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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之道》
母之国
武昌号在这次航海结束回到伦敦之后,便要报废了。
这艘三十高龄的老船虽不如新造的船那般时麾漂亮,却还相当结实。在外行人眼中,一点也看不出它即将面临被淘汰的命运。
武昌号酒吧间的墙上挂着一幅希腊神话的浮雕,桌椅也都古意盎然。整体气氛不只庄严,甚至到了高傲的程度。
中垣照道像是要和这种肃穆的气氛作对似地,故意斜倚在桌上,忽然身后传来:
“这一些桌子怎么办?送到古董店去吗?”
只见兰波太太站在那儿。她虽年届五十,可是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兰波太太本为日本人,嫁给美国的企业家为妻。
为了研究佛教,中垣有一整年待在印度,格外怀念日本女人细腻的肌肤。当初乍见兰波太太也上这艘船时,他有种得救了的欣喜。
在兰波太太的身上可以看到超越年龄的美,那或许需要经过岁月的洗礼吧。总之,这种美绝非年轻女孩可以相比。而且,也不只是态度沉稳,在她银框眼镜后面的眸子里,还闪烁着清澄却又浮动的光芒。
(她是个意志力很强的女人。)
这是中垣看见她时的第一印象。
“应该不会和船身一起被报废吧。”
中垣99lib.将手肘撑在桌上,瞇着眼睛回答。每次看见这个女子,他便不由自主地有种睁不开眼的感觉。
“快到濑户内海了。刚才上甲板,仿佛已经闻到日本的气息呢!”
兰波太太说着在中垣对面坐下。她虽然只是静静地坐着,中垣却隐隐感觉她的语言和动作,都隐含了另一层深意。
“您离开日本多久了?”
中垣问。他听别人说,兰波太太至少在美国住了二十多年。
“两年前回来过一回。”
“经常回日本嘛。”
“中垣先生!”
兰波太太用断然的语气打断他的话。大概想停止这种寒暄式的话题吧——
“你认为罗丝小姐怎么样?”
“罗丝吗?”
中垣迟疑片刻。这个问题有点突兀,令他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其实他也正好想到罗丝哩。
罗丝?基尔摩是从香港来的客人。听说她是出生于日本的英日混血儿,在日本待到十四岁,这次重返睽离十三年的故乡。
“是啊!就是那个可爱的大小姐。”
兰波太太笑嘻嘻地回答。
“她做事情很专注。与其说她是大小姐,倒不如说她是学者更恰当。”中垣回答。
中垣在印度期间,除了到各处佛迹巡礼,便是待在恒河边的圣都贝那里斯,完全接触不到日本人。从加尔各答上武昌号时,也只有他一位日本籍乘客。直到抵达香港,上来这两位日本籍与英日混血的女性同胞,中垣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是日本人。
他一边和兰波太太聊着天,一边暗自比较两个女人之间的差异。
(身为混血儿的罗丝,反而比纯粹日本血统的兰波太太,有更强烈的日本意识呢!)
他想。
兰波太太瞇着眼睛问:
“哦,罗丝和你讨论过学问吗?”
“她想多了解一点佛教。由于我知道的并不多,经她追根究底地一问,害得我都不敢回答什么。”
“那个人似乎很迷日本嘛。”
“没错。她说十四岁以前住在日本。”
“十四岁还只是个孩子呢。大概现在长大了,想回母亲的故乡看看。”
“日本是她亡母的故乡,难怪她会格外向往。”
“所以我才担心哪。我怕日本会让她失望。”
“现在的日本的确有这个可能。”
“中垣先生,”兰波太太忽然口气坚定地说,“你是个好人。希望你能努力不让她失望。”
“我?”
“是啊……我每次回日本都对日本非常失望。幸亏遇见一些好人,才改变我对日本的观感……我这次是为了和某个人碰面才回去的。希望你也能努力不让罗丝小姐的梦想破灭。”
“但我似乎没有那么完美哩。”
中垣说着想要苦笑,脸上的肌肉却松弛不下来。
一年前,他从日本出发前往印度时,也是乘船。那时的他有满腔青春的热情与抱负。而在印度的这一年使他的信仰动摇了,对学问的热情也为之降低。
当然,其间有许许多多的原因。不过他从大学毕业以后,一边在高中教书一边存钱,全心全意要完成到印度游学的梦想。期待太高以致梦想幻灭,受伤的程度亦相对成正比。
他明白同样的情况将会发生在罗丝身上,因为她心里正为母亲的国家而悸动着呢!
“到底完不完美,恐怕连自己也不清楚吧。好歹试一试嘛……对了,你回日本之后是要投身于寺庙,还是继续做学问?”
“还没决定。”
年老的父亲希望中垣回信州的寺院当住持。假如他真的选择走这条路,那么以后陪伴他的将会是和葬礼、坟墓、施主周旋的生活。至于回学校从事研究工作,他对自己做学问的热情又有点担心。
“不管是当和尚还是当学者,都不妨一试啊!”
兰波太太说完站了起来。她的高跟鞋在红绒毯上印下一个个的痕迹。中垣觉得,每一步都残留着她坚强的意志。
中垣依旧把手撑在桌子上,企图消除紧张的压力。兰波太太为人并不古板,甚至可说相当圆滑,为什么要交给他这个重责大任?
(罗丝也一样。是她们两人心中的热情,深深地吸引了我吧。)
中垣如此解释。
罗丝的父亲不同于一般的外籍人士,他不让女儿念美国学校,反倒让她读一般的日本学校。当罗丝在东京读到国中二年级时,和父亲一同回到了英国。
其后,九九藏书罗丝虽在英国受教育,但她大学专攻的是亚洲近代史,日文说得极流利,几乎没有外国人的腔调。除了速度稍慢,偶尔使用的表达方式不够口语化之外,不仔细听是听不出和日本人有什么不同。不够口语化的原因是缺乏谈话的对象,只好利用阅读弥补。
——晚上去甲板好吗?应该快到濑户内海了。
中垣想起早餐后罗丝清脆的嗓音。
晚餐过后,中垣和罗丝来到甲板。
武昌号已进入濑户内海。
三月初。尽管没什么风,但是早春的海面仍然冷冽得刺骨。
罗丝像是想躲进带有皮毛衣领的大衣中似地,缩着脖子喃喃说道:
“啊!那是日本的灯呢!……”
远方陆地寂寥地闪烁着几盏灯,海面上也有点点船灯呼应。
“终于快到日本了。”中垣也竖起大衣的领襟。“罗丝小姐,你的感想如何?船离开香港的时候,你曾经表示此行与其说是去日本,不如说回日本来得恰当。”
罗丝把身体凭靠在护栏上。
“说起来奇怪。我十四岁以前在日本,其后十三年在英国,两地待的时间正好各占一半。可是,大概因为我是在日本出生的吧:心理上总感觉是回日本。”
“虽说是一半时间,但其中有几年还不懂事呢!”
“其实我在英国待得比较久!然而,我对日本却念念不忘。对我来说,思念日本的心情宛如思念亡母。”
“日本……对你而言是母之国啊!”
“嗯!它是母亲的国家,也是我童年的故乡。所以,我认为这次是‘回’国。不过,越接近日本,心里越惶恐。回家的心情应该不会这么复杂呀……”
罗丝已接受了阪神间扶桑女子大学的英语教席。由于她一心想回日本服务,所以当日本方面提出征人启事时,她立刻毛遂自荐,并展开前往日本的旅行。
首先她从伦敦搭飞机到巴基斯坦,再从印度经缅甸、马来西亚、泰国到香港,这趟旅行正好使她有机会真正踏上和自己研究题目有关的土地。到了香港之后,近乡情怯的心情越来越浓,于是她选择走海路,以便慢慢调适。
“这一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中垣说。
憧憬母亲祖国的心理,大半出自少女式的感伤,与现实多少有点距离。
如今引擎声和拍打船身的波浪声,则把现实拉向罗丝。
中垣很能了解她不安的情绪。
“中垣先生。”
听到罗丝的叫声,他楞了一下。那是和兰波太太一样,有所企求的声音。她有什么地方不安吗?就算有,她也有可以击溃不安的意志力。
罗丝调整一下凭倚护栏的姿势,挺了挺腰说: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中垣也将身子离开护栏。
“我想知道有关家母的一切事情。家父早两年过世了,之前他从不提起母亲。我只知道母亲是在神户去世的,当时我才五岁,当然什么也记不得。啊,我真希望有人能帮我多调查一点母亲的事……中垣先生,你愿意吗?”
“我?”
中垣感到意外。既然急迫地想知道母亲的一切,为什么不自己去查呢?罗丝的个性应该很积极啊!
发色黑中带栗的她是个聪明而且敏感的女性。虽然夜晚的甲板上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不过她似乎已觉察到中垣心中的困惑。
“我想知道母亲的真实面貌。我猜神户应该还有人认识我母亲吧。可是,假如由我……罗丝?基尔摩去打听的话,人家还会告诉我真话吗?”
“你说的也有道理。”
罗丝考虑得没错。一般人大多不会当着女儿的面批评她的母亲,只会赞扬故人的优点,对于缺点则多所隐瞒。
“所以我不能自己去打听啊……中垣先生,上次你不是说在回乡下以前,会在神户待一阵子吗?”
“嗯……”
中垣打算在神户靠岸后,不直接回信州,先去亲戚岛田良范那儿。他想和岛田碰面,了解一些情况,以便作为今后行止的参考。
驹桥和子结婚的消息是岛田写信告诉他的,但他并不知道细节。岛田怕中垣感到沮丧,仅仅说出事情发展的结果而已。
若不探明她的真心,将无法决定自身的何去何从——中垣抱着这样的心境。
“你会在神户待多久?”罗丝问。
“嗯,还没决定。少则一两天,多则一个礼拜吧……”
“会很忙吗?”
“应该不会。”
“那么,请你务必抽空帮我查一下亡母的事……从前我一直以为母亲是病死的,直到最近我才知道并非如此。所以,我很想知道真实的情况。”
“你说她不是病死的?”
“是意外。”
罗丝说着垂下头。
天空繁星点点,却不见明月。濑户内海的海水在眼前如墨一般地开展。
“出车祸吗?”中垣问。
“不,是火灾。”
罗丝注视着漆黑的海面回答。
中垣往回推算时间。罗丝今年二十七岁,她说五岁时母亲亡故,那么表示是二十二年以前的事啰。
正确地说,应该是大战结束后第二年。不过计算年份的方式很多,恐怕其间会有一年左右的误差。如果提早一年,那就是大战结束那年,她的母亲有可能死于空袭。
中垣比罗丝大三岁,大战结束那年他正好七岁,。由于住在信州乡下,没有遭受空袭的经验,可是他曾随父亲去过东京,放眼所及尽是断垣残壁,人们奔走悲泣的情景至今难忘。
“是大战结束后的第二年。”罗丝说。
他再一次展现预知力,仿佛窥见中垣掐指计算的模样似地。
“那么,就不是死于空袭啰!?”中垣说。
罗丝点点头。
“父亲直到去世都不会告诉我母亲真实的死因……啊,这也没什么好奇怪。毕竟母亲被烧死的消息,对小孩子而言,是个相当沉重的打击。然而一旦欺骗说是病死,那么哪怕孩子长大,也难以启齿改口说以前讲的都是谎话。再加上父亲个性沉默,不喜多言……”
“原来如此。”中垣随声附和道。
“我是在去年才晓得。有一次我去桃乐丝姑姑家……她是家父的妹妹。”
罗丝勉强把视线从海面移向中垣,背靠着护栏。由航舱窗口透出的灯光模糊地投射在她美丽的面颊上。刚烈的个性固然展现在眉宇之间,但因灯光朦胧,使轮廓益形柔和,多了一分娇态。
“那一阵子我必须靠吃安眠药才能入睡。这件事被桃乐丝姑姑知道后,她狠狠地骂了我一顿。教训我的时候,她不小心说漏了嘴……她说你再这样下去,迟早会步上你母亲的后尘!”
“令堂也吃安眠药?”
中垣趁着罗丝话声方歇,立刻追问。
“听说是因为吃了安眠药,睡得太沉,以致火灾时没能逃出来。我缠着桃乐丝姑姑,却只能打听到这么一点消息……”
“当时你们家的其他人呢?”
“爸爸好像有事出差,我被女佣带着回她乡下老家渡假……在六甲山里,有温泉……”
“啊,是有马!”
“对,我去有马了。所以,那天晚上只有母亲一个人待在神户,大概睡得太沉了,完全没注意到发生火灾……我们家好不容易才躲过空袭的。”
“真是太惨了。”
“听完桃乐丝姑姑的话,我忽然兴起一股冲动,想多了解母亲一点。我那时因为有感情纠纷,心情苦闷才会吃安眠药……正确地说,是我失恋了……我推想妈妈大概心里也有什么烦恼,才会吃安眠药。不过恐怕母亲的老朋友都不会告诉我真话,毕竟事情有点复杂……所以,才想拜托中垣先生。”
“令堂是你的偶像?”
“当然啦!我虽然已不记得妈妈的长相,但在我的心目中她是个完美的女人。”
“那么,或许经过我调查,会出现一些你不想知道的结果。”
“没关系,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能忍受。请务必明说,不要隐瞒,我已经做好心里准备了。”
一艘渔船驶近武昌号。除了引擎和波浪声,还传来船上人们说笑的声音。听不清他们谈话的内容,不过那是久违为已久的家乡话。
(真怪哩!假如这些渔夫说的才是日文,那么罗丝和兰波太太说的又是哪国话?)
这个感觉真奇妙。
“很困难的工作呢。”中垣喃喃地说。
“但是你会接受吧!?”
罗丝向中垣走近半步,仿佛要看穿内心似地问道。
“我尽力做做看。”
中垣回答。罗丝连自己失恋吃安眠药的往事都告诉他,他怎能不答应。
“那就拜托你了。我另外还有一些事非做不可。”罗丝说。
“新学期四月十日才开始,不是还有一个多月的假吗?”
“趁这空档,我想调查收集一些研究报告的资料。这部分和家父有关。”
“令尊?”
“是啊。一九四零年,也就是太平洋战争爆发的前一年,会经发生过一桩叫马歇尔事件的间谍案。你知道吗?”
“啊……这方面我比较外行。除非特别大的事,否则并不清楚。”
“那一年有一个叫法兰克?马歇尔的英国人,被国际间谍组织向神户当局检举,结果在调查期间自杀了。因为这件事,家父也被他们逮捕,关了一个月才释放。”
罗丝凝视遥远陆地的灯光,娓娓诉说着马歇尔事件,口气和刚才谈及亡母时显得略有不同。
她虽然专攻亚洲近代史,可是主要论题却与西欧诸国和亚洲接触方面有关。对于英日混血儿的她,可说是个适合挑选的题目。
马歇尔事件虽不像梭尔格事件闹得那么大,但是由于主角法兰克?马歇尔已自杀身亡,真相亦被暗中掩盖,留下了颇多难解的谜团。
这件事与其说和父亲有关,倒不如说和罗丝研究的兴趣有关。它和母亲意外死亡的事件,在性质上略有不同。
“家父在世时,我虽曾问过许多次,但他总回答说,自己和马歇尔非亲非故,只是彼此相识,才会遭人怀疑。家父再三表示,他只不过是个古董美术商,与间谍案根本扯不上关系?”
“是真的没关系吧。”
“可是,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罗丝含糊地说。
“间谍事件嘛……”
中垣藏书网想起了友人岛田良范。
岛田从读佛教大学时起,就不爱经典只爱小说,也曾经在同人杂志上刊登过几篇小说。中垣要去印度之前曾去找过他,当时岛田虽然已在神户任职,但对小说仍旧难以忘怀。
那时流行以伊安?佛莱明为首的间谍小说。
——间谍小说一定要有现实做根据。像我就打算先调查某个间谍事件的详细始末,再以它做为蓝本写小说。一定是非常精彩的杰作!
还记得岛田摇晃着硕大的身躯,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
“对了,我的朋友说不定对这个事件有研究。”中垣说。
“你的朋友吗?”
罗丝轻拂鬓边的发丝。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起风了。
“是个迷小说的和尚。而且还说过为了写小说,要调查真实的间谍事件……这个人现在正好住在砷户,所以他或许已经调查过你说的马歇尔事件呢。”
“那真是太巧了。”
“总之,我会和他碰面,问问看。”
“拜托!”
“起风了。”
中垣拉起外套的领襟说道。
“我们进去吧。”
罗丝轻轻敲打护栏,转身朝后走去。
她走路的姿势,与兰波太太走出沙龙的样子如出一辙。高跟鞋的鞋跟也仿佛重重地镂刻在甲板上。
中垣像是被带领似地跟在她的身后。看自己走路的模样,大概便可猜得出这个人没主见吧。
走到船舱门口,罗丝忽然回过头说:
“我这次回日本有三个目的,一是希望多知道一点有关妈妈的事:二是调查马歇尔事件:三是治疗我受伤的心。”
口气像是在郑重宣示。
不只对中垣,也是说给他自己听。
大概意志坚强的人,必须时常自我提醒吧。
中垣送罗丝到房门口,转身折回。
海面十分平静,船身也没有摇晃的感觉。可是,中垣却紧抓住安装在走廊墙上的铁栏杆,叹了一口气。
(这列油漆斑驳的栏杆,也会变成废铁一堆吧!……)
中垣觉得被罗丝坚强的意志摆布,直到这会儿才从她的魔力中挣脱出来。尽管并没有念任何咒语,却有种蛊惑人似的感觉。
栏杆变成废铁,终究会被销熔,归于无形。那不正是耳边惯常听到的佛学道理。
色即是空——
佛经中的“色”,指的是有形的物质。从印度回来的中垣,不断在心中默念着它的梵文“鲁巴”。
他用手掌拍击着栏杆。
不知不觉中,竟重复罗丝刚才的动作。
中垣赶快缩回手掌。
(为什么会畏惧罗丝的意志力呢?)
他悄悄扪心自问。
一事无成,而且茫茫人生不知所终,他回到了故乡。这样的他,难怪会被罗丝这样强烈的念力牵引。
说畏惧或许有点夸张,应该说罗丝的意志力刺眼得厉害。但他认为,只要忍耐一下,自然会习惯的。
接受罗丝恳求调查她母亲的为人,对中垣来说未尝不是一个机会。这段期间,或许可以借着和她接触,受她的影响,而找到自己人生的方向。
(兰波太太也劝我试一试。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就好好帮她忙吧!)
中垣暗自决定。
第二天下午,武昌号抵达神户港。
(终于到家了!……)
中垣对于自己只有这么一点感慨,而觉得惭愧。
船进到港内,缓缓接近码头,乘客们几乎都涌到甲板上。中垣也夹在兰波太太与罗丝中间,从甲板眺望神户市和远处的山峦。不管市区的建筑物还是如屏风般的六甲山,全沭浴在阳光的照射下,亮晃晃地闪耀着。
罗丝褐色的双眸笔直地凝视前方,同时轻咬下唇。她的心中一定正澎湃着对母亲的思念和对马歇尔事件的好奇,年轻的力量满湓而出。
兰波太太的脸上则不时浮出浅浅的微笑——她即将踏上思念人儿所在的土地,内心的满足不由自主地显现脸庞。
(但我的内心又有什么感触呢?见到阔别一年的故国,难道竟毫无所觉吗?)
中垣暗暗责备自己。
但无论他怎么自责,干涸的心泉始终涌不出水。
“神户的朋友会不会来接你?”罗丝问。
“不会,我没通知他……你呢?学校有人来接你吗?”
“我也没告诉他们船的名字。因为我想再多享受一下自由自在的旅行。”
“兰波太太,你思念的人呢?”中垣转问右侧的兰波太太。
她静静地摇摇头。
“我没邀他到这里。在港口碰面,将会破坏气氛。等一下要领行李,又要办手续,在这么纷乱的情况下,怎么会有好心情呢!?梅花绽放。”
今年梅花开的时间比往年迟了半个多月。
尽管如此,须磨祥顺寺的梅花才刚刚含苞待放。
年轻的住持岛田良范把座垫拿到走廊,然后将巨大的身躯置于其上。
“嘿哟!”
他一边发出吆喝的声音,一边盘起腿,似乎太过沉重的身体很难驾驭。
“你好像又胖了一圈。”
看见岛田庞大的身子巍颤颤地坐在座垫上,中垣忍不住说道。
岛田用手摸摸头,“没法子啊!闲得没事干,只好拚命长肉啰。看来非得做美容体操不可啦。”
“你啊,是心宽体胖。”
中垣说着,在岛田的对面坐下。
“唉!真羡慕你,能够不发出任何声音地坐下来。”
“我是不是瘦了?”
“有吗?我记不得你一年前的模样哩。”
“你就是这样漫不经心,才会一直发福。”
“思,有道理!哈、哈、哈……”
岛田扬声大笑。
虽然两个人是在开玩笑,可是岛田知道中垣为什么消瘦。那不仅是因为印度炎热的气候,更因为驹桥和子结婚的消息,深深地打击了中垣的肉体和心灵。
去印度之前,中垣在京都某所与佛教有关的高中教书,驹桥和子是他住处附近挥花老师的女儿。由于是房东的远房亲戚,所以常到他家玩。和子那时才刚从短期大学毕业,没找工作,待在家里准备嫁人。
岛田经常到京都去找中垣,因此知道两人的恋情。
——那个女人很厉害,你要当心。
当时岛田便向中垣泼过冷水,事后证明他的猜测没错。
“你想听她的消息吗?”
岛田把目光投向庭院。一向磊落的他,居然有如此纤细的心思,在谈论这个话题时不敢正视对方。
“事到如今,不想听了。”中垣回答。
“骗人!”
岛田把视线收回,低声说道。
“真的。”
“哦,你在印度大彻大悟了?哈、哈、哈……”岛田一边大笑,一边像找什么破绽似地凝视着中垣。“就算大彻大悟也不妨听听她的消息……反正死心了嘛。其实趁早知道结果,未尝不好。总之,她把婚姻看成做算术,结婚对象老早就决定了。”
中垣失神地听着岛田的话。
(回国了!)
至此方有真实的感受。
在神户码头时,由于太过匆忙,使他有种仍在旅行的错觉。罗丝要去阪神间的扶桑女子大学,而兰波太太则会在旅馆待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去东京,三人就此分手。中垣不知道罗丝的住处,往后只能透过大学来连络。
坐出租车到须磨祥顺寺的途中,中垣远眺车窗外神户的街景,并没有产生归国的特殊感动。
直到现在,他才有种终于回到家的感觉。
(是因为梅花花蕾的缘故吗?)
中垣怔怔地望着院子里的梅花蓓蕾,如此想道。
岛田继续说:
“对方是插花老师的亲戚。父亲是一家大公司的董事长,他本人好像是常务董事,工作之余在河原町开了一家小咖啡屋。潇洒的咖啡屋老板本来便对女孩子很有吸引力,学校老师或和尚根本比不上。至于那时驹桥小姐会看上你……说句不客气的话,我认为她是被你忧郁的脸孔给迷住了。可是一脸愁容的人只能观赏,要长相厮守可就有麻烦。所以你去印度以后,她大概也想通了,还是选择嫁给咖啡店老板兼年轻实业家比较稳当……这是任何人都会的简单算数呀!”
岛田说话的时候,中垣一直看着院子的方向。不过,他能感受到岛田逡巡似的视线盯着自己的脸侧,让人很是难受。
“或许很残忍,但我觉得应该尽量让你明白真相。”
说完,岛田干咳了一声。
“就这样?”中垣问。
“事情的梗概就是这样。”
“没事了。”
“呵,松了口气。还以为你会追根究底呢。”
“在印度大彻大悟了嘛。”
中垣笑着说。笑声出乎意料地爽朗。他把视线从梅花树移开,发现岛田如满月般的脸庞露出了安心的神色。
回日本一定得面对驹桥和子结婚的消息。这事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所以刚才岛田一提起和子,他便立刻产生终于回家的感觉。
“我想向你打听另外一件事。”
中垣将大拇指抵住下巴说。
“哦,别的事?”
岛田一听中垣有兴趣的不是驹桥和子,态度立刻放松下来。他把盘着的双腿向前伸,迭放在一块儿。
“还在写小说吗?”中垣问。
“偶尔,反正不急嘛。”
“间谍小说呢?你以前不是说要以真实事件为蓝本写间谍小说?”
“还没着手呢。必须先收集数据才行。”
“也还没收集资料吗?”
“我最近太忙了。”
“大概是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前,神户会经发生过一椿马歇尔事件。你对这个间谍案了解多少?”
“啊,是那个调查到一半,主角跳楼自杀的英国间谍案吗?”
“是的。你也调查过?”
“没有。那个间谍案很难查出真相……你为什么会对它有兴趣?”
“回日本的船上,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她的父亲曾经涉入马歇尔间谍案……所以才想了解事情的真相。”
“是吗?”岛田摩擦着鼻头,沉藏书网
思片刻。“我有这起事件的资料。”
“太棒了!可以说明一下吗?”
“好呀。等一等,我去找找看。”
岛田又借着吆喝一声,才把沉重的身体抬起来。
(他为施主诵经时,也这么吆喝吗?)
目送岛田圆滚滚的身体好像游泳似地走出房间,中垣不禁苦笑。
等了好一会儿,岛田终于拿着一张卡片走进来。
和先前一样,他晃动巨大的身躯坐下,将卡片交给中垣。
“就是这个啦。”
“只有这张卡片?”
岛田说有资料,还以为是厚厚一迭档呢,想不到才只是一张明信片大小的数据卡。而且,卡片上面写了寥寥数语。中垣有种败兴的感觉。
资料卡上写着:
法兰克·马歇尔英国人,当时三十二岁,H汽船驻日人员,后自杀身亡。
西蒙·基尔摩英国人,当时三十四岁,古董美术商,一个月之后被释放。昭和三十年回英国。
王慎明中国人,当时二十三岁:京大经济系学生。事件发生后被驱逐出境,战后再回日本,现为神户建茂公司老板。
岸尾常三,前宪兵中尉,当时三十岁,为了调查该事件,从东京调来神户。长野县S郡G村人。
吉同二郎,B报社记者,熊本县人。
“才这么一点哪?”中垣难掩失望的神情。
岛田夸张地耸耸肩,“这些是为了日后查数据所收集的重点笔记,我不是说过还没着手吗?……别小看这点资料,可是相当珍贵的线索呢!”
“好吧。说明一下,这些资料到底有什么宝贝?”
“这些数据是一位叫冈崎的老特务警察说的。他啊,年纪大了,头脑不清楚。我只能从他那儿打听出这些。”
岛田抢也似地把卡片从中垣手中扯回去,接着说道:
“在这起事件中涉案的有三个人。由于主嫌犯马歇尔自杀身亡,使得调查无法继续下去,所以基尔摩被释放,而这个叫王惯明的中国留学生也被驱逐出境。喏,这便是整个事件的梗概。”
“拜托我调查的,正是基尔摩先生的女儿。”
“是吗?……思,听说基尔摩先生在日本一直待到昭和三十年。”
“他两年前在伦敦去世了。”
“哦,我得把这个消息记下来……也算是件大事。”
岛田说着伸出手,中垣从口袋取出钢笔递给他。
“两年前嘛……”
这么简单的计算也花了好一会儿时间,岛田用笔在卡片上填入:
——昭和四十一年死亡。
“这位岸尾常三是从东京派来调查的宪兵。冈崎老先生说,当时凡是特殊事件一律交给特务警察或宪兵侦讯,而且不准泄露出去。所以,这个案子恐怕只有岸尾最清楚。”
“岸尾的家乡离我的老家很近。”
“没错……假如要进行调查,找岸尾是最快的方法了。虽然不晓得他现在的住处,但是知道他是哪里人。咱们运气好,冈崎老先生的朋友碰巧是岸尾的同乡。这样至少不用再大海里捞针。”
“最后这位记者呢?”
“嗯,他吗?……这个人似乎对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很清楚。冈崎说,他搞不好比其他特务警察还清楚个中底细哩。所以我才把他列入。只知道他是熊本县人,其他包括年龄等就统统是谜了。反正只要能找到岸尾,也可以用相同的方法找到吉冈。”
“那个被驱逐的王惯明又回日本了?”
“我倒是知道他的下落。就住在神户,随时都可以约好碰面。我因为尚未开始写,所以和他还没碰过面。”
严格说来,这张卡片并不算数据,而是如何取得数据的线索。
(可以从这里开始着手!)
中垣凝视着卡片,仿佛看到起跑线。
“喂,基尔摩的女儿长得漂亮吗?”
岛田良范摇晃着身子问。
“很漂亮。”
“哦……是小姐?”
“没错。”
“我也想见见她呢,说不定可以帮得上忙……对了,我打算开始写马歇尔事件的小说。”
“你不是很忙吗?”
“哈、哈……错过与美女亲近的机会,是会被罚的。对了,她是金发美女吧?”
“她的母亲是日本人。”
“那么她就不是金发啰。”
看来除了卡片记载的事情以外,其余岛田一律不知。他在卡片的西蒙?基尔摩那一栏后面加注——娶日本妇人为妻。
“她的母亲呢?”
“在女儿五岁时去世了。是昭和二十一年的事。”
想到要解释被火烧死有点麻烦,中垣只简单地答了几句。
“昭和二十一年时五岁,那么她……嗯……现在是二十七岁吧。正是最美的时候。”
岛田笑嘻嘻地说。
“她要在扶桑女子大学当英文教师。本来是专攻历史的女学者。”
“不管是女学者也好,女教师也罢,美女就是美女……喂,中垣你要不要进攻啊?我看你很有希望哟。仔细再想一想,像我这么胖,即使见了面,也不会有戏唱,还是算了!”
岛田搔着头说。他故意用开玩笑的口气说话,似乎是想鼓舞中垣因驹桥和子移情别恋而受伤的心灵,但又怕太直接的表白会让中垣受窘,只好采取这种闪烁其词的方式。对中垣而言,治疗受伤心灵的方法,倒不是和罗丝交往,而是学习她积极的生活态度。
中垣打算在神户停留一阵子,调查马歇尔事件和罗丝母亲的事。目前唯有把注意力集中在某些事上,才能使自己振作起来。
“可以在这里住一阵子吗?要和她多亲近也得花时间哪。所以我需要一个落脚处。”
“没问题,我帮你准备一个房间。虽说不可以太猴急……不过,还是趁早追到手吧。否则住宿费和饮食费不是白花了吗?哈、哈、哈……”
要去印度之前,为了等船,中垣曾在祥顺寺住过一个星期。而岛田则自学生时代开始,每逢暑假便到信州中垣家“避暑”,两个人交情匪浅。
父亲过世后,岛田继任为祥顺寺的住持,又因为还没结婚,所以生活上无忧无虑。
这时岛田的母亲端茶进来,“我的年纪大了,希望良范早点娶老婆,中垣先生,麻烦你多劝劝他!”
岛田听到这些话,咧开嘴笑着说:“妈妈,中垣也还单身啊。等他娶了老婆再来催我吧。”
“他没结婚是因为要去印度嘛……现在回来,应该快了吧?”
说着,岛田的母亲像要看穿什么似地凝视中垣的脸庞。
“还没呢……”中垣摸了摸下巴。
“妈妈,您的机会来了。现在赶快警告他吧!”
岛田双手抱膝,淘气地伸出舌头。
“麻烦你啦,中垣先生。”
岛田的母亲敛头为礼,告辞出去。
“借你的桌子一用。”
中垣打开旅行箱,取出笔记本和便笺,再向岛田讨回刚才的钢笔,坐在桌前照卡片上所述,一条条记录下来。抄好后,他写信给父亲。
……由于有一点事,我将在神户的祥顺寺住一阵子,事情办完后将尽快回家。至于今后行止,亦于回家后再决定……
如此写来才不过一张信纸,似乎太过冷淡,于是在后面又加了“有关未来方向想听听岛田良范的意见”等字,才勉强凑了两页。
——和岛田那个闲散的家伙能商量出什么!……
中垣似乎可以想象得出父亲看到信时抱怨的模样。
“电话在隔壁?”
写好信,中垣问。
岛田把中垣的座垫对折当做枕头,气定神闲地躺在地上,对着天花板说:“嗯,没错,你要打给谁?”
“女子大学。”
“哦,和她连络啊!?”
岛田转头朝中垣露齿而笑。
中垣在隔壁房间查电话簿,接着拨动电话键。
扶桑女子大学的中庭也有一株梅树。
从校长室的窗口望见梅花,罗丝想起了母亲。
在所有的树木当中,只要提到哪种最具日本味,她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梅树。奇怪的是,她在日本的少女时代并不会对梅树或梅花有多么深刻的印象,反倒是樱花还比较常见些。
伦敦郊外桃乐丝姑姑家的附近有一个果园,种满樱桃树。樱桃树和日本的樱花树虽然略有不同,但在罗丝眼里,她可能把樱花树也归为“英国的树”吧!
至于梅树则为东南亚特有的植物,世界其他地区并不多见——这是罗丝得自百科全书的知识。
尽管十四岁时就回到英国,但是罗丝对母亲祖国的思念并不会稍减,仍不停地补充这方面的知识。
只不过那并非对日本的真实了解,而是在脑海里描绘出的模样。她也深知这个缺陷,所以才期待这趟日本之行,能为白纸黑字的知识加上血和肉。
见到梅花就想起母亲,也是从书本知识所引发的感情。
她一面眺望着含苞待放的梅花蓓蕾,一面想:
(对妈妈祖国的知识就像这些蓓蕾,正在添加血肉,逐渐丰盈起来……)
校长石村圭造并拢双膝,两手迭放膝头,背脊挺直地端坐在罗丝面前。这位肤色略黑的老人,听说会在昭和初年到英国留过学。
“你负责的课程是英语会话。假如学生们知道你会说日语,或许会因此偷懒也不一定。所以希望你在上课时,尽量不要使用日语。”
石村校长说话时只有嘴唇在动,身体或是表情全然维持原状。
(好像铜像在说话!)
罗丝越看越觉得好笑,忍俊不住,只好露出微笑遮掩过去,回答:
“是的,我明白。事实上我也有此打算。虽然欺骗了学生不太好,但为了方便教学,暂时不让大家知道我会说日文吧。”
“你的想法很对。其实也不算欺骗,反正是为学生着想。”
校长严肃地说道。
——自我压抑是日本人的传统修养美德。为了达到喜怒哀乐不形于色的美德,他们变得没有表情!
这段书籍上记载的文字知识,如今在眼前的石村校长身上,得到了强烈的印证。
这便是她所期待的。
由少女时代模糊的记忆,混合文字知识塑造出的“日本像”,终于可以获得实际的确认。这是她来日本的一个目的,也是她理解亡母的方法。
同时,亦可藉此而深刻了解体内流着日本人血液的自己。
在罗丝之前任敦的是一位美国籍的老太太,已经卸职回国了。
“学生们的发音可能比较偏向美式英语。会不会给你带来困扰?”石村校长说。
“不会,我有不少朋友是美国人。”
罗丝回答着,想起武昌号上兰波太太和其他乘客用美式英语交谈的情形。
兰波太太的英语与其说是科班出身,倒不如说是亲身体验之后学来的。
“那么,我请人带你去宿舍。”
校长打电话到办公室,叫值班的小姐到校长室。
扶桑女子大学的校园建在远眺大阪湾的高地上。崭新的校舍,不像罗丝在英国的学校那般有股慑人的威严,反倒流露出明快、轻松、亲切的感觉。
庭院里的梅树与现代化的校舍显得格格不入。
大概发现罗丝一直注视梅树,校长站起身走到窗口,解释说:
“梅花快开了。这里以前是有名的默林,可惜现在只剩下这几棵。时代在改变哪。”
没多久,年轻的女职员走进来。她的个子很高,身材健美,是个运动员型的女郎。
“基尔摩小姐,行李已运来了,我带你去房间。”她用英文说着,语气十分轻快。
“Thank you——”罗丝也故意用英语回答,然后朝校长笑了笑。如此一来,连女职员也不知道罗丝会说日语。为了骗学生,不得不对工作人员有所欺瞒。
可是校长依旧表情严肃,用带着浓厚口音的英语介绍着:“这位是山下小姐,今年刚毕业,在办公室工作。”
山下小姐伸出手,罗丝握了握。年轻的手十分有弹性。
离大学约五分钟车程,有一幢名叫尤加利屋的七层楼公寓。屋前如名字所示,种着一棵巨大的尤加利树。这幢公寓的二楼是前任教师留下的,现为罗丝的宿舍。
有起居室、卧室、客厅三个房间,也有宽敞的厨房和浴室。
山下向罗丝仔细说明怎么开锁,怎么打电话,怎么买东西等等生活细节,口齿清晰的英语带着美国腔。
看着宛如新鲜鲶鱼般活蹦乱跳的山下,罗丝忽然有点迷惑。
(在她看过的书籍中,并没有如山下这般年轻的新女性啊!)
她只知道日本传统的女性不敢抬眼看人,不管做什么事都非常客气——然而这种典型日本女性的印象,却无法套用在山下小姐的身上。
漫长的岁月里,罗丝不断雕塑、修饰着母亲的形象。然而现在,她再也无法确定自己塑造出来的形象是否与实体一致。因为无论如何,真实的模特儿已不存在,同时由于火灾的关系,连一张照片也没留下。
听桃乐丝姑姑说,母亲经常吃安眠药。她一定是有什么烦恼,才会必须藉助药剂——这件事似乎与罗丝塑造出的母亲形象不合。
(假如真实的母亲不是这样,那该怎么办?)
她有这样的疑虑。
不过,终究无法抱着充满少女趣味的母亲形象不放,因为罗丝的本质比较像喜欢追根究底的学者——正当她怔怔地望着空荡荡的柜子胡思乱想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
原来是中垣照道从须磨的祥顺寺打电话来。他先拨电话到大学,才打听出尤加利屋的电话号码。
——如果可以,今天晚上一起吃晚饭好吗?
中垣提议。
“可是晚上要去校长家,明天好吗?”
话才刚出口,罗丝便警觉地朝山下那边望去。
只见原来正忙着调整窗帘的山下,听到罗丝流利的日语后,把眼睛瞪得老大。
约好碰面的时间,罗丝放下电话,山下便一脸讶异地嚷着:
“基尔摩小姐,你的日语很棒呢……吓我一跳。”
“我小的时候住在日本,所以还记得一点点。”罗丝回答。
“哎,那可不只一点点。真不好意思,我还拚命用蹩脚英语和你说话。”
“对不起。因为校长认为我教英文会话时,最好不要让学生知道我会日语……所以,山下小姐,可不可以请你保守秘密,不告诉学生我会日语?”
“没问题。”
山下一脸淘气,猛力点着头。
她夸张的表情及动作,都与罗丝心目中典型的日本女性相距甚远。
(这种事实在不必大惊小怪。)
一面如此说给自己听,她一面打开行李箱。
等山下做完事走出房间后,罗丝才从行李箱中掏出一个粉红色的纸袋。然后,她拿着这个纸袋发了好一会儿呆。
“还是先抽这个出来……”
她喃喃说着,从纸袋里取出一些东西。
首先是艾利欧的照片,然后是三封他寄来的信——她把这些东西仔细地一一摊放在桌上。
她有好几张艾利欧的照片,可是到最后只保留了这一张,其他的全都烧了。她本来打算连这张也一起烧掉,但却不忍心把它付诸一炬。
照片中的人微笑着,露出少许洁白的牙齿。虽然张着口,可是真要诉说什么的却不是嘴,而是眼睛。
艾利欧蓝色的眸子似乎想向她诉说一些事情。
(什么?)
每次看到这张照片,她总忍不住脱口而问,然后再慌张地四下张望一番。
信纸还没从信封中拿出,不过她记得信上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经过多方考虑,我终于有了一个结论—我不应该再和你见面。到目前为止,我都很尊敬你。正因为尊敬,所以我不得不离开你……,不论是字句还是艾利欧流露出的情感,都深深刻在她的记忆里——但如同他的泪痕很快会消失,那悲惨的一天也终会被忘得杳无踪影吧。
她有股冲动——这或许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前任的美国太太似乎会抽烟,所以桌子上有烟灰缸也有打火机。罗丝按下打火机,燃起一道长长的火焰。
下一瞬间,她的指尖夹起艾利欧的照片。
(烧了吧?)
虽然是自己在做着这些动作,却有种询问别人意见的错觉。
(嗯,让它化成灰烬。)
像回答某人问话似地,她在心里暗暗说道。
被火舌吞噬的照片渐渐变成茶褐色,靛蓝的火焰在她手上蔓延。她把那团火丢进烟灰缸。
由于只剩下一张,烧掉艾利欧的照片,她心中难免有些恋恋不舍。
罗丝已经不再迟疑。
三封信及信封一股脑儿地全烧光了。
化成灰烬的字句虽然仍深刻在她的脑海,但随着时光飞逝,终有一天会被淡忘。而且只字词组根本窥不清艾利欧的真心。他是怕如果太接近,会伤了罗丝的心吗?若真有这层顾虑,对她而言岂不是一大屈辱?
望着信封在火焰中蜷缩起来,罗丝忽然发现:
(重要的是,在他面前出现比我更富吸引力的女性!)
这个发现固然让人沮丧,不过她有接受现实的勇气,也不愿欺骗自己。
其实在接到分手的信之前,她已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有一次两人在伦敦广场前边喂鸽子边散步时,她便察觉出艾利欧的目光闪烁,显得不知所措。
那时他的心已经渐渐偏离,只要一有机会,立刻会拔腿奔逃。她记得那天仰望纳尔逊纪念塔时,胸中汹涌翻搅的不安——事后证明,她的疑惧并非空穴来风。
她望着烟灰缸中燃烧的照片和信,浸淫在冥想中。
(让该消失的东西化成灰烬吧!……)
罗丝挺直背脊。
烟灰缸中的火焰已经熄灭,烧过的纸只剩下少许灰烬。
她开始沉吟自己的未来生活,第一步是必须确认她从父母那里得到些什么。
——神户市神户区北野町三段XX号
她打开笔记本,口中喃喃重复着母亲被烧死处的门牌地址。
这时,忽然有人敲门。
“谁?”罗丝用日语问。
门外沉默片刻,接着那人用英语回答:
“我住在隔壁。”
“请进。”罗丝一边说,一边打开房门。
只见一个约五十岁的中年妇人站在门口,瞇着眼上下打量罗丝,说:“我和住在这间公寓的史密斯太太很熟,我叫克拉拉?鲁森。”
罗丝也介绍了自己,并且邀请对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刚才我敲门时,你是说日语吧?”克拉拉?鲁森问。
“思,我会一点日语……鲁森太太也会说日本话?”
“会啊,我已经在这里住了三十年以上。你是在哪里学日语的?”
“我在东京住到十四岁。五岁就离开神户,所以没什么印象。”
“五岁吗?”
“一九四六年……或许您认识家父。先父叫西蒙?基尔摩。”
鲁森太太不论姓氏或容貌都像法国人,应该八九不离十吧。然而,长住在神户的外国人并不多,哪怕国籍不同,彼此大概也曾见过面。所以罗丝才决定试试看,说不定鲁森太太碰巧是父亲的旧识。
鲁森太太有种刚毅之美,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人。尽管罗丝仔细盯着夫人的眸子,想从眼神里读出些许的变化,但对方瞇起眼睛,丝毫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儿,鲁森太太才回答:“我认识令尊……你是基尔摩先生的女儿啊!”
说话的速度非常缓慢,不知是天性闲散,抑或是为了惯重起见。奇怪的是她与故人的女儿相见,却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
“是的。”罗丝,“您与家父是旧识啊。”
“嗯……”
像要打断罗丝的话,鲁森太太简短地回应了一声。
由此可以立刻看出鲁森太太并非生性闲散,而是城府极深。
“家父在两年前去世了。他生性沉默,因此甚少提起在神户的生活。这次我有机会重返幼时的故乡,也希望能和认识父亲的人多聊一聊。”
听罗丝说完,鲁森太太含混地回答:
“其实我和令尊并不大熟……”
一般人就算再不熟,也会敷衍地随口提两句有关西蒙?基尔摩的趣事,或者干脆说“他是个好人”之类的客套话。可是,克拉拉?鲁森咬着嘴唇,脸上的表情却是摆明了不想多谈罗丝的父亲。
(难道这个人喜欢父亲?)
罗丝直觉地认为。
鲁森太太会说她和前任教师史密斯太太很熟,当得知有新的继任者住进来时,立刻就前来拜访。由此可见她十分善于交际,也应该很健谈才对。
(难道是碍于父亲更改国籍的事?)
罗丝这么猜想着。马歇尔事件之后,她的父亲便归化为日本籍。对于这件事,父亲会向她解释:
——在当时那样的环境,假如不变更国籍,根本无法在日本待下去。
的确,战争期间若仍坚持保住英国国籍,恐怕不是被当成敌人遣返,就是会遭到拘禁。因此,罗丝的父亲若想和日本籍的太太继续厮守,唯有归化为日本籍一途。罗丝母亲的娘家姓立花,所以西蒙,基尔摩也煞有介事地取了一个日本名字,叫立花左卫门。
不过,等战争一结束,他就立刻脱离日本籍,再度恢复英国籍。不管他有多么充分的理由,罗丝父亲的行为难免遭人物议,被指责有欠操守。
战后,基尔摩先生搬到东京,一方面是刚遭妻子意外身亡的变故,另一方面恐怕也是为了躲避同伴间指责的目光——罗丝这么揣测着。
“战争期间鲁森太太住在哪儿?”罗丝问。
“一直待在日本。”
“有没有遭到囚禁?”
“没有。我是法国人。由于当时法国的贝当政府投降德军,算是日本的同盟国,所以并没有被当成敌国人民看待。盛管有点不自由,可是大致上还算礼遇。”
“那真是太好了。”
“你父亲也一样啊。他因为归化日本籍,所以平安无事。”
从口气中听来,鲁森太太似乎并不对罗丝的父亲更改国籍一事耿耿于怀。
(那么为何要忌讳谈起呢?)
对方越是装得若无其事,罗丝越想追根究底。
“您认识亡母吗?”罗丝追问。
“啊,不大熟……当时没几家外国人……你妈妈实在可怜,那场火真大啊。当时我就住在附近,吓了一大跳。”
“那么,您大概也见过小时候的我啰?”
“嗯,基尔摩家可爱的小姑娘……难道就是你吗?”
鲁森太太盯着罗丝,但眼睛仍带着警戒的神色。
一别二十多年,往日见过的孩子如今已长大成人。一般人在这种场合,总会自然流露出感动的表情,然而鲁森太太却十分反常。
这种反常是不自然的。
只有压抑自己情感才做得到。
一定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意识到罗丝透视似的目光,鲁森太太显得有些慌乱。
“我很想多了解亡父、亡母的事。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比较熟的朋友还住在绅户?”罗丝问。
“这个嘛……老朋友有些回国,也有些去世,恐怕没什么人在神户……”
鲁森太太暧昧地回答,同时像要岔开罗丝的话题,从椅子上站起身。
“我就住隔壁,欢迎你有空来玩。”
说完,她匆忙地离去。
送鲁森太太出门口后,罗丝凭窗而立,眺望着窗外景色。
这附近有许多新的建筑物,交织出现代的线条与色彩。这是使罗丝困惑的新日本。不过,此时她脑中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看样子,鲁森太太一定知道不少。不过恐怕很难从她那里套出什么……)
鲁森太太不但认识罗丝的双亲,还见过小时候的罗丝,可是她一直很小心地避开这个话题。
——到底为什么呢?
远景
第二天上午,中垣照道和罗丝依约在神户远东饭店的大厅见面,再一起到十一楼的摩天餐厅吃饭。
坐在餐厅里,远方的山峦与大海尽入眼底,视野极佳。
神户港本来有一大片脏兮兮的油污,但从十一楼望下去,油污变成好小一片,几乎不存在。
“神户港还满漂亮嘛。虽然昨天上岸时觉得它灰蒙蒙的。”中垣将目光移往向南的窗子,说道。
“正所谓距离即是美。”
罗丝不经意地回答。自己话才说出口,突然心有所感。
想了解父母亲的过去,不也是企图拉近和过去的距离?
有些东西远看很美,可是一旦靠近,便会发觉它的丑陋与肮脏。
历史是不是该像远景一般地观赏?
昨天鲁森太太冷淡的态度,似乎也在提出警告,一旦靠过去,说不定会发现意想不到的脏污哩!
罗丝想起昨天上岸时码头的情景。
船舱里的货物被起重机吊起,再抛在码头的水泥地面,扬起白茫茫的一阵尘埃。靠近码头的海面漂浮着一层混合重油的草层。
罗丝告诉自己不可以逃避现实,只有爱作梦的少女才会沉溺在编织的幻想中。而她早已过了逐梦的年龄。
码头的现实与过去的现实——都需要勇气,毫不退缩地面对。
中垣照道这时也想着相同的景象——但是,却有与罗丝截然不同的内容。
(那才叫生活……而我似乎总是不食人间烟火。)
中垣忽然羡慕起在码头工作的人们。他也想品尝生活,而首要之务是必须有工作做。罗丝委托的事,虽然无法让他体验生活的滋味,但至少也是件工作。
中垣从口袋取出一张纸片。
那是他在祥顺寺从岛田那儿抄来的“资料卡”。对他而言,这是工作的起步。
“嗯……上回你托我办的事,这里有一点线索。这是与马歇尔事件相关的人物名单,有人现在就在神户。”
“似乎就在附近!”罗丝接过卡片看了一眼。“咦,这位是中国人嘛。”
“没错。我查过电话簿,这位王惯明先生的店开在荣町二段,家住在六甲。”
“我想先去自己出生的屋子看看。”
“不是烧掉了吗?”
“嗯,所以不该说是出生的屋子,应该说是出生的地方。”
“你有地址吗?”
“记在笔记本上。当然这个地址现在可能已经盖了新房子,不过我想在那附近走走。”
中垣可以理解罗丝的心情。
——自己出生的地方。
探访那个地方,不全然是种少女怀旧的情愫。
自从五岁搬到东京,一直到现在回国,其间罗丝不会再踏上神户这块土地。
“这顿饭我请,下一餐再由你请客。”
吃完饭,罗丝抢先说着,并站起身来。
她走到柜台付账,同时从手提袋中取出笔记本。
“离这里远吗?”
一位好像餐厅经理模样、年约四十左右的亲切男人,凑过来看着摊开的笔记本,“不太远。坐车大约五分钟。不过,这是很久以前的旧地址了。”
“嗯,确实很久了……街道的名字改过吗?”
“是啊。您上面写的是神户区,现在改名叫生田区。不过街名倒是没变。”
罗丝请教如何前往该地。
据经理说,从中山手一段的市电车站前十字路口往北走,下一个街口就是北野町三段与四段的交会处。三段在东侧,街角有一间派出所,到了那边一问便可找到。
“连地名都改了!”
坐在车上,罗丝喃喃自语。遥远的过去一下子涌到她的面前。
下了车,中垣一个人进派出所问明住址所在。个子矮小的警员十分亲切地说:
“那是马格特先生家。但是,主人应该是到印度出差了,太太还在家。早上她出去买东西,才从派出所前面经过。”
这位警员似乎对附近的事,不论大小都了如指掌。
他们要找的地址在一条巷子里。
才走进巷子没多久,罗丝便停下脚步。
“我好像记得哟……虽然印象十分模糊,但确实小时候每次出门,都会被叮嘱说走出藏书网巷子要停下来,先看看两边有没有车!那啰嗉的叮嘱声,至今仍留在脑海里。”
她说着,深深吸了口气。
经常被提醒的事,早已在心灵一角化做薄膜,残留下来。
“喏,就是这里。”
一边查门牌一边走的中垣,忽然停在一幢洋房前,仔细观看黄铜门牌上用英文写成的地址。
“屋子看起来很老了……”
罗丝凝视着红漆大门,压低声音说道。这一幢应该是火灾后重建的“新”房子,只是日子久了,新房子也变得陈旧。从这点,罗丝突然发现“现在”和“过去”是有一段距离的。
中垣倚在离罗丝不远处的电线杆上,塞根烟进口中。他想让她有独自面对过去的机会。
这幢屋子四周围了白色的铁丝网,透过网孔可以隐约窥见小小的庭院,院中整齐地种着一些红、黄两色的花儿。
罗丝环视四周,“我还记得附近到处是空袭后的断垣残壁,只有这幢房子孤伶伶的……”
“那时才刚大战结束,现在已经满满地都是房子了。”
中垣把烟点着。他打算待在一旁,不去打扰罗丝。
“罗丝。你何不一个人慢慢地到四周走走?”
“我一个人?那你呢?”
“我想去派出所。那位警员好像对这一带很熟,不妨碰碰运气。”
“哦。”罗丝沉吟片刻,“也好……只一会儿,我马上就去找你。”
中垣往回走去。
才刚朝派出所探头,先前的那位警员便笑嘻嘻地迎出来,“马格特太太在家吗?”
“嗯,我想马格特先生不在家,不好冒昧打扰。反正也没什么急事。”
中垣说着走进派出昕。
“马格特先生大概一个礼拜就会回来。”警员说。
他长了一张圆脸,看起来很年轻,不过恐怕已经有五十岁开外了吧。半白的头发,给人和蔼亲切的感觉。
“其实马格特先生不在也不要紧。”中垣说。
“哦?您是报社的记者吗?”
“不,是杂志社……东京的……”
“我是想向一些外国人打听神户以前的事。”
中垣有点词穷。
“那么您并不是来找马格特先生啰。他来日本才不过五年。”
“我想请他介绍……说不定介绍的人中有的见多识广……或许可以打听到一些消息。”
“原来如此。这附近住了不少外国人,我帮您介绍吧?”
“如果可以的话,感激不尽。”
“啊,找谁好呢?”
警员拿起电话筒,闭上眼睛。
“要在这里住过五六十年,又要人面熟。嗯……我看就波曼先生吧。他今年七十多岁了,生在日本,虽然是法国人,日文说得可流利呢……对了,请教您贵姓?”
“我姓中垣。”
“哪一家杂志社?”
“哎……我不是专属记者,算是report writer。”
“什么东西啊?”
看来哪怕是洋人区的警员,英文也不怎么灵光。中垣想想,只好改用比较通俗的名称。
“就是一般人所谓的专栏作家。”
“专栏作家吗?”
警员凝视中垣。他的表情好像在说,杂志上那些专门扒粪的小道消息,不全是你们这些专栏作家的杰作吗?似乎对中垣也多了一份戒心。
“不过,我从不挖掘别人的隐私。我只是喜欢收集一些不为人知的有趣往事。”
中垣急忙补充。
“是吗?……你是好的专栏作家。就像电视一样,有差劲的也有优良的节目,对不对?”
警员一面说,一面开始拨电话。好像是波曼老先生接的。
“喂,我是派出所的大原……您身体好吗?有件事想麻烦您……我这里有一位杂志社的记者先生,想打听一些以前神户的故事,所以希望能和您聊一聊……现在我过去拜访,可以吗?”
对方很爽快地答应,同时表示闲居在家,非常欢迎有客来访。
中垣走出派出所等了一会儿,便看见罗丝从巷子里走出来。她的双颊潮红。
中垣把警员介绍他认识波曼老先生的事告诉罗丝。
“警员跟波曼先生说,我会立刻去拜访,不好意思拖太久。你要一起去吗?”
“我想还是避开的好……如果你们要谈家母,我不在场,可能比较好。”
然后她表示还没整理行李,要先回尤加利屋。
中垣在路口帮罗丝叫了出租车,目送她离去,再一个人走向波曼家。派出所的警员先生画了一张简单的地图,标示得相当清楚。北野二段离此不远。
果然在北野天神附近,找到波曼家。
屋子虽然是有些陈旧的水泥建筑,但篱笆倒是刚漆过。绿色的篱笆在春日下闪闪发光。中垣才按了门铃,门便马上打开。
一个身穿大红色运动服的白发老人站在门口,身高约有一百八十公分左右。
“是志社的记者吗?我是克劳特?波曼,请进。”
眼镜后柔和的双眸露出欢迎的眼神。椭圆的脸颊被阳光晒成古铜色,看上去十分健康。
院子草坪的一角摆着一张圆桌和几把椅子,圆桌上铺了一条红白相间的格子布。旁边还有一个鼓型的陶瓷垫脚椅,花样有点像狮子,大概是中国的东西吧。
“就在这里聊吧,会比屋子里舒服哟。”
波曼指着圆桌走过去。从那矫健的步履,一点也看不出已年逾七句。他走到窗边,朝里面大声嚷着:“有客人来啦!”
“您身体真好。”
在椅子上坐定之后,中垣先客套地说道。
“多亏年轻时喜欢运动。对了,你有什么事想问我?”
波曼盘膝坐在椅上。他生在日本,日语虽然流利,但有种奇怪的腔调。
“我想了解战争期间留在日本的外国人,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
“战争期间?”一直保持微笑的波曼,立刻正颜厉色,嘴角下垂。“有很多故事,但都不有趣。因为那是一段最悲惨的岁月。”
这时,一个身穿和服的老妇人手里托着茶盘,从屋内走出来。
“这位是贱内。”
波曼向中垣介绍。
爱说话的警员先生并没有告诉中垣,波曼的妻子是日本人。
波曼太太把茶盘放在陶瓷圆凳上,很有礼貌地鞠躬致意。
中垣急忙站起身点头还礼。
“你又要胡吹乱盖啦?”波曼太太带着温和的笑容望向丈夫。“上回不是聊得太忘形,把别人给骂一顿吗?这回可得小心。”
“什么!”波曼苦笑着,“今天可是他刚我才回答哟!其他的鄂儿我一概不提。好啦!你快回里面打扫去吧!”
“不行,我要在这里听。我要好好地监视,看你有没有乱说话。”
波曼太太笑着在他们二人面前放好红茶茶杯。
“嗯,你想问什么呢?”
大概是碍于妻子在前,波曼改以严肃的表情催促中垣。刚见面时那种开阔放松的气氛已然消失。
“这个嘛……您既然不愿提战争期间的事,那么聊点别的吧……喔……可不可以谈一谈娶日本老婆的感想呢?……”
中垣吞吞吐吐地说道。
其实打听西蒙?基尔摩太太才是他的本意。为了拉近话题,他打算先从外国人娶日本老婆着手。
“哈、哈、哈……”波曼太太以手掩口笑了起来。
“哎呀,假如您想打听这个,那么有我在可就不方便啰……对不起,我先告退吧。”
她说着站起身。
看到妻子走进屋内,波曼老先生立刻显得生气蓬勃。他愉快地笑着,将盘起的腿伸直,搁在圆凳上。
话题一再被打断,令中垣有点沮丧。不得已只好再随便找个话题,他注视着圆凳问:
“这是中国的东西吧。很古老吗?”
“哎呀……我根本不懂古董。这是别人送我的,应该不会太贵。以前有个朋友经营美术古董,是他送我的,好像提过来历,不过我忘了。”
“他是英国的古董商?叫基尔摩,住在神户,对吗?”
中垣急忙问。
“咦,你认识基尔摩?”
“不,我因为正在整理神户外国居民的故事,所以手头上有一点他的数据。”
“你真用心,连基尔摩的资料都收集……那个人听说两、三年前在伦敦去世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
为了怕显露对基尔摩知道太多,启对方疑窦,中垣故意假装所知有限。
“他是个奇特的人。大概所有卖发霉古董的人,都有点怪吧。”
“是吗?据我所知,好像这位基尔摩先生也娶了一位日本太太。”
“对了!基尔摩太太也有点怪。总之这对夫妇颇不寻常,真的。”
“怎么说呢?”
“很难解释得清楚。先讲基尔摩先生吧,这个人什么都不说,心里的事别人也猜不透……就是这样让人捉摸不清。他的老婆正好相反,心里想什么,嘴巴一定说出来,而且不只是言语,还包括行动。总之她喜欢我行我素,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不过,虽然有些蜚短流长,我却认为她的本质不坏……也有人说她不幸身亡,完全是遭天谴。仔细想来,她也挺可怜的。”
“不幸身亡?”
中垣假装对基尔摩太太的死一无所知。
“发生火灾,没逃出来,真悲惨……”
“那么,”中垣尽量用记者访问时那种公务性质的口气说,“您刚才说有一些关于她的流言?”
“这些事你可别写进去哟!……我的老婆也是日本人。一般来说,日本妇人是很忠贞的,不过也有例外。那个妇人有些不大好的传闻,你明白吗?”
“我明白。”
波曼欲言又止地暗示基尔摩太太有红杏出墙的丑闻,可是从他的神情,中垣晓得再也打听不出更详细的消息了。
“你向派出所的大原警员打听过什么吗?”
波曼先生像想起什么似地问道。
“没有。”
中垣摇摇头。
或许波曼不方便启齿,在暗示他可以向派出所的大原警员打听,会得出更多消息也说不定吧——中垣猜。
(回去时顺便问问。)
中垣暗想。
既然打开话匣子,老人开始回忆起过去的美好时光。
他虽然在日本出生,但年轻时会回祖国法国接受教育,于第一次大战期间重返日本。他承认当初是为了逃避兵役才这么做。
回日本途中,因为传说德国军舰艾姆登号在附近海面,所以他被迫在雅典港整整待了一个礼拜。
老人为驾驶汽车而洋洋得意。
“我给你看个好玩的东西。”
波曼说完走进房间,拿出一张相当陈旧的纸。
原来是大正十年发的驾照,发照单位是东京警视厅。
据他表示,由于大正十二年的震灾,原始资料皆已烧毁,以致从前发的驾照无效,后来再补发新的。不过,老人仍然保留了这张古老的驾照。
“偶尔超速什么的,拿出这张老驾照给警察先生看,他们大概都会吓一跳,然后放我一马。有时这附近的巡官还会故意叫住我,要我拿这张老驾照给他们看呢。”
他们聊陈年往事大约聊了一个小时,中垣起身告辞。
“你的大作假如登在杂志上,不要忘了送我一本。汉字我大概能看得懂七成。”波曼说。
“是的……现在还不晓得会登在哪一家呢。”
中垣怀着内疚的心情走出波曼家大门。
离去前,他特别到派出所道谢。
“托您的福,听到许多有趣的故事。”
“因为那个人是位有趣的老先生啊。”
大原警员对于偶尔能帮帮媒体的忙,感到很高兴。
心怀歉疚,中垣在椅子上坐下,开始和大原闲聊——
“您在这儿待很久了?”
“嗯,十八年啰,一直在这间派出所……大概也没别的地方可以调吧。哈、哈、哈。”
中垣在心里往回推算。十八年前的话,那么是指在基尔摩家烧毁后数年,大原才调来这里了。他应该不会认识罗丝的母亲。
看来线索要中断了。
“那么,前一任的警员先生是哪位?”
中垣不死心地追问。
“他在长田的派出所。”
长田离此甚远。中垣有些失望。不过,大原既然在这里住了十八年,可能听过一些传言吧。
“其实,我小时候会随一位远方的婶婶在这附近住过一个月左右。那时二次大战才结束,到处都是空袭后被炸毁的遗迹,看起来好残破啊。”
“是啊。我调来时,也还到处都是断垣残壁呢。”
“那阵子,我记得好像发生过一场火灾。”
“啊,就是在你最先问起的那位马格特先生家。在我调来之前,那里住着另一户外国人,日本籍的太太被烧死了,引起好大的骚动。”
“就是那里吗?”
“空袭时附近只剩那幢房子没被炸毁,孤伶伶地矗立着。所以失火时火势虽猛,却不必担心延烧。”
“现在很热闹哩。”
“可不是嘛。一幢幢的房子全盖起来了。我刚调来时,马格特先生家的后面还有条马路,不过那是私人用地,所以过没多久,路就不见了,被盖上房子啦!还有你刚才走过的小巷子,以前两旁只有两三户人家,其余全是空地。”
“我记得以前附近住着一位亲切的阿姨,会送我口香糖和巧克力……会不会就是那位被烧死的太太?”
“不知道吔。”
“如果是的话……不,不会那么巧吧!?您认识那位太太吗?”
“我是在火灾发生后许多年才调来这里。只听伏见太太提过,说她是位奇特的妇人。”
“伏见太太?”
“她在中山手天主教堂里工作。那位太太是她的熟朋友,个性十分亲切,所以大概会请你吃口香糖吧。”
中垣再次道谢,走出派出所。
原来在天主教教堂里工作的伏见太太认识罗丝的母亲。
(现在就去拜访她吗?)
念头刚升起,他便感到身体的疲累。大概是使用欺哄的手段,骗取波曼老先生和大原警员的信任,让他神经紧绷得发痛吧!
(反正不急,下回再去。)
他想,缓步走下斜坡。
另一方面,罗丝和中垣分手后直接回尤加利屋。
她的行李还没整理。
除了有五大木箱的书从伦敦托货柜船运送,还没到之外,剩下的仅是一些随身携带的东西。
不过,一日一整理起来,还是挺费事的。
罗丝一面从行李箱取出衣服用熨斗烫着,一面盘算上课前的这一个月该怎么打发。
她决定上一趟东京。
那个城市她毕竟住了十年,挺怀念的。况且说不定还可以和从前的老驯友碰碰面。
(然后再去金泽……)
罗丝的母亲祖籍在金泽。
这是她向寡言的父亲好不容易打听出来的。
母亲的娘家在金泽开了家“孔雀堂”,专卖当地的土产。母亲本名立花久子,早年父母双亡,只剩一位妹妹。但是,自从嫁给基尔摩之后,她便没有再和娘家通信,如同断绝关系——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些。
至于孔雀堂制造什么名产?为什么母亲要和娘家断绝关系?这些问题不管她怎么问,父亲总是回答:“不晓得。你妈妈没有告诉我。”
(不可能啊!)
罗丝认为父亲一定知道详情。或许母亲嫁给父亲便是造成她与娘家不和的导火线。异国婚姻哪怕现在也不常见,而且问题重重。不过,无论如何父亲已死,假如罗丝想知道具相,只有靠自己去查了。
所以,她必须去一趟金泽。
上东京的事,罗丝和兰波太太早就约好。她知道兰波太太住在哪家旅馆,要去之前先打电话订房间就行了。
罗丝吹着口啃,打开另一个皮箱。
里头有许多礼物,是准备送给在日本照顾她的人们。那些礼物采购自世界各地。她拿起一瓶在巴黎买的香水,忽然兴起把这瓶香水送给隔壁的克拉拉?鲁森的念头。
昨天她刻意来拜访,今天我应该还礼才对——嗯,顺便途瓶香水倒是挺不错的礼物。
刚才中垣虽然已经探得基尔摩太太朋友的地址,却以太疲倦为理由,打算过几天再去拜访。
可见他的个性不够明快。
罗丝却不一样,才想到要途鲁森太太香水,便立刻丢下整理中的东西,奔到隔壁。
她敲了敲门,没有人回答。
(出去了吗?……)
正打算放弃时,忽然听到从房间里传出音乐的声音。这幢屋子标榜完全隔音,可是音量如果太大,还是会传到走廊。
既然开了音响,鲁森太太应该在家,可能是听不到敲门声。罗丝想着,试图转动门把。
门居然没锁。
她打开门,同时高声喊道:
“鲁森太太!”
还是没人回答。
大门进来是一个小小的衣帽间,通往客厅的门打开着,可以看见里面黄色的绒毯和屋角的音响。唱片匣盖没打开,可见音乐是从收音机发出的。
那是相当活泼的爵士演奏。
由于有门挡着,只能看见一半的沙发,罗丝必须探出身子才看得见鲁森太太是不是坐在另一例。
不过,令人深感意外的,鲁森太太竟会是爵士乐的爱好者。人真是不可貌相,罗丝对鲁森太太的印象,也与初见面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罗丝忍不住露出微笑——一位爱好爵士乐的中年法国妇人。
(或许这是她私下的嗜好,也是她不欲人知的小秘密。)
罗丝有些踌躇。
她应该尊重别人的隐私权。
可是既然已经开口打过招呼,假如这时转身离去,反而更像窥见隐私之后逃走,给人卑鄙的错觉。于是,她决定再次大声的招呼。
“鲁森太太!”
过了片刻还是没人回答。
罗丝朝客厅望去,只觉得地毯的颜色有点奇怪。这块黄色地毯应该没有花纹才对,可是现在却好像出现一些黑中带红的条纹。
(真奇怪!)
而且那些条纹还在缓缓移动——像是在蠕行。
罗丝走向客厅门口,朝里面张望。
有一个人倒在地上。是个身穿黑色衣服的女人,刚才那些红线从她的胸口延展到绒毯上。
罗丝的口中发出悲鸣,但她很快地用手捣住嘴,不让自己叫出声。
看不见那个女人的脸。她虽然仰卧着,但是脸孔正好扭向另一边。从服装可知是个女人,只脚上穿着红拖鞋,另一只拖鞋则落在相当远的地方。
“鲁森太太!”
强行压抑嚷叫的冲动之后,喉间却只能发出瘩哑的声音。
尽管没看到脸,然而从衣着、鞋子皆可推断,这个倒在绒毯上的女人就是鲁森太太。
罗丝把手按在胸口。
只觉心怦怦地跳着。
她忍住了悸动的情绪,鼓励自己要冷静。
(死了吗?)
说不定还没死,如果不赶快叫医生,恐怕会伤重不治。
(要不要确定一下?)
难道要她把手按在伤者染血的胸口,来确定心脏是否还跳动着?
罗丝想到这里,不禁全身战栗起来,指尖也不停地抖动。这胆怯害怕的手指具能测出鲁森太太有没有心跳?
(应该保持现场。)
下意识地记起以前念大学时最喜欢看的侦探小说,小说中时常提到这类基本知识。她想:我不可以碰鲁森太太,哪怕她还活着,我也无能为力。
(无论如何,赶紧打电话通知警察和医生。)
她的膝盖哆嗉着,很想赶快离开,脚却好像黏住了似的,一点力气也没有。
好不容易挣扎着回到自己房间,她一把抓起话筒。
少女时代会经住过日本的她,还记得发生紧急事件要打一一零。
但她也明白那是好久以前的事。连神户区这个地名都改成生田区,一一零的紧急电话号码难道就不会改吗?
(先打电话给学校!)
她急忙拨着记忆中的号码。
——喂,这里扶桑女子大学。
总机用懒洋洋的声音说。
“山下小姐吗?……请找山下小姐!”
罗丝嘶哑着嗓子嚷道。
仿佛觉得等了好久,才听到山下的声音从话筒上流泻出来。
——喂,让您久等了,我是山下……
“我是基尔摩。请,请马上打电话叫警察,拜托。隔壁……死……死了人。不,说不定还活着……血……血……”
灵光乍现
克拉拉·鲁森被人用利刃刺进心脏致命。
罗丝到鲁森太太房间是在大约下午两点半,死亡时间据法医鉴定,应该是在发现之前两个小时。换句话说,罗丝为了和中垣在远东饭店碰面,十一点半离开尤加利屋之后大约一个小时,鲁森太太就遇害了。
虽然是当场死亡,恐怕还是会发出悲鸣。客厅的收音机大概被凶手打开,用来掩饰死者的惨叫。
由此可知,这件凶杀案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有计划的。
同时因为鲁森太太一个人住,警方不排除谋财害命的可能性。然而,屋子里一点也没有被破坏的痕迹,打开柜子便可看到首饰盒。连这么明显的珠宝都没损失,可见凶手入侵的目的不在偷东西。
假如凶手故意用打开收音机来掩饰罪行,那么至少证明一点,那就是他可以长驱直入客厅。
他和鲁森太太应该相识,否则鲁森太太不可能毫不反抗就让凶手走进客厅。
而且据警方向大厦其他住户打听的结果,知道鲁森太太相当神经质,平常门户都锁得很牢。
但是大门的锁并没有被破坏,唯一的理由便是鲁森太太知道凶手要来,于是自己把房门打开,放凶手进来。
尽管罗丝的胆子不小,可是隔壁发生凶杀案还是让她饱受惊吓。她在被警方查询如何发现尸体的期间,好几次恶心欲呕。
(这时,如果能有人在身旁就好了。)
她想。
首先浮现脑海的是艾利欧,她用手敲了敲自己的后脑勺,把那人的影像赶出脑际。换上的是中垣的脸,可惜形貌并不很清晰。
警方侦讯罗丝时,也问了她外出的时间以及有没有人证。她照实回答,说和中垣照道在一起。于是警方再问他的住处,罗丝不知道详细地址,只留下寺庙的名称和电话。
“可不可以请这位中垣先生来?”她问。
“那真是太好了,可以节省我们不少时间。”
负责侦查的刑警如此回答。
中垣照道在三宫及元町逛了一圈之后,回到须磨的祥顺寺。
“基尔摩小姐打电话来,说要请你证明你们中午有约会。”
才刚进门,岛田良范便在院子前面大声喊道。
中垣听了,立刻拨电话到尤加利屋。
电话里罗丝的声音显得相当平静。经历一段时间,她已从当初的惊吓中恢复过来。只不过,为了刻意压抑过于尖锐的声调,每个字都说得异常缓慢。
——住我隔壁的鲁森太太被杀了。你能马上过来一赵吗?警察也……也想向你查证我的不在场证明。其实是我想请你陪我……
“鲁森太太?”
——就是中午我在饭店的餐厅里告诉过你,那个法国妇人哪。
的确,罗丝中午在摩天餐厅会经向中垣提过这位鲁森太太——她似乎认识罗丝的父母,但不知为什么不愿多提,是个奇怪的法国中年妇人。
“我马上去。”
中垣抽完一根烟,急忙走出寺院。
“我才泡好茶。”
听到岛田母亲这么说,中垣只得合掌道歉。
中垣抵达尤加利屋时已近黄昏。
事件现场还有几名警察,也有一些记者。不过,记者若想和发现尸体的罗丝谈话,必须透过警察——因为他们谎称罗丝不会日语。
罗丝待在起居室里。
中垣则在罗丝的客厅被拦下来,接受东滩警察局藤村巡佐的侦讯。
侦讯的重点是“不在场证明”。中垣老实说出中午和罗丝约好,于远东饭店碰面,罗丝还比预定时间提早五分钟到。他们一起吃午饭,再到罗丝出生的地方……
中垣一五一十地回答了藤村巡佐的质询。唯独在问及对鲁森太太了解多少时,他考虑罗丝的说词,含混地搪塞着:
“我昨天才刚回日本,不认识被害人。而且,我也是第一次到尤加利屋,所以不会见过鲁森太太。”
“刚才你说向派出所打听地址,那么派出所的警员应该也看见罗丝小姐啰?”
对于这个问题,中垣沉吟了半晌。
“只有我一个人走进派出所,罗丝是在外面等……嗯,那位大原先生说不定看见她了……我并不清楚。”
听到中垣的回答,藤村巡佐的眼中似乎光芒一闪。
“是吗?……”
但是,藤村巡佐并没有再追问下去。
侦讯只花了十分钟便结束。
藤村巡佐走出了走廊。
而中垣则敲了敲起居室的门,罗丝应声出现门口,脸色苍白。
“你受惊了。”中垣说。
罗丝点点头,坐在沙发上。
“你可以陪我一下吗?”
“当然可以。”
“才刚到日本就碰上吓人的事……虽然以前看侦探小说,常提到发现尸体什么的,但我没料到是这般恐怖。我请大学里的山下小姐暂时过来陪我,我一个人住会害怕……”
她说话时一直怔怔地瞪着自己的手掌发呆。
“只能说运气不好碰上了,就好像车祸吧。”中垣说。
昨天刚到日本的罗丝应该和这件凶杀案无关,同时她也是昨天才和被害人初次见面。若说两人有关系,恐怕只在她可能认识罗丝父母这点吧。
罗丝不时做着深呼吸,缓缓道出发现尸体的经过。
“听山下小姐说,克拉拉?鲁森的风评并不好。或许是在开玩笑,不过她会表示涉嫌者有一箩筐。”
“哦?鲁森太太不是有些岁数了吗?”
“鲁森太太表面上和我前一任的史密斯老师很要好。不过据山下小姐表示,史密斯太太大概尝过鲁森太太的苦头,所以对她敬而远之,每次谈到鲁森太太都是在发牢骚。”
“吃过苦头?”
“嗯,就像骗吏密斯说珠宝很便宜,叫她买……结果,买了以后才发现不但没买到便宜货,反而赔了钱。”
“那不有诈欺之嫌了吗?”
“但是,史密斯老师体谅鲁森太太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而且自力更生,所以哪怕被骗也睁只眼闭只眼。”
“鲁森太太没有孩子?”
“没有。听说只有一个外甥住在东京,偶尔会去看他。”
中垣想起波曼老先生和鲁森太太一样,都是法国人,而且也都在神户住了许多年。说不定波曼会认识鲁森太太。
“要不要打电话问波曼先生?”中垣说。
“是你中午去拜访的老先生吗?”
经罗丝一说,中垣才想起还没跟她提到中午拜访波曼老先生的结果。
听了一递简单描迤的经过,罗丝面露疑惑地问:
“为什么大家都不愿意谈起我母亲?”
中垣保留了罗丝母亲红杏出墙的传言,因为那只是他自己根据波曼的暗示推测出来的,并没有确实的证据。
“过两天我打算去找一位伏见太太。她是令堂的好朋友,我有地址。”
“是吗……要解开的谜好似没完没了呢。就像鲁森太太虽然只做了我一天的邻居,和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现在却引起我们的好奇,想多了解她。”
中垣从罗丝的话中,得到赞成拨电话给波曼先生的授意。
他取出波曼先生给的名片,开始拨电话。铃声响了,接着传来波曼太太懒洋洋的声音。
“我是中午才去府上打扰过的中垣,有点事想请教波曼先生。”
——好,请等一下……又是要问娶日本老婆的心得吗?哈、哈、哈……
波曼太太轻飘飘的笑声,使中垣连想到那块红白相间的格子桌布。这对隐居的老夫妇已逐渐与现实脱节,简直像生活在想象的童话世界,如今要提起这样活生生的杀人事件,总是觉得不太好意思。
——喂,是你啊。这次又想问什么?
与太太相比,波曼先生的声调显得踏实许多。大概男人不论年纪多老,总不会对现实失去兴趣。中垣松了口气。
“我想向您打听住在尤加利屋的鲁森太太。她和您一样,都是法国人,您认识她吗?”
对方沉默片刻。
——真奇怪。
再度开口时,波曼先生的声音变得非常拘谨和严肃。
“怎么说?”
——刚才警察也说,要来问我有关她的事。到底怎么回事?……
“她被杀了。”
看来非说实话不可。中垣说完后,将话筒紧紧靠在耳朶上。
——啊?
中垣的耳际传来老人吃惊的低呼。
“今天天中午在家里被杀。”
——嗯。怪不得警察……原来如此。你是想写她的事啰?
“不,其实是我的朋友才搬到她的隔壁,还不熟识,却发生了这种事……”
——那么告诉你也无妨。这位鲁森太太可是个大美人,又是寡妇,所以身边不乏追求者。她死去的老公并没有留下什么钱,但是她却可以生活得相当舒服……真的很舒服哟。实在是个厉害的女人!你能想象得出这‘厉害’二字是什么意思吗?她和各式各样的人交往……我只能言尽于此。
“谢谢。”
中垣反射性地结束谈话。从对方的口气,他明白再多问也问不出什么名堂。
“讲完了?”
罗丝一脸诧异地问,似乎觉得电话结束得太快。
“老先生不愿意多提……只说鲁森太太很漂亮,所以有许多男朋友。毕竟是同胞,很难下评语……”
“是吗?……山下小姐说杀人嫌疑犯有一箩筐,大概也是指这件事。”
罗丝站起身在客厅里缓缓踱步,先走到大门口,然后转身折返。她双手交叉胸前,似乎在想什么。
和鲁森太太只见过一面,不可能是为此事伤神。
(她一定在想自己的母亲。或许应该说感受更深刻吧。)
中垣想着,忽然觉得罗丝很可怜——在这段艰辛的时刻,我一定要陪在她身边……
“你肚子饿了吧?”
忽然停下脚步,罗丝问道。
“嗯,差不多到吃饭的时候了。”
“我忽然觉得肚子好饿。来不及做晚饭了,还好山下小姐告诉我附近有家馆子,东西不错……我们叫来吃吧。”
她打电话到馆子订了一份炒面,中垣也订相同的东西。
(思念自己的母亲,让她忘记了饥饿。)
中垣想象着这样的场景。
吃完晚饭,罗丝的精神已大致恢复,只偶尔会把手放在胸口,好像在抚慰受惊的心灵。
脸上也似乎展露出笑容。
(大概不要紧了吧。)
中垣想。在单身女郎房中待太晚不好,正打算告辞时,传来了敲门声。
访客是藤村巡佐。
“基尔摩小姐,我这次来是有事想请教。”他说,语调有些生硬。
“有何贵干?”
不知是否感受到自己被怀疑,罗丝的态度也变得冷淡。
“你刚才说与鲁森太太昨天才初次相见,对吗?”
“没错。”
“真的?”
罗丝强捺佳心中怒火。
“我昨天才到日本,以前怎么可能会见过她?
“但是你小时候在日本长大。会不会那时候见过面?”
“不可能。那已经是十三年以前的事了,而且我自从五岁离开种户之后,一直住在东京。至于五岁以前的事,谁还会记得!?”
“令尊尊认识鲁森太太吗?”
“可能吧。家父在神户住过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又都是外国人,说不定彼此见过面。”
“昨天你和鲁森太太碰面时,没有谈到令尊吗?”
早些时间罗丝回答警方讯问,只说和鲁森太太碰面闲聊几句。倒不是有意隐瞒,只是觉得这些细节实在没必要一股脑儿全说出来。
既然藤村来问,只好一五一十地招了。
“提过,”她回答。“可是,鲁森太太却说和家父不熟。原本,我是想打听亡父的一些事情……”
“这就奇怪了。”藤村巡佐歪着头表示不解。
“怎么呢?”
“令尊的名字是不是叫西蒙?基尔摩?”
“是的。我曾经向您报告过。”
原来在以证人身分接受侦讯时,罗丝已经将她的身世及父母名字都告诉警方。
“是这样的。”藤村清了清喉咙。“我们在鲁森太太的房里,找到大约十封西蒙?基尔摩写的信。”
“咦?”罗丝倒抽了一口气。“什么时候写的?”
“最近的一封大约四年前,其他的年代就相当久远啰。有些好像是便条,可以追溯到你出生的那年!”
藤村一边回答,一边凝视着罗丝。那视线令她感到刺痛,好像赤裸裸地被人观察——到底自己露出的惊讶神情是不是真的?
她知道在藤村的注视下,自己的表情逐渐僵硬,说不定会被人误以为是在演戏。罗丝突然兴起破坏自己表情的冲动,开口说:
“可以让我看信吗?”
“当然可以。我正想请你鉴定一下是不是令尊的笔迹。”
藤村说着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纸袋,交给罗丝。
“请看。”
接过纸袋时,罗丝的手不禁微微颤抖。她坐回沙发,双膝用力并拢,因为假如不这么做,恐怕膝盖也会抖得不象话吧。轻轻倒转纸袋,一迭用橡皮筋束起的信件落在她的膝上。
“没有信封,信纸则按照年代排列下来。里面写的东西简单扼要,你看一下笔迹,有任何可疑之处,请告诉我。”藤村巡佐说。
罗丝把那迭信纸翻转过来,父亲的字迹跃然呈现在泛黄的纸上。那的确是亡父的笔迹。虽然字写得一丝不苟,但m和n与下一个字拖长连接的方式,正是他写字时的特点。
信一开始是日期:
一九四一年八月十日
那年罗丝刚出生。二月才出生的她,那时正好满半岁。父亲在信中写着——
亲爱的克拉拉:
感谢你告诉我她和北杉的事。但是,我并不想深究。她从没有刻意隐瞒,所以我相信他们之间没什么。总之,她不会认真的。就算她的恋爱是认真的,我也睁只眼闭只眼。希望这个问题不会造成和你之间的障碍。
西蒙·基尔摩
通篇读下来,罗丝完全看不懂父亲指的是什么。文中的她是指谁?母亲抑或别人?
另外,也从没听说过北杉这个人。
“怎么样?”藤村催促似地问道。
“的确是家父的笔迹。”罗丝回答。
“你有没有携带令尊写的任何东西?”
为了留做纪念,她会把大学住宿舍期间,父亲写给她的信保留下来。可是,那些侰和书一起托运,还没到达。
“目前手边没有,但这些字确实是家父写的。”
她回答,继续看第二封信。
亲爱的克拉拉:
此地湿气甚重,对你的健康不利,已托古泽先生再找一间房子。我为了这事特来拜访,可惜你正好外出,故在信箱中留下便条。后天我们在老地方见,再详谈。
这张纸严格地说不能算信,因为它写在一般的便条纸上。虽没有载明日期,但从纸变色的程度,可知它的年代相当久远。这些信中的口气都很平淡,但就因为措词太简单,反倒让人感觉罗丝的父亲与鲁森太太之间,有着不需要多余言词的亲密关系。
罗丝父亲回国后还写过两封信,仅只寥寥数语,而且都是通知送钱的事宜。
亲爱的克拉拉:
年老之苦,我亦有同感。随信附上支票,上次涯钱时忘了写信,引起你的不满,但我已毫无提笔写信的精神和兴趣。
这是罗丝父亲寄给鲁森太太最后一封信的内容。
从这些,罗丝只能得知亡父会多次济助鲁森太太,两人经常碰面,而且有某些共通的秘密。
但她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回国之后还汇钱给鲁森太太。难道是克拉拉?鲁森诉苦说自己年老无依,所以他基于往日情谊才送钱的?
他们的关系到底有多亲密?中垣听波曼说,鲁森太太好像有很多男朋友,父亲是不是其中之一?
她的脑子里有许多疑问。
“你发现什么奇怪之处吗?”
藤村巡佐的声音把罗丝唤回现实。
就在这时,她的脑际忽然灵光一闪,信中所写的古泽这个名字,似乎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
“第二封信中提到古泽,他好像是以前父亲店里的经理。”
“神户还是东京?”
“神户。父亲搬到东京之后都是一个人工作。”
“你不是五岁便离开了神户,怎能记得那么清楚?”
“因为这位古泽先生经常会上东京,所以才记得。”
“原来如此……”
藤村巡佐微微颔首。
罗丝的父亲搬到东京以后受当地驻军的嘱托,在某幢大楼外挂出“基尔摩贸易公司”的招牌。其实他只不过是个掮客,所以公司里既没请经理,也不设办事员。不知是否因为没有事干,有时他一连几天都不去上班,待在家里看书。
至于古泽这位以前的工作伙伴,自从罗丝的父亲搬到东京之后,也开始自己经营古董生意。
战后的物资缺乏,许多人抢着卖古董,可是买气却不旺盛,而且大部分的买主都是外国人。所以,古泽时常上东京拜访罗丝的父亲,好介绍一些买家。
等罗丝说明完,藤村巡佐问:
“你知道这位古泽先生现在住哪里?”
“不清楚。不过从事古董生意这么久,应该有不少人认识他才对。”
“我们会进行调查。”
藤村巡佐掏出笔记本,不知记下什么。
看来不管巡佐再怎么追问,罗丝的记忆里也只有这些了。
(同是外国人,彼此互相照应本就理所当然。一定是和躲空袭警报有关。或许爸爸托古泽找一户人家,让朋友可以疏散到乡下……)
罗丝尽量在心中说服自己,假想父亲和鲁森太太只是单纯的朋友关系。
唯一让人介意的是,第一封信中提到的“她”。父亲写着:
——就算她的恋爱是认真的,我也睁只眼闭只眼。
睁只眼闭只眼表示默许。似乎只有丈夫默许太太才说得通,否则不相干的人根本轮不到他表示意见。
(难道妈妈和这个叫北杉的人……)
罗丝不敢再想下去。
巡佐走后,她对中垣说:
“我很想知道家母的事。你不是说今天打听到家母朋友的地址?可不可以请你明天去访问她?拜托!”
她一副哀求的眼神。中垣开始实际感受到受人重托的负担。
克拉拉?鲁森被杀事件很快在当天晚报及第二天早报中刊登出来。
——独居法籍妇人惨遭杀害!
类似的标题出现在第三版的头条。
第二天,中垣预定要去拜访罗丝母亲以前的朋友伏见太太,所以注意了一下新闻报导。某些报上写出发现尸体的人是罗丝?基尔摩。
若问及罗丝的母亲,不晓得会不会引发是在调查谋杀案的连想。另外,报上并未提到罗丝的父亲写信的事,这个秘密只有中垣知道,他心里好像总有一个疙瘩似的。但是,一想起罗丝认真的表情,不去拜访伏见家也不行了。
首先要找个拜访的理由,中垣翻电话簿查到伏见家的电话。
我和以前在神户去世的基尔摩太太有一点关系——中垣这样自我介绍……虽然并非直接认识,但听别人提过她,很感兴趣。想趁偶然来神户之便,打听一点她的故事。据我调查,您可能是和她最熟的人……
这个借口虽然勉强,但是接电话的妇人却丝毫没有怀疑。大概她筒未看到报上的消息。
——是吗?……基尔摩太太和家母是好朋友,不过我也和她很熟。我常觉得她比我自己的母亲还了解我……请原谅……家母生病住院,我才能畅所欲言。
电话中女人的声音有种作戏的虚假。但是,直到中垣去伏见家见到了她,才发现这位中年妇人的过度演技比想象还要厉害。
这位女士名叫伏见宽子。
年纪不算太老,而且相当漂亮。假如基尔摩太太过世时她才十七岁,那么现在算起来应该是三十九岁。她称呼基尔摩太太做久子阿姨。
“能和您聊久子阿姨,我心里好高兴。来,请进。”
伏见宽子对中垣的造访显出开心的神色,迫不及待地引他进客厅。
伏见家虽然是在教堂里,不过前面有一个中庭花园,房子本身则是典型中产阶级市民的住家。墙上挂着绘画大师U先生的作品,画的下方还有刻U先生名字的牌子。
“青春时代和壮丽的灵魂相交,对我这一生有很大的影响。”伏见宽子一面凝视天花板的一角,一面说道。“对我而言,久子阿姨如同尚在燃烧的火焰。”
中垣感觉对方好像在朗读抒情诗。
以相同的语调,伏见宽子继续赞美久子阿姨。
“世上没有人能理解久子阿姨。哪怕像家母那么熟的朋友,偶尔也会抱怨久子阿姨人虽好,但是性子太激烈。我想,家母根本未曾真正探触过久子阿姨的内心世界。反倒是我,虽然年纪有些差距,却可以强烈地感受到她的内心,我觉得自己的灵魂与她是相通的。”
伏见宽子拚命讴歌基尔摩太太久子伟大的灵魂。但在这些滥情的字眼里,中垣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想不到久子阿姨会……会死得那么惨……当时我真想随她一起走……我只要想到阿姨在火焰底下丧生,就感觉心痛如绞……然而不管火焰多么炽烈,也烧不毁她鲜活的灵魂。她将一直活在我的心底。”
“也就是说,基尔摩太太引导您的人生?”
中垣插嘴问道。
假使再不打断,不知要扯到哪里去了。可是,他这句话却有如火上加油。
“是啊。”伏见宽子探出身子,“她教了我许多东西。例如,要用生命去爱一个男人——可惜我无法像久子阿姨那么幸运找到彻底实践的对象……恋爱和结婚是不同的,阿姨不但这么教我,她也身体力行……”
“咦?”
“我结婚了,有一个女儿,丈夫入赘。我们是奉父母之命成家的。当时我答应得十分干脆,因为结婚和谈恋爱是两回事……久子阿姨这么说。”
“您的意思是,基尔摩太太和她先生……”
“嗯,阿姨用生命去爱的男人当然不是基尔摩先生。”
伏见宽子说到这里,忽然凝视中垣的脸孔。
“您说和久子阿姨99lib?
有关系,是今村那边的亲戚吗?”
“今村?不,不是。”
中垣急忙说出早已准备好的腹稿。只怪从一开始伏见宽子便热情地赞美久子,以致他毫无自我介绍的机会。
……我的婶婶在大战期间和基尔摩太太很熟,常提起她的传闻。所以,我对她的一生产生兴趣,正当想多了解一点时,婶婶却不幸于数年前去世……最近我要结婚,为了参考,或许研究像基尔摩太太这样特殊的女人,能帮忙多一点了解异性吧……
这一番说词实在不怎么高明。
再加上态度闪烁,对方说不定会觉察而产生疑惑——中垣有点担心。
幸好伏见宽子不但没有起疑,反而欣然接受。
“原来如此。任何人只要和久子阿姨接触过,都会印象深刻吧。”她一边点头一边说道。
“那么,您刚才提到的今村先生是……”
中垣装作若无其事地问。
“他名叫今村敬介。您知道他吗?前两三年上过报,就是把《万叶集》译成法文版的那位今村先生。”
“不,没有……”
中垣有点抱歉地说。
伏见宽子似乎相当讶异对方居然没听过今村敬介的名字。
“这位令村先生便是久子阿姨用生命去爱的男人。今村先生由于生病无法结婚,可是久子阿姨一直照顾他。嫁给基尔摩先生,也是为了今村先生……令村先生所有住院的费用,都是久子阿姨筹的。”
“这位今村先生,肯接受爱人嫁给别人所筹出的医药费?”
中垣觉得假如今村肯接受,那么他的人品可能非常低劣,于是不由打断伏见宽子滔滔不绝的话语。
“您的想法落伍了。大家都以为恋爱最后一定要结婚,其实这只是一个腐朽陈旧的观念,也是无聊至极的社会规范。久子阿姨常这样批评,甚至公然向它挑战。她常说,人生就是在挑战中成长!”
伏见宽子兴奋地用拳敲打膝盖,一面说道。
中垣怔怔地观察伏见宽子,觉得有些唐突。
青少年期所受的影响,直到近四十岁仍然有效,实在不寻常。
(资质特殊吧。)
中垣有些感动。
“倘使我能有缘见到像今村先生这样的人……”
伏见宽子加了一句。
尽管全身笼罩在中垣的视线下,伏见宽子却视若无睹。不,应该说她的视线越过中垣的目光,迎向遥远的彼.99lib?方。
那是尚在作梦的少女才有的蒙胧之眼。
假如对方还年轻,或许会洋溢者一种甜美的气氛。可惜已是接近四十岁的中年女性,实在与作梦的年龄相距太远,只会使人觉得奇怿。
中垣混身不自在起来。
“哦……像今村先生一样的男人吗?”
他烦恼视线该落向何方,于是将眼睛转到画家U的图画上,同时口中像想解说什么似地喃喃念着。
伏见宽子站起身走到里间,不久拿出一本剪贴簿。
“我有收集令村先生的剪报。”
她翻开簿子,递向中垣。只见那一页贴着一份剪报,横式标题为:
——译成《万叶集》法文版,业余研究者二十五年苦心结?.晶。
旁面刊登着一位头发全白,瘦得有如仙人般的男人照片。
文章则是:
今村敬介(五十八岁),京大经济学系毕业,因身体不好,长年于疗养院养病。但他利用住院期间,熟读《万叶集》,并欲译成法文版。花了整整二十五年,今村的心愿终于达成,法文版将于近日出书……
“很伟大,是不是?二十五年里每天努力不懈……一般人恐怕做不到呢。他之所以能够完成,或许还是靠久子阿姨的支持吧。”伏见宽子说。
在她口中,仿佛一切都与“久子阿姨”有关。
——花了那么久的时间,终于完成。总之,住院的这段日子,除了写书,也没别的事可做。
报导中引用今村敬介谦逊的谈话,而且没有只字词组提及伏见宽子所称的赞助者久子阿姨。
“基尔摩太太去世已经二十二年了吧?”中垣说。
就算今村敬介确实曾获得基尔摩太太的援助,以这份报导是两年前所写的情况来看,扣除二十二年,基尔摩太太恐怕只照顾了他五年。
“是精神上的支持。”
她用力说出“精神”二字,好像在反抗什么。
“是吗?”
中垣连忙露出理解的表情,想早点结束这个话题。
“您现在从事什么工作?在哪家公司上班?”她问。
“家里的祖业是寺庙住持……不过我还在进修,前不久才从印度回来……”
“在印度做研究?”
女人夸张地挑起眉毛,把嘴缩成O型。
这些表情都像在演戏,不过可能她并不自觉吧。如同爱作梦的人往往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也无法区别本来面目与演技。
中垣搔搔头,“算不上研究,只能说在印度到处逛逛。”
“不过你刻意到印度,想必已有相当程度的觉悟吧。”
“觉悟?……嗯,刚去的时候……”
“希望您能一直保持下去,不可以中途变卦哟。要像今村先生那样,毕生执着于完成一件事业。假如您坚持下去,必定可以成功!”
崇拜基尔摩太太的伏见宽子,也爱屋及乌地将今村敬介理想化,并把此想法硬灌输给中垣。
伏见宽子眼中的光芒命中垣胆寒。
“现在住哪儿?”
声音里有种诡异的阴郁。
“须磨的祥顺寺……暂时先住朋友那儿,过一阵子要回信州老家。”
中垣照实回答。
“信州……是个好地方。我三年前去过,秋天的信浓路……真是太美了。还记得那时写了一首短诗。”
女人闭上眼,仿佛回想起三年前秋天的信浓路。不久,她以抑扬顿挫的声调,吟唱着短诗。
信浓路上闪着绿光
杏一化树
回头看、回头看
火车飞快
“你听得懂吗?”
她的眼睛虽然张着,瞳孔却仿佛仍在梦中。
“不大明白……”
中垣耸耸屑答道。
“虽然已是秋天,可是街道两旁的树木仍然新绿娇翠。”伏见宽子开始解说。“像是在闪着绿色的光芒。至于树名虽不得而知,但因那一带盛产苹果、杏子和胡桃,很像是果园,所以假设两旁的树是杏花树。感觉很顺……”
并不清楚树名,单凭感觉而认定是杏花树,正是她的一贯作风。
基尔摩太太也是因为感觉好,才被她设计成空中楼阁式的装饰品。
中垣想,自己或许不该再向这个妇人打听罗丝的母亲。因为不管怎么问,总是回答一些言不及义的答案,反而错过他真正想了解的部分。
至少对能打听出罗丝母亲以前的恋人这点,应该感到满足。中垣再一次浏览新闻剪报。
报导上说,今村敬介一个人住在奈良市油坂的公寓。不过,他是为了便于翻译才刻意住在奈良,报导上说今村译完稿子之后,将搬到附近的广岛县度过余生。
伏见宽子仍继续解释自己写的短诗——
“回头看、回头看,其实并不是真的依恋不舍,而是指那种重复的感觉。我想一味地表现绿光……嗯,也就是那种一心三思向往的情绪。您能明白吗?”
湿润的眼毫不客气地瞪着中垣。
“是的……我明白。总之,不是苦闷……和其他不好的情绪啦。”
中垣急忙回答。他不打算拂逆对方的任何意见,只想快点借故离开。
“哦?您能明白?您简直不像年轻人……不,应该说年轻人里只有您才明白。您真正认清了佛理……专心于恋爱,专心于《万叶集》,都是一种佛的精神……我喜欢专一的男人。”
她的眼中没有中垣。
伏见宽子宣称她喜欢专心一意的男人,但那对象可能从政或经商,完全与她浪漫的天性不合。于是她只好以幻想的方式,借着“专心一意”这句话,完成自己的梦想。
“那么,我先告辞了……”
中垣站起身说道。
孤零的花
金泽市大街香林坊的“孔雀堂”,早晨出货才告一段落。
加贺百万石虽为北陆的大藩主,但因是旁系诸侯,为了避免幕府猜疑,特别制造出歌舞升平的气氛。由于政府奖励,自古此地便盛行茶道以及花道,甚至能乐和美术工艺的发展亦在金泽每个地方广为流传。
随着茶道盛行,喝茶时吃的点心亦十分发达。金泽有许多糕饼老铺,像孔雀堂便号称自宽政年间创业,已有近一百八十年的历史。
孔雀堂的名产是一种称为“孔雀”的饼干,取其形状及花纹类似孔雀翎而闻名。后来为了配合消费者的需求,又推出“孔雀羊羹”及“孔雀糯米豆饀饼”。羊羹表面还有核桃,代表孔雀羽毛上的圆眼,也就是做成孔雀开屏的模样。
清点完要送去土产店的货品数量和送货单是否相符后,立花康子走到休息室,吩咐女佣送茶来。
“英次,数字要写得更清楚些。你看,这几笔0和6根本分不出来。”
她把夹了纸的送货单交给正在做会计的广川英次。
才刚从商职毕业一年的广川英次低着头回答:“是。”他是孔雀堂老板的远房亲戚。父亲善吉一辈子都在这家店工作,虽然自己平平凡凡,可是对儿子却有伟大的梦想。
孔雀堂的前任老板有两个女儿,姊姊久子年轻时离家出走,妹妹康子招赘,可是没有子嗣。
比久子小一岁的康子一晃眼也年过半百,必须趁早物色继承人。
英次的父亲与前任店东是远房表兄弟,关系虽浅,但毕竟是亲戚。于是,原本想做上班族的英次便被父亲强迫进入孔雀堂,做为接班候选人。
当英次被康子斥责时,同在一间办公室的善吉也吓了一身冷汗。一心想栽培英次做接班人。
——看来这份苦心恐怕会成为泡影。
一直低着头的英次,忽然转身朝父亲望了一眼。
(这个笨家伙!千万不可以沉不住气。)
善吉烦躁的心情不由自主地显现在脸上。
等女佣送茶来的同时,康子打开报纸,翻到第三版时,忽然发出一声惊呼:“啊!这是……”双手颤抖着将报纸凑近眼睛。
——独居法籍妇人惨遭杀害!
这则在神户郊外高级公寓发生的杀人事件,本来丝毫没有引起康子的兴趣。
直到看见最早发现尸体的人名时,她才突然兴奋起来。
罗丝·基尔摩。
她的姊姊久子自从十九岁离家出走,便与孔雀堂断绝关系。当时孔雀堂的前一任老板夫妻皆亡,在女儿尚未长大结婚以前,暂由叔父代为掌管业务。行事一丝不苟、又爱面子的叔父,对久子离家出走一事勃然大怒,表示绝不原谅。
虽说断绝关系,久子的消息还是不时地会传入立花家人的耳朶里——例如她和一位姓基尔摩的英籍古董茼在神户结婚,太平洋战争爆发那年生了一个女儿,女孩的名字叫罗丝等等……
“罗丝?基尔摩……会是姊姊的孩子吗?”
康子反复阅读报上的报导,一个人自言自语。
送茶来的女佣听见,好奇地问:
“您说什么啊?”
“反正跟你没关系。”
康子没好气地冷冷回答。
“喔……”女佣急忙告退。
康子闭上眼睛——
姊姊在大战结束后被火烧死的事,康子是在几年之后才晓得。听说那位英籍姊夫后来搬到东京去了。
康子想起前年去世的婶婶,有一次叙述她去东京看姊姊女儿的经过。
——我从别的古董商那儿打听到基尔摩家的地址。虽说久子已死,也和立花家断绝关系,不过我还是关心久子的女儿长什么模样……我一边问路,一边找到她家。按了门铃,正好是久子的女儿出来开门……这个小姑娘名叫罗丝,穿着日本中学生的制服,长得相当可爱,而且也很和气……
婶婶瞇起眼赞美着。
后来康子辗转听人说,罗丝随父亲回英国去了。
没想到这孩子的名字竟然化做铅字,出现在报纸上。
从报导中可知,她是在事件前几天才从英国来到日本,要去扶桑女子大学敦英语……
报上针对发现尸体者也做了一番介绍。大概凶杀案的现场在神户,被害人是法国人,发现尸体者又是英国人,充满丰富的国际色彩,比起一般凶杀案要来得有趣吧。所以连发现尸体的人都详细介绍其身世背景。
“那孩子回日本了吗?……”康子再次自语。
可能是年纪大了,康子时常一个人喃喃自语。
广川善吉从账房走到休息室,凑过去看康子手中的报纸。
“您说她是令姊的女儿……回日本了吗?”
声音有些惶恐不安。
康子回过头,像把报纸塞给善吉似地,“这则新闻里提到的英籍女教师罗丝?基尔摩,一定是姊姊的女儿。”
站在一旁的英次忽然插嘴:
“咦?她是从英国回来继承孔雀堂的吗?”
善吉本来正在看报,一听到这句话,抬起头狠狠地斥责儿子说:“蠢蛋!”
金泽的方言里骂人儍瓜时,习惯用蠢蛋这个词。英次被骂得缩着脖子,伸出舌头。
(难道我还不原谅姊姊吗?)
康子扪心自问。
康子会经那么深刻地憎恨着二十二年前被火烧死的亲生姊姊,甚至有时怀疑,那把烧死姊姊的火,是否即为自己心头憎恨的火焰?——她没法制止自己不这样想。
九一八事变刚发生那年,孔雀堂附近有一个叫今村敬介的高中生来寄宿。回想今村对她说话的情景,历历如昨,立刻鲜活地浮现在她的脑际。
(都一把年纪了……)
康子对于回忆仍有一份娇羞。回顾自己一生,唯有那天最值得骄傲,也正因为有那一天,她的人生才变得如此充实。
青春期的她迫不及待地红着脸,把和今村谈话的事告诉姊姊。
——要不要去兼六园散步……就这件事啊?你喜欢他对不对?那为什么还要拒绝呢?笨蛋!
久子说着,咯咯地笑了起来。
——可是不好意思嘛。
康子后悔告诉姊姊,但她实在无法憋在心底不告诉任何人。
还记得那时她的心头会经突然掠过一抹阴影,后来证实她的预感成真。
不到一个月,她就在大乘寺里看见姊姊和今村一起散步……
少女时代的她只要看见金泽城的城墙都会脸红。因为她马上连想到第四高中的校舍就在里面,感觉身体内的某一部分好像被抽走了。
她对今村敬介的爱慕表现得大概太明显吧。不但她的姊姊察觉到,对方也略有所感。所以今村才会找她说话。
姊姊的微笑令康子不由心底发毛——对她而言,姊姊向来是破坏者,也是掠夺者。从孩提时代开始,凡是她心爱的娃娃、玩具全被姊姊抢走。
虽然两人只差一岁,可是康子一旦被姊姊盯上,便束手无策。于是打从小学时代开始,她便想出bbr>一个自卫的方法,那就是对喜欢的东西故意装作不在乎,以期躲过姊姊的注意。
可惜这个计策并没有得逞多久,姊姊立刻看穿了康子拙劣的演技。如今自己爱慕今村的心情被姊姊得悉,以她过去的经验,自然产生恋情不保的不祥预感。
凡是她喜欢的,不管人或东西都会被姊姊抢走。
不多久,康子喜欢今村的事在周遭传开,散播谣言的祸首八成便是姊姊。
今村高中毕业以后进京都大学读经济系。第二年,久子留书出走——她说要去找今村。
康子的叔父认为久子的行为是瞧不起自己这个监护人,于是气呼呼地表示:
——明知对方是妹妹心爱的男人,还要横刀夺爱,实在太过分。孔雀堂的继承权交给康子,久子与我们家断绝关系!
后来透过住在金泽的第四高中校友,陆续打听到今村的消息。听说他被检举参加左翼运动,关进监牢,并且身染重病……
——真是想不到啊!……其实这样也好。今村这小子一看就知道不安分。久子跟着他去吃苦,康子你就逃过一劫。
叔叔安慰着说。
可是康子当时却对姊姊能尽力帮助今村一事,有种淡淡的欣羡。
不知过了几年,久子嫁给外国人的消息传到康子耳中。
——在我们那个时代,只有最烂的女人才嫁给洋鬼子!
叔叔鄙夷地说。
但是,康子却觉得姊姊的命运就像一把包得十分美丽的花束。
而在姊姊华丽花束中的某一朶花便是——罗丝?基尔摩。
康子不停在口中反复念诵这个名字。
“那个人和孔雀堂没有关系!她又不是立花家的人。是吧?早些时候老主人不是交代过,不准她踏进立花家一步!”
广川善吉脸颊抽搐着说。
康子觉得自己正卷入由奇妙的人际关系与欲望造成的污秽漩涡。
“你到底想说什么?善吉?”她冷冷地问。
“不是啦,这……这个叫罗丝的女孩儿和我们家没有关系……”
善吉咽了下口水答道。
“无所谓啦。”康子有点自暴自弃似地说。
她凝视墙上挂的一幅画,产中有只孔雀正在开屏。这幅画打从康子出生以前便挂在店中。画家吉泽洗山并非名家,以美术品的眼光来看价值并不高,但因它表现出孔雀堂名称的由来,故而被当做传家之宝。康子从小就喜欢这幅画。
(在我喜欢的东西里,姊姊只留下这幅画给我。)
每当看见这幅画时,康子总是心有所感。
“我出去一下。”她站起来。
“去哪儿?”善吉问。
“我一个小时就回来。”
她刻意不告知去向就出门了。
广川善吉望着康子的背影,眼中浮现忧虑的神色。他的长子目前在大阪丁作,混得似乎不怎么好。因此,让次子英次能接掌孔雀堂,这可以说是善吉现今唯一的人生目标。
罗丝?基尔摩的出现不啻是善吉的一大威胁。俗话说血浓于水,个性反复无常的康子,说不定会想见罗丝..。报上说罗丝二十七岁,不过她也许城府甚深,会想办法笼络康子阿姨也不一定。
——善吉为此担心不已。
(绝对不能让这个小杂种靠近孔雀堂。)
善吉握住报纸的手更加用力。
一旁的英次正悠闲地一边哼着歌,一边整理包装纸,说:
“老板大概又去伊泽太太那里了。”
靠近室生犀星文学碑的杉浦町,住着一位康子女校时代的同窗知己。她的先生是伊泽幸造,以前是高中校长,现在已经退休。由于伊泽幸造和今村敬介高中时代同班,所以偶尔可从伊泽家打听到今村的消息。
果真如英次所料,康子是向杉浦町走去。
“才刚把工作告一段落,特意来看看你。”走上伊泽家的茶室,康子说道。
“客气话就免啦!”伊泽太太笑嘻嘻地说:“今天早上发生了什么事?”
对太熟的明友,根本毫无隐瞒的空间,其实也挺可怕的。伊泽太太只要看康子的脸色,便可察觉对方情绪的起伏。
“早上看报,居然有姊姊女儿的消息,吓了我一跳。”康子老实地回答。
“报纸?我还没看呢。”
伊泽太太说着,把眼睛瞟向在茶室一角盘膝而坐的丈夫。伊泽幸造正在看报纸。
“什么新闻?”
伊泽把老花眼镜推上额头。
“神户不是有个法籍女人被杀吗?”康子向朋友的丈夫说。
“嗯,的确有这则消息。”
“发现尸体的好像是姊姊的女儿。”
“啊,是久子的……”
伊泽幸造急忙戴起老花眼镜,再次翻阅报纸。
“是这个叫罗丝?基尔摩的小姐?”重读一遍后,他问。
“没错。”
康子点点头..。伊泽太太也凑近丈夫的膝边,一同观看报纸。
“真的没错?会不会是同名同姓?”
“年龄也相符啊。”
“你想见她?”
“还在考虑。”
“多想一想吧……”
“但是,我一个人孤伶伶的。”
“这样说,对你先生岂非不公平?”
孔雀堂的女婿立花进,现在可能还在工厂里制作糕点吧。他虽热心工作,却非常乏味,常引起康子的不满。
“其实和姊姊的女儿重逢,乃人之常情,不管怎样你们总是血亲。”伊泽幸造说出自己的意见。
“哼!哪有你说的那么简单。”
就这样,伊泽夫妇两人开始争执起来。
康子记起她到这里的另一个目的——想得知今村敬介的近况。
早上看见罗丝?基尔摩的消息时,令她忽然有股思念今村的冲动。
以前她每次到伊泽家打听今村的事,总是只能得到一些只字词组,可能他们对康子有些顾虑吧。
“咱们换个话题吧。”康子装作和事佬的模样,“对了,今村先生现在怎么样?你们知不知道他的消息?”
“今村吗?”伊泽幸造在说话前先干咳一声。
这是他的习惯,也是他从事教育工作大半生,无形中培养出来的——每当他遇到要想一下如何启齿的情况时,便会不由自主地先干咳几声。
“他的病大概好不了,听说来日无多。”退休校长慎重地回答。
“那个人要死要死的嚷过好几年。年轻时不就常说最多只有一年的寿命……可是,一晃眼也年近六十啦。”
康子不带感情地说道。
“念京都大学时的确如此。不过他那时还年轻,而且又有人照顾……若不是那个人牺牲奉献,说不定早就……”
伊泽小心翼翼地选择每一个措词。
“姊姊一定以为他活不成了。”
康子低声说道。对全心全意为今村奉献的姊姊,她不知应该憎恨,还是赞美。
“上大学之后,今村开始走楣运。先是父亲欠了一屁股债后去世,以致房子、田地全部拱手让人。可能父亲经商失败是瞒着家人吧,总之死后一切事情全都曝光,母亲受不了打击倒下,不久也跟着去世……对身为大学生的他而言,实在难为啊。我猜一夕家变是他之所以参加左翼运动的主因。再说,他也没钱念书。”
伊泽一面看着康子的脸,一面把话说下去。
久子离开金泽的老家,大概就在这段时间。可能他们之前通过一阵子充满爱意的信吧。有一天,久子忽然接到这样的来信:
请忘记我吧。我家已经破产,同时我也染上痼疾。继续和我交往,会带给你不幸。
久子一旦获知今村的窘况,立刻迫不及待地奔至京都,想救心爱的男人。
其后的事都是一些传书。
例如久子白天在染布厂上班,晚上还去兼差,一直工作到深夜。她还帮左翼运动做一些文宣的工作。
(我恐怕无法胜任呢……)
康子想。
为自己无法胜任的事憎恨姊姊,似乎有点强词夺理。虽然姊姊会抢走自己心爱的东西,可是她也比自己更珍惜那些东西……
“今村力图振作。尤其是在那人……哎,被那人抛弃之后,想必过了段苦日子!”
伊泽不知从何时开始,换上在课堂对学生训话的口气。
康子在心底频频摇头。
(姊姊绝不会抛弃今村的……)
虽然没有证据,但是康子坚信不栘。
或许是传闻太过夸张,总之,今村和久子的同居生活最后以悲惨的结局收场。
——这是老天给的惩罚!
叔父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这或许是想安慰康子吧,但康子却一点也不领情。
除了今村邀她出游那天之外,康子的青春年华平淡无奇。相较之下,姊姊走的路有高山亦有深谷——康子羡慕她,因为不管山巅还是谷底,路旁都开满灿烂的野花。
“真是个大打击。”伊泽继续说。“当他病得奄奄一息时,居然被那样一直尽心照顾的人抛弃……他也想力图振作,告诉自己:什么东西嘛!后来他把全副精神都放在翻译《万叶集》的法语版上。他为了完成它,可是拚了命哪!”
(简直像在教室上课。)
康子一边听伊泽的话,一边想。
久子没有抛弃今村敬介,她之所以会嫁给姓基尔摩的英国人,也是为了帮助今村——不知久子找什么借口,总之,她一定向基尔摩要许多钱给今村。而今村就靠这些钱过活。
今村居然比姊姊还多活了二十几年,这件事令康子有种奇妙的感觉——难道她对姊姊的恨意已然转淡?
“能完成法译《万叶集》,今村兄算是了了椿心愿……再也没有活下去的目标。那对他是不行的……像我虽然退休,仍然还想再进修……隐居广岛的今村兄听说精力日渐衰退,这样下去恐怕真的不行了。”
康子听着伊泽说话,忽然感觉自己的生涯也画上一个句点。
金泽有七曲,道路大多曲折得无法一眼看到底,还有许多丁字路,传说是为了防卫敌人所建的。
由于没有受到空袭,金泽市仍保留许多古老的建筑。往往在现代大厦旁会出现一幢涂着黑漆的木屋。
康子离开伊泽家,沿着弯曲的小径,走回香林坊的孔雀堂。
(今村快死了……)
尽管只是在人生某个时点擦身而过,但今村在康子心中却占有非常重要的份量。
现在是把他去除的时候了,如同去年金泽市把市电的铁轨拆掉一样。
(也该原谅姊姊吧。)
康子凝视前方走着。
姊姊已不在人间,说原谅未免冒渎了她。可是,康子却理所当然地打心底浮现这个念头。
在报上看到罗丝?基尔摩的名 5b57." >字时,康子已有相当的觉悟。
(年纪越来越大啦。)
寂寞和放下心头大石的感觉回荡在她的胸中。
罗丝是她的甥女,她很想见一面。
至于罗丝则因为其行动派的个性,使她很快地从鲁森太太被害事件的惊吓中恢复过来。
事件发生的第三天,她决定去东京旅行,就先打电话到须磨祥顺寺,告诉中垣自己的行程。
——我也接到家里的快信,叫我无论如何回去一趟……我打算明天启程。
“我从东京回来时想顺便去一趟金泽。嗯,也想去信州看看。可能搭信越线在中途下车吧。”她说。
中垣照道说一句“请一定来玩”,然后告诉罗丝信州寺院的住址及电话号码。寺庙在小诸市附近。
挂上电话后,罗丝一边哼着乡村歌曲,一边准备旅行的东西。
鲁森太太的死有许多疑点。由于不清楚她和父亲的关系,瞎猜也无济于事。
昨天晚上她打电话给住东京P饭店的兰波太太,拜托她预订房间,又托山下小姐代订车票。
(日本正要展现在我的面前……)
她做着深呼吸,感觉心情开阔起来。
崇拜者
吃过午饭才从神户出发,罗丝抵达东京时天光尚早。
P饭店的柜台事先得到知会,她一抵达立即通报兰波太太。
所以,没多久兰波太太便走进罗丝的房间,用一贯和蔼的语调说:
“你累了吧,要不要休息一会儿?两小时之后再来找你,到赤阪一家很棒的餐厅吃饭。”
罗丝不忍拂逆对方的好意。其实坐新干线非常舒服,年轻的她一点也不觉得累。
这两小时反而因此被牵绊住了。
她从旅行袋取出两本书,一本是冈仓天心写的《茶之书》,另一本则是鲁斯,贝湼迪克的《菊花与剑》。
这两本都是用英文撰写,有关日本的书。在罗丝脑海里建构的日本,除了少女时代残留的印象,其他就是用这些书拼凑起来的。还好形象尚未固定,可以随时修改。
建立正确的日本形象不是为了做学问,也不是被好奇心所趋使。了解日本对她而书,如同在做自我检查。
她打开《茶之书》的第一页,映入眼帘的是不晓得读过几遍的句子。
——所谓茶道便是以温和的方式,在我们有限的人生中,尝试化不可能为可能……
人生宛如一个难解的谜团,茶道难道不是在探究人生的过程中,以仪式包装的某种妥协吗?
——罗丝脑际浮现出这样的疑惑。
(也许只是我西方式的批评呢。)
一阵悲哀袭上心头,她感觉自己仿佛一个奇妙的混合物,被孤伶伶地释放在宇宙之间,身边没有任何寄托。
(妈妈……)
她呼唤着不知面容的母亲。
她想深入了解有关亡母、亡父的一切事物。不过,日本的风土民情似乎并不容易接近。
冈仓天心说,茶道的本质在于对“不完美事物的崇拜”。
如同那些在狭小茶室中被茶器发出的声响折服的人们,罗丝也必须接受母亲不完整的形象,并且感到满足吧。
(不,我绝不放弃追根究底!)
另一个声音在她的体内反抗着。
从房间窗口可以看见霞关的摩天大楼。三十六层的摩天大楼象征日本的改变。
(日本正在改变呢……)
在这一瞬间,她更加明显地感受到日本西欧式的变貌。
兰波太太介绍的这家餐厅,是一问充满日本趣味的小店。
“我回来时经常想呼吸一点日本的空气,可惜却被高楼大厦和高速公路把气氛破坏掉了。有这种小店真好。”兰波太太说。
壁翕里挂着一幅山水画,右侧有“春山欲雨”四个大字。装饰用的架子上摆着一个古老却很朴实的花瓶。房间一角仿武士房舍建筑,做成书斋模样,中央则设有围炉,颇富古农家的趣味。
(简直是大杂脍嘛……)
透过书籍对日本建筑略有所知的罗丝,不禁产生以上的连想。
火炉上架了一只锅子,好像在煮什么。
罗丝打开锅盖,里面空无一物,炉子也没生火。
“怎么样?感觉出来了吧?”兰波太太问。
“嗯,的确。”
罗丝回答。可是这间屋子的日本趣味,却使她有种做作的感觉。
(大概除了人工刻意塑造之外,已无法复见古日本的风情。)
至少它代表了这是现代的日本。与其说是失望,倒不如说是松了口气。
“请不要再叫我兰波太太。这样显得生疏,以后叫我艾美好了。”兰波太太说。
“艾美?”
“嗯,是我的名字。我的本名叫英美,英国的英,美丽的美,不过也可以叫我艾美。我嫁给兰波先生以后,就改名叫艾美了。”
能称呼兰波太太艾美,的确亲切许多。赤阪餐厅之行的唯一收获便是和兰波太太拉近些许距离。至于眼前的“日本料理”,她也觉得充满人工匠气。
这天罗丝说了许多有关她的事。中垣啦,大学啦,鲁森太太的事件啦。
至于兰波太太则充当听众,不时点头微笑应和。
回到饭店已近八点牛。
罗丝在柜台接到一张英语留言。七点和八点时,有位加藤太太打了两次电话来。
——她说九点还会再打来。
便条上写着。
“加藤太太?”
罗丝狐疑地想,她根本没听过这个名字啊。
九点整,电话铃响了。
——我是加藤,忽然打电话来,实在很抱歉……是这样的,我前几天在报上看到您的大名……哎,就是神户事件嘛……员糟糕呢……我看到罗丝?基尔摩的名字时,便想会不会是住神户的那位西蒙?基尔摩的女儿呢?……假如不是,那真对不起。
妇人的声音毫不间断地自话筒传出。说毫不间断只是罗丝感受的印象而已,其实对方中间还是停了好几回。不过,多半是接下一句时正常的休止,所以给人毫不间断的印象,或许该说是太过流畅吧。
“西蒙?基尔摩是家父,请问您是……”罗丝回答。
——啊,果然没错!
那位叫加藤的妇人声音有些哽咽。
——我和令堂立花久子女士很熟……令堂会在京都一家叫下村的古董店工作,我也住附近,时常和她一起结伴去看电影、喝茶……两个人感情很好。立花小姐结婚以后我们还是保持连络。你出生的时候我还特地到神户去祝贺呢。后来没多久我回乡下,便听说令堂过世的消息。
电话中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兴奋。
罗丝的内心亦暗暗悸动着。
以前不管波曼先生或伏见宽子,他们讲违的话都是透过第三者中垣再传入她的耳中,总觉得隔了一层。同时,也不知道中垣有没有隐瞒什么,还是照实讲。从中垣不时流露出有点迟疑的神态来看,罗丝的怀疑是有根据的。
不如直接从母亲的朋友那里打听——罗丝如此盘算着。
电话中的妇人似乎是母亲年轻时候的朋友。
——我看了报纸后,立刻想打电话到扶桑女子大学……可是那时命案才刚发生,你一定还在惊吓当中。今天我猜你的心情大概已经平定,于是打电话过来。学校的人说你上东京了,他们也告诉我这家饭店的电话,还说你的日语很棒……总之,我可以和你见见面吗?会不会太打扰了?
对方既然提起,罗丝便爽快地答应。
他们约好第二天下午两点在饭店碰面。
挂上电话之后,罗丝再度打开《茶之书》。翻到的那一页,出现以下的句子。
——茶室是为茶人而盖;茶人却非为茶室而生。茶室无法遗留给子孙,只有那瞬间展现的美留传下来……
罗丝不由想到自己母亲的一生。
母亲过着她的人生,而那人生并不是为了留给子孙。所以瞬间即逝的人生是母亲自己的东西,做子女的似乎不该追根究底。
(但我想了解她啊!)
罗丝为自己的行为辩解。
第二天,在约好的时间,罗丝接到柜台打来的电话,说有一个叫加藤光子的人来访。
下楼一看,只见大厅中站着一位身穿朴素和服的妇人,大约五十岁上下。倘若罗丝的母亲还活着,也该是差不多的年纪吧。
由于大厅没有其他人,罗丝走近那名妇人,扬声问:
“您是加藤小姐吗?我是罗丝?基尔摩。”
对方显得略微迟疑。
“你,你就是……”
她一边说一边注视罗丝,然后很快地垂下双眸——一脸迷惑的表情。
也难怪啦,罗丝想。
二十七年前抱过的婴儿一下子长大成人,现身于面前,怎么可能还认得出来!
“我们在这里坐一下吧。”罗丝说。“我想向您请教有关家母的事,因为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加藤光子犹疑不决地在沙发上坐下来。虽然沙发软绵绵的十分舒服,她却好像有什么顾忌似地,斜倚着身子,只浅坐在沙发边缘。
“我头一次听说家母以前在京都的古董店工作。您在电话里提到那家店的名字是……”
“下村商会。”
“还在吗?”
“不,早在战争期间就关门了。打仗对古董交易毕竟不是好时机。”
“家母就是在这段时间认识家父?”
罗丝问。由于她的父亲也是古董商,所以她才大胆假设。至于西蒙?基尔摩则绝口不提与妻子相识的过程,哪怕女儿大了也一样。
“嗯。基尔摩先生常到店里找你母亲。”
“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嘛……”加藤光子像哽住似地说不出话。也许是想说的话太多,以致一下子理不出头绪吧。她先吸了口气,然后说:“她人很棒!”
加藤光子看着罗丝,渐渐瞇起眼睛,仿佛跌入回忆。
“那时我有一些家庭烦恼,时常跑去向立花小姐诉苦。她也感同身受地为我担心,不是只在口头上敷衍我哟……在敏感的少女时代,对方有没有真心一看便知……立花小姐听了我的话,也跟着一起掉眼泪……是一位非常纯情的人。后来我再也找不到像她这么真诚的人了。”
加藤光子的话虽然断断续绩,但可以听出里面含有某种程度的真实性。
一副客气的口吻和言语中不时出现的最高赞美词,假如她态度再夸张的话,一定会令罗丝感到尴尬不自在。
“可是家母在和家父认识之前……好像有一个爱人……”
罗丝想起中垣从伏见宽子那儿听来的话。
加藤光子剎那间全身显得僵硬。
“我记得对方好像叫今村……”罗丝加了一句。
罗丝是西蒙,基尔摩的女儿。加藤光子似乎很难向她启齿,诉说她母亲过去的恋情。可是,罗丝却先发制人地表白了自己知道的部分。
“哎,这个……”加藤光子躲避罗丝的视线,“立花小姐很少提到自己的……私事……我只知道她好像有一个要好的男朋友。因为她的脸上闪闪发光,那正是恋爱的症兆……不过,听说对方身染重病,无法结婚……”
加藤光子说到这里急忙岔开话题,开始聊起罗丝母亲如何为其他朋友出力。凡是和立花久子交往的,没有一个不喜欢她……
看样子加藤光子可说是罗丝母亲的崇拜者,另外中垣也说那位叫伏见宽子的女性,近乎盲目地崇拜“久子阿姨”。
杀人事件出现在全国各大报上。
随着说明事件经过,发现尸体者罗丝?基尔摩的名字在媒体上曝了光。
——是不是那个罗丝?基尔摩?
看了报纸,恐怕不少人会产生以上的疑惑吧。不只住东京的兰波太太在事件第二天看了早报之后,打电话来探问,甚至连素昧生平的人也都会晓得她的消息:
——她已到日本,并于扶桑女子大学任敦。
由此看来,这个事件的报导,可说是给她在日本友人的问候函。
然而,真正打电话来的只有新朋友兰波太太,以及加藤光子。但加藤并不是罗丝的朋友,而是她母亲的故交。
(看来妈妈给人的印象十分强烈呢。)
罗丝心想。
伏见宽子以及加藤光子几乎都一面倒地崇拜着立花久子,甚至有欠缺理性观察的倾向。
虽然从伏见宽子那里问出母亲与今村敬介有不寻常的关系,但根据中垣的报告,却听不到任何其他内容。
而加藤光子用尽所有赞美词,从谈话中除了能得知母亲以前在下村商会工作,以及在那里认识父亲之外,简直一无所获。
从母亲的两位旧友口中,罗丝完全拼凑不出母亲的形象。
是不是立花久子这个女人会放出光芒,使得周围的朋友看不清她真正的面目?
“您认识伏见宽子吗?她是母亲神户时代的好友。”罗丝问。
“不认识。”加藤光子答道,“立花小姐在京都时我们常在一起,可是等她结婚搬到神户,我们反而很少见面了。”
原来两个崇拜者彼此并不认识。
加藤光子滔滔不绝地说着,罗丝然记起自己想知道的事还没问呢!
“您知道马歇尔事件吗?”罗丝问。
加藤光子表示会经抱过婴儿期的罗丝,那么当罗丝出生前一年发生间谍事件时,她应该和住神户的立花久子偶有来往。
“啊!那件事和基尔摩先生真的一点关系也没有。好可怜,完全是殃及池鱼,受到无妄之灾。”加藤光子回答。
至于父亲怎么被卷进马歇尔事件,光子便一问三不知了。
“在那种情况下,实在不好意思追问。不过立花小姐一直坚信,她丈夫没有做过违法的事。”她说着叹了口气。“看见你长大成人,让我觉得不虚此行。现在脑子里乱哄哄的。假如你想知道妈妈的>事,等过几天我把思绪整理一下,再告诉你吧。”
加藤光子说完告辞离去。
望着她的背影,罗丝陷入沉思——
(真伤脑筋哪,这些崇拜者!……)
崇拜者最让人伤脑筋的地方是会盲目仿效对方。
中垣照道前往信州小诸郊外的法瑞寺时,也想着同样的事。
他在种户接到家里寄来的快递,信中只说等要办的事办完以后,尽快返家一趟,并没有强迫他马上回去。
可是,中垣却匆匆束装返乡。
因为那位崇拜“久子阿姨”的伏见宽子到须磨的祥顺寺找他,幸好他外出不在,否则恐怕对方还会纠缠下去。
崇拜久子阿姨的伏见宽子,一心想找到一个男人,可以让自己为他竭力奉献。
“那个女人的眼神好奇怪。”
岛田良范这么说,似乎不像只是开玩笑。
可能虔诚向佛的中垣在伏见宽子的眼中,是个可全心奉献的对象吧。而她正一直在追求这样的对象。
中垣本能地察觉危险迫近。四十岁女人的深情,,比想象中还要恐怖。
当天晚上,宽子又打电话来。
说是想再见一面,她的声音显得异常尖锐。
“最近太忙,过几天吧。”
中垣敷衍着,第二天早上便匆匆整理行囊回家。
“哦?想溜吗?”
岛田良范笑嘻嘻地说。
伏见宽子到祥顺寺时,中垣正好为了调查马歇尔事件,去建茂公司拜访涉嫌人中国籍的王惯明。建茂公司位于俗称“南京街”的地方,在一幢大厦的二楼。
倘使直接表明是受事件关系者的至亲所托,想了解原委,或许对方会有所保留。于是,中垣假借要做学术研究,用近代史教授助手的名义,收集马歇尔事件的各项资料。
“哪位教授?”
王惯明问。中垣说出母校历史学系教授的名字。
“我并不清楚内情。一方面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再者,我只在外围沾上点边而已。”
王惯明是位身材胖嘟嘟、脸色红润的绅士。依据岛田良范的资料,事件发生时他才二十三岁,现在应该是五十一岁了。
客厅一角放着高尔夫大赛的优胜奖杯。
“那时我还年轻。”王惯明捻着烟叶说道,“当初我念京都大学,因为受河上博士的影响,开始研究马克思主义。自然而然的,我和几位同好聚集在一起,形成一个组织,负责收集情报……命令我的就是马歇尔,我对其他成员一概不识。所以马歇尔死了以后,组织怎么办?我收集到的情报透过什么样的管道,流向何方?我一点也不清楚。”
“你认识一个叫西蒙?基尔摩的英国人吗?”中垣问。
“当我被警方侦讯时,常听人提起他的名字,不过我没见过他。后来听说那个人被释放了。能从日本宪兵严厉的审问下无罪开释,可见他也许真的和事件毫无关系。当然也有人说那是因为马歇尔自杀,只好不了了之。”
“你刚才说到收集情报,是指什么样的情报?”
“哈、哈……我只是下游而已,没什么了不起。例如日本军队的动向,造船厂的人员有多少……总之就是数字。”
“数字?”
“我在纸袋里装豆子,到各地巡察。袋子里的豆子有固定数量……那时家中只要有人被征调当兵,便会在门口挂一个‘出征士兵之家’的牌子。我每碰到一个,就吃一颗豆子。然后再比较房子数量及被吃的豆子数,算出百分比……当然这只是粗略的数字,仅供综合判断的辅助而已。”
原来王惯明做的只是最末端的谍报工作。
“被侦讯时,宪兵问的全是他们想知道的部分。换句话说,那部分我一无所知。”
王惯明把盘起的腿伸直,目光投注在指尖夹着的香烟上。
他虽然没有显出不悦的神色,可是却用态度暗示中垣,再多问也无益。
(应该不会有所隐瞒,大概是真的不知道。)
中垣判断。
毕竟那已经是二十八年以前的陈年往事,没什么好隐瞒的。
“我也不清楚马歇尔的底细。”王惯明抚着被太阳晒得黝黑的面颊,说道。“我是透过京都那批同好中的一人介绍认识马歇尔,只知道他是‘我们的同志’。当然,他们另外还有一个组织。我听命组织行事,但对组织本身却不清楚。世间常有这种事。当我被流放国外之前,曾经和某位同好碰面,他对我说了一些话。”
“什么话?”
“他说你被帝国主义利用了……于是我低声对他说,我确实是经由同好介绍,才加入那个组织……连自己所属组织的性质都不知道,是因为那时帝国主义和左翼分子都想染指日本,而我只不过是一个跑龙套的丑角罢了。”
“那么,负责侦讯的警方反而比你知道的还多啰?”
“这是当然。”
王惯明歪嘴笑了笑,衔着香烟摇晃起身子。
——差不多了吧?
中垣读出王惯明的肢体语言,于是站起身说:
“打扰您了。”
眼前这位吸着烟、营养过剩的五十一岁贸易公司老板,实在很难与中垣心目中描绘的一手拿纸袋,一边吃豆子的惨绿青年连想在一起。
二十八年是会彻底改变一个人的。走出房间时,中垣望着高尔夫优胜奖杯,心想。
(早点去找老家信州的宪兵中尉吧!)
他虽已打定主义,但当时还没决定要这么快回家。
直到回须磨的祥顺寺,听说伏见宽子来访,才让他下决心早点离开神户。
(一点也没变。)
信州的老家与中垣一年前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
“怎么,还在考虑吗?”
父亲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中垣答说,今后行止还要再考虑,才能决定。
“你们年轻人成天鬼混,也不知在想什么。”
父亲埋怨着。
“我今天要出去一下。”
“去哪儿?”
“G村。”
“哦……总比睡懒觉好。”
父亲没有问他为什么去G村。
听说负责调查马歇尔事件的宪兵中尉岸尾常三是长野县S郡G村的人,中垣期待能到G村,打听出岸尾的消息。
G村有一间隆福寺,里面的住持和中垣的父亲是好朋友,两人时常往来。中垣想,向住持打听的效果或许比问区公所好。再说这位隆福寺的住持很爱管闲事,小小的G村不论发生任何事,他没有不知道的。
事件发生时岸尾常三年约三十,算来如今已五十八岁,接近耳顺之年了。
如同王惯明从意气风发的左翼学生,变成脑满肠肥的大老板,不知三十岁干练的宪兵中尉现在变成什么模样——
(他八成不在G村。)
中垣想。因为他觉得像岸尾这么活跃的人,战后不至于会闷居乡下。不过,正因G村难得出现一位官拜将校级的人物,所以他的事应该广为人知才对。
(还活着吧?)
中垣陡然升起这个疑惑。
马歇尔事件发生在昭和十五年,离大战结束还有五年,其间进行着恐怖的战争。或许身为军人的岸尾也到了前线。只是宪兵战死的人数较少,因此尚在人间的比例相当大——一面走在前往隆福寺的路上,中垣一面想。
一年不见,隆福寺的住持又增添了些许皱纹,而且整个人瘦了一圈。尽管景物依旧,人却改变了。
“今天来拜访,是有点不寻常的事想请问您。”中垣在大门口说。
“什么事?”瘦削的老住持问。
“您认识这个村子出身的岸尾常三吗?”
“哦,岸尾吗?……这个人很了不起,可惜死了。不,应该说是被人谋杀……”
“被人谋杀?”
中垣反问,同时倒抽一口冷气。
“是啊……就是在大战结束之后不久。听说在神户吧,犯人一直没抓到。”
“在神户?”中垣喃喃自语。“您知道正确时间在哪一年?”
“你干嘛问这些?”
“我本来想请教岸尾先生,有关战争期间的某个案子。”
“哦。”老住持注视中垣,“刀犀尾是宪兵队的,打仗时他可威风了……不过,战后他却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成为一个唯利是图的守财奴。他经常在这一带炒作房地产……听说在黑市买卖盛行的神户也很活跃,可能就是因为利害冲突才被同行干掉的吧。总之,他是个走夜路的男人。刚才我说他了不起,并非指他走正道。似那些贪污舞弊的议员一样。”
“是吗?……”
中垣有点焦虑。老住持根本没在回答他的问题。对岸尾这个人,中垣当然有兴趣,可是他真正想知道的却是这个男人在什么时候、为什么事被杀。光谈战后的情况未免离题太远。
幸好老住持并没有忘记中垣的问题,只是前言太长了点而已。喘了口气后,老住持继续说:
“那是大战结束后第二年的四月。我还记得他的骨灰埋在这里时,正好樱花盛开。”
基尔摩家的火灾也发生在同一年的五月,雨季尚未到来的干燥时节。岸尾常三的死和罗丝母亲的死,不论地点、时间都极为接近。
“怎么死的?”中垣问。
“夜晚在路上被人开枪打死。”
“是用手枪吗?”
“是的……当时神户到处都是断垣残壁,不仅有外国驻军,还有许多不怕死的黑市商人,以及专门制造动乱的流氓混居其间,有手枪一点也不稀奇。可能岸尾被杀和他平日行径太过分有关吧。”
“他的家人呢?”
“在东京。他的妻子不住这里,是东京人,只有在葬礼时露过一次脸,之后便没再来扫过墓。”
“原来如此……这一带谁和岸尾比较熟?”
老住持舔舔嘴唇说:
“你大概真的有事吧……哎,不问你了,免得麻烦。这里的小学有一位工友名叫高滨,他和岸尾最要好。只不过你听他的话,要打个折扣哟。”
原来高滨以前是岸尾常三的随从。
当时军中长官喜欢提拔自己身边的人,于是岸尾便指名要同乡高滨跟着他。
大战结束,岸尾因为隶属于宪兵队,有战犯嫌疑,故而隐姓埋名。可是在那个混乱的年代,他还有妻儿要养,只得从事黑市买卖。进行交易时都派高滨出面,再和他的妻子连络。
岸尾被杀时,高滨和他一起住在神户。
听完老住持的解说,中垣出发前往村中小学。
中垣在那里又见到一个崇拜者。
尽管岸尾常三去世已有二十二年,但直到现在,他仍是高滨敬畏的对象。
“上尉一定是被美军杀的。那些家伙不肯放过上尉。”高滨说。
至于称岸尾为上尉,可能是后来又晋升官阶了吧。
据高滨推测,岸尾上尉因为是重要人物,所以不断被美军跟踪,最后惨遭杀害。不,与其说是推测,不如说他确信如此。
客观地说,高滨的确信其实可议点甚多。假如真的是战犯,美军自然会想办法逮捕并使其接受审判,犯不着杀人啊。
不过,中垣并不打算在这部分与高滨争论,他只想知道岸尾被杀的情形。
“那天晚上上尉一个人出门。”高滨望着工友室的天花板说。“好像有什么要紧的事。至于到底是什么事,我就不知道了。因为上尉习惯把所有的事全藏在心里面……我们那时住在神户中山手的一间木板屋。上尉自从那天晚上出门,整晚都没回家。”
“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吗?”
“偶尔……不过,他事前会先交代。我提心吊胆地等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警察来敲门,问我认不认识山田实……上尉为了躲避美军狙击,刻意使用山田实这个假名……同时他也交代我,不可以说他住在此地。可是我实在很担心,所以便回答说见过,但不很熟。警察听了说,你既然认识山田实,请跟我们一道去认尸……我吓了一跳。”
高滨的小眼睛仿佛再度看到二十几年前那恐怖的一幕,眼睛猛力地眨啊眨。
“你有去认尸?”
听中垣一问,高滨眨着的眼闭起来,脸上也显出悲怆的神情,点了点头。
岸尾常三的尸体横陈在海岸边被烧毁的航务大楼里。
在尸体的口袋找到画有中山手木屋的纸片。大概是他为了运送黑市物资,想交给对方吧。纸片上木屋的位置有一个箭头,旁边还写了山田实三个字。
由于无法确知死者是否即为山田实,警方只好先按图索骥找到木板屋。
虽然是在第二天一早发现尸体,但法医推断死亡时间应该是在前一天晚上十一点左右,死亡原因则是被两颗子弹击中心脏。
“警察看了子弹后说,这不是从日本制手枪发射出来的……所以,上尉一定是被美国混蛋所杀!假如那时我能在他身边就好了。”
高滨说着,眼眶湿润起来。
高滨属于中等身材,可能肤色较黑的关系吧,看起来比实际矮小许多。面颊及额头都是皱纹,再加上眼睛眨动不停,使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看来猥琐不堪。
在那深陷的眼窝中,有两颗仿佛用笔尖点出来的小眼睛。光从这样的眼睛,便可知道它的主人个性谨慎而且鲁直。
恐怕岸尾会选高滨做侍从,不光是基于同乡情谊,更因为他早已看穿这个男人会像一条狗似地,对主人忠心耿耿吧。
“那时都靠你和岸尾太太连络,对不对?”中垣问。
“嗯,是的。我不时要送生活费给住东京的夫人……不晓得上尉夫人现在怎么样?……上尉过世后第二年,我曾去东京探望,可惜已经人去楼空。”
“生活费很大笔吧?”
“咦?”
高滨有点惊慌地窥探中垣的神色,仿佛对该不该回答这个问题十分困惑。
“事情都过了二十多年,不再是秘密。再说岸尾上尉也已经过世啦。”中垣安慰似的说。
“你为什么要打听上尉的事?”
高滨像只受惊的小动物,小心翼翼地问。
“其实我真正想知道的,是昭和十五年在神户发生的马歇尔事件。岸尾上尉不是负责调查吗?”
“嗯。上尉那一年确实会到神户出差,可是对马歇尔事件我就一无所知了。他又没带我去……”
既然身为侍从,主要工作便是照顾主人的饮食起居,至于主人工作的内容,他是无从置喙的。这便是侍从的最高境界。
中垣想,大概从高滨这儿再也打听不出什么来了。
(死掉的岸尾还能提供什么数据?倘使想追究马歇尔事件,依据岛田的资料,只有问那个报社记者了。)
话虽这么说,中垣对岸尾的死还是耿耿于怀。毕竟神户这个地方,再加上大战结束后第二年四月,与另一个人的死亡似乎冥冥中有些关连呢。
“给夫人的生活费非常多,每次都高达二十万元。以当时来说,这些钱可以买好几幢房子了。”
高滨突然界面。大概连反应迟钝的他也领悟到,哪怕再大的秘密,经过二十几年也不必再遮掩下去。
“哇!这么多钱。岸尾一定有很多资金啰。”
“不,没有。”高滨把手放在鼻子前面摇晃。“大战结束时,上尉可以说是身无分文。这一点我很清楚。可是等他要开始做买卖时,却不知从哪儿弄到一大笔钱……这就是他了不起的地方,别人可学不来呢。”
有关战后黑市买卖猖獗的消息,中垣会听说过,有人一夕间成为暴发户的传说,亦时有所闻。但从大战结束到岸尾被杀,才不过短短的八个月,倘使每次给老婆都有十到二十万,那么经手的金额就更高了!
“你们做什么生意?”中垣问。
“细节不清楚,反正一切计划全在上尉的脑子里。他是一个头脑相当清楚的人,这么聪明的人现在已经找不到了。”
高滨对岸尾的评价几乎呈现一面倒。崇拜者是不需要知道太多详情的。他虽然号称是生意上的助手,其实只不过是个负责传信的小厮而已。
“大战结束时,岸尾住哪儿?”
尽管已经没什么再问的兴趣,中垣还是随口问道。
“当然在东京。像他这么能干的人,自然位居中央。”
“战后才搬到神户啰?”
“就是大战结束那一年。其后虽然也到信州炒地皮,不过很快又回到神户……神户可以说是上尉做生意的根据地。”
“原来如此……”
中垣从工友室那巍颤颤的椅子上站起身。问了半天,没有得到任何与马歇尔事件相关的线索,反而增加岸尾在绅户被杀的谜团。
“上尉是个了不起的人。”
高滨恋恋不舍地加了一句。
“的确。”
中垣像使对方安心似地答道。
“我现在沦落在这间……小学当工友,可是我常想起上尉。假如上尉还活着,凭他的才干一定可以开一家大公司当老板,而我也就……”
高滨说着垂下眼。肮脏的黑褐色长裤上是一件满是污垢的工作服。他似乎对自己的身分感到羞耻。
“你的运气真差!”
中垣除此之外,想不出其他话可说。
同是崇拜者,伏见宽子却展现不同的风貌。伏见一心一意要仿效“久子阿姨”,而高滨却仿佛打从开始就放弃模仿岸尾上尉的企图。
高滨只是像藤萝般地依附在上尉身边。一旦大树倾倒,藤萝无法再从大树身上吸取养分,所以高滨也就一蹶不振。
至于伏见宽子则在依附久子阿姨的同时,除了吸取对方的营养,还把它贮存在自己体内。上专心于恋爱,专心于《万叶》,都是一种佛的精神……我喜欢专心的男人。
中垣不由想起伏见宽子么说时的朦胧目光。
一股像树汁般的能量正在她的体内流转。与此相比,高滨只是一截枯枝,而且是掉在地上的桔树枝。
——假如我在他身边就好了。
虽然高滨这么说时双眼湿润,但那并非活生生的树汁。而是一截掉在湿地上的枯枝,被水浸泡久了,自然展现的膨胀。
(知道我走了,不晓得伏见宽子会不会生气?)
他边这么想,边返回法瑞寺。
中垣把从印度带回的行李打开,每天不是整理留学时的笔记,就是拜访附近的老朋友。
一周后,他收到罗丝的来信。
她简单地报告了和加藤光子碰面的经过,也坦承这一趟没什么具体成果。
……我最近要去轻井泽。兰波太太说,虽然已经预定好饭店房间,但因为有急事不能来,与其取消预约,不如改天再去。无论如何,我回神户时要顺道去金泽,就可以和你见面了……
信浓路
兰波太太在轻井泽订了间双人房。
“房钱已经付了。至于餐饮部分等离去时再一并结清。”
柜台如此解释着。
看来兰波太太已先付清两个人的房钱。罗丝躺在床上,斜睨着另一张铺着床罩的床。兰波太太要在这里与心爱的人共渡春宵?
想着想着,忽然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
她刻意不告诉中垣自己停宿轻井泽的日期。
第二天早上,罗丝打电话到法瑞寺。
——你已经出发了?
听到中垣惊讶的声音,罗丝心头涌上一股暖意。
中垣再三劝罗丝到法瑞寺玩。他表示寺庙很大,而且自己也已经把她的事禀明父亲,请千万不要客气。
中垣的话实在很有说服力。
“假如不太麻烦的话……”罗丝拗不过中垣的苦劝,接受了邀请。
但是,其后她却产生少许的不安。
在东京的那几天,她的心里全是高速公路、摩天大楼。夸张点说,她在日本这些日子,只见到日本的表像,尚未跟真正的日本对决呢。
要到欧风淡薄的乡下,对罗丝而言:心情上宛如要去做一场武士决斗。以前她只从车窗瞥见日本的农村,还没真正接触过。
从上野车站搭信越线第二特急“早晨号”时,罗丝会热切地向外眺望。
浦和的乡下碧绿宜人,看不见什么高楼大厦,给人一望无际的印象。
(这便是田园风光……)
罗丝想着,心情忽然紧张起来。
直到在大宫车站再度看到高楼,才有种莫名的安全感。
车行至碓冰咔附近,只见四周山上种满杉树。由于绿的浓淡整齐划一,令她怀疑是不是有计划的植林——由山峦所呈现的几何图形,陡她安了心。
她以旁观者的眼光,观察自己情绪的起伏。
从轻井泽前往小诸方向车窗的右手边,可以看见冒着烟的浅间山。另一边则是平坦有如屏风的山峦。偶尔可见山腹部分有一些揑出来似的皱折。
罗丝觉得这里的景色似乎在欧洲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到底在哪里。
(我是不是硬想把日本和欧洲拉上关系?)
她发现自己正用第三者的眼窥伺内心。
(难道我那么害怕日本的风土民情?)
火车上静悄悄的。
罗丝探首张望,然后轻轻摇头。
(我不怕,只是有点紧张罢了……)
中垣在小诸车站等她。
“累不累?”中垣一边接过罗丝的行李,一边问。
“还好。”
从轻井泽到小诸只要二十分钟,再加上昨天晚上睡得很熟,所以年轻的她不该觉得累。
“那么去我家的寺庙之前,先去怀古园看看吧。离车站很近。”
“怀古园是什么地方?”
“小诸城城楼的遗迹。”
“啊!岛崎藤村写的……”
罗丝在东京念中学时,曾经在国语课本上念过藤村的诗。
小诸古城边
白云游子悲……
“你既然知道,那我就不用多解释了。现在整个城池虽然已成为公园,但仍然可以引发怀旧之情!”
这便是日本的诗情——
不过,罗丝十三年来之“旧”并谈不上什么情,充其量只能算是由铅字堆嵌的拼图罢了。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她走过怀古园的大门。这里是以前小诸城的三门。采迭造法建造的二层城门,是一个有两百多年历史的建筑。
走过二门,前往红叶桥之前有一个小小的神社。外面是简朴的牌坊、草绳,以及布满青苔的石墙。
墙边竖着一根上书“大愿成就”四个字的红色旗子,可能以前颜色十分鲜艳,可是现在已经褪色了。
“为什么不整理一下?”罗丝问中垣。
“全部重新粉刷油漆,不就没价值了吗?毕竟这座公园取名叫怀古园啊。”
中垣明快地为罗丝释疑。
由于小诸城主牧野氏只是拥有一万五千石的小诸侯,即使宽永年间被雷击毁的三层天守阁仍在的话,只怕也不会给人多么雄伟的压迫感吧。
藤村纪念馆前榉木高耸入云,天守台址对面的北谷亦递植绿树。
这里最令观光客惊讶的是它完全自然,几乎丝毫不见人工经营的痕迹。
罗丝和中垣爬上后门的石阶,顶端有一个伞形的凉亭,伞柄旁摆着长凳。
“哇!真美。”
罗丝感叹地说。
眼前千曲川潺潺流过。
而远方浅间山开阔的山麓更令罗丝心有所感。因为那让她连想到欧洲的牧场。又是欧洲!
(怎么老跟欧洲扯不清。)
她忽然警觉,不由苦笑起来。
中垣点燃香烟,开始报告调查岸尾常三的经过。
他的话让仍然幻想浅间山平缓山麓是牧场的罗丝,心头蒙上了一层现实的阴影。
中垣像要改变气氛似的,指着远方模糊的北阿尔卑斯山峯,告诉罗丝他知道的山名。
“在我小的时候,这条千曲川水还很丰沛。后来因为建水坝,河里的水就慢慢变少了。你看,那个水坝多碍眼哪!”
朝中垣指尖方向望去,可以看见写着电力公司名字的水坝。
(我却不觉得它碍眼哩。)
罗丝心里虽然这么想,嘴巴却没说出口。
例如怀古园维持自然风貌,对她而书,正是她不熟悉,也认为碍眼的部分。在这座古园中看不到人工的痕迹,但是欧洲的公园却处处可见人力的雕琢。
找不到人生活的痕迹,令她深感不安。如今,这座人工建筑的水坝则如同碓冰峥几何形状的山岭,能带给她心灵的抚慰。
“乡下的样子都变了。”
她像为自己的念头道歉似地,赶紧转变话题。
然后,两人默默地远眺信浓的山川。
..仔细想来,他们每次见面都是在现代化的建筑物中,像船上、饭店顶楼餐厅等。甚至连在神户北野町一带散步,道路两旁也都是欧式建筑。
他们还是头一次在这么原始的环境里相处。
有时罗丝觉得和中垣距离好远,但转瞬间又觉得和他肝胆相照。同时,罗丝也发觉自己的内心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喜欢水坝,另一部分则喜欢长有青苔的石阶,彼此互相对决。
(我不可以想鱼与熊掌兼得!)
她警告自己。
这半个月和罗丝最亲近的日本人要算中垣照道及兰波太太。不过,兰波太太虽然出身是日本人,国籍却设于美国。和长年在国外生活的她相处,罗丝一点也不会觉得别扭。
但和中垣交往就不一样了。
他的内心似乎有许多罗丝无法理解的东西。
而且,这些东西说不定在罗丝的心灵深处也保有着。
她思绪翻腾,忽然觉得好疲倦。
于是,罗丝把右手放在邻座中垣的膝头,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在那一瞬间,她的手掌感受到对方身体传来的颤抖。
“我害怕。”她说。
“怕什么?”
中垣问,声音有点奇怪。
她无法具体说出自己怕什么——于是她只好编出另一套与害怕无关的说辞。
“太多人被杀了啊!像我隔壁邻居鲁森太太以及这位叫岸尾的宪兵。”
“但是,罗丝,这两个人死亡的时间相距二十二年呢!”
“固然没错,可是……”
中垣讲得没错。但对罗丝而书,这两个案子却好像连续杀人事件。
罗丝开始不知该如何处理放在中垣膝上的右手。她全身的注意力仿佛都集中在这只右手上。
这时,中垣把手覆盖在罗丝的手上。
“不要紧。”他安慰着,“那是因为你弄不清事实真相,才会觉得害怕……一旦弄清楚了,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大概是吧。”罗丝点点头。“八成是因为旅行的关系,我有点昏沉沉的。”
中垣站起身,同时拉着罗丝的手,扶她站起来。
当他们的手互握时,彼此都有种僵硬的窒息感。直到站好了把手松开,他们才觉得轻松起来,接着两人的心头都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亲密感和一股朦胧的暖意。
抵达法瑞寺时,罗丝觉得自己的心火被刷地点燃。
少女时代哪怕住在日本,由于父亲宗教信仰的关系,她常出入教堂,却一直无缘接触任何寺庙。
——可是我一踏入庙门,却有种放松的安心感呢。
晚餐是精心准备的斋食。
中垣照道的父亲其实很胖,只不过在谈话期间,罗丝一直有种对方仙风道骨的感觉。
“佛家主张慈悲……嗯,你知道什么是慈悲吗?”中垣的父亲问罗丝。
“知道……是不是和菩提心有关?”
“啊!你也知道菩提心吗?听照道说你的日语很不错,看来此言不差。”
说着,中垣的父亲笑了起来。
(我能在寺庙里找到安适……一定和我体内的日本血统有关。)
罗丝想。
这天晚上罗丝盘坐在桌前,摊开日本探究的笔记。只是不一会儿,她便觉得脚酸,只好把盘起的腿伸直。
(我之所以坐不住,是不是与英国的血统有关?)
对自己一一探究行为来源的念头,她觉得好笑。
罗丝将笔记中的问题挑出一个来思考。
她试图想了解,在太平洋战争期间,日本军对英籍俘虏所做出的“残虐行为”
日本人员的那么野蛮吗?
曾经和日本人一起生活过的她,简直无法相信。
是俘虏们的证辞太夸张?
还是可能出自语言上的误会?
美国女性社会学家鲁斯?贝湼迪克认为:
当日本接受中国传入的儒家思想时,似乎刻意摒弃诸德之源“仁”。仁代表博爱,为别人着想,同时也是使人际关系和谐的方法。
另外,儒家主张以仁统治天下者方才有德,倘使君主不仁,人民可以不必服从。
这种认同“造反有理”的思想,与日本支配阶级的利益相悖,他们自然无法让类似可能引发革命的思想盛行。
另有一说是,热心于推广仁德之治的孟子典籍,在船运来日途中遇到风雨沉没了。
所以日本的最高德目不是仁,而是忠孝。
为别人着想的观念与忠孝完全没有交集,这会不会是导致日本军残暴不仁的远因?
罗丝在笔记上写了个大大的“不”字。
或许当儒敦传人日本时,会刻意省略掉“仁”,但是随之而来的佛教,却弥补了这个部分。
佛教极力提倡仁爱之心,但它不主张打倒没有慈悲心的君主,所以应该可以被日本政府接受。
罗丝振笔疾书。
第二天吃过早餐,罗丝把昨夜的感想拿给中垣看。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尤其是以佛教徒的身分。”她说。
正当中垣还在读笔记时,他的父亲走进来。
“我有一位朋友青木先生,他说想见你。”
说着,这位姓青木的男人已随中垣父亲走进房间。他大约五十岁上下,形貌十分清瞿。头发虽已半白,但是精神奕奕,目光烱烱有神。
“打扰你们了。我听小学的高滨说你在打听已死的岸尾常三的事。”
一旦坐定,立刻切入正题。
“是的。”中垣回答。
“其实对岸尾,高滨根本一无所知……说不定我才最清楚。”
“很抱歉,不知您和岸尾是什么关系?”中垣问。
“我们俩从小学到中学便在一起……高滨是个笨蛋,虽然号称跟着他,其实对岸尾的事什么也不知道。同时,岸尾大概也只让这种笨蛋待在他身边!”
“听他开口闭口上尉大人,很会拍马屁哩。”
“没错,岸尾喜欢在身边围绕着一群崇拜者。对了,隆福寺的住持好像问过你,你到底为什么要打听岸尾?”
“这个嘛……”中垣瞄了罗丝一眼,“我是对一件以前的往事有兴趣……由于这个事件与岸尾先生有关,所以才想对他多一点了解。”
“和外国人有关吗?那是在战前……不,至少在大战结束前。”
青木也瞄了罗丝一眼。
“嗯。您知道马歇尔事件吗?”
“马歇尔事件?……不,不知道。我只听他本人提过,他与外国人的案子有关。”
“他说了事件原委?”
“没有。”青木摇摇头。“我只知道他勒索与这个事件相关的外国人。”
“勒索?”中垣反问。
“岸尾是个自我意识很强的人。”
青木说着把视线从中垣脸上移开,固定在中垣与罗丝之间,显示出他谁都不看,只浸淫在自己的思考中。“这么说或许比较极端,不过我认为他是个性格异常的人。”
“怎么说?”
“你们可能会觉得奇怪,不过岸尾从小学到中学一直和我竞争……我虽然对竞争并不在意,但是岸尾却十分认真……举个例子吧。那是中学时候的事,有一回考试前我正打算回家准备功课,却发现笔记不翼而飞,而且怎么找都找不到。由于第二天就要考试,大家都要用笔记,当然不可能借我。后来我好不容易以只读一个小时为条件,向好友借到笔记,总算勉强过关。你明白吗?……那个藏起我笔记的家伙,便是岸尾。他就是这样狡猾的人!”
“你有证据证明是岸尾先生把你的笔记藏起来?”
“没有证据。他不是一个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的笨蛋,然而我相信是他干的。”
青木不只口中这么坚定地说,脸上也显出确信的表情。
没有证据就怀疑对方,不,不是怀疑,根本是确信。
(这个人不是也很奇怪吗?)
中垣在心里嘀咕。
可能他的思想显露在外了吧,青木急忙接着说:
“连证据都没有,便一口咬定对方,是不是很奇怪?其实那是因为你不了解岸尾这个人。我刚才举的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例子,其他还有很多事例,俯首皆是……他只要能够扬名立万,就算踩着别人的背脊也不要紧。这从他选择当兵便可以清楚地看出。他认为一旦当上军人,便可受勋章、阶级的荣耀,也可以展示自己的伟大。另外,他转进宪兵队的理由亦同。当时在军服的领襟上会标示所属兵种,例如步兵是红色,炮兵是黄色,那些都很普通。可是黑色……宪兵却是黑色呢!于是他为了引人注意,改当宪兵。”
中垣本来想说他要了解的是岸尾如何勒索外国人,而非他的个性,可是青木一直滔滔不绝地诉说着,根本没有给他插嘴的机会。
“岸尾哪怕当了兵,也没减轻对我的敌意。那时我自大学毕业,才刚进一家一流的公司上班,而他居然企图破坏我出人头地的机会。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但这是有根据的。我才进公司不久,宪兵队便向公司打小报告,说我的思想有问题……其实从大学时代开始,我一直对思想的问题小心回避,也从不参与任何政治活动,不料宪兵队竟然会指名警告我。人事课长是我的学长,这事是他私下告诉我的。当然,从此以后我就被冷冻起来,离升迁越来越遥远。”
“你刚刚说的证据?”
“宪兵队会注意到我,不正是岸尾暗中在指使吗?”
青木理所当然地下结论。
“我不明白……”中垣迟疑地说道。“他做这些事,有什么好处?”
“在出身于G村的同侪当中,只有我跟岸尾两个最杰出……尽管我们生活的圈子不同,但是岸尾一直把我当做假想敌。这个问题不是有没有好处,而是他认为G村中能够出人头地的只有他一个人……无法忍受还有别人表现也很杰出。嗯,反正就是嫉妒心太强了!”
“但是,你刚才说……岸尾勒索外国人,又是怎么回事?”
中垣终于耐不住性子,问道。
“那件事和外国衣料有关。”青木说,“我刚才不是说过岸尾选择当兵,不是因为他特别爱国,而是战争期间乃军人的天下,他可以洋洋得意。不过,战争一旦结束,整个局势跟着改变,军人的地位也一落千丈。你明白吗?或许一般人可以自嘲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然而他却做不到。”
“这点我明白,但是和外国衣料有什么关系?”
“我现在就要讲啦!”青木像安慰中垣的猴急似地,“可以吗?总之,他因为是宪兵,有战犯的嫌疑,大战一结束就得过着躲躲藏藏的生活。有一天晚上,他突然跑来敲我家的门。那时我住松元……我和岸尾很久没见面了。当时他带了一块外国衣料送我。”
“他托你收藏?”
“不是。岸尾表示哪怕战争结束,也无损于他展露其长才——他是来向我炫耀的!向假想敌的我示威……他想告诉我,他并没有被局势打败,他还可以做衣料的黑市买卖。”
根据青木的谈话,岸尾似乎是一个相当固执的人。但是,这种虚张的威势,中垣也并非不知道。
只是,中垣真正想知道的是别的事——勒索外国人的经过。
他想催青木,又怕对方介意,只好点头附和。
“他有解释哟,”青木说着,嘴角浮现一抹冷笑,或许是对已经死去的岸尾的嘲讽吧。“他说现在正是大张旗鼓的好时机……他以前当宪兵的时候,会经因为间谍案,收买过外国人。所谓收买,大概是利用老外做反间谍吧。也就是使对方背叛自己的国家,帮助日本宪兵。我不晓得对方是哪国人,总之,应该是敌对国才是……战争一旦结束,若给别人知道,自己在战争期间一直帮日本,岂不是糟糕?再加上那个人身负特殊任务,问题也就更大啦!岸尾想到这一点,于是威胁对方说,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的过去,如果想堵我的嘴……”
情况总算明朗了。
青木还在热心地诉说着。
他大概对中垣调查岸尾的动机有点误会。
“总而言之,他这个人是离经叛道的。”他说。
看样子,他可能以为中垣受某人所托,要为岸尾立传,才拚命重申岸尾人品卑劣、性格异常等。
直到弄清楚中垣真正的意图,完全与歌颂岸尾无关,青木才露出安心的样子。
“去年,我以前念的中学为战争期间死亡的毕业生举办了一个法会。那时他们居然说也要把岸尾纳入。我听了吓一跳……有关他被美军暗杀的传言,简直是开玩笑。真正的情况应该是他从事黑市交易,被仇家干掉!所以我极力反对,这事才不了了之。”
说完后,青木便回去了。
中垣急忙拿出罗丝给他的笔记,仔细阅读。
“你好像对日本人太宽厚了。”他说出心中感想。
“也许……”
罗丝回答的声音有气无力。
事实上,她仍在思索青木刚才说的话。
中垣也察觉到了。
或许马歇尔事件中还有涉案人隐藏在枱面底下。不过,光从已知的涉案者来说,马歇尔自杀,王惯明放逐到国外,只有罗丝的父亲留在日本,直到大战结束。
那个被日本宪兵收买,出卖自己祖国,而后遭岸尾威胁的外国人,除了西蒙?基尔摩,还会有谁?
中垣正因为看出罗丝心中的不安,才想借着讨论笔记,把罗丝的注意力移转到其他话题。
“我还有事,想继续做笔记。”罗丝说着站起身。
她的背影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绝对没有这回事!……)
中垣为了罗丝,极力否定内心涌起的臆测。
假如岸尾的死与那个受到勒索的外国人有关……
(被日本宪兵收买的人,又不是只有罗丝的爸爸……)
然而愈是想抹去,他的疑惑却愈发浓烈。
罗丝在法瑞寺住了两天。
其间,中垣一直小心回避青木提到有关岸尾恐吓外国人的话题。
新学期快要开始,罗丝必须回学校准备上课。她打算在回神户之前,先去金泽一趟。
中垣对父亲说想再去关西。
“你还要寻找前途的方向吗?”
中垣的父亲惊愕地问。
“这次是人生的大事!”
中垣回答。只是答案太过虚假,连自己听来都觉得讨厌。
他想和罗丝一起去。
罗丝也没有拒绝让中垣同行。
“嗯,陪着去一趟也好。”中垣的父亲缓缓地说。“但是,罗丝还没到过善光寺。那里很值得看看,你就带她去吧。”
一大早,中垣和罗丝离开法瑞寺,乘火车到长野,一路上两个人沉默不语。仿佛有个问题像帘子似地,遮断他们之间的交流。
就算没话找话说,也很快又陷入沉默。
站在善光寺的“三门”前,中垣简单地介绍各个观光点。
“三门”亦即三解脱门。
两层楼重迭建造,高达二十公尺。
“好大啊!”
罗丝的赞叹显得有气无力。
当他们绕着三门走时,忽然从天空掉下一个雪白的小东西,正好从罗丝身旁擦过,掉落在她的唧边。
“哎呀!”
罗丝发出一声低呼,同时抓住中垣的手腕。
“是鸽子粪啦。”中垣笑着说。
“哈、哈!”
罗丝也哑然失笑。
这段小插曲仿佛一阵风,吹开了两个人之间的遮帘。他们相视而笑,感觉彼此之间的距离拉近许多。
罗丝继续握住中垣的手腕,而中垣则悄悄用左手轻抚放在自己右腕上罗丝的手。
“到正殿参拜以前,我们先去四周绕一圈吧。”中垣说。
尽管时间还早,到正殿参拜的人却相当多。
两人手挽着手,从正殿正面向左绕行——由于好几天没有聊天,他们的心头都积压着许多事,脚步显得有点沉重。
“你看,有那种东西吔。”
罗丝在正殿里侧突然停下脚步,指向前方。只见前方竖立着一根涂着白漆、标柱似的东西,上面写着:
——埋设避雷针地板,前方三点五公尺,深四公尺处。
桧木皮屋顶以及古木寺院不但震慑住罗丝的心灵,更带来不可思议的压迫感。就在这时,突然和“避雷针”这种现代文明产物相会,使她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或许太过深入未知的世界,也会不安吧——
罗丝的轻声细语,出乎中垣的意料之外。
(我也该配合她的心情呢!……)
他想。
再往里走有一个木牌。
——本寺仅准公定向导进行导览工作。
其中“公定向导”四个字特别使用醒目的红色标示。
“刚才我向你介绍三门,算不算向导?这样是违反规定的哟!”
中垣站在立牌前,故意用开玩笑的口气说道。
罗丝也轻晃中垣的手腕,发出银铃似的笑声。
(总算心头的结打开了……)
他品尝到解放的滋味。
两人转了一圈后走进正殿。早课完毕,团体观光客参拜过后也多已散去。偌大的正殿里空荡荡的。
中垣合掌端坐在主佛面前。
善光寺的主佛是金铜一光三尊阿弥陀如来,安置在神翕内。神翕的门紧闭着,据说每隔七年才打开一次。
参拜结束后,中垣对正在阅读说明书的罗丝说:
“要不要去戒坛?”
“啊!这里有写……怎么回事啊?假如把手放在腰高处,抚摸前行,就会碰到如来佛底下的钥匙。”
“嗯,这样代表你与如来佛祖有缘,往生后可到极乐世界。”
“是吗?……那么试试看吧。”
他们沿台阶往下走到戒坛,底下是一条走道。直走后不久右转,从这里开始地道内一片漆黑,只有台阶上方透出一点微弱的亮光。
非常地晦暗。
什么也看不到,黑暗仿佛浸透心底。
罗丝因莫名的恐惧而微微颤抖。她努力依从说明书,右手沿着墙壁摸索前行,只是指尖哆嗉着仿佛在打拍子。
“这里是无明的世界。”
站在前方的中垣低声说。
(好吓人……)
罗丝勉强忍住快要脱口而出的抱怨。
她干脆闭上眼睛——反正闭上和睁开效果完全一样。
左手向前探出,碰到中垣的背,陡然升起一股安全感。
两人缓缓而行。
在无明的世界里——一个人踽踽独行多么恐怖!但如果有伴……黑暗中,罗丝发觉自己有种期待的欣喜。
(难道是日本人的血液在作祟?)
忽然前方传来咔嚓一声轻响。
“这个便是佛祖之钥了!”中垣轻声低语。
“在哪儿?”
罗丝的手沿着板壁往前移——先触摸到中垣的手,然后是一块冷硬的金属。
“你现在和佛租结缘啰。”
“只能和佛结缘吗?”
“……”中垣没有回答。
“但是,我也想和人结缘呢!”
她的情感终于冲破理智的关防。这句有血有肉的话语透露出她内心的情愫,而且冷不防地反扑,使她全身仿佛着了火似地燃烧起来——
接着,罗丝感到一个比她身体更滚烫的东西落在脸颊。那是中垣的唇。
她反射性地将自己的唇迎上去。
然后,把整个人投进对方的怀抱。
什么也瞧不见。看不清中垣的脸。在无明的世界里拥抱,哪怕再热烈,也只知道自己一个人的感受。不,甚至可以说只知道自己一个人的存在。
以前曾经读过许多书,也明白不少佛教的教义,一直到在善光寺戒坛下的黑暗中,罗丝才陡然领悟到佛理的真髓。
每个人都是孤独的。这种孤独不分人种,也不论贫富与阶级。孤独的人终将消失,而无明也会不见。
热烈的长吻结束。
他们一言不发地走回映着光亮的出口处。
步出正殿之后,两人都觉得世界变得特别明亮,甚至有些炫目。
从长野车站搭特快车到金泽,由于还浸淫在善光寺戒坛下的气氛里,他们变得格外沉默。只有看到车站小店的遮阳板上有鸽子筑巢,才交谈了一句:
“你看,鸽子居然在这种地方筑巢……”
特快车的头等车厢很空。
上午十一点十三分,火车准时驶出长野车站。
右手边的车窗外浮现出模糊的远山,左手边的山峦比较近,浓绿迤逦伸展。
车行一阵子后,绿开始从左右两方包围过来——信浓路的景色的确多变。
“中垣先生,你觉得青木说的事怎么样?”
罗丝凝视车窗外的风景,问道。
“咦?……是有关岸尾的部分吗?”
该来的还是要来,中垣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你猜岸尾勒索的外国人是谁?”
“嗯……”
尽管也曾自问自答地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是现在他却无法说什么,只好敷衍一下。
“我猜……”她喘一口气后继续说:“会不会是指家父?”
“怎么可能……”
罗丝的推论和中垣内心的臆测是一样的,于是他赶紧扬声否定,也顺便驱走自己的疑虑。
“但是,马歇尔事件中只有家父被无罪释放。”
“我们对整个事件并不清楚。”
“只要调查,一定可以水落石出的。”
罗丝说话时,目光一直注视前方——脸上显出坚决的表情。
沉默片刻后,她重新把视线移向车窗。
铁路旁有一条小溪奔流。浅蓝色的溪水与岩石碰撞时激起白色泡沫,感觉上十分清澈。
沿路农舍的屋顶大多是红色的,偶尔点缀着几间蓝色的。这多少可以安抚罗丝的情绪。幸好没什么黑漆漆的茅草屋顶,否则她的心情岂不是更加郁闷?再说颜色鲜艳的屋顶,也会让她连想到欧洲的田园风光。
“奇怪,这一带的屋顶怎么都是红色的?蓝色的很少,绿色的根本没看见。”罗丝问。
中垣松了口气,回答:
“四周都是绿色的森林,再漆绿屋顶不是太无趣了吗?”
火车一直走到古间车站附近,才发现>?一个绿色屋顶。
“你看,有了吔!”
罗丝像个孩子似的,兴高采烈地嚷道。
不久,窗外出现积雪的黑姬山。山麓中央云雾飘渺,使得山顶部分好似梦中景色一般,飘浮在半空中。雪山的突然出现,把罗丝拉回原先的思绪。
“我怀疑岸尾是不是被仇人所杀。”她自书自语地嘟囔着。“既然他恐吓别人,搞不好那个人会把他干掉。”
“不会吧。”
中垣吃力地分辩。
“一定是的。而且凶手就是家父……”
她崭钉截铁地一语道破。
“推测得太武断了。就算与岸尾恐吓人的事有关,在马歇尔事件中涉案的人也很多啊……”
“不!”罗丝快速地摇摇头。“怪不得我一直觉得爸爸有心事,好像笼罩着什么阴影似的。他带着终生难以愈合的伤口……那时我什么都不晓得,就已经有这种感受了。只知道他的郁郁寡欢和心事有关……原来他心头的伤口是杀了人。尽管他是为了自保,可是……”
“自以为是!”
中垣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一句话,硬生生地将对方的话题斩断。
驶过田口车站,左手边可以看见妙高山的群峯。由于是远山,不致像黑姬山那般给人压迫感。山峯顶端渺无人烟,一片银白。这也暗示了人类可以生活的地方相当狭窄。信浓路的天空很高,但却不适合人居住。
罗丝从手提袋里取出太阳眼镜。
“我刚刚想到妈妈被烧死的事……会不会也是爸爸做的?……”
她的低声细语使中垣的心紧紧纠结在一起。
中垣咽了一下口水,窥伺邻座同伴的脸色。
太阳眼镜将她的表情隐藏了起来。
追踪
原本以为只要到金泽,可以立刻打听到“孔雀堂”,事实却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容易。
他们在车站的土产店发现“孔雀”牌的糕点,包装纸上印着制造厂孔雀堂的地址和电话。
问题是,向谁打听孔雀堂三十五年前离家出走的大小姐?
中垣装出同行的口气,问车站商店街的一位中年妇人:
“孔雀堂生意做得不错吧。”
“马马虎虎啦。因为它是老字号,有一些固定客户。”妇人回答。
在同一个地方问太多问题,容易启人疑窦。中垣他们就此打住。
事前已在郊外汤涌温泉的旅社订了房间。回旅社之前,还有时间可以在市内逛逛。
于是,中垣和罗丝搭出租车到兼六园。
兼六园是在文政五年(公元一八二二年)由加贺藩主前田齐广所建。其回游林泉式的庭园,为日本三大庭园之一,非常有名。
另外,由于它同时具有宏大、幽邃、人工、苍古、水泉、眺望六项优点,以致取名“兼六园”。
其中,如何解释“幽邃”,颇令中垣感到困扰。虽然罗丝的日语不错,但这种艰涩的字眼仍是她比较无法体会的。
“幽邃的意思是黑暗、深奥和神秘的混合体。”
站在石川门前,中垣结结巴巴地解释着。
“我能体会一部分。”罗丝点点头。
倘使四周一片昏暗,有时我们必须借助灯光,才能照明。
西欧式的理解武器是分析,但日本式的观念很难分析得清楚。而且越接近核心,越要抛弃西欧式的分析成见。
他们沿石灯笼向右转,走过虹桥。
(妈妈小时候常到这里玩吧。)
这样想着,罗丝忽然觉得胸口一热。
兼六园的特色之一是“人工”。毫无疑问,园中到处可以看到人为雕琢的影子。
然而,它却又极力避免给人“过度人工”的印象。欣赏者固然可以看出哪些景致出自“人的手”,但是感觉非常自然,毫不突兀。
观光客恐怕只有瞠目结舌的分了——这正是罗丝对兼六园景观的印象。
说明书上写着,此地植有:
乔木一千七百余株
灌木六千七百余株
兼六园说穿了,只不过是个由树及人工河流、池塘组成的公园——罗丝如此分析。
为了给孩子提供游乐场所,庭园一角设有砂堆和蔓藤架。
他们坐在藤架下。
“妈妈的娘家离这儿很近吧?”罗丝问。
看着在砂堆上玩耍嬉戏、不时发出开心叫声的孩子们,罗丝想象母亲的幼年时99lib?代。
中垣打开在车站买的地图。
依据“孔雀牌”糕点包装纸上写的地址,香林坊应该离此不远。
“从这里沿着到县政府前的道路走,好像不太远。”
“那么说,妈妈小时候常来这里玩啰?”
“很可能。以前车子不像现在这么多,走过来应该没什么危险……只是,现在孔雀堂的这个住址,是他们一直住的老家,还是后来才搬过来的,也搞不清楚。再说,他们住的地方可能和工厂不在一起呢。”
“哈、哈、哈……”
罗丝忽然笑出声。
自从踏上信浓路之旅,她便再三告诫自己不可以凡事动不动就用道理分析。她认为日本真正的精髓,是无法以道理分析,就捕捉得到的。
没想到,现在居然从中垣口中听到分析推理的话语。就如同被针扎破、泄了气一般,罗丝紧绷的心顿时松懈了下来。她觉得自己的状态非常滑稽。
她笑着挨近中垣。
中垣搂住她的肩膀,说:
“你很高兴藏书网哩!”
她并不是高兴。那种心情有点像女学生看见筷子掉在地上的吃吃傻笑,是一种破坏均衡的心理状态。
“总而言之,妈妈可能小时候来这里玩过。”她说。
“但是这个游乐场……”中垣想了想,“以前就有了吗?我觉得好像是后来建的哟……”
“哈、哈、哈……”
罗丝越来越不对劲,竟用手抓住中垣的膝盖,大力摇晃。
中垣把她搂得更紧。
“我们去孔雀堂看看吧。”他问。
罗丝倒在中垣身上,闭着眼。
“我想多知道一点比较好……”
“那么,我们再到附近打听看看?。”
兼六园附近也有不少土产店,应该可以提供比车站商店街更多的信息——
这时,中垣应该更敏锐地感触到手掌下罗丝的肩膀在轻微颤抖。
她还想依偎在中垣身边一会儿,相互拥抱着。
(本想和他多亲近,没料到却适得其反……)
罗丝有点失望。不过,她很快就释怀了。
(在日本,大概还不习惯看见年轻男女公然在公园的椅子上相拥吧。)
想自己也该多体贴一下对方,于是罗丝站起身,说:“我们走吧。”
“就要走了吗?”
中垣露出愕然的表情。
“咦……”
这下子罗丝总算明白一些书本以外的知识,原来日本人喜欢拐弯抹角。就像兼六园明明是人工的庭院,却要求处处显露自然的风情。日本人避免直接了当地表达自己的心意,就连处理一些重要问题,他们也宁愿采取迂回战术,不愿意明快果决。
例如中垣刚才说“我们去打听”,他的本意并非如罗丝理解的那样,马上就采取行动。
他们站起身。
在环绕瓢池的翠洒前伫立片刻——就这样,让感觉充满彼此的内心。
走到外面的土产店街,中垣特别一家一家地观察,看看有没有上了年纪、看来喜欢东家长西家短的老板。
不久,他发现在一家挂有“九谷烧窑制”老旧招牌的店铺中,有一位头发皆已掉光的矮小老人,正朝外面微笑着。
(他看起来很和蔼可亲。)
中垣想。
目光相遇,对方便哈着腰说:
“欢迎光临,需要什么土产吗?……里面应有尽有!”
“我们进去看看吧。”
罗丝轻声说。
她似乎和中垣一样,也在观察适当的谈话人选。
两人相偕走进店铺。
“我想买一套咖啡杯,还要一只花瓶。我的房间里什么都没有。”
罗丝开始购物。
大概想以买东西来松懈老板的心情,好使接下来的谈话更顺利。
趁着罗丝挑选东西之际,中垣向店主人打听:
“您这间店很久了吧?”
“嗯。有四十年了。”主人回答。
店里主要的商品是瓷器,另外还有一些土产和明信片。当然,孔雀牌糕点也在其中。
“就这些吧。”
罗丝挑的咖啡杯组花色十分朴实,可是花瓶方面却很华丽。是孔雀开屏的图案。
中垣填好住址,请老板把瓷器直接途到尤加利屋。
老板再三鞠着躬说:“谢谢,一定送到。”
“你看!也有孔雀堂的糕点呢。”中垣若无其事地说,“还记得小时候常吃这种糕饼。”
“对啊,这家店也很久了。恐怕有好几百年的历史啰。”
“我爷爷和孔雀堂的老店东很熟……真令人怀念哪。当然现在已经换下一代掌管了吧。”
“嗯。由老店东的女儿招赘,继承祖业。”
中垣想起罗丝会经提过,说她母亲还有一个妹妹。
“还记得我小时候被长辈带着去过一次孔雀堂……已经是好早以前的事了。”中垣忽然警觉到自己的年龄,赶忙接下去说:“好像老店东有两个女儿。”
“没错。”老板回答。“现在继续祖业的是妹妹。”
“哦?姊姊嫁人了?”
“不是的,”老板压低声音,“姊姊离家出走了……那孩子个性真强!”
“离家出走?”
“是啊。听说是和第四高中的学生谈恋爱……现在这种事没什么了不起,在当时可是件大新闻哩。”
“被家人赶出去的吗?……她既然有爱人,何不成全他们呢?”
“好像没那么简单……听说妹妹也喜欢那个高中生……总之很复杂就对了。”
“三角关系啊?”
“大概吧……不是我爱说人家长短,事实上,是姊姊横刀夺走妹妹的爱人。她们的父母那时已经去世,叔叔当监护人。这位叔叔十分严厉。”
中垣往罗丝的方向望去,只见她背对着他们,正在观赏盒子里的九谷烧。不过,相信她此刻正竖起耳朶,偷听中垣和店主的谈话。
“于是他就出面阻止了?”
“是啊。直到今天,孔雀堂里面还是不准提到姊姊的事。姊姊也早就死了。”
“那时的事就成谜啰?”
“嗯,他们很少提,外人自然更不清楚。”
“是吗?”中垣说到这儿,忽然住口。
他想起刚才骗老板说小时候会到孔雀堂,见过两姊妹。可是,姊姊三十五年前就已离家出走,除非中垣今年四十岁,否则就不可能符合。虽然老板似乎尚未察觉这个破绽,但再聊下去迟早要穿帮。何况年近三十的中垣,怎么看也不像四十多岁的人。
“当时有好多传书。”爱说话的老板点燃一根烟,“有人说她和那个第四高中的学生同居,后来对方生了病,两人大概就此分手,她在神户另外嫁给一个外国人……唉,总之他们孔雀堂的人不说,我们外人也搞不清楚。有关姊姊的谣言很多,不过似乎确实是在神户过世的。”
“喔……”
“孔雀堂的康子——哦,这是妹妹的名字——会对朋友说,想到神户为姊姊扫墓,可惜找不到机会……”
据瓷器店的老板说,孔雀堂的女主人后来招了赘,对方是个老实规矩的男人。现在这对夫妇年近半百,膝下犹虚——不过,这些事与罗丝想知道的无关。
“我们和姊姊久子很熟,偶尔还会想念她……我常想,假如孔雀堂的继承人是久子的话,又将如何?”
老人以批评者的口吻说完前言,暂时闭上嘴,目光投向天花板。
“现在的孔雀堂守成有余,开创不足。假如久子还在的话,她一定会大张旗鼓地做。说不定会开展多角化经营,把老家改成十层楼的大厦……相对地,假如投资失利,整个孔雀堂的百年基业都会垮台。总之久子要做的话,不是大成功便是大失败。她一定不肯默守成规就对了。”
“盖十层楼吗?”中垣一面震慑于老板突兀的假想,一面记起自己身负的责任,“现在孔雀堂还在老地方?”
“一直在那里。打从一百多年前就在那儿了。”
“我去的时候,”中垣吞吞吐吐地说,“孔雀堂店东一家人都住在那儿。现在还是吗?”
“嗯。他们一直没搬走。”
“说起来金泽变化倒不大呢。”
说着中垣朝罗丝望去。她也正好回头,微微颔首。
古老的孔雀堂一直在?t>香林坊。罗丝的母亲从小便住在这里,也会经到兼六园玩。
原来兼六园是母亲的遗迹之一啊——这点多亏中垣靠西欧式的推理完成。只不过,随着亡母的影像逐渐加深,她的心里也盆发怯懦起来。
“我们走吧。”她说。
走出店门口,中垣问:“干脆去孔雀堂看看,怎样?”
罗丝有点迟疑。
母亲和娘家脱离关系的事,罗丝也早就知道了。以前她以为一定是因为母亲嫁给外国人,才不被思想保守的娘家接受。然而,若据瓷器店老板所说,原来另有理由——母亲竟然抢走妹妹的爱人。
“我想晚上好好考虑一下。”她回答。
直到现在,孔雀堂依旧把谈母亲的事视为禁忌。不过,母亲的妹妹——也就是罗丝的亲生阿姨会对朋友提起,想去姊姊的坟墓祭拜。
从阿姨已经结婚这点来看,可能以前被人横刀夺爱的旧仇早就烟消云散。她只是出于一种惰性,或受周遭环境的影响,所以绝口不提姊姊的事吧。岁月应该已经消融她对姊姊的憎恨。
罗丝觉得自己需要好好想一想。
“那么回汤涌温泉啰。”
罗丝对中垣的安排言听计从。
订房间时,本来中垣想安排西式房间,但罗丝认为和式较好,于是最后订了两间和式房间。
离开兼六园,他们坐出租车前往汤涌温泉。
以行政区来说,汤涌温泉固然隶属拾金泽市,可是从兼六园出发,却需要花半个小时才能到。车窗外都市的景色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田园风光。
想到该做的事一延再延,罗丝便觉得美中不足。尽管是自己表示想再多考虑考虑,可是时间一久,连她都不耐烦起来。
车窗外的景色仿佛也反映出她的心情,有种缺了什么的不满足感。
“啊,我知道了!”她喊出声来。
“什么事?”
看见坐上车之后一直沉默不语的罗丝忽然大叫,中垣反射性地扬声问道。
“原来是没有烟囱!”罗丝回答。
乘坐信越线时,所看到的风景与现在眼前的大同小异,只是那时她茫茫然地什么也没注意到,现在才突然想起。
在欧洲几乎每幢建筑物都有一根大烟囱,它代表取暖、煮食等人类行为的象征。日本的房舍也有烟囱,只是不那么明显罢了——仿佛要刻意隐藏生活的痕迹似地。
“烟囱怎么了?”中垣一脸迷惑地问。
“日本乡下的景色和欧洲最大的不同是,欧洲几乎每户人家的屋顶上都有一根巨大的烟囱,日本却没有。”
“原来如此,有这点不同啊!”
中垣只好把这些当做是罗丝的突发奇想。
汤涌温泉位于金泽市郊。当地的旅社虽然比较陈旧,规模却不小。有些在战后会一度成为美军军官的宿舍。
卧室尽管分开,晚餐倒是一起享用。
罗丝生平第一次穿日式睡衣。
连住法瑞寺时,她都是穿带来的睡衣。
“还合适吧?”
罗丝歪着头、双手拉住衣袖的模样,十分娇佾。
吃饱饭,她把腿伸直,苦笑着说:
“盘腿坐久还真不习惯。”
这时,房间的电话铃响了。
中垣拿起话筒,“喂,要找罗丝?基尔摩小姐吗?请等一下。”
他一边回答,一边对罗丝说:
“有人想见你。”
“是谁啊?我才刚到这里,应该没人知道才对。”
他们到金泽之后才决定投宿旅社,而且没有旁人知道两人的行踪。
罗丝由于脚麻了,磨蹭着挨到电话旁。
——请问是罗丝?基尔摩小姐吗?可以说日语吗?
话筒中传出正统的英语。男人的声音沙哑,似乎上了年纪。
“可以。”罗丝用日语回答。
——啊!那真是太好了。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伊泽,刚才无意间在饭店住宿者的名册上发现你的名字,我猜想不知道会不会是立花久子的女儿呢……冒昧之处筒请原谅。
对方缓慢而且清晰地说着。
“嗯,我就是。”罗丝像要把对方的话语吸入似地,抢着回答:“立花久子正是家母。”
——果然没猜错。我还记得久子小姐嫁给基尔摩先生时,曾经寄卡片给我……我呢,以前可以说和令堂很熟,算是男女朋友吧。如今看见故人的女儿,忍不住想打个电话问问看。
这位姓伊泽的老先生,此次和以前的学生一起同游金泽,他表示希望能在回去之前,和罗丝见一面。
“我是和朋友在一起,不过没关系。”罗丝回答。
她对母亲以前的男友,怀着很大的好奇心。
在女服务生带领下走来的伊泽,是位教育家模样、态度严谨的绅士,年龄比电话里还老。既然是母亲的男友,恐怕有六十岁上下了吧——罗丝客气地寒喧着。
伊泽体格魁伟,脸色却不太好,尤其是在说话时,句子与句子之间似乎连接得有点生硬。罗丝想,可能是在学校待太久的关系吧。
“听您说曾和家母谈过恋爱?”
介绍完中垣之后,罗丝立刻单刀直入地问。
“久子小姐是我的偶像。因为她早有意中人,所以我只不过是单恋罢了。只要她肯对我说句话,我就雀跃不已。”
伊泽微笑地回答,肩膀附近因紧张而显得僵硬。
“家母的意中人是今村敬介先生吧。”
罗丝坦言不讳。三十五年前的往事,没什么隐瞒的必要。然而,伊泽听了却仿佛全身紧绷起来。
“你已经知道了?”他嗫嚅地说。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罗丝说,“家母已然亡故二十多年。当年她在金泽的时候,比我现在还年轻呢!在金泽转一圈,脑子里自然浮现出青春少女活泼的影像。”
“青春少女……不,这个形容词不足以代表你母亲。我认为久子小姐是一个很有主张的女性,也是少数敢 8ffd." >追求真理的人之一……或许很多人并不了解她。不,恐怕当时根本没有人看出她宝贵的真正价值。不信的话,你们可以在附近打听,一定对她恶言以评……总之,你母亲是位水平之上的伟大女性。”
伊泽用生硬粗哑的声调礼赞久子。
(伏见宽子、加藤光子,再加上这个伊泽。所有人都用最高级的赞美词夸奖母亲……)
罗丝的心情除了感激这些溢美的褒扬之外,还有种不踏实的失落感。
(难道和母亲接触的人,不是热烈地赞美她,便是极端嫌恶她?没有中庸一点的吗?)
罗丝有这种感觉。
至此为止,听到的尽是赞美之词,连伊泽也不例外。罗丝忽然很想和讨厌母亲的人聊聊天。
——没有人理解她。
赞美者都一再如此表示,可见更多人不了解母亲,对她有负面评价。只是这些负面评价还没传入罗丝的耳朶。
年近耳顺的伊泽,仍如文艺青年般痴迷地夸赞立花久子,实在让人感觉奇怪。
(就算是学生时代的偶像,也不至于奉为神明吧?)
罗丝对那些不具体的美辞丽藻深感不满,越听越觉得烦躁。
早就知道立花久子容貌姣好,人格伟大,行动勇敢!——她有股冲动,很想大叫。
“老师,要吃饭啰。”
当伊泽的同伴探头进房间,提醒伊泽时,罗丝仿佛松了口气。这位号称是伊泽学生的男人,其实也已年近四十,而且看起来像老板的样子。
“那可不能等啊。”伊泽站起身。
“老师。”伊泽的学生说,“您不要紧吧?脸色不太好呢。”
“没什么。”
“下回我们旅行,住一晚上就好了。这次好不容易受老师邀约出来,却一直呆坐在家中,实在无聊。”
“这个嘛……倒也不会无聊。偶尔出去玩玩也好。”
师生二人起身告辞,走出房间。
“都是在讲同样的话嘛!”
伊泽回去后,罗丝对中垣说。
“大概历经三十年,他把对你母亲的爱恋抽象化了。”
中垣也对伊泽的谈话有点失望。
“我想通了,要去孔雀堂!”
罗丝好不容易下定决心。
“光明正大地去?”
“当然啰。”罗丝回答,“否则照这样下去,我心中的疑惑永远也得不到解答。不管如何,我想和讨厌妈妈的人见一面。”
被夺之物
香林坊的孔雀堂虽然是幢古老的建筑物,但其外表似乎才改装过,橱窗安着一大片明亮的玻璃。
假如这屋子连大门都很陈旧的话,罗丝说不定会在进入时有所迟疑。可是,现在那一大片平滑的玻璃门却好像在召唤她。她意外地发现自己在走进大门时,心情格外平静。
办公室里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抬头看着罗丝。眼镜后的小眼睛闪过一抹畏惧的光芒。
“我们想见老板娘。”站在罗丝身后的中垣对男人说。
“有……有什么事?”
对方结结巴巴地问。
“这一位是罗丝?基尔摩小姐,和你们老板娘有亲戚关系。你只要这么通报,她就会明白了。”
“什么叫有亲戚关系!”男人拚命大力摇头。“老板娘根本没有别的亲戚。你们别胡说八道……”
“她是老板娘姊姊的女儿。”中垣补充说明。
“不可能,胡说!老……老板娘根本没有……没有姊姊。”
“那可就奇怪了……”
中垣转向罗丝表示不解。罗丝猛然点点头,往前踏了一步说:
“请通报,说立花久子的女儿来访。”
“不,不行。”对方把算盘珠子拨得乒乓作响。“别纠缠不清,请回去吧!哪来的什么关系呢!”
罗丝与中垣互看一眼。虽然不明白对方的身分,但是他已经清楚地传达出异常愤怒,想赶人走的心情。
(会不会是阿姨在报上看到我的名字,刻意交代店员只要一看见我,就赶我走?)
罗丝猜测着。
回想起方才踏进店门时,对方眼中闪过一抹害怕的神情,更加让她确信自己的推测没有错。
罗丝反而因此燃起斗志。
好不容易和讨厌母亲的人碰面,绝对要把握住机会。
“善吉,这个人确实是我的甥女,叫她进来吧!”
身后传来声音。罗丝和中垣回过头。
只见一个身穿和服的妇人站在客厅。
立花康子转身背对办公室,打开纸门朝里间走去。
(真像姊姊!)
她第一眼看见罗丝,就有这样的感觉。不只是长像,更因为往前踏一步,用挑衅的口吻说:
——请通报,说立花久子的女儿来访。
那决绝的态度,正是姊姊行事的翻版。
兼具办公室与住家功能的孔雀堂,进门处有一个西式的大客厅,一般客人都被安排在这儿会面。只有特殊的客人才被请到里面的日式小客厅。
康子吩咐女佣准备座垫。
负责柜台的广川善吉,不死心跟了过来,从走廊上畏畏缩缩地问:
“太太,在大客厅谈不好吗?”
“我叫你带他们进来。”
康子用冷峻的口气答道。
“是。”
善吉显得垂头丧气。
直到罗丝和中垣走进房间,康子一直站着等候。
(我必须态度温和些。)
她对自己说,同时留意到从刚才开始,自己脸上的肌肉便绷得很紧。
除了高中时代暗恋今村敬介之外,康子的一生毫无起伏。她想反抗这种太过平淡的日子。既已年过半百,无法再期望生命燃烧起来——但她焦虑地渴望,自己的灵魂有一天会被震动。
罗丝的出现正是她生命转捩的契机。
“请进。”
康子笑嘻嘻地招呼罗丝入座,并用小指拭着眼角,企图掩饰自己毫无笑意的眼睛。
“我在报上看见你的名字。”
康子端坐在座垫上,两手并拢置于膝前,笑逐颜开地说。
“原来如此。”
罗丝点头为礼。
(真漂亮。)
康子打心眼儿里赞叹罗丝白里透红的肌肤。她忽然想到自己想要什么——
(姊姊抢走我好多心爱的东西——今村敬介也包括在内……可是,现在我可以抢回姊姊最珍爱的东西——那就是她的女儿,她漂亮的女儿!……)
罗丝抬起头——仿佛心意已决。
康子在她的眼神中找到姊姊的影像。
“我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其实我稍稍晓得一点有关母亲、阿姨和今村先生三个人的事。今天冒昧地前来打扰。”
罗丝仿佛想看透康子双眸似的,凝视对方的脸。
“我正想去神户看你呢。”
康子瞇起眼睛说。
话才说完,她便忽然想起以前的事——那时姊姊说话时也喜欢盯着对方的眼睛不放。康子总被姊姊的气势压倒,不由自主地瞇起眼睛。现在她又在下意识中重复着往日的动作。
“是吗?”罗丝说。“我对家母一点印象也没有。以前我从许多机会,了解到家母是一个特殊的问题分子。可是,来日本还不到一个月,碰到的人全对家母赞不绝口……我希望知道真相。听说您讨厌家母,那么也许可以告诉我她的真实面目。”
“我并不讨厌她。”康子说。
但是,在罗丝专注的凝视下,康子无法继续敷衍下去。
“这个嘛,”康子急忙辩白。“当时我的确曾经抱怨过你母亲。不过,那已经是三十五年以前的事,早已淡忘了。近来,我反而变得怀念起她……怀念不正表示纠葛的情感隔阂已然消失吗?”
“是什么时候的事?”罗丝问。
自从罗丝的母亲十九岁离家出走,一直到她去世,都没再和妹妹见过面。眼前的阿姨只小母亲一岁,换句话说就是五十三岁,但在阿姨脑海中的姊姊,还只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小姑娘——虽然阿姨没小孩,但以她的年纪,有一个像罗丝这么大的女儿亦不足为奇。
阿姨怎么可能去记恨和自己女儿一般大小的人呢?——这种心情罗丝是可以体会的。
她感兴趣的是,阿姨什么时候突破感情隔阂的樊篱?
“什么时候……”
康子沉吟着。
对于这个问题无法立刻回答——因为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她甚至无法确定自己对姊姊的怨恨是否已全部消失。
“很久以前啦。”康子迟疑地答道。
“是吗?”
罗丝露出失望的神情。
“其实也不只是这样。”
“我已记不清了。总之是很久以前的事。”
康子对罗丝感到失望一事,有种奇妙的责任感,使她不得不补充说明。
“还有其他的吗?”
罗丝眼中闪烁着光芒。
“你母亲是个了不起的女性,我从小就生活在她的阴影底下,这也许算是某种程度的压力吧。我是个怯懦的人,正因自己的姊姊如此杰出,格外凹显了我的无能。我已经习惯听她使唤,那不能怪她,只能怪自己的个性太懦弱!”
康子不敢正视罗丝,娓娓诉说着——这番话正代表她内心深处的告白。
突然康子的眼中溢出泪水。
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这泪水的意义——她一下子忘记拭去,让泪珠沿着脸颊流到唇边,喉头也发出呜咽的声音。
罗丝赶紧靠近康子。康子把脸埋在罗丝肩头,双手拍着对方的背脊。
“阿姨……”
罗丝悄声呼唤。
“没事了,没事了。”
哽咽的康子连声说道。
中垣对眼前的景象感到非常尬尴,干脆转过头望向天花板。
回头时,他留意到纸门处似乎有人影晃动。
(是谁在偷听?)
中垣立刻想起刚进店时,那位中年掌柜奇怪的态度。
两个女人握着手,凝视对方的脸。
康子有种乘风破浪的错觉。
那是人生难得一次的巨浪,而她正高坐在浪头。这点使她深刻体认到活着的意义。看着死去的姊姊从一个浪头爬上另一个浪头,康子是多么地羡慕啊!——现在,她终于也能攀上人生的巨浪。
她想,如此方才死而无憾。
当天晚上,罗丝和中垣被留宿在孔雀堂。
康子的丈夫是个老实人,对待罗丝他们非常亲切,晚餐时还特别聊了一些如何制造好吃糕饼的话题。可是,罗丝不知怎地,总觉得阿姨似乎对自己的丈夫有所不满。
(阿姨是个渴望浪漫的人。她的老公固然是个好丈夫,可是却不能提供她浪漫的情调。)
罗丝如此观察。
饭后,康子邀罗丝一起入浴。
康子一边帮罗丝擦背,一边叹息着:“你真美!”
洗好澡,罗丝和康子在同一个房间就寝。
“最近我想去神户一趟。你祭拜过母亲的坟了吗?”康子躺在被窝里问。
“还没……发生那件事,心情还无法平静下来。”
罗丝的母亲躺在神户再度山的修法原外国人墓地。听说从市中心乘车只要半小时,所以随时都可以去。
她之所以还没去扫墓,与其说因为心情不稳,倒不如说因为还没完全了解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不打算做形式上的祭拜,而是想和母亲聊天,所以必须先对对方的事多知道一点。
“那么,下次我去神户时,我们再一起去扫墓吧。”
康子说着伸出手。
罗丝也把手从棉被里伸出来。
当两只手握在一起时,罗丝感受到阿姨的心情。
(好像什么东西失而复得似的。长久以来一直过着单调日子的阿姨,因为我的出现,仿佛找到突破乏味生活的线索,而兴奋异常。)
罗丝很能体会阿姨的激动情绪。
“妈妈一定很高兴。”罗丝说。
“年过五十的我时常在想,”康子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你母亲虽然只活了三十年,但是她的人生比起我可要充实得多……活得越久越无聊啊。尤其是毫无内容的人生……我过的便是这样的生活。我真想到姊姊坟前对她说——姊姊,我好羡慕你呀。因为姊姊把所有的经历全浓缩在短短的三十年里,她人生的份量比五十三岁的我还要重呢!……”
罗丝发现自己开始分析起阿姨的心理。
——是受更年期情绪的影响?
——五十三岁的她纵然觉得必须充实生活的内容,但却碍难执行,直到身为甥女的我偶然出现在面前,生活才算激起一点涟漪……。
罗丝闭上眼,想把这些理性的分析从脑海中排除。
初见面,阿姨和甥女两个人双手互握流着眼泪,那时阿姨说了一句话:
——没事,没事。
这句话似乎解决了所有的问题。这便是超越理性分析的日本式处理法。罗丝当时会毫不抵抗地接受了它。
——阿姨……。
她再次扬声呼唤。
因为若不如此,自己一向爱分析的老毛病又会再犯。
“说真的,”罗丝继续闭着眼说,“我很想听您批评母亲。”
“你这孩子好奇怪。为什么呢?”康子问。
“因为几乎所有母亲以前相识的朋友们,全都对她赞不绝口。”
“那是因为她了不起啊。”
“是吗?昨天我住在汤涌温泉,偶然碰到一个叫伊泽的老先生,他也一直在赞美母亲。听了觉得好没意思。”
“伊泽?……在汤涌温泉?”
“嗯。阿姨也认识他?”
“是学生时代的老朋友了。这位伊泽先生以前也喜欢过你母亲。”
“哦,真的?”
“她的男朋友可多咧。你母亲反正是来者不拒,照单全收。”
“这么厉害?”
罗丝睁大眼睛。
“因为她只考虑到自己啊!”
罗丝终于听到一句指责母亲的话。可是,阿姨马上又接口说道:
“这才是人员正的生活方式吧。像我一直顾虑别人的看法,直到已过了大半辈子,才猛然想起该为自己活时,却已经太迟了!”
罗丝感到对方的手在沁汗。
第二天,罗丝和中垣搭下午两点十四分的特急第二“雷鸟号”,从金泽出发。
康子特别到车站送行。
当列车消失不见时,她觉得手脚发软,全身无力。
“这大概便是虚脱吧。”她喃喃自言。
她对惯见的金泽市街道,有种说不出的讨厌。
(我是不是已耐不住,想从平凡的生活中挣脱出来?)
前一阵子,她一直想去伊泽那儿打听今村的消息。不,应该说,她的心底有股想见今村的冲动。
(然而,我与姊姊不同。我尽管离家出走,终究还是会回来。突破单调——也仅只一次而已。)
康子非常清楚自己的个性。
再说,就算见到今村,恐怕也只会留下悲惨的回忆。幸好在这一个节骨眼上,罗丝出现了。
——康子平淡的生活掀起一些变化。
她回孔雀堂之前先顺道到伊泽家。但是伊泽太太表示先生生病躺在床上。为了不打扰主人,康子只好和伊泽太太在门口寒暄。
“前天伊泽先生是不是去过汤涌温泉?”康子问。
“是啊。他说松崎先生打电话邀他,可能多喝了两杯,才会感冒吧。”
照伊泽太太的口气,伊泽先生似乎没有把遇到罗丝的事告诉她,否则伊泽太太一定会迫不及待地告诉康子。
“请多多保重。”
康子说完便告辞离去。
(真奇怪。)
回家途中,康子疑惑地想。照罗丝的说法,伊泽是自己邀学生去汤涌温泉的。
可是伊泽太太却说,他是接受学生的邀约。
自己邀和被邀,正好相反。而且,罗丝应该不会听错才是。因为罗丝会说那天伊泽的学生来接伊泽时,还特别表示这次很难得被老师邀游,下次再回邀老师。
(管他去的。)
康子把这些细微的烦恼抛开,在她心里还有更重要的事。
回孔雀堂后,康子发现信箱里有一封限时专送的信,她取出来一看。
信封上只注明立花康子小姐收,却没有寄信人的地址,信封背面写着PPP三个英文字。
“真奇怪的信!”
康子盯着那三个P字一会儿,再度把信封翻到正面。
地址和姓名都刻意用规规矩矩的正四方形字体表现,好像有意隐藏原本的笔迹。
信封上的邮戳是昨天发信,寄信地点为金泽市。
办公室里只有两位女店员在整理传票,广川善吉父子不在屋内。康子坐在椅子上打开限时专送的信封封口。
里面是一张没有画线的洁白信纸。开头写着“立花康子小姐”几个大字。和信封相同,这些字也刻意隐藏笔迹,写成四方形。但是,除了这几个汉字,其他全使用片假名。
你知道罗丝是个什么样吗?倘使你还不了解,千万不可以和她交往。她虽然看起来美丽又温柔,其实是个厉害角色!她之所以会在你的面前出现,其实是有目的的。她对你有野心。
罗丝的周围总是发生一些不幸的事。像神户有个法国女人被投,你知道吗?那个女人就住在罗丝的隔壁,说不定罗丝也是凶手狙击的目标。
千万不可以把你的生命和财产交到她的手上。
假如不遵从,你将会遭遇不幸!有恐怖的事即将发生!
整篇文章全是用片假名写成,十分难读。康子慢慢地反复读了两遍。
就在这时,广川善吉回来了。
“善吉你去哪儿?是去工厂吗?”康子问。
“嗯。从工厂回来时顺便到电信局,和往常一样发电报订红豆……这次是向辻原商店订购……”
善吉欠身回答。
“对了,善吉,你认为罗丝这个人怎么样?”
“这个嘛,我想应该小心一点才对。”善吉回答。“您看,这个女人不知打哪儿突然冒出来……我总觉得她有问题。”
“别杞人忧天啦。而且也少管闲事!”
康子说着把桌上的信放进怀中,站起身,朝善吉望去,“只要在打电报时用片假名就够了。你不觉得难读吗?”
岁月之壁
旅行的最后一夜睡在金泽的孔雀堂。那天晚上罗丝睡得很浅,所以第二天回神户,一觉睡到将近十点才起床。
吃完简单的早饭,罗丝正打算到扶桑女子大学商量上课事宜,不料却接到藤村巡佐的电话。
——我问学校,听说你今天会回来,所以才打电话。假如有空,可不可以来拜访你,谈一谈后来我们收集到的有关鲁森太太的事?…
藤村巡佐问。
罗丝想,商量上课的事没那么急,于是回答说任何时间都可以。
——那么,我现在就来啰。
电话切断后约十五分钟,藤村巡佐便出现在尤加利屋罗丝的房门口。
“我们开始谈正事吧。”
藤村开门见山地说。似乎因为和年轻女性单独相处,刻意回避交谈有关旅行等题外话。
“我们查出鲁森太太和令尊的关系,远比想象中还要亲密。”
“是吗?……”
罗丝早已预料会有这种答案。
从鲁森太太珍贵保存罗丝父亲的来信这点,便已暗示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匪浅。以前罗丝还骗自己,说这是外籍人士极为寻常的交际手腕——但她自己也明白,这种说词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推测而已。
“鲁森太太给你父亲的信中提到古泽这个人。他在大阪卖纺织品。”
“古泽吗?”
前面所说的往返信件中,曾经提到罗丝的父亲特别拜托店员古泽,为鲁森太太找房子。
“我们和这位古泽先生碰过面,也聊了许多。令尊和鲁森太太……实在很难启齿……但是古泽先生很自信地表示,他可以确定两人有超友谊的关系。”
“你说他们是男女朋友?”
罗丝沉着地问。
“好像。”
听到罗丝明确指出症结,藤村仿佛松了口气。
“其实有关家母的传言也不少。信里鲁森太太便警告过家父,说家母和一位叫北杉的人有关系。”
“我们也找到北杉了。”
“真的?不愧是警察。”
“他住在姬路,是位医生。据说战争期间在明石医院当医生。”
“你们见过面?”
“当然……北杉表示他和令堂只是普通朋友,我们觉得他的说词可信。”
“一般人谈到和自己有关系的部分时,不都隐讳三分吗?”
“的确如此。”藤村巡佐对外行人的意见频频点头,“不过,这位北杉医生是个老实人,我认为他不会说谎。”
“既然你们这些阅人高手都异口同声地说他老实,那便是真的了。”
“我们倒也不是光凭直觉。其实我们对北杉博士做了彻底的调查,例如周围人们对他的评价,他的经历……我们发现他是个高风亮节的人。”
“你问起有关家母的事时,他的反应呢?”
“表现很平淡。只说你母亲很可怜,她嫁给基尔摩不是出自本意,夫妻之间的生活毫无爱意可言……你听了会不会难过?”
“不会,那已经是历史啦。”
“这位北杉先生和令堂是同乡,老家也在金泽,毕业于金泽医科大学。他说他是令堂咨询的对象,因此时常见面。连疑心病重的我们都深信不疑。”
“对了,家父不是在信里也提到吗!?……母亲并没有刻意隐瞒她和北杉之间的事。”
“嗯。令尊在信上写过令堂和北杉之间没什么,她真正的爱人另有其人。”
“你知道谁是家母真正的爱人?”
“还不知道。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想北杉既然是令堂咨询的对象,说不定会听说过,所以特别跑去问他。不料,他竟然回答说令堂从来没提起这类事情。”
能干的日本警察居然还没查到今村敬介,让罗丝深感意外。
倘使他找上伏见宽子,真相就立刻大白。
然而再仔细一想,警察的搜证是以鲁森太太被杀案为中心,罗丝的母亲只不过是事件遥远背景中的一个小点罢了,实在没有仔细调查的必要。
罗丝想象得出,北杉博士一定知道母亲与今村敬介的事。他之所以没有透露给警方,可能是出自为患者守密的精神吧。尽管立花久子已死亡二十几年,成为历史,但是今村敬介还活在病床上呢!
“这位姓北杉的大夫年纪多大?”罗丝问。
“他说再过两年便达耳顺之年,算起来五十八岁了……”
“大母亲四岁。”
如此说来,北杉博士、今村敬介和金泽的伊泽三人很可能是同年,再加上他们都住金泽,北杉认识今村敬介的机率相当大,搞不好还是朋友呢!照这个逻辑推算下去,罗丝的母亲或许在学>生时代便已经认识北杉了。
由于今村必须长期疗养,母亲和他连络势必得透过医生。
(说不定,今村敬介就是住在北杉博士工作的医院呢。)
这推测也有可能。
“可是,”藤村巡佐把手放在下巴上,说道。“我一直迟疑,该不该把这些事老实告诉你。小如你刚才所述,这已经是历史了。换句话说,鲁森太太和令尊的事……在老一辈外籍留日人士里,早已经是公开的秘..密。我们尽管审慎加以调查,很可惜一直提不出有利的反证。”
“鲁森太太的男女关系好像极复杂,她大概不只家父一个男朋友吧?”
“嗯……”巡佐思索片刻,“这点有关令尊的名誉,我们姑且先不论好坏,单纯就鲁森太太的男性关系来看,她对令尊似乎情有独钟!”
“情有独钟?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鲁森太太是在令尊离开神户,搬到东京之后,才陆续传出一些她滥交男朋友的传闻。我们曾经多方打听过,应该不会有错。”
“你的意思是她之前一直只和家父偷偷地来往?”
“没错。凭她的男性阅历,之前除了令尊,并没有任何绯闻传出,不是证明她对令尊情有独钟吗?这点倒是在老一辈的外籍人士口中时有所闻。”
罗丝只要想到自己父母亲错乱的婚姻生活,便觉得有股冷风吹过心田。
“不,鲁森太太和爸爸不可能那么亲密。所以妈妈死后,爸爸才会搬到东京,和鲁森太太就此分手……”
罗丝想。然而,唯有对关系纠缠不清的伴侣采取断然手法,才能迫使对方离开这点,也不宜轻忽。
“但是,令尊可能不像世间一般的薄情男子。那些信上不是明白指出,他和鲁森太太分手之后,哪怕回到英国,仍然一直在经济上支持她?可见他是个肯负责的男人。”
藤村像安慰似地说道。
他提到送钱给鲁森太太,倒使罗丝猛然想起,父亲接济鲁森太太,难道具的只为缅怀过去一段孽缘之情?这对分手后玩遍男人的鲁森太太而言,又有什么意义?
(鲁森太太会不会像宪兵上尉一般,勒索家父?)
除了太太和女友知道他的秘密之外,恐怕就剩下宪兵上尉岸尾常三了……
把知道秘密的人一一干掉,才有可能掌握秘密。
想到这里,罗丝忍不住在心底大叫:
(别胡思乱想了!)
罗丝的母亲和岸尾的死亡时间并没有相差太久,可是鲁森太太却是在二十年以后才被谋杀。整个推理若是以罗丝的父亲想掌握秘密为前提,那么至此便出现一个漏洞:罗丝的父亲不可能杀害鲁森太太,因为他早在两年前便死在伦敦了。
罗丝的头脑中一片混乱。
“但是,还真凑巧啊。”藤村说。
“啊?”藤村的话语把罗丝的注意力一下子拉回现实。
“我是说您发现邻居死亡,而这个人竟然与自己的父亲有关系……这不是太巧合了吗?”
的确如此——罗丝在学校的安排下搬进尤加利屋。倘使住在隔壁的鲁森太太不来串门子,根本不晓得她就是西蒙?基尔摩的女儿。
警方连这种几乎毫无关连的“偶然”都不放过,只要发现一点可疑,立刻继续追查下去。
其实只有罗丝本人才明白,她和鲁森太太之间真的只是因缘巧合。
接着藤村巡佐再三拜托罗丝,协助警方侦查凶手。目前警方最期待的线索是鲁森太太的外甥早点出现。这个人听说去年年底去了美国,还没回东京。他是鲁森太太遗产的继承人。
等巡佐离去后,罗丝突然好想和中垣说话,于是打电话到祥顺寺。
——中垣去京都了。没什么事,只是去走走罢了。
从话筒传出的声音虽然很粗,但是十分清晰。
中垣来到京都。
他到京都并非对驹桥和子仍念念不忘。其实早在善光寺的戒坛底下和罗丝拥吻之后,和子的面孔便已从他心中消失。
当他漫无目标地散着步时,脑海里不断浮现的是那个为了照顾生病的爱人,而为生活打拚的罗丝母亲的影像。
就这样,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以前常跟驹桥和子散步的路上。大概是习惯使然吧。
在四条乌丸有间小古董店。以往只匆匆经过,这天中垣刻意伫足于店门口,想起罗丝的母亲以前在京都一家叫下村商会的古董店工作过。中垣于是走进古董店,里面陈列着佛像和花瓶。
“有没有什么中意的东西?”店里一位五十岁上下、身材肥胖的男人问道。
“没有。”中垣回答。“我只是来这里思念家父……因为家父喜欢收集古董。”
“他收集很多吗?”
“嗯,数量是不少,可惜恐怕不值钱……还记得孩提时代,父亲常带我逛京都的古董店……在大战之前吧。”
中垣一面担心自己的年龄不符,一面说。
“是吗?”
大概认为这位客人不可能掏腰包,老板便坐在柜台后面,开始翻阅账簿。
“还记得有一家叫下村商会的古董店……”中垣用带有询问的口气说。
“下村先生吗?”老板的目光从账簿上移开,“那是好久以前的事啰。”
“这家店还在吗?”
“战争期间就关门了。可惜好大一间店。”
“我记得用了不少店员……”中垣试探地说。
“嗯,原先生意做得不错。店员后来又重新开业了。”
“重开的店在哪里?”
“在八阪通。以前的下村商会现在分成两间店面,其中一家由下村商会以前的掌柜负责,听说叫文华堂,也在卖古董。”
到八阪通很容易找到文华堂。
店头的店员比中垣还年轻,自然打听不出什么。柜台后面坐着一位像老板娘的妇人,年纪大概有五十五、六岁。
柜台旁边陈列着一些小砚台。
中垣花了两千日圆买了一只。
“用来昼素描不错哩。”他一边付钱,一边想法子和老板娘搭讪。
“前阵子有不少人买去画西洋画呢。你是画图的行家吧?”柜台后的老板娘亲切地问。
“嗯,只是初学者而已啦……还记得小时候被大人带着,到这里逛过。附近好像有家叫下村的古董店吧?”
“就是这里。”
听到这话,中垣故意装出错愕的模样,朝四周张望。
“哈、哈、哈……”老板娘笑着敲了敲桌子。“你是不是觉得变窄了?这里只有以前下村商会的一半大。真难得你还记得下村这家店。”
“以前来过,但是全忘光了。我是因为前阵子在东京偶然碰到一位在下村工作过的人,才勾起我以前的回忆。”
“以前在下村做过?是谁啊?老板和我一直在下村工作,所以只要你说得出姓名,我大概都认识。”
“嗯……是个叫加藤的女人。”
“加藤?名字叫光子是吗?”
“没错,确实叫加藤光子。”
“那是柏井小姐。她和附近一家公司的职员结婚,才离开下村商会……喔,她先生的姓似乎便是加藤……光子小姐好吗?”
“很好。”
“她在下村的时候,身体很差……我们还有点担心,不知她婚后生活如何……后来听说她的老公调到东京,她也跟着去了。”
“听说有一个叫立花的女人很照顾她。这个女人也在下村上班?”
“立花?……哦,你是指久子?”
“听说久子小姐人很好。”
“这个嘛……那个女人非常厉害!”
听文华堂老板娘的口气,好像对罗丝的母亲立花久子没什么好印象。
“她嫁给老外呢。”中垣继续追问下去。
“所以才说她厉害呀!”老板娘?冷言冷语。“现在不晓得怎么样了。”
“加藤太太一直夸赞她。”
中垣边注意老板娘的脸色,边说。
“每个人看法不同吧……她和我吵过一架。”
“和老板娘?”
“那时我也年轻气盛。还记得是在大战结束后的第二年,举行葵祭那一天。战争期间葵祭被禁了好一阵子,那年方才可以照历法庆祝。我和我先生好久没在白天一起喝啤酒,正喝得酒酣耳热之际,久子忽然跑来了。”
据文华堂的老板娘说,立花久子之所以跑来找她,是为了传话:
——丰子快死了。
原来下村商会以前有位女同事,名叫仓田丰子。战争期间她会在军需工厂工作,大战结束后工厂关门,她也就失了业。又因为当初是离家出走,所以回不了老家,只好待在宿舍里,过着有一餐没一餐的生活。丰子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失业后健康情况更加恶化,全靠立花久子站在同事之谊的立场照顾她。
——我只能照顾她到这里了。假如丰子有了万一,还望你们为她料理后事。请把她的骨灰运回故乡的南里安葬。
立花久子找文华堂的老板娘商量这件事。
不料,两人却因此大吵一架。
“别人或许不清楚,这个丰子有多可恶!就算她和我老公是广岛N村的同乡,也不可以一声不吭地离家出走,跑来我家啊……这事绝不单纯。所以我才说丰子这个人可怕。我才不要照料她的后事呢。于是,我直接了当地拒绝请托,而久子竟然圆睁着眼,气势凶凶地抓住我骂:你简直不是人!这是什么话?我一听火也冒了上来……”
文华堂的老板娘虽然没说清楚,但这个从广岛离家出走的仓田丰子,八成和她老公有关系。说不定还是她老公叫仓田丰子离家出走的呢!
——这事绝不单纯。
老板娘话中的含意大概如此。
被久子一凶,文华堂的老板娘可不是省油的灯,立刻反唇相讥:
——那么像你这样,把一个垂死的病人丢在肮脏的宿舍里,难道就忍心吗?你那么有钱,为什么不让她看医生?说什么照顾病人,根本就是欺世盗名!
她们以前虽然就不是好朋友,但经这一吵,两人可就彻底绝交,老死不相往来。
“大概是被我一骂以后良心发现吧。过几天我不放心,跑去仓田丰子的宿舍,才听邻居说久子已经把丰子给带走了。据久子表示,她为了要让丰子死得瞑目,才想把她接回家。邻居还帮她把丰子弄上汽车呢……看来我的话还是击中她的要害。”
老板娘得意洋洋地说。
中垣一面听文华堂老板娘的话,一面重新打量她。
这位坐在柜台后面的妇人看起来十分温厚,没想到和罗丝母亲吵架,却书辞如此犀利。
“反正就这么回事。”
老板娘说着打开传票,开始填写数字。
大概认为对一个只买两千块钱东西的客人,聊这么多已经够了吧。
同样个性刚烈,罗丝的母亲是因照顾朋友而义无反顾,显现出她温厚的一面—文华堂的老板娘则纯粹是尖酸刻薄,甚至太过现实——中垣忽然想起了驹桥和子。
中垣回须磨的祥顺寺时已近黄昏。
“罗丝小姐有打电话来哟!大概是想和你约会吧。”
岛田良范看到中垣,笑嘻嘻地说道。
“不知有什么事。”
中垣想要掩饰,故意露出疑惑的表情,然后匆匆拨电话到尤加利屋。
——其实没什么,今天早上藤村巡佐来找过我……
罗丝把巡佐调查的结果简单地说一遍。
“或许应该去拜访这位北杉先生。有一些事他不会告诉警察,但对你可能不致隐瞒。”
中垣说完,也把从京都八阪通文华堂老板娘那儿听来的消息,转告罗丝。
中垣打电话来时,工人正好在为罗丝的房间铺榻榻米。她这次旅行,爱上了榻杨米,所以回来后拜托学校的总务处帮忙,请人在卧室铺上榻榻米。这样,金泽的阿姨来访时,也可以有地方住。
早上起床后把寝具收进橱子,这间榻榻米房间便使人完全忘记它原本的功能。如同人和旅馆的关系,当前任房客搬走之后,那人停留过的痕迹即自房中消失。
而床铺则喜欢坚持自己是给人睡觉用的东西。哪怕白天,人不躺在床上,床铺仍飘荡着属于人的气息。至少它执着于留下一丁点痕迹。
(像我这般锲而不舍地追查已逝父母的过去,恐怕亦是西洋床铺执着精神的延续吧。)
罗丝的思绪奔驰着。
中垣的电话才挂上不到十分钟,藤村的电话又来了。
——我找到一位有趣的人哟。
巡佐说。
“是谁?”
——以前您神户的老家有一位叫青山芳子的女佣,还记得她吗?
“我不太记得住神户时候发生的事了。”
——发生火灾那天,这位青山太太正好带您回她有马的娘家玩。
“哦,是吗?”
罗丝后来也会听人提起,幸亏她家的女佣带她出去玩,才逃过一劫。
——青山太太说想和您见面。
袅袅升烟
青山芳子第二天清早便造访尤加利屋。
“哇,你长这么大了!”
当罗丝打开房门时,站在走廊的芳子发出赞美的惊呼。
芳子是个体格硕壮的中年妇人。晒得通红的圆脸,和蓝色连身洋装下粗壮的双腿,给人一种健康农妇的感觉。
“我是青山芳子。”她说着,视线缓缓地从罗丝的脸庞移向脚尖。“我在你家帮佣的时候,用的是娘家的姓荒木。你可能不记得我了。”
“那时我还太小,而且我的记忆力又不好……来,请进。”
罗丝招呼她进到客厅里。
芳子走进大门时,回头问:“克拉拉就住你的隔壁吗?”
“嗯,是的。”
“真是吓我一大跳。”芳子坐在沙发上,“这大概是冥冥中的因缘巧合吧。想不到那个与太太为敌的女人,竟然就住在你的隔壁!”
“与家母为敌?”
“她们两个人简直是水火不容。老爷也真是的,怎么会被那样的女人牵着鼻子走呢?都怪老爷太软弱,才会摆脱不掉她。我常看老爷露出烦恼的模样。”
“克拉拉?鲁森常来我家?”
“偶尔……只要太太一不在家,老爷就会打电话给她。然后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就大摇大摆地来了。直到太太回家,她才从后门溜走。”
“你是说家母和鲁森太太没见过面?”
“嗯,至少没有在家里碰过。不过,太太什么都晓得,因为我会通风报信。”
看来这位忠心耿耿的女佣,只要见到西蒙?基尔摩和鲁森太太在一起,就会向女主人打小报告。
“克拉拉小姐年轻时很美吧。”
“还好啦。”芳子微微摇了摇头,“她虽然可以称得上是个美人,不过在我眼里,太太比起克拉拉要美多了。老爷为什么……真是可惜。每次那个女人来,我不得不端茶出去,就听到她不知在说英语还是法语,叽叽喳喳个没完。八成是以为我听不懂,放心大胆地骂太太吧。”
“有这种事?……你不是不懂英语吗?”
“我猜一定是这样没错。太太也说那个女人好像是只阴沟老鼠,专门暗地里干坏事。”
“阴沟老鼠?”
“太太一不在她就溜进来,太太回家她再一溜烟地跑掉,不就像见不得光的阴沟老鼠?”
“说人家是阴沟老鼠太过分了吧::”
“一点也不过分,而且名副其实。”
“是吗?”
芳子几乎一面倒向罗丝的母亲。可是,罗丝却对父亲有另一番同情,她体贴地想:
(妈妈有今村敬介,而且这事爸爸一直知道。)
虽然不知道父亲如何得悉母亲另有爱人,但在他写给鲁森太太的信中,曾明白表示对妻子的外遇“睁只眼闭只眼”。
“你长这么大了!……”
芳子再度发出惊叹。
“我该感谢你当年让我逃过一劫。假如那天我也在家,恐怕早就被烧死了。听说家母吃安眠药睡得太沉,以一个五岁的孩子,怎么可能一个人逃得出去?我具该好好谢谢你。”
“没什么……”芳子像要抚摸自己脸颊似地举起手,大概有些不好意思吧。“那时屡是好惨。小姐和我前一天回我娘家,老爷也去东京出差。事前太太还说大家都不在,她可以好好休息哩……没想到第二天回到家,竟然发生变故。老爷闻讯也连忙赶回来。他抱着头,看起来好可怜的样子。小姐一直嚷着找妈妈……我也……”
芳子哽咽得说不下去。
罗丝依稀记得那天的光景。早上回家的时候,发现屋子只剩焦黑的外壳以及一缕缕的白烟。烟袅袅上升,升至某个高度时会摇晃,然后散开。看着上升..的烟,不禁悲从中来。
不,与其说是悲哀,倒不如说是恐惧。
还记得往后她时常梦见烟袅袅上升、散开的景象。
“是那个女人放的火!一定是!”芳子说。
“这个……太……”
“在屋子里找到汽油桶,可见有人纵火。”
“是吗?”
这件事罗丝毫不知情。
大概家人认为罗丝当时太小,怕知道了会难过,所以瞒着她。等到女儿长大,父亲也觉得没有必要重提不愉快的往事,再加上他本来便生性沉默,更加难以启齿。
“只有那个女人最可疑。战后警力还很薄弱,只好不了了之……说什么没有证据,可是再也找不出其他放火的嫌疑犯,就我的看法,这便是有力的证据了。”
芳子好像越说越兴奋。
罗丝不得不赶快转变话题。
“听说你住在三木,做什么生意?”
芳子住三木这件事是昨天藤村巡佐透露的。
“我开了一家金饰店。店面十分小,我也必须工作。我有四个小孩,老大是男孩,在念大学。”
芳子开始谈她自己。她是在十八岁那年到基尔摩家当女佣,之前则在有马温泉旅馆工作。她到基尔摩家后没多久,罗丝便出生了。
所以,芳子是从罗丝襁褓时便开始照顾她。昭和十九年六月,由于政府微调,芳子改至三木市的工厂当女工,战争结束后再回基尔摩家,其间有一年空档。发生火灾之后,西蒙?基尔摩搬到东京,芳子也再回老家,不久便嫁人了。
她的家庭生活似乎十分美满,每次谈到家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我实在是太忙了。现在人不好请,什么事都得自己来,简直忙得天昏地暗,所以连看报的时间都没有。”
芳子连声表示,鲁森太太被杀的事虽然刊登在报上,但她并不知悉。假如她有看报,一定提早和罗丝连络的。
“前几天我去旅行了,反正也不在。”罗丝安慰地说。
“现在的警察真了不起,调查克拉拉被谋杀,居然连基尔摩家以前的女佣都找了出来。也不知他们怎么弄到我有马娘家的地址,跑到那边去问,才知道我嫁到三木。大战结束时警察办案要是也能这么认真的话,放火杀人案不就早被侦破了吗?这就叫天网恢恢,杀人者终究逃不掉被杀的命运!”
青山芳子一口咬定克拉拉?鲁森便是基尔摩家的纵火犯。
但是,鲁森太太又被谁杀害呢?
据说嫌犯还不少。
被害人似乎久有诈欺行为,骗取不少人的钱,而且还从事放高利贷。警方在她的房里找到借款者的名单,正在一一清查过滤。
同时,尽管鲁森太太会寄信向伦敦的西蒙?基尔摩哭穷,事实上根据藤村巡佐调查,她的存款至少有三、四千万日币。
——截至目前为止仍在全力侦查当中,相信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巡佐自信满满地说。
不过,青山芳子对于是谁杀了鲁森太太这点,并没有多大兴趣。她单纯地认定鲁森太太一定是遭天谴。
“说不定是我一心为死去的太太祷告,那个坏女人才得到报应啊。”
她以灵魂复仇说结束话题,大概认为最近发生的鲁森太太被杀事件,其实是二十二年前纵火事件的结束,没什么好查的。
“我们谈点别的吧。”罗丝道。“青山太太还记得一位姓北杉的医生吗?他好像和家母是同乡。”
“北杉吗?嗯,我记得。太太时常和他通电话,也常去医院找他。太太说自己身体不好,要找北杉医生检查,不过检查出的结果是没病。”
“那么今村先生呢?有一位今村敬介也是妈妈的同乡。你认识他吗?”
“今村先生?我不记得了。”
“当时我们家附近是不是住着一位叫伏见的小姐?”
“伏见小姐?……哦!你是指那个女学生啊!嗯,她时常来跟太太学英语。”
发生火灾那年,青山芳子大约二十三岁,而伏见宽子才十七岁。
罗丝的母亲把和今村敬介谈恋爱,当做突破现实樊篱的象征。但她只告诉年轻的伏见宽子,并未告诉青山芳子。
应该是看人说话吧。
可能罗丝的母亲认为若将此事告诉纯朴的青山芳子,一定会把她吓 5f97." >得目瞪口呆,所以只在宽子面前谈起。
芳子继续谈论着罗丝的母亲,不过,那只揭开母亲个性中的某一面。
其他像骂文华堂的老板娘“不是人”,或讥笑克拉拉,鲁森是“阴沟老鼠”,则代表了另外一种面貌——
罗丝心中母亲的多重形象正在互相争战。
芳子回去后,中垣打电话来,说是知道北杉医生在姬路的地址,并且问她想不想去拜访。
“让我考虑一下。”罗丝回答。
——去拜访之前最好先打电话通知一声。对方既然是医生,想必很忙。
“是吗?……等一下我再告诉你决定。你今天都待在寺里?”
——嗯,我不会出去。
挂上电话,罗丝走到铺有榻杨米的房间,仰卧其上。新的榻榻米是蓝色的,使她感觉太阳和植物好像就在背后。
一点装饰都没有的雪白天花板,闪耀着矿物性的冶光,似乎与身下的榻杨米格格不入。还是小诸郊外的法瑞寺和金泽的孔雀堂,在铺杨杨米的房间天花板加上木条,感觉比较相称。
罗丝将两手交叉放在脑后,曲起膝盖。
——迷你裙太短啦,快要露出屁股了!
——迷你裙最多只能在膝上两英寸。
还记得一位学长曾经这么告诫过她。
专门收好人家子女的大学,特别讲究规矩。
罗丝想起企图与世间规范抗争的母亲。光凭显现在外表的部分,无法掌握母亲的真实面貌。
——必须挖掘她的内心。
而这些崇拜母亲的人里,没有一个人真正进入她的内心世界。或许北杉常与母亲谈话,会比较了解她。
罗丝坐起身子,表示已做好了决定。她拨电话给中垣,说:
“我想一个人去见北杉先生。”
——是吗?……
话筒中传出的声音带有少许不满。
“请告诉我北杉医生的住址和电话。我想自己打电话和他连络。”
——你等一下。
中垣放下话筒去找地址和电话。不久,他回到话筒边,仔细说出姬路市北杉医院的地址和电话。
不知中垣这些数据是自己找出来的,还是向藤村巡佐打听的。
罗丝立刻打电话到姬路。
罗丝喜欢做事时速战速决。她一边拨电话,一边想:这部分不知是否遗传自妈妈?爸爸属于慎重型的人,做什么事都慢吞吞的。
每次碰到事情,罗丝总喜欢把自己的表现或个性加以分析,看看是日本式或西洋式的,是遗传自爸爸或妈妈。只不过,假如“行动”本身是出自欧洲血统的话,其他分类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接电话的是个女人。罗丝要求和北杉医生说话。
——请问你是哪位?
女人问。
“请告诉他我是神户的罗丝?基尔摩。嗯,可能说我是立花久子的女儿,更容易明白。”
不久,话筒中傅出低沉的男声。
——我是北杉……我听警察说你到日本来了。有什么事吗?
“我想和您见一面,聊聊家母。”
——你母亲的事吗?我不是都告诉藤村巡佐了吗?
“是的,藤村巡佐告诉我事情的梗概。不过,我真正想知道的是家母的……对不起,是家母的内心。”
对方半晌没有作声。
“喂……喂……”
等了一会儿,她忍不住轻声呼唤。
好不容易话筒中终于传出声音,声音比刚才更加低沉。
——我明天起要出去旅行。如果你方便,今天下午两点到六点之间来医院一趟吧。
“好,下午两点见……”
罗丝看着腕表,兴奋地说道。
她可以从北杉博士的声音体察到他非常了解母亲的内心。
——总之你先来吧,能聊什么就再说了。
北杉博士说。
乘国铁特快号电车前往姬路的途中,罗丝感觉自己处于异常状态,仿佛正在溯着时间之流而未来一片昏暗,似在母亲胎中。
直到抵达姬路车站,看到姬路城亮晃晃的白墙,她才惊觉自己在做白日梦。
稍作打听,便知北杉医院的地址。
经过空袭后的焦土,很难见到超过二十年以上的老房子。但是,北杉医院却仿佛是明治时代的建筑,那样地鹤立鸡群,它无视于现实生活,刻意展现出自己放肆而奢侈的特征。
——下午停诊。
医院大门口挂着一面牌子。
罗丝按了门铃之后,一位身穿白衣的女性出来开门,同时引导她入内。诊疗室和候诊室还算明亮,可是再走下去,走廊呈直角向左转弯,光线立刻变暗下来。罗丝感觉四周的气氛似乎和她的心情一样。
会客室只有一扇小窗子,由于窗户外面挡着一幢仓库式的建筑物,采光非常差。连白天都必须点灯的房里,现在因为没有点灯而显得十分昏暗。
“让你久等了。”白衣女人走后不久,进来一位穿黑西装的绅士。
“我是北杉。”
那位绅士一面说,一面在罗丝对面坐下。他的头发几乎全白,实际年龄可能还不满六十,然而看起来却十分苍老。罗丝以前不会见过这么阴沉的人。说他阴沉倒不光是指他长着八字眉,嘴角往下撇,而是在他的四周似乎有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阴郁。
(这人好可怕……)
这是罗丝对他的第一印象。她对决定来此地造访感到有些后悔。
“我是罗丝?基尔摩,您好。百忙之中打扰,实在抱歉……”
她强捺住发毛的心情,颔首致意。
对方却没理睬,只怔怔地盯着罗丝的脸看。
一股没来由的恐惧袭上她心头——接着则产生另一股反抗的力量。
(我绝不认输!)
她不畏对方的凝视,同时目光也一直停留在对方的脸上。渐渐地,她觉得这个人的本身并不阴沉,阴沉来自他背后另外一个强大的发源地。
“你还在襁褓时,我就见过你了。”北杉医生说。
声音比电话里还要低沉。
“听说您和家母很熟。”罗丝问。
北杉博士注视着罗丝,缓缓地点头。
“你为什么想知道令堂的过去?”
一个十分平常的问题,但发问者在严厉的声音中,却暗暗透露了他并不接受一般的回答。
(因为我想多了解自己。)
罗丝想这么说,话到喉咙却又吞了回去。
——实在太装模作样了。不,与其说是装模作样,不如说是存心欺骗。
“因为我不了解母亲。”罗丝回答。
“你在电话里说想认识令堂的另一面?”
依旧是没有抑扬顿挫的声调,却好像已经洞悉罗丝的内心。
“是的。”罗丝模仿对方也压低声音答道。“我只听到一些片段的有关家母的评语,就算能把这些段落串连起来,也无法窥知她的内心。”
北杉博士忽然露出白牙齿。
他在笑。
罗丝吓了一跳。这简直比见到北杉博士阴郁的脸色还带给她莫大的冲击。
“再也没有人比你母亲更单纯的了。”北杉博士说。
“是吗?”
罗丝一边反问,一边略觉不安。
“你想知道我没告诉警方的事,对不对?你认为那些事和令堂的内心世界有关?”
“是的。”
“我只是没告诉警方,你母亲的爱人是谁。”
“我知道名字。”
罗丝并不想和北杉博士对抗。她这么急切,其实只是在敦促自己。
“是吗?警方好像怀疑我与令堂的关系。”
“不是你,而是今村敬介这个人。对吗?”
“你已经知道了嘛。”
“只是名字而已。”
“金泽时代有三个高中男生喜欢令堂。其中之一是你说的今村,另一个则是伊泽……”
“伊泽?……我和他在金泽碰过面。但是……”
“伊泽吗?他是什么都不会说的……另一个人则是我。其中我最早写情书给你母亲。”
“哦?”
罗丝忍不住目瞪口呆地望着北杉博士。
哪怕口中说出如情书这般浪漫的话,他脸上的表情依旧冰冷。白发皓齿——在微暗的房中,益发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最后令堂选择了今村。当然她有许多理由,不过本来爱情便没什么道理。或许是不服输吧,我总觉得当时的三个人各有长短,分不出优劣,她只好取其中之一。”
“……”
罗丝无言地凝视对方。虽然刚刚才催促过,但是此刻目光比言语还管用。
“二局中时候,我们三个人都相信自己有三分之一的希望……高中毕业以后,我的条件最有力。因为他们两个要去京都念大学,而我则留在金泽。所以当令堂忽然选择今村时,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北杉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罗丝仍然专注地凝视对方的眼睛。
“今村家已经破产,双亲又相继去世,他休了学,本人也卧病在床……这下子,令堂对三个男人的爱失去了平衡。令堂离家出走,和今村私奔……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是同情吧。”
罗丝做了次深呼吸回答。
北杉抬起头,嘴角浮现一抹微笑。
“说同情未免太单纯了……令堂在无聊的金泽和静悄悄的孔雀堂里,就如同一枚定时炸弹……它是会自己炸开,点燃灵魂,尽情灼烧。她需要一个能承接火球、身边寂寥的人。寂寥,这两个字你能了解吗?”
“寂寥?……这是文言文嘛。意思是寂寞,对不对?”
“寂寞,冷漠……是被冷淡以对的人。对这些人而言,他们格外需要火球。所以那时你母亲无论到那里,都可以放把火把那儿烧光。最..厉害的是她可以凭本能,找到适合放火的所在。这团火对专心念书的伊泽和我而言,太炽烈了,难以接受。所以火球便滚到今村身旁……她只是适得其所罢了。”
“火球滚动……”
罗丝蠕动双唇,悄悄重复着北杉博士的话。
“如同水往低处流一样,火球也在寻觅适合自己的轨道……最后火球温暖了今村冷漠的心,并且一直陪伴着他燃烧。我不知道你对令堂有什么感想,不过老实说,令尊可能是觉得她可怜吧……总之,令堂绝不是因为爱情才嫁给令尊。”
“我知道,为了今村的关系。”
“哦,那么我可以直接说了……火球发现自己再怎么猛烈地燃烧,也不可能带给今村温暖。因为令村的身体太虚弱,只会一味地冷却下去。火球如同发出悲鸣一般,不但产生一股烟,火光也变得青白。今村需要红色的火焰,可是令堂却无法提供。她发现她必须要靠外援……你明白吗?”
“您是指金钱上的资助?”
“的确,站在道德的角度看,这或许是个问题。可是对令堂来说,这只不过是一道简单的算术题。她并没有欺瞒令尊,而是打一开始便坦承,她有个病重的男友。所以,令尊是知道原委的。”
“父亲那么爱母亲吗?”
“当然。否则他们根本不会结婚。变成火球的女人,其实是很美的。我会经见过京都时代的令堂,她变得比在金泽时还要美丽。不,其实不是美丑的问题,而是魅力,一种难以言喻的迷人魅力。令尊大概便拜倒在这股魅力的石榴裙下。一定没错。听说当令堂在京都古董店上班时,基尔摩先生有事没事的,每天都到京都去看她。”
北杉博士说话时夹杂着喘息,讲不到几句便得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好像很辛苦的样子。
罗丝觉得光让他讲话,似乎不太忍心。
“家父的爱或许是真的。”她说。“可是,我们姑且不论道德,这段婚姻确实不正常。它打从一开始便注定有纠缠不清的命运。”
“你是说鲁森太太?”
北杉说着,用手摸摸额头。
“家真的爱鲁森太太吗?”罗丝问。
“我不知道。我只听令堂提过……令堂认为令尊一点也不爱鲁森太太……她这么断言过。”
“真有自信啊。抑或只是希望的猜测。”
“令堂并不爱基尔摩先生。可是自己的丈夫也有可能和其他女人相恋的事实,她却无法平静地接受。这实在是微妙的心理作用。”
“尽管矛盾,我却可以理解。”
“这事曾经带给令堂一些烦恼。那时,她常找我吐苦水,我只有听的份儿。令堂在对我诉说的同时,也渐渐把事情理出一个头绪。那就是刚才我告诉你的结论。换句话说,她认为鲁森太太和基尔摩先生只不过是工作上的伙伴。”
“鲁森太太也从事古董买卖?”
“不是。听说令尊的另一项工作是间谍,鲁森太太也……”
“咦?果然是……”
“你也知道吗?”
“嗯,我知道父亲与马歇尔事件有关。”
“那个案子后来以证据不足将令尊释放。不过,听说里面还有内情。”
“内情?”
北杉博士听到罗丝的疑问,右手抚摸着膝盖,坐直身子,显得略微紧张。
“罗丝小姐。”
“咦?”
听到呼唤自己的名字,罗丝也反射性地坐直身子。这是北杉头一次呼唤她的名字。
“罗丝小姐。”北杉博士又叫了一递她的名字,“我已经把知道的部分全都告诉你了。再也没什么好说的……当然有些事,你可能不要知道比较好。”
“不管是什么事,我都不会吃惊。”
“是吗?……”
北杉凝视罗丝的眼中,闪烁着奇妙的光芒。
(是怜悯吗?)
罗丝想。
她知道北杉接下来要说的话,一定会让她吃惊——可是,罗丝刚刚已经宣称,有自信不会被随便吓倒。
北杉博士侧着头,注视橱柜上装饰用的小花瓶。
罗丝望着他的侧面,想:(为什么这个人的表情如此阴晦?)
她听着北杉的话:心里渐渐不再那么犯嘀咕。
“你知道令尊是英国的间谍吧。他到日本来开古董店只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是要从事谍报工作。是个敏感的人,婚后她似乎慢慢有所警觉。”
北杉故意不注视罗丝的脸孔,继续说道——
得悉自己的丈夫是间谍以后,罗丝的母亲当然非常烦恼。
于是,她开始找在明石医院当医生的北杉商量。当时北杉会提议:
——为什么不悄悄游说基尔摩先生为日本这边工作?
西蒙?基尔摩很爱他的太太,只要罗丝的母亲肯下功夫,相信他是会当反间谍的。
国际谍报组织到底在做什么,北杉和罗丝皆一无所知。不过,听说后来西蒙,基尔摩被日方收买,与克拉拉?鲁森有很大的关系。
身为寡妇的克拉拉?鲁森为了生活,很可能从事间谍的下游工作。由于罗丝的母亲曾经用十分肯定的口气说过,应该不会有错。
至于马歇尔事件,罗丝的母亲倒不曾详细叙述过,或许她也不很清楚。不过,自从马歇尔事件后,基尔摩先生便和鲁森太太过从甚密。
尽管相信丈夫是爱自己的,罗丝的母亲心里仍然无法平静。她怨恨自己的丈夫,同时也对克拉拉,鲁森产生强烈的恨意。
“实在很恐怖。那时,我只要一想到令堂说出对鲁森太太……以及对令尊的恨意,就会背脊发凉。”
谈论遥远年代中纠缠的三角习题时,北杉博士一直凝视架上的花瓶,动也不动。
罗丝想不到母亲个性之暴烈,超出自己的想象。尽管母亲有今村这个男友,却不允许丈夫另觅爱人。
“竟然……”
罗丝喃喃地说。她感觉母亲站在遥不可及的地方,而她正挪动身子想靠近,向母亲撒撒娇。
她之所以这么勤奋地访查母亲的故旧,希望描绘出母亲的形象,也是讨好的一种表现。
可是,她的母亲却是个只要稍微触碰,就会被电得麻痹的奇怪女性。
“这是反射性的情绪。”北杉说。“我看鲁森太太也很讨厌令堂。令堂会说她会被鲁森太太杀掉呢。”
“被杀?”
“令堂的确说过。”
“假如家母被鲁森太太杀害,那么是鲁森太太放的火啰?”
“也许。”
罗丝期待北杉继续解释下去,可是他却三缄其口,也不追问是谁说鲁森太太放的火。
尽管谈论这么恐怖的事,但罗丝觉得心情轻松。沉默反而变成一种酷刑。
她越来越耐不住性子。
“家母是一个行事分明的人吗?”
她再次询问。
“我应该这么说,”北杉回答。“她如果爱一个人,会一味地爱下去:恨一个人,也绝不留情。她不会中途变卦,感情更不会走样。总之,我还没见过像她这般爱憎分明的人。”
北杉一直保持阴郁的表情,丝毫未变。难道他在谈论母亲时,就只能摆出这样的表情吗?罗丝想,也许北杉对母亲尚未忘情,在他心底一直深藏着这份的暗恋吧。哪怕母亲已过去二十几年……
“您从来不会对家母透露过自己的心情?”
罗丝提起勇气问。
北杉博士的眉头稍微挑动一下,看来他的确对已然故去的立花久子存有爱慕之心。至少罗丝的直觉如此。所以,尽管只是细微的表情变化,罗丝依旧能体察到他内心的苦恼。
“这个嘛……请原谅,我不能再说了……我觉得好像快窒息了。”
“可是我若不追根究底,也觉得自己快要窒息呢。”
“算了吧。”北杉断然地说。“我不是说过令堂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吗?这就够了,不必再胡乱猜想……罗丝小姐,有时人太多虑是会带来不幸的。某些事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根本就是庸人自扰。我说快要窒息便是这个意思。看到你穷追不舍的模样,我为你觉得痛苦。”
罗丝隐约感觉北杉话中有话。
但是,她不好意思继续强求。
昔日的爱人——
罗丝的母亲想必给北杉很深的伤害。
(不只是他,连父亲也留下终生难以愈合的伤口。)
罗丝在心底悄悄变换母亲的形象。那是不轻易示人的一面。
(难道就只能忍耐?)
北杉像预见罗丝发出的问题似地,回答说:
“请不要到处打听令堂的事了。你再怎么问,答案都一样。令堂就像一根直线,只截一段来看,不就够了?或许你想看见当它弯曲时,呈现出的微妙阴影,可是再怎么找寻,还是徒劳无功啊!”
声音分外地温和。
罗丝能感觉得出其中的怜悯之意。
(我真的那么可怜吗?)
她总觉得无法理解。
北杉送罗丝到门口,安慰似地说:“再见。”
他没有说欢迎你再来。罗丝直觉地认为这并不是他忘记,而是刻意不说。
离开医院,走到大马路上,遥遥可见姬路城。
石垣上洁白的城墙映入眼帘。
“好奇怪啊……”她喃喃自语。
樱花
或许印度使中垣的头脑产生混乱。
(变得不太对劲。)
即使连他自己也这么觉得。
为了振作精神,中垣决定跟在行动派的罗丝身边,向她学习。看来这一招颇有成效,至少他已唤回对人生的某种程度的关心。
然而,这时却换成罗丝不对劲。
那是在她去拜访姬路的北杉博士之后。似乎有什么事令她烦恼:心生迷惑。
“好可怕……”
听到罗丝自言自语的声音,中垣忍不住问:
“有什么好可怕的?”
但是,罗丝没有回答。
她会把和北杉博士碰面的经过大致告诉中垣。
“是反间谍的事吗?”
中垣其实并不是个喜欢追根究底的人,他只是因为担心罗丝,才会追问下去。
罗丝依旧不作声。
从表情上很难看出答案是肯定还是否定。或许,她压根儿没想到什么反间谍。
不过,罗丝此行了解一件事,那就是她的父亲确实会被日本的情报机关收买。
而那个被宪兵上尉岸尾常三恐吓的“外国人”,应该就是指西蒙?基尔摩。
于是,可以做一个简单的推论:杀害岸尾的犯人会不会是罗丝的父亲呢?
鲁森太太与罗丝双亲之间的三角习题,似乎超乎想象的复杂。
“发生火灾时,令尊的确不在神户,对不对。”
中垣努力想打消罗丝乱七八糟的念头。他本想露出苦笑,但顾及罗丝的情绪,连笑脸也假装不出。
忽然,罗丝开口问:
“是什么人杀死鲁森太太?”
“我怎么知道!”
中垣像斥责似地厉声说道。
罗丝沉默不语。
(她想得太多了。)
中垣想。
反间谍事件早已是历史陈迹,而且其中牵涉的人亦皆作古。人际关系复杂的鲁森太太,当然不可能再为这件事被杀——然而,罗丝却有意把她的死和父母亲扯上关系。
中垣不是不了解她的心情。那是全以个人为中心,认为全世界都瞩目自己的自私想法。
中垣后来都和罗丝约在县政府北侧的咖啡厅见面。
因为有一次扶桑女子大学的石村校长,皱着眉对罗丝说:
“我不太清楚你们英国人怎么交朋友。不过在日本,尤其是从事教育工作,绝对要注意私生活。所以请尽量避免有男性访客——不管是到学校或到尤加利屋。假如一定要和对方碰面,就请在外面……请选比较少人注意的地方。”
为此,罗丝只好在远离闹区的山手附近找到一家咖啡店,做为和中垣约会的地方。
罗丝觉得自己的心好像沉入无底的沼泽,而且也明白中垣正伸出手,想把她拉上来。
——中垣,请放开我吧。
好想这么说。
可是却说不出口。她的个性使她无法拂逆对方单纯的好意。
(这时妈妈会怎么做?)
罗丝想。
她无法想象以母亲直线的思考方式,面对别人的好意时会有什么反应。
——母亲好像是遥远国度的人。
中垣为沉默不语的罗丝感到心慌。他感觉得出此次罗丝拜访北杉,一定知道某些秘密。尽管再三追问,但罗丝似乎并没有和盘托出。
“北杉医生是我见过的人里,感觉最阴沉的。”
罗丝再三说着这句话。
难道北杉博士的阴沉也传染给她?
那种阴沉是非常冷漠,而且处于不合现实的想象空间。她的改变以“姬路之行”为分界点,明显地呈现在中垣的面前。她应该有具体的理由。
(再深入调查马歇尔事件!)
这将是重要关键。
于是,中垣再度拜访王慎明,可是除了上回说过的之外,并没有什么新发展。
“我在事件后就被驱逐出境了,搞不清后续发展。”
王惯明似乎不想再重复相同的话题。
“你知道是谁告的密?”中垣紧追不舍。
“这件事我已经忘了。”
王慎明露出不悦的表情,断然回答。
若果真如此,只有靠当时负责采访报导的B报社记者吉冈二郎了。
中垣会听祥顺寺的岛田良范提起,B报社的吉冈二郎可能对案情有所了解。
“我还以为这条线索没什么用呢,只能当成以后写小说的题材。对了,你今后到底有何打算?”
岛田良范摇晃着巨大的身躯说。
因为中垣的父亲特别从信州写信来询问中垣,怎么过这么久还迟迟无法决定今后行止。
“不晓得。”中垣回答。“总之,先把罗丝这边的事打点好吧。”
“当然,罗丝小姐的事假如还没搞定,恐怕你也无法计划未来。对不对?哈、哈、哈……”
岛田良范露出理解的表情,纵声大笑。
几天后,岛田终于打听到吉冈二郎的住址,他把地址写在纸上交给中垣。
“在熊本。相当远呢,要不要邀她一起去?”
中垣考虑片刻,答说:“先写封信去吧……她也该准备上课了。”
吉冈二郎自B报社退休后,回到老家熊本,然后接受某同业公会的请托,处理一些杂事。
中垣把靠墙角的小几拖出,准备写信。
祥顺寺庭院的两棵樱花树,已开了七分。
给父亲的这封信非常难写,已不知撕掉多99lib?t>少张信纸。最后只能简单地写“请再等一阵子”之类的话。重读一逼,觉得似乎太过冷淡,于是又加上:
——岛田介绍一个播州某私立高中老师的工作,我还在考虑中。
这倒不是用来搪塞的借口。虽然尚未敲定,但极有可能具体化。
写完家书,中垣开始在心中构思写给熊本吉冈二郎的信。
完全不晓得对方是何等人物。从B报社的老同事那儿,岛田打听到,吉冈以前曾写过小说和诗。
竟然以如此模糊的焦点瞄准对方。
(看样子我先开诚布公,或许可行。)
中垣想。
若想引对方说出真心话,有时先坦白表明自己所知道的,未尝不是使其放松警戒的方法。
同一个时刻,罗丝也坐在桌前。
她正准备上课的材料。
虽然只是大学生的英语会话,却不能教那些无聊又没内容的日常会话,因为教的人首先就会感觉无趣。
“我想以某个有趣的话题为中心,和学生一起讨论。”
当校长问她打算如何教学时,罗丝如此回答。
她整理自己做为开场白用的讲稿。
……有不少讨论日本的英文书,我也曾经读过一些。其中我认为言论最精辟的,要算贝湼迪克小姐写的《菊花与剑》。我在英国时便读过一次。这次来日本,到东京旅行途中,又在火车上再读一遍……
要假装不懂日语,开场白必须使用英语。她尽量找最简单的表现法,写成了笔记——
她觉得在自己的内心躲着一个妖怪似的阴影,而且正逐渐把她的心染黑。
现在这个阴影妖怪还悄悄地蹲在一角,没有把形迹显露出来。然而,它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猛然跃起,这一点罗丝已有所觉悟。此刻,只想尽可能暂时忘记这个占据自己心灵深处的怪物。
埋首于笔记中,正是逃避阴影的方法之一。
……照贝湼迪克小姐的说法,西欧文化是“罪的文化”,而日本文化刖是“耻的文化”、这是因为西欧受基督教支配,讲究畏惧原罪,而产生其特有的文化。至于日本则没有受到那么强的宗教束缚,人们畏惧的是人世间的伦理道理,也就是“羞耻心”,并以此为形成文化的中心……
罗丝写到这里,门铃响了。
因为先前曾经来过电话,所以她已猜出来访者是藤村巡佐。
船公司已经把托运的行李送来,行李中有几对父亲以前写给她的信。
给鲁森太太的信出自父亲之手这点,除了罗丝的证辞以外,没有其他证据。现在,物证从伦敦寄到日本,她也把这事告知藤村巡佐。
“谢谢。”藤村巡佐说。
他并非怀疑罗丝的证辞,只不过身为警察,还是希望能够收集到物证,以便在专家鉴定时,连最小的疑虑都可以消除。
“令尊的信虽然和凶杀案没有直接的关系,但为了确定死者过去的人际关系,恐怕要暂时借几天。我知道这是很珍贵的纪念品,所以一用完就会立刻归还。”
藤村的声音显得比平常无精打采。
(大概搜查的工作进行得不太顺利。)
罗丝可以猜想得出对方的心情,因此并未询问。想不到藤村反而自己说99lib.:
“搜查工作意外地触礁……”
似乎把这个情况视为自己的责任,他低垂着头。
他拿了西蒙?基尔摩的亲笔函离去。从那背影,罗丝可以感受到一个工作受挫男人的“羞耻”。
她将目光重新移回笔记——
……曾经看过日本—教授写的一篇文章——文章中说他在外国旅行时,虽然很想从皮包取出《每天五元旅行法》之类的旅游书,可是又怕给别人看见,所以故意把封面遮起来。
读到这里,我忽然想起贝湼迪克小姐所说的“耻的文化”。若是美国的旅行者,恐怕都会大大方方地拿着这类旅游书在街上走来走去。与美国人相比,日本人的羞耻心实在太强烈了。
这并没什么不好,尤其它乃是日本文化特色的支柱。我只是有一事要麻烦各位。各位对其他事物如何害羞,都无所谓,只希望你们在学习英语会话时能抛弃自己的羞耻心,大胆地说。
……日本人讲不好英语,没什么可耻。像我这样的外国人……连日语都不会,你们会因而瞧不起我吗?在学习语言方面,假如太害羞,对学习是有负面影响的。尽管日本文化的精髓是羞耻心,但希望各位在上课时能尽量摆脱掉它,这一点我在上课前要再三强调……
罗丝重读一遍笔记,不禁哑然失笑。
笔记中写着:曾经看过日本—教授的文章。这一篇文章想必没有英译,那么不懂日文的基尔摩老师怎么可能会看得懂?——或许有学生会发现这个破绽吧。
于是,她做了些订正:
——曾经听人提过—教授……
解决了开场白,现在该安排上课的进度。她用手轻触额角,思绪却从上课计划飘开。
刚才藤村的来访仍占据她的心灵。
藤村说搜查工作触礁,是否表示已知道凶手是谁?想到凶手呼之欲出,她心中的妖怪便开始蠢动,只觉得胸口好像要被撕开似地,忍不住发出呻吟……
这个幻想令她不安,无法镇定心神。
她急忙拉开橱柜的抽屉,拿出镇定剂,吞下两粒绿色的小药丸。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响应她的求救信号。
电话是中垣打来的。
——我们去赏花好不好?樱花差不多都开了。
听到中垣的声音,罗丝忍不住眼角发热。拜访过北杉博士后变得阴阳怪气这点,敏感的中垣自然也察觉到。所以,他明显地露出担心的神情。
“听说有的地方樱花树全开了。山下小姐说明天可以去诚访公园赏樱呢。”
罗丝故意开心地说。
——那么,明天我们去赏樱吧。下午两点在老地方见。好吗?
“好啊。”
中垣知道扶桑女子大学的校长讲究教育者纯洁主义,所以严守校长的吩咐。可是,罗丝却不认为非得这么矫情。和男朋友赏花难道不可以吗?
挂上电话后,罗丝击掌叫道:“对了,樱花!”
石村校长会说扶桑女子大学非常重视情操教育。新学年伴随着樱花季展开,所以第一堂课的主题何不使用樱花?
——日本人为什么喜欢樱花?
罗丝在笔记上写着。
就以这个问题为始吧——
接下去每堂课都谈论日本的性格、风土或其他相关问题。
甚至还可以做点意见调查的问卷。像:
——你最喜欢哪一种花?是樱花吗?
或许年轻女性的喜爱已和她们的父祖辈不一样了。若是真如此,倒想一探究竟……
罗丝热心地计划着上课内容,仿佛若不如此,便无法使体内的妖怪安定下来。
诚访山位 4e8e." >于神户中心街市以北。从登山口只要爬五分钟的坡道,便可到达该公园的广场。
为了纪念明治七年法国人强森观测金星,特别建了一座圆柱形的纪念碑。纪念碑虽然在公园,不过实际观测的位置却是在更高的瞭望台。
就在金星观测纪念碑下的小山丘上,有一座胜海舟写的“海军营之碑”。那是用以纪念坂本龙马为教头时,创立的幕府海军操练所。
再往下走即至诚访山神社,从神社里侧到瞭望台,一路上开满樱花。由于是坡地,看起来好像几十株樱花叠在一起绽放似的。
腹地不大,也没太多赏樱的风景点。按常理推断,此地赏花客应该络绎不绝,其实却不然。
“一般赏樱的观光点都人山人海,这里却很安静。”
中垣说,他也是头一次到这里来。
“山下小姐介绍了个好地方……尤加利屋附近御影深田池的樱花也很有名,可惜感觉上却乱七八糟。”
仰头望着樱花,罗丝说道。
“有句话说美景不如bbr>美食,你知道吗?”中垣问。
“嗯,知道……我一直在日本待到十四岁。”
“现在啊,是花不如酒。否则怎么可能赏花赏得醉醺醺!”
“日本人为什么喜欢樱花?”
罗丝想起上课时要用的主题,随口问道。
“当然是因为樱花美呀!”
“可是其他还有许多美丽的花,而且我觉得樱花开得太绚烂。日本人喜欢的东西,是不是还可以再平实一点?”
“我猜是因为它果断干脆,很快地盛开,随后凋谢。日本人特别喜欢短暂却灿烂的生命。”
中垣口若悬河地回答。
这是个现成的标准答案。
“你的意思是日本人没耐性?”
“没错。日本四季分明,国土又很狭长,到处都有山峦河川。你在日本各地旅行,难道不觉得几乎没有一个地方没有山?像大陆地形那样,一连几天都行走于沙漠中的机会,在日本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所以,也养成了日本人难耐单调景色的特性。”
“假如叫日本人在沙漠里连走十天,他们是会发疯的,对不对?”
“大概受不了吧。至少不像大陆地形的人耐力那么强。”
“还好日本景色丰富多变……嗯,假如樱花一连开几十天,日本人也会腻呢。”
一片花瓣掉在罗丝肩上。
中垣凝视着。
只见浅粉红色的花瓣从身穿天蓝色洋装的罗丝肩上,沿着她的身体滑落地面。
罗丝为什么一直把兴趣集中在樱花上?
“日本人喜欢植物。好像种植物的人比养猫狗的人还多,连狭窄的阳台都放满了盆栽。而且,日本人的家徽也多半是植物,和欧洲人的家徽正好相反。欧洲王室的徽章以及盾牌、旗帜,多半是狮子和老鹰等动物。”
“的确如此。”
中垣应和着,觉得罗丝今天格外多话。
(她似乎有什么心事……所以,想藉闲聊忘记。)
他猜想。
尽管并不健谈,但这个时候却不能不做个聊天的对象。
“欧洲人以前是畜牧民族,对动物特别有情感。日本人则是农业民族,自然对植物比较亲近。”
中垣说着,想起以前教社会学时,也聊过同样的事情。
“满有趣的推论……”
罗丝说完,从皮包里取出笔记本,不知写些什么。
中垣想起她的身分是学者。
交谈中断了。
他们肩并着肩,缓步走在樱花树下。
虽然有许多事想要说,却不知如何开口。中垣在心底斟酌着各种话题,最后还是决定保持沉默。
“我想去广岛。”
突然间,罗丝开口说道。
“广岛吗?果然……”
广岛是今村疗养的地方。罗丝想了解母亲,终究得去见一见今村。中垣才想到这里,罗丝便推翻了他的推论,用有力的声调说:
“广岛是研究现代史的关键。到那里去,对我的研究报告会有帮助。”
以一个对现代史有兴趣的人来说,原爆地的确是充满了吸引力。可是当她说出广岛这两个字时,难道潜意识里不会浮现过今村敬介的事?
“是吗?”
中垣不置可否地回应着。
“我打算五月以后再去。”罗丝说。“这个月才开始上课,比较忙……其实广岛并不远,我打算做两天一夜的旅行。你可以陪我去吗?”
中垣很高兴她提出邀约。
虽然到目前为止,工作还没敲定,但是只过一夜,应该没什么关系。
“什么时候都可以。”他回答。
飞舞的花瓣停留在罗丝栗色的头发上。
中垣停下脚步——
“你的头发沾了花瓣……”
“哦?帮我拿下来吧。”
中垣正打算举手,罗丝却自动靠了过来,依偎在他身边。
“你的心情似乎不好。”
中垣在她耳边低声说着,同时用左手环住她的腰。
“你看得出来?”
罗丝抬起头仰望中垣。
“嗯,从姬路回来以后……是不是在北杉医生那儿听到了什么?”
“在北杉医生那儿听到的,我已经全告诉你了。”
“不,还有……我觉得你有事瞒我。”
罗丝摇摇头,“的确很吓人,因为北杉医生的脸色太阴沉……这事我也告诉过你啊。”
“对方的脸色太阴沉——只有这个理由?……我不信。”
“你无法相信吧……连我也不信呢。”
中垣紧贴着罗丝的脸。像忍受不住中垣的视线似地,她闭上眼睛,眼皮轻轻跳动。
(她一定有心事。)
但她却还不打算把心事向中垣坦白。或许是无法告诉别人的事吧。于是,他温柔地说:
“有没有我可以帮忙的?我只知道你烦恼,而且严重到我会心疼的地步。”
罗丝闭着眼,摇摇头表示:
“我们谈点别的好吗?”
中垣点头同意,然后才想起对方眼睛闭着根本看不见。他伸出右手摘下她发梢间的花瓣。可是才刚取下一片,又有一片飘落在她的颈项间。
“樱花似乎偏爱掉在你身上。”
他一口气吹向罗丝颈间的樱花。
花瓣飘了起来,继续在她的肩头飞舞。
“看,连樱花都舍不得离开你。”
他用手指轻轻拂过她的肩膀。
罗丝睁开眼,“那么固执吗?”
“纠缠不休。”
“樱花是不是很惹人厌?”
罗丝忽然提高嗓子问,声音尖得连中垣都吓一跳。她也察觉自己失态,连忙露出笑容。
只是那种笑太过僵硬,让中垣的心不禁一沉。
如同中垣能猜出罗丝的心意,罗丝也多少可以反射性地觉察到中垣的内心波动。于是,她开始哼起一首(花儿何处去)的歌。
等她哼完,中垣问:“你知道那朶花儿何处去了?”
“你说呢……不是被姑娘摘下来吗?”
“被摘乃是不得已,其实花儿的自然归宿是被风吹落,掉在地上化做春泥。”
“化做春泥之后呢?”
“春泥成为樱花树的肥料,明年才能再开出灿烂的花朵。”
中垣想起清朝某位诗人的诗句——“化做春泥更护花。”
“自己化做肥料吗?……”
听到罗丝的喃喃自语,中垣猛然打个寒噤。因为罗丝的母亲也是牺牲自己,供养爱人。她是否把母亲和樱花连想在一块儿?
两人继续无言地散步于花下。
有些赏花客干脆在地上铺了塑料布,然后躺下来。中垣行经他们身边,手依旧环在罗丝的腰际。
春泥的比喻果然如中垣所料,使罗丝连想到母亲。走着走着,她忽然开口:
“今村先生住在广岛的什么地方?我们去拜访他吧。”
“好啊。”中垣答道。
中垣在心里盘算:听说今村的病情已相当严重,不知他会不会活到下个月。
今村敬介是了解罗丝母亲的重要人物。既然知道他在广岛,依照罗丝想了解母亲的心情,恐怕早就会抛开一切前去探访。
至少在拜访完北杉博士后,罗丝应该立刻展开下一步行动。只是她不知怎地,好像忽然失去了热情。
(这也情有可原吧。)
中垣想。
挖掘出的过去,可能对她而言是个太大的震惊。
无论如何,罗丝跟着父亲的时间比较长。她固然明了父母之间情分很薄,却没料到两人曾经处得水火不容。若要选择站在哪一边,她自然会靠向父亲——或许就是这个原因,让她想了解母亲的热情降低。
倘若拜访北杉的过程,一如罗丝所述,那么令她最受打击的,应该是确知父母失和。
(似乎另有隐情……)
中垣想着,觉得自己还没深入她的心。
“我已经拜托岛田。”中垣说。“有位名叫吉冈二郎的记者,对马歇尔事件有深入的认识,我正透过岛田向报社打听这个人。”
“啊,是吗?”
罗丝淡淡地说。
假如这事发生在刚到日本的时候,恐怕她早就睁大着眼,好奇地打听细节了。
“听说他住在熊本。我已写信给这位吉冈先生,请他告诉我事件的调查经过。”
“然后呢?”
“昨天才把信发出,还没那么快有回音。”
“有回音时,一定要通知我。”
“当然……”
有两个戴黄色棒球帽、看起来健康活泼的小学生,从他们身边跑过。
“真可爱。”
罗丝目送这两个孩子的背影,眼眶竟然发烫。
(她刻意把注意力集中在别的地方。)
中垣想知道这个中的理由。
G氏的故事
三天后,岛田良范从B报社的友人那里,打听到《万叶集》的法文译者今村敬介的消息。
今村目前住在广岛市的D医院,本人似乎相当衰弱。虽然不知详细病情如何,但能不能会见访客,以及就算会见访客,能否谈论以前的爱人,在在都是问题。
中垣想,不论如何还是先通知罗丝吧。
——谢谢,劳你费心了。
大概是中垣多虑吧,他觉得罗丝的声音出乎意外地客气。
第二天,有一封信寄到祥顺寺,信封上写着熊本的地址和吉冈二郎的署名。但它并不是普通的信件,而像一本杂志。
(难道写了这么厚的信?)
怀着期待的心情,中垣打开信封,只见里面果然是一本杂志,可是没有信。
杂志的封面上用宋体印刷着“玉石”两个大字,大约有一百多页。
取玉石为名,可能是因为玉与石外表相仿,内容优劣却相差甚远吧。
中垣猜不透吉冈为何以这本杂志代替回信。
(怎么回事?)
中垣他狐疑地翻开封面,打算先浏览一下目录。结果就在那两页目录中间,夹着一张对折的信纸,飘然滑落在中垣的脚边。
中垣拾起信纸打开。
那是一张便笺。中垣先看信尾,确认发信者是吉冈二郎,才从头开始看——
来函获悉。尊驾在信上说,西蒙,基尔摩的女儿到日本,为了想明了过去的真相,正进行各种深入的调查,敝人经观察得知,基尔摩夫妇与马歇尔事件关系甚深,或许此乃敝人之想象亦未可知。然而是否该把敝人观察所得告知此姝,由于敝人对此姝个性不甚了解,实难定夺。
一年前,敝人曾针对记者生涯中触碰过的最大事件——马歇尔事件,以(G氏的故事)为题,发表在《玉石》这本杂志上:那时我正好到柬京,听人说起基尔摩先生在伦敦过世的消息,便打算以小说体的形式,将他的故事记录下来。由于迄篇文章内容相当完整,故而以此丈代替回信。唯敝人文采甚差,词不达意处尚请见谅。尊驾既然封基尔摩之女知之甚详,尚祈阅毕此文后自行斟酌,是否适于让她了解真相。
吉同二郎敬上
这篇(G氏的故事)刊登在杂志的最前面。
中垣走到小几边,正襟阅读起来。由于吉冈特别指明,读完后再判断该不该告诉罗丝,使他格外地慎重。
(G氏的故事)内容如下:
听人说S.G在伦敦死了。
当我从朋友那里获知消息时,说真的,我有点意外他居然还活着。
算算年纪,G才六十来岁,不能说是老头子。我认识G时,他才三十多岁,可是看起来年纪已经很大。
总之,G是大家所说的未老先衰的那种人。
他的个性沉默寡书,是位安静的绅士。不过,这一点倒不是使他显老的唯一原因。我觉得这个人曾经有过许多特别的体验。在他的性格中,混杂着强韧与脆弱的矛盾。
太强或太弱皆是人性。若说人软弱,那么在他的经验里,便常有绝处逢生的坚强韧性展现出来;若说人刚强,那么在碰壁之后,强度反而瞬间变得脆弱易碎。
G是在英国接受过特殊训练的谍报人员。他先在中国的上海从事谍报工作,昭和九年因同样任务来到日本。
至今我仍怀疑,所谓的间谍只是项单纯的职业,还是必须要有强烈的爱国心做后盾。
G选择买卖古董,当做从事间谍工作的掩护职业。他收集东洋的古董,再转卖给欧洲或美国的收藏家。
后来G在日本宪兵队接受侦查时,曾做过专家测试。那次测试的成绩证明,他对古董的知识及鉴赏能力,不亚于一般所谓的专家。
光以G从事古董交易这点来看,他是相当成功的。G拚命学习,可能他本来便对古董有兴趣,才会想要以这个行业做伪装。
总之,G很容易令人连想到他放在店里的青瓷,颜色那么深不见底。我觉得他只适合从事这个行业。
从表面看,青瓷会随光线呈现出各种色泽,同样的,G的心理也有许多层面。
到日本之后,为了隐瞒身分,他开始从事古董品的交易活动。不久,他忽然受到强光照射,而他的内部也如青瓷一般,改变着颜色。
光的来源是一个叫H的日本女子。
他在京都某家古董店结识H。H是这家古董店的店员,她有个爱人住在医院。为了替爱人筹措医药费,她不惜牺牲自己,希望能找到一个肯花钱的大佬。
H是个放出特异光芒的人,打从一开始便向G先生坦承此事。
——我要给他最好的,所以我需要钱。
她明白表示。
G知道H的爱人是不可能痊愈了,他期待时间会解决自己的爱情问题。于是,他对H的要求,提出以下条件:
——我们正式结婚吧。
住院治疗要花钱,这点G不是没考虑过,但是H为了使自我牺牲发挥到最大效果,竟然让爱人接受当时最高级的治疗。这一点超出G的意料。
我们不清楚英国谍报机构的预算如何,但是英国当时的财务应该相当困难才对。G开古董店的资金即来自谍报机构,是盈是亏皆需向上级呈报。
结婚后,G的生活费或收集情报费用皆暴涨,但是政府给他的钱却并未增加。
同时,他的秘密任务亦被其妻H获悉。本来身为谍报人员,应有本事连最亲近的人也瞒过,然而H非常敏感,才会一下子便被看穿。
无论如何,基于自己是日本人的心情,H很想使丈夫放弃间谍工作。
可是她又不敢告密。
因为一日一离开G,H的爱人势必无法继续接受治疗。
最令G烦恼的是财务问题,他会经告诉妻子:
——要不是我从事间谍工作,怎么可能救得了你的爱人?
但是,毕竟超额的支出无法一直持续下去。
于是,G不得不倒戈投敌。
他想到一个增加收入的方法——和日本谍报机构挂钩,也就是一般人所说的做反间谍。
当然G随时接受上级的监视,不过和敌国建立关系,未尝不是获取情报的方法之一。而且为了不使监视者起疑,他还可以向日本方面要点情报搪塞过去。总之,G以巧妙的手法瞒住本国的情报单位,成了双面谍。
G的一切心思全是为了替H的爱人筹措医药费,也为了满足H的爱国心。
G背叛了他的祸国。这是他的弱点,还是其坚强的一面,恐怕不是我们所能判定的。
经济问题解决之后,G又有新的烦恼。
不介意自己背叛祖国的人,想必心狠手辣,冷酷无情吧——我不认为如此。
当时,我才从B报社的政治版调到神户分处,宪兵队立刻拜托我担任协助反间谍G的工作。
间谍要打听消息,和地方报社记者混在一起乃是非常自然的事,尤其对方又是专门跑政治版的记者。
其中曲折由于太过专业,在这里不便赘言,总归一句话,我们主要是从事情报交换的工作。
这便是我和G相交往的开始。
我当然知道G氏被收买做反间谍的事。可能G认为被我识破,是一项无法忍受的屈辱吧,他和我碰面时多半是低着头。尤其是当我给他钱时,他的头垂得更低。
—人生好似暴风雨中的小船。
有天晚上我们一起吃饭,G忽然这么说,口气相当悲伤。
我猜不出他真正的心意,只好沉默不语。他又继续说:
——我认为没有一个人能摆脱命运的安排……与命运相比,自我意志显得多么渺小!我们随着波浪高低起伏,就算风平浪静,也是在海上漂荡。…
这些话富含深意,而且极具哲学性。
——你的意思是人生无法控制吗?谈恋爱呢?
我问。
——人与人在一起亦属偶然,而且一旦爱上某人,便无法自拔……好像从偶然相遇的树根上开枝散叶,人生其实是很辛苦的。
他回答。
因为不想太引人注目,他从不邀请我到他家。可是,我对他的事却知之甚详。既然身为反间谍,所有行止皆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也就是说,有时为了便于收集情报,他会故意违反祖国的指示。当然,日本方面也从未松懈对他行动的监视和调查,以免他是假装背叛。
在这个调查过程中,我自然明白G与其妻H的关系。
G原先期待可以靠时间改善的事情,后来进展得并不顺利。因为他妻子的爱人居然在接受了最佳医疗后,身体逐渐康复。这真是个悲剧啊!病人身体痊愈会是悲剧,这个说法或许奇怪,可是对G先生而言的确如此。
H一开始是感谢G的。但在知道丈夫从事间谍工作之后,她觉得自己所承受的恩情已抵消了,谁也不欠谁。
G从事间谍工作时,有一个叫K的法籍妇人从旁协助。G要倒戈投敌,首先得说服K。
这位K太太是个美貌的寡妇,而且喜欢和男人勾搭。G为了隐瞒自己背叛本国情治单位的事实,必须要封住她的口,也就是想办法笼络她。对K而言,博取欢心最有效的方法是和她上床。
——于是,G假装和K坠入情网。
H打一开始就从心眼儿里讨厌同性的K,正所谓爱人眼里容不下砂子。
这点使G非常烦恼。
首先,妻子从感谢的立场变成对等的心情,再加上K的介入,更使她燃起憎恨之心。而K则掌握了G的弱点。
另一个令他烦恼的是工作。
我从宪兵队那里知道,他们和G的关系并不好,总认为G提供的情报并不重要,严命他收集更重要的情报。具体而言,也就是要求能彻底破坏英国在日本间谍网的情报。更直接了当地讲,日本方面对于G在日本的上司是谁,以及其组织怎样运作,统统一无所知。
——我知道你为难,可是当初既有所觉悟,就该坚持下去,否则我这边也很烦恼呢。
我对他说。
——倘使你换作是我,会揭发你的上司吗?我们易地而处吧。
G抵抗地说。
可是,站在日本方面来看,与其重视G做反间谍的未来利用价值,不如先使其破坏目前的间谍组织。
几天后,我必须对G下最后通牒。
——假如你再不说出上司的名字,我就只好逮捕你了。
宪兵队表明立场。
我则向苦恼不堪的G保证,只要他供出主脑,便可保障身家性命安全无虑。
——让我考虑一下。
G迟疑地回答。
但是第二天,他就供出了M的名字。才不过一天的光景,他忽然变得好憔悴。
种什么因,结什么果,G在决定做反间谍时,应该亦已料想到现在的困境及未来可能面对的困难。
或许当初G把事情想得太过单纯。
然而,现实却往最坏的情况发展。
他供出的M因为怕机密外泄,决定封住自己的嘴——从三楼的侦讯室跃下身亡。负责看守的警卫一时疏忽,来不及阻止惨案发生。
由于受当局请托,我不得已涉入这个事件,也了解许多一般人无从得知的内幕。当然,M自杀时我并不在现场,所以无法说出确实的真相。而且,就算和我最亲近的宪兵军官,也不愿意告诉我任何秘密。
当时我曾怀疑,M其实是被拷问至死,宪兵队为了欺瞒世人,才诡称其自杀身亡——这种情形在当时极有可能发生。
说真的,起先我只抱着三分怀疑,可是后来疑惑越来越大,甚至到了半信半疑的地步。
为什么我会怀疑M是被拷问至死,而非真的自杀身亡?这点和G后来性情大变有关。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变得像个魔鬼。
或许就在经过那一天的煎熬,使他憔悴不堪之后,才开始性情大变的吧。
M被逮捕后没多久,G也遭到逮捕。理由是假如不这么做,G将会被他自己国家的特务机关怀疑。。
以往由我担任G与日本方面的连络工作。但G被逮捕后,不必再避人耳目,就可以直接和宪兵队沟通。
——请杀了M。
或许G会对日本军方提出这样的要求。
按照当时情况来看,M的死对G来说不啻为一大福音。首先M一死,秘密不再外泄,G就可以被释放;同时,它也是保证永绝后患的良方。
由于事情的发展对G太过有利,使我不得不考虑此一可能性。但是,当时的我立刻就打消此念。
——G绝不是这样的人。
直到我发现G已变得像魔鬼时,方才警觉当时否定得似乎太快,而且根据也太薄弱。
总之,该事件最后以M自杀、另一个位于下游的中国留学生被驱逐出境、G无罪开释收场。
后来,日本的谍报机关找别人负责和G连络。常换连络员亦为谍报工作的特色之一。而我也因为这样,才能和G有比较深入的私交。
既然和G做朋友,自然常被邀到他家,于是我也和H变得熟稔起来。
时光飞逝,一晃眼大战结束了——
大战结束对G而言,真不知是何等滋味。
G是反叛者,反叛者必须受惩罚——这乃是在确定的情况下所做的前提。
战时G顺利取得日本国籍,并经其祖国上级机关的授意才进行。所以哪怕他被证实叛国,也可以因其日本国民的身分受到保护。更实际一点讲,由于两国没有邦交,英国政府似乎奈何不了G。
然而,G却打算隐瞒其为反间谍的事。
大战结束,他就和祖国的特务机关取得连系,同时将自己置于一旦被发现叛国便得身败名裂的困境。
那时,我有一次去G的家里拜访。说来真不好意思,此行其实是为了取一些外国制的食物。
G正好不在,夫人出面接待,她高高兴兴地拿出我要的东西,却怎么也不肯收钱。
“我有事想和你商量。”
H央求着。我知道躲不了,索性在客厅坐下。G氏在神户的家侥幸逃过战火的摧残。
“我会被G杀死!”
她立刻开门见山地嚷道。
“怎么会……”
我当时的反应是她八成在开玩笑,要不便是她发现G与K的关系,故意夸大其诃。
然而,H接下来的诉说,却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有凭有据的。
她表示有次丈夫忘了锁抽屉,被她在里面翻到一瓶毒药。由于长期照顾生病的爱人,使她对药品的认识并不亚于医护人员。
面对妻子的诘问,G只淡然地说:
——像我从事这种工作,当然得准备这种药啊。
“可能你太多虑了吧。”
我安慰她说。
“假如我们夫妻像一般人家那么恩爱,说不定我会相信他的话。可是,情况却远非如此。现在呀,我们俩之间不是吃人,便是被吃!”
H长得很美,否则G怎么可能明知她有爱人,还死心塌地迷恋上她。
可是,我却觉得她的美会给人压迫感,好像没有空间呼吸似地,一切都紧缩在一起。
她那僵硬的口气与外表倒挺相称的。
“是吗?……”
我只好随口附和一句。
“你知道K吗?”她说。“K喜欢G。她是个单纯的人,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最近,她正在央求G和我离婚。”
“不管她再怎么说破嘴,你们夫妻相处也不是一两天,感情哪能说断就断……”
我为了使她放心,连声安慰着。但她并不是个易于被说服的女人。
“K对外子拥有一招撒手锏……她可以威胁外子说,要密告英国政府有关他背叛祖国的事。这点对他具有相当大的压力。我也和K一样,拥有一招撒手锏,而我则要求外子放弃和K的关系……我和K仿佛以相同的武器决斗。我们拿着同样的武器,对付外子。”
(G真可邻……)
我不禁为被两个拿着同样武器的女性逼迫的G,产生无比同情。
“你觉得G可怜吗?”
像看透我的心事似地,夫人说道。一丝不苟的女性拥有一颗敏感的心。
“嗯……”我只好承认。
“假如我心软就完蛋了。这是战争。G也是个战士,同情他便是瞧不起他!”
“瞧不起?”
“G不是个面对挑战,会恬不知耻地撒手离开的男人。你觉得他会怎么样?”
“这个……”
“其实我心里非常清楚。不管对我还是K……他都会毫不迟疑地除掉我们。这绝非夸大其诃。我太了解G。他的个性优柔,就像哈姆雷特一般,决定前总是摇摆游移,然而下了决心后就会不顾一切地勇往直前。你看他背叛祖国时,不就是这样吗?”
“这么说……”
我回想起G在一天之内整个人性情大变的经过,而且其后他的行为也确实配合新决定,彻底改变。
“他被两个女人逼迫,同时这两个女人也都握有撒手锏……G只有杀死我们才能解脱,一定是这样没错。”
听到这里,我不由想起M的跳楼自杀。我对这个事件的疑惑,随着夫人的话语逐渐升高。
“真的吗?……”
我只能再一次发出含糊的声音。
“没什么好怀疑。”夫人斩钉截铁地说。“我很清楚一旦向他挑战,必死无疑。所以晚上我都不敢睡。我们现在虽然分房,可是只要他铁了心,房间上锁并不是问题……而且我没有人可以诉说。因为若要解释清楚来龙去脉,实在太过复杂。你不一样,你对我们夫妻的事非常清楚,不必多说便可以明白……假如有一天我忽然遭到不幸,十之八九是G干的……或许他会布置得十分巧妙,但请你一定要仔细调查,为我申冤……拜托了。”
我凝视她美丽的脸庞,确信:
(她并非得了被害妄想症。)
“我知道。”我诚恳地回答。“希望这个悲剧永远不要发生。”
“我也这么祈祷。只是G为了保护自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现在一定在考虑,到底要先杀我,还是先杀K。对于潜藏的危机,K可一无所知。这个笨女人只晓得每天哼着歌,悠闲地过日子。因为她笨,反而不必太操心。笨女人好摆平嘛。就算与她为敌,也不必太害怕……如此想来,G的对象一定是我啰。”
尽管谈论这么恐怖的话题,她仍然保持一贯冷静的态度。我甚至觉得她冷静的态度比谈话内容还令人毛骨悚然。
她继续着话题——
“或许你认为我太冷静了。其实那是有原因的。”
她再一次看穿我的心事。但真正叫我吃惊的,是她的话语。
“什么原因?”我问。
“我之所以不致太过紧张,是因为知道G另外有一个强敌。那个人比我和K要难缠多了。G曾对我说过,他想和K分手,但不能太急于一时,还得再和她纠缠一阵子。相信他也对K说过类似的话。K那个笨女人一定比我好骗。只要我们不使出撒手锏,大家就相安无事。”
“那么G的劲敌又是谁?”
“那个人你也认识。”
“哦?……”
她露出贝齿一笑,可惜笑得不太由衷。收敛起笑容,她说出一个人名。
那个人我确实很熟。
他便是当初负责收买G的日本前宪兵上尉。由于牵涉到谍报工作,大战结束后此人也潜藏起来。
“很有趣吧?那位宪兵上尉也和我们使用相同的武器。听说他手头很紧,所以恐吓外子拿钱出来,否则就要抖出外子背叛祖国的事。G确实给了他三次钱。假如G决定要杀人灭口,他会从这个宪兵先下手,然后才轮到我和K。”
尽管表情十分镇定,但当“杀人”二字自她口中吐出时,还是让人不寒而栗。
不久,发生了一件貭正叫我从背脊凉到前胸的事。
那位前宪兵上尉遭人谋杀了。
尸体倒在神户被烧毁的破屋中,是被人用手枪射杀的。
大战刚结束,警力相当薄弱,到处都有类似的暴行。一般人把这宗谋杀案看成做黑市买卖的奸商,彼此钩心斗角争夺地盘的仇杀。
只有我知道凶手是谁。可是我没有证据,证明一切出自G的计谋。我晓得被杀的前宪兵上尉的经历和交友状况,所以除了G再也找不出别的嫌犯。
我立刻打电话到G的家里。
接电话的是夫人。
G似乎不在家。
“那个宪兵上尉被杀了。”
还记得,当时我的声音沙哑又颤抖。反倒是话筒中传出的夫人声音,显得异常镇定。
“正如我说的吧?……下一个就轮到我啰。嗯,当然我会小心。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一定要依约调查哟。”
身为记者,做调查乃是轻而易举的事。我针对该事件依自己的推论,写出以下这个故事。
这个故事名叫《G氏的故事》,是以G的口吻,用第一人称的方式写出——
……射杀日本前宪兵上尉,使我明白自己的冷酷无情。最可怕的是,我居然没有受到任何良心的谴责。
在我的内心深处认为,以子弹射穿这个傲慢又卑劣的家伙的心脏,乃是天经地义的事。
反倒是妻子的呵责代表了我的良心,鞭苔着我。
——再也没有比你更小心保护自己的人了。具有这个必要吗?
她常把这些话当做口头禅一般挂在嘴边,而我也回答如仪:
“当然有必要。我不保护自己,谁来保护?我又不像某人,有亲密爱人誓死照顾!”
只要这么一说,她就立刻闭嘴。
她是个爱憎分明的女人,会经爱之入骨,亦可能恨之入骨。爱与恨只是一线之隔。不,或许可说是由爱生恨吧。直到现在,我仍避免去伤害她的感情,而且我也不觉得那些话会伤害到她。
相反地,她非常自豪于照顾生病的爱人。其实,真正受到伤害的人是我。
当初爱上她时,我打算要牺牲自己,也就是为爱献身——可是,这点却与我的貭正企图互相矛盾。因为我爱她,自私地想拥有她。
毕竟每个人都最爱自己。
想通之后,我决定了自己的行为准则。这实在是个简单的问题——我非活着不可!
还记得小时候坐在泰晤士河畔,眺望有着白色小石的坡地,以及远方绵延不绝的果园。那是自己活着的证明。
我已经有几十年没回英国了。战争结束后,所谓的存活之道似乎要与回英国一事结合起来考虑。
我说服自己必须要活着回英国。不,也可以说,只有回到英国,我才能活下去。
在日本的我太卑微、太肮脏了。
身为谍报人员,我深知这个世界里赏罚分明。假如他们知道我会经背叛,一定不会放过我。
为了活命,不管碰到什么事,我都必须把丑陋的过去给埋藏起来。
然而,却有笨蛋打算利用揭发我的过去来恐吓我,向我要钱。他不知道这不单纯只是钱的问题。为了能够生存下去,我已然忘记自己的原本面貌,M事件便是个很好的例子。
于是我一狠心,便把这个笨家伙给收拾了。
妻立刻发现这事是我干的。
可是,K却毫无所觉。妻和K都像这个前宪兵上尉一样,以过去的事威胁我。妻说假如我不和K分手,她就要公开我做反间谍的事:而K也警告我,叫我快点和妻离婚。
“为什么还在迷恋那个日本女人?”K说。“她根本不爱你,她爱的是别的男人!你难道要一辈子忍耐下去?”
“但是,她知道我的过去。假如她到处去说的话,我就只好下地狱了。”
“那可真糟糕。难道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吗?”
K抿着嘴唇说道。这时的她看起来像白痴,一副娇憨的模样。
“另外还有人知道我的底细。你记得吗?那个和我打交道的日本宪兵上尉……”
“啊,就是那个被谋杀的人嘛……幸好,不晓得谁把那人给干掉了。”
“不是别人,其实就是我做的。”
“哦?”K倒抽一口冷气。
她大吃一惊。
不过,那只是单纯的惊愕,还称不上有危机意识,或者觉得恐怖。
不?
用我说,妻便明白谁是杀死宪兵上尉的凶手,而对我感到害怕。她甚至处处小心提防,大有万一逃不掉,不惜背水一战的决心。
现在世界上知道我的秘密的人,只有妻和K。与妻戒惯恐惧的情况相比,K似乎完全不了解她所面对的危险。哪怕有前宪兵上尉被杀这个例证,她也依旧懵懂无知。
“喂。”K压低声音对我说。“反正已经杀了人,杀一个和杀两个没什么不同……我是说你太太啦。”
最后一句话实在画蛇添足。难道她以为不这么明说,我就想不到吗?
“我正在计划做掉第二个。”我说。
“是吗……只有这么做了。”
K默默点头同意。
她真的是迟钝 5f97." >得吓人啊。我已经在暗示她做掉第二个人之后,还有第三个,但她居然无动于衷。
“但是,恐怕不容易噢。”我故意皱着眉说。
“为什么?你不是已经杀了那个宪兵上尉?”
“你想想看,她是我的妻子,而且大家都知道我们夫妻感情并不好。现在她被人杀死……十个人中有九个会怀疑是我干的。宪兵上尉和我之间的关系,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他和我太太的情况不一样。不是吗?”
我费力地解释着。
K似乎正在脑中整理我刚刚说的话,以她的智力要花一点时间才能把来龙去脉想清楚。片刻之后,她说:
“所以只要你没有嫌疑就好办了,对不对?”
“当然啰。”
我尽量小心不要在声调中透露出轻蔑的语气。或许对像她这样的笨女人,不必如此费心。
“那么你不在场就好啦!”K沙哑着嗓子说。“你不在场就不会被人怀疑。对啊,你那时只要不在神户就行了。最好是去远一点的地方,比如东京呀……不就没问题了。”
“可是我不在神户,怎么杀死我太太?”
这句话说得太白了点。但是对K若不这样,又怕她听不懂。
“你可以不必自己动手呀。”
K兴奋得双肩颤抖。
“我不必自己动手?”
其实我听K一说,知道她安的是什么心。插上这一句话,只不过打个岔罢了。
“我来做啊!”
K探身说道。
“你能吗?”
“很简单呀……你太太不是睡前会吃安眠药吗?我可以趁半夜她睡熟以后动手……那时你故意到东京去,只要把钥匙事先留给我就好了,一点都不难。”
“真的吗?可是还有不少问题呢。例如就算我太太睡熟,家里还有女佣呀。”
“这一点我早就想到。”K胸有成竹地说。“让她休假嘛。等阿芳回有马老家,再动手也不迟。”
“嗯,听起来很完美。可是我已经没有枪啰。上回杀死宪兵上尉之后,我就把枪给扔了。否则把枪和子弹一比对,便知道是我干的。”
“我不想用枪,只有你们男人才会用那么暴力的东西杀人。”
“那么女人怎么杀人?”
“放火。”
“放火?”
“是啊!只要在你太太睡的房间四周洒上汽油,再点上火,轰地一声便烧得精光。就算没吃安眠药,恐怕也逃不出去。同时因为用汽油,所以消防车还没到,房子就已经只剩焦土。”
我凝视着她的脸。
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实在很难形容。对我而言,感觉松了口气。与其说是有种奇妙的悲壮感,不如说是有些迷惑。
“可是,我有女儿呢。”我说。
“哦,是小R嘛。”
K直到这时才 6ce8." >注意到我女儿的存在。但是,思索数秒之间,她问:“你爱小R吗?”
“当然,她是我的亲生骨肉呀。”
“那么叫阿芳把她带出去玩吧。阿芳以前不是也带她出过门?”
“是啊。阿芳会带女儿去过有马,还住了一晚呢。”
“那就很自然啦。就这么办,没问题吧?”
恶魔的诱惑——不过,K还称不上是恶魔。况且,整个事情的发展并非K在诱惑我,而是我在诱惑她。
“接下来就看时间了。”K说。
K也害怕和我共同密谋的事被揭发。
“可以吗?”
“没问题。”
K咯咯笑着答道,露出天使般纯洁的表情。
看到那沉着的面容,我安心不少。
K虽然一直从事比较基层的工作,但毕竟是做危险性高的间谍活动。同时,她以前的工作成绩也相当不错。
我想K之所以能做好谍报活动,主要是因为她从未考虑到工作意义之类无聊的事,完全按照上级指示行事。考虑意义或效果什么的,反而容易坏事。
在这个情况下,K毫不迟疑地接受了杀害我妻子的任务。她不会思考什么剥夺人类生命等道德问题,换句话说,就是毫无顾忌地勇往前冲。
当她还在担任我的助理时,便已展现出其敏捷如豹的特质。
“什么时候行动?”她问。
她似乎期待着这天来临。
“总之,挑我去东京的日子吧。”我回答。“平常没事去东京,容易启人疑窦。不过,我最近有事要去一趟,你再等一阵子。”
“好吧。”她有点不服气地说。
(尽量快点解决!)
我想。
趁着她现在兴致正高。假如一再拖延,恐怕会影响到她下手的决心。从事间谍活动,只是做事而已,现在这个任务却与她本身的利益相关。
另外,我也觉得必须要把未来的事先说清楚。
“我老婆死后,我们也不能马上在一起。”
“为什么?”
K立刻嘟起嘴巴。
“因为你会被人怀疑啊。到时不就麻烦了?”
K把手抵在额角想了想,“嗯,马上在一起,的确会让人起疑心。”
“我认为至少得等两年。”我说。
当时,我因为进驻军的民政关系,每个月都必须上东京一趟。
这次到东京后,我刻意请了几个朋友来宿舍打桥牌,制造不在场证明。
我显得格外地热中输赢。
身为间谍的我早已被训练得必须割舍掉人世间的一切情感。然而,只要我一想到妻子被烧死的景象,就立刻心乱如麻。为了拂去那恐怖的影像,我只有拚命玩牌。
赌博这个东西,一旦失去平静就只有惨败的份儿。那天晚上,我果然屡战屡输。
(输得这么惨,怎么办?)
可是越想赢,反而输得更多。
“不要再玩了吧!”
看我输得那么惨,同事们都同情地劝着,可是我偏偏执意不听。
大家应该都看得出我的神情有异。善于隐藏自己的喜怒哀乐,本来便是做间谍的重要技术之,然而就连自认熟悉此道的我,那天晚上也差点穿了帮。
幸好,事后没有人把我的失态和妻子的死连想在一起。或许是我多虑吧。同事们因为也沉迷于输赢,所以,我的焦虑被解释成热中输赢的必然表现。
我们玩桥牌一直玩到半夜。
大约在凌晨三点牛左右,忽然有人从神户透过我出差的公司,打电话来宿舍。
听到电话铃响,我整个人几乎要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房间里只有我期待着电话铃响,但也只有我显得最惊慌。
(不行,我仍然要装作把全副精神放在牌桌上的模样。)
电话铃响时,这个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我拚命压抑因害怕而微微颤抖的身躯。大家都注视着我。我想,一定是在听到电话之后才会惊慌失措,得先去接电话不可。
“这时候,什么人打电话来!”
一个在电话旁的人拿起话筒,“什么事呀?”
“喂,G,是你的电话。听说神户方面有紧急的事要连络。”
我歪着头说。这种假装疑惑的表演是我最拿手的。
接下来发生的事已不需要演技。
我脸色苍白,倒在沙发上,真的感到一阵昏眩。
“发生了什么事?”
不记得是谁问的。可能不只一个人吧。
“我家失火了。”
我痛苦地答道。
“哎呀!真糟糕,嫂夫人和令媛没事吧?”
对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只能无力地摇摇头。
不知是谁将杯子凑近我的嘴。
杯中的液体流到舌尖,我闭上眼,感受到白兰地的芳香。
同事们纷纷帮我打点一切,订妥了一大早飞往大阪的军机座位。
(我一定要活下去!)
在飞机上,我配合着隆隆的音爆声在心底吶喊。
我已预知自己应该表现的态度,并且练习过许多次——那是一个丧偶丈夫的悲鸣。
事实上,如同在东京听到噩耗一般,根本不需要任何演技。
泪水自然地从我眼里汨汨流出。
面对妻的遗体时,我几乎无力抬起双脚,必须要靠左右两旁朋友的搀扶才站得住——那焦黑的尸体,当我乍见它时,觉得自己的心也化做灰烬。
而且,这灰被风一吹便四散飞扬。
一切按照预定计划进行。唯有我的心似乎逸出原先画好的线条,成为一个意外。
首先我害怕见到K。
我要活下去——尽管这是我的最高原则,但我却害怕活着见到K。
当K以吊问客的身分来致意时,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寻常寒喧过后,K悄悄地说:“我想我们暂时不要见面比较好。”
听到这话,我松了一口气。
自从见到妻的遗体,对活着的我而言,回国似乎已不再那么甘美。
活着变成了一种惩罚。不久,我决定带女儿搬到东京,过自我放逐的生活。
我想,总有一天我要回到泰晤士河畔,只是归去的日子必须往后延而已。
至于对我的惩罚则是永不停止的。
或许我这么说太过矫情。
间谍的心是冷的。
可是,一个背叛祖国的间谍,已经丧失了干这行的资格,无法再继续冷酷下去。这样的我多亏有杀妻这件事,才能保持冷酷。
而后,像冰一般冷的心不会变热,只会化为灰烬。
一旦摇晃,立刻四散飞扬,什么也没留下。
我那一向反抗激烈的妻,这次居然默默承受了死亡。说不出是为什么,她的逆来顺受,反而让我觉得什么地方怪怪的——
(G氏的故事)到此结束。
但是最后写着“待续”二字。
在文章的最后一页也夹着一张便条,里面写着:
这篇小说(或许你不认为它是)尚未完成,其实我真正想描述的是G以后心情苦闷的部分,但我的想象力目前仅及于此。
当然这是虚构的故事,可是我认为真实情况八九不离十。至于我嘛,可以算是第四个知道G底细的人,但G一向把我视为知己,并没当成敌人。G搬到东京以后,我们亦见过数面。那时他的模样和谈吐,都令我相信这个虚构的故事确实发生过。
容我再赞言一句。K后来男女关系变得那么复杂,与她和G相恋无疾而终这点,有莫大的关连……
读完(G氏的故事),中垣认为最好不要让罗丝看到这篇文章。
(文章中所写的事,她是不是也隐约察觉到了?)
不过,那毕竟只是罗丝一时的幻想,倘使再加上这篇小说佐证,岂不太残忍了?
虽然想象很恐怖,但只要尚存“应该不是这样”的后路,罗丝就可以获救。
从罗丝最近的情况来看,可能她的思维已陷入某种困局。(G氏的故事)其实只不过是吉冈想象出的小说。但是,假如他们两人的想象一致,不就等于证明那是事实了。
中垣想着,把杂志塞到皮包底层。
广岛行
新学期开始后,原来心情恶劣的罗丝好像找到了生机。大概是投身于授课,受周围那些年轻孩子的影响,使焦虑减轻不少吧。而且,她也刻意利用新环境,将自己做了一番整理。
去广岛时,她似乎已变得和往常一样,令中垣感到安心。
在山阳本线的火车上,她满腔热情地和中垣讨论自己钻研究的论文题目。
“从以前便有许多人谈论西洋文明的没落。我认为西欧文明的终结点在广岛。因为假如说西方文明的象征是科学发达的话,那么这个文明便在广岛终结,而且是埋藏在荤状云的底下。我想研究的便是这一段近代史的中心事件。”
罗丝举出休布兰加的“文化病理学”理论,滔滔不绝地说着。
对这方面本来就不擅长的中垣,在对方的气势下,只有点头应和的份儿。
中垣忽然想起同人杂志《玉石》里刊登的(G氏的故事)。那一夜在东京的宿舍中,罗丝的父亲一心只想输赢,全神贯注于扑克牌上。现在的罗丝是否也为了忘记心中最难以面对的隐痛,故意把全副精神都放在原子弹、广岛以及近代史呢?
若果真如此,那就太可怜了。
或许她把在自己家里发生的悲剧,也比拟成西欧文明衰弱的现象之一吧——中垣觉得她做这种想象,刻意装出快乐的摸样,反而益显悲伤。
“身为宗教家,你对这个问题有何高见?”
听到罗丝这样问时,中垣觉得自己正接受挑战。由于同情罗丝,难免不自觉地采取俯视的高姿态。对方感受到压力,也想力争上游,于是才借着提问题,希望能有平反翻身的机会。
“这个问题很难吔。”中垣的回答说了等于没说。“当然,战争是无法原谅的罪恶。而利用最新科技,做出最野蛮的行为更加不可原谅!”
“产业革命以后的文明,人虽然信仰科学与进步,但是随着科学至上主义的幻灭,我们真正可以绝对信赖的,不就只剩下宗教了吗?”
“很难呢。”中垣发现自己一直在重复这句话。
“至少目前的佛教界还做不到。因为日本的僧侣光为了维持寺庙丛林的运作,就已经忙得不可开交,哪有工夫管闲事?”
这也算是种自嘲吧。
中垣没有资格用悲悯的目光注视罗丝,因为他自己也具有某种程度的无奈。
“我认为这是不对的。日本的僧侣们应该从寺庙里走出来,多做些宗教活动。”罗丝说。
她的话与其说是针对一般僧侣,倒不如说是特别针对中垣有所期待。
(还是不该回信州的寺庙。)
中垣想。一旦回到信州,这辈子恐怕就只能在葬礼及坟墓间打转了。以前,教化众人也算僧侣们的功课之一,不过现在这份工作多半移转到教育者的身上。
岛田良范介绍的高中教师一职,是从九月的新学期开始起用。教书虽然不是宗教活动,但却是与推广宗教敦义最接近的工作,或许要认真考虑一下该不该接受这份教职吧。听了罗丝的话,中垣如此暗忖着。
前往广岛途中,罗丝针对现代人心受科学影响而变质等议题,不停地发表言论。
偏偏一句也不提今村敬介的事。
罗丝似乎不只是想告诉中垣,自己这趟广岛之行与今村无关,甚至还想以此说服自己。
由于罗丝曾表示希望住和室,所以他们投宿于日本式的旅馆。尽管是和式房,卧室铺了榻榻米,但客厅和走廊却是西式的,可以说是日、西合璧。
房间分别在二、三楼,晚餐两人一同在中垣的房内进食。
罗丝安排的行程如下:
第一天到广岛时已近黄昏,主要是休息和阅读一些有关原爆的资料。
第二天在市区参观——主要重点为参观和平纪念馆。
预定停留三个晚上,所以参观完市区的隔天,将到近郊去走走。
“这天,我想一个人逛逛,悠闲地看看日本的田园生活。”罗丝说。
她一定有独处的理由——中垣可以从罗丝的口气中觉察出来。
(她说想到郊外走走,是不是打算一个人去D医院拜访今村?)
中垣体贴地回答:“我明白。那么,我也趁这天去宫岛走走吧。”
“可以吗?”罗丝打开写着行程表的笔记本,若无其事地说。“最后一天是搭下午的火车回神户,我们可以趁早上去D医院。”
“咦?回家那天吗?”
这点与中垣的猜测完全不同。
第二天一大早,中垣先带罗丝去比治山公园。
广岛市东方有一个小丘陵,由于形状颇似卧处,相传赖山阳将此命名为“卧虎山”
从山上的瞭望台可以俯瞰广岛市区。
眼下潺潺流过的是京桥川。
对面可以望见宁静的安艺小富士屹立在广岛湾的似岛上,以及宫岛模糊的影子。
正好有一群观光客乘坐观光巴士来此,导游用平板的口气解说眼前的风光。
瞭望台旁有一块刻着正冈子规诗文的石碑。
莺口之下三万户
罗丝的日语能力还不错,连近代史之类的专门文章都难不倒她。至于文学作品,尤其是语气凝缩的短诗,那便不是她可以理解的了。
然而,一经中垣略微解说,就能立刻豁然明白。
“这里是赏樱的名胜。春天时黄莺啼叫,往山下看,只见红尘万丈……当时,广岛的居民不只三万户啦。”
“啊,我明白了。莺口之下……三万户人家的屋顶……”
罗丝说完,点了点头。
“是一种天高气爽的感觉。”
“莺口之下……”罗丝反复>念着,然后沉声说:“现在则变成原子弹下了啊!”
“原子弹下六万户人家被烧成灰烬。”
当年因原子弹而死的大约二十六万人,若是再加上行踪不明者,人数就更多了。由于这么多宝贵生命的牺牲,才使广岛成为和平之都——
导游开始解说原子弹的危害情况。
罗丝以一只手托腮,往下眺望街景。
“罗丝小姐!”
忽然间,听到有个熟声音在叫唤自己的名字,她回过头去。
只见兰波太太站在那里。
“咦,你怎么来这里……”
罗丝握住兰波太太的手说道。自从在东京分手后,大约有一个半月的时间不会碰面了。
“中垣先生,你好吗?”
兰波太太朝中垣伸出手,莞尔一笑。这是他们自武昌号分别以来,第一次见面。
——请你为罗丝展现日本好男人的一面。
她会在武昌号的酒吧里对中垣这么说。现在,中垣果然陪罗丝出来旅行了。
——进展不错嘛。
中垣觉得兰波太太的笑容正诉说着这句话。
“你什么时候来的?”兰波太太问。
“昨天刚到。”罗丝回答。
“打算待几天?”
“预计后天回去。”
罗丝客气地回答。声音中带着颤抖,不知是否由于和中垣在一起被人看到,感到羞涩的缘故。中垣总觉得罗丝的表现与平日截然不同。
“那真可惜。”兰波太太说。“我虽然还没买票,但原本打算今天要走的……真希望能多陪你们玩几天。”
她说着,刻意朝中垣斜睨一眼。
她的口气似乎在说,今天要离开广岛其实只不过是个借口,真正的原因是不想做电灯泡,破坏罗丝和中垣两人独处的乐趣。
兰波太太接着询问罗丝在学校的情形,以及生活状况。
“托你的福,生活已经习惯了。学生们也都还乖,所以教起来满轻松的。”
罗丝的口气依旧显得僵硬。
(又不是年轻小姑娘,怎么会被人看到与情郎相会,便羞涩成这样?)
想大概是一心研究近代史的她,在目睹心中的圣地广岛后,激动得难以自处,才会在面对情感问题时显得如此生涩吧——中垣想。
不久,观光客在导游一声“请随我至下一个参观点”的催促下,纷纷离开瞭望台。
“我也要走了。”兰波太太说着,看了看四周。“我接下来要到后山转一圈,然后再去关西。说不定我们又会再碰面。我大概会停留一个礼拜左右吧。总之,我到关西后再跟你们连络。”
她和罗丝以及中垣握过手后,快步追上前面那批观光客。
可是,她并没有和那群人一样搭乘巴士,而是跳上一辆在那里等候的出租车。
“兰波太太太客气了。”中垣说。
“真是行色匆匆。”罗丝喃喃地说。“大概是觉得这里有些气闷吧。”
“气闷?”
“是啊。不过,她一向都是行色匆匆。”
罗丝和中垣站在瞭望台朝后看。
后面是一幢标明ABCC——“美国厚爆伤害调查研究所”的建筑物。
这里被人批评是个只会调查不会治疗,把受害者当成白老鼠的机构。
建筑物上飘着星条旗。
罗丝站在它的前面,轻声说:
“真正该救的是人的灵魂,那些经历过原子弹阴影的人的灵魂。”
他们走下比治山,驱车前往和平公园。
这里是全世界期待和平的人前来巡礼的圣地。
凉爽的五月晴空下,群鸽飞舞遨翔。
——请安息
过去已逝不再回
他们站在刻着上游碑文的原爆纪念碑下默祷。
从这里往原爆圆顶屋走去,途中有“和平之火”。。这座圣火碱数年前点燃后一直熊熊烧着,据说要到全世界不再有核子武器时,火焰方才熄灭。
“这一天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中垣的话中带着悲观。
“这便是近代史的课题,不,应该说是人类生存与否的问题。”
罗丝的口气仿佛在压抑即将溢出的强烈情绪。
(她的热情正是研究的原动力。)
思及此处,中垣不禁对自己的漠不关心感到汗颜。
罗丝像在平抚自己的激动,缓声说道:
“当年下令发动原子弹战争的国家领袖辩称,这么做可以拯救自己国家数万投身战场的士兵。但是他却没想到,如此一来反而夺走三十万老百姓、多半是妇女和小孩的生命——这么做代表西欧文明已死,如此野蛮的文明非消灭掉不可!”
再往前走不远,是一座为了纪念因原子弹而丧失小生命的“原爆之子像”。罗丝神情肃穆地站着仰视手捧祈福用纸鹤的塑像。
就在原爆圆顶屋旁,兴建了不少现代化的大厦。二十三年前因原子弹变成废墟的广岛,如今浴火重生。时间固然会使生理机能逐渐恢复正常,但正如罗丝所说,恐怕要到连灵魂都改造的一天,人类才能获得真正的救赎。
中垣觉得罗丝心胸开阔,连宗教家也自叹弗如。
“的确如此。”
他说着扶了扶领结,不由得想起“正襟”这两个字。来到代表和平的圣地,巡礼会让人产生虔敬的心情。
逛完一围,两人折返和平纪念资料馆。
面积宽敞,垫高的地板上支起了一根根柱子,是座堂皇的基柱式建筑。
在资料馆内,展示了有许多与原爆相关的资料。罗丝抱着虔敬的心依次观赏,并不时打开手中握着的笔记本,写下一些心得。
被炸到的植物,烧黑的屋瓦,破裂的啤酒瓶,便当盒中瞬间成焦炭的米饭……这些都以令人屏息的方式呈现在她面前。要再度忘记心底被烧过的痕迹,恐怕得花费更多的时间吧。
实在是令人鼻酸的展览,但又不能把眼睛转开不看。既然名为巡礼,就得每一点都不放过。中垣在心中合掌祝祷着,与罗丝一同看完整个展览会场。
走出会场时,他觉得自己快要虚脱了。
罗丝离开数据馆后,也暂时一语不发。与其说是肉体疲劳,倒不如说是精神上所受的冲击太大吧。
“肚子好饿。”
藉由这句话,罗丝想要消除自己紧张的心情。
他们于是走到街上吃午饭。
饭后,又到上帜町的缩景园参观。
缩景园又名泉邸,是旧藩主浅野家的别墅。此园模仿中国的名胜西湖,由于是依西湖实景缩小,故又名缩景。
园中有溪流、奇岩、珍树以及中国式的圆弧拱桥。可是,它的规模太小,无法和兼六园相提并论。另外也还有一些地方和兼六园不同,例如此处要收门票等……
中垣和罗丝在园内闲逛。
罗丝原本在和平纪念馆内激动的心情,经过在岸边观看鲤鱼游泳之后,似乎得到某种程度的纡解。
“人可以做出这么美丽的庭院……它代表心灵美好的一面。”罗丝说。
“美好的心灵制造美丽的庭院。但是,同样的人也会制造出原子弹呢!”
中垣口中重复着罗丝的话。
“也会杀人!”
罗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像在思索如何措词比较妥当。
但是中垣直觉地认为,罗丝所说的“杀人”,绝不单纯只是指原子弹爆炸而已。
她应该也连想到与父母亲有关的杀人事件吧。
中垣没有追问下去。或许罗丝本人可能也想尽量远离身边的杀伐事件——他握住罗丝的手腕,像打气似地说:
“走,接下来去哪里好呢?”
广岛当地实在没什么好风景,主要原因是它会在二十三年前毁于一旦。重建中的都市好似某种殖民地。像刚才参观过的缩景园,便是历经炮火洗礼后重建的,广岛城的情况亦复如 662f." >是。
“到城里看看吧。”中垣邀约着。
广岛城就在缩景园的旁边。
才走到天守阁,还没进水泥造的建筑物中,罗丝便已露出兴趣索然的模样。
“不进去看看吗?”
中垣对一旁沉默的罗丝问道。
罗丝点点头,往下俯视着濠沟。只见濠沟中覆满了大片荷叶。
城内也有高台,虽然不像比治山那么高,但还能望见市区。罗丝的目光从荷叶移向市区。
忽然,她开口说:
“数据馆中有广岛市刚被炸时的模型,所有的东西都被烧毁,只剩下焦褐色的瓦砾堆……我正在脑海中把那些瓦砾堆和眼前的广岛市重叠在一起。”
那天天光尚早两人便回旅馆,然后罗丝独自关在房间里,不知写些什么。
她大概想趁对神圣的和平之地广岛印象犹新时,写下一点自己的心得吧。中垣却直觉地认定,罗丝之所以如此热中研究近代史,其实是想忘记那些血腥的往事。
吃晚饭时,中垣试探地问:“你明天打算去哪里?”
他想,既然不是去D医院,那么就不会刻意支开我啰。
“还不晓得。”罗丝回答。“大概坐车在附近逛逛……总之,我想独自体验一下日本的乡村生活。没有人在旁边解说,感受想必更强烈。”
虽然表示能理解,中垣却总觉得她第二天的行动,似乎有什么事隐瞒着。
隔天,中垣到宫岛玩了一整天。由于学生时代曾经来过,感觉上并不那么新鲜。然而为了打发时间,他还是沿着观光路线到严岛神社、大愿寺和红叶谷公园绕了一圈。
罗丝曾说会回来吃晚饭,所以中垣也在黄昏时刻赶回广岛,没想到罗丝比他早一步回旅社。
两人如往常般一同进食。罗丝对自己这天的行踪绝口不提,只淡淡地发表感想:“这一带的山好多啊。”至于去过哪些地方则避不作答。
隔天,要搭乘下午的火车回 7837." >砷户,早上两人刻意去了趟D医院。
D医院就在比治山公园的东侧。规模很大,建筑物也很新,是广岛一流的综合医院。
走到服务台询问今村敬介的病房号码时,工作人员反问:“是哪一科>的病人?”
“内科吧……可能是肺结核科。”
由于从来没确实问过这个问题,中垣毫无自信地回答着。
“请等一下。”
担任服务工作的矮小中年男子走进里间的办公室,不一会儿他再度出现。
“你们要找今村……敬介先生?他已经在前天过世了。”
“咦,前天?”
“是的。”
服务台男子用惋惜的口吻回答。
中垣与罗丝面面相觎。
前天他们不正相偕逛比治山公园,顺道去和平公园和广岛市区吗?
“算了吧!”
罗丝低声说道。不过,神情倒没有显出非常失望的样子。
罗丝只知道今村是母亲以前的爱人,却未曾与他谋面。所以即使乍闻他的死讯,也不会受到太大的惊吓。
他们默然走出医院。
“都死了呢。”
走出大门时,罗丝回头望着医院,喃喃地说。
罗丝的父母皆已不在人间。而罗丝来到日本之后,发现与父母关系最深的两个人——克拉拉?鲁森和今村敬介亦相继死亡。
看到罗丝失魂落魄的样子,中垣握住她的手说:
“一切都结束了。”
由于这天早上本来预计要和今村敬介晤谈,所以多空出一段时间。
“我们去比治山走走吧,反正很近。”罗丝建议。
看到罗丝对今村的死反应如此平静,中垣心中的大石总算落了下来。
(看样子她并没有特别想从今村那里打听到什么……至少不期待能获得比北杉博士所给予更多的情报。)
中垣如此解释。
那次罗丝和北杉见面,似乎给了罗丝深刻的影响,而且她也已经对此感到满足。
登上瞭望台,罗丝用惜别的眼光眺望广岛。
也许她正试着把废墟时代的广岛模型和眼前的景色重叠在一起。
“模型重叠得上吗?”中垣问。
罗丝没有看中垣,自顾自地说:
“我觉得眼前的建筑物正在一个一个消失。一切都是后来才改建的……如同我的母亲。”
“令堂?”
“是啊。在我心中的母亲,其实是我随意捏造来的。母亲真实的影像要等我先把自己塑造出的印象打破,才能浮现得出。两者不是很类似吗?”
“是吗?”
中垣有点后悔提到这个话题。
被罗丝美化了的母亲形象,如今正一层一层地剥落。说不定罗丝现在心目中的母亲,也和荒废的广岛一样残破不堪。
“没能见到今村先生的最后一面,其实未尝不好。”中垣说。
“为什么?”
“随着那人的去世,所有一切往事都可以一并尘封——你不妨把它当成是个区隔点。总之,过去的已经过去。”
“我也想把它结束啊。”罗丝还是没有看中垣。“可是我办不到。”
“为什么?”
“今村先生死了,这部分没有问题……可是鲁森太太被杀呢?只不过是两个月以前的事呀,并非很早以前。所以非得等到一切真相大白,才能算是结束。”
的确,鲁森太太的案子还没解决,再加上二十几年前的那个悬案。恐怕这些事无法轻易地被埋进坟墓吧。
“你说的也有道理。”中垣故作轻松地回答。
“今村先生死了……”
罗丝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她似乎重新思考今村的死有什么意义。
从这时开始,罗丝的神情有了改变——中垣后来才想到。
或许是主观的印象吧,罗丝的脸色似乎显得苍白。坐在长椅上的她忽然站起来,好像在畏惧什么。
在车站附近吃中饭时,她叫了一份意大利面,可是只吃一半。大概是满腔的心事,使食物难以下咽吧。
罗丝心神不宁。
中垣清楚地感受到,然而他不明白个中的理由。
“你不要紧吧?”
他担心地问。
“没什么。”
罗丝口中这么回答,声音却一点力气也没有,甚至还微微发抖着。
(一定有事!)
中垣如此坚信。可是,罗丝却像只闷葫芦似的,怎么也问不出半个字。
他没法子,只有尽量守在她的身边。
回神户的火车上,罗丝显得神态有异。她一会儿沉默不语,一会儿又像要抓住什么似的,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
打开话匣子后,她脸上忽然露出不安的表情。
“对了,金泽的阿姨说要去四国旅行,打算先到神户看我。”
当火车通过平交道时,罗丝开口说起这件事。
“很好啊!”
中垣不忍拆穿罗丝伪装出来的热心,敷衍了一句。
“她说要在亡母的祭日来神户。”
“令堂什么时候过世的?”
“五月十五日。”
“快到了嘛,有没有去扫过墓?”
“还没。”
罗丝低着头,再度陷入沉默。
(离开医院时还好端端的,她到底在比治山公园想到了什么?)
中垣拚命地猜,却解不开重重的谜团。
修法原
回到祥顺寺,中垣告诉岛田良范,他打算接受高中敦职。
“你终于肯下决心啦。像你这样拖拖拉拉的,简直就是优柔寡断,我还正想要好好骂你一顿呢,哈、哈、哈!”
岛田摇晃着肥胖的身躯,昂声大笑。
就算中垣同意担任敦职,还得看对方的意愿如何,所以得立刻安排中垣到播州,和校长及教务主任面谈。
从广岛回来以后一直忙进忙出,中垣虽然挂念着罗丝,却没有机会与她碰面。
五月十五日的早上,罗丝打电话来。
——今天下午有空吗?
“一整天都有空。”
——昨天金泽的阿姨来找我。她打算今天傍晚从中突堤搭船去四国,所以趁着中午扫墓,祭拜一下亡母。我向学校的其他老师借了车,假如你方便的话,要不要一起去呢?阿姨也想再见见你。
“好啊。今天是令堂的祭日吧?”
——哎呀,你的记性真好……那么,下午一点半在再度山的山道入口碰面啰。
光从罗丝的口气,很难猜出她的近况。中垣故意开玩笑地说:“遵命!不过大小姐的驾驶技术好吗?我可是第一次坐你的车。”
——我是安全驾驶,请放心。哈、哈、哈……
听到罗丝的笑声,中垣松了口气。
“喂,你要和女朋友开车出去玩呀?”
挂上电话后,岛田在一旁揶揄说。
“嗯。”中垣回答。
“好可惜哟。我本来想邀你今天去京都的。”
“谢谢。不巧我刚刚和别人约好了,下次再陪你去京都吧。”
“话虽不错,可是只有今天才是葵祭哪。”
“啊,有祭典吗?”
“嗯。反正你以后还多的是机会,总可以看到的。”
看样子,岛田倒是真他参加葵祭呢。
趁早上没事,中垣写信给父亲。
信上报告和校长及教务主任碰面的经过,同时表示已谈妥在九月新学期开始时赴任,在这之前会先回信州一赵。
再度山的山道入口是在移民中心以西的地方。
所谓移民中心,战前又叫移民收容所。政府让移民住在此地,趁等船自神户港出发以前,举办短期讲座,报告一些南美洲的近况等。这幢黄色的朴实建筑,因神户港已不再是移民集散地,显得格外冷清。
中垣提早到达,等候了片刻。一点三十分整,罗丝果然开着车出现在他面前。
罗丝的阿姨立花康子打开后座车门,扬声说:“中垣先生,好久不见。”
立花康子一脸笑容。她对待中垣的态度,好像对自己亲人那般亲切。
中垣一边感到惶恐,一边赶紧钻进车内。
“怎么样,很准时吧?”
罗丝转动方向盘,得意地嚷着。
“我本来还以为要等上老半天呢!”
中垣用有点瞧不起人的口吻说道。虽然罗丝比自己预期的来得活泼,可是中垣还是刻意使气氛更轻松一些。
从移民中心右转,不多久有一个大回转,接下来则是一条短短的隧道。
出了短隧道,仿佛立刻进入山间。其实从万丈红尘到满眼新绿,才不过两三分钟的光景。
山道是在昭和初年完工,现在已经算是条老路,加上去年水灾时山崩,路况并不很好。罗丝的驾驶技术果然不错,连续几个大回转都十分顺畅。
沿路的松树大多枯了,由于虫害太严重,哪怕空中洒药效果也不大。反倒是杜鹃花像是填补空缺似地,满山遍野绽放出粉红色的艳丽花朶。
从山道入口到修法原,车行约二十分钟。只要看到左手边大龙寺的朱漆山门,就表示即将抵达修法原。
大龙寺是和气清麻吕创建,弘法大师驻锡之地。据说弘法大师在入唐前与归朝后两度参诣本寺,“再度山”之名即因他两度驻锡而来。
此地有一个被赤松围绕,水质清澈的池子。从池子右转,行走数百公尺,即是外国人墓地入口的铁栅栏——
怀着强烈孺慕之情的罗丝,居然来到日本两个多月,还不会祭拜过母亲,说来实在有点不可思议。
原本外国人墓地是对外开放的,可是后来因为到修法原游玩的旅客太多,大家坐在墓石上吃饭、休息,弄得墓园乱七八糟,所以把门口的铁栅栏关闭,只有事前和管理员连络方可进入。
墓园很大,他们完全不清楚罗丝母亲埋在哪儿,只好求助于管理人员。
“麻烦您了。”
罗丝对领路的管理员道谢。
“没什么,刚才正好有客人来扫过墓。”管理员回答。
广场前有一个折翼天使的雕像,那是为了纪念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从神户出征战死的十九名外籍士兵的墓碑。基座刻着这十九个人的名字。
据说神户的外国人墓地本来设在春日野,等再度山山道完工后才迁到修法原,而战死士兵纪念碑亦于同时移来。
罗丝站在纪念碑前,默念那十九个人的名字。
“全都是英国人和美国人,难道大战期间没有德国籍的侨民战死吗?……只纪念战胜国一方的殉难将士,未免太现实了!”
她喃喃自语。
许多死在异地的外国游子长眠于此。最古老的坟墓要算一八六八年死于堺事件的法国水手。
另外,有一些人和罗丝的母亲相同,虽然身为日本人,却葬在外国人墓地。又即使是外国人,也有像开拓六甲山的英国人克鲁那样,被拒于外国人墓地之外,只能埋骨于日本的寺庙中。
真是人各有命啊!
明亮的阳光温润着鲜绿的草地,初夏和煦的风不时轻拂过脸庞,走在墓园里一点也没有阴湿的感觉。
(简直好像公园嘛。)
风吹得发丝飞扬——中垣一边用手轻按头发,一边在心中把这里和信州做比较。
排列整齐的十字架,看起来一望无垠。虽然是石造的,却不会给人冰冷的感觉。
“在这里。”说着,管理员停下脚步。
墓石上端呈圆弧形,十字架下则刻着:
FIISAKO GILMORE
十架前已放了一束花。
“请慢慢祭拜。”
管理员说完后离去。
罗丝把手中捧着的花束放在另一束花的旁边。两束都是玫瑰。罗丝的这把大多是黄色和白色,只有一朵是红色:而另一把则全都是红色的玫瑰。
立花康子站在墓碑前,小声轻呼:“姊姊。”
对她而言,这一声呼唤象征着对过去青春的道别。从哀悼二十几年前去世的姊姊,再次燃起对自己青春的爱。
在康子合掌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串念珠。
趁这段时间,罗丝读着母亲的碑文。
附近的碑铭大多是拉丁文,只有罗丝的母亲的碑铭是以英语写成。
MANY DAWNS SHALL BREAK
WHEN WE HAVE CEASED TO BE
“好像短诗哟。”罗丝喃喃自语。
中垣也把头凑过去读着。
短文的大意是—在我们死去后,还会有无数个清晨。对于基督敦习俗不甚了解的中垣,无从判断这样的碑文算不算奇特。
他只觉得这碑文似乎不太适合用来祈求灵魂安息。似乎其中有太多对世间的恋恋不舍,也不够哀伤。
康子合掌跪在姊姊墓前,颂了很久的佛经。
颂完经后她站起身,用手帕轻拭眼角说:“我终于来扫姊姊的墓了!”
面对十来岁时即分开的姊姊的坟墓,已经年届五十的康子,仍不免涌现少女般的伤感情怀。
罗丝跟着阿姨跪在母亲的坟前。
她先在胸前画了十字,然后静静合掌。
这种祈祷方式不全是基督敦——可能罗丝意识到母亲是日本人的缘故吧。
合掌祝祷没多久,罗丝便站起身。
中垣与康子互望一眼,只见康子的脸上浮现意外的表情。
中垣原本也以为会跪祷很久呢。
与阿姨差异这么大,难道只是因为年纪的关系?——但是,深知罗丝性格的中垣认为,这绝不只是世代的差距,其中可能还有一个神秘的谜团没解开。
中垣在罗丝后面,学她一样跪下,合掌祈祷。从小在寺庙长大的他,应该非常习惯这些举动,可是他却觉得自己的姿势有些别扭。
“可以为亡母诵经吗?”罗丝说。
“对了,中垣先生不是家业寺庙住持吗?由你诵经最适合不过了。”罗丝的阿姨也在一旁嚷道。“姊姊一定很开心。否则,住在这个满是十字架的草皮底下……”
康子看了看四周。
这里与她心目中预期的墓地实在相距甚远。
太过明亮,而且湿度不够。
(住在这种地方,姊姊一定很希望能听到颂经!)
康子如此想着。
中垣开始颂经,他念的是《般若心经》。其中有“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文字,如今读来感受异发深刻——
“早先打电话来通知,所以管理员又帮我们多准备了一束花。”
等中垣颂完经,康子看着那两束花说。
“这个人真好。”中垣说。
他想起以前曾在报上看过,外国人遗族感谢管理员代为照顾亲人坟墓的事。
遗族一旦回国,留在日本的坟地便成为无主的孤坟。所以管理人员常帮他们打扫,或者把坟墓近况告诉遗族。
“中垣先生,容我说句不客气的话,日本寺庙的住持似乎太现实。假如没有布施,就把墓地丢着不管……中垣先生,你不会这么做.99lib.吧?”
康子问。
“他还没决定要不要回寺庙当住持哩。”罗丝挥嘴说。
“啊,对啦!”康子笑着,“你好像要去教书噢。”
“嗯。”
从康子的话语里,中垣知道她一定常向罗丝打听自己的事,不禁觉得有些难为情。
“刚才池子那边有船。”罗丝忽然改变话题。“中垣先生,对不起,可不可以带我阿姨去划划船?”
“划船吗?思,可以啊……”
中垣搞不清罗丝为什么要说起这件事。
“我想去找一下管理员,一方面谢谢他帮我们准备花束,另一方面也想询问管理打扫的费用怎么算。所以才请中垣先生陪阿姨走走,免得跟着我太无聊了。”
中垣接受了罗丝的说词。
这座二十三年前建的坟墓,其实看起来还很新,可见经常有人来打扫。
“我明白了。那么,就由我来陪阿姨吧。”中垣说。
“可能要花一点时间哟。因为爸爸以前从来没告诉过我怎么处理妈妈的墓地,只知道是葬在神户的外国人墓地——如此看来,一切多亏管理员照顾呢。”
“是啊,一切都还满新的。”
“我有点担心。不知道费用是多少,也不知道爸爸以前怎么交代……至少爸爸死后我没付过半毛钱。”
“应该去问一下。”康子说。“布施的钱可不能小气。万一需要我帮忙,别客气,尽管说出来。”
“谢谢阿姨。妈妈的事,我一个人应付得来。”
“哦?你真厉害!”
康子瞇起眼睛。
“那么我先走一步啰。”
罗丝说完,往管理员的房子走去。
中垣则陪罗丝的阿姨离开外国人墓地,一同走向水池。
由于不是假日,很快就租到了小船。若是假日,听说还得排好久的队呢。
“好多年没划船了。”
康子注视中垣划着桨的手,叹息道。
“都没坐过船吗?”
由于找不到其他话题,中垣只好接着问。
“战后才开始流行,战争期间哪里有力气划船呀!……那是遥远少女时代的事了。”
康子的少女时代除了和今村敬介短暂的恋情之外,再也没有其他浪漫情事。
(她和今村敬介一起划过胎吗?)
中垣想。
若果真如此,那么扫完会是情敌的姊姊的墓,再回想起往日恋人,倒也无可厚非。
(罗丝把今村过世的消息告诉阿姨了吗?)
假如已经知道,康子想必会对自己毫无起伏的一生,更加感慨与惋惜。
“倘使有小孩,说不定还会出来乘船玩耍。”康子说。
(这个人好孤单呢。)
中垣仿佛看透康子的内心。
年过五十岁,却羡99lib.慕三十岁便去世、拥有充实人生的姊姊的心情,中垣略微能够理解。
连船都没坐过,可见她的人生是多么乏味,难怪要自怨自叹了。
照这样安静地划着船,恐怕康子会一直沉溺在感伤的深渊中。于是,中垣故意用桨搅动一下水面。
“中垣先生,罗丝打算在日本定居下来吗?”
沉默片刻后,康子然尖声问道。
可能是看到水面搅起的泡沫,转换了心情的缘故,康子改变原先的话题。
“啊……”中垣一时语塞。
“你没问过她?”
“嗯……罗丝好像还没想到这个问题,不是吗?”
“或许吧……”
康子再度陷入沉默。
水池虽然很大,可是就算划到中心,还是可以看见四周岸上的人影。
划了大约二十分钟,却不见穿着深灰色衣服的罗丝出现。
中垣把船靠近岸边,沿池子四周再绕了一圈,依然没有罗丝的踪影。
怎么会和管理员聊这么久!?
“罗丝好慢啊,在干什么呢?”
康子显得有点急躁。
“大概有太多事需要讨论。”中垣劝慰着。
过了一会儿,终于看见罗丝站在赤松树下招手。
缓缓将船霏向岸边,传来一群年轻男女打羽毛球的欢呼声,其中还夹杂着罗丝呼唤阿姨的声音。
下了船,康子半诘问地对迎上前的罗丝说:“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我和管理员商量如何处理妈妈的遗骨。”
罗丝解释着。
“骨头?”
“是啊,妈妈一个人在这边好寂寞。爸爸的遗骨在英国……”
等罗丝话声刚落,康子立刻接下去:
“今村的墓也在广岛。”
中垣觉得眼前的人际关系,如同方才被搅出许多泡沫的池水一般,那么地嘈杂。
然而,四周是安静的。
连打羽毛球的年轻人也玩累了,坐在长椅上休息。
(她知道今村敬介的死讯哩。)
中垣不知道康子是直接从罗丝那儿得到今村的死讯,抑或是从伊泽那儿听说的,而且他也不想再深究。
另外,对如何和管理员商量处理母亲遗骨的事,罗丝也噤口不谈。她是打算分骨带回英国,还是用其他方法,比如烧成灰洒在今村的坟墓四周呢?
罗丝脸色阴沉不定。中垣看到这个情况,决定还是不要问比较好。
那就像以桨搅混一池池水,除了静待污物沉淀之外,别无他法。
过了好一阵子,三个人才出发到教育植物园休息。
他们一路上意兴阑珊,专门捡一些有的没有的话题,聊着无关紧要的事。
“我在你们两个年轻人中间太多余啦。这样吧,你们把我放在这里就好了。”
在教育植物园时,康子如此说道。
“阿姨怎么这么说!您今天是客人哩。”
罗丝刻意堆出笑脸,然而,放在膝上的手却微微颤抖着。
中垣感觉得出罗丝正拚命压抑着内心的激动。
(难道是因为祭拜母亲,而受到太大的冲击吗?)
可是看她只在墓前跪一会儿的冷漠神情,又不太符合。
从再度山下来,赶在驶往四国的船出发前二十分钟,罗丝把车开到中央突堤。
坐在后座的中垣观察罗丝驾驶时的姿势,觉得她的身体比祭拜前来得僵硬。
送阿姨上船后,罗丝对中垣说:“我要去还车。”言下之意也包括想要一个人独处。中垣明白她的心情,于是搭出租车离去。
等中垣的车子走远以后,罗丝进到路旁的公共电话亭。
她将手按在额头,叹了口气,好像想把疲劳赶走似地,然后才拿起话筒。
用颤抖的手指,她拨动键盘。
拨的号码是一一零——
中垣在三宫下车后,混在地下街的人潮里闲逛。
才从寂静的山区一下子来到杂沓的市区,还具有些不能适应。
近似于疯狂的东西——虽然真相不明,但中垣却感觉到了。
那不是来自与他一起划船的康子,而是由罗丝身上强力传送出来的。即使在车马喧嚣中,仍然拂不去那真相不明、近似于疯狂的东西。
中垣吃过晚饭后,回到祥顺寺。
岛田良范也才在十五分钟以前从京都回来,他走进中垣的房间,嚷着:“葵祭根本没什么嘛,只是好累而已。恐怕只有小孩子才会喜欢它。我们是太老了。”
他盘起腿,将脖子左右转动,同时耸了耸肩。
“咦,葵祭会使你腰酸背痛?”
中垣客套地说,怱觉葵祭这两个字牵引了他的心弦。
(葵祭有什么问题?)
他问自己。
仿佛和纠缠着罗丝的事件有某种关系。
葵祭——京都——文华堂。
依照这个记忆顺序回溯的中垣,想起八坂通的文华堂,脸色赫然大变。
文华堂老板娘的话浮现在中垣脑际。他清楚地记得曾把这件事告诉过罗丝。
罗丝的母亲立花久子就是在葵祭那天,与文华堂的老板娘为了仓田丰子的?99lib.t>事,大吵一架。
——那天正好是葵祭,我和我先生好久没在白天一起喝啤酒,正喝得酒酣耳热时,久子忽然跑来了。
老板娘确实这么说,而且又补充了一句。
——我后来不放心,跑去伏见一看,才知道久子那天就把丰子搬走了。
罗丝的母亲背着重病的仓田丰子,上车回家。那正是大战结束后第二年的葵祭日——五月十五日。基尔摩家不也是在这天发生火灾的?
按道理讲,仓田丰子那天晚上应该在基尔摩家。她怎么了?没听说烧死两个人哪。
中垣内心一阵悸动。
近似于疯狂的东西仿佛就要真相大白了。
“喂,你怎么了?”
连一向粗枝大叶的岛田良范都觉察出中垣魂不守舍的样子,关心地问。
“没什么,只是开车出去玩了一天,有点累……真的没什么。”
“和女朋友出去玩还喊累,实在过分!”
虽然明知岛田关心自己,中垣仍有一股想独自清静的冲动。
“你可不可以离开一下,让我静一静。”
“干嘛?”
岛田的脸色刷地沉下来。
幸亏里间的电话铃响了,适时打破僵局。
“我就如你所愿,出去好了。”
抛下这句话,岛田冲出房间。从走廊传来的脚步声有些凌乱。
中垣从来没有让岛田这样担心过。
(仓田丰子是个垂死的病人,一旦发生火灾,绝不可能自己逃走。连她从伏见的住处搬出来,都要靠罗丝母亲背负……)
按照这个推理来看,假设房子里只有一名死者,那人应该是仓田丰子才较合理。
那一天,谁也不知道基尔摩太太立花久子带了一个女人回家。男主人出差中,五岁的女儿则随女佣去有马玩了。
唯一知道详情的文华堂老板娘,则是在二十三年以后,才从中垣这里听说立花久子去世的消息。
虽然这个案子曾经在报纸上刊登过,可是或许老板娘碰巧没看到。因此,当时并没有人向警方报告这件事。
而且,尸体被烧成焦炭,任何人都会联想成是常吃安眠药的基尔摩太太走避不及。
假如死者是仓田丰子,那么罗丝的母亲便还活在人间!
中垣的膝盖不由直打哆嗦。
这时,岛田良范忽然探头进来。
“喂,有电话,警察在找你。”
“啊,警察?”
中垣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拿起话筒,中垣先报名字,接着电话彼端便传出沉重的声音,仿佛铅块般压在他的耳膜上。
——你认识兰波太太吗?你们一起坐船来日本的。
“我认识。”中垣回答。
——她过世了,是自杀死的。从遗物中我们找到一本电话簿,里面有一位英国籍女教师的地址。我们与她取得连络,据她说你也认识这位兰波太太……我们想麻烦你确认死者的身分,请来K医院一赵好吗?……嗯,基尔摩老师也会过来。
“我马上就去。”
中垣跌坐地上,脑子里一片混乱,完全不知所措——
拂晓之光
“确实是兰波太太没错。”
罗丝清晰地说。
白布盖上兰波太太的脸。
由于也请中垣照道来确认死者身分,所以尸体还没有放进冰库。
死者的死因是自杀,除了有留下遗书,从遗体外表亦可以清楚判定,所以不需要法医解剖。
——医生和警察都这么表示。
原本留在病房中的警官有事外出后,罗丝一个人留在K医院的某间病房,独自守着兰波太太的遗体。
她揭开白布,再次凝视着兰波太太的遗容。
“妈妈……”
罗丝轻声呼唤。
打从中垣告诉她有关仓田丰子的事之后,罗丝便开始怀疑自己的母亲还活着。
她为了准备教材,查了不少介绍日本民俗的书,里面针对祭典有着如下的介绍:
——葵祭本于农历四月中旬酉日举行,现改定为五月十五日……
每次读到这里,她就会反射性地连想到母亲的祭日。
同时,又加上母亲在大战结束第二年葵祭之日,带着病重濒死的朋友回家。
两件事连系在一起,忽然一道灵光刺穿她的胸膛。
那是去姬路拜访北杉博士后不久的事。
“啊!”她不由得叫出声。
总算有点了解北杉博士那种欲言又止、行径怪异的背后因素了。
(难道北杉博士知道妈妈还活着?)
回想起北杉博士沉重的声音,罗丝突然感觉有一股奇异的力量钻入她体内。
——罗丝小姐,人生本来便有幸与不幸……太过多虑反而会招致不幸……
——我能说的全都告诉你了,而且无所隐瞒。
——有一些事你可能不要知道比较好。不,应该说是不可以知道,当然这部分我没说……
罗丝不可以知道的是什么?不就是其实她的母亲还活着这件事吗?
(我是不是看起来既无知又可怜?)
罗丝走出北杉的医院时,脑际忽然浮现这个念头。
总觉得北杉博士一直用怜悯的眼光看着她。大概任何人只要晓得立花久子还活着,都会用相同的目光,注视这个被蒙在鼓里的女儿吧。
假如母亲还活着,而且是在日本,那么一定会想接近女儿的——罗丝想。
自从发生鲁森太太事件之后,罗丝?基尔摩的名字便出现在各大报章上,等于为她来到日本登了次免费广告。
可是,罗丝再三思索,自己身边似乎并没有和母亲年龄相仿的中年妇人。
(会不会是兰波太太?)
产生疑问的原因是与中垣约会时,曾经听他说过,当初在武昌号上兰波太太特别叮咛:
——你要为罗丝做个好男人,不要使她的梦破灭。
这种叮咛显得有点超出一般关心的程度。
倘使对方不是自己的亲人,只会让人觉得多管闲事。
罗丝越想越烦恼。
这个烦恼使中垣跟着担心起来。本来她打算趁准备功课,暂时压抑住自己奔腾的思绪——
然而,老是一颗心悬在半空,也着实叫她受不了。
二十三年前母亲到底死了没有,原本就缺乏确实的佐证。总之,先查明这点再说。
(调查一下仓田丰子吧。)
罗丝下定决心后,独自来到京都八坂通的文华堂。
听中垣说,文华堂的老板和仓田丰子是同乡。
那天站在柜台后面的不是老板娘,而是一个像是店主的中年男子。罗丝买了一只小丹波烧的茶壶,随口问:“您是京都人吗?”
“我在京都住了很久,不过出生地却是在广岛。”老板回答。
“啊,真的?我在广岛也有朋友呢……是市内吗?”
“不,是在N村。”
“那里离广岛近不近?”
“坐车要一个小时吧。”
听到这话,她决定去N村一探究竟。
和中垣广岛旅行时,她第三天谎称要一个人到乡下走走,其实便是去N村。
事实上,在罗丝去z村的前一天,就明白自己的母亲确实是兰波太太没错。
因为在比治山公园里遇见了兰波太太。
罗丝知道母亲一定会守在今村敬介的身边。由于今村在广岛,兰波太太也在广岛露面,这意味着什么?她立刻便察觉到。
那时候,罗丝声音颤抖,全身僵硬起来。
而兰波太太的表现也很奇怪。按说和罗丝、中垣许久没见,应该希望多聊一点才对,可是她却借口当天要离开广岛,行色匆匆地走了。
罗丝后来才明白——兰波太太只是为了歇一口气,才到比治山公园。
(那个人生命垂危,恐怕活不过今天,必须赶紧回去不可。)
答案似乎已经揭晓。
第二天,罗丝一个人到z村的户政单位,调阅户籍誊本。
仓田丰子的户籍已去除了。那是因为她在昭和二十三年嫁给外国人,丧失本国国籍的缘故。
从这点来看,基尔摩家火灾过后,户籍上的仓田丰子仍然活在世间。
第二天,罗丝得悉今村敬介去世的消息。
对这个未曾谋面的男人,由于知道没有好转的可能,所以他的死讯倒也不会带给罗丝太大的震惊。
(妈妈的爱人终于死了。)
起初,只是心底掠过一般的感慨。
从D医院又回到比治山公园时,罗丝重新思索今村的死讯,沉吟着:
——今村先生死了……
说到一半,再也接不下去了。
然后,罗丝几乎吓得打冷颤。
因为她发现今村死讯背后可怕的含意。
罗丝的母亲之所以苟延残喘至今,全是为了今村敬介。
(今村死了,妈妈也失去活下去的勇气。)
想到这里,罗丝的心情便激动得难以平息。
兰波太太说要到山后转一圈,再出发去关西,根本就是托词。
罗丝想折回去,问医院什么时候举行今村的告别式。
不过,兰波太太是否会出席并不确定。
(妈妈就算要寻死,也会在我的面前再出现一次。)
罗丝对自己这么说,同时离开了广岛。
回到神户以后,她每天都生活在焦躁之中。
看报也提心吊胆,尤其是“自杀”这两个铅字一映入眼帘,她更加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
尽管相信兰波太太一定会和自己连络,可是其后却一直杳无音讯。
没多久金泽的阿姨来到神户,先在罗丝家住了一晚,第二天再去修法原的外国人墓地。
(今天妈妈也会去祭拜。)
罗丝有这个预感。
因为今天是代替别人而亡的仓田丰子的祭日。
假如兰波太太——罗丝的母亲要自杀,她应该会选择这一天。
(那么坚强的母亲会寻死吗?)
为了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罗丝思忖着。
然而,这个希望竟像薄膜一般,一刺就立刻破灭。
当罗丝的母亲知道今村病入膏肓,从美国赶回日本之际,说不定心里就已经有了准备自杀的念头。
现在,罗丝也猜出谁是杀死鲁森太太的凶手。除了二十三年前差点被鲁森太太杀害的母亲,还有谁和那个女人有不共戴天之仇?
多年以来,罗丝的母亲曾多次回到日本,只要她想谋杀仇敌鲁森太太,随时都有机会。
这次终于下手杀了鲁森太太——是不是因为罗丝的母亲已有必死的决心?
万一兰波太太早上冒冒失失地跑来尤加利屋,和妹妹康子打了照面的话,那可就穿帮。罗丝为此事担心不已。
(如果要来,一定会先打电话。而且论时机,恐怕下午比较好吧。)
尽管拚命地安慰自己,罗丝还是觉得忐忑不安。
到了墓地,乍见那一束红玫瑰,她心头一紧,想道:
(妈妈已经来过了!)
阿姨则表示由于事前以电话连络过,可能墓地的管理员特别准备了花束吧。
或许是那样也说不定。
(查一查便知道。)
罗丝想,询问这个问题时,最好中垣和阿姨不在场。
于是,祭拜完后她找了个借口,把中垣和阿姨支开到水池边,一个人去见管理员。
向管理员道了谢后,罗丝问:“刚才坟上有一把红玫瑰,是你们准备的吗?”
“不是,我们并没有特别……”
管理员一脸狐疑地回答。
(果然……)
罗丝觉得自己突然心跳得好快,仿佛连身体都跟着摇晃起来。
“那么,刚才有谁来过?”
罗丝歪着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啊……”管理员猛地点点头。“今天只有一位女士来过。”
“什么时候的事?”
罗丝屏息问道。
“就在你们几位来之前不久,还不到十分钟呢。”
“谢谢您了……”
此刻,她根本没心情再谈有关墓地的事了。
外国人墓地铺着绿油油的草皮。罗丝沿着洁白的十字架,?快步走去。
既然只早到十分钟,很可能兰波太太是因为看见罗丝他们,才刻意躲了起来。
说不定正躲在某棵树的后面,偷窥着罗丝他们跪拜亡者。
假如只有罗丝,或许兰波太太愿意现身。但是,她却无法在认定自己已死的妹妹面前露脸,因为那将会引起轩然大波。
(妈妈,我现在一个人啊!)
罗丝在心中高声吶喊着,同时向树林方向走去。
果然在不远的漆树底下,坐着一位身穿黑..衣的女人。
罗丝凭直觉朝那女人走去。
走到离十公尺远时,漆树下的女人站起身摇着手,同时面带微笑——果然是兰波太太。
“咦?不是罗丝吗?”兰波太太先开口。“听人说这里风景很好,所以过来看一下。我们真是有绿,连广岛在内,巧遇好多次……这次我会在神户待久一点,晚上再打电话给你。”
罗丝走到她的身边,感觉胸口胀得发痛,无法呼吸,头一阵抽痛,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妈妈……”
罗丝颤抖的双唇发出嘶哑的声音。
兰波太太圆睁双眸,凝视罗丝好一会儿。她那银边眼镜后的眼眶也渐渐发红。
“你知道了啊!?”
兰波太太说,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罗丝默然点头。
“坐一下吧,我好累。”
兰波太太沙哑着嗓子说道,然后颓然跌坐在地。
罗丝依言在她的身边坐下来。
“什么时候知道的?”兰波太太问。
“四月樱花开的时候。”
罗丝答完,悄然把手放在母亲的手腕上。
从广岛回来以后,她每天不停地想象和母亲再度重逢时的情景,并在心中反复默念着要对母亲说的话。只是想说的实在太多,很难整理出头绪。
除了语言,她真正想向母亲表达的是二十多年的思念之情。
“是吗?”
兰波太太身躯微微颤抖,同时凝视着罗丝的面庞。
“在广岛碰面后的第二天,我便到N村去调查户籍。”
罗丝平静地说着,像是为了完成想象中的画面,所做的一道手续。
“嗯。那么我也就不再多做说明了。解释这些实在很痛苦呢!”
兰波太太以右手握住罗丝覆盖在自己左腕上的手。
彼此灵犀相通。这种奇妙的感情实在很难用言语形容。
它已不只是单纯的情感,而是超越理性的骨肉亲情。
生身的母亲——自从罗丝懂事以来,那就是个遥不可及的名词。她现在仿佛置身于与世隔绝的圣境里。
虽然是平凡的表现,但一切却恍如在梦中。
“第三天我到D医院,听说今村先生去世的消息,所以十分为妈妈担心。”罗丝说。
她采取开门见山的方式,直接击中要害。
“你担心什么?”兰波太太问。
“因为令村先生死了,我怕妈妈……会想不开,做出什么儍事!”
“哈、哈、哈!”兰波太太把力气灌注在手上,握了握罗丝的手背,笑着说道。“你担心这个啊?”
“不过,我也相信,妈妈一定会想办法在做儍事之前,先和我碰面。”
“嗯,我们今天不是碰面了吗?我刚刚一直在观察你扫墓的样子,觉得自己已了无遗憾。没错,正如你所担心的,我已经做了儍事。”
“儍事?”
“我服下了毒药。”
“咦?”
罗丝直视着母亲的脸。
兰波太太像避开罗丝目光似地闭上眼睛,同时吃力地一个字一个字说:
“当听说那人病危时,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回日本。因为他一死,我就完了,彻底地完了。在这之前,我本来想先到英国去看你,结果阴错阳差,反而知道你要来日本。消息是从我大学的朋友那里打听出来的,同时他也告诉了我你的旅行社,以及你要在香港搭乘武昌号。于是,我也订了从香港到日本的船票。我想直接搭飞机赶去香港,时间上或许来得及。”
“你做这些安排,全是为了要和我碰面?”
罗丝说话时,顺着脸颊滑落的泪水,流进了口中。
“是的。”兰波太太点点头,好不容易睁开双眸。“我们在船上聊了不少,你虽然不是顶喜欢和我这个老太婆打交道,大概也还可以忍耐吧……当我知道你想到日本调查亡母生前的事情时,简直吓坏了。因为在日本有太多人会说我的坏话,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你兴匆匆地到处打探,再面对幻梦破碎……你是个好孩子,我只想多保护你。”
“妈妈……”
罗丝激动地呼唤着,仿佛不这么做就会崩溃。
“没关系,药力不会那么快发作。”兰波太太静静地说。“我一直希望能死在日本。他若不在人间,我活着也了无生趣。七十六岁的兰波先生固然可怜,但是我的心情更加悲痛……和你在武昌号上聊过天之后,令我重新燃起想活的欲望。我想,以前的我可以为他活,现在为什么不能为可爱的女儿活?……因为我对人生还有一丝依恋啊!”
“妈妈,不要死!”
罗丝抓住母亲的手。
“太迟了呀,我已经服下毒药。”
“我用车送您去看医生。”
“不必了。”兰波太太抚摸着罗丝的手背,“我应该舍弃对人世的依恋。我向来行事干脆绝不拖泥带水。”
“可是……”
罗丝觉得口中咸咸的泪水滋味,使她连想到血。
“然而,我还是舍不得啊!我想在可爱的女儿面前保有美好形象,那也是一种对世间的依恋。我只想成为你心目中的母亲——我知道你住在尤加利屋,这种事查起来不费吹灰之力——让我惊讶的是,克拉拉?鲁森居然就住在你的隔壁……你知道克拉拉和我的过节?”
“嗯。”
罗丝应了一声后,咬住嘴唇。
“我猜那个女人一定会毁谤我,也可能编一些无中生有的事骗你……克拉拉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女人,我不能让她对我的女儿胡说八道……所以我采取了行动。”
尽管罗丝早已泪流满面,表情镇定的兰波太太这时才从发红的眼眶中流出泪水。
“除了不愿让她破坏我的形象,”兰波太太继续说。“另外,还有一件悲惨往事留藏在我的心中。那是我这辈子受到的最大惩罚。”
“您是说她对妈妈……”
罗丝啜泣着说道。
“是的。”
兰波太太像是自言自语般地低声嘟喽着。
“您想报仇。”
“报仇?唔,这个想法不错,至少心理上会平衡一些。你知道,那个女人确实做了可怕的事。你既然去过z村,想必知道丰子的事吧?”
“那天,妈妈把她带回家……”
“你听谁说的?”
“京都文华堂的老板娘,她以前曾在下村工作过。”
“那个女人也很可怕……哎呀!经我一说,好像世上每个女人都很可怕似的。你妈妈真爱计较啊!不过,那个女人对丰子……算了,不提也罢。总之,那天晚上丰子的病情急速恶化,我打电话叫医生,却没有人肯来,大概是局势不太平静的缘故吧……我正想自己开车送丰子去医院时,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悄悄往外一看,咦?那不是克拉拉正在洒汽油吗?那么重的汽油桶,当然不可能是那个女人自己搬来的,可能早就藏在我家的某个角落吧。”
“妈妈,不要说了!”
罗丝扭动着身体,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
“我也不想再提。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真相。请原谅你母亲固执的天性吧!”
“好吧,我听。”
罗丝说完合上双眼。
(妈妈和我的个性好像。)
她想。两个人都喜欢坚持到底。既然妈妈快要死了,还有什么事不能忍耐一下呢?
从克拉拉?鲁森有大门钥匙,以及家里早就准备好汽油桶这些疑点看来,罗丝的父亲的确是藏在背后的共犯。
这个推论对罗丝而言实在难堪。
“我并没有抛下丰子不管。我希望你能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那天,我一直目不转睛看着,克拉拉走到后门,把纸揉成团,然后点燃火柴,再把小火球往后门一抛,转身逃走。火势在汽油的帮助下猛烈地燃烧起来。当时,我本想背着丰子逃出去,可是就在我移动她时,才发现人已经死了……我虽然难过,但却不得不独自逃生。火已经开始延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假如我再背个她,恐怕两个人都会葬身火窟。”
“我明白,我明白。”罗丝反复着这句话。
“接下来的事,我也一并告诉你。”
“嗯,我会仔细地听……但是,妈妈,您还好吗?”
“嗯,药效还得再过二十分钟才会发作。”
“妈妈!”
罗丝近乎悲鸣地喊道。
“就算你用车子载我去神户也没用了。可是,我们还有时间再聊一聊。”
“……”
“我什么都不想,拚命地逃……一直逃到他的身边……在他住的医院里,有一位我认识的医生。”
“是北杉大夫吗?”
“咦?你认识他?”
“我和他见过面。”
“你真了不起,连北杉都能找得到……不过,北杉大夫告诉你火灾后发生了什么事?”
“不,他什么也没说。”
“那是我和他之间的秘密。其实,想出假借仓田丰子身分的人正是北杉。”
“是北杉大夫吗?”
“嗯,那时北杉大夫还没结婚,一个人住在神户灾后幸存的破屋中,以通勤的方式上班。那天晚上我一直哭到天亮。真的,你看我到现在说起来还会掉眼泪,可见当时我受到多大的惊吓,简直快要发狂了。北杉大夫答应我第二天去看看情况如何,他回来之后告诉我说:你已经死了。因为仓田丰子的年纪、身高和我差不多,所以大家都把她的尸体误认为我,再加上她身上穿的是我的衣服,更加使众人相信无误。北杉大夫劝我说:反正有人要杀你,活着随时都会有危险,倒不如继续被人误以为你已经死了,来得安全一点。”
说到这里,兰波太太喘了口气,好像很累的样子。
“为什么不把鲁森太太的罪行告诉警方?”罗丝说。
口气中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只是想让兰波太太休息一下,担心她太过劳累。
“我不想。”兰波太太回答。“因为你父亲也牵涉在内。或许他并不爱我,但我顾虑到年幼的你。”
“为了我?”
“那只是原因之一。事实上当时我身心俱疲,而且才从鬼门关走一圈回来,只想到怎样保命,遑论其他。幸好我背丰子离开时,并没有告诉别人我的名字,只有几个好朋友知道这件事……衡量利弊得失之后,我决定冒名顶替仓田丰子。当时情况危急,使我不得不采纳北杉大夫的建议。”
听完兰波太太的话,罗丝终于能够理解北杉大夫为何满脸阴沉,老用怜悯的眼光看着她。
因为在基尔摩久子变身为仓田丰子的过程里,北杉博士正是共犯。
“他是为了妈妈好啊。”
罗丝不由自主地为北杉辩护。
“的确,思前想后只有这个法子。”
“怎么说?”
“假如我只有孑然一身,倒还无所谓,但……”
兰波太太说到这里,哽咽得不能成声。
“因为医治今村先生的病,需要用钱?”罗丝说。
“是的。”兰波太太沉声回答。“我必须外出工作赚钱,可是,一个死人怎么去找工作?至少在熟人多的故乡,我待不下去,只好搬到了东京。那一阵子过得非常苦……好几次我想放弃,却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嚷着: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到底。或许是苦尽甘来吧,那时我遇到了兰波先生。他虽然年纪大了点,可是很有钱,而且很疼我……我再次审视和你父亲的婚姻,觉得一旦嫁给兰波先生,不但可以有笔钱自由运用,而且搬到美国去住,对一个改变身分的人也不失为最佳掩护。”
“我明白。”
罗丝感到胸口有一大块东西涌上喉头,恨不得能借着号啕大哭,把它发泄出来。
于是,罗丝把脸埋在母亲膝间,放声大哭。
“别哭,别哭……你不是个坚强的孩子吗?”
兰波太太一面轻抚罗丝的背脊,一面安慰她。
罗丝的肩膀猛烈摇晃着。
似乎在抗议母亲说她是个坚强的孩子,罗丝的眼泪如洪水决堤般地滚滚滑下。
“罗丝乖,别哭。来,好好看着妈妈,好好看着妈妈。”
兰波太太紧搂罗丝的双肩,努力抬起她瘫软的身子。
罗丝用手背抹着眼睛,回答:“是。”
“站起来!”兰波太太说着,扶起罗丝。
五月水灵灵的鲜绿,在罗丝眼前仿佛布景似地展开。
她依偎着母亲。
兰波太太用手环住她的腰,说:
“咱们走走好吗?我起先是想把这里当做葬身之所,但是在我想换个地方……这里到处都是坟墓,死在这边简直就像在自掘坟墓!”
罗丝侧望着母亲的脸:心想:
(多么坚强的女人啊!)
可是,在坚强里依旧隐藏着脆弱。
使罗丝母亲的人生产生混乱的祸首,正是缠绕在几千根强韧纤维中的寥寥几根脆弱的线。
像嫁给西蒙?基尔摩、做兰波先生的妻子,这些不都是脆弱一面的杰作?
罗丝漠然地让思绪围绕在这个话题上。
“如你所料,我做过许多事。现在说出来已经不要紧了。你有权利知道所有的事。”兰波太太说。
罗丝依偎着母亲走着,想:
(我在五岁时就被尚在人间的母亲抛弃了。我也是她软弱一面的受害者之一啊!)
“你见过加藤光子?”兰波太太问。
“咦?”
罗丝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就是到东京旅馆来找你的那个人。”
“啊,她说和您以前在下村商会是同事……”
“我以前在下村商会工作时,的确有个女同事名叫柏井光子,后来嫁给一个姓加藤的男人。不过,不是你所见到的女人。”
“不是本人?”
“和你见面的人,是一个完全无关的第三者……她和我相识不久,是个口才甚佳的保险推销员,本名叫山本……是我拜托山本,请她假冒加藤光子之名和你见面。”
“为什么?”
“说来不好意思,我是请她来赞美我自己的……当然,我没有告诉山本我就是你的母亲。只说亡友的女儿想多了解母亲,与其由我这个知己来描述,不如透过第三者之口,可能更叫人信服。所以我拜托她假扮成加藤光子,并且事前花了大半天时间交代许多往事。”
“怪不得……”
罗丝想起在东京的旅馆中,见到那个自称是加藤光子的妇人的情形。
那时,罗丝总觉得妇人说的话有种隔靴搔痒的不真实感。
现在才恍然大悟其中的道理。
不管多么优秀的保险推销员,光听别人传述,就要表现得有如亲身经历,毕竟诚非易事。因此哪怕她用尽了所有赞美的词汇,也无法让人产生丝毫的感动。
罗丝偕同母亲走出外国人墓地,绕到里面去。
罗丝悄悄看了看手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越来越接近母亲亡命的时刻。
该怎么度过这段恐怖的时光?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放心。”兰波太太继续说。“山本固然不晓得我的具实身分,但是我为了给你留下好印象,终究在熟人面前泄露了隐瞒多年的行藏。我的老朋友自然大吃一惊。对他而言,我一直是个死去多年的幽灵,他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会见到幽灵。”
“……”
“你到金泽时,是不是碰见一位伊泽先生?”
“金泽先生?嗯,我们偶然间在汤涌温泉碰了面……他打电话来说,在旅客登记簿上看见我的名字。”
罗丝飞快地说着,因为时间变得异常宝贵。
“那并不是偶然,而是我拜托伊泽先生这么做的。”
“哦?”
罗丝停下脚步。
“我以为光靠山本一个人无法满足你的好奇心。再说,对一个完全搞不清来龙去脉的人而言,无论怎么吹嘘,只怕也无法切中要害……你听了她的话,是否也有同感?”
“嗯,很像在背稿子。”
“果然没错,所以我才再拜托伊泽先生。我知道你要去金泽,于是决定抢先一步,去了趟小诸。”
“去小诸?”
“对,设法和中垣先生寄宿的法瑞寺的住持搭讪……从他那里套出中垣买了两张前往金泽的特快车票,我便抢先赶去金泽。当你和中垣先生下火车时,我正躲在月台等候着呢。然后,我跟踪你去旅行社订房间,当然我是改了妆的……总之,被我打听出你住在汤涌温泉。”
“我怎么都没发觉?”
“知道你投宿的旅社后,我开始翻电话簿,查伊泽先生的电话。我使用了北杉先生的名字。我知道北杉有个妹妹,所以以北杉之妹的名义说哥哥背来口信,要邀伊泽先生出来一趟。为了小心起见,我还刻意改变自己的声音……我和伊泽也约在兼六园,一直担心万一在那儿碰到你们就糟糕了!在室生犀星的文字碑前,伊泽先生乍见到我,一句话也说不出,而我则拚命向他解释事情的原委……”
“拚命……”
罗丝嘴里喃喃重复着兰波太太的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罗丝感到一阵昏眩。
“真的是拚命呢。”兰波太太说。“我猜你到金泽大概会去找我的妹妹。康子一向讨厌我,八成不会说出什么好话。所以,我必须拜托伊泽先生来赞美我。伊泽先生尽管脸色惨白,终究还是点头答应。”
兰波太太执拗的意志力,有时连罗丝也被折服。
强与弱这两个极端在罗丝母亲的体内并存着。如同北杉博士所说,她就像个火球沿直线滚动,但脆弱的直线也会因为绷得太紧,被风一吹就断!
她被人认定已死却还活着,如今今村一死,又立刻要抛弃宝贵的生命。这种自我了断到底是强是弱,连罗丝也分不清楚。
兰波太太继续说:
“你去孔雀堂时,我就跟在后面。我等了好久,不见你出来,往店里偷看,发现工人把你的行李提了进去,好像打算留宿……我为了使你和康子不要这么接近,故意用片假名写了封信,托快递途去。或许是太多心了,我一方面怕康子说自己的坏话,一方面也怕她会取代我的位置……她刚才不是也来扫墓吗?大概把我骂得很惨吧。”
“没有。”罗丝摇摇头。“阿姨只是羡慕您……阿姨说妈妈太优秀了,以致她要活在您的阴影底下。”
“那么伊泽先生又怎么说我?”
兰波太太似乎对自己自编自导的戏十分有兴趣,很想知道效果如何。
“他说妈妈是当时数一数二的杰出女性,恐怕世上没有人能了解您的真正价值。”
“喔……我对伊泽先生做了无理的要求。不过,我相信那个人,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把我的秘密给说出去……北杉先生如此,伊泽先生亦复如此。”
兰波太太相信的人竟然全是她以前的男朋友!
后山多赤松,间或夹杂了几棵山樱花。
兰波太太看看四周,指着前方的赤松说:
“那棵树真漂亮,你看它是不是里面枝叶最茂盛的?”
罗丝胸口像被敲了记闷棍。
因为母亲藏书网
正在挑选往生之所——
“妈妈,妈妈……”罗丝双手抓住兰波太太的手腕摇着,像个小孩似地在撒娇。
“是时候了。”兰波太太也用教导幼儿的口气说,“我们在这边坐一下,只一下下就结束啰。”
罗丝不记得怎么和母亲走到赤松树下。
心已经不再悸动。好不容易挨蹭到那里,她感觉自己体内残存的力气全部消失殆尽。
等兰波太太在赤松树下坐好,罗丝也像个木偶似的,摇晃着趺坐在地。
兰波太太从皮包里拿出手帕。
“擦擦眼泪吧……来,等一下还要去见康子他们呢。”
说完,她左手轻轻抵住罗丝的下巴,然后细心地为擦拭脸上的泪痕。
罗丝听任母亲的摆弄。
兰波太太随后也擦了擦自己的脸,同时拿出粉盒和唇膏。
“擦一下精神好多了。来,你也扑点粉,上点唇膏吧。”
“好。”
罗丝依书点点头,接过粉盒和唇膏。
她以前曾经向朋友借过化妆品,总觉得和自己的东西相比,气味上有少许不同。
然而,母亲借她的化妆品不但气味相同,连口红的颜色都一模一样。
把粉盒和唇膏收进皮包之后,兰波太太拿出笔记本,打开来指着第一页说。
“在这儿写上你的姓名和住址。”
“好。”
罗丝温顺地留下自己的姓名和尤加利屋的住址。
“这样当警察发现我的尸体时,一定会先和你连络,因为没有其他人的资料。”
“妈妈,为什么?”
罗丝压抑内心的悲痛,哽咽地问道。
“我也不晓得,大概这么做最妥当吧。我为这一天已经计划很久……啊,还有一件事差点忘了。”
兰波太太说着,再次拿出粉盒及口红,用手帕细心地擦拭,甚至连笔记本部没放过。
这些动作的含义,就算处于异常兴奋状态的罗丝也能明白。母亲是想消除罗丝的指纹痕迹。
虽然希望罗丝是第一个被传讯来认尸的人,但她却担心女儿因此成为嫌疑犯。
“我连遗书都准备好了。”
兰波太太从信封中抽出信纸,在罗丝面前展开,说:“请读一遍,不过别留下指纹。”
再见——
遗书的第一段只写了两个字,罗丝继续往下念:
我想了许多,最后决定与其被烦恼缠身,倒不如一死求得解脱。我不想再提有什么烦恼。大概是长久在国外生活的缘故,使我的头脑混乱,神经过敏。我的先生年事已高,而且又有老年痴呆症,我们没有子嗣。
对未来我不抱任何希望,眼前是一片黑暗。
我只想无论如何能在出生的土地上结束自己的生命。
假如我就此回美国,恐怕会失去寻死的勇气,只能听任自己一天天地枯萎,最后绝尘而去。若果真这样,倒不如假自己的手来结束生命吧!
再见,这封遗书没有署名给谁。
因为连一个可以打招呼的人都没有。本想再写一份英文遗书给我的先生,但恐怕不必了,反正他已经痴呆到认不得字的地步。
我在日本已没有亲人,我在东京P旅馆留了两千美金,请做为葬仪费。我不需要葬礼,也不需要坟墓。
我是个与佛无缘的人。
麻烦您了——
等罗丝读完,兰波太太问:“你觉得怎样?”
“这个……”
罗丝读着遗书,心情反而平静下来。
因为她的母亲并没有在遗书内写出任何实话,也就是说,那些可怕的事实将随着母亲死去而被尘封遗忘——想到这里,罗丝油然生出一种类似安心的感觉。
“这样可以吧?”兰波太太笑着说。
“可是不像一般的遗书呢。”罗丝回答。
“是吗?”
“妈妈也是,一点都不像快要死的人。”
“呵、呵,因为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啊。嗯,用这个信封放遗书会不会有点奇怪?”
兰波太太用两根手指夹起装着遗书的信封摆了摆,说道。
那是一只粉红色的信封。
“好像应该用来装情书。”罗丝说。
她对自己的话吃了一惊。料想不到在这个节骨眼,居然还有闲情说些无聊的事。
“在遗书里,”兰波太太说。“我写的也不是谎话。只不过隐瞒某些事实罢了。”
“那不是和不留遗书没有两样?”
罗丝说完后,被自己草率的措辞吓了一跳。
好像有一些不是出自她本意的话,受了引诱似地脱口而出。
(这种情境是妈妈营造的。)
罗丝心想。
母亲曾经为了给罗丝制造完美的假象,刻意请保险推销员假冒加藤光子,还像幽灵地现身吓人,只为请伊泽出马。
虽然那一切到后来都被拆穿,但她这回是否又想在女儿心目中留下其他的印象呢?
这个念头在罗丝脑际闪过。
兰波太太不停用手指抚弄信封,说:
“也有道理啊。不过,这封信只是用来证明我是自杀。至于真正的遗书,不是已经刻在你的心版上了?难道这样不好吗?”
“刚才您所说的话,便是遗书?”罗丝问。
“是啊。那些话将会永远在你的心底,不会消失。”
“嗯,我不会忘记的。”
嘴里回答着,罗丝的疑惑却越来越深。
母亲会刻意安排加藤光子与伊泽和她见面,为什么不会安排她自己和女儿在此刻相遇?
(不可能!)
罗丝强烈地否定了。
假如金泽的阿姨不来找她,罗丝会想到这儿扫墓吗?既然已知母亲还活着,那么便没有必要在所谓的祭日前来扫墓。
如此一来,她便不可能和母亲相遇。
但是,她的母亲很想亲口对女儿诉说遗书的内容。
“妈妈,您猜得出我晓得您还活着吗?”
“不晓得,所以我也吓了一跳……不过,上回在广岛碰面时,我便觉得你的神情有点僵硬。”
“假如我什么都不知道,您会一直瞒着我吗?还是会在我的心头用永不褪色的墨水留下遗书。”
“嗯,我想我会告诉你实情……或许你会受到惊吓,但我认为你是个坚强的女孩……而且,你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妈妈。”
兰波太太把遗书的信封放进皮包,然后用手摸索了一阵子,不知找什么东西。
“可是,妈妈怎能预测到临死之前可以见到我?就算您躲在一旁看到了我,能坦然走出来碰面,同时交代刚才那些话?”
罗丝像是要调整混乱的呼吸,如此间道。
“中垣先生是个好人。”兰波太太岔开话题。“虽然有点优柔寡断,不过至少是个表里一致的人。这样的男人可以带给女人幸福。我一宜搞不懂你父亲,直到现在我仍怀疑……火灾过后,你父亲是否知道死者并不是我……”
“妈妈,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不回答?”
罗丝用力抓住母亲的手腕。由于兰波太太的右手仍放在皮包里,所以罗丝一摇晃,皮包也跟着一阵晃动。
“你问的问题,”兰波太太缓缓地说。“我早该回答。”
“妈妈……您并不是刻意来见我的,对不对?反而是我怀疑您来过,才找到了您。既然您不预期我们会碰面,怎么可能已经吞下毒药?……倘使您已经服下毒药,却未能与我见到面,如此离世岂不是太过遗憾?”
罗丝一面忘我地瞪着兰波太太的脸,一面说道。于是,她握住对方手腕的力气不由得减小。
就在这时候,兰波太太放在皮包内的右手突然握拳,挣脱了罗丝的控制。
同时,那只右手飞快地抬起来移到唇边,把一个东西塞进口中。
罗丝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
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罗丝急忙再度用力抱住母亲的胳臂,使出浑身之力想把它拉开。
然而,当兰波太太的手离开嘴巴时,手上已空无一物。
“没错。”兰波太太闭上眼睛。“我的确没有服用什么至多再活半小时的毒药。而且,恐怕也没有这种药吧。如你所料,我什么药也没吃……我没有向你和盘托出以前,是不会贸然吃药的。可是,现在我的心愿已了,我可以安心地离开人世。这个药的药效在两分钟内就会发作。”
“妈妈,妈妈……”
罗丝疯狂地呼唤着,同时摇晃母亲的身体。
然而,兰波太太已咕咚一声往后仰躺在地上。
“罗丝,把妈妈的衣服裙襬弄好。”
这是罗丝之母最后的遗言。
兰波太太再度睁开眼,凝视趴伏在她身上的罗丝片刻之后,还是闭上了眼。
然后,下巴微微蠕动,仿佛在点头说——再见。
罗丝失魂似地半张着嘴,坐在草地上,陷入恍惚状态。
也许只是过了几秒钟吧,她才恢复神智。
兰波太太的脸朝向罗丝。
脸色惨白。
罗丝脑子里一片茫然。
摸了摸母亲的手腕,已经触不到脉搏。
仔细一看,右手的掌心上还沾着一些白色粉末。
接着,再把手放在母亲胸口,也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
(不要想任何事!)
罗丝命令自己。
同时一经提醒,不安有如波浪般摇撼着内心。
(我现在所做的只是例行公事。)
罗丝为自己的行为提出说明。
既然只是例行公事,便不带任何感情。
(还有什么可以做的?)
为了防堵情感泛流,她亟需找点事做。
她想起母亲最后的遗书——把我的衣眼裙襬弄好。
其实兰波太太的衣服一点儿也没乱,尽管如此,罗丝还是依书把裙子拉直,把衣襟弄正。
(我必须堵上感情的决堤口,而且要筑很高很高的堤坊……)
她想。
现在不是沉溺于悲叹母亲之死的时候。
接下来,必须尽快回到阿姨和中垣身边,一滴眼泪也不能流。
她从皮包里拿出一直摆着的镇定剂,一次连吞三颗。
(接下来,必须理智地处理一些事!)
她再三叮咛自己。
她知道自己的脸色肯定白得吓人,于是一边用双手揉搓双颊,一边站起身。刚开始举足时,步履蹒跚,似乎还无法行走自如。
她勉强拖着踉跄的步伐离开母亲的尸体。直到看不见母亲的尸体时,她才颓然跌坐在地。
她坐着休息了好一阵子。
水池边不时传来欢愉的笑声——
至少必须赶在阿姨和中垣他们起疑心以前,恢复正常。
过了好一阵子,才觉得失去的力气回到体内——同时,她的脑子里也开始盘算,应该采取什么态度应对别人。
她站起身,缓缓走向水池。
一方面努力克制情绪不显露出来,一方面又不能面无表情,罗丝只好尽可能使神色及行为看起来正常。
或许做得并不自然,总感到中垣狐疑的目光一直在打量着——罗丝有此感觉。
她担心自己心绪不稳无法开车,所以好不容易开到中突堤送走阿姨之后,便也叫中垣下车。
她害怕一个人,却不得不独处。
(还有什么事可以做?)
她以为找点事做,便可使自己不致沉溺在纠缠不清的情绪中。
修法原赤松下横躺着母亲的遗体——这样的情景陡然浮现在罗丝的脑际。
面容依旧安详。
可是,让遗体躺在那里接受日晒雨淋……
她简直无法承受这个念头。
(一定要让人尽快发现妈妈的遗体!)
于是等中垣搭出租车走了之后,罗丝走到公用电话亭,拨一一零的号码。
“喂,在修法原外国人墓地的树林里,有一个女人躺在那边,动都不动,不知道怎么了。”
对着话筒一口气说完,她不留姓名地挂上电话。
当初告诉中垣说要还车,只是个借口。她和车主已经约好第二天在尤加利屋的停车场碰面。
开车行经市镇时,把全副精神都放在驾驶盘上,无暇思及其他。
直到回宿舍,罗丝才飞奔进房间,打开心防,让贮积甚久的情感一股脑儿地渲泄出来。
罗丝扑倒在床上号啕大哭。
她不必再有所顾忌,尽情让泪水汩汨流下。
她啜泣着走进浴室,冲了个澡,然后再裸身倒在床上,放声大哭。
现在她只有借着流泪,使自己不致崩溃。
直到没有泪可流,她才再度进浴室淋浴。
胸口闷得很,一点食欲也没有。
天黑了,她没点灯,直接躺在黑暗中。莫名的疲倦袭卷而来。
电话铃声把她吵醒,是警察打来的。
警察表示在一名自杀者的皮包里,找到写了罗丝的地址及电话的笔记本。
“请立刻到K医院来好吗?”
罗丝在K医院再度目睹母亲的遗容。
听说警方在兰波太太的皮包里找到护照,所以也请美国领事馆的人来鉴定身分。
不久中垣来了,他和罗丝一样提出证词:“这位的确是兰波太太。”
“不会耽误太多时间。我们只想询问一下兰波太太在船上的情形,请稍等一下。”
穿制服的刑警把罗丝和中垣引到另一个房间。
在这个空荡荡、充满药味的房中,两人面面相观。
中垣望向窗外,低声说:“我们去坐船的时候,你和母亲见了面,对不对?”
“嗄?”
罗丝吃了一惊,不由得从椅子上站起身。中垣把视线投向罗丝。
“中垣,你已经知道了?”
当视线相遇时,罗丝如此问道。
“嗯,刚刚才想到的。因为今天是葵祭……”
罗丝把椅子挪到中垣身边,“连你都知道了啊!或许爸爸也察觉出妈妈还活着……”
“有可能。从事那种工作的人都特别敏感。”中垣说。
“怪不得爸爸在墓碑上刻着MANY DAWNS SHALL BREAK。如他所说,妈妈在其后依旧迎接了许多个清晨……而且是二十三年的清晨!”
罗丝在心底把墓志铭重复默念一次。
她好像觉得心被揉成了一团。
只要想到终其一生都要独自背负这个秘密,罗丝便气闷到难以呼吸。
可是,现在还有另一个人可以帮她承担。
罗丝毫不迟疑地伸出手,握住中垣的手。
中垣也把罗丝拥入怀里,手重重地反握回去。
(又是崭新的一天!)
罗丝清楚地看见。
眼前出现强烈的拂晓之光。在眩目的光芒里,马歇尔事件、宪兵上尉之死、基尔摩家的火灾都消融了。而鲁森太太的死也随着匿名的立花久子之死,埋葬在万丈光芒中——
这是明亮的拂晓之光。
但是,接下去迎接她和中垣的每一个清晨,都将比这个还要恂烂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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