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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玉狮子香炉》
致中国大陆读者
从我1961年发表推理小说处女作《枯草之根》至今,已经过去将近50年了。回首往昔,当初正是以推理小说初登文坛,开始从事我十分喜爱,并带给我无数快乐的写作生涯。因此,推理小说对于我自己而言,是一个十分重要,并且具有纪念性质的写作领域。多数中国大陆读者对我作品的认识与了解,恐怕大多是来自我的历史小说与散文、随笔。因此,欣闻自己的推理小说《青玉狮子香炉》《重见玉岭》(此次更名为《玉岭的叹息》)《方圆壶》(合并入《青玉狮子香炉》)将在中国大陆出版,让读者有机会接触我最重要的写作领域,深感十分荣幸与高兴。?99lib?
谢谢!
陈舜臣
2009年12月20日
代序 的推理小说
新保博久
我在陈舜臣推理小说经典选集《焚画于火》的解说中曾提到,与当下诸多文学奖项林立的态势不同,以前推理作家能荣获的殊荣只有三项:江户川乱步奖、直木奖以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而长久以来一人全部囊括的作家只有陈舜臣,所以“三冠王”就成了他的美称。最近高桥克彦、桐野夏生以及东野圭吾也加入到了这个行列中,但陈舜臣的“三冠王”具有这些后生作家身上所没有的特征。乱步奖是面向公众征稿的推理小说新人奖,一般而言获奖的作品基本上都是作家初登文坛的处女作,接下来大多数人都会按部先后获得推理作家协会奖和直木奖(如果不局限在推理小说范围内的话,现在一般的获奖路线是:吉川英治文学新人奖→山本周五郎奖→直木奖→柴田炼三郎奖→吉川英治文学奖。当然这个路线上的每个阶段并不一定都要逐一遵循)。作家一般都会凭乱步奖和协会奖,先在推理小说领域内确立其地位,再影响更大的直木奖(最初推理小说总体而言处于劣势),在文坛上获得更加广泛的认可。而我们看看陈氏,1961年以《枯草之根》初登文坛即荣获江户川乱步奖,1969年凭借 href='6458/im'>《青玉狮子香炉》(在此次出版中与《方壶园》合并)夺得直木奖,第二年凭借《重见玉岭》(经作者同意,此次在中国大陆出版,更名为 href='6459/im'>《玉岭的叹息》)与《孔雀之路》荣获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这样的路线不同于后生作家们,其顺序是先后颠倒的。也就是说在成为推理作家之前,他已经成了跨越小说类型的作家,独领风骚。..
我不想多说诸如“这足以证明陈氏初期推理作品在文学方面也非常优秀”之类..的话,只是事实恰巧如此而已。不过,这正是因为陈氏没有过分囿于推理小说,而对所有作品一视同仁,无不倾注了满腔热情。因此,他独特的获奖路线可以说是偶然中的必然。
事实上,自从1963年短篇集《方壶园》(1962年)被提名入围推理作家协会奖(获奖作品是土屋隆夫的《影子的告发》)以来,先后于1967年凭借《焚画于火》与《崩溃的影子》(获奖作品是三好彻的《风尘地带》)、1969年凭借《浑浊的航迹》与短篇集《红莲亭的狂女》等屡获协会奖提名(1969年获得直木奖);1968年由于前一年全身入到巨著《鸦片战争》的写作中,因此没有写出入围的推理小说(即使是这样,仍发表了十多篇中短篇推理作品)。在1969年遴选协会奖获奖作品时,《重见玉岭》已经发行,虽然所有评审委员(荒正人、城昌幸、多岐川恭、角田喜.久雄,松本清张缺席)一致支持该作品,但由于发行年份的关系,只能顺延到第二年,于是当年陈舜臣没能获得协会奖。到了1970年,他凭《重见玉岭》和《孔雀之路》第四次获得提名,最终两部作品双双荣获第二十三届协会奖。如果在头两次入围时就获奖的话,就能够遵循乱步奖→协会奖→标准的路线了。
《重见玉岭》和《孔雀之路》同获殊荣是因为,这两部作品在质量上都表现出很高的水准。尽管如此,不免给人留下一种两部作品分享一奖的印象。现在看来,也许《重见玉岭》单独获奖会更好一些。《孔雀之路》讲述的是日英混血的主人公为査访父母的秘密回到日本,遇到了杀人事件,在无意中弄清了过去事件的真相。该作品无疑是一部佳作,只是在陈氏的悬疑长篇中有一半以上都能达到这一水平。评委城昌幸认为,《孔雀之路》和《重见玉岭》“难分伯仲”,而替代多岐川先生和角田先生成为评选委员的岛田一男和中岛河太郎分别表示,“就读物而言,《重见玉岭》的格调更高,而从推理小说的标准来看,《孔雀之路》的设定更胜一筹”,“《重见玉岭》甜美而感伤,且行文凝练,感觉很好”。最后决定将大奖颁给这两部作品。
中岛先生之所以评价“行文凝练,感觉很好”,是因为《重见玉岭》是在中篇《玉岭第三峰》(《大众读物》1967年7月号)基础上改编而成的长篇。《玉岭第三峰》是陈氏在写作《鸦片战争》的同时发表的一篇小说,所以在时间方面总归受到了一定的限制。作者本人也曾在初版后记中透露:“我在为杂志写稿子时,直到最后还耿耿于怀,总想应该更深入一些,写成一部长篇。此次,在德间书店的鼓励下,我终于实现了多年的夙愿,解决了一桩悬案,对于作者来说,个中喜悦不言而喻。”《SUNDAY每日》1977年10月9日号刊出特别调査栏目“推理小说家推举的三部推理小说”,请各推理作家从海外作品、日本作品以及本人作品中各选一部,当时陈氏选推了乔治·西默农的麦格雷系列(无指定作品)、松本清张的 href='330/im'>《零的焦点》,本人的作品则是《重见玉岭》。据说这是陈氏非常眷恋的素材,以至于将作为中短篇发表的作品重新改写成了长篇。这在陈氏的创作中是绝无仅有的。..
这并不只是作者自己的迷恋,但凡不怀偏见地将两部作品对比阅读过的,我想大多数人都会给长篇版投票。由于《玉岭第三峰》仅在杂志上刊载过,一般不易看到,不过长篇中添加的内容主要是战争场面。中日战争爆发后,入江在前往玉岭的途中被游击队俘虏,偷听到卧龙与映翔对话的场面,以及入江从丹岳回来的途中再次遭受游击队袭击的场面等,在中篇版里是看不到的。对战火的描写场面与其说是为了提高作品的娱乐性,不如说是为了细腻地刻画战争的背景,为入江逐渐认同游击队的心路历程起到增强说服力的效果。正因为有了这些铺塾,读者也就更容易理解入江最初的动机——“入江被玉岭摩崖佛的稚拙所吸引,其实就是想超越形式的框架,追求个人的自由表现。也许正是因为处于被战争所封闭的时代,所以更想追求那样的自由。”在入江暗中苦恋映翔的部分,中篇版差不多只是着墨于因美貌而引发的一见钟情,在长篇版中由于增加了篇幅,使读者更容易将感情投射到故事之中。同时当入江铤而走险时,读者也就能理解其心情。既然是这样,为何结局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呢?二十五年后,当入江再次踏访中国时,其缘由才真相大白,从而为作品创作了绚丽的结尾。事实上将爱情作为推理的题材,曾是推理小说史上的禁忌,而在这部作品中,恋爱、犯罪以及背景(时代与风景)浑然一体,爱情升华为神秘的罗曼史,芳香扑鼻——这种评价并不夸张。
除了这部作品之外,我们同时还收录了同样以中国为背景的、浪漫气息飘逸的四部短篇小说。这些作品是按背景时代的先后顺序依次排序的,所以如果将标题的长篇小说放到最后阅读,你就可以穿梭在时间旅程中,纵览古代中国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的那段历史。
凭借《枯草之根》初试啼声之后,第二年作者又发表了《方壶园》(《小说中央公论》1962年7月刊)和《九雷溪》(同年10月刊)。当短篇集《方壶园》被提名推理作家协会奖入围作品的时候,松本清张赞不绝口,说:“文章写得实在巧妙,宛如在看芥川(龙之介)笔下的中国作品。”虽然该作品写的是一个密室故事,故事里的技巧本身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杀人动机非常有趣,并起烘托作用的装饰物和氛围都有着无法形容的妙趣。将作者本人创作的汉诗假托剧中人物所作并穿插在小说中,这种趣味也有着相应的力量。作者在方面所下的工夫一直延续到《重见玉岭》之中。
《蝴蝶之阵》(《小说现代》1971年1月刊)、《第四位香妃》(《小说新潮》1983年10月刊)可归为作者的中期作品,而后者按陈氏推理小说时代的划分则属于后期。如果依照陈氏所言,“我的时代划分方法是,鸦片战争以前为‘古代’,之后为‘近代’(中央公论新社刊《陈舜臣中国历史短篇集一》后记,2000年1月),那么只有《九雷溪》是其近代作品,其他三篇就都要列入古代作品了。每当写到近现代,尤其是中日战争的时候,”作者无论如何都无法使自己成为局外人,但总想摆脱这种束缚,恨不得随时跳出来作一番解释(《陈舜臣中国历史短篇集二》后记,2000年2月)。而在古代篇《蝴蝶之阵》和《第四位香妃》中,都是先让作者登场,讲述一段考证。这部分不仅没有影响读者阅读,更像电视上希区柯克剧场开始由导演本人出来进行一番介绍一样,邀请读者走进那个不太熟悉的世界。《蝴蝶之阵》中提到日寇隐匿的财宝是否真的存在,名侦探陶展文要探个究竞,收录在本选集巳发行的《枯草之根》中的文章《王直的财宝》(在《蝴蝶之阵》中写成“汪直”)讲述的就是这段故事。如果两部故事一起阅读,相信更能加深兴趣。
《九雷溪》中的史铁峰,据说是以现实中的革命家瞿秋白(1899-1935)为原型。他曾是中国共产党的一位大人物,被国民党政府俘虏,后来被枪决。《九雷溪》的故事当然是虚构的,也不属于纯粹的密室故事。不过即使里面的杀人圈套有些牵强,犯人不可能在那样的情境下得逞,读者依然会被那种非杀不可的心情所打动。陈氏曾向稻畑耕一郎透露过部分小说的写作方法:“历史小说相信一定会有很多种写法,我认为最好是让自己融入那个时代和历史中去。所以需要设定一个虚构人物。也许这个人就是我的化身,也可能是我所向往的人物,或者是我认为不应该变成的那种人。”(集英社刊《陈舜臣中国书库二·鸦片战争(后)》本人作品的周边,2000年7月)接近于实录的作品也是如此,那么通过彻底虚构的方法,也能够接近历史真相。在地理位置上,中国并不是一个遥远的国度,而读这本书让我们跨越时空领略了时隔千年以上的遥远时代——毋庸置疑,这就是读书的快乐所在。
(本文作者为日本推理小说评论家,著有《推理百货店》、《名侦探登场》等书。)
透过素英肌肤浸润过的玉,李同源满怀着对她的思慕之情雕刻、琢磨着。所以,香炉可说是他呕心沥血之作,自是舍不得割爱。他甚至感受到了肉体上的痛苦……
01
北京正阳门外的西边,有个地区叫“琉璃厂”。以前,建造宫殿用的琉璃瓦就在这里烧制。从前通西山的河道就在旁边,对搬运烧制琉璃用的原料土来说有地利之便,所以,就将官窑设在该处。后来,官窑荒废渐渐形成市街,而成为书肆、文具、书画古董店林立的文化地区。
清末,夏仁虎在《旧京琐记》记载:
琉璃厂为书画、古玩商铺萃集之所。其掌各铺者,目录之学与鉴别之精,往往过于士夫。
1920年,琉璃厂新开了一家卖工艺品的润古堂。这种店在这一带有很多,因此,这家新开的店并不特别引人注目。况且,这家店像是刻意躲着四周的眼光似的悄悄地开张了。
王福生是润古堂的主人。他原非商人,而是从事翡翠与玉加工的雕刻匠。店铺的出资者是一名叫野口什么的日本人,王福生不过是形式上的店主,几乎是个傀儡。
辛亥革命推翻清朝,建立中华民国,时值日本大正元年。许多满洲旗人和宫廷官僚都失去了俸禄,而不得不依靠典当度日。他们纷纷卖掉祖传之宝和皇帝赐予的宝物,这对收藏家而言,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那名叫野口什么的日本人,是个在日本拥有几个有力收藏家客户的古美术中介商。他为了采购中国美术品而投资开设润古堂,并以具备工匠诚实性格和鉴定眼光的王福生为名义上的店主。
王福生的寡欲也是野口选中他的理由之一。但是,这仅限于金钱方面,对于工作,几乎没有人比王福生更加热衷的了。
王福生愿意受雇为店主,是因为收入固定和时间自由。他想做的不是礼品用的工艺品,而是能充分发挥自己的技术并遗留后世的不朽作品。在此之前,他虽在工艺局工作,但是,无论在经济还是时间方面,都不是那么的充裕。
最反对他接受做润古堂名义上店主的是儿媳妇素英。
王福生有个非常优秀的儿子,以公费生的名义赴日本留学时,在东京与同是留学生的程素英结婚。回国后,他们参加革命运动,而年轻的夫君因为操劳过度,病死于广东。成为遗孀的素英,带着丈夫的遗骸返回北京,并在女子学校教书,自力更生。
时值五四运动的翌年,全国年轻人热衷于投身在这个为了民族的光荣运动中。素英插手夫家的事,在做法上虽有逾越之嫌,但她仍以相当严厉的言词表示反对。
反对的理由是,新开的店铺,目的在使中国的文化遗产流失到日本去。她认为,这是不可原谅的。
“我既没有儿子也没有孙子,要留下什么?能留下的也只有依赖本领做出来的上等好玉罢了!如果留在工艺局,是不可能做到的。我年纪也一大把了。这份工作既能保障生活,时间又充裕,对我而言,真是求之不得呢!”
经王福生这么一说,素英也不吭声了。尽管不是她的责任,但老工匠的独子、她的丈夫死了,且没留下一儿半女也是事实。
——就算公公不接受,总还是会有人扮演这个角色的。
素英如此一想,便放弃了劝说。她是个才二十一岁的年轻遗孀。
开始经营润古堂时,王福生把在工艺局工作的爱徒李同源挖了过来。李同源才二十岁,可是,雕刻玉器的功夫,连师父都不免折服。
“自有记忆以来,就在雕刻玉器了。”李同源经常如此说道。
李同源很聪明,于是工艺局的书记就教他读书识字。所以,他虽然没有上过学堂,却拥有相当于中学生程度的学力,也懂得会计。
王福生当上润古堂的主人后,便将店务交给李同源,自己则完全投入玉器的雕刻之中。找到自己喜欢的玉以后立刻买进,一有空闲就把玩这些玉器。
王福生相信玉是有生命的。不曾被雕刻刀雕琢过的玉,只能算是沉睡着的玉。他认为,将睡着的玉唤醒是自己分内的工作。
另外,据他的说法,玉如果要真正地展现生命力,就必须吸吮人肌肤的精髓,而且必须是女人的肌肤。他让女人怀抱着正在雕刻中的玉。不但如此,工作时,他还让女子坐在一旁,但不是用来充当模特儿。即使他雕狮子狗、龙的时候,也是如此。
年轻时,他让自己的妻子担任这份工作,但是,从很早以前开始他就说道:
“老太婆衰萎的皮肤,已经没有精髓可让玉吸取的了!”
因此,他找了别的女人替代。
开始经营润古堂的时候,他找了个附近卖糖果的寡妇,是个年过三十、散发着成熟韵味的女人。
王福生嗜酒,喝醉了,就经常抓着李同源说醉话:“的确,你玉雕刻得很漂亮,这个呀!我也承认。不过,如果让我来评断,我的作品有……有人间的温暖,是你雕刻的玉所没有的,可惜呀!”
老实的李同源恭敬地聆听师父说话。可是,无论再怎么说,他还是不让女人抱着玉,工作时也不让女人待在身边。
(师父刻出来的玉,确实有着不可思议的暖意,属于人的……)
李同源比谁都清楚这个事实。但是,他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师父作品中的暖意,是因为吸取了女人肌肤精髓的缘故。
(一定跟技术有关。)
新一代的匠人李同源,打心底里否定师父异想天开的想法。
玉有硬玉和软玉两种。云南和缅甸生产的翡翠等硬玉,都太坚硬而无法施以精细的雕刻。雕刻玉器用的通常是昆仑(新疆)生产的软玉。但是,即使是软玉,也还不如做印章的青田石和寿山石来得软。
玉的光泽,自古以来即为中国人所憧憬。常见的宋瓷,即是以其特质接近于玉而经常被拿来创作。
软玉只有新疆生产,所以,即使再怎么垂涎也不是那么容易到手的,这和国力的消长也有关系。控制西域的力量一旦消失,那么中国内陆也会失去玉的供给。
清朝时,昆仑山脉玉的开采属于国营,不仅严禁民间开采,对于玉的买卖也作了限制。乾隆年间,兵部侍郎(相当于国防部副部长)高朴,对盗采和走私玉者判处死刑。然而,即使施行死刑,走私仍然无法杜绝,这足以说明人们对玉是何等地憧憬了。
关于玉有许多迷信的说法。让死者嘴里衔玉,可以防止尸体腐烂即是一例。药房收购雕刻玉后留下的玉的屑粉,是因为能卖给罹患重病的病人家属。生于旧时代的王福生,对玉拥有奇特的信念并非不可思议的事。
1923年春天,经常来兜售书画的宦官郭祥,带着几张相片出现在润古堂,向王福生下了一份订单:
“能不能做和这个一模一样的香炉?”
清朝覆亡以后,逊帝溥仪因优待的条件,被允许保有尊号,并可留用以前在宫内的侍从人员。在同一个条件的第三项中,逊帝本应移居到北京的西郊,但溥仪却未遵行而仍继续居住紫禁城内。因此,还有四百七十名宦官和一百多名宫女住在城内,侍奉着被废除了的皇帝。郭祥就是其中之一。
“这是件做得相当精美的玉器!”看着相片,王福生说道。
相片有好几张,是从各个不同角度拍摄的同一个香炉。包括底部及内侧都拍了。香炉的底部雕着铭文:
乾隆三十四年——正值1769年。
这是一座三足的火钵型香炉,盖子上雕有一只蹲着的狮子,两侧把手则仿龙头而造,亦即双龙耳。
“能做吧?这里有尺寸。”
郭祥从怀里掏出写了尺寸的纸片。王福生接过去,核对着相片看了一会儿,说道:“高三寸……不过,不知道是什么颜色?”
虽然同样是玉,但是,颜色从乳白色一直到带有蓝色、绿色、黄色都有,而且还有深浅的差别。相片是黑白的。
“颜色我记得,你那里应该有各种原玉吧?嘿,让我瞧瞧!”
李同源和素英也在场。
(莫非要答应下来?)
两人凝视着王福生的脸。
郭祥要求制造赝品。
02
“我想看看真品!”王福生回答。
“有真品的话,我就用不着那么费心了!就是因为手边没有,所以才把照片带来。”
郭祥不安地说道。宦官失去了男性化的表情,像个神经质女人似的扬起眉毛,声音也提高了。
李同源想起流传在琉璃厂一带的谣言。
——溥仪身边虽然不乏愚忠愚诚的遗臣,但是,欺骗逊帝、盗取财物的人也不少。不知道溥仪是否稍微察觉到了,他宣布最近要清点宫廷内的收藏品……
大家都恐慌了,琉璃厂内不断接到顶替用的赝品的订单。
“真品究竟在哪里?”王福生问道。
“东西在哪里,和你无关吧!”
“不说,我就不接这个订单!”王福生斩钉截铁地说道。
郭祥太阳穴的青筋浮起,唇边微颤了一会儿后说道:
“卖给美国人了,在华盛顿!”
“所以不在国内?”
“对,哀求了半天,才终于把照片寄来了。”
“好!订单我接下了,你来看看原玉!”
原创品不在中国的事实,诱发了王福生创作的欲望。
在工作室的里面,有一个混杂了一百块以上大大小小的玉的收藏处。润古堂开张的时候,王福生把野口给的大部分经营资金都拿来买玉了。
郭祥物色着原玉。一个个仔细地端详着,好像是在和自己记忆里的香炉颜色比较似的。终于,他指着最角落那块带有蓝色的玉,说道:
“就是它!这个色泽最接近,就用这个做吧!”
在那一瞬间,王福生闭起了眼睛。李同源不由得和旁边的素英面面相觑。
那是王福生最钟爱的青玉。他经常抚摸着它说道:
“我将用这块玉创作留名后世的玉器。我的生命可说是为它而活的!”
用如此珍爱的玉制造仿制品,王福生到底有没有想清楚?
李同源屏息盯着师父。
短暂的冥想后,王福生终于睁开眼睛,说道:“好!就用这块玉做!”
郭祥走后,素英激动地说道:“父亲,这不是你为了要做传世之作,而特地留下的青玉吗?”
王福生耸耸肩膀,在手掌中吐了口口水说道:“差不多了,想流传后世的工作也该开始进行了。等拖到想要动手的时候,双手可能已经不听指挥了!年纪大了,这可是个好机会呢!”
“可是,父亲,这只不过是仿造一百五十年前不知是谁做的东西,难道这就是您想传名后世的工作?”
曾经参加过革命运动的素英很单纯,她无法理解王福生的想法,为什么要选择做赝品作为这辈子工作生涯的总成绩。
“素英,你不了解……”王福生说道,“我的工作不是制造形体,而是将灵魂注入玉这个有生命的东西里……不怪你不懂。哪,同源,你应该懂吧,形体次要,灵魂才是最重要的……听好,我要做的东西和乾隆时代的那个香炉完全不一样。对不对,同源?”
“是……是,是的。”
李同源慌张地回答。
03
然而,王福生终究不得不放弃一心一意想留名后世的工作。
就在郭祥拜访后的第三天,王福生因脑溢血而倒了下来。生命无甚大碍,但半身不遂,根本无法再握雕刻刀。
郭祥委托的工作,可是当务之急的问题。中风之后,王福生无法开口讲话了。
“要拒绝吗?”
妻子这么问了以后,他的脸微微往旁边颤动了一下,像是否定的意思。此时年轻的素英比糟糠老妻的反应来得灵敏:
“那么,让同源来做吗?”素英从旁问道。
王福生缩起下巴,表示同意。
毕生的夙愿摆在眼前,却遭此挫折,他一定感到相当懊恼。但仍然有意把记挂着要做的工作交给接班人。
——王福生的心情一定是这样。
素英发问了以后,李同源往后退缩,结结巴巴地回答说:“这……这不行!不是,我……那块玉,是师父……”
“父亲已经无法再雕刻玉了,现在只能交给值得信任的你。”素英激励着退缩的李同源。
面对师父不寻常的信赖,李同源感到了沉重的压力。
——接手的是师父毕生的工作,材料是师父钟爱多年的名玉。他虽然暗地嗤笑师父那异想天开的想法,但是,确实也感受到师父对那块玉的执著。师父病发至今,说不定对那块玉的感情已因未能完成夙愿而变成怨恨了。
想至此处,李同源不寒而栗。
素英凝视着他,静静地说道:“让我来抱那块玉,你工作时,就让我坐在旁边吧!”
让李同源下定决心制作香炉的就是素英这番话。从此以后,每天早上他都从素英那里接下玉,那块一整晚被她抱在怀里的玉。
他终于理解了师父那种陈旧的精神主义者的做法,已不是他当初认为的滑稽吓人的符咒了。
(师父其实是迷上了拥着玉、坐在一旁的女人。)
喜欢的女人在身边时,男人的心会感到兴奋。这是很人性的感情,一旦将这种感觉导入创作中,那么持续燃烧着的人的温暖,自然而然地便会表现在作品之中。
吸取女人肌肤精髓的不是玉,而是创作者的精神。这种精神正是通过玉表现出来。
李同源觉得自己做的香炉,应该会比师父想做得更好。因为,他相信比起师父迷恋妻子和卖糖的寡妇,他更深刻地爱着素英。
李同源对素英的单恋,会视情况而有所起伏。
素英学校里的同事,有个历史老师叫庄念伟,经常到润古堂来和她闲聊。他像是被年轻貌美的寡妇素英所吸引了。他具有南方人的气质,是个潇洒、有礼的青年。
每当庄念伟来访时,李同源的心就会莫名地震荡起来,面对玉的时候,心中的火焰便会疯了似的燃烧起来,因此,疲倦的时候,心中的火焰自然而然地也变得非常微弱。
有一天,工作怎么都不顺手,他频频嘟起嘴唇轻轻地叹气。似乎不想让一旁的素英察觉似的。
但是,她还是发现了。素英对着李同源说道:“今天好像没什么进展?”
“对,怎么都使不上力气,可能是累了。”
“请拿出热情吧!”
李同源错愕了。
“热情”常在他心里翻腾,但却从没有透露过。原以为被密封在自己的内心,却突然从外被人揭发,他感到很狼狈。
素英站起身来,将手放到旗袍领口的纽扣上。她到底想做什么?李同源一时糊涂了。
领口的纽扣解开之后,她的手指很快地向下滑动,继续把右肩锁骨旁的纽扣和下面右腋的纽扣都解开了。
接着,她伸出手,执起李同源的手腕朝自己的胸部探了进去。
李同源的手指触到素英的乳房。
“怎么样?激动吗?”
素英问道,她的表情依旧。
事情太突然了,李同源没做声。
“还是不觉得激动?”
素英抓着李同源的手腕又问了一次。
“是!”李同源连自己都感到意外,回答得很自然,声音也没有颤抖。
素英松开了他的手。
吸了一口气,他静静地将自己的手从她的胸口抽出。
“开始工作吧!”
素英若无其事地坐回椅子,将扣子扣好。
李同源再度开始工作,他知道自己的感情已经渗透到玉里面了。
自从他有记忆以来,玉就出现在他的生命之中。虽然还年轻,但他自认和玉已结下了深缘。可是,触摸了素英的乳房后,他才感到自己第一次了解了制作玉器的方法。不仅如此,他同时察觉到自己连玉的本质都没掌握。
因为太熟悉了的缘故。在尚未体验热烈情感的兴奋以前就接触了玉,是遗憾的。而一味紧张地使用手指的工作经验,徒然令他羞愧。
——以空虚的心情工作,对玉而言是难以原谅的亵渎。
玉如果缺乏光润的色泽,不算是上乘作品。带给玉色泽的是超越技巧的东西。
基于这份领悟,青玉狮子香炉终于完成了。
表现狮子繁多鬃毛的重复线条,因没做线条的分解而完成。露出的牙齿采用的是玉的性质中最锐利的一面,与此相对的是鼻子周围,以玉最温润的一面来表现。
透过素英肌肤浸润过的玉,被李同源满怀着对她的思慕而精心雕刻、琢磨着。所以香炉可说是他呕心沥血之作,自是舍不得割爱。
他甚至感受到了肉体上的痛苦。玉里那乳色的血管和自己体内的血管相连,仿佛被撕裂着。
——和香炉别离的痛苦,也只能以这样的字眼表达一二。
几次梦里挣扎着。睁眼看见自己黄色皮肤下,蓝色血管像没事似的潜藏着,反而令人感到害怕。如此安稳,可以吗?狮子香炉即将被撕扯掉了!
但是,反过来想,狮子香炉将被收藏在紫禁城内。虽说是顶替的赝品,却也是以国宝的身份,被慎重地收藏着。
他似乎已能了解师父答应郭祥的委托,而忍受着制造赝品的屈辱和心情了。
(对素英小姐的爱慕,也借由这项作品而得以永远留存下来。)
他交出了香炉,祈祷似的如此想着。
“呵,真像。这下子不用担心了,这个香炉就让它摆在颐和轩吧!”郭祥说道。
这一年(民国十二年)的六月,紫禁城发生了火灾。
被城墙和壕沟包围的大宫殿范围广达三五公里,即使距离再近,从琉璃厂仍无法看到紫禁城失火的情况。李同源四处打听消息,得知火延烧至中正殿及其周围后,火势就控制住了。
他放心了。
中正殿是位于紫禁城外西路有喇嘛供佛的宫殿。听说他做的狮子香炉放在外东路的颐和轩。这栋建筑与火灾现场正呈相反方向。
(香炉平安无事……)
他心想,就算紫禁城全部烧毁,只要狮子香炉完好无事就行了。
1924年(民国十三年),中正殿失火的第二年夏天,王福生的妻子还在世,卧病数天后,很快就辞世了。可能是看护病人太劳累的关系。
不知是否因老妻的死而沮丧,王福生日渐衰弱,十一月以后,病情恶化到濒临生死的关头。
十一月五日,紫禁城的北门神武门,谣传有战事发生。
天安门是外门,神武门是紫禁城的内门。明朝时称玄武门,到了清朝,为了避讳康熙帝玄烨名字中的“玄”字,改称“神武门”。
神武门一带因为戒严而无法接近。
当时,既没有收音机,也没有新闻号外,在正阳门外的琉璃厂完全不清楚状况。人们对流言飞语感到害怕。
即便是卧病在床、看来已失去意识的王福生,恐怕也感受到四周非比寻常的气氛。当天下午,即因病情加重而过世了。
那时,事情也真相大白了。
到目前为止,北京的统治者都是北洋军阀的保守派人士,对清朝王室还算尊敬。每当逊帝生日时,都会携带祝贺的礼物前往“谒见”,甚至还有人携着逊帝送的许多礼品回去。
根据当初国民政府对清室开出的优待条件,清帝本来应该离开北京市移住西郊的万寿山,可是,溥仪并没有前往,而依然住在紫禁城内。
直隶第三军总司令冯玉祥,由于和张作霖作战而奉命出兵至热河,但暗地里却和奉天军缔结和约,并返回北京发动军事政变,这是十月二十三日发生的事。
直系统帅吴佩孚讨伐冯玉祥,在杨村吃了败仗后,搭乘军舰逃往南方。
冯玉祥控制了北京。外国人称他“基督将军”,他对南方革命军的情势完全了如指掌,是个以进步著称的人物,对逊帝的态度自然是无所忌惮。
杨村之战胜利后的第三天,他派遣警卫司令鹿钟麟,将逊帝溥仪赶出紫禁城。
神武门的骚动,即是因为鹿钟麟的部队,命令护城河营房警察(相当于皇宫警察)四队四百八十人解除武装的关系。
在没有任何的抵抗之下,中午即完成了解除武装的工作。
鹿司令向宫内大臣绍英要求逊帝即刻出宫。
皇室辩称,十三年前,在该退出紫禁城时,由于国民政府并没有指令,所以才会继续留下来。此外,亦以搬家时,整理行李需要时间为理由,要求宽延几天。
交涉的结果,国民军虽认可整理东西需花时间,但要逊帝即日出宫的要求则不变。
逊帝溥仪在十几名亲近的陪伴下离开紫禁城,搭乘汽车前往醇亲王的府邸,这是当天下午四点过后的事。
溥仪退出的时候,将两方玉玺交给鹿司令以表示恭顺之意。其中一方刻有“皇帝之宝”,另一方则刻着“宣统之宝”。
就这样,北京的局势发生了剧烈的变化,琉璃厂的润古堂也因主人的死,上演了一出简单的世代交替剧。
真正的经营者野口,另行物色了一名傀儡替代王福生。
“我要去上海,我在那里找到了一份工作。那个日本人表示你可以留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被素英这么一问,李同源也很想跟着去上海。可是,他没有在陌生土地上生活的信心。
他虽身怀技艺,但是狮子香炉把他的魂魄完全摄走了。香炉完成之后就再也没有好好地工作过了。并非怠惰,实在是再也无法专心工作了。
“哎……”李同源把手插进头发里,说道,“不知道该怎么做,想听听你的意见。”
“如果换成我,就不会再待在这里了。这种把中国的东西卖到日本去的事,我是不会帮的!……不过这是你的事,必须由你自己决定。”
素英这么一说,他也不好说还要继续待在润古堂了。
“我辞职!”他说道。
“不过,可得找份新差事,你有头绪吗?”
“没有,完全没着落!”
“真伤脑筋……对了,我来替你想办法,我有个门路。”
润古堂的经营权就在隔年正月转让给新店主。李同源当时已将账簿和商品整理完毕。
野口选了小古董店的掌柜做后继者。他是个专做赝品的人物,即使没有素英的劝解,李同源也无意在这种人的手底下做事。
旧历年底,李同源搬到崇文门外的租处居住。在此之前,素英帮他找到了工作,过完新年就上班,工作的地点是“清室善后委员会”。
溥仪退走后,国务院从紫禁城内许多财物中,整理出像是私人的物品,归还爱新觉罗家,公家的物品就交由清室善后委员会处理。
委员会由政府派出七名、清室派出四名委员所组成。汪兆铭和蔡元培均是政府委员中的成员,曾经逃亡日本的罗振玉,也在清室委员之中。成立委员会的目的是,要迅速清理城内的收藏品后,早日设立图书馆和博物馆。
然而,担任实际工作的职员,大部分都对古书和古代美术一窍不通,经常连标签都会贴错。错把鼎误认为香炉,将尊(盛酒容器)写成痰盂,使得“清点物品”的工作不时地延误。因此,委员会很想引进对古物有相当知识的职员,李同源在这方面的资格,可说是完全符合的。
“待遇不高!”素英虽这么说,李同源还是立刻答应了。
由于李同源在创作狮子香炉时,投注了全副的心力,以致目前还暂时无法从事雕刻玉的工作。不过,只在古董品上贴标签则是轻而易举的差事。
如果是清点紫禁城的收藏品,或许有机会和青玉狮子香炉相遇。被深深地禁藏在宫内的香炉,怀有他对素英的情愫,曾经以为再也见不到而死了心。
——如今再也没有比这件事更让他振奋的了。
“庄念伟老师辞去了学校的教职,到委员会工作,他请我帮他找具有专业知识的人。”李同源答应之后,素英加上了这一句。
尽管如此,他还是感到失望。
(可是,素英小姐不久就要到上海去了。庄念伟再也无法纠缠她了……)
他如此想着,忍耐着。他对庄念伟不具好感,并不只是对方接近素英的关系,还有本能上的厌恶感。
和讨厌的人在同一个地方工作,令人心情沉重。
但是不悦的感觉,与再见到狮子香炉的愉悦心情相比,就显得微不足道了。他怀着一颗雀跃的心,开始到紫禁城内的“清室善后委员会”上班。
北京全城沸腾着。除夕夜,众所期待的孙文在市民的热烈欢呼声中抵达北京。溥仪退出紫禁城和孙文进入北京,宣告中国的新时代已经来临。
外界如此的狂热,和李同源内心兴起的兴奋毫无关联。如同逊帝溥仪被驱逐,不如在同一天素英的父亲死去那样来得重大——
出身学校的庄念伟,在办公室的地位自然比李同源高。二十四岁的李同源以“工人”的身份被雇用。
“李先生对玉非常了解,就由他负责玉器的工作。”庄念伟向上司建议。
进入紫禁城,让李同源吃惊的是,那些古物的数量多得令人惊愕。他原以为来到这里就能立刻和狮子香炉相会,然而此刻则深感自己就像是不知大海之深的井底之蛙。不过,既然被推荐为玉器专家,那么再会的可能性一定很大。
“小伙子,好好干!”庄念伟说着,手搭在李同源的肩膀。李同源感到有种黏黏的东西从肩膀淌下,仿佛要堵住胸口似的。
李同源并没有立即邂逅狮子香炉。
清点工作首先由乾清宫展开。这里是历代皇帝召见军机大臣、决定重要国务的场所。其次是坤宁宫。
由于是先从重要的宫殿逐步展开清点工作,因此只典藏着新玉的颐和轩不知要等到何时才会轮到。
一般称宋代以后的玉器为新玉,和以前的古玉相比,工艺更为精巧,但古董性的价值被认定为较低。
在这段时期,由于人手增加,终于能够分头清点各宫殿了。
“颐和轩好像有很多玉器,可能的话,请派人去那里清查。”
李同源提心吊胆地向主任提出要求。
虽然如愿了,但仍由庄念伟担任调查颐和轩的组长。
“小伙子,就看你的了!”庄念伟说道。
李同源是自己主动要求参与的人,所以,庄念伟当他是自己人。
任何组织都会产生派阀。庄念伟是出身学校的中坚干部,等在他面前的,是未来即将设立的博物馆的重要职位,而进一步升迁的大门也敞开着。因此,他必须掌握住许多有能力的部属。他原本和父母属意的女子结婚,但夫妇俩的感情并不好。由于家庭不和的反弹,致使他将斗志转向工作。
李同源满脑子只有狮子香炉。年轻的他是个仅接触了狭窄的世界,且只躲在那个天地里的人。至于为了当领袖而让部属就范的庄念伟的心理,早已超过他所能理解的范围,他对于想接近自己的庄念伟,总觉得没来由地厌恶,而多了份戒心。
(把我拉近之后,可能会用爪子扑杀我吧?)
李同源的警戒心态,可说是几近于动物性的反应。如此深的怀疑,来自对对方的厌憎,想来对方也是一样的念头。
委员会的各组人员共有十名左右。各组编派了一名国民军和一名警察。由于处理的是贵重物品,因此还身兼着监视的工作。进入宫殿后,立即换穿工作服,一律集体行动,不得擅自离开。
清点工作的程序,是先决定收藏品的名称,然后记在总账簿里,贴上纸签,再重新核对一次。
虽然是严冬寒冷的季节,但宫殿建筑里严禁点火。无人的宫殿静悄悄的,寒气格外逼人。记录员用毛笔登录,一个不留意,笔尖就会冻上,只好不停地用嘴呵气暖笔。职员们一面跺脚一面搓手,以取得少许的暖意。
李同源被雇做工人,搬运物品、贴上纸签是分内之事。但是,碰到玉器时,几乎都是由他决定名称。组长庄念伟虽自称专攻历史,考古学造诣也很深,但在李同源看来,他连入门知识都有待商榷。例如,将黄玉说成玛瑙,将水晶错认为玻璃。
“虽然写的是青金石仙人像,但其实是用蓝草染的染蓝色石!”他毫不客气地指摘组长的错误。
庄念伟的脸色很不好看。
“又种下一个被怨恨的种子。”李同源这么想着。
他并没有想要利用这个组织出人头地的欲望,也就没有必要讨好任何人。
在颐和轩里,他终于和青玉 72ee." >狮子香炉会面了。青玉狮子香炉和其他玉器,一起被装在箱子里。
——再会时不可以慌张。
他压抑焦虑的情绪,把箱子里的玉器全部拿出来,排列在地板上。然后,蹲在狮子香炉前,聚精会神地凝视着。
他安静地咀嚼内心升起的喜悦,看着看着更加心满意足。是一种澄明的没有量感的深深的恍惚。抚摸素英乳房的情景,突然涌现脑海,终于形成一滴水滴,滴落在心底,形成波纹缓缓地逐渐扩大——
“那里面有珍品吗?”庄念伟从背后发出声音。
“有,这个!”
“嗯!……”
庄念伟瞄了一眼,就走了。
李同源的眼睛望着天花板,直到庄念伟的脚步声消失,再将视线转回香炉的时候,感到素英的面容悄悄地来到自己和香炉之间,不一会儿,即和香炉融为一体。间隔消失了,素英的幻影,宽容地包裹着和香炉成为一体的他。他已陷入陶醉的境界。
庄念伟的声音再度打破他的陶醉。
“要看到什么时候?看来好像很中意。”
“是极品呢!”
“是吗?……”
庄念伟伸出一只手,漫不经心地举起香炉。
李同源闭上眼睛。
“原来如此……是乾隆三十四年的。新玉还是乾隆年间的最好。”
庄念伟拿着香炉,从各个角度检视着。
感到香炉被放到自己的跟前时,李同源睁开了眼睛。
“快点登记吧!”庄念伟说道。
“让我来写纸签。”
“好。”
把登记员写的纸签贴在物品上,是工人的工作。但是,因为特殊字太多,李同源有时候顺手就写了。因此,庄念伟一点儿也没有起疑,这就遂了他的意。
青玉双龙耳狮子香炉
李同源用向登记员借来的笔,一面呵着气一面在纸上如此写道。手在发抖,不仅仅是因为寒冷的关系。
“把纸签贴在把手的龙头上吧!”庄念伟说道。
“不,这得贴在底部。”李同源用力地摇头答道。
“嗯!……也好。”
由于李同源很难得如此认真地主张,庄念伟以为是有什么专门的理由,就照着他的意思做了。有关玉器,他多半都会让李同源处理。
李同源将纸签贴在香炉底部,然后,反复地抚摸着香炉。
如同师父王福生所言,他制造的并非仿制品,而是重新创作的秀拔的玉器。虽然不是出于负疚的心理,但是,只有那刻着乾隆三十四年的铭文,成为他内心的污点。已经雕上的文字并不容易消失,但至少可以借由贴上的纸签隐藏起来。
清室善后委员会的清点工作进行着。从事这项工作的人们仿佛逐渐着了魔似的。在他们之前,负责处理紫禁城收藏品的只限于丧失男性机能的宦官们,这些人大多是精神不健全的人。对于身心健全的人们而言,在初次接触到令人眼花缭乱的无数秘密宝物时,是既感动又害怕。所以,气氛变得不一样自是无可厚非。
“这里面充满了覆灭王朝的怨恨,这些怨气一定会附到咱们身上来的。”有人这么说。
“不,这里的收藏品是长年从人民身上榨取来的,是民脂民膏!让咱们这么激动的,恐怕是藏在每件宝物里,那无依无靠的人民的怨叹吧!”也有人如此反驳。
“不是!也许这是因为帝王所拥有的文物,都是由民众制造的。伟大民众创造力的结晶就在里头!这才是触及我们的内心,让我们感动的东西。”也有人持这种看法。
——这个机构开始有了朝气。
四十年后,一名还活着的职员在回忆录上如此记载。
朝气指的是跃动清新的气氛,是所有人员在兴奋状态下的产物。
但只有一个人远离旋涡之外,他就是李同源。
在他眼中,只存在一件美术品——那就是他亲手做的青玉狮子香炉。即使进到秘藏宝物的宝山,他也只看到这一件。
那一年(民国十四年)的三月十二日。孙文在北京铁狮子胡同的国民党本部去世,结束了六十年的人生生涯。
清室善后委员会里大多是刚从学校毕业的年轻人,他们全部都沉浸在悲哀里,中国的救星陨灭了。听到孙文死讯的当天,连庄念伟都流下了眼泪。
(这人也会哭?)
李同源不可置信地盯着庄念伟的眼泪。而他自己却没有任何伤感的感觉。对他而言,孙文不过是远远的标语牌上的名字,全部都是遥远景物——除了青玉狮子香炉。
李同源愈来愈疏离。
其他的职员仿佛被紫禁城不散的阴魂附身似的,开始热烈研究古代美术。面对丰富的研究材料,他们从早到晚,都沉浸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古代美术里。阅读大量的相关文献,登门请教专家,在短期间内像海绵吸足水似的吸收着大量的知识,再也没有人会将水晶误认为玻璃了。
04
那一年(民国十四年)的十月十日,故宫博物院成立,并在乾清门举行了开幕典礼。清室善后委员会的委员长李煜瀛担任故宫博物院理事长,包括李同源在内,委员会的职员几乎都进了博物院。
这段期间,政局变动很大。
故宫博物院成立不久,孙传芳向奉天军宣战后北上,连看来像引退的吴佩孚也纠合了直系诸将领,高揭打倒奉天军的大旗。
张作霖的部将郭松龄揭起叛旗和冯玉祥结合,宣布反张宣言后出兵。但是,郭松龄部受到日本关东军的警告而导致作战步调不一致,结果遭到张作霖的包围歼灭。
北京冯玉祥出动大军击破直鲁联军占领天津,但眼看形势不利,又突然发出下野的通电后离开北京——
北京再度落入北洋军手中,段祺瑞政府和学生、民众的军事反抗运动的对立不断地重复着。
翌年(即民国十五年,1926年)三月十八日,段祺瑞政府向两万人的军事抗争队开炮,导致47人死亡,164人受伤,此即所谓“三·一八惨案”。
不久,政府以博物院理事长李煜瀛是共产党员为由,发出了逮捕令。
故宫博物院受难的历史从此开始,同时在经济上也面临困境。
由于仅靠参观的收入无法维持开销,再加上院内首脑阶层不屑于仰仗军阀政府的援助,只好由干部之一的熊希龄出面向银行借款三万元以渡难关。
国民党撤退,北京再度成为保守派的天下后,迎回溥仪的谣言甚嚣尘上。
七月,代替了段祺瑞的杜锡圭内阁成立了所谓“故宫保管委员会”。委员会里,有很多人和以前的宫廷有渊源,使人觉得溥仪的归返也许不是流言。不过,这个不自然的委员会,终于因杜内阁的辞职而流产了。
没有人知道今后博物院的命运会如何。总之,集合了以前的干部和职员成立了“故宫博物院维持会”。但是,当务之急是筹措经费。考虑了各种可能性的结果后,决定将收藏在永寿宫的银锭和沙金处理掉。美术品和书籍类是极为珍贵的东西,处理掉这些物品其实是博物院的自杀行为。但是,银粒和沙金并非古董品,即使卖掉也不足为惜。
这个案子最后因政府不允许而作罢。
军阀政府一直在觊觎故宫财宝,而对予以抗拒的博物院逐步施加压力。博物院里有许多进步人士,这也是其被视为眼中钉的原因。军阀政府决定将存放在大高殿军机处的记录移交国务院保管,也是基于此种心态。一旦军阀政府接管故宫博物院,将会使文献调查的工作面临重大障碍。事实上军阀政府的目的不过是在找碴儿,所以才会在下命令之后迟迟未见接收,徒令故宫博物院忧心焦虑。
新成立不久的故宫博物院,坚韧地忍受着迫害。虽然曾发生因薪水迟发致使维持会长引咎辞职的事件,但职员们依然咬紧牙根忍耐着。
“南方将会来援救,好不容易坚持到这个时候,再忍一忍吧!”为了挽留因不满而想开溜的伙伴们,庄念伟如此说道。
这番话,也有说给自己听的意思。他在博物院,已爬升到极高的地位。生活再怎么艰苦,好不容易建立的地盘就这么轻易地放弃,未免可惜。
孤儿李同源不需要抚养家族,一个人勉强可以过活。只要能待在狮子香炉旁边,他就心满意足了。生活上的艰辛,在磨玉的小学徒时代早已习惯,根本不以为苦。这样,使他更远离了同事。
暗地里存在的故宫博物院,犹如反抗其境遇似的只热衷于工作的进展。图书文献的目录完成了,制作拓本和印谱的工作也不断地进行着。
他们的忍耐终于有了回报。
1928年(民国十七年),北伐军以北京为目标,自南方一路北上。南北两军约七十万名士兵,对峙于华北一带,最后枭雄张作霖因害怕退路被截断,而放弃北京逃往奉天。6月4日,张作霖搭乘的火车在奉天车站前被炸,他身负重伤,几天后宣告死亡。
蒋介石、冯玉祥等国民革命军诸将领,在西山碧云寺的孙文灵柩前,报告北伐完成的事实。
国民政府替代了军阀政权,成为北京的新主人。
“嘿,咱们的时代来了!”庄念伟张开双手说道。
不仅是他,故宫博物院的职员几乎都同样地在内心里欢呼着。
李同源看着伙伴们欢欣雀跃的模样,觉得有点儿匪夷所思。
两年半以前,孙文抵达北京时市民的狂热、接着人们面对孙文死讯的悲叹,以及针对军阀政府对同事们施加迫害时所表现出的悲愤——这些全部是李同源内心中的遥远景观,轻轻地在角落里出现,又悄悄地消失无踪。
如今也是。他漫不经心地远眺着永远也不会靠近的远景。
他的精魂全被青玉狮子香炉吸尽了,从那以后,只靠着香炉反射出来的东西活着。
他把对素英强烈的思念,完全倾注在青玉之上,然而香炉至今只是偶尔地映照出素英的幻影而已。
在青天白日旗翻飞的北京,博物院职员期待着开明政府的支持,但也对曾经出现太过激进而脱轨的情形,感到胆战心寒。
国民政府委员经亨颐是个激进派。他提议将故宫博物院里不值钱的东西交付拍卖。他似乎对“故宫”这个名称不甚满意。认为“故”就如同故乡等字,有“怀念”之意,等于是荒谬地怀念覆亡的帝政时代。共和国的体制下是不允许使用宫殿这个名称的。
——他着实发挥了过激派的精神,大力地如此主张着。
张继是故宫博物院理事的一员,撰文反驳了经亨颐的提案。
——所谓“故宫”,意指曾有宫殿的地点。在共和国里,虽不允许以宫殿命名,但是像巴黎罗浮宫、柏林夏洛腾堡宫等,这些共和国的博物馆,冠有王宫名称的并不少。
经亨颐在提案中申述的理由是:
——研究宫殿设备以及皇帝使用了什么,等等,正如同是在研究未来谁要当皇帝,而预先成立“大典筹备处”一般。
张继针对此,很有耐心地予以反驳:
——这么说来,现今世界各地的学者争相挖掘原始时代的遗迹,并研究当时代的器物,就表示准备返回太古穴居生活了?
这不过是出过场的喜剧。
在中央政治会议第一百五十五次会议中,这个问题被提出讨论,经亨颐的谬论遭到否决。故宫博物院组织法终于公布了。
故宫博物院据此由古物馆、图书馆、文献馆三馆联合而成,成为政府直属机关。被军阀政府以共产党员为由逮捕的原理事长李煜瀛再度复职。
在似乎听得见口哨声的明朗气氛中,博物院的工作再度展开。薪水也能够确实给付了。为了使事业更加充实,允许原本要当做资金,却遭军阀政府干涉而没能处分的“杂品”可以脱手了。
博物院派遣了市区内金饰店的工匠,在院内将沙金熔成金块销售。另外也将曾是贡品的大量茶叶和棉布卖出。
由于贡品都是高级品,价钱也很便宜,庄念伟于是买了一匹厚的棉布做长裤。
“怎么样?这么漂亮的蓝布,是使用以前正牌的染料做成的。”
庄念伟穿上刚做好、折痕崭新的长裤,展示给大家看。
“奇怪,嘿,右边小腿好像裂了!”有个同事说道。
“裂了?”庄念伟伸出右脚,低头看看长裤。
——折痕处的确绽裂了五公分。
“熨斗烫得太用力了!”不知是谁说的。
“会是熨斗吗?……”他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拉拉裤子膝盖的周边,然后,沿着被拉起的折痕,裤子又破了。
“庄先生,你买的那块棉布,记录着是康熙三十七年入库的哟!”另一名职员说道。
“两百三十年前的东西呀!……”
庄念伟说不出话来了。
可能曾经是高级品,但堆在通风不良的仓库角落里长达两百三十年,纤维变脆弱并非不可思议之事。
在场的伙伴们大声笑了出来。庄念伟?也一面搔着头,和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笑得太激动而笑出泪水的职员,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说道:
“真的好久没这么笑过了。现在想想,咱们已经很久没像这样打心底里笑了。”
大家都点头表示认同。此刻,在每个人的心里短暂地勾起了对艰苦日子的记忆。
博物院的事业又恢复了生气。院内也有摄影室的设备和印刷所,除了《故宫月刊》,还出版各种刊物。
清室善后委员会时代的清点工作,大多是由外行人担任,因此,再度进行核对检查的工作。
收藏品当中,有被宦官偷去后顶替用的赝品、有不知是伪造而进献的贡品,也有的是只作部分篡改的东西,如将明代绘画在落款处动手脚,当作是元代画家的画作。这些都要经过专家细密的调查后,再加以更正。
有一天,一个老人捋着白胡须出现了,是受政府委托审查文物的玉器专家。
庄念伟带领老人视察玉器。李同源在审查过程中,全身直冒冷汗。
老人在玉器前,挺直了弯曲的腰杆,眼睛炯炯发光:
“这不是古玉,是赝品!”
直视贴着汉玉纸签的玉器,老人吐气似的说道。
“嘿,是乾隆时代的烤皮子哩!”
庄念伟拿起那件假的汉玉,频频地用手指摩挲。
将普通玉的表皮用特殊方法烧成黄色,使其看起来像古玉,这是乾隆时代流行的做法。
李同源虽是专攻玉器的工匠,但只处理过新玉。清点的时候,写成汉玉,不过是照实登录罢了。
听见庄念伟和鉴玉的老先生谈起专门性的内容,李同源吓了一跳。原以为庄念伟什么都不知道,没想到他对玉拥有相当的识见。
(庄念伟这家伙,什么时候……)
庄念伟进入清室善后委员会已经三年了。在这段期间学到专业性知识一点儿也不奇怪。在博物院受难的时代,职员们也还是很努力地学习。恍恍惚惚过日子的恐怕只有李同源一人吧!
当老先生移步站在青玉狮子香炉前面时,李同源的膝盖颤抖着,拳头紧握,几乎透不过气来。
“有乾隆三十四年的铭文。”庄念伟举起香炉,向老先生说明。
老先生将香炉接了过来:“啊……好作品!这个……”
“在乾隆玉器当中,算得上是件杰出的作品。”
“是一流的雕刻师傅创作的呢!”
听了两人的谈话,李同源觉得耳根热了起来。
不安消失了,他的自信和对香炉的爱情更加强烈了。
05
从1928年北伐成功到1931年九一八事变(满洲事变)爆发前的三年之间,是故宫博物院最幸福的时期。
由于担心日军发动的军事战争迟早会波及华北,博物院的理事会检讨了情势后,认为民族文化财产如果就这样放置在北京,那么发生战争时,将有遭受破坏之虞。因此作出“迁运文物”的决定,并向政府请求后获准。
1932年(民国二十一年)的下半年,故宫博物院的人们为了搬运文物,从早忙到晚。除了故宫博物院,国子监和古物陈列所的文物也不得不从北京搬运到安全的地点。
送到哪里好呢?
文物都已经在打包了,却还不能作出决定。
政府终于下令,先利用铁路将文物送到浦口。
打包文物是项大工程。院里的职员很少人有这种工作经验。琉璃厂的美术商习惯与外国人做生意,因此对于长途运输的包装法很有心得。于是找他们来进行实际包装,让院内的职员们见习,体验打包的诀窍。
用木箱包装,并使用棉布、稻草、稻谷壳等物充填。为了减少箱子的使用量,因此尽可能在同一个箱子内多塞些古物,最后装了19557箱。但这还不是故宫文物的全部,这批文物都是收藏品当中的极品。
(无论如何,一定要把狮子香炉运走!)
李同源心想。
重要美术品搬走后,留下的全是次级品。他并不希望狮子香炉被贴上次级品的标签。
“玉器分配到180箱,总之,先将展示室的古玉包装起来。”
庄念伟如此告诉李同源。
当时展示室里,陈列着从商周到汉代的璧、环、圭等佩玉类,每件文物都是经过白须老人锐利眼光保证过的极品。选择重要物品时,以玉器而言自然是先从古玉开始。
李同源为了增加木箱的空间,尽量少塞进棉和稻草等充填物,然后,将充填物挤得紧紧的。如此,分配到的箱子才有多余的空间装新玉。因此当古玉都装箱之后,空箱竟比预期的还多。
“新玉看来也都放得进去。”
环顾作业现场,庄念伟满足地说道。
只要多包装一件古物,他就多一份功劳。
当古玉完全装箱之后,箱子还留有约三分之一的空间。
“把高级的新玉也装进这个箱子吧!”
李同源说道。
和古玉装在一起的新玉,也算是一级品。
“好哇!”庄念伟说道,“你喜欢的狮子香炉也装进去吗?”
“当然!”
李同源骄傲地回答。
他在狮子香炉周围塞满充填物,包装得特别用心周到。
玉器的箱子全部统一用B作代号,并在箱子下面打上号码。
但是,李同源并不满意,还特意在装狮子香炉箱子的几个侧面涂上了红漆,如此一来,即使箱子堆积得再多也能够立刻知道香炉的所在位置。
从北京搬运到南方的玉器,计有8369件,瓷器类则接近三万件。
故宫文物南迁的消息走漏后,掀起了激烈的反对运动。
——古物虽然很贵重,但是,国土和人民应该更重要吧!可是,政府却只重视古物,莫非是想遗弃人民,放弃国土!
这真是一语中的的言论。
故宫博物院的主事者拼命地说服反对者。
——国土即便被夺,总有收复的一日。但是,国宝一旦遭破坏,数千年的文化结晶将永远无法修复。人民可以站在土地上和敌人作战,可是,古物本身却毫无抵抗之力。更何况,古物并非送到国外去,只不过是迁移到国内的其他地方而已。
这种理由并不能抚平北京市民激动的情绪。
国民政府决定以南京作首都,显然是对于北京曾被改名北平一事耿耿于怀,才会企图将精髓从北京抽离。被抽离的不仅仅是首都的地位,还有象征北京的紫禁城秘宝。
——民众如此感觉。
博物院的职员有许多都是在北京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市民们期待博物院的内部也能发出反对的声浪。
然而,期待被背叛了。和博物院有关联的人,对于故宫文物的珍爱更甚于城市。他们的心态是,万一开战,那么,再怎么艰难,也要将文物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
恐吓信和电话不断地涌来。连李同源这种低层职员都收到了恐吓信。
信里写道:
既然决定要把紫禁城的古物搬到南方去,你们最好有心理准备。我们已准备好炸药了。
这封信对李同源而言,不过是众多远景中的一个镜头罢了。
(我要把狮子香炉运出来,任何人的指示都不听!)
他把恐吓信撕掉扔了。
由于局势不稳定,搬运工作改在深夜进行。从天安门用卡车通过戒备森严的道路运往北京西站。
1933年(民国二十二年)2月6日早晨,第一批运载文物南迁的列车自北京出发。列车从平汉线南下,至郑州改搭陇海线,等到了徐州再转搭津浦线,朝着目的地浦口前进。
政府通令全国各地铁路局,除了特快车外,全部都得让“古物车”优先通行。
浦口是长江(扬子江)沿岸的一个城镇,位于首都南京的对岸。
南京才刚定为首都,所以还没有足够容纳两万箱贵重文物的设施。因此这批古物和图书在浦口滞留了一个月以上的时间,好不容易才运往上海,其中只有文献类交由南京的行政院保管。
在上海的收藏地点,是位于法国租界天主堂街的七层楼仓库。这里曾是仁济医院,临近没有别的建筑物,且具备了警备和消防设施。
“守护这些国宝的是外国警察,不觉得遗憾吗?”
一名年轻的职员咬起嘴唇说着。
中国在租界内不享有警察权,虽然对北京市民夸口表示并非转运国外,结果,却在中国境内的外国租界避难。
李同源和第四批的南迁文物一起来到上海。博物院的职员们大部分和文物一起走的。
庄念伟这时和分居中的妻子正式离婚了。
前后五次,费时四个月的运送,故宫文物南迁总算大功告成。
在上海的点收工作开始展开,并借此机会,再度进行文物审查。
这次李同源不再提心吊胆了。狮子香炉毕竟躲过了白须老人鹰眼般的审查。他有信心不会被识破是新造的赝品。
——青玉狮子香炉果然轻易地通过了再审查。
上海是有素英在的地方。李同源记得她服务的学校,他在休假那天去找她,问了当地人以后很快就知道地点了。
那所外国人经营的女校位于赛马场附近,周日显得格外安静,反而让人感到不易亲近。
从校舍的内门正好走出一位中年妇女,看样子像是个打杂的妇人。李同源用不太流利的上海话向她询问,得知素英在一年前辞去了学校的工作前往南京。
李同源反而松了口气。和她见面后,不知道该说什么。
狮子香炉能够完成,可以说是由于素英的促成。可是在完成的那一瞬间开始,她便一天一天地从李同源的内心里远去。
是因为整颗心对香炉倾倒的关系,以至于对素英的思慕日渐淡薄吗?不是!李同源心想。思念密封住了,不知什么时候会喷涌而出!但如果是这样,他对香炉的爱情是否会因此而淡薄?
这是件令人惊恐的事。
陶醉于自己创作的作品,是一种自恋症。但如果消失了,李同源将了无依靠。对素英的爱,反正不会有结果。
——香炉才是他灵魂的归宿。不和素英再会,就不会犯失去内心依靠的危险。
如果开口询问可能打听得出来,但是,李同源没有向任何人探询素英在南京的地址。
“去了南京,反正也见不到了。”
喃喃自语着,回宿舍去了。
——他逃走了,一如避开战争的故宫文物那样。
听说故宫文物不久将会运往南京,李同源感到些微的不安。
——素英在南京。和上海比,南京人口少得多,相遇的机会恐怕很大。
正式决定将南京朝天宫的用地提供给故宫博物院作为仓库和分院,这是南迁后第二年12月的事。
故宫文物会南迁其实是唯恐遭受战火波及的权宜之计,文物复归北京是最后的原则。但是,南京是首都,总希望能拥有一座博物馆,所以成立分院,目的是为了当和平来临时,想将一部分文物留在南京展示。
南京分院于1936年(民国二十五年)8月落成。从12月上旬,开始搬运在上海仓库的文物。
故宫文物在上海停留了三年半以上。这段期间,清点工作和目录编辑等差事繁多,职员们都很忙碌。此时的目录,详细地登录了重新审查后的品名、形状、色彩、破损度、尺寸及重量。
1935年11月到翌年的2月,在伦敦举行了“中国艺术国际展览会”,展示了约一千件文物。精选的美术品可说是中国文化的精华。有六十件玉器被选上,但青玉狮子香炉落选了,因为本次展览是以古玉为主的。
由于谣传政府想将国宝卖到国外去,因此这批文物要先在上海公开展示,等到从伦敦归返,在南京再举行一次展览会。
文物出国前在上海的展览会里,李同源被编派了担任场内监督的任务。
他坐在陈列室角落的椅子上,其实并不想睡,而是因为香炉没有参展,显得意兴阑珊,干脆装作一副打瞌睡的样子。但面对表情严肃的参观客人,则努力地不让自己浮现出轻蔑的眼神。
展览会结束,这些文物精华被装进八十个铁制的箱子,从上海招商局码头,装上英国巡洋舰萨福克(H.M.S.Suffolk)号。
虽然同事们一再邀约,但李同源还是没有去送行。
——展示会将青玉狮子香炉摒除在外。
对他而言这是无法忍受的侮辱。他认为,即使只是去目送萨福克号,也都将是一个会遭受天谴的重大背叛行为。
06
1937年(民国二十六年)6月14日,有南京分院的故宫文物清点完毕的记录。
7月7日,日本在卢沟桥发动战争。
17日,在庐山的国防会议中,蒋介石发表了“最后关头”的谈话,有即将发生全面战争的暗示。
国民政府行政院火速下令疏散重要文物。
8月14日,第一批最重要文物从水路运到汉口。之所以能够如此迅速,是因前一年在伦敦展出时,最重要的美术品已经筛选出的缘故。运送的时候,得以就便沿用原来的八十个铁箱。
第一批的八十个箱子,从汉口运到长沙,保管在湖南大学图书馆内。
日本海军航空队初次偷袭南京,是正在这八十个箱子离开南京的隔天。依照行政院“文物紧急疏散”的指示,故宫秘宝在南京根本不曾安定过。
从北京南迁时感觉像搬家,但这一次是紧急疏散。疏散分成水路和陆路两条路线,九千多箱经由水路运往汉口,七千多箱经由陆路运往陕西。
日军的攻势很迅速,这一年的12月,南京失陷了。而当时在南京还留有三千箱文物。
由于忙于兵员武器的输送、政府各官厅的疏散等,交通状况又相当混乱,以至于留下了三千箱无法装载,这是尽了人事后不得已的结果。
国防最高委员会的张群将军和南京市长马起俊,不仅得筹措疏散费用,也忙着船舶和车辆等的斡旋,采取和军事输送相等的优先措置。
李同源被编进陕西组。
最后一班前往陕西的疏散文物列车,从南京出发是在12月8日。日本军胁坂部队在第二天即抵达南京城光华门。
准备疏散最忙碌的时候,庄念伟来到车站的仓库拜访李同源。
庄念伟被分派到汉口组,主要是监督在码头的作业。
“来道别的。面临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的时局,千万要打起精神好好地看管文物!”
庄念伟伸出手来。
想想,庄念伟是自清室成立善后委员会以来,在一起工作了十三年的伙伴。对对方怀抱的嫌憎感,已成为李同源肉体的一部分。和庄念伟的分别,宛如从他的身上扯掉什么似的。
“你也要保重身体。”
他回握庄念伟的手说道。
“还有一个人,有个说要和你道别的人。我把她带来了……”
庄念伟一面说着,一面回过头去。
仓库的入口处,站着一名身穿蓝色旗袍的女子。
“啊,素英小姐……”
那容颜和十三年前一样几乎没变。她边微笑着边走近,握住李同源的手。
“好久不见,隔了十三年才见面,没想到又要离别了。”
她的白色牙齿润湿,闪了一下。
“你,现在在哪里?”
李同源好不容易开口问道。
“在行政院上班,机关已经疏散到汉口去了,等整理完剩下的公务,我也会去。”
“是这样的吗?……”
“前几天,和庄老师巧遇……提到同源先生还是单身?已经快四十岁了,怎么还不结婚?”
“哎,不知不觉地……”李同源低着头说道。
庄念伟从旁插嘴:“单身才轻松呢!我和妻子离婚后,也不考虑再婚了。”
“轻松这回事儿不只是男人这么觉得,我也充分感受到单身的轻松呢!不过,在这种时局,女人一个人过活,毕竟还是孤单哪!”
素英说着,手捂起脸颊。
李同源知道素英一向刚强,对于她吐露了自己的软弱面感到意外。他重新端详她的面容,在微暗的仓库里,看不见十三年的岁月留在她身上的痕迹。
“已经快四十岁了!”
素英说道,仿佛知道李同源心里在想些什么,无力地笑了。
“走吧!”庄念伟跟素英说完后,对李同源说道:“你和香炉在一起,不会觉得寂寞吧?”
庄念伟的眼睛瞄了一下堆积在仓库的木箱。李同源循着他的视线一看,那个涂有红色记号的箱子在那里。
(这个人都知道了吗?)
李同源战栗了。
他热爱狮子香炉的事情,庄念伟以前就知道。但是,在包装的木箱外假装不慎泼到红色油漆,事实上是在暗地里做记号的举动,仿佛对方也察觉到了。
“什么香炉?”素英问道。
“李先生很着迷乾隆时代的青玉狮子香炉,可以说,那已经不是故宫的瑰宝,而是李先生的宝贝了!”
庄念伟如此说明。
“青玉……狮子香炉?”
素英喃喃自语地直盯着李同源的眼睛看。
仿佛被素英的视线震住,他将头低了下去。
两位访客终于离去。是短促的再会,也是别离。
(两人都要去汉口,在那里,他们会住得很近吧!)
轻微的妒意刺进了他的心里,但是,只是轻微的一刺而已。
(她终将消失在香炉里……)
他如此预感。
就在日军攻入之前,李同源搭上了北上的津浦线列车。
他在装载古物木箱的货车上铺了稻草,躺在上面。涂了红色油漆的箱子放在即使躺着睡觉也能看到的位置。
列车从徐州进入陇海线,向陕西省前进。在西距省都西安约一百五十公里的地方,有个叫宝鸡的城市。故宫文物被安排放在这里。
西安行营主任蒋鼎文将军,遵照中央的命令,很快地提供了文物的保管地点。地点在关帝庙和城隍庙。
但是,把同时也是贮存火药的兵器库——关帝庙,当作文物保管的场所,未免太杂乱。于是又在宝鸡城外挖了四个洞穴,预备安置文物。
在陕西这个地方,本来就有居住窑洞的风俗习惯,有不少大得像大宅邸的洞窑,冬暖夏凉。可是挖掘以后却发现湿气太重,根本无法收藏文物。
“地点选得不好吗?这一带的窑洞其实都挺干燥的。”
博物院的职员们正百思不得其解的当儿,当地居民笑着说道:“一下子就挖那么大的洞是不行的啦!我们啊,造再大的窑洞,第一年也只挖一些,先住一阵子。等过了一年,再挖一点儿,多费几年慢慢拓宽着挖,就不会有湿气了。”
洞窟无法使用,不久后也接到将宝鸡文物运往汉中的命令。
由于宝鸡被政府安排为上海和天津地区工厂的疏散地后,成为工业地带,因此,会有遭到空袭的危险。
汉中指的是南郑市,靠近四川省。从宝鸡出发没有铁路可通,必须用卡车载。但一辆卡车大约只装得下二十只箱子,为了搬运七千多箱的文物,总计要三百辆以上的卡车。
在必须越过秦岭的两百公里的公路上,大雪堆积,轮胎都必须套上铁链防止雪滑,同时还得提心吊胆地沿着断崖走,可说是艰难的行程。
从2月下旬开始到4月中旬为止,七千多箱的文物全部搬运完毕。
李同源五度往返宝鸡和汉中。
在卡车车台上一面冻得发抖,一面还不时担心着留在宝鸡的狮子香炉,甚至幻想着它已被送到汉中。
心情最轻松的时候,正是搬运涂着红色油漆的箱子之时。即使车子跌落谷底,也等于是和狮子香炉一起自杀,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他盖上毯子睡着了。
“你可真行!在车子几乎擦过断崖边的节骨眼儿,我可是紧张得睡不着!”
为守护文物,从西安行营派来同搭一辆车的士兵撅着嘴说道。
然而,在运送途中,政府的新命令又追了上来。
故宫文物应该运送到内地四川省的成都去!
文物只在汉中停留了一个半月。
为了将民族文化遗产送到安全的地方,真正是要穿越李白所吟的“难于上青天”的蜀道。这也是一千一百八十年前,杜甫为了逃避饥馑,从秦州赴成都的路线。
在这条路线上,横亘了几条没有桥的河川。因此只能雇用木船运载卡车。李同源一行人找到附近的居民协助,有时候还必须一起将木船推往上游处,整个人胸部以下全浸在水里。然后,让船顺着水流抵达对岸。
运送文物的卡车每十辆编成一队。李同源要求获准编入担任搬运红色油漆箱子的那一队,然后,始终都紧跟在箱子旁边。
快接近白龙江时,天色已暗,风力也增强了,相当于队长的年轻博物院科长表示:“这种程度的风,没关系。”
他要求强行渡河。但被李同源制止了:“在这里住一晚,看看明天的天气如何再做决定。”
科长吓了一跳。从未表示过自己意见的李同源,竟以强硬的语气主张延期渡河。
“就算是一天也必须尽早送到成都去。”
“一天两天又怎样?”李同源说道,“我们运送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应该很清楚吧!”
被这么一说,科长也不得不打消渡河的念头。李同源的职位虽低,但他可是自清室善后委员会成立以来,道道地地的老职员。
很幸运地,第二天没有风,十辆卡车安全地渡过白龙江,他们一面浏览着西边的剑门一面南下。
惟天有设险
剑门天下壮
连山抱西南
石角皆北向
……
不知是否是因怀念通过此地的骨瘦如柴的诗圣,年轻的科长低声吟诵着杜甫的诗作《剑门》。
在战火最炽之时,守护着民族文化遗产的一个青年的感伤,李同源是无法理解的。
攸关祖国存亡的战争,对李同源而言,不过是遥远的景致。
突然下起雨来。
将塑胶布盖在行李上,李同源钻了进去,把脸颊贴近漆了红油漆的箱子。
——他的人生在此。
从汉中到成都,是五百六十五公里的行程。天气状况好的时候,三四天就能抵达,可是一旦下雨,公路立刻变得泥泞不堪,车子就无法前行。李同源的卡车队花了六天的时间抵达成都,但也有花了半个月才到达的队伍。
从成都返回汉中的卡车上满载着四川的盐,使得当时陕西严重缺盐的窘况,因此而得以舒解。
托政府下达最高命令搬运古物的福,百姓生活的必需品盐也获得了补充。
——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对此,也有这种务实的批判。然而,批判的声音并没有再升高。
07
故宫文物被安排优先疏散到最安全的地方。
在伦敦展览的八十个铁箱子也从长沙经由广西桂林,再转移到贵州省的贵阳。
文物从长沙搬出后一个月,日本空军炮击了长沙。曾是文物保管所的湖南大学图书馆也被炸得体无完肤,文物精华有惊无险地渡过危机。
放在贵阳的八十个箱子,一年后被移到安顺城外,没有湿气的天然洞窟“华岩洞”,是防范空袭的绝对安全地点。
庄念伟他们利用水路运到汉口的九千多箱文物,也在南京失陷后,从汉口上溯长江送到宜昌,等夏季的涨水期过后再运到重庆。
1939年(民国二十八年)春天,重庆遭到空袭。战况愈来愈激烈,即使在内地也不安全。安置在华岩洞这个安全地点的八十箱文物精华,暂时可以不用担心。
另一方面,也了解到像重庆、成都这种有遭遇空袭之虞的大都市,并不适合作为战争时保管文物的场所。飞机的发展,强化了将文物安置内地的想法。
政府再度下达命令。
——重庆和成都文物立刻在三周内,迁移到距离市区四十公里外的地点,然后,再找合适的收藏处。
博物院的干部职员被派往四川省西部地方旅行,物色收藏文物的地点,选中了岷江沿岸的乐山和峨眉两县。
重庆的文物决定放在乐山,成都的文物则转到峨眉。
乐山和峨眉近到当天就能往返。在南京分水路、陆路两路辗转迁徙的九千箱和七千箱文物,再度在几乎相同的地点相遇。
这也是李同源和庄念伟的再会。自从南京车站仓库分别以来,已历经了一年半以上的岁月。
峨眉县城东门外的大佛寺,成为由陕西、成都转运来的文物保管地点。在那里,李同源和为了联络而从乐山来的庄念伟相见。
“精神不错!一段时间不见,你晒黑了,看起来很健康。”庄念伟说道。
疏散文物最辛苦的是陕西-成都组。庄念伟一行的汉口-重庆组是走能够大量运输的水路,没有遭遇太大的困难。但李同源他们从宝鸡以后,就面临崎岖难走的道路和河川,被没有铁路以及仅能用运载二十箱文物的卡车运往内地等问题烦恼。虽然晒黑了,但那不是健康的象征,不仅如此,身体也被不惯于旅行和内心的焦虑搞坏了。
“不,体力变差了。”李同源说道。
“这可不行!”
“你看起来倒很健康。”
“不,我也吃了很多苦,不过,现在工作起来倒很起劲儿……”
“不错哇!”
“事实上,……我在重庆结婚了。”
“喔,这……”
“她现在在重庆。”
不用问,李同源也知道“她”指的是素英。
——在南京车站仓库意外地感受到她的软弱时,就预料到会有这种结果。
“但是,现在分开来住,很孤单吧!”
李同源一面找话题一面说道。
“她在重庆的行政院,得两个人工作,没办法。”说着,庄念伟环顾四周,“有你在的地方,就有那个哩!”
庄念伟指的是上了红色油漆的木箱。
李同源觉得对方的脸颊浮现着冷笑。
(他知道那个香炉是我做的吗?)
李同源如此怀疑。
在南京车站的仓库,当着素英的面提到狮子香炉的事。后来,庄念伟和素英结了婚,两人都认识的李同源一定是夫妻之间常出现的话题。有关香炉的秘密,素英也许告诉了丈夫。
庄念伟走后,李同源因贫血病倒,被抬到医院去。
他和香炉一起在峨眉县待了七年。在这段期间,曾因生病停职了一年。
风光明媚的峨眉山高三千米,山中有七十七间寺院,并以圣寺晚钟、白水秋风、罗峰晴云等峨眉十景脍炙人口。李白也作了首名诗《峨眉山月歌》。
博物院职员在这里的主要任务是防火、防湿、防虫、防盗,中央还派来一个中队的军队,担任警备的工作。
玉器和瓷器并不怕湿气和虫害,问题在书画。只有书画从上海转到南京的时候,曾经从木箱取出置于分院内的陈列柜。疏散的时候,由于太匆忙,没时间一个个地检查放回原来的箱子,而是放入丢在附近的空箱内,其他的古物则多半放在从北京南迁时的箱子里,内容和在上海清点时制作的名单一致。因此,书画除了为防虫害拿出来暴晒以外,也为了重列名单而从箱子里取出来过。
玉器在1933年(民国二十二年)运离北京后,曾经在上海开箱清点过,封箱之后,就一直被收藏在箱内。
李同源事实上已经很久没看到心爱的狮子香炉了。如同不被允许与情人见面一般,李同源显得十分焦虑,对香炉的思念日益深刻。只要一闭上眼睛,香炉的细微部分便清晰地映在眼前,便想将青玉的外壳紧紧地拥在怀里。
那时,他经常发着低烧,但在发烫的头部,只有香炉不断地清凉地掠过。
庄念伟在战争后期,当上了重庆大学的兼任讲师。
在重庆的素英也经常到峨眉来和丈夫见面,不过有时是为了公务。她经常带领政府的外国客人——美国的军事顾问、外交官、实业家等,拜访重庆。
提到观光,在这一带最有名的就是峨眉的名胜。
李同源也常常和素英见面。
有一次,庄念伟夫妇联袂来到峨眉,三个人一起喝着美国人送给素英的威士忌酒。
素英的酒量很好,那一天,可能心情好的关系,话谈得非常带劲儿。
“从北京到上海的时候,我其实挺犹豫的呢……我曾想过就待在这里,找个人结婚吧……和同源先生也行。”
素英说道。可能是酒精的作用,眼眶都泛红了。
“和我?……啊……”李同源不知怎么回答。
“嘿,我让你摸过胸部吧?”
“什么?”李同源反射性地看着庄念伟。
——素英的丈夫一脸怒容。
“可别说忘了喔!”素英盘腿说道,“不过,你比我年轻,再怎么样,我都很难主动启齿。”
“是这样吗?”
和她的交谈,表面上很融洽,甚至可以说亲密得太过分了。因为,连乳房被触摸的事都说了出来。然而,对李同源而言,他觉得与素英的联系就此中断了。因为,素英对狮子香炉的感受完全褪色了。
更何况,庄念伟僵硬的表情令人不安。李同源讨厌他,可以想见对方也一样地厌憎自己。素英表现出来的亲密态度更撩起了自己对庄念伟的憎恶。
“无所谓,我只要有狮子香炉就行了。”
庄念伟夫妇回去了以后,李同源如此喃喃自语,一骨碌地躺了下去。
战争结束前一年,庄念伟辞去博物院的工作,成为大学的专任讲师,博物院像是他的踏脚石。
八年抗战期间,李同源的周遭呼声不绝。彻底抗战、民族至上、国家存亡之秋等口号,以及高声慷慨的议论、爱国的呼喊、暗中低语的悲观言词,混杂着望乡的叨絮、军靴的跫音、炮车的响动。但是,李同源的内心深处穿着青玉狮子香炉这件盔甲。玉石外观的润泽微光一闪,全部的呼喊就化作写在空中的平板文字,迅速地如泡影般消失。
——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
任何事物都穿不透他的盔甲。唯有生病时才能短暂地将他拉离收藏着香炉的木箱。
战争终于结束了。
——胜利、胜利。
胜利这个字眼在报纸上狂舞着。呼喊胜利的声音不绝地响彻在李同源的四周。他想起孙文进入北京和北伐军收复北京的情景。如同当时那样,人们狂热的模样在他眼里,不过是发生在云雾般迷蒙而遥远的世界里的事。
他并非不兴奋。
——“文物复员”即将展开。一旦决定了博物院的地点,那个上了红漆的箱子将被打开,如此就能和十年不见的香炉会面了。
一想及此,他的心雀跃了。
可是,文物复员迟迟没有展开。
“疏散”的时候,动作很神速,从北京南迁的举动,事实上在战争开始前四年就进行了。从南京作文物疏散,甚至有时优先于作战计划中的输送。
民族文化的遗产不遗失。但是,一旦知道了不会遗失,也可能产生不须急着复员的想法。
在战争结束的翌年6月中旬,初次下令先把乐山、峨眉、安顺三地的文物集中在重庆。
成都的民众反应强烈,很遗憾故宫文物疏散到自己的土地上,保管了七年,却连一次也没见识到。因此,决定在成都举办展览会,但仅限于书画。
装玉器的箱子依然没有被打开。
疏散的文物在1947年(民国三十六年)3月,完成了集中到重庆的任务。将近两万箱的古物,全数从重庆归返南京是在那一年的12月。
08
故宫博物院的职员在南京的第一件工作,就是谓查疏散时被遗留下来约三千箱的文物。这批文物都被日本军从朝天宫移到了北极阁,而清点的结果发现,这批文物几乎完全没有损伤地被好好地保管着。
“日本人也懂得尊重古物。”
相关人员奔走相告,高兴古物平安无事。
其次是检查复员的古物。
只有书画在疏散时为了除虫,做了“晒晾”的举动,玉器和瓷器则几乎原封不动地放在箱子里。
好不容易到了“开箱检查”的时候,李同源忍不住心跳:
——十年了。
现在,终于能亲眼看到始终萦绕胸怀的狮子香炉了。
可是,李同源在南京终究还是没见到狮子香炉。
开箱检查展开的那一天,他再度因贫血昏倒,后脑勺撞到水泥地而不省人事。
虽然很快地恢复了意识,但医生严格地命令他住院,开箱检查就在这段期间进行。
(没什么好急的,一定能够很快地见到香炉!)
他说给自己听,凝望着病房里白色的天花板。
他住院这段时间,内战一天比一天激烈,解放军犹如怒涛般展开了攻势。有消息传来,国民党军在徐州的形势不利。
博物院再度考虑疏散文物。
1948年(民国三十七年)冬天,决定将首批严格筛选出来的几百箱文物移往台湾。
才刚开封的箱子又装进古物重新打包。
李同源在医院看到了前来探望的同事们所出示的古物名单,青玉狮子香炉不在其中。
“对手是时代呢。那个香炉才经历一百八十年……两千年的岁月,成了那些古玉被选中的理由,就只是这样……”
他在病床上反复地自言自语。
那一年的12月上旬,庄念伟夫妇来到医院。李同源望着两人的样子,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庄念伟穿着合身的新灰色西装,脚上是闪闪发亮的皮鞋,简直像经常在街头看到的暴发户。
“我辞掉了上海的大学教职。大学教授又怎样?……利益比名声重要的时代来临了!”庄念伟说道。
他看起来生活得很富裕,比起名声,一定是获得了不少利益。但不知道是怎么赚来的?
(这个人是为了夸耀来的。)
李同源这么想。
“我名利都没有。”他答道。
除了博物院里的狮子香炉,他真的是一文不名。
“这里已经不是咱们能住的地方了,是共产党的天下。我最近要到香港去,你最好也赶快脱身吧!”
“哦……”
李同源心想,香炉要是送去台湾,他也跟着去;如果被留下,他就留在南京。他的去留完全取决于香炉。看到素英手指上光灿的钻戒,他闭起了眼睛。
年底,博物院的同事来探病的时候,李同源得悉被严格选上的三百二十箱重要文物,将全部送往台湾。
“现在正拼命地打包呢!因为情势紧迫,不知道能送几次,全部都送恐怕是不可能。政府机关和军部想疏散的东西太多了,不能确保船的货舱都装得下,现在,正和招商局交涉中,听说新年以后,就能调到船。”
那个人说道。
“玉器很让人担心,”李同源说道,“应该不至于选无趣的东西,而留下好东西吧?”
“玉器全部打包了,问题在于到底要装哪一件。”
翌日,李同源擅自出院,到博物院分院去了。得知第二次送到台湾的文物已送到下关的码头了。装狮子香炉的箱子不包括在名单里。
他去到收藏库,走近堆积如山的木箱。从名单上知道了放狮子香炉箱子的号码,找到后,用红油漆在四周作了记号,画上比以前更大的圆印子。
1949年(民国三十八年)1月6日,招商局汽船海沪号装载了第二批1680箱的文物,从南京出航。
没有人知道第三次的运送能否如期完成。
东北(满洲)的五十万名国民军——都被林彪消灭了,徐州于一个月前失陷。由陈毅、刘伯承诸将领率领的解放军,如雪崩般陆续南下。徐州一旦失守,长江流域就无法保住。
因此南京、上海人心骚动。
博物院的干部虽然在各方面拼命地活动,但仍无法调度船只,好不容易才从海军调到军舰。由于这艘军舰必须在各地运载重要货物,所以,分配给文物的空间十分有限。
总之,只能把要运走的箱子先送到码头。
军舰昆仑号到达南京是在一月底。李同源他们沙哑着嗓子督促苦力,拼命地装塞文物,直等到负责的海军士官作出“到此为止”的手势。
运载量的多寡是由军舰内的空间决定,和装载时间的快慢无关。但是,必须尽可能迅速地搬运到军舰内。
很不幸地,上了红油漆的箱子在离码头很远的地方,而且,是堆在下面,苦力们都是从近的箱子开始搬运的。
木箱陆续地用起重机吊起,再放进军舰内。
李同源一直魂不守舍。他抓住一名苦力的手腕央求:
“请先搬那里的箱子。”
但是,苦力摇摇头说道:
“堆在那边下面的那个呀?不干。”
每搬一箱,苦力都会领到一枝红色的竹棒,交给领班。工资就以竹棒的数目来计算,因此,苦力们不会特意去搬动难搬的箱子。
李同源将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把钞票。时值通货膨胀,钞票不是一张、两张。
“拜托!”
苦力检查了这把钞票的金额后,眨眨眼,答道:“知道了。”
李同源松了口气。
可是,当苦力唤了同伴抬出堆在下面上了红漆的箱子,走到超重机旁时,站在甲板上的士官高举一只手,示意停止。
李同源近似疯狂地跑上前去,他跑近停靠码头的军舰旁,大声喊道:
“请装这一个!拜托。不是其他的箱子,不是有红色圆圆的印子吗?……那是最重要物品的记号,就请多载这个箱子!”
李同源浑身冒汗。
风很强,不知道话传到了没有?他两手紧握;向甲板上的士官打躬作揖似的,头低了许多次。
士官像铜像似的站着,一时间毫无反应。
李同源跪了下来,额头擦撞着码头的石块。
可能被他的热情感动了,士官终于点头,伸出食指,向操作超重机的人做了指示。
——可能是指再装一箱的意思吧。
红印箱子被网了起来吊进军舰内。
跪着的李同源蹒跚地站了起来,用手背擦汗,汗里掺杂着沙子。
他就便搭乘昆仑号,前往台湾。
这次,文物装了972箱。这是第三批移送台湾的文物,也是最后一批。前后三次的输送,总计有2972箱移送台湾,其中,玉器103箱,共计3894件。
抵达基隆的文物在杨梅仓库经过短时期保管后,又转运到台湾最干燥的台中市某制糖公司的仓库。
由于工厂内烟囱林立,担心会受到煤烟影响有所损害,于是又转到郊外。三栋收藏库在台中县雾峰乡吉峰村的偏远乡村北沟落成,是在翌年的四月。
玉器和瓷器都没有开封,只有书画因为要改收在铝制箱子内,所以先取了出来。文书方面的工作先做,至于实物方面,开始文物的清点工作是在1951年,预计以三至四年的时间进行。
第一年,清点了约六百箱。以在上海制作的详细名单为基准。
清查工作在每一年盛夏的三个月中进行。因为被招聘的专家多半在台北的大学任职,所以才利用暑假工作。
上了红漆的箱子在第二年被调来。
那一年,炙热的日子持续着,李同源感到身子不适。清点文物的日子愈接近,他就愈感到紧张。
——在上海做清点工作以来,十七年间,他不曾再看到那座青玉狮子香炉。
在南京分院,体验的是连解开行李的时间都没有的疏散骚动,香炉被紧封在箱内历经宝鸡、汉中、成都、峨眉,辗转变换地点。最后在重庆集合归返南京。
在南京开箱的时候,他人在医院。出院后,香炉因要送别台湾而装在箱里。
十七年来,虽然没见过,但他的心从来没有离开过青玉狮子香炉。他始终陪伴在装着香炉的箱子旁边。
——他觉得恐怖。
并非害怕审查的结果。关于这一点,他非常地放心。
——太深刻地浸透到自己内心的东西,即将被揪出来,扔到眼前。是灵魂被剜挖的痛苦。
——这种预感让他觉得战栗。
面对自己那紧黏在香炉上虚幻的血色,他畏缩了。
香炉的青玉,正因为交响在那深渊的澄澈颜色,仿佛是肉眼看不见的碧血,如此鲜明地映照在心眼里……
(我在害怕自己。)
李同源呼吸困难地挣扎着,尝试着镇定情绪。
“李先生,你脸色不大好。”
清点委员会的书记说道。
“没什么,因为太热了。”
李同源勉强挤出笑容,额头上渗着黏汗。
终于,上了红漆的箱子开封了,工人和年轻的科员打开盖子,取出箱内的玉器,剥开包装纸,依顺序排在地板上。
一溜眼环顾的话,应该很快看到青玉狮子香炉。可是,李同源略微弯腰,眼睛直视地板的角落。如果香炉被放置在下方,最远只达到那里了。
——他握着拳头,尽量不转动视线。
“全在这里了,照名单顺序来吧!”书记的声音听起来像宣告什么似的。李同源缓慢地抬起头来。
(才瞄了一眼。这不是正式的会面,等一下再慢慢地找……)
这并不是公开的场合,因此,他努力地缓和内心的紧张,并且很快地将视线在玉器类上扫视了一下。
(没有!)
李同源脸色苍白。
大小四十件玉器排列着。即使眼睛扫射得再神速,香炉如果在的话,绝不会逃过他的眼睛。为了慎重起见,他又再环视了一遍。
香炉还是不在。
有一个相似的。盖上刻有狮子,是只龙耳的香炉,尺寸也差不多一样。颜色稍微浅蓝,是没什么韵味的普通玉,雕刻的手法也很粗糙。
相似的只是形状而已。以和心相系的眼睛看的关系,外形的相似并没有攫住他的视线。
三个专门委员分开调查玉器。一个委员走近那个似是而非的狮子香炉旁,科员一面看着名单,一面从旁说明:“是乾隆的青玉,有铭文。”
委员将香炉翻转过去说道:“乾隆三十四年的呀!……没有必要特地带过来的物品嘛!名单上怎么写的?”
科员念着形状、颜色和尺寸。
“的确如此……青玉有很多种,乾隆时期,也有拙劣的雕刻师。”
委员以无趣的表情说着,继续审视下一件玉器。
李同源整个人感到晕眩。
在北京故宫博物院管理玉器的时候,刻有乾隆三十四年铭文的除了狮子香炉外,再也没有别的了。
(这么说来,这是那个的赝品吗?)
他感到全身的血在流失,眼前一片模糊,突然失去了意识。
09
究竟是谁做的赝品呢?
在医院病床上意识恢复的李同源,第一个想到的念头就是这件事。
赝品的出现,表示那个香炉不见了。当那个香炉被放进故宫时,之前的原创品似乎已经远渡重洋到了美国。
谁拿走的呢?
“一定是个恨我的家伙所为!”李同源如此想着。庄念伟的脸突然浮现眼前。
——那个香炉被夺走,对李同源而言将是何等沉重的打击。
除了庄念伟,不会有人知道。
当素英提到乳房的话题时,庄念伟愤怒的表情下,莫非隐藏着黑暗的憎恶?
从在上海天主堂街的仓库,重新审查装箱后,一直到在台中雾峰乡的收藏库因清查而再度开箱为止。
——这十七年之间,是在何时、何地以及如何地被掉包的?
据李同源的推测,一定是素英在庄念伟面前提及乳房的事情以后。说推测,不如说是肯定。
那么一定是在峨眉了。能够自由出入有一个中队守街的峨眉大佛寺的,只有博物院的职员。但成立清室善后委员会以后,规定不准一个人单独进出大佛寺,原则上必须组成小组才能出入。但是,收买几个人、再巧言欺骗的话,想取出物品并将替代的赝品带进去,并非不可能。
至于封印,则因长期以来,蜡的脱落以及纸张的磨损,已经重贴了好几次,实际上,李同源在峨眉时也做过这样的事。
如果将既憎恨李同源又想要能够偷天换日的人,限定在博物院职员的话?——无论怎么想,除了庄念伟,实在想象不出还会有谁。
掉包者是谁,已经是次要的了。
现在,李同源的心,出现了一个空空的洞。不,应该说是整颗心都被刨挖一空。想着掉包者是谁,并非他的心,而是余留的情绪在作祟。
如何处理这个空洞?
他感到一筹莫展。
有一天,科长前来探病。
“你是故宫博物院成立以来,很有功劳的人,我们却没有奖励功绩的办法,实在非常地遗憾。怎么说呢,因为预算有限,薪水又少。可是,你仍然带着病体拼命地工作,非常地令人佩服……”
很含糊的说法。其实,科长真正想说的是——刚从学校毕业的职员增加了,年迈的职员如果不看好时机退休,还真令人困扰……
但是,科长又表示要介绍他到台北某美术商那里工作。工作轻松,待遇也不差。
“好,就到那里去吧!”李同源答道。
如今知道狮子香炉已经不在了,故宫中再怎么珍贵的秘宝,对李同源而言,都只是破烂。
也没有留在台中的必要了。心被掏空的男人,随风顺势漂泊是他的宿命。
任职的台北美术商那里,主要交易的是瓷器,玉器并不太多。正如科长说的,工作很轻松。
来到台北,大约过了一年以后,李同源遇见了一个稀罕的人物,那个润古堂的幕后老板日本人野口。
当时李同源大约二十岁左右,现在则已经五十多岁了,起初他喊住野口的时候,野口怎么都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直到说出润古堂,野口才拍着膝盖说:
“啊,你是在王福生先生教导之下……,那个雕刻玉的……好久以前的事了。”
野口已经快七十岁了,但仍在从事美术品的买卖。到台湾旅行,为了顺便调查一下行情,所以来到美术商这里,他操着没有忘记的中国话交谈着。李同源正好在那家店。
几天后,野口请李同源到餐厅吃饭。
像野口这样的人,不会只是因为过去认识,就毫无理由地请对方吃饭。果然,提到生意了。
“李先生,看在过去的交情上,能不能再帮个忙?是香港啦。我最近要在香港开店。那里呀!从大陆逃出来的有钱人,手头上有很好的古董品呢!他们会慢慢地脱手。是难得的机会哩!”
如同不放过清朝崩毁后的机会一般,野口料准了逃亡富豪会开始走向穷途末路。
一年后,野口在香港开了店,李同源去了那里。
他答应野口邀请的最大理由是,在香港也许能碰到庄念伟。他想彻底了解狮子香炉究竟怎么了。
他期待着庄念伟从事专业的古美术工作,那么在香港只要问问这一行的人,就可以知道他的下落了。
在香港一打听,果然很快地就得到消息。——但是,却是他已在两年前去世的消息。
(正是我看到那个假香炉后,整个人几近崩溃的时候。)
李同源心想,这真是上天注定好的。
庄念伟做的是以外国人为对象的古美术掮客。听同业说,他做的生意并不太大,但生活过得很富裕,他的遗孀至今仍住在很宽敞的大宅邸里。
获悉了地址后,他前去拜访庄念伟的遗孀素英。她的确住在传闻中的大宅邸里。
“你也该来了,我正等着呢!”素英看到李同源后,突然说道。
“什么?”
是没有预先告知的拜访。李同源并没有听懂素英早已等着的弦外之音。
“清点台中故宫文物的工作已经展开的消息,对了,大约在三年以前,就在美术相关者之间传了开来。念伟那个时候就半开着玩笑说,你可能会脸色大变地跑来,我们逃到美国去吧……不,也许不是在开玩笑。”素英说道。
“果真是庄先生做的?他一定很痛恨我?”
“痛恨?没那回事!不只如此,还暗地里尊敬着你呢!他很羡慕你对古代美术,尤其是玉的鉴赏力。所以……”
“所以……怎么啦?”
被李同源催促似的追问,素英的眼睛转向窗外,说道:
“疏散到四川的时候,念伟需要钱。身为妻子的我,因为做的是接待外宾的工作,过的是优裕的生活,我想,可能多少刺激了他……那座宝山,就在一心一意想要钱的念伟身边……他想到偷那些宝物。”
“这么说,不只偷了那个香炉了?”
“对,有二十件左右……一名曾做过古美术掮客的美国人布拉姆伏特,正好在重庆。那个人怂恿念伟,而且安排制造替换品、仿造品的也是布拉姆伏特。”
“是为了钱?”
“没错!”素英毫不犹豫地回答。
然而,当时让李同源感到憎恶的是庄念伟的僵硬表情,究竟意味着什么?
(把这个人最钟爱的香炉,换成大笔钞票……)
因为这么想,所以,表情变僵硬了?
“可是,……那个香炉是我做的……素英小姐,你不是知道的吗?”
“知道。我每天晚上,用肌肤温热,坐在你身旁,让你的手触摸我的乳房……激起你的激情,是你用你的激情做成的不是吗?”
“你没有告诉庄先生这些?”
“没有。”
素英的视线终于回转。李同源偷瞄了她的眼睛。
(这双眼睛表示她并没有说谎。)
李同源靠在椅背上,疲倦从心底升起,他闭上眼睛说道:
“那个香炉对我而言,有什么意义,你并不知道?”
“我知道。”素英慢慢地回答:“听到你深深地被那个香炉听吸引……不如说,是的,不如说是我告诉念伟的,同源先生那么爱那个香炉,一定是了不得的东西……是的,是我唆使的。因为,在那里面……那里面,有我……对我来说,我想离开你,可是我始终觉得自己正被拉近你的身旁。”
“不对!”李同源无法说下去了,一径地摇头。
的确有一段时期她是在那个香炉里面,但是,早就渐行渐远,到最后已完全剥落了。
误解再加上误解,在那底部,清澄的憧憬和污秽的物欲相互纠葛夹缠着。
“喔?……但是,我是这么感觉的,对不起。”
素英垂下了眼睛。
“现在,香炉在哪里?”李同源问道。
“布拉姆伏特把从念伟那儿买去的东西,全部转卖给一个叫布林的有钱人。布林先生已经去世了,留下遗嘱将他在M市的别墅改为小美术馆,在那里展示布林氏生前的收藏品。”
“喔!”李同源站起来说道:“有了钱以后,总有一天要去美国。”
野口交给李同源经营的香港的店也取名“润古堂”。契约是采取佣金制,李同源有生以来如此努力地做生意。因为必须存钱去美国。
他那原来空掉了的心,犹如再度镶上一颗生存时所必需的小小的核那样。向素英开口,说不定能凑出旅费来,但那毫无意义。
素英可能也察觉到这一点,她只说:
“你去美国的时候,务必让我同行,我可以当你的口译。”
两人从那以后,也很少见面。
三年后,李同源和素英一起前往美国。
两人都快六十岁了,李同源的头发全白,素英看起来则比实际年龄年轻三四岁。怎么看都像是对老夫妻一起观光旅行。
M市的布林美术馆很小巧,但玄关旁的休息室则意外地极宽阔。没有其他参观者。看得出来平时访客也不多,走在磨得光亮的大理石地上,仿佛不知会被吸进哪里去似的。
“先休息一下再进去吧!”李同源说道。他已接不上气了。
——和青玉狮子香炉的邂逅,已相隔了二十三年。
素英到事务所买了介绍书后走进休息室。
李同源闭着眼睛,将身子深埋在沙发里。
李同源心想在见香炉之前,必须先镇静下来。感觉身体仿佛浮在云端,想加上什么重量,好让脚着地。开口说话也许能够稳定些,虽然脑子一片空白,但还是开口说话了:
“师父答应接下润古堂的时候,你好像非常反对。”
“是的!”素英答道:“广东革命运动残留下来的火使我这么做的。那时,还余留着残火……我的一生,全部投注在广东那一年了。在那里燃烧的火,微微弱弱地过了两三年……然后消失。后来像是靠着别的火种而活下来。”
“我的更短。燃烧的只有创作香炉那几个月。”
“可是,残留的火似乎继续燃烧得很久……有三十五年了吧!”
“不像你,具有找到其他火种的才能。”
谈话到此中断,李同源还不想站起来。
——比在台中收藏库体会到的更恐怖的情绪,强烈地制止了他。
素英打开介绍书,译成中文给他听:
“针对青玉狮子香炉是这么写的……和这个形状几乎相同的东西,出现在华盛顿R氏的收藏品里,铭文也一样,不知是谁模仿制造的,专家一致认定,本美术馆所收藏的是原创品。这可以从质地优秀的玉、绝妙精致的雕刻手法,以及获取管道的确实等条件加以判断……R氏的收藏品是在北京从宦官那里得到的,当时,他们经常把赝品卖给外国人。关于本美术馆拥有的这件文物,虽不宜透露取得的管道,但确实是来自世界最高权威的收藏处,因此管道是毋庸置疑的……顺带一提,在刚才提到的R氏收藏的名单中,那个香炉已完全被删除了……”
“写了这些事情吗?”
“是的,你做的成了原创品,将一直流传下去。”
“是这样吗?……走吧!”
李同源站了起来。
休息室的墙上贴着几张海报。听素英的说明后知道,那是布林美术馆的收藏品,在各种展览会作特别展出时的海报。
就在李同源站起来的同时,眼..睛偶然地触及其中一张海报,瞬间,闪电般地贯穿了他的全身。
海报的图案以黑色为背景,那个青玉狮子香炉就嵌在其中。香炉浮在空中,如梦似幻。再没有比这个的存在更为清晰的了。
正因为没有预期,李同源的内心深处,感受到极大的冲击。眼前一阵晕眩。
——几年来不会发作的老毛病,突然发作了。
他倒下的时候,额头撞到旁边的紫檀椅的一角。
素英吓了一跳,将他扶了起来。
从额头流下细细的血丝流进了眼里。他眨着眼睛,并没有失去意识。
素英扶他坐在沙发上。被她撑着的时候,李同源将一只手放在她的乳房上。坐下以后,他的手并没有离开她的胸部。
“没关系的,只是眼花而已。”
“啊,那就好。”素英身子不动地说道,“吓了一跳……得再休息一下子才行。”
“好,暂时休息一下……然后再请人叫车吧!”
“等看了香炉以后吧?”
“不,不用再看了……看不得。”
李同源闭上眼睛,如此说道。
素英的乳房感受到李同源手掌的温热。
——这个人,找到其他火种了吗?她如此想着。
她悄悄地伸出一只手,留意着不移动上半身,从皮包掏出手帕,擦拭李同源额头上的血渍。
“全部……世间全部,都向我靠近了。现在终于明白了……到美国来还是值得的!”
闭上眼睛,李同源如此低语着。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
方壶园
所谓“方壶”,乃是《列子》中所记载的神仙们居住的海岛;然而崔宅里的“方壶园”,却是名副其实的方形之壶。这里以前曾是一位著名学者的府邸,其后方曾经建有一幢三层楼的书库。
01
大唐元和十三年(818年),早春。
夕阳西斜,坐落于豪商崔朝宏府邸中的方壶园,在落日的余晖中投下长长的影子,一直延伸到庭院里。影子的尽头,眼看便要触及庭院角落?里的竹笼匠小屋。
小屋前,一名名叫李标的年轻男子,正在专心致志地编着竹笼。
方壶园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响,从门中走出一名膀大腰圆、年约二十七八的魁梧男子,一个用纽索系住的锦囊从他肩上垂下,夹在腋下。他关上木门,门扉严丝合缝地嵌进了砖墙。
男子走到李标的面前。
“嗯,挺卖力的嘛。”他用洪钟般磊落的声音说道。
“是高佐庭大人啊。”李标抬起头来,说道,“托您的福,还凑合吧。”
竹笼匠李标乃是诗人李贺的堂弟。李贺,字长吉。这位人称鬼才的诗人,去年在昌谷结束了他二十七年的短暂生命。高佐庭是李贺生前的挚友,李贺在长安逗留时,两人总是结伴而行,形影不离。李贺临终之际,高佐庭也曾千里迢迢地从长安赶到其身边探问。李贺亡逝后,他便担负起了整理其生前写下的零散诗稿的重任。事后,他带着说是希望能够到都城走一走的李标回到长安,并介绍李标成为竹笼匠,与自己一起在崔朝宏家里做了门下食客。
李标在昌谷时曾经做过灯笼匠。因为灯笼同样也是竹篾技艺,所以他也能够编织灯笼。如今,编制用来包裹盐坛的竹笼,已经成了他的工作。
李标的身边蹲着一名老人。此人在厨中掌勺,负责烹制猩唇熊掌之类的事情。
“真是个令人感觉神清气爽的人啊。”老人望着高佐庭渐渐走远,说道。
李标并没有随声附和,而是默默地继续做着手上的工作。
高佐庭晃动着双肩,走出了大门。肩上的纽索锦囊,是他模仿亡友李贺而挂的。李贺生前时常随身携带锦囊,每当诗兴大发时便会挥笔写下,之后装入锦囊之中,故而世人又将其写下的诗篇称为“锦囊诗”。同时也正是因为如此,其生前写下的诗文数量甚多,而世间所流传的,不过只是李贺创作的诗文中极少的一部分罢了。
高佐庭前脚刚走,主人崔朝宏便后脚跨进了院门。刚走两三步,只见崔朝宏停下脚步,高高耸起双肩,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厨房的老人瞥了主人一眼,竖起拇指说道:
“你难道不觉得他最近有些不大对劲吗?”
“您的意思是说……”
编制竹笼的年轻人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反问道。他已经编好了一只竹笼。
“你可别说出去让人知道了。”老人环视了一下周围,用手指着自己的脑袋,“依我看,老爷的这里可能有些不对劲了。”
“是吗?”李标一边削着竹子,一边漠不关心地说道,“这些事都无关紧要……说起来,西明寺后边的刘家委托我编十个大灯笼,现在我还只做好了六个,嗯,还得抓紧点儿啊……”
低头一看,方壶园的影子已经到了脚边。如果再不快点的话,太阳就要下山了。
所谓“方壶”,乃是《列子》中所记述的神仙们居住的海岛,然而崔宅里的“方壶园”,却是名副其实的方形之壶。
这里以前曾是一位著名学者的府邸,为了堆放多达万卷的藏书,宅邸后方曾经建有一幢三层楼的书库。相传后来因为书库里发生了不祥之事,学者的子孙便将书库拆毁,只留下了四周的砖墙。
因为原先的书库有三层,所以墙壁也很高。长安的城墙高达三米,估计方壶园的墙比它还要高上一倍。拆毁书库后,众人又铺上石子路,在围墙上造起小小的四阿,弄得就如同园林一般。由于面积本身就不大,而四壁的围墙又甚高,故而整个园子看起来就如同壶形一般。
崔朝宏买下这座府邸时,也曾经为如何处置这顺带一同买下的壶形怪物而头痛不已过。就在对它束手无策之际,这壶形园子不知何时就被他的门下食客高佐庭所占。
李标逃也似的起身避开了方壶园投下的阴影。
厨房的老人还想和他继续聊聊。
“你到这里来,有多长时间了?”
“一年了吧。”李标答道。
“既然如此,那你应该也能感觉得到。老爷变得不大对劲,也就是近来三四个月里的事。如今他的眼神都和从前大不相同了。是吧?”
李标并没有回答。
“你难道就没有看出来?”尽管没有回应,老者却依旧说个不休,“也可能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吧。两三年前他刚开始炼制仙丹时,还没这么严重的……”
当人们对现世的荣耀名誉感到满足时,其欲望往往就会转移到不老不死之上。崔朝宏也不例外。他不惜重金,收集各类药材,整日翻查本草典籍,一心只想炼成仙丹,有时甚至还会向胡人购买那些倘若分量有误便会危及生命的波斯奇药。然而这些全都是几年前的事了,而他的眼神变得怪异起来,却是最近才显现出来的。
李标两手不停,编制着灯笼的骨架。看来这似乎是个伸缩自如的大灯笼。
厨房的老人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被方壶园的阴影笼罩住了一半,忙起身四处寻找能够晒到太阳的地方。
这时,李标忽然抬起头来。
“变得不对劲的,可并非只是老爷一人。”说着,他把目光转向了宅院。
另一位名叫胡炎的年轻食客,此时正从宅院中走出:“感觉就连我自己,都开始有点儿不对劲了。”
老人放弃了晒太阳,说完之后,就向着厨房往回走去。
李标继续做着手上的工作。方壶园的阴影在暮光中渐渐消逝。天色暗了下来,当阴影彻底消逝于无形时,他走进小屋,点上灯继续工作。
过了许久,屋外忽然变得嘈杂起来。李标从屋里伸出头去,四下查看了一番。
只见食客高佐庭带着六七个诗友归来,其中数人手中还提着酒壶,看样子似乎打算在方壶园里摆上一场诗宴。
只听内宅的方向有人娇声说道:“哎?高大人,您回来了啊?”
此人乃是崔朝宏年方二八的独生女儿,名叫玉霜。她脚步匆匆地向着一行人走来。
高佐庭回?头道。
“啊,是玉霜小姐。不知玉霜小姐是否有雅兴,随在下众人一道,前往方壶园中一游呢?我等还盼玉霜小姐能用您那甜美的嗓音,朗诵一下我等的拙劣诗作呢。”
“众位又作了许多新诗么?”
“作了不少呢。”
“这可真是令人期待呢。”
玉霜与高佐庭两人并肩向着方壶园走去。
几人走进了方壶园。李标察觉到宅邸的走廊上,似乎有个人影正默默地望着高佐庭一行走远。尽管天色昏暗,但李标还是立刻认出,此人正是主人崔朝宏。
02
盐贩崔朝宏出身贫寒,白手起家,而待得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之后,却已经成为了长安城屈指可数的富翁。
为了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什么事都做过,而与高官相互勾结、暗通款曲则是他的惯用手段。正如白居易在《盐商妇》的诗篇中描写的那样:
不属州县属天子。每年盐利入官时,少入官家多入私。
这便是做一名盐贩的要领。
在高佐庭的父亲混迹官场之时,崔朝宏曾经多蒙其父照顾。尽管崔朝宏也曾送上过数量不菲的金银珠宝,然而所受的恩惠却并非仅凭那些钱就能抵消的。如今他的这位恩人已经过世,为了报答当年的恩情,他将恩人之子高佐庭请到自己家中长住,锦衣玉食相待。
高佐庭此人整日游手好闲,与长安的那些风流之客为伍。崔朝宏这样一个盐贩,又岂知高佐庭身为诗人的才能?
一次,在与某位高官一同用餐之时,对方曾经向他问道:
“听说那个诗人高佐庭在你的府上?”
直到这时,崔朝宏才第一次得知,原来高佐庭在文坛中早已久负盛名。
某天,一位贸易客商邀请他到平康坊的一家上等的南曲青楼赴宴。
他是大唐经济界的大人物,说是贸易客商,对方其实也不过只是个在他手下混口饭吃的角色。
“这位是崔朝宏崔大官人。”贸易客商态度谦媚,向歌妓介绍了崔朝宏。
“崔大官人?……敢问是宰相崔群大人的亲戚吗?”歌妓问道。
两人虽然同姓,但崔朝宏并不像崔群那样出身名门。崔朝宏的祖上并非显赫名门,他完全是依靠自己的实力,让“崔朝宏”的名声响彻天下的。但眼前的这名歌妓却并不知晓崔朝宏的大名。
“在下与崔群大人并无任何关系。”盐贩崔朝宏答道。商贾的世界中,崔朝宏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然而此处却是青楼,歌妓与他们完全就不是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的。
“居然问出这种话来!”贸易客商说道,“你竟然不知道崔大官人的大名?你在长安呆了多久?”
“奴家是在长安出生的。”歌妓答道。
“哎呀呀,”贸易客商摇了摇头,“真是服了你了。这世上竟然还有人不知道长安城中妇孺皆知、在昌明坊建造起豪宅大院的盐商崔朝宏大官人?”
“昌明坊的盐商?”歌妓如梦初醒似的说道,“啊,对了!我记得之前曾经听人说起过,据说大诗人高佐庭如今便寄居于盐商崔大官人的府中……您就是那位崔大官人吗?”
崔朝宏颔首一笑。
在这种地方,高佐庭的名声已然盖过了崔朝宏。
崔朝宏本以为自己是高佐庭的保护人,凡事都在照料着高佐庭。如果崔朝宏放手不管,那么高佐庭独自一人就根本没法在这世上立足。尽管如此,但就方才的一席话来看,高佐庭似乎早就已经在盐商所接触不到的世界中名声大噪了。
能把一个男子的所有一切都掌握于股掌之间,每当心里有这种感觉的时候,就能真实地感受到自己的分量。因此,当崔朝宏得知自己其实并没有能够掌握住对方的所有一切时,心中不禁涌起了无限的寂寥。
高佐庭尽管身为食客,但其行径却日渐变得放肆起来。崔朝宏把这解释为一种遮羞的行为。堂堂七尺男儿,却要寄人篱下,不管对谁而言,无疑都是一种令人感到惭愧的事。
“在下从未主动央求过崔朝宏豢养。而是对方说家父生前对他曾有大恩,让我务必到他府上去住的。”
为了向众人展示证明这借口,高佐庭故意整天把自己弄得完全不像个门下食客,即便面对自己的主人,其态度也是颇为傲慢,而面对下人之时更可说是倨傲……面对这样一个>藏书网自负而喜欢逞强的年轻人,崔朝宏采取的一直是宽宏大量的态度。
然而当他得知高佐庭在文坛中的盛名之后,他便对高佐庭的这种举动是否单纯只是为了遮羞产生了怀疑。
有一次,盐商受一位官拜节度使的高官所托,要请高佐庭为其母的寿诞献上一首贺诗。
这位节度使大人在文学方面的见识也称得上一号响当当的人物。
“听说高佐庭如今在你门下做食客。如果由你出面央求的话,想来他是不会推辞的。”
但没想到高佐庭一听说此事,便立刻冷淡地回绝掉了。
“我就连他母亲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又让我怎样在寿诞之上替他母亲吟诗庆寿?”
崔朝宏大为困扰,但是却也不能强逼。到头来,他就只能找委托他的人讲明事情的经过,一味地低头请求原谅。
“果然如此啊。”节度使的答复出人意料地平静,“不过他这人说话倒还真是挺有意思的啊。竟然推诿说不写从未见过之人的贺诗。哈哈哈……他是越来越像李贺了啊。不把人当人看待这一点,完全就是如出一辙。”
节度使并未出言责难,盐商崔朝宏也终于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然而自此之后,他看待高佐庭的目光便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由此一来,高佐庭此人作为诗人非但独树一帜,而且还受到他人的公认这一点,已是再清楚不过。他就一只充满野性的大鹫,粗野地拍动着翅膀,在盐商的豪宅中不停地盘旋。而崔朝宏之前却误把他给当成是一只有些倔强的鸦雀,收容到了自己的府中。
在发现他其实是头大鹫之后,崔朝宏便再也无法隐忍下去了——既然并非是遮羞,那么又是什么原因,令他如此举止放肆的呢?
很快,崔朝宏便找到了答案。
从新的视角出发,崔朝宏看到了一些之前自己所从未看到的东西。高佐庭的目光之中,清晰地流露出了“侮蔑”的神色。等到察觉之后,才感觉到之前竟然对那种露骨而直截的表情熟视无睹,就连崔朝宏自己也感觉有些难以置信。
——区区一介商贾……大鹫的目光中并无任何的保留。
那目光仿佛是要用冷冷的一瞥,来彻底把别人辛苦操劳了五十载才筑就起的成果一举摧毁掉一样。崔朝宏心中暗想,自己必须坚守到底。
这场仗并非只是为了自己一人而打。金钱财富,锦衣玉食——他所积累下来的所有一切,全都在诗人的那冷冷一瞥之中面临着崩溃的危机。他是背负一个世界在战斗。如果输掉的话,不但他的一生全都会幻化为“无”,而与他同处一个世界之中的众人的生活与努力,也将会全都失去意义。
战斗的要领,便在于知己知彼。盐商忽然开始研究起了诗词。他站在了“诗”这样一个人类之力显得如此渺小的前提面前。
与诗相比,崔朝宏的事业能够给人巨大的影响。他有着足以左右全国盐价的实力。一旦盐价飙升,庶民的生活立刻就会受到威胁。生活困难,自杀——不,或许那些被逼上绝路的群众还会发动叛乱,彻底颠覆这个强大的王朝。
彼此的目光之中,究竟哪一方蕴含了更强烈的侮蔑——胜败在此一举。这是一场前所未闻的奇怪战斗。
打那以后,每当崔朝宏远远看到高佐庭的身影,就会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全身发颤。而当两人彼此接近,相互能够看到对方的眼睛时,盐商就会将全身的力量都灌注于双目之上。四目相交,火花四溅的瞬间——之后两人擦肩而过。盐商总会感觉到腋下大汗淋漓,而两眼周围的肌肉也会紧张得无法松弛下来。
年过五十的崔朝宏突然向诗人发起了挑战,此事说来也的确有些奇怪。就连府中的那些下人们,也都察觉到了他的样子有些不大对劲。
03
吴炎此人并非只是个单纯的门下食客。他是洛阳的豪门子弟,其父与崔朝宏素有往来。尽管如今他为了进京赶考而留在长安,但洛阳的家中却时常会给他送来大笔的生活费用。
“犬子年幼顽劣,还望多多担待。”
一年前,吴炎携带着其父亲笔写下的书信,来到了盐商的府上。
见到一名美姬之后,吴炎变得不大对劲起来。尽管刚开始时心灵纯朴,而到了繁华喧嚣之地后就感到眼花缭乱、堕落沉沦的例子比比皆是,但吴炎的情况却有所不同。其原因就在于,相较之下,他在洛阳的时候要更加顽劣。正因为如此,他的父亲才会委托崔朝宏“多多担待”。
美姬的名字叫做翠环。尽管身为平康坊城南的歌妓,但却并不受雇于青楼的主人。虽然她在青楼中租借下了一间屋子,但却是名独立门户自由接客的歌妓。
来到长安后没多久,一次吴炎恰巧在某家青楼的二楼看到了当时正倚栏而憩的翠环。或许是因为与胡人混血的缘故,翠环的秀发稍带赤红之色,而明眸也略微有些碧眼的感觉。
就仿佛被晴天霹雳击中,人们有时会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既迅速又猛烈的恋爱所袭击。而这也正是吴炎的真实写照。回过头来想想,正是当时翠环的那张侧脸,尤其是她那纤瘦而高挺的鼻子,点燃了吴炎心中的熊熊爱火。然而在破灭之后又来追究到底是在何处燃起的大火,其实根本就是一种无谓之举。
他紧随在女子的身后。翠环回到了自己的屋里,屋中已然有人捷足先登了。
因为时值初夏,门上就只挂着一条帘子,所以吴炎也依稀看到了屋里的情形。他藏身到柱子后,呆呆地窥探着她的房间。
翠环开始吟起了诗。
章句之间有种异样的癖好,听起来感觉就像随时都会噎住一样。但就在听者以为吟诵之声即将消逝之时,又会峰回路转,用缓急交错的声音接着吟诵下去。由于她的这种略显特殊的吟诵,蕴藏在诗中的那种激情也被激发出来,表现得无比美妙。
后来,吴炎找青楼的婢女打听了一番有关此女的情况。
“听说她从不理会那些凡夫俗子的,所以去找她的都是一些常客……客官您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上次还有过一个好事之徒去找过她,结果非但话不投机,还沾惹了一身骚。”
洗衣服的老太婆则如是告知吴炎。
“哎呀,您是不是糊涂了?诗人全是些疯子。听说那地方就只有那些文人墨客才会去的啊。”
想要去找翠环,那就必须学会作诗。之前吴炎从未想过要尝试作诗。
他用钱收买了青楼的看门人,在翠环房间对面的大厅一角里围上帷幕,放置了一张小小的桌子。他在那里一边啜饮着酒,一边从帷幕的缝隙里透过垂帘远远望着翠环,聊以自慰。
如果说一切的开端就是那尖翘可爱的鼻梁,那么接下来发挥推波助澜的作用,令他神魂颠倒的,就是她的声音了。渐渐地,吴炎的憧憬与向往,也波及翠环的身边。
翠环周旋往来于酒席之间的身影,就如同影画一般从垂帘之后一闪而过。每次看到这样的情景,吴炎心中便会感觉极乐世界似乎就在垂帘之后。不光只是翠环,还有那种以她为中心酝酿出来的氛围——那便是吴炎心中的极乐世界。
秋色渐浓,到了垂帘被人摘下,厚重的门板紧紧锁闭住她的房间时,吴炎的心也渐渐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惆怅与寂寥。
吴炎并没有专心备考,而是开始学习起了诗歌。然而他却总也作不好。也许是因为自己天生就不是作诗的料,但他却又不能就此放弃。无论如何,自己都必须学会作诗,而且还必须是好诗。
前往书肆物色诗书的归途中,他信步走进崇敬寺的院内,向着天空抛起了石子。他能把石子扔得高出常人数倍,这是他几经修习才得到的成果。吴炎心想,只要勤于修习,迟早一天,自己的诗也能变得像抛石子般拿手。
然而抛石子儿却是他自小就擅长的事,甚至可以说是颇有天赋。与此相较,作诗却有些不大相同。
诗人高佐庭与自己住在同一座府邸之中。吴炎时常会若无其事地提起有关诗的话题,一旦对方的回答之中出现值得吸取的经验,他就会像海绵一样不停地吸收。
“刑部侍郎的诗?”听到吴炎当面提起,高佐庭高声回答,“那种玩意儿根本就算不上诗,不过只是临阵擂鼓罢了。或许他自以为诗中颇具古风,但其实他写的那些东西却碍耳得很。”
“那么白居易如何呢?”吴炎询问道。“因而有时反而会失去了最为重要的东西。不管怎么说,还是长吉的诗最好。”
“您是说昌谷的李贺?”
“没错,只有他,才称得上是真正的诗人。年纪轻轻便撒手西去,真是令人感觉无限可惜。世人之所以不明长吉此人的真实价值,其原因之一便是他生前发表过的诗为数不多。但实际上,他生前还有许多诗篇未曾发表过。我接收了他的所有遗稿,准备找个适当的时机,全都刊行出来。”
高佐庭拍了拍从肩上垂下的锦囊。
“长吉的遗稿就在这里。因为这东西极为宝贵,所以我一直随身携带。”
冬日过去,春天的气息步步临近。
探寻春色的游客纷至沓来,长安的街上再次恢复了生机,然而吴炎的心,却依旧没能从冬眠中苏醒过来。青楼的门扉再次开启,重新换上垂帘的季节,依旧还很遥远。
尽管如此,吴炎依旧时常会到游乐之地去走一圈。尤其是每逢带八的日子,他必定会到曲江附近走走。每个月中三次日期带八的日子,都是青楼休业的时候,兴许还能在曲江的岸边遇上翠环呢……
某个带八的日子,吴炎躺在曲江畔的草丛之中,心中思念着翠环。空想中,他与翠环彼此面对,置身于环绕在她身边的一帮文人墨客之中。身边草丛中绽放的黄色油菜花和红色杏花,在他的眼里看来,就宛如天边那一抹略带色彩的霞云。
众人的谈笑之声忽远忽近,在头上来回盘旋。吴炎忽然感觉有样东西碰到自己伸出的左臂,把他从梦想的世界拖回到了现实当中。拿起来一看,才发现那东西是一根含苞待放的小小梅枝。往来男女的交谈之声充斥于耳……吴炎竖起耳朵仔细一听,只听其中似乎夹杂着翠环的声音。
“题为《长安二月》,将此题融入起名中,众位都来即兴作上一首吧?”
的确是翠环的声音。吴炎立刻从草丛里跳起了身。虽然只能隐隐看到背景,但吴炎依旧一眼便认出了她。
翠环手中握着几枝梅花,估计是其中的一支不小心落到了吴炎的臂上。梅花的花蕾散发着淡淡的花香。
吴炎走到曲江江畔,捡起一块石子,用尽全力抛向天空。石子划破明媚的春光,向着天空高高飞去,落入身旁的水中,激起一阵水花,飞溅到了他的脸上。
回到盐商的府中,吴炎作了一首小诗:
独坐吟魂入梦时,心盲满眼彩霞移。
怀君悄悄芳菲恨,只留吾席送香枝。
虽然算不上什么佳作,但这首诗却鲜明地反映了他当时的感受。翌日,吴炎把诗揣在怀中,来到了平康坊。
但当他走到翠环的屋前时,他的脚便再也无法向前迈步了。
“与其匆匆忙忙地向她展示这等拙劣的诗,倒不如等到写出更好的诗来之后……”
吴炎转过身去,向着三流妓女们聚集的城北信步走去。抬头正撞见一家青楼,一名圆脸的年轻妓女正从楼里出来。
“奴家名叫圆圆。”
“哦?就连名字也是圆的啊?”
“您是来喝酒的吧?”
“正有此意。小斟一杯,然后今夜你我同枕共眠吧,行吗?”
妓女点了点头。城北之中,妓女与客人同枕共眠是理所当然的事。
吴炎牵起妓女的手,把她拉到了自己身旁。女子发出嗲声,坐到他的膝盖之上,丝毫没有任何抵触的感觉。吴炎只感觉膝上的女子软得就像是没有骨头似的。
“给你样好东西吧。”
“好开心。是什么?”
“是诗,一首献给你的诗。”
“诗……”圆圆的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城北的妓女素来与诗无缘,之前也从未有人送过诗给圆圆。
吴炎从怀里掏出了写有那首诗的纸。
“这首诗送给你。”吴炎把一只手搭在妓女的肩上,把纸递给了她,“你就好好咀嚼玩味一番吧。”
紧接着,他发狂似的把妓女给拖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把她紧紧拥在怀中。
“痛啊……”圆圆呻吟起来。
但吴炎依旧没有放缓手上的力气。
04
这天夜里,高佐庭将六位诗友邀请到方壶园中,共享一夜之欢。而崔朝宏之女玉霜的陪同参与,更为宴会增添了不少色彩。但她毕竟还是个大姑娘,所以也不便留她到深夜,于是高佐庭便先把她送回了府内的房间。
每到夜里,崔朝宏总会到女儿闺房的邻屋中炼丹,而这天晚上也不例外。玉霜在方壶园中待到了很晚,高佐庭在把她送回房间的时候,顺便也戏弄了一番身处邻室中的盐商。
对年轻人而言,炼制长生不老仙丹的老者,正是适合的嘲弄对象。
高佐庭一如平常地对崔朝宏说道:“我说崔老,您就赐我一粒那种能让人长生不老的仙丹吧。”
“要的话你就拿去吧。仙丹就包在那纸里。”盐商头也不回地说道。
门旁有张朱漆涂成的桌子,桌上放着三个用纸包成的小包。
高佐庭拿起了其中的一个,“感激不尽。每次都多蒙您赐下如此珍贵的药。”
他用充满嘲讽的语调侃着谢过崔朝宏,之后便立刻回到了还在方壶园中等他归来的众位友人身边。
主客七人继续把酒痛饮。临近结束时,几人为了醒一醒酒,缓步徜徉于月色朦胧的庭院之中。由于庭院狭小,不一会儿,几人便已在院中绕了数圈。待得头脑冷静下来之后,众位客人全都起身告辞。
“恕在下不再远送,就此返回了。”
将几位客人送出门去之后,高佐庭自己关上门扉,栓上门闩。
隔着门扉,几名客人全都清楚地听到了高佐庭拴好门闩的声音。
翌日清晨,高佐庭早已约下了两位朋友。在约好的地方总也等不见他,两人便来到崔府之中一探究竟。一看之下,两人这才发现方壶园内依旧拴着门闩,高佐庭仍旧呆在园中。
高佐庭此人从不爽约,两位朋友立刻便产生了疑心。
崔朝宏对此也不甚明了。
“的确有些奇怪啊。他平日起得挺早,每天早晨都要在府中的宽敞庭院里四处闲晃一下……莫不会是因为他昨晚喝过了头,以致身体有些不适?”
倘若真是如此,那么情况应该很严重。如果只是稍感不适,那他应该是会打开门闩,到外边来找人抓药。还是说他突然犯了急病,甚至就连门旁都走不到了?
“这可如何是好?”客人急忙问道,“有什么办法能让我们进到园里去?”
“既然园门从里边拴上了门闩,那么估计就只能把门给弄坏了吧。”
“把门给弄坏……”客人显得有些犹豫。
“无妨。”崔朝宏道,“反正近来我也正打算换一扇门。”
盐商把家中年轻力壮的下人叫来,下了命令。不一会儿,十几名男子便扛来了两根粗壮的原木。因为府中可供使唤调遣的下人多达五十名,所以须臾之间便能召集起很大一帮人来。
七八名下人同抱着一根原木。所有聚集而来的下人分成两队,齐声呼号,抱着原木向方壶园的门上撞去。
不管再怎么坚固的门扉,都会存在有令人意想不到的弱点。这扇门虽然看上去极为牢固,但连接门与墙壁之间的铁器上却已是锈迹斑斑。就在众人以为还难以撞开,用尽全力第二次将原木撞到门上去的时候,门上的铁器便全都崩飞开来。门扉并没有被原木撞坏,而是被整个儿地撞倒了。
两队下人都没有能够及时收住脚,连同原木一起摔倒在地。甚至有人还放开原木,一屁股摔倒在石阶之上。
“来人,进去看看情况。”说罢,盐商向着建筑迈出脚步。
只听客人之一说道:“我还是在此等候吧。”
府邸的主人与客人之一走进园中,发现高佐庭已然遭人杀害。
园内,也就是矗立于壶底中央的建筑原本是四阿,但后来却被隔上板壁,改造成住家的样子。尽管其间挂了帷幕,分隔成书房和卧房,但其实原本是同一间屋子。
诗人高佐庭被人杀死在卧床之上。长剑稍稍偏离了心脏几分,插在胸口之上。
杀人的长剑是一把铜制的驱邪长剑。唐朝时佛教与道教盛行,民间打造了不少这种长剑,而高佐庭的书房中也时常会靠墙放着一把。
镶嵌着玉石的剑柄与剑身相接的地方,刻着“含光”,剑身两侧还各自刻着一句诗文:
园中勿种树,种树四时愁。
这是一首李贺的诗。长剑本身是高佐庭特地让人打造的,尽管是用来驱邪的,但却磨出了锋利的剑刃。因为剑身很沉,所以倒也算得一件较为强力的武器。
遇害之时,高佐庭似乎正处于熟睡状态中。现场并无任何抵抗过的痕迹。棉被丝毫不乱,盖在被中的两手也并没有动过。尽管长剑并未直刺心脏,但一切的迹象都表明,死亡的时候不过只是短短的一瞬。总而言之,现在必须立刻将此事通报武侯铺(官衙)。
与崔朝宏一同进入园中的客人以前曾经在负责治安的衙门里当过差。此人赶到守在门口的友人身旁,劈头就问:
“刚才有没有看到什么形迹可疑之人从园里出来?”
借由他当差多年的经验,配合上四周高耸的围墙与门内拴着门闩等种种状况,他立刻便得出了凶手还在园内的判断。守在门口的客人一脸感觉奇怪的表情。
“没人出来。话说回来,园内究竟发生了何事?”
“高佐庭被人杀了!”
“什么?高佐庭他……”
“我这就去报官。你记得,我回来之前千万不要离开此处。或许眼下凶手还在园中。总之就拜托你了。”
被留下的客人就这样一直守在门旁,监视着门口的一举一动,但却始终不见有人出来。
没过多久,官差蜂拥而至,将这小小的庭院彻底搜了个遍,但却依旧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人。
05
由于狭窄的空地四周都耸立着高墙,呆在方壶园中的话,就没法看到外界的繁杂琐事。这一点尤其令诗人高佐庭感到开心欣悦。
帝都长安中除了威仪气派的皇宫之外,还有众多的佛寺道观。由昌明坊向北望去,禁城三省六部的殿宇在民家之上脱颖而出,东北方向可以遥望得到荐福寺的小雁塔。高耸于东侧的大慈恩寺的大雁塔是三藏法师当年译经之处,高达五十五米,不管走到何处,都能一眼看到。也就是说,只要身在长安,就立刻会给人一种此处乃是长安的强烈印象。
但是如果人在方壶园中的话,就只能看到围墙分隔出的一片四角天空。诗人身处壶底,也就再看不到那些巍峨庄严的高塔与殿宇。既能当成自己是身处深山之中,也能把自己想象成正泛舟于溪流之上。
然而高佐庭却在这园子之中被人杀了。
面对这起发生于方壶园中的杀人案,司直也是一筹莫展。
门扉的设计是从园内锁闭的,园外有一级石阶堵住了下边的缝隙,就连线头也无法穿过。
周围的墙壁不但很高,而且全都是用光滑无比的砖墙砌成,根本无法攀墙而上。墙壁顶上也与一般的墙壁不同,全都是些圆形的构造。因此,即使是把军队攻城时使用的绳梯搬来,也是无法在墙上勾住的。
刚开始时,负责调查办案的衙役假定凶手是用普通的梯子攀墙入室的。但在经过了一番讨论之后,又不得不放弃了这种假设。
首先,就算是找遍整个长安城,也不可能找得到这么长的梯子。退一步讲,假设有人特意命人制作了长梯,那么他是否又能搬着这样一把长达十多米的梯子四处走动呢?盐商的府邸中并未发现这样的长梯。武侯铺的衙役在园外轮班站了整整一夜的岗。
有人提出了把几把梯子叠加在一起的可能性。但就算凶手是如此爬上墙头的,那么之后他又该怎样从墙上翻下,进入园中去呢?墙下是用石板铺成的地面,如果就这样直接往下跳的话,估计凶手当场就得丧命。就算能够保住性命,也免不了要身受重伤。在这令人眼晕的高墙之上,凶手必须拖起如此之长的长梯,再将梯子放到园中。几把梯子搭叠而成的话,其分量必定会很沉。就算是普通状态之下,估计一个人也是无法拿动的。想要在墙壁之上重组梯子,这种事几乎就不可能。而且墙壁顶上是圆形的构造,是否能够在一分钟内保持脚下不会打滑,也完全是个未知数。
墙边并没有任何可以用来垫脚的树木,就只有西侧残留着几个树桩。光凭这些树桩的话,顶多也就只能再把人垫高半米左右。
虽然崔朝宏的府邸庭院宽阔,但其建筑却在方壶园的东侧。西侧种有一片牡丹苗,因为主人平日极为珍视这片苗圃,所以并没有任何人敢靠近这里。因此,如果凶手打算攀墙而上的话,就必须从西侧潜入。这样一来,被他人发现的可能性也会稍小一些。
以前这座宅邸的主人似乎是个古董收集狂,崔朝宏买下这座宅子的时候,这座方壶园看起来就如同一座大型石造美术品的放置场似的,拥挤不堪地堆放着各种神像、佛像和石狮子。崔朝宏把其中的绝大部分都转移到了本宅之中。尽管如此,在案件发生的当日,方壶园中依旧残留着八尊石人(由于分不清楚究竟是神是佛,故而如此称呼)。这些与常人等身大的石人,全都放置在门扉的旁边。
建筑旁不远处,有个很小的用水槽。排放污水的小沟钻过墙脚,通往园外。如果关上门扉的话,这条小沟就成了与外界连接的唯一通道。因此,刚开始时,当衙役们看到这条小沟时,脸上全都露出了兴奋的神色。
但没过多久,他们就彻底放弃了这条通道。其原因就在于,虽然这条小沟形似圆筒,与外界相连,但其直径却只有区区十厘米。就这么点宽度,连只小狗都难以钻过,如果想要把人的手臂伸进其中的话,那更是不可能的。
后来衙役们询问起当时的情况,那天夜里的客人们全都异口同声地说并未看到什么可疑之人。
尽管那天夜里月色朦胧,但据说光线却很明亮。而且园中原本就只是个铺满石板、并无任何树木的小小庭院,倘若有任何可疑之人潜入的话,立刻就会被众人发现。
倘若凶手就潜藏于园中的话,那么可供其藏身的地方便极为有限了。最好的地方自然是倚借建筑隐匿身形。但因为那天夜里七人四散游走于园中,建筑的正面有人之时,也会有人绕到建筑的背后去。凶手根本就没法靠听辨人声来改变藏身地点。
建筑的内部就更不必考虑了。由于来客众多,为了挪出空间来,桌子和卧床都搬移过。除了桌椅和卧床之外,屋中便再无任何可供人藏身的大件家具了。
小便水槽里也装满了水。
凶手当时也有可能藏身在门扉附近的那些石人背后。然而当晚的宾客之一却出面证实,说他在散步之时也曾绕到石人身后去看过,并未发现有何异常。
如果假定凶手在头天晚上便已潜入园中的话,那么行凶之后他又是怎样逃离现场的呢?
崔府内的众人自然免不了要遭到怀疑。方壶园地处崔府之中,在环绕崔府的围墙内又形成一道围墙。如果凶手来自府外的话,他就必须同时翻过这两道围墙。而倘若是崔府中人的话,那就只需征服一道围墙便可。
崔府上下多达六十口人,想要一一查明当晚府内之人的行动,几乎是不可能的。有人独自在一间屋内安寝,也有人是几人在同一间屋中共眠。总之,接受盘查的人,全都异口同声地说自己当晚睡得很熟。
说到屋中的值钱物品,也就只有那块装饰着金银的镇纸,和剑柄上镶嵌着玉石的含光剑。镇纸依旧压在尚未写完的纸张之上,而含光剑则插在主人的胸前……
书籍、文具、衣服,还有锦囊,所有的一切全都原封未动。锦囊之中,装着一沓用来记录诗文的白纸。钱包放在枕头之下,里边装着三枚乾元重宝钱。尽管没人清楚高佐庭个人都持有些什么,但看来此事并非是因盗贼而起。假若行凶之人当真是盗贼的话,那么也只能说这盗贼倒也是个专门挑战此等高墙的癫狂之徒。
衙役们为此一筹莫展。
“还用往常的那种办法吗?”长官暗自啜语。
宪宗皇帝在位之时,是一段佛教的全盛时期。
听闻高佐庭此人生前的言行,极为排斥佛教。因而众人全都开始纷纷议论:此事莫不会是佛祖降下的惩罚?
06
“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的长安之春,也终于接近尾声。
因春日出游的人潮而变得浑浊的空气渐渐清澈,充斥于街头巷尾的嘈杂之声也明显沉寂了下来。垂柳的树叶换上了绿色的浓妆,街道两旁的榆树,也在路上撒下了一路如同晋人沈郎所铸的青钱一样的豆荚。
每当春风拂面而过时,便会卷起一阵花瓣之雪。春天正从花心上悄然逝去。
就像是被春霞擦拭过一样,高耸入云的殿阁寺塔,也日渐变得鲜明起来。
在这样春日渐渐远去的某一天,吴炎终于第一次成为翠环的座上宾。
放置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青色的琉璃酒壶,翠环早已在壶中斟满了稠如琥珀的琼浆。
主客之间相视无言。
吴炎轻轻瞥了一眼窗外。只见天空中飘荡着丝丝云彩,黄色的蜂子正四处飞散。或许此时已到了它们归巢的时间。黄莺的雏鸟已然长大,成鸟整日都在忙着为它们寻觅食物,展翅划过天空之时,已经不再有花季时那样悠然自得。
“春日即逝。”吴炎喃喃默念道。
翠环也从窗户里俯视着楼下的小路。
“不过奴家却很喜欢这等清和的时节。你看,垂柳的树叶,颜色是如此鲜艳。”
“鲜艳?”吴炎重复了一遍翠环的话,“这可不成,垂柳正在日渐衰老啊。”
吴炎命人拿来纸笔。
他执笔在手,心中默想片刻,在纸上题下了一首小诗。
垂柳叶老莺哺儿,残丝欲断黄蜂归。
绿鬓年少金钗客,缥粉壶中沉琥珀。
花台欲暮春辞去,落花起作回风舞。
榆英相催不知数,沈郎青钱夹城路。
吴炎写完第三句的时候,身旁呆站着翠环微微动了动眉。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到吴炎的身旁。
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手中的笔,吴炎听到翠环在自己的头顶上发出一声微微的叹息。
翠环倚着身子,目光落在他的脸庞上。
吴炎轻轻避开她的目光。
“好诗。”翠环轻启朱唇,之后便再不言语。
“献丑,只是有感而发罢了。”吴炎道。
“哪有,这可真是……”
翠环拿起纸来,再次读了一遍。
这一次轮到吴炎呆呆地望着她的侧脸出神了。当翠环转过头来,四目相交之时,他已经再也来不及挪开视线。
“诗中的色彩跃然纸上,栩栩如生……奴家此生,还从来未曾读到过色彩如此强烈的诗呢。”翠环道。
“色彩?……”
“垂柳绿叶,黄色野蜂,少年黑发,少女金钗,缥粉壶中琥珀琼浆。既有飞花的红艳,又有榆树豆荚的翠绿。”
“这正是暮春时节的色彩。”
“不知官人能否将它赠与奴家?”
“此诗实在是不堪出手,还是免了吧。”
“不,官人何出此言。此诗实在是极妙……无论如何,还望官人将它赐予奴家。”
翠环伸手拖过椅子,在吴炎的身旁坐了下来。吴炎只觉得她那轻盈的呼吸,在自己的面颊上轻拂而过。
“既然如此,那么在下就将此拙诗赠与佳人好了。但因此诗太过拙劣,还望佳人切勿再让他人看到。”
“官人过谦……不过奴家甘愿答应官人,不会让任何人看到此诗。真没想到,奴家此生居然还能独占这样一首美妙的诗!”翠环轻轻握住吴炎的手,“好,奴家就来配以唱腔,用乐曲来将此诗进献与官人您吧。”
翠环手持宣纸,站起身来。
吴炎轻啜了一口那稠似琥珀的美酒琼浆。
翠环开始吟唱。尽管之前吴炎也曾隔着垂帘听过她的歌声,但他却从未像今日这般感动过。
唱到“花台欲暮春辞去”一句时,翠环把每一字都拖得很长,婀娜摇摆,令听者感觉难以呼吸,而等唱到接下来的“落花起作回风舞”时,歌声又突然回旋起来,宛如风中飞舞的落花一般。
当唱到最后的一句时,翠环全身发颤。吴炎隐约看到,在她那因感动而紧闭的双眸上,似乎闪烁着点点寒光。
等翠环一曲唱罢,吴炎对她说道:
“唯有在佳人的歌声之中,在下的拙诗方才能够获得生命。”
“绝无此事。”翠环连连摇头,“奴家的声音,就连这首诗一半的风采和韵味都无法展现。不,哪怕是让长安第一的歌姬来吟唱,也无法将它展现得淋漓尽致。”
后来,吴炎到翠环那里去了一段时间。虽然偶尔也会写上首诗赠与翠环,但他每次都会叮嘱翠环说诗文稚嫩拙劣,切勿让他人看到。
打那之后,吴炎也自然不会再到城北的便宜青楼去了,而竹笼匠李标却取而代之,开始频繁地去找圆圆。
李标一脸惶恐,用手指轻轻戳了戳圆圆那浑圆的脸庞。
“嗯?官人您就只想这样轻轻碰我一下吗?这样子根本就不痛不痒,您就再用力些吧。”妓女说道。
李标用他那因编制竹笼而变得粗糙不已的手指,再次戳了戳女子的面颊。
“如何?奴家的脸颊,挺有弹性的吧?”圆圆微微一笑,问道。
李标咽了口唾沫,回答了声“嗯”。
然而半年之后,他已变得能够轻巧熟练地将圆圆肥胖的身子揽入怀中。不到一年时间里,他甚至变得能够让女子坐在自己膝头上,一边轻抚着女子的腰肢,而嘴上依旧谈笑风生了。
“你可真是够胖的啊。真不知你平常到底都吃些什么。”
“官人您竟然这样说奴家!”
说着,圆圆伸手想要去掐李标。然而李标却早有防备,轻巧地弹开了她的手。
他如今已经开始注意起自己的衣着打扮,再也不会在那间狭小不堪的竹笼匠小屋中就寝,而是借住在宅邸一角的一间屋里。
尽管盐商崔朝宏心中的夙敌——那个代表着诗人世界的人如今已然身亡,但崔朝宏却依旧没有停止对诗的研究。虽然一开始时,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弄清敌人的弱点,但如今看来,他似乎却已是深陷敌营,无法自拔了。另一个世界中那陆离的光彩已经令他眼花缭乱,并成为俘虏。讽刺的是,当他自己察觉到这一点时,高佐庭早已死去多时。
吴炎受到了城南名妓翠环的赞赏与尊敬,因此他也无法对翠环有任何的非礼举动。一年之后,他终于将自己的双手放在翠环的香肩之上,缓缓地将她揽入怀中。虽然最终他也不过只是轻轻地用嘴唇碰了碰翠环的发梢,但对吴炎而言,这已是无上的幸福。
在那把含光剑对高佐庭降下佛祖惩罚一年后的某一天,吴炎突然消失了。因为平日他时常夜不归宿,所以刚开始时崔宅中人也并未在意。三天之后,吴炎依然没有返回崔宅。就在众人感到不明就里、惊慌失措时,崔宅的洗衣女说出了一件奇怪的事。
“方壶园的门从园内关上了。”这事意味着园内必定有人。
自打发生那件案子之后,方壶园中应该是一直无人居住才对。而吴炎又恰巧在这时不见了人影,于是便有人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
崔宅中人再次找来两根原木,动员了十多名精壮男丁。上次的事情发生后崔宅重新换上了一扇新门,门上的金属扣锁也更换一新,所以这一次门扉被撞破了。冲破园门闯入园中的众人,发现屋里的吴炎早已上吊身亡。
07
一年之间,方壶园中无人居住,一片荒凉。石板的缝隙乱蓬蓬地生长着杂草,即使春日再次重回大地,园内的景色依旧那样颓废荒凉,隐隐笼罩着一股寒气。屋外窗纸上的窟窿依旧还在,而桌椅床铺散乱堆放的地板上,也积起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高处的横梁上,垂着一根看似纤细,但实际上却很结实的绳索,而吴炎的身体,就悬挂在那根绳索的下方。
这一次并非佛祖降下的惩罚。地上放着一封遗书,唯有这一处地上没有积起灰尘。遗书上压着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里边只是简短地写着一句“吾此生己无望,故求一死”。
吴炎当时带着一大圈绳索进入了园中。上吊时只用到其中极少的一部分,而剩下的那些绳索,则成为他上吊时的垫脚之物。
遗书的旁边,滚落着一根细细的竹竿,尖上装着一个钩形的金属器具。因为横梁太高,想要将绳索绕过横梁的话,屋里没有任何一件可以用来垫脚的家具。当时吴炎或许是为了让绳索绕过横梁,才把那根带钩的竹竿拿到梁下去的。
因为园中接连发生了高佐庭的佛祖惩罚和吴炎的自杀事件,盐商崔朝宏最终决定彻底拆掉方壶园。
没过多久,园内的房屋就被拆了个一干二净。但是这样还远远不够。方壶园之所以被人称作“方壶园”,其原因就在于将它与外界隔离开来的那一圈高耸的围墙。唯有置身园内依然能够看到外界的事物,方壶园才算是彻底从人世间消失。
花费了几天的时间,众人沿着围墙用木材搭起了台子。工匠们爬上台子,开始用铁锤破坏围墙。
编制竹笼之余,李标时常会跑来看人施工。眼看着那堵傲然高耸的围墙在铁锤的无情击打下逐渐破裂崩塌,他的心中总会感觉无比痛快。
一天,当李标坐在方壶园的石阶上,亲眼见证着铁锤的破坏力时,主人崔朝宏走了过来。
宅邸的主人看到李标,大咧咧地走到他的身旁,冲他说道:
“你是那个从福昌来的竹笼匠吧?”
“是的,小人正是。”李标赶忙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答道。
“听说最近你和吴炎二人关系甚好,此事当真?”
“倒也算不得甚好……嗯,不过小人也时常与他并肩而行。”
“是吗?”
此时恰好一块砖石飞落到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盐商沉吟片刻,接着说道:“话说回来,吴炎真是死得好惨。真没想到,他那样的一个大好青年,竟然会走上自杀的绝路……他为何会如此自寻短见呢?方才你说生前他时常与你并肩而行,你心中是否又有什么头绪呢?”
李标摇了摇头:“小人也是一无所知。”
“吴炎生前曾经有过一段独自蜗居、勤勉学习的时光。当时他整日闷闷不乐,一脸的阴沉晦气。而最近他又变得时常外出,感觉似乎终于找回了昔日的那种爽朗。我原本以为,如此下去他必定能够……唉!”
“说来也是,感觉近来他确实开朗了许多……旁人根本就想不到他竟会自杀。”
“我听说自杀的前一天,他还曾经和你一起离开过宅邸?”
“是的。”
“当时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你好好回忆一下吧。有时人往往要等到事情过去之后,才会忽然察觉到些不对劲的地方。”
李标沉思了一阵。
“当时他也没什么不对劲的。”
“你们当时边走边谈论了些什么呢?”
“这个嘛,也就只是像寻常一样寒暄一番啦。”
“那你们究竟都谈了些什么呢?”
“其实”,李标说道,“那天主要是小人在说,而吴炎基本上就只是在听小人说。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那天早晨有个叫杜牧的学者特地来见了小人。这种事对小人而言极为少见,因此小人便向吴炎讲述了一番当天的情形……”
“杜牧不是李贺生前的好友吗?”
盐商如今已对这些诗人的情况了如指掌。
“正是,老爷。”李标说道,“他是小人堂兄的挚友。”
“哦,对了。你是李贺的堂弟。”
“是的。”李标答道,“杜大人当时是来向小人打听那位堂兄少年时代的事的。”
“李贺少年时代的事?他为何要问这些?”
“小人听说杜大人打算刊行堂兄的全集。据说其实之前这事是由高佐庭大人负责的,但因为高大人后来死于非命,所以这事就转由杜大人来接手了……”
“这倒挺不错的。”盐商说道,“刊行李贺的诗集,可是件有意义的事。”
“听说当时小人堂兄所作的诗稿,全都被高佐庭大人给带走了。不过在高大人带走诗篇之前,杜牧大人也曾经誊抄过一份。尽管如此,但亲笔手稿却依旧是正式的版本……那件命案发生后,高佐庭大人的东西全都被收押到衙门里去了。因此,杜牧大人便到衙门里去了一趟,和官差们商榷,希望能够暂时先把诗篇给借出来。”
“确实如此。”盐商点了点头。
“可没想到衙门里的官差却说,遗物里没有什么诗篇,根本不予理会。杜大人和官差们说,那些诗稿应该是装在一个锦囊里,而衙门的答复却说,锦囊倒是有一个,但里面却塞满白纸,根本就连一页诗稿都没有。后来杜大人再次央求官差们仔细检查,但事情却没有任何进展。”
“衙门办事向来如此。”崔朝宏说道。
“李贺生前写下的诗中,也有一些类似,官不来,官庭秋,这类讽刺官僚办事的诗……叠声问佐官来不。官不来,门幽幽……”
“不过因为杜牧大人之前曾经把小人堂兄的诗全部誊抄过一遍,所以就算没有亲笔手稿,对全集的刊行也并不会产生什么阻碍。于是杜大人便开始着手展开工作,而首当其冲的,就是先上一篇内含作者简略传记的序文。因此,那天杜大人来寻访小人,为的便是向小人询问堂兄年幼之时,是否曾有过什么有趣的经历。”
“这种事情,你就稍微协助一下好了。”
“那男的——小人说的是小人的堂兄,”李标微微撇了撇嘴,说道,“那男的头脑确实灵光,而且也很有学问。但小人对他就仅仅只知道这些情况——当时小人就是如此答复杜大人的。其实,小人的堂兄自小就很看不起小人。不,与其说是看不起小人,不如说是根本就没把小人放在眼里,对小人完全就是不屑一顾。当然小人自己也的确没什么出息,然而人非虫豸,既然对方如此冷淡,小人又岂会主动接近对方?小人与堂兄,非但从不一同玩耍,甚至连话都很少说。说句老实话,小人对他一直心存怨恨。我恨他,就算只是看到他写的字,我都会感觉恶心想吐。虽然小人就只会写写自己的名字,斗大的字识不上一筐,但却也能辨认出他的笔迹来。每次看到他那种右边龙飞凤舞,左边张牙舞爪的恶心字迹,小人就会感到无比的厌恶……尽管如此,当着杜牧大人的面,小人也不过只是说了句,小人和他不熟,而已。”
“唔,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崔朝宏道。
李标心中的感受,盐商自然能够理解。一个是鬼才李贺,一个是没啥出息的堂弟李标。两人之间的战斗,或许并不像是崔朝宏对高佐庭那样充满着血腥。李标的身上并没有背负着自己所属的世界那样一副沉重的担子,正面展开冲突几乎是不可能的。然而从李标方才的那番言辞之中,却又能感受到一种随时可能会暴发出来的阴暗的敌忾之心。
“因此,小人就把那天杜牧大人来访之事告诉了吴炎……”
说到这里,李标突然闭口不再言语了。
李标突然回想起来,当日吴炎听自己说起此事之后,脸上似乎曾闪现过一丝奇怪的表情。
因为吴炎要上城南,而李标要去城北,各自前往的目的地不同,于是两人便在平康坊互相道了别。“后会有期。”当时吴炎像往常一样抬了下手,之后便径自走开了。然而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的背影感觉确实与往常有些不同。
崔朝宏看了看施工的情形。
“估计三日之内,这堵围墙就能全部拆掉了吧。”
嘴里喃喃念着,盐商崔朝宏迈步向着园门走去。
李标黯然沉思。看到盐商迈步走开,他自己也不禁犹豫了一下,但等到盐商走出了五六步之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冲着盐商的背影喊道:
“小人终于明白吴炎他为何要自杀了!”
崔朝宏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你明白了?你想到些头绪了?”
“其实从一开始,小人心里就一直在犯嘀咕。”李标咳了一声,说道,“之前小人觉得这样一来的话,事情总有些蹊跷,难以自圆其说,但到头来才发现果然不对。根本就不是一开始小人设想的那原因!此事之中另有隐情。”
“哦?”盐商盯着李标的脸直看。如果不好好引导一下的话,眼前的这男子或许会因过于激动而无法把事情说清。心中如此想着,他走到李标身旁,“总而言之,你就先把你一开始时的想法说一说吧。”
李标咽了口唾沫:“一开始,小人以为是因为吴炎杀害了高佐庭大人,心中有愧……”
“吴炎杀害了高佐庭?”
站在台上施工的工匠把墙敲得山响,铁锤的声音渐渐混乱急促起来。
“对,没错。”李标说道。
“这一点小人已经确信。不过仔细想想的话,那宗命案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如果吴炎心存愧疚的话,那么他早就应该自杀了。而且最近也不知是不是遇上了什么好事,吴炎总是整日喜笑颜开的。这样一个人突然间自杀,此事太过有违常理。之前小人也曾怀疑过,是不是因为高佐庭大人的冤魂附身,但是却一直无法确信。时至今日,小人终于明白……”
“暂且打住。”崔朝宏连忙打断李标的话,“你刚才说,是吴炎下手杀害的高佐庭,那你又是怎样想到这一点的呢?倘若此事当真是吴炎所为,那么他又是怎样进到方壶园中去的呢?当时园门紧紧嵌在门框之上,不留任何的缝隙,而且还从园内拴上了门闩,周围的围墙又是如此之高。任他有通天的本事,也是无法进到园中去的啊……”
李标调整了下呼吸,冷静地说道:
“您刚才说,纵有通天的本领也无法进入园内,但实际上当时高佐庭大人确实是死于他人之手。那么,究竟是谁把那柄含光剑插到他胸口上去的呢?高大人之死并非自杀。临死之时,他的双手都放在被褥之中。如此一来,那就必定是有人闯入屋中,将他杀害的。而那个下手杀他的人,正是吴炎。如今吴炎已死,那么就算小人将事情的详细经过全都告知于您,估计不会有什么大碍了……”
“没错。当时有人曾经进到园中行凶杀人这一点,的确已经毫无疑问。既然如此,那我倒很想知道,当时他又是怎样进入园内的呢?如果吴炎就是凶手的话,那么他……”
还不等老爷把话说完,李标便抢先说道:
“他是沿着围墙走进园里去的。”
“沿着围墙走进去?”
“小人就来给您解释一下吧。当时吴炎他使用了一样道具。而在他自杀的时候,他也把那道具带进了方壶园的屋中。”
“带进了屋中……到底是何物?”
砖墙再也无法经受住铁锤的敲打,砖头的碎屑纷纷散落,尘土落地的刷刷声持续了许久。
08
“就是那捆绳索和那根带钩的细竹竿,还有那块压在遗书上的石块。”说罢,李标盯着主人的脸看了好一阵。
“我记得那捆绳索,”崔朝宏说道,“之前似乎是找大食人(阿拉伯人)买的。原本他们好像是在船上用的,别看那绳索既细又轻,实际上却很结实。为了包裹装运一些重要的货物,我从他们那儿买了不少。后来那东西让吴炎给偷偷找出来,拿去上吊用了。可那些绳索为何……”
“老爷,”李标缓缓说道,“您知道吴炎的特长是什么吗?他强过别人的地方又在哪里?”
“吴炎的特长?”盐商反问道。
“是扔石头。”李标说道,“向着天空抛投石头。您之前难道就从未听人说起过吗?”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我以前曾经几次看到过他在庭院里扔石子。当时的情景,还令我联想起了向天啐痰的成语。”
“吴炎站在西侧围墙之外,把石子绑在绳子的一端上,向着园内掷了进去。之后他就攀附着绳索,潜入了园中。”
“你说什么?”盐商道,“攀附绳索?别胡说八道了。你以为那块石头有多大?”
“石头在遗书上……搞不好或许就是那块石头。”
“就只有拳头那么大……听好,如果要能让人攀附而上的话,那么绳索必须结实。因此,石头至少要比人重,才能够压得住。而如果石块就只有拳头大小的话……”
“好了,您听我说。”李标说道,“当时吴炎把石头绑到绳索上,然后高高抛过了围墙。石头只要能越过围墙顶就行。也就是说,石头带着绳索越过围墙,垂悬到围墙内侧的半空中。因为围墙顶上光滑无比,所以完全可以用手操控绳索上下移动。瞄准筒状的出口,把绳索拽到沟槽的上边,之后再放松绳索,让石头落到围墙里边的沟槽中。接下来就轮到带钩的竹竿上场了。吴炎把竹竿伸进筒状的出口,用钩子巧妙地钩住石头和绳索之间的结,把石头拖出来。现在情况又如何呢?绳索难道不是已从园外进入园内,然后又再次出来了吗?”
“然后呢?然后又怎么办?”这次轮到崔朝宏气喘不止了。
编竹笼的青年不慌不忙地说道:“围墙外的不远处,不是有几个带节的树桩吗?就把绳索的两端一圈一圈地缠绕到树桩上去。因为树桩上有节,所以绳索是不会松动滑落的,就算再撑上一个人的体重,也不会有任何的问题。吴炎当时就是缒着那根绳索,把脚蹬在墙上,沿绳索攀爬进去的。小人方才之所以说他是沿着围墙上去的,指的就是这意思。为了不在墙上留下脚印,他把鞋给脱了。而至于越过围墙下落到园内去,那就更简单了。他只需缒住绳索,顺着往下滑就行了。当然,为了避免一脚踩进沟里,下降到距地面不远处时,必须得往一旁跳开……”
“原来如此啊。”盐商喃喃说道。
“正是如此。”李标接过对方的话,继续说道,“之后吴炎便潜入那间屋子,到书房里拔出含光剑,刺死了躺在床上睡得正香的高大人。回去的时候要领也完全一样,只需再次沿绳索攀附而上,便能出到园外。之后解开绑在树桩上的绳索,把环绕在围墙上的绳索给收回来。如此一来,整个杀人过程就彻底结束了。”
“原来如此。绳索、石头,还有那根竹竿啊?之前动员了那么多的官差调查,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想到这一点。”
说着,盐商用赞许的目光看了看李标。
“当时没有任何一个官差调查过沟槽的筒状出口。”李标说道,“虽然砖墙上甚为光滑,绳索并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但墙下的筒状沟槽里,必定会留下绳索从中穿过的痕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沟槽里原本长满了青苔,而绳索擦过之处,青苔自然会剥落。官差们看到沟槽的大小,断定连婴儿也无法钻过后,便立刻放弃了这条线索。然而他们却并没有想到,再怎样窄小的沟槽,绳索和竹竿都能从中穿过。”
“厉害!”盐商咂舌感叹道,“着眼于沟槽里的青苔,这一点就连专门搞这行的官差们都没想到。刚才你说你自小就没啥出息,但依我看来,你却不愧是李贺的堂弟,头脑聪慧敏锐。不过话说回来,虽然现在已经弄清了进入园内的方法,但你又是如何得知当时入园杀人的是吴炎?”
“实不相瞒,”说着,李标歇了口气,缓缓说道,“小人也并非是凭借沟槽里的青苔察知此事的。其实当时小人就在园中,亲眼目睹到吴炎如此进入园内。”
“什么?你说你当时就在园中?”
bbr>这时,一块被铁锤砸飞的砖块飞落地上,发出一声巨响。响声遮盖了盐商的后半句话。
“正是。当时小人就在园中。”
李标重复道:“我听人说,当时园内空无一人啊?”盐商说道,“那些游客归去之前,也曾在园中四处游荡过,可是却没有任何人说曾看到过可疑人影啊?”
09
进入园中其实很简单。趁着众人都在屋中喝酒,我很轻松地便进入了园内。然而当时我也准备了些道具。这道具就是一种灯笼。
身处故乡时,我曾经打造过灯笼,而且至今依然会有人登门委托我做。为了那天晚上,我特意打造了一个很大的灯笼。虽说是只灯笼,但打造它的目的却并非为了照亮,而是让我这么个大活人藏身。那里堆放着八具石人。我当时模仿着那些石人,打造了一盏灯笼。我用竹条编成骨架,贴上厚纸,之后又在纸上涂抹颜料。但我并没有把灯笼的底部给糊上,因为这灯笼里还得装人,所以必须把它打造得伸缩自如。当时我就是顶着这样一个“石人灯笼”,混进石人堆里去的。
我在眼睛的地方开了两个小孔,因此能够看到前方的情形。除此之外,我还在常人所无法留意到的地方开了个透气孔。当游客之一绕到我身后的时候,我吓得冒了一身冷汗。然而当时月色朦胧,再加上游客已是醉眼蒙,所以那人并没有发现我是个纸糊的石人。后来,官差们也曾向游客询问过当晚石人身后是否藏有什么人。没错,石人的身后的确没人,因为其实人藏在石人之中。
反正您迟早要问起,索性我就先来告诉您好了。我为何要潜入园内呢——我这么做,决非是为了杀害高佐庭大人,其原因就在于……
方才我已经说过,我的堂兄是位诗人,而且坦白了我心中对他的怨恨……他是位极负盛名的诗人。也正是他的名声,触动了我的心结。该怎么说呢?我对他已经是忍无可忍。
或许您会觉得我心理扭曲吧,然而世人对这个将我视如虫豸的男子却是赞誉有加。我也有着属于自己的志气和灵魂。那男的越出名,我就越感到受挫。听人说,那男的还有许多诗未曾发表过,而高佐庭大人把那些诗全都存放在锦囊之中,打算找机会把它们全都编纂成集,拿去刊行……如果刊行全集的话,那么那人的名声不就又要提升了吗?
您要是觉得可笑的话,那您就笑吧。我并不否认我这是在嫉妒一个死人。为了不让那家伙的全集流传世间,我决心盗走诗篇。而我之所以要潜入方壶园中,也正是为了些事。想来您应该是无法理解我的感受的……
游客归去之后,高佐庭大人关上园门,拴上了门闩。然而当时他却并未立刻就寝。书房中的灯光一直亮到深夜。
灯火终于熄灭,然而我却必须耐心地等到高大人睡着才行。脱下“石人灯笼”叠好,我坐在石人的身后,耐心地等待着时机。可是就在我打算动手的时候,却发现西侧的墙上垂下了一件奇怪的东西。我在月光的照耀下仔细一看,发现那东西似乎是根绳索,一端上还绑着个圆圆的东西……那东西在我眼前往下滑落,最后落入沟槽之中。过了一阵,只见沟槽中的积水一阵晃动,墙壁上出现了人影,向着地面缓缓下落。
当时我在石人的身后看得一清二楚。这不是吴炎吗?
吴炎走进屋中,没过多久就出来了。我想当时高佐庭大人一定睡得很熟,屋里并没有传出任何的响动。我也不清楚吴炎他为何要潜入园中,之后他再次攀附着绳索,回到外面去了。随后,那捆绳索也让他收回了。
如此看来,高佐庭大人应该是已经睡熟,于是我便蹑手蹑脚地走进小屋……进屋之后,眼前是一间书房。书房房门大开,月光照亮了书桌上的摆设。我把锦囊里所装的纸全都掏了出来。一半的纸上写有字迹,而另外的一半则全是白纸。我将写有字迹的那部分纸塞入怀中,轻声走出了屋子。
当时我并没有窥视过帘幕的里边。因为我此行的目的,就只是我堂兄的诗篇……等到清晨高佐庭大人醒来之后,他有个径自离开方壶园、到本宅中的庭院里去散步的习惯。我打算在那之后逃出去。如果当时我慌慌张张地逃出去的话,那就必须得打开门闩。这样一来的话,第二天清晨高佐庭大人起床散步的时候,便会察觉到异状。如果高大人知道头天夜里有贼入园行窃的话,那么他就会报官设法寻回诗篇。这样可不行。我要让高大人误以为是他自己把诗篇弄丢了才行。估计那天他是从青楼回来的,既然有游客与他同行,锦囊就应该还没有打开过。
总而言之,门闩有必要保持锁闭的状态,于是我决定等到第二天早晨再离开。可是到了翌日的早晨,却总也不见高佐庭大人起床。日上三竿,却还不见高大人起来,我便担心了起来——因为头天夜里吴炎也曾潜入过屋中,所以我便小心翼翼地潜入屋里,轻轻挑开帘幕一看……
没错,当时我看到那柄含光剑直插在高大人的胸口上。我吓了一跳。此时园门之外已然传来人声,我已经无法从园中脱身。方壶园里出了命案,而在这高墙环绕的园中又只有我一个人——除了我之外,哪儿还有人可能会是凶手?
10
“可你最后不还是出来了吗?撞开园门之后,一直都有来客守在门口,但他却说没有看到任何人离开过啊?”盐商说道。
“园门被原木给撞开的时候,”李标解释道,“众人全都来不及收住脚,一下子拥入了园内,甚至还有人摔倒在地。当时我从石人身后跳出来,也侧身倒在地上。我身旁的男子还说了句其实根本就不必费这么大劲儿也能撞开园门,从地上爬了起来。而我也随声附和,说,是啊是啊,,站起身来与众人一同返回宅内。虽然当时我身上带着折好的灯笼,每走一步都战战兢兢,但幸好谁也没有对我起疑。”
崔朝宏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李标。随后,盐商的脸色渐渐变得险恶了起来。
“打那之后,你和吴炎两人之间的交往就变得密切起来了,是吗?”盐商的语气听起来甚为严厉。
李标不由得低下了头。
就如同是在乘胜追击一般,尖锐的铁锤声变得更响了。
自从在福昌打造灯笼时起,李标的生活就颇为贫寒。来到长安这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之后,尽管生活依旧窘困,但他的心中却开始萌生了欲望。这也想要那也想要……每次当他暗示自己知晓那天夜里的事时,吴炎就会乖乖地拿出钱来。之后吴炎还带他去了平康坊的青楼,把一名叫圆圆的妓女介绍给他。然而李标的心里却很害怕。吴炎下手杀害了高佐庭,而自己知情不报,估计也难逃干系。因此,他再也不敢独自一人在编制竹笼的小屋中就寝,而是跑到宅中借了间屋子居住。即便如此,他也必须每时每刻都保持小心谨慎……
“这些事不提也罢。”崔朝宏说道,“话说回来,你是否知道吴炎杀害高佐庭的原因?”
“听吴炎说,”李标说道,“他与高佐庭大人之间似乎有些恩怨,但却并没有具体告知过小人他们是怎样结仇的。可是方才小人忽然醒悟过来,其实事情并非是像他所说的那样……”
“你的意思是说……”
“杜牧大人到访时曾经说过,小人堂兄的亲笔诗稿在高佐庭大人的手中。小人自己几乎可说是目不识丁。不过小人方才也曾说过,堂兄的字迹小人倒也识得。小人后来也曾粗略地看过一遍偷来的那些纸。尽管当时小人也并未留意,但现在回想起来,纸上的笔迹似乎并非堂兄所写。高佐庭大人的那只锦囊里不光装着堂兄的诗稿,同时还有高大人自己的诗稿。而如今小人已把偷来的那些东西全都扔进了粪坑……”
“扔进了粪坑?”盐商失声惊呼道,“你怎能如此……”
然而李标却依旧沉浸在自己的话语中。
“小人当时高声叫嚷着,活该,,把那些诗稿全都扔进了粪坑里。那男的倾注了毕生心血的优美诗篇,全都浸泡在了粪汤里——这可真是大快人心。但那些诗稿却并非那男的所作。杜牧大人曾经说过,那个锦囊中的诗稿,全是那男的生前亲手所写。——刚才我说过之后,自己才恍然醒悟过来……当时我扔进粪坑里去的究竟是什么?是高佐庭大人的诗稿。那么堂兄的诗稿又上哪儿去了呢?”
“不会是让吴炎给抢先拿去了吧?”盐商说道。
“没错。当时我把锦囊里有字的纸全都偷了出来。既然其中没有堂兄的诗稿,那就必定是让先进屋去的吴炎拿去了。”
“这是为何?”
“或许是为了将那些诗据为己有吧。吴炎他为何要杀害高佐庭大人呢?虽然之前我都一直未曾想到过,但吴炎并非文盲,或许他很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李贺的诗,高佐庭大人早已读过,所以即便诗篇失窃,高大人也必定还记得其中的绝大部分。总而言之,如果高大人在什么地方看到同样诗篇的话,他就会站出来,说是这诗乃是李贺所作。估计也正是因为如此,高大人才惨遭毒手的吧。”
“如此说来,吴炎莫非是想将李贺那些未曾发表过的诗据为己有,以自己的名义向世间发表?”
“这,小人就不清楚了。”李标答道。
但李标却知道,吴炎生前时常会跑去与人称“诗人歌姬”的翠环相见。听说不会作诗之人,是根本连见都见不到翠环的。
盗窃诗稿,杀害高佐庭,然后再在翠环面前谎称那些李贺的诗是自己所作的话……
杜牧先前已将李贺的遗诗誊抄过一遍,近来打算刊行一本全集——自杀的前一天,吴炎听李标说起过此事。
“小人有一事不明。”李标对主人说道,“如果吴炎以自己的名义发表了那些诗稿,而不久之后李贺的全集刊行,世人得知吴炎发表的诗是剽窃来的话,事情又会变得如何呢?”
“估计吴炎此生便会遭到世人的冷酷嘲笑和轻侮了吧。”盐商答道。
“也就是说,与其活着丢人现眼,倒不如一死了事啊。”
“是啊。”盐商说道,“如此一来,所有的谜也就全都解开了……”
“难题全都彻底解开了。”李标道。
方壶园的围墙正由上往下逐渐崩塌,但残留下来的墙壁依旧很高,遮挡住外界的景观。倘若不能从园内看到园外的话,那么方壶园便依旧还在苟延残喘。
“彻底解开?”盐商道,“身体那样康健的高佐庭,竟然并未做出任何抵抗就让人杀害了。那天夜里万籁俱寂,你身处园中,却并未听到任何的响动。这究竟又是为何呢?”
崔朝宏一边回想着当日的情形,一边向着园门迈步走去。
因为那天晚上玉霜在园中一直呆到很晚,所以高佐庭便将她送回了闺房。之后那家伙就像往常一样,半带嘲讽地向自己求了一粒仙丹——那天夜里,崔朝宏便是如此认为的。
崔朝宏从胡人药贩那里买进了一些波斯的奇药。尽管那药只是一种催眠药,但如果服食过量的话,便会使人再也无法醒来。他将那种药浓缩提炼成一丸丹药包裹在纸中,将它和两包仙丹一起放在了朱漆涂成的桌上……
崔朝宏在被人撞坏的园门口停住了脚步。随后,他开始喃喃自语道——
“高佐庭当时随手从桌上拿走了一包丹药……但我却不清楚他拿去的究竟是哪一包。”
剩下的两包丹药,已经被崔朝宏扔进了阴沟。因此,当时高佐庭拿去的究竟是哪一包,事到如今,已然无稽可查。
然而,当时那男的根本就连手都没抬一下。
那柄含光剑,其实根本就没有插中他的心脏……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围墙在铁锤的重击之下,化作一块巨大的砖石,沉重地砸在地上,扬起滚滚的尘埃。这是迄今为止,从围墙上敲下的最大的一块砖石。
方才敲出的缺口中,露出了大慈恩寺大雁塔那傲然耸立于春光暮霭中的朦胧塔尖。
既然已经能从园内看到外界的事物,那么方壶园也就从人世间消失了。
同时,方壶园之谜,也从此不复存在。
大南营
辽东荒芜沙漠的正中央,小岛般凸现着一片高地。那里便是目的地——大南营。
01
前长官司王界在庆桥歇了口气,待得日暮西垂,再次策马向着大南营赶去。
事情发生在甲午光绪二十年(1894年)九月的中旬。
辽东荒芜沙漠的正中央,小岛般地凸显着一片高地,那里便是目的地——大南营。虽然远远便能望到,但却总也难以靠近。好不容易才来到高地脚下,王界在马上擦了擦脸。一路上的沙尘和汗水混到一块儿,他的脸上早已变得黏糊糊的了。
“颜基那家伙……”王界喃喃念道。
因病辞去军职休养了一年之后,大夫告诉王界说,他的身体如今已经完全恢复。不过切勿勉强自己这类话,自然也用不着大夫叮嘱,而眼下他这般日夜兼程地赶路,也是因为之前颜基写来的一封书信所致。
“净给我找麻烦……话说回来,颜基那家伙现在在哪儿呢?”
王界看了看昏暗朦胧的四周,只见东边有一户人家,一名男子正在那户人家前边冲他招手。此人正是王界的后辈,在大南营此处官拜前锋校尉的颜基。
“哦,你小子在这儿啊?堂堂七尺男儿,干吗整天就苦张脸啊?”王界高呼一声,催马上前。
待得王界来到眼前,颜基伸手搀着王界下马,叫了一声“长官司”。这是王界辞官前的旧职。“让您这么老远赶来,实在是万分抱歉。您的身体还好吧?”
“哼,”王界故意不快地哼了一声,“你不会自己看吗?”
但他却无法压抑住与老友会面时的那股喜悦,紧绷的嘴角立刻便松弛了下来。
“在下听说,如今您已经康复了啊?”
“我似乎是让大夫给骗了。总而言之,身上都长出赘肉来了。看到主人的身子变沉,估计马也在心里长吁短叹了的吧。”
“一路上风尘劳顿,真是辛苦您了。”
“小事一桩。”王界的声音变得爽朗起来,“说句老实话,我也挺想念弟兄们的。你不会一直就站在这儿等我的吧?”
“是的。再怎么说,您也是长官司……”颜基的话有些含糊其辞。
王界苦笑了一下。以前带领部队去稍远的地方操练时,王界经常会迷路。记得还在盛京大营的时候,每次操演途中遇上岔路,都得让同行的蓝翕长颜基来领路。
“你是怕我半道上迷路?”王界说道。
“这个嘛……换作是在操演练兵的时候,倒是还能从队里找个认识道儿的兵卒上来领路。如今您只身一人,可就有点儿让人放心不下了。”
“一出庆桥,抬头就能看到大南营的高地。这么显眼的目标,谁还会迷路啊?真正让我感觉麻烦的,还是什么,第八棵柳树处左转第二十户人家门前右拐,这类麻烦事儿。”
颜基牵过马辔,说:“马就暂时先拴这儿吧。”说着,他牵马绕到了民家背后。
没过多久,只见一名营里的兵卒敲响民家的大门,高声吼道:
“喂,旗子洗好了没有?”
“军爷要把旗子带回去吗?不过,半夜里可是晾不干的啊。”只听屋里一个年迈的声音答道。
“营里的东西就得带回营里去。”说着,兵卒一脸狐疑地盯着身着便装的王界直看,“要是查核的时候缺了东西,我们可是要挨板子的。”
“那,军爷您就拿回去吧。”
只见一个老头儿从屋里打开房门,把一卷蓝色的东西递给了兵卒。
那是面清军常用的蓝旗。根据规定,参将级的军官必须准备四面蓝旗,副将六面,总兵官以上的则需要八面。看样子,这兵卒是把将校下令清洗军旗的任务推到了老百姓的头上。
“半夜里拿去晾晾,估计也能稍微干点儿吧。”说着,兵卒转身离开了民房。
颜基从民房后面绕了出来。
“爷差不多该上营里去了吧?”王界抬头望了望大南营所在的高地,说道,“还得爬段坡呢。”
“您这一路上也挺累的,还是先喝杯茶歇口气儿吧。”颜基扭头冲着门口的老头儿说道,“麻烦您给沏壶茶吧。”
“是。”老头儿欠了欠身,“屋里有些脏乱,二位要是不嫌弃,就请进吧。”
02
一边在民居里喝茶,王界一边听颜基讲述了事情的原委。说白了,颜基其实就是在找王界抱怨同僚刘应东。
刘应东此人也在兵营里任职,官拜护军校尉。他与颜基同一年考中武科,眼下同属一个兵营,而军阶也同样是从八品奋武佐校尉。尽管如此,他们两人之间却素来不睦。颜基行事向来谨慎小心,勤于军务,而刘应东却自恃才高,看不起操练兵卒之类的事,玩忽职守。不仅如此,刘应东还时常口出狂言,骗得上司们当真以为他有过人本事,就连他懈怠军务的事也不予追究。看到满身汗水四处奔忙的颜基,刘应东的目光中总是充满着揶揄和轻蔑。颜基自然也不示弱,常常回瞪刘应东。
近来,两人间甚至发展到了连话也不说的地步。然而,颜基却时常会感到刘应东的目光在他心头压了副沉甸甸的担子。而对方似乎也是有意要用这种压力把颜基压垮。大南营中屯驻这两万军兵的时候情况还好,等到丰亚申将军率军出征,前赴朝鲜与日军交战之后,整个大营变得空空荡荡。几名留守营地的将校,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整天面对着刘应东的那种态度和目光,颜基感觉自己已经走到了崩溃的边缘。
前思后想了一番之后,颜基最终决定提笔给前辈王界写上一封书信,恳请王界出面,让刘应东改变之前的那种骄横态度。
王界此人行事向来光明磊落,深得年轻将校之心。王界还在盛京大营出任长官司时,刘应东也隶属王界麾下,而且对他敬畏有加。
听颜基说完之后,王界把茶杯往桌上一放,说道:“以前我就说过,你和刘应东两个人要齐心协力,才能有一番作为。刘应东的脑袋确实很灵光,但正如你所说,整天就只会躺床上瞎想,根本就什么事都做不了的。要让脑袋里的设想变为现实,就得像你这样,脚踏实地地去好好做事。想来你也不愿就这样碌碌无为一辈子吧?那就得好好利用一下刘应东的头脑。脑袋里的设想,要是没人去动手实施的话,那就狗屁不如。”
尽管周围的光线有些昏暗,但对方脸上掠过的焦躁表情却还是没能逃过王界的眼睛。
王界不禁感到有些忧郁。颜基这人做事的确很勤勉,但从很久之前起,每次看到颜基拼命想在军中往上爬的身影,王界就会感到心酸。颜基想要出人头地甚至到了执拗的地步。王界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当颜基得知上司对懒汉刘应东的评价高于自己时,他的心里究竟是股什么滋味。
“只要一靠近他身边,就能感觉到一股子醋味儿。”王界心中暗自想到。但他却并未把自己心中的想法表露在脸上,而是一脸愉快地站起身来——“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地沿坡而上。
高地上一片荒芜,连棵树都没有。放眼望去,只能看到一排排的营房。之前,这里曾经屯驻着两万兵卒。
“这里究竟有多少座营房?”
“二百五十座。东西方向每排十座,南北方向每排二十五座。”颜基例行公事般地答道。
每座营房都隔划为四间房,每间房子南北都各有一扇门。屋子狭窄不堪,房门紧挨房门。
王界用惊异的目光望着眼前这些有如玩具一般的营房。这是他头一次到大南营来。之前王界任职的兵营,营房比这里要大得多,兵卒数目和营房的数量都不算多。看着这排列地密密麻麻的营房时,王界只感觉眼前发晕。
“怎么这么多破烂屋子?”王界咒骂着眼前的光景。
“没办法。”颜基感觉就像是责任全在自己身上一样,连忙辩解道,“当时我们也是奉了丰将军的命令,火速建成的。因为时间紧迫,所以就建了不少一模一样的营房。幸亏这片高地地域辽阔……”
“还好你出来接我。否则就这样的兵营,要找到你住的营房,还真得花上一番工夫呢。”
“不,我那间营房外有标记的。”
“对啊,你的来信中也写着的。”王界说道,“说是万一你不能来接我,就让我问一问兵卒。还说墙上贴着首诗……是谁的诗来着?”
“王维的。”颜基答道,“是,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两句。”
在屯驻两万多兵卒的时候,这里想必也是人声鼎沸。而如今已变得空空荡荡,倒也有几分“空山”的味道。之前那些住满兵卒的营房,如今也如同草木一般,悄无声息。
“,不见人,我倒还能理解,不过我却听不到哪儿有,人语响,啊?”王界说道。
“之前的两万兵卒,如今就只剩下五百人了。”颜基道。
“怎么感觉就像一个人都没有似的。”
“如今兵卒们就只住了二十座营房。”
在营房间来回穿行,拐过几个弯之后,颜基终于停住了脚步。
“是这里吧?”王界盯着墙上的诗,说道。
“正是此处,里面请……哦,不,还是我先进屋去掌灯吧。”
颜基独自一人走进屋里。
“感觉像个乱坟岗似的。”王界站在营房前面左右望了一下,低声念道。
直到这时,他才第一次在营中看到人影。兵营西边,远远有个扛着竿子四处走动的男子身影。竿子上还挂着面旗子之类的东西。
那男的王界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了。正是方才他在民家遇到的那个兵卒。他把洗干净的旗子挑在竹竿尖上,正四处寻找晾晒的地方。看起来,他似乎打算把旗杆靠到最西边的营门上去。
之前一直躲在云后的月亮,也终于探出了头来。
“长官司,真是抱歉。灯油用完了。”屋里传出颜基充满歉意的声音。
“没事,那就别掌灯了。月亮已经出来了,开着门就成。”说完,王界走进了屋里。
03
月光照进了屋子。屋里的光线,就只能让彼此面对的两人模模糊糊地看到对方的脸。
“这屋可真够窄的。”王界环绕了一下昏暗的房间,“之前这屋里住了多少兵卒?”
“二十名,有时还要多。”
“居然塞了这么多人!”
靠近门口的地方,放着一张简陋的小床。床是将校们睡的,士卒们只能睡在地上。
“当时就连我们这些将校,也得三人合住一间屋子。”
“现在是每个将校一间屋子吧?”
“那是当然。”
两人沉默了一阵。一想到过会儿就要让王界出面调停,与刘应东谈判,颜基就不由地紧张起来。
“总是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王界说道,“要不去把刘应东给叫来,要不咱直接过去找他。”
“现在不行。那家伙现在还没起呢。每次都是端晚饭的兵卒叫他起床的。还得再等会儿。”
“嗬,亏得他能这样整天睡着不起。”
“吃过晚饭后他就不睡了。他的日子向来都和众人颠倒着过的。”
“那他晚上不睡觉,又都搞些什么呢?”
“不清楚。”颜基答道,“听兵卒说,似乎在看什么洋文书。”
“照你这么说,那他倒也不像你说的那样,整天就知道偷懒啊?或许他是在用功学习呢。”颜基并未回答。
“总而言之,你们俩总这样下去可不成。”王界接着说道,“性格上的差异姑且不论,你们俩既同年又同僚,还是应该相互学习,取长补短。可不能总这样彼此看不起对方啊。”
“是刘应东看不起人的。”
“眼下战事吃紧,上个月,日本的一个叫伊藤祐亨的家伙还把靖远号给击沉了。”
两人再次沉默。
或许是感觉有些心烦意乱的缘故,没过多久,颜基便站起了身。
“真不巧,我这屋里啥都没有。在兵卒把饭菜端来之前,还是先喝点儿茶吧……我去找个人,让他斟茶。”
“周围连个人影都看不到,你找谁来斟茶?”
“说不定正巧有兵卒路过,我去看一下。”
颜基走到营房外,似乎还是没能看到兵卒的人影,没一会儿就又回到了屋里。
“长官司。”颜基的声音一改前态,听起来精神十足,“咱们到外头去走走吧?之前我倒是跟兵卒说过,让他们今晚给送两人的饭菜过来,可我却忘了让他们拿些酒来。而且还要带些灯油回来。”
“说的也是。现在月亮也明亮起来了。不如就在月光下散散步好了。”
王界站起身来,朝着门口走去。
“咱这就去趟厨房,还是走那边近点儿。”
颜基指了指和进来时完全相反的北门。
月亮彻底摆脱了云彩,屋外要比屋里明亮。
两人从营房的缝隙间穿过,朝着厨房走去。
饭菜早已准备妥当,但颜基下令让兵卒过会儿端到自己的营房去。两人先是去弄了些灯油,之后又各自提了壶酒,返回营房。
“月色真美。”王界望着月下的景色,“但凡间的这杀伐景象又如何呢?不管朝哪边看去,都是同样的营房。嗯,真希望能够看到那么一两棵白杨树啊。”两人漫无目的地在营房之间漫步徘徊。
过了一阵,颜基停下脚步。王界也随着他驻足不前,两眼望着墙上贴的那张纸。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就是这里了吧?”他默念道。
04
灯火点亮。方才在朦胧的月光下,一切都是那样地模糊不清。如今灯光已经照亮了屋里的每一个角落。
王界再次回想起了那段难以忘怀的军旅生涯。每次回想起来,他都会觉得莫名的开心。
“嗯,也算是有些军队的感觉哦。之前总觉得这地方不像兵营,反倒有点乱坟岗的味道。”
“是啊。”颜基说道,“毕竟大部分的营房都空无一人啊。”
两人开始推杯换盏。刚斟满第二杯,兵卒便把饭菜端来了。
颜基刚给客人撕好烧鸡,就听一阵喧闹声随风传进了屋中。虽然听起来似乎很远,但因为周围原本就一片寂静,而且营房的门又大开着,所以嘈杂声便清晰地传入了耳中。
“我这也算是听到,人语响,了。”王界笑道。
然而颜基却皱着眉头道:“都这时候了,究竟发生了何事?平常很少会有这种情况的啊……”
两人侧耳倾听。尽管相隔太远,听得不是很清楚,但若细听的话,倒也还能听出喧闹声中夹杂着叫嚷与怒吼的声音。
过了一阵,刚才端来饭菜的兵卒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
“您快来一下吧!刘护军被人杀了!”
“什么?”颜基一下子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被人杀了?什么时候?”
“就在刚才。在他自己的屋里。”
“谁干的?”
“不.清楚。”
“我这就来。”说着,颜基看了王界一眼,脸上充满惊惧之色。
“刘应东被杀了……”
事情实在是太过突然,就连王界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怔怔地盯着颜基的脸看。
颜基颜色苍白,嘴唇微微翕动。
“好,走吧。现在不去也不行了。”王界催促道,“刘应东的房间离这里远吗?”
颜基这才如梦初醒:
“嗯,是挺远的。”
两人沐浴在月光下,在营房间飞奔。刘应东的房间与颜基的房间相隔确实很远。这必定是两名性格不合的将校故意选择的。整日勤于练兵的颜基脚程飞快,离开军营一年之久,身上长起赘肉的王界,不时被他甩到了身后。
来到刘应东的屋前时,王界已是气喘吁吁,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刘应东的屋前聚集了一大帮兵卒,几名将校正声嘶力竭地呼喝下令。兵营有四处出入口,为了防止凶犯逃走,将校们赶忙下令增派卫兵。
两人从兵卒中挤过去,冲进屋里。
屋里有三名将校和四名卫兵。
一名手提灯笼的将校在屋里四处查看了一番,垂头丧气地向众人说道:“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门大开着,刘应东应该是在靠近门旁的床上遭人杀害的。王界轻轻地..t>掀起盖在尸体脸上的白布,看了看自己的这名后辈。
尸体脸上并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之前那个自诩天才、恃才傲物的军人,如今已经是一具躺在床上的尸体。胸口之上,还插着一柄穿过棉被直入胸膛的长剑。
将校中的一人对颜基说道——
“真是可怜,就这么稀里糊涂地送了命。兵卒在给他端饭菜来的时候就发现他已经死了。当时尸身上还余温尚存。估计也就只是十分钟到二十分钟前给人杀了的。总而言之,那一剑一下就要了他的命,从棉被上直刺胸口。那剑是刘应东自己的佩剑。你也知道,他平常睡觉总喜欢在自己的枕边放把剑的。嗯,正如你所见,鲜血全都让棉被吸去了。凶手身上连一点血也没沾到。这下可麻烦了。到时候追查起凶手来,估计你也会被参将给叫去的……”
将校煞有介事地撇了撇嘴。
“这地方一点线索都查不到,”一名身穿恩骑尉装束的将校说道,“总而言之,还是先把尸体搬到兵营本部里去吧。”
四名兵卒连同木床一起,把尸体搬到了营房外。
几名将校也离开了营房。
屋里就只剩下王界和颜基两人。
“刘应东他……”王界感慨道。
“如果说有人想杀刘应东的话,那么估计也只有颜基一人了。然而很明显,颜基并非凶手。从尸体的状况来看,估计顶多也是在十多二十分钟前被杀的。傍晚时,颜基曾到高地下迎接过王界。王界和颜基当时在那里的民家至少交谈了半个小时。随后又到了他的营房里盘桓了十分钟左右。再加上去厨房和会营房的时间,两人至少在一起呆了将近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
颜基一动不动,两眼怔怔地望着木床搬走后的痕迹。听闻刘应东的死讯,他心中必然是思绪万千。
“到外边去吧。”王界劝道,“别想太多了。要不是之前的一个多小时里,我一直和你待在一起的话,估计我也会怀疑你的。”
05
王界从南门走出了营房,颜基却依旧一脸茫然地呆立在屋里。王界在屋外等着颜基,无心地望了望周围的景色……之后,他不禁感到有些诧异。
过了一阵,颜基就像是全身上下力气尽失似的,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
“我说颜基,”王界叫了颜基一声,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我总觉得,除了你之外,应该没人会下手杀刘应东吧?”
“他那人总是让人感觉不快。”颜基说道,“我并不想说死人的坏话,但除了我之外,对他心中怀恨的人照样大有人在。”
“是吗?”王界把紧握的手背推到颜基的肚子上,“之前我也一直以为,你和我两人一起呆了一个小时左右。但仔细回想一下,你我二人也曾分开过两三分钟的时间。”
王界放开了颜基的手。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颜基一脸狐疑地问道。
“一开始,刚进屋没过多久,你就说要找兵卒来看茶,离开了房间。”王界盯着颜基的眼睛说道,“或许你就是在那个时候下手杀害了刘应东的。”
“您这是什么话?”颜基吃惊地连话也说不出来,“刚才您自己也说过,当时我就只离开了两三分钟的时间。还记得吗?之前我们可是足足跑了五分钟,才从我的营房跑到这里来的。来回往返得花上十分钟的时间。我又岂可能在短短的两三分钟之内杀了人再跑回去?”
“时间的确太短了。不过,刚开始你带我进的,应该并非你的营房,而是这屋隔壁的房间吧?”说着,王界指了指隔壁的营房。
“一派胡言!”颜基高声嚷道,“我的营房墙上,贴有王维的诗。”
“不就是首诗吗?想往哪儿贴就往哪儿贴,想贴多少就贴多少。”
月光朦胧,看不清王界脸上的表情究竟是怜悯还是嘲笑。
“想贴多少就贴多少?隔壁的墙上可没有贴啊!”
“事先,你就在隔壁的墙上贴了张同样的诗。在那两三分钟时间里,你杀害了刘应东,之后又把墙上的纸给撕掉。在我起身准备离开那间屋子的时候,你曾经阻挡过我,说是从北门走更近。其实你是怕我从南门出去后,发现墙上的纸不见了。”
“你根本就是在瞎猜!”
“我可没瞎猜!我也曾在兵营里生活过许多年,最先进去的那间营房——没错,当时你推说是灯油用完,故意让屋里漆黑一片——那间营房根本就没有丝毫兵营的感觉。这也难怪,因为之前那里就没有人住,只是间空屋罢了。而第二次踏入的,那倒的确是你的营房。因为屋里充斥着军人将校的气息。”
“只凭你的直觉,就说我是凶手?简直荒唐!”
“没错,我这人确实有些糊涂。”王界并没有理会颜基的反驳,“每次出去练兵,都会在半路上迷路。你如此设计安排,倒也可说是用心良苦。此处并排建造着二百五十座一模一样的营房。周围连棵树都没有,而我又是个不折不扣的路痴。你的想法的确可说妙极。但如果能给我个参照坐标的话,我也是不会迷路的哦。比如说,之前我就是因为从几里地之外便能看到这片高地,所以才能顺利赶到这里来的……而不巧的是,这里也有一件能让我辨清方向的东西。”
说完,王界指了指西边的营房。
西边最档头的营房门口,斜靠着一根挂着旗子的竹竿。
“ 5c31." >就是?99lib?那东西。”王界说道,“当时你说你先进屋点灯,让我在门口等你。后来我就看见一名兵卒晃晃悠悠地把竹竿靠在了那里。那样明显的目标,就算我这个路痴也是不会忘记的。估计你当时出门后也在忙着杀人撕纸,完全就没注意到那东西。”
斜眼瞟了瞟身旁一脸大汗的颜基,王界接着说道:
“当时你撕下的那张纸,也不能随便乱扔。那纸你肯定还带?t>在身上——就在你的怀里。所以刚才和你握手的时候,我故意用手背试探了一下,你的怀里揣着件沙沙作响的东西哦。”
颜基垂头丧气地耷拉下了脑袋,喃喃说道。
“我……我也并不恨刘应东本人。”
接着他又抬起头来,大声地重复道:
“我恨的不是他本人!”
“我明白,我明白。”王界点头道。
王界真的明白吗?挡在无论如何都拼命地想要出人头地的颜基面前的又是什么?如果大家都公平竞争,就算输掉,颜基心中也不会有半句怨言。他会使出全身解数,拼命向前。但那些抄近道、不时在大汗淋漓的他眼前横穿而过,妨碍他、愚弄他的人……不,不该说是人,是性格——不,应该说是现象。刘应东这个人象征着这所有的一切,挡在了他的眼前。必须得想点办法才行。等到下手把刘应东杀掉之后,颜基这才发现,自己不过是在向着风挥舞大刀。刘应东死了,但风还会继续刮下去。过不了多久,还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刘应东。
“我不会把你交到司直手里的。”王界说道。
“不管怎么说,你我都是多年的至交。不过,作为朋友,我有个期望。”
颜基从怀里掏出短刀,抽刀出鞘——“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喉咙上来一刀,给个爽快的吧。还有,你拿我当枪使的事儿,我也不和你计较了。”
王界一脸祥和地点了点头,把目光从对方的脸上转移到了那支竿子上,喃喃念道:“竿子啊竿子……”
颜基用尽浑身的力气,紧紧握住了短刀的刀柄。手上的颤抖,就如同野兽的喘息一样。唯有目光中那仅存的一丝人性,还在拼命地抗拒着手上的动作。
王界在颜基面前敞开了自己宽厚的背。
九雷溪
九雷溪是条不可思议的河流:山川险阻、壁立千仞处,它是条不折不扣的激流;然而,待得流到平原之上,河面骤然变宽时,它又会化做一条清流,静静地流淌。
01
九雷溪是条不可思议的河流。山川险阻壁立千仞处,它是条不折不扣的激流,然而待得流到平原之上,河面骤然变宽时,它又会化做一条清流静静流淌。这样的变化,在九雷溪上不停地展现。中国福建省西北山区的群山环绕之中,散布着数量众多的平原。
激流奔腾之处,河水湍急奔泻的声音便如同闷雷一般。而九雷溪这个名字,也正是因为整条河上有九处这样的激流险峻之处而来。
由宁安出发前往仙营的路上,高见清治曾无数次地远眺过这条九雷溪。原本沿着路旁静静流淌的河水突然转到大山背后,变得再也看不到,只能听到河水潺潺流过的声音。过不多久,甚至就连这声音也彻底消逝了。这是因为河水已经远远偏离了道路所致。然而就在众人都快要忘却了这条河的存在之时,清澈凉爽的水面又会忽然浮现于眼前。尽管九雷溪在展现身姿前,通常都会发出声响提醒人们,但有时在水流较缓的地方,它也会悄无声息地骤然出现。
激流澎湃与舒缓悠扬,在同一条河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它不停地改变着自己的身姿,迎接着各种各样的环境。
眼中望着九雷溪不绝流淌的河水,高见联想起既是抒情诗人同时又是革命家的史铁峰。刚开始时是受东京的杂志社之邀,他才动手把史铁峰的随想翻译成了日语。后来,他又开始接连不断地翻译史铁峰的文章。但此时的他,却已经变成是在主动地进行翻译,其中有些译作已经找到了发表的机会,也有些译作至今依然沉眠于箱底。
“马上就要到仙营了。”司机高声喊道。
九雷溪缓缓流过,但依然能够听到微微的水声。
“能听到水声啊。”高见说道。
“因为河水在到仙营之前突然变窄。河里的雷神,就是从那里发出雷鸣声的。”
说着,司机拨动了手里的方向盘。
因为道路实在是太难走了,所以司机表现得很不开心。
此时正值1934年的春天。南京的国民政府对江西、福建的红军展开了第五次总攻。蒋介石把这次行动称作是“算总账”,投入了多达百万人的大军。此时,通过《塘沽协定》,国民政府已经与日本达成了妥协,北方的后顾之忧已然解除。
高见所乘的卡车,一路上几乎都在不停地与士兵的队列相遇,军用车辆往来穿梭。在这处距离前线不远的地方,甚至就连风景也带上了一丝兵荒马乱的气息。行军兵士的靴底和往来军车的轮胎,卷起了漫天蒙蒙的沙尘。天空晴朗无垠,然而前方却模糊一片,难以分辨。司机不住地咂舌。
沙尘所象征的能量固然巨大,但是感觉却又是那样地空虚。尽管如此,它却依旧是无可逃避的。
哪怕不过只是想让历史的齿轮稍作运转,也需要消耗常人所难以想象的巨大能量。——这句话,曾在史铁峰的某篇文章里出现过。
史铁峰的论文向来观点激进,总让人感觉心中紧紧绷着根弦,而并没有鲁迅那种摊开大手包容一切的感觉。倘若与什么论点相互碰撞的话,要么会把对方彻底撞飞,要么就是被对方给撞到一旁,完全就是一种丝毫不具包容力的、纯粹的战斗性文章。
然而,如果不是正面相撞的论文,而是随意写下的杂文,其中又会蕴含着一种悠然不迫的风格和让人忍俊不禁的幽默感。除此之外,尽管算不上拿手,他也时常会写下一些新诗和旧诗。他的诗中,有这样一首名为《献给兰妹》的作品:
才似玄机侠骨凉,情如李娃合欢妆。冰肌幸得毫端点,恼杀史郎木石肠。
这位兰妹究竟是何许人也?身为译者,高见也曾展开过考证,最终发现此人似乎是史铁峰的情人。而这首诗,也是一首半开玩笑地写给自己情人的诗。
——你的才能有如玄机(唐朝女诗人鱼玄机),且身有侠骨,给人一种英姿飒爽的感觉。与此同时,你又像李娃(唐朝名妓)一样,感情细腻,柔情万种。虽然你白皙的肌肤就如冰一样寒冷刺骨,但幸好笔尖之上沾着墨滴,就算是我这样铁石心肠的人,也不禁为之恼煞。
以上便是这首诗的大意。
对于这第三句中的含意,就连高见也感到困惑不已。从字面上来看,这位名叫兰妹的女性似乎肤色白皙,一眼看上去,应该是个冷若冰霜的美女。
然而在她洁白如璧的肌肤上,似乎有一处黑痣,挽救了全身上下的那种冷若冰霜的感觉——高见便是如此理解的。他甚至还想到,或许这位名叫兰妹的美女对这块如同白璧微瑕般的黑痣十分在意,所以诗中便安慰她说其实这样反而更好。
总而言之,在这首轻松欢快的诗里,透露出了一个充满人情味的史铁峰。比起那个革命鼓动者来,高见觉得还是这样一个姿态放松的史铁峰,更令人感觉亲切。
之前高见从未见过史铁峰。毕竟对方是革命党的头目,没那么轻易就能见到。近些年来,不时会听传闻说,他因痼疾肺病发作而卧病在床。打很久以前起,高见便一直想见一见史铁峰。身为他作品的译者,他的这种愿望也是理所当然。
高见自己也不清楚,这趟仙营之行是否能够有幸见到这位史铁峰。他甚至连对方是否就在仙营都拿不准。
高见乘坐的卡车是辆民用车,不管开到哪里,不是遭到军队的呵斥,就是得接受讨厌的检查。在这种时候,高见身上携带的国防部发放的身份证,就会发挥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功效。总而言之,不管走到哪里,那个大大的章印都会受到他人的尊敬。
苦难的旅程终于结束了,司机停下了车子。
“河对岸就是仙营。能看到那边有个渡口吗?”
高见满脸都是沙尘和汗水,就连嘴里都有泥沙,鼻子上估计也早就一团漆黑了。他用九雷溪的流水擦了把脸,漱了漱口。
河对岸有道高高的堤坝,一幢气派的建筑紧挨在堤坝旁。
“那就是老爷您刚才问的余家大院。”
司机手指着那建筑,告诉高见。
“原来如此……”高见喃喃念道。
对岸的仙营街镇上,低矮的民居就如同匍匐在地上一样,排列整齐。堤坝上的余家,就如同在睥睨着他们一样,独自巍然伫立。
“不过那是余家的后院。”司机说道。
二楼中间的窗户,突然闪现了光芒。
“这不就在眼前了吗?”高见说道。
“这里河水太急,过不了河,只有在前边稍微开阔点的地方才有渡船。”
余家明明已经近在眼前,却非得绕道而行不可。高见一边侧眼望着红色砖墙的余家,一边向着渡口走去。
如果史铁峰就在仙营的话,那么他应该是住在那户人家里吧——
当他乘着渡船摆渡到河对岸,绕到余家的正面时,高见更加坚信了自己的猜测。
气派的正门左右,各有数名手持枪械的士兵,不苟言笑地站在门前。
02
接下来,就来讲述一下有关高见前往仙营的前后经过吧。
高见此人是F报派往上海的特派员,原本打算前往江西、福建的最前线,采访有关国共内战的情况。但由于战争的性质,外国记者的行动受到很大限制。为了不虚此行,他在朋友供职的一家名为《华中晚报》的三流报社做了名记者。之后他把名字改成“高清隆”这样的一个中式名字,甚至还拿到了国防部的许可。他自小在中国长大,因此中文对他而言丝毫不成问题。
但等到真的来到前线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的想法彻底错了。别说外国记者,哪怕中国记者也是无法自由行动的。其实他们这些做记者的,就只能把那些负责情报的将校们高声诵读的消息原封不动地转述一遍罢了。
就算提出质疑,对方也只会用一句“无可奉告”来打发。
日子过得如此乏味,高见在司令部驻地宁安就只能每天游手好闲,饮酒消愁。尽管如此,每次当他内心之中灵光闪现时,职业性的敏锐嗅觉都会令他有所反应。某天,他在一家小酒馆里听说,附近教会里的医生和护士被政府军临时征召。
听到这消息,他不由得把手里的杯子放回桌上,抱起两臂沉思了起来。
最近,高见听到了一条较为可靠的消息,说是革命家史铁峰已被政府军抓获。那些负责情报的将校们,也半公开地透漏了一些有关这方面的消息。高见并不清楚史铁峰现在人在何处,不过他已被护送到了后方这一点却是毫无疑问的。护送史铁峰的行动,自然是机密中的机密。因为此行护送的是名重病患者,所以必须得有医生和护士,而当时那些为数不多的军医早就全都上前线去了,司令部里根本连一个医生都找不出来。
把记者同事之间的情报综合起来看,史铁峰被捕时的情况也就一清二楚了。据说,当时有多达一个师的部队团团包围了史铁峰的藏身之处,而负责警卫的红军战士仅仅只有三十人,且护卫队的队长在史铁峰被捕的头一天晚上便行踪不明。或许就是这名队长出卖了史铁峰吧?不,不该说是背叛出卖,其实此人从一开始就是政府派出的奸细,当时他是圆满完成任务之后逃离的。众人之中同时也流传着这样一种猜测,即当时抓获的地点,似乎也并不太远。
高见立刻便赶到了那所教会。
“当时政府军就只是告诉我们说,他们要征调医生和护士一周时间,却并没有告诉我们他们要去哪儿。”
满头白发的牧师一边眨巴着眼睛,一边如此告诉高见。
被征调走的那名医生姓胡,曾在教会附属的小诊所里工作过七年,是个热心虔诚的基督教徒。而那名名叫罗淑芳的护士虽然才刚到教会来没多久,但却是个经验丰富、年纪三十二岁的有能力的女性。
“毕竟现在正打仗呢,这事有关军事机密,我们也不便多加询问……不过李师长当时曾经亲口保证过,说是十天之内,必定会让他们两人平安归来。”
牧师补充说道。他这话听起来感觉就像是在辩解。
接着,高见又找到当时把行李搬到政府后院的车上的杂役,打听了一番。
“您问他们上哪儿去了?这我就不清楚了。”杂役回想了一阵,“记得当时他们是往南去了……对了,记得当时那司机还问过到仙营去的路况。我回答他说那条路可是十九路军给修的,保准错不了。”
护送史铁峰这样的重要人物,负责的必定是名高级将校。一路上,他们必然都会到当地的有权势的人家里去歇脚。高见对仙营的情况展开一番调查,得知该地最有权势的是一户姓余的人家。
高见四处探访与余家关系较为亲密的人,甚至还麻烦对方写了封介绍信。介绍信里说他是个茶商,对医术也颇有心得。为了这封介绍信,高见还牺牲了两瓶进口的高档葡萄酒。
《与被捕的史铁峰之间的问答》——这无疑将会是条能够造成轰动的报道。然而促使高见不惜如此牺牲也要与史铁峰见上一面的动机,却并非是为了写成这篇报道。职业意识的背后,还存在着更加强烈的动机。身为译者,他对史铁峰抱有着极强的亲近感。现如今的史铁峰,完全可以说是死到临头。不是受刑而死,就是重病而亡,两者之间的关系就如同是在相互竞争一样。趁史铁峰还活着,无论如何,高见都想要和他见上一面。
在余家的大门口,高见并没有出示那张国防部发放的身份证。如果史铁峰当真就在宅中的话,那么新闻记者就是最不受欢迎的一类人了。因此,他拿出那封写给余家主人的介绍信,和守门的卫兵们讨价还价了一番。
最后,一名卫兵拿着那封介绍信进了大院。没过多久,里边的人就让卫兵放高见进了大院。
看来之前那个收下高见的两瓶葡萄酒、替他写这封介绍信的男子与余家之间的关系倒也极为亲密,余家的人对待高见的态度可说得上是彬彬有礼。客厅大堂之上,除了余家的主人之外,还有两名军官。听余家的主人介绍说,两名军官一位是黄少校,一位是张上尉。
“眼下这里一下子来了许多军爷,鄙宅都腾不出空屋来了。这可真是让人为难啊。”主人一脸为难地说道。
“哪儿都成。仓库角落都无所谓,只要有个能躺下的地儿就行。”高见答道。
黄少校插嘴说道:“我住那屋倒也还算宽敞,不如就再搬张床进去,和我同住一屋吧。”
“这可真是再好不过了。”余家主人搓着手说道。
黄少校此人年纪约莫三十四五,浓眉毛宽下巴,看上去就是那种顽固而较真的军人。和他相比,张上尉总是会给人一种捉摸不透的感觉。不光是性格,甚至就连年龄也猜不透。看的角度稍有不同,原本看似年轻的容貌也会突然感觉苍老许多。初次见面,他就在高见的心中留下了“绝非善类”的印象。
尽管来之前高见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知道史铁锋不是那么简单就能见到的,但就眼下的情形来看,估计只要稍稍灵活变通一些,似乎也并非绝无可能。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高见得知,同屋的黄少校正是此次护送史铁峰的主任。
黄少校当时是这么说的——
“倒还不如上战场去,我还更轻省些。这种监督护送贵重物品的活儿,可真他娘的让人觉得闹心。”
估计之前他也曾接到过命令,说是哪怕是死,也千万不能向他人透露此次的任务是护送史铁峰。他这人实在是不懂得如何变通,以为只要把史铁峰说成是“物品”,对方就不会再追问下去了。
没过多久,高见便大致猜到了囚禁史铁峰的地点。那是二楼深处的一个类似杂物间的房间。房门外随时都有四五名士兵站岗放哨,而黄少校自己也时常会过去巡视。房门的门闩装在外边,只需一眼便能看出,那门闩也是最近才刚装上的。
到了晚上,高见又查明了许多新的情报。就在高见因为一路上的车马劳顿,动手脱衣准备早点安睡的时候,黄少校走进了屋里。或许是因为稍染风寒的缘故,只听他不停地咳嗽。然而脸上的表情却又根本就没当回事儿,满脸的轻松愉快。
他对高见说道:“再过四五天,就会有人来换班了。哎呀,这趟任务可真是活受罪啊。问题就在于,医生是否能够……”
说到这里,黄少校连忙闭上了嘴。看来“医生”这词儿也是万万不可提到的。过了一阵,他又说,“总而言之,现在的任务就是看管好物品,别有什么闪失了。”
为了不让自己的话前后矛盾,他改了口。
随后,黄少校又咳嗽了一通。
“您这是……着凉了吗?”高见问道。
“稍微有点儿吧。”黄少校答道,“没什么大碍。”
“去找大夫诊视一下如何?”
“大夫啊……”黄少校说道,“这里倒也有大夫,只不过……”
从黄少校的话来看,他似乎并不相信那位从教会征调来的医生,这对高见而言简直就是天赐良机。
“其实,在下倒也还粗通医术。”机不可失,眼见这或许会成为整件事的突破口,高见赶忙说道。
“我这人是属于中西医混合使用、双管齐下的那种类型。承蒙错爱,也曾有人称我为神医。时下西医当道,但如果偏向西医的话,却也不免存在缺陷。倘若能够辅以传统中医的话,完全可以说是如虎添翼……此等稍染风寒的病症,根本就是药到病除啊。”
“没错,不能就只偏向于其中一方。”黄少校说道,“那些从学校里出来的医生,眼里就只有西医。尤其是那些教会里的家伙,简直就是到了崇洋媚外的地步。”
有门儿!高见按捺住内心的雀跃不已。
“黄少校,不妨让在下来给您开上一张处方吧。”
“不,这倒不必。”黄少校挥了挥手,“我倒也还没到需要吃药的那种地步,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高见连忙接上去地问道。
黄少校默不作声,沉吟了半晌。
贵重“物品”——必须得完好无缺地交到接手之人的手中。然而身负管理职责的大夫,却又如此难以信任。眼前正好出现了这么一位自称神医的大夫……
“我这里有位病人,不过这事还是明日再说吧……”
黄少校一边脱衣就寝,一边言辞暧昧地抛下这样一句话。
翌日清晨,高见醒来的时候,黄少校已经不在屋里了。随后,他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下边找到了正在和一位女性讨价还价的黄少校。身上的一袭白衣让高见一眼便看出她就是那名从教会征调来的护士。白大褂的下边是一身黄色的旗袍,高高的衣领一直延伸到下巴。远远望去,感觉肤色较白,是那种都市型的女性。虽然高见只是从侧面瞥见了一眼,但这一眼已经足以让高见看到她身上所具备的那种现代的魅力。
“他现在已经是病得站都站不稳,话都说不出来了啊。”
只听她对黄少校说道。
“总而言之,我接到上头的严格命令,说是绝不能让他逃走。”
黄少校回答道。
护士耸了耸肩,看上去就像是彻底放弃一样,转身上了二楼。
黄少校扭头看到高见,把高见叫到自己身旁。
“高先生,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敢问何事?”
说着,高见来到黄少校的身旁。
“之前我听说你对医术有些心得,因此……”黄少校说道。
“您的意思是说?……”
“其实呢,我这里有一位病人。虽然随行人员中也有医生和护士,但我总觉得他们有些靠不住。刚才你也听到了,刚才那护士跑来找我,说让我给那病人换间屋子。说什么现在的屋子对病人不好……”
“那您就让他们换间房吧。”
“这事可不是嘴上说得那么轻巧就能办到的。既然要请你帮忙,那么也就没法儿再瞒着你了……其实,那位病人是个俘虏——而且还是个很重要的俘虏。对防止这名俘虏逃跑而言,那间屋子是最适合不过的。”
“患的病重吗?”
黄少校点了点头。
“能让我看看那间屋子的情况吗?”
“嗯,我正打算请你帮一下忙呢。”黄少校说道,“我想请你帮忙看一下,与病人的病情相比,那间屋子对病人而言是否真的很不卫生……虽然如今那病人已是命不久矣,这个……问题的关键就在于,病人是否还能坚持上一个星期的时间。如果从现状来看,他还能坚持上一周的话,那就不必换了。而如果事情真像那些医护人员所说,再不换房间病人就只能再活上两三天的话,那么我当然就会考虑给他换间屋子。”
这时,张上尉走了过来。唇角上带着那种让人捉摸不透的微笑,从站在楼梯下边的两人面前走过。两名军官之间,用目光彼此致敬了一下。
然而黄少校脸上表现出的那种奇怪表情,却并没有能够逃过高见的眼睛。直爽的黄少校完全不懂得应该怎样掩藏自己内心中的感情。
高见立刻便明白了——黄少校的心里,对张上尉抱有一种混杂着轻蔑和嫌恶的感情。
“好了,”黄少校转身对高见说道,“那就麻烦你帮忙去看看病人的那间屋子吧。”
03
宽敞的房间里,就只有唯一的一扇窗户。窗户上镶嵌着粗粗的铁棍,竖着三条横着两条,其间隙根本就连头也钻不出去。窗外的堤坝之下,就是奔腾而过的九雷溪。这样的房间对防止囚犯逃走而言,再适合不过了。
病人双眼紧闭。这,就是高见一直想要见上一面的史铁峰。当年那个才华横溢、大展身手的史铁峰,如今就躺在这样一张粗陋的床上静静等死。
光是消瘦憔悴一词,根本就无法表达出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他脸上的皮肤就像是直接贴在骨头上一样。深陷的眼窝与高耸的颧骨,在左右两侧各自形成一对,映衬得脸上的阴霾愈发地明显。苍白的脸颊上,唯有双唇依然鲜红如旧,让高见感觉很是心痛。
“他的病情如何?”黄少校问道。
高见没有答话,而是轻轻摇了摇头。
“请务必给想点办法,让他再挺上一周时间吧。”黄少校说道。
“不过黄少校,执掌人的生死,可是阎罗殿的事务啊。”
“和阎罗殿交涉,不就是医生的职责吗?”
高见看了看在场的医生,苦笑了一下。教会的医生一脸严肃,就连脸上的肌肉都没动一下。
“嗯,罢了。”说着,黄少校低头看了一眼病人。在他的眼里,这位躺在床上的病人,似乎也和件东西没多少区别。而且还是件搬运时需要注意的易碎品。他的使命,就是再保管上四五天时间,顺利地把它移交给接手的人。在那之前,千万不能让它有丝毫的损毁。
“可能的话,”高见环视了一下屋里的地板,“最好是能把病人转移到间更干净的屋里去。”
这是间堆放杂物的屋子。余家这样的深宅大院里都有许多这样的.杂物间,而这一间看起来似乎主要是用来堆放咸菜坛罐之类东西的。房间角落那些高高堆起的小坛子里,装的是些平日需求量较大的豆豉之类的咸菜。每到农忙期,这东西对那些大批前来帮忙的计日劳力而言,是吃红薯条拌饭时不可或缺的菜肴之一。
一排又一排的坛子和罐子,占据了整间屋子的大部分空间。甚至就连窗旁的病床边上,都还放置着一排较大的木桶。里边装的似乎也同样是些腌制的咸菜。紧紧绑缚着的木桶上,还留有着一层桶内汁水渗出桶外并蒸发干掉后留下的灰色痕迹。
墙壁是用角石堆积而成的。石头缝隙间的那层象征性的淡淡漆水,也已经因为盐分和湿气的缘故而变得斑驳陆离。
只要一走进这间屋子,肌肤便能立刻感受到一种空气中饱含盐分的潮湿感觉。对一名病入膏肓的结核患者而言,这样的空气又怎可能会有益?
“这里可没有挑三拣四的条件。”黄少校说道,“毕竟我们现在也是在临时征用百姓的住房。”
“我们现在住的那房间,条件倒也还算不错。”高见说道。
“其他的房间都没有这样的窗户。”黄少校勃然变色道。
除了这里,余家大院里再也找不出第二间这种窗户上带铁栏杆的屋子来了。
高见很希望能和床上的史铁峰交谈几句,但对方却紧闭着双眼。此刻黄少校就在当场,估计他也不会开口说话的。过了一阵,张上尉也走进了屋里。
张上尉伸出右手的食指,凑到病人的鼻子下边。这是试探病人生死时,最为露骨的行为。或许是指尖上传来的微弱呼吸令他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张上尉点了点头。
病人感觉到张少尉的气息,微微地把眼睛睁开条缝,瞳孔在眼缝之中晃动了一下。张上尉伸出食指时的态度,就仿佛是仓库管理员在检查库存物品有无异常一样,令高见感到一阵嫌恶。但床上那濒死之人的疲倦目光中,却透露出了一种更胜于嫌恶的神情。如果高见的观察没有出错的话,那应该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轻蔑目光。
那对早已失去生气的眼睛居然还会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感情来,这简直就令人感觉难以置信。高见不由得把目光转移开来。
这时,一位老者走进了屋里。他只是稍稍弯了下腰,守在门外的士兵便什么也没说,就让他进了屋。尽管老者已是白发苍苍,但身上却肌肉隆起,一副古铜色的好身板儿。老者走到木桶旁,开始用娴熟的动作捆扎木桶。
“这里不光只是杂物间,同时还是干活儿的地方吗?”高见问道。
“没错。”黄少校回答道,“没办法啊。那老头儿是这户人家的佣人,听说已经在这里干了四十多年……”
“三下两下就能把绳索给绑好。”张上尉一脸钦佩地望着老者手上的动作,“而且一旦绑上,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丝毫的松动。这样的技术,可真是了不得啊。”
在这张躺着临死病人的床前,老者从容不迫地经营着自己的生计,而周围的人也呆呆地望着老者的动作。这样的情景,不禁令人感觉有些残酷无情。老者那双不停翻动的古铜色的手,和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的病人那张苍白的脸,形成了一种极为鲜明的对比。老者不时“呸”地啐上口痰。
护士罗淑芳检查了一下病人周围的物品。床边的台子上,放着一个白色珐琅瓷脸盆。带脚的台子比床边要稍矮一些,病人只需稍稍挪动身子,就能往脸盆里吐东西。这是为病人咳血时准备的。台上的脸盆已经被染得鲜红。淑芳把脸盆从台子上取下。病床下边还有一个备用的脸盆。她从床下拖出脸盆,放到台子上。脸盆里已经事先装好了三分之一的水。
“我去把这些水倒掉。”她端起装有血水的脸盆,走出房间。
无意之间,高见发现黄少校目送她出门去的目光之中,似乎隐隐蕴含着一股情意。罗淑芳长得颇为秀美,而身上的一袭白衣,更加令她显得身姿端丽。套用一句史铁峰的诗,完全可以说是“恼杀黄郎木石肠”。
甚至就连张上尉,也把目光从绑缚绳索的老者身上挪开,转移到了罗淑芳的背影上。他那张始终让人捉摸不透的脸上,也清楚地显现出一副容易揣摩的表情。唇角上的动作,表现出内心之中的好色念头,眼角也不怀好意地松弛下来。
黄少校走到门边,对站在门口的兵卒们下了一通命令。或许他这么做,其实不过是在为自己跑到走廊上去看罗淑芳背影的行为找个合适的理由。有样学样,张上尉也跑到走廊上,和守门的士兵们交谈起来。
胡医生在房间的角落里打开诊视包,在包里探寻着什么东西。老者则一如既往地用粗壮的绳索绑缚着木桶。
病人的身旁连一个人也没有了。
高见在史铁峰的面前弯下身去,低声说道——
“史先生,我名叫高见,来自日本。”
史铁峰稍稍张开微微颤动的嘴唇,高见连忙把耳朵凑过去。
病人有气无力地说道。
“我知道了……您是那位……把我的文章翻译成日语的高见先生吧?”
高见点了点头。
十年前,在一个春意渐浓的日子里,史铁峰曾经在日记里写下过“愁惨阴云皆散尽,凝静死雪已融去”两句诗。不知为何,高见忽然回想起了这两句自己曾经翻译过的诗句。诗中那样的春日,对史铁锋而言或许已经一去不复返。他曾经在诗里写过“皓月落沧海,碎影摇万里”这样两句。如今,史铁锋的肉体已经走到了毁灭的边缘,但他的热情与精神,必定将会永世长存。“贵族冷血,市侩铜臭,唯劳工汗香”,曾经如此讴歌过的他的那份执著,必定将会化作海洋上的碎影,永不停歇地在人们的心田上波荡。
史铁峰的手在毛毯下微微动了动。高见赶忙隔着毛毯,把他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掌心里。高见拼命压抑着自己,不让怜悯的感情从表情上流露出来。
过了一阵,高见感觉自己的手心里有种强烈的反应。史铁峰缩回手去,接着又把高见的手握在了他自己的手心里。
此时,那种打算把这次与史铁峰的会面写成报道的念头,已经彻底烟消云散。让这样一个枯瘦憔悴的史铁峰站出来说话,实在是太过残忍。两人的手隔着毛毯,紧紧地握在了一起。能够彼此握住对方的手——光是这一点,便足以让高见觉得不虚此行了。
黄少校转身离开了门边。高见赶忙放开手,离开了床边。他走到镶有铁栏杆的窗户边,向窗外眺望了一番。
窗外,无法看到九雷溪,只能听到那不绝于耳的水声。东边的戴雪山脉直扑眼前,仙霞岭的群山则在蒙蒙的山雾环绕中若隐若现。杉树的树顶,在铁窗的窗框里探出了脸。那是一片歪斜生长在狭窄的坝上的低矮杉木。
黄少校走到高见的身旁,“高先生,我决定听从你的忠告,另找一间干净点儿的屋子,把病人转移过去……”
“如此甚好。”高见打心底里为此感到开心。
过了一阵,护士罗淑芳回来了。高见连忙把自己刚才听到的好消息告诉了她。但出人意料的是,罗淑芳的脸上非但没有表现出丝毫的高兴,反而却一脸困惑地说道:
“这可真是麻烦了啊。”
“为什么?”身旁的黄少校一脸吃惊地插嘴道,“刚才你不是还来央求过我,说是让我给他换间屋子的吗?”
“已经太晚了。”她顺手拿起屋角桌上的带柄手镜,边照镜子边说,“与其让病人换间干净屋子,倒不如让他安静躺着,别再去动他的好。”
04
这天下午,高见和黄少校一起回屋睡了个午觉。两人躺在床上闲聊了一阵,从黄少校的言辞之中,高见又得知了不少的情况。
“虽然我也不想说同样身穿军装之人的坏话,”黄少校先来上这样一句,“但张上尉却也算不得是名军人了。他那人所擅长的并非打仗,而是背地里搞阴谋……当然了,军队里的确不能缺少他那样的人,但就我个人而言,却实在是有些看不惯。就算是上头派下来任务也好,背叛出卖这种事……”
高见回想起,听说之前史铁峰就是因为护卫队长的叛变才被捕的。方才黄少校的一席话,自然会令高见联想起这件事来。史铁峰看到张上尉时眼中所流露出的那种轻蔑之气,不也正好说明了这一点吗?
高见能够理解直来直去的黄少校心中对阴险狡诈的张上尉所抱有的那种厌恶之情,更何况在他们两人的中间,还夹着一个护士罗淑芳。
“话说回来,那护士倒还真的像个天使一样,心地善良啊。”
黄少校突然说道。他用他那只手粗犷的大手,捂住自己的半边脸颊。
对于他的这种意见,高见心里抱有几分不同意见。罗淑芳此人的确很有魅力,至于她是否真是黄少校所说的天使,高见的心里却还存着一丝疑惑。当着濒死之人的面说出“已经太晚了”这种话来,实在是让高见感到难以接受。当时躺在病床上的史铁峰,应该也清楚地听到了她说的话。就算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但要是听到有关自己病情的悲观的话,心里也不会好受。高见总觉得,当时她的那句话实在是没心没肺。
然而站在赞美之立场上的黄少校,却丝毫不以为意。
高见的心里突然有种想要戏弄黄少校一番的想法——他翻了个身,尽可能地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说道:“张上尉似乎也对那护士有点儿意思啊?他那眼神,明白人一眼就能看出是啥意思来。”
高见斜着眼,静静地观察黄少校的反应。
从黄少校那被遮盖住的半边脸上瞬间划过的表情中,高见看到了他摇摆不定的内心。另一半的脸上,清楚明白地展现出他内心中的每一个角落。
高见立刻便开始为自己的窥伺行为感到后悔。要戏弄黄少校这种脑袋里只有一根筋的人确实容易,但麻烦的是,如此一来对方便会彻底敞开心扉,把心里的话全都倒出来。话虽如此,但因为对方的心中并无半分阴霾,只会让自己感觉晃眼,到头来反而惹得自己一身腥。
“总之还是先睡上一觉吧。”高见说道。
然而黄少校此时看上去却似乎已是睡意全消。他依旧用手捂着半边脸,接着说道:
“张上尉诡计多端,在这方面倒也的确有点才能。不过光靠阴谋诡计,女人就当真会乖乖上钩了吗?嗯,如果是个寻常女子的话,倒也难保不会听信他的那些甜言蜜语……”
黄少校的内心之中,似乎早就没把罗淑芳当成寻常女子看待了。尽管如此,他的脸上还是表现出了一丝忧虑。
“睡了吧。”高见重复道。
后来黄少校是否安然入眠,高见并不清楚,但他醒来的时候,黄少校的床上早已是空空如也。
太阳已然开始西沉。
“这一觉睡得可真够沉的。”
估计是因为旅途中的劳顿还没有彻底消除的缘故吧。都已经到这时候了,也难怪生性精勤的黄少校早已起床。
高见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走上走廊,正巧撞见护士罗淑芳和胡医生站在走廊上谈话。
“我倒是觉得二楼的病人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医生说道。
“那您有空的时候,能给那孩子诊视一下吗?午饭的时候我倒是也去看过,给了他一剂降烧的药。”罗淑芳说道。
“那现在就去看看吧。”
“倒也不必着急,医生。”护士说道,“我已经给过他药了……嗯,不如等到吃过晚饭之后,出门散步的时候顺道去看看吧。”
“这样也好。”医生说道。
“从河边的谷物仓库往右的第三间,一户姓叶的人家。过去之后马上就能找到。”
高见向医生和护士点了下头,从两人的身边走过。走廊的转角处,高见看到了张上尉的身影。看到高见,张上尉的脸上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来到外边,只见黄少校把士兵们都叫到一起,正在庭院里做体操。监视重要人物,实在是一种极为乏味枯燥的工作。整天提心吊胆,空有一身力气却又有劲儿使不上。黄少校担心长此以往身体会变得怠惰,所以把部下召集起来,进行操练。
黄少校自己也混在士兵当中,用尽全力舞动手脚。或许他是想用这种动作,来甩脱牢牢黏在自己脑海中的罗淑芳的面容。
一名下人从宅邸中走了出来,摇动铃铛。这是通知吃饭的讯号。住在余家大院里的就只是为数不多的几名将校,一般的士兵则住在附近的庙里。站在监禁史铁峰房间门外的士兵,每两个小时都会有人从庙里过来交班。
听到铃响,黄少校又继续做了五分钟左右的体操。高见先进了余宅的饭堂,等了一会儿。张上尉也咧着嘴,眉目含笑地走了进来。他的笑容不禁令人感觉有些诡异。
黄少校来了之后,众人开始用餐。医生、护士、几位将校一起围坐在同一张桌旁。
即便到了四月,福建省的北部山区依然是凉风习习。战场距离这里并不远。用餐时,众人谈论起战局。瑞金周围的红军不断后退,眼下已经放弃了多处根据地,国民党军的主力部队正在围攻瑞金南侧的“筠门岭”阵地——
“如果筠门岭陷落了的话,那么瑞金也就相当于半裸了。”黄少校用军人特有的口吻为众人解说着眼下的战局,目光不时地向罗淑芳瞥去。
然而,那位“天使般”的护士浑然不觉,一脸毫不在意的表情。不仅如此,从她的样子来看,似乎反而对张上尉比较感兴趣。高见一直都在留心观察着他们的表情,发现罗淑芳曾经用含情脉脉的目光瞟了张上尉两次,而张上尉也用目光回应了她。
“别再谈那些打仗的事了,听着怪郁闷的。”
罗淑芳打断了黄少校的话。
“郁闷?”黄少校满脸通红地反问一句,之后便闭口不再言语了。
“光是照顾病人就已经够累人了。”罗淑芳说道,“真希望能稍微休息一下。我这人呢,只要能和人心无旁骛地杀上局象棋,就会感觉全身的疲劳就会消退。吃过饭之后,大伙儿就来杀上一局吧。”
罗淑芳冲着高见说道。
“乐意奉陪。你也得偶尔休息一下才行啊。”高见回答道。
“想来黄少校的棋艺应该很不错吧。”
罗淑芳转头向黄少校问道。
“不,也不怎样……”黄少校语调僵硬地回答道。
“象棋不也和打仗一样的吗?”罗淑芳微微一笑,“不是常听人说,打仗厉害的人下象棋也挺厉害的吗?”
黄少校紧张得叫人心痛——“是吗?”
“既然如此,那我们三人就来轮流对战,下上几局如何?”罗淑芳邀请道,黄少校又岂会拒绝。
饭后,三人留在饭厅中下起了象棋。两人对弈之时,另一个人便坐到一旁观战。高见与罗淑芳两人倒也不相伯仲,杀得难分难解。唯独黄少校棋艺过人,高见和罗淑芳根本就不是对手。
“果然还是下不过当兵的啊。”罗淑芳说道,“我们根本就不是您的对手。估计张上尉下棋也挺厉害的吧?您不如和他来上一局,一决胜负,如何?”
黄少校皱起了眉头。他心里一定在想,与其和张少尉下,那还不如不玩儿了。然而罗淑芳对他心中的这种想法丝毫不予理会。
“我去把张上尉叫来。”
罗淑芳到走廊上去叫张上尉,但房里却没人回应。
“上哪儿去了?”
说着,她再次走了回来。尽管如此,她还是感觉有些不甘,向有事进屋来的余家的下人说道:
“能麻烦你找找张上尉,告诉他,希望他能来陪我们下上两局吗?”
过了十分钟左右,下人再次走了回来,告诉罗淑芳说:
“到处都找不到张上尉的人影。”
05
高见与黄少校对弈之时,罗淑芳突然站起身来,说道:
“胡医生差不多快回来了,我也该告辞了。你们两位慢慢下吧。”
时间已过了八点半。“天使”不在,黄少校无心恋战,而高见并不打算强拉他作陪。一局下毕,两人同时站起身来。
白天睡了几个钟头,高见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知道自己今晚必定难以入眠。天色已晚,即便想去出门散步也不可能了,所以高见便在余家宽敞的院子里四处游荡。走着走着,高见感觉有些口渴,于是便向井边走去,想要打些水来喝。
水井在院子的东边角落里,油灯的灯光从厨房射到院子中,光线昏暗。这时,高见遇上了罗淑芳。
“象棋下完了?”她问道。
“你不在,黄少校也无心恋战。”高见笑着说道。
罗淑芳呵呵一笑。她是来替病人倒脸盆里的水的。
“病人的情况如何了?”
说着,高见往脸盆看了一眼。虽然看的不是很清楚,但盆里依然是一片通红。
“病人又咳血了。”
罗淑芳解释道。说完,她把脸盆里的东西倒进了沟里。
盆里的水倒也并非完全鲜红,但盆底却沉积着一层红黑色如同沙子一般的小颗粒。大概是些凝结的血吧。护士打了些水,清洗了一下脸盆。
高见很担心史铁峰的病情,便跟随护士上了二楼,来到屋里。
胡医生已经出诊归来,忠于职?守的黄少校也在屋里。
史铁峰双眼紧闭,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病人在休息吗?”高见问道。
罗淑芳盯着病人的脸端详了一阵,断定道:
“是在休息。”
黄少校看起来有些焦躁。
“张上尉上哪儿去了?怎么找了这么久还没找回来?”
他一边低声念着,一边在屋里踱起步来。
这时,两名余家的下人合力把一个装着腌菜的木桶搬进屋里。两人中的一个正是之前的那位老者,看来他似乎有随地吐痰的毛病。
张上尉肯定是从宿舍里溜出去,到外边玩儿去了。一想到这一点,黄少校的心里就老大不痛快。
“别乱吐痰,地板都让你弄得黏糊糊的了!”黄少校高声吼道。
老者是长年居住于此的人,让黄少校这么个临时借宿的外人这么一吼,心里只觉得怒火难耐。老者撅起嘴嘟哝了两句。
“唾沫都吐到墙上去了。”黄少校厉声叱道。
“我可没朝墙上吐过唾沫。”老者说道。
“少胡说,自己看看那边吧。”
墙角的一处石块上,的确有处湿滑不堪的地方。老者缩了缩脖子。
既然史铁峰已经睡着,继续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方才黄少校的吼声都没能把他给吵醒,看来睡的确实挺沉。
高见回到房里爬上床,却怎么也睡不着。估计是因为的白天睡得太多的缘故吧。
十一点半,黄少校回来了。刚才都还心情不佳的他,此刻看起来却兴高采烈。
“张上尉呢?”高见问道。
“谁知道呢,估计是上哪儿鬼混去了吧。”
黄少校嘴里吹着口哨,脱下了上衣。
“您似乎挺开心的啊。”高见对他说道,“莫非是筠门岭陷落了?”
“不,不是的。”黄少校回答道,“那些交接的人明天就到。把病人……不,把寄存的东西交给他们之后,我也就彻底解脱了。刚才那些人已经联系过我了。”
翌日下午,按照预定,行政院直属的五名高官全都抵达了仙营。然而上午的时候,仙营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在九雷溪的河面逐渐变宽、缓缓划出弧线的地方,张上尉的尸体被挂在了一根桩子上。
调查过尸体之后,胡医生说道:
“后脑勺上被人用钝器狠狠砸了一下——死者恐怕是在这之后,被人给扔到河里去的。”
如此一来的话,那就必定存在行凶之人了。
“麻烦了啊。”黄少校沉吟道,“下午南京的大人物就会抵达。竟然在这节骨眼上发生这种事情,真他娘的晦气。有没有他自己不慎致死的可能?”
胡医生再次沉思了起来。
“这附近应该没有什么露出水面来的岩石啊……”
“河底总有岩石的吧?”
黄少校紧咬不放。
“这倒也是。”胡医生沉思了一会儿,抬起 5934." >头来,“搞不好或许是在他摔进河里之后,后脑勺撞到岩石上……”
“既然如此,那么就先暂且如此断定吧。”黄少校下令般地说道。
就这样,众人统一了口径。
余家大院有个多年未曾使用过的后门。大门从里边拴着门闩,上边积了不少的灰尘。最近也并没有曾经开启过的痕迹。如此一来,可以进出余家的出入口,就只剩下了正门。
正门外,每天都配有数名卫兵昼夜站岗。而且每天夜里八点半之后都会有士兵在宅邸周围展开夜间警戒。正门的卫兵曾经在那天夜里八点多的时候看到张上尉出去,之后就再也没见他回来。估计平日他也经常夜不归宿。除了每隔两小时换一次岗的兵卒之外,那天夜里就再没有其他人从正门出去过,而进门的人也只有出诊之后乘轿归来的胡医生一个。
就算没人从正门里出来过,是否又有从窗户里爬出去的可能呢?趁着夜间巡视时的间隙,倒也的确可能有人偷偷出入过余家大院。然而那天夜里,相关人员的行动却很明了。
首先是黄少校。九点不到,下完象棋后,他先是去看了下史铁峰的情况,随后又去找了负责联系的少尉,得知南京已经派人过来准备接管史铁峰。之后他再次到病人的房间去巡视了一圈,十一点半左右回到自己的居室。
胡医生去给叶家的孩子诊视过病情之后,大约在八点半左右回到了余家。叶家的人给胡医生找了顶轿子,直接让轿夫把胡医生给送回了余家。随后,胡医生在病人的床边一直守到十点半。
罗淑芳撇下高见和黄少校两人先行离开饭厅后,便立刻上楼到病房去了。当时她就只比胡医生晚到一步。换过脸盆,之后又这样那样地忙了一堆杂事,十点左右回到自己屋里。后来她又分别在十一点到十二点的时候去了两次病人的房间。每隔上一个钟头,她都会去看看患者的情况。
守在房门外的卫兵也证实了众人的行动。
要想一一调查余家的佣人和住在庙里的兵卒可不是件轻松的事,而且既然已经对外宣称过张上尉死于事故,那么也就没必要再没事找事了。
就这样,张上尉的离奇死亡,被掩埋在了黑暗之中。
06
上午,高见到史铁峰的房间里去了一趟。黄少校、医生和护士都在病床边伺候着。
黄少校面无表情。在这马上就能把史铁峰拱手交出、自己也能一身轻松的节骨眼上,却偏巧又出这么一档子事。虽然已经对外宣称张上尉死于事故,但他这人生性秉直,对这种蒙混过关的行为,或许心中还抱着一丝愧疚。
两名兵卒走进屋里,向黄少校敬了个礼。
“副食品吃完了。我们奉李少尉的命令来搬一桶腌菜去吃。”
“可以。”
黄少校不耐烦地说道。
装腌菜的木桶既大又沉,如果不是两人合力的话,根本就没法搬动,两名兵卒挑了离门口最近的一桶。为了方便搬运,桶身上绑了一根绳索。
“一、二、三!”两名兵卒嘴里喊着口号,搬起木桶。
“快去吧!”
黄少校冲着两人吼道。两名兵卒的体格都不算强壮,听到长官大声呵斥,心里虽然也急着想走,但两腿却有些不听使唤。
史铁峰依旧紧闭着双眼。躺在床上的他,内心之中必定在为长官这样拿部下撒气的行为感到愤懑不已。高见心中如此猜测着。高见坚信,自己这个译者,才是最理解眼前这个连眉毛都没动一下的病人内心的人。
史铁峰曾经作过一首名为《起来!农民部队》的新体诗:
农民的部队啊
那对你们颐指气使的长官是谁
为何不用你们的双拳去把他们给打倒
只要站起身来一切就已足够
起来吧农民的部队!
高见的心里浮现出以前自己曾经翻译过的这首诗。或许史铁峰此刻也正在他那已然被侵蚀的心中,挖掘着这首他自己的诗。如此一来,高见只觉得自己和史铁峰之间的距离也更近了。
就在高见沉醉于感慨之中时,楼梯上传来一声巨响,似乎是有什么东西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越过罗淑芳的肩头,高见看到史铁峰的眼睛微微睁开了条缝。罗淑芳在史铁峰的面前弯下身去,轻声说道:“估计是木桶从楼梯上摔下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史铁峰再次闭上了眼睛。他似乎并没有看到高见。
黄少校粗暴地踢着军靴走出房间。过了一阵,只听走廊上传来了他的吼声。
“两个人合力都还搬不动这么个木桶?简直就是蠢货!”
两名士兵在楼梯下边战战兢兢地回答道:
“刚搬到一半,绑在桶身上的绳索就自己散开了。”
“都给我小心点儿。”
黄少校憋了一肚子的火。接手史铁峰的高官们下午就到。原本他就够紧张的了,结果现在又出了张上尉的这档子事,倒也难怪他会如此焦躁。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即将宣告终结。
黄少校转身回屋,太阳穴上暴起的青筋依旧没有消退。他在房门口深呼吸了几口,调整了下情绪,之后大模大样地走到高见身旁,干咳一声,说道:
“高先生,真是给你添麻烦了。之前我以为还得再等上个三四天时间,但那些家伙现在已经坐着飞机过来了。如此一来,我的使命也就此结束,不必再劳烦先生你。估计南京方面的人也会带医生过来的。”
与其说这话是说给高见听的,倒不如说他是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而说的。他自己似乎也对方才那种拿部下撒气的行为感到有些愧疚,脸上略带着几分羞赧。
这是一个怒号的时代。无论是谁,心里都抱有着几分积郁。筠门岭上至今回响的士兵们的呼声,甚至传到了身处此地之人的耳朵里。那些开枪放炮的人,其实根本就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为了什么而战,他们只是被人召集到一起,在战场上浴血奋战。他们每一个人都感觉自己的脖颈上架着把刀,明知根本就无力反抗,却还是忍不住发出怒吼。但这一切,却完全只是徒劳。他们就只能任由他人摆布。
只有极少数的人,才明白这时代的意义和斗争的目的。他们从不吼叫。说起来,他们这些人就是时代的中流砥柱,是处在支配他人这一阶层上的人。显然,史铁峰也是这群人中的一员。从很久之前起,高见就一直有种观点,认为只要能够理解史铁峰的话,同时也就理解了这个时代。但眼前的这个史铁峰,却只能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这根时代的中流砥柱,靠的就是一股热情,而高见的想要弄清的,也正是这股热情。
毫无疑问,黄少校就是那种整日受人左右、不停抱怨的人。不过,尽管同样是抱怨,一旦上了战场,抱怨声听起来也会更加爽快一些。
高见说道:“黄少校,你也终于如愿以偿,可以回到战场上去了啊。”
黄少校僵硬地笑了笑。
“真想尽快找个可以好好发泄上一番的地方啊。这种既无聊又让人提心吊胆的任务,我算是彻底受够了。嗯,等把事情全都交托给南京方面的人后,我就立刻启程回北方去。”
这其中确实蕴含着一股热情,然而高见所追寻的,却并非这样的热情。
高见开始为史铁峰感到担心。虽然眼下他就只能静静地躺着,但高见却总感觉一切似乎都在以他为中心转动。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在这样偏僻边远的小镇上,不仅驻屯了一个连的士兵,甚至还派来了医生和护士,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他一个人。甚至就连翻译他所写的文章的人也赶来了——
史铁峰却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唯有在咳血的时候,才会稍稍扭动一下身体。
听说今天下午,南京方面还会为他派来官员——
高见心中不禁涌起了无限的感伤。他回到房里,把腿搭到书桌上,沉思了起来——之前史铁峰心中那股炽热如火的热情究竟上哪儿去了?难道说,它已经燃烧殆尽,化为了灰烬?现在就连那些灰烬也失去了温热感,彻底化为了死灰。
不知为何,高见总觉得有些难以接受。他站起身来。
现在的史铁峰,难道就只是一具燃烧殆尽的躯壳吗?死灰的下面,难道就当真连一点儿火星都没有了吗——直到这时,高见才发现,原来自己此行的目的,其实是在确认这一点。可能的话,他还想用那仅剩的火光来照亮自己。
热情燃烧后留下的痕迹——目前为止,高见还未从史铁峰的身上发现这样的痕迹。
07
南京派来的五位高官刚踏进余家的大门,便立刻和黄少校一起到里屋商讨了一番。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左右,黄少校独自一人从屋里出来,脸上浮现着紧张的神色。他把部下们全都召集到大院外的路上,用比平日更加高亢的声音把三名士兵叫到跟前。
被叫到的士兵上前一步,在黄少校的面前立正站好。
“我有事要找你们三个,跟我来。”
黄少校的声音显得有些僵硬。他丢下那些依旧列队立正的士兵,没有再下达任何命令便迈步离开了。三名被他叫到的士兵毕恭毕敬地跟在他身后。
被撇下的李少尉只得出来号令了声“稍息”,苦笑了一下。
“黄少校大概是有点急得晕头了吧。”他说道。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高见问道。
“他什么都没告诉过我。不过,我倒也大致猜到了几分。”李少尉撇嘴笑了笑,说道。
“怎么个意思?”
“刚才他叫走的那几个士兵,全都是连里数一数二的神射手。”
李少尉回答道。他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在说:我都提示到这地步了,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神射手……”高见喃喃念道。
“要枪毙人的话,其实一个人就足够了。”李少尉说道,“反正都是从最近距离开枪,根本就不可能会打不中。但对行刑的人而言,这样子心理负担也会轻一些。因为如此一来,开枪杀人的就不光只是自己一个了。”
高见早就料到史铁峰这次是在劫难逃,但现在再次听到他会在这里遭到枪杀时,高见的心里还是不禁有些难过。
李少尉是位已届不惑之年的军人。他从一名小兵开始,逐步晋升成下级军官,因此,之前他也必定曾经无数次地彷徨于生死边缘。或许在他的内心之中,对生命的无力与渺小,早就已经再没有丝毫的感伤。
“人这一辈子,是完全无法预料到明天会怎样的。”李少尉淡淡地说道,“昨天还活蹦乱跳的张上尉,如今也已经归了西,再也不能到处拈花惹草了。”
高见赶忙冲进院里。不管再怎样焦急,就凭他的能力,事态也是无法再挽回了。尽管如此,他却也无法茫然呆站着不动。
楼梯口站着两名卫兵,挡住了高见的去路。平日这里不设卫兵,恰巧这时黄少校正带着南京来的人从楼梯口走过。
“这人是干啥的?”一个戴墨镜的男子看到了高见,扭头向黄少校问道。
“这人是个医生。”黄少校回答道。
“医生和护士不是都在二楼吗?”
“说是医生,其实也只是个助手罢了。”
“现在史铁峰已经不再需要医生了……嗯,也罢。毕竟还得有人去确认一下,他的心脏是否已经停止跳动啊……”
戴墨镜的男子意味深长地一笑,转身向楼上走去。
高见跟在一行人的身后。这一次,卫兵再也没有对他加以阻拦。
从清晨起,天空就一直阴沉沉的。尽管偶尔也有阳光从云层中照射下来,但时间却非常短暂。眼下,天空铺满了黑沉沉的乌云。
监禁史铁峰的房间也令人感觉要比平常更加阴暗,隐隐之中透着森森冷气。
说来也巧,南京过来的五个人全都长得很高,最高的就是刚才发话的那个戴墨镜的男子。似乎他就是一行人的代表。
身形高大的五个人,全都默默地站在史铁峰的床边。虽然五人的衣着并不统一,三个人穿着长长的中式长袍,而另外两人则穿着西装,但衣服的颜色却全都是沉闷的灰黑色。这色彩酝酿出了一种异样的气氛,一身军装的黄少校静静地站在几人的身后。
过了一阵,戴墨镜的男子上前一步,凑近看了看史铁峰的脸。
“史铁峰,睁开眼睛。”
他用阴沉的声音说道。
高见屏住呼吸,从床边仔细观察了一下史铁峰的情形——史铁峰依然没有睁开眼睛。
“是我。你还记得我的声音吗?”
戴墨镜的男子再次用同样的声调说道。虽然史铁峰还是没有睁眼,但他却似乎轻轻地点了下头。
“我们曾经在广州一起共事过。”男子摘下墨镜,说道,“当时国共两党还处在合作时期。虽然我也很希望能够再次同你这样的人携手……”
高见拼命窥伺他的双眸,然而他的目光之中既没有丝毫的怜悯,也不见任何的憎恶。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男子接着说道,“一切都已经晚了。南京方面已经决定了对你的处置……麻烦你站起来吧。”
或许这男子也属于从不抱怨的那类人吧。身为同一类型的人,史铁峰与他之间存在着一种超越语言的弦外之音。
也许有一天,床上躺着的会是这名戴墨镜的男子,而史铁峰则会在他的身旁叫他站起来。这样的一种场面,毫无任何抵触地在高见的脑海中浮现出来。
高见不由得为自己的可怕想象打了个激灵。整间屋子里寂静无声,男子对史铁峰说话的声音已然消融在空气之中。
史铁峰终于开口了:“我站不起来。你就开枪吧。”声音虽然不高,却很清晰,同时也刺痛了高见的内心。
高见曾经读过许多史铁峰的文章。他的文章之中,蕴含着很多生气跃动、慷慨激昂的文字,字里行间中浓缩着人类炽热迸发的激情。这股能量拒绝接受文字的束缚,随时都会跃然纸上。此刻,他的文章里的那一字一句,全都浮现在高见的脑海之中。尽管那些字句只是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但它们却如同拍岸的波涛一般,不停地涌现出来。史铁峰的文章,就是如此令高见陶醉沉迷。
然而史铁峰的任何一篇文章,其分量都远远不及方才的这句话。
瘦高男子重新戴上墨镜,扭头对高见等人说道:
“我实在是不忍心射杀一个躺在床上的人。麻烦你们把他架起来,带到外面去吧。这对医生而言,应该也算是一种应尽的职责……”
高见恍恍惚惚地往前迈了一步,而胡医生也跌跌撞撞地走上前来。
“高先生您就不必了,还是我来吧……”
听到罗淑芳的声音,高见扭头看了一眼。只见她快步从自己的身旁走过,来到病床边。
医生和护士两人先是合力扶着史铁峰从床上坐起。医生挪动着病人的脚,而护士则小心翼翼地扶起病人的上身。
来到这里之后,高见第一次看到史铁峰把眼睛睁得如此之大,但他却无法看懂史铁峰目光中的深意。他的目光,全都倾注到了身旁的罗淑芳身上。
史铁峰喃喃说道:“不行,我实在是站不起来。昨天倒也还能勉强起身……”
罗淑芳温柔地点了下头,握住史铁峰的手。恍惚之间,高见似乎看到她的眼里噙着泪花。
“你开枪吧……这样总比躺着要强点儿。”
史铁峰向着戴墨镜的男子说道。这是他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的声音。
然而,戴墨镜的男子还是摇了摇头。
“不能在宅子里开枪,这么做对不住宅子的主人,必须得到外边去才行。好了,你们就慢慢地把他扶出去吧。外边举着枪的那三个士兵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史铁峰微微一笑。尽管他那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的脸只是稍稍歪斜了一下,但在高见眼里看来,史铁峰确实笑了。他抬起右手,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脸颊与手指的骨头碰到了一起。
医生和护士分别架住病人的两肋,把病人轻轻地扶了起来。史铁峰在两人的支撑下,赤着脚在地上走了两步。医生和护士正打算迈出第三步的时候,史铁峰的脑袋无力地耷拉了下来。
“啊……”
医生连忙伸手想要扶住史铁峰的头,却怎么扶都扶不住。胡医生略显狼狈地说道:“病人的情况有点不对劲。”
冲戴墨镜的男子说完之后,他朝护士使了个眼色,合力把史铁峰扶回床上。
医生握住史铁峰的手腕,号了号脉,随后又查看了一下他的瞳孔。
身高体长的五个人全都聚集在史铁峰的枕边。黄少校在他们的身后踮高脚尖,探头朝床上望去。
“他咽气了。”医生向众人宣布,声音听起来格外地高亢。
08
史铁峰死了,医生和护士也没有继续留下的必要了。
高见、胡医生和罗淑芳三人一同坐上了开往安宁方向的卡车。
坐在车上,三个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九雷溪不时地从山后绕到眼前,时而发出激流撞击岩石的隆隆巨响,时而又无声无息地静静流过。不知不觉间,它又突然消失了身影。
卡车不停地晃动,高见心中思绪万千。来的路上,他从九雷溪联想到了史铁峰,回程之时,这条河又让他的心中涌起了对同一个人物的无限悼念。
相较于高声轰鸣的河水,还是潺潺流动的河水更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此时此刻,高见的心中朦胧地涌起这样一种观点。同时,他依旧还在苦苦思索着仙营发生的那桩案子。
为了加油,卡车在一座名叫建明镇的小镇上停了下来。
道路在建明镇一分为二。径直往北的话,就能到达宁安,而另外的一条路则折向西南。
继续北上已经毫无意义,高见再也不想回到福建、江西的那片战场去了。即便回去,也不会再有丝毫的收获。或许那些负责情报的将校们正面带微笑地向众人宣布筠门岭陷落的消息,但这对高见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打算就此拜别,往南经由厦门到上海或者香港去。”
高见对同行的两人说道。
听人说,只要稍微等一等,就一定能遇上开往西南的卡车。
没过多久卡车便已加满了油。临行之际,罗淑芳却迟迟不肯上车。
“我也要到厦门去一趟。”她说道,“胡医生,相处的时间很短,却给您添了不少的麻烦。我再也忍受不了那种乡下的小教会了。您就再找个更加称职的护士吧。”
胡医生盯着罗淑芳的脸端详了良久。之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罗小姐,我有件事想问一问你。”
“什么事?”
“药箱里有瓶剧毒药不见了……”
“啊,您说那事啊。抱歉,那瓶药是我拿走的。”
罗淑芳笑着说道,笑容之中带着几分寂寞与惆怅。她打开小包,从包里掏出一个药瓶,递给胡医生。小瓶上贴着一张红色的标签,里边装着白色的粉末。
“或许里边的药粉少了一些。”她说道。
“是吗?”胡医生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
“还有,我擅自拿了两张糯米纸,这没什么太大的关系吧?”
胡医生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了些不相关的话——
“我总觉得那位病人最后的动作有点奇怪。我们扶着他起身的时候,他似乎用手摸过自己的脸是吧?当时他的指缝间似乎夹着些什么……”
“是吗?”罗淑芳说道。
医生再也没多说什么。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个药瓶放进药箱,之后又向着护士伸出了手。
“再见。”只载着胡医生一人的卡车扬起漫天的尘土,向着北方驶去。
“先把行李寄存一下,一起去散个步如何?”高见向罗淑芳邀请道。
“嗯,乐意奉陪。”她答道,“不如就去沿着九雷溪的河岸走走吧。天气太过炎热,河边应该会比较凉快吧?”
建明镇附近的九雷溪河面稍显狭窄。虽说还不至于到激流的程度,但却也能够听到潺潺的水声。河面上架着座石桥,桥的前面几处岩石露出水面,撞击到岩石上的流水不停发出着哗哗的水声。岩石附近的水面上泛着水泡,其他的地方却清澈见底。
高见靠在石桥的栏杆上,说道:“史铁峰那波澜壮阔的一生,也就此结束了。你不觉得有些令人遗憾吗?”
“是吗?”罗淑芳呆望着河面上的石块,说道,“从很久以前起,他就一直希望自己能够死得轰轰烈烈。哪怕是枪毙,他也想要双脚踏在大地上,堂堂正正地慷慨就义。临死之前,他一直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他这么做的原因,就是在为了迎接死亡而积蓄体力。”
“如此说来,那么如果当时他想要起身的话,应该是能够爬起来的咯?”
“没错。”她用手按住被风吹起的头发,回答道,“但最后他还是没有能够站起来。他实在是太可怜了,以致我都有些看不下去。他这辈子活得是那样执著,可到头来还是没能像自己期盼的那样死去……”
“所以,你就干脆把药给了他?”高见说道。
罗淑芳并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耸了下肩。旗袍的衣领,擦到了她的下颚上。
高见也把目光转回到那些逆流伫立的岩石上,倾耳聆听着水流的声音。过了一阵,他深呼吸了一口,说道:“你刚才说,史铁峰为了能够死得轰轰烈烈,一直都在养精蓄锐……如此一来的话,那么他应该积蓄了一些体力。要是头一天没有发生那事,恐怕他就能够脚踏大地地去迎接死亡了吧?你不觉得吗?”
罗淑芳扭过头来。
“头一天没有发生那事?”她两眼盯着高见脸,嘴里重复着高见方才的话,“那就是说……您已经知道了?”
“对。”高见回答道,“我是在卡车上想到的。这趟旅程是如此地乏味,如果不思考些什么的话……一开始是两名搬运木桶的士兵从楼梯上把桶摔了下去。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木桶上的绳子滑动。而那个熟练的老头动手捆上的绳子,又岂有轻易便会松动的道理?”
“居然从这样一件他人所料想不到的事情上抓住线索……”罗淑芳说道。她依旧盯着高见的脸,催促道,“然后呢?”
“所以我想或许是有人曾经解开过那绳索,之后又重新绑了上去。解开绳索的目的,必定是要将绳索挪作他用。那么,那个人究竟要用绳索干什么呢?”
“那您想明白了吗?”
“这件事让我冥思苦想了很久,最后我还是大致想明白了。”
“您想明白什么了?说来听听吧?”
就像是在看什么晃眼的东西似的,罗淑芳紧盯着高见的眼睛渐渐眯了起来。
“那些嵌在墙上的石块,其实早就已经松动了。那是间杂物间,连漆水都没有好好涂过,长年受到湿气的侵蚀,那堵墙早就已经破旧不堪了。想要从墙上抽块石头下来,也并非是什么难事。要用绳索绑住石头,从铁栅栏的空缝间扔下去再拖上来,并非什么难事。先把石头塞回原来的地方,之后再把绳子重新绑到木桶上——如此一来,所有的一切就全都恢复原状了。”
“但实际上却还是留下了痕迹,没能恢复得和原先一模一样。”罗淑芳说道。
“或许吧。”高见说道,“当时张上尉就在那扇窗户下边对吧?石头正巧砸中了他的天灵盖。他在狭窄的堤坝上失去平衡,失足摔进九雷溪中。河水在那附近流动时会发出响声,因此,没有任何人听到张上尉落水时的声音。可当时拖回屋里的石块上,难道就一点儿血迹都没留下吗?”
“您知道的可真不少。”
“石块上的血迹,估计全都已经用脸盆里的水给洗掉了。不光是血,甚至就连石块上的漆水和泥屑也都被洗掉了。在你把水抬到井边倒掉的时候,又恰巧碰到了我。一开始时我以为那些沉在盆底的东西是咳血时咳出的血块,但其实那些东西并非血块。”
“您的观察力可真是犀利,什么事都瞒不过您的眼睛。不过幸好您当时并没有立刻察觉,而是上了卡车后才想明白的。”
“就算我当时就想明白了,我也不会说的。”
“谢谢。”说着,罗淑芳终于把目光从高见的脸上挪开,“张上尉此人正是当时背叛史铁峰、出卖了他的人……您以前曾经翻译过史铁峰的文章,想来您对他应该也有所了解。他向来主张,奴役他人是时代的一种退步。唯有心中燃烧着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到底,都一定要为自己的理想不懈奋斗这种执著意念,人类才能够获得解放——我记得他曾经在某篇文章里这样写道。”
“对,是在一本名为《飞曲》的杂感集里。他在文中还写道,丧失意欲的人就是精神上的囚徒。我已经把这篇文章翻译成日文,只不过目前还没有发表。”
“没错,就是意欲。”罗淑芳说道。
“史铁峰在肉体上虽然成了囚徒,然而他却至死都没有失去意欲。无论如何,他都要向那些曾经出卖过自己的人报一箭之仇。”
“我能理解。史铁峰以身作则,向天下人展现的这种积极的生活方式和理念,作为译者,我十分地理解。但我却搞不明白……这么说或许又会把问题缩小了,那块石头为什么会不偏不倚地砸到张上尉的天灵盖上呢?退一步讲,他又为何会知道当时张上尉就在那里呢?这一点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张上尉当时受了某个女人的邀约,让他在那个时候,到那棵枯杉树下去等着……”说着,罗淑芳微微笑了笑。
“就算如此……”高见依旧感到有些不解,“也亏得他能没有丝毫偏差地把石块给扔下去啊。那铁栅栏的空隙,可是连头都伸不出去的啊!”
“如果我要替他下手杀害张上尉的话,也能把他给杀掉。”罗淑芳抬头望着天空,说道,“但史铁峰却非要自己动手。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这种心情……所以,我就把那面带有长柄的镜子留在了房间里。如果从铁栅栏的缝隙里把镜子伸出去,镜面朝下的话,就能看到楼下的脑袋大致在什么位置上。而且在那之前,我们也曾经动手试验过。”
高见回想起刚到仙营那天,自己曾经看到余家二楼的窗户里闪过一下亮光。或许,那就是两人做试验时,镜面反射的光芒吧。
对于在卡车上晃荡了一路的人而言,河面上吹拂而来的风,是如此清爽惬意。
罗淑芳解开了旗袍衣领上的钩子。估计她是想让风也吹进来吧。衣领在风里微微翻动,露出之前一直盖在衣领上的喉咙。喉咙上,赫然有一颗偌大的黑痣。
“我回想起史铁峰的诗中,我最喜欢的那一句。”高见两眼望着她的咽喉,说道,“那是一首他半开玩笑地写给自己情人的诗,其中有一句是,冰肌幸得毫端点,。”
罗淑芳按住衣领,轻轻地转过身去。
一阵风吹拂而过。
过了一阵,罗淑芳的肩头就像在风中摇摆一样,微微地颤动起来。
梨之花
浅野看了看《梨花枪图》旁写的文宇:靠近枪牵的枪柄上绑缚的圆筒之中,其实暗藏着喷射火药。一旦点火,发射的数丈范围中,只要敌人被药粉喷中,便会立刻感到头晕目眩,倒地不起。
01
“觉得晃眼吗?”未婚妻坂谷芙美子小心翼翼地将病房的绿色窗帘拉开了一半,问道。
浅野富太郎上身靠在床头,坐在病床上。今天大夫终于允许他坐起身来了。他一边留心注意着不要扯动伤口,一边缓缓摇头道:“不算太晃眼。”
秋日晴朗的天空带着清晰的轮廓,映入医院三楼的玻璃窗里。窗户下边,是一片农学院的实验田。或许是田里正在做着什么重要的实验,田地的四周都围上了一圈高高的竹栅栏。浅野刚刚住进医院的时候,栅栏还只围起三分之一左右,文学院的教学楼里,堆积着小山似的竹竿。而如今那圏栅栏已经全部围好了。
农园的对面是文学院,右侧那栋文化史研究所的小楼,只露出一小半来,大学的食堂则完全被遮盖住了。
只十天的时间,外边就已经变得秋色甚浓。十天前,夏日的感觉还依旧那样强烈。在研究所里,只需在肚子上盖条毛毯,他便能在躺椅上安然入眠。因为窗户上镶着铁栏杆,所以他总是大开着窗户。阵阵凉风,不时从窗外吹进屋中。
“当时是不是还要更加晃眼些呢?”芙美子问道。
浅野淡淡一笑,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对不起。”芙美子致歉道,“你现在还不能说太多话吧?”
恢复意识后,警方已经不知道找他问过多少次当时的情形。虽然陪同在身旁的大夫在某种程度上过滤了瞀方那纠缠不休的讯问,但他却依旧感觉很累。
其实也没多少可回答的。实际上这事就连受害人浅野自己也还有些高不明白。
如果受害者能保住性命,那么,大致也就能够査明凶手是谁。所以警方似乎是误以为,只要身受重伤的浅野恢复意识,这件案子也就能够解决了。
然而,他们却大错特错了!
恢复意识时,最先映入浅野眼中的,就是那群围在床边、身穿制服或便服的刑警。恍惚之中,他所寻找的,自然是芙美子的身影。然而当时她却被刑警们挤到了身后,根本就看不到她。
——当时是几点?他甚至连这一点也搞不清楚。
任职于N大学文学史研究所的浅野,为了整理论文,近来每月里至少有半个月的时间,窝在研究所里闭门不出。这一天,他也同样在研究所的一间屋里査资料査到很晚。深夜两点,他把折叠式的躺椅拖到房间中央,躺到椅子上。
没过多久,他似乎就睡着了。夜里没有丝毫的月光,关上灯后屋里立刻就变得一团漆黑。就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沉沉睡去了多久。
突然间,他只觉得双眼一阵刺痛,立刻从床跳了起来。
然而刚一睁眼,他便感觉到一阵眩晕。实在是太过晃眼了。感觉整个房间就像是被一股苍白的光芒点燃了一样。
——“那光是否伴随有热感?”听到刑警的询问,浅野不禁歪头沉思起来。
那光似乎并没有热感。按照浅野的说法,感觉就像是“相机闪光灯一样”。如果是闪光灯的话,那么应该只会闪烁那么短短的一瞬,而那天夜里的闪光似乎却很漫长。在他因感觉晃眼而闭上眼睛之后,那光似乎依旧刺激着他的眼睑。
被强光给晃花眼睛,他感到有些茫然,只觉得左肩的下方一阵剧痛。一件短刀之类的东西,剜到了他的肩下。浅野按住伤口,倒在地上,温热的血从伤口喷出,立刻便从按压着伤口的指缝间溢了出来。
“当时那光已经消失,屋里再次变得一片漆黑……可我的眼前依然闪着金星。”浅野如此讲述着。
“当时您的意识很清醒吧?”一名刑警问道。
“对,当时我还有意识。”浅野答道,“我立刻便想到报警,而且知道必须尽快把伤口包扎好。我很清楚,当时我的伤口血如泉涌。”
文化史研究所的正中央有处走廊,走廊的东侧全是书库,而西侧则分成四间房间。
距离朝北的门最近的房间是图书阅览室,后边的两间是研究室,最后一间则是预备室。浅野就留宿间预备室里。
当时浅野按住肩头,步屜蹒跚地走上了走廊。他先是拉拽了一下开关,打开走廊上的灯,之后他把背靠在墒上,用尽全身力气,倚着墙匐匍前行,向阅览室挪动着身体。
阅览室的门旁,有个涂着朱漆的紧急响铃。两个月前学校里发生了一场小火灾,打那以后,每栋建筑里都装上了紧急响铃。这响铃应该是连通着文学院的宿舍室的。
按响铃声后,浅野一下子就瘫软了下来。力气就如同海水退潮一样,从身体里嗖地一下退去。他知道,自己快要晕死过去了。刚才已经按了紧急响铃,过不了多久,宿舍值班室就会有人赶到,之后自己就会被送进医院……总而言之,至少应该能保住一条命吧。
浅野忽然想起研究所的大门已经从门里拴上了门闩。
就算有人赶来救援,来人也无法从门外打开大门。大门很牢固,估计没那么容易就能撞开……他必须去把门闩打开。
浅野用尽最后的力气,倚着墙来到大门旁。他就连站都站不稳了。
扶着门闩,他舒了口气。最为痛苦的时刻,已经让让他挺过去了。
在值班室里听到铃声的人们,当时刚好赶到大门之外。无法打开大门,他们正在用拳头猛敲大门。
浅野当时的状态完全可说是“拼死”:他用尽全身气力,辅以坚强的意志,终于打开了门闩。
“浅野老师,您现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浅野感觉有人打开大门,呼唤着自己的名宇,还记得后来有人抱起了自己。
至于再后来的事,不记得了。
——当时你没有看清楚凶犯长什么样吗?
相同的问题,要问上多少遍才肯罢休?当时浅野什么都没看到。那道闪光让他眼前发晕,别说长相,当时凶目气有察魅。
警方大失所望。他们一直以为,只要被害者还活着,就一定能有什么办法查清这件案子。
——这下麻烦了。
——都成密室行凶了。
刑警们湘互低语的声音,传进了浅野的耳中。
干净整洁的研究所里,就只有一扇通往外边的大门可供出入,当时门上着门闩。因为研究所里存放着许多贵重的文献和资料,每扇窗户上都镶着铁栏杆。铁栏杆之间的缝隙,人是无法钻进的。如此一来,房间也就彻底成为一间密室了。
——您刚才说,当时您打开了门闩。可当时您不是已经意识模糊了吗?会不会有这种可能:当时您以为是您自己打开的门闩,可实际上门闩从一开始就没栓……
“门闩肯定是我打开的。有关这一点,我可以保证。”浅野说得斩钉截铁。
尽管当时意识已经变得模糊,但唯有这一点,浅野却记得淸清楚楚,永远也不可能忘怀。如果当时没有打开门闩的话,那么自己也就性命难保了。
触到门闩时的手感,还有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打开门闩后的那种安心感,这种种感觉,至今记忆犹新,而绝非做梦或幻想。
当时听到响铃赶到研究所来的,是值班室里的两名工作人员,而他们也证实说,当时从门外无法推开大门。后来他们听到门里传出打开门闩的声音,推开大门,发现浅野老师倒在门后。
两名警卫中有个名叫沼田的是个推理小说迷。他很淸楚凶犯藏在大门背后,之后趁着人们一拥而入时,逃离现场这种密室手法,所以沼田当时也曾慎重地监视、调查过大门的周围。
可惜,大门周围并没有发现凶犯……
沼田拨打了110。警方赶到前,两人一直密切监视着门口。巡逻车赶到后,整个研究所都被警方搜了个遍。书架之间、资料架里边,还有锁柜当中、书桌下边,几乎每个角落都被仔细调查过,可依旧还是一无所获。
警方不停地重复询问,浅野自己也在拼命回忆,但如今他巳经再没有什么可补充的了。
被芙美子问起,比起当时那一瞬间的记忆来,还是后来那些冥思苦想而来的话语,抢先浮现在了脑海中。
漫长的闪光……
实际上,光用语言是无法讲清楚的。
“真是件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案子啊。”芙美子贼道。
当时赶来的两名工作人员,和稍后到达现场的警察,全都闻到一股硝烟味儿。所以他们对浅野所说的闪光毫不质疑。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或许他们便会问浅野说:“您不是在做梦吧。”
有人在屋里安置焰火!这一点巳经毫无疑问,而至于这么做的目的,倒也能隐隐推察得到。
整个房间大致有十叠宽,当时周围一团漆黑,根本就没法得知浅野睡在何处。
浅野的床并不固定,那是一张可以随意拖动的躺椅。估计当时凶犯是为了看清楚他身在何处,才使用了焰火的吧。
“凶犯为何不按下开关,点亮电灯呢?”芙美子曾越样询问过他。
然而有关这一点,警方也已经推定了原由——倘若失手的话,凶犯为了掩盖自己的长相,所以故意用焰火晃花了被害者的双眼。
如此看来的话,凶犯的计划的确是成功了。实际上,浅野也确实没有看到凶犯的长相。
“既然凶犯用利刃刺伤了你的肩部,那么估计当时凶犯与你之间的距离应该很近吧?”芙美子问道。
这问题提得倒也合情合理。至少,浅野也应该能够听到凶犯的呼吸声。明明如此,浅野却什么都没有察觉到。难道说当时那阵晃眼的烟火不仅只是晃花了双眼,同时还令他所有的感官都丧失了力?
“不过職回来,万幸……”芙美子再次感慨起来,念叨起了近来的口头掸。
近几天里,芙美子几乎整天都守在浅野的病榻旁,寸步不离,而浅野自己也切身感受到了生命的美好。
“说得没错。幸好我活下来了。”浅野自己也时常如此说道。
“话又说回来,当时可真是够危险的呢。”芙美子说道,“幸好那焰火很快就熄灭了。因为凶犯看不淸你人在何处,所以就只是胡乱挥舞了一阵手中的短刀。床边那张安乐椅的椅背上,不是还留下了不少短刀剌出的痕迹吗?”
安乐椅的椅背上蒙着一块奶油色的布,感觉柔软舒适。上边留有七处利刃刺伤划破的痕迹。
当时刺中浅野肩头的那一下,应该是凶犯挥出的第一刀。其原因就在于,安乐椅上那些利刃划过的痕迹上,都渗有血迹。这一点清楚地证实,当时匕首上已经沾上了鲜血。也就是说,虽然凶犯想要结果浅野,但是却因焰火熄灭,房间里再次变得一片漆黑,凶犯便再也没能找到浅野究竞人在何处了。因此,凶犯便随手挥舞匕首,四处乱剌。
警方已经推定凶器是匕首,而且是两头带刃的那种。凶犯离开时,估计把凶器也同时带走了。但如果问起凶犯当时是怎样逃离的现场的话,就让人感觉有些百思不得其解了。
浅野还没有看到过安乐椅椅背上的那些划痕,而芙美子则早已见识过。向浅野转述时,她的脸上带着恐惧的表情,而浅野大致也能想象出,当时那个疯狂地挥舞着短刀的凶犯,究竟又是怎样一副模样来。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浅野跑上走廊打开电灯,这举动也实在是够危险的。或许凶犯当时还在附近徘徊呢。
警方是这样解释的:袭击浅野之后,凶犯立刻便逃离了现场。而之所以凶犯会刺划椅背,是因为当时凶犯心中十分惊慌,希望能够尽快逃离现场,所以就只是胡乱捅了几刀。所以在走廊上的电灯点亮时,凶犯已经不在研究所里了,而浅野也侥幸躲过了一劫……
“完全就是千钧一发啊。”每次芙美子回想起来,她都会颤抖着说。
不管是听人述说,还是自己回想起来,每次想起当时的危急状况,浅野都会为自己竞然能够逃过一劫而感到庆幸。
浅野心中那种保住一条性命的兴奋感,如今也渐渐开始变得淡泊了起来。相对地,那天夜里发生的案件,也在他的内心中渐渐变得神秘。刚开始的时候,他还只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却根本就不容他细细思考。光是忍受伤口的疼痛,就已经让他再无余力去多想其他。
“你已经度过危险期了。”今天早晨,主治医生微笑着对他说道。
之前已经是空空如也的内心,再次渐渐变得充实起来,让他放下了悬着的心,而对事物进行分析思考的气力,也终于再次涌了上来。
“凶犯当时究竟是怎样进去的呢?或许从白天起,凶犯就一直藏身在书库的角落里。但后来,他又是怎样逃离的呢?”他自言自语般地喃喃念着。
尽管浅野说得很小声,却还是没能逃过芙美子的耳朵。她轻轻地握住浅野的手:
“这是个难解之谜,但我们眼前,却还存在着一个更大的谜团。我更希望能够解开那个更大的谜团……也就是说,凶犯为什么要下手杀你呢?既然他想杀你,那么其中就一定存有驱使他这样做的动机。对我而言,问题的关键在于究竞是谁,为何会如此恨你。”
与凶犯逃离现场的方法相比,这个谜确实更加令人不解。浅野自己心里也是毫无头绪。
芙美子用她的纤纤玉指抚摸着浅野的腕弯,接着说道:“川越那边我已经调查过了。那天晚上川越在会馆打了一个通宵的麻将……当时他们就只有四个人,一旦有人离开,麻将也就没法再打下去了。”
“川越君吗?怎么可能是他……”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实际上直到刚才,浅野的脑子里都还在猜疑着川越。
02
川越义一此人是个在大学院里研究历史的男子。他和浅野同样都是坂谷博士的门下弟子,而川越对恩师的千金芙美子也是心仪已久。而在坂谷博士的眼里,浅野也好川越也好,似乎都没有太大的差别。博士让女儿在两人间自由选择,最后芙美子选中了浅野。直觉告诉芙美子,对川越此人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五天前,浅野与芙美子两人正式订婚。在那之后,浅野曾经和川越碰过一面。
“嗯,恭喜你了。”尽管川越嘴上这么说,但话里却总令人感觉暗藏尖锐。
“谢谢……”浅野当时道了声谢,之后便与川越分道扬镳,然而川越的话,却在浅野的心里留下了疙瘩。或许这是一种生理上的嫌恶。浅野这人心事很重,一旦心里有事,如果不尽快将事情解决掉的话,就连工作都无法安心。
浅野是在大学校园里遇到川越的。换作平常的话,只需敬上浅野一杯酒,他就会把那些不快的事给统统忘掉。然而校园里却并非喝酒的地方。当时浅野正打算去研究所,可他却绕了一圏。校园里最适合换个心情的地方就是食堂。当时正值下午三点,食堂里空无一人。他选择去食堂,并非是去喝上一杯,而是为了去见食堂的主人中田祐作。
中田祐作是个性格怪异的老头儿。尽管身为食堂的主人,却对学问有着一种狂热,热衷于历史方面的研究。因为之前从未系统地接受过有关研究方法的训练,所以他不过只是在胡乱地对资料进行收集整理而已。而他之所以会接手管理大学里的食堂,估计也是为了便于使用大学的图书馆。一旦稍有空闲,他就会跑到图书馆里去誊抄资料。食堂背后二楼上的他的房间里,数以百计的大学笔记密密麻麻地排在书架上。这些笔记全都是他倾注毕生心血收集的宝贵资料,而最令他偏执不已的,则是“倭寇历史”。
十四世纪到十六世纪,由于骚扰抢掠中国沿海地区的日本海盗,在船上都会挂着写有“八幡大菩萨”宇样的旗帜,这些海盗船就被人们称作“八糌船”,而中国一方的人们则称为“倭寇”。而实际上不仅是海盗,当地的恶棍±匪也谎称自己是日本海盗。
只要是这类有关倭寇的资料,大学食堂里的中田祐作这老头儿向来都来者不拒。不光是收集,同时他还能把那些资料全都记忆下来,这一点确实让人觉得很了不得。虽然坚持了很长时间,但他却始终没有发现任何新的资料。同时,他也从未对那些他收集到的资料提出过任何新的解释和观点。他其实不过只是在对资料进行盲目的搜集和整理罢了。
因此,中田对倭寇的历史知道得再详细,浅野也只把他当成是个业余爱好者,却从未把他当成研究者看待过。尽管如此,他那种一心钻研的精神和劲头,却又赢得了浅野的好感。与他这种心无杂念的狂热者一同高谈阔论时的快感,使得浅野时常会跑去找他。
之前川越那种阴阳怪气的问候,令浅野心里很不痛快。跑到大学食堂去换个心情,也是最为稳妥的一种路线与方法。
走进食堂,里面果然连一个客人也看不到。厨房里传来打杂的女子们高声谈论的说话声。扭头一看,只见中田的女儿初子坐在角落里的桌旁,正不停地拨打着算盘。
“初子。”浅野叫了她一声。
初子是个聪明活泼的女孩。自打前年高中毕业之后,她就一直在食堂里帮忙。听说中田祐作的妻子死于空袭,是他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初子给拉扯大的。和她那个性情乖僻的父亲不同,初子姑娘的性格开朗大方。
“哎呀,浅野老师您来了啊。我都没注意到呢。”初子转过头来说道。
每次看到初子,浅野都会感觉心情愉快,忍不住想要和她开开玩笑。
“如果进来的果然是强盗的话,那可怎么办?对方可是会用棍棒从身后把你给打翻在地,然后掳走桌上的财物,逃之夭夭的哦。你可千万不能疏忽大意哦。”
“桌子上就只放着785日元,这么做划算吗?”初子一如往常舰答道。
“强盗可不淸楚桌上就只有785日元的哦。对方会以为桌上放的是785万日元,下手打劫的哦。”
“等事情过去以后,估计那强袋肯定会大失所望。”
“回过神来之后,他就已经成了通缉犯……”
“蓄意杀人,不是死刑就是无期徒刑。结果他却只换来了七百多块……”
“这话说得舰事不关己似的,被杀的人可是你哦。”
“哎呀,我可不干。”初子一脸无辜地笑了笑。
“对了,你爸爸还在二楼吗?”浅野问道。
初子微微一笑:“别转移话题嘛,浅野老师。话还没说完呢。”
“还有什么话?”
“您就别再装糊涂了。浅野老师您不是和坂谷老师的女儿订婚了吗?”
“这个……”浅野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自打订婚之后,同事和朋友已经无数次地如此调侃过他了。每次遇上这种情景,他都会点点头,嘴里支支吾吾搪塞过去。
“您的心里一定乐开花了吧?”初子顽皮地问道。
“嗯,确实挺开心的。”浅野答道。
“真亏你说得出口……”
“那照你说,我又该怎么回答你呢?”
“总而言之,您就快点儿请我们喝喜酒吧。”
“之前我不是已经请过客了吗?你就饶了我吧。这事就先不说了,你爸人呢?”
“在二楼。”
“那好,我去找他聊两句。和初子你不同,还是你爸比较好。至少他不会像你这样,拿我寻开心。”
中田祐作满脑子都是倭寇史,对其他事物一概漠不关心,绝对不会拿别人调侃打趣。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又是否知道浅野订婚的事呢?虽然那老头对这些事情向来都漠不关心,但浅野却还是忍不住想问一问初子。
“你爸知道我订婚的事吗?”
“知道啊。”初子答道,“是我告诉他的。”
“嗯,也罢。”浅断说道,“反正你老爸也不像你这样,喜欢拿别人寻开心啦。”
“是啊,或许这也就是我老爸的优点了吧。不管你和他说什么令人震惊的事,他都丝毫不为所动。想要让我老爸吃上一惊的话,估计就只有把八幡大菩萨给请出来了。”
“心无杂念的人挺不错的。我喜欢这种人。”浅野称赞道。
“我和他说浅野老师您订婚了,他也只是说了句‘是吗’。人家向他报告了条特大新闻,结果他还是无动于衷,于是我便心想,索性就来吓唬吓唬他,说是我被浅野老师您给甩了。看到自己的女儿伤心,你这个当爸爸的就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吗?您猜怎么着?听完我说的话,我爸依然还是一句,哦,是吗,。”
说着,初子吃吃地笑了起来。浅野并没有答话,径自走上了二楼。
中田祐作一如往常,一本正经地坐在书桌旁。桌上放着本厚厚的书,估计是从图书馆里借来的。中田正在对那本书进行整理摘抄。
“哟,老头儿,还这么卖力呢?”浅野冲着他说道。
换作是往常的话,中田看到浅野的身影,必定会一脸开心地劝他落座。
浅野的专业方向是东西文化交流史,这与中田祐作的研究主题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和浅野讨论两人专业上的交叉点,对业余学者中田祐作而言,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然而,这一天中田祐作却连笑都没笑一下。看到浅野走进屋里,他条件反射般地站起身来。
“浅野老师,真是抱歉,我正准备出门去买点东西呢。您难得过来一趟,真不凑巧。”
以前还从来都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无论再怎么忙,只要浅野一来,中田祐作都会放下手头的事,陪浅野聊上一番。不管桌上堆的账簿、收据还是算盘,他都会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地收拾到书桌下:
“最近,我搞到了这样一份资料。”
接着便和浅野聊起来,提出据《通州志》的记载,弘治三年(1490年)四月,袭击通州白蒲镇的倭寇数目为七十余人,但新资料中却说,其实当时的人数远超百人之类的话题来。
可这天中田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不愿见到浅野似的,迫不及待地要往外走。浅野记得食堂里采购食物的事,向来都是由店员负责,中田自己从来没有亲自出面过。
“啊,是吗……”浅野话音未落,中田便已从他的面前横穿而过,向楼梯走去。
听着中田下楼远去的脚步声,浅野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中田在楼下穿上鞋,脚步匆匆地向着门口走去。
“这老头儿今天是怎么了?感觉有点不大对劲啊。”独自留在二楼的浅野歪起脑袋,暗地轻声地自言自语道。
03
人在医院中,一整天里的时间全都厲于自己,却又必须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刚开始的时候,强忍疼痛便是浅野毎天的工作。等到痛楚过去之后,在脑海里思前想后,就成了浅野唯一可傲的事。
他想的问题几乎都与专业方向无关。手头没有资料,任你再怎么想也是白搭。
如此一来,那些有关案件的种种臆测,便理所当然地占据了浅野的脑海。匪夷所思的闪光,无声无息的袭击——比起这些来,还是芙美子提出的为何凶犯要杀自己这问题更加重要。有关这个谜,他假定了许多的设想。
他把身边的人际关系网全都在脑海里理顺,一根根地反复玩味。可是不管再怎么想,他都无法想出自己到底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人。如果非要说与人有啥仇怨的话,那就只能说川越义一似乎对自己与芙美子订婚的事心怀不满。
可惜,芙美子早已查明,案发当晚川越和人打了一夜的麻将。和他一起打麻将的三个人全都认识浅野,他们不可能会相互串通好,合伙欺骗浅野。
有关川越义一此人,浅野也再次展开了一番思考。订婚之后刚见面时,对方的那句“恭喜”总让浅野的心里感到有些不快。之前浅野一直认定这种不快的感觉来自对方,但仔细想想,也并非完全没有浅野自己多心的可能。浅野知道对方心中深爱着芙美子,而这一点总会令浅野醋意萌生,难以释怀。
浅野自打学生时代起,就认识川越,两人之间的交往可说是由来已久。尽管如此,浅野现在对川越所抱持的感情,最多也就仅仅局限于近半年来的往来。也就是说,围绕着芙美子,浅野一直把川越看作是站在自己对面的对立者。然而如此一来,对川越义一此人的观察就会趋于片面。自己是否尝试过,从其他的角渡来看待川越呢?
两人也曾开怀畅饮,结伴出游过。每当想起那个回忆中的川越来,浮现在案件嫌疑中的他的身影,就会变得淡薄。
毕业那年的酷暑盛夏,浅野与川越都窝在研究室里,寸步不离。当时,川越给浅野带了啤酒。两人正要打开瓶盖,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脚步声带有明显的鞋底擦地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坂谷博士发出的。博士的严格远近闻名,甚至就连在研究室里喝口啤酒,他也是绝对不允许的。川越急忙把酒瓶藏到桌下。博士走进屋来,川越一直胆战心惊,不停地留意桌下。
幸好博士并没有发现啤酒瓶。然而回想起当时川越那种惧怕无比的样子,浅野忍不住笑了起来。
对他而言,这不过只是尘封在记忆角落中的一件小事,然 800c." >而在不经意间回想起来时,眼前总会浮现出一椹鲜明的人像来。
川越是不会干出趁着黑夜暗害他人的性命,这样的行为来的!浅野坚信这一点。他之所以会把川越从嫌疑人名单里排除掉,比起打麻将的不在场证明来,更重要的。还是川越那次赚匿啤酒瓶时的动作与惊慌。
把川越排除在外之后,浅野心中就再找不出其他可怀疑的对象了。
或许是什么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的事,在不知不觉间招致了他人的强烈怨恨。想到这里,浅野再次把自己认识的每一个人都仔细剖析了一遍。这一次浅野并没有着眼于平日自己所熟识了解的一面,而是尽可能从隐藏的一面来进行观察。
当他开始剖析大学食堂主人中田祐作时,浅野才如梦初醒似地大吃了一惊。他发现想要从所有的角度来接触和了解一个人,几乎就是完全不可能的。面对他人时,人所展现出的不过只是自己极小的一面,而这一点套用到中田祐作的身上时,却又体现得如此极端。
浅野所认识的中田祐作,不过只是他身为倭寇史业余研究者的一面而已。浅野甚至对他作为食堂经营者,这样一种表相性的身份,都没有任何的实质感。浅野几乎从未想过,中田祐作的生活和感情,还存在着自己所从未接触过的一面。
那么他这方面的情况,究竟又如何呢?
中田祐作在空袭时失去了妻子,打那以后他便独自一人过着鳏居生活,把女儿初子抚养成人。虽然其详细的经过,浅野并不了解,但说到当时生活的艰辛程度,光靠猜测,浅野也完全能够想象得到。也就是说,除了“倭寇史”,他也同样有着属于自己的生活和感情。
为了想象这个研究倭寇史之外的中田祐作,浅野绞尽脑汁。这对整天就只能躺在病床上的人而言,的确是件极为适合的工作。话虽如此,他的思考与分析却立刻便碰上了瓶颈。撇开倭寇史来分析中田⑽这个人,几乎就是件不可能的事。
如果把目光从中田祐作本人身上转移开来,从他的身边的环境来着手分析的话,情况又会如何呢?说不定这也是一种可行的方法——说起其身边的絲,首先浮现眼前的,就是他的女儿初子。
浅野紧闭双眼,陷入了沉思。
过了一阵,一种异样的假设,突然浮现在浅野的脑海中。这种想法虽然感觉有些特异、过于跳跃,但既然浅野对倭寇史以外的中田祐作一无所知,那么也就不能一口咬定,说这种想法就完全是一种空想。
浅野慢慢地坐起身来。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躺着就无法说服自己。
“你怎么了?”坐在身旁的芙美子放下手中的书,问道。
“没什么……”浅野道。
然而他的表情看起来却又极为严峻。
“真的没什么吗?”芙美子再次问道。
“其实呢,刚才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想法……”浅野的话有些含糊其辞。
“说给我听听吧。不管什么事,你就放心和我说吧。”芙美子的语气就像是在下命令。
浅野感觉有些难以启齿:“说出来你恐怕会笑话我……”
“不必担心。”芙美子说道,“我不会笑话你的。”
“或许是因为太过无聊,我才会有了这种异想天开的想法……”
“你就别再兜圈子啦。”
“那我就说了……之所以会有人想要我的命,必定是因为有人对我怀恨在心。然而就像之前我说过的,不管再怎么想,我也想不出自己曾做出过什么招人怨恨的事。所以我想,这或许是因为误会,引起的一场怨恨。”
“误会?照你这么说,你心里已经有些头绪了?”
“嗯,的确可以说是有点头绪。”浅野答道,“对方是个大学食堂里的老头儿,或许是我自己招致了些之前所从没有料想到过的误会。”
“怎么?”
“那老头儿膝下有个女儿,名叫初子。那女孩之前曾经和她爸说过我们俩订婚的事,但她爸当时却一脸沙不关心的样子,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毕竞那老头儿的性情有些乖僻……所以初子就说,她被我给甩了。因为她想自己好心好意告诉父亲一条新闻,结果她父亲却毫无反应,所以就半带开玩笑似地这么来了一句,为的无非只是想要引起他的注意。”
“不会是那老头儿把他女儿的话当真了吧?”
“这我就不清楚了,听初子说,当时她爸依旧还是只说了句‘是吗’。”
“难道是因为这事……?不可能吧?”
“刚开始的时候我也觉得不大可能,但我实在是想不到任何其他的可能了。”
初子并没有详细讲述过中田祐作说“是吗”时的语气究竞如何,而且,也没有说过当时她父亲脸上是怎样一副表情。这说明当时她父亲依旧毫无反应。
除了倭寇史之外,中田祐作此人难道就再也没有什么可提的了吗?丧妻之后,至今依旧孑然一身这点,足以说明他对妻子爱得很深。或许亡妻留下的唯一骨肉初子,已经成为了他活下去的最大动力。与浅野接触时,他就仅止显露出了倭寇业余爱好者的一面,那么其他方面,情况又如何呢?
初子性情开朗,身体健壮,这一点表明初子年幼时并不缺乏他人的关爱。来自父亲的父爱,将她温暖地包裹在了其中。至少,从外表上来看便是如此。
那么,这个性情乖僻的父亲,在面对背叛自己宝贝女儿的男子时,又会采取怎样的态度呢?
那天浅野到食堂二楼去时,中田那种有异于往常的样子,不就说明了这一点吗?
或许当时中田祐作连看都不想看浅野的脸。
这样的疑问开始不停地在浅野的脑海中涌动,渐渐地形成了一种:如果不是“误会”,就没法解释这案子的观点。最后,这种观点发展成了一种确信。
这种确浅野带来的打击,也是极为残酷的。
“你还是躺下吧。”芙美子说道,身为女性的直觉告诉她:浅野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扶着芙美子的手,浅野再次躺下身来。盯着病房的天花板,他的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表的感受。或许也可以把这种感受说成是一种焦躁的情绪。难道中田就连自己的女儿是在开玩笑也看不出来吗?
一想到这一点,浅野就感到无法平静,而之前那种遭人暗害的愤怒,却并未涌上心头。中田祐作这个畸形的人物,就像是散落在浅野体内的沙砾一样,让他感觉心里格得难受。
“不过……这事说起来也太离谱了。估计还是你想得太多了吧?”芙美子在前野身旁弯下身来,安抚他说道。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嗯,大概是我多虑了吧。”为了让芙美子放心,浅野敷衍了一句。而他的揣测,其实早已化为了确信。
“就是!”芙美子说道,“不管觉得谁可疑,如果不能解开那个密室之谜,就全都毫无意义。”
刚刚才说出动机比密室之谜更重要,这次芙美子却又提出了一种与之前完全相反的论调。
“是啊。”浅野有气无力地随声附和道。
至于动机,如今他的心里早已确信。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解开那个密室之谜。
浅野的伤势恢复得很快,提前几天出院了。
临近出院,浅野开始担心起工作来。他委托芙美子从研究所借来了几本文献。与其说是工作,倒不如说是调整状态,为即将重新着手展开的工作做好心理准备。
“别太舰自己。”身旁的芙美子劝道。
“没事,你瞧。”浅野说道,“我不过只是随手翻翻罢了。”
书页之间,散发出一股久违的研究所气息。幸亏他能想到这一点,医院里的那股福尔马林味儿早已渗透到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真希望能够早点摆医院里的气味。
翻着书页,偶尔也能专注于书本上的内容。尽管如此,他的思维也会动不动就从印刷的活字间飞跃开来,转到中田中田祐作的身上去。
——中田那老头儿每天都窝在食堂里,而食堂则坐落于大学的校园内……那老头儿对学校里的情况了如指拿,他应该很清楚我每天都窝在研究所里。
浅野把目光从书页上转移开来,茫然地望着远方,暗自聆听着中田祐作的内心。
看到他这么一副样子,芙美子误以为他是感觉有些疲累,关切地说道:“要是觉得累,你就歇会儿吧。书可不是勉强自己也能看得下去的。”
“你就别拿我当病人看待了。我这不都要出院了吗?”浅野笑着答道。
受伤之前,浅野展开的主题是东西文化交流史中有关科学传播的部分。当时他正在设法四处收集火药的资料。
虽然只是在漫无目的地翻看,但当火药二字出现在眼帘中时,浅野也不由得被吸引了过去。
火药是中国人的发明,而南宋的“霹雳炮”更是中国制造的优秀火器。可是到了明末,中国反而必须从国外进口火器。比方说“红夷大炮”便源自葡萄牙。随着火药技术的发展和进步,整个形势彻底倒转了过来。
浅野对火药的这段历史有着极为浓厚的兴趣。明朝初期时,中国火器确实丝毫不逊于西洋火器。中国的书籍中,对这一点尤为强调。“神烟炮”就与近代的迫击炮极为相似,而“八面转子连珠炮”则可以说是机关枪的原形,一种称为“混江龙”的兵器完全就是现代的水雷。虽然如今这些东西都巳经失传了,但在宋应星的《天工开物》里,都记载着简单的图解。
还有一种名为“万人敌”的可怕兵器。这是一种主要用于守城的火器,形状四角见方,如果将它从城上掷下的话,里边的弹药便会炸裂四溅,击伤敌人,这是大型手榴弹的远祖。
火器姑且不论,若说到刀剑之类的冷兵器的话,那就完全是日本一枝独秀了。倭寇之所以能够如此横行无忌,其最大的理由之一,就得益于武器的优越。要对付倭寇,就必须设计出能与日本刀对抗的武器。
从研究所带来的书箱之中,也有一些这类抗倭武器的解释。看着看着,浅野的眼中光芒闪现。他放下书本,喃喃说道。“或许吧……”
他的声音实在太小,甚至连芙美子都没有听清。她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和浅野说,半张着嘴。
“我今天听人说了件有趣的事。”
“什么有趣的事?”絲无奈之下,浅野只得回应道。
“大学食堂的那姑娘呢……”
“你是说初子?”
“对,你说过,她的名宇是叫初子。听说那姑娘心里已经有意中人了。”
“有人说看到过他们两人一起散步。”
“那姑娘挺不错的,世上的男子又怎会对她视而不见?”
“而且还听说,他们两人很久以前关系就很不错了。”
“对方是个怎样的人?”
“似乎是学校庶务课里的人。”
“总而言之,但愿初子她幸福。”
“听说男方家里还正式请了人来,向初子的父亲提亲说媒呢。”
“是吗?”
“你怎么感觉有点心不在焉的啊?”芙美子不满地说道,“这事对你的影响可不在小哦。”
“为什么?”
“如果真的存在你说的误会,现在这样误会不就解开了吗?那老头儿也就不会再冲着你下手了。”
的确,这对浅野而言确实是个很重要的问题。
“其实,我也有些重要的话要和你说。”浅野说道。
“什么事?”
“我对当时凶犯是用什么方法袭击我的,心里已经有些头绪了。”
“哎?……”芙美子说道。
浅野拿起书来,一边让芙美子凑近观看,一边说明:
“简直难以置信。这也太离谱了吧?”听完浅野的说明,芙美子歪着脑袋说道。
“离谱?”浅野重复了一遍芙美子的话,“为什么?这不是最简单的方法吗?无论谁都能够轻易做得到。”
“这么说来,倒也确实如此。”
说着,芙美子把目光转向窗外。太阳已经开始渐渐西沉,然而余秋的晴空却依然令人感觉很高很远。农学院的实验田里,种着红、黄、绿各种颜色的植物。这种极为偶然的色彩搭配,令人感觉如同一幅绘画一般。
实验田里的植物,就是一群幸福的乳儿。周围的竹栅栏,为他们遮挡住了世间的风雨波涛,唯有被选中的强者,才会被扔到外边,去经历外界的风霜雨打。
芙美子的目光,怔怔地盯着那一拳守护着植物们的侧栏。
05
出院三天后,浅野和芙美子两人,一同来到大学食堂里。
下午3点半,食堂里空无一人。
初子面朝桌子,正在写什么东西。
“今天不盘点核账了吗?”浅野在她身后说道。
听到身后有人说话,初子想也没想便转过身来。
“啊,这不是浅野老师吗?这次可真是让您受苦了,您的伤好点儿了吗?”初子的脸上泛.99lib.着光芒,问道。
“托您的福,三天前我就出院了。”
看到浅野身旁的芙美子,初子略微犹豫了一下,之后她用她平日那种毫无半点阴霾的语调说道:“能请您给我介绍一下吗?”
浅野向初子介绍过芙美子后,说:“听说你也订婚了?”
“消息传得可真是够快的……要订婚,还得有那么一段时间0”
“那应该可以先恭喜你一声了吧?”
“这倒没啥,”初子直白地说道,“不过您可别拿话来挤对我哦。现在我们可是彼此彼此哦。”
“这倒也是。”浅鹅笑道,“哦,对了,你爸呢?”
“大概在二楼。”
“那我就去和你爸打个招呼吧……芙美子你呢?”
“我就待在这里和初子小姐聊上几句,等你回来好了。”芙美子说道。
初子拉过一把椅子,让芙美子坐下。浅野爬上楼梯,叫了声:“中田先生!”
中田祐作正在阅读一本密密麻麻写满汉宇的书。书旁就像往常一样,放着一本笔记。
“哦,是你来了啊……”中田祐作似乎真的吃了一惊,连话都有些说不出来了。
这一刻,浅野清楚地证实了自己之前的设想,并无半分差错。
“你出院了?”中田终于挤出了句话。
“托您的福,三天前就出院了。”浅野再次重复了一遍刚才在楼下对初子说过的话,只不过语调却要比刚才僵硬许多,甚至连浅野自己,也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都没有来得及上医院去探望你一下……这可真是……”中田的言辞再次变得含混不清。
“没什么,”浅野说道,“估计你最近正忙着给初子相亲说媒吧!”
“对,没错……是有这么回事……”
“医院里真是太无聊了,”浅野的语调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自言自语道,“伤口也倒还好,就是差一点儿没把我给憋死!”
“的确如此。”中田咽了口唾沫,附和道。
“我常常会回想起在这里和你聊天时的情形,一心只盼着能早点出院,找你好好聊聊呢。所以今天我这不就来找你,一偿我住院时的心愿了吗?”
“嗯,这可真是多谢了。”中田似乎有些受宠若惊。
浅野在书桌旁坐下身来,瞟了一眼中田在桌上摊开的书。
“最近搞到什么新资料没有?”浅野问道。
“嗯,最近倒是还没有什么新的发现……”中田回答道。
中田长着一张棱角分明的宽脸,甚至还有学生给他起了个“鞋底脸”的绰号。宽大扁平的下巴,就是他这张脸的特征。尽管并非有意,但是今天他的下巴,感觉就像是纸糊的一样柔弱。
浅野说道:“我本打算等出院后就找你好好聊聊有关倭寇的事,所以就把资料给浏览了一遍。不过还是不行,一旦过上医院的生活,整个人就会变得懈怠,每天都懒洋洋的。”
“这样也好……既然病了,那就别太勉强自己……不过话说回来,这次还真是一场无妄之灾啊……”中田祐故作表情乖巧,甚至都有些让人感觉乖巧过头。
“在医院里闲极无聊,我有时就会想,倭寇当年为何会如此横行无忌?其原因究竞何在?嗯,虽然其中存在着许多原因,可最重要的一条又是什么呢?我当时想到的就是武器。也就是说,或许当时锐利无比的日本刀所到之处,完全就是所向披靡。”
“没错。日本刀的威力的确很大。”中田祐的言辞里终于开始带有了活力。一旦提起有关侯寇的事,所有的細和烦恼就会全都抛抛到了脑后。
“当时中国又采取了什么对策,来抵御日本刀呢?他们应该也做过许多尝试吧?”
浅野心里其实很想停止讨论这问题,但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现在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然而在牵引着对方一步步迈向陷阱的时候,浅野的心中依然会感觉到一丝愧疾。
听浅野提起自己最感兴趣的话题,中田祐作也终于平静下来。他回答道:“为了用同样的武器抵御倭寇,刚开始时,中国也锻冶打造过日本刀。虽然中国打造的刀从外观上看很是相似,但最关键的刀刃部分与真正的日本刀相比,依旧还是要稍逊一筹。当然,当时中国也曾直接从日本购买过大量的日本刀。据记载,足利氏曾经向明朝的王室进献过六百把以上的太刀,薙刀五百把。虽然民间的贸易往来估计更加频繁,但却很难凑集起足以供给大规模战争的数量。所以,当时中国也曾千方百计地设计制造过足以和日本刀对抗的武器。”
“那后来是否成功了呢?”
“因为与日本刀相交时,中国的刀剑很容易折断,所以中国发明了一种名为‘多刃形’的长刀。使用一种名为‘狼筅’之物,上有多达十一层火焰形状的长刃。即便在与倭寇的日本刀相交时,其中的两三面锋刃折损,也依旧能够继续作战。”
“光是听你这样解说,根本就没法搞清楚到底是什么样的啊。”浅野说道。
“我这里有图解,你拿去看看吧。虽然狼筅这种东西如今已经失传,但《武经》和《武备志》之类的书中却记栽有图,后来还被转载到其他的书籍上。”
中田祐作站起身来,从书架上抽出其中一本翻开:“就是这东西。”
中田拿给浅野看的,是一幅武夫操持着“狼筅”的图画。这是一种看似大团扇似的奇形兵器。图旁的注释上说,该兵器长约一丈五尺。
“与其说是把刀,感觉更像是支长枪。看样子应该挺沉的吧?”浅野说道。
“如果是用生铁打造的,估计应该颇沉。”中田祐作答道,“但这种东西也可以用浙江产的坚竹来打造。当年明将戚继光就是使用这种东西,才逐步打赢了对倭战争的。”
“狼筅”的尖端装有枪头,木柄之上,十一层的火焰形刀刃分置左右,可刺可斩。十一层的刀刃看起来就如同苦肉计一般。
“感觉根本就是资源战术啊!”浅野讲述了自己的感想。
“是啊。就算是用竹子做的,兵刃上装有如此之多的分岔,那么就算日本刀,也是彻底没撒了。”中田祐作说道,此时他的情绪已经完全平静下来。
“狼筅”一丈五尺的长度,足以避免与敌人肉搏近战。但如果让对方接近身边的话,那就再也不是日本刀的对手了。
“如此看来,制抗倭寇的战争中,中国采取的是一种尽可能不让敌人近身的战术啊。”浅野说道。
“没错。当时中国就是如此畏惧日本刀。”
“从长度上来看,这东西也未尝就不能当成件暗器啊。”浅野歇了口气,问道,“不过,与倭寇作战时,估计也曾经使用过不少暗器吧?”
“那是当然。”中田回答道,“总而言之,中国一直都在千方百计地设法,想让日本刀无法施展威力。”
“暗齐也分许多种啊。”浅野干咳两声,缓缓说道。
“前不久,我看了一些有关梨花枪的资料,据说这东西也是曾经用于对倭作战。如果您知道些这种兵器的情况,是否能给我稍稍说明一下呢?”
虽然表面上平静如水,但实际上浅野的目光炽热得足以将中田的脸点燃。哪怕再小的一个小动作,再细微的一个表情变化,都无法逃过他的眼睛。而此刻中田脸上的表情变化,就连瞎子都能感觉到。
“梨花枪?”尽管装出了一副吃惊的样子,但中田的脸上却明显地浮现出惺惺作态的表情。
“梨花枪,字是这样写的。”浅野说道,“记得前不久我还在书里看到一段记述,说是明朝军队在与倭寇交战时,采用过这种兵器,且一举奏功。我想您前不会对它一无所知的吧?”
沉默。
在这期间,中田祐作似乎一直都在强忍着内心的动摇。而他的脸似乎赃因苦恼而渐渐变得扭曲。
中田的忍耐似乎已经到达极点,脸上闪过一丝近似放弃的神色。
“梨花枪的事,我也曾有所听闻。”中田喘息着说道。
“可以给我稍微说说,以作参考吗?”浅野也如同是勾起了兴趣一样,用嘶哑的嗓音说道。
“狼筅是一种明朝为了对抗倭寇而思考设计出来的武器。”中田用低沉的嗓音开始说道。这语调与刚才他解说“狼筅”时完全调了个个儿,自言自语似的喃喃念道,“然而梨花枪却是一种自古便有的兵器。据史书记载,宋朝时,李全便曾使用过这种武器,称霸过山东……”
中田并未将视线从浅野的脸上转开,不停地窥伺着浅野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两从就如同是在相互对峙一样,面对面地坐着。
浅野只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然而他对此却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与此相较,中田却让对方打了个措手不及。中田所感觉到的压力,必定远比浅野大得多,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藏书网中田的话才会断断续续。
“也就是说,当时明朝把一种自古相传的武器用在了对付倭寇上?”浅野插嘴道。中田点了点头:
“据说明朝之所以能在沈庄大破倭寇,就是多亏了梨花枪。这种兵器的威力,的确是不同凡响。”
“可以请教,这种兵器的形状究竞如何?”
“其形状很简单。”中田答道,“不过还是用图例来说明更方便一些。”
中田再次翻开书本,向浅野展示了书中的图例。这种兵器的构造确实简单,说穿了,不过就只是一支长枪罢了。唯一不同的是,枪尖下方的枪柄上,绑缚着一个小小的筒状之物。
“也不必我多加解释,”中田缓缓说道,“只需要看一看图旁的文宇,想来你也应该就会大致明白。”
浅野看了看“梨花枪图”旁写的文宇。这段话原封不动地引用了明崇祯八年兵部侍郎毕懋所著《军器图说》中的注解。
靠近枪尖的枪柄上绑缚的圆简之中,其实暗藏着喷射火药。一旦点火,发射出的数丈范围中,只要有敌人被药粉喷中,对方便会立刻感到头晕目眩、倒地不起。火药燃尽之后,则以枪剌敌。
装填火药的小简可反复多次使用。小筒呈竹笋状,尖端的口径为三分,底部的直径则为一寸八分,士兵们上阵时可携带数只,随时准备更换。筒底装有药粉,用泥土封闭,尖头点火——这种梨花枪,“于沈庄抵御倭寇,终得其用武之地。”
如上的解释说明,是否当真需要呢?
生长在都市的浅野,根本就不知道梨花为何物。他一直以为,那是一种就像是包裹着大树的白色小花。这与那天夜里,在研究所中闪过的苍白光芒之间相去甚远。他认为当时自己身处梨花之中,观察与被观察的两者之间,有着截然不同的区别。虽然外表上看起来开得娇柔香艳,但花朵却已是竭尽了自己的全力。鲜花盛开的时节,花朵所有的器官都闪烁着光芒。因为它们本身就是发光体。
浅野心中产生了天大的“误解”。或许对方的双眼之中暗藏着奇怪的发光体,而他自己却浑然不觉。人的一生之中,随时都会发生一些自己所从未想到过的事。有时在不知不觉中,也不管自己的主观意愿如何,就会被当成是发光体。那人为的闪光,也会象征着某些东西,永远地停留在浅野的心底深处。他也必定将会时常想象,自己在别人的眼中,究竟又是怎样的一副身影。这决非是在装点体面。把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展示给他人,这一点至关重要。
浅野的目光久久地落在《梨花枪图》之上,但映在他眼中的,却早已并非纸上的图案。
“你现在也大致了解了吧?”
听到中田的声音,浅野回过神来:“了解了。”他条件反射般地回答道。
中田合上书本,说道:“的确很简单吧?”
“从解说上来看,那火药是无法伤人的吧。”为了以防万一,浅野说道,“也就是说,只是用来障眼的吧?”
“没错。估计夜战的时候,还能发挥照明的作用。己方的人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对方的人却会被晃花眼晴,无法分辩我。”
说完,中田微微一笑。他的笑容令人感觉高深莫测,细缝般的眼睛中射出的目光,依旧落在浅野的脸上。
中田平日很少笑,而且之前他也从未展露过这样诡异的笑容。说不定其实他并没有笑,只是气力正悄悄地从中田的硕大下巴上消散而已。
浅野对他这种诡异笑容感到难以忍受。他站起身来,说道:“那我今天就先告辞了。毕竟才刚刚出院,身心的疲累依旧还没能彻底消除。”
“说来也是。”中田说道。
“接下来准备上哪儿?”
“回家歇会儿。”浅野答道。
“不去找警察吗?”
“不必了,估计警方对那件案子早就死心放弃,而且被害者最后也得救了……”
“是吗?那你多保重。”中田一子送到楼梯口。直到这时,浅野才终于摆脱了中田的目光。
走下四、五级台阶,浅野转过身来,问道:“听说初子最近准备订婚了?”
说罢,中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浅野径自走下了楼。
“听说他们两人交往都快有一年了,真是的……呼呼呼……”
尽管二楼上传来了说话声,但浅野并没有回头。
浅野与芙美子一齐出了食堂。
一阵秋风从校园中吹拂而过。芙美子的内心就像身上的裙子一样,不时被秋风撩起。浅野一边护着自己的伤口,一边缓缓向前迈步。
两人在实验田前停下脚步。浅野伸手握住竹栅栏。青色尚存的竹子,正贪婪地吸噬着秋日的阳光。竹子上的余温,柔和地传到了浅野的手心上。
芙美子擁仿着浅野,轻轻地把手搭到竹子上。
“用的就是这竹子吧?”她说道。
“估计是吧。”浅野手握着竹竿,回答道,“当时对方必定是在这竹竿的尖头上绑上短刀……”
“然后再装上填满火药的小简?”说着,芙美子轻轻地放开了竹筒上的手。
“真正的梨花枪用的应该是铁筒,但也能用小摊上贩卖的烟火来代替。对我而言,这是一种障眼法,但对他而言,这东西却又成了照明弹。”浅野解释道。
“好可怕……”芙美子的肩头微微颤动。
“那间屋子虽然镶有铁栏杆,但窗户却是大开着的。至少,能把长枪从栏杆的缝隙里插进来。因为当时周围一片黑暗,所以那种类似烟花的东西,就起到了照明的作用。因为他对倭寇的历史耳能详熟,所以也很淸楚梨花枪的事。于是,他便想出了这个办法……椅背上的那些刀痕,或许就是没刺死我而留下的。如果当时他直接就从窗户里收回长枪的话,那么短刀锋刃上滴下的血迹便会暴露凶器进出屋内的路径。他之所以挑剌椅背,或许是为了擦干刀锋上的血迹。”
浅野一边解说,一边轻抚着竹竿,在脑海中思考玩味着什么。
他一直把自己身边那些不解之事解释为“人生的膨胀”。每次解释清楚其中的一个谜团,膨胀便会蔫蒌下来。自小,他就是这样一边让巨大的膨胀变小萎缩,一边长大成人的。
虽然现在案件之谜已经解开,但真正的膨胀却并未蒌缩。他觉得自己或许甚至会把这个个膨胀的谜团带进坟墓中去。
“可是”,芙美子突然转念道,“从今往后,那老头儿应该也学会如何分辨玩笑了吧?”
“我看未必。”浅野歪起脑袋笑道,“要分淸什么是玩笑,什么是真话,可是件很难的事。不过——至少今后那老头儿做什么事之前,应该都会先亲自确认一下了吧。”
芙美子长成地舒了口气,催促浅野道:“我们走吧。”
背对着秋日的阳光,两人沿着农田外的栅栏,迈开了脚步。
来自相册
阿凤年近七旬,而她称为“少爷”的郑清群,也已经年过半百。然而郑清群给人的感觉却很年轻,就算被人称作少爷也不足为奇。浓密的头发里既看不到任何一根八发,白皙的肌肤上也很少有皱纹出现。这二十年来,他就从来不曾衰老过。
01
每个月,我都会到郑清群家里去付一次房租,但是却并非每次都能碰上他。
“少爷在屋里歇息呢。”每当听到长脸的老女佣阿凤这么说,我就会把装着房租的信封交给她,转身离开。
阿凤年近七旬,而她称为“少爷”的郑清群,也已经年过半百。然而郑清群给人的感觉却很年轻,就算被人称作少爷也不足为奇。浓密的头发里既看不到任何一根八发,白皙的肌肤上也很少有皱纹出现。这二十年来,他就从来不曾衰老过。
醒着的时候,郑清群总会靠在客厅的沙发上,指尖玩弄着翡翠。每次看到他这副样子,我都会冲着他说句“天气不错啊”。
他从来不回我的话,只是脸顿偶尔会抽动两下。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在微笑,其实并非如此。他不但不会说话,甚至就连微笑、哭泣都不会。他脸上肌肉的那种抽动,说白了其实就是一种动物的生理性条件反射。
他就是一具行尸走肉。而他的肉体如此,却又是如此之美,反而会给人一种格外阴惨惨的感觉。在他的面前久坐不走,对我而言是一种痛苦的煎熬。所以我每次都会把目光从他的脸上转移开来,让视线在客厅里四处游荡徘徊。
可是这间客厅给人的感觉,也完全就跟丧失了灵魂的郑清群一样。墙壁刷得雪白,连一件装饰也没有,整个房间里空空荡荡。我总是在想,难道这墙上就不能挂个宇啊画啊,稍微装饰一下吗?之前我也曾经买过一幅临摹的《泰西名画》,带到他家交给阿凤,让她挂到客厅的墙上。
可一个月之后,当我再到他家时,墙上依旧空空如也。
“那画我倒是给挂上了,可后来又被少爷取走了……”阿凤一脸歉意地对我说道。
空空荡荡的白墙,没有任何思想的郑清群——客厅里的这副光景,总是会令我抓狂。就连唯一会让人感到一丝情趣的暖炉,也用白色涂漆的板子钉上了。我也问过阿凤: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的回答是:“排烟口会有老鼠钻近来。”
一般坐上个十分钟左右,我就会起身来,准备告辞:“请多保重。”
这时,郑清群会稍稍起身致意。他这么做并非是因为听到我说话,似乎不过是因为看到我起身,他也条件反射似的挪动了下身子。走到门口时回头一望,只见他依旧原样坐在那里,手上摆弄的翡翠不时闪耀着光芒。想起郑清群那黯淡无神的双眸,我的心中就会涌起一种悲凉的感觉。
在我某次到东京做生意时,郑清群在梦中死去了。
“他那人,活着和死了也没多大区别。”告知我郑清群死讯的人,如此说道。
“那葬礼呢?”我问道。
“就只去了十个人,全都是华侨。”男子答道。
“真没想到,居然还能有十个人参加。”
“都是去请来的。”
听到对方的回答,我也终于明白了其中的缘故。郑清群生前和阿凤两人一起生活,几乎从不和其他人交往。我突然想起件事来,向对方询问道:“你刚才说,参加的全都是中国人?”
“没错,就连念经的和尚,都是中国人。”
“那,有没有一位姓古河的日本人参加葬礼?”
对方摇了摇头:“我倒是没见有日本人。”
仔细想想,知道古河与郑清群两人关系的人,也就只有我一个。而当时正巧我到东京去,不在家里,自然也就不会有人去通知古河了。
回到家中,叼上烟斗,我回想起二十多年前第一次遇见郑清群时的情景。抽出旧相册,信手翻开。友人的死,总会令人感慨良多。
写着“一九三八年初夏”的那一页上,貼着三张照片。
当时做报刊记者的古河找到我,想请我给人当个翻译,但所有的一切全都必须保密。他的活说得神神秘秘的,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答应了他的请求。
开往栈桥的车上,古河告诉了我一些大致的情况。这次我要去做翻译的对象,是一个名叫郑清群的杰出青年政治家。虽然当时古河并没有提到郑淸群此次日本之行的目的,但从他的话里却隐隐能够察觉到,这事关系到能否尽早结束中日两国间的战争。
“之前我怎么就没听说过郑淸群这个名字呢?”
听我这么一问,古河故意卖了一个关子,提起了郑清群父亲的名字。郑清群父亲的名字我早有耳闻,那是个二十多年前,在天津遇剌身亡的著名政客。
“这个郑清群可丝毫不逊于其父。关键的一点,就在于他有着他父亲所不具备的知性。虽说美中不足的是,他这人稍稍有些神经质,但总而言之,牛田少校把他给请来,可算是请对人了。”古河说道。
要想尽快结束战争,就必须请位中国方面的有力人物出马。尽管这一年的三月底,南京成立了所谓的维新政府,但其实质却不过是群连一丁点儿魅力都没有的老朽政客组成的集团。因此,当时的和平斡旋,走的是一条维新政府以外的路线。但是要让那些有点威信的大人物出面,就必须先找个人来投石问路。在交涉的准备阶段,两国间的人员往来自然会很频繁。而郑淸群就是这些交往人员中的一名,只不过我并不清楚他具体是在替谁打伏笔。对方虽然委托我充当翻译,却没有任何人对我这个中国人讲述过详细的情况。
对方并没有委托我为政治性会谈做翻译,只是让我在郑清群逗留神户的三天里,帮忙处理一下他身边的琐碎杂事。
在横靠于第二道栈桥的但马丸甲板上,我第一次见到了郑淸群。他给我的感觉,比我想象中的更加神经质。
相册最上方一行夹着的照片,就是当时在但马丸甲板上拍下的。照片上总共五人,因为拍照的人是古河,所以他本人并没有出现在相片上。
站在最左边的人是我。二十年里,这张松弛宽大的脸,一直都没有丝毫的变化。我身旁站着位身高体壮的男子,此人姓李,是从上海陪同前来的私人保镖。毫无表情,一脸严肃的面容,倒也不失保镖本色。
站在几人中央的那人,就是郑清群。虽然从个头上来讲,他与身旁的彪形大汉也没多大差距,但却缺少了那种强悍和粗犷。纤瘦高挑的身子上,架着一张瘦长的脸。眉毛很长,细长的眼眸给人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虽然从面容上来看,确实充满了知性,但却绝非斗士或策士一类的长相。或许是因为身负重任的缘故,照片上的他,身体显得有些僵硬,完全没有那种坚忍不拔的感觉。刚一见面,他便给我留下了一种楚楚可怜的印象。
站在郑清群右手边的,是个身材矮短、剃着小平头的男子。此人便是现役军人牛田少校,同时他也是此番请得郑清群出山的人。牛田少校右手边稍远处,悄然站着一名中年妇女。她就是郑家的女佣阿凤。郑淸群年幼之时,父亲惨死于利刃之下,没过多久,母亲也随之去世,是阿凤一手把郑清群拉扯大的。不管郑清群走到哪儿,阿凤都会跟到哪儿。听说在郑淸群去法国留学的时候,阿凤甚至还跟到了巴黎。
郑清群此次访日,不但中国方面的抗日强硬派不会善罢甘休,估计日本这边的战争扩大派也会设法阻挠,所以确实需要有人护卫。
02
郑清群下榻的地方并非旅馆酒店,而是定在六甲的下村邸,估计也是为了避免有人行剌。除了本国跟来的保镙之外,在神户又新增了一名日本护卫。这名护卫名叫坂井,下巴上有条长达五厘米的伤痕。看他走路时稍稍有些罗圏的样子,我寻思此人或许是名柔道健将。之前他曾经到过中国,学会了中文。在他用中文与郑淸群交谈的时候,还令郑淸群稍稍吃了一惊。
相册中间的照片,是在下村邸的庭院里拍摄的,按动快门的,是下村邸的看院人。所以,中间的照片上除了前边那张照片里的五人,还加上了古河和新来的坂井,总共有七个人。
这张照片上的郑淸群,看上去比之前但马丸甲板上的那张更加神经质,甚至到了有些魂不守舍的地步。
在下村邸二楼的一间屋里,郑清群脱下了一身的旅装。阿凤被分到对面的房间居住,但看样子除了睡觉以外,她是准备随时侍奉在少爷身边,形影不离了。
“去问问,是否有什么不便之处吧。”
听了古河的吩咐,我来到郑清群的房门外。房门位于整个房间的右侧,听到敲门声,阿凤起身来给我开了门。
郑清群摇了摇头,告诉我说没什么不方便的。或许是因为身负重任,心中不免有些紧张的缘故,他微微笑了笑,但表情却很僵硬。
下村邸的奢华,令我感到眼花统乱。屋里的天花板上吊挂着黄铜吊灯,粲然生辉,地板上铺着绯红色的地毯,而墙壁则涂成了厚重的奶油色,上边挂着辐庄严肃穆的宗教画。屋的左角上有座壁炉,红木的壁炉台上,精心镌刻着秀美的花纹。看到我望着那花纹出神,郑清群向我解释说,上面雕刻的是牡丹花。
“真是好美。”我喃哺念道。
“坐下喝杯茶吧。”郑清群说道。安乐椅实在是太宽,坐上去让我感觉有些不太适应。
郑清群的手上,把玩着一块细长的翡翠。那块翡翠两头膨大,形状与日本的勾玉很是相似。
啜着阿凤冲泡的茶,我的内心也算是放松下来,鼓起勇气向郑清群询问了刚见面时心中的疑惑。
“这次到日本来,是出于您个人的意愿,还是奉了他人之命?”
郑清群嘴角上的微笑,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是出于我个人的意愿。”他的回答干脆明了,但我的表情却依旧有些惶惑迷茫。
郑清群接着说道:“徐州陷落,我的朋友大多都跟着政府迁到内地去了,然而还有许多百姓留在日军占领的区域。我曾经到战后的地区去过,百姓们无依无靠,流离失所。必须得有人出来,为他们做些实事。我说得没错吧?必须得有人……哪怕这个人就是我,也无所谓了。”
“您说得对。”我两眼盯着郑淸群秀美的眉毛说道。不知为何,我总是没有勇气去正视他的双眸。
“亡母很讨厌与政治扯上关系,”郑清群改变了话题,“她认为家父当年之所以会遇刺身亡,也是因为与政治沾边的缘故,所以生前每天都会把‘千万别再与政治扯上关系’这句话挂在嘴边。其实我自己也不想这祥,而且家父遇刺时,我就在当场。”
“令尊遇刺时吗?”
“没错。”郑清群点头道,“当然了,当时我还年幼,不过却已经记事了。记得那时我是为了找玩具,钻进了书桌下边。家父躺在床上。一名男子走进屋来,突然抽出短刀,冲着床上的父亲一阵猛刺。当时我正准备从桌下钻出,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随后,剌客便悠然踱出了房间。后来,我听说家父当时似乎是被人灌了安眠药。”
“您肖时肯定很害怕吧?”我说道。
翡翠在郑清群的指间不停滑动。据说,有的人就喜欢石头的触感。而且这种人生性文静,喜欢孤独的滋味。看到郑清群这个活生生的例子,我不得不点头赞同。
“当时我整个人都吓得僵住了。”他回答道,“后来,听家母说:这就是与政治扯上关系之人的最后下场,我决心这辈子都坚决不与政治打交道……可惜事与愿违,如今我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我暗自在心中描绘了一下那个在遭到战火蹂躏的地区皱着眉头、目光黯然的他。四处奔走的脚步,必定如同灌了铅水一样沉重,战场上四散弥漫的硝烟,必定令他心如刀绞。抱着孩子漂泊流浪的母亲身影,定会让他心中涌起无限感慨。之后,他便来到了日本。
日本国内,打胜仗的气筑极为浓厚。对他这样一个理想主义的公子哥儿而言,眼前的光景必定会令他大失所望。像他这样的人,更适合找个安静的地方,去享受翡翠穿梭于指间的感觉。
“如果有什么不便之处,那您就说句话。我的房间在楼下,今晚我就住再儿了。”说完,我站起了身。
“坂井的邻屋吗?”他问道。
“是的。这屋的正下方是坂井的房间,左边的那间就是我的房间。您要是有事,可以随时叫我。”
他起身把我送到门口。那块翠绿欲滴的翡翠勾玉,依旧在他的指间来回穿梭。
“那就明早见了。”说着,我离开了房间。
这时该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正常状态下的郑清群。或许,其实他的神经当时就已经有些不正常了。
03
翌日清晨,发生了件大事。
―直等到很晚,都不见新加入的坂井起床。房门被人用门闩从屋里拴上了,怎么也打不开。虽然没有上锁,但钥匙却从屋里插上了,所以也没法从钥匙孔里窥伺屋里的情形。
面朝庭院的窗户也从屋里拴着,窗后垂着长长的窗帘,从外边根本看不到屋里。
“那家伙平时起得挺早的啊?”牛田少校也不禁觉得有些纳闷。
过了十点,情况变得愈发不对劲起来。古河再也按捺不住,从庭院里敲碎窗户玻瑰,掀开窗帘朝里一看,只见坂井坐在椅子上,满脸是血。
古河把手从窗户玻璃的洞里伸进去,拔开插销,越窗跳进屋里。牛田少校和李保镙紧随其后,我最后一个进入屋里。据说当时郑清群和阿凤正在楼上吃早饭。
“留神别把屋里给弄乱了。还有,也不要随便动屋里的东西。”牛田少校提醒众人。
坂井坐在椅子上,天灵盖已被敲碎。因为椅子上包裹着红布,而且地板上的地毯也是红色的,所以刚开始的时候,众人并未察觉到血迹。
坂井的手里,握着一座高达五十厘米的奖杯,杯座上塑着著名棒球选手挥动球棒的锎像。暗红色的血,沿着击球手的头部,粘稠地流向肩部。
之所以会让郑淸群一行入住下村邸中,是因为下村一家当时正好到别墅去住,整座宅子空了下来,就只剩下宅邸的看院人及其妻子看门。据看院人说,下村家的长子是名大学棒球选手,那座奖杯就是他在联赛中夺冠时获得的。
坂井住的房间,原本是下村家长子住的,之前奖杯一直都放在壁炉的架子上。
下村邸虽然从外观上看有些破旧,但它却是座建造得极为牢固的英式洋馆。房门和窗户只要一关上,就会严丝合缝地嵌进框里,一点缝隙都不留。整座宅邸已经换上了暖气,壁炉成了无用之物,壁炉架就起到了装饰棚的作用。除了那座奖杯之外,架子上还放着各种奖章和奖牌。坂井的伤已经査明,的确是被那只奖杯给打出来的,但如果坐在椅子上,是否又能用它把自己的天灵盖敲碎呢?从专家的意见来看,这种事几乎是不可能的。必须得有人从身后用尽全力挥下奖杯,才能够把天灵盖敲碎。
无需展开科学性的调査就可得知,自己动手击碎天灵盖这种自杀方法,根本就是不能成立的。案件明显属于他杀,但紧接着,又会遇上之前房间完全处于密闭状态的问题。
我并不清楚搜査的具体情况,只不过因为这次郑清群是秘密访日的,所以估计这案子也不能宣扬出去。只记得后来来了几个目光犀利、声音剌耳的男子,看那样子,似乎也并非普通警察,不是特务就是宪兵。
“我连一点儿响动都没听到。”面对他们的询问,我如是答道。
由于我就住在隔壁,想来我在他们眼里,必定是名重要嫌疑人。可我头天累得够戗,夜里睡得很香,的确是一点儿声音也没听到。他们甚至就连坂井的死亡推定时间也没有告诉我。毕竞此事事关机密,而我又是个中国人,所以不告诉我,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墙的确挺厚的,就算隔壁有些许响动,也是不会察觉到的。”他们当中的一人用手敲了敲墙,说道。下村邸里的墙壁都很厚实,隔音效果无可挑别。
下村邸颇为豪华,就连走廊也铺着地毯。所以,即便有人在走廊上走动,也几乎都听不到脚步声。
听古河说,他当时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个下巴带伤的男子。牛田少校虽然很久以前就认识他,但两人之间的交往却并不深。至于刚从中国过来的郑清群、女佣和随身保锞,就更不可能与坂井有任何关系了。
我猜测这或许是一场与政治有关的暗杀。
自此一来的话,最有可能遭遇暗杀的郑清群毫发无伤,而一名日本方面派来的护从员却命丧九泉,这一点委实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你看昨天坂井的行动,是否和往常有所不同呢?”
面对这样的问题,我就只能回答一句“我昨天才刚认识他”。问我这样一个才刚和他见面的人,又怎么可能知道昨天的他和平日有什么区别?
被问到相同问题的古河,则板着脸,毫不客气:“我也是昨天才第一次和他见面。这种问题,你们还是去问那些以前就认识坂井的人吧。”
“我倒是以前就认识他了。”搜査员中的一人喃喃说道。
听到这话,古河放下扛在肩上的相机,说道:“那或许该让你来看看那些照片。我昨天用相机拍了不少,这就去冲洗出来……嗯,还剩两三张胶片。”古河扭头对我说道:“你和郑先生两人合个影,留作纪念吧?”
郑淸群一直怔怔地坐在充当临时审讯室的客厅一角的椅子上。因为他?99lib.是位重要的客人,所以并没有任何人向他提问。
听古河这样一说,我站到了郑清群所坐的椅子后边。古河摁下了快门。
当时拍的那张照片,如今就贴在相册的下边一行。拍的时候或许没有注意,但一看照片,就会发现郑清群的眼中,巳然失去了光芒,毫无神采。
古河卷好胶卷,对我说道:“郑先生当时有没有听到什么晌动,或者发觉到什么异常了呢?他就住在坂井楼上,说不定……我这么说也不是在询问他什么,但能麻烦你给问上一句,以作参考吗?”
我把古河的话转译给了郑清群,可是,郑清群没有答话。
估计是看什么看得出了神,以致没能听到我说的话吧。我盯着他的脸,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但他却依然闭口不言。非但如此,尽管他的目光正对着我,但眼中就像是根本没有看到我这个人一样。
“不大对劲啊。郑先生……”古河立刻便察觉到情况有些不对,摇了摇郑清群的肩膀。郑清群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牛田少校也用生硬的中文问了句“怎么回事”。郑清群依旧没有回答。
从中国跟来的随身保镖,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子,漠然地站在一旁。他的任务只是保护郑清群的人身安全,至于其精神状况,那就完全与他无关了。
“估计是受到刺激了吧。”牛田少校叹了口气,说道。
“估计是,”古河的手依旧搭在郑清群的肩上,“或许是因为杀人案的事,而造成精神崩溃了吧。”
“话又说回来,他的神经也太脆弱了吧?”牛田少校说道。也不知说这话的时候他是否想过,当初究竟是谁把眼前这个精神脆弱的郑清群给请来的。
我的心中掠过了一丝不忿。尽管昨天才刚刚认识,但我却已经对郑清群抱有了好感。
“总之先把他带回屋里吧。让他稍微休息一会儿,或许就会缓过劲儿来了。”古河说道。
我们几个人把郑清群架回房里,帮他脱了鞋,之后又扶他在床上躺下。整个过程中,郑清群没有任何挣扎,任由我们摆布。
看到阿凤也在房里,我对她解释道:“郑先生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今早起来以后,他就一直这副样子。”阿凤说道。
“你早就发现他不对劲了?”阿凤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
“就算我告诉你们,又能起得了什么作用?”阿凤沉着地回答道,“就连我这个从小把他带大的人都束手无策,更何况你们几位……”
04
直到最后,郑清群也没有恢复过来。
我们这些相关人员,把他送进了神户的精神病院。阿凤自始至终都陪伴在他身边,一分钟也没离开过。然而郑清群的灵魂就如同脱离了躯壳一样,再也没有回来。
他之所以会一直没有回去,不光只是因为日本的医学更加发达,同时,也有他在中国已经没有什么亲属的缘故。阿凤虽然也曾回国去过一趟,但没过多久便再次来到了日本。据说她是回国处理郑清群的财产去了。她用那些钱买了五处家宅,选择了靠收取房租来貼补郑清群的疗养费这样一条稳妥的道路。
后来,五处家宅中的三处在空袭中被烧毁,剩下的两处中,我租住了其中的一处。尽管收入减少了,但这对仅有两口人的郑家而言,倒也算不上什么大问题。郑淸群虽然没有完全康复,但战后他还是出院了。病人的性情非但不凶暴,甚至还很老实,感觉都有点老实过头了。到了最后,就连死也死得老老实实。
至于几位与事者后来的行踪,保镖李某没过多久就回国了,牛田少校则战死在新几内亚。战后,古河辞去了报社的职务,下海经商,如今住在芦屋,毎年我都会和他见上两三面。我还得把郑清群的死讯告诉他。
合上相册,我拨通了古河的电话。
“什么?郑淸群死了?……连葬礼都办完了?”电话的另一头,传来了古河感慨万千的声音。
“当时我到东京去了,也没能出席他的葬礼。”
“是吗……”古河说道,“我听说当时的那处下村邸如今已经易主,最近似乎正准备拆除重建呢。现在的主人是我的朋友,我已经跟他说了,拆除之前让我再去看一看,毕竟那座建筑里充满着当年的回忆。如今郑清群也死了,那就无论如何也也再去看看了。”
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幕幕往事,再次鲜活地浮现在我的心中。我说道:“去的时候把我也叫上吧。”
“到时候我给你打电话好了。”古河说道。
两天后,古河给我打来了电话。我们在国际宾馆碰头,之后启程前往六甲。
当年的那座下村邸,丝毫没有任何的变化。不光只是外观,就连内部装潢也一样。发生凶杀的那间房屋里,依旧铺着绯红色的地毯。唯一不同的是,以前摆放在壁炉架上的那些奖杯和奖章,如今已被一排法国人偶所取代。
“当年坂井就是在这间房屋里被杀的。”古河在房间里环视一圈,哺喃说道。
“直到最后,也还是没能査明凶手是谁啊!”我说道。
古河瞟了我一眼,并没有答话。他的表情不禁让我心生疑惑,总觉得或许古河会知道些什么。当时那些宪兵和警察,必定也设法进行过调査,就连我这个被他们排挤在外的中国人,不也在某种程度上猜测到些眉目了吗?
我看了一门上的门闩,似乎也和之前没有什么变化。
“记得当年门闩似乎是从屋里闩上的啊?”我说道。
过了一阵,古河开口道:“当年的那个密室之谜,如今巳经大致弄清了。”
“是吗?”
“你不知道吗?”
“一直都没人跟我提过。”
“这倒也是。”古河说道,“其实,当时那些家伙也绞尽脑汁,设想了许多的方法。那些家99lib?伙中有人喜欢看推理小说,提出在门闩卡座上塞块冰块,等冰块融化之后,门闩就会自己落入卡座里去的假设。然而实际动手试验之后,才发现这办法根本就行不通。如你所见,没卡住的时候,这玩意儿的位置在另一侧,要旋转过180度之后,才会卡到卡座里去,而且中途是不会停下的。只要凶手当时是从房门离开的,那么门闩就会倒向另一面。试了许多次,最后都没能成功。房门和门框之间严丝合缝,就连根线也穿不过去。最后,就只剩下唯一的一种办法了。”
“还有什么办法吗?”
古河点了点头:
“说来你也是案件的当事人之一,有权知道这些。这方法必须得用到些道具……嗯,你现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准备准备。还有,麻烦你把这屋的窗户打开,因为我会从二楼的窗户里冲着下边给你讲解……嗯,我去找女佣借些道具。”
古河说完,转身出门离开了房间。
我打开窗户望着庭院,等待这古河揭穿密室的手法。过了一阵,古河的身影出现在庭院之中。
“古河,你在干吗呢?”我问道。
“找块合适的石子儿。”
庭院里是片草坪,石子儿并不多。古河拨开萆丛到处寻找,但是却总也找不到。我从窗户里探出身去,四处察看了一下。建筑与草坪之间有块沙地,那里有些圆形的石子儿。
“古河,这里有石头。”我叫道。
古河走了过来,顺着我所指的方向一看,摇头道:“大小倒还合适,只不过形状不成。”
“那得找什么形状的石子儿呢?”
“最好是带凹陷的……嗯,那块正合适。”
说着,古河走开两三步,弯腰捡起一块石子儿。那块石头形状细长,中央还带有凹陷。
“这石子儿完全符合条件。”
说完,他转身离开庭院,快步回到屋里。没过多久,只听二楼上传来开窗的声音,紧接着便听到古河说道:“―进壁炉的排烟口,把那根系着石子儿的细绳索给拽出去。”
我照古河说的把手伸了进去,里边果然有根垂下的细绳索。我把细绳索拖拽出来,只见刚才那块石子儿就系在细绳索的一端。
细绳索是根结实的风筝线,上边还用创可贴黏着个用木棉丝绕成的线圈。
“先把石子儿解开。”
听到二楼传来的说话声,我解开了绑在石块上的细索。
我突然想起了郑清群时常拿在手里把玩的那块翡翠,这石子儿的形状和那翡翠很相似。我顺手把石子儿揣进衣兜。
“接下来,你把细绳索拉到房门口,把上边贴着的那个线圈儿挂到门闩的拐弯处。”
我照着古河的吩咐做了。
“挂好了。”我冲着二楼叫道。
只听二楼上传来一句“”OK。
过了一阵,只见那根细绳索被古河从二楼上拽得笔直,缠在线圏里的门闩被缓缓拉了起来。刚被拉成垂直的角度,门闩便啪的一声落进了卡座里。古河再次拽动细绳索,挂在门闩上的丝线断了开来。线圈断开之后,随着细绳索一道被拖回了壁炉里。就这样,整间屋子 4fbf." >便成了密室。
没过多久,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我赶忙打开了之前用细绳索拴上的门闩。
古河刚一看到我就说:“门闩拴上了吧?”
随后他检查了一下门闩,门上边连个线头也没留下。
于是古河开始解释:“除了这个办法之外,就再也没有任何能够解开密室之谜的方法了。这办法是―名宪兵从壁炉和房门的角度位置想到的。刚开始试验的时候,绳索总是会挂到壁炉的砖上,没法儿弄到一楼去。之后他们在细绳索上拴了块石头,细绳索便顺利地落到了一楼。尽管如此,他们的第一次试验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了。线圏再和绳索相接的地方断开,门闩倒是拴上了,但线圏却整个儿地留了下来。后来他们又用创可贴仔细粘牢,最后终于成功了。”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门闩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啊。”我说道。
“这壁炉的排烟口和楼上那间屋的排烟口是连通在一起的。凶手当时从二楼用重物垂下绳索,把绳索的一段拴在椅子之类的东西上,下楼来到一楼。杀死坂井之后,凶手再返回二楼,拖拽着绳索,意识就形成了密室。现在不光已经知道了方法,同时也査明凶手是谁了哦。”
“凶手也查明了吗?”
“你心里也应该有数了吧?还记得这屋子上边那间,当晚住的是谁吗?”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只得怔怔地订着古河的脸。
“不过,”古河接着说道,“对方都已经变成了那副样子,那也就没法再继续追究下去了。而且当时我们还是用了八抬大轿,才把人家给请来的。”
05
月底,我去郑清群家缴纳了房租。虽然如今郑清群已经不在人世,但之前却早已习惯了把那里称作是郑清群的家。
女佣阿凤正在翻看相册,翻开的―页上,夹着一张婴儿的照片。
“哦,是郑先生小时候的照片吗?”
“是啊。”阿凤答道。
每张照片上的婴儿,都是那样健康茁壮,甚至不敢让我相信这孩子居然就是后来的郑清群。
“小时候他可真够胖的,肥嘟嘟的大胖小子”
听到我的感慨,阿凤叹气道:“少爷原本长得很像老爷,身体结实,心宽体胖的。之所以他后来会瘦成那样,全都是让那刺客给闹的!”
“刺客?”我失声问道。
“就是当年刺杀老爷的那家伙。”阿凤说道,“当时,年幼的少爷亲眼目睹了整个事情经过。打那以后,少爷就变得整天神经兮兮的,动不动就生病……就跟彻底变了一个人似的。少爷他打那以后便再不知道什么叫欢乐,实在是太可怜了……他总是一脸的忧郁悲伤。他总是说,他是亲眼看着父亲死去的,所以在他的眼中,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那剌客实在是让人恨之入骨。”
“当时郑先生几岁?”
“六岁。”
“后来他就一直都没有忘记那间事?”
“那是当然。”阿凤说道,“眼前发生了那样的事,又岂是说忘就能忘得了的。那个下巴上有疤、走路两腿有些罗囿的剌客,他是一辈子都不会忘掉的。”
隔着桌子,我在阿凤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两眼怔怔地盯着放在白色桌布上的那块翡翠勾玉。
一听到下巴有疤和罗圈腿,首先想到的自然便是坂井。记得当时人们还私下议论过,说郑清群之父遇刺一事,极有可能是日本军部暗中指使的。
郑清群对不幸的昔日刻骨铭心。之所以他会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全都是因为那名刺客而起。无法忘怀的杀人凶手,若是有朝一日仇人相见的话……
我硬生生地把目光从翡翠上挪开,站起身来:“今天我就告辞了。”
阿凤也站起身来,一直把我送到了门口。之前我都从未仔细观察过她,对她的印象,就是一个“忠心不二的女佣”。我不但从未考虑过要再多对她加一些诠释和注解,也从来都没把她的表情和态度放在心上。
所以,当我在门口看到阿凤那张痛心悲切的脸时,我不由得停下脚步怔征地望着她。少爷去世,阿凤的心中又岂会毫不感伤?浑浊的泪水,不停地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阿凤,你就忘了这事吧……总这样挂在心里,巳死之人也是不会复生的。”我安慰她道。
听我这么一说,阿凤用手捂住脸,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想哭的话,那就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好了。让心中所有的悲痛,都随着泪水发泄出来吧。”
说着,我扶住她的肩,把她架回到椅子上。刚坐到椅子上,阿凤便趴到桌子上,开始号啕大哭。
“说让你别哭,那也是不可能的。”我说道,“毕竞少爷他是你一手拉扯大的。”
阿凤抬起老泪纵横的脸,道:“少爷一出生,就一直是我照顾、伺候过来的。”
“难怪你会对他的感情如此之深。”
我不淸楚她准备哭到何时,站起身来欲走。刚走出两三步,就听阿凤在我身后说道:“我对那个令少爷变得纤瘦孱弱的杀人凶手恨之入骨。虽然最后大仇得报,可少爷却又变成了那副样子……”
“报仇?你吗?”我一个箭步,回到了她的身旁。
阿凤以手拭泪,说道:“那天夜里,少爷睡得很熟。我杀掉了那个可恨的人……随后,我偷偷摸进少爷的房里,拖动绑在椅子上的绳索……就在这时,少爷醒了过来。他打开灯,问我说:‘阿凤,你干吗呢,’我连忙敷衍了句:‘没干吗。’听我这么一说,少爷两眼望着我,缓缓地抬起赂膊,指了指我的肩头。我回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肩头上沾了血迹。当时我穿的是件蓝色的上衣,后来我把那衣服仔细洗干净,塞进了衣服堆里……打那以后……打那以后,少爷就变得再也不会说话了。这一切全都怪我……”
事情竟然是如此的出人意料,让我一时间感到哑口无言。过了好一阵,我才用嘶哑的声音说道:“忘掉它吧。阿凤,你都已经是七十岁的人了,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忘掉过去吧。”
看到阿凤抽噎着点了点头,我恨不得马上就转身离开。
“要是真能忘记就好了。”她说道,“可到头来,最可怜的还是少爷……”
“他的确挺可怜的。”我望着门口,随声附和道,“打小便失去了爹娘……”
“少爷九岁的时候,太太就过世了。”阿凤说道。
“别嫌我啰嗦,一切全都已经过去了。好好哭上一场,调整调整情绪……今天我就先告辞了。”
之后阿凤究竟说了些什么,我并没有听清,只记得在我一只脚踏出房门的时候,依稀听她说了这样一句:“其实,太太是个无法生育的石女……”
走出门外,我把手插进了衣兜。之前在下村邸里做试验用的那块石子儿,依旧还躺在我的衣兜里。不知为何,我总想摸一摸那块石头。
还没摸到石头,我的手先碰到了一个信封。我忘记把这个装有房租的信封交还给阿凤了。
可我却不想再折返回去,而是打算之后再托邮局把钱汇过去。
阿凤的身影,浮现在脚步匆匆的我的脑海中。我拼命想要抹去眼前的幻象——她那张瘦长的脸庞,竟与郑清群如此相似。
兽心图
茉荷茹,妮莎的丈夫离奇死亡,而她本人也被人从孟加拉国带回了都城。曾经的那个萨利姆王子,如今已经成了贾汉·吉尔帝。一对年过三十的昔日恋人,再次走到了一起。
01
有关印度的莫卧儿王朝四代皇帝贾汉·吉尔的长子弗斯劳之死,史书中留有准确的记载。此人于1622年1月8日,死于其弟胡拉姆的领地布鲁罕普鲁。
文才出众的皇帝曾经用优美的波斯语写成了一部回忆录,其中有这样的一段记录:
胡拉姆写来书信。说是本月八日弗斯劳因腹痛而身亡,已然奔赴慈悲众神的身边。
就连在当时,也没有任何人相信弗斯劳居然会死。身负最大嫌疑的其弟胡拉姆,当天也出门打猎去了。然而到了后来,人们査明是胡拉姆手下一名叫拉扎的奴仆,奉主人的命令,下手杀害了弗斯劳。
这便是整个事件的真相。然而因为弗斯劳当时是庶民的偶像,所以民间自然会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说法。其中的大部分都已被人胡乱篡改、加油添醋,成为怪说奇谈,完全经不起史学角度的玩味与推敲。尽管如此,其中倒也不乏一些有趣的民间故事。而当中最为出色的,便是十九世纪末,通过石版印刷,在勒克瑙发行的一本名为《沉默之馆》的书。
说是出色,实际上也不过只是作为创作出来的故事,较之其他的同类作品更有趣些罢了。与史实相对照的话,就会发现其中可谓破绽百出。比方说,弗斯劳死于1月8日这一点已经是不容争辩的事实,但在这本书上却记载作1月20日。死亡的地点也并非布鲁罕普鲁,而说是死于阿格拉的宫殿之中。估计是为了把整个故事编得生动多彩一些,作者故意对其中的事实进行了一定的改动和歪曲。
1月20日,正是贾汉·吉尔帝的祖父、二代皇帝胡马雍的忌日。主要人物自然全都聚集于宫殿之中。为了这样的场面,作者有意选择了这一天,让当时其实已经死去的王子弗斯劳登场亮相,然后令他顿死于非命。
当时我十六岁,是一个随侍在五子胡拉姆身边的小书童。
这便是那本通篇以第一人称写成的回忆录风格的《沉默之馆》的开篇第一句。
紧接着,处于青春期的作者,便开始接连不断地讲述宫殿中的某位高贵女性,是怎样地令作者心潮澎湃。一边细细地讲述心中的情思,一边描绘宫殿中的实际景象,这其实并不用花费太多的笔墨。唯有在必要之时,才需要使用毫无自信的笔致稍稍加以描述。而作者自称是胡拉姆的书童,当然也不过只是在虚晃一枪,而事情的真相,其实是两百年后的后人故弄玄虚。
书中写道,在胡马雍帝从书斋中坠楼身亡后六十六年的同一天里,其曾孙弗斯劳又在宫廷的一间屋中遭人杀害。不光如此,胡拉姆的侍从拉扎也在另一间屋里,被人用英国制的长剑剌中背心身亡。在该作品中,拉扎则成为“我”的祖父。
接下来,我就从原文当中引用、摘录一些有问题的地方:
皇帝陛下为不幸的祖父向天祈祷,以求祖父的在天之灵能够永享冥福。仪式结束,文武百官纷纷告退,夜里宫中将设下盛宴,款待众人。在此期闾,众人或徜徉于庭院之中,或在屋中相谈甚欢,以此打发闲暇时光。我和叔父随待于胡拉姆殿下左右,来到宫殿中的一隅。途中路经那座弗斯劳王子妃费尽心血、精心打理的花苑。
穿过花苑,眼前的小小广场自成一体。从北面和东面向下俯视,令人目眩的垂直城壁向着地面不断延伸。南面是花苑。除却中间的出入口外,低矮的围墙遮挡住了苑内的景色。西侧向着西南方向,斜斜地延伸着通往后宫的道路,道路两侧是几间仓库。从广场向着这条路走去,左手边的第一间屋子呈三角形,里边就只堆放着一些准备送去修缮的物品。其他的仓库房门全都牢牢地上着锁,唯有这间三角形的屋子,面朝道路的房门总是开着的。
我们主仆三人从花苑间的小路上走过,只见前方一名宫女正在吃力地搬运着真谕容器。那是弗斯劳殿下馆内的一名侍女,容器之中必定装满了从宫殿的甘露之泉打来的水。容器似乎很沉,侍女不时将容器放在路石上歇息。尽管容器的口上盖着盖子,但里边的水却不住晃动,很容易便会失去重心,因而侍女在搬运时显得格外小心。
第二王子帕鲁维兹和赍族穆罕默德·汗一起,站在花苑与小广场之间的边界附近,总是醉醺醺的殿下挡在运水的侍女身前,不停地戏弄着她。侍女一脸困惑,想要逃走。
“可别把这东西给忘了哦。”帕魯维兹殿下一边用手指轻轻敲打着容器盖子,一边冲侍女招手说道。殿下巳是脚步蹒跚,看上去随时可能会摔倒在地。
“您就放过她吧。”穆罕默德·汗轻声劝诫了殿下一句。早就听人说过,只有他才能够劝得住酒后乱性的王子。帕鲁维兹殿下一边竭力支撑着蹒跚的脚步,一边口齿不清地说道:“好了,哈哈,好了啦,不必担心,可爱的小鸟,哈哈哈……”
说着,殿下晃晃悠悠地被人扶了回去。小广场的东南角上,一名卫兵直立不动地站在那里。我们几人走出小广场,黄昏的黑暗已经悄然迫近眼前。广场中央,有处亭子风格的休息场所,西南角上建有一座小小的殿宇。这是一幢南北走向、呈长方形的气派建筑,悲剧王子弗斯劳殿下就被监禁于其中。那场叛乱如今已经过去了许多年,而王子也巳经双目失明,所以监视也算不得十分森严。听人说,王子的父皇巳经不再那样严苛了。
殿宇的大门开在西侧靠南的方向。虽然东侧靠北也有一扇大门,但这扇门巳经多年未曾开启,英国使节送来的贮水槽便安置于此。当年的大门,如今巳被改造成了窗户。
我们主仆几人从殿宇和亭子之间穿过。殿宇的那扇改造成的窗户正敞开着。从我眼睛所在的高度看过去,可以看到贮水槽的上盖开着一半。尽管每次看到它,感觉都像是鳄鱼张开的大嘴一样,但鳄鱼的嘴却是朝着屋里张开,从外边可以看到那些写在金色旋栓和盖子上的英文字母。听说只需轻轻拧动下边的栓子,水就会从这个白色的水槽中流出。
阿萨夫·汗向自己的女婿目行一礼。殿下轻轻地回应了一下,之后便向着安放在广场上的中国运来妁陶瓷椅子走去。叔父拉扎却似乎有什么事,他离开殿下身边,向着阿萨夫·汗走去。
前方,一位身披镶嵌珍珠的绯色披风的妇人,正沿着防壁由西向东缓缓信步而行。这件浑身上闪烁光芒的绯色披风,是英国大使托马斯·罗卿进献给皇后的。珍珠闪闪的光泽,不停刺痛着我的心。尽管皇后的年龄将近我的三倍……
弗斯劳殿下的殿宇门前,悄然伫立着身材娇小的王子妃。她正在等待刚才那名侍女把水提过去。看到侍女终于躲过帕鲁维兹殿下的调戏纠缠,妃殿下也松了口气。夕阳西沉,在花苑中采摘鲜花的时刻到了。侍女前脚刚踏出花苑,王妃殿下便后脚走了进来。为了尽快把殿宇中的贮水槽装满,侍女很快便离开殿宇,紧紧追随在主人身后。
听人说,英式女披风是雨天时穿着用的。当然了,在印度倒也不必区分得那么细致。披风上带有遮风避雨用的头巾,如今它已经取代了我国的裹头布。薄暮之中,皇后的周身就像是笼罩着一层奇妙的光芒一样。这光芒,绝非来源于披风上镶嵌的珍珠。或许也只有我,才能够看到这种奇妙的光芒。
白晳的脸庞,不时地从头巾下闪现眼前。可皇后却立刻便用手遮挡住了面颊,继续缓缓慢步而行。
大理石铺成的广场上冷冷清清。胡拉姆殿下一言不发。我想,殿下的目光,或许也巳经被那散发着珍珠光芒的绯色披风牢牢吸引。
周遭的环境倒也算不上寂静。喝得酩酊大醉的帕鲁维兹殿下,正在不停地高声叫嚷着。然而他的大嗓门,却丝毫不能扰乱围绕在皇后周身的高贵光环。不管是谁,都无法抹去那层光芒。
“哈哈哈,花又怎样?嗯?这种破花……”帕魯维兹殿下的声音渐渐接近。抬头一看,只见他的双手之中抱满鲜花。大概是在他闯入花苑后,随手采摘来的吧。
“哟,胡拉姆……这花给你。”说着,帕魯维兹殿下把手中紧握的花递到了胡拉姆殿下面前。殿下虽然紧皱着双眉,却还是接过了鲜花。
“嗯,这样一来,我就送过胡拉姆礼物了。下次……就轮到你向我这个哥哥送礼了……哇哈哈……”帕魯维兹殿下一边用手背擦拭着唇角周围的口沫,一边纵声狂笑。
“殿下!”穆罕默德·汗的严厉呼声,遏止了帕鲁维兹殿下的狂笑。帕魯维兹殿下一边默念着“也罢”,一边迈着蹒跚的脚步往回走去。
看到他的背影渐渐走远,胡拉姆殿下转过脸来,说:“拿去扔掉。”说着,殿下把凄惨凋零的花束塞给了我。
该把它扔到哪儿去才好呢?这里可是美丽的大理石庭园——看到我满脸困惑,殿下面无表情地说道:“扔到城壁外边去。”
我来到北端的防壁边,把花束扔了下去。当时,皇后就悄然伫立在东边数步之遥的地方。
虽然我竭力克制着自己不要扭头去望,但全身上下的神经却还是朝着东边竖起。把花抛下城墙之后,我最终还是没能经得住诱惑,偷偷往身旁瞟了一眼。
啊,皇后竟然会留意到我这样一个卑徹下人,这是何等的光荣!一个小书童来到城边抛却花束——而皇后却注意到了这一幕,从城墙上探出身子,怔怔地望着飘落的花朵。为了不让风把头巾吹散,皇后紧紧地攥着头巾。
我赶忙回到胡拉姆殿下的身边。我们主仆二人一边沐浴着微风,一边远眺着夕阳暮色下的天空。叔父拉扎似乎还没有办完要办的事,总是不见他回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弗斯劳殿下的妃子抱着一捧鲜花,带着侍女返回了殿宇。周围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王子妃殿下刚走进殿宇中,就听见殿宇中传出了女子的悲鸣。发出悲鸣的是侍女,王子妃殿下健步走出门外,连忙召唤下人帮忙。
“发生了什么亊?”胡拉姆殿下喃喃说道。他从陶瓷椅子上站起身来,朝着殿宇快步走去。
“方才我听到女子尖叫,究竟发生了何事?”帕魯维兹殿下发出嘶哑的声音,快步从我们几人的身旁穿过。他的身后紧跟着穆罕默德·汗。阿萨夫·汗也从亭子里走了出来,却唯独不见叔父的身影。卫兵从广场南侧快步跑去。
眼看情况不大对劲,走到一半,胡拉姆殿下也跑了起来。皇后也正从我们身后匆匆赶来,但毕竟是女流之辈,与我们之间拉开了很远的距离。
瞎眼王子弗斯劳殿下脖子上缠绕着两圈细索,已经在殿宇之中气绝身亡。
“这,这是毒杀!”穆罕默德·汗说道,“看,他胸口和手的颜色。记得前些年哈桑将军遭到毒杀时,也是这种颜色……”
不仅只是胸口和手。桌上还横倒着杯子,杯里的水所泼到的地方,巳经变成了妖异的淡紫色。
随后赶到的皇后刚看到这幅景象,便立刻被吓得花容失色。啊,皇后正向着我的胸口倒来。我压抑着自己心中的悸动,扶住了皇后的身体。
这时,通往后宫的走廊上,再次传来女子的惨叫声。有人发现我的叔父拉扎在三角房间里,背上插着长剑,倒地身亡。听到广场上传来的叫唤声,随侍皇后的宫女匆忙赶到,发现了 62c9." >拉扎的尸体。当时那宫女差点儿就被叔父那在走廊上探出的半个脑袋给绊倒,等她发现地上躺着的是尸体之后,又差点儿被吓晕在地。当时发出惨叫声的,是随后赶来的宫女们。
这两件杀人案直到最后也还是没能查明凶手,无疾而终。这是弗斯劳殿下的妃子与侍女们到花苑中去时上演的惨剧——唯有这一点毋庸置疑。在这期间,并没有任何人靠近过“沉默之馆”,在东南角站岗放哨的卫兵就是如此证言的。只不过后来卫兵又补充说道,因为当时阿萨夫·汗找他谈了大约两分钟左右的话,所以并不确信。
我叔父拉扎必定是在那两分钟时间里走进三角房间里去的。如若不然的话,卫兵就必定会看到他进屋。
而我所能够准确证言的,就是胡拉姆殿下,喝得酩酊大醉的其兄帕鲁维兹殿下及其监护人穆罕默德·汗,还有皇后努尔·贾汉四个人,当时他们全都处在我的视野范围之中。尽管阿萨夫·汗在我身后,我无法亲眼看到他的人影,但因为当时他正在和卫兵交谈,所以完全可以把他给排除在外。
如果是从通往后宫的走廊侵入,或许就能不被我和卫兵察觉,偷偷进入“沉默之馆”。但那里却不可能会有男子出来。那么女人呢?那个最先赶到的被吓晕过去的宫女一直待在仓库和后宫的交界处,说是当时没有任何人向着广场走去过。此外,官女也是不能擅自离开后官的。
经过查证,那柄插在我叔父背上的长剑,是一柄为了修缮剑柄,而暂时挂在三角房间墙上的剑。
如果我叔父拉扎就是杀害弗斯劳殿下的凶手,那么拉扎自己又是被何人所杀的呢?
众人立刻便发现贮水槽里的水被人下了毒,而且还在槽底发现了一颗钻石。毒药就涂抹在那颗钻石上。
经过长达二十年的漫长岁月,如今这件谜案终于得到了解决。想要解决这件案子,就必须对各人的来历、性格,以及当时的政治形势有所了解。更重要的,是案发时现场的情形和一些心理上的问题。时隔二十年后,我终于弄清了那场凶杀案中的玄机,但我却一直无法解开那些心理上的疑问,只得求教于人。
那么,当时……
其.后,原文转移到了对史实和登场人物的描述,其言辞实在是经不起推敲。因此,笔者便打算背离原文,对案件的背景稍稍加以叙述:
在此之前,笔者依靠着并不精确的记忆,绘制了一幅“沉默之馆”庭院的简单俯敵图。
02
1575年,波斯的落魄贵族米鲁扎·贾斯马汀,为了在新天地中碰碰运气,带着妻子和三个孩子,踏上了前往印度的旅程。由于对即将到达的目的地一无所知,所以在行至阿富汗境内,其妻分娩产下一个女婴时,米完全没有把这名女婴抚养长大的自信。甚至还有过不如干脆横下一条心,把孩子给扔掉的想法。
“这可是万里挑一的面相啊。这孩子眼睛盯着头上,有朝一日定能扶摇直上、飞黄腾达,永远不会往下看。”
当时印度正处在莫卧儿王朝三代英主阿克巴大帝的统治之下,所有的一切都欣欣向荣,充满着新气象。对米鲁扎而言,这也是一种机遇。他怀里抱着刚刚出生的婴儿,继续前行。而这个孩子,后来被取名为茉荷茹·妮莎(女子的印章)。
当时身处莫卧儿王朝中枢要职上的那些达官显责们,几乎全都自小便过着戎马生涯,成长于兵营行伍之间,从未接受过正规的教育。随着帝国的膨胀扩张,和对内制度的淸理整顿,求贤的呼声日渐高涨。由于帝国的官方通用语是波斯语,所以,不管阿克巴大帝采用的政策,再怎么有利于印度当地的土著居民,官僚的供给源也存在限度。
最后,米鲁扎在莫卧儿帝国的财政部寻找到了一个职务。虽然只是一个下级官吏,但在经过一番艰辛的漫长旅程之后,一家六口也算是过上了安乐的日子。茉荷茹·妮莎也渐渐成长为一个亭亭玉立的美貌少女,十四岁时,她被送进宫中做了侍女。
阿克巴帝的长子萨利姆时常会从官中的哨塔上放飞鸽子,借此玩耍。某天,米鲁扎的女儿和其他的众多同僚们一道,跟随王子登上了了望塔。当时她畏畏缩缩地躲藏在众人身后,不敢靠近栏杆半步。萨利姆王子似乎有什么急事,临走时,把带来的一对鸽子暂时交托给她。
―个关系不错的同僚,扯扯她的手臂,说道:“这景色可真美,你也快来看看吧。”
茉荷茹·妮莎当时全身僵硬,不留神放开了一只手,让一只鸽子逃走了。
萨利姆办完事情返回哨塔,发现少了一只鸽子,于是便厉声斥责她:“蠢货!你怎么让它给逃走的?”
“我这么让它给逃走的。”茉荷茹·妮莎回答道。说着,她再次伸手,把另一只鸽子也给放走了,之后便用大义赴死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王子。自打这一刻起,萨利姆王子便成为了愛情的俘房。
萨利姆当时二十一岁,身边早已妻妾成群。然而自从眼前这个不畏权贵的波斯女孩那圆睁的双眸在他心中留下烙印后,他便忘却了所有的一切,一心只想把她弄到手。
阿克巴之母哈米妲当然不会容许自己眼皮子底下,出现这样一段身份相差如此之大的恋情。于是,她立刻采取对策,把茉荷茹·妮莎赏賜给孟加拉武将谢鲁·阿夫坎做妻子。然而,萨利姆的爱情之火,却并非如此轻易便能浇灭的。失恋对他的打击很大。这位与其祖父胡马雍颇为相似,热爱自然且诗才丰富的贵公子的脸颊上,骤然蒙上了一层空虚冷漠的阴云。他开始整日沉溺于酒色,有时甚至吸食鸦片。看他那样子,似乎是已经下定决心,要在那些把他和茉荷茹·妮莎拆散开来的人面前彻底堕落。
莫卧儿王朝的初代皇帝巴卑尔是帖木儿的五代曾孙,其母身上流淌着成吉思汗的血。当时他被赶出中亚,穿过阿富汗入侵了印度。1526年,经过无数场腥风血雨的战斗后,巴卑尔向世界宣告了自己的主权。尽管如此,当时却还不过只是一个不安定的地方政权,在巴卑尔之子胡马雍一代时,还曾一度被赶出印度,逃到了波斯。阿克巴就是在这次逃亡途中出生的。胡马雍卷土重来,进兵印度之时,十三岁的阿克巴已经成为了全军的指挥官。翌年,其父坠楼身亡,十四岁的阿克巴继承皇位,随后,阿克巴在帕尼·帕特击败劲敌喜穆,十九岁时解除了傅相白拉姆·汗的摄政职务。阿克巴兵不卸甲马不解缰,连战连捷,最后终于筑就起一个与大海相连,自阿育王之后的第一个一统印度的大帝国。
虽然莫卧儿王朝的真正创始者其实是阿克巴,但他的子孙后代却门第凋零。由于在阿格拉出生的两个孩子相继夭折,他特意把官廷迁移到了希克里。在那里,他终于蒙上天恩賜,得到了一个期盼多年的健康男孩。这个男孩儿就是萨利姆。
失恋后的萨利姆,终日疏于朝觐。如果只是不尽孝道,倒也还无伤大雅,但他后来留在安拉哈巴德,公然表现出图谋倒戈谋反的态度。
这完全就是一种疯狂的行为。与曾经指挥着千军万马驰聘疆场的猛将阿克巴和精锐无比的莫卧儿帝国军为敌的话,萨利姆手下的那支少得可怜的部队,明显就是在以卵击石。
这一次,甚至就连阿克巴自己,再也难以容许爱子放肆胡为下去。如听之任之的话,阿克巴在臣子面前也就无法做出表率了。
“小畜生,非得给你点顔色瞧瞧不可!”
区区一个萨利姆,根本就不足挂齿。一听到政变的消息,阿克巴便立刻率军出征。然而因为接到母后突然病倒的消息,阿克巴不得不中途率军返回。母后不治身亡,阿巴克便再未有心顾及到萨利姆。萨利姆根本就成不了什么气候,完全用不着大动干戈她去率军镇压。
宫中的种种变故,传到了在安拉哈巴德郁郁度日的萨利姆耳中。听到父皇率军亲征的消息,他并不相信父皇此番是动了真怒。两个弟弟——姆拉德和达特尼亚鲁都已因酒精中毒而亡逝。大帝阿克巴如今唯一的指望,就只剩下萨利姆一个人。
但他却又听传闻说,父皇似乎有意立自己的长子弗斯劳为帝。这件事让萨利姆冥思苦想了许久。对已经为茉荷茹·妮莎神魂颠倒的他而言,王位什么的根本就不值一提。但现在,他的想法也逐渐发生转变——眼下虽然还遥不可及,但如果自己坐上了王位,情况又会如何呢?如果能将帝国的实权掌握在自己手中,那么要从孟加拉把茉荷茹·妮莎给夺回来,也就不再是什么难事了。而假如让弗斯劳抢先即位了的话,那么她就永远不会回到自己身边了。
萨利姆止住自己的堕落,而正巧这时母亲也偷偷地向他透露消息,说是如裹他现在能够立刻回宫觐见的话,父皇或许便会对他网开一面,既往不咎。
1604年11月,萨利姆带着四百头巨象作见面礼,回到了父亲的身边。父亲大喜过望,差点儿就把面前这个年过三十五的不肖儿子给紧紧拥在怀里。
“萨利姆,你可算是回来了。快进来吧。真是让我等得好苦啊!”
父子两人在内廷之中单独会面。阿克巴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儿子的面颊,老迈的双眼中闪烁着不可思议的光芒。忽然,萨利姆只觉得头部一阵剧痛,接着整个人便倒在地上。
这一下来势迅猛。当萨利姆抬头看到父亲那就像是在嘲笑自己一般,而大张着的鼻孔时,他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做恐惧。这惩罚是何等的直接明快!打那以后,他便再也不敢对自己的父亲有任何反抗的念头了。
翌年10月17日,阿克巴帝在阿格拉驾崩。24日,萨利姆即位。他便是莫卧儿王朝的第四代皇帝贾汉·吉尔。
贾汉·吉尔帝即位的翌年4月6日,长子弗斯劳脱离居城,接受锡克教徒的援助,发动叛乱。叛乱在短短的三周后便遭到镇压,弗斯劳自己也遭到生擒。听闻兄长被擒,弗斯劳的弟弟胡拉姆回到居室后哼了一声,喃喃说道:“哼!这就是所谓不世出的才子吗?”
这个年仅十五岁的阴郁少年,平日很少会把内心的喜怒哀乐表现在脸上。
在阿克巴大帝众多的孙儿当中,弗斯劳的才能早已得到公认,其他的孙儿根本就无法望其项背。然而,胡拉姆却向来都对世间的这种评价嗤之以鼻。
不管是学问的师父还是武艺的师父,每每都会盯着学艺不精的胡拉姆的脸,长叹一句“如果换了是你皇兄的话……”,摇头不止。尽管如此,却也丝毫不能捍动胡拉姆那种傲然的自信。
阿克巴驾崩时,民众的表情之中,混杂着对先帝的哀悼追思和对新帝的不安。先帝勤勉而敬虔,待人慈悲为怀,对广大人民而言,是一位慈父一般的帝王。新帝又如何呢?怠惰而放纵,根本就是一个酒精和鸦片的奴隶。受祖父熏陶最深,甚至扬言说“深得阿克巴精髓”的弗斯劳,却无法以平和的心态,来看着这个令人尊敬的先祖遗留下的帝国,在瘾君子父亲的手中变得满目疮痍。
“他的这种想法,倒也并非完全不能够理解。”胡拉姆一脸讥笑地想道。
“如果换作是我的话……”他时常会在心中如此假设,“我是绝对不会做出谋反这种蠹事来的。长年的放荡生活,巳经让父皇的身体变得千疮百孔。虽然尚不至死,但是,过不了多久,他自然会不堪政务的重负,而卧病在床。稍假时日又有何妨?”
“说到底,皇兄也不过只是个蠢货罢了!”
身处宫廷之中,自然免不了要干些投机之事。然而对萨利姆的儿子们而言,由于弗斯劳在每一方面都甚为卓越,其他的儿子几乎就没有任何投机的余地。这世间,还有谁会傻到把性命托付给弗斯劳以外的人?
有关这一点,胡拉姆自小便深有体会。即便偶尔有人对他亲近一些,他也捕定会避开他人的目光。达官显贵们全都争先恐后地让其子弟尽量接近弗斯劳,而胡拉姆身边却毫无半个人影,总是处在孤独之中。
究竟是什么原因,使自己和兄长之间出现如此巨大的差距?胡拉姆一直以为其间的差距是微乎其微。圣典的背诵能力,马术的巧拙,胡拉姆根本就不把它们给当回事儿。
“根本就不用努力,却什么都很擅长。”人们时常会如此夸赞兄长的天生睿智。
然而胡拉姆却很清楚,其实皇兄时常都会避开旁人的目光,深夜之中暗自背诵经典。
号称视察民情,跨下骑着骏马从阿格拉的市镇上穿过时,对那些脸上泛着红晕的姑娘,和天真无邪地高呼万岁的孩子们,优雅地报以微微一笑,仅此而已。面对欢呼的群众挥手致意时,手指上的动作,唯有这一点才是胡拉姆无法模仿,独属皇兄的特技。
但在胡拉姆的眼中看来,就连那些民众们对待皇兄的态度,感觉也是如此矫情。空洞无物的作秀,皇兄既是一名演员,同时又是一位观众。
或许皇兄以为只须他振臂一呼,宫廷中的要员自不必说,帝国军队乃至一般百姓都会立刻云集到其麾下。他只看到了作秀,却完全没有把握住真实的人心,这一点如今已是昭然若揭。
与兄长不同,胡拉姆几乎没人认识。即便走上市镇,也没有任何人能够认出他来。因此,这其中并不掺杂任何演技的成分,而庶民们也会赤裸裸地把他们的生活和感情展现在自己眼前。所以他本能地感受到——如果要让男人们参与自己发动的叛乱,必须得在穷得再也揭不开锅,妻儿老小明天或许便会饥寒交迫而死的时候。
如果只会和蔼可亲地向民众挥手致意的话,根本就无法煽动他们参与叛乱。什么阿克巴遗留下的庞大帝国,什么什么革新,对庶民而言根本就是闲扯淡,狗屁不值。
那么,又有些什么人参与了皇兄的叛乱呢?只是一群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罢了,而这也正是兄长的能力,实际上所能影响到的范围。
“归根结底,皇兄不过是个整日沉浸在赞美之辞中,自我陶醉的傻瓜罢了。那些围在皇兄身边溜须拍马的人,也只是些让他自以为是的混球。人世间的糊涂蛋实在是太多了!相反,像我这样深谋远虑的人,敢问人世间还能再找出第二个来吗?”
昏黑的屋中并未掌灯,胡拉姆向着眼前的黑暗露出了冷笑。伊面莎白女王派到莫卧儿官廷中去的英国大使托马斯·罗卿,曾在其日记中如此描述过胡拉姆的性格:
我这辈子,还从来未曾看到过像他这样一个面无表情,心中丝毫不存对他人的关心与尊敬,充满着极端自负和对他人的轻慢之心的人。
遭到生擒的弗斯劳被铐上脚镣,用囚车押送到拉合尔城。尽管当时跟随他起事的一万三千人中,一万二千名勇士都已经战死沙场,但还是有大约―千人左右的俘虏,被先行押送到了拉合尔。
“你就慢慢地凯旋吧!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听到欢呼声了。”贾汉·吉尔帝对面如土色的儿子说道。
拉合尔的白色城门,深深地烙印在了弗斯劳的眼中。同时,他也看到了竖在城门外的那一排排的木桩子。木桩子的数目多达千根,每一根上都双手反剪地绑着一个被扒光了衣服的人。他们全都是他昔日的部下。弗斯劳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从晶莹的泪珠后边望去,只见一片长着人脸的桩子树林,在视野之中不住晃动。
当着叛军盟主弗斯劳的面,所有人同时遭到了处刑。一根根尖锐的木钉,被活生生地敲进了人的肉体之中。从多达千人的人群口中,同时发出的痛苦呻吟,就如同来自地狱的呼声一样,响彻云霄。这,就是贾汉·吉尔帝之前所说的“欢呼之声”。
弗斯劳心如刀绞,眼前发晕,只觉得天与地都在一齐旋转。等他意识恢复之后,发现自己已经被牢牢地绑在城头的牢固木椅之上。一股强烈的酒精气味剌激着他的舌尖。定睛一看,只见一名兵士正在身旁窥视着自己,手中还拿着杯里只剩一半的醒神酒。看到王子已醒,士兵―言不发地退下了。
挡在面前的士兵离开之后,印度平原的翠绿景色,深深地烙入了胡拉姆的眼中。浓绿之间,拉维河忧郁的灰色河水匐匍流过。对于一个刚刚才从噩梦之中醒来的人而言,还有能比眼前这光景更加适合的景色吗?这条形似长带的流水,就像是一条从过去流向永远的苦闷长河,令人想起方才的噩梦还远远没有结束。
“没出息的家伙!看看你的周围吧!”身后传来父亲充满愤恨的话语声。
弗斯劳最终逃过一劫,保住了性命。相对地,他的双眼却被剌瞎。那双被世人讴歌为“莫卧尔王室的黑珍珠”的清澈双眸,也永远地闭上了。
03
茉荷茹·妮莎的丈夫离奇死亡,而她本人也被人从孟加拉带回了都城。曾经的那个萨利姆王子,如今巳经成了贾汉·吉尔帝。一对年过三十的昔日恋人,再次走到了一起。
十五年的岁月风霜,并没能夺走她的美貌。而皇帝心中的执著,也丝毫不比十五年前来得逊色。四年间里一直拒绝皇上执拗的求爱,三十六岁的茉荷茹·妮莎终于脱去丧服,坐上了皇后的宝座。
一天,她登上了那座充满回忆的岗楼。当她下定决心迈步上前,双手凭栏向下望去时,她的脸色变得煞白,额头上也冒出汗珠,身边的侍女赶忙伸手扶住即将晕倒的她。走下岗楼,她便立刻答应了皇帝。
皇帝让她改名为努尔·玛哈鲁(宫廷之光)。然而皇帝却并不满足于此,没过多久,又賜给她努尔·贾汉(世界之光)的称号。
身为谢鲁·阿夫坎的遗孀,之前她曾经为亡夫恪守节操,但最后还是接受了皇帝的求爱。这其间蕴含着一个唯有她才知道的秘密——她想成为瞎眼王子弗斯劳的母后,仅此而已。
继承了祖父的智勇与父亲的艺术天陚的弗斯劳,与生俱来便具有一种能够吸引他人的力量。即便双目失明,他的脸上也并未出现不幸的阴影。非但如此,盲目之后,他就变得像是再也不会衰老了一样。
虽然失去了光彩照人的双眸,但他的面貌却总是那样永嫩、年轻,而精神状态,也仿佛冰封在二十年前的花蕾一般,尽管并没有绽开、盛放,却也从不褪色。从永远绽放着微笑的白晳童颜之上,任何人都能感受到一种温暖的感觉。
弗斯劳被关了一年时间,之后又被关到阿尼·莱邸中。每次宫中举行仪式的时候,他就会被牢牢地绑缚看守,跟在父皇身后。世界之光努尔·贾汉每次都会亲切地与他交谈。她曾经派过波斯人的乐团,到阿尼·莱邸中去慰问目不见物的弗斯劳,甚至有时还会微服私访。
站在弗斯劳的面前,她甚至会担心对方是否会听到自已的心跳。幸好对方双目失明,看不到她的表情。她的语调动不动便会拔高,总是这样说话慌张,却又担心对方是否会感知到自己心中的真实想法,有时又会期待“不,他又岂会感受不到”。
“弗斯劳殿下,还是稍稍到户外去走一走,活动一下身体吧?近来您的脸色似乎不是太好……”
弗斯劳笑道:“我也时常会因为太过无聊而到庭院里去走走,不过……毕竟庭院太小,而又装饰过多,或许在我所不曾料到的地方,就放有石头,或是种有树木,这对瞎眼的我而言,是极为危险的。这样可怕的地方实在不适合我,所以我总是早早地便返回屋里去。”
听到这些话,努尔·贾汉的眼角不由得温热起来。
“您可不能再在那种地方待下去了。还是快点换到一个庭院更加宽阔,散步时不必担心会被绊倒的地方去住吧。”
“我是个阶下囚,没有行动的自由。”
“我会在陛下面前替您说两句好话的。”努尔·贾汉赶忙说道,“住那种地方可不行。还是换个更轻松,更明亮的地方吧。”
“明亮的地方?”弗斯劳苦笑了一下,“对我而言,这世间就没有什么地方是明亮的。”
她想,至少要让自己与前夫之间所生的女儿嫁给弗斯劳,但弗斯劳却已经营娶了一位贤惠的妻子。
努尔·贾汉十分嫉妒弗斯劳的妃子,她不停地在丈夫贾汉·吉尔的身上寻找弗斯劳的影子。然而,深受鸦片与酒精的毒害,成天吃着山珍海味的皇帝早已变得又胖又丑,休说是弗斯劳那样清纯的面容,甚至就连年轻时执著追求自已的那个萨利姆王子的轮廓,都已经无法再找到。
“您最好还是回宫里住吧。宫殿才是最适合您居住的地方。如果我出面去恳求的话,陛下一定会答应的。”
“我不能回到宫里去的。”弗思劳连忙说道。
弗斯劳时常会回宫觐见问安,然而每次回去,都会令他内心的伤痕隐隐作痛。自己那一步步摸索向前的脚步声,在宽敞的建筑中不停地回荡。这总会令他感到当年自己春风得意时的脚步声,似乎依旧萦绕在耳畔。幻觉中的脚步声时常会骤然停下,既哀怜又焦躁地等待着现实中的脚步声。难道是想让两重的脚步声合到一块儿吗?光是想上一想,就会令人感觉到不寒而栗。这一点令他感到难以忍受。
对弗斯劳而言,身处阿尼·莱的宅邸中,与妻子两人之间的生活,便是整个人生。如果可能的话,他根本就不想搬回到那座人多眼杂,而又充满着往日回忆的宫殿里去住。
“宫里不是我该待的地方。您可千万别去找父皇请愿。”他的声音听起来近乎哀求,甚至还有些微微发颤。弗斯劳的表情,愈发地让努尔·贾汉感到揪心。她的双颊上变得绯红,唇间不禁发出了叹息之声。
阿尼·莱邸高地,是一处登高远眺的绝佳场所。但是皇后却从不会走到窗边,她的目光总是贪婪地盯着弗斯劳的面庞。
原本充满着游牧民族尚武风气的莫卧儿宫廷,正以令人吃惊的速度被波斯的典雅风格所取代。这一切都是在努尔·贾汉君临宫廷之后所发生的。她的手中所掌握的,并不仅限于后宫的实权,甚至就连廷臣、将军、知事的任命和罢免,也全都在她的一念之间。
与她沾亲带故的眷族,其富贵荣华的程度自不必说。而她的亲哥哥阿萨夫·汗在宫廷中的权势,更是在转瞬之间便达到了无人能够比肩的程度。1612年,王子胡拉姆迎娶阿萨夫·汗的女儿穆姆妲兹·玛哈鲁为妻。这一年,正是贾汉·吉尔帝与谢鲁·阿夫坎的遗孀结婚,实现了其长年夙愿的翌年。
新皇后努尔·贾汉似乎无所不能。如果非要说有她办不到的事,那么也只是对丈夫嗜酒成性稍稍有些感到棘手罢了。然而,她的心中却暗藏着一件永远难以遂其心意的事。这件事,便是她对瞎眼王子弗斯劳的思念了。
皇帝完全处在皇后的支配之下,不但酒量骤减,甚至就连可怕的鸦片也差不多都戒掉了。莫卧儿王室的远祖帖木儿因深爱其妻而远近闻名,而其后代子孙也代代如此。贾汉·吉尔帝对努尔·贾汉的爱是如此之深,完全到了缺少她就连一天也过不下去的地步。
当上了五代皇帝沙·贾汉之后,胡拉姆同样也深爱其妻,甚至还为其妻建造了瑰丽壮美的泰姬陵。如今它已经作为夫妇恩爱的金字塔,在世界范围内广为人知。而且就连胡拉姆,也曾迷恋过这个既是继母,同时也是自己妻子婶婶的努尔·贾汉。
在托马斯·劳卿的日记中,留有如下的一段:
据我观察,他(胡拉姆)对拥有着对话自由的父皇之妻心中抱有暗恋之心。皇后前些日子,乘着英国马车访问了王子,临走之时,赠与了装点有宝石的外衣。如果我没藏书网有弄错的话,他的注意力已经被转移到不知何处去了。
皇兄弗斯劳发动叛乱之后,胡拉姆周身的环境彻底一变。作为肩负着帝国走下去的次代继任者,如今他已经浮出了水面。弗斯劳双目已瞎,而且还有着叛乱的前科。次兄帕鲁维兹很久之前便因酒精中毒而精神分裂,弟弟沙弗利亚鲁被人称为无知者,根本就不成器。因此,众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到胡拉姆身上,也是理所当然的。
胡拉姆的身边立刻便聚集起了一群想要讨好他的人,而这些人正是之前那群整日围绕在弗斯劳身边的家伙。弗斯劳生平厌恶那些拘束的规矩和形式,喜好与朋友不拘身份,平等相交。因此他们还打算在新主子身上故伎重施。然而胡拉姆却难以忍受他们的这种套近乎的行为,眉间阴云骤现,脸上表现出愤然之色。一干人等大吃一惊,赶忙告退。之前他们中就没有任何人研究、观察过胡拉姆。
可能的话,其实胡拉姆也很希望能够模仿其兄,让自己的周围充满光明与偷悦。但是,深藏在他心中的某些东西,却又在暗中抵触着这种模仿行为。
“想讨好我?早都干什么去了?皇兄弗斯劳失明之前,为何对我不闻不问?为何对我不屑一顾?”
每次听到有人阿谀献媚,胡拉姆的内心之中便会立刻浮现出这样的独白。他依旧把自己关在壳中,用轻蔑的目光冷冷地望着那些想要接近讨好他的人。
他的感情起伏极为剧烈,只不过很少会把内心的变化表现在脸上。再怎样汹涌的感情,他都能在爆发出来之前理智地压抑隐忍下去,但眼中流露出的那种无法分清究竟是憎恶还是不屑的目光,总会带有一种无以言喻的不快感,让人感觉碰了一鼻子灰。
长雨绵绵的雨季之中,一位讲解圣传的老师父,曾用充满悲哀的目光盯着胡拉姆的脸直看。
“殿下您的心中,究竟都在想些什么呢?”
胡拉姆的心根本就不在圣传上。他的目光,全都倾注到散落于院中白沙上的细细雨丝上了。他的心,正在追寻着努尔·贾汉的面容。
老师的话令他回过神来,将目光移回到桌上的书本。摊开的圣传书页上,阿拉伯文的注音字符密密麻麻地排了一行又一行。他的目光,怔怔地停留在书中的“恶魔”两字之上。
“恶魔……”他不假思索地喃喃说道。
年近八旬的老先生把目光转向方才王子注视的庭院,口中喃哺地重复着“恶魔”两宇。随后,他转过头来。
“切不可有悖人道,恣意妄行啊!”这是老师唯一的教导。
胡拉姆看了看老者的脸庞。老者眼睑上的肌肉已经松弛,几乎遮住了他的眼睛。从其缝隙间闪现出光芒的眼珠,似乎已被泪水打湿了。
尽管在隐藏自己的真实心迹方面,胡拉姆有着十足的自信,然而眼前这个老眼昏花的老者,却把自己的内心给彻底看了个透。胡拉姆只觉得无比耻辱,甚至就连全身的血都在倒流。但没过多久,他便再次寻回了往日的那份自负。
“虽然老师已经看穿了我的心事,但我也看到了他的内心世界。这家伙心中果然还是在想:‘如果换了是弗斯劳王子的话’……”
又是那个皇兄弗斯劳!不论自己的脚步再如何地匆匆,皇兄的影子都会执拗地投射到自己的前方。
自打记事时起,皇兄就是个残酷无情的掠夺者。凡是皇兄到过的地方,就不会再有属于胡拉姆的一草一木。不管走到哪里,他都会将周围的人的爱戴与尊敬全都據走。那些令清纯年少的胡拉姆暗寄情思的侍女,万人瞩目驰聘韁场的武将,雍容华贵风度翩翩的达官,目光扑朔眼神迷离的官廷诗人——凡是他有心结交的人,皇兄都会抢先下手,紧紧抓住对方的心,从不会给胡拉姆留下半点残渣。
皇兄依旧活在人们的内心深处——看着老师那满是皱纹的脸庞,胡拉姆的心中默默地想道。
04
父皇到阿尼·莱邸中来探访弗斯劳。这事前所未有,众人颇感惊异。
皇上此行的目的,是让弗斯劳搬到更为宽敞的阿萨夫·汗的宅邸中去住。为何皇上要特意亲自驾临?弗斯劳心中对此,其实早已有所猜测。此事必定是努尔·贾汗对皇帝进谏、提议的。
浴室中流出的水伴着单调的声音,淌进庭院的沟渠之中,叮咚作响。弗斯劳侧耳聆听着流水的响声。尽管这声音平淡无奇,但如果仔细聆听的话,就会发现其中蕴藏着一种抑扬有致的声调,时缓时急的节奏也会充斥耳中。是女子们柔滑粉嫩的肌肤在戏水吧。即便顺着水沟流进了围墙外的壕沟中,依旧还是那样雾气蒸腾、烟云缭绕。
水声骤然间变得孱细柔弱,宛若幽怨的呜咽。没过多久,它又化作滴滴细水,垂悬滴落,每一滴水之间的间隔逐渐变长,与此同时,又仿佛是在做着总结概括什么似的,短促而清脆。
父子二人对面而坐,相对无言。弗斯劳面无表情。即便对面坐的是父皇,他的脸上也并未显露出丝毫的怨恨。贾汉·吉尔帝不禁回想起了当年父皇阿克巴让他尝到的那种深不见底的恐怖滋味。还有在先帝去世的前一年,自己洗心革面,进宫谒见时所遭受的那痛彻心扉的一击——这辈子,他还从来没有遭遇过比那一击更加令他感到恐惧的事物。与此相较,当自己的孩子弗斯劳发动叛乱时,自己精心安排的那些残酷刑罚,又能给弗斯劳带去多大的恐惧呢?这恐惧又是否能够达到当年阿克巴那一击的程度?
“没什么可说的。等你搬到阿萨夫·汗的宅邸中去之后,朕还会再去看你的。”
说着,贾汉·吉尔帝站起身来。
父皇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中,已经再也没有之前的那种夜莺啼鸣。浴室的水也已流尽。之前被流水的响声所遮盖的另一种声音,再次在音响的世界中占据了一席之地。宅邸算不得宽敞,哪怕是在围墙之外,他立刻就能够听到。
连接着光明的过去与被关进黑暗世界的现在之间的唯一纽带,就是门外的声音。这里与外界的声音实在是太过接近。换了是在宽敞的阿萨夫·汗宅邸中,或许外界的声音就会被彻底隔离。自不必说,这次迁居,必定是努尔·贾汉向父皇进谏的。她一直对这里不大满意。尽管这里居高临下,能将眼下的胜景尽收眼底……或许她是在同情自己,为自己无法亲眼看到这良辰美景而感到遗憾吧。弗斯劳心中想着。
贾汉·吉尔帝的话并非戏言。搬进阿萨夫·汗的宅邸之后,父皇便时常会来探访弗斯劳。每次来访,父皇的态度都会比上一次来更加和蔼。
胡拉姆甚至连父皇曾经探访过多少次皇兄都记得一清二楚。究其原因,就是宅邸的主人阿萨夫·汗,正是胡拉姆的岳丈。如果父皇不过只是在可怜皇兄,那倒也还能够忍受。这件事之所以会令他的心中充满怒火,气得全身发抖,都是因为暗中使得父皇如此善待皇兄的,竞然是努尔·贾汉。1626年,阿宫玛德纳加尔的大臣马利克·阿穆巴尔起兵造反。胡拉姆被任命为征讨军总司令,率军前往德干。出发之前,在探访岳父的同时,看一看寄居在岳父府上的皇兄弗斯劳。
“你此番出阵肩负重任,即便有机会一展武勇,也不可太过执迷。阿穆巴尔此人极富才智,你切不可大意深追。我听人说,德干高原道路交错,有如迷宫。千万当心不引入山谷密林之中去。”弗斯劳还是昔日的那位皇兄,在即将率军出征的胡拉姆面前,依然还是谆谆教导。
“胡拉姆,回军凯旋之时,你就带只鸣叫声悦耳动听的德干之鸟回来,送我作礼物吧。”
“我可不敢保证自己能够分辨得出鸟雀的鸣叫声是否动听,不过我会尽力寻找的。”
“不,这事倒也不必太过勉强……话说回来,你的声音听起来怎么无精打采的?不管怎么说,你都要好好保重身体,别为那些无谓之事操劳担心:至于我和你提的礼物,倒也不必太过在意。”说罢,弗斯劳笑了起来。笑声是如此爽朗明快,丝毫不见半点阴霾。
而胡拉姆却因皇兄察觉出自己的声音有些异样,对其敏锐的直觉感到了一丝恐惧。当时,他正为自己对努尔·贾汉的单相思感到心力交瘁。
胡拉姆告辞离开岳父宅邸的时候,天空中布满了低沉的乌云。阵阵暖风随云而动。庭院中的树梢尖上,缠绕着呜咽般的风声。
阿萨夫·汗一直送到院门之外。胡拉姆正准备跨上战马,阿萨夫走近胡拉姆身边,说道:“此次出征德干,对殿下而言是场极大的考验。愿殿下此番能够立下显赫战功。”
唯有在女婿登上皇位之后,阿萨夫·汗的权势才会变得不可撼动。眼前的这些荣华富贵,不过只是妹妹的施舍罢了。
“帕鲁维兹、沙弗利亚鲁两位殿下构不成任何威胁。”说完,阿萨夫·汗便闭口了。
一阵暖风吹拂到伫立于门前的两人身上。天空中的乌云也与此相响应,变得更加低沉,随后它如同瞄准了猎物的秃鹰一般,猛扑下来,令树梢摇动不安。过了一阵,阿萨夫又用低沉有力的声音说道:“如果说现在还能有人阻挡住殿下您的前进步伐,那么,这个人就是弗斯劳王子了。”
豆大的雨点,落到了胡拉姆的脸颊之上。
阿比西尼亚出身的马利克·阿穆巴尔的抵抗,出人意料地顽强。然而凭借着数量上的压倒性优势,莫卧儿军队最终还是攻陷了阿富玛德纳加尔。马利克·阿穆巴尔率领着玛拉达的骑兵,逃进了德干高原的腹地。
不堪忍受德干高原上的炎炎酷暑,胡拉姆心中回想起了阿格拉城庭院中纵横交错的水路。水面倒映着蓝天,披着各色宝石的金鱼在水中悠然游动,而努尔·贾汉侧伫立在水边,嫣然微笑。她那清澈如水的双眸倾注到皇兄那永远闭合的眼睛上时,就会如同被附身了一样熊熊燃烧……
“德干的太阳实在是太过无情。早点返回都城去吧。马利克·阿穆巴尔再也不会出来了。”为了驱散眼睑后边浮现的那一幕,胡拉姆大声地对身旁的将军说道。
没过多久,胡拉姆离开了那片热风呼啸、鲜血横流的战场,一路飞奔,回到了清流潺潺、翠绿掩映的都城。凯旋而归的他,被授封了沙·贾汉(世界之王)的名号。他身上的皇位继承权,也变得更加有分量了。
然而就在这时,街头巷尾之间风传起了“瞎眼皇帝继位之后,莫卧儿帝国将会愈发繁荣”的圣者预言。或许这不过只是那些对弗斯劳王子心存尊敬与同情的民众,将心中的感情寄托于圣者预言之上,对未来展开的一种希望与构想。然而这种感情之中,却蕴藏着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因为其中已经明确地展现出了民心所向。
一天,跟随父皇出游的胡拉姆,听到了从队列的遥远后方传来的骚动。尽管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在小心翼翼地低声议论。人数实在太多,化为一阵相当大的吵嚷声。声音来自弗斯劳乘坐的象舆周围,是无法抑制的群众向其致敬的声音。
想来弗斯劳也必定是单手捧心,用他那不为任何世间事物所束缚的明朗微笑,回应着民众们吧。皇兄这种令人感觉雍容高贵却又难以模仿的姿势,浮现在了胡拉姆的脑海中。手上的姿势,脸上的微笑,这一切看起来都是那样地简单,但其中却又暗藏着诀窍,使得他的模仿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至于胡拉姆,民众们似乎毫不关心,总是投以一种冷漠的目光。他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任何的改变,然而每次听到身后的骚动声,屈辱的感觉就会顺着血管在全身奔流,传遍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你们难道忘了,究竞是谁在边境上为帝国扬威的吗?”压抑着心中遗憾而愤懑的泪水,胡拉姆脸上的表情依然坚强得有如面具。
阿萨夫·汗走到他的身边,低声说道:“十几年的岁月,依然无法抹去弗斯劳殿下的威望与人气啊。”
阿萨夫·汗是依仗着妹妹才得以出人头地的,原本他在努尔·贾汉面前根本就抬不起头来。事实上,刚开始的时候,众人也曾把他视为皇后一派的参谋。但自打他把女儿嫁给皇位继承权最为有力的争夺者胡拉姆后,便着手创建起了自己的派阀。他不但从妹妹身边独立了出来,甚至还为了争夺主导权,暗中与妹妹一方的势力展开了激烈的斗争。
努尔·贾汉也把自己带来的女儿拉蒂丽·毕迦穆嫁给了沙弗利亚鲁王子。虽然这位年轻人长相俊美,和弗斯劳有些相似,但其天资却无法对其他王子构成任何的威胁,甚至还有人给他起了个“无知者”的诨名。但由于岳母手中掌握着巨大的权力,因而他也并非完全没有争夺皇位的实力。
在这些王子当中,距离皇位最远的,恐怕就是第二王子帕鲁维兹了。此人不光酗酒成性,同时也没有依附在宫廷中分庭抗的那对波斯兄妹的任何一方。然而在那些一生都生活在宫廷中的廷臣里,也有许多人看不惯这对异乡兄妹垄断朝野。才能出众的贵族穆罕默德·汗便是这些不满分子的代表者。他们把行为疯癫的帕鲁维兹与波斯兄妹全无瓜葛这一点,宣扬为所谓“身无污点”,咱暗中秘密活动,企图拥立帕鲁维兹为帝。
随着与兄位间的对立不断加深,努尔·贾汉开始为弗斯劳的处境担心起来。让弗斯劳迁出狭窄的阿尼莱邸,搬到宽敞的兄长宅邸中去住,这事原本就是她提议的。然而现在看来,兄长的宅邸对弗斯劳而言,也已经变得不再安全。兄长阿萨夫·汗倾力于支持其女婿胡拉姆争夺皇位。换个角度来看,对胡拉姆而言,最为棘手的竞争对手,不就是瞎眼的弗斯劳吗?如果兄长察觉到这一点的话,那么弗斯劳可就性命难保了。
近来,她也听闻到了一些风传。听说弗斯劳平日就只让妻子和侍女进入居室,一旦察觉到有其他人进屋,他便会一反常态地大声斥责。这不正是他感觉到危机正在悄悄逼近的证据吗?
“可以让弗斯劳殿下搬进官里来住吗?他已经在那里住了五年时间,也差不多该换换环境了……”一天,努尔·贾汉向皇帝如此进谏。
“倒也无妨。”皇上答道。
05
没过多久,宫殿东北角的小庭园中,建造起了“沉默之馆”。
拉维河在高耸的城墙下,向东拐了个大大的弯,就连坐落在对岸的胡马雍寺院的奶油状塔尖,也能俯视得到。市场上熙熙攘攘的来往人群,也小得就像玩具一样。翠绿的平原,在对岸无限延伸。
“我想最好还是沿着城墙建造吧,毕竟此处远眺的景观甚好。”建筑技师如此建议道。
然而努尔,贾汉却摇头道:“远眺的景色?弗斯劳殿下可是双目失明之人哦。”
最后,殿宇被建在了庭院深处。努尔·贾汉每天都会出现在施工现场。
瞎眼王子弗斯劳王子的居所,就位于后官的出口处——它就像是活着的生物一样,其形状每天都在不断变化,没过多久,一座长方形的气派建筑便完工了。施工期间,努尔·贾汉的脸上总是不绝地洋溢着兴奋的表情。
“啊,真是好美!”面对美不胜收的俯瞰美景,侍女不禁高声赞叹。努尔·贾汉横下一条心,走到庭园边的防壁旁。
她闭上了眼睛。或许失明的弗斯劳也会在某天走到这里的吧?到时候,他的心里又会有怎样的感觉呢?她的心中,涌起了无数的设想。人常说,如果失去了视觉,嗅觉就会变得敏锐起来。幸好花苑就在附近,周围的风总是带着一般甜香——据说除了嗅觉之外,盲人的触觉也要比常人敏感。她轻轻伸出手去,手指在城墙的红砖上划过。或许有一天,弗斯劳的手也会摸索到这里。她再往前一步,把身体贴近防壁。防壁的高度,恰巧贴到她的乳下。
一阵微风吹拂而过。
或许,弗斯劳的妻子会向他讲述这里的远景是如何地美妙,但他却永远无法亲眼看到——
不知何时,努尔·贾汉的神情变得恍惚起来。她轻轻地睁开了紧闭的双眼。
她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感向自己袭来。那感觉就像是一股从地狱底下升起的妖气,如同是要把她给吞噬进去一样。
她条件反射般地想要抽身远离,但两脚却如同生了根一样。全身上下瘫软无力。
“哬……”她呻吟起来,但声音却几乎小得听不到。她的身体不住地打颤,好容易才抬起手来抱住了头。
(《沉默之馆》的作者说是自己曾经亲身经历过这一幕,详细地描述了当时的情形。努尔·贾汉当时神情恍惚,而她的身边,就只带着一名她平日最为中意的侍女。因此,当时在场的作者便赶忙扶住了她。原文之中,作者花费了两页半之多的笔墨,极其详细地描述了自己心中的激动与兴奋,此处便不再一一赞述。)
殿宇建成三天后,弗斯劳便搬进殿里住下了。近来,贾汉·吉尔帝的身体日渐衰弱。一场围绕皇位继承的阴谋已是迫在眉睫。
莫卧儿王朝中并没有传长不传幼的传统,而是凭借实力说话。因此,皇位的继承,总会伴随有一场血雨腥风的同室操戈。人们常用“不登王位,便入棺椁”这话来形容竞争的惨烈。在波斯语中,“王位”与“棺椁”两个词就只有一宇之差。如果说这话是句俗语,那么其中所蕴含的意韵,也实在是太过凄惨了。其原因就在于,史实几乎无一例外地对这句话作出了旁证。
宫廷要员的目光变得有异于往常。努尔·贾汉也不在此例之外。不,所有人中变化最为显著的,还得数她。她的双眼开始泛起血丝,与之前相比彻底变了个样儿。现在她的双眸,已经完全说不上清澈了。
就在这宫廷之中风起云涌的时候,弗斯劳遭到杀害。接下来,就来简要地叙述一下其后的情势吧。
弗斯劳死去的那年,坎大哈落入波斯人的手中。胡拉姆奉命夺回该地,踏上了征途。然而萨法赫·阿拔斯麾下的波斯士兵顽强抵抗,坎大哈久久未能攻下。
另一方面,趁着胡拉姆不在宫中的绝好机会,以穆罕默德·汗为首的元老贵族,把眼下当成了拥立帕鲁维兹王子的第一步,设下计谋,欲图把强敌胡拉姆掀落马下。
穆罕默德·汗上疏朝廷,说之所以迟迟未能夺回坎大哈,是因为胡拉姆与敌人暗通款曲,以此来弹劾胡拉姆。尽管弹劾遭到阿萨夫·汗一派的强烈抗议和反对,但因为努尔·贾汉对此一言不发,所以胡拉姆便在皇帝心中留下了叛徒的烙印,其皇位继承权也遭到了剥夺。
听到传报,胡拉姆愤然拨转马头,从印度平原到孟加拉,一路上烧杀掳掠。这状况与当年皇帝还是萨利姆王子时愤世嫉俗,在阿拉哈巴特举兵造反时极为相似。与当年萨利姆是因为爱情,而无法修成正果而自暴自弃不同,胡拉姆的每一步行动都经过了缜密的计箅。看到情势不对,他便立刻交出两个儿子做人质,宣称甘愿归顺父皇。
尽管在弹劾胡拉姆时,努尔·贾汉用沉默表示了赞同,但她也不能就这样坐视穆罕默德·汗的势力日大。她也开始为了让自己的女婿沙弗利亚鲁坐上皇位而寻思设计。胡拉姆一旦失势,那么接下来的要务,便是削弱帕鲁维兹的势力。也就是说,必须彻底打垮穆罕默德·汗。她对穆罕默德·汗冠以贪污罪名,欲图将他捉拿问罪。
得知此讯之后,穆罕默德·汗发动了叛乱。1626年,整个印度一片骚然,尤以之前就局势不稳的德干地区最为严重。
穆罕默德·汗发动叛乱的翌年,贾汉·吉尔帝在避暑地克什米尔病危,10月28日,在返回首都的途中驾崩。
父皇驾崩之时,胡拉姆任职德干太守,而帕鲁维兹已因饮酒过量而死。最后,情势发展为由阿萨夫·汗推举的胡拉姆和努尔·贾汉推举的沙弗利亚鲁之间的对决。
形势对身处外地的胡拉姆极为不利。阿萨夫·汗为了遏住妹妹的行动,决定暂时先让弗斯劳的遗子,一个名叫达瓦尔·巴克希的小孩坐上皇位。不愧身为其兄,他的目光早已洞穿了妹妹的内心。他觉得既然那孩子是弗斯劳的,那么努尔·贾汉也就必定会妥协让步。在他看来,让达瓦尔·巴克希即位,不过只是一种没法争取时间、等待胡拉姆归来的缓兵之计。
胡拉姆赶忙回兵。他一直在积蓄实力,然后一举制压了宫廷。一场令人不忍目睹的惨剧,就此揭开了帷幕。
胡拉姆下手毫不留情,沙弗利亚鲁被剜去双眼,打入大牢。但他却未能像长兄弗斯劳一样,得以活命。除此之外,只要手中稍有皇位继承权的男子,全都死在了大牢之中。
或许这便是最终得以为爱痴狂的萨利姆,和不能为爱痴狂的胡拉姆之间的区别吧。
胡拉姆宣布即位。最大的问题,就在于该当如何处置努尔·贾汉。这位先帝的皇后,既是当今国丈的亲妹妹,同时也是新帝沙·贾汉曾经的……
已到天命之年的努尔·贾汉,获賜一笔巨额的养老金。她离开官廷,避开尘世,过上了整日为先帝与沙弗利亚鲁焚香祈祷的生活。或许同时也在暗中替弗斯劳祝祷。
至于那个弗斯劳的遗子,暂代执掌皇位的达瓦尔·巴克希,作为身负皇位继承权之人中,唯一的一个幸存者,逃过严酷的追究,安然流亡到了波斯。这件事对努尔·贾汉而言,可算是心中唯一的安慰。
06
与世间所有喜欢捏造事实的作者一样,《沉默之馆》的作者也声称,他所写的书有着具体的年代,且来由正统。改算成西元纪年的话,1642年,也就是胡拉姆即位后的第十六年,同时也正好是弗斯劳死后的第二十年。作者在书中煞有介事地如此写道:
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当年杀害弗斯劳殿下和我叔父的凶手究竟是谁。二十年来,我竟然一直都没搞清楚这件事,实在是太过糊涂了!
在挑起了读者们十足的胃口之后,我们《沉默之馆》的亲爱作者,终于用缓慢的笔调继续写道:
我立刻整备行装,出发前往拉合尔。在坐落于沙赫德拉苑的贾汉·吉尔帝陵墓旁,年迈的努尔·贾汉结了一间萆庵,过着隐居的生活。我轻轻叩响了萆庵的门。
之前我便有所耳闻,说是她如今己闭门谢客。然而,我向出面来告知我谢客的中年侍女,递上了准备已久的纸,麻烦侍女给特别通稟一声。
我终于得以进入了院里。
努尔·贾汉应该已经有六十六岁了。面纱下只露出了双眼,刚开始的时候,我只觉得那双眼睛与二十年前相比,并无任何改变。
“二十年前,我在胡拉姆殿下的身边做小书童。胡马雍帝忌日那天,我就身在那座庭园之中。当时在弗斯劳殿下的居室里,一把扶住险些晕倒的您的,正是小人。”
当我盯着对方的眼晴自我介绍时,我终于发现,那双眼睛果然巳经与昔日有所不同。这种改变根本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如果形容说感觉那双眼晴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也不知诸位是否能够明白……
来到这里之前,我天真地以为,会面之时,往日的回忆或许也会在对方的心中复苏。然而当我盯着眼前这名老妇人双眸的时候,我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来,确信它再也不会为任何事物所动摇。她那双深邃而沉稳的双眸,闪现的光芒是如此之强。之前我还天真地以为,她一定会告诉我一些我所不知道的情况。
看到对方沉默不语,我接着说道:“弗斯劳殿下当时有些神经质,很少会允许他人进入屋里。我的叔父拉扎奉了阿萨夫·汗的命令,不,或许是奉了当今圣上的旨意,为了杀害弗斯劳殿下,闯进了屋里。估计是在对方还来不及叫出声来之前,便已迅速敏捷地扼杀了对方。
“事情的进展比预想的要顺利。其原因就在于,殿下早在之前就已经喝下掺毒的水而死了。那么,究竟又是谁在贮水槽里下毒的呢?
“刚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是阿萨夫·汗从亭子里,隔着窗户把那颗钻石扔进去的。但是,这样的设想并不合理。之前他已经安排了拉扎进屋杀人,而且当时水槽的盖子虽然半开着,但却是朝向室内的,从外面扔的话就会打在盖子上,无法落进水槽中。
“那么,究竟又是谁,往水槽里投进了涂毒钻石的呢?能够不被任何人所看到,悄悄潜入屋中,而且还能在从亭子里所看不到,稍稍与窗户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把毒给投进去呢?王子妃殿下和其侍女,可以从一开始就可以被排除,那么除此之外呢?不管怎么想,也就只有您了吧?”
我住口不再言语,盯着对方的眼晴仔细看了好一阵。努尔·贾汉微微地点了点头。
“我想,当时您应该就潜藏在三角房间里。”我深呼吸了一口,接着往下说道,“而当时披着您的披风,在庭园中散步的人,应该是您的侍女吧。当时她明明就在我的眼前,可我却并没有能够看穿这一点。在此期间,您进入了弗斯劳殿下的居室,把涂毒的钻石投进贮水槽,之后再和他寒暄上一番,就离开了那间屋子,对吧?搞得不好,您当时或许还劝殿下多喝些水是吧?随后,您再次返回那间三角房间。但没有想到的是,过了一阵,并不知道弗斯劳殿下已死,又用细索勒了一通弗斯劳殿下脖颈的拉扎,同样也藏身到了三角房间里。而您就把挂在墙上的英国佩剑插到了拉扎的背上……
“以女子之力?估计当时拉扎一定是倒退着进屋的。虽然那把剑的剑柄上有些损伤,但锋刃却并没有任何问题。当王子妃殿下从花苑中归来,髙声呼救时,装扮成您的侍女是最后一个赶到的。先到的人当时已经全都进入了‘沉默之馆’。您等到侍女赶来,和她换过披风,然后再把拉扎的事给告知她,下令她假装晕倒过去……我没说错吧?”
努尔,贾汉再次点点头。
“事到如今,小人倒也已经无意再去弹劾当年杀害弗斯劳殿下之人,为叔父报仇了。行凶时的状况,小人心中巳经是了如指掌。小人现在唯一不明白的,就是您为何要这样做,为何要杀害殿下?如果能够蒙您不吝赐教,想来必定会成为小人人生处世的一种教训……说句实话,小人再也无法忍受不明其因的煎熬与折磨了。还盼您能以实相告。”
努尔·贾汉闭上眼睛。过了一阵,她向我问道:“阁下今年贵庚?”
听过我的回答之后:“三十六?”
她稍微疑惑了一下,之后便用细得连蚊子都听不到的声音述说起来。尽管她的声音很小,但我依然一字不漏地全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三十六岁,正好是当年我和先帝成亲时的年纪。当时的我并不清楚这其中究竟蘊藏着怎样的意义。身居宫廷之人,而且其所处的地位越高,就越近乎于禽兽。年幼之时,我生活在阿格拉的穷街陋巷之中,尽管当时过得很穷苦,但我却觉得自己活得更像个人。在孟加拉时,我也过着人的生活。而当我坐上皇后的宝座之后,我感觉一种野兽的气息逐渐笼罩了我。
“刚开始的时侯,我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依旧保持着人的本性。我想过或许应该归功于弗斯劳殿下。事到如今,就算我再隐瞒下去,也毫无意义了——我一直很仰慕弗斯劳殿下。换作常人的话,或许会说,我这样的想法有悖人伦。但如果想要去爱一个人的话,就必须要有一颗人类的心。不知我这样说,阁下是否能够理解?
“人类的血和野兽的血,就像水和油一样,是永远都无法混同在一起的。只要其中的一方开始膨胀,另一方就会开始萎缩。进官之后,那股被注入我身体里的野兽之血,便不断地膨胀了起来,人类的血也被一点点地排挤出去。因为这份爱永远也不可能会修成正果,或许它便化为泪水,被挤出了心田。
“最后,我的心中便仅只剩下了野兽之血。到了后来,甚至连眼泪也不剩,最初的那份爱也彻底消失无踪。盘踞在我心里的,就只剩下对权力的无尽渴望。所有的一切,全都要经过这种渴望的筛选。想要保住权势,我就必须推进沙弗利亚魯这颗棋子。我拼上了命,杀红了眼……好了,现在阁下该明白了吧?我时常会回忆起还住在阿格拉的小巷中时,一家六口围坐在桌旁时的那种快乐感觉。那才是真正的人生。而相较之下,宫廷里的情形却……亡夫的诗中也曾有云:
“十人可围一餐桌,两兽难分一块肉。
“而我,也化为了一头野兽。你想知道的答案,我也可以轻易地回答出来。为什么?那是因为我当时也是一头野兽……
“野兽是不懂得自制的。正如你所说,当时刺死你叔父的人正是我。不管是谁,只要当时有任何人看到我,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挥剑砍去的。如果没剑的话,斧子也好榔头也好,哪怕是绳索……恐怕当时你叔父也是奉了胡拉姆殿下的命令吧。胡拉姆殿下这样做,究竟是出于对权力的渴望,还是因为心中的嫉妒呢……”
“总而言之,二十年前,你在那间屋里伸手扶住的是一头野兽。而这头野兽,当时却并非真的晕了过去。”
在侍女的陪同下,我走出了草庵。当走到门口时:
“这东西还给您。”说着,侍女伸手把请求通稟时的那张纸递还给我。我默默地接了过来。
回去的路上,在拉维河的岸边,我把那张纸撕得粉碎,撒进了河里。
那张纸上是这么写的:
遥想二十年前的往昔,
胡马雍帝的法要之日,
“沉默之馆”的庭院中花香四溢,
一名书量将手中的花束,
抛却到城墙外。
只见一位身披珍珠披风的女子,
面无惧色地——
向着城下,
探头——
探头张望,
看着花朵飘洒落下。
女子护住脸颊,
遮挡微风的吹拂。
靠在我胸前的你,
每当站在高处之时,
就会脚步蹒跚颤抖,
脸上血色尽失,
整个人都颤抖不已。
解说
野口武彦
首先展现在我们读者面前的是一具静諍的、或者说是凄惨的尸体。无论是技巧娴熟的有名侦探,还是努力破案的警察,又抑或是与案件有关的非专业人员关,总之总会有人着手调査事情的真相,找出躲在暗处的真凶。无须多言,这就是贯穿所有杀人谜团的原理。
作品总是从杀人结束后这一时间点出发,追溯到形成杀.99lib?t>人动机的真正原因,作品中的侦探推理实际上就是这两个时间点之间的往返运动,所谓揭开谜团,无非就是再次复原从原因到结果这一时间运动。推理小说家原则上是站在立场上的,而侦探则是作品中的读者代表。由于推理小说家详知整个案件的来龙去脉,从这一点上可以说推理小说家在所有的小说家之中,知识最丰富;最后又要实践自己的正义感,从这点上来说,他们又是本领最大的。犯人在最后总要被抓住,必须要接受法律的制裁,不,应该说是上天的惩罚。这是因为,无论从何种意义上来讲,推理小说家的上述特权,都不允许将读者愚弄到底。
现在,如果用D表示侦探,用V表示受害者,用X表示躲在暗处的罪犯,用RT1表示犯罪动机形成时的所有关系,用RT2表示杀人时的所有关系,一般推理小说的公式可以表示如下:
如上所示,位于分母位置的侦探在两个时间点之间找出罪犯。但是,出现在分子位置的两个数值之间的代数差未必总是告知我们真正的罪犯。问题是以犯罪时间为顶点,迅速进入几何学领域,作者和罪犯X知道所有的分子,但是读者和侦探知道的仅此而已。推翻不在案发现场的证据、密室解决等,都是为了完成上述公式而画的分数线。
这个公式虽然显示了一般推理小说的结构,但并没有显示出形成小说所必需的人际关系和案件过程。从公式里,我们是听不到真实的声音的。为了简明易懂地说明这个问题,我们姑且列举一些不被认为是推理小说的文学作品。陀思妥耶夫斯基的 href='8734/im'>《卡拉马佐夫兄弟》,以杀死父亲的真凶是谁为故事情节的主轴,他的 href='2095/im'>《罪与罚》,还有耿剧《大人物乔凡尼》的剧本,都可以认为是采用了推理小说的倒叙手法。古今中外的名著中,有不少这样以犯罪为题材的小说。为什么硬要把这些小说和推理小说区分开来呢?这是因为这些作品不是专门描写杀人场面的,甚至也没有侦探登场。只不过在作品的人际关系中事先设置一个未知项X,列出一个方程式并解开它,并将这作为作品的自己目的性。
已经讲得相当多了,其实我关于陈舜臣先生的推理小说,最想说的是,刚才所说的自我目的性,在他的小说中已经明显弱化。当然,这并不是意味着作为推理小说结构不够严谨,作案手法不够高明,这一点请大家事先了解。在他的作品中出现的犯人和侦探,绝对不是无.99lib.机怪物,只见赤裸裸的智力对决。无论实施犯罪还是进行推理,都是人类行为之间的相互沟通,这正是他的作品的特色所在。我认为,像充满人情味这类的陈词溢调是不能完全表达出这种特色的。毫无疑问,陈先生的推理小说中,蕴含着前面所讲的、自我目的性的敏锐顽强的核心。但是,其背后还隐藏着一种也许只能称之为“仁”的、灵活的感性。这正像桃子或梅子的硬核之内轻轻包着柔软的仁儿一样。
href='6458/im'>《青玉狮子香炉》一书中所收录的七篇短篇小说,是陈舜臣先生的早期作品,可以称为他的处女作群,甚至可以说:早在这些作品中,就蕴含着贯穿其作品始终的“仁”吧。《方壶园》取材于唐朝末年的长安,《大南营》取材于甲午中日战争时的辽东,《九雷溪》取材于国共内战时期的福建,《来自相册》取材于抗日战争初期的神户,《兽心图》取材于莫卧儿王朝时的印度,这些不同的舞台设定当然不是偶然的。他作为推理小说家的经历,正是开始于其作品取材于浩瀚无垠的亚洲大陆。甚至是唯一一部舞台设定在战后日本的《梨之花》,出场人物也设定为明末倭寇研究家。揭开密室杀人未遂案件的关键是凶器,而这把凶器,则恰恰是明军为了抗击倭寇而开发的武器。
那么,对陈舜臣先生来说,以亚洲大陆文明为背景,写历史推理小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中国人民是一个伟大的民族,他们曾经拥有过而且现在仍然拥有世界文明,至少是能够影响世界的文明。即使外面与另外一个世界文明——西欧文明对立,内部维持着所谓中华思想秩序,也无非是表明文明的世界性能够容忍民族的多样性。我刚才所说的,蕴藏在陈先生作品底部的“仁”,似乎比我们日本人从儒教概念上理解的“仁”更加感性,范围更大。简单说来,就是承认敌人也是人的一种感受。更何况深谱作案动机与实施犯罪时的人性的侦探和罪犯。不了解犯罪动机是不可能挖出罪犯的。但是,掌握这种犯罪动机,可以说绝对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所有的犯罪都是由人来实施的。但是,在陈先生的作品里,之所以从这种人性之中提炼出某种抒情诗一般的东西,正是出于这种原因吧。
这几篇作品的绝大部分,都非常精彩地描写了密室阴谋。但同时,作者又以大致相同的频率涉及了诗。《方壶园》中奇才李贺的诗成了犯罪动机,《大南营》中古诗被用来伪装,《九雷溪》中,一首恋爱诗暗示着高洁的犯人与其帮助者之间的关系,《兽心图》中的希腊诗使王宫中的杀人行为充满庄严的抒情背景。仿佛这正形成这样一幅图案:密室是开始形成写作方法的外壳,诗正是从这个外壳里透漏出来的活生生的人类心声。这些作品集中所显示的作者对诗的这种偏爱,与陈先生内在的?99lib?诗魂不无联系吧。
“仁”作为人类之间博大的相互理解,作为诗歌产生的源头,有时候又不能不以“义”这把利剑表现出来。推理小说作家在小说的最后,总是以诗中的正义来追问罪犯。但是在陈舜臣先生的初期作品之中,这正是诗和正义的真正意义之所在。
野口武彦,日本文艺评论家,学者。著有《江户的历史学家》《从江户解读源氏物语》《江户的兵学思想》《幕末心绪》等。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