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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妖的金色城堡2》
序
我看得见你的样子
我听得到你的声音
我只?99lib?是不知道你是谁
我只是不知道你爱着谁
在你离开的第十二个夜晚
天空倒塌
星星醉了
漫天的雪烧着了
我的喉咙唱破了
我坐在地上哭了
我好像真的九九藏书不能没有你
……
我不知道你是谁
请告诉我你是谁
——“十二夜”乐队之《我想知道你是谁》
第一章 图图
“如何让我遇见你,在我bbr>最美丽的时刻。”
这是图图写给我的第一封也是唯一一封情书里的一句。
虽然我知道这句话并非图图原创,而是出自一位很有名的女诗人的诗,可是每次想起,仍然唏嘘。
图图遇见我时,我们真的都在最美丽的时刻,最肉麻不堪又最灿烂夺目的青春年华。
她是我的初恋。
那时候,我还是电子系一个不务正业的学生,每周都有几天扔下功课,去市中心一间酒吧卖唱。一把吉他,一把还过得去的嗓子,是我表演工具的全部。
后来,慢慢有志同道合的人加入进来,先是张沐尔,后是怪兽。
怪兽是贝司手,张沐尔司鼓。
我们组成一支叫“十二夜”的乐队。
那不是一间很有名的酒吧,演出场所也很不专业。简单说,就是不可能每次都有鼓,也不是时刻要用到贝斯。所以大多数时候我仍然是孤单一人,拨几个简单的和弦,唱一些或流行或过时的歌曲。
其实酒吧唱歌收入并不高,我在乎的也不是钱,而是那种可以在黑暗处低吟浅唱的感觉。
那种又喧嚣又孤单的感觉,无限接近自由。
在那个所有人都各怀心事的地方,其实没有人在意你的悲喜,他们听到的只是歌声。如果运气好,当然他们偶尔回忆其人生中的这一刻,会忽然想起,有个人在寂寞空旷的背景里这样歌唱;他们会想不起这个人的样子,但那遥远模糊的歌声,会让他们惆怅。
这就是我心里的音乐,它或许永远不能像衣食住行一般让人念念于心,却可以暗中记录人生的全部时光。至少,当我回忆起每一段光阴,都会有音乐作背景。人生是这么动荡不安的长路,只有歌声可以让人休憩——后来我会刻意地把每一段日子用乐声标志,好让自己不至于遗忘。
比如,遇见图图的那天,在我的记忆里,标志为: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
因为她的到来实在排山倒海,阴差阳错,命中注定的,我躲不了,当然,也不想躲。
也可以说,她一直都在,她是这间小酒吧的常客。我以前也模糊看到过她,但当时她和一般喜欢泡酒吧的女生没什么两样,穿着入时,眼神浮华,总是和一些看上去不太像好人的男生厮混。
我对这样的女生历来不感冒。那时候我二十一岁,对爱情有自己的期待。我固执地认为我将来的女友会是那种古典型的女孩,黑头发、黑眼睛,开朗善良温柔,当然,也很漂亮。
在我遇见图图那天以前,我对所谓命运,一无所知。
我的工作时间从八点开始,断续唱三个小时。然后,酒吧老板请我喝上一杯,结给我当晚工钱。那天我低着头喝一杯橙汁,夜已经有点深了,酒吧里的音乐换成劲爆的舞曲,衬着灯光掩映下光怪陆离的人脸,我居然有些昏昏欲睡。
把我吵醒的是酒杯碎裂的声音,人声一下变得尖锐起来。有人打起来了!有人跑,有人拉架,总之混乱不堪。这在酒吧里是常事,我已经见惯不怪,第一反应是去找老板结工钱,当我好歹背着吉他冲到吧台,正听见一个男人尖声叫嚣:“你就这么走?你敢走?你走了老子杀了你全家!”
黑暗里不是特别看得清楚,不过我还是看到,他圆圆的脑袋被一杯来历不明的液体袭击,他所剩不多的头发被那些液体粘成一团,非常有趣。
既然有趣,我当然是要笑的。
吃了亏的家伙马上把矛头指向我:“你笑什么?你敢笑?你和她是一伙的?”他挥一挥短粗的胳膊,几个人向这边包抄过来,我看情形不对,顾不得多想,一记右勾拳,利索地放倒一个。
我还没来得及为自己冲动的行为后悔,已经看到围过来的其中一个掏出弹簧刀。我推翻身旁的桌子,桌上的酒瓶碎了一地,酒吧里的客人开始尖叫。那人闪过,握着刀朝我扑过来,我握紧拳头已经做好火拼准备,可是这时有人拉住我的衣袖,声嘶力竭地在我耳边喊了一声:“快跑!”
然后,她拉着我开始飞奔。那是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拉得我心里一激灵,我就这样背着我的吉他,笨手笨脚,脑子短路地被那只手牵跑了。那帮人骂骂咧咧地追出来,噼里啪啦的脚步声乱作一团,身边的人喘着粗气一迭声地问:“跑不掉怎么办?”
怎么可能跑不掉?
对这里的每一条小巷我都熟悉。我拉着她迅速拐进一条人迹罕至的巷子,走到深处穿过一个废弃的门楼,往出一拐,就是车水马龙的大道,明亮喧哗,安全无比。
我们停下来喘气。她弯着腰,双手按着膝盖,精疲力竭的样子。
说实话我也累得够呛,不过,我终于有闲心打量她。首先,她是个女的。其次,她很扛冻,夏末的早晚已经有凉意,她却还穿着短裙,露出两条匀称好看的长腿。
看在腿的份上我决定对她客气:“你还好吗?”我事务性地问。
她不答。
“你还好吗?”我提高声音。
她忽然抬头瞪着我,是那种直愣愣的瞪,她的眼睛水波潋滟深不见底,我一下呆住。
“真的安全了?”她问,怯生生地,带点试探的意思。
得到我肯定的回答之后,她呆了一两秒,开始扬声大笑。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女生笑得那么放肆,她一边笑一边揉着自己的腿,一边还不忘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嘲弄:“哎,你觉得我给那个矬子设计的新发型酷不酷?”
“喂,”我觉得我有必要弄清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你是谁?叫啥?干啥的?那群人为什么要找你麻烦?”
她一下收敛了笑容,变得倍儿严肃。
“你不认识我?”她指着自己的鼻子,“你确定?”
我确定。
她呆了一刹,判断我是不是在寻她开心。然后,总算搞清楚状况了的她一脸不解:“那你干吗去惹他们?你干吗救我?”
我发誓,我不是故意的!我全部的错误只在于我太有幽默感,以至一不小心就掉进了命运早就给我刨好的陷阱。
“我还以为你也看上我了啊,老天。”她白痴兮兮地感叹,“哪晓得你没有!”接下来她用力拍下我肩膀,“敢情,你是个好人啊!”
我靠!
我差点立刻转身把这个自我感觉超好的不良少女留在原地吹风,可阴差阳错地,我没有。相反,我和她开始沿着马路牙子慢慢走,她其实仍然没有从刚才夺命的奔跑里回过神来,我猜她是那种越紧张越多话的人,有些语序混乱,词不达意。
然而尽管如此,我终于也慢慢弄清了,她叫什么,是干什么的,当然还有那群人为什么要收拾她。
实在是有些戏剧,但她却是真实地进入了我的生活。
“叫啥?”我把好奇心按了又按,还是忍不住问道。
“我叫图图,图画的图。我在市一职高读书,读会计,大概,因为实在我也搞不清楚我在读什么。”
以上就是她的开场白,很迷糊,很有图图特色。但是她的确很漂亮,当我惊魂稍定,可以用一个男生看女生的眼光正确地衡量她时,不能不这么承认。她穿一身黑,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任何一个女孩把黑色穿得那么有型,她的腕上夸张地戴着一串黑曜石的长手链,她不断举起手把前额的头发拨开,样子真是明丽。
“你也晓得的咯,职高有什么书好读?男生闲着没事就评什么‘四大美女’,我是其中一个,而且,”她有些得意地补充道,“也是最漂亮的。”
“然后那些男生就会为了争我打架。其实他们也不见得有多喜欢我,但是就是喜欢争,争这些,好有面子么?不过,反正啦,我已经习惯男生们为我打架,他们一天不打我都觉得闲得慌,觉得人生特没意义,真的。”
“虚荣。”我评价。
“虚荣就虚荣咯!”她满不在乎,“人生不就来场虚的吗?”她昂着头在晚风里走,像一头骄傲的鹿,脸上是不屑于对任何人解释的淡然。“你觉得今天这样打架很可怕?其实呢,那帮流氓也是来虚的。我不就花了他几千块买了件吊带吗?花了他的钱他就以为可以把我怎么样?杀我全家,我都不知道我全家在哪里,真谢谢他哦。”
“几千块的吊带!小姐!”我抓狂。
她很敏感地转过脸:“小姐?你说我是小姐?你嘴巴放干净点!”大概是我无辜的表情使她马上意识到自己防卫过度,她抓住我衣襟,有些自豪,又有些怯生生地屈尊跟我解释,“其实他连我的手都没拉过,真的。那种男人,我见得多了。”
我轻轻地把衣襟从她手心里抽出来。不管她多么漂亮,我们真的不是一路人。
沙优啦啦,就此别过。
我背着我的吉他快步走,寻找62路站牌,我们学校在数十公里外郊区,公车就这一根独苗。可她牢牢地跟着我,我不得不回头建议她:“你自己回家好吗?”
“回家?”她笑起来。“你说我爸家还是我妈家?我爸家在沈阳,我妈家在重庆。”她手叉腰,居然带点挑衅的味道,“或者你说宿舍?对不起,我的室友刚刚把我的东西扔出来,因为她的男朋友在追我。”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她带着一脸嘲弄的表情看着我。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痛苦的痕迹,我有点怀疑她在说谎。
“咳,”我说,“我很抱歉,可是……”
“可是你要错过末班车了!”她轻快地说,“原来是个乖娃娃啊,错过末班车回不了家了,我要妈妈……”她挤着眉毛,做出一脸哭相。
我又不是小孩子,被你用激将法?正好过来一辆62,我连招呼也懒得再跟她打,脚一迈就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你!”她在我背后喊,“你真不够朋友!”
谁和你是朋友?抱歉啊抱歉,我认识那个人吗?我的一只脚已经上了公车,此刻有人大力拽我的吉他,我一个重心不稳倒摔下去,接连几个趔趄,靠着路边的一棵树才没摔个仰八叉。
再看看她,她笑容满面,对公车售票员做着“gogogo”的手势。
公车开走了。我欲哭无泪。她依旧是那样,似笑非笑用一种睥睨的眼神看我,好像是在问:“现在,怎么办?”
我懊恼:“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救了我,你必须负责到底。”
“我不该救你,我错了,我改行不行?”
“为时已晚。”
我懒得理她,在马路牙子上坐下开始检查我的吉他。这可是我的宝贝兼吃饭家伙,刚才撞了树撞了人还撞了墙,不知道有没有伤筋动骨。我顺手拨了一个 href='2539/im'>《挪威的森林》前奏,还好,一切正常。
“我听过你唱歌,嗓子破点,感情还是有的。”她流里流气地在我身边坐下,我挪开一点,跟她保持距离。
“你刚才弹的那是什么来着?听着挺耳熟。”她没话找话。
“挪威的森林。”我尽量礼貌。
“哦,这个我知道,那个什么伍佰嘛!”她马上又自我感觉良好地哼起来,“让我将你心儿摘下,试着将它慢慢溶化……”
“打住打住!”我忍无可忍,“这是Beatles的挪威森林,Nian Wood,你有点文化行不行?”
“你有文化,你倒是唱啊!”她不甘示弱。
唱就唱,怕你怎的。我拉开嗓门,第一句“I once had a girl”就把她震住。我暗暗得意。嘿嘿说实话,我弹吉他唱歌的样子还是蛮帅的,被公认为“十二夜”乐队里最有女生缘的一个,小半年里收到的情书也有好几十封。
她在黑暗里看着我,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那些熟悉的仰慕,臭屁地问她:“服不服?”
“服个屁,”她居然说脏话,“唱这些世界上没有三个人听过的歌算什么本事?要把别人的歌唱成你自己的,或者干脆自己写,那才高明!”
“你这是明目张胆的嫉妒。”我说,“我要赶末班车回学校Happy,少陪了。”
“末班车几点?”她笑眯眯地问。
“十一点半。”我看看表,还有五分钟。
“其实你不如给我再唱一首。”她提议。
“为什么?”
“因为你的表坏了。”
我这才仔细打量手腕上的老爷表,它跟了我已经三个年头,虽然进过几次水,可总体来说还算运转良好。但是现在,可怜的它,表面玻璃裂成几块,指针一动不动——看来是刚才那记勾拳的副产品。
现在的回想起来,当时我居然不是很懊恼,相反,有一丝丝庆幸的感觉。那天就是这样,我遇见图图,然后所有的事情便成为我们的相遇而准备,有点巧合,有点诡异,可是都只是甜蜜的铺垫。
表坏了,时间就此停住。于是她留在我生命里。
像我这样一个文艺青年,注定要为这样的小资感觉付出些什么。当我敏感地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有些没出息地感到不安,所以我决定往前走,走回家。
她当然还是跟上来。
我继续走,她继续跟。
到第二个街角的拐弯处,我站住了。转回头,她歪头,冲我嘿嘿地笑。看来,这姑娘今天是铁了心要粘上我了。
“你跟着我干吗?”我问出一句废话。
“再唱一首?”她走上前来晃晃我的胳膊,“可以点歌吗?”
我假谦虚:“我这破嗓子,算了。”
“假谦虚。”她哼哼。
哼完后,她自己开始唱。我们百无聊赖地在路边且走且停,她也就断断续续哼了一路,一开始,只是些零乱不成调的乐句,从这首跳到那一首,上一句还是我的太阳下句马上变成周杰伦,七拉八扯的能力让人叹为观止。
她什么时候开始专注地唱一首歌,我已经记不清了。很可能,她只会唱高潮部分,但是看得出她喜欢这首歌,所以唱的时候有种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专注。那种专注吸引我偷偷看她,她微微仰着脸,白皙的皮肤浸透着月光,眼睛里居然有种圣洁的光芒。对,就是这个词,圣洁,虽然今天看来无比夸张,但那千真万确就是我当时的感受。我真心庆幸自己打出那一拳,因为,谁敢侵犯这样一个美好的姑娘,简直十恶不赦,不可原谅。
在我记忆里,那一刻简直万籁俱寂,我的天地里只有图图的歌声,她认认真真地唱:“啊,如果不能够永远都在一起,也至少给我们怀念的勇气,拥抱的权利,好让你明白我心动的痕迹……”
后来想起来,我就是输在这首歌里。那是林晓培的《心动》,可是被她一唱,马上打上图图的标签。那一刻我才发现她的声音无与伦比,低音浓烈高音飘渺,有些微的喑哑,听上去有些紧张,却丝毫不损其魅力。
感觉到我在用心听,她的歌声戛然而止。她偷偷瞟我一眼,甚至显得有点尴尬,可嘴上还是一如既往地强硬:“怎么样,我随便哼哼都比你强吧?”
“你喜欢这首歌?”我岔开话题。
她想了想。“其实,我是喜欢那个电影。里面的人都好可怜,明明相爱,可是不停地误会误会,犹豫犹豫,不小心一辈子就过去了,帅哥变成老头子,害我在电影院里哭死。”
我沉默。我也看过《心动》,还记得影片的最后,张艾嘉在飞机上看着往日照片,过去一片云蒸霞蔚,模糊了青春含笑的脸。很久以后我重看这部电影才恍然大悟,哦,原来痛苦是人生必经之旅,失去也可以作如是观。
可是直到今天我也没告诉图图,《心动》也是我喜欢的电影。到底是为什么我也不清楚,可能我是怕说自己喜欢有些刻意讨好的意思,也可能是害怕她会认为一个喜欢看文艺片的男生缺乏男人味,总之当你喜欢一个人就会变得那样患得患失,不可理喻。
等她唱完,我有些爱怜地问她:“你累不累?”
“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她把头昂起来,“难道你想泡我吗?难道你忘了我们今天晚上才认识的吗?”
天下最臭屁的女生!
不过,我怎么看她越来越可爱的样子呢?
“这样吧。”她好像很努力地想了想,然后说:“你今晚救了我,我怎么也要表示一下感谢才对,虽然我是个美女,虽然你救我纯属自愿,虽然我不算是很有钱,虽然今天晚上我已经很累了,但是,我还是打算请你去喝豆浆!”
喝……豆浆?
这个感谢实在有点新奇。
“怎么?”她很奇怪地说,“难道没有人请你喝过豆浆吗?”
“没有。”我老实巴交地摇摇头。
“所以说,”她重重地拍我肩头一下,“尝试一下喽!”
她下力很重,我的肩被她拍地塌下去一块,迟迟起不来,却有些疼痛的甜酸感。体验着这种莫名其妙的滋味,一向酷酷的我没有对此表示任何反对,就跟着她去了。她拉着我的衣袖,虎虎生风地走在前面,长长的头发在脑后随意地挽成一只好看的髻,露出光滑的脖颈。那时候我也算学校里的名人,凭借吉他赢来过好些女生的关注,但我毕竟、真的,还从来没有恋爱过。这样被她一拉,我好像被拉进了梦境,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醒着还是梦着,我猜我的样子看上去一定傻得够呛。
不出一站地我们果然看见了一座城隍庙小吃,看来她还真的像她自己说的那样,轻车熟路。她继续轻车熟路地走到柜台对女服务员说:“两杯豆浆。”神情就像她是要的两杯燕窝那样大方自如。
我已经找了个尽量偏僻的桌子坐定,她端着豆浆走到我面前:“这可是我今年第一次花钱请客呢。”
“谢谢。”我一本正经。
“你呢,歌唱得不错,就是有点放不开。”她端起豆浆吸了一口,开始老三老四地对我指手画脚,“你这样,将来怎?99lib?么能当明星呢?”
“我从来就没想过当明星。”我不得不告诉她。
“咦?”她睁圆眼睛,“那你唱歌是为什么?”
“唱歌,就是为的唱歌呗。”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跟刚认识的人谈“音乐”,拜托,我还没有那么肉麻。
她饶有兴味地看着我,用吸管搅着豆浆:“其实呢,我是很想当明星的。”
“为什么?”
“因为我不当明星纯粹是种浪费,每天都是些长得还不如我的人成天在电视上跳来跳去,你不难受,我还难受呢!”
鉴于她说的其实没错,我很给面子地没有反驳。“可是,你打算怎么当明星呢?”我问。
“我可以去参加模仿秀,”她毫不羞涩地搔首弄姿了下,“你觉得我像不像徐若瑄?就是比她高了点。”
“你比她漂亮。”
“这我知道,不用你提醒。”
我倒。然后窘迫,只好埋头喝豆浆。本来就不大的杯子很快被吸得见了底。这让我更加窘迫,因为我一直觉得不吃不喝霸住餐厅的桌子是种罪恶。更可恨的是图图马上发现我的空杯子,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天呐,喝那么快?拜托,你以为你是尼斯湖水怪吗?”
快餐店里人不多,她这么石破天惊地一喊,所有人目光都聚集在我们身上。
“这样,我教你一个方法,可以用剩下的豆浆撑到天亮。”看我这样,她有些过意不去。“就这样,你看,”她轻轻地嘬了一下吸管,“一次只喝一点点。美好的东西,你要好好保护它,才不会消失得太快。我就是这样的哦!所以每次到天亮我的豆浆还有一大杯,可以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然后走出去,感觉空气真清新,生活可爱极了!”
“要是下雨呢?”我煞风景地问。
“不可能总是下雨。”她肯定地说,“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林南一。”
“解释一下?”
“林,树林的林,南,南方的南,一,”我看了看桌子说,“一杯豆浆的一。”
“哈哈哈哈哈,像文艺片男主角。”她皱皱鼻子。然后她举起豆浆杯,兴高采烈:“好吧,南方树林里的一杯豆浆,为了我们的相遇,cheers。”
那天晚上,也许本该发生点什么的。
可是什么都没发生。
我和图图都困得七荤八素,趴在快餐店的桌子上,睡得像两头死猪。中间我有醒来过一次,图图年轻美好的脸几乎紧挨着我,她睡得那么安宁,像一个小小的婴儿,有一刻我几乎忍不住想伸手触触她吹弹可破的脸颊,但终究没有。
六点多的时候我被窗户里照进来的阳光惊醒,她也一样,惬意地伸着懒腰。我有些不好意思,她倒是落落大方:“早上好啊。昨晚休息得还好?”
我点头。
“你撒谎啦,这种地方,怎么可能睡得好?”捉住我的小辫子,她洋洋得意。
我却不想为自己辩解,只懂得呆呆看她。刚刚睡醒的她脸孔皱皱的,但是眼神澄澈像四月的湖,在我的记忆中,那是她最美的一刻。
“哎,你傻了吗?没什么要说的?”她提醒我,“我就要走了啊!”
“再见。”我说,心里却蓦地涌上来悲伤。也许我应该说的是另外一个词,可是天晓得,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再见或许就是永远不见,这个在我生命里只有一天时限的美丽女孩。
然而她忽然伸出胳膊,狠狠地拥抱了我。
“谢谢你,林南一。”她连珠炮似地开了口,好像生怕被我打断,“谢谢你救我,谢谢你陪我一整个晚上,你不知道一个人在快餐店的早晨醒来这种感觉有多可怕,醒来第一眼看见你,感觉就像……就像……总之,就是感觉很好很好,从没这么好过,你知不知道?”
她松开我的时候眼睛似乎有些湿润,紧接着她果然将面前的大半杯豆浆一饮而尽。然后,她整理着自己的表情,竭力要做出“世界真美妙”的样子,因为,假使不如此,简直没有勇气把生活继续。
我很不争气地偷偷掐了我自己一下。
是梦?不是梦?
“再见,林南一!”她高高地举起双手和我告别。
以后的日子里我知道,这是图图特有的一个姿势。她告别的时候是这样兴高采烈,仿佛下一秒钟等待她的不是分离而是更加甜蜜的相聚。
而那天,在微熹的晨光中,她高高扬起的手臂像一对翅膀,在早晨清新的风里,好像就要飞起来那样的轻盈。
就在那一刻,我确定我爱上了她。
可我还是那么没出息地,连电话号码都没敢问她要,就眼睁睁看着她,从一个暗一点的光影走进一个明亮一点的光影,最终,走出了我的世界。
第二章 林南一和图图
我喜欢的导演侯孝贤说过一段话,我一直认为无比正确。
他说:“所谓最好的时光,最好,不是因为最好所以我们眷念不已,而是倒过来,是因为永远失落了,我们只能用怀念召唤它们,所以才成为最好。”
认识图图以后,我开始了人生中最好的时光,而比较遗憾的是,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真正地明白。
让我先来介绍我们的乐队“十二夜”,成员是张沐尔,怪兽,和我。
乐队刚组建时我们三人都是在校学生,我学电子,怪兽学法律,张沐尔学医。我们三个在A市著名的“酒吧一条街”认识,三个都是卖唱学生,臭味相投,一拍即合。
众所周知,我们是有理想的。然而我们并不指望混到像平克弗洛伊德那样的一代宗师,我们只是想有自己的歌,自己的专辑,自己的录音室。我们三个人中间怪兽比较有钱,因为他家在海宁开了一间皮衣厂。有钱的怪兽在校外租了一个小套间,辟了其中一间作为我们的排练房。除了必不可少的学习时间,我们就在那个阳光不足的房间里扒带、写歌、排练。我们也曾给大大小小的唱片公司寄出过Demo,但是无一例外地石沉大海音讯全无。
“我们需要一个女、主、唱!”张沐尔无数次痛心疾首地说。长久以来他就认为一个美女可以解决我们全部的问题,因为我们已经足够有才华有足够有理想,需要的只是一点点的关注。他甚至找过一个外语系系花来跟我们合练,结果那个女生只会唱布兰妮的歌,当她第十一次唱到“baby baby one more time”的时候,怪兽终于忍无可忍,把她从我们的排练房赶了出去。
“难道茫茫太空中,我们就找不到一个又漂亮,又会唱歌,又有品位的女生?”张沐尔仰天长叹。
怪兽恶狠狠地瞪他一眼。
我不忍地看着他:“还是有的……”
“谁?”
“诺拉琼斯。”我说。
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跟女生合练过,虽然张沐尔信誓旦旦地说,为了乐队有一天能大红大紫,他从未放弃过寻找金牌女声的努力。不过,他努力了也有一年,乐队成员还是我们三个。怪兽对这情况比较满意,他认为历史上伟大的乐队里都没有女人,他是一个有点疯狂的家伙,但很有才华,我们乐队的大部分作品都是由他作曲——当然,写歌词的,是我。
虽然张沐尔偶尔对怪兽那些晦涩的作品有点小小的不感冒,但总体来说,我们是好哥们,相处得也很不错。
张沐尔失过一次恋,我和怪兽没有女朋友,我们都拥有多少有点寂寞的青春,但是真的,我觉得,还不错。
但是那些天,我常常会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张脸,甚至在食堂吃早餐的时候,莫名其妙地想喝一杯豆浆。那个夜晚虽然我确定不是梦,但对我而言却又是一场真正的梦,那个叫图图的女生,我们还会不会再见面,如果再见面,我该是什么样的表情说些什么样的话或做点什么样的事呢?怀着这种百无聊赖的猜想我百无聊赖地上了几天课,然后在两位仁兄的短信轰炸下逃难似的奔去了排练房。
张沐尔和怪兽已经在里面。我马上发现情形有点不太对。
“他怎么了?”我指着在角落里闷闷不乐的怪兽问张沐尔。
张沐尔严肃地说:“怪兽认为,我们应该找一个女主唱。”
“为什么?”
“你还记得上次你写的那首歌词吗?”张沐尔问,“就是那首特别悲情的,我想知道什么什么的?”
我当然记得。实际上,那是我非常得意的一首歌词。
“他配好曲子了。”张沐尔指指怪兽,“可是,连他都认为,这首歌只适合女孩子唱。”
分特。
可是,当怪兽抢过我的吉他把曲子哼给我听的时候,我马上就理解了。这确实是我们乐队创建以来难得的一首好听的歌,怪兽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把旋律写得格外婉转,尤其是最后渐行渐灭的高音部分,也实在只有女生才能演绎。
“怎么办?”怪兽两手一摊问。
“要不,我再去叫那个外语系的?”张沐尔征求意见,“一年了没准她已经会唱别人的歌了,就算麦当娜也成啊。”
怪兽的眼里简直要飞出小刀子,一刀一刀割下张沐尔的肥肉。“算了,我还是自己唱吧。”他一脸沮丧。
我忽然有了一个主意。实际上,当它冒出来的时候,我才知道,它原来在我的脑子里已经很久了。
我要找到图图。但是现在,我还什么都不能说,因为我没有图图的任何联系方式,只知道她在市一职高学会计。我要找到她,不仅是因为她能当我们乐队的主唱。而且因为,我发现,我已经无法忘记她。
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女生,这当然这是一件很有难度的事情。
我甚至再冒险去过那家不再欢迎我的酒吧,那群流氓虽然没有出现,可是,图图也一样音讯杳然。我问过老板:“你认不认识那天晚上打架的女孩?”他简直用看恐怖分子的眼神看我,挥挥手示意我滚蛋。
接下来,我所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去市一职高蹲点。去了我才知道,它有三个年级,每级设有四个会计班,每班四十个人,也就是说,在这一共四百八十个人中,我要找出一个名字里可能有个“图”字的女生。
谈何容易。
我试过当他们上课的时候在教室外面窥探,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职高的管理还是挺严的,我每次转个不到二十分钟,就会有保安冲上楼来把我赶下去。在我有幸看过的六七个班级里,我并没有看到图图的身影。不过也有可能是,她是一个逃课高手,而我的近视很严重。
总之,当你真的要在茫茫人海里寻找一个人,这个人就总有无数的理由可以和你错身而过。以前我畿米的漫画《向左走,向右走》,会觉得荒诞无比,两个住在同一栋大厦的人,就算可以躲避对方也迟早会低头不见抬头见;而当我这样地满世界寻找图图,才终于承认,世界是一片海洋,一条鱼想要第二次遇见另一条鱼的概率,或许接近于零。
但我不会甘心放弃。即使到最后,我只能用一个最笨的方式——在校门口守株待兔。
这也是很有困难的,因为,在我所知的范围内,市一职高有三个校门。
我给自己制定了一个时间表,周一周二西门,周三周四东门,剩下的时间北门。做出这个白痴决定的时候我真想抽自己一个耳光,那天留下她的电话,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通常白痴过后的我就会变得智商超常,我忽然想到了我的吉他,对,我的吉他,我应该用他来做点什么。于是,那个黄昏,我像琼瑶片里的男主角一样抱着吉他假模假样地坐在职高的正大门前,我要唱的第一首歌就是林晓培的《心动》,短短时间,它已经在我的最爱歌曲排行榜里飙升到第一名。“啊,如果不能永远在一起,至少给我们怀念的勇气,拥抱的权利……”吉他是我唯一自娱自乐的方式。一些穿得很夸张的职高女生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会很感兴趣的看一眼,但是,她们没有一个人和我说话。只有一个调皮的女生在叽叽喳喳:“咦,他的帽子呢?”
靠!把我当要饭的了!
我忍辱负重地又唱了三首歌,图图也始终没有出现。
时间毫无效率地过去,当我开始怀疑自己这样的等待到底有何意义,.终于有人在我身边停下脚步。
“嗨!”一个女生说,“你在找人吗?那天在我们教室门口转悠的那个是不是你?”
“我找图图。”我非常坦白。
“图图?”她皱皱眉头,看上去有些疑惑。
“就是,”我忽然间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想起一个细节,“就是你们学校‘四大美女’里最漂亮的那个!”
“哦她呀。哼哼。”那个女生明显不同意。
“你认识她?”我压抑着自己的欣喜若狂。
“你为什么找她?”她一脸不屑地打量我,“想追求她是吧,很多人都追求她的。”
“你到底认不认识她?”
她看天看地看脚尖,犹豫半天,终于对我说:“我可以带你去找她。”
她带着我穿过整个市一职高的校园,从一扇最荒僻的门走出去。她告诉我,这是小西门,从这里走出去四五百米有一个很老的居民区,因为地处偏僻而且房子破旧所以相对便宜,很多不愿意住宿舍的职高生会在那一带租房子。
很快我们到了一个黑洞洞的单元楼前。
“她好像住二楼。”女生告诉我。
不劳她告诉,我已经知道图图就在这里。因为我听见她的声音,仿佛近在耳边:“不就是房租吗!”她有些声嘶力竭,“给你!给你!姑奶奶连命都给你!”
身边的女生几乎抱歉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像一切善良的指路天使,她告别,而且再也没有出现。
我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去。
一扇房门大开着,可以看见里面简陋的家具。我看见一个巨大的行李包,一些被扔得满地的护肤品和玩偶,然后,我才看见图图。她穿着拖鞋站在那一对杂乱的物品中央,头发凌乱,看上去憔悴不堪。
“图图,”我冲上去,“图图你这是怎么了?”
她像只受惊的小鸟一样回头,这时候一只很大的枕头被扔出来,听得见里面得人骂骂咧咧:“交不起房租就不要住房子,想赖账,你这样的我见多了!”
“谁赖账!”图图满脸通红地跳起来,如果不是我及时拉住她,她就要冲进去和那人拼命。
“别冲动,别冲动。”我只会这么傻傻的一句。
“他,他扔我的东西……”图图愣愣地看了我一秒,突然间,像山洪暴发似地嚎啕大哭起来。
哦我的色厉内荏的好姑娘,我心疼地擦干她眼泪。她抓着我的胳膊,把脸埋在我胸口。
她的身体烫得惊人,我吓得一把推开她:“你病了!”
“豆浆,是你?”她对我微笑,是种很恍惚的微笑,她那样微笑了很长时间,然后,她的身体就慢慢歪倒下去,像一朵在阳光下支撑了太久的花。
后来我才知道,她其实已经病了三天了。自从宿舍住不下去以后她就到这里租房,可是她只有钱付定金,和房东软磨硬泡才硬住了半个月,而我赶到,就正好看见了房东赶她出门的一幕。
我掏出兜里所有的钱给了房东,那个看上去很不好惹的中年女人满腹狐疑地盯我看了半天,终于答应让她再住三天。
我好歹把她的床重新收拾好,把她扶到床上,然后告辞。
“豆浆,”我临出门的时候她在我背后喊,“你来找我,有事吗?”
我转身,看着她,摇摇头:“请记住,我叫林南一。”
她眼睛发亮地看着我:“林南一,你是不是老天派来保护我的呢?”
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出了门我就以百米速度冲到怪兽家,直截了当:“哥们,借点钱。”
“多少?”他问。
“一千五。”我想了想。
“你惹麻烦了?”
“没有。”
他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进屋给我拿钱。
我冲回图图家的时候她还在睡觉,我像个疯子一样的按门铃,举着那一千五百元,像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在她拉开门后一头冲了进去:“图图,走,我带你去看病。”
她倒回床上,有气无力地说:“林豆浆同学,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一惊一咋的,要死人的,你知道不?”
“去看病。”我说。
“我他妈没病!”她坐起身来,好像忽然一下子恢复精神的样子,“噢,对了,你不是走了吗,你又跑回来干什么?”
我把手里的钱递给她。
她接过钱,有些犹豫:“林南一,你也是学生,哪来的钱?”
“你别管。”我说。
“我要管。”她把钱一甩,“你以为我是那种喜欢拿男人钱的女孩子?”
这哪跟哪儿啊!我哭笑不得,可她不依不饶,挥着双臂,用热病患者固执的眼光紧盯着我:“你以为,随便谁,只要给我钱,我就会感激涕零?你以为,只要给了我钱,我就会给你你想要的东西?”
我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直到她的叫喊变成了啜泣:“林南一,对不起,我只是想知道,你对我这么好,是因为你同情我?可怜我?还是……”
“我喜欢你。”我捂住她的嘴不让她继续瞎说,“我爱你,图图。”
她不敢置信地瞪着我:“你说什么?”
“我爱你。”老天知道我重复一遍需要多大的勇气。
“那就好,”她的声音突然温柔,像一个巨大的黑洞,里面装满了疲倦:“让我睡吧,我只要睡一下下就好,一下下。”
她睡了一天一夜。我一直守在她身边。她还有一点发烧,脸庞呈现淡淡的粉红色。我不止一次叫她起来吃药喝水,她迷迷糊糊地勾着我的脖子,咕嘟咕嘟喝水的样子像一个八岁的孩子,喝完之后她马上倒头又睡,就好像她有三辈子没有睡安稳过似的。
半夜里我困到极致,伏在她的床边打了个盹,却被她拍醒来。她看上去很清醒,眼睛睁得大大的像两颗明亮的火石,她就那样注视着我,好像已经看了很久很久,我听见她一字一句地问:“林南一,你一直守着我?”
我点头。
“有点太快了。”她温柔地说,“你小子真是性情中人。要小心在感情里受伤哦。”
然后她就又睡着了,等我也从小憩里醒过来的时候,她还一直在睡。所以直到今天其实我还是不能肯定,那是个梦,或者确有其事。但是真的,我爱图图。在我二十一年的生命里,这是一件最温柔、最忧伤、也最确定无疑的事。
所以,快吗?不不不,肯定不。
我把图图带到排练室是两个礼拜以后的事,那时候她已经是我的女朋友。
张沐尔打我一拳:“小子,地下工作进行得不错啊!”
怪兽有点怪怪地看我和她一眼,我想他马上就猜出了借钱的事。我有点尴尬,所以拍拍他的肩膀:“嗨..,我想,图图可以当我们的主唱。”
张沐尔表现得很有兴趣的样子,因为图图实在比那个外语系女孩漂亮得多。
怪兽面无表情地把乐谱拿给图图。
“对不起。”图图推开,“我不识谱。”
我以为怪兽要发作,没想到他却好脾气地说:“那么你可以叫林南一弹给你听。”
我拿过吉他之后就一切顺利,图图的歌声毫无悬念地征服了所有人。多愁善感的张沐尔甚至眼睛里泛着小泪花:“太棒了!”他说,“这一下,我们就要出名啦!”
怪兽啪地给了得意忘形的张沐尔一掌,很郑重地向图图伸出手:“欢迎你加入十二夜!”
图图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我:“这就行了?”
“行了。”我说。
怪兽煞风景:“不过,如果林南一不能在一个月以内教会你乐理,我们就换人。”
图图吐舌头:“那你不如现在就换,我要多笨有多笨。”
她简直说笑。我从来没见过比她更聪明的女生。当然,图图不是个好学的女孩,不然她可能早就考上名校,她甚至有点厌学,在我跟她讲移调和转调的时候,她不耐烦地踢了我一脚:“为什么我要学这些?为什么我要加入那个破乐队?”
“为了我。”我说。
她扁着嘴唇看天花板,好像在思考到底值不值。
最后她把手伸给我:“好,不过你可得记住,我这都是为了你。”
一个月之后,图图顺利通过怪兽苛刻的考核,正式成为“十二夜”的主唱。
拥有女主唱的“十二夜”第一次亮相是在一年一度的大学生音乐节。上次我们亮相玩的是窦唯的《山河水》,因为太枯燥差点没被观众轰下台。而这一次,怪兽居然默许我们排了一首王菲的《誓言》,因为这首歌最能突出图图的音色。
“你说咱们这算不算跟现实妥协?”张沐尔偷偷问我。
“你得去问怪兽,”我没主意地说,“他说有就有,他说没有就没有。”
而事实是,不管是妥协还是别的什么,我们的“十二夜”在音乐节上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主唱图图也成为最耀眼的明星。很多男生围在舞台边起哄要图图的签名,不过,到最后他们好歹弄清了,“十二夜”乐队的吉他手脾气很坏,谁要是站在他女朋友方圆一尺以内超过一分钟,他都会用拳头示意“滚开”!
在音乐节的闭幕式上,图图演唱了我们最得意的作品,《我想知道你是谁》。几个月的时间,我们四个都在修改和排练这首歌,我和张沐尔在怪兽的主旋律上增加了更多表情,而图图的演唱,则是对这首歌的又一次提升,因为她的声音,实在太美。
我知道,谁听到图图唱这首歌,都会不能自拔地爱上她,至少我是这样。唱到最高潮部分,“在你离开的第十二个夜晚,天空倒塌,星星醉了,漫天的雪烧着了,我的喉咙唱破了”那一句,她的嗓音真的有些微的喑哑,一种莫可名状的悲伤从她的声音里流露出来,而她压抑着,压抑着,直到最后一个高音,才不能控制地,让眼泪迸发。
台下掌声雷动。
“嘿,你知道吗?”张沐尔碰碰我的胳膊,心悦诚服地说,“你女朋友是个天才。”
我沉默。
我忽然有种感觉。
在台上唱歌的图图是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女孩,我认识她,可又不是以前的那个她。她不是那个在酒吧里惹麻烦的女孩,也不是那个病歪歪交不起房租的女孩,她的身体里有一种我完全陌生的力,如果它喷发出来,就会势如破竹地毁了一切。
我打了个颤,告诉自己这是没来由的怪念头。
音乐节结束之后我们作为最佳乐队接受了一家不尴不尬的音乐杂志的采访。
“祝贺你们!”那个戴眼镜的女记者傻乎乎地说。
我们等着她说下一句,结果她呆呆地看着我们,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她和我们是一样的打算。
“祝贺你们!”她又说,“你们是这次音乐节最受欢迎的乐队!”
“我们知道。”怪兽有礼貌地说,可是这句话听上去很像嘲讽。
“现在,请你们谈谈获得最佳乐队的感想?”她总算是想到一个问题。
“我们很高兴。”张沐尔肯定地说。我们也很肯定地点头,为了配合“很高兴”这个词,我们甚至特意笑了好几声。
“听说乐队成员中,吉他手和主唱是感情很好的男女朋友?”女记者好像忽然抓到救命稻草。
图图没有犹豫,笑嘻嘻搂一搂我说:“是。”
女记者很兴奋:“能不能谈谈你们的恋爱经历?”
图图很爽快:“没问题!”
然后就基本没我们三个什么事了。
那一期的杂志她有寄给我们一本,关于“十二夜”的那一篇,几乎是做成了图图的专访,而我当然需要在里面充当一下背景色,抱着吉他摆几个忧郁的POSE,名字叫做“女主唱的男朋友”。
而怪兽和张沐尔,简直连当背景色的机会都没有,只被寥寥几笔带过,叫做“乐队的其他两个成员”。
那个白痴女记者甚至给她的文章取了这样一个题目:一段用音乐注解的爱情。
虽然我们中间没有一个人曾经明确地提出对这篇报道有什么期待,不过可以肯定,张沐尔和怪兽都有些失望。
“我们还是没有出名。”张沐尔有天感叹。
图图敏感地看了他一眼,怪兽咳嗽了一声,张沐尔也就嘻嘻哈哈地岔开了话题。
那天晚上我送图图回家的时候,她有点生气,又有点委屈,毕竟那个白痴女记者又不是她找来的。
“林南一,你说,我是不是特爱出风头?”她问我。
我只好温和地回答:“爱出风头又不是什么错。”
她跳起来:“那你的意思就是是咯?”
“你不要无理取闹。”我沉声说。
“无理取闹?”她的音调走高,“林南一你说我无理取闹?”她狠狠地推我一把,“那好,我现在要回家,你给我站在这儿别动,不然,我就无理取闹一回给你看,你信不信?”
说完她转身跑了,飞快地消失在黑夜里。
我没有去追。居然。
第二天,图图没有来参加合练。
接下来的两天,也没有。
我甚至怀疑我再次把她弄丢了。不过怪兽和张沐尔分别给她打过电话,她倒是接了,气哼哼,说某个人不跟她道歉她就不来。
“不来就不来。”我也生气,“还反了不成?”
张沐尔自责地说:“都怪我。”
“怪你什么?”怪兽瞪他。
“怪我想出名想疯了。”张沐尔就差没有抱头大哭。
怪兽看看他,又看看我,终于试探性地问了一声:“要不,某人就去道个歉?”
“休想。”我自尊心严重受伤,“她重要还是我重要?”
“怎么搞得跟个娘儿们似的。”怪兽咧嘴笑。
“可她是主唱啊!”张沐尔不打自招地说。
那天我们的合练草草结束。我背着吉他回宿舍,好几次,忍不住想要打电话给图图,可是终于没有。其实我并没有生她的气,我怎么会生她的气呢?我之所以不联络她,是为了一个我说不出口的理由。
我99lib?想看看,在她的心里,我到底有多重要。
或者,她是不是像我爱她一样地爱着我?
这样的念头真像怪兽说的,像个“娘儿们”一样可笑。
没有图图的一小时也会变得空旷,我去食堂吃饭,去澡堂洗澡,汲着一双拖鞋躺在床上吸烟,结果吸着吸着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场小型火灾。
我手忙脚乱地把床单从床上拽下来的时候手机响了。
是图图。
她好像在做一个很重大的决定,跟我打电话的声音居然有些严肃:“林南一,你现在在哪里?”
“我马上去找你!”我没自尊地把床单扔到地上踩了几脚,像装了发条一样奔出了宿舍。
从职高的北门到西门,穿过那一片混乱的居民区,好像用了一辈子的时间。
我敲门,图图穿着木屐嗒嗒嗒嗒跑过来,一见我,先愣了几秒,接着就抱住了我的脖子。
“死林南一臭林南死林豆浆坏林豆浆!”她哽咽着大喊,“这两天你死了吗?怎么连电话都没有?”
我抱着她,感受着她的体温,她的眼泪很快浸透了我的T恤,在我的胸口引起一阵温热的感觉。
“图图,”我抚着她的头发,“别哭了,别哭了啊?我今后 518d." >再也不这样了我保证!”
她哭得更大声。
我的心快要被她的哭声揉碎,只能更紧地抱着她:“图图,你听着,我发誓,不管你今后再生气,再不理我,我发誓我一定不会再这样让你难过,我一定每天给你打三个,不,三十个三百个电话让你骂我,直到你消气为止,好不好?”
她泪眼朦胧地看了我一阵,最后点头说:“好。”
我心疼地擦干她的眼泪。
“其实我有事跟你商量。”图图深呼吸了几下,终于能够正常地说话。然后,她关上门。
“什么事?”
她扔给我几张A4纸。
“他们看了那本杂志上的报道……”她有些艰难地说。“我今天接到这个。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那几张纸是一个唱片公司的合约。说合约,其实不太精确,那其实只是一份草拟的邀请函,那家还算有实力的唱片公司表示了对图图的看好,并且表示,如果图图愿意签约他们公司,他们会安排她参加一个电视选秀活动,并且保证她能进入前十,然后送她去台湾学跳舞,甚至可以给她造一个全新的身世,最后,请金牌制做人为她打造专辑,铁定一炮而红。
“怎么办?”图图问我。
我犹豫:“看上去还不错。”
“你倒是给个准话啊!”她发急。
“你不是一直想当明星?”我仍然含糊其辞。“这是个好机会。如果我是你……我不会错过。”
“什么叫‘如果你是我’?”图图有些困惑,“你搞明白没有?”
“什么?”
“他们只想签我一个人!”她冲我喊,“没有十二夜,没有怪兽和木耳,也没有你!”
“我知道。”我尽量冷静,“可是图图,这个对你很重要……我想,你应该自己拿主意。”
“我自己拿主意?”图图不敢相信地看着我,“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
她的眼神让我心痛,但我仍然肯定地点点头。
图图伸手捂住脸,无力地往床上一靠。很久很久,她没有说话,再次开口的时候她的声音迟缓,透着伤心:“林南一,你知不知道,这一整天我想了多少事情?你知不知道,自己做决定,对我来说多么不容易?”
“可是图图……”
“林南一,”她打断我,“你能……你能回去吗?我想一个人呆一会。”
我离开了。
那天晚上我想过所有的可能性。我甚至想过,应该冲回去,告诉图图,我多么不希望她走,我希望我们永远在一起,做一个小乐队,享受着小幸福,让唱片公司见鬼去!
可是我知道,我不能这么做。图图有她自己的梦想,有她自己的未来。她是一个那么美好的女孩,配得上享受最美好的生活。
如果因为我,让她作出日后会后悔的决定,我更会后悔一辈子。
第二天,我无精打采背着吉他去找怪兽和张沐尔。
图图已经在那里,低声和张沐尔说着什么,看见我到,居然紧张得站起来。
“嗨林南一!”她怪怪地跟我打了个招呼,眼睛底下两个大大的黑圈。
我沉默地找了张椅子坐下,合练很快开始。
那天我的状态特别奇怪,总是错音。连练过很多次的曲子也错得一塌糊涂,张沐尔用眼神杀我很多次,怪兽终于发火:“谁不用心排练就给老子滚出去!”
我背起吉他就走。
“林南一!林南一!”图图追出来,在背后喊我。
我停下打量她,不知为何内心茫然。
“林南一!”她看自己的脚尖,“我没有接受他们的邀请。”
“哦。”我说,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什么。
“林南一,我想让你明白。”她搓着衣角,“虽然,我很想当明星,因为那样就会有很多很多的钱……可是,我……我知道对我来说还有更重要的东西,我想和你,想和你们在一起。”
我想和你在一起。
这一句已经足够。
图图仍是不敢看我,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都是怕羞的孩子,袒露内心让我们窘迫不安。
我轻轻地拥抱了图图,她瘦瘦的胳膊也轻轻地搂着我的背,那一天出奇地云淡风轻,我们站在人来人往的校园要道,有人轻轻议论:“这不是那个乐队的吗?”我们管也不管,听凭全世界为我们驻足。
那是人类历史上最最明亮和甜蜜的一天。
那是再也不能重来的、飞扬跋扈的、最好的爱情。
半年后,我和怪兽、张沐尔相继从学校毕业。怪兽进了我们大学的医务室,我进了一家中学,教音乐。怪兽没有考公务员也没有找工作,每天无所事事地混居然还买了一辆车——看来他比我们想象的还有钱。
图图还要一年才能毕业,但当我租下一套小房子,问她能不能和我一起住的时候,她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她搬进来那天是我的节日,一间屋子里一旦住上女孩,就会莫名其妙地拥挤起来,开始像一个家。
她把她的瓶瓶罐罐放进浴室,七七八八的鞋子摆到门后,这场战役总算告一段落。
“嗨林南一,”她忽然得意地喊,“你看!”
我看过去,不知何时,她已经在门后贴了一只张牙舞爪的大狮子。
“干什么?”我只晓得傻笑。
“这是我。”她指着狮子,严肃地说。
然后她用一只签字笔,在狮子的嘴边画了一个可怜巴巴的小人:“这是你。”
“哦。”我说。
“你不想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她神神秘秘地问。
我摇头,她狡猾地笑起来:“这代表着,我吃定你啊!哈!”
她笑得那么灿烂,我也跟着笑起来,那一天我都在傻笑中度过,直到怪兽和张沐尔来给我们庆祝。
开始,我们唱歌,后来,我们喝酒。等到大家都喝到五分醉,张沐尔开始改口叫图图“嫂子”。图图开始有点不习惯,后来就笑眯眯,爽快地往自己的喉咙里倒酒,一杯又一杯。
喝到最后我们都醉了,也都有些奇怪的伤感。怪兽和张沐尔相互搀扶歪歪倒倒地离开,我瘫在床上,只有图图,费劲地收拾着狼藉一片的客厅,我听见图图在厨房里开大水龙头哗哗地刷着碗碟,水声给我一种遥远的错觉,我忽然心慌得厉害。
“图图,图图!”我叫。
她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林豆浆,你怎么了?”她弯腰看我,惊叫,“看你一脸都是汗!”
“图图。”我紧攥着她的手,嘟嘟囔囔,“你就在这儿,哪也不许去。”
她微笑,那笑容在我摇晃的视野里像花开一样美丽。她搬了把椅子坐在我身边,把我的双手轻轻展开,放在她的膝盖上,继续那样微笑地看着我说:“别担心,我哪儿也不去。”
然后,她慢慢地俯下身,把她花瓣一样柔软的嘴唇,轻轻盖在了我的嘴唇上。
是的,她吻了我。
我的好姑娘吻了我。
那一刻,天地崩塌,万籁俱寂。
我把图图抱上了床,我觉得我应该做点什么,因为如果我不做点什么,我肯定就不是一个男人,图图好像猜到我的内心,咯咯咯地笑起来。我板起脸问她:“你爱我么?”
“有点。”她说。
“多少点?”
“一千一万点。”她说。
我装傻,笑,然后捏着她的鼻子,不让她出气。她笑不起来了,就直往我怀里钻,夜真美得有些让人吃不消,我们都喝醉了。这是我第一次觉得,醉是一件顶好的事情。
第二天醒来,客厅已经被收拾得很整洁,图图去上课,在桌上留下小纸条:亲爱的,上午十点你要给别人上课,千万不要迟到。
我握着那张纸条怔忡了半晌,几乎不敢相信,传说中完美无瑕的幸福生活,在我身上,它已经屈尊降临。
第三章 消失
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我从林南一变成了林老师。
有时候在校园里,看一群女学生经过,大家齐声喊:“老师好!”我转头看后面,女生们哄笑着离开。
是这样,好长时间,我都认不清自己的角色。
那个在街头抱着把吉他唱歌的不定性的男孩,忽然必须要“为人师表”,用图图的话来说,还必须要“为人夫表”。恩,有点小难度。
但是,生活就是这样,有首歌叫“慢慢来”,图图喜欢唱,我也喜欢听,是的,慢慢来,慢慢体会,这是我们必须掌握的节奏。
工作之余,我最大的爱好当然还是音乐。音乐是我的理想,我不止一次地跟不止一个人说过这句话。听得最多的是图图,她总是温和地拍拍我的头说:“我长不大的天真的男人,我饿了,请去烧饭。”
“为什么你不能烧?”
“因为我饿了,烧不动了呀。”她狡猾地说。
我乖乖地去烧。我的确很宠图图,我也愿意这样去宠图图,但是在我的心里,我知道,这些普通又普通的日子,不是图图的将来,也不是我的将来。我们的将来,应该从“十二夜”起步,开花,结果……
可惜的是,再没有人关注过“十二夜”。
再没有大学生音乐节,也没有其他音乐节,即使是白痴杂志白痴记者的专访也没有,虽然有了美丽的女主唱,寄给唱片公司的小样照旧石沉大海。就连酒吧一条街也开始更欢迎R&B曲风的歌手,请个女孩子一晚上唱几首英文歌,比请个乐队要便宜而且讨好得多。
我们在飞快被人忘记。原来机会像一个高傲的女郎,被拒绝过一次之后,就执意不肯再次光顾。
不过可以作为安慰的是,我的教书生涯还算顺利。我所在的天中是省重点,近来省教委大力提倡“素质教育”,天中没有选择地首当其冲,相继成立了戏?99lib?剧团器乐团合唱团,历来把升学率当命根子的这所学校一下子文体人才奇缺,而我则误打误撞地有了用武之地。
我担任着器乐团的指导老师和合唱团的顾问,成天忙得不可开交。比较讽刺的是,器乐团成立不到三个月,由我指导的学生吉他弹唱节目居然就在省里的文艺评比里拿到一等奖。这俨然成为天中“素质教育”的一件盛事,校团委特意给我们开办了庆功宴,那其实又是个小型的文艺汇演,当他们叮嘱我自备节目的时候,我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恶作剧,建议“十二夜”乐队来参加演出。
他们答应了。
那一天,我们四个穿得格外老实,怪兽和张沐尔都是白色T恤牛仔裤,图图则穿了一身类似学生制服的水手装,长发在脑后高高地扎一只马尾,看上去比中学生还中学生。
演唱的曲目也比较中规中矩,《橄榄树》、《兰花草》、《拜访春天》,都是挑不出任何岔子的健康向上的曲目。直到快结束的时候,我们才唱了那首《我想知道你是谁》。
全校都疯了,学生们拍着掌,跳起,气氛HIGH到极致。好多学生冲上来要图图签名,我们好不容易才把她从台上救了下来。
图图给我眨眼睛。趁周围没人的时候偷偷问我:“怎么样,没给你丢脸?”
“微瑞估得。”我说。
她哈哈笑,手拍到我肩上来:“告诉我,哪个女生追求你最厉害,让她先来跟图图阿姨PK一下。”
“没有的事。”我说。
“才不信。”她摇着肩膀说,“你混得这么背吗?”
正说着就有女生挤过来:“林老师,请签个名。”
“我?”我指着图图说,“该她签吧?”
“一起签。”女生嘻嘻哈哈地说,“林老师,你女朋友很漂亮!”
哇,全天下的人都长有火眼金睛。
图图得意地转着手中的笔,看来,做我的女朋友还算是件风光的事。
演出结束后,学校请吃饭,团委书记不知道脑子里哪一根筋抽风,居然跟我们一一握手敬酒,拍着我们每一个人的肩膀,尤其是图图的肩膀一再感慨地说:“年轻人,有前途!”
我不知道,如果这个老古板知道了图图只是职高的学生,而且,曾经是一个混迹酒吧的问题少女,会不会又惊又气地晕过去。
庆功宴结束我们收拾家伙,怪兽开着他新买的车,张沐尔一边把他的鼓往车上搬一边问我:“这一晚上多少钱?”
“钱?”我傻了一秒钟。
张沐尔马上反应过来:“噢噢,义务的,我明白。”他用手指轻轻弹了弹他的鼓掩饰尴尬。我们一起坐在后座,他先不说话,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那你得这么一个奖,他们给你多少钱?”
“没钱。”图图啪地给了他一下,“这是在培养祖国的音乐幼苗,懂吗?光惦记点钱,你小子俗不俗啊?”
“我俗。我俗。”张沐尔嘿嘿笑。
气氛忽然有点怪怪的,我点燃一根烟,怪兽和图图同时制止,图图说:“不要抽烟!”怪兽说:“要抽滚下去抽!”我讪讪地把烟熄掉,原来.99lib.我们排练的时候简直可以把烟当饭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大家都变了。
怪兽把我们送到楼下,楼道的声感灯早就坏了,我们摸着黑一层层往上爬,图图一直不说话。楼道很窄,我的吉他会撞在墙上,发出铮铮的声响,图图轻轻地靠在我胳膊上,每撞一下,她都会不易察觉地叹息一声。
进到家里,图图洗澡,我上网。浴室里水声哗哗哗,过了一会图图跑出来说:“林南一,浴室下水道堵了。”
我正在吉他中国论坛上试听几把极品吉他的弹奏曲,头也不回:“我明天叫人修。”
“那今天怎么办?”
“一天不洗澡又不会死!”我不耐烦。
她气结,汲着拖鞋啪嗒啪嗒到了我的身边,一伸手拔掉电源:“林南一你现在越来越过分!”
“谁过分?”我指着被强行关机的老IBM,“你说说,现在是谁过分?”
她瞪大眼睛看我的样子好像要吃人,过了十几秒才摆出一副强制冷静后的姿态:“懒得跟你争!”然后,拖鞋啪嗒啪嗒,我听见她很大声“哼”了一句,然后砰地关上卧室的门。
这是我们第一次为琐事争吵。
那天我上网到很晚,看完新闻看娱乐,看完娱乐看体育。两点钟我困到哈欠连天,网页也再看无可看,推开卧室的门,她面对墙躺着,听见我进门,肩膀不易察觉地耸了一下——她还没有睡。
我的气当然马上消了,我想不通我怎么居然会对图图生气?我轻轻走到床边,隔着薄薄的空调被拥抱了她一下。我们就这样和好了,不需要语言。当你们相爱的时候,也不需要说对不起。
“林南一,你说,如果我们很有钱,是不是就不会吵架?”我的手臂轻轻环着图图,她没头没脑问出这么一句。
我想了想:“应该还是一样会吵吧。可是我还是一样爱你。”
“林南一,你真好。”她终于放心地打了个哈欠,忽然又冒出一句:“其实,他们该给你发点奖金的。你应该换把好一点的吉他了。”
“这种重点中学能给音乐老师一条活路就不错了。”我安慰她,“也许下次就有奖金的。”
“其实你为什么要去学校?不是有家网络公司要你吗?”
“这是我所能从事的和音乐最接近的职业。”
黑暗里图图低声笑,好像很开心的样子:“你真傻。我怎么就看上了你这个傻小子?”
我假装生气:“那你可以换啊。你觉得怪兽怎么样?”
她轻轻打了我一下:“别瞎说。”然后她就睡着了,她睡觉非常非常安静,不打呼也不磨牙,像只小猫一样惹人怜爱。我怕把她惊醒,很久都不敢换个姿势,胳膊渐渐酸麻。我始终没有告诉图图,那一晚我其实失眠,生平第一次我居然会为自己的固执而沮丧,我恨自己是一个这样的傻小子,如果我更多向这个世界妥协,是不是能给图图更幸福的生活?
一个晚上我没能想出答案。也许永远不会有答案。
“十二夜”的排练仍在继续,但坚持已经慢慢变得艰难。没有了演出,没有了钱,连买个效果器都小心翼翼。我的学生吉他音色只是勉强能听,一直想买一把新的——当然我的梦想只是一把Vowinkel的中等价位吉他,两万块,但是如果不行的话,去上海的蓝衫吉他定制工坊定一把5000块的我也满意了。张沐尔在A大医务室的工作薪资微薄,对他的老爷鼓越来越漫不经心,慢慢开始迟到早退,借口请假。
怪兽总是说:“等我想办法。”他的办法是不断地自己垫钱,这根本就不是长远的办法,天晓得能撑到什么时候。
当怪兽终于想到办法的时候,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卖了自己的车。
他要自己开一间酒吧,名字就叫“十二夜”。这个想法让他变得很兴奋,他不断在酒吧一条街转悠,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店面,卖车的钱,正好付了转让费和半年租金。
“今后咱们就能固定在那演出了,会有固定观众,会有名气,”他显得很兴奋,“面包会有,牛奶也会有的。”
我拍拍他的肩膀:“要多少钱,我们有钱出钱没钱出力。”
张沐尔有点哀怨地看了我一眼。“没钱也没力怎么办?”他嘟囔。
怪兽很快反应:“你小子说什么呢?”
张沐尔耸肩:“我是说,反正是个死,挣扎有用么?”
“你说什么?”怪兽怀疑自己听错的样子。“张沐尔你再说一遍?”
“我是说,”张沐尔一副豁出去的样子,“你喜欢玩,你折腾得起,我们这些折腾不起的人,恕不奉陪!”
“你……”怪兽气得失语,半天憋出来一句:“你小子有病!”
“我有病?”张沐尔看来今天成心闹事,“你有钱,”指指我,“他有女朋友,我有病,正好!”
图图打圆场:“也许木耳今天是真的病了……”
张沐尔把鼓槌往地上一砸:“你才病了!”
我当然护着图图:“你小子不要撑杆子上脸啊!”
张沐尔还没来得及回击我,怪兽就一声怒吼:“今天没法练了!”他生气得把自己最心爱的Warwick贝斯一摔:“都给老子滚!滚!”
事已至此赖着也没用,我横了张沐尔一眼,气哼哼拉着图图出了门。
晚上我和图图闷闷地吃饭,怪兽电话追过来:“今天……其实木耳是好兄弟。”
我说:“我知道。”
怪兽叹口气又说:“其实前两天他跟我借钱,他父母在老家盖房子要他出钱,木耳家的情况我们也都清楚……可是我筹备酒吧已经把所有的钱都投进去……”
我点头,叹气,没辙。
图图问:“怪兽跟你说什么?搞得好沉重的样子。”
我摇摇头,这应该是男人之间的事情。
“不说就不说,稀罕!”图图哼了一声,站起来收拾碗筷了。那天她显得格外欢快,洗碗的时候还哼着歌,可是她哼的是列侬的《永远的草莓地》,音调沉沉的歌被她硬生生地提上去两个Key,明亮得有些失常,晚上我睡的时候她居然噼里啪啦在电脑前打字发邮件,这对于向来只玩游戏的她,实在有点反常。
所以我猜,她还是有心事的。不过,除非她说起,我永远不会问。
接下来次排练,我以为张沐尔不会去,可是他到得最早,一个人在角落里抽烟。人到齐,他把烟蒂用脚碾了碾,表情复杂地摆好架势。
“等等。”图图拍拍手。“今天咱们先不练。我有……重要的事。”
这是图图第一次对乐队事务发表意见。我们都有些错愕。
“其实,这件事情,已经发生了好多天了……”真说起来,图图却有点紧张,“有唱片公司一直在问我有没有兴趣和他们签约,当然,我说没有。”她说到这里,瞟我一眼,“但是后来,他们直接和我联系,问我能不能把《我想知道你是谁》卖给他们公司,他们正在推出一个重量级的新人……嗯,我说,歌不是我写的,我要问过才能决定。”
图图说到这里就识时务地停口,所有人的眼光转向怪兽。张沐尔抿紧嘴唇不说话,怪兽问:“他们出多少?”
图图伸出一只巴掌。“现金。”她说。
“五千?”我问。
“五万!”图图瞪我一眼。
“价格公道。”怪兽点头,“署名呢?我要求署十二夜。”
图图有些尴尬的样子:“他们……价钱还可以商量,但是他们想署那个新人的名字。”
“怎么可能!”张沐尔先跳起来,“我们在音乐节唱过!谁都知道是我们写的!”
“你醒醒吧木耳,”图图尖锐地说,“没人有那么好的记性,我们已经被忘光了!”
张沐尔有些颓,不再和图图争论。我只看着怪兽,我觉得这件事情很荒谬,而图图居然把它提出来就更荒谬,但我不想吵架。我了解怪兽,他并不看重钱,这件事可以到此结束。
怪兽一直低着头,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好像在逃避所有人的目光。
“卖了。”他说。
“你疯了!”我失控地喊。
怪兽没敢跟我对视,语气好像在请求原谅:“我们可以写出更好的歌。”
“不是这个问题!”我激动,“这是我们的歌啊,怪兽,他们这是在偷,在抢!”
“我已经决定了。”怪兽说,“钱,大家平分。酒吧的装修需要钱,乐队要长远发展,我们必须看远些。”
我摇头,图图不语,张沐尔抽完一根烟,又点一根。怪兽咳嗽了一声,没人回应,于是他说:“那就是,这么说定了?”他转向图图:“图图,你什么时候约那个公司的人出来我们吃个饭,价钱我还要再谈一谈。”
“好。”图图说。
那一刻我觉得眼前的一切荒谬无比,我们这是在干什么,是一帮小姐商量着怎么把自己卖个好价钱吗?一股热气直往我头顶上冲,“这乐队他妈的没法儿弄了!”我把吉他往地上一掼,“老子第一个退出,你们去卖,爱怎么卖怎么卖!”
说完我就往外冲,图图拉住我:“林南一,你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我冷笑,“我正要问你在干什么?唱歌?还是拉皮条?”
这句话烫得像火炭一样,图图一下甩开我的手,脸涨得通红。
“怎么说话的,林南一!”怪兽沉声责备我,“跟她有什么关系,作决定的是我!”
“好啊,是你!”我停住,尽量冷静,“今天我把一句话撂在这,谁要就这么把歌卖了,我林南一就当从来不认识他。你们要做决定,我不拦,我也有我的决定,公平点,投票表决,我说,不卖。”
“我说卖。”怪兽直视着我,斩钉截铁。
我们一起看张沐尔,他狠狠地用脚后跟来回碾着丢在地上的烟头,很久,才沙着喉咙开了腔:“我同意阿南,不卖。”
“木耳你有病啊!”图图急得喊出来,“那你不要钱回家盖房了?”
“你怎么知道我要盖房?”张沐尔恶狠狠地瞪怪兽,“有些人要管牢自己的嘴!”
“那么现在是还剩一票,”我打断他,同时故意不看图图,“如果是平局,那就听天由命,抽签决定。”
“林南一,你不要针对我。”图图咬着牙说。
“我不是针对你。”我装平静,“就事论事。”
她看了看我,胸脯上下起伏,最终摔门而去。
“鸟人!”怪兽狠狠地骂。
“你骂谁呢?”我冲上去。
“就骂你!”他血红着眼睛瞪着我。
我抡起吉他就砸了过去,张沐尔过来挡,吉他没有砸到怪兽的头上,它直接掉到了地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
它坏了。
坏就坏,我看反正也不需要它了。
那天我回到家里,图图不在家。我犹豫了一小会儿,然后打她的电话,她一直都没有接,估计也正在进行着痛苦的挣扎,我只好给她发短信:“回家吧,我想抱抱你。”然后我就困极了,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夜里十二点的时候,我才收到她的回复:“我在楼顶。”
我吓得一激灵,马上就醒了,抓起电话来就拨她的手机,这回她接了,声音很平静:“林南一,”她说,“我知道你会打电话来。”
“你在哪里?”我问她。
“楼顶。”
“哪个楼顶?”
“不知道。”她说。
我的声音颤抖:“图图,你不要乱来。”
她开始哭:“林南一,我想问你,如果有一天,你再也找不到我了,会不会伤心?会不会难过?”
“会会会!”我不顾图图根本看不见,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我可能只有去死了。”图图说,“因为你肯定不会原谅我。”
“我根本就没有怪过你。”我说,“有什么事,你回来再说!”
“是吗?”她轻声问,“你没有说谎吗?”
“没有,没有!”我说,“图图我很累,你不要再折磨我了,好不好?”
那边沉默了几秒钟,那几秒钟对我而言,就像是几个世纪那么长,我不敢大声说话,唯恐她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几个世纪过去后,图图终于说:“林南一,你真的不怪我吗?”
“不。”我已经撑到极限。
“你听好了。”她说,“我已经把那首歌给卖掉了。”
后来的事,我再也没有管过,经过图图和怪兽跟唱片公司一来二去的交涉,那首歌最终卖了六万块,图图回家来,带给我两万,现金——这是我们的那一份。
我看也没看:“你自己拿着用。”
图图小心翼翼地问:“你不需要钱买一把新吉他吗?”
我暴躁:“你能不能让我清静点!”
在这件事之前我从来没对她高声说过话,图图颤了一下,要跳起来的样子,但她终究什么也没说,她拉开门,又走出去,然后重重地把门关上。
她走出去我就后悔,生怕她又赌气不肯回来,但是两小时之后她回来了,看上去很疲惫,很委屈,眼睛红红的。我心疼地搂住了她,祈祷这件事赶紧过去,比起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图图,一首歌,其实多么微不足道。
大约三个月后,我在电视上看到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眼睛女人唱着我们那首歌,她的名字后面被冠以“创作才女”的称号。经过新的编排那首歌变成不伦不类的R&B,我听着那个女人在高音处做作地七歪八扭,听着管乐和弦乐的一锅乱炖,连生气的力气都不再有。
图图有些心虚地转了台,我叹口气说:“她把歌唱坏了,这是你的歌,图图。”
“我们还可以写很多很多的歌。”图图说,“只要我们活着。”
我没好气:“难道你认为我养不活你吗?”
图图斜斜地看着我的眼睛说:“可是你连一把像样的吉他都买不起,不是吗?”
这话实在是伤了我的自尊。我从沙发上站起来,跑到阳台上去抽烟,抽完一支烟后我抽了第二支烟,当我抽到第三支烟的时候,图图出现在阳台后面,她哑着嗓子说:“我要去演出了,你送不送我?”
我转头看她。
自从上次争吵以后“十二夜”已经形同解散,我和图图,已经很久都没有一起接触过音乐了。图图已经小有名气,她很容易找到新场子唱歌,靠卖嗓子挣的钱都是有限,那种场合没有体力精力完全应付不过来。但我不能不让她去唱,这是她的爱好,我没有权利限制她,我对她曾经有过的一次限制已经让我自己后悔不已,如果不是这样,出名的兴许就是图图,那个小眼睛女歌星只能在一旁洗洗睡去。
“不送?是吗。”她昂起头,“没关系,我自己去。”
说完这句话,她就骄傲地走了,我没有担心什么,我知道她会回来,她也知道我不喜欢她去跑场,我不得不承认的是,我跟图图之间,的确是出了些问题,但我想,这只是爱情中一些小小的浪花,我们在一起,总会一天一天地过。结婚,生子,终老,这是我的理想,也未必不是图>..图的理想。
这一点我还是有把握的。
所以,最后那件事的发生对我而言完全毫无征兆。
那天图图只是去上课。我们习惯性 5730." >地在门口拥抱告别,她的高跟鞋叮叮咚咚地下楼,我跑去阳台上,等着看她再次经过我的视线。
她并不知道我的这种注视,也从来不为此停留。
可是那天,当她经过楼下路边的第三棵树,忽然回头。
她远远地看见我,好像有些诧异,然后,她高高地举起双手,示意我回去。
她的那个姿势让我觉得眼熟,可直到傍晚我才想起来,这个姿势,我曾见她使用过一次。在我们认识的第一个早晨,在那间快餐店的门口,她也曾这样高高地对我举起双手。
这是一个告别的姿势。
那天,图图走了。
然后,她再也没有回来。
她什么也没带走。她的衣服挂在柜子里,鞋整整齐齐地摆在鞋架上,每一双都刷得很干净。浴室里她的洗面奶面霜排得挤挤挨挨,很多都只用了一半。屋子的每一个细节都真切记录着她存在的痕迹,而她只是,不见了。
她的手机就放在枕头下,上面还拴着我送她的粉红色hello kitty手机链。我每天打三次三十次三百次,也只能听到同样的一首彩铃,她最爱的歌《心动》,林晓培冷色调的声音怅然地重复:“啊,如果不能够永远都在一起……”
我曾经以为,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
在她走后,曾经有一次我重看《心动》这电影。浩君把戒指放在水杯里,对小柔说:“如果接受,就喝掉它。”
小柔的回答是把戒指捞起来戴在手指上。这是一次拒绝。
再高贵,再温柔,也还是拒绝。
也许,离开就是图图的拒绝。对我的拒绝。
刚开始,我不是没想过,她可能出了意外。
她可能因为没带证件被莫名其妙的警察扣留,可能被一个陌生亲戚带离这个城市,也可能被一些。总之以上所有的可能她都来不及通知我,因为,她凑巧没带手机,凑巧而已。
最平庸的可能是她在街的拐角遭遇车祸。
最坏的可能是,那些她曾惹过的流氓又盯上了她,这一次的报复,却不像一次酒吧寻衅那么简单。
是的,我想过所有这些可能。直到我打开她的抽屉,打开她平时装证件和重要票据的小包,发现里面空空如也。那两万块钱也没在,也好,她带走钱,我至少放心些。
我去她的学校找过她。这一次,是直接去的教务处,出示我的身份证工作证,告诉人家她是我一个孤儿学生的唯一亲人,她的手机换了号而我有急事跟她联系——总之我必须找到她。
“名字?”教务处管理名单的老太太从老花眼镜的上方看着我,面目和善。
她的真名叫刘思真。这个名字,她并没有刻意告诉我,是我帮她办理小区出入证的时候,从身份证上看到的。那时候小区保卫科的人询问我们:“关系?”她笑吟吟地回答“未婚妻”,再看着我一阵大笑,那时候我们是相信,我们会结婚,会有小孩,会快快乐乐一起过一辈子。
“班级?”老太太取出花名册。
“我不太清楚……只知道是2000级会计。”
她把脸埋进花名册,一行一行看下来,像检查自己的指甲那么仔细。
然后她摇着头遗憾地对我说:“没有。”
我失望的神情无法掩饰,她一定也看出来,或许她认为我是好人,在我就要告辞离开的那刻,她叫住我:“我可以帮你查一查当年所有的学生。”
我谢谢她以后,她就又带着与人为善的快活神情把脸埋进花名册。
“找到了!在这里。”她终于抬起头,跟我指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区域。
上面写着,刘思真,财务管理,二班。
原来她念的是财务管理。
“那么财务二班的教室在哪?”我尽量彬彬有礼。
“等等,”老太太的脸上忽然流露出诧异的神气。“你真的要找她?”
“当然。”
“一年前,她就已经退学了。”她把花名册一合,几乎是难过地看着我。
退学了。
那天我独自呆在家,我是说,没有了图图的这间房子,我仍暂时把它称作“家”,一个人默默开了很多瓶啤酒。不知道从多少天以前开始,她整理证件,准备后路,消灭自己存在过的痕迹,有计划地一步步从我的生活中退出,而这一切,我却始终毫不知情?
一年前,就退学?
我到底了解她多少?难道我们真的可以甜甜蜜蜜地生活在一起,实际上,却如两个路人般陌生?
酒喝到差不多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了,我正寻找的刘思真,并不是我要找寻的图图。我爱的图图已经死了,或许她用“刘思真”这个名字生活在一个我所不知道的地方,而那,已经完全地和我无关。
想到这一点我心里就很安定,甚至还有一点快乐地想,既然图图都已经死了那我还活着做什么,就让我和她一起死了吧,死了吧。
我选择..t>的死法是喝酒喝死。
我没有死成的原因是,在我无故缺课一周,无数的电话拒听之后,张沐尔和怪兽合伙踹开了我的门。
“你怎么还没死?”张沐尔冲进来的第一句话就问。
“快了,快了。”我谦逊地回答,一边伸出手去抓酒瓶。
怪兽冷静地把啤酒抢过去:“阿南,你不能再喝。”
为什么?我嘿嘿笑起来,为什么?我和他抢着啤酒瓶,我敢肯定我虽然有一点点醉但行动仍十分敏捷,力气也狂大,怪兽争不过一撒手,我握着酒瓶噌噌噌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兜起酒瓶,又往喉咙里一阵猛灌。
“够了!”张沐尔站在屋子中央,石破天惊地大喝了一声,“林南一,你可以现在就去死!”我模模糊糊地看着他,他气势汹汹挨近我,使劲把我往窗口拖,“为了个女人,你搞成这个样子,啊?你要死,”他使劲把我往窗外推,“你可以直接从这里跳下去,你为什么不跳?”
那一刻我的半个身子探在窗外,有种错觉可以听到轻柔的风声。然后我看见图图曾经走过的小径,图图坐过的长椅,图图曾经在上面欢笑的秋千。
我知道我为什么不跳。
我不想活了,可是也不能死。老天知道,哪怕图图回来只有百万分之一的机率,我也必须为此等待。
一年。十年。一辈子。
第四章 忽然之间
图图走了。
我用了很长时间来接受这个事实。
那些日子我差不多是一事无成,学校的事情对付着,乐队的事情也没参与,张沐尔和怪兽也没来找过我,他们都是好兄弟,知道在这种时候,我更想一个人呆着。怪兽给我打过一个电话,问我是否还愿意乐队照常排练,他的口气有些犹豫,我知道他其实也很为难,于是用最爽快的口气回答他:“不,当然不。”
“那好。”他在那边沉默了一阵,好像有些如释重负。
日子过得很慢,然而终究过去。季节轮转,见证过图图对我告别的那棵树,先是落叶,后又爆出星星点点的浅绿。它的生命迅速更新,过去不复存在,而我却不能。
因为图图依然杳无音信。
我独自回家,独自吃饭,用肥皂剧打发大把的时间,我的房间角落堆着无数的外卖饭盒,我的脏衣服都堆在沙发上,直到有天我没有干净衣服可换,就穿回三个礼拜以前穿过的牛仔裤。
我只是按照以前的生活惯性把自己拼凑了起来,我会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记得吃饭呼吸,虽然外貌一般无二,我却已不是以前的林南一。我再也不碰吉他,我的世界里也再也没有音乐,没有歌声,如果听到女歌手唱歌,我的心就会慢慢地碎掉,碎成片片,飞到空气里,再也找不到去向,整个人成为一个空壳。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图图从未出现,我的生活会是怎样。还是有怪兽,有张沐尔,我们三个或许一直玩弄些晦涩的音符,永不停止给唱片公司寄小样,永远得不到回复,然后在这样始终遥远但也始终不会消失的盼望中,慢慢变老,掉头发,有了肚腩,有了一个爱唠叨的妻..子,也许到一声中的最后一刻,才猛然惊觉自己未曾爱过。
如果真的是那样,我居然有点欣慰地想,那还是现在这样要好得多。
我一直都没有停止过寻找图图,用各种各样的方式,但她始终没有出现过,她消失得如此坚决,每每想起,都令我心如刀绞。
但我还是要去上课。我敏感地察觉到,自己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受欢迎。
比如,会有学生在课上递来纸条说:老师,你衬衫扣子扣错。
哦。我无所谓地把纸条揉到一边。
下课时我听见女学生在走廊里议论:“阿南最近是怎么了?我看他起码已经十天没刮胡子,快成神农架野人了!”
“失恋了呗!”另一个女生咯咯笑,“你们没有闻到他身上有股味吗?怎么男人失恋了都是这样吗?我真有点小失望噢,阿南以前还蛮帅的。”
我懒得理她们。
下午我照例给器乐团的古典吉他小组辅导,带他们练习几个Tarrega的练习曲,练到门德尔松主题的时候我发现一个叫刘姜的女生明显地心不在焉。
“注意控制右手的音色变化。”我提醒她。
她慌张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哗啦啦翻着面前的乐谱。
“怎么你没有背谱吗?”我有点恼火地问。
她摇摇头。
其实我对刘姜印象不错,因为报名学吉他的女生虽少,坚持下来的却并不多。如果我没记错,上次代表学校去省里参赛的学生也有她。所以我息事宁人地咳嗽了一声,听他们继续继续弹了几个练习曲之后就下课。
然后我去赶公车回家,走在走廊的时候,听见有人在背后喊我。
“林老师,等一等!”刘姜追上来。
“什么事?”我有些诧异。
“林老师,我想,我想和你谈一谈,好吗?”这个女生搓着自己的衣角,显得很窘迫。
“没什么,我知道你们最近学习紧张,如果实在忙不过来可以请假。”我和气地说。
“不是,”她很慌张,“不是这个。林老师你最近好像不太开心。”
“哪有。”我故做轻松地耸耸肩。
“你不去那里演出了吗?”
我看着她。
“其实……”她吞吞吐吐,“有个酒吧,我寒假常去那里,他们说你以前在。”
“那是以前。”我说,“以后你别再去那种地方。”
“哦。”她轻声答。她年轻的脸庞上干干净净,眼睛里有隐约的泪光。她其实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是好学生的那种漂亮,白衣蓝裙,一双眼睛。我有些不忍,拍拍她的肩膀:“好好学习最重要。”
然后我就转身。
她加大一点声音喊:“林老师,林老师!”
我不回头。我清楚自己表现得冷酷了一点,但是当你拒绝什么,不冷酷是不行的。
“林南一,你站住!”她在后面喊,声音大得不应该。
我当然不站住。
“林南一!”她继续,声音里有种孤注一掷的味道:“林南一,你这个笨蛋!你就这样拒绝别人关心你吗?一个没良心的女人离开你,你就放弃全世界吗?”
为什么全世界都会知道图图离开我?我觉得有些好笑,故此加速往前走。
我始终没有回头,但是我知道,她在走廊的中间慢慢蹲下来,然后,我听见她细细的抽泣声。
她是真的伤心了,这个孩子。
虽然当时走廊里人不多,但是我相信这一幕很快就会被描述为很多个不同的版本在天中流传。
接下来一周的教工大会我没有参加,但是会议结束以后,校领导找我谈话。我表现得很谦恭,他倒是好像有些理亏似的,先给我倒茶看座,然后语重心长:“小林啊,再过四个月就要高考了。”
我知道。
“虽然素质教育很重要,但是关键时刻,咱们还是要以升学率为重,升学率是对素质的最好体现嘛!”
我点头。
“所以……”他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校领导决定,暂时停止课外小组的活动。当然,只是暂时停止,并不是解散,有适当的时机……”
“完全理解。”我打断他的话。
我欣赏着他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挫败表情,然后他清了清嗓子:“其实,有些事情,我们也是没有办法,你一定要理解。”
“理解。”我回答得很干脆。
后来我才知道,刘姜的父母找过校长,他们带去了刘 59dc." >姜的日记,上面写满了对我的仰慕之情。那是一个女生的暗恋,与我应该全无关系,天知道我私底下连话都没跟她说过几句,但是,这对她的父母而言,我可以理解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其实,对于校方,我也是理解的。除了图图的离开,世界上所有其他的事我都能理解得八九不离十。学校并不是梦想家培养工厂,也不是让你教给孩子成长的地方。学校有它自己的事情要做,而我,不是不懂得和与它兵来将挡,虚与委蛇。只是现在这一切已经没有必要。我连澄清自己的愿望都没有。
第二天,我递上辞职信。
应该说,天中不愧是闻名遐迩的重点中学,我提出辞职的当天,他们就把应付的一切薪酬都结清给我,甚至包括冬天的取暖费。打包附赠的当然还有一些客套话:“小林啊,其实你是一个很有才华的年轻人,学校对你的成绩也是认可的。能不能不要这么冲动,再好好考虑一下?”
“不用了。”我说,“谢谢。”
然后他们就把盖好章的“解除劳动合同证明”递给我了。
走出学校的那一刻我觉得挺轻松,没走出多远,发现身后有人跟着。掉头,发现是刘姜,怯怯地问:“林老师,你去哪里?”
“回家啊。”我用尽量轻快的口吻。
“她们说你辞职。”她的眼泪已经要掉下来。
“是。”我说。
“对不起。”她终于哭起来,“我真的没想到事情有这么严重。他们从我包里翻出日记本,我怎么跟他们解释,都没有人听。”
“好了。”我说,“快回学校吧,要是再被人看见,我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你如果不回学校教书,我就跳黄河。”刘姜说,“我跟他们说了,我可以退学,但老师你不能辞职。”
“不关你的事。”我说,“我早就想这么做了,你不要乱想,更不能乱来,听到没有?”
她睁着眼睛,似懂非懂地看着我。
我深呼吸说:“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是去找你的女朋友吗?”她问。
看来我的事情知道的人还真是不少。我点点头说:“算是吧。”
“祝林老师如愿。”刘姜说,“你会不会换电话号码?”
“不会。”我说。
“那我给你短信,你会回吗?”
“不会。”我说。
她绝望地看着我,她蹲下,继续哭。
我转身就走,哭就让她哭吧,现在痛苦,好过一直痛苦。小孩子哪里懂得什么感情不感情,转眼之间,便会忘得一干二净。
可我已经成年,我只爱过一个女人,我无法忘掉她,无法接受她已经从我身边硬生生抽离的事实。我该怎么办?怎么才能独自撑得过这失恋失业失意的日日夜夜?藏书网
我并没有回家,那个家里处处都有图图的气息。我怀里揣着新发的三千多块钱,开始思考去哪里把它们尽快地花掉。我走进一间酒吧,点了洋酒啤酒白酒红酒,然后坐在角落里开始自斟自饮。我原以为我会很快喝醉,然后我就可以想起来一些事,解释图图何以对我如此绝情,但是我从黄昏喝到夜,脑子却一直清醒得吓人。
邪门。
那群流氓找上我的时候,我正打开第三瓶芝华士。
他们大概用了半分钟,吵吵嚷嚷地确认了下是不是我,然后,那个被图图泼过一脑袋香槟的矮胖子就出现了。
“嗨兄弟,”他得意洋洋,“又见面了,哦?”
那样一个大男人,说话的时候哦来哦去,实在让我有点难受。所以我没理他,他只好单独表演:“上次你打伤我兄弟,我就不追究了。”
真是宽宏大量啊,我笑。
“可是,你马子欠我的那些钱,你是不是应该代她还呢?”
“多少?”我问。
“本钱加利息,你就给五千块,利息是按照最低的那一款给你算的哦!”
他又“哦”!我忍住要吐的冲动,礼貌地告诉他:“没有。”
“是没有呢,还是不肯给?”他按住我的肩膀,甜蜜地问。
我发誓,那天晚上我其实从头到尾都冷静。我冷静得连自己都有些伤感,我的脑子里甚至飞快地掠过《甜蜜蜜》里黑社会老大曾志伟被一群纽约街头混混随随便便干掉的镜头,那是一个很好看的电影,我心想,其实那样也不错。
于是我冷静地微笑了一下:“不肯给。”
他有点不敢置信的样子:“我再和你确认一次哦,给,还是不给?”
我摇摇头说:“不给。”
他做了一个手势。
然后,那些小混混们围上来,拳头落在我身上。我想起图图说过:“其实他们也只是来点虚的。”老天,我甚至有点遗憾地想,我早该知道他们是没胆量杀人的,真可惜。
她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我不知道,她好像是一直就在那里,和我一样看着戏,还是刚刚路过,就毫无理由地投身进了这场混乱。
她甚至一句话也没说,就亮出了她的水果刀。
我躺在地上,无能为力地笑,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和我一样不想活了的人。
我知道她不想活了,水果刀被一个小混混抢去以后,她居然不顾一切地去争夺,那个没种的流氓反手一下把刀插向她胸口,她缓缓倒下,像棵被连根斩断的向日葵。
很奇怪,明明不可能,但那一刻我看到她的眼睛,里面有很清澈的失望,对整个世界的失望。我不知道她是否也一样看到我,总之那一刻,我们心有灵犀,有缘相遇。
她倒下以后,时间有片刻静止。
然后那帮小混混里有人喊了一嗓子:“死人啦!”
接下来所有人惊恐万状,两秒钟后,神奇地消失得彻彻底底。
酒吧老板是个呼哧呼哧的胖子,这当儿才有胆子跑过来。“兄弟,”他心虚地拍拍我的肩,“今晚的事情,我不会乱说,但你得赶紧给我处理好,你看现在这个样子,我以后还怎么做生意……”说这番话的时候,他好像就要哭起来似地又紧张又委屈。
我抱起她,连声问你有事没有事没,她不答我,竟然好像在笑。那笑让我不寒而栗。
我手忙脚乱地从地上捡起手机,给张沐尔打电话。运气好得很,这小子正好值班,要不,大半夜地扛个被捅的小姑娘去医院,不被报警至少也得费上半天口舌。
我再蹲下去拉她,她已经昏过去,毕竟是小姑娘,我一眼就看出刀伤不深,她有一半是被吓的。
我问老板要了些纱布,给她做了简单包扎,然后,一狠心,拔出了那把肇事的水果刀。
她的伤口像一朵红色的大丽花,我猜,她是很痛很痛的。我轻轻一提就把这个姑娘拎了起来,她简直轻得像一片羽毛,迷迷糊糊地,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是因为图图走了这个姑娘才会出现在我生命里,她的来临仿佛一种预兆——什么预兆呢?
我想我真是见鬼了。
我背着她出门,刚要上出租车的时候老板慌慌张张地追出来,把刀往我怀里一塞,让我把这倒霉的凶器带走。
就这样,我把她送到了张沐尔那儿,我想得很简单。她伤得反正不重,包扎一下上个药,在医院里躺几天,费用我全出。当然,等她醒过来就可以通知她爹妈来认领了,像这样的问题少女,估计属于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那种,我最多再塞点补偿金,就一切OK,和平私了。
自己能解决的事,惊动警察叔叔做什么。
张沐尔骂骂咧咧的,怪我搅了他的好梦。也是,不入流的校医院,白天人就不多,晚上值班多半是装装样,这死胖子嗜睡如命,真要有人来急诊,估计他会一律用柴胡颗粒打发,只要吃不死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而现在,他必须打开外科诊室的门,为了一个故意惹祸的小姑娘,亮出起码六个月没动用过的缝针手艺。
其实,他手艺不错。
我、张沐尔、怪兽,我们只是对这个世界的其他事情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在谋生技能方面,并不输于任何人。
张沐尔给她打了麻药,缝了针,我们合计了一下,还是把她运到我家。以胆小著称的张沐尔危言耸听地警告我,我捡回了一个大麻烦。
“为什么?”
“你看看她这全身上下,哪一样不是名牌?一看就知道是富家女离家出走,你有把握搞得定一个爱女如命的暴发户吗?”
“哼哼。”
“别哼哼了,告诉你,别惹麻烦,等她醒了,赶紧盘问出她爹妈电话,早出手早解脱,出了事别怪兄弟没提醒你啊!”
话是这么说,张沐尔并没有扔下我不管。他甚至帮我收拾我乱糟糟的床铺,搞得稍微适合人类居住了一些,我们才把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姑娘放了上去。
她伤得并不重,那群小混混捅人也不专业,刀从左胸插进去,斜斜地穿过腋下,很恐怖的流血,却并无大碍。
我看着她,她躺在图图曾经躺过的小床上,闭着眼睛,很有型的瓜子脸,皮肤吹弹可破,长长的睫毛像是蓝色。张沐尔的眼光没错,她穿一身Esprit的运动装,阿迪的运动凉鞋,细弱的手腕上箍着一只宽宽的藏银手镯——也就这手镯可能是便宜货。
这个从天而降的神秘来客,我不确定她是不是睡着了,我同时极没良心地不能确定她那天是找死还是真的想救我。我唯一能确定的是,今天,我一定要问出她是谁,然后,送她离开。
我该怎么把她送走?
她出现的时候背着双肩包,张沐尔在里面一通乱翻。“找到了!”他如释重负地喊。
他递给我一只手机,意思很明白。我可以从这里面找出她的父母、亲戚、朋友或者任何可能认识她的人的号码,然后打电话,把这个麻烦彻底解决。
手机关着,诺基亚的最新款,价格不菲,我按了开机键,跳出来的屏保看上去像个网站的首页,全黑的背景下有一座小小的金色的城堡。很特别,有种让人不安的美。
看来,这是个很小资的女生。
但是,等等,手机没有信号。
我脑子有点糊涂,身手还是很矫健,拿着手机高举过头顶,再跳了三下,该死的诺基亚依然如故。
我掏出自己笨重的古董爱立信,信号指示满满地亮着五格。
等等,等等。
我拍了拍脑袋,打开这只华而不实手机的后盖。
插SIM卡的地方空着。
居然空着!
“张沐尔,她的手机是空的!”我绝望地喊。
张沐尔貌似也吓得不轻。我们跪在地上在一个小女孩的双肩包里掘地三尺焦头烂额寻找SIM卡的样子,一定很滑稽。
这时候,她醒了。
她好像没意识到自己受伤,静悄悄走到我们两个面前,就那样安安静静坦坦荡荡地看着我们,冷漠得让我们心惊。
“别翻了,你们翻也没用。”她的声音小,但是很清楚。从一个乐手的角度出发,她有很好的嗓音,清亮而有韧性,说起话来,底气十足。
“你知道我们在翻什么?”我故意问她。
她皱眉,仿佛在竭力回忆什么事:“那个啊,我已经把它取出来,烧掉了。”
“你是谁??
”我问她,“叫什么?”
她皱着眉头,努力思索的样子。
我心里的不安迅速地像潮水一样的泛上来。
“这是哪里?”她问我。
“我家。”我说。
“我没死?”她又问。
“当然。”我说,“很幸运,差不多只相当于皮外伤。”
她捂着左边的身子,说:“可是我痛。”
那是肯定的。
然后她很坚决地问我说:“有咖啡吗,最好不要加糖。”说完,她已经坐到我家唯一的沙发上,我跑到厨房给她冲咖啡,端出来后她吸吸鼻子说:“麻烦,我只喝雀巢。”
我说:“没有。”
她说:“去买。”
张沐尔幸灾乐祸,笑得阴沉沉。
我又变成个大脑短路的弱智,走在去超市的路上的时候才真正相信张沐尔的话,我惹上了一个多么大的麻烦。一个离家出走,蓄意和所有人割断联系的女孩。她就在我面前,站成一个决绝的姿势。她看上去年纪很小,十六?十七?反正最多不会超过十八,可是她的眼睛里有沧桑。我在揣测她的身世,她离家的原因,她如此决绝的原因,她奋不顾身搅进一个陌生人麻烦的原因。
我买了一大堆的东西,甚至她的日用品,一路猜测着回了家,想给她泡咖啡,她却说:“我很渴,想喝水。我讨厌咖啡我没有告诉过你吗?”
靠。
“你不可以喝太多水。”张沐尔出于对我的同情开了腔。
她不理我们,自顾自找到饮水机。她的行动像个公主似的坚决和笃定,一杯,再一杯。
而我竟然没有阻拦她,注定为此后悔不已。
当天晚上,她发起高烧。我一夜没睡,守在她床边,听她辗转反侧,满口胡话。
她叫“爸爸”,却从来不叫妈妈。看来是单亲家庭女孩,举止怪异,大可原谅。
但是她高烧稍退,我问她家庭状况,她却一句话不肯说。过了很久才答我:“你见过孤儿吗?”
我说:“没有。”
她指着她自己说:“就是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那种。”
我不相信孤儿能穿一身让白领羡慕的Esprit,更不相信孤儿出门,包里能携带超过5000块的现金。
就算她是孤儿,那也是贵族级的。
又是孤儿,怎么这个世界这么流行孤儿吗?或者说,这个世界的漂亮孤儿都喜欢以奇特的方式进入林南一的生活吗?
瞧,我还有点可怜的幽默感。
张沐尔一直不喜欢她,不过我们好像已经骑虎难下。她高烧时,张沐尔带药带针来我家给她注射,我开玩笑,说他已经是我的家庭医生。
“家庭医生”这四个字居然刺激得她从床上直愣愣坐起,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我们良久,半晌,好像放心似地躺下,继续她的迷梦。
张沐尔问:“你认为你何时可以把这个烫手山芋丢出去?”
“至少等她退烧之后吧。”天晓得,我怎么会这么回答。
张沐尔果然跳起来。“至少?”他点着我的鼻子问,“至少?你小子到底安的什么心?”
他没说下面的话,但朋友这么多年,他一个眼色我就知道他要东要西,这一次我当然也不会曲解他的意思。
他的潜台词是,老兄,你是不是看上了这个未成年少女?
呵呵,我还有爱的能力么?
张沐尔同学真是高看我。
我把张沐尔赶出门,坐下来。看着不知道是真睡着还是假睡着的女孩,把玩她那把惹事的刀,是一把很锋利的水果刀,看上去像进口货。看得出她的家人很注重生活质量,一把水果刀也如此讲究。真讽刺,我一边玩一边想,如果是把普通的水果刀,那些小混混未必能用它捅破任何东西,看来有时候,讲究真是要人命。
她终于睁开眼,坐起身来。坐在离我很远的角落,她可以那样坐一整天,饿了就自己找东西吃,累了躺我床上就睡,在一个凌乱的单身汉世界里,她居然生活得简单自如。我们之间甚至不需要语言,只用语言和手势就可说明一切。
但是今天,她终于开口,她说:“还给我。”
我笑:“大侠,请问你是你的独门武器么?”
她不理我的挑衅,继续扮演默片角色,我好没趣地又玩了一阵,还是把它收起来,这东西,还是放在我这里安全些。
她没有再强求。只是肯定地说:“你迟早还我。”
那是当然。
我说:“喂,喂喂,你应该告诉我你叫什么,从哪里来,我要送你回去。”
她视我不存在,转身到冰箱里给自己取了杯冰水,咕嘟咕嘟喝下。
“喝这么冷的水对伤口不好。”我忍不住提醒她。“你的烧也刚刚退,要注意。”
她不为所动地看了我一眼,又倒了一杯。
至此我可以确定她有自虐倾向,不过我也不是一盏好脾气的灯,一劈手就把她手里的杯子夺下,呵斥她:“女孩子要听话!”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我不懂她在想什么,我只是直觉她有深不可测的心事,深得让人恐惧。
恐惧归恐惧,我林南一到底不是吃素的。
我打开冰箱门,把里面贮着的一大壶冰水拿到卫生间咕咚咕咚倒掉,走回来,拍拍手,得意地看着她。
我的举动让她有点迷惑,微微地眯起眼睛看我。“你把水倒掉有什么用呢?”她终于又不紧不慢地开口,“你能二十四小时守住我吗?你不在的时候我还是可以喝冰水,想喝多少喝多少。”
她原来是可以一口气说长句子的。
我放心了,对着她甜蜜地笑:“至少今晚你没得喝。至于明天,哼哼,你在不在这里,还很难说。”
“那么我会在哪里?”她故意装傻地问我。
“派出所。”
“你要送我去派出所吗?”她问。
“嗯。”我简短地说。
她不说话,眼睛一闪一闪,我知道她在想对策。
任凭她想破脑袋也没用,我早就应该采取行动,甚至在她受伤的当晚就该这么做了。
上帝保佑,第二天一早,阳光明媚。
我从客厅的沙发上爬起来,推门进了卧室,给她拉开百叶窗。
她一下就醒了,醒了就抱着被子迅速地靠床而坐,摆出一副戒备的姿态。
我拉把椅子在她身边坐下,趁着阳光好,细细打量她。说良心话,她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姑娘,张沐尔对我的怀疑,也有他的道理。我抱着纯欣赏的态度看她,她终于不好意思,脖子一拧,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为什么离家出走?”我问她。
“没有家。”
“不管怎么说,”我拖住她没受伤的胳膊把她拉下床,“你马上给我起来,刷个牙洗个脸我们就出门,早饭你可以在号子里解决,他们伙食应该不错。”
“我不去。”她坚持。
“由不得你。”
“你别逼我。”
“嘿——”我诧异,“凭什么?”
“凭这个!”她忽然猛地扑向我的床,从枕头底下摸到什么东西——是那把水果刀,她用它来对准自己的手腕,“物归原主吗?不如同归于尽!”
“我想你搞错了。”我冷冷地,“我和你非亲非故,你这套对我没用。如果你真的不怕疼,就割,我有把握在你死以前夺下刀子。”我看她怔住,干脆再趁热打铁加上一句,“至于在那之前你喜欢在自己身上割多少刀,悉听尊便。”
我想我必须好好给她上一课,向来自杀戏只会吓到关心你的人,对于他人,只会是闹剧。
我的话是太过冷酷,也可能是让她想起了什么,她脸色灰白,唇齿格格打颤。
我还等什么,一个箭步上去就缴了她的械。
她跌坐在地,眼泪又涌出来,神情充满绝望。她的哭和图图是完全不同的,图图是山洪爆发型,她是冷静吓人型。但不管什么型,女孩哭起来我就没辙,我把刀子扔到墙角,伸手拉她。她甩开我的手,把脸更深地埋在膝盖里,像是要把自己团起来。
“你别哭!”我只会这么一句劝慰的话,我自己也知道不管用。
“你不肯帮我。”她呜咽。
我叹口气,在她身边坐下,尽量和气地问,“为什么不肯回家?”
“我真的没有家。”她答。
“如果你不老实,我为什么要帮你?”
她终于抬起头,直视我眼睛,那一刻她神情诚恳,让人无法怀疑。
我听着她一字一句:“如果,你活了十几年,除了伤害自己和别人,从没做过任何有益的事,如果,你的存在只是令其他人疲惫不堪,如果,你走了之后,你爱的人就可以活得轻松、自由、快乐,那你,如果是你,你还会不会留在那个让你伤痕累累的世界?”
我怔住。我的学生应该都和她一般大小,但她和她们是完完全全不同的,这不像一个孩子说出来的话,一个孩子怎么会这样斩钉截铁毫不留情,彻底否认自己存在的价值?
假若有天,我以同样的问题去问图图,她会不会给我同样让人心碎的回答?
“我真的是孤儿,如果你不信可以到S市孤儿院查证。我没有骗你。”见我犹豫,她又慌张地加上这么一句。
我不出声。
“喂,”她轻轻碰我肩膀,“你答应帮我?喂,你怎么不说话?喂,喂,你怎么了?你哭了?”
我最终没把她送去派出所,自己也知道这个决定荒谬。我给自己的理由,是她毕竟曾经“救”过我,那晚她要是不出现,我没准会被那帮小混混揍成内伤。
或者,我荒谬地想,或者她是图图整了容,来逗我玩?
这种想法让我实在是想狠狠抽自己一耳光。
但是,我留下了她。晚饭我叫的外卖,三菜一汤。看得出她对我的生活水准不以为然,满足吧,妹妹。
我给自己开了一瓶啤酒,给她端上一碗汤。她看我一眼,连谢谢也没有一句,拿起勺子大喝,吃相非常不淑女。
我也是一时高兴,问她:“林焕之是不是你男朋友?”
那是她在梦里唤过的名字。
她却忽然暴躁起来,啪地一打,把我好不容易熬好的瘦肉粥打翻在地。
桌边铺的地毯是去年我生日图图买给我的礼物,被一盆粥糟蹋得这样血肉模糊,我气极,指着门口对她吼:“你给我滚!”
她真的起身了,她的身体并没有复原,走得磕磕绊绊。她的名牌衣服蜷缩在身上,有种非常落拓的感觉,一个不超过十八岁的女孩子居然给人这样的感觉,我忽然心酸。
但我克制着自己的心酸,看着她找到自己的双肩包,拉开门,走出去。
我对自己说,十分钟,她会回转来。
但她没有。
我的耳朵在黑夜里格外灵敏,听得见她的脚步绕着楼梯一圈一圈转下去,缓慢却没有丝毫迟疑。她一定是倔强到极点,才会宁可慢慢消失在深深的黑夜里,而不向任何人请求怜悯。
我对自己说,再等十五分钟,她会回来。因为她完全无处可去。
但还没有等到十分钟我已经撑不住,拉开门跑出去。小区门口就是岔路,我思考一秒钟,决定右拐。
看过一篇文章谈到追踪,上面说,大凡毫无目的的逃亡者,他们遇到岔路,一般会下意识地右拐。
右拐了两个路口我就追到她,空旷寂寞的马路,只有路灯亮着,她纤细的身形被路灯拉得更细更长。我追上去,她听见我的脚步声,回头看了我一眼。天,我从来没再一个孩子眼中看过那样的目光,像一个黑洞一样充满绝望和疼痛。
然后她开始猛跑,用力摆动两只胳膊。
“你不要命了!”我追上她。
“关你什么事?”她的大眼睛凛冽地瞪着我,像冬天里的湖。
她说得对,关我什么事。我们只是陌生人。
我泄气,松开她。她哼一声,继续往前走。
“你到哪去?”我喊。
她停住。
一辆车从她身边飞速开过,她受惊似地颤栗了一下。然后我看见她在黑夜中慢慢蹲下身,抱着肩膀,瑟瑟发抖。
不用看我也知道她哭了。图图哭起来也是这样子,蜷成一团像个婴孩,泪珠挂满脸,我去扶她的时候,她会把眼泪鼻涕通通擦在我衣服上,像只邋遢的流浪猫。
哦图图。我的心忽然因为疼痛变得柔软。
我去拉她,就像她受伤的那晚,很容易我就把她拉起来,她年轻的身体挨着我,发梢扫过我的脖颈。我拍着她的背,她哽咽得不像话,我几乎担心她一口气接不上来再次昏过去。
“好了,好了,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喃喃问,不晓得在问谁。
她用力摇头,挣脱我怀抱。那一刻我才醒悟,提问是很多余的,何必问那么多,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黑暗的过去。
上帝安排我们相遇,于是我们只能相遇。
那天晚上,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叫七七。她跟我说,一二三四五六七的七。
好吧,七七。
我想我需要一些时间去好好了解她,这个谜一样的女孩。这样,至少在等待她痊愈这段时间里,我们会相处得更加平静。
当然,我还是要把她送回家,她是个孩子,孩子们总会想要回家,这是一定的。
第五章 一二三四五六七
有时候命运的确讽刺,它拿走你一些,又会回赠给你一些;虽然它后来给的,并不一定是你想要的,你却不能不接受。
失去图图以后,我并没有妄想过可以有任何东西、任何人来弥补我的损失,但是老天不由分说地把一个离家出走的女孩塞给我,我简直措手不及,还没来得及拒绝就木已成舟。
而且这个七七实在是个难缠的货色,我敢说,她只要使出三分功力,就能在第七届“全球最难搞小孩”评选活动中,技压群芳,荣登榜首。
我再次把她捡回家之后,我们多少算熟了一些,我可以和她说话,但除了告诉称她叫七七之外,她不回答我任何问题。
比如我问:“七七,你姓什么?”
她眼睛看天当作没听见。
我又耐心地问:“那你想不想知道我姓什么?”
“不想。”她回答。
“好吧,”我没办法,“那你至少要做一件你不想的事。我姓林,你今后可以叫我林叔叔。”
“你姓林?你叫什么?”她终于有了点兴趣似的。
“林南一。”我说。
“难医?”她耸耸肩,“你得了什么病吗?”
我真想跳楼。我想起一杯豆浆的典故,忍着心痛很认真地纠正她:“是南一,南方的南,一二三四五六七的一。”
她看了我半天,最后说:“其实你不用跟我套近乎,是你救了我,不是吗?”
对啊,谢谢提醒。
我站起身来,准备慰劳一下我这个大好人,到厨房里给自己泡茶喝,门铃就是在这时候响的,来敲门的人是怪兽,他像个特工一样的猫着身子冲进了我的房间,两眼盯着坐在沙发上的七七看了半天,转头问我说:“原来张沐尔没撒谎啊。”
“别乱讲!”我呵斥他。
“林南一。”怪兽把一根手指头弯起来,恶狠狠地对着我说:“你就是为这个小妞把图图气走的?你小子原来是这种水性杨花的人?”
“我警告你别乱讲!”
奶奶的,人格被侮辱,想不急也不行!
“我告诉你,那首歌不是图图卖的,是我决定卖掉的。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那就是你跟她有关系喽?”我口不择言。
怪兽一拳头就揍到了我的脑袋上面。我的鼻子开始流血,我捂着它啷呛地退到沙发前,七七从茶几上的纸巾盒里哗哗哗连抽三张面巾纸给我,果然是见过世面的人,遇到暴力连叫都不叫一声。
“我要是你,我就去死!”怪兽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再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东西来扔到地上,扬长而去。
血还在流,那三张小纸简直起不了任何作用,我起身到洗手间去清理自己,她站到门边来问我:“我给你带来麻烦了,是吗?放心,明天天亮我就走。”
我做个手势表达不关她的事。
她仿若自言自语:“我总给别人带来麻烦。”
我越过她走到客厅里,捡起怪兽留下来的那个纸包,报纸里面包的,竟是二万块钱。应该是图图上次卖歌的钱,原来她一直把它留在怪兽那里,原来她走的时候,并没有带走什么,那么,她该靠什么在生存?
我的心粗暴地疼起来。
我一把把那两万元扔出老远,钞票散落,场面煞是壮观。
过了好一会儿,七七替我把钱从地上收拾起来,一把扔到我的破茶几上,教训我说:“收好吧,白痴才跟钱过不去!”
她说对了,我就是白痴。
我是这个世界上最顶级的白痴,所以才会在不知不觉中弄丢自己最心爱的人。
那晚七七比我睡得早,我估计她已经在房间里睡着了后,我开始在沙发上抽烟,喝酒。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喝了多少,然后我就醉了。我看到图图朝我走过来,她好像把头发留长了,她对我说:“林南一,你真的是爱我的吗?”
“爱爱爱。”我搂住她,眼泪流下来,“图图,我想你,你别走。”
她给我端来热水,替我洗了脸,温热的水,让我很舒服,我反反复复地说:“图图你别走,你别走,你别走……”
“好。”她像以前那么乖地答,“我不走。”
我放了心,握着她的手终于慢慢睡着。
醒来的时候看到七七,她坐在窗前,头也不回地问我:“你是不是被你女朋友抛弃了?”
这真是一个我不愿意面对的话题。
“算是吧。”我说。
“你很想找到她吗?”
我伸伸胳膊,打个哈欠,老实巴交地说:“是。”
“那我陪你去找吧。”七七说,“林南一,我替你去把你那个图图找回来。”
我一吓,清醒了:“等等,你怎么知道她叫图图?”
“嘿!”她终于回头,朝我调皮地一笑,“你当我傻子啊。”
她的笑容居然让我有一点点小开心,于是支起身子、打起精神问她:“怎么找?”
她答非所问:“只要你全力配合,我一定把她找到。”
“怎么配合?”我问。
“你要回答我提出的所有问题。”她皱皱小鼻子,倍儿严肃地说。
我点头,死马当作活马医也是好的。
“第一,她走了多久了?”
“十个月零十九天。”我不假思索。
她吐吐舌头:“有点久。”
她的第二个问题:“她是不是真的很爱你?”
这个问题让我有一秒钟踟蹰,末了还是回答:“是的,我想是。”
还好她没质疑我这个问题的真实性,接着问下一个:“那她有没有其他喜欢的人?她离开这里,最可能去的是哪里?”
靠,如果我知道,还要你干吗。我做出一个表情“洗洗睡吧”,七七的反应是失望:“难怪你找不到她。”
“怎么说?”我忍着气。
“因为一个人不可能找不到另外一个人,除非他瞎了眼睛。”她忽然转个话题,“你知道她一个在家常常干嘛吗?”
“不知道。”我说。
“你来好好看看。”七七站起身来,拉开放在客厅旁边的旧柜子的抽屉,我凑近了看,我的天,一抽屉的幸运星!我怎么从来都没有发现过?
七七抓起一大把,彩色的幸运星从她手掌心一粒粒掉落,然后说:“你知道吗,林南一,只有寂寞得不得了的人才会重复做这种单调的事情。”
我只觉得晕眩,图图寂寞,是吗?我怎么从来都没有感觉到?
七七继续问:“你知道她失眠吗?”
我再摇摇头。
“她常失眠,睡不着,睡不着的夜晚就抽烟。”
我拍案:“你怎么知道这些?”
她笑:“你的床头柜上有安定,床底下有柔和七星的烟头,你从不抽柔和七星,不是吗?”
她继续问:“你记得她的生日吗?你知道她用什么牌子的护肤品穿什么牌子的内衣吗?你知不知道她害怕蟑螂喜欢听梁静茹的歌?你知不知道……”
“行了,行了!”我打断她,“你这么能你告诉我她在哪里!”
“我不知道。”她说,“但如果我是她,我绝对不会回来。因为我绝不会去爱一个没心没肺99lib?的男人!”
我掩面,只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不过,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她打我一巴掌又揉我一小下,小声说,“其实那些失踪的人,除非是被仇家追杀啊,心底里,还是有一点点希望被找到的。”这个说不上什么秘密的小秘密像小火苗一样在她眼睛里闪啊闪,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呢,想到自己被一个孩子牵着鼻子哄得滴溜溜,我就忍不住想笑。
“你笑什么?”她有点不悦。
“我想你应该不会再自杀了。”我努力严肃。
“看在你我的缘份上,我去帮你把你女朋友找回来。然后我再自杀也不迟。”
“要是找不回来呢,你就一直赖在我这儿?”
她笑:“你怕?”
我怕什么!
“带我吃早饭,”七七说,“快点。”
“为什么?”
“想找到你女朋友就别问为什么!”
这算是什么鬼理由!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相信这个姑娘,但是我居然就按照她的意思完全照办了。我们收拾好出了门,她没有衣服可以换,我思考着是不是应该去给她买件衣服什么的。
清晨的阳光让人觉得生命稍有了些生机,我们一起去找七七指定的早餐地点“米奇西饼屋”。不说话的她显得有些微的抑郁,她并不是一个快乐的孩子,但是有活力。我见过太多重点中学里死气沉沉的乖孩子,相比之下,七七让我愉快得多。
“林南一,也许我早就应该出门旅行的。”她忽然好像若有所思。
“嗯嗯。”我说,“待会吃完饭我给你买两件衣服。”
“凭什么?”她问我。
“还凭什么?”我说,“凭你莫名其妙闯进我生活呗。”
“不用你买衣服。”她说,“这些事情我自己搞定。”
我们这里穷乡僻壤,米奇西饼店只有唯一的一家,就在酒吧一条街的路口。她进去坐下,轻车熟路地点了一份意大利菜汤一份培根煎蛋,外加一份烤吐司,生活方式真是小资得可以。
“你吃什么?”她问我。
“有豆浆吗?”我问。
“老土。”她哼哼。
我已经很久不喝豆浆了,我想念豆浆,既然没有豆浆喝,那就抽烟好了。我掏出口袋里的烟,七七看见,她伸手:“我也要。”
“对不起,”服务员走过来说,“这里禁止抽烟。”
我做个抱歉手势想把烟灭掉,她却劈手夺过去,“凭什么?”
“会影响到其他顾客。”服务员彬彬有礼。
“切,”她大大咧咧地环顾一眼,“这里还有其他顾客吗?”
说来也邪门,那个早晨,不知道是日子不好还是时辰不对,偌大的店堂除了我们果然就空荡荡。服务员尴尬,我解围:“小孩子不学好!快把烟灭了!”
她无动于衷:“给我打火机。”我不理她她就威胁服务员,“给我!不给投诉你!”
“有人来了!”服务员像得救兵似的喊。
我回头看,门口空空荡荡,哪来的人?
七七已经把打火机玩得咔咔有声,服务员委屈得跟什么似的:“真有人!”她赌咒发誓似的说,“一个女的,穿条蓝裙子,我以为她要进来,结果她一转身,就没了!”
“你把人家都吓得精神错乱了!”我吼七七,“给我!”
“给你就给你,”她出人意料把香烟扔给我,“你以为我真想抽?我就是不喜欢别人这不许那不许。”
她的逻辑让我哑口无言。
早饭还没端上,我就接到张沐尔的电话,他没说话我先跟他喊过去:“你小子,干吗跟怪兽嚼舌头?七七是怎么回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是我说的!”张沐尔恨不得指天发誓,“我不是那么说的!我就说你家里住着个女的,他自己就那么理解了!”
张沐尔有些兴奋地说:“怪兽的酒吧就要开张,这段时间你小子状态不对,所以我们很多事都没叫你,今晚你要是有空,咱们就一起去看看,嘿不是我吹,那地方真不是盖的!”
“那你给他带个话,他昨天晚上给我的东西,晚上我给你带去。”我对张沐尔说,“让那小子以后在我面前不要怪里怪气的,不然我从此不踏入他酒吧半步。”
“知道你有性格。”张沐尔说,“知道你们都他妈有性格,全是我的错,行了吧,请你们都不要再计较,我们重组乐队,OK?”
“不可能了。”我说。
“为什么?”他在那边喊。
“你自己想想吧。”我说完,挂了电话。发现七七跟里叼着根牙签看着窗外,那漫不经心的眼神让我再次想起图图,禁不住心狂跳。
服务员终于把七七点的早餐端来。她风卷残云般消灭了所有食物,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小孩吃东西吃得那么多那么快。吃完她嘴一抹对我说“林南一我们走”,神情像是我老大。
我居然没出息地就乖乖地跟着她走出了西饼店。
不知为何,和她走在一起我觉得轻松。我们素不相识,没有盘根错节的过去,没有共同的伤心要分享,也不用对某个名字小心翼翼。我们到了一家银行门口,她掏出一张卡来,往取款机里一塞,取了好几千块钱出来。我问她:“你取那么多钱干吗?”她答:“给你,反正我下半辈子衣食住行都你负责,我留那么多钱干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负责?”
她惊讶地看了我一眼:“我帮你找女朋友,难道是免费的吗?”
“谁说了下半辈子?”
“你放心,”她满不在乎地说,“我是活不了多久的。”
“为什么?”我诧异。
“我有病。”
“瞎说。什么病?”
“神经病!”她恶狠狠地看着我。
我能说什么呢,只能说除去这些奇谈怪论,她仍算得上一个有趣的孩子吧。我们往回家方向走,忽然我想起一件事:“还要带你去买衣服呢。”
“算了算了。”她居然有点不好意思。我想她大概是还没有和男生一起买衣服的经验,于是刺激她:“看你这样,没有男朋友吧?”
“当然有,只不过我把他甩了。”她斜眼看我,“甩和被甩,这就是我和你最大的不同。”
我彻底无语,看来任何想和这丫头片子斗嘴的企图都会是自取其辱。我只能把她拖进一家路边小店。“委屈你了,”我说,“就在这将就一下,名牌我买不起。”
这次她认真地看了看我:“怎么你认为,我对衣服要求很高吗?”
我不说话,只要看看她那一身上下,答案便一目了然。
“你错了,”她忽然情绪低落,“不过我跟你说你也不明白。我得到的都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想要什么?”
“我只知道我不要什么。”她低头,“就像买衣服,我只有一个经验,就是她买什么,我偏不穿什么。”
“他是谁?”我很敏感。
“一个喜欢管闲事的女人。”她回答得滴水不漏。
“今天你可以自己挑衣服,”我说,“反正我对衣服一窍不通。”
“那当然,”她笑起来。“林南一你休想管我。”
她的语气很严肃,好像我愿意管她似的。可是我也忍不住笑了。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那是图图离开以后,我第一次从内心流露出笑意。我看着七七在一排一排的衣服架子中间皱着眉头转来转去,她是一个平衡感巨差的小孩,经常会撞到架子上,然后看也不看继续走,我想她的伤口还是会有一点疼,但她完全不以为意。
“林南一你呆着干吗?”她喊,“怎么男生可以不帮女生拿东西的吗?”
我看了她一眼,惊得差一点跌倒。她的胳膊上已经搭了不下五条各种颜色的裤子,上衣长的短的大概有六七件,这些东西重重地压住她,我担心她的伤口,只好冲上去接过。
果然够沉。我瞪她:“请问你是在买东西还是打劫?”
“你以为我买不起么?”她横我一眼走到柜台,很酷地指指我,“那些,我都要。”然后把钱拍在柜台上。
活脱脱一副暴发户的样子,真让人气短。
然后她昂首阔步走进试衣间,我老老实实候在门外,不要提有多窝囊。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出来,短T恤配牛仔,看上去倒满精神。
“好了,”我容忍地说,“可以走了么?”
她却忽然盯住门外。
“蓝裙子!”她忽然低声说,“林南一,有人跟着我们!”
我紧张兮兮地回头去看,她却一拍手:“好了林南一,你真的这么好骗吗?”
我差点没给她一巴掌,她却气定神闲,在镜子前像其他所有女孩一样精益求精地照了半天,问:“你觉得如何?”
我公正地说:“除了那个镯子实在不配,其他还好。”
她有点犹豫地看了看镯子,取下来,又重新套了回去。
然后她立正,对着镜子里的人影,郑重地说,“现在,和过去的妖精七七,说声再见吧。”
我发誓,我确实听到她说的是,妖精七七。虽然会很愚昧,我还是赶紧看了一眼地上,阳光照着,她的影子淡淡地映在地上,证明她是一个,怎么说呢,真实存在的人体。
哦,那么妖精,会是她的外号,或者网名。
如果是网名,那么借助google,我就可以知道她过去的命运,然后查IP,通过IP查地址,没有问题,我可以把她送回去。
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可是回到家的时候,我就忘了这个主意,更重要的是,我没交宽带费,网已经被停掉好些天了。那个下午我一直在看DVD,一部很老的片子,我喜欢的《刺激1995》,七七显然不感兴趣,整个下午她都对着我的电脑在发呆。黄昏的时候我才想起来应该去做饭。我正在厨房里洗菜,等我出来的时候七七已经把人打发走了。
我问:“谁?”
她把一张收条递给我说:“收房租的。”
我一看,赶紧把手擦干净说:“我去拿钱还你。”
“算了吧,林南一。”七七说,“我住这里也要交钱的。”
“那怎么行。”我已经走到里屋。
“算了吧,林南一。”她在外面喊,“你要是给我钱,我明天就搬走。”
等等,什么时候变成我怕她搬走了?
她走到门边来,看着我,懒懒地说:“你失业了,难道不想找工作吗?”
“想。”我把钱递给她说,“不过你放心,我还不至于饿死。”
“但你可能伤心死。”她说,“你有没有想过,没有她你可以一样地活。你这样子,她未必会感激。”
“那我该怎样?”我像模像样地跟眼前这个小姑娘请教。
“忘了她。”七七说,“当你们从没有认识过。”说完,她转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那棵树,眼珠子一动也不动。
我把钱硬塞到她手里。
用一个小姑娘的钱,我林南一实在没这个厚脸皮。
“好吧。”七七说,“林南一我知道你是用这种方式在赶我走。我知道我不受欢迎,你放心,明天我就离开。”
“我不是那意思。”我结巴地说,“你要是愿意留在这里,留多久都行,但是,我真不能用你的钱,那我成什么了?”
“我付一半。”七七说,“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你要还是不要?”
“不要。”我说。
“你知道你女朋友为什么会离开你吗?”她问。
我静静等待她的答案。
“因为你学不会妥协。”她一针见血地说,“你这么拧,谁受得了你?”
我走过去,从她的手里,接过那一半的钱,她很得意地笑了,像个大人一样地对我说:“乖,谢谢!”
那天夜里下起很大的雨,雨水粗暴地打在窗子上,发出吓人的声响。我在沙发上快睡着的时候,七七打开门走了出来,她穿着她才买的睡衣,轻手轻脚,走到沙发那里,在我的旁边蹲下来。
“七七。”我坐起身来,“你怎么了?”
“不要开灯。”她说,“雨下得很大,我忽然害怕。”
我只听说过有人怕打雷,没听说过有人怕下雨。但七七是个有故事的女孩,在她的身上允许发生任何的事。
“好吧。”我说,“你坐到沙发上来,地上凉。”
她顺从地坐到沙发上,坐到我身边,长发挡住她的脸,黑暗里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听到她的声音:“林南一,你说,我是不是该回家呢?”
“当然。”我温和地说,“你家人会想你。”
“像你想你女朋友一样吗?”
“应该……差不多吧。”我说。
“如果她回来了,你会对她好吗?你们会不会永远都不再吵架呢?”
“这……我不敢说。”
七七说,“兴许,她正是因为爱你,才不回来的呢。你想,谁会愿意跟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整天吵啊吵啊吵啊吵的,所以,最好就是离开,永远都不回来喽。”
她的怪逻辑又来了!
“你..的沙发坐着不舒服。”七七说,“改天,我给你换个新的吧。”
我忍不住转头,在黑暗里细细地端详她,这个谜一样的女孩,她到底来自何方,为何会这样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生命是这样一场丰盛而艰难的演出,我们匆匆忙忙,做自己的主演,别人的配角,从来都由不得自己。谁才是真正的编剧呢,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会去求他,请让图图回来,回来我身边,我一定会好好珍惜,爱她到永远,我们相亲相爱永不吵架,和她共同完成这一生最美好最深情的演出。
只是,可以吗?
第六章 相依为命
时间过去得飞快,我把七七留在身边,已经三个月。
在这段时间里,虽然我也有些担心,她的家人丢失了她应该是心急如焚,可是在电视上报纸上我并没有看到任何寻找“七七”的启事,路边电线杆上也没有寻人招bbr>?贴,一切平静得令人诧异。
也许她真的跟自己说的那样,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吧。
这个说辞,至少能让我良心平安。
有时候我和她一整天也不说话,各自发各自的呆。有时候我们一起看动画片,她笑得前俯后仰,我面无表情。她的手机卡没了,我的手机停机了,于是我们都不用手机,家里电话响了,我会扑过去接,一听不是图图,就坚决地挂掉。大多数的时候我们吃外卖,有时候她付钱有时候我付钱。心情不错的时候我去买点菜做饭给她吃,她吃得并不多,吃完了很自觉地收拾碗筷。我已经习惯她在下雨的夜晚趴在我沙发前入睡,她也已经习惯在我大醉以后替我端盆热水洗脸,我们两个孤单的人,就这样以奇特的交往方式生活在一起,共同遗忘,一起疗伤。
如果这是上帝的安排,安然接受再静观其变也许是我唯一的选择。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人不能活在真空里。有一天,我发现我的存款差不多要用光了。我在客厅里破沙发上沉思了.好一会儿,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于是收拾一颗破碎的心,准备去找新的工作。其实在我的心里,一直忘不掉图图曾经跟我说过的一句话,她冷冷的表情像印在我的心里,挥之不去。她说:“可是,你连一把像样的吉他都买不起,不是吗?”
也许,我俗气地想,这就是她离开我最真正的原因吧。
我发誓要挣很多很多的钱,等到图图回来的那一天,给她所有她想要的。我不能再坐在家里任自己腐烂,如果真是这样,等到她回来的时候,或许连多看我一眼都不愿意。
我买回当天所有的报纸,七七看我把报纸翻了个稀巴烂,再揉成一团扔到地上,同情地问我说:“林南一,你到底擅长什么?”
我想了想后说:“喝酒。”
她哈哈哈地笑,我不明白这事为什么有那么好笑,然后她说:“其实,你不如上网看看,网上机会比报纸上多得多。”
这我当然知道。
“我替你把网费交了吧。”她说,“打10000号他们是不是会上门来收?”
我跳起来说:“我自己交。”
“算了吧。”她看着我,“你自己交我等到猴年马月也上不了网。”
“你饶了我这台老机,别指望用它玩游戏!”我用眼睛瞪她。
“别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她忽然很生气的样子,“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别人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得。
除了我,谁都可以想发脾气就发脾气。
我不再理她。她也不再理我。我把地上的报纸拾起来,抄了几个认为勉强合适的职位,决定去碰碰运气。临出门前,我看了看坐在窗边的七七,缓和口气:“晚上我去买菜,等我回来做饭给你吃。”
她像没有听见。我关上门出去了。
我差不多用了一整天的时间,去了四家公司应聘,下午快六点的时候,在和一家网络公司的人谈他们就要新建的一个音乐频道的时候我看到透明的玻璃窗外慢慢暗下去的天空。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到了七七,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慌乱,我感觉到她已经不见了,等我回家,她一定已经消失了,我将再也见不到她。我们相依为命的那些日子,已经成为不能追回的过去。
这么一想,我立刻从那家公司的人力资源部的椅子上跳了起来。
“对不起。”>我说,“我有事先走了。”
“林先生,请留下你的资料。就你对音乐的理解,我想我们应该有很好的合作!”他们招呼我的时候,我已经拉开门迅速地走掉了。
我飞速地下了楼,上了一辆的,逼着司机用最快的速度把我带回了家。我跑上楼,拿开钥匙打开门,眼前的景色让我惊呆了。
我回过身看大门,门后图图贴的那只张牙舞爪的狮子还在。我再看向家里,已经不一样了,我不认得的沙发,我不认得的茶几,我不认得的餐桌,我不认得的花瓶,只有我认得的七七,坐在那张新的蓝色沙发上冲我疲倦地微笑。
“这里被你施了魔法?”我环顾四周问道。
“我怎么也烧不好一碗汤。”七七说,“以前见伍妈做,觉得很容易。”
“谁是伍妈?”我问。
“一个老太婆。”她从沙发上站起身来,问我:“怎么样,林南一,你喜欢吗?”
“你没走?”我答非所问。
“我为什么要走?”她一下子跳到沙发上,“哈哈,我住在这里,不知道有多开心,我为什么要走?”
“请问,我原来的东西呢?”
“送给搬新东西来的工人了。”她满不在乎地说。
“请问,你是李嘉诚什么人?”
原谅可怜的我,对有钱人的认知实在是有限。
“我不姓李。”她眨眨眼,“我也不认得姓李的。”
“那你贵姓?”我抓住机会,希望问出秘密。
“我姓七。”她说,“请叫我七七。”
我抓狂。但新沙发真的是很舒服,我一屁股坐到上面,就不想起来。但再舒服,我也不能白要的,我对七七说:“多少钱,我算给你。”
“你算不起。”她用一只眼睛斜斜地看着我,“三万八。”
我差点没从沙发上跌下去。
“你别有负担,我只是做个试验而已。”她说。
“什么试验?”
她神神秘秘地不肯再讲。
“还有。”七七说,“你今天不在的时候,有人来找过你了。他拼命敲门,像个神经病,我不能不开。”
“谁?”我给她弄得紧张。
“不是女的,是男的。”七七说,“那个缝针的。”
原来是张沐尔。
“他请你晚上去酒吧。”
我想起来了,那两万块钱还在我家放着,一直都没机会还给怪兽,但愿他们不要以为我赖账才好。
“他说酒吧很快要开业了,今晚要排练。”
排练个屁!
“你朋友挺有意思的。”七七说,“还给我复查了伤口。”
“啊!”我跳起来,“那小子都干了些什么?”
“哈哈哈 54c8." >哈哈。”她仰天大笑,“你放心,我没让他碰我,就让他远远远远地看了一眼而已。”
“你们聊天了?”
“聊了几句。”七七说,“他让我劝你回乐队,他说乐队不能没有你。”
“他当你是谁?”我用眼睛瞪她。
“我告诉他我是你女朋友。”
“什么????”
“我就是这么说的。”七七说,“林南一,我算是帮你,做你的女朋友一阵子,等这件事传到你真正的女朋友那里,她准回来跟我PK。到时候你不就如愿以偿了?”
这都什么馊主意!亏她想得出。
新餐桌上,放着几盆菜。我凑近去看,不相信地问她:“你做的?”
“张沐尔。”七七说,“在我的吩咐下做的。”
我的天。
不管谁做的,反正我饿了。我坐下,三下两下把饭吃完,拿起包准备出去,她问我:“你去哪里?”
“去酒吧一下。”
“去还钱吧?”她鬼精鬼精。
“是。”我说。
她转着眼珠:“你不是不想见他们吗,不如我替你去还吧。”
也好。
我屁颠屁颠地把包里把钱翻出来,交到她手上。她随随便便地把钱塞进双肩包,就要出发。
“等等,”我叫住她,从钱包里掏出五十,“给你打车的银子。”
“我自己有。”她骄傲地把我的手挡开。
她开门出去,我从楼上看到她背着双肩包的骄傲背影,心里有些不安。
我不是不知道,让一个女生背着这么多现金在这个时间出门并不完全安全,可是在那一刻,我有种强烈的逃避心态,我不愿见到怪兽和张沐尔,不愿碰到吉他,更不愿提到乐队,只有逃避才能让伤口不那么灼痛,我原谅自己。
而且,我的吉他也已经摔坏了。我应该离音乐远远的才对。
但是,我好像还是不应该在这么晚的时候让一个女生背着两万块钱现金出门。为了良心的平安,我回忆了一下七七来到以后的种种暴力举动,最后得出结论:别人抢她?她不抢别人就给面子了!
所以……OK!
我去楼下超市买了酸奶面包还有一堆水果等七七回来。粗略地计算一下,从这到酒吧,打车不会超过半小时。她把钱交给怪兽,怪兽又不会搭理她,因此这个过程最多只需要五分钟。然后她再打车……
但她去的未免也时间太久了一点。
夜里十一点的时候,我打电话给张沐尔:“七七还在你们那儿吗?”
“七七?”他疑惑地说,“她为什么要在这啊?你小子怎么还不过来?”
他的口气不像开玩笑,我的脑海里马上出现七七被劫持、绑架、撕票的种种情景,一身冷汗。最好的可能,是她已经到了酒吧街,但是找不到怪兽酒吧,因此迷路,或者顺便跑到另外一家去鬼混。
最坏的可能……
我打个寒噤,不敢再想。
“喂!”张沐尔说,“你没事吧。”
我已经挂了电话,关上门,下了楼,打了车,让人把车停在酒吧街的路口。然后我一路摸索着进去,在每一间酒吧的门口张望,引来行人侧目。
我一无所获。
远远地,我看见了“十二夜”的招牌,混在一大片相似的霓虹灯里,它孤零零地陷的好没气势。我心里的内疚自责和沮丧在那一刻忽然达到顶点,冲过去,一脚踢开门。
我看到什么?
那个没心肝的小妖精就占着最中间的一张桌子,和张沐尔怪兽他们谈笑风生!桌上摆着几瓶已经开了的酒,七七一边往张沐尔的杯子里倒,一边喊:“喝,全算我帐上!”
“哪儿的话!我请我请!”一向酒量不好的怪兽已经面红耳赤。
真是一幅温暖如春的画面啊!
我气得牙根痒,站在门口大吼一声:“七七!”
她一点都不吃惊地扫了我一眼。
“阿南你来得正好!”张沐尔兴高采烈地说,“一起喝一起喝!”
“你到底在这干什么!”我一个一个瞪他们,“你们在这干什么?”
“等你啊!”张沐尔含糊不清地说,“七七说你两小时内准来,现在还没两小时呢,你小子就不能跑慢些?”
七七把手摊开,伸到张沐尔面前。
张沐尔乖乖地掏出一百块放到她的掌心。
我看得目瞪口呆。
“我都说了,林南一不会不管我。你非要和我赌!”七七朝我挤眼睛,“林南一,你说,对不对?”
“拿家伙,今天开练啊!”怪兽招呼。
“没家伙。”我愣愣地说。
“早给你准备了!”张沐尔急切地说。他跑到吧台,钻到桌子底下去,出来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一样东西。他抱着它跑过来,一把塞到我怀里——是琴盒,当然。
我打开它。一股玫瑰木的香气扑鼻而来——这是把好琴,和我以前用的那把简直天上地下。
“哪来的?”我问,“怎么回事?”
“怪兽买的。”张沐尔说,“他为酒吧的吉他手专门挑的。”
“很贵吧。”我说,“这么贵的琴给我用白瞎。”
“那你就不能争口气吗?”怪兽冷冷地说。
“你小子别以为给我买把琴就可以随便说我,小心我抽你!”这句话出口,我忽然感到一阵难言的轻松。
张沐尔和七七都笑。
原来,面对一件事,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困难。
我毕竟不能让“十二夜”变成另外一支陌生的乐队。这里面凝聚着我最好的年岁,就算我放弃了,它仍然在我的血液里。
也许我们应该好好混出个样子来让图图看到吧。也许,某天我们一朝成名,报纸上铺天盖地都是我们的专访,我们霸占整个电视频道——如果是那样,图图可会回心转意?
我正在这边浮想联翩,七七摆出一副大姐大的样子:“今天也晚了,排练就算了。咱们再喝一轮就散!”
“不准喝酒!”我凶巴巴地说。
张沐尔听话地端上来饮料。七七好像心情很好,懒得和我计较的样子,抓起一瓶可乐,狠狠地吸了几口。
“我喜欢这里的氛围,”她说边吸边说,“很像我以前爱去的那一家。”
“哪一家?”我机警地问。
她白了我一眼。
怪兽把我拉到一边,要跟我单独聊聊。从酒吧的透明玻璃窗往外看去,是这个城市仿佛从没熄灭过的灯火。我们一人一杯啤酒,我说:“谢谢你的琴。”
“还不算最好。”怪兽说,“以后我们牛逼了,买更牛逼的。”
我看看四周:“这里花了你不少钱吧?”
“阿南。”怪兽说,“我想请你替我打理这里,目前我和沐尔都有工作,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你看呢?”
“我不懂的。”我说。
“都不懂,慢慢学。”怪兽说,“我们只是有个地方来玩我们喜欢的音乐,不是吗?赚多赚少我不在乎的。”
“谢谢你的信任。”我由衷地说。
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头,看着七七。
“别乱想。”我说,“她还只是个孩子。”
“我感觉她和图图很像。”
怪兽的话吓我一跳,我转头看七七,她正在和沐尔聊天,笑得夸张。她不是图图,她只是七七。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图图,没有人像她一样。没有。
“你算答应了?”怪兽问。
我没再唧唧歪歪,点了点头,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后来我们又喝酒了,那晚怪兽喝到半醉,话也比平时要多。后来我们谈到酒吧的主唱的问题,“‘十二夜’只有一个主唱。”怪兽的舌99lib?头打着结,眼神却坚毅无比,“等她回来,不该在这里的人就统统滚蛋!”
“呵呵。”七七低声笑,“看来他真是醉得不轻哦。”
我们离开的时候下了一点雨。天晚了,没有出租车,我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包在七七头上。入秋的凉风刮在我脸上有小小疼痛,这种痛感,才然我真切地意识到,我还在继续我的生活。
七七在我前面慢慢地走,她仍然是个让我难以捉摸的孩子,活泼的时候,是病态的活泼,安静起来,是吓人的安静。街灯的亮光一盏盏扫过她的脸,我觉得,有必要跟她和解。
“以后不许再这么捉弄人,听到没有?”我严厉地说,“让人担心很好玩吗?”
“你担心我?”她出人意料地问。
我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再也不想生活得乱七八糟。”七七说,“林南一也许你女朋友真的会回来,张沐尔说得对,你不该过这样乱七八糟的生活。”
“你在说什么?”我有些听不明白她的话。
“反正。我要开始新的生活!”她把两只胳膊高高地举起来,举过头顶,她做和图图一模一样的动作。我把眼睛闭起来,不允许自己疯掉。
在这么深的夜里,七七显得乖巧、温顺,还有一点点的兴奋。
“林南一,你听我说,”衣服包着头,我只看见她的一双眼睛闪闪发亮,“怪兽要是不喜欢图图,我把头割下来给你。”
“我们都喜欢图图。”我温和地拍拍她肩膀,“我要你的头干什么?”
她哈哈哈哈地笑,问我:“林南一,我留在你身边多长时间了你记得不?”
我摇摇头,我真的没认真算过。
“十二夜。”她笑嘻嘻地说。
“肯定不止吧。”我说。
“傻瓜,十二是一个轮回。”七七说,“林南一你要小心了,兴许我们就要在一起生活一辈子了。如果你找不回图图,我们就是两个孤单的人,注定了要在一起哦。”
这个孩子,居然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让我的心软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不过。你一定会找回图图的。”七七说,“因为我感觉,她一直爱着你。”
我奇怪地问:“你为什么有这种感觉?”
“不知道。直觉吧。”七七说,“林南一,你是个好人,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我拍拍她包着衣服的头,她冲我吐舌头,笑。
十二是一个轮回?
只是图图,你怎么真的狠得下心,舍得离开我,舍得离开“十二夜”呢?
到底要经过多少轮回,我才能等到和你重逢的那一刻?还是这一生,我们永远都不得再相见?
第七章 妖精七七
就这样,一夜之间,我成了“十二夜”酒吧的总经理。
七七伙同张沐尔他们,叫我“一总”。听着别扭,但拿他们没法子。我很认真地做着一切,但管理酒吧,我是真的没有能力。酒吧的经营惨淡,一直在不停地赔钱。我们每晚在里面演出,这样的演出对我们来说是轻车熟路,但没有好主唱的乐队是没有任何人喜欢的。
如果图图在,是会不一样吧。
总之这已经不是以前的“十二夜”。但怪兽坚持我们应该唱自己的作品,不接受点歌。来酒吧的人普遍对我们兴趣不大,大概看在特价酒水的面子上,忍受着我们的死气沉沉。
所以有人找碴也是早晚的事。
那天我们的演出主题?99lib?是怪兽新作的一支迷幻的曲子,连我都觉得沉闷。
“你们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忽然有人喊。
他走到我们乐池旁边,我一眼就看出来,是那种闲极无事四处找碴的小混混。难得的是他居然趾高气扬:“两只蝴蝶会唱吗?”
“不会。”怪兽答。
“隔壁的妹妹就会唱!”他嚷嚷,“你们怎么不学点好?”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来这里?”怪兽和气地问。
“因为你们很烂,也很便宜。”他看来成心闹事。
“你小子讨打啊!”七七第一个跳起来。
那人嬉皮笑脸:“好啊,小妹妹,打是亲骂是爱,你打我我决不还手。”
他真是搞错了对象。我还没来得及拦,七七已经操起一只啤酒瓶冲上去,那人根本没料到一个小姑娘会说打就打,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只瓶子在他脑袋上开了花。
他一脸困惑的表情,好像还不相信自己就被一个小姑娘这么教训了。
“你说了你不还手,说话要算话哦!”七七提醒他,无辜的样子。
这一提醒他才恍然大悟地晕了过去。
张沐尔赶紧冲上去检查伤势:“伤口很深……姑娘你够狠的啊!”他责备七七。
七七一副懒得辩解的样子。怪兽还是有点紧张,开酒吧的,谁都不想得罪流氓。“今晚就到这里!”他开始清场,然后拿出手机,大概是想给相熟的警察打电话。
这时候,他的电话尖锐地响起来。
“喂,是我。”他没头没脑地接了这么一句。
然后他的神色就变得很严重很严重,就好像有人欠他二十万没还似的——就算有人欠他二十万没还,他的脸也不会那样形同死灰。
“我家的厂子出事了,”他放下电话说,“工人死了十几个。”然后他开始抓狂地翻自己的口袋,也不知道在找什么,一边找一边说:“我得马上回去。立刻回去。”
他一溜烟地跑走了,中途撞倒两三把椅子。张沐尔同情地看着他,家大业大原来也是有烦恼的。
七七怪怪地嘟囔了一句:“皮衣厂是煤矿吗?死人,怎么死?”
可怜那个被打的混混,居然只有我关心他的死活。我打了个120,并且垫付了他的急救费。
怪兽走了一个礼拜,没有音信。我们“十二夜”仿佛中了消失咒,一个一个地离开,我甚至怀疑,下一个应该轮到我。
一个星期后怪兽终于回来,他好像七天都没有睡觉一样,问他什么,也都不肯说。他不说也算了,各家有各家的难事,既然管不了,何必好奇。这些日子,“十二夜”还在继续经营,但有时候一整夜,我们也没什么顾客,张沐尔发呆,怪兽生闷气,我在那里随便拨弄吉他,七七坐在高脚凳上,用一小时的时间喝一杯可乐。
“为什么呢?”张沐尔说,“是不是这里风水不好?”
“你们的歌太难听了。”七七说,“你们差一个女歌手。”
“你别逼林南一跳楼。”张沐尔警告她。
“你们应该把图图逼回来。”七七说,“我看过林南一拍的DV,她才是你们乐队的灵魂。”
“够了!”怪兽呵斥她,“你懂什么!”
“我他妈什么也不懂。”七七说,“我只懂这里想不关门就得想办法。你们那些谁也听不懂的狗屁音乐,一钱不值!”
“七七说得有道理。”我说,“明天找新的主唱,唱点流行歌曲,把酒吧养下去了,我们再来谈艺术。”
我对怪兽说:“我们不能这样等死,你想办法写点新歌。能流行的,我在网上征选歌手。”
“好吧。我试试。”怪兽也终于学会了妥协。
为了我们的新歌,怪兽和张沐尔很配合地每周两次来我这里录音,每一次我们都必须用厚厚的毛毯把窗子和门遮起来,所有的人不许说话不需咳嗽,搞得如临大敌。
每次我们工作,七七总是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像在听,也像在发呆,她变成一个安静得离谱的姑娘,也成为我们的第一个听众,我们写出一点得意的旋律,就拿去给她听,她有时候摇头,有时候点点头,正经的时候说说意见,不正经的时候跟我们要评审费。
张沐尔问他:“你要多少?”
她答:“那要看跟谁要。如果是跟你要呢,就算了,你一看就是穷酸样,如果是跟怪兽要呢,我就狮子大开口,因为他一看就比较有钱。如果是跟林南一要呢……”
她说到这里忽然不说了,眼睛转过来看着我。
“说吧!”我有些好奇。
“我不告诉你们。”她说完,站起身来,走到阳台上去了。
那晚怪兽把我拉到我家楼下,我们俩面对面地抽烟,他忽然问我:“你忘记图图了,是不是?”
“怎么会。”我说,“是她走了,不肯回来。”
怪兽指指楼上说:“就算她回来,这里还有她的位置么?”
我敲敲我的心口说:“她的位置在这里。”
怪兽笑:“我不是要管你的事,你爱上哪个女人都跟我没有关系,我只是想提醒你,不要错过这一生最爱你的人。”
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是不是有图图的消息了?”
“没有!”他挣脱我,“你也不大不小了,不要有事没事就动手动脚的,难道你因此惹的麻烦还不小吗?”
我知道他是在说七七。
是的,如果那天我忍着一点儿,兴许,就不会有七七这场意外了。
但是,那些都是如果,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只有迎头接受所有的事实,才有活路可走,不是吗?
遗忘,未尝不是一种好的方式。
那天晚上七七问我:“林南一,为什么你们乐队里的歌都是怪兽写,你不觉得他写歌真的很难听吗?”
“还好啦。”我说:“请问您有何高见?”
她眼睛看天:“你不觉得有点羞耻吗?”
“什么意思?”
“你应该自己给你女朋友写一首歌!”她终于忍不住,“不然她就算回来,也不是回你身边!”
然后她就昂首阔步冲进浴室,留我在客厅里听着水声发呆。
她说话不留情面我知道,但我没想到这一次她这么狠,直接打我死穴。
哗哗的浴室里的水声,像记忆里的一场雨。
那天晚上我一直撑着没睡,等到卧室里没有动静了,才做贼一样打开壁橱。
那里面有一把吉他。
不是七七送我的那把,是乐队的那次争吵中,被摔坏的那把。
这是我第一次正视它的惨状,不过,情况比想象的好得多。
琴体大多完好无损,断的是琴弦——还剩三根。
我试着轻轻拨了一下,它像一个沉默很久的朋友,迟疑地对我打了声招呼,声音沙哑却亲切。
也许,残破的吉他,未必弹不出美丽的和弦。
也许,只有当一个人消失了,她的美,才会一天比一天更加惊心动魄,让人撕心裂肺地想念。
这是我第一次写歌,很生涩,一个音一个音地试探。我想,首先我要写出,当我们第一次遇见,那一场宿命的雨。
我歇口气,有人在我身后说:“好听。继续。”
“你是鬼啊,走路没声音!”我吓了一跳。
七七看着我微笑:“林南一,我知道你可以写出好歌来。”
夜晚实在太具有迷惑性,在那一刹,我真以为她是图图,心里一下子悲喜交集,差点掉下眼泪。
我生平写的第一首歌,很普通的歌词,很简单的旋律,就是用三个琴弦断续弹出来的:我把它叫做: href='1334/im'>《没有人像我一样》。
没有人像我一样
没有人像我一样
没有人像我一样
没有人像我一样
啊啊啊啊啊
执着的爱
情深意长
你已经离开
我还在疯狂>
世界那么的小
我找不到你
哪里有主张
没有人像我一样
在离你很远的地方
独自渴望
地老天荒
第一天晚上,七七是我唯一的听众。
黑夜里,她的眼睛闪着光,她说:“林南一,这歌我喜欢。”
“真的吗?”我有些不相信。
“真的真的。”她拼命点头。
第二天,我在酒吧演唱了这首歌。一片沉寂之后,是好久没听到过的掌声。
很神奇,好像就是这一首歌,酒吧被慢慢救活,人气开始旺起来。慢慢的,我们的酒吧开始拥有老客户,点唱我的歌曲,还有姑娘为我送花。我变得很忙,七七却还是那么闲,很多时候,她都独自呆在家里。这个从天而降的女孩成了我最大的心病,我一有空就思考该如何把她送回去。
我想了又想,终于在一天早晨认真地跟她说:“七七你听好了,不管你告不告诉我,我一定要找到你的家人,把你送回家。在这之前,我替你报了一个补习班,补外语语文数学,一周四天课。”
她哼哼,不讲话。
“反正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这样呆在家,你迟早会生病。”我觉得自己应该强硬点。
她冷笑:“到头来你们都是这副嘴脸。”
她的脾气一向这样,我也懒得和她计较。我告诉她,我要上街去采购一些东西,她愿意留在家的话还是愿意跟着我出去透透气,悉听尊便。
但是我出门的时候,她居然还是跟出来。
她戴着那只藏银镯子,头上压一顶黑色棒球帽,mix-match得相当有型,走在街上行人侧目,她却始终皱着眉头,似乎在想心事。
我知道,她只是不想一个人呆着。
可是,她要何时才能学会主动对我开口,告诉我,在她身上,都发生了什么?
我们去了闹市区,市中心的新华书店门口乱哄哄的,都是和七七年纪一般大的小姑娘,好像在举行某个青春作家的签售。对这类所谓作家,我的观点历来是,不看不买不关心。七七站在那里,看着那个巨大的广告牌,抿着唇,不做声。
“进去一下吧。”我说,“替你买点复习资料。”
她居然没有表示反对。
我一进去就发现自己失策了,书店里围着的人实在有点多,通道被挤得水泄不通,我边高喊着借过借过,一边纳闷,难道哈利波特的作者来了么?
就是在这片混乱中,我发现,七七不见了。
她不见了。
我的第一反应,并不是人流偶然地冲散了我们,而是,她跑掉了!
可见我的心理阴影不是一般的重。
我好不容易挤到服务台,想让她们帮我播个寻人,可是在美丽的播音员有空搭理我之前,先镇定地把下面的广告播了三遍。
“参加青春作家暴暴蓝签售活动的读者请注意,签售地点在图书大厦的五楼多功能厅,请大家再上电梯的时候不要拥挤,注意安全,谢谢合作!”
我耐心地等她播完,然后说:“小姐麻烦你——”
她用手拢住耳朵问:“你说什么?”
我对着她喊:“我要广播寻人!”
这时候一包T恤从我脑袋上飞过,重重砸到服务台上。
“快播快播,”有人焦急地喊,“凡一次购买 href='962/im'>《小妖的金色城堡》超过五本,均可获得纪念T恤一件,请来服务台领取!”
我抓狂了,卖书是卖菜吗?促销得也未免太过赤裸裸,这种方式,实在超出我的理解范围。
服务台前面迅速派起了长队。
“快来人搭把手!”又有人喊,“有人买了一百本小妖,要到书库拿货!”
这个爆炸性的消息更激起众声喧哗,我忽然感到说不出的疲惫。
这就是买卖的氛围,书是如此,音乐,怕是也不能例外。
静静地做一首好歌,会越来越成为愚不可及的梦想。
我沉默地推出了疯狂人群的包围圈,一下子失掉方向,忘了自己要干什么,忘了何去何从。
“林南一!”七七的声音,把我吓一跳。
她忽然出现,就那么孤孤单单地站在离我两米左右的地方,脸色苍白,好像刚受伤那会,眼神涣散得让人心惊肉跳。
“七七你怎么了?”我冲过去抓住她,“你刚才上哪去了?”
“林南一,我们回去吧。”她轻轻挣脱我的胳膊,只说了这么一句。
“书都还没有买。”我犹豫。
“回去回去回去!”她没有征兆地尖叫起来,“我要马上回家!”
她跟我生拉活扯,差点把别人撞翻在地,周围的人用看抢劫犯的眼神看我,搞得我只能一边拖着她下电梯一边跟人解释:“对不起,我妹妹,啊,精神不稳定……”
听到“精神不稳定”几个字,她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扑到我肩膀上,愣生生地咬了我一口!
虽然天气还很冷我穿得还很厚,但她那一咬还是疼得我龇牙咧嘴。
“你疯了!”我终于忍无可忍地甩开她。
那时我们已经走到新华书店的大门口,很多和她一样年纪的女孩手里拎着 href='962/im'>《小妖的金色城堡》进进出出谈笑风生。我甩开她以后,她愣了一秒,就慢慢地蹲下来,把头埋在两膝中间,开始号啕大哭。
她的哭声里好像有天大委屈,行人驻足,连保安都已经往这边走过来,我情急之下只能把她抱起来,塞进了最近的一辆出租车。
她并没有挣扎。
在车开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在发着抖,眼泪也不停地流下来,我问司机要了一包纸巾,很快就用完。我不停问她“怎么了怎么了”,她只会摇头。
我不知道在我没看见的那几分钟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她这样接近崩溃。她在不停地哭,把眼泪蹭在我左边袖子上,我心疼地搂住她,她稍稍挣脱了几下,没成功,终于放下防备,把脸埋进我的肘弯里。
在出租车上的那十几分钟,是我们有史以来,最为贴近的时刻。
刚刚回到家,我正弯腰换拖鞋的时候手机响了。
“林先生,”我听到一个熟悉的甜美声音,“请问是否您购买了一百本 href='962/im'>《小妖的金色城堡》?”
“一百本?”我吓一跳,“没这事,你们搞错了!”
那边锲而不舍:“可是,您已经付过钱了,我们要把书给您送过去,请问您的地址是不是……”
她报出了一个我完全不知道的地名。
我捂住听筒对七七低吼:“是不是你搞的鬼?”
她不承认,也不否认。
我干脆把电话挂掉,然后开始发作:“一百本?你打算开图书大厦吗?”
她喃喃地说:“我答应她的。”
我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答应谁的?”
“你管不着。”她很直接。
“我今天还偏要管了!”我火了,“还管不了你了?住在我这就归我管!”
她径直坐到沙发上,蜷成一团,堵住耳朵。
事到如今,连生气也显得多余了。我只能到厨房去捣鼓吃的,中途偷偷往客厅瞄几眼,她一直保持那个姿势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
她睡着的时候像极了乖孩子,让人心疼。我忽然知道,其实,我是不会真的对她生气的。为了让气氛暂时缓一缓,我一转身又进了厨房。
我在厨房里烧一尾鱼,忽然听到一声尖叫。
我用百米速度冲进客厅:“怎么了怎么了七七?出什么事了?”
她抱着膝坐在沙发上,脸上湿漉漉,不知道是汗是泪。
“我的结局呢?”她问我。
“什么结局?”
“她答应我的结局。”她怔怔地,“我梦到,可是又被拿走了。”
说完这句,她倒头又睡下,仿佛疲倦已极。
尽管我们已经共同生活这些日子,她对于我,还是神秘莫测。
昂贵的鳜鱼啊,就这样煎糊了。
我一边手忙脚乱地补救,一边脑子里灵光一闪,结局,是不是就是那本书, href='962/im'>《小妖的金色城堡》?
那也就是说,她不见的那段时间,很有可能,是去参加那场莫名其妙的签售会?
她的身世来历简直呼之欲出,我耐着性,慢慢理清思路,如果真的是一场签售就搞得她心情大变,只有两种解释:1、她在签售会上被人非礼。2、她在签售会上看见认识的人。
鉴于她平时的强悍表现,我初步认为第二种猜测比较合理。
那个她认识的人,又会是谁呢?她的爸爸,妈妈,或是作者?
又或者,她的爸爸妈妈就是作者?
我被自己的胡思乱想搞得心烦意乱,扔下菜刀奔向卧室,上网检索 href='962/im'>《小妖的金色城堡》。
检索结果很快出来,居然超过20000个,原来这是一本近来少有的畅销书,旗号“青春疼痛”,作者暴暴蓝,主人公,妖精七七。
妖精七七。我牙疼似愣在原地。
继续往下看,我看见一个叫“小妖的金色城堡”的网页,让我骇异的是,首页的图案居然就是七七手机屏保的图案。我在城堡大门上鼠标轻轻一点就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闪烁的flash,有人在里面写了一句话:七七,我知道你会看到。我们都很爱你,希望你早日回来。
继续往里点,一个新的通告,关于一个“少女作家”暴暴蓝,预告了她的每一场签售。
最醒目的,还是一个长长的“寻找七七”公告栏,很多网友通报着“妖精七七”的情况,她们都声称自己发现了妖精七七,然后有人一个一个去求证,得到的结果,都是失望。
无需去看照片了。我已经确定,这个从天而降到我身边的女孩子,到底是谁。
然而真正让我震撼的,是公告栏置顶的一条消息。
用很大的红色字体鲜明地标出:七七快回来,爸爸病了。
我点开它看,发布的时间是十月,而现在,已经是二月。
虽然里面对病情描写得语焉不详,但是,是很严重的病,连我都能感觉到。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七七是否已经看到了这则消息?
我正在想的时候,她走到我身后,问我:“满意了吧,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是吧?”
“你是谁?”我问她。
“我也想知道。”她说。
我把网站点到首页:“我会通知他们,把你领回去。”
她不敢和我对视,但我看得到她的颤抖。我走过去,轻轻地扶着她的肩膀。
“七七,为什么不回去呢?”我心疼地问她,“你看看,有很多很多的人,他们都非常想念你。”
“那又怎么样呢?”七七说,“林南一,你别赶我走。再给我一点儿时间,好吗?”
“好的。”我说。
“你别骗我。”她警告我加威胁我,“如果你骗我,我就只能去死了,你知道吗?”
我信。
于是我点点头。
原来女孩子们狠心起来,都是如此的不要命。
那天半夜下起了雨。我在沙发上睡得不安,开始,听到有雨点沙沙落在窗边的树上,然后,一大颗一大颗砸下来,我在梦里也知道这是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雨,无情地洗刷一切,世界末日一般。
末日就末日吧,我不在乎。
但我终于还是醒了。被子全部掉到地上,我费力地拉上来,脚一伸,天,我踢到什么?
我一下全醒了,在黑暗里试探着问:“七七?”
她不应声,但我能听到加重的呼吸,似乎有无限的担忧和恐惧。
“七七,”我弯腰够到她,“你害怕吗?”
她固执地躲避我的触碰,缩得更远一点,像受惊的小动物。
我们在黑暗中各怀心事,各自沉默。
“林南一,”她气若游丝地开口,“你知道吗?”
“什么?”
“我有病。”
“什么病?”
“抑郁症。”她说,“有时候无法控制,我想毁掉我自己。”
“不会的。”我说,轻轻地摸摸她的头发,“我不会让你那样做。”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稍稍向我靠近一点,在沙发脚下,慢慢蜷成一团。
她保持着那样的姿势,我听着她慢慢发出均匀的呼吸,把她抱到床上,她轻声地喊“爸爸,爸爸。”终于睡熟。
我回到沙发上,已经失去刚才的深睡眠状态,接下来的时间我一直睡得辗转反侧,不停做梦,噩梦一个,好梦一个,交替得精疲力竭。
最后图图如期来到我身边。
“林南一,”她温柔地说,“你会不会慢慢把我忘记?”
“不会的不会的。”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第二天早晨我发现自己落枕了。
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当然是到卧室去看她,上帝保佑,她还在,长长的睫毛盖在脸颊上,有种像花朵一样转瞬即逝的美好感觉。
我大概看她看得太久,她终于感觉到,醒来。
我居然有点慌乱。
“你再睡会儿。”我说,“酒吧事情多,我今天又要忙一天,肯定没空回来做饭给你吃,你要是没事,就过来玩,不要在家死睡。”
她迷迷糊糊地抱着被子点头,那样子莫名其妙让我心动。
“林南一你发什么呆?”她问我。
“啊,没。”我说,“我要赶去酒吧了。”
“林南一!”她在我身后喊。
我站住了,听到她轻声说:“谢谢你。”
她说得那么认真,以至于我脸都红了。我没有转身,差不多等于是落荒而逃。
那一整天我确实很忙,怪兽写了一首新歌,我跟他们排练了好一阵,累得全身快散架,那晚生意也很不错,来了许多人,貌似酒吧会一直兴旺下去的样子,我很开心,怪兽也很开心,差一点又喝多了。直到夜里一点多钟,我才买了夜宵回到家里。
我听到客厅里有动静,知道七七没睡。
“开门开门!”我大声喊,“芝麻开门!”
动静忽然没了。
我只好自己掏出钥匙来。
天色已经昏蒙,屋里还没有开灯,客厅里亮着电脑的光。七七坐在电脑前面,像一尊小小的木雕。
“干吗不开门?”我有些气恼地问。
她还是不作声。
我好奇地凑近,想看看她如此专著在看什么,她却啪地一声,直接关掉电源。
“喂,”我不满,“请爱护公共财物!”
“赔你一台好了。”她冷冷地说。
这叫人话么?好在我已经习惯了她的没礼貌和小暴发户的种种令人发指的消费行为,自己在桌边打开了外卖餐盒。她还是面向电脑坐着,好像要从黑乎乎的屏幕上看出宝来。我饭吃到一半终于忍不住:“你不饿吗?”我问。
她转身,看都不看我一眼,摔门进了卧室。
我去敲过一次门,她不理我,沉默得像死人。
不开心就让她不开心吧,兴许明天就会好的,我这么一想,再加上本来就很累,也无心再去安慰她,倒在沙发上很快进入了梦乡。
我压根没想到她会出事。
第二天是周末,客人来得比昨天晚上的还要多出许多,我有些得意,在前台吹着口哨,准备过会儿好好地把我的吉他秀一秀。木耳晃到我面前来问我:“七七呢?”
“她在家。”我说。
“这么美好的夜晚,你怎么可以把她一个人放在家里?”
我想了想,说得对,于是拿起手机来打家里的电话,她没有接。她一向不接电话,我朝张沐尔耸耸肩。
“不如我打个车去接她吧。”张沐尔说。
“你小子!”我拍拍他的肩,“快去快回!一小时后要演出。”
张沐尔很高兴地出了门。二十分钟后,我接到了张沐尔的电话,他用无比低沉的声音对我说:“林南一,你得回来一趟,马上!”
“你搞什么鬼?”我问他。
“叫你回来你他妈就给我滚回来!”他在那边咆哮。
我没再犹豫一秒钟,不管怪兽在我身后的呼喊,收起手机就往家里冲。
我到了家,上了楼,看到房门大开着,七七躺在沙发上,张沐尔跪在地上,正在喂她喝水。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煤气味。
“怎么了?”我声音颤抖地问。
“没什么。”张沐尔说,“开煤气自杀而已。”
我走近七七,她躺在那里,闭着眼睛。不知道是死是活。我生气地一把把她从沙发上拎起来:“你告诉我,你到底要干什么?”
她忽然睁开眼,眼神里的不安和痛苦让我的心纠成一团。
我一把抱住她:“好了,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好不好?”
她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流到我的衣领上,流进我的脖子,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我才听到她说话,她气若游丝地说:“林南一,对不起,我真的有病。我逃得过这一劫,也逃不过下一劫,你以后都不要再管我了。”
她的话我让我火冒三丈,我当机立断地推开她,狠狠地给了她一耳光。
张沐尔把门关上,跳过来抓住我。
我指着七七,用从没有过的严厉的口气说:“你给我听好了,不许再说自己有病,不许再做这种伤害自己的事,否则,我饶不了你!”
七七看着我。
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我自己,我第一次深刻地认识到,这个叫七七的女孩,她进入我的生活并不是无缘无故的,不管她来自何方,去向何处,她都是我的亲人,我不能失去她,就像我不能失去图图。
绝不能。
第八章 回家
那一晚,我没有再回到酒吧。
张沐尔临走的时候跟我说:“如果我再晚来十分钟,你今晚就得呆在警察局里了。”
“谢谢。”我说。
“别让她出事。”张沐尔说,“我有个哥们儿是心理医生,要不,明天我带她去看一看?”
“看什么看!”我又火冒三丈起来,“我都说了,她没有病!”
张沐尔做出一幅懒得和我计较的表情,走了。
我守了七七一整夜。
等她睡着后,我上了网,找到了那个金色城堡的网站,看到了版主的联系电话,我犹豫了很久,终于决定打那个电话。
我把号码记下来,走到阳台上。电话一声一声地响,我对我自己说,我打这个电话,无意赶走七七,只是我急需了解关于她的一切。防止那些不该发生的事情再次发生。
电话很快有人接起,一个柔和的女声:“你好。”
那一秒钟我心里冒出无数个乱七八糟的念头,她是否是七七的母亲。她会长什么样,是不是跟七七一样的漂亮,怎么会和女儿之间闹成这样?
见我半天没说话,她忍不住问,“请问找谁?”
我镇定自己,发言:“我在网站上看到这个号码,请问,你是七七的什么人?”
“你是要告诉我七七的消息吗?”她说。
“也许是吧。”我说,“不过你首先得告诉我你是谁。”
“请先告诉我你是谁。”她大概是被层出不断的假消息搞得有了点警惕性,“如果七七真的如你所说在你那里的话,你能不能叫她本人听电话?”
“不能。”我说。
她笑:“为什么?”
“因为她睡了。”
“那么好吧。”她显得有些不耐烦,“麻烦你等她醒了后让她给我电话,或者你直接告诉我,多少钱可以让她自己来亲自跟我说话,好吗?”
奶奶的!什么人啊!
我一生气,当机立断地把电话给挂了。
大约两小时后,我的手机响了,那时候我已经睡得迷迷糊糊,我把电话接起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声在问:“请问是林南一先生吗?”
“谁?”
“林先生,我们刚通过电话。”对方说,“我叫优诺。”
我已经清醒大半,从沙发上坐起身来,“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从图书大厦查到的。”她说,“你买了一百本 href='962/im'>《小妖的金色城堡》,你还记得么?”
“你到底是谁?”我问她。
“我是七七的朋友,我叫优诺。”她的声音听上去甜美,诚恳,不再像两小时前那样让人反感,“如果七七真的在你那里,请你让她接个电话好吗?或者你告诉我你的地址,我可以去把她接回来。”
我犹豫着。
“请一定告诉我。”她说,“要知道,我们都非常想念七七。”
“可是……”我说,“你能告诉我她为什么要离开吗?”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说:“我们也想知道。如果七七可以回来,我想,她兴许会告诉我答案的。”
“但是,如果她压根就不愿意回去呢?”
“林先生。”优诺说,“如果她真的是这样,请你一定转告她,她爸爸生病了,等着她回家。”
“什么病?”
她终于忍不住责备我:“林先生。请控制好你自己的好奇心。”
咳!
“好吧。”我叹口气说,“你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我问过很多次的问题,你到底是七七的什么人,我再告诉你七七在哪里。”
“朋友。”她答。
朋友?
“林先生。”她说,“我相信你的诚意,也请您相信我。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好不好?”
“好。”我说,“我可以告诉你,这些天七七确实是跟我生活在一起,她很好,你们不必担心,我明早说服她,争取送她回家,你看好不好?”
“你的地址?”她说。
“恕不能告之。”我警告她,“也不要去查,我答应过你的事情一定会照办,我也会一直保持和你之间的联系,我只是不希望七七出事,她的脾气想必你是知道的,如果因此发生什么不测,我不会饶过你!”
“好。”她说,“我等你的好消息。”
我挂了电话,坐在沙发上发呆,半晌无法入睡。七七,这个谜一样的女孩,到底是谁?为什么如此费心费力寻找她的,会仅仅只是一个“朋友”?
半夜的时候,七七醒来,她到客厅里倒水喝,把我惊醒,我半睁着眼睛问她:“你没事了吧?”
她问头看我说:“没事,有事就死掉了。”
“以后别这样。”我说。
她说,“林南一,天亮后我就准备走了。给你打个招呼,你要是没醒,我就不喊你了。”
“回家吗?”我问她。
“我没有家。”她说。
我试探着问:“有个叫优诺的,你认识吗?”
她大惊,把手里的杯子往桌上一放,冲到我面前来:“你都做了些什么?”
“你听好了。”我说,“回家去吧,他们都等着你,有什么事情回去跟他们说清楚,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气,好吗?”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一直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看着我。
“告诉我你家在哪里。”我说,“我送你回去。”
她冷冷地问:“他们给了你多少钱?”
我愣了一下。
“一定不少是吧?”她笑起来,“不过很遗憾,我告诉你,这些钱,你拿不到了,因为,我死也不会回去的!”
“够了!”我说,“别动不动就拿死吓人!”
我话音未落,她人已经冲到阳台上。
我在沙发上坐了一秒钟,听到一声巨大的响声,我脑子轰地一下就炸了,站起来就往阳台上冲。
等我冲过去的时候,七七整个人已经站在阳台围栏上,谢天谢地,刚刚掉下去的只是一只花盆。她还在,只是我的阳台没有护栏也没有窗子,她的整个人探出去,从黑暗里探出去。看上去惊险万分!
“七七!”我大喊,“你想干什么?”
她转过来,平静地对着我,眼睛里却闪着让我害怕的光:“林南一,你答应过我给我时间,可是你食言。”
我无言以对。
“你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她的语气里没有丝毫波澜,“我说得出,做得到。”
“七七!”我狂喊,可是已经迟了,她已经转过身,她的左脚已经离开阳台,这时候我的任何行动都只能让她更加义无反顾,我的心脏抽紧,大脑一片空白。我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在拒绝这个世界,可是,真的就没有任何人能让她留恋吗?
“林焕之!”忽然灵光一闪我大喊,“林涣之来找你了。”
说出这句话,时间有片刻停顿。七七没有转身,但她的脚步有片刻迟疑——就是这个迟疑救了我。
我冲上去,用全身力气把她拖下阳台。我们两个人一齐向后跌到一堆杂物上,我的后背被撞得生疼,反应过来的七七开始手蹬脚踢地挣扎,尖叫着我听不懂的词语,还要冲向阳台。
“七七!”我大喊,“你有完没完?”
她低下头来,在我的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我松开手。她的身体从我的怀里挣出去,又奋力地爬上栏杆,她的姿态像站在悬崖边,晚风把她的头发激烈地吹起来,她神情激烈,看来死意已决。
我忽然心灰意冷。
“够了,”我说,“就死吧,大家一起死。反正我也活够了!”
我是真心的。那一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活在世界上,大概也是不停受苦吧?我们都是病人。她是得不到爱,我是找不回爱,我们都病入膏肓,不如自行了断。
而她对我的话并无所动,没有转身,只冷冷地问:“你以为,我会同情你?”
“你以为,我需要你的同情?”我更冷地答她,“你比我还惨,没有同情我的资格。”我走到她身边去,没有抓住她,而是复制了她的动作,把一条腿也同样地跨了出去。
我问她:“我们要是一起跳,你猜是谁先落地?”
“我物理一向不好。”她居然有心情幽默。
“是同时。”我说,“谁也看不见谁的消失,谁也不必心痛谁。”
她讥笑:“你以为我会心痛你?”
“会的。”我说,“你一定会,不信我们打赌。”
她把双臂展开伸向黑暗。风大起来,她打了个哆嗦:“好冷。”
“到这儿来。”我张开胳膊。
她迟疑了一下,竟然乖乖地靠近了我,举止轻柔,和刚才那个激烈的小怪物简直判若两人。我轻轻抱住她,很久很久,这样的拥抱终于慢慢有一丝暖意。
彼此都冷静下来以后,我把她拖下了阳台。拖回了客厅的沙发上。
“我真的不想回去。”七七说,“林南一,我喜欢你这里,求你,让我再在这里过一阵子,好不好咧?”
“我不赶你走。”我说,“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让我陪你回去一趟,你爸爸病了,你应该回去看看他。”
她叹息:“我没有爸爸。”
“可是你怕听林涣之这个名字,不是吗?”
她抬起头来看我。
“明天一早,我送你回去。”我命令地说,“现在,你给我把眼睛闭起来,躺到床上睡觉去!”
“一定要么?”她问。
“一定。”我说。
“你也嫌我烦了,是吗?”
“不是的。”我很耐心地纠正她,“我是希望你好起来。”
“我要告诉你,刚才你吓到我了,你不要像我一样寻死。”她说,“你还要等到图图回来,不是吗?”
“图图重要,可是,你也一样。”我说,“七七。如果你不好,我也好不起来,你要相信这一点。”
她好像有点想哭的样子。然后她转过头去,问我:“你今晚能陪我睡吗?”
“好。”我说。
那一晚,我和七七躺在一张床上。她睡在里面,我睡在外面。我的心里干净地像春天的天空,没有任何肮脏的念头。我们只是两个孤单的人,需要彼此的温暖。她面朝着墙,轻声问我:“你送我回去,还会接我回来的,对吗?”
“是。”我说,“只要你愿意。”
“那我就放心了。”她说。
我没有再说话,她很快睡着了,没过多久,我也听着她终于均匀的呼吸慢慢地99lib?睡着。那晚的梦里依旧是图图,她好像就站在门边,用忧伤的眼睛看着我。我弄不明白,为什么她每次出现在我的梦里,都是如此如此的忧伤,如果她过得不好,我该怎么办?如果她过得不好又不肯回来我身边,我该怎么怎么办?
我睁开眼睛,发现七七已经醒来,她支起身子来看着我,长发差一点拂到我的脸上。我不好意思地别开头,听到她说:“昨晚好像有人来过这里。”
我吓一大跳:“哪里?”
“我们房间。”七七说,“当然,或许,是我做梦。”
“别乱想。”我拍拍她的头,从床上跳起来,“快准备,我送你回家!”
“林南一。”她在我身后大声喊,“我们在一张床上躺过啦,你以后要对我负责啊,哈哈哈哈哈。”
要命。
那天早上,还是我替七七收拾的行装,因为她站在窗口看着窗外一动不动,好像不肯离开似的。我收拾完后喊她:“快,我们该走啦。”
七七说:“林南一,有个女人一直站在那里,你说她是在等谁吗?”
“呵呵”。我才管不了那么多,把大包挎到肩上,对她说:“你的东西都能带走,除了这张沙发。”
“谁?”我问。
她转头看我说:“我还要回来的,你这样子是不是不要我回来了?你说话怎么可以不算话?”
“你又胡闹!”我说,“不乖就真的不许你回来了。”
她朝我挤出一个夸张的笑,牙全露到外面。我忽然有些不舍。其实,我一直都是这样一个感情脆弱的人,重情,重义,活该伤痕累累。
我拉着七七出了门,刚走出楼道七七就喊说:“瞧,就是那个女人,一直站在那里。”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却只看到一棵树。
那是图图曾站在下面对我告别的一棵树。忽然地,我觉得我看到了她,但她的脸上再也没有曾经的笑容,她的嘴角有清楚的悲伤,那悲伤忽然紧紧地揪住了我的心。
“你有幻觉。”我强颜欢笑地对七七说。
“就算是。”她固执地坚持,“就算是幻觉,可我真的看到她,她很漂亮,对我笑了一下,还挥了挥手。”她把手举得高高,“就是这样,是告别的姿势,我肯定。”
这个姿势!我心中忽地一恸,不由自主抓紧七七的胳膊。
“你弄疼我了,林南一,”七七皱着眉头,她忽然有点忧伤,“林南一,如果你女朋友回来了,你还会让我回来吗?”
“别胡思乱想,”我终于努力从幻觉脱身,笑着拍拍她的头,“咱们走。”
二十分钟后我们到达了火车站,挤到窗口买票的时候我这才知道,原来七七的城市和我的,相距不过三百公里,坐火车不到四个钟头。
买完票挤出来,吵吵闹闹的火车站,我忽然接到张沐尔的电话,他问我:“你在哪里?”
“要出门一两天。”我说。
“你是和七七在一起吗?”
“是的,我送她回家。”我说。
“我帮你去送好吗?”他说,“你别忘了,明晚酒吧有人包了,有人过生日,点名要你唱歌。”
“我会赶回来的。”我说。
“我帮你去送好吗?”他还是那句。
我看看七七,她正看着我,抿着嘴,不说话。
当然不行,我一定要亲自把她送到她家人手里,才会放心。
“沐尔。”我说,“车要开了,有什么事回来再说。”
“林南一。”张沐尔说,“怪兽会很生气。”
“他生哪门子气?”我没好气,“不就请一天假吗?”
“那你跟他打个电话吧。”
“不打。”我说,“要打你打!”
说完,我挂掉了电话。
我拉着七七上了火车,一路上,她都没什么话,只是抱着她小小的双肩包,似乎满怀心事。火车越往前开,她就越是紧张,身体绷得非常紧,脸上充满戒备。
而我一点一点更接近她的过去,对这过去我曾经无限好奇,现在,却充满忐忑。我能安慰自己的是,我送还给他们的,是一个完好无损的七七,虽然时间过得确实有点久。
我不能控制地又想起了图图,如果这时有人把图图送回到我身边,我会生气她离开这么久,还是拥抱着她原谅一切重新开始?
当然,当然是后者。
“林南一。”她终于开口,“他很凶,我这次走的时候太长了,我怕他会杀掉我。”
“谁?”
“林涣之。”
“他敢!”我说,“有我呢?”
她忽然笑:“很奇怪,你们都姓林。”
“你好像从来都不叫他爸爸?”
“我没有爸爸。”她说,“他不是我爸爸,七岁那年,他把我从孤儿院领回家里……”
这是我第一次听七七说她的故事,我屏住呼吸,生怕错过一个字。
“他真的很有钱,他给我一切,却好像一切都没有给我。我恨他,却又好像从来都没有恨过他,这样的生活实在是太累了,所以,我只有选择离开,你知道吗?我走了,他就不会累了。对我们大家都好。”
“可是,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你有没有想过,他在等你回家,在日日夜夜为你担心,期待你会出现,你有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呢?”
“你是在说你自己吗?”她冰雪聪明地答,“我和他之间,和你跟你女朋友之间,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住嘴。
反正她已经上了火车,我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万一她使起性子来要跳火车,那我怕是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她提醒我:“说好了的。你送我回去,还要领我回来,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是。”我说。
“林南一你是怕我跳火车吧。”她说完,哈哈大笑。
这个破小孩,我迟早收拾她。
我们到达车站,出站口已经有两个美女在守候,七七看到她们,懒懒地说:“嗨!”算是打过了招呼。
“是林先生吧,”年轻的那个落落大方地开口,“谢谢你把七七送回来。我是优诺。”
“应该的。”我说。
“我们走吧。”年纪大一些的那个人对七七说,“你该回家了。”
“林南一。”七七回头喊我,“快走啊。”
我站在那里没动。把七七交回她们,我是不是就应该完成了任务?
“你不能说话不算数!”七七说,“你信不信我现在就买张票又走?”
“好了,七七。”优诺说,“我们还要请林先生去你家喝杯茶呢,你说对不对?”
七七说:“林先生,请别忘记你昨天说过什么。”
“好吧。”我耸耸肩,“恭敬不如从命。”
开车的人是那个年长一些的女人,我猜,她一定是七七的继母,年轻的继母和青春期的孩子,注定会有一场又一场的战役。七七和我坐在后座,一路上,她都没有说话。前面的两个人也没怎么说话,真是沉默的一家人。
我预感到有些什么不妥,或许我刚才应该坚持离开。我又不会搬家,七七如果愿意,可以随时回来找我,不是吗?
抱着到七七家小坐一下的心态,我来到了她的家里。她家住的是别墅,很大的房子,看上去像个小小的城堡。七七进了门,鞋也没换,就大声地喊:“伍妈,泡杯茶来,家里有客人!”
又转身拖我说:“快,林南一,快进来。不要扭扭捏捏的。”
我跟着她进了屋,身后的两个女人也随之跟了进来。
“伍妈!”七七朝着楼上大声喊,“叫你泡杯茶来,你没听见吗?”
屋子里很静,楼上没有任何的回音。
七七调转头,用疑惑的表情看着站在门边的两个女人。
那个叫优诺的走上前来,对七七说:“七七,你先坐下。林先生,你也请坐下,我去给你们泡茶。”
七七一把拉住优诺:“伍妈呢?”
答话的人是站在门边那个女人:“伍妈走了,回乡下了。”
七七看着她,再看看优诺,脸色已经慢慢地变掉。然后她轻声说:“你们骗我,伍妈怎么会走?她不会走的。”
站在门边的女人已经转过身,靠在墙上开始哭泣。
优诺过来,一把搂住七七的肩膀:“你听我说,七七,你爸爸他去世了。我们一直找不到你。”
“你撒谎!”七七一把推开优诺,迅速地跑到楼上,她急促的脚步声穿过走廊。“林焕之!”她踢着不知哪一扇门,“你不想见我,是不是?你躲着我,是不是?你给我出来!出来!你千方百计地把我找回来,躲着我干嘛?出来……”
她的声音慢慢带上哭腔,她仍在一脚一脚用力踢门,声音却越来越沉闷。
我看见优诺冲上楼去。
我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状况。我这个陌生人,傻傻地站在七七家宽大的客厅里,手足无措。我也想跟着上楼,门边的那个女人却已经擦干眼泪,招呼我说:“对不起,您请坐。”
我傻傻地坐下了。
“我叫麦子,”她说,“是七七的医生,这些天,七七一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我摇头,虽然她给我添的麻烦确实不少,可是这一刻,我全想不起来,我只记得她雨夜蜷在沙发脚下的样子,那时候的我和她一样孤独,其实说到底,真的说不清是谁安慰了谁。
所以,怎么能说她给我添麻烦?这不公平。
我指指楼上:“确定七七没事,我就离开。”
“谢谢你送她回来。”麦子说,“请把你的银行卡号留给我,我会很快把钱汇过去给你的。”
我涨红了脸:“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轻咳一声:“这是林先生的意思。不管谁送回七七,这都是他应该拿到的报酬。如果您拒绝,我们会很难办。”
我注意到她说,林先生。她念这个词的时候像一声叹息,声音里蕴满温柔和惆怅。
除此之外,她说话就绵里藏针,显然是个厉害角色。
我对她忽然没什么好感。
“谢谢,”我生硬地说,“但是收这个钱违反我的原则。七七是我的朋友,你必须明白这一点。”
“好吧。”她聪明地说,“这个我们再谈。”
“我想去看看七七。”我说,“方便吗?”
“不用,她下来了。”麦子忽然看向楼梯口。
她果然下来了。可是下来的这一个,已经不是我送回来的七七了。她走路的时候膝盖伸得笔直,像一段没有生命气息的小木头,正从楼梯上一步步挪下来。优诺跟在她身后,一直不停轻轻地唤:“七七,七七。”她像没听见似的冷漠,自己慢慢走到楼梯口,似乎想了想,慢慢坐下来,头埋在两膝之间。
我以为她会哭的,可是她没有,她只是保持着那个姿势,这个姿势充满疼痛和庄严,我不敢靠近,是真的不敢。
其他人也和我一样。
优诺用种求助的眼神看遍每一个人,我能感觉到她对七七的疼惜和此刻的焦灼,但是我真的、真的无能为力。当七七做出这个姿势,她是要把自己封起来,任何人都没办法进去。忽然她站起身来,跑出门,在院子里找了个水壶,接上水,跑回客厅,给客厅里的一盆植物浇水。她的动作一气呵成,背对着我们,我看到她的肩膀一耸一耸,显然是在哭泣。
麦子想走上前去,被优诺一把拉住。
整个房子里静悄悄的,就听到七七浇水的声音。
麦子对优诺说:“我打电话给Sam。”
“不许!”七七忽然转头,拎着水壶大声地说,“你们都走,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条件反射一样,第一个站起身来。
“林南一,你留下,好吗?我想你陪我。”七七忽然换了一种口吻,请求地对我说。
我走近她:“好的,七七,如果你需要,当然可以。”
“我想上楼去躺会儿。”她拉住我的手臂。
“好。”我接过她手里的水壶,把它放到地上,“我陪你。”
我扶着她上楼,能感到优诺和麦子的目光粘在我背上。一个年轻男人,一个刚成年的少女,当然,这样的景象很引人遐想。
不过我也管不了这许多,我只知道,七七需要我,此时的我不能离开。七七的全部重量压在我的胳膊上,我连拖带扶把她送进卧室,扶上床。
“好好休息,”我说,“如果想哭,就哭一场。”
她摇摇头,我看她的眼睛,果然是没有眼泪的。
“你说他要躲到什么时候呢,林南一?”她仰着脸问我,神情纯白得让我不安,“他总要出来见我的,不是吗?”
“你的脚都肿了。”我慌乱地说,“我叫你的医生来给你看看。”
“不许!”她在我背后大声命令,“我不想看到她!”
“好吧。”我说,“那你休息,可好?”
她瞪大眼睛看着我,忽然开始哭,哭声一开始小小的,然后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不可收拾。她们冲上楼来,麦子用责备的眼神看着我,我只能用无辜的表情回应她。七七哭得太厉害,谁也不理,接近神经质。我看到麦子拿出针管,给她胳膊上打了一针。
她抗拒了一小下,终于屈服。药物很快起了作用,七七慢慢平静,睡着了。麦子检查了她的脚踝,说:“还好,只是有点淤血。不碍事。”
我忍不住问:“你们给她打了什么针?”
“镇定剂。”麦子说。
但我发现她睡得很不安稳,睫毛还在一抖一抖地颤动。
“我想守着她。”我说。
“林先生,她一时半会儿不会醒。”优诺说,“时间不早了,您一定饿了,我们下去吃点东西,你再上来,可好?”
也好,我觉得我也有必要跟她们好好谈谈,不然,我怎么可以放心离开?
她们叫了外卖,没有七七的一顿晚饭,我和麦子、优诺三人吃得食不甘味。
“林先生买的什么时候的票?”麦子礼貌地问我。
“还没买,随时可以走。”我答。
优诺说:“林南一,可以告诉我们七七这些天都在做什么吗?”
嗯,好像是很长的故事,又好像没什么好说的。我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优诺对我笑了一下,她笑的时候眼睛弯弯亮亮,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我实话实说:“说真的,我没想到事情是这样子的。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会尽早送她回来。”
麦子问:“可以知道您是做什么的吗?”
我觉得我有义务回答她,于是我又实话实说:“我做过音乐老师,现在在开酒吧,玩乐队。”
“我在大学里也参加过乐队,”优诺说,“本来呢,也是想当吉他手,可是实在太难了,学不会,只好当主唱。”
“这里有客房。”麦子说,“林先生要是不介意,可以在这里住一夜。明天我送你去车站。”
“不用麻烦。”我说。
“而且你现在也不能走。”麦子说,“我怕七七醒了会找你,你不在,她会闹。”
看来这个叫麦子的,对七七真不是一般的了解。
“麻烦你,林先生。您好人做到底。”她说得可圈可点,我没法拒绝。
最重要的是,我也放心不下七七,我必须看到她好好的,才可以放心地走。所以,留一夜就留一夜吧,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想到这里,我点点头。
“谢谢。”麦子很客气。
“哪里的话。”我说。
吃完饭,麦子引我进了客房。我想想也没有什么可做的,洗了个澡,直接上床睡觉。
七七家的客房也真大,陈设一丝不苟,电视、冰箱、写字台一应俱全,床头甚至摆着几本旅行指南和列车时刻表,我简直要抽口凉气。
这哪里是家,这是某家酒店的豪华商务间。
可怜的七七,原来十年的时间,她都是住在酒店里。
我生就的一条贱命,在豪华的地方,总是睡得不安稳。睁眼看着天花板,我甚至能感觉到这个即将被遗忘的地方所散发出来的一波又一波的气场。
这是一所有故事的房子。
只是,曾经发生过的那些故事,随着主角的离开,一一散场。
七七会不会算是主角之一?我这样胡思乱想时,门被轻轻推开。
太轻了,我有点头晕,我应该是在做梦吧。
窗帘里能够透进来一点点的月光,借着这点光,我能看得清,七七穿着白色睡衣,慢慢地走到我的床边。
“林南一,”她唤我,沉静而尖锐的目光冰凉如水,“你是不是要走?”
“是。”我点头承认,“七七,我总是要走的。”
她不点头,也不摇头,慢慢在我床边坐下来。
她那样地坐了很久。
夜静得我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每跳一下都微微地疼。那一刻我真想拥抱她,告诉她有我在就什么也不用怕,可是我甚至不敢打破这沉默。
是的我害怕。我害怕只要稍有不慎,她就会像一枚影子一样被碰碎,我将再也不能靠近她。
终于她站起身。我看见她拉开门,细细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来。
我光着脚追出去的时候,她正趴在一扇推开的门边向里张望,姿势诡异得像个幽灵。
天哪她在干什么!
“七七!”我又痛又怒地冲上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不要再找了!这里面没有人,他死了!林涣之已经死了!”
“不可能!”她发疯似甩开我,“我还没有原谅他,他怎么会死?”
“你不信,你不信是不是?”我拖着她,一扇一扇推开所有的房门,打开所有的灯,“你好好看清楚!他不在这里!他永远不会再回来!”
“不可能。”七七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哭喊,“不可能!”
当所有的房门都被我推开,当她终于确实地意识到房间里确实空无一物,她的声音终是渐渐低了下去。
她颤抖地说,“怎么会这样?我都还没有原谅他!”
我轻轻地抱住她,无言以对。
“去睡吧七七,”我最终没主意地苍白地说,“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她居然回应我:“一天过去还有一天,林南一,我累了,不想再继续。”
这话头甚为不祥,我担心她还会有别的举动,但她只是一步一顿地走回了自己卧室,关灯,然后夜晚重归沉寂。
可怜我却不敢合上眼,竖起耳朵听着周围的一举一动,如果因为我的疏忽让她受到伤害,我将永远不能原谅自己。于是我又走到她门前,敲门。门很快就开了,她原来一直就站在门后。
“我知道你不会不管我。”她说。
我心疼地搂她入怀。
“我要你陪我。”她像个孩子一样的说。
“好。”我说,“你睡,我陪着你。”
她用手绕住我的胳膊,慢慢闭上眼睛。
很大的房子,我好像听到哪里有滴水的回响,不知道这个房子里住着哪些人,不知道他们会做着什么样的梦,在这陌生城市的陌生的夜晚,只有七七的呼吸让我感觉熟悉。
希望明日醒来,她一切安好。
接受失去的疼痛,面对孤单的日子。七七,或许,这就是我们的宿命。
第九章 失忆
那夜,我呆在七七房间里一整晚。她睡床上,我趴在床前,中途感觉有人打开门来看过,但我已经完全没力气起身。折腾成这样,早晨的第一缕阳光还是把我刺醒。我打开门,正好看到麦子,她朝我微笑:“昨晚没睡好吧?”
看她的样子,估计才是真正的一夜没睡。
“还行。”我说。
她朝里看看:“她还在睡?”
“是的。”我说,“让她多睡会儿吧。”
“恩。”麦子说,“早饭我已经买好,您下去吃点?”
我点点头。
和麦子刚走到楼下,门铃已经响起。麦子去开门,迎进来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刚进门就问:“七七怎么样?”
麦子说:“就是情绪不太稳定。所以只好请你来。”
“哪里的话,”他转头看我,“这位是……”
“这是林先生,七七的朋友,七七出门在外,多亏他照顾。”
他虽然微笑,却用锐利的眼光看我,看了我大约三秒钟,这朝我伸出手说:“叫我Sam,我是七七的心理医生。”
她们到底还是叫了心理医生。
她们到底还是把她当做病人。
我们在客厅坐下,他第一句话就问我:“七七和你在一起,都说过些什么?”
我摇头。
“没提过她的家?”
“没有。”
“没提过她的过去?”
“没有。”
“没有任何过激行为?”
“有。”
“什么?”
“是否我一定要告诉你?”
“为了七七好,那是当然。”
“好吧。”我说,“她试图自杀。”
“几次?”
“两次。”
“为何没出事?”
“第一次被我朋友发现,第二次我想跟她一起死,结果就都没死成。”
“你为何想死?”
我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我从沙发上站起来:“对不起,时间到了,我该回家去了。相信你们能把七七照顾好,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可以随时来电话。”
也许我有偏见,但我就是看不惯优诺和麦子把心理医生看成什么仙丹,在我的概念里,他们就是一帮江湖骗子,有且仅有的本事就是用一些玄乎其玄又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新名词来挣你的钱——挣得还不算少。
如果七七真有什么病,为什么她跟我跟怪兽跟张沐尔在一块,能过得好好的?那两次所谓的“过激”行为,也都是和她的往事有关,不是吗?
或许这些人,才是她真正的病根也不一定!
“Sam是我多年的朋友,”麦子似乎看出我心思,“七七也很信任他,他是七七唯一能吐露心事的陌生人。”
“那我就放心了。”我多少有些无奈地说。
“如果要走,还是跟七七道个别吧。”麦子说,“然后我送你去车站。”
“也好。”我说。
我们三人一起走上楼,麦子推开门的那一刹,我们没有看到七七。观察了半天,才发现她缩在屋子里最黑暗的一块角落,用垂下来的窗帘裹住身体。
“七七!”麦子喊,“你干吗蹲在那?”
七七的回答是用窗帘把自己裹得更紧,只露出一张脸,戒备地盯着我们。
Sam走上前去,要把窗帘拉开,七七开始尖叫:“不要!”
但Sam没理,窗帘被他硬生生地拉开来,阳光刹时透进整个房间,七七捂住自己的脸,无助地蹲在那里,像只受伤的小兽开始呜咽。
“够了!”我一步上前,把窗帘整个拉起来,房间里再次陷入半黑暗状态,七七跳起来,抱住我就不肯松手。
“没事了。”我安慰她。
她却又推开我,用疑惑的眼睛看着我,问我:“你是谁?”
倒。
我小声答:“我是林南一。”
她歪着脖子问:“林南一是谁?”
我的天。
麦子走上前,拉住她说:“七七,来,Sam来看你了。”
“你是谁?”她茫然地问麦子,“Sam又是谁?”
麦子惊慌地说:“七七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回事?”
Sam给我们做手势,示意我们先出去。
这个时候,还是听医生的比较好,我和麦子出门来,她疾步走在我前面下了楼,我到楼下的时候,看到她红肿的眼圈。这个女人到底在林家扮演着什么角色,我猜来猜去猜不明白,但她身上自有她的磁场,让人忍不住想要继续对她猜想下去。
我们在楼下充满担心地坐着。没过一会儿优诺也来了,陪着我们坐。麦子跟她说起七七的现状,优诺拍拍她,安慰她说:“没事,会过去的。她可能只是一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罢了。”
麦子叹息:“在的时候整天吵啊吵,现在……”
她说不下去,一句话咽回肚子里,满目心酸。优诺轻轻拍着她的手臂,眼神里充满关怀和安慰。
看得出,她们都是真心关心七七,相比之下,我始终是个路人,却也无法轻易说出离开。也许这一切只因为,和七七相依为命的那些日子,早已经在我心里刻下烙印挥之不去吧。
好几次我都想起身离开,却总是不忍,再等等吧,等到七七安好的消息,我才能走得安心。就这样心急火燎地又过了一个钟头,Sam终于下楼来,脸色让人捉摸不定。
麦子问他:“怎么样?”
他回答:“难讲。”
“什么叫难讲?”优诺在旁问,“她到底怎么了?怎么会忽然不认得人了?”
“很难说她是不是真的失忆,”他耐心地说,“这和遭受外在伤害比如撞击造成的失忆不同,七七的情况更多是心理上的障碍,她不是想不起来,是不愿意去想。”
“有没有什么办法?”优诺问,“你有没有把握治好她?”
Sam摇头:“这样的事很难说有什么绝对的把握,我们需要的,是多一点耐心吧。看来她父亲的死,对她的刺激实在太大。”
“我想去看看她,”优诺说,“可以吗?”
“好的。”Sam说,“其实她刚才跟我说很多话,虽然听上去有些乱,但是我想她需要人谈心。”
“那我去!”优诺听罢,立刻上了楼。
一分钟后,我们听到七七的尖叫声。我和麦子不约而同的冲上楼去,只见七七顺手抓起一个靠垫就扔向优诺,声嘶力竭地喊:“滚,都给我滚出我的房间,都给我滚!”
我站在那里,看着完全失控的七七,心痛得不可开交。
优诺要过去抱七七,被她一脚踢开。优诺再去抱,她已经俯下身要咬她的肩膀,麦子见状又要给她打针,我失声喊出:“不要!”
麦子回头看我,七七随着她的眼光看过来,看到我,奇迹般的忽然镇定下来,轻声喊:“林南一,是你吗?”
她认得我,她喊得出我的名字!
我差一点要掉眼泪,上前一步:“七七,是我,是我。”
“是你。”她靠着我,整个身子都倒在我身上,很累很累的样子。
“是我。”我说,“你记起来了,是吗?”
“是你刚才告诉我的。”她说,“我觉得我认识你。”
那一天,我又没有走成。因为事实证明,什么都不记得了的七七,唯一能叫出的,只有我的名字。张沐尔打电话给我,我告诉他不行,我走不掉。他好像生气了,口不择言地说:“富商的女儿就那么吸引人么?”
我挂了电话。
十分钟后我接到他短信:“那个小姑娘对你来说,真的比什么都重要?”
我想了想,为了避免他再纠缠,干脆回过去:“是。”
因为我肯定不能走。连心理医生Sam也这么认为,他说我可能唤起七七记忆的钥匙,所以我必须每天保持在她眼前出现几个钟头,不管有用还是没用。
大概是为了双保险,她们还召来了另一把钥匙,它叫做暴暴蓝。
我记得她,她就是那个写 href='962/im'>《小妖的金色城堡》的少女作家,那本不知道讲了些什么的书却满网络乱飞的书,我记得七七一口气买了一百本。
书里的彼七七,应该不是此七七。
此七七是不可复制的,她深入骨髓的孤独,桀骜不驯的眼神,没有人可以像她。
尽管我对一个少年成名的女作者的飞扬跋扈已经作了充分的想象,但暴暴蓝出场的时候那股拉风的.劲头,还是让我的想象力自愧不如。
她居然是开着一辆迷你宝马来的,我看见她的车停在院子里,她跳下车使劲地和优诺拥抱。
“七七怎么样?”她急切地问。
“在睡着,”优诺说,“不过她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希望她会记得你。”
这位暴暴蓝小姐点点头,松开优诺,跟着,不客气地打量着我。
我也不客气地打量她,她穿着看上去很昂贵的牛仔裤,韩版的套头衫,头发乱蓬蓬有些发黄,眉眼大大咧咧地透出一股凌厉之气。我不能不承认,她也很漂亮,但是这种漂亮,抱歉,不在我欣赏的范畴。
“你就传说中的林南一?”她抱着双臂问我。
“是。”我谦虚地答。
“七七出走的这些天,都是你跟她在一起吗?”
“是。”我已经习惯了他们的盘问。
“那么,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现在才把七七送回来?”
“如果你不学会有礼貌地说话,我不会回答你任何问题。”
她愣了一愣。
“我认识你,”她举起一只手说,“有些事,咱们待会再聊。”然后她转头对优诺说:“我想去看看七七。”
不送。
她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上楼,我不想凑热闹,独自留客厅,顺手拿起一本杂志翻。
音乐杂志,等等,周杰伦,新人?我翻到封面,杂志崭新,日期却已经久远。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所别墅里时间停滞,真像一座失去了记忆的古堡。
没过多久,有人走过来一把把我手里的杂志抢下。这么没礼貌的,除了那位暴暴蓝小姐,还能有谁?
我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她意欲何为?
“我在A市有很多朋友。”她坐到我面前,直视着我的眼睛,像在审犯人。
“嗯哼。”我说..,“看出来了。”
“他们在七七出事以后查遍了每一间医院。”
“你去问问他们有没有查A大的校医务室?”
第一回合较量,林南一胜出。
只是,她有什么资格盘问我?
“七七的情况很不好。”她又说。
“我知道。”
“你为什么被学校开除?”
“请注意,”我提醒她,“我是辞职,不是开除。”
“差不多的,不是吗?”她嘲讽地看着我,“怎么回事,你和我都清楚。”
我晕,看来她在A市,的确“朋友”不少。我无力争辩也不想争辩,是怎么样,我自己心里清楚。
第二回合较量,暴暴蓝胜。
“你现在没有工作,管理着一家生意很差的酒吧。”她乘胜追击,“你很缺钱。”
“有话请直说。”我不是傻子,已经明显听出她语气里的敌意,当然也明白她的潜台词。
“我在麦子那里看到了七七这些日子的账单。”她不客气,“她在你那里,花了很多钱,是不是?”
接下来的话我可以帮他说下去:林南一,你很需要钱,而七七很有钱,所以,你才迟迟不肯送她回来,对不对?
她的眼神已经在这么说,这种眼神里充满不屑和轻蔑,那一刹我明白她已经把我定位成一个为了钱不择手段的小人,接下来,我的每一个举动,都只会更加证明我就是那种人。
认识到这一点我就懒得和她争了,转身往楼上走。
“你去干什么?”她在我身后警觉地问。
“去看看七七。”我说。
“你去看也没有用。”她尖锐地说,“她已经不认识任何人了,我想,也包括你。”
“你肯定?”我实在忍不住刺她一刺,“是否她如果记得就算我赢?”
“你以为你会赢?”她反唇相讥,“你把自己看得有多重要?记住,我和优诺就已经是七七最好的朋友!你了解她什么,你能给她做什么?在这里,”她用不屑的眼神画一个大大的圈,“你完全多余,明白吗?”
“你凭什么说,我不了解她?”我气得够呛。
暴暴蓝把下巴抬得很高:“那,你告诉我,她的生日是哪一天?”
我哑口无言。
后来我才知道,七七的生日是十二月三号。
那一天没有电闪雷鸣,也没有天降瑞雪,也没有任何的突发事件,我已经完全记不起我们当天在干什么,多半是我在酒吧唱歌,她在家里上网,吃一份简单的外卖,没有蛋糕,也没有蜡烛。
她居然就那样默默无声地,与我度过了她的成人礼。
暴暴蓝说得对,我了解她什么,又能帮她做到什么?
我忽然很灰心。
暴暴蓝得理不饶人,还给我做了个“洗洗睡吧”的表情,走开了。正好Sam推门进来,我趁她们七嘴八舌跟他聊“病情”,独自跑上楼看七七。
那一天的发作之后,她变得吓人的安静,可以整天穿着睡衣在房间,整天不说一句。
我进去的时候,她沉默地站在窗前,瘦了很多很多,宽大的睡衣在身上飘来荡去,看见我,她还懂得用眼神招呼一下,但但那眼神空茫,看不出悲喜。
我和她并排站一起,风吹着她的长头发扫过我脖颈。“七七,”我说,“为什么我没有早一点遇见你?”
她用询问的目光注视我,我继续低低地说:“我多希望,可以在很久很久以前遇见你,那时候你还是小孩子,什么也不懂,我还有机会保护你,还有机会让你健健康康,单纯快乐地过一辈子。”
我知道我说的话很肉麻,也知道,她可能不会听见,不会明白。但我还是忍不住要说,不说我会闷死,难过死。
但是,说了就会好些吗?她一无所动,只是那样沉默地看着我,她黑黑的眸子深不见底,让我心慌。
“七七。”我说,“你听好,我要走了,不过,随时需要,你都可以打我电话,或者是回去找我。”
“是吗?”她转头问我。
“是的。”我在她的房间里找到一张白纸,用笔写下我的手机号码,压在她的书柜上:“这是我的电话,我放在这里。”
“林南一。”她清晰地唤我的名字,“这些天都是你陪着我的,对吧?”
“是。”我说。
她很费劲地想:“为什么我们会在一起?”
“那天晚上,你救了我。”我说。
?99lib.“是吗?”她忽然微笑,“这么说我还是一个英雄?”
“那当然。”我说。
“好吧,林南一。”七七说,“如果非要走,就一起吃顿晚饭吧。我请客。”
“不必客气。”
“一顿晚饭而已,说不定以后,我们再也不会相见。”她的眼?睛看着我,轻柔的语言让我心碎。
说不定以后我们再也不会相见。
图图是否也是这样,在某个远方,忽然失忆,忘掉我们曾经有过的所有欢乐。我们曾经拥有的一切是否都会这样,在某一天某一刻忽然消失,如坏掉的钟,再也走不回最最美好的时刻,这多么遗憾。
那天晚上七七带着我们去了“圣地亚”。一家不错的西餐厅。同去的人有麦子,优诺,暴暴蓝,还有Sam。
我始终感觉尴尬,感觉所有人看我的目光犹如利刃,我只能把自己当透明。不管有多难,陪七七吃这最后一顿饭,纪念我们的相识,这是必须。
话最多的人是Sam。但是响应的人并不多,整个饭局显得沉闷而低调。七七忽然用叉子敲敲桌边:“我有一个问题。”
“你说?”优诺鼓励地看着她。
“我家那栋房子是谁的?”她问。
麦子犹豫地答:“以前,是你爸爸的,现在当然是你的。”
“噢。”七七低下头,像在考虑什么,所有的人心都提到嗓子眼,包括我在内。
“我不喜欢它,”她终于冷冷地说,“我要把它卖掉。”
“七七,不要这么任性!”优诺忍不住出声责 5907." >备。
七七用诧异的眼光看她:“你凭什么发言,我跟你很熟吗?”
“七七,为什么卖房子?”麦子耐心地说,“你如果不喜欢住这里,可以再买一处啊。要知道你有足够的钱。”
“我有必要跟你解释吗?”七七用手指一指我,“你马上去给我找人来看房。”
“跟我无关吧!”我气恼地喊出来。胡闹也应该有个限度。
“我帮你找。”麦子冷静地说,“林南一对这里不熟。”
“好,谢谢你。”七七面无表情,“我希望尽快。”
“明天,”麦子说,“你好好吃点东西,行吗?”
“好,”七七终于满意地说,“最好不要让我等太久。”
暴暴蓝重重地哼了一声,讽刺的意思很明显。我担心这两个问题少女会打起来,但是还好,七七似没有听见,暴暴蓝也陷入沉默。
“这里的西餐不错。我以前常来吃。”七七忽然说。
一桌子都人都看着她。
“你们看着我干嘛?”她说,“都吃吧,吃饱了再慢慢跟我介绍,你们各自都是何方神圣,OK?”
暴暴蓝忽然就把面前的盘子一掀。
“你脾气有点坏。”七七评价她,“或许你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没有分到遗产?”
我心情再坏也笑出来。
“笑你个头!”暴暴蓝趁势把气出到我头上,“你的账我还没跟你算!”
“他有账么?”七七说,“如果有,都算到我头上来好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
“林南一。”七七又发话了,“你今晚不许走,等我明天卖完房子你再走,不然我要是被人骗了,谁替我做主?”
“那就别卖。”说话的人是Sam。
“你又是谁?”七七说,“我拒绝和你们谈,我要和律师说话。”
“我就是律师。”Sam说。
“呵呵。”七七冷笑,“你明明是医生。”
“够了!”暴暴蓝说,“受够了!”说完她已经起身走掉。但在她起身的时候,我却分明看到她眼角的泪水。
都是爱七七的人,这又是何必。
那晚我真是又没走掉。因为吃完饭,七七点名要我陪她走走。
走就走。
我想起七七的话:也许以后我们再也不会相见。忽然悲从中来。我一直都是这样一个脆弱的人,活该受这些折磨。
我陪她走到半夜,送她回家。她伸出手,柔若无骨的小手,拉着我上楼,我有些身不由己。就这样一直到了她的房门口,她继续拉着我,一直把我拉进她的房间。然后她说:“很抱歉,你昨晚一定没睡好,我一会儿请人搬个沙发来我房间,好吗?”
“三万八的吗?”我尝试着问。
她用大眼睛看着我,不说话。
我走近她,双手放到她的肩上:“听我说,你得勇敢些。你爸爸已经走了,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很难受,但你必须接受这个事实。”
她很费力地想,然后说,“我很想知道我过去是什么样子,你可以告诉我吗?”
“很抱歉。”我说,“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你应该去问优诺,或者麦子,或者暴暴蓝,或者Sam。”
“不。”七七坚决地说,“我不会去问他们。”
“为什么,其实我能感觉出,他们是真的很爱你。”
“就算是吧。”七七叹息说,“可是都过去了,我也都忘掉了,有何意义呢?”
我哄她:“你累了,先睡吧。”
“那你呢?”她问。
“我陪你。”我说,“不用搬沙发了,我在椅子上就可以。”
“那随便你吧。”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我真的累了,晚安,林南一。”
“晚安,七七。”
我没有食言,又守了她一夜。早上醒来,发现身上盖着被子,可是七七仍在安睡,如果不是七七,给我盖被子的到底是谁?
我忽然感觉到一丝寒意。
麦子言而有信,一大清早,她就找来了一个房产代理。当然,这和房子本身也有关系,麦子说:“建的时候花了三百万,现在升值了五倍不止,而且门前马上要修商业街,再升值多少,都很难估计。”
“那么现在出价多少?”那个西装革履的小子彬彬有礼地问。
麦子看向七七。
“你姓什么?”七七问他。
“姓陈。”
“你有三百万吗?”七七说,“我看 4f60." >你的熊样,连三十块都不一定拿得出。”
可怜的房产代理看看麦子,气愤地摔门而出。
一个上午,七七赶走了来看房的三个人。
“她不是存心要卖。”麦子最后生气地说,“她只是借机发疯。”
而所有的人,除了看着她发疯,居然什么都不能做。
等七七蹬蹬蹬冲上楼后,麦子整个人陷进沙发里,疲倦地用手捂住脸。
“这栋房子是林先生亲自设计装修,”她的指缝里透出声音,“里面很多东西都是他的心爱之物。如果真被七七卖掉,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你可以阻止她。”我说。
“不行,”她讲,“我们都是外人,如何干涉?林先生把一切都留给她,这是她的权利。”
我吃惊,从来没见过这样溺爱女儿的父亲,更何况,他只是她的养父。
我忽然觉得,一切都不对。从一开始就不对。他不该给她一切她说出来的东西。他越是给,她只会觉得他越不在乎。
她想要的,也许一直都没有说出口。
当天下午,又有买主来看房。
只是那人我很看不上眼,一看就晓得是那种没多少技术含量的暴发户,看着屋里的一件件陈设,眼睛瞪得老圆。
“这些东西卖不卖?”他就差没有掉口水。
“卖,”七七说,“你开个价。”
他开出来的价格让我犯恶心,500块就要买走一只古董花瓶。
七七居然说:“没问题。”
暴发户开心得嘴都合不拢,一路看一路买,恨不得连痰盂都买进。最后他停在一幅画面前,是齐白石的一棵白菜,画得云卷云舒,沉着俊逸,一看就知是佳作。
那幅画挂在客厅最显要位置,应该是林焕之的心爱之物。
“这个我也要买。”他腆着脸说。
“这个不卖!”麦子终于喊出来。她目光灼灼地看着七七,眼神里终于有了真实的愤怒和疼痛,“七七,这是他最心爱的东西!”
七七说:“你开个价。”
“……八千。”暴发户喜滋滋地说。
那一刻,我在麦子的脸上,真的看到绝望。
“你不如去死。”七七平静地说,“买的时候花了十二万。”
“我出一万!”他还不知死活。
七七沉着地命令他:“?99lib?滚出去。”
暴发户没有反应。
“滚出去滚出去!”七七忽然暴怒,“你给我滚!”
暴发户好像也怒了,张嘴要骂人的样子,我抓紧时间,架着他的胳膊把他推出了门。
做完这一切我回来,七七站在楼梯上,直直地看着麦子,神情捉摸不透。
“这个送给你。”她忽然指着那幅画对麦子说。
“七七……”麦子说,看得出来,她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七七就像没听见,转身上楼,这时候一个人冲到她面前,使劲一推,七七一个踉跄坐到地上。
是暴暴蓝。她的身后,跟着惊慌失措的优诺。
“叶七七!”暴暴蓝指着七七的鼻子,“你到底要装到什么时候?”
“别这样!”优诺去拖暴暴蓝,暴暴蓝用力挣脱。
“优诺你没有听到吗?”暴暴蓝失控地喊,“她其实什么都记得!她甚至记得那幅画的价钱!”
七七慢慢站起来,脸色平静得吓人,没有伤心,也没有愤怒。
“你搞错了,”她缓缓说,“我不认识你。”
暴暴蓝也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神色里有伤心也有愤怒,眼泪在她眼眶里转悠,但她忽然抡起胳膊,往七七脸上狠狠地来了一下!
“这一下是替所有人打的!”她尖叫,“叶七七,你这个冷血动物!你给我醒来!醒来!”
这一下实在太突然,所有人愣在原地,七七面无表情地后退一步,这样子更激怒了暴暴蓝,她摆出,我冲上一步死死抓住她的手。
“你疯了!你给我住手!”
“你管不着!你算老几?”暴暴蓝挣扎着,反手给了我一肘子,撞在我肋骨上愣生生地疼。
“我算老几?”我也豁出去,“你又算老几?你敢打她?别以为我不敢揍你!”
“住手!”优诺喊,她也一副心力交瘁的模样,“大家都是为了七七好,你们吵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为七七?”暴暴蓝大声冷笑,“他为的什么,还不清楚呢!”
“你们都闭嘴。”七七用手捂住脸,眼睛却看着我,“她说得对,我就是冷血动物。我不需要你们任何人为我。”
“现在,我只求你们让我安静。”
她说完这一句话就不再理我们,上了楼,楼上是死一样的沉寂。
我们打成这样鸡飞狗跳,除了让自己丢脸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我忽然心灰意懒。
暴暴蓝正趴在优诺怀里抽泣,好像挨打的是她自己。
我起身告辞。
这是我唯一的选择。
只愿七七记得我放在她书柜上的那个号码,不管她是不是能够恢复记忆,有一天,她还能凭着它给我一个电话。或者不忙的时候,还能来探访一下我这个老友,足矣。
我们有过相遇,但终究要回到各自的生活。
我亲爱的七七,沙优啦啦。就此别过。
但上帝知道,我会一直记得你。
第十章 真相
我选择了悄悄的离开,没有跟任何人道别。
我打车到了火车站,买到夜里十点的火车票,离开车还有一些时候,不过我很累了,哪里也不想去,我在候车室的椅子上靠着,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梦里,我的电话一直在响。可我每每接起就断,不知道是谁在找我,郁闷。
醒来的时候发现电话真的在响,一看显示屏,竟是优诺。我的第一反应是七七出事了,忙慌慌地接起来就问:“七七又怎么了?”
那边笑:“她没事。林先生你走了吗?”
“是的。”我松口气,“我在车站。”
“这时候应该只能买到晚上十点的车了吧,”她说,“您要是愿意,我请您吃晚饭,您在车站门口等着就可以,我打车去接你。”
“不必了。”我说,“我一个人在这里坐坐就好。”
“你别介意。”优诺说,“蓝并无恶意。”
“哪里的话。”我说。
“谢谢你。坦白说,七七真的很幸运,遇到你。”
她的声音听上去很真诚。于是我也很真诚的答道:“不用客气,有事可以随时电话我,我手机二十四小时不关机。”
“好。”她说。
我挂了电话,继续睡。不知道又睡了多久,被人拍肩膀拍醒,我睁开眼睛一看,竟是优诺,把一个白色的塑料袋往我面前一伸说:“饿了吧,我给你带了吉野家的快餐,你对付着先吃点。”
“你怎么来了?”我问她。
“你不肯出来吃饭,我怕你饿啊。”她微笑着说:“我找半天才找到你,原来你缩这里睡着了。”
我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微笑,才发现这个世界上原来有女孩子可以有这么美丽的微笑。
“这两天确实累得够呛。”我坐直身子,打开快餐盒。不错的牛肉饭,香味扑鼻而来,我顿时食欲大开。其实这两天,除了没睡好,也完全没吃好。所以,这样的快餐对而言已经是无上的美味。
优诺替我拧开矿泉水的盖子,把瓶子递给我。
“你是七七的姐姐吗?”我问她。
“不是。”她说,“我说过了,我们只是朋友,我给她做过一阵子的家教。”
“你们的关系,我觉得有些奇怪。”
“是吗?”她说,“林南一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你愿意回答就回答,不愿意回答不必勉强。”
“问。”其实看在吉野家的份上在她没问出问题的时候其实我就已经打算好好地回答她。
“七七和你在一起呆那么长时间,你为什么没想过要送她回家呢?”
“我以为她是外星人。”我说。
“是有别的原因吧?”她的眼睛看着我。
“是。”我说。
“我知道你不是为了钱。”
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叹口气全招:“因为我女朋友忽然失踪,我再也找不到她。我很寂寞,七七从天而降,我觉得一切都是天意,所以,忽略很多本该重视的东西。我很抱歉。如果我早一天去了解七七的真相,兴许,她不会错过见他爸爸最后一面的机会。”
“也许,这就是命运。”优诺说,“对了,我今天来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她从她随身背的背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我:“这里面存了一些钱,是给你的。密码是七七生日的前六位数字。麦医生让我转交给您,请您一定收下。”
“不行。”我很坚决地说。
“我知道你不会要。”优诺说,“那我替你还给麦医生好啦。”
我笑,说:“谢谢。”
一个不强人所难的女孩子,现在真是难找。
“现在像你这样的人很少了。”优诺说,“我在网上听过你写的歌, href='1334/im'>《没有人像我一样》,很棒啊。”
“是吗?”我说,“网上怎么会有?”
“一搜你的名字就出来了。”优诺说,“不信你自己试试。有机会,亲自去听你唱。”
呵呵,看来网络世界,谁都可以做主角。
我跟她要了纸和笔,把“十二夜”的地址写下来递给她,欢迎她有空去玩。她很认真地把纸条收起来。并陪我一直坐到检票前,并送我到检票口,这才离去。
七七有她这样体贴懂事的朋友照顾,我觉得,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凌晨一点多钟,我回到了我熟悉的城市,我忽然很想念“十二夜”。想念我的吉他,想念那个小小的舞台,想念胖胖的张沐尔和一直古里古怪的怪兽。估计酒吧到现在还没打烊,所以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打车去了酒吧,可是,当我到达那里的时候,我傻了眼。
我用了一分钟的时间来思考:也许我走错路了。
我真的是走错路了?
当我站在一间叫做“西部小镇”的酒吧门口,看着里面的灯红酒绿,真的怀疑难道我是不小心去了趟天界,天上一天世间百年,回来之后就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了?
或者只是他们闲着没事给酒吧改了个名?
后者简直比前者还要不可理解。
我站在酒吧门口使劲掐自己的胳膊,一个打扮前卫的中年人好心过来招呼我:“哥们,今晚才刚开张。开业酬宾,欢迎光临啊!”
我傻傻地问:“原来……原来的那家呢?”
“不知道!”他坦率地把手一摊,“价格合适,我就盘下来了。你是谁?”
对啊,我是谁?我不会像七七一样,完全失掉记忆了吧?我是林南一,这应该是我的地盘,这是属于“十二夜”的领域,难道不是吗?
唯一的可能就是, 6211." >我不在的这几天,怪兽和张沐尔盘掉了酒吧!
怎么可能!!
我掏出手机拨过去。
怪兽关机。张沐尔关机。
我像一下子掉进黑洞,疑惑翻上来,简直让我窒息。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脚步摇晃地回到家里。好在家仍在那个家,我三万八的沙发还在,图图叠的幸运星还在,七七的气息还在。只是,只有我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了。
我还是没有睡床,我在沙发上蜷缩了一夜。第二天天一亮,我就出了门,我跑去找张沐尔,因为他今天要上班,没办法躲着我。
在我不知道他情况下,他们居然卖掉了“十二夜”!反了!
如果不能在第一时间知道前因后果,我一定会疯掉。
我冲进A大医务室的时候张沐尔正假模假式地带着听诊器,叫一个女生把舌头伸出来。看见我,他像被雷打了一样呆住。女生把舌头缩回去,不满地看着他。
“流感,”张沐尔反应过来,“准你两天假。”
他扯了一张假条:“自己填。”
女生喜出望外地走了,张沐尔逃避我质问的眼神。
“这季节流感还真他妈的多……”他心虚地说,“你回来了?七七怎么样,交到她家人手里了?”
“少废话!”我啪地一拍他桌子,“咱们出去说。”
他跟在我后面走出来,在校医院的门口,他点燃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
“手机为什么关机?”我问他,“躲着我?”
他装模作样地掏出来诧异地看:“没电了。”
“少来这套!”我凶他。“怎么回事?”
“缺钱用。”他有点艰难地说。
“缺钱可以想办法!”我说,“咱们还没穷到需要砸锅卖铁的地步。”
“酒吧生意不好,”他说,“你还没告诉我七七到底怎么样?”
“你们有事情瞒着我。”我诈他。
“没有。”
“是不是怪兽家的厂子又出事了?”
“没有没有,林南一,你别瞎想。”他几乎是在告饶,“你让我回去上班行不?今天事情多,我们领导会检查的,搞得不好,一个月奖金就扣掉了……”
“今天不说清楚你小子哪儿也别想去!”我揪住他,“看不起我是不是?好歹我也是十二夜的总经理,酒吧有我一份的!”
我的声音响了一点,已经有人围观了。张沐尔惶恐起来,他一向胆子小。“林南一,你讲点理行不行?”
“谁不讲理?”
“这事跟你没关系,”他说,“怪兽他……”
“是怪兽决定卖酒吧的?”我逼问,“为什么?”
“林南一你别管了!”张沐尔可怜兮兮地叫起来。
这一下,我确信,他们真的有事情瞒着我。但是问张沐尔,他是不会说的,我很了解,怪兽不让他做的事情,打死他也不会做。
“你回去上班吧。”我说。
“你去哪里?”他问我。
“你说呢?”我咬牙切齿地问他。
“不要去!”他莫名其妙地央求,“这事跟你没关系。”
我已经懒得理他,但是他摸出了手机,要给怪兽打电话。
我冲上前一步把手机夺下来,凶巴巴地命令他:“别耍花样!跟我一起去!”
本来,我没有想到会有什么事。也许怪兽真的需要钱,也许他对酒吧经营不再有兴趣,这都很正常,我只是奇怪他们在卖之前居然不通知我。
但是张沐尔的反应,让我觉得事有蹊跷。木耳,我的老朋友,我知道他是不会撒谎的。如果他一撒谎,肯定有不同寻常的事发生。
上了出租车以后他就垂头丧气不再说话,但有一种隐藏的焦虑。“把电话给我?”他说,“我打回去请个假。”
“号码多少我帮你拨。”
他喃喃地骂了我一句就没声音了。车开得离怪兽家越来越近,张沐尔也显得越来越紧张。
“咱们别去了,把他叫出来问问不就成了吗?”他小心翼翼地建议。
“闭嘴!”
车停了,我跳下去,张沐尔也跟着下来。怪兽家就住在一楼,但是楼道里有语音防盗门,我把他推过去:“说你来了。别说我。”
他央求地看了我一眼,我下大力再一推他,他的脸哗地撞到门上,痛得变了形。
真像一出蹩脚的警匪剧。他用带点怨恨地眼光看我,终于按响了门铃。
一直没有人应声。
“没人。”张沐尔松了一口气似的说,“咱们走吧。”
我把他拨到一边,用力按下门铃,一声声,我忽然恐惧地想着那那一声声,在怪兽的房间里尖锐地撞来撞去,没有回音,仿佛直接掉进黑暗里。
“谁啊?”怪兽疲倦的声音终于响起来。
“我,林南一。”
门犹豫了很久,还是砰地一声弹开了。我三步两步走到他家门边,开始大力的擂门,张沐尔沉默地跟在我身后。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竟升起一种莫名的恐惧。
怪兽一把拉开了门,他的脸好象有些浮肿,很多天没睡似的。
“哥们,怎么回事?”我问他,“酒吧……”
怪兽作了个粗暴的手势,意思是,闭嘴!
我火气上来:“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说!”
“我要用钱。”他沉着地说。
“好,”我咬着牙,“就算这是理由,可是不通知我这件事我饶不了你。”
“你算什么呢,林南一。”怪兽说,“你说走就走,一声招呼都不打。你整天忙着别的女人的事,还管我们这边那么多干嘛?”
“算了。”我知道他是误会了,于是先消了气,站在大门口吵总不是件事,于是我缓和口气说:“我们进屋慢慢说。”
怪兽伸出一只脚挡在门口,冷冷地看着我。
“怎么了,”我来火地看着他,“是不是跟我没得谈?”
“没错。”怪兽说。
他话音刚落,我就用力踢到他的小腿上,他痛得一缩,我趁势闪进门去。
有人拉着我的衣领把我拖回去,是张沐尔,“什么事就在外面说不好吗?”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使劲抓住他的胳膊只一带,他笨重的身体猝不及防地跌坐到地上。
他从bbr>藏书网地上弹了起来,狠狠地照我脸上来了一拳!
接下来的事情就一片混乱,我的脸上火辣辣,眼前也开始模糊,世界开始摇摇晃晃,张沐尔还在不知死活,我的拳头也落到他身上,一边这样打,我心里一边在迷迷糊糊地想,这到底是为什么?我们怎么忽然成了这样?
怪兽在一边吼:“都给我住手!”我不管,挥着拳头向他扑过去,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不管了不管了,就这样大家闹一场,散了干净。
“你们都别打了。”我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整个世界在一刹那安静下来。
我掉转头,看到从怪兽的卧室,走出来一个很瘦、很瘦的女孩子。
我第一眼看见她,心就碎了。
是图图。
不用再看第二眼我也知道是她,她为什么突然出现,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为什么离开我,这些问题忽然都变得无关紧要。
重要的是,从她忽然消失后,她又忽然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我的眼前。
“图图。”我百感交集地喊完她的名字,就呆在那里。
她不看我,她的眼睛看着窗外。我却还是恍若隔世地看着她,这真的就是她,只是,我心酸地发现,她变了,变得太多。
她好像很多天没有睡好的样子,面目憔悴,眼睛底下有大大的黑圈。下巴比以前尖,皮肤苍白到近乎透明。她的头发烫成了大卷,但是发黄、干燥,像没有生命的野草,凌乱地搭在肩上。
这不是图图,可是,这还是图图,或者说,她只是以前图图的一个影子。往日欢乐的影子还留在她的眼角唇边,可是她开口说话时,声音飘乎而冷酷:“林南一,现在你都知道了吧。”
我茫然地摇头,这谈话里有着我不敢面对的东西,我知道。
她微笑了一下:“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走。你又知不知道,我走了以后,一直都住在哪里呢?”
“这不重要,”我说,“你收拾好东西,我现在带你回家。”
她坚定地摇头,一下一下又一下,每摇一下,我的心都被痛苦和怀疑紧紧地扭成一团。我听着她更加遥远的声音:“请你走吧,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少他妈废话,你跟我走!”我走上前去,拉住她的胳膊,天,她的胳膊何时变得那么那么的细,好像轻轻地拧就要折断一般。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轻柔起来:“走吧,乖,我们回家。我发誓,什么都不问。”
“是吗?”她终于转过头来看我。她的眼睛还是那么大那么美,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充满了雾气,像一汪清晨的湖,我跌入里面不知不觉。或者说,我一直就跌在里面,只是我自己不知不觉。
“是的。”我说,“我什么都不问。”
她忽然笑了,说:“你真傻。世界上有你这样的傻瓜么?”
说完,她挣脱我,慢慢慢慢走到怪兽身边,轻轻搂住了他:“请你成全我们,不要让三个人都难过。”
怪兽颤了一下,脸上泛起痛苦的表情。然后他伸出两只胳膊紧紧地拥抱了图图,抱得那么紧,好像生怕她消失。
我呆呆地看。
我最好的朋友。我最爱的女孩。
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让人心碎的画面。
我最后记得的情景,是我像一个疯子一样扑向怪兽,却被张沐尔死死拉住。
图图的声音像从天边飘来一样远:“林南一,你现在,应该知道了吧?”
我终于知道了。
我知道了两个很近的人其实可以有多远,也知道了,一个人一直信任的东西,可以变得多么脆弱不堪。可是,我还是不愿意相信这样的真相,对我而言,这不仅仅是失败和耻辱,这关乎我对爱情的信任,对人生的希望,失去了这些,我该如何度过以后每一个漫长的日子,直至终老呢?
“我们要走了。”怪兽说,“明天我会带图图回家,我们不会再回来。你可以安心了,想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
“你他妈少跟我扯这些不相干的事!”我朝着他们咬牙切齿的说,“就算是真的,那也是你们先背叛我,不是吗?”
“别把人都当傻子!”怪兽骂我,“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
我指着我自己的鼻子,一头雾水。
我做什么了?我和七七,压根什么事都没有,她还是个孩子,不是吗?
我真懒得跟他们理论了!
图图放开怪兽,轻声说:“我累了,要进去休息。”
说完,她转身进了房间,门关上了。那是她坚决不愿回头的背影,用一扇木门隔开来的,我和她的两个世界。
怪兽走到屋角,拎起我的吉他走向我,对我说:“我现在没有钱给你,这把吉他留给你,欠你的我以后一定会还。”
“怎么还?”我问他,我抬起手来,指着屋内,表情一定绝望得可以。
他面无表情:“你说怎么还就怎么还。”
“好。”我说,“那你把图图还给我。”
“放心吧,”怪兽说,“只要她自己愿意,我绝不会阻拦。”
“走吧。走吧。”张沐尔一只手替我拎起吉他,别一只手用力拖我说,“我看大家都需要冷静冷静。”
我无可奈何地跟着张沐尔走出了怪兽的家。可是,我真的不甘心,我知道图图,我不相信她会爱上怪兽那样的一个人,我不相信我会输得这样彻底。绝不信!
我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返回我的小屋,我好像已经丢掉了我自己,我用手枕着头躺在地上,这间屋子里的回忆在跳舞,快乐的、难过的、平淡的,但都是好的,有她在,一切都是好的。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她真傻,我想,她爱上别人,直接跟我说不就行了吗?只要她觉得幸福,我无论怎样都是肯的。
半夜十点的时候,我从地板上坐了起来,我决定要去做一件事,这是我最后的努力,不管有用没有用,我一定要去做。
我拎着吉他,打车去了怪兽的家,不过,我没有敲门。我绕到房子的后面,面对着图图的窗口,开始拨动我的琴弦。
第一首歌,当然是《心动》。
“啊,如果不能够永远都在一起,也至少给我们怀念的勇气,拥抱的权利,好让你明白我心动的痕迹……”
噢图图,你还记得么,这是我们相识的曲子,我曾经在你的学校门口唱过,我凭着它找到你,我们度过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
第二首歌《我想知道你是谁》:在你离开的第十二个夜晚,天空倒塌,星星醉了,漫天的雪烧着了,我的喉咙唱破了,我坐在地上哭了,我好像真的不能没有你……
噢图图,这首歌你一定不会忘记,这是你的成名曲。我们因为它兴奋也因为她吵架,后来你离开我,我每一天都不曾忘记过你。
第三首歌 href='1334/im'>《没有人像我一样》:世界那么小,找不到你,我哪里有主张,没有人像我一样,在离你很远的地方,独自渴望,地老天荒……
噢图图,这首歌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这是我为你写的歌,也是我写的第一首歌,我还没有来得及问过,你喜欢不喜欢……
第四首歌……
在我的歌声中,有很多的灯亮起来,有很多的窗户推开来,我都没有抬头,我相信我的图图会听到,我的姑娘会听到,如果我唱到夜半,她还没有走到我身边,那么,我知道我应该选择什么样的结局。
是的,她没有回到我身边。
属于她的那扇窗,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天渐渐地亮了,唱累了的我,终于带着我的吉他和我带血的手指还有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回到了我自己的家。
我就那样地躺了很多天,什么也没干,哪里也没去。某一天下午我听到不远的地方有很响的声音传来,我想起我很喜欢的一首歌,Kno The Heaven's Door,这就是天堂的敲门声了,我想,一切都很完美,到此结束,干净利落。
所以张沐尔冲了进来的时候,我还看着他微笑了一下,天堂里居然还有朋友,这一点,还算不错。
我醒来的时候,手臂上扎着吊针,身上盖着被子。
我用力把针拔掉,血一下子涌出来。
张沐尔奔过来,手里端着一碗汤:“严重营养不良,”他看着地说,“兄弟,你差点挂了。”
“关你什么事?”我说,“谁是你兄弟?”
“喝了吧。”他把汤放在床头柜上,被我一巴掌打翻,哗啦一声掉在地上碎掉,汤汁飞溅。
“我再去给你盛。”他低眉顺眼地说。
他转身向厨房的时候,我喊住他:“不用了。”
他转过身来,仍是不敢看我:“阿南,对不起。”
我叹口气,只是搞笑地想起了某电视剧的一句台词:如果道歉有用,要警察做什么?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问他。
“事情也许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说。
“好吧,那你告诉我,是什么样?”我用虚弱的声音对着他大喊,“图图爱上怪兽,怪兽爱上图图,然后她玩失踪,然后你们什么都知道,就他妈瞒着我一个人?”
“阿南,你别这么冲动……”
“别说了!”我大吼一声。他吓得一哆嗦,不敢再多话。
“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问,紧接着又泄气,“算了,你不必回答。”
他用我不能理解的怜悯眼神看我,一直看,直到我受不了地把头扭向天花板。
“阿南,”他忽然小心地问,“你和七七,真的没什么?”
我暴躁得随便捡起一样东西向他砸过去。
七七,开什么玩笑,她只是个孩子!
“原先我也不相信,可是……你在那呆了那么久。”他说得有点艰难。
“你什么意思?”我怒吼,“你给我说清楚!”
“不用说。”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低很低,“有一天你会明白。”
说完这句话,他就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这死胖子,居然也有如此决绝的时候。
我明白什么?或者说,我需要明白什么?我唯一明白的,是我不能死。
为情自杀,呵呵,我多余地想,那是十六岁女生玩的把戏,死了她也会看不起我。
但是我必须离开。我没有任何理由在此藏书网停留。我去厨房,把张沐尔做的一锅汤一口一口喝干净,他的手艺真是不怎么样,人参红枣肉桂倒是塞满了一锅子,喝到最后一扣我差点吐出来,突然一身大汗,心底空明。
电话停机,银行销户,房子退租,行尸走肉地办起这一切来,居然有条不紊。
行李已经打包,车票已经买好,很快地,我在这个城市生活过的痕迹,将完完全全地被抹去。连同我以为会地老天荒的爱情。
把手机扔掉之前,我有一丝犹豫。
我想到七七。
这些天来,她一直没有打过我的电话,我猛..地想到她,她的病情有没有好转?房子卖掉以后,她会住在哪里?我想给她打个电话,却发现,我只有优诺的号码。
于是我打了优诺的电话。
那边轻快地喊我:“嗨,林南一,是你吗?”
“是。”我说,“七七呢?”
“她在睡觉。”优诺说,“之前她一直在找你。或许过两天,我会陪她去看你,欢迎不欢迎啊?”
“噢。”我的声音停在空气里。
“她最终没卖那个房子。”优诺说,“而且愿意定期去Sam那里,她的记忆应该可以恢复,这真是个好消息,对不对?”
“嗯。”我说。
“她常常提起你。有时候说起你们在一起的片断,那好像是她现在唯一愿意回味的东西。”
“是吗?”
“林南一,你怎么了?”优诺说,“你怎么听上去像病了一样?”
“没。”我说,“有点累呵。”
“你们那里的樱花真漂亮,等我带了七七去,你陪我们一起去看樱花,好么?”
“好。”我说。
“等七七醒了,我会告诉她你来过电话。”优诺说,“或许我让她打给你。”
原来她过得还不错。我叹息,那么世界上,总算还有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我把手机关机,扔进抽屉,它沉没在图图叠的幸运星里,消失不见。我出门,用手遮住脸,不让任何人看见我的眼泪。
林南一,我们再也见不着了。我好像听见七七的声音在虚空里向我喊。她明亮的、忧伤的眼睛紧盯着我,可是像流星一样,刷,就消失了。
再见图图,再见七七。
再见,所有我爱过和爱过我的人。
请相信,离开并不是我真心想要的结果。
第十一章 失速的流离
我去支教的地方,叫做“幸福村”,我教书的小学,叫做幸福小学。
这所小学,只有一二三三个年级,我教三年级的语文数学自然,还有所有年级的体育和音乐课。
每个年级一个班,每个班,二十几个学生。
学校里只有一台破旧的风琴,所以,孩子们的音乐课是一起上的。
虽然以前的音乐课都由五音不全的老校长兼任,但是每一节课,仍然是他们的节日。
我带去了我的吉他。是摔坏过的那把。临走前我去了一家琴行,好歹把它重新拼在了一块儿,换了琴弦,它终于活了过来,虽然有点苟延残喘的味道。
共鸣箱已经老迈,声音已经不再清澈,好几个音居然会莫名其妙地跑掉,就像一个缺牙的人说话漏风;我最忠实的伙伴,它和我一样,也是伤痕累累,提前老化。
但是孩子们并不在乎。第一届音乐课,我教他们唱《送别》,孩子们扯着嗓子,唱得很响,很齐。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晓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
干净而羞怯的童音,让我的心慢慢回归纯静。
他们是一些拙于言辞的孩子,只有用这种方式,表达他们对我的喜欢和尊敬。
每一次下课,我会让两个唱得最好的小孩来玩玩我的吉他。他们先是胆怯地伸出小手轻轻拨几下琴弦,然后胆子慢慢大起来,会模仿我的样子哼哼唱唱,笑逐颜开。
我的小屋在学校旁边,边上就是村民的菜园,每次我回家,如果碰到正在侍弄菜地的学生家长,一定会拔几棵菜让我带回去。
肥料的气味,水渠的气味,泥土的涩味,风吹过蔬菜叶子的喧哗,终于,慢慢使我不再那么伤痛。
我决定在这里生活一辈子。这样,就永远不会有一天,会在街头碰见怪兽和图图,他们幸福的笑脸,他们紧握的手,他们的孩子,而我永远也不必走上去说:“恭喜。”
我毕竟不是一个心胸宽大的人,是不是?
没有电话,没有网络,日子过得静如止水。有时候我会想起七七的话,她如果知道我现在的生活,还会不会咧着嘴嘲笑我在让自己腐烂?
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在试图忘记。她是旷世奇才,才懂得在一夜之间将所有的记忆移进回收站;而愚笨如我,恐怕用尽一生时间,也没有办法彻底地抹去一个人的身影,她的一颦一笑,还有曾经那些海枯石烂,愚蠢的幻想。
所以说,忘记真是一件伟大的事情。
每个星期,我要去镇上进行一次必要的采购,采购一些生活必需品。顺便去看望介绍我来这里的朋友,以前在大学的时候睡在我上铺的兄弟阿来。
阿来毕业后没有去找正式的工作,而是在镇上开了一个网吧,网吧很小,电脑速度也不快,但生意不错,来上网的人很多。每次我去了,阿来必请我喝酒,在网吧边上一个邋遢的小饭店,一盘花生米,一盘拌黄瓜,一盘肉丝,我们喝到心满意足。
“南一。”阿来说,“你真的打算在这里呆一辈子么?”
我沉默一下答他:“兴许吧。”
“我们都认为你会有很大的出息。”阿来说,“你在学校里的时候,一看就不一样,而且就讨女孩子喜欢。羡慕死我们!”
“不谈女孩子。”我说。
“失恋嘛。”阿来劝我说,“不可怕,不过赔上自己的一辈子,就有些不值得了。”
因为这个话题,那一天的酒喝得不是很痛快。阿来回到网吧的时候,我跟着去了。我已经很久不上网,我在一台空机前坐下,劝说自己,或许也该去看看国家大事,海啸干旱,飞机失事,我曾经所在的那个世界就算一如既往地灾难频仍,但这些已经不能再影响到我,所以,关心一下也无妨啊。
至于过去常去的网站和论坛,已经跟我绝缘。
除了一个。
犹豫了几分钟,我终于忍不住去看了看“小妖的金色城堡”。
我放不下七七。
小镇的网吧网速很慢,在网页终于打开的时候,令人惊愕地跳出来一个对话框,就像一面旗在大风里飘啊飘的形状,上面写着一行大字:寻找林南一。
我看见她们写:林南一,男,年龄20-30,血型不详,星座不详。性格暴躁,爱弹吉他,不太快乐。如有知其下落者请速与我们联系,即付现金十万元作为酬劳,决不食言。
留的联系人赫然是,优诺。
就像当年寻找七七一样,她们在这样大张旗鼓地寻找我。这是为什么?难道又是那个心理医生的好主意,让我回去唤醒七七的记忆?或者是七七哭着闹着要找我,他们没办法,只好出此下策?
我从来不知道,我可以值这么多钱。
十万,我的天。
搞笑的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看了看,已经有超过200条留言报告我的行踪,每一个人都说得言之凿凿,我看见自己上午在甘肃下午就跑到了海南,实在忍不住笑了。
遗憾的是,我在网上找了半天,也没有看到她们通报七七的病情,倒是暴暴蓝的新书搞了个“主题歌”的噱头正在做宣传,她新书的名字,居然叫做 href='1334/im'>《没有人像我一样》。
网上有个链接,点开来,是我唱的歌。
我都不知道是谁录下的,好像还是LIVE版,不算清晰,却足以勾起我对前尘往事的记忆。
让我失望的是,翻遍了网站的每个角落,我还是没有七七的任何消息。我也就无从知道,她是已经想起来还是已经更干净地忘记?她还会不会记得世界上有个关心她的傻瓜林南一?
我终于决定走了,走之前,却恶作剧地匿名留下一句话:一个人不可能找不到另外一个人,除非他瞎了眼睛——那么全世界都是瞎子呢,不是吗?
我走出网吧的时候,天空开始飘雨。我忽然想起七七说着害怕下雨的样子。心里忽然有了一阵柔软的牵动,我只能笑自己,嗨林南一,搞了半天,你对这个世界还是未能忘情。
那天晚上我梦见七七,却是一个恐怖的噩梦,她不知道被什么追着一直在疯狂地奔跑,她的胁下还插着那把水果刀,但是奇怪地,她没有流血,也没有喊疼。
“林南一,”她忽然镇定地停在我面前,停在我的眼睛里,轻声问我:“你怎么在这里?你不管我了吗?”
“管的管的,”我忙不迭地回答,伸手轻轻拥住她,“七七我怎么会不管你呢?”
“你是谁?”她忽然疑惑地看着我说,“我不认识你。”
这句话在梦里也伤透了我的心。我就那样傻傻地,伤心欲绝地看着她,直到她的脸慢慢地变得模糊,“林南一,现在你知道了吧?”她忽然这样问,我定睛再看,是图图的脸,她冷漠的表情仿佛要拒我千里之外,我不能说一句地松开她,她像一滴水一样溶在了空气中,再无一丝痕迹。
“图图!”我撕心裂肺地喊,自己能感觉这声音震荡鼓膜的疼痛。
然后我醒来,微熹的晨光透过窗户,新的一天又开始。
学生们已经列队在煤渣铺的操场上做早操。我深吸一口气加入他们,用夸张的动作来驱散残存在心中的恐惧。
梦都是反的,我一边用力踢腿弯腰一边对告诉自己,做恶梦恰恰就说明,她们过得还不错。
但是我的心还是像猫抓一样。
上完早晨两节语文课,我终于走到了公用电话前。
我忽然庆幸自己还记得优诺的电话号码。
电话很快就打通,信号不好,通话音里带着丝丝的电流声。但优诺的声音还是那样悦耳,“喂,哪位?”这么简单的几个字,她的声音能让人从雨里看到晴天。
我忽然一句话都说不出,心慌意乱地挂断了电话。
只能这样。我只能从她尚算愉快的声音里,自欺欺人地推测一切正常。
我一直是个软弱的人,一直是。所以,七七,请你原谅。
晚上我在昏黄的灯下批学生作文,我布置的题目:《最喜欢的人》。大多数人写的是自己的亲人,还有几个学生写的是我,只有一个叫刘军的男生,写的是同班的女生张晓梅,因为他买不起课本,张晓梅总是把自己的课本借给他。
“张晓梅同学不仅有助人为乐的精神,长得也很漂亮。她梳着一根长长的辫子,喜欢穿一件红色的衣服,不论对谁都是甜甜地笑。”
我给了这篇作文最高分,第二天,在课堂上朗读。
有学生吃吃地笑起来,一个男生终于站起来大胆地说:“老师,他早恋!”
全班哄堂大笑。
我没当回事,隔天却被校长唤进办公室,委婉地问起我“早恋作文”的事。
看来对于这类事,不管哪一所学校都是一样敏感,我正在想应该怎么应对,校长办公室的门已经被人粗鲁地撞开。
“林南一!”有人吵吵嚷嚷地喊。
我的天呐!叶七七!她围着一条火红的围巾,像一个真正的妖精那样冲了进来。
优诺跟在她的身后进来,看我惊讶的样子,调皮地一吐舌头。
“我找到林南一了,十万块是我的了。”七七也不看我,板着脸对优诺说。
“反正也是你的钱。”优诺笑嘻嘻,“老板给自己开张支票吧。”
简直在做梦。
校长也一定这样想。
“这是怎么回事,林老师?”他有点结巴地问,他是个老实的中年男人,十万块,少女老板,这个玩笑对他来讲未免开得太大了些。
优诺快活地说,“我们来找林老师。有点事想和他谈,可以吗?”
中年男人不能拒绝美少女的要求,校长没有选择地点点头。
在这种情况下,我要是不出去和她们谈,简直把人都得罪光。
“我不会回去的。”第一句话我就说,“你们不要白费心机了。”
七七插话:“这话,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优诺敏感地瞟她一眼。
七七正色,看着我:“林南一,你说话不算话,你说过要带我走,却自己一走了之,躲在这个鬼地方,让我好找,你说,这笔账怎么算?”
“我是谁?”我问她。
“林南一。”她干脆地答。
“那你呢?”
“别问了。”她说,“问也是白问,我只能想起一些些片断。”
难道,她真的还没有恢复记忆?我疑惑地看看优诺,记得上一次通电话,她不是说,已经找了最好的医生吗?
优诺岔开话题:“林南一,你的身价赶上A级通缉犯了。”
“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实在忍不住我的好奇心。
“这个嘛,”优诺说,“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要先让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我们坐晚上的火车来的,慢车,然后翻了三个小时的盘山路才到这里。你躲得还真够远。”
美女既然发了话,我只好领她们到了我的小破屋。说实话,我自己住的时候没觉得有多差,但是一来了客人,尤其是女孩子,就真有些寒碜。
“坐床上吧,”我红着脸招呼,“只有一把椅子。”
优诺不以为意地坐下,七七却不肯坐,在屋子里四处转悠。破旧的书桌、简陋的厨房都在她挑剔的眼光下展露无余,我只能忍无可忍地对她说:“你能不能消停点?”
“你是我什么人?”她瞪我,口齿伶俐地反驳,“我高兴消停就消停,不高兴消停就不消停,你管得着么?”
谢天谢地,她终于又成了那只不好惹的小刺猬。我看着她微笑,她却别过脸不再看我。她到底不再是以前的那个七七,她的神情中会偶尔有一种被掩饰的悲伤,眼神也不再灵动。
也许,当我们真的遭受过一次大的伤痛,就再也不可能真正地回到从前。
优诺遵守诺言地告诉我她们找到我的经过。
“七七给了我一个IP地址让我查。然后,第二天,我接到一个来历不明的电话,区号显示在同一个地区。”
“就这么简单?”我瞪大眼,“没有想过是巧合?没有想过会白跑一趟?”
“女人的直觉是很灵验的。”优诺一本正经地说。
“可是为什么找我呢?”我说,“找我有什么用?”
“什么用?”七七在一边冷冷地说,“原来你衡量世界的标准就是这个?那你活着有什么用?你总是要死的,是不是?”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口尖舌利,让我哑口无言。
幸好还有优诺。我有种直觉,有她在,七七就不会太肆意地由着性子来,她一直是一个能让人心里安稳的女孩子。过去我并不相信世界上真有接近完美的人存在,但是现在,当她坐在我简陋的小床上,却像坐在富丽堂皇的客厅里一样安闲自在时,我真的相信了七七曾经对她的溢美之词:她是一个天使。
“林南一,回去吧,”优诺说,“我相信你在这里生活的意义,但是,你还是应该回去做你的音乐,你会是一个很棒的音乐人,会做出成绩来。”
“别夸我了,我自己什么样自己心里有数。”我说。
“来这里之前,我去了‘十二夜’。”优诺说。
“再也没有十二夜了。”我说。
“谁说的?”七七插嘴说,“我说有就有,我说没有就没有!”
“好吧。”我无可奈何地说,“就算有,也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怎么会?”优诺说,“你答应过我,要面对面唱那首歌给我听呢。”
“实在抱歉。”我说,“恐怕没有这个机会了。”
优诺还想说什么,我双手一摊:“美女们,难道你们一点都不饿?”
“有什么吃的?”优诺问,“我来做。”
“没有肉,”我不好意思地说,“蔬菜,随便找块菜地拔就是,要多少有多少。”
“林南一你这里是世外桃源。”优诺笑。她拍拍手出去摘菜,我看着她走出去,走远,再看七七,她趴在窗框上,呆呆出神。
“七七,”我走过去,把她的肩膀扳过来,看她的眼睛,“都是你的主意对不对?”
她躲避我的眼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直接地说,“暴暴蓝说得对,叶七七,你要装到什么时候?你累还是不累?”
“你有多累我就有多累,”她说,“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在装,但是你>?99lib?,林南一,你装得真够辛苦。”
“我过得很好。”我说,“我并没有失忆,也没有逼一大群人陪我卖房子!我只是过我自己的生活而已,这有什么错吗?”
“是吗?”她眼睛看着我的破瓦屋顶说,“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吗?你骗得了你自己,也休想骗我!”
“我从没想过要骗谁!”
“你那时候天天找她,现在她回来了,你又要躲,林南一,你到底搞什么?”
我吃惊:“你都记得?”
“一点点。”她说。
见过会耍滑头的,没见过这么会耍的。虽然我却确认她的失忆百分之七十是装出来,可是此刻她清白无辜的眼神怎么看也不像在作假。我长叹一声:“好吧,你的事我不管了,可是我再说一遍,我不会回去,不会离开这里。吃完饭就请你们赶快走,我下午还有课。”
“林南一,”她终于直视我,“难道你真的不再关心她了吗?”
“她是谁?”我装傻地问。
她瞪大眼睛:“不得了,难道你也失忆?”
那一刻我真的是啼笑皆非。
七七却一下子真的变得严肃起来。
“林南一,你愿意自己像我一样后悔吗?”她看着自己的脚尖讲,“在她最想看见你的时候,你却在这么远的地方,当你想再次看到她,却发现,你再也没有机会?”
她居然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也许在说之前,她已经在心里演练过很多遍。
在这个世界上,她仍然是独一无二的那个人,永远知道什么样的话最能击中我。
“你弄错了,”我喃喃说,“她已经不再需要我。”
“你怎么知道?”她反问。
“她说,她亲口说……”我不能再继续这个话题,我不愿意再回忆,图图黯然失神的脸又出现在眼前,迫得我无法呼吸。
“怎么能相信女人的话?”七七肯定地说,“回去找她吧,林南一,你去找了,最坏的可能是伤心一次,但不去找,你会后悔一辈子。再争取一次吧,那个怪兽,根本就不是你的对手,她只是在气你,气你,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优诺捧着两颗大萝卜一堆西红柿回来的时候,并不知道七七已经强行把我的吉他放进琴盒了。
“菜真新鲜!”她开心地说,“林南一,西红柿凉拌可以吗?”
“做什么饭?”七七得意地说,“帮林南一收拾行李吧,他决定跟我们回去。”
接着她又对我喊:“你那些破行李能扔就扔了吧,回去我们给你买。”
我一把抓住七七:“我跟你说了,我不回去!”
七七一把甩开我说:“你什么臭脾气啊,能不能改一改?”
“不能。”我说,“我就是这样。”
“林南一,”优诺打断我们的斗嘴,“七七去看张沐尔了。”
“谁是张沐尔?”七七说,“我只知道一个大胖子。”
“随便你。”我瞪她一眼。
优诺插嘴:“但是,如果她在张沐尔那看见你女朋友?”
我惊讶地看着优诺:“她不是我女朋友。”我嘶着嗓子说。
图图病了。
可是,这关我什么事呢?
优诺又说:“林南一,就算她不是你女朋友,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很蹊跷吗?你不想知道她得的是什么病吗?”
“难道你知道?”我反问她。
“我们当然知道,”七七说,“但是,如果你不回去,我们就不告诉你。”然后她咄咄逼人地直视我:“回,或者不回,等您一句话。”
我似乎没有了选择。
优诺善解人意地插话:“林南一,反正明天就是周末,我们陪你到明天你上完课再走,这里你要是舍不得,可以随时回来,你说呢?”
我知道,就算图图病了,张沐尔和怪兽也会把她治好。
我甚至知道,也许这一切都是子虚乌有,不过是七七为了骗我回去想出的花招。
可是,为什么我没办法拒绝优诺呢?
有句话叫:台阶是给人下的。
那么好吧,有台阶,我就下一下,或许,这并不是什么坏事。
那晚,我安排七七和优诺在我小屋睡觉。自己打算跑去和一男老师挤。那晚忽然又停电,不过她们好像都不介意,我点了烛火,七七很兴奋,在我那张小床上跳来跳去。优诺悄悄对我说:“很久不见她这么开心。”
“是吗?”我说。
“找不到你,她不会罢休的。”
噢,我何德何能。
优诺果然冰雪聪明,很快猜中我心思:“有的人对有的人很重要,最遗憾的往往就是,那个身在其中的人并不知道。”
“优诺。”七七大声地说,“你能不能不要讲道理,唱首歌来听呢?”
“好啊,”优诺大方地说,“我要唱可以,不过要林南一伴奏才行。”
七七蹦到床边,把吉他递到我手里,用央求的口气说:“林南一最好,林南一答应我们,我想听优诺唱歌。”
我拨动生涩的琴弦,优诺竟唱起那首 href='1334/im'>《没有人像我一样》。
她的嗓音干净,温柔,和图图的完全不一样,却同样把一首歌演绎得完美无瑕。唱完后,七七鼓掌,优诺歪着头笑。
我忽然觉得,我没有理由告别过去的美好。
折磨自己,有何意义呢。
第二天上完课,我拎着行李去跟校长告别,他很不安地说:“林老师,我昨天不是在批评你,我只是跟你说一说而已。”
我红了脸:“不是这个,我有事要回去。实在对不起。”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没法回答他。
操场上,七七和优诺在和一些孩子玩跳房子的游戏。她是那么开心,仿佛过去的一切不如意都已经过去。看来,选择失忆实在是一件好事。
在回程的火车上,七七终于睡着了。
这列慢车上没有卧铺,幸好人也不多,七七在一列空的坐席上躺倒,很快变得呼吸均匀,乘务员大声吆喝也没能把她吵醒。
优诺心疼地看着她:“她已经有两天没睡。”
“怎么回事?”我说,“她到底好没好?”
“她在网站上看到一句话,说是什么这个世界上不可能一个人找不到另一个人,除非瞎了眼之类的,当时,她看到那句话就认定是你。”
我张大嘴。
她居然什么都记得!
“我们在你的城市已经呆了一整天。”优诺微笑着说,“顺便看了樱花,两年前我曾经看过,这次再去,樱花还是那么美,我想,我没有什么理由不快乐。”
“你也是有故事的人,优诺。”
“我二十四岁了,林南一,”她冲我眨眨眼睛,“如果一点故事都没有,那我岂不是很失败?”
我看着她忍不住微笑,她的心情,似乎永远是这样晴空万里。不过我知道,她一定也很累了。因为她靠在座椅上,也很快地盹了过去。
她睡着的时候像个孩子似的毫无戒备,好几次头歪到我肩膀上。我想躲,可最终没有,她均匀的呼吸响在我耳边,我把半边身体抬起来,好让她靠得更舒服一点。
而那个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去的城市,终于在列车员的报站声中,一点点地近了。
列车进站的时候,优诺总算醒了过来。
“对了林南一,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她迷迷糊糊地说。
“什么事?”
“你可别说是我说的。”优诺故作神秘,“七七把那间酒吧盘回来了,用了原来的名字。她要给你一个惊喜。”
是吗?我苦笑,我果然惊,喜却未必。
优诺仔细地看着我的脸:“我就知道你是这反应。但是待会记得装高兴点。人家不愿意还,七七差点没把他逼疯,简直要打起来。”
“何必,”我说,“买下又怎么样?我?99lib.又不会再回去。”
“不回去哪里?”七七好像被我们话题吵醒,忽然坐起来,惊慌失措地问。
等搞清楚了状况之后,她骄傲地一昂头:“林南一,你知道你女朋友为什么离开你?”
“为什么?”我简直无奈。
“因为别人对你的付出,你总是这么不领情。”
这样一来,我完全相信了优诺说的她快把人家逼疯。因为再这样下去,我也会被她逼疯。
“你说她到底是不是在装蒜?”我故意大声问优诺。
“什么什么?”优诺的表情诧异得夸张,“医生都不知道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
这一对超级姐妹组合,我真是不服都不行。
下火车后,七七拦了一辆出租车。“去酒吧街东头的十二夜,”她说,“你认得路不?”
司机点点头,七七上车,优诺拉我坐到后排。
“麻烦先给我找一家旅馆,”我说,“我是游客,不去什么酒吧。”
“不许!”七七说,“给钱的是他还是我?”
“我到底听谁的?”司机恼火地说,“你们要不下车,这个生意我做不来行不行?”
我拉开车门就下去,优..诺跟下来。
“林南一,”七七把车窗摇开车窗,“不是说好了吗?”
“是说好了,”我镇定地说,“我已经回来。请给我答案。”
七七气急:“林南一,你不要跟我耍赖!”
我镇定地:“七七,我承认我关心她,但并不意味着,我要回去,把事情重新弄得一团糟。你现在告诉我,当然好,不告诉我,我也不能再强求。我知道,他们会把她照顾好。”
“我给你三秒钟的时间选择,你去,还是不去?”
“一秒钟也用不着,”我说,“我已经回来,请告诉我答案。”
“你真的知道?”七七嘲讽地问。
我肯定地点头。
“那好。你不要后悔。”七七丢下这么一句,车窗重新摇上去。她甚至没有招呼一声优诺,出租车就那样开走了。
“你不去追?”我问优诺。
“她对这里比我熟。”优诺笑笑,“不用担心。”
“她吃错药了。”我郁闷地点燃一根烟,想到自己全部的行李都在那辆出租车的后备箱里,不知道七七下车的时候会不会帮我取出来。
“夏天到了,”优诺忽然说,“林南一,你喜欢夏天吗?”
我啼笑皆非地看着她,据说她是学中文的,是不是学中文的女生都会像她这样不合时宜地风花雪月,在别人焦头烂额的时候东拉西扯什么夏天?
“对我来说,所有的季节都差不多。”我尽量认真地回答。
“失去了一个人之后,所有的季节都差不多。没想到你还是个诗人呢,林南一。”
“你才是诗人,你们全家都诗人!”我实在被她酸得不行,只能反击。
她笑:“七七是去年夏天离开我们的。一年的时间,很多事情都变了。”她深吸一口气,“她说,她答应帮你找一个人,你知道吗?”优诺的眸子忽然变得亮闪闪,“现在她已经找到她了。”
这个消息换在几个月以前说出来,我应该会欣喜若狂吧。但是此刻,我只是看着香烟淡蓝色的雾飘散在空气中。耳朵里还有残余的蝉声,路灯一盏盏地亮起来。空气中有慢慢有了夜间烧烤摊的味道,这是我如此熟悉的城市,她的夏季夜晚,总是如此喧嚣。
我和图图,也是在夏天认识。
而一个又一个的夏天,就这样不可抗拒地来到。
“迟了,”我说,“已经迟了,优诺,就像你说的,什么都变了。”
“也许没有变呢?”优诺说,“我很喜欢图图,她是个好女孩。”
我用恳求的眼光看她,她叹口气。我知道,她会给我那个答案。
她果然开口:“七七一直在找你。但是你的电话一直不通,所以,我带着她来了这里。”
“然后,我们才知道,你已经走了。七七去找张沐尔,她在那里看见图图,张沐尔正在给她打针。”
我屏住呼吸,而她深吸一口气:“那种针,我认不出来,但是七七从小被打过那么多次,她绝对不会认错。”
我说不出话,紧张地盯着她的嘴唇,听见她清清楚楚吐出来三个字:“镇定剂。”
“为什么?”我喃喃地问,“为什么?”
优诺双手一摊:“我不知道。”
转了一下眼珠又说:“难道你不想知道?”
她的话音没落我已经拦了一辆出租车。
“去酒吧街,十二夜,”我就差没冲司机吼出来,“马上去!”
bbr>.99lib.那块熟悉的招牌出现在眼前时,我居然一阵心酸——可是,天哪,我看到什么?
酒吧内部被拆得乱七八糟,七七站在一群忙碌的工人中间,摆出工头的样子,做意气风发状。
“你在干什么?”我冲过去,“过家家吗?”
“我没告诉你吗?”她酷酷地看我一眼,“这里还在装修,我要把它改成一间最酷的酒吧,音响超好,在里面可以办演唱会的那种。”
“为什么?”我问,“我知道你有钱没处花,但是你不觉得你真的很浪费?”
“暴暴蓝会在那里举行她的新书发表会,”优诺赶上来解释说,“她已经选定了主题歌,也选定了乐队,万事俱备,只等酒吧快点装修完工。”
“什么主题歌?”我敏感地问。
“ href='1334/im'>《没有人像我一样》。”七七没表情地说,“演唱者,十二夜乐队。”
“谁同意的?”我火冒三丈地问,“歌是我写的!我说过给她了吗?”
“都是民意,”七七狡猾地说,“网友投票这首歌最高,我们也有找作者啊,悬赏十万呐!”
“那我现在说不给。”我气。
“可以。”她大方得让我吃惊。
“说定了?”我问她,“不会反悔?”
“决不反悔,”她说,“请把钱准备好。”
“什么钱?”
“你必须赔偿我们,”她扳着指头算,“酒吧的转让费,装修费,暴暴蓝新书的宣传费,音乐制作费,还有我的精神损失费……太多了,”她不耐烦,“不如你去和我的律师说,OK?”
“叶七七你耍无赖!”我指着她,“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你想打架?”她更无赖地说,“我的律师会在赔偿金里加上人身伤害费。”
“她真的有律师?”我转头问优诺。
“别闹了,七七,”优诺说,“我知道你有很重要的事情告诉林南一,是不是?”
“没有。”七七说,“我是一个失忆的人,我全都忘光了。”
我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不小心招惹上一个妖精,现在这就是我的下场!
还是洗洗睡吧。
酒吧的楼上有一间小储藏室,怪兽曾把它布置成简单的卧房。我走上去查看,它仍然在。虽然被褥上已经积了厚厚的灰尘,看上去绝对算不上干净,我还是像被人打晕一样地倒了下去。
我很累。
图图,我很累,你知道吗?
发生这么多的事情,我有点撑不住了。
至少,能让我梦见你,好吗?我在睡眠里对自己说,让我梦见她,就像从前一样,她是我的好姑娘,我们相亲相爱,从来没想过要分离。
“林南一,”我真的听见她轻轻地对我说,“傻瓜林南一。”
然后她柔软的手指拂过我的额头,充满怜惜。
我翻身醒来。“图图!”我大声喊,一身的冷汗。
窄小的窗户里只能漏进来一丝丝的月光,但是也足够我看清楚,站在我床边的人不是图图。
是七七。
她就穿着那件火红的上衣站在那里,在月光里燃烧得像一个精灵。夜色让她的眼睛回复清澈和安宁,她轻轻叹息:“你还是忘不了她,林南一。”
“你也忘不了他,不是吗?”我双手捂住脸反问,“七七,我们都失败得很,对不对?”
“我比你失败,”她说,“我再也没有机会,但你还有。”
“机会?”我笑起来,“我甚至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七七看着我,神情凝重:“如果你愿意,我明天带你去找她。”
我的心忽啦啦往上跳,我觉得,我已经等不到明天了。
“现在去不行吗?”我激动起来,“我想现在就去。”
“嘘,”七七做一个噤声的手势,“你在做梦呢,林南一。好好睡吧,你真的是很累了,真的。”
说完这一句,她火红色的身影就消失在我视线。
那一刻我恍恍惚惚,真的不知道是梦是醒。
尾声 没有人像我一样
第二天早晨,优诺把我叫醒。七七站在她身边,背着她的双肩包,用一种陌生的眼光打量我,那一刹我真的怀疑昨夜的一切其实并未发生过。
“起床了林南一!”优诺说,“我们要去一个地方。”
“就是你昨晚跟我说的地方吗?”我看着七七急切地问。
“昨晚?请问你有梦游症吗?”七七不动声色地说。
老天,她到底要装到什么时候?
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随便地拿冷水扑了扑脸就跟着她们出发。出门的时候我看见工人已经来报道,优诺说,新的十二夜,明天就要开张。
“开张大喜,新书大卖,你觉得这个创意怎么样?”七七问我。
“少废话!”我命令她,“上路!”
她吐吐舌头,我们上了出租车。我还记得怪兽说,会带图图回家,所以我对司机说:“去海宁。”
“谁说的?”七七瞪我一眼,“照我说的走。”
“听谁的?”司机问。
七七得意地看我,我忍气吞声地说:“她。”
然而这段路,我觉得异常熟悉,一个红绿灯,一个忙碌的十字路口,一段荒废的林荫道……“等等!”我终于忍不住喊出来,“咱们这是去哪里?”
“你家,”七七说,“我们在那里住过,连我都记得,你不记得了吗?”
“你搞什么鬼?”我吼她,“房子我已经退租了!”
“林南一,到了现在,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呢?”她同情地看着我,“还有,你能不能不要一丁点小事就凶巴巴?成熟一点,行不行呢?”
我被她噎得说不出话,她继续气定神闲地给司机指路,还不忘回头揶揄我。
“顺便问一句,你知道,暴暴蓝新书主题曲的演唱者会是谁吗?”
“谁?”我给面子地问。
七七的唇边绽放出一朵神秘的笑容:“这个人,我不知道你是否认识。”
“到底是谁?”
“刘思真。不过也许,你也愿意管她叫,图图。”
我目瞪口呆,优诺在一旁抿着嘴笑,看来她们什么都计划好,被设计的人是我。
我有理由大发雷霆的不是吗?幸亏优诺的笑容告诉我,事情应该不算坏。
真的回来了吗?车子停以后,我有点犹疑地问自己。林南一,你真的准备好面对一切,不管摆在你面前的,是怎样的真相?
“上来吧,林南一。”优诺在楼梯口叫我。
七七已经快速跑上去,我能听见她的脚步声踢踢踏踏在楼道里回响。
我深吸一口气,也跟着跑了上去。这样直接地重回过去,老天知道,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长长的楼道让我真的有种错觉,时间,它并没有如此残酷地流走,我回去,推开的会是两年前的一扇门,图图站在窗前,脸上都是夏天的影子。她会看着我说:“林南一,去做饭好吗?”
我会一个劲地点头说好,那时候全世界都知道,她是我的姑娘,是我的爱人,我会宠着她,溺爱她,让她永远开心得像孩子。
然而我听到清脆的敲门声。七七的声音让我回到现实。
“木耳!”她喊,“林南一回来了!”
我屏住呼吸。然后,门开了。
张沐尔沉默地看看七七,又看看我。
“进来吧。”他低沉沉地说。
我走进门。我被眼前的一切惊呆。
除了客厅中央那只三万八的沙发,这间房子,真的已经恢复到图图在时的样子。
图图的衣服,图图的鞋子,她贴在门背后张牙舞爪的狮子,她折的那些幸运星被做成一个很漂亮的风铃,就挂在窗边,风吹过丁玲丁玲地响,好像图图的笑声在屋内流动。
“怎么回事?”我张大嘴巴,半天才能出声,“张沐尔,这是怎么回事?”
他看也不看我,当然,也不回答。
“木耳,”七七问,“你怎么了?他们俩呢?”
张沐尔终于开口:“昨晚,去了医院。”
医院?我抓住他的胳膊:“她怎么了?”
他冷静地把扳开我的手。
“林南一,世界上最没有资格问她的人,就是你。”他说,“你还有脸回来?她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去了哪里?”
我如坠云雾中,这一切,说不出的离奇,但是我知道,一定有什么事情,是我做错了。
“她每天坐在这里等你。”张沐尔指着一把椅子说,“直到昨天,她再也撑不下去。”
我回身看七七,还有优诺。从她俩的表情上,我可以断定,她们对现状并不是完全知情。
我低着头,用请求的语气对张沐尔说:“请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我正在收拾东西。”张沐尔说,“收拾完我们一起去医院吧。”
他的话音未落,我已经转身下楼。叶七七跟在我后面喊:“林南一,你等等我们,你能不能不要动不动就这么冲动……”
她的声音我已经渐渐听不见。
我独自打车去了医院。但他们的车紧跟着过来,在医院大门口。张沐尔追上我,用拿着水瓶的那只胳膊替我指引方向。我用从没有过的速度奔了过去。
医院长廊的尽头坐着怪兽。看见我来了,他先站起了一下,随后又无力地跌坐回椅子里。
急救室的红灯一直亮着。
我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地上,自己看见自己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可还是一直发着抖。
“图图怎么了?”我终于问出声,但那声音嘶哑得不像我自己。
怪兽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你说呀!”我吼,“有种你丫就开口说话!我以为你会好好照顾她!”
怪兽铁青着脸,仍然不发一句。
紧跟上来的张沐尔发出石破天惊的一声大喝:“林南一,你现在还有脸跟别人发火?我告诉你——”
“木耳!”怪兽低吼一声,“不许说!”
“为什么不能说?”张沐尔反问,他的声音听上去像嚎叫,但眼里却已经有泪光,“图图是被人害的!”他转向我,怒目圆睁,“是被这小子害的!他应该要付全责!”
我脑子里电闪雷鸣,怒不可遏地揪住张沐尔:“你小子给我说真话!不然我揍死你!”
拉开我们的是优诺。
她温和地说:“好了,大家不要在这里吵,我们找个地方去说。”
在优诺的带领下,我,怪兽,张沐尔来到医院后面的一个安静的小院落,我站到假山的后面去,喘着气,等着他们告诉我一切。
先开口的是张沐尔,他冷笑着说:“到现在你小子还在假清高!当初要不是你不肯卖歌,图图怎么会这样呢?”
“她到底怎么样了?!”我觉得我的耐心已经到了极致。
“吸毒。”张沐尔别过脸去。
“你胡说!”我一拳揍过去,张沐尔几个趔趄倒到地上,他吐一口唾沫,指着我的鼻子:“林南一,我告诉你,图图是世界上最好的姑娘,你欠她的,你一辈子都还不清!”
天哪他到底再说什么!我无力地把眼光转向怪兽,他逃避着我的注视,别开头去缓缓地说:“图图离开你,是到长沙的歌厅唱歌了。”
“你一直知道?”
他摇头:“我不知道,直到那一天,就是七七在酒吧打人的那天,她打电话给我,向我求救。”
求救。我的心被拉扯得一下一下痛起来。
去长沙三个月的图图,本来以为很快就能赚到足够的钱来重组乐队,但是一天晚上,有人递给她一根烟。
这根烟改变了一切。
“她染上毒瘾,”怪兽艰难地说,“走投无路的时候,她终于决定回来。她打电话给我,第一句话就是,不要告诉林南一。”
怪兽在一间破烂的租屋里,终于找到图图。他偷偷把图图带回来,安置在自己家里。
“她一直相信自己能好的。她一直想..好了再回到你身边。她不想让你知道她那些不太好的事情。”怪兽用手捂住脸,“我们把事情想得太容易。”
图图身体不好,戒毒的过程无比艰难。她坚决不肯让任何人知道这一切,为了昂贵的单独治疗,怪兽用光所有的钱,直到家里再也不肯提供资助。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抓住怪兽的胳膊。
“图图有时候回去看你,”他低低地说,“有一天晚上——”
他看看我,又看看七七,然后什么也没说。
我松开他,绝望地捂住脸。当然,我知道图图看见了什么。
“第二天,你就走了。”怪兽接着说,“我们都以为,你不会再回来。”
“所以,我卖了酒吧。张沐尔也是到那时候才知道。图图那时候已经有了一些并发症,他是医生,我需要他的帮助。”
“我没用。”张沐尔在墙角揪住自己的头发,“我没能救得了她。”他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差一点点就能知道。我的心里有个声音轰鸣地在响。有一天,我就站在她的对面,面对着所有触手可及的真相,她憔悴的面容,她决绝的神态,而我,真的像一个又聋又瞎的人,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我居然就真的相信了她说的,她已经不爱我。
我是全世界最不可原谅的一个傻瓜。
“那天晚上,你在我家楼下唱了多久,图图就在家里哭了多久,她用枕巾捂住自己的嘴巴,不允许发出任何的声音。我劝她出去找你,告诉你一切,但她不肯,她说,一定要等治好了,你脾气那么掘,不会轻易原谅她。你走了之后,图图请我租下你们原先住的房子。我知道,她心里始终盼着,你能回来,发现真相。”怪兽用手挡着眼睛,继续说,“可是,你走得还真干净。真干净。她每天坐在阳台上等你,她的样子,她的样子……”眼泪顺着他的指缝流下来。
这时候,那边传来七七的喊声:“医生出来了,你们快过来!”
我们三人一起冲过去,急救室的门已经打开了。
“大夫,怎么样?”优诺问。她知道,我们三个男人,都没有勇气开口。
戴着口罩的那人说,“循环系统的问题已经很严重,肺和心脏也都有病变,总之,情况糟透。”
“我们要最好的治疗。”七七抢上去说,“最贵的那种。”
医生怀疑地看着这个小姑娘,她已经拿起手机,电话接通的一刹,她唤了一声“麦子”,忽然泣不成声。
优诺沉默地搂住她。她仍然哭个不停。
“你们最好安排人守着她。”医生说,“如果有情况,马上按铃通知值班医生。”
我沉默地举了举手。
“你也配!”张沐尔狠狠骂我。
“我们……能进去看看她吗?”怪兽小心地问。
医生点点头。
我终于,又看见了图图。
本来我以为,我们这一生,都没有可能再见。
她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躺在一大堆洁白的被单里。她整个人看上去非常的小,非常的轻盈,似乎吹一口气就会漂浮在空气中。
她醒着。眼睛黑亮,但是没有看着任何地方,让人心碎的空空洞洞。
“图图。”我用最轻最温柔的声音唤她,“图图。”
她的眼睛眨一眨,似乎认出了我。
“林南一。”她居然开口。奇迹般的,她的声音还是很美,甚至美得比过去更加澄澈,有种摇撼人心的力。
“吉他。”她叹息。
然后她就又昏迷过去。
所有人离开以后,我在图图的床边支了一张小床。她的情况很不稳定,大多数时间仍然陷入昏迷。偶尔清醒的时候,她也并不说话,甚至不看.99lib?我,只是望着很远的地方,发出若有若无的叹息。
她的嘴唇却仍然那么丰润,似乎过去所有的亲吻还停留其上,过去所有,甜蜜的日子。
而我已不能再亲吻她。因为,张沐尔说得对,我不配。
她的昏迷,似乎一次长时间的睡眠。她睡得惊人地安静,除了在梦里,她会不能控制地呻吟,呼痛。
她会不会梦见我呢?在梦里,我们是不是像从前一样?
老天,请你,一定让她醒来。因为她若不醒来,这些揪心的问题,将永远不会有答案。
终于,终于,她醒了。
她醒在一个午夜。我听见她一声声叫着:“林南一,林南一……”
“图图!”我大喜若狂,“你醒了!”
她轻轻点点头以示肯定,我傻乎乎地笑:“这不是在做梦?”
她也看着我笑,笑得像月光一样美。我们就这样相对笑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她皱起眉头。
“林南一,这里好静。”她轻声说,“你能唱首歌吗?”
“以后唱,”我把她的手拢在我的掌心里,“医生说,你得好好休息。”
“有什么关系呢?”她摇头,脸上有费解的神情,“林南一,我真的很想听噢。”
“不会不会不会,”我摇头,“不会,图图,你不会死。”
她微笑,似乎懒得和我争辩。
“图图,我很想你。”我傻傻地说,“一直。”
“我知道。”她温柔地回答。
“今后,再也不许这么走掉了,听到了没有?”
她仍是微笑,不点头也不摇头。我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悲喜交集地看着她,这样甜蜜的夜晚,一秒钟如果能拉长成一万年,该多么好。
“林南一,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去唱歌?”她忽然问。
“喜欢,”我说,“只要是你做的事,我都喜欢。图图,我从没生过你的气。我只气我自己。”
她点点头,好像很放心的样子。她脸上的微笑越来越恍惚,她就那样微笑着,轻轻抓住我的手。
“林南一,对不起。”她说,“我本来差一点就凑够钱。”
“什么钱?”
“吉他啊。我一直想给你买一把吉他。世界上最牛逼的吉他。”她有点喘气,“我一直想让你知道,虽然你又傻,又倔,脾气又臭,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更大的傻瓜,她那么那么爱你,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当你弹着那把吉他,你还会想起,有个天下第一号大傻瓜那爱过你,你就会觉得自己特牛逼……”
“别说了图图!”我的心已经狠狠抽搐成一团,痛到不能呼吸。
“唱一首吧,林南一。”她叹气,“那天在窗户底下,你唱得真好听。”她说完,竟然开口先唱,我的调子,我的歌词,却打上了图图独一无二的标签:“没有人像我一样,没有人像我一样,啊啊啊啊啊,在离你很远的地方,独自渴望,地老天荒……”
我握住她的手,我的眼泪她的眼泪一起流到我们的手心里,那一刻我很想唱歌,唱我会唱的所有歌给我最爱的女孩听,可是我的喉咙再也发不出声音,大团的悲伤累积着,我已经失去我自己。
“林南一,你以后一定要好好地去爱她噢。七七……”她微笑,“她很好。”
“别瞎说,”我打断她,“图图,不会有别人,从开始,到结束,都只有你,知道吗?”
她轻轻叹息一声,唇角有一丝挣扎的笑。“傻瓜林南一,”她的声音已经轻得像呼吸,“会有别人,一定要有别人,可是,你知道吗?”
“没有人会像我一样地爱你。”
这是她最后的一句话。
然后,她沉默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我知道,她是睡着了。我用颤抖的手抓起她的手,她很平静,她只是,睡着了。
我并不知道自己何时开始发狂。
“医生!医生!”我叫,同时伸手疯狂地一次又一次按铃。我似乎听见铃声穿过走廊,直抵黑夜里最黑最深的一块,我把自己的头一次一次用力地撞向墙壁,这是个梦,这是个噩梦,你必须醒来,醒来,林南一!
我任由自己这样疯狂地胡闹,心底却悲哀地知道,一切都是徒劳。
图图已经走了。这一次,她不会再回来。
我终于,永远地,失去了她。
直到七七冲进来,她从我的背后一把抱住了我,尖声喊:“不许这样,林南一你不许这样,我不许 4f60." >你这样!”
我转身抱住她,在一个孩子的怀里,嚎啕大哭。
这是我一生中放肆最绝望的一次哭泣,我发誓,这也是最后的一次。以后的我,将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再度发生,我会将每一份爱都牢牢地抱在怀里,不让它丢失一点一滴。小心呵护,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秋天到了,暴暴蓝的新书发布会如期举行。
据说这是图书界的一次创新,一首真正的主题歌,一支专门的乐队。我怀抱着我的吉他,和我的“十二夜”,将完成一次有纪念意义的演出。
我们的衣服上,都画着图图的头像,那是七七专门为我们做的演出服。
图图不在了,我们的主唱,换成了优诺。
暴暴蓝染了金色的头发,穿短短的外套,被书迷围着在签名。
七七走到我的身后,对我说:“你准备好了吗?”
我转身对她微笑。
她也笑:“林南一,说真的,你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我迅速做出一个哭的表情回应她。
“我很想他。”她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你也很想她,对不对?”
我知道她说的一个是他,一个是她。
“你都记起来了吗?”我问她。
“也许吧。”七七说,“不过我觉得这个并不重要。”
“那你说说看,什么重要?”
七七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调皮地对我说:“猜!”
我伸出手,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同时,我的眼光扫过去,看到麦子,Sam,和很多很多陌生的人。他们都面带微笑,一切安好。
我想我知道七七说的“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我将怀揣着它,藏好伤痛和遗憾,在漫长的人生路中,开始一段新的旅程。
我亲爱的图图,你会祝福我,对吗?
附录一 原谅我们的十七岁
我只想说,七七,请左手握着幸福,右手握着回忆,花开不败。
拜托。
妖精七七,这是我的名字。我跟别人说自己的时候就说。妖精七七。妖精的妖,妖精的精,一二三四五六七的七。
最初是在“花衣裳”网站看到了这篇小说,雪漫用了这个名字做主角的名字,她对我说,谢谢你。
现在,我要对她说:谢谢你。
因为怕眼睛疼,很少在电脑上看文章,阳光明媚的时候,我听着打印机吱吱的声音,把这三个小妖在金色城堡里的故事打了出来,我抚摸它们,那是安静纯净的灵魂,想起一些在我生命中出现或出现过的人,他们的影子在里面浮现着,我只是记住他们,然后怀念,让他们一直出现着。
我是这样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有时候一些温暖会让我感动很久,很久。
也许是因为名字的缘故,这个故事里,最喜欢的人物是七七,我看着这个闪耀着叛逆青春的女孩,她像是有用不完的力量,无穷的力量来看着这个并不怎么美丽的世界。我甚至惊讶于雪漫写出了这样让我心动的文字,我几乎是一口气看完整本书的。七七,这个成长在充裕又甜蜜光环下的孩子,她的心其实一直在远方,她期望可以去另一个远方看看,看看那美丽的外面的世界。这个美丽世界的孤儿,我打心里怜爱她。
外面起风了,很大,我把领子束了起来,好暖的。路上的地湿湿的,行人都打着花花绿绿的伞,像美丽的风景。我的步子轻快了起来,原来外面的风景是这样的美丽。我们在长大,也在快乐,快乐的模糊但是真实。也许已经渐渐明白,很多很多是必然的结果,只是希望以后在怀念和憧憬的天平时不要因为一些过往而倾斜,然后颓废的倒下。
七七这个内心有很多古怪想法的女孩子。她那么美丽那么孤独。我想,七七,你就是一个骑着彩色铅笔飞翔的小女巫。如果某一天蔚蓝的天空和灿烂的阳光下,你可以想起这个三月里,你的眼睛有过一点点的停留,那是因为你想要回去看一看。只是,你已走..的太远。找不到回来的路了。幸福临近,却如此轻易地被抽掉。我们仍旧继续,没有停留。
看完小说,一个人出门。站在黄色的电话机旁,听着身边和我一般大的孩子打电话,吃吃地笑。我还是看着,消瘦的背影。原来,我只是在这个太阳下模糊了眼睛。手里还拿着矿泉水的瓶子。它们渐渐融化的水在我的指缝里干枯。我抿了抿疼痛的嘴唇。然后拿着瓶子。不回头,向远处走去。我想要笑一笑,于是咧了一下嘴,于是嘴唇就破了。
雪漫问我,这个结局是否太残忍。我摇头。那是本该属于七七的结局,她是一枚迫不及待成长而又美好的果实,她是一个精灵而又邪恶的小魔鬼,她是一只坠入深海下落不明的蝴蝶,可她本就是一个脆弱的纯白小孩子。我爱的七七,我心里的这个小女孩啊,如果我有魔法,我一定要把你变回纯白。我们总在不断的重复的为爱而走,我想起七七手腕上的伤口,她说,那是两条粉红色的丑陋的虫,盘踞着。我看着这两句的时候,一直愣着神,我只是想保护这个需要怜爱的孩子。她手腕上那两朵洁白的花朵,盛开然后迅速枯萎,以温柔的飞翔的姿势。
林涣之收养她时,七七只问了一句话,有公主裙穿吗?他说有,她就跟着他走了。
注定了七七是要走了,她为了条纯白的美丽的公主裙,她是干净世界的孩子,她只想拥有一条属于自己的公主裙。我想起自己睡觉的样子,双手抱着肩膀,是婴儿睡姿,我同七七一样,只是一个寂寞的孩子。所以我写字,不停止地写,它似我的血液,能带我去更远的地方飞翔。
从这一点来说,我又和暴暴蓝极为相似。
外面的天又黑了,我看完了这个故事,在阳春三月就要热起来的时候,心里没有寒冷。是一丝丝的暖暖的味道。一个吃饭狼吞虎咽,睡觉双手抱紧,走路迅速,说话大声,就连眼神都是盛满远方的七七,我爱你,真的爱你。面对着她的时候,我只一个观望者,我看着她,看着这一切。七七说话总像吵架,顶着别人。我想她只是为了坚守自己心中?的那片向日葵。她是故意这样的。
花开一次就成熟,我却错过。可就是这样的成长,残酷和美好都让我嫉妒。
雪漫说,这是她写了十来年最让自己心痛的文字。我看的时候没有哭,看完之后却在流泪,眼泪掉下来,我为七七落泪。这个美丽世界的孤儿,我爱她,我爱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想法。可她还只是个小孩子,那么小小的乖巧的好姑娘。
故事的结尾,林涣之对优诺说:我那一天在孤儿院见到她,她小小的身子,眼睛里充满了愤怒和不屑,我当时就想,这是我要的孩子,我可以给她幸福。没想到,这是我一生最大的失败。
优诺说:七七终会懂你。
看这段的时候,我的心抽搐地疼了起来,我想好好看看这个美丽又带着遗憾的世界,谁会爱着谁,谁会懂得谁。
外面风特别大了,春天的风刮的人脸都疼,我出门的时候,脸上起了碎碎的碎屑。我想起自己曾在手腕留下的伤痕,小小的细碎的粉色的伤痕。曾固执的以为,有了血,就没有害怕和悲伤,七七选择了一个激烈的方式来离开,她穿着白色的T恤,就像小时候第一次被林涣之带回家去,楚楚可怜又恨恨的眼神,她不说一句话,抿着嘴唇,看着那个不属于她的王国,于是她在心里一直刻画着一个金色城堡。
我心里有没有一个金色的城堡呢,能让我自由的奔跑。我想起曾经一个男人脸上的一道伤疤,那么长,透着孤独的气味。它留下来的时候,一定是一种很惨烈的方式。可是生活在金色城堡里的三个小妖,她们说,我们的高三是场甜美的骗局。我爱这句话,我爱这三个机灵又散发着甜蜜芳香的小姑娘,不懂的世俗和圆滑的孩子,直白的做着背弃循规蹈矩的事情。自己常常看俗气的电影时就会?被感动。街上碰到乞丐,也会努力的帮助。家里的狗狗死掉的时候,也会自己偷偷地流泪。
我不止一次地设想,那把刀,如果真的插在七七的胸口,她会疼成什么样?
其实,和七七一样,我们都是容易心疼的孩子,有着美丽青春的脸。我们都是坦诚的没有任何遮掩的孩子,我们没有隐藏的心机,我们直白的做了一切。就让我们一起等待着,一个结果。无论是不是伤害。请一定记得,也许伤害可以让我们变的自由。
毫无疑问,这是个动人的故事。有七七Esprit短衣短裤,有暴暴蓝纯真无邪的眼睛,有优诺透明的暖暖的精致和细腻。看了之后有着暧昧和快乐。我们的眼睛一直在温情的包围中,没有变革。喜欢着七七的落寞,暴暴蓝的执著,优诺的随遇而安。让我们来把自己仔细的剖析和想象,我们是七七,我们是暴暴蓝,我们是优诺,我们在故事中,我们爱。
其实有一些日子,我异常的害怕孤单。我在学校门口的小酒吧里唱歌,酒吧的桌布是绿色格子布,那里有一群我很陌生的人,他们为我鼓掌,然后我喝下冒着泡泡的喜力。我唱的是刘?.若英的《后来》,我差不多已经忘记了歌词,只记得简单的旋律,然后哼哼着,我闭上眼睛。后来,我终于学会如何爱,只是你已消失在茫茫人海。我突然想起七七,我们一样的写字,一样唱歌,一样说话,一样想念并且希望记得那些破碎的片段。我在小小的舞台唱歌时候,是想流泪的。
梦中的伊甸园终于长出第一颗菩提,我才学会了不孤寂,一个人在天鹅湖中边走边寻觅,最后每个人都有个结局,是结局但是心情应该仍旧美丽。
没人知道七七去了哪个地方,无论她是死了还是仍旧活着,她自由了。她终于去了另一个别处。那里盛开着金色的向日葵,七七终于可以不哭泣,雪漫问我,七七,你喜欢这本书吗。我说,嗯,喜欢。我肯定一件事的时候,喜欢说嗯。她不知道,我的心里在为七七喝彩,为七七难过,为七七微笑,为七七流泪。我的七七,她下落不明。是死了,还是仍旧固执地努力活着。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想说,七七,请左手握着幸福,右手握着回忆,花开不败。
拜托。
我和七七都是纯洁的好姑娘。我起誓。挂着四个耳洞去透风凉。喜欢揭开伤疤去睡觉。请说,说你爱我吧。这个故事就这样结束,我仍旧背着玫瑰红的背包走在未来的路上,没有人能够没收幸福,请义无返顾的微笑吧。
原谅我们的十七岁。
附录二 翅膀,是落在天上叶子
许诺儿
给我一段时间,游离在现实的轨道之外。让我安安静静地在阳光下被轻轻感动,再疼痛地流下眼泪,感受一个轮回的艰辛,然后回归生活,继续做回一个每天为学习和梦想而奔波的学生。
这以外的时间,我亲爱的暴暴蓝,我真的愿意陪你。
那么,我们都不用那么恐惧。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孩子很寂寞。
寂寞像四月落下的雪花,有十六个棱角。你说美不美丽。它们是这样落寞而优雅。
寂寞落下来,就不见了。有人不相信,可是它真的真的是存在过的。有很多孩子为它哭泣,为它不知所措。有很多孩子开始写字,只是为了记下很寂寞很寂寞的青春。他们并不是没有人陪伴,只是期待成长的灵魂渗透出冰冷的忧伤,只是灵魂太寂寞。需要倾诉和告白。
我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
在网上,我叫自己许诺儿。
有时候,我希望自己是暴暴蓝。
我像所有的孩子一样,在要拐弯的路口踢着石头等待,等着有一个人牵我去阳光明媚的方向,去向幸福的城堡。一直有人说我过于敏感和脆弱。因为我总是太容易被一个简单的情节打动,甚至只是一个场景,一瞬间掠过心头的微风。所以,当我看到 href='962/im'>《小妖的金色城堡》时,一瞬间就喜欢上它。我想,这样的文字是知道我内心里的寂寞的。它知道我们的寂寞。寂寞一遍一遍吟唱,盘旋在忧伤而破碎的年华上方,为谁写下骊歌。
是暴暴蓝,妖精七七,还是优诺?抑或是在孤独中徘徊停驻的我们。
七七是个太寂寞的孩子。十年来的每个夜晚在清冷的月光下叠加起来的寂寞变成了脆弱,将她逼到绝路。她和养父林涣之彼此需要,都无法离开对方,却又无法用正确的方式,把爱给予对方。林涣之的忙碌让七七变得寂寞,而他的宽容又让七七变得任性。她肆意地生气,扔东西,和他吵架,无不是为了让他来陪自己。她只是太寂寞,太需要有人来热切地爱她,关心她,而不只是给予物质。她只是害怕林涣之不再给予她感情。我们都贪恋感情的温度,想要的是一个世界的隽永和繁盛。
七七让我最动容的就是她穿着棉布睡裙在月光如泻的夜晚坐在林涣之的床边注视着他,到天快亮了再离开,这样的等待,整整十年。而这一切,林涣之都不会知道。七七灵魂底下的柔软如同那月光,陪他走过安静的夜。我想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亲爱的七七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来爱他的。这样柔弱的七七让人心疼,我简直无法想象那个手拿刀片要自杀的女孩就是她。她是太脆弱。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所以一直在盲目地寻找出口,寻找她寂寞青春中的出口。她想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她渴望着他的拥抱,他的关怀,却无法告诉他自己要什么。或许,她真的不懂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是爱,还是恨。
当无法承担的恐惧脆弱和强烈的需求感汹涌地向她袭来时,她不知所措地要寻求解脱。她想飞起来,飞到没有这些纷扰的地方去。做一片可以飞翔的叶子,高高地仰望她深爱着的人和深深爱着她的人,带着释然而天真的笑。
所以她选择离开。或许分离来临前的那一秒钟,她感到一种如释重负。她的心情是坦然的,她是快乐的。为了她爱的人的幸福,她消失了。从她金色的安全的城堡里消失了。或许她永远不会再回来。而她,是那样需要照顾的一个女孩。
但爱让她坚强,爱让她成长。爱让整个世界充满阳光。
她的离开,只是因为爱得太深。
我终于原谅她对自己的残酷。因为我能理解,离开是把她的爱留住,并不再伤害任何爱她的人的最好方式。七七是个好女孩。她是的。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春天来的时候,我的内心又被一种莫名的恐惧以及孤独充满。天空是灰色的,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但沉默地坚持着。像血肉模糊的伤口,是种耻辱。
我看着天,又开始发呆。发呆让我远离现实,有一点点安全的感觉。看着自己和身边的人一样营营役役,忙忙碌碌,我突然泄气极了。我到底是在做什么。我要的是什么。我到底要去哪里。
世间太荒凉,我们只想幸福。
而什么又是幸福呢?幸福就一定是我们永恒的追求吗?
我不知道。
优诺说,幸福其实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旅行,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写信。一个人生活。其实,所?谓幸福不过是自己对自己的满足。没有谁能让谁幸福。只有我们才握着自己的幸福。请坚信这一点。
我从不怀疑,优诺像天使。她是这样的美丽,聪慧,大方。她有最美好的灵魂。她是真的可以轻轻地飞起来的女孩。与七七的任性及暴暴蓝的不知所措相比,她显得更加成熟,有姐姐般的亲切,从容又镇定。她还是个可以给人带来喜悦的女孩。她的善良足以感动每一个人,不仅仅是七七和暴暴蓝,甚至于林涣之,那个寂寞的大人。我想所有的女孩都期望着自己能长成像优诺那样的大女孩吧。这是个多么美好而纯真的想法啊。想象着她们在路上招呼着优诺,期望牵着她的手一同启程,稚嫩而柔软的灵魂被煦暖的春风轻轻摇晃,仿佛坐上秋千,荡到高空,荡出各自的美丽。然后光芒万丈地绽放。花香四溢。
亲爱的优诺有足够坚强面对爱情的猝然离开,她有温柔的心陪伴林涣之。她坚信七七会回来。亲爱的优诺,当所有无关的人都离场,让我们一起慢慢走过长堤,领会一份收获满满的心情。一切都会过去,但是曾经真挚过深爱过的一切一切都会再回来。像你说的那样,消失的只是时间。让我们平抚伤痛,等待着它们归来的日子,看它们在长堤对岸朝我们欢快地招手。
或许在那之中,会有我们等待之中的七七,或许还有未知的人,是要带来未来的希望和幸福的。
在过去的一年,我写了很多很多的文字。忧伤的,美丽的,它们像一双双长满羽毛的翅膀,带我飞。我是这样地喜欢着写字,写字的时候心都要飘起来了。我总是固执地说我在写字。是写字,自然的状态。而不是写文章,听起来那样别扭,也显得有种高傲。然后在我一脸落寂的时候,朋友对我说,你写字写出毛病了。不要写了。
我微笑着摇头。或许他们无法了解写字所带来的美妙感觉。灵魂无限延伸辗转,最后能春暖花开。但是我想暴暴蓝她一定懂我。我们都是写字的孩子。我们的眼神都一样备受伤害。
我常常有温暖的错觉,想像我就是暴暴蓝。
她是这样脆弱而倔强的孩子。我无法想象,是要有怎样巨大的坚强和镇定才能面对世界的肮脏,青春的多舛。不论是涂鸦还是陶课,我都无法原谅他们。他们深深地伤害了我亲爱的暴暴蓝。血肉模糊的天空下,我走在无人的走廊上,想起暴暴蓝有点失落地想,原来她在陶课心中,早就不是干净的孩子时,我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我捂住脸,身体在风中颤抖起来。想起那些曾经爱过的人,一直不肯忘记的人,那些我们一起经历过的,飞扬过的那个夏天,绿得发亮的大叶子从那炎热的回忆里飞到我面前。我仿佛看到走廊的尽头,暴暴蓝朝我走过来。她是那样娇小而落拓的女孩。和我想象中一样的。我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睛,她微翘的嘴唇,无不透?99lib?露着一种坚强和释然。我想告诉她,我是这样的爱她。爱她的孤独,爱她的脆弱,我不要她再受伤。她要得到幸福。
这是我第一次这样投入地爱一个角色。爱这个坚韧的灵魂。因为她的才华,因为她的惨烈,因为我真的很爱她。
我很喜欢她说过的一句话,就是:
我璀璨的青春
在你的掌心颠沛流离
可我不会忍心责备你
我的爱人
虽然我真的知道啊
知道这是我们最后的一季
我知道她是这样聪明而隐忍的人。她的青春惨烈而执著,奶奶的离开,涂鸦的伤害,陶课的懦弱。铺就了她一路鲜红的狂奔路途,枯黄的叶子落下来。成人的世界里有沉重的风,它们让叶子无法飞翔,所以才会落下来,埋葬美丽。
当她在老房子的尘埃里无限哀愁地怀念着穿暗蓝色布褂子的奶奶时,我被她深深感动,如今已不轻易哭泣的我那一刻竟湿了眼睛。世界上最疼你的那个人去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离开悄无声息,只有阳光依旧无可替代。
而涂鸦和陶课,不仅弄痛了暴暴蓝,也弄疼了我。我这样心疼她。她的爱这样惨烈和义无返顾。不论是涂鸦还是陶课,他们都无力承担,暴暴蓝的灵魂盛开的如此巨大丰盛的力量。我璀璨的青春,在你的掌心颠沛流离。我深深知道这是我最后最后的一季。
我已为你开到颓败。
青春和激情如同夏末的花朵,努力绽放,在黄昏的晚风中开到荼蘼花事了。
花落一季,我会记得我曾爱过你。
第一次完整看到整个故事,是在一个很黑很黑又很安静的夜晚。暗夜下寂寞跳动,我喝着透明的水,认真地看完整个故事。到最后,我掩面哭了。眼泪是悲伤的造物,但在此刻却让我如此清醒地意识到我是这样爱着这个故事,爱这里头的三个女生,爱这惨烈而义无返顾的青春。我是第一次如此地被雪漫感动。她妙笔生花的思绪向我展示了这样丰富剧烈的女孩的世界。我可以想象当雪漫对着电脑敲出这么多疼痛酸楚的文字时,她内心有怎样的心疼和怜惜。她爱着我们,爱着正在成长的每一个孩子。她在用她自己的方式教我们好好地长大,从容不迫。她在祝福我们,她在等待我们,她在注视我们。
因为有她,我想这一路会平坦很多。因为可以不再有恐惧,可以心平气和。她的文字就是有这样神奇的魔力,对此我深信不疑。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一直都会是这样。也.99lib?许你无法想象,当一个热爱年轻热爱生活的女作家,满怀着对孩子的关怀和祝福奋笔耕耘时,她将迸发出怎样强大丰盛的热情和温暖,足以抚慰多少孤独守望着未来的向日葵花。
时间会消失。伤痛会消失。阳光明媚,春风煦暖。等待依在。我们在等七七回来,等青春回来,等爱回来。女孩如同花朵,美丽开出满满一个花的海洋。这是我们要的结局。纵是惨烈,可我心甘情愿。
我渴望飞翔,像一枚叶子,静静地呆在空中。
只有你懂得我的渴望,哪怕只有一秒,也是永恒。
附录三 撒拉弗羽翼的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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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像一剂药,能止住所有的疼痛。
我听见撒拉弗羽翼振颤的声响。不停的舞动,闪耀着温暖的光泽。
所以亲爱的,我们都要好好保重,爱你就像爱自己。
正如雪漫最钟爱的一样,这个故事从开始就一直深深地植入我的脑海。
很多时候就像看见另一个自己在文字里不断的浮游,浑身乏力。有时甚至如同缺乏氧气般的困顿,不安。
从2003年末开始,我就一直无法打开电脑写字,那种混沌的情绪一直持续了将近半年的时间,那期间看了一百零三本漫画,九本小说,一本散文集。以及网络中无数的文字。但是一面对电脑所有的神经一下子全都竖了起来,有时真怀疑自己得了“网络恐惧症”,可我二十四小时当中依然有超过十二小时的时间挂在网上,多数时无所事事。
很长的时间一直看雪漫的文字,偶尔也在聊天室里说话。后来在电话里听到她的声音。温暖而内敛的。有时把自己的想法写出来当作书评给雪漫,然而更多的时候我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疏离..感,无法看清雪漫和自己。
也许这样更好,彼此间有那么长的距离。
去年四月开始,这个故事出现在网络。最前面,雪漫写道:“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是很闷的,胸口一直在痛。说不定会忽然地停止,这是我最害怕的事。”
然而当我们细细阅读的时候,心里何曾不是如此呢?害怕某些东西突然从身边抽离。
七月的一天,一切嘎然而止。
那时,优诺对七七说:“七七,我没见过比你更寂寞的孩子。”
妖精七七。暴暴蓝。优诺。三个成长的女孩子,碰到她们自己的瓶颈。一个月后,我的文字也停了下来,生活一下子平静下来。可是内心逼仄的空间,却依然可以闻到潮湿的味道。七七和暴暴蓝有优诺,而那时,所有的疼痛我一个人支撑着。
有时就像站在悬崖边,风嗖嗖的吹起衣角和短发,面孔有酸麻的感觉。然而我没有像七七那样的勇气离去。所以我一直妒忌着。她与父亲一直彼此深爱,只是用错了表达的方式。所以说,人生没有平坦的大路,我们一直走下去,得费尽心机与亲人、爱人、朋友周旋。
某个午后,阳光瞬间消失在云层后面,房间一下子暗下来。天津的朋友牟说,我哭了,看这个故事。为可怜的七七。她一直对孤僻性冷的孩子怀有强烈的同情心。
我说,总有些阳光是不被照耀在地面的。所有的温暖,有时只是表象。所以当暴暴蓝疼痛的时候,我的心也跟着疼痛。
雪漫问我三个丫头喜欢哪个。脑海里一下跃过激烈如撒旦的七七,温暖如天使的优诺,整个空气中,只听见暴暴蓝的心在陶课质疑的目光中脱落的声音。声响变得越来越剧烈,直至整个世界开始旋转。有些表象已经在别人的意识中留下无法抹去的烙痕,某些灵魂已经不再光洁。我想我是渴望被人认知为拥有光洁灵魂的孩子,所以蓝的痛,就像刺,深深扎进我的心扉,然后不见痕迹。
所以,一切只能以离去而散场。
无法相信,十七岁的蓝是个拥有怎样坚韧灵魂的孩子。一再的面对离别,然后再离别。其实那是我想表达的方式,只是羁绊让人看不清真实的内心,让人无法选择。蓝是个瘦弱的女孩子。她把一切化成文字,然后所有的痛,忽然间止住了。
于是,当所有文字像一泓碧水在春日的阳光里闪耀着斑驳的光影时,三个女孩子鲜活地出现在我的面前,雪漫把灵魂寄存在她们身上。让更多的人看到了,爱与疼痛。
雪漫说这是个让人疼痛的故事,可是疼痛的背后却让人惊醒。原来那些一直隐匿在我们内心深处的爱是如此的浓烈,甚至超越了生与死。我们常常无法直面自己最真实的感情,常常在闪烁其辞,只有我们失去时才真正明白,幸福就在手心,就在身边。凌晨,面对着电脑,我恍然领悟到些许什么,但又仿佛那些情绪依然深埋在心底。有一天,我将失去时,大概才会真正明白。抑或许那些隐匿的不安全感,让我们一直在黑暗的通道里渐行渐远,甚至看不到一丝光亮。我们大声呼叫,却阒无声息。
想起名字叫做的撒拉弗的炽天使,想起他舞动金色翅膀时的歌唱,然后想起优诺。
七七说:“她是天使,她能给他的幸福和快乐,是我不能给的。我终于可以放心的离开,谁都没有错,错的是我。”
优诺像拥有六对羽翼的天使般出现,闪耀着炽热的光芒温暖了所有人的内心。孤寂的孩子,沉默的大人,还有读着文字的我们。
我一直在想,是否每个人的心中,都有可以温暖它的天使。七七看见林焕之脸上温柔、放松的笑容,竟然觉得释然。我们一直心系深爱的人,无法离去是因为他还未曾得到真正的幸福。
就像我始终相信着生活是幸福一样,那些在成长的历程里经历过的那么多的疼痛,在爱与恩慈面前,会超越一切凡俗,最后归于平静。我们沿着青春的长廊行走时,不是在失去什么,而是在不断地获得,不停地行走,不停地收获。某天,我们的枝头会盛满丰盛的果实,会在天使的福音中,随风摇曳、翩翩起舞。
我一直相信真爱会在错乱的时空中找寻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所以也请你相信。
2004年,当故事的结局在一片喧嚣声中尘埃落定时,雪漫把青春路上女生所有的疼痛展示给我们看。不是为了让我们记住那些的疼痛,只是为了让我们去相信,彼此之间的爱会让我们温暖。
雪漫用天使纯净的歌唱来点亮我们心中的希望。用天使温柔的羽翼来抚平我们心中曾有过的疼痛。当时间的光束中飞舞的尘埃逐渐沉没于黑暗中时,回忆变得模糊不清,余留下来的,是那些让我们感动的细微末节。
再次打开电脑写这篇文字时,用去了比以往多出一倍的时间,然而写到最后,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近乎真空状态。那三个名为妖精七七、暴暴蓝和优诺的女孩子的影像,忽然消失殆尽,眼前只剩一片金色的光亮闪烁。仿若一座城堡,每个女孩心中都会拥有的空间,里面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是成长轨迹中一道道亮丽的风景线。
我想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能明白真实的感情。林涣之看见幼稚的儿童画,以及彩色铅笔书写的“BB,我爱你”,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刻,不知又会感觉到些什么呢?我始终喜欢文字里带着淡淡的忧伤,这样,就能让人清醒地看见那些逝去岁月所珍藏的感情。
文字像一剂药,能止住所有即将溢出的疼痛感。那些真实却无从说起的不安。
不止一次的说过,雪漫像精灵般在文字的深海里荡漾。但这一次,她让我们都感觉到疼痛。林涣之说“距离让我们看清彼此”,所以隔了那么远的距离,听到雪漫温暖而内敛的声音在电话那端响起的时候,我感觉到她声音里所蕴含着的前所未有的快乐,痛并快乐着的幸福以及无与伦比的满足感。
三月,雪漫结束了城堡里三个女孩子的青春吟唱,让一切又回归平静。她们在等待七七以崭新的面容再次出现在她们面前。而我们,在痛过后,在等待着幸福的降临,也在等待着更多飞扬的文字从雪漫执守藏书网
的城堡里飞舞出来,化成漫天飞舞的花朵在空旷的山野画出一道又一道七彩缤纷的彩虹,让我们的青春路途不再孤独。
这些文字以及感动,都将深深地珍藏在脑海深处,成为我们青春不败的证明。
我把破碎缝成“花衣裳”
2003年夏天的某一天,我辞去了工作。
那一天,我的心情异常的轻松愉快。我独自在街上逛到晚上六点,买了两套新衣服,去了一家常去的音像店,相中了很多新到的CD和VCD。其中一部连续剧只有最后两集没有看,我一直很想知道结局。音像店的人跟我很熟,他们总是很客气,给我最低的折扣。但纵然是这样,为了一个结局,我还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我所居住的江南小城,是个很温和的城市。但十年过去了,奇怪的是,我却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过客。
我抱着一大堆的东西出来,上了出租车。说出我家的地址。司机师傅是个中年人,他一听我的声音就微笑着肯定地说:“你是雪漫,我每天都听你的节目。”
我这才发现,这个城市里的很多的人,听我的节目,已经听了有十年,他们比我自己,还要熟悉自己的声音。
下车的时候,因为没有零钱,我让他等,到附近的银行换开来给他。他很认真地说:“其实不给也没有关系,你在明天的节目里送首歌给我就行了。”
我很想跟他说,你从明天起,再也听不到我的节目了。
但我最终没有说出口。
有时候,跟一个陌生人告别,其实也是蛮艰难的一件事。
十四岁的时候,因为父母都不在身边,我是个很寂寞的女孩子。穿很老土的衣服,说不标准的普通话,有许多乱七八糟的梦想。就是在那一年,我喜欢上了写诗。我写了很多很多的诗,写满了好几个厚厚的本子,只是不敢给别人看。写诗写得厌倦了以后,我才开始写小说。这仿佛是一件天生就会的事情,没有绕太大的弯子我便成了一个“说故事的人”。我的小说开始陆续在江苏《少年文艺》等刊物上发表,我的照片也上了刊物的封二,旁边写着一行让我心跳的小字“未来的作家”。那时候的我远远没有现在的“少年作家”们幸运,会写点文章算不得什么,最重要的是要学好数理化。可是比较遗憾的是,虽然我的妈妈就是数学老师,可是我却无论如何也学不好数学。我其实是个挺善忘记的人,但我却一直清清楚楚地记得我们高中数学老师的样子,记得他曾经在一堂课上用非常不屑的口气说:“你们中间有些人,数学课的时候写作文,什么鸟飞在空中,戛然而止……”他说这话的时候,手在空中做了一个非常有力的姿势,然后猛然停住。
全班笑得东倒西歪。
谁都知道,那个“有些人”,指得就是我。
高考的第一年,我的数学考了二十九分。光荣复读后的第二年,考了三十多分。天地良心,复读那年我真的是非常认真的学数学的,我的语文书早就送给了到西藏当兵的一个朋友,可是不管刮风下雨,我一周三个晚上要到夜校里去补数学,在三角,线条,数字和各种对我而言莫名其妙的符号里迷得头晕眼花依然无怨无悔。我那时唯一感到庆幸的是还可以选择学文科和理科,这样一来我起码可以不用学物理,因为每次物理老师在黑板上画一个往坡下滚的小球再划上无数的箭头要我们分析小球到底受到多少种力的牵引的时候我都有种把球往他脸上扔的冲动。
我的那个数学老师没有错,我的物理老师当然更没有错。有错的是我,我学不好这些科目,纵是写得一手再漂亮的文章,也就只能上一所最最普通的大学,这是天经地义最简单不过的事情。
大学里,我学的是中文系。听上去好像很适合我,但说起来,这也是阴差阳错的事。本来我是想读英语系的,最主要的是听说英语系出来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但是当时中文系去招生的老师看到我的档案,发现我会写两篇文章,就自作主张地要了我。以至于后来我爸爸托的人到英文系的录取名单里去查我的名字没查到,弄得我们全家虚惊一场。
我说过了我是一个善于忘记的人,那场虚惊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我的父亲因为我险些再次落榜而哭了。那是我一生中唯一见流泪。我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他,很多年里,我都在恶狠狠地想,我这辈子要是成不了一个著名的作家不如跳楼算了?
不过我一直没有机会跳楼,我的作品一篇一篇地发表。大学毕业的时候,我们学校还特别替我开了一次“作品讨论会”。还给我颁发了特殊的奖学金,一百块。
命运对我很宽厚,我就这样一直一直地写了下来。开始出书,开始认得我的两个写作伙伴美美和辫子,开始让我们的“花衣裳”在青春的天空里高高飘扬,开始?有更多的人知道饶雪漫这个名字,我的作品在新浪网连载的时候,我看到不少网友的跟贴,他们都很疑惑地问:“是那个饶雪漫吗,很多年以前,我就读过她的作品呢。”
是我,真的是我。
这些年,我一直站在这里,坚持着我的坚持,没有离开。
写了这么久, href='962/im'>《小妖的金色城堡》是我最钟爱的作品。就像“少女”,一直都是我最钟爱的一个人群。说起来也许你不会信,我当初决定写它,是因为我在网上看到了一张少女的照片,照片上的少女有一张极有轮廓的脸,和冷漠孤傲的眼神。就是在那一瞬间,我打算为这张照片和这个陌生的女孩写部小说。小说一开始进行得非常的顺利,但我写的时候,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心痛和压抑的感觉,这是我在写别的小说的时候从来都没有过的。我在我的“花衣裳”网站连载第一章的时候就说:“从来没有写过这样的小说,我很怕有一天,我会忽然的停止。”
后来我就真的停止了。在这之间,我写完了《咱们班》,写完了 href='965/im'>《我是女巫我怕谁》,写完了 href='1812/im'>《爱在仙境的日子》,写完了 href='922/im'>《我要我们在一起》。很多的读者和网友都在问:你怎么还不写小妖呢,难道你已经忘记了吗?不不不,我一直都没有忘,我只是没有将这个故事继续下去的信心和勇气。
因为我真的很怕,我写不好这个故事。很怕,我自己创造出的这三个女孩,会伤我自己的心。
每天,有很多的时间要趴在电脑前,敲字仿佛成为一种习惯,不用看键盘,字一个个飞溅而出。写不出字的时候,我喜欢听歌,各种各样的老歌新歌。每次?在KTV唱歌的时候都是我最骄傲的时候,因为,没有我没听过的歌,也很难找到我不会唱的歌。写“小妖”的时候,我多半是在听张国荣,我是在他死后才听懂他的歌的。我的偶像是齐秦,我还记得我十七岁那年,知道齐秦已经三十岁了的时候大还哭了一场,我的一个朋友安慰我说没关系胡里奥都七十多岁了还是那么红。我的那个朋友就是标准的Leslie迷,每一次听Leslie的歌,她都尖叫或完全失去方向。如今,我们失去联系已经多年,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在书店看到我的书,指着它说:“噢,这个人是我同学。”我也不知道,当她知道Leslie离去的消息时,是会静静地坐在那里黯然神伤,还是像当年的我那样不可控制地大哭一场。
又及,我在中央电视台看到齐秦被朱军采访,他谈到了自己的很多过去,被爸爸打,进感化院,那是任何一个公众人物都不愿意提及的隐私,可是齐秦说起这些的时候很淡然,一直在微笑,好像说的是别人的故事。
我想,十七岁的齐秦,唱着当年那些叛逆孤独的歌的齐秦,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一点的。
多好,岁月将忍耐和宽容刻进我们的掌心,让我们可以带着一颗清澈明朗的心来看这个世界。因为这一点,我始终觉得,归根到底成长是一种幸福。
偶尔,我也逛书店。我的一个作家朋友曾经说过他最怕逛书店,如果没有看到自己的书会伤心,认为书店不肯进自己的书卖。而看到自己的书心里也怪怪的,担心是因为卖不出去才会堆在那里。我比我的这个朋友要乐观很多,不过在网上看到印刷厂每分钟都生产一本新书的消息的时候还真的心惊肉跳,我的那些书淹没在这茫茫的书海里,到底会是什么样的命运呢?
给我无限信心的是我的读者。除了写作,我似乎找不到第二个更好的感激他们的办法。我常常在网上,遇到各种各样的孩子。他们都写得一手漂亮的文章,才气和胆识都远远胜过当年的我。我欣赏他们爱他们,是他们让我深刻地感觉写字的意义所在。有一个我很爱的孩子,在一天晚自修后打来长途电话给我,说一句:“雪漫姐我想哭”就抽风一样地乱哭一气,哭完后乖巧地说:“没事了,我回去睡觉了。”有一个我也很爱的孩子在我生日的时候给我寄她用糖纸叠成的幸运星,一共一千粒,每一粒都璀璨到令我心醉。
这本小说里,七七,暴暴蓝还有优诺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谢谢她们提供的名字和灵感,不过还是要在这里郑重地说上一句,这只是我的故事,所有的情节与她们自身无关。
终于终于终于,我写完了它。
也许,和我很多很多的故事不同,也许,这真的是一个有点残酷的故事,可能会让你痛让你有不能呼吸的错觉。可无论如何,我们可以仰起笑脸,面对太阳骄傲地说:青春是一场永不散场的盛筵。在放弃和获得99lib?的追逐里,我愿把破碎缝成“花衣裳”,用我的文字盛妆起舞,温暖你整个的旅程。
饶雪漫
2004年3月于江苏镇江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