一处,彼此生分些也是正常的,早已习惯了。何况你们不也说了,我就喜欢假清高、装正经,平日待人就不怎么热情,心思也不在这上面。你不必担心我,倒是回山之后武艺需要多加精进,如今越发长大了,不可过于贪玩。”两人各怀心事,吹熄了烛火,分别就寝。 婚礼这日,光是任家大院就摆满了四十多桌酒席,任毅还斥大手笔在亳州城的各大酒楼派门下弟子宴请远道而来看热闹的江湖豪客。大宅门口的鞭炮噼里啪啦放了一整天,叶欢梳妆打扮自有喜娘操弄,孟修竹只是在一旁陪着,都觉准备一场婚礼实在是太麻烦了些。这一日天气一扫之前的阴沉,终于出现了久违的暖阳,孟修竹便道:“你瞧,连天公也作美,预示着你和聂大哥定当和和美美、白头到老呢!”好话说尽,才把叶欢哄得脸上现出点笑容。黄昏时分,新娘准备完毕,静待拜堂吉时,孟修竹便踏着赤色的晚霞回到前院酒席。 他们这一桌靠近内堂,由任兴嘉亲自作陪,老远便看见飞羽身畔谭宗正也在,心里暗自不爽了几分,过去便挨着左亦煌坐下了,同桌的还有任家同城邻居南程家的两位族兄,程之遥和他在云岚派的大师兄罗仲辛,桐庐派掌门的入室大弟子乔伯晨,孟修竹一一打过招呼,坐下给飞羽夹了块肉,却对谭宗正理也没理。 众人相互问叨几句,斟了酒开始动筷。其实左亦煌和飞羽本应该去下首的各派普通弟子那几桌,但却分别是孟修竹和谭宗正带着来的,又是朝阳派和苍岩派这一届的交换弟子,将来定是名门大派中的关键人物,便也被安排在这一桌了。 孟修竹瞧见左亦煌虽然用袍子把身上遮住了大半,衣服前襟却还露出许多泥点子,心下不悦,悄声问道,去哪儿打滚了?这么大的场合,也不知注意些礼节,穿成这副样子。左亦煌脸一红,支支吾吾地只说摔了一跤,他旁边的飞羽倒是抿着嘴尴尬地笑笑,两人对视一眼,又立刻躲开了。孟修竹一猜便知道,哼了一声,不再理会。 任毅和叶双彬分坐内堂正中央两边座椅,新郎新娘行拜堂礼时,众人见夫妇两人宽袍广袖,显得身姿俱都高挑匀称,想起二人一段佳缘,尽赞十分相配。孟修竹不怎么适应这种人声鼎沸的喧嚷场合,心下说不出的烦闷,才动了几筷子菜肴,只是不停添酒。 程之遥坐她左手边,忍不住低声笑道:“你这样子换个不知情的,总觉得你因着没嫁给新郎借酒消愁似的。”孟修竹这才勉强打起精神,“等会儿还要陪着去闹洞房,是不是?” “这个自然。聂大哥昨晚不是嘱咐过了嘛,叫咱俩替他挡挡酒,也别让宾客闹得太过分。” 礼成之后,新娘送入洞房,酒席也吃得差不多了,再过得片刻,长辈和外围的宾客纷纷散去,聂兴怀的同门师兄弟和江湖上的年轻朋友团团围住了他,先是不由分说灌上几坛,又簇拥着他往洞房行去。孟修竹嘱咐飞羽若是觉得累了,就自己先回客房睡觉,不必等她。 一堆人在新房中呜呜泱泱闹到申时,才在喜娘的劝说下东倒西歪地互相搀扶着离开,孟修竹和程之遥走在最后。洞房外是七拐八折的一座长长的廊亭,微风吹过来,夹着回廊壁上缠绕着的紫藤花的香气,两人有意无意地走得很慢,和前面吵嚷的宾客拉开较长一段距离,也趁机解解酒、清醒清醒,走到回廊的一半时,听喜娘锁上了房门。 第五章梦里不知身是客 程之遥正想开口说点什么,忽然听洞房中有“砰”的一声重物倒下的声响,接着就听聂兴怀大叫道:“欢儿,欢儿!”两人心里一惊,对视一眼,同时往洞房跑去。 四个喜娘离房门最近,只有十几步的距离,却和两人一同奔到门口。 撞开门,只见聂兴怀跪在地上,紧紧搂住叶欢的上半身,不知所措,而叶欢额头上有一个鹌鹑蛋大小的血洞,汩汩地留着鲜血,杏眼圆睁,一眨不眨,似乎已没了气息,桌上酒水洒了一地,崭新的窗户纸上有一个微小的孔洞。 孟修竹和程之遥心念电转,眼神一交换,同时跃出窗子飞身上屋,一个往东,一个向西追踪窗外伏击的敌人,喜娘尖声叫着跑去报告任毅等人。 孟修竹一连奔出数里,除了夜晚举着灯笼巡逻的家丁,没有任何人的踪影。这个时辰深宵露重、凉风习习,住在任府的宾客早已歇下,宅子里连几个亮着灯烛的房间都少见。而这处独门独栋的洞房又是临水而建,远离屋群,窗子和二十步外的一小片松树林之间,只有一个水池,池面平静地不起一丝波澜。 回到洞房时,只见任毅父子、叶双彬和他几个儿子、程之遥等人都已赶来,聂兴怀坐在地上撑住头,叶双彬抱着女儿的尸身沉默不语。孟修竹向众人摇了摇头,表示并无所获。任兴嘉在屋角拾起一枚带血的松球,众人看着窗外的地形,尽皆吸了一口凉气。 室内红烛高烧,人若勾住屋檐倒挂下来发射暗器,必定会在纸窗上投下影子,所以只能是与洞房相隔较远的一段距离,而隔开那片不能立足的水池,凶手所在的位置就只有水池那边的松树林了。这时候叶双彬的二儿子进入房中,说是屋外水池另一头,正对房间窗户的那株大松树,枝干的确有被人攀登踩过的痕迹。 任毅交待属下不可惊扰宾客,只派遣了几名亲信出去置办香烛棺木,向众人言道明日再公布丧讯。叶双彬痛失爱女,虽一言不发,眼圈早已红了,身子一抖一抖。任毅拍了拍他的肩,缓缓开口道:“我任家的宅子并非铜墙铁壁,在高手眼中当然能来去自如,便是在场的各位,要躲过巡逻的家丁靠近房间,也是不难。可是……在二十步外的大松树上随手摘下一枚松球便破窗入脑,取人性命,兴怀近在咫尺却也根本没反应过来,转眼之间又逃得无影无踪,连程、孟两位第一时间追出去的贤侄都发现不了一点踪迹,这份功夫,大家说说,整个江湖能有几人?” 程之遥看了一眼孟修竹道:“这样的修为,正派中怕是只有朝阳派掌门师祖羊前辈能够达到。”叶双彬接过孟修竹递过来的洁净手帕,轻轻盖在女儿额头上,叹道:“羊前辈是十七年前攻打魔教的盟友中唯一一位活到如今的首领,咱们虽然不清楚他老人家而今的修为,但……不错,除他之外,无论正派还是左道,都没人能……可是武林中人人敬仰,他可绝不会来谋害小辈。所以,此事定是魔教所为。” “不错,定然是魔教又来挑起事端了!”众人纷纷点头称是,背上一阵颤栗。任毅续道:“十七年前,我和叶掌门,以及当今各大门派这些首领,还都是三十来岁的青壮年,牵头主攻魔教的是我们师父那一辈,就是当时的各派掌门人。谁知战役还没正式开始,在上山的途中就连遭埋伏,损折了不少好手。后来更是……为了保全门派中的青年弟子,多少前辈在那一役中不顾性命,和老魔头拼了个同归于尽。可就是栽了这样一个大跟头,还是留下了魔教的三个祸害杂种,余孽未尽,经过这些年的休养,如今怕是要卷土重来、再动干戈了。” 任兴嘉开口道:“爹,那一战时儿子十三岁,留守天河山未出,您当时回山说,魔教的大公子虽只二十出头,却比正派中三四十岁的高手,武艺还要高出一大截,是不是?”“不错。”任毅转头看了看孟修竹和程之遥,“他当时就像你们俩这般大。可是,我又经过了这十七年的勤修苦练,遇上二十岁的李紫霄,还是没有必胜的把握。” 叶双彬续道:“老魔头死了之后,他大儿子李紫霄带着两个年幼的弟弟,指挥残余势力守住了青铜峡,还设下陷阱准备把我们一网打尽。要不是众多师叔师伯牺牲自己杀出一条生路,让我们这些人得以续命活到今日……唉,快二十年了,我时常做梦想起当时的惨况,还是会突然惊醒。” 程之遥问道:“那么今日,是教主李紫霄亲自前来示威,还是魔教中的其他高手?”任毅摸了摸长须,“他们魔教这一脉,那样几乎违背了自然规律的武学修为……并没有传给教中部下的传统。今日这一位,不是李紫霄,就是他二弟李汉霄。若不幸是他三弟李崇霄——当年那个四五岁的小娃娃,那就是天要倾覆咱们整个武林了……” 孟修竹接道:“这李崇霄听说甚是好色,但恶迹不著,近几年更是很少听见过他的传闻。李汉霄自己辟出天狼教,常年盘踞西北一带,和魔教总坛来往甚少,似乎兄弟不和?魔教的家事,好像也不太顺畅。” 众人商讨之间,外出购置丧具的家仆回来了,孟修竹见叶欢的尸身被聂兴怀抱进棺材里,不由悲从中来,再也没闲心思想什么魔教三兄弟的事,几个时辰前的言笑晏晏,还历历在目,转眼便躺到了冷冰冰的匣子中了,若不是亲眼得见这一幕,谁又能想得到在武林巨族任家和南程家世代居住的亳州城,在贺客如云、高手如林的任家大宅内,河洛七豪之一的新娘子一招未出便惨死、青年一代中武功拔尖的新郎官在身侧,却眼睁睁地无能为力? 叶双彬看见女儿终于不能活转过来,再也压抑不住,发出低低的呜咽,聂兴怀轻抚了抚棺中叶欢额前的碎发,突然直挺挺地跪在双方长辈面前,一字一顿坚决地道:“弟子此生终不再娶。既然拜过了天地父母,欢儿便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妻子。”叶双彬抬头道:“好孩子,这怎么能怪你呢……这……往后的日子还长着。” 孟修竹抱剑坐在任家大厅门口的台阶上,看着厅内棺木前的火盆里依旧燃着跳动的火焰,知道聂兴怀还穿着新郎的装束,在往火盆里填纸。也许怕她自己待在这阴森的大厅里害怕吧?还是在想些别的什么?突然想起叶欢生前说他其实有很多心事。他这样从来都自由洒脱的人,能有什么心事?为什么总是待她那么客气疏离?他若不爱她,又为什么当着双方长辈的面立下了终身不娶的誓言? 这几日发生了太多太多事,每一桩都让她百思不得其解。连日的忙碌连同酒意一起涌上来,大脑混混沌沌的,似乎醒着,又似乎睡了,睡着前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对自己的深深怅恨:若是自己碰上魔教真正的高手,这么多年下的苦功,怕是一点都用不上。世人都道“河洛七豪”便是这一代年轻人中顶儿尖儿的高手了,可是和同辈的李崇霄过招,怕是剑还没拔出来便已身首异处。平日所听江湖豪杰的吹捧和恭维,一下子显得那么不真实,仿佛和自己全无关系了。 梦中隐隐见到飞羽哭了,接着是谭宗正扭曲的脸,还有掌门师祖和师父的殷殷目光。似乎又有今夜任毅和叶双彬提起的那白雪皑皑的魔教圣山,各派前辈的鲜血洒了一地……那血又成了从叶欢额前的血洞中流出,她紧紧地盯着,却什么都做不了,程之遥冷着一张脸,站在她身侧道:“哎,我说,你当真是个十分无趣的人。” 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只觉满头虚汗。抬眼望中夜之月,与睡前所见的位置相比,未曾移动半分,只是极短极短的一晌梦,却如历经了几世一般难捱。脑海中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一个自己都觉得大胆的想法,却越想越有道理,只得强迫自己甩了甩头清醒一番。程之遥斜靠在对面柱子上,悄声对她说:“你再睡会儿吧,我继续守着。” 孟修竹苦笑道:“守不守得住,我们说了没用,全看别人心情了。” 第六章昨日围棋未终局 第二日,见任家宅邸撤走红绸换上白布,整个亳州城都炸开了锅。一些正准备当日离开的宾客,纷纷改换行程要多留几日。任毅虽极感挫败、面上无光,终究不能有所隐瞒,将众人舆论都导向了痛骂魔教、人人自危上了。叶欢的尸身在聂兴怀和叶双彬的极力要求下,匆匆葬在了城外邱山任家的墓园,因此前来拜祭的众人有许多并没亲眼瞧见躺在棺木中的新娘,只是对家属表达了极尽的哀悼。谭宗正没和孟修竹打过招呼,午后就领着飞羽走了,孟修竹则自请多留几日,替叶欢守过头七。 这一日她在院中看着左亦煌施展这两年中在苍岩派所学的武功,觉得他根基扎实,出手迅捷,所学新招也是十分地道,实在看不出苍岩派有欺瞒藏私之处,更加对今年突然取消会武一事百思不得其解。左亦煌练完一套剑,全身大汗淋漓,忽听孟修竹问道:“你那日是如何败给了飞羽的?”左亦煌一愣,回过头来看她。 孟修竹“哼”了一声,“不说我就不知道吗?婚礼那日的白天,她私下拉了你去郊外比剑,是不是?还在泥坑里摔了个大跟头?”左亦煌红着脸低下头道:“师姐,你都猜到啦!之前我就不想和她比来着,凭什么他们苍岩派先爽约,她又来找我吵着要比?后来我是给她诓骗到城郊的——她说你在那等着我演武,我去了没见到你,怒气冲冲地问她,她可怜巴巴地说她师兄们都待她不好,从小就没人陪她练剑,要我一定要和她打一场。” 他抬头看了眼孟修竹,见她神色毫无变化,复又低下了头:“我见她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有些不忍,其实也怪我自己,也存心想试试。我们俩斗到几百招不分胜负,她渐渐有些体力不支了。我心中一喜,正要缠久一会儿,忽然她好似气力衰竭了一般使出一招软绵绵的,我还道她突发了什么疾病,急忙收手,哪知她是使诈诱我……”孟修竹嘴角忍不住微笑,想起飞羽处心积虑哄骗他比武又得胜了的样子,定是洋洋自得、吹嘘一番。 向左亦煌解释道:“她那不是故意使诈。你在苍岩派日子短了,他们的很多绝招,没学到也是正常的。你看,这一招是这样,看起来绵软无力,其实都在后劲。要是你没及时容让,反而趁机迎上去,那可不止是摔个跤那么简单了……”一边说一边接过左亦煌的剑比划起来。这时一个家仆走到她面前,低声说聂兴怀刚刚出府了。孟修竹点了点头,继续把剩下的教完,拍拍左亦煌,“在这儿好好练练,这招的力度,不太好把控。日后可以救命,用来麻痹武功高出你的敌人,争取逃生的机会。” 孟修竹沿小路上山,果见聂兴怀盘膝坐在叶欢坟前,低垂着头。那墓碑上刻着的是“爱妻岫玉派叶欢之墓”,接着是一行小字“夫聂兴怀谨立”。默默走到他身旁,却一直站着,一言不发。聂兴怀稍稍把头从膝间抬起一点,沉声道:“你长本事了,这几日还敢让我师父府上的仆人盯着我。”孟修竹没理会他,自顾自道:“你可能不知道。婚礼前,欢姐曾对我说,她觉得你并不情愿娶她,你对她只有敬重。” “她……她是这么说的?”聂兴怀苦笑了一下,“我以为我对她足够关心了……我怕她婚前觉得紧张、孤单,还特意违了民间的习俗过去看她。”孟修竹想了一会儿,缓缓地道:“换作你任何一个普通的朋友,我想你都做得到照顾对方的感受吧。其实你真的已经够好了……是你主动提亲,你大操大办,你对她视若珍宝,没有让她受到一点儿流言蜚语的困扰,几乎让天下人都忘了你最初要娶她仅仅是出自道义和责任。一来,怪她自己太过敏感细腻,二来,其实呢,聂大哥,你本就不善于作伪——哪怕是善意的瞒骗。” 聂兴怀注视着她,似乎在等她继续说下去。孟修竹续道:“你在江湖上有这么多朋友,人人都觉得和你相处十分舒服,是因为你本身就是这样真诚热情的人,不管是对朋友、敌人,你表现的从来都是真正的你,所以对方自然而然能被你的品格折服。但是面对她,你是在刻意地扮演未婚夫的角色,因为你根本不知道真切自然的爱应该如何表现出来——或者我该说,你不知道这样的爱如何对她表现出来。你只是在拼命提醒自己假装爱她,这对于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你的姑娘来说,太容易分辨了。” 聂兴怀若有所思,表情有些僵住,又反问道:“难道你就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爱了?那你倒说说,这样和表现出来的关心,又有什么不同?”“我自然也不懂,可是欢姐懂。我想这其中一定是有许多差别的。假如你心里老是想着一个人,你不管见到什么都能想到他,即便你自己再控制,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和以往不太一样的神情。除非你很少和周围人相处,或者和你整日待在一起的人不关心你的这些状态……否则一定有人看得出你和平常不一样的地方。” 孟修竹看他想出了神,犹豫一番接着道:“起初我只是以为你在江湖上自由惯了,没准备好马上要成家。直到欢姐出事那天夜里,你当众发誓不再娶妻——当时的情况下,大家都知道是魔教三兄弟之一下的毒手,和你并无关联,也没人把报仇的重任交托在你手里。你不爱她,也没有守节的必要,却怎么敢保证你将来不会遇到真正心动的良人呢?所以我猜,你其实在和欢姐订亲之后,偶然结识了一个令你十分难忘的姑娘,但是你觉得你们几乎不可能在一起,是不是?欢姐在你面前死去,你却好端端地安然无恙,任旁人怎么劝说,你心里始终觉得自己逃脱不了这其中的干系。对欢姐愧悔,对那位姑娘,却是无尽的憾恨,对吗?” 聂兴怀深深地望进她眼睛里,隔了一会儿才道:“竹子,我是不是该庆幸你是我朋友,而不是我的敌人?”“她是皇亲国戚,还是魔教的人?”聂兴怀哈哈大笑,站起来拍拍身上尘土:“便算是公主郡主,只要她愿意,我喜欢,那我聂兴怀虽是区区江湖草莽,却也不怕到皇帝老子的金銮殿上提亲。你说我恋慕魔教妖女,更是无稽之谈。我不愿瞒你,我的确不知道。” 他眼神里满是赤诚得不加一丝掩饰的坦荡,孟修竹收回探究的目光,将视线转移到叶欢的墓碑上:“我原以为魔教这些年没有大动作,只是不痛不痒地小打小闹,是为了要稳住自己的人心和地位,徐图发展。咱们当时虽受了委屈,也只得搁下陈年的恩怨了。没想到新一轮的纷争,竟由此而始。” 叶欢头七一过,孟修竹便带同左亦煌提出告辞,聂兴怀自己没出城,叫程之遥去送送他们。小路旁野草丛生没人打理,有些草都长到了人的腰际。程之遥走在最前面,用长剑拨开面前的草,孟修竹跟在他身后,左亦煌和她之间又隔开了几步。 程之遥道:“你不知道,叶欢姐这一出事,算是彻底封死了之玫的婚事。”孟修竹奇道:“那是什么缘故?”“我原还奇怪呢,到了亳州和长辈们一聊才知道,这丫头是一哭二闹央求来的这次比武招亲。她爷爷本来定好了和杭州朱巡抚的次子,这孩子倒有理,说她舞枪弄棒惯了,怎么能嫁一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纨绔子弟?仗着宠爱,家里叔伯只得应了,只是这比武招亲胜了她的,能不能进家门,却还得由长辈做主。” “原来如此。所以欢姐……南程家肯定不会再让她找武林人士了?”程之遥点点头:“当年程家之所以分开南北,就是因为我二太爷想让子孙远离江湖,走仕途。十七年前和魔教的积圣山一战,本来南程家都讲明绝不参与了,哪知你师父梁前辈……” 他说到此处,卡了一下,稍微侧过头来,终于没去看身后的孟修竹,续道:“我原以为经过这事,南程家当真会铁了心再不会让子孙习武了,可是百年积淀犹在,哪有那么容易就撇开了的?我这位妹妹还是偷偷看她爷爷打拳练剑,终究心也野了。” 孟修竹忽然有些同情这位南程家的大小姐,成日禁锢在大家族里不得自由,婚姻也只能服从安排,难怪她那么喜欢和飞羽待在一块。想起朝阳派和苍岩派分开的经历,不禁笑道:“谁让你们程家势力太大了,越这样越是容易分家。”程之遥也笑,“还有出走西北、立天狼教的李汉霄。我发现有时候一个理念,几句话谈不拢,分得要多快有多快。话说这一趟我亲自来到任家,才明白我二太爷三十年前,为什么选择了来亳州安身。” “他们想走仕途,融入当地的士绅圈子,就必须要有财大势大的豪族支持。亳州任家有天河派的任世伯、任三哥,也算是半个武林世家,总还能攀扯上点关系?”“正是。如今看来,这一着真是走对了。任世伯到底是豪门商户出身,这几年心思越来越明显,迟早要带着任家干干净净地退出江湖,到时候一官一商,互相支持,南程家很快就能成为本地新的豪族。” “那你们北程家呢?” 程之遥苦笑道:“我家老太爷生前嘴上不说,心里应该也有些想法吧,尤其是积圣山大战之后,我家着实折了不少子弟。其实当年我爹坚持把我送去岳州云岚派学艺,跟着他好友高秉心——就是我师父,已经是力排众议的决定了。我越长大,越喜欢呆在师门,回家反而少了。可能我还是更喜欢满江湖游荡的自由。”他望着天出了一会儿神:“前年回去过年,发现我家‘安’字辈的小侄儿们,八九岁了还没学完入门的功法,反倒四书五经是张口就来。这些年,早有看清了形势的明眼人,背后都说我是‘程家最后一个江湖人’。” 他步子一快,孟修竹也不自觉地跟上,倒把左亦煌甩得更远了。两人并肩而行,只听程之遥低声道:“有些话,我当着聂大哥不好说。他向来散漫自在,任世伯又对他师恩深重,他虽然聪明,可从来懒得也不愿去想一些深意。这次婚礼,任世伯为什么没在天河派张罗,而选在了亳州?表面上看,在亳州任家的地盘,更方便招待宾客,也给足了女方排场。但关键是要向世人昭告,他有多看重聂大哥。” “他越是看重聂大哥,将来天河派掌门人的位子,就越是明朗了。到时候他任家的人,果断一抽身,从上到下都还是安安稳稳的阔财主。”孟修竹听了他一番分析,心里越来越敞亮,忽然脑中一闪,脱口而出道:“有了岫玉派的支持,聂大哥做掌门更是轻而易举了,那么一开始这门亲事,当初他俩遇见……” “我明白你的疑虑。”程之遥截住她话,用余光向后看了看左亦煌,见他离得已有二十几步。“但是任世伯的为人打算,咱们做小辈的不好瞎猜议论。唉,有时候我觉得,这整个江湖,就是一大盘棋,可是对弈者不止有两人,人人都想执子走上几步。为了身家性命的筹划,情分和侠义这些,就成了一文不值的弃子。” 第七章总为浮云能蔽日 孟修竹突然笑了一下,程之遥奇道:“你笑什么?”“我笑聂大哥这般的人,怎么偏偏和咱俩成了至交好友。”程之遥又是一愣,“怎么个意思?”孟修竹摇摇头:“我就是觉得,有点儿可惜。那个能把世间一切繁杂计较都抛开、放下,只痛痛快快陪他喝一场酒的人,咱们至今还没缘见到。” 两人走到了野路尽头,来到了官道旁,停住了脚步。程之遥反应了过来,也笑道:“但比起世家,我确实更喜欢有聂大哥和我师兄弟在的江湖,这才是我待起来觉得清爽的地方。说真的,等以后聂大哥心情好一点了,我把他拉到山里打猎,有烧烤,有酒,到时候,你来不来?” “你们俩都在,我怎能不来?” 左亦煌慢吞吞地赶上来时,见平素如在大雪寒风中结了冰还挺立着的孟修竹,此刻竟笑成了日光照耀下金黄色的竹子,不禁有些惊奇。她转头看见他,又将嘴角收了回去,他心里不知怎的,便隐隐有些讲不清的不舒服。 三人道别后,孟修竹带着左亦煌白天赶路,晚上住店,一路行来倒也无甚大事。这一日走到江西地界,傍晚找了家客栈,踏进去便见到一伙人腰间统一扎着玄色的衣带,三五一桌占满了客栈外堂。 师姐弟两人还道是什么帮派的集会,料想倒也寻常,便没放在心上,正在账房处说话间,外堂原本坐着的汉子纷纷站起身来,同时注视着从客栈外走进来的一人。孟修竹见那人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汉子,和自己师父差不多岁数,身板坚实,满目精光,看来武艺不弱,他身后还跟着几名随从。 原先等在外堂的一群汉子纷纷叫道:“温叔!”那被称作温叔的中年人大概是这帮人的首领,进来后扫视一周,摆了摆手让大家坐下来。孟修竹见左亦煌还在傻站着看,将他拖上了楼梯,小声道:“行走江湖最忌管别人家内部的闲事,旁的门派的聚会,不要多加注意,免得让人误会。” 左亦煌懵然点了点头,说声“那师姐早些休息”,回自己房间了。孟修竹的房间不在他隔壁,还得顺着二层的走廊走到前面拐个弯才能到,这客栈一二层中间是打通的,在二楼的走廊上探身一望,便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楼下堂中的景象。 就是多走的这几步路,孟修竹见到那温叔突然抽出身旁伙计的腰刀,手臂暴长,冲面前人群中的一个汉子当胸一劈。其他人惊呼一声,往旁避让,被刀劈中的那汉子前胸血流喷涌,睁着双目“砰”地倒了下去。因为事发突然,又被人群团团围住了,一层的掌柜没看见有人被杀,楼下依然一片安静。 孟修竹关上自己房门前,运起内力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温叔低声说道:“谁再说一句不去救人了,就是他的下场。” 孟修竹回到自己房间,坐在桌前,闭上眼睛,越想心中越不安。原来温叔那一刀,其实是朝阳派剑法中的一招“横开天堑”,只是他身边无剑,只有刀,因此使得有些别扭。这一招虽然看起来干脆利落,似乎不难,但要旨在于出剑之前的时机计算和劲道的拿捏,要是没把握好,那就成了平平无常的一招乱劈了,随便就能被人格挡了过去,不能一击致命。刚才那温叔用的刀比剑身短,又重一些,他想劈的那人又是躲在数人身后,使这一招其实并不太方便。可是他为了杀鸡儆猴,想用最快最狠的杀人一招叫剩下的汉子再也不敢提出任何非议,便临时用刀改了剑法,下盘没动而手臂突出,绕过那人身前的几人一击而中。 这等下了苦功钻研而来的造诣,绝不像自己当日在擂台上那般,偶然看见程家小姐的几招剑法,然后依葫芦画瓢使出来的样子。她心中一凛,屏住呼吸趴在门板上,侧耳细听门外一楼的动静。 隔了好一会儿没有其他大的声响,只听见一群人整齐的脚步声,好似出了客栈。孟修竹回身打开房间的窗子,这时夜幕降临,天色昏昏沉沉的看不太清楚,只见到那群人结队往城西走了。她虽然满腹疑惑,却也不能单凭一招剑法就断定这些人和本派有什么关系、冒然跟过去探个究竟,只得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照常歇下了,过不多时听见店里伙计大喊:“死人啦,死人啦”,乱作一团,又听官府的仵作、衙役接二连三地过来,吵吵哄哄直到半夜才渐渐静下来。 第二日起了个大早,继续赶路,对于昨晚所见,一一跟左亦煌说了。哪知白日在官道上,又遇上了一帮腰间束玄色衣带的汉子,面貌陌生,并不是昨日客栈中的那一拨。孟修竹看到他们,就自然而然起了提防的心思,尽量避免往他们那边多打量,还故意落后几步。走到日中,却又看见他们聚在前面道旁的茶房中歇脚。 左亦煌咽了口唾沫:“师姐,咱们要过去和他们坐在一处吗?要不别停了,继续走吧。”孟修竹笑笑,问道:“你饿了没?”“啊……我,有点儿,不过饿一顿没啥……”“饿就吃饭,这茶房又没竖起牌子写着只供给他们歇息。”孟修竹艺高人胆大,虽不故意惹事,却也不畏畏缩缩地怕事,何况双方彼此也没挑明有什么仇怨。当下拉了左亦煌挑了茶房棚中最里面的一角坐下,要了一壶清茶,几盘点心,自顾自吃喝,也不抬头多看同一屋檐下的那帮人。 远处蹄声嘚嘚,一乘马奔到茶房这边,马上那人勒住了缰绳,对棚里众人朗声道:“今晚戌时,四十里外杉树林,老温要见大家伙儿。”冲里面瞅了一眼,突然提声叫道:“不相干的人等,最好远远避开,免得惹祸上身。”说完小腿一夹马肚子,正要离开,忽听棚里一人道:“他要见,我们若是不愿去呢?”只见茶房中原本坐着的一群汉子中间站起一人,盯着马上乘客:“良叔你一开始不也反对吗?不提是否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单是这个季节海上的风浪就凶险万分,这不是叫兄弟们去送死吗?”棚里的那帮人一听这话,开始小声嘀咕起来,不少人面露犹豫之色。 马上那“良叔”冷冷地道:“少爷的事,那就是天大的事。怎么,你们还当他真是死了吗?陈禧,我告诉你,你敢不去,就是公然反叛,你想走,先赢了我这把刀再说。”两人原地僵持一会儿,良叔掉转马头欲要离去,陈禧突然大吼一声,跃出人群,举刀奔向良叔。良叔一挥马鞭,陈禧灵巧躲过,眼看要奔到眼前,便抽出马头旁挂着的一柄长刀,和他交起手来。孟修竹原本只是听着棚外的动静,偶一抬头看了几招,心下大震,原来那良叔使的却是地地道道的苍岩派剑法。 他把剑改成长刀,形态虽有变化,大体却是不差。朝阳派和苍岩派武功原本出自同源,虽然分开已有一百多年,许多底子还是有些相似之处的。孟修竹自己虽然没去过太行山学艺,但以前常常去看从苍岩派回山的交换弟子练剑,在华山又没少花功夫指点飞羽,因此对苍岩派剑法的精奥之处,可谓是如数家珍。左亦煌也瞧出来了,正要开口询问,孟修竹用眼神打住他,低下头不再观看。 忆及刚才匆匆瞥的那几眼,陈禧使的刀法就十分寻常了,孟修竹一边喝着茶水,一边低头盯着木桌的纹路,听声辨招。默默数到第十一招,算来差不多了,果然听良叔喝道:“去!”众汉子眼见一条还握着刀的臂膀斜斜飞了出去,饶是克制着,有几个人也不禁低低呼了一声。 良叔始终没下马,大声道:“还有谁不想去的,赶紧滚出来,打赢了我,任你离开,输了,留下条胳膊。若是不敢站出来,那就乖乖地给老子闭上嘴,办好自己的正事要紧。”那陈禧右臂齐肩而断,痛得在地上打滚,众人却再无一人敢上前去,过了一会儿,哀嚎声渐止,那沾满了尘土和血污的残躯,便不再动弹了。 左亦煌定了定神,端起茶碗正要喝茶,手指都有些发颤。马鞭的尖梢忽然夹着一阵疾风递到跟前,他一时反应不及,眼看一碗热茶要被打翻、尽数泼在身上的当儿,孟修竹伸出两指一挟,稳稳地制住了马鞭,朝棚外马上的良叔笑道:“尊驾这马鞭制作可真是精巧,竟然内藏这么多节。” 此时良叔在棚外,和最里面的这一桌隔了有三四丈,这么远的一段距离,中间却连着一根细长的马鞭,这景象着实有些怪异。良叔稍微使力拽了拽,那马鞭纹丝不动,他脑筋一转,回笑道:“岫玉派的‘玉女拈针’。早闻河洛七豪的大名,叶欢女侠,在下佩服。” 孟修竹一奇,正要澄清,指上不由先松了劲,良叔还道她有意相让,趁机收回马鞭,朝茶房内众人道:“人家堂堂名门子弟,自然不会来管我们这些左道小丑的闲事,大家不必多心。”向孟修竹拱了拱手,没再多作停留,策马扬长而去。 众人回头瞧了瞧孟修竹,便似见了鬼怪一般,脸上神情甚是恐惧。突然有人大喊一声:“来人,结账!”各桌留下几个铜子儿,一群汉子争着涌出茶房,往前方官道去了。余下棚中师姐弟两人,相顾而疑。 左亦煌首先开口道:“师姐,咱们两派的武功,好像没有胡乱传给旁门的吧?”“这是最蹊跷的,我担心和苍岩派突然宣布取消会武有些关联。”孟修竹手肘撑在桌上,苦苦思索也想不通这其中具体的联系。“那良叔似乎是刚刚从一个十分封闭的地方出来的,竟然连轰动江湖的亳州婚礼血案都不知道。” “不错,这些汉子虽然是他的下属,却是一直在江湖上混着的,但他们显然又对他太过信任,因此宁愿相信他的眼光,认定我是叶欢,也不愿相信江湖上发生的真事。哼,什么‘玉女拈针’,见着个似是而非的架势,便瞎猜乱测。他见识可比武功低得太多了,看来不常在江湖上走动。” 第八章明月别枝惊鹊 孟修竹又想了一会儿道:“听他们言谈中似乎是想要出海,往东方向走。咱们回山却是向西,只怕再走几天,遇上这群人的机会就不多了。亦煌,咱们现下已经走到江西地界了,若是我此时离开,你自己能不能回华山?” 左亦煌一愣,“师姐,你这是打算跟着他们?他们人那么多,又神神秘秘的,咱们至今摸不清他们任何底细,不会有什么危险吗?”孟修竹关切地看着他:“你今年十七岁了,是么?应该可以独当一面了。现在,沿原路回城,随便找个客栈待上几天避一避,然后再回去。记住,这一路,不要与人多话、起争执。”拍了拍他,提剑上路。左亦煌急道:“师姐,你……你,我回去怎么和掌门师祖交待?” “你们等我三个月,我若是没回来,就不用派人下山寻我的尸骨了。” 官道两旁是附近农家的油菜花田,孟修竹要避开走在前面的那群人,只得绕经过田庄的远路,虽然迟走了一会儿,还多绕了许多里,依旧在傍晚之前早早来到了离茶房四十里外的杉树林。此时晚霞映天,倦鸟归巢,林中除了吱吱喳喳的鸦雀声,并无人响。孟修竹在林中转了一圈,挑了一处树木间空隙较大的地方,料想适于集会。杉树虽然高大,但叶片细小,不易藏身,她便找了不远处一株最为繁茂的,攀到最顶端,耐心等待戌时的集会。 在树上小睡片刻,听见远处人声渐起,从脚步声判断大概有八九十人。众人在林中绕了一会儿,来到孟修竹之前看中的那处空地。为首那人道:“大家先坐这儿歇一晌吧,等着最后一批兄弟来。”听声音,正是昨晚客栈中的那个温叔。他此番率领的这些人,比客栈中更多了两三倍,说是等“最后一批”,大概这一天时间,是去汇集别处的人马了。 孟修竹自这些人到来,始终保持一个姿势,连头也不转动一下,全靠听声判断他们的行动。约莫戌时一刻,那边官道上众人才折到杉树林中,天色已黑,却无一人点起火把,众人沉默着一言不发,只有踩到灌木和杂草的声响和此起彼伏的呼吸声,这林中便显得格外幽寂,队首的人发出暗哨,这边立刻传去回应,终于汇合到一处。 只听温叔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咱们大家伙儿,都是少爷的亲兵护卫,从小陪着他、看着他长大的。少爷突然失踪,我和老良、恭子他们四处派人秘密寻访,终于在两天前得知了少爷可能的所在。不管付出何等代价,咱们此行是非要救他脱困不可的。” 顿了一顿续道:“可惜咱们中间出了奸细,已经知道我们即将乘船出海,在伙伴中大肆宣扬,搞得人心惶惶,说不定还把咱们要去救人的讯息也报给他们主子知道了。为了少爷的安全,咱们先要打散人员,例如我的人,要随机分到其他四位管事的手下,其他管事的人,也照此。捡日不如撞日,大家现在就开始分吧!” 接着是那良叔的声音:“我们五人现下在大家面前一字排开,不过顺序和以前不一样。你们随机走动,自由选择停在一处,不管朝哪里走,总之要离开原先所站的位置。”他话音一落,众人开始挪动脚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林中归于宁静。 孟修竹念书再少,也知道“温、良、恭”后面就是“俭、让”,看来是这五个管事的代称。不禁想起温叔和良叔处理意见不同的属下时的狠厉决绝:这帮旁门左道,名字起得这般儒雅,做事却辣手无情,也不知是受了哪个主人的指教?听他们称“少爷”,倒像是寻常大户人家的称呼,不像江湖人。转念一想,程之遥也通常被人叫做“程公子”,任毅虽是天河派掌门,一面却也是亳州富商,看来单凭称呼,已不能断定对方来历背景了。 这时,一个没听过的声音响起:“咱们这新组合而成的五路人马,将分别赶到舟山、漳州、泉州、广州、蓬莱五个港口。你们内部推定一个临时的首领带队,就在此决定要去哪里,我们五人分散开跟在你们每一路的后面。你们需星夜兼程地赶路,咱们在码头会合,到时你们才知道,究竟哪一路才是去接少爷回来的。余下的四路在各自的码头原地待命,直到去救人的平安归来。” 孟修竹心里暗暗喝了一声彩:这一百多人中的奸细,原本只知道要出海救人,并不知道具体的地点。经过这刚刚的打乱重组,加上这一出分散五路,更是没法计划接下来的行动了。将他们全部聚集起来规定好路线,后面派一个管事全程跟着,内奸也没法逃出队伍去报信。何况新组成的小队内部,人员之间相互不甚熟稔,一旦有人稍有异动,立马会引起其他人的警觉。 而只用一路队伍出海救人,一是为了保存力量、避免全军覆没,二也侧面说明所往之地本身凶险不大,关键在于找到精确的位置——应该是一处人迹罕至的海岛了。此时正值春夏之交,吹海上来的东南风,根据他们拟定的这几个港口,也大多都是东南方的,又想起白天官道旁的茶房处,陈禧似乎也提到过此时出海,风浪不稳的话。逆风而行,当然是有些危险的。 可是这样一来,自己却要跟随哪一路呢?孟修竹反复思量,把几个港口的名称在心里念了又念,一时拿不定主意。耳听众人推举出各队的临时首领,集体商议了要去的地方,便要解散集会、各奔东西了。心中略微一急,又忽然想起:自己为什么要去跟着他们救人呢?此行原本旨在探究温叔、良叔等人的武功源于何处,不相干的事,不必过多理会。 思及此处,不禁哑然失笑,暗嘲自己差点被带偏了方向。白天所见良叔的武功偏向苍岩派一脉,她又没见过剩余三人出手,便打定主意跟着温叔走了。加之温叔又似乎是这一大群护卫的总管事,跟着他,大概率也能知道他们更多的计划,当下便不再管任何人的声响,只专注于温叔一人。 五路小队每隔一刻钟就有一队离开杉树林,却没听见温叔挪动位置。孟修竹恍然明白,五个管事是要待属下走得干干净净了才一起离开。随着最后一个小队出发,孟修竹竭力绷紧身体、屏住呼吸。 经过白天和良叔短短一触的交手,她已发觉虽然这些人的武功不低,但自己就算万一输了,也绝对能做到全身而退,这才敢孤身来此。但假若五人联手,自己今晚可就不明不白地葬在这杉树林中了,是以运起微息功,不敢透一口大气。 大约一盏茶时分,才稍稍松懈,听林中一片死寂,抬头就看得到圆圆的白玉盘,晚风一吹,枝叶摇动,鸟雀叫了几声,复又归于平静。孟修竹又隔了片刻,这才悄悄从树上溜下来,前去追赶温叔。 原本料定五个管事应该是跟在各小队后面,谁知孟修竹前后兜兜转转,只见到了官道上彼此相隔一段脚程的小队人马,那五个管事却不见踪影。心下一盘算,明白了五人原来是打个幌子,故意跟属下说随在他们身后,好让他们有所忌惮,实际上早赶在了他们前面去了各自的港口。不过这一来,却把温叔也跟丢了。孟修竹沉下心来,细细地想五个港口的位置相对于此处,其实都是在东方,那么他们暂时的大致方向都是自西向东,不会有太大差别,之后才会分往南北,趁着他们还没完全分开,自然越早追上越好。 当下拿出全部的气力施展轻功,顺着往东的官道走,一夜未歇,终于在黎明之前的一处岔路口见到了正在分手的三人,温叔便赫然在列。天亮之后,温叔进城买了匹快马,并未穿城而过,而是继续走城外的官道。 孟修竹一看他这种走法,就知道他是有急事要赶路,因此宁愿多绕道也不愿经过城中的茶坊集市被拖慢速度,远离人群后也不用担心暴露行踪或惹上事端。不过这样一来,假如背后一开始便有人跟随,便几近是明明白白昭示了自己的去向,也无法利用城中的人群、集市等屏障甩脱追踪者了。 孟修竹也用快马追了他三日,根据所行道路和方向渐渐判定出他的目的地是漳州港。等目标完全明晰,她便不再紧紧跟着他,而是走另外的道路来到了漳州,算来比温叔到达此地晚了一天多。进城先奔了港口去,果见港口已经被控制住了,只能进,不能出。孟修竹这才恍然明白: 既然护卫中的奸细很有可能已经报告了上级五个管事要去救人的讯息,那么得到奸细密报的那一方必定会派船出海,赴海岛加强防备或转移“少爷”。五个管事立即议定行程,组织人员,自己则日夜不歇地赶到各大港口,就是为了提前封锁。分为五路,倒并不只是要迷惑属下、掩人耳目,更多则是在人手有限的条件下,尽可能多地控制出海船只,为护卫小分队的到来争取时机。 又回想起他们在杉树林中的对话,那时五个管事刚刚得知少爷被囚的确切地点,便立马组织护卫分路而下,之后五人又以最快的速度奔向五大港口,得到奸细密报的那一方就算要立即派人出海,说不定也没他们这般迅捷。 孟修竹不禁越想越有意思,眼见区区几个护卫管事,便有这等的武功、谋略和决断力,又能在各大港口于一日之间调集安插在此地的人手锁住出海船只,这“少爷”究竟是什么来头?这样厉害的人物,又会被何人困住?他们自称“左道小丑”,不轻易和正派弟子寻仇结怨,又为什么身负正宗地道的名门武功却要加以改造? 第九章白羽摘雕弓 孟修竹日日在漳州港的码头徘徊,见温叔有时候在视察来往船只,有时候进城去,并未再度显露武功。到第三天上,这一路的护卫共二十三人才到达码头。温叔早就备好了一条大船,货舱里塞满**、武器、食物和淡水,准备乘船出海,孟修竹却十分犹豫,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日是个大晴天,众人正准备登船,忽听人群中一阵哗然:“温叔怎么了?”“好端端地怎么突然晕倒了?”孟修竹远远看着,虽然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却知道应该是温叔突有变故,她不敢立即奔上前去,只是沿着海岸,慢慢走近一段距离,正待停步观察,原本周围正在抓鱼、拖网的渔民忽然抽出寒光闪闪的刀剑,指在她身上要害部位,将她团团围在中间。 此时孟修竹和温叔众人之间,尚还隔着不近的一段路,没成想在此即遭暗算。温叔从地上站起来,拨开人群,哈哈大笑着走上前来道:“孟姑娘,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其实十分谨慎聪明了。想不到我老温一条贱命,值得你这么关心,哈哈哈!”孟修竹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这些渔民,明白过来他们其实是温叔早就布置好的暗线,平时在此确是以打渔、卸货为生,多年来操作熟练,因此自己始终没能看出他们的伪装。 虽然这些人武功没什么了不起,但他们所结的这个剑阵,讲究同时出手、配合有序,几把剑分别指在咽喉、胸膛、小腹、和虎口、关节等处,一个人便只盯住一个部位,只要身体某一处稍稍一动,立即刀剑相加,极难脱困。 孟修竹便保持不动的姿势,只听温叔啧啧道:“其实你挺厉害的了,若不是来到这漳州港,周围我的众多耳目发现了你的行踪,我还真不知你是一路跟着我过来的。如此说来,真是惭愧至极,原来当时我们那么多人在杉树林中集会,竟也没留神放过了你。” 他又冲着一众护卫笑道:“这里面有没有老良手底下的人啊?老良眼拙,又久不在江湖,后起之秀,分得就不那么明白了——竟将朝阳派的孟修竹认成早已被杀的岫玉派叶欢,叫兄弟们跟着吓了一大跳,以为是鬼出来晃荡了,哈哈哈!”当下护卫中就有人窃窃私语,一面又往孟修竹身上反复打量,一副“原来就是她啊”的眼神。 温叔朝结成剑阵的众人使了个眼色,对孟修竹道:“既然我们的这一系列计划都被你知道了,如今我们正要乘船出海,那可万万不能让你逃脱放出风声去,万一有个闪失,我们上头不好交代。就委屈姑娘跟着咱们一同上船,到了地方,我们去救我们的人,您是名门正派的高徒,自然不屑管咱们小虾米的闲事,双方没什么仇怨冲突,只是请你一道同行,如何?” 他问得客气,可当前的形势,孟修竹若要反抗,自己势必受伤,甚是划不来,只好一步步向大船慢慢挪动,指在她身上要害的七八柄刀剑也缓缓地随着她的动作轻移,直到所有人手集结完毕,船开出离岸边一段距离,温叔才撤掉剑阵。那些人立刻散到船中各处,有的当了做饭的厨子,有的做了拉帆的水手,温叔却没吩咐人对她严加看管、限制行动。孟修竹走到大船宽阔的甲板上,看着远处的岸已经无可回返,依稀能辨出这船大概是往东南方行驶,速度很快。 船上的艄公舵工显然很有经验,海上虽起了雾,仍能稳稳地控制船向,沿途而驶,虽然这个季节时有风浪,但船只构造精巧,看来凶险不大。众护卫中青年人居多,温叔不许过量饮酒,他们为了打发时光,便在船舱中聚众赌博,吆五喝六。孟修竹不胜其扰,只好整日蹲在甲板上看着掌舵的人操控船只,遇不明处,便发问几句。那些舵工也是温叔手下的人,见温叔出来观察航向时,对她一个年轻姑娘客客气气的,不禁暗暗称奇,因此对于她所提疑问,都知无不言,耐心解答。 到了饭时,温叔和二十三名护卫分坐三个圆桌,每桌八菜一汤,有鸡有鱼,对于海上航行的人来说,是极难得的待遇了,可见舱中食货丰足,温叔对这些人也甚是倚仗。孟修竹提了凳子,径直走到其中一个饭桌前,那本来挨在一起的两个护卫停下吃饭,抬头看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把自己的凳子往旁边挪了挪,给她闪出一个位置。 她也不避什么男女之嫌,拿起筷子,和他们一起夹同一个餐盘中的菜。众护卫虽知她是行事谨慎,为了避免单独提供的饭菜下毒,却哪有和姑娘同桌吃饭的经历?原本吵吵闹闹的汉子一个个都噤了声,或是偷看温叔的反应,或是悄悄打量她吃饭的神态和动作,或是不敢抬头,默默扒饭。 孟修竹吃得最快,起身离开船舱时,听里面人先是小声议论,后来声音渐响,她不用刻意听也知道是在议论自己。回想这些护卫在客栈、在官道旁的茶房、在杉树林中,都是沉默无言地执行命令,一副训练得井然有序的架势,队伍中偶有反对的人,立刻就被管事毫不留情地解决掉,像是一群僵硬地服从号令的杀手,哪知他们私下相处,温叔对他们并不十分严苛,倒似是一个大家长带着一群小辈出来游历一般。这批沉默严肃的护卫,其实也不过是一群平日和女子相处甚少的普普通通的青年汉子而已。 到了晚间,众护卫在大通铺上歇下,孟修竹在船舱中走来逛去,终于在远离众人居处的地方找到了一间布置雅洁的舱室。刚想推门而入,却被温叔拦下。孟修竹忽然想到这或许是温叔特意为“少爷”准备的房间,正要走开,不料温叔开口道:“自你在客栈中见我使了那一招‘横开天堑’,便上了心,一路跟着我来,却一句话都没问我,很能沉得住气啊。”孟修竹耸耸肩:“我若主动问你,难道你就能一五一十地跟我说了吗?你抓我上船却留我一命,自然有你的算计。” 温叔朝她打量了几眼,笑得甚是和蔼:“你这个丫头果然聪明,怪不得羊掌门如此看重你。” “你……你以前是我们派的,是不是?为什么离开?”温叔看了她一会儿,微笑道:“别瞎琢磨啦,朝阳派这一代有你和吴谓这样的人才,可比之前强得多了。”说完转身便走,轻飘飘地扔下一句:“你愿意住那间便先住着,少爷回来之前整理好,别被他知道就成。” 孟修竹见他将要走远,提高声音问道:“为什么不限制我的自由?就不怕我乱了你们的行动?”温叔没回头看她,只是摆摆手:“你何必呢?你自然清楚老老实实待着,比做什么都强。” 孟修竹立在门口愣了一会儿,还是想不明白温叔的用意。走进舱室,见床铺整齐洁净,还有淡淡的熏香味,桌上是一套透白的冰裂纹瓷器的茶具,月白色釉面上,大片的裂纹扶疏伸展,如同雪地上的柳枝梅影般婆娑潇洒。想起掌门师祖一生简朴,唯独偶然得了一把粉青的冰裂纹茶壶,便十分珍爱、轻易不用,眼前这套茶具显然更贵重多了。 船舱壁上挂了一具华美的雕弓,纹饰繁丽,中间把手处磨得能些微看出光泽,应该也用过了许多次。下面是一个乌金木架,最上层摆了一个只有巴掌大小的精致盆景,山石草树却一应俱全,暗处应该还有机括,推动一汩细细的溪水潺潺而流,不知造成这件宝贝,又要耗费能工巧匠多少的心力。孟修竹托起盆景查看底部,发现了一枚刻于其上的小小篆印,笔画缠连,字形甚是不规整,除了能看出其中一个“方”字,其余连到底几个字也数不清楚,更遑论辨认了。 木架下层是笔墨纸砚和一排书,孟修竹随手抽了一本,封面上又是篆体的三个字,有些气闷,只得放回去了。又拿了一部《东山词》,扉页上题了“笑方”二字,孟修竹一奇:这是少爷的名字,还是前朝哪个收藏过这部书的文人?捧着翻了翻,借着窗前淡淡的月光,见其中还有密密麻麻的批注,以墨色而推,似乎写了有些年头了。 她本不爱读书,硬着头皮看了几行,也大多不懂,只是记了其中较为简单的几句:“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咀嚼了几遍,思来倒和聂兴怀有些相像。孟修竹寻思,这少爷就算被救出来,也不过只待在这条船上几天的时间,居然还要给他准备这么多精致的玩意儿,看来应该挺难伺候的。坐在床边打量房中的这些物事,不禁在脑海中勾绘主人的轮廓,一时竟有些恍惚。 次日孟修竹又站在甲板上和掌舵的闲话一会儿,忽觉口渴,回舱找水喝时,听见里面众护卫围聚一团,有人嘀咕道:“你说她整天神气些什么?一副爱答不理人的样子,一个年轻姑娘,能有什么本事?多半是吹出来的吧!”旁边一人接口道:“是啊,我也没听过她在江湖上的战绩,这一次,还不是被温叔几个不成材的伙计手到擒来?”几个人七嘴八舌开始议论,大意是说孟修竹就是个纸老虎,只是表面冷静吓唬人罢了。 孟修竹在窗外听着,又好气又好笑,世人都道女子爱背后嚼舌根,谁料一帮混江湖的汉子聚在一起,最喜欢的也是瞎谈论旁人。这时,一直倚在窗边沉默着的一人,把手中的骰子一扔,讥讽道:“怪道良叔认错了人,你们跟着他的,见识也短浅了。河洛七豪是何等的人物,也配你们来指指戳戳?” 第十章事了拂衣去 “嘿我说孙一鸣,你别以为自己被人推举当了临时带头的,就觉得所有人都服了你!老子当初选的可是……” “孙大哥跟着恭爷走了那么多年的江湖,他说错了,难道你的话有理?” 眼看那边又有几人跃跃欲试地要开口,一个白净面皮的汉子拍桌站起身道:“大家别吵了!都是少爷的人,现在又在同一条船上,还分跟着哪位管事干什么?”转头向良叔那边的人道:“五位管事分工不同,良叔主内,自然对江湖上的消息不甚关注。” 先前反驳孙一鸣的那人道:“那日官道旁的茶铺,我们和她朝过一面,她虽接过良叔的一记鞭子,可良叔当时有事,匆匆走了,没空出手教训她。倒要请教曾大哥,咱们这些人到底怎么不配评论河洛七豪了?” 那白净面皮的姓曾汉子道:“江湖上道听途说的故事,我讲出来,有些兄弟怕也不服气。我就说个自己亲身经历过的吧。 “三年前,我奉温叔之命,去蜀地办点儿事,路遇西岭派掌门领着一堆弟子出来游历。这况丹辉况老儿和西北边儿那一位,从前有些过节。这不,人家得了讯息,专门派了亲信下属去找他的晦气,将师徒一行三十余人截在青城山两座山峰之间的一处地势极险的吊桥,打算就此灭了他这一派。 “那晚快要下大雨了,天格外地黑。那座吊桥是两山之间的近道,附近的山民,还有青城山的道士、拜观进香的善男信女,都要仰仗通行的要塞。那晚不巧,这些不相干的民众,也惨遭池鱼之殃——他们埋伏在对面的七八个人,用锋刀利剑把吊桥的一侧砍断了,桥上虽然有人快走到头了,跳起来大喊大叫,可桥太长,终究不及拦阻,那桥霎时像脱了手的绳子,直接荡下去了!走在中间的人没瞧见前面砍桥的景象,根本没防备,反应慢来不及抓绳子的,就那么摔下了天堑深渊,连个尸骨砸地的响儿都没听见。” “当时西岭派只有况老儿和几个押后的弟子还没上吊桥,有的则走出去没多少步。对面那头断了之后,整座吊桥的重量,加上紧紧抓住吊索苦苦支撑的那些人,这一甩而下的力道差点儿就把绳索从中撕裂了——万幸这桥身是深山老林里的百年枯藤编结起来的,倒还挺结实,靠着剩下一头的桩子,勉强凌空吊在一侧的峭壁上。可偏巧又开始下暴雨,你们想山间的风有多大?把那桥刮得像张纸般飘来荡去。山壁又湿又滑,手一抹肯定全是泥,那些人抓都抓不住,支撑不了多久,顿时哭嚎声一片,不光是没武功的平民哭,连西岭派的弟子,我瞧能忍住不哭的也没几个,夹杂在噼啪的雨声里,好像阴曹地府里被油锅煎了的鬼一般凄厉。 “事发突然,本来我打算等西岭派全部过桥,再跟上来着,但那时也吓得腿软,不禁暗叹自己真是福大命大。我继续待在原本藏身的灌木丛中,眼见况丹辉和处在安全地带的几个徒弟,手忙脚乱地趴在悬崖边往上拉人,但是西北边那一位要是不把事做绝,怕也不会姓李了。 “只见这头早已埋伏好的人,立刻冲上来和西岭派缠斗,一面把拉上来的人重新踢下去,一面继续砍吊绳和桩子。况丹辉困兽犹斗,把他奶奶都骂出来了,可是那么撕心裂肺的叫喊在滚滚雷声中,根本听不到多大动静,眼看那吊桥的桩快要被连根拔起了,连我都觉得西岭派这下要全军覆灭了,开始盘算着趁机掉头避开,免得结束之后,和那帮人打照面。 “谁承想暗影里奔出一个人来,看身形是个中等身材的汉子,握着刀就冲向正在砍桥的人,一刀一颗头,骨碌骨碌就滚下山崖了。正巧那吊索突然断了,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他狠狠地骂了一句‘操!’,却还是飞身上前,两脚一勾一缠,把吊索紧紧缚住,你们想,那些人的体重,加上吊桥,这下坠之势可有多大,立即就把他半个身子都扯出了崖边,幸好他反应极快,手上钢刀迅疾往崖边土壤中狠命一插,好歹才顶住拉力定住身子。这一晃,把崖下攀着吊桥飘荡的众人吓得又是一阵吱哇乱叫。他身子刚一稳定,就腾出一只手来,把缠在腿脚上的吊索缓慢地拉起,把绳子捆缚到刀身上,打好死结,这样就将刀作为暂时固定的桩,吊住了峭壁上半桥人的性命。 “况丹辉还是有点儿水平的,一得空便立即叫人去拉还攀在吊桥上的人,这样拉上来一个,他们对敌的力量就多一分。那不知名的青年汉子杀红了眼,悍勇非常,和对方的高手空拳相敌,赤手夺刀,丝毫不受暴雨的影响。我就惭愧得紧了,在旁观战许久,愣没瞧出他的武功家数。后来西岭派被救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对方因那青年汉子来搅局,损伤也惨重,知道斗下去准讨不了好,干脆撤了。西岭派的人和那些被救上来的山民道士,这才一个个瘫仰在地上大口喘气,任凭大雨浇头,失了魂魄一般。 “你们猜那青年汉子怎样了?他把夺来的砍刀一扔,弯腰揪起一个受了伤没来得及逃走,只剩了一口气的敌人,拽着那人脖领子大声道:‘怎么?服不服老子?哈哈!’声音粗豪,听来似乎很是兴奋。然后又一把撒开手,把那人重又掷到地上,如同喝醉了酒似的,踉踉跄跄地晃悠迈步,歪斜着身子,一边朗声叫道:‘江湖上人人都说,吴谓、聂兴怀、叶欢、程之遥、孟修竹、凛冬皆是侠肝义胆的绝顶高手,可在老子眼里,说不定……哈哈!如今老子屈尊,跟他们合称一句河洛七豪,总不为过吧?’——也不知道他是说给谁听的。从来到去,自始至终没跟西岭派的人搭过一句话,好像眼里全没他们这些人似的。 “他依年岁大小所点的这六位,都是当年武林大派中已成名的年轻高手,可当时他们几人还没被大家关联在一起。后来这件事传出去,江湖上众人尽皆赞叹,‘河洛七豪’的美称,从此而闻名天下。” “当年这几人呢,年纪最小的孟修竹和凛冬,呃我想想……应该是十七岁。最大的吴谓,二十四岁。这不知名号的汉子,应该也差不多在这之间,总之,我觉得越不过去二十六七岁罢。” 众护卫听得痴了,有的托着腮,眼睛都直了,有的拿着咬了一半的点心忘了继续吃,一时都没人出声。孙一鸣接着他的话道:“不错,后来这事确实是那晚被救的青城山道士传扬出去的,要是只有西岭派自己人,况老儿哪有脸面对外说起,是一个不知名的青年挽回了他们全派的事?”那姓曾的又补道:“孙大哥说的极是。后来剩下的大家伙儿,因吊桥断了,进无可进,退又没了气力,只好顶着暴雨,一同待到天亮。我留下来,却是为了去看看那青年留在崖边当定桩的那把刀,想着能不能从中辨出些关于他身份的线索。 “其实半夜雨就停了,我混在众人堆里迷迷糊糊地盹了半宿后,起身来到崖边,却见西岭派有人已经摩拳擦掌,在试着拔刀了,却没弟子拔得出来。我凑近一看,见只是把结实一点的普通砍刀,寻常铁匠铺师傅辛苦十天半月便能打出来的,不想那汉子用腿脚勾住吊桥之时的下力一插,竟然能深入地面多半尺,牢牢地固定在硬土里,可算把吊桥上这帮人,从阎王爷手里给扯了回来。 “我回想起他讲的虽是官话,但是有些话儿的川腔很地道,尤其是刚奔出来砍头骂人的时候,身上一股子掩不住的川蜀匪帮的做派。其实那晚在场的人,当时要么就是在哭爹喊娘,要么就是在咬牙拼命,有谁能记得那些细节?他说他是河洛七豪,旁人自然以为他是中原人氏了。我么,大概是在场唯一一个看戏的局外人,所以观察得格外仔细些。” 孟修竹自然知道西岭派路陷天狼教重围,神秘人从天而降、留下一个名号后扬长而去这段往事,不过第一次从亲历者的口中听来,别是一番滋味。一边默默回想生平听闻过的活跃于川蜀地带的武林人士,却没有能和这人对得上号的,一边暗暗思忖,这姓曾的管天狼教教主李汉霄叫“西北边儿的那位”、“那边的人”,颇有敬而远之、不敢直呼之意,那么他们自己是属于哪一帮势力?姓曾的这家伙当年暗中跟随西岭派,怀的又是什么机心? 只听那姓曾的接着说道:“至此,又是一个以一敌多而大获全胜的大雨夜。我瞧着那位爷的狠劲儿,绝不在咱们船上的孟修竹之下。”这时又有一个汉子嚷道:“孟修竹的事,我也略闻一二。可是码头她的表现,这河洛七豪的名号,未免……”言下颇有失望轻视之意。 那姓曾的笑啐道:“没见识的东西!你别看她一副清清淡淡的姑娘模样,当年可是连少爷都钦点一等一的狠角儿。这么说吧,她同门大师兄吴谓,河洛七豪之首,十五岁才上太行山学艺,她呢,十三岁就孤身下江湖——许多武林世家的小姐刚刚拿起铁剑的年纪。” 孙一鸣也冷笑道:“你们不会真以为几把破刀、几个船工就能困住孟修竹吧?我敢打包票,她对她自己能下的狠手,绝不比对其他人弱一分。在码头的时候,温叔使诈诱她靠近,褚大成他们那个剑阵,一般人是插翅难逃,但她若铁了心真想突围,完全可以拼着小腹受伤脱身,只不过在她看来,当时的境况没必要罢了。你没见她上船以来,温叔其实客气得很吗?” 顿了一顿,按着身旁左右人的肩膀,将众人的头凑近来,压低声音道:“我跟你们说,碰上这种敢主动奔到绝路上,偏还能劈出条道儿来的主儿,想要从他们手里挣命,只有一个法子——就当你脑袋已经没了,然后做到比他们更豁得出去。其他说什么都不好使。” 孟修竹听他们又讲到自己身上,便退出船舱,回到甲板。众护卫吃着点心,忽然听到她冷冷的声音:“既然喜欢背后道人长短,就该有不被听见的本事。” 这一句话清晰无比地在众人耳边响起,仿佛伸手即可触摸到说话的人,护卫们环顾四周,却哪有孟修竹的影子?有人立即奔出船舱,见她正抱膝坐在船头,和舵工闲谈,船上水手正好好地做着自己的活计,神色一如平常,这才知道她这“千里传音”只是说给自己众人听的。 这时有人说道:“人家来到咱们这船舱中,待了好一会儿才走,这么长时间竟没一人发觉,要是她突然发难,大伙儿又待如何?”众护卫倒吸了一口气,一时无人说话,惊佩之意油然而生。 第十一章星汉西流夜未央 船走了三日两夜,中途也经过了十几座小岛,温叔均放过去了,这日天色渐暗时,远远又看见一座较大的岛屿,中部山峰呈圆锥状凸起,树木丛生。温叔命令降低船速,召集众人后朗声道:“面前这个岛,据说守着一个不为人知的大秘密,多半便是咱们少爷了。为了避免看守的人员一直困于孤岛产生懈怠,因此每隔一段时间换防一半。就是前不久换防的时候,眼线传出消息,这才让咱们有所察觉。按照最新一次换防的人数推定,全岛的看守和护卫大概有七十人,这个岛不许任何人进出,生活物资基本靠自给,因此还需有专门种地的、打渔的,工匠等做闲杂活儿的,这部分人数应该是看守和防卫的两倍以上。你们且说说,凭咱们这些人手,该怎么把少爷带出来?” 众护卫鸦雀无声,温叔扫视一周,目光停在一处道:“孙一鸣,你是这个临时小队的带头人,你说该当如何?”孙一鸣想了一下:“咱们这船太大,若是靠近岸边定会引起守卫警觉,只能趁夜色放出小舟,偷偷上岸。这岛人数虽多,可多数人是干活儿的劳工,专职的守卫之中,亦未必都是忠心耿耿、愿殊死一战之徒。依属下浅见,咱们只需出其不意地控制了岛上首脑,并制造大批人马来攻的假象勒令以降,一旦他们交出少爷,咱们立刻带人逃之夭夭,较为稳妥。”温叔笑道:“说得不错,很有头脑啊。” 当下布置船上水手停止前进,改为绕岛环行,约定事成之后,以彩箭为号,这边大船立即开近,鸣炮示威。那姓曾的护卫忽然道:“若是岛上情况危急,船上该如何布置?”温叔面向众人,严肃地说:“这个计策,大概有七八成的胜算。可若三个时辰内没瞧见彩箭,船上一应人等,以曾仁靖号令为尊。”临走前拍了拍曾仁靖的肩膀:“我可是把后路都交了给你了。”微微一笑,命人放下一只小舟,带了孙一鸣在内的七个护卫,离船夺岛。 夜色深沉,依稀能辨得出海上跳动缓慢的暗波。孟修竹见船上众护卫沉默无语,严阵以待,一改来途中嬉笑打闹的模样,甚是无聊。自顾自到舱中睡了一忽,醒来打开窗子,见月到中天,无数星星挂在夜幕上,海上视野开阔,因此看得比山里格外清晰。船在缓缓地绕着岛移动,盯久了天空,仿佛一带星河之中,也有一条船载着满天星辰行驶似的。 算来温叔约定的时辰已过,不知此时是何景象?起身来到甲板上,见船里的明火都已被熄灭,曾仁靖正在指挥舵工把船稍稍靠近小岛。岛上岸边有几点移动的亮光,孟修竹知是守卫燃着火把,在监视着以防有人靠近。海面上一片平静,船离得有些远,没法听见岛上的动静。护卫中有人沉不住气了,身体微微颤动之际,刀身碰撞刀鞘的“嚓嚓”声不时传出。 曾仁靖扶着栏杆沉思片刻,忽然下了大决心似的,走到孟修竹面前,抬臂抱拳道:“请阁下援手,随我六人上岛一看。”孟修竹吓了一跳,笑道:“上船之初温叔就说了,你们救你们的人,和我有什么相干?我连你们的来路都不清楚,又怎能冒着生命之危去跟着你们救人?” 曾仁靖沉声道:“我们这一船人,若是救不出少爷私自返港,无论回到哪里,都要因擅离职守的罪名被其余的管事处死,你和我们在一起,到时还能孤身逃脱么?因此就算命丧于此,也需勉力一试。现下船上众人,论武功和江湖经验,无人及得上河洛七豪,若姑娘也到了岛上,合温叔之力,便未必有高手能拿下二位。” 孟修竹知他说得有理,但对方身份未明,实在不愿趟这浑水:“你说得好听,温叔带了好手登岛三个多时辰了,音讯全无,岛上到底凶险如何,谁也没个准数,我又凭什么听你的话去平白涉险?” 曾仁靖叹了口气,抽出腰刀,将刀尖朝上对着天空,向众护卫和船工道:“各位,孟女侠不愿依咱们的计划试上一试,咱们等到天亮,若还是毫无动静,便只能报了少爷和几位管事的大恩,将船靠岸,上岛决战罢了。”船上与岛上人手悬殊,他既决意光明正大地弃船上岛,那是抱了必死之心了,这帮亡命之徒疯起来不顾一切,自己可不能由着他们。 孟修竹皱眉道:“你威胁我?”曾仁靖一摊手:“无路可走而已。在下愚钝,还没能想出别的法子。就算你把我们这些护卫都杀了,这些船工的妻儿老小,可都还是握在诸位管事手里的。” 孟修竹扭过头不再说话,曾仁靖鉴貌辨色,点了以白鑫为首的六人,备了些干粮,又放下一只小舟,自己则继续留守船上。约定还是以彩箭为号,将时间放宽到明日正午,在此之前按兵不动,若有情况,再作计较。 孟修竹和其他六个护卫坐在小舟上,眼看离岛越来越近,便不再烦心自己受曾仁靖胁迫一事,调整呼吸,沉心应对将要面临的险境。思考一会儿,向舟上六人道:“你们跟着我,未必有多信任,我带着你们几个累赘,更是平添被发现的风险。咱们上岛之后,立即分开,我独自走我的路,你们自己去找温叔他们,如何?” 白鑫道:“那我们若一举成事,可没空去寻你了。”众人现在坐在一条船上,不自觉地起了相互照顾的心思。孟修竹取过自己所需的一点干粮,摆了摆手:“你们既能脱身,我又哪有被困住的道理?只要咱们分头走,你们就不必担着我的心事。我虽不会对你们的事尽力而为,但万一遇上情况,便看心情怎样,打个援手却也不妨。” 白鑫指挥小舟,躲过岸边火把燃烧的地方,停在一处黑暗的不起眼的小湾,隐藏好之后,七人于岸边分手,六名护卫伏身往西走,孟修竹便钻进密林向东行。 孟修竹一边拨开眼前的树丛,一边想着,温叔他们的想法是直接去找岛上的看守,岂料一去不返,多半这岛有什么古怪。料想曾仁靖把她赶到岛上,未必对她参与救人抱了多大希望,更多则是怕她留在船上,有害无益罢了。傍晚时从船上看见岛的中部是突起的山峰,若登高而瞰,起码能先摸清岛上的地形和各处的情况。当下踏着崎岖的碎石往山顶方向走,只觉这山峰很是陡峭,在密林中一路行来,并没半点有人辟过的踪迹。 快走到山顶时,林子那边传来淙淙流水声。孟修竹心中一喜:水从高处往低处流,若能沿河而上,可比在密林中一步步穿梭省劲得多了。小心试探着脚下的石头,一面用剑劈开拦在面前的树枝,朝水流那边走,穿出密林,终于看见一片较为平坦的地域,中间是一条湍急的小河,盘山而下。这条河将这一侧的山坡分成两片,较低处是孟修竹刚刚穿行过来的不知名的树林,靠近山顶的较高处则是一片茂密的紫竹林。她俯下身,用手捧了几口河水解渴,突然听到“叮叮”几下硬物敲击石壁的声音。 她起初还道是听错了的幻觉,正要起身向山顶走,水流处又传来一阵声响,这一次连续不断,虽然仍旧微弱,但甚是急促。孟修竹停下脚步,蹲在河边静静地听,不久那声音又传出来了,她沿着声音走到河水的一处小分叉口,借着月光凝目细看,才发现除了流向下游的河水,却有一小股由于地势的原因,往旁边的石头罅隙中流去。 这时,那声音从石缝中清清楚楚地传了出来,孟修竹先是四下一望,见无人靠近,立即动手去推那石块,又用剑作撬杆,费力将露在最外的几块大石推了开去,露出一个沙钵大小的黑漆漆的窄口,由于孔隙扩大,更多河水急急地往里流去,周围便是极坚硬的地面,再难深凿。地下似乎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传出手掌“啪啪”撞击石壁的声响。孟修竹怕岛上的人听见,当即运起“传音入密”之术,朝窄口里面发声:“底下有人么?” 里面停了一会儿,立即有个男人的声音叫道:“有人,有人!”孟修竹“嘘”了一声:“噤声!”扫视周围一圈,只见月照溪水,密林无声,自己走的这条路显然是人迹罕至之地,哪有半个人的影子?略微放下心来,接着问道:“你,你是……少爷么?” “哈,老温终于找到我啦!”那人声调高扬,语气中难掩惊喜。孟修竹舒了一口气,定了定神道:“说说你现在所站的位置,大约是什么样子的?可还有别人?”那人顿了一顿,“这里只有我一个。我这是站在两面山壁之间,宽度大约刚刚能供两人相对而立。这窄口距离我的头顶有一只手臂高,原来只有一道细细的流水从缝隙中渗进来,刚刚你似乎把外面的阻碍去掉了,水流变多了,听声音是顺着坡道汇到地底那边出水口了。” 他起先情绪甚是激动,说了几句话后,稍稍平复了下来。孟修竹想象了一下里面的地形,说道:“你往旁让开些,我跳下去。”“不行啊,这洞太小了,你……”忽听外面传来骨骼噼呖作响之声,急忙让开身子,伸出手去。 孟修竹下来时,手掌正巧搭在一条裸露的小臂上,慌地立刻往旁边退了几步,气道:“喂,你怎么不穿衣服?” 第十二章算来一梦浮生 那人“噢”了一声,一面奔了出去,一面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一个人在洞里,谁也看不见我,想着衣物容易磨损,万一哪天出去了,若是都磨破了可怎么见人?所以不冷的时候就脱掉放在比较干燥的地方。”听声音是传自较远的地方,原来这里面还挺宽敞。他啰啰嗦嗦着大概穿完了,又道:“好在这洞中暗无天日,你刚才没瞧见我,哈哈!”笑完了续道:“老温何时招揽了这等人才?姑娘,你刚刚这一手缩骨功可帅得很哪!” “你误会了,我不是温叔手下。不过他已带人来救你,我刚巧和他们一道来的。”“那请问你怎么称呼?”孟修竹不答,隔了一会儿才道:“我还有许多问题要请教你。你是谁?谁把你关到这儿的?温叔和良叔的武功底子为什么是朝阳派和苍岩派的?他们又为何听命于你?” 那人手掌轻轻拍了拍山壁:“我好几年没和人说过话啦,头脑也迟钝了,你一下子抛了这许多问题给我,我一时又怎能反应过来?咱们慢慢谈嘛,你先告诉我你怎样称呼?或者初次见面,不方便透露芳名,姑娘,你姓什么总不能也不肯和我说吧?”孟修竹心道自己的身份和行踪早已被温叔他们知道了,告诉眼前这人,也无妨,便道:“我姓孟。” 听到那人来回踱了几步,沉吟一会儿,突然跳起来道:“啊,你……你是不是孟修竹?噢……失礼了,我不是有意直呼你大名的。” “正是。” “那……那你今年多少岁了?”那人话一出口,便觉不妥,“咳咳”了几声,努力平复自己的声音:“那个,我还是头一次和姑娘家讲话,却一上来就问这么多唐突的问题,实在抱歉——但是这些对我很重要,还盼你能告知。” “我二十岁整。” 那人沉默了一下,握掌成拳,在石壁上敲了敲,大笑道:“哈哈,哈哈!没想到我被关在这洞中,已有四年啦!谢天谢地,蹉跎了这许多时光,我还能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他一边来回踱步,接着问道:“你十五岁那年,是不是孤身一人端掉了‘蛇鼠一窝’?大雨夜将他们堵截在邙山一处山洞里,守在洞口一个个杀了,又放了把大火将尸首,连同他们带着的那些害人不浅的毒蛇毒虫,全烧成了一堆炭?” 似乎不需要等她回答,自顾自讲道:“这件事当时轰传江湖,我还只十七岁,听闻后还想,这丫头可真是又大胆,又狠辣,论胆识、武功、计谋当真是一等一的了,不过这可糟了,以后谁还敢娶啊?大概过了一年,就被关到这鬼地方来了。嘿,十八岁到二十二岁这段大好的光阴,竟然就困在这里了!” 孟修竹心道:你的那些护卫简直跟你一个德行:长舌,嘴碎。却没说出口来,侧头想了一会儿道:“那么你在这洞里,一直是这般漆黑的吗?所以也不知道日子过去了多久?”那人向远处走了几步道:“没光么?那我早就瞎了。你跟着我过来瞧瞧。” 孟修竹手扶着山壁,依言往前走,感到这两面山壁之间是个下坡,从进来时那个窄口流下来的溪水便顺着坡道流到洞里。十几步之后,摸到石壁拐了个角向外延伸,猜到是走出了那条狭窄的通道,来到了一处较开阔的地方,一时感觉空气也清新了几分。 只听那人在较远的地方问道:“现在外面天还黑着,对吧?”孟修竹答道:“但是夜已将尽,我猜再等会儿,太阳就该出来了。”那人叹了口气,“没用的,我从来没见过日出。这洞极深,洞底很宽,从这里抬头往上看,顶上只有很小的一处开口,正午前后太阳才会照进来。可是光落到地底的时候,已经很微弱了。一天中有光透下来时,我就拼命沿着山壁爬高一点,对着那阳光看啊看,直到一点都看不见了。” 孟修竹仰头一看,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没有,便问道:“你能爬到多高?”那人不答,只说:“要不你攀上去试试?”孟修竹依言把剑系在腰间,摸索着石壁上的凸起向上攀爬,初时因双目不能视物谨慎一些,后来便加快速度,大约爬了四五丈,手再向上够时,只感到山壁滑溜溜的,再难固定,向周边探了探,也是一样。她提了一口气,双足借力下方凸起的石块,起身向上滑行,上方却全是这种滑不溜手的感觉,那山壁又是垂直而上,她身体没有任何支撑点,只滑了三丈左右就掉了下来。 只听那人叹道:“这洞壁任何一个方向,我都试遍啦。爬得数丈,再往上就全被削得如镜面般光滑,神仙也难溜出去。” 孟修竹听到他牙齿咀嚼食物的声音,问道:“鸡腿哪来的?”那人道:“每隔五日,上面就有人从那开口处往下投掷食物,肉、蛋、菜、面食,都是煮熟的,虽说吃到第四天就不那么新鲜了,但伙食还算不错。哦对了,这里面还有一道泉水,是从山壁上流出来的,应该是暗泉,后来我才发现了你进来那地方的那道细细的水流,推测应该是外面的河水从缝隙流进这里面,因此每天等到阳光消失几个时辰后,估摸着到了夜晚人少,我就用吃剩的骨头去捣那水流周围的土石,盼望着有一天能出去。” “你说这洞里还有出水口是吗?”“不错,那泉水经过洞中,自然还要流出去。我曾想过堵住那出水口,看泉水会不会把这整个洞都淹了,好让我借着水的浮力冲到上面的开口。可是忘了不只出水口,这洞里的泥土、石缝也能渗水,洞底空间宽广,那泉又流得慢,就算堵上一天,洞里也不过是地面微有潮湿而已。” 孟修竹听后沉思一会儿:“看来囚禁你的人待你很好啊,好吃的伺候着,还挑了一处能透光、有暗泉、有出水口的洞府**,要喝水、洗澡、排泄,都有法子,干干净净的没老鼠和蛇,空间大到足能打拳踢腿,又保证你不被外人打扰,这难道不是让你来此闭关练功的?” 那人“哼”了一声:“拜她所赐,死是死不了,可再过几年准得发疯。她倒是照着老头子临终的话,一辈子养着我,却是想将我困死在这鬼地方!” 孟修竹奇道:“你说的是谁?”“还能是谁?我那个好姐姐呗!”他语气愤激,顿了一顿才道:“我娘是被那老头子抢来的小妾,她却是正室嫡出的长女。她一直怕我和她争夺家产,竟然等到我刚长大便将我掳了来关在这里,好狠毒的心啊——对了,我那时醒来就在这里面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慢着,我的疑问早就提出来了。你先跟我说,温叔到底和朝阳派什么关系?你们又是什么人?”那人轻笑了笑道:“啊,我知道你是孟修竹,自然就明白你是怎么跟着他来的了。你见到他出手了对不对?唉,没想到他改练了刀法,还是没能逃脱得了高手的慧眼。”清了清嗓子续道:“念在你要救我出去的恩情上,我就告诉你个大秘密——你听没听你师门的长辈说起过十……十七年前了吧,积圣山正邪大战一事?” 孟修竹听他提到这个,一下子凝重了起来,“知道些,怎么?”“当时各派送命在积圣山上的好手,数也数不清了,是不是?后来各派逃回去之后才清点剩余人手,都以为没回来的是牺牲了,可是有些人只是失踪,并没死。” “你是说温叔和良叔他们,原来都是……” “不错。”那人向别人说起这些旧事,似乎有些兴奋,语调微微上扬,“你以为,魔教能支撑这么多年,靠的是他们自己吗?哼!没有银钱,他们哪能养活那么多喽啰?拿什么供首脑吃喝挥霍?老温呢,据他自己后来说,当时是中了陷阱,负伤坠崖,掉到了我家的药田里,是一个老仆捡回来,救了他性命。余人不用多说,都是各有各的机缘。后来他们便隐了名字,随在我身边,没再回归原来的门派了。” 孟修竹点了点头,明白了原来温叔是念着故门之谊,才在船上对自己颇为照顾。想了想又问:“你家是行商的?暗中和魔教有勾结,给他们提供钱财支持?”那人急忙纠正:“什么叫勾结呐,说得那么难听。一半各取所需,一半身不由己。我家风光几代,明面上做的还是正经生意的,这具体的呢,就不方便透露了。”孟修竹道:“难怪。看来布置这处囚牢,你姐姐定是借用了魔教的势力。” 当下把自己一路跟随温叔直到上岛的经历简要说了,那人思考片刻立即道:“陈禧是个直肠汉子,他是被人挑唆了。我姐安排的这些奸细,不光是向她汇报我的人的行踪,还混在人群中散播谣言、扰乱人心。唉,也怪我从前贪玩,带他们磨炼得少了,轻易就入了人家的套。什么这个季节海上风浪凶险,要是船都出不了海,他们吃的鱼哪来的?”言下颇有懊悔之意。 孟修竹记起正午时分的约定,站起身道:“既然我已找到了你,这便出去和温叔他们会合,他们船上带了**,让他们到这边来把你弄出去。”说着起身要走。那人急道:“喂,你别走!万一你不回来了怎么办?你……你带我一起走吧,咱们一起去找他们。”孟修竹嗤笑道:“这怎么成?你既爬不上去,又没法从那窄口中钻出去。” “那我拜你为师,你教会我缩骨功,不就成了?”“你以前练过这门功法么?”那人摇了摇头。孟修竹听他没回答,笑道:“这门功夫须从少时起练,不能速成,况且也有一定的极限。女子骨骼纤细,天生具有优势,像刚才这个窄口,要是换作寻常身材的成年男子,即便会缩骨,一样无法通行。你就老实待在这里,别出声。” 第十三章烟涛微茫信难求 孟修竹跃出那窄口,忽觉双目刺痛,立刻闭眼等了片刻,这才缓缓睁开。这时已是清晨,天光乍亮,成群的鸟儿在山林中吱吱喳喳,教人心情也为之一爽。孟修竹忽然想到,洞中那人长久待在黑暗中,白天出来怕是要暴盲。她不知去哪寻温叔,便依然沿着河流上山,打算先去山顶看看这个岛整体的情况。相较于沿山坡上来时所见的丛林密布,山顶只有一片稀疏的矮草,显得有些荒凉。 中间有一个坑洞,比寻常水井的五六倍还大,周围的草生得不太规整,似乎是被人踩出一条小道,孟修竹朝坑洞里看了看,深不见底,正想捡块石头试试深浅,一个念头突然生了出来:万一这洞便是那人在山腹中所见的开口,我这一扔石头,兴许正巧砸死了他。起身望向自己上山所走的路,虽然被密林挡住了,但估算着从那河边石缝到山顶,二三十丈的垂直距离总该有了,确实是个天然的牢笼,谁也脱困不得。 又想到:这洞若是投食之处,怎么连个看守的人都没有?绕了一周,却见坑洞旁边竖了块简陋的牌子,孟修竹伸手稍稍一掰,便将那牌子从泥土中扯了出来,见上面分作两列刻着“祈福德正神,佑风调雨顺”,又是一奇。 站起身来极目远眺,这岛四周皆是茫茫大海,一望无际。孟修竹心里一惊:温叔的船呢?揉了揉眼睛又看,海波澹澹,并无一舟一船。孟修竹虽然知道船是故意和岛隔着一段距离,但绝不至于大晴天在山顶上连远处一个小黑点都看不见,心下有些发慌,又俯视岛上的景象,见山脚下阳坡一面是一大片寻常的民居,旁边是农田,隔山相对着的阴面那一侧似乎是一些较为简陋的茅屋,占地比民居小得多了,挤挤挨挨地簇成一团。孟修竹眉头一皱:这岛上守卫的日子,怎么看起来比供养他们的农民匠人还不如?除了山下的这两片建筑,就是海边的碎石滩和山坡上连片的密林,也没看见什么岗哨、塔楼、操练场等等常见的守备要地,仿佛是一个普通的人居岛。 她正奇怪间,听到另一边传来许多人的脚步声,山顶空旷,一览无余,便匆忙躲进自己上山经过的密林中。当先是两个带刀的汉子,一个左颊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一个身材矮小。孟修竹在船上的几天,早暗中将那些护卫和船工的模样都认全了,这两个人没见过,料想是岛上的守卫。 那小个子走近坑洞,“咦”了一声,捡起地上的那块牌子道:“鹏哥,你瞧,昨夜那帮贼人连土神仙的牌位也掀了。”那刀疤脸接过牌子,重新插回土中,口中念念有词。孟修竹运起内力,才勉强听得清他说的是:“土神仙啊土神仙,那帮贼不识好歹,冲撞了你老人家又逃之夭夭,您快去和海龙王说叨说叨,下暴雨翻了他们的船,替咱死了的弟兄们报仇!” 这时又有一群人上山,却是一群农民打扮的老弱,挎着篮子,脚步沉重拖沓,看来不会武功。带刀的那两人退在一旁,冷眼看着他们走到坑洞前跪下,为首的那老汉点起白蜡,插在泥中,哑着嗓子大声道:“土神仙,咱们代表全村一百六十口人来拜你啦!这些年来,咱们五日一飨,哪有一次敢忘了你老人家?为什么还要派那些人大半夜来咱们村子闹腾呢?难道您是不满意,想要改成三天一飨么?”说着把篮子中的食物取出,一样样地抛入坑洞,一边念叨着:“多吃些吧,多吃些吧!”接着他后面的人也从篮子中取出肉类、面食、蔬菜等,扔到坑洞里。 孟修竹看得分明:这真是奇了,难道他们一直以为里面住着的是什么土神仙?简单的祭拜仪式结束,带刀的那小个子道:“行了,老家伙,今天又该你们交粮了,对吧?太阳下山之前,送到我们的茅屋那里。要是再晚了,哼哼,不如我就请土神仙尝尝人肉好不好吃?” 那群农民搀扶着下山走后,那小个子收起凶神恶煞的表情,换上一张谄媚的脸,对刀疤脸道:“鹏哥,昨晚那几个疯子抓了刀哥他们几个,非说要找什么少爷,这个破岛只有大爷,哪有什么少爷?他们不依不饶地缠闹,几乎把整个岛都翻过来了,难道这岛上真有什么秘密?是不是山里埋着宝藏呐?”刀疤脸拍了拍他脸,笑道:“你小子,净想些什么好事?咱们一群流放的犯人,待个一年半载就回去了,要是真有宝藏,哪能派咱们来守?” “那为什么上头死命强调这个岛不许人进出?”“那帮贼不是问了么?你还问?那不过就是最初的一群人闲得慌,无聊编出来的玩笑话。不过说出去也确实有几分道理,要是没古怪,为什么不准进不准出?”他自己说着,也有点想出了神。 孟修竹见那刀疤脸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拉着小个子准备下山。“鹏哥,鹏哥?”小个子摇了摇那刀疤脸,“昨晚那些人上岛后又跑了,虽然咱们剩下的人合伙发誓绝不报给上头知道,可是被那老头儿砍死了的人怎么交待?”刀疤脸照着他脑袋拍了一巴掌,“说你没脑子,果然不错。这人想死还不容易?病死的、淹死的、摔死的、噎死的,多少种死法?等上头派人来验,尸体早烂了,还能看出来是刀砍的、剑刺的?”“鹏哥,不过这也挺好的。刀哥他们一死,您不就成弟兄们的老大了么?”“哼,当老大就一定好吗?昨晚遇见倒霉事第一个死的,不就是老大?” 两人声音渐远,终于听不见了,孟修竹一路理了理头绪,下山去海边的碎石滩转了转,找到昨夜登上小岛的暗湾,果然不见了那小舟的踪影,温叔一行,竟是走得干干净净了。在海边对着翻滚的白浪怔了一会儿,才从密林一侧回到河边的窄口,进去后,听见洞中那人靠近几步道:“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抛下我走了。”孟修竹听他声音中满含着委屈和恐惧,知道他被囚数年不闻人声,别看表现得正常,实则精神已经濒临崩溃,心下蓦地一软,温言道:“我没抛下你,温叔可抛下我走了。” 将出去所见一一说了,补充道:“这岛上的看守只是一群在这儿流放一段日子的犯人,之后上头会接一部分回去,换上新的犯人。他们只是得到了命令不准任何人进岛离岛,却不知为何而守,闲得久了便编出些故事,正巧被温叔得到了消息,以为你就在这个岛上。看来昨晚双方着实掰扯了好一会儿,还交过了手,你的人连村子都挨家挨户去搜了,怪不得耽误了三个多时辰。后来实在找不到你,瞧那些犯人也不像撒谎的样子,明白过来消息有误,温叔便连夜带队走了,想是又赶着去别处寻你了。” 那人想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罢罢罢,他们这点头脑和我姐斗,终究差得太远。连这岛上的守卫都不知道他们守的是什么,就算又打又杀,又能审出些什么?令岛上没一人知道我的存在,却还能将我关在这里不饿死,想出个土神仙的名头,我这好姐姐可真是煞费苦心了!” 他走远几步去拿些什么东西,递过来道:“你饿不饿?刚刚上面扔下来的,我拿泉水冲过了。哈哈,难道以后真的要改成三日一飨了么?”孟修竹接过,咬了一口,尝出是个新鲜的野菜包子。 那人又道:“你也别太埋怨温叔了。一来呢,他急着赶去和其他管事碰面,到别的地方寻我,二来嘛,他对你那么客气,说不定早有人看不惯了,又料到了岛上的这些三脚猫功夫的犯人奈何不了你,这才抛下你走了的。你要是还生气,我以后替你罚他?”孟修竹无奈道:“我没生气。可是这样一来,你要怎么出去?附近即使有农家,未必也能凑起许多根长绳结起来,把你从山顶的坑洞中吊上去。” 那人哈哈笑了几声道:“这个法子看起来简单,却容易牵扯到太多人,难道要你不停敲门,去借绳子吗?本来我确是在发愁,可是我既然成了土神仙,就让他们瞧瞧神仙下凡是什么模样。”突然跳起来大叫道:“你看,今天的光来啦!”孟修竹抬眼一看,果然见到一束淡淡的光线从上方坑洞口照了进来,估摸着时辰,显然还没到日中。 那人幽幽地道:“本来呢,人应该能依据有光的时刻长短辨出是到了冬天还是夏天。可是我在这里太久了,每天见到的都是差不多的光景,今日只比明日变化那么一点儿,还怎么分辨什么时候长,什么时候短?”他颓然坐倒,又啃了半个面团道:“一开始还数着日子,每天在壁上划一道刻痕,后来就厌了,觉得做什么都无聊,中间因为心里烦、或者阴天下雨断了没数的,也再没心思去接上了。洞中日夜虚度,乾坤颠倒,真可谓不知岁月几何哉!” 孟修竹道:“现在大约是巳时,季节嘛,已经立夏了。河边的树林生得很繁盛,嗯……”她自亳州婚礼叶欢被杀之后,整个人一直浑浑噩噩的,除了想着魔教的凶手,就是考虑苍岩派的反常行径,碰上温叔一行人后,又一直小心谨慎地跟着,精神总是如此紧绷,忽然发觉已经很久没注意周遭景物的变化,因此说了几句,再去想暮春的景色是什么样的,竟尔一时语塞,说不下去了。 两人沉默了一晌,那束光慢慢下移,终于照到了洞底,只是照射的范围有限,洞里还是漆黑一片,只有那个光柱是温暖的、透亮的,中间还隐约可见细小的灰尘在光中飞舞。两人贪婪地盯着这道光,似乎怎么看也看不够,孟修竹之前从没发现日日可见的阳光竟然有这等惊心动魄的魔力,便如是上天开了一只眼。 她本来抱剑斜倚在石壁上,突然轻轻移动脚步,走到了对面,那光柱便隔在了她和那人之间。借着光,看清了对面那人正背靠石壁而坐,一条腿曲着搁在地上,两条手臂随意搭在支起来的另一条腿的膝上,着玄衣束玉带,衣衫虽微有陈旧破烂,却十分干净整洁,头发长而散乱,满脸虬髯,双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呆了。 第十四章吾令凤鸟飞腾兮 孟修竹忽然感到眼前这人很是滑稽可爱,禁不住笑了一下。那人回过神来,双手摸了摸自己的满面胡须,悻悻道:“好啦,当了四年野人,又能好看到哪里去?”站起身道:“说正事,我想到了出去的法子。你说这河边有一片紫竹林是不是?劳你驾,帮我砍一段这么长,大约这么粗细的竹枝来。”用手比划着,续道:“要上下差不多一样粗的。如果有竹花,就挑那种开着紫褐色花,颜色均匀的,竹身没有虫蛀、干裂等缺陷的,纹理细密顺直的。” 孟修竹正待走,他突然又喊住她,看着她认认真真地道:“我不爱用家里老头子起的大名,以前闲时读书琢磨许久,立志要给自己取一个含义隽永的名字,思来想去好几个,却总觉得都太过文酸气。最后定了‘笑方’二字,取‘贻笑方家’之意,以表学问有限,不敢比拟古今大家,也存着‘大笑四方’的生平夙愿。你……你可以叫我笑方,知道这个名字的人,世上可不多。”最后一句微微降调,低头踢了一下脚边的石子,闷道:“说完了。” 孟修竹点点头:“记下了。”嘴角噙住了笑,转过身去,记起来时在少爷的船舱中曾翻过一本《东山词》,果然就是扉页上所题的那个“笑方”。 孟修竹怕寻的竹子不合他意,便在竹林中多砍了几根带回去供他挑选。笑方将她的佩剑借了去,孟修竹守在河边窄口,看他在里面对着窄口的光削凿钻刻,又听他絮叨:“其实,制作竹箫最好应该在冬至到春分的时期中伐竹,这时的时令不对。不过也只得马马虎虎了,谁让你不是那个时候来救我呢?”好一阵忙活后,将制好的竹箫举到唇边吹了几下,发出“呜呜”的声音,喜道:“这就成了!” 仰头对孟修竹道:“你穿着青色衣裙,便是旁边这紫竹林中的仙子,我么,就是天坑地洞里的土神仙。咱们神仙要做什么事,哪劳得动自己出马?你去山下茅屋中将那些犯人引来吧,最好分成几拨,多招些人过来。记住,要和他们保持若即若离,使出最能唬人的轻功,尽量双足别沾地,叫那些乡巴佬心中先入为主,认定你是仙人下凡。”孟修竹奇道:“你就那么有本事,能让他们供你差遣?”笑方道:“只要你跟我配合默契,我保证他们乖乖听话。那么你的剑先放在我这里,别带着去了。” 孟修竹解开缠住袖子的绑带,来到群犯聚集的那片茅屋附近,故意在远处的树上制造些声响,引起众人的注意。当下有人立即大喊道:“又有外人进岛了!”“什么?朝哪个方向逃了?”“那边,好像是个青色衣服的女的,会飞!”众人纷纷抄起家伙进林追赶,却被密林阻住了脚步。几个人一合计,吃了昨晚的瘪,下定决心不能再放过来历不明的东西,为首的便差遣报信的回去多叫些人手来。 等人聚集得多了,群犯一路劈开遮挡的树枝,穿过密林上山,来到那条河边,忽然听到一阵清幽的箫声,环顾一圈,却并没找到吹箫的人。有人当即开骂:“他娘的大白天给老子装神弄鬼,有本事滚出来和你大爷打上三百招!”有人趴下身贴近地面,哆哆嗦嗦地道:“好,好像这声音是从地底下传出来的……”人群立刻哗然,耳听箫声渐响,空中振翼之声大作,东南西北各处飞来无数雀鸟。 有人突然大叫道:“瞧对面竹林!”众人抬眼一望,见对岸竹林靠近河边的一侧,一株紫竹枝叶之巅却坐着一个青裙女子,因为隔得太高太远,依稀只能见得她雪肤乌发,衣裙的颜色和身侧竹林融在一起,仿佛是从林间长出来的一般。一阵风过,吹动万千竹枝哗哗作响,她坐着的那根竹顶端的枝叶纤细,随风轻轻晃动,看起来不禁一折之力,上面的人却在左右微微摇摆的竹枝上好端端地坐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河对岸的众人。 群犯看得惊了,有人便道:“难道这岛上不仅有土神仙,还有成了仙的竹林精怪?”一些胆小的已瘫坐在地上,痴痴地遥望着对面竹林中的女子。箫声所引的鸟雀越聚越多,或止歇树巅,或上下翱翔,或在河边碎石旁踱步,那箫声时而平和,时而激越,内含中正之气,隐然有王者之象。只见竹枝上那女子站起身来,风吹起她宽大的衣袖,群犯听到似乎从头顶上天空中传来的清晰声音:“土神仙住得闷了,要把洞府门口修大一些。”清清泠泠的,如冷水激石,玉碎寒冰,不带一丝感情。 群犯哪见过这等奇观?都道是仙人显圣,纷纷跪伏在地不住磕头,有人大着胆子高声问道:“不……不知土神仙要修哪一处洞府?我……小的们立刻着手去办。”竹枝上那仙子却不答,众人便听箫声渐低,调子转了几下,原本停在各处的雀鸟渐渐汇聚一处,盘旋飞舞到河边地面一个窄口处,久久不散。群犯看得分明,口呼“多谢土神仙指点!”一边砰砰磕头。见那青衣仙子转身飞走,隐没在竹林深处,再过一会儿箫声渐渐止歇,群鸟飞翔一阵,终于慢慢散去。 群犯哪敢耽搁,搀扶着奔近那窄口,往里张望,但除了一道流水入内,愣没见到别的物事。有人奇道:“土神仙的仙洞真大,从那山顶的坑洞一直到这里,整座山不会都是他的吧?”旁边人立刻拍了他一巴掌,肃然道:“举头三尺有神明。你敢说神仙的闲话,不要命了么?”领头的立刻分成两组,一组留下来用兵器掘挖,一组回茅屋拿铲子,还有的去村庄里讨要农具。那地面坚硬如铁,好在群犯接力而上,人人凭着一股信念支撑,不敢稍有懈怠,将要日落时,终于打碎了外部的一圈岩石,凿穿了那山壁,将窄口扩成如水井大小。 群犯挥汗如雨,有人气喘吁吁地道:“不知这土神仙身量如何?要多大的门口才够他进出?”余人忙活了一下午,一想之下,纷纷暗悔之前那竹林仙子在时没问明白。只听天空中又传来她冷冰冰的声音:“够了。切记贡品不必再奉,仙乡不可探察,良民不得侵扰。你们去罢!”群犯抬头寻找她的踪影,却什么也没见到,只好将她的指示默念了几遍,连声答应着“谨遵神仙教诲!”“一定听仙人的话!”,手忙脚乱地收拾好工具兵器,一溜烟地跑下山去。 待群犯走远,孟修竹走近洞口,对里面说道:“眼下太阳还没落山,你的眼睛需要慢慢适应光线,天黑之后再爬出来吧。”笑方在底下应了一声道:“是,你心地真好。”孟修竹却似没听见,突然来了一句:“你内功底子不错,是谁教你的?”笑方笑了几声道:“我这点微末功夫,怎能及得上你千里传音、如由天降?呐,你也说了这洞中清静,宜于练功,我在此静修四年,若连这箫声也传不出去、几只鸟雀也引不来,那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箫呢?这等聚散百鸟的超绝技艺,世上恐怕找不出多少人来。”里面笑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小时候是我姐姐教的,后来她不耐烦了,我便自己找了几本谱子练。”顿了一顿,似乎犹豫良久,才续道:“我姐姐风华绝代,是天下第一大美人儿。抚琴吹箫,尽皆精通,可是为了把控住老头子留下的家业,一直没嫁人,脾气也十分古怪。” 孟修竹在洞外听着,想起他说别的事时,总是活泼和善,但一提起自己的家人,便愤激不平,他姐姐又将他囚禁四年之久,料想早已闹翻了天,以致恶语加身还觉不够,哪知他心中却对姐姐十分倾慕赞赏。在河边找了平坦处躺下,说了一声:“我睡一会儿。” 睡梦中灵台清明之际,耳边传来一缕飘忽的箫声。孟修竹定了定神才睁开眼睛,见长空中一轮皓月,银辉洒在山壁上,四下俱寂。此时的箫声,不同于白天的起伏冲荡,低沉幽咽之间,听来似乎是淡然空旷,仔细一咂摸,又好像含着无限的愁索,不禁勾起许多模模糊糊的回忆,在脑中一幕一幕闪过,想得久了,深觉人生其实了无兴味。伸了个腰,箫声终止,一人忽然凑过来,挺直的鼻梁上方还缠着一根布条,蒙住了眼部。 孟修竹见他面颊光洁,还用竹簪束起了头发,微有不悦道:“谁让你用我的剑削发剃须来着?”笑方咧嘴一笑:“你借给我时,也没说不准干什么。你总不能看我一直邋邋遢遢一副野人的模样吧?”忽然又摇了摇头:“我在底下叫了你八十七声,爬出来才听见你的呼吸。孟修竹,你还是不是个女人啊?哪有姑娘家敢在荒郊野外睡得这么沉?” 孟修竹微笑道:“那是你唤得轻,又没碰我。我睡时便是入定,除非外界有较强的刺激,不然就会等自己醒来。”站起身,握紧剑柄,将剑的末端递到他手里道:“咱们去竹林中等天亮。日光透过枝叶的缝隙照下来,会减弱很多。”笑方牢牢抓住她的剑梢,踏着河边的碎石,小心向前迈步。 林间的清晨微微起雾,阳光如碎金般在其中跃动,孟修竹背倚着一株粗大的紫竹,伸出手去接住上面竹叶滴下来的露珠,望着眼前的一片鲜绿,思绪忽然飘回自己八岁时一个下着濛濛细雨的清晨: 十五岁的瘦弱少年背着剑独自走在狭长的山道上,自己在道旁碧翠的林中悄悄随着。 吴谓突然回过头,笑道:“出来,陪我走到山下吧。”她踏着青草走到他身边,只是望着他,不发一言。他放小步子,也不说话,良久才道:“若是不想识字念书了,就等我回来。十岁,也不算晚。”笑了笑:“你再打架,师伯师叔哪还敢再收弟子?”她忽然问道:“太行山离这里有多远?”“嗯……挺远的。怎么,想跟着我一起去吗?”他侧身低头看了看她,皱眉道:“你左边额头这里,又青了一块。你师父……唉,他这样严厉,可你才这么小。” 她无动于衷,眨着大眼睛问他:“那么等我长到像师兄一样大时,下山走入江湖,你会一直寸步不离地陪着我、保护我吗?”吴谓一怔,不能说是,也不愿说不是。孟修竹决然道:“所以我师父没有错。武功强一分,在险境中就能多求一分平安。”他默然,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发,柔声道:“从前我一直希望这江湖能始终太太平平的,可若真如此,又好像浪费了你这般的天赋和苦修。不过我还是想祈愿你能少遭遇些……” 第十五章日暮酒醒人已远 “喂,孟修竹!”笑方喊了一声:“你在想些什么?魂儿都没了。”孟修竹回过神来,见他已摘掉了蒙眼的布条,浓眉斜飞入鬓,凤目迥然有神,正坐在地上直勾勾地盯着她。凑近细看,问道:“感觉怎样?眼睛有没有刺痛?”笑方眯起眼睛,唇边微露笑容道:“你刚才容色难得的十分柔和,一副少女的娇态,一点儿都不像个令黑道宵小闻风丧胆的英雄豪杰。是不是想起了——” “你别胡说。”孟修竹听出他不怀好意,立刻打断道:“既然身体没事,有空倒是想想该怎么回中原?”“这个简单。为了尽量不跟那帮犯人啰嗦纠缠,咱们就先去村里找户农家藏身,做一只简易的木筏悄悄走了便是,到了海上再搭要回港的大船。” 两人计议已定,趁农家有的去海边捕鱼,有的去田里劳作时,敲开了一户独院的人家。开门的是个老妇人,笑方说是自己和朋友随船出海贸易,行途中遭遇海盗,全船仅有两人乘小舟逃到这岛上,请求收留几日。那老妇见他品貌非凡,衣饰华贵却谈吐有礼,先自生了几分好感。待瞥见他身后的孟修竹,连忙把两人拉进去,锁上门,悄声对孟修竹道:“这位姑娘长得可俊啊。幸亏是从我们村子这边的海岸上来,要是给那边的强盗犯人瞧见,可有的罪受了。” 一面准备饭食,一面向两人介绍起这个岛的情况。原来从六七年前,这里便被手持刀剑的外来人占了去,他们在那边搭好茅屋,便来村子里索要粮食,村民们反抗不过,只得依从他们的条件,按时供应所需粮物。那老妇讲着讲着,忽然揩了一把眼泪:“他们若只是要粮要鱼,那也罢了,偏偏还不许任何人离岛,便是去打渔,也不成,毁了我们的大船,规定只能白天在近海活动。这些天杀的,后来又看上村里的女人,强掳了去,逼得人家跳海的跳海,发疯的发疯。我让大儿子带着他新媳妇,乘着小舟逃了,也不知如今漂到了哪里、有没有安顿下来?唉!” 孟修竹拉住那老妇干枯的手,轻轻拍了拍她背脊,问道:“发现有人外逃之后,他们便在夜间点起火把巡逻?”那老妇道:“差不多。一面不准我们出去,一面也不让别人进来,便是路过的船想靠岸停一会儿,也不行。我们交粮稍晚些、少些,就喊打喊杀。他们虽然每隔一段日子就有船接走一拨人,换上另一拨,可每一拨人都是一样的凶残蛮横。”中午她二儿子回家吃饭,四人见过了,母子二人答应替两人保密。 吃饭时,那老妇还提起昨日土神仙显灵一事,有些犯人跑到村里来要农具,说是给土神仙修仙洞,傍晚来还时,态度竟然反常地客气,还说神仙指示以后都不用供奉了。孟修竹和笑方抬头相视一笑,笑方接着问道:“那么一开始的祭祀,却又缘何而起?” 那老妇记不清了,要她儿子想。那年轻人就说村里世代以来,早就有山顶坑洞中住着土神仙的传说,只是大家原本都是口头上恭敬,并没有供奉的习俗。直到大约四年前的一场罕见的大暴雨,淹坏了不少庄稼,这时不知谁提起土能克水,须得常常拜祭那土神仙。村民们这才达成一致,分好户头,轮流供飨。 那老妇又道:“那土神仙很有讲究。据说不吃生食流食,只要固块熟食,还得添油加盐。我们吃的什么,它也得吃什么。可是也确实有用,后来岛上再没发过那么大的水了。”笑方吐了吐舌头,后来私下和孟修竹说,他这个姐姐替自己安排得这么周到细致,真不知应该感激还是怨恨了。 岛上不与外界通商,银钱无甚用处,孟修竹便帮着老妇人收拾屋子,在院中做些农活儿,有时也和笑方一起去林中伐木,夜间再拖到海边暗湾搭建木筏,所幸一个只载两人的简易木筏做起来也不费事,倒也没引起岛上群犯的警觉。 一日那老妇在屋中小憩,两人在院子里晒鱼干,孟修竹忽然问道:“你猜岛上的犯人为什么不和我们一样,做了小舟偷偷逃了?”笑方停下手中的活儿,想了一会儿道:“他们犯的事应该不怎么严重。你没听婆婆说会有船隔一些时候就来换人么?反正他们在这岛上有人供养着,又不用亲自劳作,这里比江湖上,也相对单纯、安全些。想是偷跑了被发现的后果,比流放要惨得多了。若我是他们上面的人,就制定个连坐的法子,一旦有人逃了,余人都要处死;揭发检举的,则论功行赏,让众人日夜待在一起,相互监督。” 孟修竹沉声道:“那你觉得管着他们的人是谁?”笑方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你问我怎么知道?要不是神仙保佑你偶然在山间河边找到了我,我便算老死在那洞里也对周围环境一无所知——哎,怎么你左手也有茧子?”孟修竹将十指叉起来,搓了搓手:“一看你就是阔少爷使派人惯了,没怎么亲自和人动过手。江湖上斗殴常常生死相搏,尤其是被一群人围住时,若是有人专门往你右臂上招呼,也不用多,挑断了筋脉,命就握在别人手里了。双手都会使剑,自然就多一分保障。” 笑方想了一会儿,叹道:“你那年在邙山伏击‘蛇鼠一窝’,听说是半道上偶然听见了他们流窜在江州害人的消息。若装作不知道,悄悄躲了过去,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年纪还那么小,怎么就敢豁出了性命同那帮诡异无常的亡命之徒斗狠呢?” “这帮人作恶多端,死有余辜,撞上了顺手铲掉就是。便是传闻再鬼神莫测,终究是人。既是血肉之躯,那么剑就刺得穿,火便烧得尽。”听她语气一如往常般平淡,笑方叹息着摇了摇头:“小姑娘家岁数不大,心性却比大男人还坚决强硬,真不知道你师父是怎么把你教成这样子的。” 走的那天夜里,两人悄悄放倒了几个举着火把巡逻的犯人,驾着木筏迅速离开了小岛。孟修竹在来时的大船上,曾跟船工请教了些航海的学问,顺着风向不久就搭上了一条远海贸易回中原的船,笑方扔出一条家传的金链子,船老大喜笑颜开,拿出好吃好喝的,一路殷勤伺候。 这日船老大过来说大概再有不到半个时辰便能靠岸,笑方望了望船后正远眺大海的孟修竹,见她身材高挑,肩背纤薄,虽只相处数日,心中却很是不舍。孟修竹心里却始终另有一番盘算: 岛上的那些犯人看守,精心改造过的地洞囚牢,若没有极大的势力,定然无法完成。不管笑方本人是何态度,他的家族毕竟和魔教有牵扯不清的密切联系,而他驱策出自名门大派的高手,彖养大批死士,频繁打听、参与江湖事,又有什么目的?虽孤身被囚数年却神志恢复极快,身处地底而能传箫声招引百鸟,这等定力和内力修为岂是寻常商人世家能培养出来的? 他出手不多,便无从辨出派别,观之身法步伐,武功比自己虽颇有不如,但雅善箫乐,又好读书,文士之趣,一个不落,如此分心旁骛,要师从何等名家才能在年纪轻轻时练到这个层次?这些疑问已在她脑中缠绕许久,每有试探性的一问,他要么推说不知,要么便巧妙地岔了开去。想起自己从偶遇温叔等人一路行来,虽解开了温叔来历之谜,却一下子撕开了更多的口子,眼前如一团阴云笼罩,不免又是懊丧,又是烦忧。 面前递过来一只酒壶,孟修竹将视线从海面上移开,见笑方身形修长,施施然斜靠在栏杆上,正含笑望着她。孟修竹一见到他,心中本来模模糊糊想要扣押他逼问的一堆筹谋不知怎地,竟一下子全都崩塌了,接过酒壶微微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东山词》里那句“一诺千金重”来,开口道:“要是你能办到的话,我想拜托你一件事。”笑方挺直身子,正色道:“你于我有救命之恩,不论何种要求,我定当勉力达成。” 孟修竹指了指大海:“那些流放的犯人,尽管有种种约束,但他们只要在一日,便还是岛上村民的负担。要是能将他们彻底驱逐了去,把岛还给在那儿世代定居的人们,让他们亲人团聚、安心生活,那就圆满了。” 笑方心中一动,点点头应道:“这个我会尽力而为。你还想要什么?”孟修竹一耸肩:“没了。”朝他笑笑:“你是活的摇钱树吗?可惜我却是一生颠沛的江湖人,不是天天做着美梦的土财主。” 笑方仔细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侧过身去,抬手轻拍了拍栏杆,缓缓地道:“世道多变,福祸无常,我不敢轻易许诺什么,但教……我还活着,你还愿意,便是……散尽家财,我也想保你周全。” 沉默良久却没听见她回答,转头一望,人已不见踪影,前头传来船老大的号子声:“船快靠岸啦,准备抛锚!” 番外一知我者谓我心忧 作者按:因为海岛一节写得比较含蓄隐晦,又是从孟修竹的视角出发,心理活动不多,所以猜测读者可能会看得“云里雾里”,故特补笑方视角的番外一篇。(与主线剧情无关,如果对这一段的情感心理缺乏兴致,跳过本章不会影响之后的阅读) (以下正文) 笑方一开始就明白,这是两个成熟的聪明人之间的博弈。 成熟是因为,两个人都是千年的狐狸,江湖经验丰足;聪明更不必说,和聪明人打交道,自己才会有如履薄冰的感觉。 但岛上的这场博弈,笑方觉得自己是赢家——虽然双方都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损失。之所以说赢了,是因为孟修竹根本没有探清楚他的底细,他却知道了她的许多事。 这大概也要归因于他们名门正派弟子一贯的作风:他们有着从不避讳自己身份来历的底气和傲气,所以她的坦率是白白相让的,不会拿此作为交换信息的筹码。 但笑方不一样。他一直身处险境,所以他必须知己知彼,才能制定和调整自己的应对策略。从他知道四年来第一个跟他说话的这个姑娘身负缩骨功开始,他的第一要义,就是要清楚地知道她到底是谁。 可是他自己是谁,倒不需要完全交待,他说什么、说多少,都要根据自己和对方的立场及关系,加以衡量和判断。他要有选择有保留地透露自身情况,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取得对方的信任,因为他迫切地想逃出囚禁了他四年的这个无底洞,就必须要依靠她的助力。 这让他很不开心——又是面对实力远远超过自己的女性,仿佛回到了幼年时期,父母去世之后,他不得不仰仗姐姐的鼻息生存。所以他筹划了许多年,逃出掌控、自立门户,没想到正风生水起之际,他还是没能躲过暗算,被关到了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他不甘心,却也有过无数次绝望的想法:一辈子终老于此,或者有朝一日精神崩溃,走火入魔而死去。 他本不信神,不料却真的等来了从天而降的神仙。所以他一定要抓住她这根唯一的救命稻草,他观察她、猜测她、顺着她,时刻思考着她和姐姐的相似和不同。 他当然是早就听闻过孟修竹的声名的。她十五岁孤身歼灭无人敢主动招惹的黑道邪魔“蛇鼠一窝”,闹得满江湖沸沸扬扬,那时她在他的印象里,就成了胆识过人、心狠手辣的代名词。他想,这个小姑娘,将来必定是名门大派中领袖群伦的人物。他虽和属下开玩笑,说她以后没人敢娶,但心里早就做好了打算:若日后有机缘和她狭路相逢,万不可因对方的女子身份而掉以轻心,一定要把她看作一个坚韧强硬、深谋远虑的男人。 所以当他听到她坦坦荡荡地自报家门,他真是又喜又愁。喜的是他足够信任孟修竹的能耐,一定能带他脱困;愁的是面对这样一个棘手的人物,乱编瞎话逃不过她的眼界,装可怜乞求更难以令她心软。 他只得豁出去,坦诚以告温叔等人的来历,他使出浑身解数,去和她周旋,每一句话都经过深思熟虑再开口,生怕她挑出什么漏洞。但却慢慢感受到,这个人,好像确实在为他考虑、为他筹谋,该怎样出去。他不知该感谢是她超出想象的太过仁厚,还是自己的随机应变、智谋无双。 他倚着山壁,屈膝坐在地上,盯着一天中正午时分的光柱照射下来,以稍稍慰藉他的苦闷和惶惑,谁知她移动脚步,走到了光柱的另一面。 至此,他第一次在这里看到了活生生的人,也第一次看清了传闻中的她长的什么样子。她身形高挑纤瘦,穿着青色的衣裙,袖子上缠着绑带(为了打斗方便),头发高高束起,手里握着从不离身的剑。 她算是五官端正,还挺好看的吧,不过在他这阅尽千帆的人看来,怕是比不上任何一个曾与他春宵尽欢的美人,更加比不上他那美艳绝伦、举世无匹的姐姐。 但她是他四年黑暗中唯一见到的人,是要带他走出困境的人,是上天随着这道光一起,降落在人间,助他脱离牢笼的“神仙”。传闻中手腕强硬、冷峻坚韧的姑娘,此刻正在阳光的那一边笑他,笑他没经过收拾的邋遢滑稽的样子。 后来他才知道为什么她习惯板着脸,摆出非常严肃的模样。因为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半弦月,看起来有点憨憨的,镇不住一个个自视甚高的名门子弟,更不用说那些乖张狠戾的邪道宵小。就像古时兰陵王,总要遮住俊美的面容,戴上可怕的面具震慑敌人一样。 所以在江湖高手孟修竹的面前,他只能老老实实地做自己;而在天界派来搭救他的神仙面前,他也突然愿意只做自己,做一个平常状态下的“笑方”。 兴许他对她的固有印象有些过分地妖魔化了,当他意识到无论眼前这人多有本事、多有见识,终究还是个年轻姑娘的时候,他觉得很是新奇。她进来时手掌搭在他裸露手臂上,那一瞬间的慌乱;她柔声宽慰他不要害怕、放松心情时的温和;她能想到他久在黑暗,眼睛需要慢慢适应光线的细致;她尽可能地多帮婆婆干些沉重的活儿,以感谢收容他们二人的善良……虽然都是很快就消逝了的,不着痕迹地被掩藏在她冷静淡然、沉默寡言的面孔之下,但都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 所以他一点一点略微放下心来,也判断出她和姐姐是根本不同的——她行事会以仁义为先、会发自本能地照护弱者,而不会凭着自己的心情喜好反复无常、任意妄为。 他突然有些庆幸,是个名门正派的青年弟子发现了他。看来那些道貌岸然的前辈高人们,平日整天唠叨的那一大套任侠仗义的说辞,还是有点好处的。 他终究还是没能避免在她面前流露出自己真实的情绪。他说起姐姐是天下第一大美人儿,有些后悔,怕她接连不休地打听询问。但没想到她不置可否,竟然要去睡觉,然后就真的没有任何声音了。 他拾起她的剑,摸索着给自己剃去满面的虬髯、削掉糟乱的长发,用泉水冲洗干净,再结成利落的发髻,这才又成了昔日俊朗潇洒的翩翩少年。不过十八岁到二十二岁,这最能肆意享受人间繁华的四年时光,还是葬送在这囚牢里了。他想,回去以后可得好好补偿自己,他要像以前一样,穿着最华贵的衣袍,去逛各地最好的风月场,饮美酒品佳肴,听最有才的艺伎抚琴,让最妩媚的花魁伴宿。 他也要清算内奸和叛徒,要继续笼络和训练亲信,要找姐姐算旧账,还要找机会还上孟修竹的这份恩情——不知她想要什么?就冲她没有依仗比自己强出许多的武功,居高临下地逼问他的身份来历,他就感激不尽。因为他不想、也不敢让她知道自己的全部,但也实在不愿哄骗她、欺瞒她。最好的结果就是像现在这样默契,她不问,他不说,等到一回中原,两人就分道扬镳。 等到晚上,看着月光照到了洞口里面,四下万籁俱寂,连她的呼吸声都听不见。他又感到了过去四年中折磨他很久的那种难耐的孤独,他很惶恐这一切只是他的一场美梦。所以他轻轻地叫她的名字,盼望能得到一声应答。但是她似乎还在睡着,没有出声。 他不放弃,依然接着叫:孟修竹,孟修竹? 孟修竹…… 他不想高声大喊,打破这宁静的银色夜晚,却止不住地想唤她醒过来。一遍一遍地念到后来,他的思绪也慢慢飘远了,飘到她的身上,甚至都开始想:她始终睡着,是梦里有什么好玩的吗?她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是她师父梁闻道取的吗?听说梁闻道早年是个游手好闲、到处惹是生非的风流浪子,贪图美色和富贵安逸的生活,曾为了当南程家的赘婿,离开了朝阳派,怎么会教出她这样深沉谨慎、坚忍清拔的徒弟? 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练这么高的武功有什么用?那年她独自追击“蛇鼠一窝”,在大雨夜的邙山蹲守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害怕吗?不会罢,要是害怕,就不会主动去找上门了,但是真的一点也不害怕吗?暴雨浇透了她里里外外,身体会难受得不舒服么?她有没有想过,一旦不能把他们一股脑全部灭掉,她自己就会死得很惨?当初为什么要去呢?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想试试自己的本事,还是想以此为跳板、成就一番声名?抑或只是像个傻子一样,单纯地要为民除害? 她醒来会跟他说什么话? 他撕下一片衣襟,蒙上眼睛,从洞中爬出来,吹起了曲子。原本想要应和这丛林溪边难得的月夜美景,却不自觉地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前程,曲中就不免带上了几分悲戚。若是她听得见,不知能不能听得懂? 她伸了个懒腰——终于醒过来了,他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这一切不是幻梦:他确实逃出来了,而且身边有她。他说叫了她八十七声,当然是胡扯的,他一直在东想西想,哪有空一直数着? 她看到他,好像有点不高兴——对于江湖人来说,佩剑等武器,就是他们最密切最可靠的朋友,是伴他们躲过阎王殿的过命之交,出门在外时,大概晚上是要搂着睡觉的。他一个男子,却拿她贴身的剑来削发剃须,未免有些过于亲密了。想必她因此而不大痛快,但她是个不拘小节的姑娘,不会一直计较不放的。 她竟然还想到了去竹林里等天亮,会减弱阳光带给他眼睛的伤害。他心下一热,握住她递过来的剑梢,把全部的身心都交给她,跟着她的脚步,走向未知的地方。 林间的清晨微微起雾,他慢慢扯去蒙在自己眼部的布条,重新看见这个世界的第一眼,就是她背倚着一棵翠竹,伸出手臂,去接住竹叶上滴下来的露珠。阳光透过枝叶密密的缝隙,丝丝缕缕地照射下来,给她半边的身子,镶上了一层嫩黄的金色。在青绿色的竹林和白色的晨雾之间,她面容柔和,虽然并没微笑,却显出三分娇态。他习惯了灯下看美人,但是度过了漫长无尽的黑暗之后,接连两次清楚地看到的,都是她,都是阳光下的她,都是清冷疏离的模样,却带着一点点温和娇憨的她。 她是想到了谁?是个年轻男子罢?是从小就对她照顾有加的大师兄吴谓,还是早年就与她有莫逆交情的聂兴怀?或许还可能是别的人,但是他不知道了,四年,足够江湖上有一阵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忽然不愿意她继续想那个男人了,他要打断她,让她看看自己——他对自己的相貌一直有绝对的骄傲,他很好奇名满江湖的一代高手孟修竹,见到他后,会不会也像从前所遇的每一个女子,为他倾倒,任他予取予求。 没想到她被他喊回神来,第一反应竟然是凑上前,仔细打量他的眼睛,轻轻问了他一句:“感觉怎样?眼睛有没有刺痛?” 好像眼前的人无论是男女老幼美丑,她都会问这一句同样的话,她心里只是记着她带出来的这个人的安危健康,其他的,在她看来都没什么特殊似的。 笑方有些懊恼,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小心毁了容。在之后去了婆婆家,确定自己的容颜并没减色半分后,他对孟修竹就更加摸不着了。之后,在两人扎木筏的那几天里,包括在回中原的大船上,她都有对他身份的旁敲侧击的试探,但他是何等聪明的人,一一都巧妙地避了开去。 本来船快靠岸的时候,他应该感到将要卸下防备的轻松,却对她很是不舍。听她想拜托他一件事,他收起顽皮的神色,十分郑重地暗暗下定决心,要勉力达成她的要求。他也想过她会以这份救命之恩来求什么。 求财?求结识某个人的机会?求解答她心中的疑问?还是求将来万一有了冲突、短兵相接时的一次手下留情? 他万万没想到,她只是放心不下那个早已离开了的、跟他们已全无关系的岛屿。她要他从他姐姐手里、甚至从魔教手里夺出那个岛,把安稳宁静的生活还给在那世代定居的人们,一如她扮成竹林仙子时,给那些犯人的最后一句警告,让他们“不必再奉贡品,不得侵扰良民”。 她为什么这么相信他的承诺?不过也有可能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抱太大期望。但她又为什么轻易地放过了他?兴许放过了一个未来的敌手?是瞧他武功平平、觉得他掀不起多大风浪,还是拘于所谓的道义,不便对没做恶事的弱者出手? 还是……他也不敢往下想了。这有些超出他一贯的认知。毕竟在他看来,一个杀伐决断、可做领袖的人才,是不会因为这些理由轻易放过身份可疑的人的。对于温叔的来历,他讲了真话,也就是一直在赌、一直在担惊受怕,但所幸他赌赢了——她放了他自由。 夺岛这件事对他当然是很简单的,也是本来就包含在他计划之内的,那么她自己呢?他能给她什么?他想到她一生都将颠沛流离,把红妆良缘、儿女情长消熔掉,化作铁剑穿刺进江湖中,便只愿她能一世周全,平安快乐。 但如果要满足这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他愿意为此付出什么代价?他想了想,自己的性命,舍不得;自己的身家地位,也不可以;自己的抱负,更加不行,算来算去,只舍得一样身外之物:钱财。不过钱财对他而言,其实也是很重要的啊。 她能不能理解自己的这一番心思?良久没听到她回话,原来人早就走远了。不过他也实在想要弄清楚,她到底听没听见他最后的祈愿。 第十六章春风不改旧时波 华山脚下,有良田三千顷,其中大半是朝阳派的田产。南部快要进山处,有一草场,放养了大批骏马。草场入口是几间草棚,住着看管草场的萍丫头。 萍丫头的爹,原是个猎户,姓秦,因恶霸欲强娶女儿,便携女逃离家乡,三年前来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染上了重病,临终前将女儿托给了华山朝阳派众位。姑娘留了下来,让大家都叫她萍丫头。后来萍丫头嫁给了养马的小伙,生下了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可是不久,小伙也得病死了,她不愿被人当寡妇,宁肯又重新做回了孤身一人的萍丫头,只是生育后腰身变粗,再也不复少女时窈窕的身段。 孟修竹一路乘快马,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正巧碰见萍丫头在棚外的井中汲水,孩子坐在门口的小木凳上,吃着手指头。孟修竹老远唤了一句“萍丫头!”跃下马来。 萍丫头放下提桶,抱起孩子,笑着迎上去:“姑娘回来啦!我又是第一个知道好消息的——快上山给大伙瞧瞧吧,大家都可惦记你啦!” 孟修竹本想伸手掐掐孩子白嫩的脸蛋儿,突然想到自己握了一路缰绳,手还没洗,只好缩到背后。将马匹交给萍丫头,拾起包裹,踏上了进山的险道。 华山每座峰上山下山的路,她都走过,这条连接着山下和主峰朝阳峰的道,她更是行过无数次,每一截台阶,每一处风景,都能数出一段旧事。 来到这里之后的事,她几乎都记得。她记得自己陪吴谓师兄走下这条山路,望着他北上太行学艺的背影,久久不愿离开;记得收到他寄给掌门师祖即将回山的信后,就每天走到山门前,晃悠着等他归来;记得师父命她绑着沙袋背着剑,负重在最险峻的地方攀爬跳跃,练习身体的劲力和平衡;记得她遍求师伯师叔无果,只好自己下山寻木匠铺,给自己和师父打了两个摔不碎的木碗;记得她十三岁第一次独自闯荡江湖,把剑紧紧抱在怀里,紧张又兴奋,差点在半山腰扭到了脚踝…… 对于常人来说,“华山自古一条道”,爬到陡处,如堕云端,背上汗瀑如雨,不敢扭头看一眼来路;对于孟修竹来说,却是轻轻巧巧地就登上峰顶,走进山门,穿过偌大的练武场,再经过一片小树林,就是掌门师祖清修的禅房。 一路上众弟子见到她,不甚相熟的,侧头望一眼,便继续练功;平素偶能说得上话的,就停下叫声“师姐好”。孟修竹遇上督促弟子习武的师伯师叔,也只是冲他们点点头,略尽晚辈的应有之义。只有左亦煌练剑练得满头大汗,喝水时撞上她过来,怔了一下,问道:“师姐,你总算回来啦!那帮人找过你麻烦没有?” 孟修竹回了个极淡的微笑:“不碍事。” 左亦煌挠挠头,看着师姐清瘦的背影,想多问些什么,却也知道此刻的她,是结了霜冷然挺立的竹子,不想说的话,谁也问不出别的。正待多休息一会儿,却又被自己师父莫益谦拉回去练剑了:“小子,苍岩派那边可没人向我这样逼你吧?少了苦练,哎,那就是不成,基础不牢,要吃大亏。” 孟修竹踏进掌门师祖的屋子时,就听老人家在里面朗声笑道:“来来来,一块儿尝尝我新泡的茶叶!这可是新开封的第一壶,茉莉花茶!”入眼便是银发白须的掌门师祖盘膝坐在硬床上,正往榻上矮几的茶壶里冲热水,师兄吴谓侍坐一旁,含笑望着门口的她。 孟修竹这才有了一种“回家”的踏实感,几乎一瞬便脱去了行程中艰危争斗的疲乏,欢欢喜喜地搁剑,净手,也坐到榻上,祖孙三人相视一笑,共同等着焖在壶里的茶叶,慢慢散发出沁人的清香。 不过看到眼前这把青色冰裂纹的茶壶,她自然就想起了在笑方的船上,那把不知名贵了多少的纯白色冰裂纹的壶,那想必就是师祖嘴里常常念叨的“难得一见”的官窑名品吧。 像之前每次回山,总要先来拜见师祖、述说见闻一样,孟修竹简要谈了所遇温叔一行人的行状和经历,一直说到了被迫上船、同赴海岛一节,却单单略去了见到“少爷”一事,完全把自己和他这个人相处的所有,摘出了故事之外,只说上岛之后,和温叔等人失散,未曾发现其他古怪,最后一人搭船回到了中原。 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要隐瞒这一段,也许是始终因自己轻易救出并放走了一个来历不明的、甚至可能和魔教有重大牵扯的人,暗中有些懊恼。她不知道讲出来,师祖会不会质问她,对待这样身份敏感的人物,怎可轻信其言、放虎归山,索性就不讲了。她想,如果以后一旦发现笑方有任何勾结魔教、危害本派的蛛丝马迹,她一定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地重述一遍,决不能因自己怕担责任的一点隐晦,铸成大错。 其实她在回山的路上,已经开始留意和笑方所讲的他自己的家世相符合的消息。每到一个客栈打尖儿住店,她都要向店伴或其他商客打听,有没有女人当家的豪族商户。倒真被她问着了一家,据说北方津口的首富姜家,就是大女儿未出嫁,一手操持偌大的家业已逾十年,抚养已故的父亲姜老太爷晚年留下的几个尚还年幼的弟弟。明面上看,姜家以渡口码头货物运送起家,如今已伸手到钱庄、赌场、客栈、酒楼、药材等许多其他产业,生意遍布沿海多个港口,虽然暂时还不清楚其余的银钱来源,但这样的情况倒和笑方一行有不少吻合之处。 于是在孟修竹心中,就暂时把姜家列为了重点关注,她想,如果笑方真的是姜家的人,其实是这个疑团中,最令她放心的谜底。 孟修竹一说温叔和良叔的相貌和武功家数,师祖羊岭南一拍大腿,立刻就想起来了:“那温叔是咱们派的盛寒柏,年纪轻轻的时候就生得腰圆膀阔,很壮实。不过他不是我的弟子,是我三师兄的高徒。魔教积圣山绵延数百里,号称‘三峡九险十八关’,当年咱们的盟军,在行进途中就中了埋伏的,大有人在。我记得他掉下山崖的时候,我三师兄还十分痛惜,强忍着眼泪继续走了的。”想了一会儿续道:“那个良叔嘛,我就不大清楚了。毕竟那次结盟攻打积圣山,我们和苍岩派中的许多人,还是第一次见面。” 孟修竹低头沉思,暗暗把这个盛寒柏的情况和自己对温叔的所见所闻作比较,发现和笑方所说大体不差。羊岭南从枕头下摸出一封信来,搁在桌上,向孟修竹努努嘴:“前几天从太行山刚刚寄过来的,新鲜热辣。我和你大师兄,还有你几个师伯师叔捧着商议了一宿,也觉得苍岩派这次,实在过于奇怪了些。” 孟修竹怀着好奇拆开信封,见是苍岩派掌门路远写给师祖的亲笔信,除去开头问候身体康健云云,只讲了一件事:今年八月十五中秋节,苍岩派将在太行山恭候中原各大派的领袖和弟子,参与他们新任掌门人的接任典礼。至于由谁来担当下一任掌门,信中却只字未提,落款则是路远、林友得和袁述三个人共同的名字。 “什么?”孟修竹饶是心里有了准备,见到这样的消息,还是吃了一惊,分析道:“苍岩派在十七年前积圣山大战中,损失可谓惨重,掌门路远师伯这一代,当时就只余下了十来个人安然回山,到如今更是只剩了三位耆宿。飞羽这辈的新一代弟子,武功在江湖上有些名头、得到了众人认可的,只有和我们同属‘河洛七豪’的凛冬。可是他才和我一般年纪,刚刚二十岁,听说性格又孤僻,喜欢独来独往,连门派中三位长辈都难见着他,旁人更是摸不着脾气,极是不好相处。他怎能接任掌门?可若不是他,其余弟子皆名气不高,武功平平,谁又能接得起来?路远师伯、林友得师伯和袁述师叔,是突然一齐出了什么事么?正当壮年之时,怎么会早早做出这样传位的决定?可是瞧这信写得从容不迫,倒似水到渠成、早已商量好了一般,这究竟是什么缘故?” 羊岭南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提的这一连串问题,我们商议了许久,一个也答不上来。左亦煌那小子回来说,他在苍岩派住了两年,其间什么大事也没发生,更加没看出来他们要有更换掌门人的意思。只是在比武前夕,才突然得知了他们单方面取消交换弟子会武一事,由谭宗正陪着下山,去到亳州,把他交托在你手上。” 第十七章豆蔻多时始见心 孟修竹接过茶壶,先给师祖添茶,再给师兄倒上,只听吴谓笑道:“这倒挺有意思。咱们派,掌门师祖还健健康康地管着大家,他们那边都传到第三代了。不知日后,各大派的领袖聚首,一老一少堪称祖孙的两位掌门坐在一块,会不会令人看了捧腹。” 羊岭南也笑道:“到时候人家定归要说,‘嘿,瞧朝阳派这老不死的老头儿,霸占着掌门位子多少年啦?他定是没教育出什么好徒弟来,以至于连个能替他干事的接班人都选不出来。只能仰仗徒孙辈的人物啦!’” 吴谓叫了一声:“师祖!”孟修竹沉默不语,抬头望了一眼羊岭南,见他虽为人达观,皱纹长得不甚多,但满头白发,已难见一根青丝,实在已经上了年纪。 羊岭南摆摆手:“咱们自个儿的情况,咱们都清楚。我这辈子确实没教出什么好徒弟,不是行止不端,就是武功不济,要么就是没有决策大事的魄力和才能,管不好华山这一大群人。嘿,难怪十七年前,和我一辈的其他各派领袖都为了保全门下小辈弟子,尽数丧生,独独留下了我一个,苟延残喘到今日。原来是老天不忍看我朝阳派就此没落,教我一定要撑到徒孙这一代长大成才啊!” “幸好有你们俩,真的。立住了朝阳派武学的招牌,担起了对内对外的大事。现在即使我突然死了,也没那么害怕啦。”他眼中散发出一点光,柔和得好像伸出了温热的大手摸了摸面前两人的头发,续道:“修竹从小挨的欺负不少,还好有你大师兄疼你,没闹翻过感情。岫玉派的叶欢也是个好丫头,可惜走得那么突然。看来魔教有卷土重来之势,到底何时发难,尚还不知,不论如何,你们师兄妹定要一直好好的。” 吴谓和孟修竹两人郑重点头,近年来,掌门师祖经常因为随便什么事就想到了朝阳派的未来。吴谓闭关的时候,孟修竹没少听他唠叨,但她很理解师祖,自己师父、师伯师叔这一辈,人才凋敝、难当大任,致使师祖一把年纪还在操劳忧心,还好自己成熟得快,已经能在武林中独当一面了。 祖孙三人谈谈说说,直到夕阳西下,羊岭南才放走二人,躺在床上闭目休息。 孟修竹其实一直还担着另一桩心事,看谭宗正在亳州那几天的态度,着实不像友好的样子。五月初五端阳节,苍岩派这一出换帅的戏,到底会唱成什么、会不会对自己门派有影响,都还是值得疑虑的。但她素知师兄性子和善仁厚,师祖又累了,只得先压下来,等日后再议。 吴谓走在后面,轻轻带上门,冲着孟修竹笑了一下,他刚刚出关不久,师兄妹已经两三年没见过面,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孟修竹向他询问了目前的武学进境,感叹自己距离师兄的水平,还有不少路要走。 吴谓道:“你不用着急。我毕竟长了你七岁,而你师父梁师叔,却是师祖的徒弟这一代中,武学修为最高的,又一直只专心教导你一个人,你的先天条件已经比许多人强了许多了。欲速则不达,到了一定境界,还是要把心静下来,慢慢寻求突破的时机。” 孟修竹点点头,问道:“我不在山上的这段日子,我师父可好?” 吴谓皱眉道:“其实我出关的时候,听人家说起来梁师叔又犯过一阵子病,不过不必担心,他现在已经全好啦。你也知道,他一个人住在玉女峰那边,闹也闹不出多大事来——所幸他这间歇性的疯病,只是大吵大闹,倒不会对自己作出什么伤害。” 走到分叉口,吴谓终于伸手拍拍孟修竹的肩:“回去看看你师父吧,改天我给你们再送点粮食去。” 孟修竹点点头,转过身,慢慢地向前走,一直没听到身后人脚步的挪动,知道他还在原地看着自己,心中一暖。师兄越来越成熟了,多出来的是沉毅和稳重,再也不复初见时清朗的少年模样。 朝阳派虽是武学门派,但入门早的弟子,从童年到少年时期,都要聚在山上的学堂里读书、识字,由相对擅长文墨的师伯师叔领着,学一些简单的学问。孟修竹却只想跟着师父习武,不愿去和其他小弟子打交道、学认字,最终还是听了师祖的劝告,在七岁那年才勉为其难地来到学堂。 可她打小和师父两个人单独住在远离众人的玉女峰,不到十岁的小弟子们又都正值新鲜好奇又排外的年纪,听了自己师父的一些话,便编出些顺口溜和儿歌取笑孟修竹:“小小姑娘,不识大字,师父有病,又疯又浪!”气得孟修竹一听到他们念叨,就冲上去和人家打架。孩童时期的男女体力还未显出差距,孟修竹练功可勤快得多了,加上天资颖悟,武功比同辈弟子高出不少,常常把几个小弟子揍得鼻青脸肿,跑去和先生告状。教书的师伯师叔也瞧不起她师父梁闻道,兼之偏袒着各自的徒弟,对她总是好一顿呵斥。 孟修竹原本就不喜欢读书写字,这下更是逆反得严重,但碍于掌门师祖,又不能中断了不去学堂。被师伯师叔训斥了几次之后,学了乖,不再在学堂里闹事,转而堵在那些小弟子来时的道路上,专挑衣服遮盖住的地方下狠手,用的手法还是要在几天后才能慢慢在皮肤上显出淤青来的。 这下那些顽皮的男弟子,在学堂读书写字的时候痛得不行,身上却一点伤痕没有,等到显出淤青来,却怎么戳也戳不疼了,要告状也无从告起,一个个愁眉苦脸。孟修竹却也没心思听讲,只是想着今天师父又教了什么新招,明日又该上梅花桩练习步法了……就这般三心二意、烦闷无比地学了几个月,大字写得一塌糊涂,书更是没背下来几句。 和她同堂的小弟子们,不敢再编排她师父去捋老虎须,便开始嘲笑她字写得难看、背书又慢这些对她来说无关紧要的事情,替自己找补点面子。每逢先生训斥她的时候,便高兴得不行,在堂上哈哈大笑。后来先生们见她怎么也油盐不进,索性也懒得管了,把她调到了最后一席,由着她自己玩儿。 有一次她跟着师父练分筋错骨手的入门招式,把右手腕给扭了,休养了几天,依旧使不上什么力气,进到学堂时,已经快到散学了,却见她那最后一席的位子上,坐了个少年,个头高高的,和他们这帮不到十岁的孩子混在一处,犹如鹤立鸡群。 她在先生嫌恶的目光和众小弟子看热闹的眼神中,慢慢踱到了自己的座位旁,那个浓眉俊目的少年抬起头,立刻站起来,笑道:“哦,原来这是你的座位啊。” 后来她才知道,这是一直给她编顺口溜的讨厌鬼李存山的师兄,他们都是陈平师伯的徒弟,那天他是来接师弟回去练剑的,只是到得早了,便坐在空位上等着。 她坐下来,瞧见他刚才用她搁在桌上的纸笔,随便写写画画,就能写出比教书的师伯师叔还端正漂亮的字,一对比她几天前勾着笔乱画出的歪歪斜斜的丑字,有些恍神。这时,先生让大家自由习字,少年见她还在盯着他刚刚随意涂写的几个字,便俯下身来,在她耳边悄声道:“其实写字一点也不难,我来教你好么?” 看她没什么反应,他便握住她的小手,先纠正拿笔的手势,然后帮她在崭新的白纸上写下了三个墨字:孟修竹。 他以前没见过她,却准确无误地写下了她的名字——那个平日所有人只要提起,都要说一句的:“梁闻道那浪小子的坏徒弟。” 这就是她认识他的第一天。从学堂里出来,他让师弟李存山走在前面,自己陪她走在后面,夸她小小年纪,武功已练得很出色,说他回去会教训李存山,别再找女孩子的麻烦。他走的时候摸了摸她的头,她突然伸出比他小一半的手掌拽住他的衣角。 师父当她是要继承他一身武艺的徒弟;师祖暗中照顾着师父,也可怜着她;众小弟子当她是只会变着法儿揍人的恶霸;师伯师叔认为她是个不爱读书、总是惹乱的,令人头疼的学生。 她第一次被当做个需要照拂的普通小女孩儿,看见一个人温柔的微笑。眼睛一酸,似乎想要流泪,但是她记起师父说,掉眼泪是浪费时间的行为,有抹眼泪的功夫,早就能多打一套拳了。所以她久而久之,已经不大会流泪了,即使是受再严重的伤,拍一拍,不去想,就好了。胳膊磕疼了,就背起手去踩梅花桩;腿伤着了,就坐在石凳上练剑。 所以她只是怔怔地瞧着他领着李存山走远了。那天晚上却多做了一个梦:要是以后每次上学堂,他都能来接李存山,就好了。 她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做的梦差不多都实现了。包括他,包括十三岁以后,掌门师祖亲自来到玉女峰上,传授她朝阳派中更高阶的武功。 她不听先生的话,不听任何师伯师叔的话,却在他的手里学会了认写常用的字词。后来她才知道他叫吴谓,和“无所谓”不一样的字,和“勇敢无畏”也不一样的字。 她八岁的时候送十五岁的他下山,去太行苍岩派学艺,也仗着他放的话,中间隔了两年没去学堂。等她十岁了,快要长成姑娘了,不方便再被他一把抱起来的时候,十七岁的他回山,身量也长到和师父差不多高了。 之后断断续续地,他教她的时间更少了,因为他承载起了朝阳派的希望,要经常闭关,精研武学;而她也要下山闯荡江湖、行侠仗义,每一次回山都要总结教训、用越来越多各门各派的招数和师父拆招。她和年幼时期打架的众弟子,拉开越来越大的差距,从学堂里的霸王,长成了江湖上人人竖起大拇指的青年侠客。 孟修竹想到这一年一年走过来的往事,默念了一遍掌门师祖常唠叨的话:“不管以后遇到怎样的情况,我们师兄妹,都要好好的。”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走出太远了,早已看不清吴谓是否还在那里,于是提一口气,往玉女峰奔去。 第十八章东隅已逝,桑榆非晚 登上玉女峰时,天空已显出点点星光。走入熟悉的竹林,除了微风拂动叶子的轻微“沙沙”声,孟修竹还是感到了别样的声息。 背后一剑刺来,孟修竹侧身一避,随手出剑,不等手臂完全伸开,已经变换步法,躲开了那人接连攻来的三招。拔剑出鞘,冷光映得夜里亮了一瞬,就冲这空当,已看清了来人的架势,随即沉着摆开阵仗。两人运剑奇快,昏暗中只能大体瞧出对方的轮廓,至于间隙的破绽,则仅靠听声辨招,往往剑尖递到身前数寸,才能反应过来,然后随机变化,出的每一剑,都是在死伤边缘行走,着实凶险万分。 数十招一过,孟修竹不但支撑了下来,还隐隐有劲力渐长之势。对面那人叫道:“不打了,不打了!”两人同时收剑,孟修竹跟着那人走到靠近屋棚烛火处,看清了师父梁闻道笑容满面,精神劲爽,看来的确如吴谓所说,已无甚大碍。 梁闻道捋了捋胡须,笑道:“不错,武功和应变又有长进。年轻就是好啊,老胳膊老腿比不得,要不怎么说‘拳怕少壮’呢!话说这一趟下山,你和程家的人交过手吗?我瞧你刚才这几招,不像以往那样凌厉,似乎有点儿虚虚实实的味道。” 孟修竹老老实实地答道:“我在亳州见过程家大小姐之玫的剑法,也和程之遥拆过几招。想不到就是这么一点儿经历,也没逃过师父您的法眼。” 梁闻道点点头:“倒不是我见多识广,只是对于程家的武功,我实在是太过于熟悉了。”言罢长叹一声,出了会儿神,孟修竹心中一凛,不敢接话。好在梁闻道自己调整过来,又笑问道:“程之遥那小子的武功如何?可还配得上和你齐名么?” “灵巧有余,韧性不足。” “灵巧有余,韧性不足!嘿嘿——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般,早早地进江湖历练,在生死场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不过说起来,这小子已经够可以了,程家的武功,这几代随着他们往仕途方向转变,讲究文雅好看的毛病是越发突出了……须知武学乃是斗技,无论练到何种境界,伤人、自保才是根本之道,一味地强调外在姿势的雅观,那是故作潇洒,将自己的命交到对手手上,这他妈不是扯淡吗?得亏他爹程见秋还是有些见识的,当年力排众议,送他去老哥们儿高秉心那学武,就是不想浪费了这小子难得的天分。” 孟修竹又把飞羽蹿上比武擂台的事说了,梁闻道哈哈一笑:“如此说来,你还得好好谢谢程之遥这小子了!想不到区区一个晚辈,也知晓了我和南程家的过节。”嘴上笑着,神情却又透出几分落寞。 孟修竹不知怎么搭腔,师徒二人又是一阵沉默。梁闻道终于忍不住了,又问她:“后来你没去南程家,是么?可曾听说那边的情况怎样?唉,当年我走的时候,这位比武招亲的程之玫大小姐好像还没出生。” 孟修竹对南程家了解不多,凭着记忆以及程之遥的介绍向他描述了一番。 “得了,这个程之玫大小姐还是乖乖地嫁到什么太守巡抚家里吧。女儿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要我是程家老爷子,无论这丫头怎么央求,我可断断不会举行这‘比武招亲’。江湖中人,漂泊四海,就算暂时安定下来,骨子里总是刻着师门的恩情,存着难凉的热血,到底不会是安安稳稳过日子的良配。”梁闻道发表了这一大串言论,原以为自己说得够了,却还是被什么东西堵在了心口,谁料身旁的徒弟久久不开口接话,终究没崩住,低声呜咽了起来。 孟修竹倒见怪不怪,只是陪着他蹲下来,沉声道:“师父,别想了。” 梁闻道哭得更厉害了:“我这辈子就没办过什么对了的事。年轻的时候浪荡江湖,游手好闲,你师祖怎么管教也不听。遇上你师娘,说离派就离派了。好嘛,既然入赘到南程家,就守着你师娘好好的吧,偏要去凑攻打魔教的热闹,你师娘抛下家里人追到积圣山的时候,已经有了孩子啦,可是她临死才告诉我……你说,我梁闻道凭什么有这么好的媳妇啊?我就不配人家死心塌地地待我好,是不是?所以老天爷要把她收回去?” 孟修竹叹道:“师娘是为了护着你,被魔教的大公子李紫霄害死的,你之后苦练武功,让我也始终记得打好根基的教训,不都是为了咱们有朝一日再遇上魔教的人,能再和他们拼上一场,保全自己、给师娘报仇么?” 梁闻道抬起头,瞥了她一眼,嚷道:“你瞧你,半句哄人的话也不会说。哪像你师娘,大家闺秀,又温柔体贴,又肯陪我练剑……不过这都怪我。你是我一手带大的,人家瞧不起我,说我对朝阳派有二心,大户人家的上门女婿做不成了才又腆着脸回来求师父收留,连带着也对你不好,我又逼得你紧,教你长成了这般冷淡深沉的性子。呵,我就说我这辈子没干成过什么好事……” “不是的,师父。我早听师祖说了,你们从积圣山回来,路过蕲州我们孟家庄,你见我前面有四个哥哥,家里实在无力供养,我连饭都吃不饱,你才应了我爹娘带我走的。我知道你一个大男人,独自把三岁的小丫头拉扯大有多难。你把一身本事毫无保留地传给我,让我能堂堂正正地行走江湖,选择过我自己的人生,不至于留在村子里,十三四岁就被随便卖了,来换哥哥们的彩礼。单是这一层,不论将来我活到几岁、死在谁的手里,我都……” “当真?你当真没怪我?当真觉得我教你习武是对你的好处?” “不错。” “嗯,我也这样觉得。” 孟修竹粲然一笑,叫了一声:“师父!” 梁闻道吸溜了一下鼻子,正色道:“我也是看你从小就有这方面的天分和兴趣。其实武学之道,进无止境,能不能报仇、打败多少敌人,那都是附带着的。单说武功本身,就十分有意思啦,练得多深,从中悟到的快活就有多深。” “是。你是大武痴,我就是小武痴。咱们互相切磋、共同进步,一齐登上武学的顶峰。” 梁闻道终于破涕为笑:“名义上我是你师父,其实咱们可是哥俩好。尤其是这些年你长大了,能替你掌门师祖分忧了,为人处世都比我要成熟得多,倒更显得我一把年纪都活在狗身上了一般。哎,你下山之前说要去参加聂兴怀和叶欢的婚礼,我还头一次想呢,要是小武痴哪天有了心上人,想要嫁出去了,我找谁比剑去啊?” 孟修竹想到聂叶二人的情缘纠葛,还有大喜之日的血溅洞房,不胜伤感,又联想起师父和师娘的阴阳相隔,深觉世间男女情爱一事,其实麻烦和痛苦远远大于欢喜和甜蜜,心下不禁升起一股悲哀。 梁闻道瞧她脸色不好看,也顺势叹道:“我一直待在玉女峰上不下去,你们河洛七豪,除你之外,其余几人我都没见过。但从前听你一一讲来,我也真心只瞧得上聂兴怀一个。这年轻人确实是人中龙凤,豪杰中的豪杰,比我多了一倍沉稳,比你多了三分潇洒。可惜叶欢这姑娘没福气,没有和他做夫妻的缘分。你也记着,要是没这缘分,还要去强凑强留,只能过刚易折,把自己原定的命数也削减了。” 他顿了一顿又续道:“哦,我忘了,你说过你只信你自己——你说是不是人一旦老了,就老是什么命啊运啊的牵扯不断?当初那股子凭着自个儿本事闯天下的劲头,和年轻一块儿,都被狗吃了。” 孟修竹截住他的话头,说了声:“师父,我一直没吃饭呢!” “啊?你千里迢迢好不容易赶回来,你师祖只留你喝了几口茶?还好我今晚做得多了,还够给你盛一碗的。”两人走进木屋,孟修竹瞧见从小用到大的铁锅木碗,还有矮矮的小饭桌和小凳子,心中感到一片平静。 胡萝卜,扁豆,炒碎了的鸡蛋,混着米饭,一碗已热了至少两顿的大杂烩端上桌,孟修竹提起筷子,却吃得比船上的大鱼大肉还有滋味得多。梁闻道一边看着她吃饭,一边不自觉地笑着。 这几间小木屋里没有瓷碗。当年梁闻道在积圣山痛失爱妻后,回到亳州岳丈南程家,被辱骂了一通,赶出家门,差点要自暴自弃就此了断之时,昔日师父羊岭南终究不忍徒弟沦落无依,允他跟随朝阳派众人同回华山。谁知梁闻道路上就发了疯,被拖着走到蕲州的一个小村子孟家庄时,精神才略微复原。 羊岭南为了给他一点活下去的奔头,便向村里最穷的人家提出收养一个男孩,顺便也减轻他们的负担。可那家人重男轻女的思想十分严重,只巴不得让他们把小女儿领走。梁闻道带着女孩儿回到华山,本来和众人一起住在朝阳峰,却遭到了师兄弟的排挤,一气之下,领着徒弟搬上了玉女峰,见峰顶有一片绿竹林,遂给徒弟取名为“修竹”,自喜还是沾了闺秀老婆的光,只因记得听她从前念过杜甫《佳人》一诗:“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梁闻道心结始终难解,疯病也就一直断断续续地发作,有时期年才发一回,有时相隔数十天就有一次。羊岭南遍请名医也不能除,朝阳派余人倒暗赞自己有先见之明——他独个儿搬去玉女峰,即使发病也耽误不了旁人什么事。孟修竹小小年纪,却不得不早早承担起看护师父的重任。梁闻道一疯就大叫大嚷,乱摔东西,瓷碗给摔碎了十几个之后,孟修竹才想出招数,跑到山下集市的木匠铺,请师傅打了两个木碗,又陆陆续续将小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换成石头的和木制的。有时朝阳峰上的弟子瞒着羊岭南,故意偷懒不往这边送粮食,也是她顶着烈日,攀着陡峭的石阶,一袋米一袋面扛回来的。 师徒俩互相照顾,互相切磋,已经走过了十七个年头。梁闻道自三十岁的壮年男子,如今已接近知天命的年纪,孟修竹也从小小的一团,长成了英挺玉立的大姑娘。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