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万事分说》 新局 烛焰与风角力,摇摆着要战胜二月的春风。在点着烛火的凉亭里,一人正自弈一局。 他面前棋局黑白交锋正酣,只差一子,胜负底定。他却迟迟未解此局。 而此时,院中又进了一人。此人身着广袖青衣,手持一柄折扇,形如翠柳扶风,优雅而不失英气。此人甫至,便一振气势,疾风扫过凉亭。却见亭中人抬手,从容化消这一道厉风。 “世传琴公子功力尽失,依江某看,尽是虚言。” 亭中,被称作琴公子的人轻笑,起身相迎,将来人请入亭内。 “栈主自然能可分辨真伪,天下情报皆不出江客居耳目,实在让琴者欣羡。” 江栈步入凉亭,随手捻起一粒黑子,却不开始解局,只是一面观局,一面手里把玩那枚质地极佳,入手微凉的棋子。 “栈主,要解局吗?” 琴公子夏伏徽语含深意,他以天下大势做局,却不在解局,而意在试探。江栈抬头,与他对视片刻,心内已知夏伏徽之意。 这是对手之间的默契,亦是宿敌之间的相知。 “江客居向来不涉黑白,江某自然非是解局之人,琴公子高看江某了。” 上一次的对手戏,以琴公子功体尽散而失踪收尾,而江栈与他手下的江客居却依然屹立,于是世人皆以为此一局乃是琴公子失败。 然而只有彼此心知,这局乃是平手。夏伏徽功体未损半分,只是由明转暗,再备下一局。 而现在,新的一局将起,天下大势,即将再被拨动。 上一局,是夏伏徽借人之手重伤了江栈,而江栈又亲见夏伏徽,一决过后,两人皆是元气大伤,再未见面。而这一次,一纸打着琴印的信飘然而至江客居,信中不着一字,仅以伏羲琴之形为印信,江栈一看便明了,夏伏徽的战书已至。 新局将开。 “栈主,礼物已送至江客居了。能劳烦栈主亲走一次闻声阁,琴者实在不胜荣幸。” 江栈闻言,手中黑子落下,转身离去。 夏伏徽刻意引他前来,借此将消息传入了江客居。 棋盘边缘的子,未曾解局,转而先图自保,而又隐有反击之态。夏伏徽脸上笑意大增,轻轻拊掌。在他身后一少年形貌之人出现,躬身敬听。 “月明,委屈你在琴者身边侍候已经够久了,现在,回到你该在的位置吧。从今夜开始,琴公子再也不需要侍从了。” “可是您还尚未传授我如何打败那个女……” “琴者并不介意质疑…” 夏伏徽打断了他,缓缓站起身,自上而下俯视着少年。此时他周身气质一凛,原是温雅清和的翩翩公子,现在更像是一个上位者。 “但月明,你要知道。天下易术出秋家,而你,又是百年难出的天才,在此方面自然不需要我的指点。” 夏伏徽慢慢地说,一边抬手将秋月明扶起,带他到院中,看凛冽夜风下摇晃的树木。 “而论智计布局,也非是一时之功。当初秋家将你托付给琴者,是希望依我之能稳住你的血脉。现在你血脉已复,对易术之掌握亦是炉火纯青,现在是你回归秋家的时机了。至于你之心病,我自有计划,静候吧。” 秋月明依言离开,只留下夏伏徽一个人站在院中。 “栈主,只是不知这份礼物,是否合你心意了。” 欲进江客居,先渡无生江。 江客居位处江心,又布有借水而生的护阵,闯者无生,故江名无生。外人欲入江客居,唯有江边一渡船。此时,江栈正躺在渡船中,与撑船人闲聊。 “月明啊,我接到消息,秋家将要改变战略,由隐世转为显世了。” “任他们去吧。” “你不想知更详细的内容吗?” “我对迷失本心,不解易道真意的所谓‘易术大家’不感兴趣。” 江栈微微摇头:“这关系到我与‘他’的博弈。秋家准备进行族长换任大典,新一任的族长,也叫做……‘秋月明’。” 撑船人微微侧头,轻叹一口不知何起的气。 “丙为月明,同合心宿,在易术里,以月为名是十分少有,因为唯有天命之人能镇住此名,否则轻则霉运连连,重则夭折早衰。” “而他能活到现在,是说明他也是天命子?” 撑船人黑衣之下的神情模糊不清,江栈也不知这个问话是有戳痛了他,或是有说到了不该说的地方,总之,撑船人秋月明没再说一句话。 直到小舟靠在江客居的边缘,撑船人秋月明才模糊不清地暗示了一句:“琴主夏伏徽同样擅长易术,此易术却是掩盖天机之法,发挥到极致甚至可影响天时。你曾因不得天时而落败,正是此因。” “你却是第一次告知我,唉,做栈主太难,连手下也不和我同心。” 撑船人秋月明在阴影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江栈展开手中折扇,轻摇不语,缓步进入江客居。 江客居虽名为“居”,以其占地而言,却是实实在在的江心洲。其上楼阁错落,隐有四岳守中之势,而中心的楼阁,便是江客居。只是世人少知内情,一厢情愿以为整洲皆是江客居之占地。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唉,唤他们来吧。” 江栈坐在主位,下首分两侧,一侧两椅,正有四把。 不多时,他要唤的人到了。待四人落座,江栈开口: “如今天下风云变幻,本栈主必须确认几件事。首先,春江、花朝,你们负责收集所有江湖的消息,现在他们,有什么动向?” 下首一女声响起:“隐世秋家将出,与之联系的易术派门不论正教、叛教,皆各有行动;同时,中立的‘观者’一脉同样现世,其言天下将有变动,他们必须注意。” 这时又有一男声插嘴:“花朝,你别全都说完,让我与栈主汇报剩下。随着观者出世,许多追随观者的隐世正教同样撤除了封门阵法,重现尘寰;而不知是谁暗中拨弄,不少野心勃勃的叛教同样祟动,情况便是如此。” 江栈微微颔首,又看向另一侧:“秋月,这些野心家一向是你的顾客,最近有听说什么吗?” “上弦月的主上,我的副手,日前失踪了,他似乎牵涉进了野心家的利益,我正尽力找寻……” “不是吧,月主,连上弦月都丢了,你是在做什么?”方才的男声又开口,他似乎很习惯在别人讲话的当口插嘴。 “渡春江,你不说话是最好。”方才的女声把他喝住。 “我已在处理,不劳渡主费心。”秋月没再开口了。 “唉,你们同为维持江客居的梁柱,应该彼此相合才是,别吵,让夜说说。夜,最近画廊怎么样,那些喜欢附庸风雅的朝廷之士有什么动静?” “正朝大疆与伪朝青野都不太平,大疆自从国师遇刺之后,大权旁落,国主几乎被架空;青野则陷入夺嫡内乱,战火四起。” 江栈用折扇敲了敲额角,开口布置:“春江的秦楼,花朝的乐坊和夜的画廊都不需改变策略,上弦月最近以隐匿为主,直到主上回归。” 下首四人点头,随后离开。 大殿只剩下江栈一人,他再次如同自言自语一般开口:“各地的江客居又如何?” 他身后的黑暗中走出一个女子,她为江栈披上一件披风,坐到了他身边。 “江客居一切如同往常,只是近日江湖过客变多了。” “是啊。天下大势将变,正朝、伪朝以及正教、叛教的东西分治,也不会长久了。” 天下双分,由来久矣。东为伪朝、叛教治所,西为正朝、正教治所。伪朝叛教,多为离经叛道、阴险狡诈之徒,正朝正教则反之。 自古正邪不两立,于是由古裂野之战后,东西分治开始,逾今已过数百年。 而近年来天下因数场灾变而动荡,叛教祟动、伪朝嚣狂。而正朝正教集众正人之力以抗,双方再于裂野之地决战,此役同称裂野之战,结局则是双方均未功成。 其因乃是正教散人,琴公子夏伏徽凭一己之力劝服伪朝叛教,又兼伪朝治地天灾再临,伪朝退缩,叛教只得从之而退。 “江客居处裂野之地旁侧,不属东西治地,然而正逆之争牵连甚广,夫君是忧心各地民生?” “唉,还是淮月最懂为夫。天下战乱,受苦最甚者,永远是平民百姓啊。我这次往闻声阁,夏伏徽的局,比想象中还要长远。这一次的对手戏,不那么容易结束啊。” 女子楚淮月闻言,轻拍江栈肩膀,以表安慰。夫妻之间的默契不需要再多言,这一刻,我在你的身边;余生的每一刻,我都会在你的身边。 江栈没有思索太久,他很快抬起头,牵起楚淮月的手走到庭中。江上清风吹拂过嫩柳,夜空中星斗闪烁,明月相照,正是春夜好景,美不胜收。 “这时我便想起一位好友之言了,此世间,唯有这亘古的星月才是主人啊。” 暗影 第二章 层楼飞檐,揽月摘星,美轮美奂,正是占命居。占命居,顾名思义,乃卜算天命之人的居地。 今日占命居广开楼阁,只为迎接一名贵客。 ——“江中月清,常寄心怀。一心不堪尘缘扫,江满楼。” 来人手持折扇,衣袂飘摇而举,只见他缓步踏过占命居之门,微微躬身见礼。 “司命,江某有礼了。” 与他回礼的人一身靛蓝长衫,举手投足自有风度,清俊眉眼间神情复杂,是柔情、也是愁思。 “栈主不必客气,今日占命居之门是为栈主而开,按照规矩,还请栈主解锋刃、净本心。” 随后,两位身着弟子服的少年上前,一人平伸出双手,一人两手奉上一段竹简。江栈依言将随身双弓刀递给空手的弟子,又接过那段竹简,诵念其上文字。随即,司命将他请入了占命居。 “占命居规矩如此,还望栈主体谅。” 内室,清俊男子司命向江栈施礼,两人入座,旁侧弟子奉茶,司命挥挥手,示意弟子离开。 在内室只余他们二人之后,江栈放下折扇,捧起茶杯,轻轻摇头:“我虽是江湖中人,也非是不知规矩。司命不必因此挂怀。江某此来,意在……” 司命抬手止住了江栈接下来的话: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动荡是过程,但未必是结果。” 谶语一出,江栈心中暗惊。 占命居司命,占星月其人能为,早在数十年前便响彻天下,论易数推算、观星占命,天下无人出其右。 能知晓他要来,要问之事,自是轻松。江栈惊的,是这一句分久必合。 要知正邪分治已久,若要打破这份平衡,所需动荡之大,非是平常人可想。 “莫要成为亲手开启动荡的人,栈主。” 一句忠告,亦是警示。江栈不由猜测,占星月到底看到了什么样的未来,为何会说,他会亲手开启动荡? “天命也难违,江某只有谨慎。但乱局将出,江某不得不入局,届时,还需司命提点。” 占星月颔首,端起茶杯。江栈见他手势,自知已该离开,便起身告辞了。 寂静的闻声阁,今日风波骤起。 琴公子夏伏徽静坐院中,手下琴声悠然。倏然刀锋划过,杀机忽至。锐利的杀气尽袭琴公子之身,夏伏徽却是不闪不避,抬手拨琴。 刹那乐调倏起,如惊涛骇浪,如金石交鸣,声声快,声声催,声声击向杀来的刀锋。 余响未绝,只闻刀锋坠地声。这一招,是持刀者落败了。 然而杀机未止,杀气弥漫。隐于暗处的人尚未放弃,他认为,尚有机会。 这一次,锋刃直逼夏伏徽身前琴台。夏伏徽手下伏羲琴铮然而响,无形音浪震开锋刃,再逼杀手现身。随后,双刃尽入夏伏徽之手。 “双弓刀。可惜只得刀形,不得弓形。去回禀你的主子吧,把你看到的东西全告知他。” 伏羲琴在他手下一转,落进了他自己的怀里。夏伏徽抱琴起身,向闻声阁内走去。在他身后,刺客同样退去。 将弦琴安顿,夏伏徽坐在了棋盘边。他一面落子自弈,一面轻声自语: “哈,叛教的手笔。如果让公输家知了他们的得意之作被仿制…届时的情形一定很有趣。所以,这次依然是你的试探吗?使夏伏徽隐身于闻声阁的你,这次又要做什么呢?” 闻声阁地处西方,是正教治下地域, 就算有叛教势力渗透,一定也不多。因此,夏伏徽并不惧怕会有反攻,恰恰相反,如果真正有人再来,才是正中他之下怀。 夏伏徽举目,窗外已是夕阳西下。暖阳放出红色的光,在云雾中渐渐消失在山与天的交界。最后只余漫天霞光,在无声中绽放。 分明眼中所见,每一天的景致都如这般,人却久久不曾收回视线。 夜,深邃而沉默。在长夜下的东治地,矗立着无数诡异的建筑。而最诡异的建筑里,则坐着最尊贵的人。 叛教极道教,神秘莫测的无极教首脑,无极先生,一身玄衣不掩邪气,一张面目如是修罗怒目。 他稳坐上位,听下首一青巾蒙面的刺客汇报。 “夏伏徽竟然还有机会复原,甚至更上层楼。嗯……邬酆的蛊毒竟是没用,必须让他给出解释。” “而此次刺杀夏伏徽失败,他必会有所动作。让你的人仔细监视,加倍戒备。一有动向,如今日一般,以术镜传讯。” 蒙面的刺客沉默点头,随即离开了大殿。坐在正中的人起了身,身周气势一凛。 ——“求道之路,坎坷几经,惟受苦刑无边;问罪几何,浮沉无数,但见天路坦途。” 无极先生随着这气势恢宏的诗言,离开大殿了。 地下转轮殿,地上双世教。以蛊毒著称于世的双世教,今日遭逢劫难。 无极先生现身双世教,周身气势荡开,竟是迫使紧闭的焰摩门大开, 内中双世教徒无不震撼。 ——“人心生鬼古来多,尽化阎魔双世劫。” 从焰摩门走出一人,正面相迎无极先生。 “无极先生,这是何意?” 此人身形佝偻,长及地面的斗篷遮掩了他的面容,拄着一根拐杖的手上满是皱纹,几缕白发在外晃荡,连声音也是垂垂老矣。 然而此人乃是双世教创者,自百年之前依凭蛊术存活至今的强者,蛊王邬酆。 “邬酆,少装蒜。凭你生杀予夺、纵横东治地的蛊术,竟然连一个小小的琴公子也治不了,你说,这合理吗?” 老者心中叹息,少年人真是沉不住气。 其实无极先生也非是幼稚,只是在邬酆面前,很少有人能称尊长。 “无极先生过誉了,朽骨早已不算蛊王。” “当今世上唯有一人可称此号,也唯此一人能对付无极先生,你的背后芒刺。” 被他这样一说,无极先生心里来了兴趣,他收敛气势,看向邬酆的眼神也略减了几分敌意。两人对视,邬酆知晓,这无极先生算是稳住了。他转身,手里的拐杖点了点地,示意弟子打开焰魔门。 “无极先生,请吧。” 双世教内,邬酆手下弟子为二人奉茶,无极先生不疑有他,径直饮下。 “当今东治地内,尚有一人。他蛊术之强,连朽骨也自愧弗如。” 无极先生两眼眯起,他在审慎地考虑邬酆所言,有多少真实。邬酆凭借着蛊术,活了百余年,这远超常人的寿命伴随着的,是远超常人的精研,难道真有天赋至此的人,能可用几年的光阴便跨过这时间造成的鸿沟? “哦?那为何此人声名不显,连我亦未曾听过?” 邬酆暗道这是要我再向他吐露细节,为了让他退去,付出如此之多的情报究竟是否划算。 在他心中盘算时,无极先生身边泛起一阵如鬼似魅的暗色尘雾。一见此雾,无极先生脸色丕变,未向邬酆道别,挥袖而去,眨眼间便离了双世教驻地。 那阵尘雾……嗯。邬酆心里有所计较,在裂野之战时,无极先生身边亦曾出现过类似颜色的尘雾,无极先生同样快速远了人群,事后听闻天灾袭击无极教驻地,损失惨重。 那眼下这阵尘雾,又为无极先生带去了何种的消息呢? 江客居的生意不论东西治地,遍布天下,自然耳目众多。有价值的情报经由底层的仆役,层层传递至顶层,即春江花朝秋月夜。最后经由他们四人之口,汇报给江栈。环环相扣的传递链会筛选出最有价值的情报奉上,节省高层的时间。 是日,隐世易学大族为再入尘世,将在三日后于正朝都城杳天都举办传道会的消息如纷扬的新雪,眨眼间飘飞到天下人手中。即使是淡远武林的平民百姓,对此事也有所耳闻。 东西治地对此事各有评断,但最终只有易学相关的门派将此事放在心上。 江栈听闻此信时,正把玩着手里一封书信。 信纸用了还散发着香味的鎏金熟宣,用墨香四溢,一闻便知是上品的好墨书了全篇,江栈只看了开头四字:“栈主惠鉴”,那边便有脚步声传来。 那边走上来的楚淮月看了眼他手里的信,递了张同样质地的信来。两人坐在同一张椅上,一起看着各自的信。 除去开头,内容都是大同小异,这信是秋家递来,希望同为天下着想的江客居——江栈本人对这个由头嗤之以鼻,从来重利的江客居什么时候做过这么光风霁月的角色——能够共同前往杳天都,参加这场不世出的盛会。 “这信该送去占星月手上,他们易学的家族出世,与我有什么关系?” “……他们信上称我为栈主夫人,与你怎样无关?” 江栈与楚淮月调笑起来:“夫人希望与会,才是与我有关,如何?栈主夫人的考量呢?” “你那信上可是秋家主的印信,你不去才是失礼。”楚淮月用手指点了点那信下打着的一枚印,本是想示意江栈重视起来,江栈却伸手捉了楚淮月纤长的指,放到唇边亲吻。 夫妻一场,楚淮月知道再任江栈施为,今晚的时间又要被他利用起来。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