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春秋乱之长临燕》 第一章子车与断平安 我小时候常常幻想江南是一个如何美妙的地方,一部分是源于不归村学堂里的柳师傅常和我卖弄他写的那些什么”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词句,另一部分则是每次柳师傅喝醉时,必定和同座之人吹嘘江南女子的身形是如何苗条,语调是如何动听,以及自己年轻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我听得多了,便想着日后若是有机会,一定要去江南转一转——我当然并非是那种贪图美色的登徒子,不过是带着治学严谨的态度去求证柳师傅的言辞罢了。 十二岁那年,我爹娘和我说有一件不得不做之事要去江湖上走一遭,便把我托付给村长照料,我目光沉重地目送他们远去,但此后再也没有了他们的消息。 十八岁那年,不归村的村长独孤九面目可亲地和我讲,子车啊,你看你如今也都成年了?想不想去寻寻你爹娘啊?这样吧,我代表村子赞助给你一百两银子,权当路费,你就早点出发吧。我虽然很觉得村长是因为我吃得太多又不好意思问我这个“孤儿”要钱才想出了这么一个说词,但我自己多少在村子里呆的也有些无聊,便应了下来。 离村之后,我从北燕国南下找了他们三年,偶尔可以打探到他们的一些蛛丝马迹,但总的来说乏善可陈。一个月前,断剑山庄的少庄主断平安和我说临安城里传出过我爹娘出现的消息,我心道正好,便来了这里。断平安说消息是从临安城里的一个叫西泠剑社的门派里传出来的,他过几日刚好要来这里进行”剑术门派间的友好学术交流“,便让我等他几日,到时候一同前往。我心想我这么一个无名小卒贸然登门拜访,人家未必会接待,不如借着断剑山庄的名头才是正理。况且断平安信誓旦旦地和我打包票说,放心,有我断平安出马,他小小一个西泠剑社绝然不敢隐瞒。我深以为然。 断剑山庄是中州的名门大派,崛起于三百年前。三百年前江湖上最有名望的剑道门派叫作铸剑山庄。当时断平安的曾祖父断水流还是一个毛头小子,屡次去铸剑山庄挑战,屡战屡败。后来铸剑山庄的庄主莫论剑被这个年轻人绝不服输的毅力所感动,便答应同他比试一次。比试的那一天阳光明媚,人山人海。所有人都笃定断水流绝不是莫论剑的一合之敌。果然,不出所料,比试开始,莫论剑一剑便削断了断水流的剑。然后就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那断剑不偏不倚的从天上直落在莫论剑的百会穴处,莫论剑当场身亡,据说死时笑得还很安详。再之后,断水流一战成名,并由当天那一剑顿悟出一套”断剑术“,从此开创断剑山庄。 我第一次遇到断平安是在六个月前,那时候我刚好在徽州城歇脚,恰巧看到一个长得十分清秀的妙龄少女,秉承着柳师傅“要有善于发现美”的理论教导,便多瞅了几眼。 这个时候一个背着厚重剑鞘的青年走过来对我说,光天化日之下,你这样不好。 我疑惑地问什么不好? 他说调戏少女不好。 我说我不过是多看了几眼,不算调戏。 他说,夫子说非礼勿视,所以要算。 我说,柳师傅说要善于发现这个世界上的美,我是在欣赏,欣赏你懂么?不要想得那么龌龊。 他沉默了半天,大概是在回忆柳师傅到底是哪位圣贤,终究应该是想不出,便露出懊恼的表情。 他最后说,引经据典实在没什么意义,我们还是讲道理好了。 我说,怎么讲? 他挥了挥拳头说,当然是用这个讲。 我说好。 他便从剑鞘里抽出了一把剑,望着我说,拔剑吧。 我说我没有剑,就用拳头好了。 他愣了愣,皱着眉头说,我这人向来讲究公平,这样不好。说着一剑向我砍来。 不归村的一个姓陆的老头曾经教过我一套指法,用来砍树十分便利,起初我管这套指法叫“砍树指法”。后来我从话本小说上看来一个十分厉害的名字,从此我便叫这套指法为“惊世指”。 我用惊世指隔空点了一下少年的手中长剑剑尖往下两寸处,那长剑便断作两截。少年不惊反喜,自鸣得意地瞅着我。 我被他瞅得有点慌了,心想莫不是内有玄机?等了半天,也未见有事发生,也就放下心来。 少年紧皱眉头,又从背后的宽厚剑鞘里抽出一把剑向我砍来,我又一指削断。 他不盯着我了,反而猛地抬头往天上望去,等到剑尖落地的时候,不由大惊失色,然后又不信邪似地接连抽出八把剑来。我只好十分愧疚地将之一一削断。 少年再往后摸去时,发现已没有剑了,顿时露出如丧考妣的神情,喃喃自语了一会,对我说,没剑了,这次算你和我打个平手。 我怀揣着得胜者的宽容懒得与他追究。 我说,我有个问题啊,你为啥总盯着天上看? 他说,看剑啊? 我说,啊? 他说,断剑山庄的断剑术你没听说过吗? 我说,好像有吧。 他说,我这个就是。 我说,剑倒是断了,但好像没什么杀伤力啊,你不会是被人骗了吧? 他说,不可能,我这是嫡传。 我问,成功过? 他说,我有一个外号你可能没有听过,断剑山庄无敌手说的就是我了。 我说,但这不科学啊,你看剑尖落下来砸到我的概率应该就好比你喝水被呛死的概率,武学得符合基本常识,你肯定是被骗了。 他挠了挠头,说,不会,一定是我没有领悟到精髓。 我想了想说,那你慢慢领悟吧,但总被别人砍断实在是有些难看。 他认真地想了想说,有道理,确实很难看。 他便是断平安。 …… …… 三年前,我临出行时,学堂的柳师傅同我说,子车啊,若是日后你有机会前去临安城,帮我打探一个人,她叫苏小小,帮我看看她过得好不好。说这话时,柳师傅的神情温柔得同我记忆中我爹望向我娘的神情一模一样。 我想着在断平安抵达之前,刚好得空去寻一寻这位女子。据柳师傅说,她在临安城里颇有名声,应该不难找到。然而几日打听下来,竟然无一人识得,我不由怀疑起柳师傅的话里到底有多少吹嘘的成分。柳师傅这个人吹牛皮的功力大概和他写诗词的功力相当,你可以认为这是在夸他,因为村子里的文化人也都赞他的词句意境高妙,造诣匪浅。有一次邻村的学堂找他去代课,课后的宴席之上,柳师傅喝高了,红着脖子狂言,江南诸国,凡有井水处,皆能歌吾词! 村民们多善良啊,虽然知道这位先生历来是吹牛皮不打草稿,但也都一一应和,绝不戳破。 清明时节,春雨连绵,我虽着实勤奋地打探了几日,但始终没有这位小小姑娘的半点音讯。 四月初七,断平安终于来了,几日不见,还是那么生龙活虎,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和断平安站在西泠剑社大门口的时候,我问他,你管这个叫小小? 眼前西泠剑社的门牌气势恢宏,左刻“剑传东帝”,右刻“社结西泠”,中书“西泠剑社”四个大字,抬头望去大半座山的建筑若隐若现在云气之中。 断平安说,小小只是一个形容词。 我说,用大大不是更准确一点? 他说,大大这个词不好,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我说,你又不是来挑战人家的有什么关系? 他说,你怎么知道不是? 我惊讶地问,不是友好的学术交流吗? 他说,学术交流只是一个名词。 我翻了翻白眼,称赞他很有文化。 看门的两个弟子居高临下地瞅了瞅我们俩,没有放行的意思。断平安只好递上拜帖。 那两个弟子斜着眼看了半天,然后说拜帖倒是没问题,但我怎么知道你就是断剑山庄的少庄主? 断平安摸了摸身上口袋,半晌,尴尬地说,出来得急,忘记带铭牌了,给你看你们看看我的剑行不行?我们断剑山庄的剑做不得假吧? 看门弟子说,不行,这年头质量不好的剑都说是断剑山庄出品用来练断剑术的,做不得数。 断平安气得脸红脖子粗,说不出话来。 这种情况就好比请证明你是你妈生的之类的哲学问题。 这时候,西泠剑社里刚好走出来一位须发皆白的先生,走过来捏着断平安的脸说,小平安啊,都长这么大了,上次见你还是个小娃娃呢。 断平安后来愤愤地和我说,当时要不是为了进去,绝不会让那个老头子捏他的脸。 第二章西子楼 我和断平安来到了一座古朴典雅的正殿,殿上的牌匾写着“还朴精庐”四个大字。殿内除了一个长着一副和尚脸的老者之外便再没有其他人了。 和尚脸说,哎呀,平安少庄主,都长这么大了,令尊可还好啊? 断平安说,很好,很好。 和尚脸又说,这位少侠是? 我说,子车。 和尚脸说,噢,久仰久仰。 我心想虽然我这几年来一路闯荡多少有些名望,却想不到竟然都传到临安城来了,这个世界果然很小。 和尚脸问完一脸期盼地看着我和断平安,大概是想让我们问问他的身份。 我瞅了瞅断飞镖,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和尚脸尴尬了一下,说,那个,平安啊,我是你李叔啊,不记得了?哈哈哈,没关系,没关系。 断平安直抒胸臆说,你们掌门呢?我是来挑战他的。 和尚脸愣了一下,然后搓了搓手,一脸为难地说,掌门刚刚闭关不久,少庄主若是不急的话,就多住些时日,等个一年半载,掌门大人也就出关了。 断平安脸色顿时垮了下来,想了一会说,这么久我可等不了,既然掌门不行,那给我随便找些副掌门啊、长老之类的比试也凑合。 和尚脸听了讪讪地笑,搓着手,好像青楼里的龟公。我这么形容,当然不是我去过青楼,而是各种小说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我便得以猜想出大概的模样。 和尚脸又说,临安城一年一度的临安大比就要开始了,少庄主不妨再多等上一个月,到时候整个江南的青年才俊们都会来参加,那样岂不更好? 断平安说,好是好,只是我出来得急了些,身上银钱并未带许多,只怕…… 和尚脸搓了搓手,说道,好说,好说。 我虽羞于再与断平安为伍,奈何先前已一起同和尚脸打了招呼,只好装作无事发生。 后来,我同和尚脸打听我爹娘的消息,和尚脸问及我爹娘容貌,我心想着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二老有何变化,只好凭着儿时的记忆勉力描述了一番。和尚脸表示没有印象,不如等掌门出关再做询问。 我心想这一等恐怕不知要多久,但又没其他去处,不如在临安城里再好好找找那位小小姑娘,免得再见柳师傅时他对我吹胡子瞪眼。 …… …… 临安城的春雨持续下了七八天,似乎有一种要把整个临安城淋到发霉的劲头,这一天总算有放晴的迹象,断平安急不可耐且理直气壮地要拉我去青楼。 我虽内心慌张,却没有表现出来,总算是不辜负柳师傅十多年的教诲。 南宋临安城的娱乐产业据说遥遥领先于天下诸国,而且一骑绝尘。中一阁的“绝色榜”上便有六人出自于临安城。说到中一阁,阁主史量才原本是个落魄秀才,屡试不中,一恼之下,转身去做了话本先生,后来又阴差阳错投身于江湖风评的伟大事业, 并着手创办中一阁,立志"将天下可传之事,通播于天下"。再之后的几十年,中一阁渐渐成为天下间最富盛名的情报组织。除了“绝色榜”之外,更著有“高手榜”、“门派榜”、“兵器榜”,颇为江湖人士所认可。 临安城的秦楼楚馆遍布在城内各处,最有名处当在西子湖畔的河坊街,而其中最有名者当属“西子楼”。 人言,西子楼有双绝,这绝自然说的是人。中一阁“绝色榜”上列有十大花魁,西子楼独占其二。 临安城里的王公贵胄、侠客才子每日流连于此,豪掷千金,只为见双绝一面。 江南地区自古以来便有那风花雪月的传统,这样一来,来自整个江南地区的西子楼双绝的仰慕者们又不知几何了。 更有甚者,便是连大唐、北燕的异乡之人,也不远万里,慕名而来。 断平安拉着我在纵横交错、纸醉金迷的坊间花市转了大半个时辰,总算来到了西子楼。 断平安在门口兴奋地搓手手,我在一旁有样学样紧张地搓手手。 门口的姑娘舞动着水袖、丝巾一类的东西招呼我们进去,我昏头昏脑地被簇拥着进去,鼻息间闻到说不清的香味。 我们在旁边的一张桌子坐下,此时店里已坐满了人,人声鼎沸。 不多时,一位管事走上最前方的戏台,清了清嗓,说道,诸位客官,我们的诗词大会即将开始,下面有请花魁,柳姑娘。 一位腰身纤细的姑娘带着面巾走了出来,步态婀娜,站定,向众人轻轻施了个礼。 于是下面的人群像开水一样沸腾起来。 柳姑娘示意安静,然后说,今晚诗词最佳者,小女子愿秉烛夜谈,以解仰慕之情。 于是下面的人群再次沸腾起来,眼中冒光。 这帮人当然想得不是什么秉烛夜谈,但一个个都扮出一副道貌岸然的神情。 酒客甲急不可耐,起身拱手说,不才赋诗一首,诸君且听, 楚腰纤细锦缠头,秋怯珠帘半搭钩。 云恋阳台双作梦,月生湘浦独成愁。 鸾梭折齿花粘髓,螺粉添眉柳带羞。 雁过碧天书帛断,误教人倚小红楼。 众人听罢,喝道好诗,好诗。 酒客乙说,我也有一词,洞口春红飞簌簌,仙子含愁眉黛绿。阮郎何事不归来?懒烧金,慵篆玉,流水桃花空断续。 众人听罢,亦赞高妙。 前前后后,差不多一共站起了十余位酒客。众人虽都称赞好诗,却无一人被认作魁首,想来是谁也不甘拱手相让这西子楼的花魁。 这时候,一个身着锦衣,手执折扇的男子站了起来,拱了拱手。 这人说道,柳姑娘,不才秦伯安,献丑了。 底下众人窃窃私语道,竟然是右相府的秦公子,看来定要抱得美人归了。 秦伯安吟道,碧海无波,瑶台有路。思量便合双飞去。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 绮席凝尘,香闺掩雾。红笺小字凭谁附。高楼目尽欲黄昏,梧桐叶上萧萧雨。 吟罢,众人齐喝绝妙,实乃今晚魁首。 秦伯安微一拱手,说,过奖。 断平安嘟囔说,虽然听不懂,但是不至于。 我说,也不能这么说,虽然是很一般,但总比前面的要好些。 我小时候常听柳师傅吟词作赋,柳师傅那些骚里骚气的诗词,和这些人一比,分明高出了不止一个境界。我那时候调笑柳师傅说,您老这些词赋可在江南的大街小巷传遍了?柳师傅摇了摇头,坊间传的不过是我早前的游戏之作,我这些词啊,只吟给过一人听,我答应过她的。 我说,您可真够深情的。 柳师傅吹胡子瞪眼,说,滚。 可能是习武之人耳朵都比较好,秦伯安转过头来看着我和断平安,冷笑说,阁下好大的口气!不妨赐教一二。 断平安摆了摆手,义正言辞说,我就不必了,让我弟弟赋词一首吧。 我左右看了看,心想断平安哪来的弟弟。断平安偷偷捅了捅我。 场内上百双眼睛却齐盯着我们二人。断平安老神在在,旁若无人。我于是决定有样学样。 上百双眼睛没有离开的意思,聚精会神地等着看下文。 论无耻无感,我不如断平安,论烟花柳巷之词,我不如柳师傅。于是我只好清咳了声,搜刮起脑子里柳师傅的旧作,吟道,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诺大的西子楼突然静得可以听见针落地的声音。我那一瞬间不禁疑心柳师傅这首词难道是某位名家大师的著作?他竟是吹牛诓我? 西子楼的姑娘一个个突然间含情脉脉的望着我,有人已是泪眼婆娑。 柳师傅的身影于是在我脑海中挺拔了起来。 有人说,不可能,这首词一定是抄的,有没有人听过?快查一查。 有人应和,对对对,此人年纪轻轻,绝无可能写出此等词句。 过了好一会,有人问,可有人记起这首词的出处? 众人无言。 秦伯安说,既然大家有质疑,不妨再做一首,如何? 我说,好。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吟罢,众人面面相觑,西子楼的姑娘们眼睛愈发闪烁着光,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良人抑或是未遇的良人。 这时,酒客甲讪讪说道,我以为这两首词不如秦公子之作。 秦伯安的脸上于是开始青一阵白一阵的变换起来,猛地给了那酒客一巴掌,然后站起身来,一字一顿地对我说,你,很,好。 我说,我知道。 第三章和尚脸是律宗剑 瓦肆勾栏,廊院缦回,我随柳姑娘往后堂走去。 我正想着等下是要真地义正言辞地同柳姑娘秉烛夜谈,还是做些与青楼更相宜之事。柳师傅说女人的心思不必猜,因为任凭你想破头也猜不到,对于男人来讲,“喜欢”只是“喜欢”,对于女人而言,“喜欢”既是“喜欢”,也是“不喜欢”,至于界定,很可能全凭心情。 不归村村口的算命先生李老头说我此生命犯桃花,如今想来,怕是有应验的征兆,也不知是喜是忧。 我正想得入神,柳姑娘忽然停了下来,对面前之人躬身福了一礼,便丢下我走开了。 面前站着一位虽已有些年纪却风情万种国色天香的妇人,她打量着我,然后说,你识得柳郎? 我说,不认识,柳郎是谁? 她说,你所吟之诗便是柳郎所作。 我一惊,问,苏小小? 她轻轻点了点头。 我因是柳师傅的弟子,便被苏小**着喊她“姨妈”。 我说,苏姨妈。 她说,不要叫我苏姨妈,叫我小小姨。 我说,不都一样? 她打我的头说,哪里一样了?分明是两个不同的物种好不好? 我不想她再打我头,便不与她争辩,然后陈述了一下柳师傅对她的思念之情,她听完便问我柳师傅在不归村的过往种种,我一一讲给她听。 我果真是秉烛夜谈,只不过不是同西子楼的花魁柳姑娘而已。 很久以后,我与西子楼的一众姑娘已经熟识,柳姑娘和我讲说,小小姨二十年前可是排在江湖绝色榜的第三位,普天之下不知道有多少王公贵族、富家子弟曾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但谁也没料到最后她居然委身于一个整日混迹于烟花之地买醉的落魄秀才,引得无数仁人志士竞相叹息。 我于是颇感自豪,感慨于柳师傅的泡妞手段。 第二天,我顶着一副黑眼圈去找断平安,他倒是红光满面,精神焕发。 断平安意味深长地说,子车啊,我爹和我讲,年轻人得懂得节制。 我说,我就是昨晚秉烛夜谈,没睡好。 断平安朝我挤了挤眼睛说,我懂,我懂。 我和断平安刚走到西泠剑社的大门口,便察觉情形有些不对,门口一个守卫没有,门内庭院里却传来嘈杂人声,我们当然毫不犹豫地溜进去看热闹。 庭院内除了西泠剑社的一众弟子外,还有十几个黄衣人。 为首一人说,西泠剑社偷了我唐门的东西,还是早早归还的好。 和尚脸说,想必阁下是误会了,我们西泠剑社绝不会做此等龌龊之事。 黄衣人说,不会?我这手下亲眼所见,就是你们! 和尚脸说,恁地空口白牙污人清白? 黄衣人说,不是空口,我们有证据,你看。 说着丢出几把刻着西泠剑社字样的宝剑。 和尚脸说,阁下你想啊,若真是我西泠剑社所为,岂会留下如此明显的把柄? 黄衣人说,那我不管,人证物证俱在,定是你们无疑。 和尚脸说,阁下是不打算讲道理喽? 黄衣人说,是又怎样? 和尚脸说,不怎么样。 场上的气氛顿时变得凛冽起来,和尚脸的衣服下摆无风自动地飘扬起来,很有高手风范。 黄衣人拉开架势,双手猛地往前一扬,霎那间几十道寒光向和尚脸奔去,有毒镖、毒剑、还有长得奇形怪状叫不上名字的唐门暗器。 西泠剑社的弟子和余下的黄衣人很有默契地往后散去,大家都是见过世面的,知道高手打架,不做倒霉冤死鬼才是正理。 也不见和尚脸如何动作,手中寒光一闪,便听得一阵叮叮当当暗器落地的声音,再一闪,黄衣人便轰然倒地。 余下的黄衣人果然很见过世面,首领一倒,顿时作鸟兽散。 我对断平安说,突然觉得和尚脸有点帅啊。 断平安面色惨白说,怎么办,前些天,我诓了和尚脸几百两银子。 我一听,便很有觉悟地闪到一旁,与他保持好距离。 第二天,中一阁“高手榜”更新的消息便在各大坊市流传起来:西泠剑社,律宗剑李秋同,高手榜第二十二位。 和尚脸便是律宗剑。 临安城的大街小巷更是八卦四起。 有人说,你们知道么,这律宗剑李秋同,三十年前可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十大高手之一,后来为情所伤,这才隐居西泠剑社,做一个管事长老。 另一人说,胡说,明明是李秋同喜欢的女人跟了西泠剑社的掌门林和靖,他这才痴心不改,一直在西泠剑社默默守护。 又有人说,对对对,据说西泠剑社掌门的女儿其实就是李秋同与掌门夫人所生。 更有人说,你们说得都不对,其实,这位律宗剑实有龙阳之好,他是与这西泠剑社的掌门啊…… 总之,许多天里,临安城充斥着故事的各种版本,且有愈演愈烈之势,但故事的核心要素十分统一:律宗剑李秋同是为情所伤。 断平安摇头叹息,说,想不出啊想不出,和尚脸也有能这等风流韵事?世间的男欢女爱果然没什么道理好讲。 我说,三十年前他可是十大高手之一,如今却只能排在第二十二名,这充分说明一个道理。 断平安说,什么? 我说,心乱了,剑也便慢了。 断平安说,有道理。 我又说,但其实这对你来也没什么关系。 断平安说,什么没关系? 我说,他在高手榜上排名多少? 断平安说,二十二啊? 我说,意味着什么? 断平安说,不知道啊。 我说,意味着这天底下能打得过他的只有二十一个人。 断平安说,然后呢? 我说,你在这二十一人之内么? 断平安说,不在啊。 我说,我可还记得某人前些天对人家不理不睬,颐指气使的,还诓了人家几百两银子。 断平安额头冷汗顿时又流了下来。所谓江湖高手,大都脾气不好,因为脾气太好,常常会被人觉得没有高手风范。 那日之后,断平安很是勤奋且热情地去拜访了几日,李叔长李叔短的叫个没完,述说自己是如何仰慕律宗剑的绝世风姿,敬仰之情实在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和尚脸还是老样子,受宠若惊地让断平安不必客气。 和尚脸这么一说,断平安自然更加客气。 第四章我见青山多妩媚 自从那晚以后,苏小小便常唤我去西子楼做客,每次都要亲自下厨做些别具特色的杭邦小菜或是品相精致的糕点吃食。我一来是受了柳师傅的嘱托,二来左右在临安城里也无事可做,便时常呆在西子楼里打发时间,同她聊些不归村的趣事,她总是听得津津有味。 时间久了,我便与西子楼的一众姑娘十分熟识,有时聚在一起饮酒打牌,有时琴歌相和以抒心怀,更多时候我就坐在窗边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听她们讲些临安城里的八卦趣闻,什么城主府的千金和马夫私奔了,什么城西王家的女儿跳湖殉情了。 醉意浓时,我便成为她们调笑挑逗的对象,一个个化作眼波如水、媚态万千的模样,然而却没有然而了,因为小小姨发下话来说,哪个也不许做我的生意,若有违逆,即刻逐出西子楼去。我于是初入红尘,便已达到“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境界,断平安笑我说,你不如去大慈恩寺出家算了,我爹与那里的主持相熟,保你在那里平安喜乐。 我说,小时候村里的算命先生说我此生命犯桃花,想必是与那大慈恩寺无缘了。 断平安说,桃花是犯了,可你倒是摘啊。 我摊了摊手,说,苏小小怎么说也算是我半个师娘。 断平安愁眉苦脸地说,对,是你师娘,可不是我师娘,为啥让西子楼的姑娘连我的生意也不做了?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啊? 我说,大概是因为你长得过于猥琐。 断平安说,胡说,本少爷我相貌堂堂,风流倜傥,多少姑娘为了我泪诉衷肠,但无奈我有广济天下的觉悟,实在不可因一人而牵绊…… 我说,你一个人慢慢幻想吧,我去西子楼了。 断平安忙说,带我一个。 我说,你上次喝醉时可是将巧儿养的狗踩了一脚,恐怕它现在还很记得你的模样。 断平安说,有道理,我还是过几日再去好了。 我在不归村的时候,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个少年伙伴之外,所接触到的大都是像是柳师傅、独孤村长、李老头之类的奇奇怪怪的老家伙,倒不是我性格孤僻,实在是不归村里面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个少年之外,最年轻者也都是四十开外,这让我一度很担心村子的未来。 独孤村长说,来无所来,归无所归,不过是天涯沦落人的相聚之所罢了。 我说,不懂。 村长说,等到你懂时自然懂。 有时候,我觉得独孤村长看起来反而比算命的李老头更像神棍。 与其怀念不归村的过往,不如多留些目光给西子楼青春洋溢的姑娘们,多少算是弥补我童年的缺失,我这样想着。 西子楼临安城第一名楼的名头绝不单单是因为院里的姑娘长得好看,还因为这里的姑娘琴棋书画各有所长,当然也不仅仅是这些,她们还可以在月下花前知性优雅地谈人生理想,也可以在士子们高谈阔论时适时娓娓道来自己的看法,以至于不使人觉得是在对牛弹琴。当然,士子们所谓的自尊心与男子气概都被她们保护得很好。 柳姑娘,名艾,字如是,年芳十八,正是西子楼里绝色榜上两位赫赫有名的花魁之一,上述种种,于她而言,不及万一。 有一次我和她坐在窗前听雨,她说,临安城这个名字倒是贴切,只可惜我非男儿。 适时南宋已立国572年,迁都临安28年,大唐的铁蹄声还未远去,故都汴梁早已插上了唐国的王旗。 我向来没什么远大志向,所想不过是寻我爹娘而已,但这并不妨碍我赞叹柳如是的志气。 我说,我听说大唐民风开放,更有天下间唯一一位女将军,你若想,不妨去大唐的长安城里看看。 柳如是笑了笑,说,我虽无父无母,但总归是小小姨将我养大,她在哪,哪里便是我的家。 当时,天下诸国照旧都是男尊女卑的规矩,唯独唐国听说在搞什么女权运动,大有开天下先河之意,长安城里更是开了一座女子书院,即便我没见过什么世面,也多少有些耳闻,心想着日后倒要去长安城里瞧瞧。 我又记起,算命的李老头除了说我命犯桃花之外,还说我一生注定颠沛流离。李老头给旁人算命时所说的尽是些大吉大利、财运亨通的好话,倒我这却只有什么“命犯桃花”、“颠沛流离”,我疑心是因我没给他钱的缘故。但我后来又一想,桃花便是女人,流离即是自由,至于其他字眼无关紧要,大可忽略,这么想来,我的命格好像也还不错。 我说,其实我有一个问题很好奇啊。 柳如是说,你说。 我说,你看其实你和小小姨非亲非故,她曾是江湖绝色榜上赫赫有名的美人,你也是如此好看,难道美人捡的孤儿就一定也是美人么?真是让人费解。 柳如是说,或者你可以反过来想想,我只是很幸运生得好看才有了活命的机会。 我沉思着柳如是的话,竟发现很有道理,但又觉得这道理很有些恐怖的意味。 柳如是又说,我也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我说,请讲。 柳如是低下头来看着我说,我,果真很好看么? 我愣了愣,认真地看了一会说,好看。 柳如是眼睛眯成了月牙,莞尔一笑,走了。 我于是只好再度寂寥地听雨,依稀间还可以闻到屋子里残留着的柳如是身上的香味。 …… …… 自从唐门登门挑衅西泠剑社之后,临安城里突然变得风声鹤唳起来,三五不时地可以在街上看到身着黄衣、面容不善的唐门弟子。这两者一个是据守江南的千年古派,一个是巴蜀之地的毒门圣地。山水相隔,千里迢迢,近百年来一直相安无事。 江湖到底是平静了太久。 一年一度的江南大比在即,江南诸派里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青年才俊们也陆陆续续来到,为初春时节的临安城更添几分热闹。 西子楼于是也更加热闹。 我问柳如是,我是不是少来点比较好?你看这些天大厅里的位子都不够坐了。 柳如是说,西子楼里的酒你可曾少喝了? 我说,不一样,主要是你比较贵。 柳如是翻了个白眼,说,不收你钱。 我心里想着白嫖当然好。 江湖绝色榜上的花魁,西子楼里的清倌人,九霄云端的仙子,江南府的明珠,当然说的都是柳如是。 如她此般的人物,纵然是青楼女子,也绝不会有哪个老板傻到会用她去赚委身陪客的赏银。 当时南宋临安城的娱乐产业已然甩开其他诸地不知多少个身位,临安城的风月场里首开“专场”之先河。所谓专场,即是那些才貌出众的清倌名伶不再从事传统的陪客行业,而是举办个人的才艺专场,贩售门票。仰慕者们只可远观,不可亵玩。若是实在心喜难耐,仰慕者们可以通过打赏的方式以博美人一笑。 起初冥顽不灵而又新生妒忌的坊间遗老们赌咒发誓这般惺惺作态的玩意儿绝不可能长久,不过是哪个没脑子的搞出来的噱头罢了。风月场里不风流,真当那些临安城里的公子哥们是清高木讷的穷秀才呢? 但谁也没想到的是专场不仅没有没落,反而一发不可收拾。 王公子弟、富贾巨豪争相购票,一票难求,更有甚者,为博美人一笑,一掷千金以作打赏。 临安城里的老鸨们于是一个个眉开眼笑,合不拢嘴,有样学样。各类专场层出不穷,大小专场定期举办,更有坊间传闻,临安城里的三大名楼计划着去大唐和北燕举办巡回专场,好教那些北方的土包子们见识见识我们江南女子的风华绝代,天下无双,也顺带着振奋一下我们南宋国的经济,可谓忧国忧民,大爱无疆。 坊间有歌曰:三百男儿齐卸甲,不若红粉定江山。 后来有好事者追问何以当年那些夜夜风流的公子哥们突然齐刷刷转了性子?莫不成真地感怀于国仇家恨,奋发向上,无心风月? 尚还清醒的看客们讥笑道若当真是想奋发报国、还都北上,怎地不是千金买骨、招贤纳士,反而是在这风月场里挥金如土? 最后某位隐姓埋名的专场人士透露,你想啊,以前去青楼多少总要鬼鬼祟祟,以免惹了家中母虎发怒,如今却是光明正大、磊落坦荡,我这是去欣赏艺术,艺术,你懂吗?况且专场之内,一掷千金,除却博美人一笑之外,还可于临安城的公子圈里名声大显,可谓一举两得。 众人皆呼了然。 柳如是自然也有专场,我后来有一次听西子楼里的丫鬟们聊天说,柳姑娘专场的门票才不过百金,怕还是太低了些,月华楼的头牌给柳姑娘端茶都不配,凭什么专场门票敢订到一百二十金? 一百金确实不多,我掐着指头算了算,差不多也就是将将买得起不归村所有人十年的口粮。 第五章西泠的孤山以及姑娘 西泠山下,河坊街前,有一处天下最负盛名的景致——西子湖。青山环绕,水光潋滟,湖之南北有白、苏二堤,绿树成荫,游人不绝。 柳如是说西子楼便是承名于此。 西子湖的南面是西泠剑社,北面群山深处有一座佛门律宗古刹。 古刹名为四百八十寺,所谓四百八十寺当然不是无聊到真的有四百八十座寺庙,寺庙只有一间,和尚却有很多。前来临安城的游人除了在西子湖踏青赏景之外,多半会去四百八十寺上拜一拜,据说十分灵验。 我来临安城差不多已有大半个月,西子湖前前后后倒转了几次,这四百八十寺却从未去过。原因无他,路途太远,我又太懒。 西子湖北是群山,西子湖南有孤山。 孤山是西泠后山,游人止步,即便是西泠剑社的弟子平常也很少来孤山,因为掌门住在这里。 西泠剑社的掌门姓林,名和靖,几十年前就住在孤山上,以梅花为妻,以仙鹤为子。 所以孤山是真的很孤。 但如今的孤山显然不再适合叫做孤山,因为“梅妻鹤子”的林和靖娶了妻,生了子,在十八年前。 娶妻生子当然再平常不过,但问题的关键在于他是林和靖,西泠孤山上的林和靖,自诩“梅妻鹤子”的林和靖。于江湖而言,其震惊之程度可以比如听闻四百八十寺里的道宣禅师娶了妻生了子。 事情没有任何铺垫与发酵,即便是中一阁也没能探得更多的内幕消息,流传于江湖之上的故事版本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林和靖娶了妻,婚后生有一女,取名林凝眉,再三年,妻死,林再未复娶。 太过简单的故事通常也太过复杂,因为故事简单便意味着有足够的想象空间,而吃瓜群众的想象力向来不错,所以导致故事的版本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精彩。 譬如律宗剑,譬如钱王府,如此种种,我懒得记了。 …… …… 我和断平安一直住在西泠剑社的客房里,和尚脸先前和我说掌门闭关,出关恐怕要等上个一年半载。我其实心中也有些纠结,倘若真等上个一年半载,我总不好一直在西泠剑社白吃白喝。 断平安说,我怀疑和尚脸是在诓我们,不如我们去后山闭关之处看看,说不定就碰到掌门出来拉屎撒尿。 说着,拉着我就往后山走去。 后山便是孤山。 掌门没有碰到,却碰到一位姑娘。 姑娘手握花锄,在孤山的竹林处缓缓挖着一个小小坑穴,大概是身体娇弱,竟是挖了许久。 好在我和断平安都是闲人,顺理成章都很有时间。 断平安说,莫不是这西泠后山有什么宝贝? 我说,我猜是挖竹笋。 于是我们俩蹲在不远处兴致勃勃地看着。 姑娘终于挖完了坑穴,缓步拿起放在树边的一个花囊,将囊中之物清洒入穴,同时轻声歌吟道: 花飞花谢花满天,红绡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帘中女儿惜春莫,愁绪满怀无处诉。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冷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奴收葬,未卜奴身何日亡? 奴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奴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花囊里装的当然是花瓣。姑娘轻歌唱完,又缓缓用花锄将花瓣掩埋,面容悲伤。 断平安说,我只知道花是用装饰的,用来吃也不是不可以,用来葬又是什么道理? 我说,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此歌此景,好听好看便可以了。 断平安皱了皱眉,又列了咧嘴,突然猥琐一笑。 我惊问,你干嘛? 断平安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葬花的姑娘,说,没什么,只是我俩这般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件事情。 我说,中州的女子也喜欢葬花吗? 断平安说,不是,小时候我和喜乐常常去偷看师姐洗澡,也是蹲在树后的,所以现在多少有些愧疚。 我于是头上写满了省略号还有问号。 …… …… 距离江南大比的日子只剩十天,临安城里佩刀佩剑的江湖人士也愈发多了起来,坊间传闻今年北地的天龙府也派了门人前来观礼,更有甚者,说是天龙府不仅是前来观礼,也会派人参赛。这一度让江南的青年才俊还有坊间的热心看客们十分担忧。 江南大比向来是江南武林的盛会,但很少会邀请其他地域的门派参加。若是早些年,也还罢了,近几年来,大唐、北燕、南宋三国战火连连,武林各派虽然均声称江湖只是江湖,无关国事,但此间嫌隙终究还是在的。 南宋国的百姓当然没有忘记二十八年前汴梁城破,帝都南迁的耻辱。临安城之所以叫临安,是因为这里只是临时的安所,故都山河,未敢忘却。 很不幸,天龙府在长安城,而长安城是大唐的国都。 更加不幸的是,天龙府应该可以算得上是当今天下的第一门派。 所以,江南的青年才俊以及坊间看客们的担忧看起来十分必要且有道理。 在天龙府众人到来之后,临安城里的氛围也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可以在秦楼楚馆里醉酒士子的诗句里看到,可以在酒肆茶楼里贩夫走卒的闲谈中听到,也可以从临安城里日渐增多的巡街兵丁处感觉到。 秦楼楚馆里的士子们醉酒之后不写往日里那些与怀中美人互诉衷肠诸如“香帏风动花入楼”的诗句,而是开始写“醉卧沙场君莫笑”此类的篇章。 酒肆茶楼里的贩夫走卒也开始谈论起驻守京口的岳凌云将军是如何的意气风发,手下将士如何训练有素,想必有生之年定可看到王师北上。 至于巡街的兵丁,天龙府来的三五个人当然翻不起什么大的风浪,究竟在防范什么,朝廷心中有数。 第六章洗脚水成不成? 四十年前,江湖上还没有天龙府这么一个门派,因为那时的天龙府叫做天龙帮。帮与府最主要的区别在于两者的赚钱渠道不同。 比如丐帮,一听名字就可以知道赚的是辛苦钱。比如斧头帮,一听名字就可以知道赚的是搏命钱。但比如少林与武当之类的名门正派,你光听名字绝不可能猜测出门派的生计来源,当然实际上也没人知道,总之十分有钱。天龙府也是一样。 四十年前,天龙帮掌控着长安城里大大小小几十个地下赌场与钱庄,改名天龙府后,便与这些黑色产业断绝了关系。又过了四十年,江湖诸人惊觉天龙府已隐隐成为天下武林间的第一大门派。 江湖上传言,天龙帮帮主是在一次不小心从悬崖坠落之后误入某山洞,习得了绝世武功,这才让天龙帮一发不可收拾。但有人反对说,历史上可以让这种草根帮派一跃成为武林巨擎的武功便只有葵花宝典了,总不能整个天龙府的弟子都愿变成姑娘。这种说法现在已没有人相信,因为相信的人都已经让愤怒不已的天龙府弟子杀了,这也从侧面证明天龙府弟子都还很“阳刚”。 另一种说法是从中一阁某位测字大师口中传出来的,说是天龙帮由“帮”变“府”暗合周易五行之学说,门派气运由此兴盛。这种说法一度让整个武林兴起改名的热潮,比如大兴帮改成了大兴府,天鹰帮改成了天鹰门,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人人都想成为天龙府第二,但终究是再也没有人实现。 断平安当然没有像江南的青年才俊们为了天龙府的到来感到担忧,因为他自信自己断剑山庄无敌手的传说可以延续。但众所周知的是,断剑山庄的断剑术向来是十分费剑,也就意味着十分费钱,所以断平安开始在临安城里的各个铸剑场所和铁匠铺里流连,试图多找寻几把物美价廉的佩剑。 我问他说,论财力天下间没有几处可以比得上你们断剑山庄了,无剑可使也实在说不过去。 断平安仰头撇嘴说,你懂什么,自力更生,艰苦朴素才是我辈应秉持之道。 我说,也不知道是谁诓骗了和尚脸几百辆银子。 断平安说,剑道中人的事如何可以说是骗?你情我愿,友情资助。 断平安找他的剑,我去我的西子楼。 除却天下间那些快意恩仇的江湖侠客,平凡之人大多不过是柴米油盐的平淡日子罢了,一生之中也无非是在那几个屈指可数的点线之间圆转,譬如农夫们的日夜作息,譬如和尚们的晨钟暮鼓,譬如我在西泠剑社和西子楼之间的往返。我渐渐明白了柳师傅当年的心境。所谓风月红尘,只是修行而已。 …… …… 我来到柳如是的门前,想寻她讲昨日未讲完的西子湖畔情人桥的传说。 巧儿怯生生地拦在门前说,柳姑娘在还午睡。 巧儿是柳如是的婢女,约莫十一二岁,我早已见了她许多次,她却总是一副慌张模样。 我说,无妨。说着转身打算去看看小小姨。 我停了停,又转过身来问她,你现在有什么事吗? 她认真想了想,然后说,好像没有。 我笑着说,那你陪我聊聊天好不好? 巧儿瞪大了眼睛,好像又被吓到了。 我说,我是吃人的妖怪吗? 巧儿摇了摇头说,柳姑娘说这世上没有妖怪的。 我和巧儿来到前院的石桌旁坐下,巧儿给我倒了一杯茶。 我问她,你不喝吗? 她说,不喝,苦。 她有些局促地坐在我对面,眼睛看着下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说,你是哪里人啊? 她说,洛城。 我说,那怎么会来了临安城呢? 她说,前些年,洛城被**攻破,我爹死了,我娘被**掳走,我便被卖到这里来了。 我轻轻叹了口气,突然有些愧疚,西子楼姑娘的故事总是殊途同归,我实在不该问的。 巧儿安慰我说,柳姑娘待我很好,我在这里也很开心,所以没关系的。 我为了让她开心,便开始给她讲我在不归村的趣事,比如小时候趁着村口算命的李老头睡着偷偷拔了他的胡子,以至于有一段时间李老头的生意分外艰难,因为没有了胡子看起来就不怎么仙风道骨,路人也就不怎么买账。 巧儿很开心,我于是也很开心。 巧儿说,不知道不归村的雪景美不美,我见过西子湖畔的断桥残雪,很好看的,但柳姑娘说北地的雪景可比临安城好看许多。 我说,当然是比临安城里好看许多,但你家小姐其实是在吹牛,她又没去过北地。 巧儿说,我不信,你也是在吹牛,你又没见过西子湖畔的断桥残雪。 我说,日后带你们去不归村看看,你就信了。 …… …… 我从西子楼归来的时候,天色还是半明,临近西泠剑社,见到几名黑衣人鬼祟急行,其中一人身背麻袋。 夜行衣这种东西当然是夜晚穿来最好,但此刻天色半明就显得很没有道理。 我于是说道,等一等。心想着好心提点一番。 那几个黑衣人登时停下身,猛地向后一跃,拔出剑来,为首一人说道,想不到我等劫掠林和靖女儿之事竟已败露,如今只好杀人灭口了。 我说,不必不必,和我其实没什么关系。 黑衣人说,好小子,看来是想先躲混过去,好去通知西泠剑社。 说完,四人挥剑向我攻来,那身背麻袋之人却也不走,立足在原地看戏。 剑势攻来,我不得不防。 四人剑术并不如何高明,几式横劈竖砍之后,我以惊世指拨开袭向面门的一道剑光,剑光不偏不倚从另一名黑衣人的胸前划过,黑衣破裂露出内中黄衣。黑衣人齐发暗器向我掷来,我侧身闪开。 众黑衣人对视一眼,为首一人高声喝道,敌人太强,我们走。说着竟是连身后的麻袋也不要了,齐齐奔向远方。 我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也懒得去追,便走向那麻袋,解开束口,往下褪去,发现袋中装的竟是一名妙龄女子,眉眼如黛,惊恐万分。 我惊呼道,葬花女? 还未及我缓过神来,突然间觉得天昏地暗,低头看去,双手发黑,竟是袋口有毒。再然后,我便不省人事了。 …… …… 我记起小时候有一天夜里,我爹带我去看星星。 我爹说,你看,那千百颗星星里,就有和我们一样的世界,和我们一样的人。 我说,你怎么知道。 我爹说,要相信真理 我说,什么是真理? 我爹说,存在即是真理。 我们躺在草坪上,千百颗星星彷佛在旋转,又仿佛汇聚成漩涡一样的星河。 我说,星星好像在旋转啊。 我爹说,不是好像。 画面停留在那旋转的星河上,耳边似乎传来熟悉的声音,但我睁不开眼。 有人说,大夫,此毒可好解? 另一人说,此毒乃是唐门的百花散,毒性并不如何猛烈,解是可解,只是其中的一味药稍有些麻烦。 有人问,何药? 那人说,须得女子汗液与芙蓉、丁香等七味花混制而成,简单来说,即是女子的洗澡水。 另一人说,好说,好说。 一女子弱声问道,洗脚水成不成? 那人说,自然也是可以。 一人听罢哈哈大笑,我识得那笑声是断平安的。 第七章江湖是第五层的人间 那日袋子里装的便是那位葬花的姑娘,那位葬花的姑娘便是林凝眉。 我于时昏时醒的状态中持续了三日,直到第四天终于有所好转,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两弯似蹙非蹙的眉毛以及一双似喜非喜的眼眸。 眉毛与眼眸的主人我是不认识的,但我知道她是谁。 更加不幸的是事情的经过我都记得,身处何地我也亦能分辨。之所以说不幸,是因为这个时候你总该忘记一些东西,以便可以问出诸如“你是谁”、“我在哪里”之类的问题。 我无话可问,于是只好说,你好。 林凝眉先是愣了一下,接着面颊微红,低声回了句,你好。 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氛围。 她说,我去叫大夫。 没过一会,屋子里便热闹起来。 我将那日经过讲了一遍,和尚脸若有所思说,无论是从现场遗落的暗器,子车少侠所中的剧毒,还是黑衣人内着的黄衣来看,应该是唐门的人无疑,但事情实在有些蹊跷。 一位西泠剑社的白发长老说,前些日子唐门众人前来生事,却大败而归,如今企图劫掠小姐以作报复,合理。 和尚脸说,但如此自报家门分明看起来就像是栽赃。 断平安成竹在胸说,是第五层。 众人疑问,何谓第五层? 断平安说,第一层是黑衣人本是唐门之人,只是因为太蠢,所以才会暴露自己;第二层是黑衣人乃属其他势力,欲借机陷害唐门;第三层是黑衣人果真是唐门之人,算计到我们会疑心他人栽赃,借以洗清自己;第四层是黑衣人果真是其他势力,算到我们会考虑到第三层,所以就可以成功挑起西泠与唐门的争斗;而第五层却是唐门已考虑到上述种种逻辑,认为我们绝想不到第四层之上更有第五层在,他们必可逍遥法外。只可惜,他们千算万算没算到有我断平安在,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一致觉得此番分析很有道理,称赞断平安不愧为断剑山庄的少庄主,思维缜密颇有乃父风范。 我问,所以第一层和第五层究竟有何区别? 断平安说,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就好比江湖其实也只不过是第五层的人间,那些名门大派的争斗说到底也未必比街口张屠夫与李掌柜之间的扭打高明到哪里去。 …… …… 我醒转之后,除了有时觉得些许疲乏之外,便再无其他异样,大夫说是因我体魄强健才康复得如此之快。这大半要归功于小时候陆老头逼我每日上山砍树之功效,寒暑不辍,风雨无阻。当年我在心中不知咒骂了他多少句,如今想想,实在应该收回一半才是正理。 但林凝眉说我余毒未清,依旧每日亲手煲煮汤药补品送到我房中。 我说,其实不必,你看我活蹦乱跳的哪像余毒未清的样子。况且这汤药味道又差药力又强,再喝下去只怕滋补过盛。 林凝眉说,是了,我这人不知药理,手脚又笨,还没有自知之明,上赶着给人家献殷勤,我这便将药倒了去。 话未说完,已是黯然神伤,泫然欲泣。 我于是连忙端起桌上的药品一饮而尽,烫得我呲牙咧嘴。 我又连喝了四五日的汤药,每日里红光满面,精神抖擞,生龙活虎,夜不能寐。 后来我听和尚脸说林凝眉自打出生之时便先天体弱,除了无法习武练剑之外,更是每日里需喝汤药将养,这一喝便是十八年。 我于是原本心中对她的些许怨念便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和林凝眉熟识之后,有一天我幽怨地问她,果真是洗脚水么? 林凝眉颤了一下,几分羞怯几分歉意地说,你都知道了么? 我叹了口气,说,那日我虽然昏迷,但隐约间听到你们的谈话。 她说,哦。 我说,我其实有个问题要问。 她说,你讲。 我说,那日我分明听得是女子汗水与花瓣混制即可,即便是你觉得洗澡水不妥,为何不用洗手水呢?总好过洗脚水。 她低着头摆弄着自己的衣襟,好一会儿,说,我没想那么多。 我叹了口气,深感命途多舛,造化弄人,世道艰难,生活不易。 …… …… 时光飞逝,离江南大比的日子只剩下一天。 不论是天龙府众人的到来,还是唐门与西泠剑社的恩怨,所幸都暂时没有演变成更大的麻烦。尽管临安府衙里府尹大人皱着的眉头还未解开,但临安城里的百姓显然不关心这些,因为在他们的心中有更为关切的事情,比如四祭灯会。 四祭灯会是南宋国由来已久的传统活动,用以祭祀九天之上掌管春夏秋冬四季的神氏,每季度举办一次。而这一次的夏祭灯会便是在江南大比的前一天。 四祭灯会对于九天诸神可能存在某种极为崇高的意义,但于人间而言,其存在的意义便简单许多。灯会之时,万人空巷,彩灯万盏,很是热闹。 断平安说是要为明天的江南大比好好准备,便只有我、柳如是、还有巧儿同去。 我下午先到了西子楼,柳如是见我,愣了一下说,几日不见,怎么似乎胖了一些? 我苦笑说,大概是吃得太好的缘故。又问,怎么小小姨会放你这西子楼的头牌去逛灯会?我听说别家都在精心筹划着夏祭灯会的专场。 柳如是说,小小姨本也不是这西子楼的管事。 我说,那管事呢? 柳如是说,管事如今不在临安城。 我说,所以现如今西子楼里是你说的算? 柳如是说,可以这么理解。想了想又说,管事回来之后,你不许同她告我的状。 我说,不会。 柳如是说,未必。 我问,何以得见? 柳如是幽怨地说,因为从来没有男人可以逃出我们这位管事的手掌。只怕到时,你早忘了我姓甚名谁,更遑论做出卖友求荣之事了。 我说,天地良心,我可不是断平安那种人。 柳如是说,这种话本姑娘听得多了。 一旁的巧儿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也不知这肯定是给予谁的。 第八章道理须得讲明白或者讲不明白 天色渐晚,华灯初上,临安城里的热闹更胜往日。 柳如是拉着巧儿在人群之间穿梭游走,或是分外好奇地看看杂耍表演,或是兴致勃勃地挑选花灯,完全没有一点西子楼花魁的样子。至于我,则是理所当然地提包拿物,完全没有一点江湖大侠的样子,好在不必付钱。 逛了一阵,柳如是停下来说,我有些口渴,先前看到楼外楼在卖桂花酿,不如去买些回来? 柳如是含情脉脉地看着我,好教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眼手中的一盒糕点、两盏花灯、三瓶水粉、四件玩物。 巧儿说,我去吧。 我给予巧儿以肯定、欣慰和鼓励的眼神,巧儿便屁颠屁颠地消失在人群中。 我记起小时候我娘让我爹去做家务的时候,我爹便常用这种眼神看我。果然十分奏效。 柳如是白了我一眼,我便回敬了她一眼。 等了好一阵,也不见巧儿回来,我疑心这小丫头是不是迷路了,便放下手里的东西给柳如是看管,去寻巧儿。 我一边心里默念着巧儿可不要被人贩子拐到青楼给卖了,一边在拥挤的人群中寻找巧儿的身影。又转念一想,巧儿本就是西子楼的姑娘,还会怕拐卖吗?暗自一笑,放下心来。 不远处,人群围成了一圈,隐约间传来哭泣声和咒骂声。 我挤开人群走了进去。 巧儿蹲坐在地上哭泣,桂花酿洒了一地。 我走过去,摸了摸巧儿的脑袋,把她扶了起来,说,没事的,一盒桂花酿而已,我们再去买。 巧儿转过头来,发现是我,像看见救星似地抱紧我的腰,埋头啜泣,鼻涕眼泪蹭了我一身。 我正忙着如何使巧儿的鼻涕眼泪蹭得少一些,却听见有人说,阁下怕不是搞错了重点吧? 我抬头看去,说话的是一个神情阴沉的青年。我不认识他,但我认识他旁边的那个人,是先前在西子楼见过的名为秦伯安的家伙。 我想了想,说,哦,对了,桂花酿洒在地上实在有碍公共交通,我等下就收了去。多谢提醒。 阴沉青年说,你想死吗? 我说,不想。 对话进行到这里其实便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 巧儿大概是已经把鼻涕眼泪蹭干净了,终于抬起头来说,不是的,是我不小心把桂花酿洒在那位公子的身上了。说着,指了指秦伯安。 我看见巧儿有脸上有一道鲜红的巴掌印,此刻整张右脸已经肿胀起了老高。 我有些心疼,想着巧儿这个小丫头本是洛城里一位锦衣玉食的富家千金,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到如今更是沦为临安城风月场里面的一名贴身丫鬟,其间辛苦,不知几何。所幸柳如是待她如同姊妹,更舍不得半分打骂。 我摸了摸巧儿的头,问她,还疼不疼? 巧儿摇了摇头,说,不疼的。 我知她哪里是不疼,分明是怕给我惹麻烦罢了。 我叹了口气,对巧儿说,可曾给那位公子道歉? 巧儿说,道过了。 我说,好,等下回去给你上药,上完就不疼了。 巧儿点了点头。 我望向秦伯安说,桂花酿这事可完了? 秦伯安没有说话,阴沉青年说道,你可知道我家公子的衣衫价值几何?一句道歉就完了? 我说,多少钱,我赔。 阴沉青年冷笑一声,你当秦相爷府上缺你那几两银子? 这时候,人群中挤出来一名女子,是柳如是。 柳如是爱怜地将巧儿抱入怀中,半晌,起身对秦伯安说,秦公子,巧儿是如是的婢女,既是她冲撞了你,如是便代她道歉了,望秦公子海涵。 秦伯安终于肯开口说话,既然是柳姑娘的婢女,我便不予追究,不过正巧在下有一事相求于柳姑娘,不知当讲不当讲。 柳如是说,请讲。 秦伯安说,下月家父寿辰,想请柳姑娘过府举办一场专场,不知可否? 柳如是眼中有一丝怒意闪过。我此刻已然明白,这秦伯安刁难巧儿是假,要挟柳如是是真。 柳如是略一思忖,说,西子楼专场事宜需由管事安排,如管事应允,如是自无不可。。 秦伯安大喜拍手,说,那我便当姑娘答应了。 又对周身随从说,我们走。 月色很美,街上又复太平,但不归村里的陆老头曾经说过行走江湖,全在讲理,道理一定要讲到明白或是不明白时,才算结束,不可不讲。 所以我说,等等。 秦伯安转过身来,挑了挑眉,又不会说话了。 我说,桂花酿的道理我们说清楚了,现在轮到讲这一巴掌的道理了,是谁打的麻烦自己站出来,谢谢。 阴沉青年挑衅地说,是我又如何? 我说,你看,现在有两种道理好讲,一种是你自扇十个耳光,然后过来同巧儿道歉,另一种…… 我听闻江南之人向来涵养很好,但这位阴沉青年估摸着是外地来客,未听我说完,他便冷哼一声,张狂的小子,竟敢不把我们右相府放在眼里! 说着,欺身而来,一式直拳直扑我的面门。 通常来讲,武林大家、隐士高人们习武到高深境界时便懂得化繁为简、返璞归真的道理,一式直拳很可能是十拳,也有可能是百拳。 但眼下的一拳就只是一拳,而一拳显然没道理可以将我打趴下,所以趴下的只好是那位阴沉青年。 街头响起一声不合时宜的惨叫,惊得天空中漂浮着的花灯似乎都颤了一颤,阴沉青年捂着右手在地上翻滚。 柳如是说,巧儿明明是右脸被打,那便是他用左手打的,你无端端地打断他的右手做什么? 我有些尴尬说,有道理,不过断都断了,我又不会接,总不好再将他左手打断。 柳如是说,随你。 阴沉青年听到我说要再打断他的左手,顾不得嚎叫,连忙起身往秦伯安身后躲去。 你敢!秦伯安又会说话了。 我说,道理讲完了,就算了罢。 秦伯安说,当街行凶,把他给我抓回右相府!说着吩咐手下十几个打手力士向我围了过来。 花灯自然没有打架好看,周围驻足的路人越聚越多。这时候,人群中走出一队巡街的兵丁,为首一人面色为难地说,秦公子,如今这江南大比在即,府尹大人命我等加强巡防,况且今日又是夏祭灯会,实在不好多生事端…… 秦伯安冷哼了一声说,我便给府尹大人一个面子。又对我说,即是这江南大比在即,你可敢参赛?我们便在这大赛上好好说道说道。 我说,不敢。 秦伯安愣了一下,估摸着没料到我这么实诚,又恶狠狠说,你若不去,我便把这笔帐算在西子楼头上。 柳如是说,随他去,西子楼才不怕他。 人间之事,往往身不由己,譬如猎户们明知山有虎,却偏向虎山行,譬如才子们明知牡丹花下死,却难负美人情。其间的愁肠百态,精诚至理,百转千回,难以言表。 我忽然想起了西子楼众位姑娘的明眸善睐、语笑嫣然,想起了小小姨的糕点十分之好吃,想起了前日里柳如是讲给我听的故事还未讲完,想起了等下还要回去给巧儿的右脸上药免得日后嫁不出去。 我于是说,好,我去。 …… …… 我背着巧儿往回走去。 巧儿说,我是脸受伤了,又不是脚受伤了,放我下去。 柳如是说,要不是某位大侠太懒,不愿去买桂花酿,非指使一个小姑娘去,你也不会被打,就让他背着。 巧儿又说,对了,先前买的糕点、花灯、还有胭脂呢? 柳如是说,来不及管,便扔了。 巧儿大呼可惜,那可要好些钱呢! 第九章江南大比 第二天,我便发现一件尴尬的事情:江南大比那么多参赛选手,除非我和秦伯安可以同时闯进决赛,否则便有遇不上的风险。这就好比和人家讲好请客吃饭,虽口上嚷着日后有机会定要喝上一杯,心里却清楚这一顿饭不知要拖到何年何月何时何地了。 我想着总要到那江南大比去转上一转,至于如何相遇,那便是秦伯安的事了。 断平安疑心我是去同他争这江南大比的第一名,早饭比平常少吃了两个馒头一个鸡蛋半碗白粥。 我和断平安到达江南大比会场的时候,会场已经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最外围围着的是卖瓜果梨桃、零食糕点、茶水饮品的摊子,再往里是和我们一样背刀提剑的参赛人士,一个个面红耳赤、汗流浃背地往擂台方向挤去,最里面一层则是众多东张西望、仰脖踮脚的围观群众,据说天未亮时就已经到了。 中间一层的参赛人士一边奋力地往里面挤着,一边嚷道,让让,让让,我是参赛选手。 里面的群众有人回道,刚才就有一个家伙冒充参赛选手混到里面最好的位置,说什么也不能再让混进去一个了。 我和断平安正发愁如何进去,这时有一个贼眉鼠眼的小厮拉了拉我的衣袖说,二位可是要寻个好位置看一看这江南大比? 我说,我俩是参赛的选手。 小厮说,一样一样,二位随我来。 他带着我们从最外围绕到了会场北面。此处已经被围起来一道栅栏,有许多身着甲胄的兵丁看守,只留下一处通道供临安城里的达官显贵们进入。 小厮说,二位,每位十两银子,便可从此处进入。 我和断平安交了钱,他便给我和断平安在各自的胳膊上盖了一个印章。到通道处,守卫的官兵瞅了一眼印章,不动声色地示意我俩赶快进去。 进去之后,发现会场之内已经搭好了四个四四方方的擂台,我原以为是类似于“天”、“地”、“玄”、“黄”之类的分场,走到近前一看,却发现每个擂台上各挂着一个横幅,前三个台子上分别写的是“楼外楼台”、“天宝阁台”、“来福居台”、最后一个擂台上的横幅则写的是“老三羊肉汤台”。 “老三羊肉汤台”前站着一位笑容满面的老者,作着揖说道,各位英雄好汉,今年的江南大比我老三羊肉汤有幸冠名一座擂台,为了回馈各位的厚爱,大比期间老三羊肉汤全场半价。 围观的群众高声叫好。 柳如是和巧儿说今日也要来看我比试,好给我加油助威。看此情景,我估摸着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她们。 我问断平安这大比是如何的比法? 断平安挠了挠头说他也不知道。 旁边的一位大哥看不下去了,啧啧了两声,说,你说你们连赛制都没搞清楚,到时候下注可如何是好?还不得白亏银子?来,让老哥给你们讲讲。 我忙说,多谢多谢。 大哥说,今年的赛制较往年简单不少,一共分成两天。你看见那边的四座擂台没有?第一天就是在这上面比试。每座擂台,武者随意登场,直到每座擂台决出一个冠军。然后第二天,再由这四座擂台的冠军决出今年大比的魁首。 断平安问,为何这赛制如此简单? 大哥说,本来这赛制是同往年一样的,要分为初选、预选、淘汰赛,直到决赛,但听说今年参赛的选手较往年多了许多,本来楼外楼是说要为参赛的选手提供免费的居所,但人太多了,地方就不够住了。 断平安说,这临安城不是有那许多的客栈么?怎会不够住? 大哥说,不是临安城不够住,是楼外楼提供的免费居所不够住,那些没分配到的选手就不干了,说同样是人,我们要公平。 我说,按照先来后到分配不就公平了么? 大哥说,主办方也是这么个意思,但那些离临安城比较远因而来的比较晚的参赛选手说这是地域歧视,还说要上表朝廷。于是主办方便想出这么一个法子,第一天就淘汰掉大部分选手,除了获胜的那四位之外,大家也就可以各回各家了。 断平安说,那方才大哥你说的下注是怎么个玩法? 大哥说,官方和坊间都开了赌局,赌今年的大比魁首花落谁家。坊间的私局赔率高些,官方的赔率低些但胜在安全。我劝两位小兄弟在官方的玩玩就好。 断平安又说,不知现在何人赔率最高? 大哥说,赔率最高的自然是桃谷一点红、西泠剑社的何必平、还有秦相府的李无名。 断平安说,大哥你可曾听过断剑山庄? 大哥说,当然听过。 断平安挤眉弄眼地说,那你可知道断剑山庄的少庄主今次也来参加大比了?我看大哥你人好,才把这消息说与你听,你要是信我,就在他身上押上一注,保管有赚无赔! 大哥被说得心动,同我们道过谢后便急忙忙奔向赌局。 此时,已经临近晌午,看台南面早已是人声鼎沸,北面遮阳的华盖下还有一些位子空着,不知是哪些位临安城里的显贵还没有到来。 主办的管事瞅了瞅那些空着的位子,意思是还想再等一会儿。 南面的围观群众有些是天还没亮就已经等在这里了,早饭都没吃,此刻肚子早已是饿的咕咕叫,外围摊子上的东西又卖得十分之贵,细想总觉得不太划算。又记起先前老三羊肉汤的老板所说的统统半价的承诺,心想着等会看完大可去吃上一吃。于是纷纷催促管事速速开始。 群众的力量向来很大,几声锣响之后,管事宣布江南大比正式开始。 我于是开始幻想并期待着接下来的刀光剑影,你来我往,甚至已经开始考虑如若是厮杀太过激烈,可一定要退远一点,免得溅了自己一身的血。 然而这一切的担心其实本无必要,因为此刻四座擂台平和得犹如四百八十寺里一尘不染的庭院,甚至可以放飞几只鸽子。 第十章英雄出场前的二三事 新的赛制固然十分清爽而且完美解决了选手们的住宿纷争,但衍生的问题是先登台的选手便要面临车轮战的窘境。 我想到了这一点,场间的选手都不是傻子,自然没道理想不到。 于是场面一度十分安静,主持的管事清了清嗓,声音嘹亮地又重复了一遍,江南大比正式开始。 依然没人登台。 北面的华盖下面,几位衣着亮丽的大人物交头接耳了一阵,招手唤来管事耳语了几句。管事听后朗声道,四座擂台的首登台者可奖赏天宝阁珍宝一件! 这才有人登台。 我和断平安因为离老三羊肉汤冠名的擂台比较近,便站在此台下面观看。 首登台的是位眉眼犀利的青年,远远望去,胸口的衣衫上似乎绣着一幅“小鸡啄米图”。 旁人说,是天鹰门的少门主白小鹰,一手鹰爪功听说十分了得。 白小鹰的对手还未登台,便听得临近的天宝阁台传来一阵惊呼,原来已有一人被打倒在台上,**血浆流了一地。 旁人问,怎地如此之快?莫不是有江湖高手榜上的高手前来参赛? 另一人答,哪啊,打人的那位是“聋道人”莫言,躺下的那位是“赛潘安”张俊。这张俊上得台来转过身去正对台下众人说着自己绝不是贪图那天宝阁的珍宝而是为了振兴江南武林云云,聋道人又听不见,以为他出言不逊,便从背后一棒子给打死了。 惊声未平,呼声又起,这次是从“老三羊肉台”传来。 一位未着上衣的大汉爬上台来,眉眼口鼻挤在一团,满身的肥肉随风抖动,目测得有三百来斤。 白小鹰的嘴角随即抽了抽。 台下人说,嚯,竟然是陛下御用的相扑手肥龙,此人尤善相扑,听闻曾在临安城里的相扑场内豪取过十连胜的战绩。 当时,南宋的坊间正流行着一种叫做“相扑”的运动,两名大力士**上身,互相角力,只扑不打,以将对方扳倒为胜。后来南宋的皇帝陛下见猎心喜,更是组建了一支由众多相扑手组成的御前卫队。 二人拉开架势,准备开打。 肥龙双手置于大腿之上,左右两脚猛地在地上重重一踏,眼见得台子晃了三晃,临近的群众急忙向后散去。 白小鹰摆出一招“飞鹰下山”,左右横跳,琢磨着应该如何下手。 当日已经是要入夏的天气,肥龙虽未如何动作,只左右转了几圈,但汗便下来了,周身油光瓦亮。 白小鹰侧身跃去,屈指成爪,使出三十六路鹰爪功,主攻肥龙咽喉。勾、挖、擒、戳,招招要命。 但一来肉太多而且弹性不错,二来大汗淋漓滑不溜手,鹰爪功的阴险狠毒此刻便都成了搔痒按摩。 白小鹰攻了十几个回合,肥龙终于抓住破绽,纵身一扑,将白小鹰压在身下。 肥龙在地面上挣扎着想要起身,但源于肉重且滑,试了几次,均未成功,以至于白小鹰由开始时还可以发生几声闷哼,到后来便昏了过去。 围观的群众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候场的医疗队急忙忙冲上台来扶肥龙起身,顺便将已经昏迷的白小鹰抬了下去。 断平安因为觉得以剑欺之未免胜之不武,况且又有被其压在身下的风险,便去了其他擂台比试,临走时对我说,未免我俩过早相遇,你还是留在此台。 我心想着不如等到最后无人挑战时再站上去,若是秦伯安看到了便比试一番,若是没看到我大可认输下去,也省得麻烦。因此也老神在在,看个热闹。 白小鹰之后,肥龙又连胜了五六位,台下便没人敢上来了。 等了一会,不见有人登台,主事的管事问,可还有人? 台下有人喊道“有”、“有”、“有”,却不见有人上来。 这时候,断平安臊眉耷眼地走了回来,一看便是输了的模样。 他一边摇头,一边喃喃自语道,完了完了,这若是要让喜乐那丫头知道了,恐怕可以笑话我一整年。 断平安有一个小他七岁的妹妹,因他母亲希望兄妹二人一生平安喜乐,便给他取名平安,给他妹取名喜乐。 我安慰他说,没事没事,这里不是中州,输了也没人知道。 断平安叹了口气说,我本来眼看已经要胜了,但因为早饭比平时少吃两个馒头一个鸡蛋半碗白粥,紧要关头脱了力。 说完神情落寞,不似往日活泼。 我正想着如何让断平安振作,远远望见巧儿走了过来。 巧儿右脸昨晚已敷过药,此刻已看不大出异样。 巧儿说,柳姑娘在北面的华盖下面坐着,她说这里人多,太阳又晒,她就不过来了,让我告诉你小心些秦相府的李无名。 我心想着若是西子楼的花魁来到此处,只怕便没人肯看这江南大比了。舞刀弄剑,哪有姑娘好看?因此也没怨她。 我问巧儿,李无名?不是秦伯安么? 巧儿说,柳姑娘说她早已知道你呆头呆脑,会问出这种问题,让我告诉你,这李无名是右相府豢养的剑客,秦伯安是当朝右相的独子,当然不会亲自动手。 我问巧儿,你是没有感情的传话机器么?左一句柳姑娘有一句柳姑娘。你自己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巧儿想了想说,谢谢。 我摸了摸她的头,让她回华盖下面坐着。 巧儿刚走了没几步,回过头来说,对了。 我没好气地说,还有什么? 巧儿说,柳姑娘说她押了几百两黄金赌你夺魁,如果输了,日后西子楼的酒水便不免费了。 …… …… 我从巧儿的话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台上已经多了一个人。 黑衣黑发黒靴,手中长剑滴血。 肥龙躺在地上,身上多了几个剑孔,生死未知。 先前抬白小鹰下去的医疗队又如同先前一般将肥龙抬了下去,只是这次多了几个人抬。 那人面色冷峻,俯视台下众人,也不出声,但意思分明是问何人敢上台来? 场下一片寂静,无人答话。 我见此人颇有小时候看过的话本里面反派角色的风采,便问左右旁人此人何人? 旁人答曰,相府剑客李无名。 第十一章江湖不是打打杀杀 还是那句话,江湖之人往往身不由己。譬如李无名既不认识我,而我也不知道他。但此刻,却要为了某位临安城里嚣张跋扈的公子的某些孩子般的意气,在这里打生打死。 如果我赢了,明天的江湖里大概会流传起某位不知名姓的少年一举击败成名已久的江湖剑客的消息。除了柳如是会因为赚了几百两金子真心实意地高兴以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别的意义所在。 如果我输了,武林盟主不会因此而少几根头发,李无名也未必开心,至于秦伯安,可能会在心情不错个两三日后,在第四日里与临安城街坊里的某位姑娘继续谈着情说着爱。 江湖还是那个江湖,明天今日并无不同。 尽管这样想着,但我还是登上了台。 底下围观的群众对我投以敬佩且同情的目光。 李无名还是那个死样子,目光似乎可以透过我看见临安城头那些悬挂着的有些褪色了的旗帜。 我虽然不太喜欢李无名这种冷漠无情的眼神,但总觉得这种冷漠无情的表面之下必然隐藏着一个十分精彩的故事。 我于是认真地看着他的眼。不幸的是除了发现他的黑眼圈比较严重之外,暂时还没有读出其他别的故事。 当然,这也算是一个故事。比如由此可以推算出他睡眠质量不好,有可能是整日提心吊胆所致,那么提防着谁呢? 还没等我想出来,底下的群众便纷纷催促我们快些,说是时间已经中午了,再拖下去恐怕会耽误吃午饭。 天上地下,吃饭最大。我们便只好打了。 李无名的剑很薄,薄得如同西子湖畔的柳叶,剑柄上也并未悬挂着“剑印”之类的装饰,可见他是与西泠剑社不同的传统剑客。 当时,江湖上剑道分为三大流派:一派是以西泠剑社为代表的“飞剑流派”, 擅长千里之外取人首级,此流派通常会于飞剑之上镶嵌宝石或是悬挂剑印,以此增加飞剑的威力;第二派是以断剑山庄为代表的“断剑流派”,据说乃是以剑意伤人。但由于此流派剑的损耗比较严重,非家境殷实者不能习之;第三派则是“传统剑派”,以手持剑,朝夕苦练,几千几万年就是这么传下来的,没有什么花样。 还有一种划分方法是前两者统一称为新式剑派,后者成为传统剑派。 由于新式剑派的招式比较炫酷且对于家境财力的要求比较高,为天下各国上层阶级的年青子弟所钟爱。 我还记得两年前中一阁的江湖月报上某位剑道大家说过“为使剑道千万年传承不陷于困囿,为使武林之青年推陈出新,理应丢弃传统剑派,共习新式剑派,方为时代之变法”。 尽管这几年来新式剑派的拥趸者们叫嚣得愈发厉害,但传统剑派依然未曾断绝。 原因无他,因为普天之下没钱的剑客还是占了多数。 李无名就是这样一位传统剑客,虎口处的老茧可以证明。 平铺直叙地一剑刺来,剑中带着杀意。 剑很快,也很顺畅,我相信他的这一剑应该曾经练习过三千六百个日夜,还应该取过一百零八个头颅。 剑尖贴着我的右脸划过。如果慢上一步的话,我应该会成为那不幸的第一百零九个。 我闪身向右后方退了几步,长舒了一口气,说,何必这么大的杀意?比试而已。 李无名将剑身由平转竖,作为给我的回答。 我说,你看,我手无寸铁,是不是不太公平? 李无名说,随你,我只用剑。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的意思是不论我是手持绝世好剑,还是手无寸铁,都不关他的事,他与人对敌从来便只靠他手中的那把剑。 这个时候当然没处去找剑,即便有剑,我能拿得出手的剑术也就只有那么一式,还不如不使。 李无名的剑看似没有什么变化地再度向我刺来,但我可以看得出其中隐藏了二十八次变换。不论我如何闪躲,这一剑里的变换终究可以寻到我。 那么便不能闪躲。 没有什么事情是在练习过三千六百个日夜之后还很普通的,即便是扫地这种事情,也可以比旁人扫得好看些,更何况是李无名的这一剑。 电光火石之间,我能想到的应对之法只有我那套砍树的指法。 因为我曾经练习过四千三百二十个日夜,并不少于他。 剑尖在离我胸口半寸的地方,被我用两根手指夹住。我折断这剑,并将剑尖回掷于他。 李无名大可以抽剑退去,或者仰身躲过,结果最多不过是输了而已。然而他依然执意用断剑向我刺来。 断剑刺向我的左胸,剑尖飞向他的喉咙。 竟是一种同归于尽的打法! 据说人死的那一刻时间会变得很漫长,以便可以让你在脑子里过一遍人生种种、诸般遭遇,好在路过往生桥时决定下一世时是否还要做人。 不知为何,我现在不是在回忆不归里砍树摸鱼的时光,而是认真地看着李无名的眼睛。 眼睛里面的故事可能是这样:大雨滂沱的夜晚,他抱着他的孩子无助地站在大夫家的门外,没有钱,便没有人肯医治他的孩子。幸而宰相府的轿子路过,看他可怜,丢给了他十两银子。自此之后他便心甘情愿地成为了宰相府里的一条狗。 也可能是这样:他是被丢在路边的孤儿,宰相府里捡回了他,把他当作死士来豢养。他从来不去想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因为他以为他的生命从来便不属于他。 故事的经过有很多种可能,故事的结局却只有一个。 我和李无名同时倒下! 围观的群众十分热心地拥到擂台旁边往台上张望,问道,都死了? 候场的医疗队冲上台来,查看了一番说,一个活着。 底下的群众顿时纷纷发出失望的叹息。 有人说,一共就出了两剑就完了,一点都不精彩,结果还有一个活着,真没意思。 另一人说,还是飞剑好看,飞来飞去的,看起来就十分厉害。 群众纷纷附和表示赞同。 我虽十分想让故事的结局精彩一点,但又实在不能遵从群众们的意思,只好在心里默默对热心的群众们致以歉意。 我安静地躺在擂台上,望着天空缓缓飘动的流云,骤然间想起很多年前同陆老头讨论话本小说时的一番对话。 我说,也不知道江湖到底是个啥,我看话本小说里都是这个杀了那个的爹,那个又来杀这个。 陆老头说,江湖不是打打杀杀。 我问,那是啥? 陆老头说,江湖是人情世故。 第十二章决赛之前 李无名虽然叫做无名,实际上在临安城里却非常有名。胜过他后,我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老三羊肉汤台”的擂主。 其他三个擂台也已或早或晚地有了晋级的人选,第一天的比试就此结束。 除了我之外,其余的三个擂主都是南宋国人士,之前甚嚣尘上的天龙府弟子并没有参赛。 我这人向来很懒,而且又有些怕死,与人打生打死这种事情,如无必要,我便不准备来第二次了。 但柳如是和巧儿倒显得兴致勃勃,认真地帮我打探着入围了的其他三人的消息。西子楼里的其他姑娘们也十分兴奋,有人为我去裁缝铺定制了新的衣裳,有人亲自下厨给我炖了一盅大补的鸡汤,还有人想着要去临安城最好的铁匠铺里帮我打造一把趁手的兵器,并纷纷表示明日一定亲临现场,嘱咐我切不可堕了西子楼的声望。 有那么一瞬间,我彷佛觉得自的己身处之所不是临安城里最声名赫赫的秦楼楚馆,而是江南府里最威名昭著的江湖门派。 小小姨笑着说,算了,随她们去吧,西子楼也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我实在不忍心浇灭姑娘们的热情,况且听巧儿说柳如是赛后又在我身上加了重注,此时退赛很可能比参赛要更加危险。 但我自己都没什么把握,也不知她是哪里来的信心。 断平安自从输了之后便显得没精打采,经常一个人若有所思地发呆,我难得见他这个样子,也不知如何劝慰,只好让时间去医治他的伤痛。 …… …… 如果明天天气不错,将会是一个比武的好日子。 然而,第二天一早,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主办方宣布比试延期。 因为西泠剑社的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老在前一晚如厕的时候被人杀了。 考虑到这段时间以来西泠与唐门的种种纠纷,临安城里的唐门诸人便有最大的嫌疑。西泠的高层们虽然知道此间必有隐情,但架不住坊间群众们众口一词地认定杀人凶手必在唐门无疑,因而只好带人围了唐门之人居住的客栈。 唐门总部虽不在长安,但也是大唐境内的门派。 朝廷唯恐西泠此举会引起唐宋两国的纠纷,以至于让辛辛苦苦谈判下来的休战盟约一朝作废,便急忙派遣官员前去调停。 前去调停的官员刚一到客栈门口,还没来得及和西泠的高层们说上话,就被围观的群众们用白菜和鸡蛋砸晕了过去。 群众之中有人表示,趁人如厕时偷袭实在有违江湖规矩。 有人说,大唐之人无耻之极,历来如此。 有人说,分明是未把我南宋放在眼里,定要唐门之人给个说法。 有人说,那些当官的个个都胆小怕事,保全我南宋国威之重任全在我等百姓身上了。 被围的唐门众人也很硬气,表示此事绝非唐门所为,即便你们人多势众,我们也绝不屈服。 于是,三方顿成犄角之势。 事态的发展与走向已经完全不在西泠剑社的控制范围内,即便此时想平下心来与唐门之人好好聊一聊,也因担心会被群众们冠以卖国求荣、胆小怕事的名头而不得不继续围困。 但其实围困与被困都是个麻烦事,好在西泠的弟子不少,可以分成三班驻守。 唐门众人可就惨了。 第一天,店里的掌柜与伙计们见势不妙早已纷纷跑路,唐门众人只好自己在店里找些余下的白菜土豆来吃。 第二天,唐门众人表示饿死事小,气节事大。 第三天,围观的群众说那就饿他们几顿,他们必定求饶。 第四天,前来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有人还请来了太学里的先生,当街作文痛斥唐门的罪行。 第五天,唐门众人可谓是山穷水尽,食无可食。 第六天,围观群众表示如果现在承认并求饶,可以给他们吃的。唐门众人表示宁可饿死也绝不再食宋栗。 第七天,唐门众人一个个面黄肌瘦、两眼无神,没有力气再同围观的群众们辩论。朝廷唯恐将唐门之人真地饿死,便偷偷派小吏溜进客栈送些吃食。 第八天,双方又开始继续唇枪舌剑地辩论。 第九天,坊间传言唐门门主带着门内一众高手已在奔赴临安的路上。不幸这消息给唐门的人听了去,顿时又都振作起来。 第十天,经同为大唐门派的天龙府诸人从中斡旋,表示既然双方各执一词,那么不如江湖事江湖了,比武竞技,莫论生死。西泠与唐门均表示同意。 围观群众们因为又有热闹可看,也表示同意。 比武定在一月后,正是夏至的那一天。 …… …… 唐门与西泠剑社的纠纷算是暂时告一段落,江南大比的主办方则宣布江南大比继续,时间定在三日后。 虽然临安城里的百姓们对江南大比的热情被唐门西泠两派的生死决斗分去了大半,但秉承着热闹越多越好的心态,自然是来者不拒。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情值得一提。 李无名死后的第三天,大理寺的官员带人来查封西子楼,说是有要犯窝藏于此。这自然是秦伯安的手笔。 结果是门还没进去呢,有通传的小厮跑来在为首的官员耳旁低语了几句,那官员便面色一变,告罪而归。 我原以为官兵来时西子楼的姑娘们应该会很害怕,但小小姨继续绣着她的扇面,柳如是继续画着她的工笔,便连巧儿也如平常一般继续煮着炉火上的茶水。 整个西子楼唯一略有惊慌的那个人——可能是我。 我问柳如是,你和小小姨不怕我可以理解,但为啥连巧儿那丫头都如此镇定自若?完全没有道理。 柳如是笔未停下,头未抬起,说,我早就和你讲过西子楼并不怕他。 我自讨没趣,转身离去。 柳如是说,对了,西子楼的管事回来了,你要不要见见? 我心想着青楼的管事和酒楼的老板又没有差别,不都是糟老头子一个?哪有西子楼的姑娘好看? 便说,不见。 第十三章举头无我一般人 天气渐暖,西泠后山的郁金香落了,西子湖畔的荷花却开了。 我问巧儿,你家柳姑娘去哪里了? 巧儿说,好像在后院种荷花。 我去后院找她,途径听风阁,见阁门开着,想着打开听风阁东面的窗户即可一览后院的风景,便走了进去。 听风阁里弥漫着淡淡熏香的气息,正厅里的书桌上铺散着一幅未干的墨宝,我以为是柳如是刚刚所作,近前看去。 纸上写着: 薄晚烟林澹翠微,江边秋月已明晖。纵远舵,适天机,水底闲云片段飞。 远水无涯山有邻,相看岁晚更情亲。笛里月,酒中身,举头无我一般人。 笔力浑厚,随意横直,自成一派气象,显然不是柳如是的隽秀小楷。 字好,词也很好,我很喜欢最后一句,不由读出声来。 屏风后面的内厅里走出一个人,四五十岁年纪的文士模样,穿了一身朴素便衣,但气态不凡。 我未见过此人,但此时方才午后,应该不是嫖客,难道是西子楼的管事? 我略点头示意了一下,暗道不该贸贸然闯进来。 我说,打扰了。便准备离去。 中年文士说,你也喜欢这首词么? 我说,喜欢。 中年文士说,难得。 我说,哪里难得? 中年文士说,临安城里如你这般年纪的年轻人不是喜欢风花雪月的淫词艳曲,便是喜欢金戈铁马的爱国诗句,难得有人喜欢我这一阙没什么意思的《渔父词》。 我说,也没什么,各有所爱罢了,但我倒是觉得这一句“举头无我一般人”就很有意思。 中年文士说,哦? 我说,这个世界上总有太多规矩教条,还总有很多人喜欢为人师表,自古以来的圣人们千万年来传下的教导便是当官的当官,经商的经商,种地的种地,恨不能普天下的百姓都活成理想中各司其职的样子,所以也就有了很多的身不由己,所以能讲出“举头无我一般人”也是种幸事。 中年文士叹了口气说,但很孤寂。 我想拍一拍他的肩膀安慰他一下,但考虑到他与我的年纪,还是作罢,只说,其实这世界很小人又很多,就好像张屠夫还可以和邻村的李屠夫做朋友,同类总会有的。 中年文士说,其实还有一种人是找不到同类的。 我问,那种人? 中年文士说,皇帝。 我说,唐、宋、燕的皇帝加起来可是有三个。 中年文士说,但他们不是同类,也没可能成为同类。 我想了想说,好像是这样的。 又说,不过皇帝还会身不由己? 中年文士想了想说,好像也会。 我说,也是,皇帝也是人,应该也没什么不同,不过那么倒霉的人普天之下也就那么三个。 中年文士苦笑了一下说,人人都羡慕那九五至尊的权力与荣耀,你却认为倒霉,却是何解? 我说,你看,又身不由己又孤寂,这还不倒霉么? 中年文士说,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我说,自信一点,把好像去了。 中年文士说,是这么个道理。 他又问,你说,如果一个皇帝不爱兴世治国,不爱开疆拓土,却钟情于吟诗作赋、挥斥方遒,他可有错? 我说,只是错生帝王家罢了,又不怪他。 中年文士说,但这样的皇帝会被骂作昏君。 我说,虽不怪他,但就事论事,也是应该。 我想着在南宋国都肆无忌惮地骂着皇帝终归不好,便转移话题说,不论是闲云野鹤,还是风花雪月,只要词中自有真性情在便是好词,有机会我介绍我们村里的柳师傅给你认识,他这人虽然爱吹牛,但词是写的极好。 中年文士说,前些日子,西子楼里曾传出两阙极妙的词来,你可曾听过? 我问,什么词? 中年文士说,就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那两阙,虽写风花雪夜,实讲人间情意,实在高妙!高妙! 我讪讪地说,正是是从我口中传出来的。 中年文士一惊又略带几分疑惑地哦了一声 我说,我只是借来用用,那两首词其实是我们村里的柳师傅所作。 中年文士说,有机会倒真要见见你这位柳师傅。 这时候,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我以为是柳如是,抬头看去,却是另一位绝色女子端着茶点走了进来。 那女子身量苗条,体态婀娜,一双丹凤眼,两弯柳叶眉,彩绣辉煌,恍若神仙妃子。 她将茶点放在桌上,看了中年文士一眼,又打量了我一番,轻声说,子车公子你好。 我说,王姑娘你好。 她知道我的名字应该是小小姨或者柳如是同她讲过,全临安城里肯在下午来西子楼的男人除了那位中年文士便也只有我了。 而我知道她的名字,是因为会出现在这里并且有着不输于柳如是的样貌的女子便只有那位江湖绝色榜上的另一位西子楼花魁——王卿卿。 自从我到西子楼第一天,便从未见到过这位传说中的王姑娘,难道是与那位管事一同外出了? 我这样想着。 …… …… 我来到后院,看到柳如是果然是在种荷花。 她正小小翼翼地把莲子埋在盆栽的土里,额头有些微湿的汗珠。头也不抬地对我说,两日后就要决赛了,你不好好练习武功,又跑来西子楼做什么? 我说,武功这种东西又不是多练个两三日就会有进步的。 柳如是说,随你,反正你若是输了,记得赔我的银子就好。 我说,天下哪有这种道理?况且我又没钱陪你。 柳如是直接忽略了前半句,说,没钱的话在西子楼里卖身抵债好了。 我说不过她,便认真地看着她种荷花,我曾听闻西子湖畔有“曲院风荷”的盛景,想着江南大比之后一定要去看看。 我又说,对了,我刚刚在听风阁遇见了你们那位西子楼的管事,不过看他一副文士模样,完全不像是青楼管事,倒像是太学里的书生。 柳如是抬起头,一脸疑惑地看着我说,谁告诉你西子楼的管事是男子了? 第十四章再忆狗蛋已惘然 江南大比的决赛那日,万里无云,阳光正好。 比武场还是设在先前的老地方,只不过四座擂台变成了一座。 西子楼的姑娘们包下了北面华盖下的一片区域,一个个穿得花枝招展,便连煮饭的刘妈也在头上插了一朵鲜艳的小花,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围观的群众一时间也搞不清西子楼的姑娘们究竟是在演什么戏码,还以为是主办方邀来热场的舞娘。及至姑娘们展开“子车必胜”的横幅,众人才晓得这数十位佳丽竟是某位参赛选手的助威团,一个个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 我长叹一声,不由想起李老头说我“命犯桃花”的断言,担忧着今日过后恐怕便要成为临安城里公子哥们的公敌。 断平安酸溜溜地在一旁长吁短叹着生不逢时,造化弄人。 晋级决赛的其他三位选手:一位是西泠剑社的弟子何必平,一位是本届大比的冠军热门人选桃谷一点红,还有一位是燕子坞慕容家的后辈慕容大卫。 这三位我本来是一个也不认识的,多亏了前天巧儿在街头卖膏药的刘阿大手中花三钱银子买到了一本选手资料册。 我当时轻敲了一下巧儿的头说,花三钱银子买这种东西,怕不是脑子坏掉了? 巧儿揉了揉头说,才不是,刘阿大说这本是官版,全临安城里限量销售一百本,所以才卖三钱银子,私版的只要一钱。不过,刘阿大和我说官版里面详细记载了各位选手的师承和绝学,我想说不定有用,所以才买了。 我说,也不知道柳如是咋教你的,被人骗了都不知道。 我翻过书的背面,指着定价三文的几个大字给巧儿看。 柳如是在一旁插声道,本姑娘的购物理念历来是不求最好,但求最贵,巧儿你做的很好。 巧儿委屈地说,说不定真地有用呢。 我说,你看看这里面写的,说我本是大理段氏的私生子,看家本领是家传绝学六脉神剑,我还降龙十八掌呢,这都哪跟哪啊。 …… …… 决赛的规则也十分简单:四人同台竞技,最终站在擂台上的那位便是本届江南大比的冠军。 日上三竿,金锣一响,比试开始。 西子楼的姑娘们先声夺人,大喊加油。 桃谷一点红拿出了一朵桃花。 何必平祭出了手中飞剑。 慕容大卫掏出了一块黑布。 我想了想,摆出曾经在话本里面看到过的六脉神剑的手势。 我估摸着其他三人应该也买了资料册,因为我比出六脉神剑手势的时候,他们都吓了一跳。 没人先出手,因为贸然出手会给其他人可乘之机。大家都是高手,这个道理自然懂。 其实这时候最好打破僵局的方式是两人或三人联手,先将场上武功最高之人解决掉,但我们四个彼此又都不熟,只好用眼神交流。 何必平眼睛顺时针转了三圈,慕容大卫眼睛逆时针转了三圈,我使劲眨了眨眼睛,桃谷一点红目不斜视一动不动。 交流的结果是先杀桃谷一点红。 倒不是我们读懂了彼此的信号,而是信号这种东西可以不懂,但不可以不发,场上只有桃谷一点红目不斜视,我们便统一战线去杀他。 我有些奇怪为什么桃谷一点红如此自负,难道自信可以以一敌三?猛然记起资料册上写着桃谷一点红此人道法高超,可惜眼神不好。估摸着是没看到我们交流的信号。 何必平的飞剑,慕容大卫的黑布,还有我用惊世指发出的指力齐刷刷攻向桃谷一点红。 桃谷一点红身形向后飘动,手中桃花向上一抛,一朵化作万千,煞是好看,引得西子楼的姑娘们娇声连连。 何必平手捏剑诀,剑柄上坠着的剑印红光一闪,登时剑身燃起炽焰,燃尽路上桃花。 百花归一,桃花又回到了桃谷一点红的手中,然后放大,挡住飞来的剑和那块不知作用的黑布。 但桃谷一点红还是闷哼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因为那桃花虽然挡住了实物,但因为他眼神不好,没注意到我那一道指力。 趁他受伤,飞剑、黑布攻势大胜,终于将桃谷一点红逼下台去。 台下顿时响起一众赌徒们的哀嚎声,估计买桃谷一点红夺冠的人不少。 还没等到我们三人的再度眼神交流,飞剑陡然变化,攻向慕容大卫。 慕容大卫赶忙唤回黑布,往剑上一罩,谁也没看见他如何动作,那黑剑便倒身刺向何必平。 何必平手忙脚乱,一阵比划,终于在飞剑离他的头颅只有半寸的位置夺回了飞剑的控制权,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台下有识货的行家惊呼,是慕容家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何必平不信邪,又攻了十几招,但只要被那黑布一罩,全都反制而回。 我记起资料册中写着,燕子坞慕容家的先祖本来是一名行走江湖的杂耍艺人,后来无意间得到某位隐士高人指点,将多年来安身立命的那套杂耍功夫演变成一套绝世武学,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 何必平久攻不下,真气逐渐耗尽,只好恨恨地跳下擂台。 台上只剩下了我和慕容大卫。 慕容大卫胸有成竹地说,我凭这一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绝技便可立于不败之地,你认输吧。 我说,不试试怎么知道。 慕容大卫说,那你来吧。 我没有用惊世指,也没用在不归村里学到的其他功夫,而是平静地走上前去,一把抢下了他的手中黑布。 慕容大卫愣住了,台下的观众也愣住了。 我说,我可来了。 慕容大卫叹了口气说,我认输。然后跳下台去。 我虽然不知道慕容家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到底有何奥秘,但我听说过一句话“戏法灵不灵,全在毯子蒙”。 我抢了他的毯子,他不想暴露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奥妙,于是只好认输。 台下的观众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西子楼的姑娘们发出阵阵欢呼。 猛然间,我仿佛置身于当年同邻村的李狗蛋打架获胜时的那个下午。 阳光正好,万里无云。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