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人世道》 第一章百年一见 一只看似迷途的燕子。 它选择与整支队伍相悖的路径,独自飞向瀚宇之下。这是每年都要经历一遭的事情,在燕群南徙的日子里,它只停驻在一个名为“十里周”的山野小村。 这一带依山傍水,村镇之间相去不远,十里周是此中最为贫瘠的一个。 凛风乍起,夹裹着北方独有的干冷气息袭来,燕子蜷缩着,甚至像人那样哆嗦了两下。 忍受从秋寒到凛冬结束的冰冷和孤独,它的苦修说起来也不过如此平淡,只是这份平淡所加注的时长,是在一方逼仄的巢穴中隐忍一百年的寒冬。尘世繁浩,修行得道的精怪仙灵不在少数,各有自成一套的途径,方式或优或劣,手段或残忍或良善,时间或短促或漫长,基于本体,赖于本性。 燕子再回神时,看到了肉白的手,砚洗一色的衣袍,以及衣袍下,一双不再生有钩型爪的腿脚。 修行的第二十年,他可以将一双羽翼偶尔化为人手,那是他二十年来最快乐的一天,值得庆祝,他便给自己取了一个将来行走人间的名字,燕槐序。第五十年时,他试着化一张人脸出来,可惜怎么也隐不去一只褐色短喙。直到今天,正好是第一百年,他得以幻化人形,从头到脚是一个年轻男人的模样了。 燕槐序并非第一次来到十里周,却是第一次和人一样,走进这个村子。他记得这里大多数村民的面庞,而村民对燕槐序则是一致的陌生,他们打量着眼前穿街徐行的年轻人,言谈中多了一些疑问的腔调。 “过路的书生吗?” “穷乡僻壤的,这么体面的读书人,怎么从十里周取道啊。” 一夜淫雨缠绵,故而路面上多积水,水洼大小不一,拼凑成略微浑浊的镜子。借着水洼,燕槐序得以看清自己的新模样:这是一具长身弱骨的躯体,裸露在外的皮肤,尚且没能适应日照,难免是过于白净了,打眼一瞧确是弱不禁风,也难怪会被错认成文弱书生。不过他此时的心情极好,并不过多在意旁人的眼光,他眉眼弯弯,唇角弯弯,连带着行走都是欢快的步调。 十里周不大,整个村庄的主干道,只有贯通东西的一条,而燕槐序要去的那一户人家,就在村子的最东头。 这一户只有母子二人,母亲万萍儿是个疯病多年的寡妇,多半时间都在神志浑噩的状态下度过,她的独子梁岑,今年十六岁。母子二人的生活过得清贫而单调,民间的信奉里,燕子是能带来福气的祥瑞,燕槐序每每飞入他家屋檐下,总期盼着能为这对母子带来些时运,哪怕是让屋里喘齁的疯女人病情好转些,抑或是照顾她在麻油作坊里帮工的儿子,能多领几个铜板的月钱。 隔着一圈篱笆墙,燕槐序在藤门外望见了拾柴而归的梁岑。那个细弱的少年人,两条胳膊瘦成柴棍,耷拉着垂放在身侧,一道长影晾晒在湿漉漉的山野村光中,是洇于生宣纸中央的一折墨痕。 十一年前,是五岁的梁岑救下跌落在檐阶的燕子。那一次,若非得梁岑搭救,燕槐序要么是野猫的果腹之物,要么就只能等死了,现如今的他化成人形,是分一点天地间灵气的精怪,虽不见得有多少妖力可以施展,但总归离着得道之期又近了一步。 梁岑自然也很快就注意就到燕槐序,他上山拾柴归家,正准备解下竹篾筐的时候,发现篱笆墙外站着一个面生的年轻男人。 这个男人身形颀长且瘦削,二十多岁的模样,一身墨色衣袍显得整个人更为细长,磕磕绊绊地朝梁岑询问道:“我、我过路,能否讨碗水?” 十里周小归小,倒也是这山野乡路上行客的必经之地,偶有羁旅之人从村中路过,前两年甚至有人想要在村口做客栈的生意,奈何本钱上失了后劲,一直没能如愿。 当时村里都嘲笑那人,十里周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穷命,想在这里发财,除非是天上掉馅饼。 那人就笑着回骂道:“还馅饼呢,你们也就是张嘴接鸟屎的命!” “说得好像你不是一样,哈哈哈哈……” 起哄的人没客气,回击的人更是不拿捏分寸,好在是乡里乡亲的,谁也没放在心上。村里来了过路客,饿了渴了,村民们也都不是吝啬鬼,只道是:“出门在外,谁还没有个难时候呢?帮人就是帮自己。” 而这梁家虽穷,一碗热茶,还是给得起。 梁岑心下了然,走过来开了门,招呼燕槐序:“进屋坐,我去烧水。” “别多麻烦了,我喝口井水就行。”面对梁岑的和善与热情,燕槐序的话理顺成了整句,可他却更加紧张,一双手不知道搁哪里好,只得攥抠着掌心站在原地。 “不麻烦的,你先到屋里坐。”梁岑又望来人一眼,他同样是不善言辞的一个人,又怕对方误会自己淡漠,匆匆回过一句话就扭头往灶间去。 燕槐序的目光沿着梁岑离开的背影投掷于灶房外的檐角下,一个焦土色的燕子窝,是他从前跻身的巢穴,此时看来却有些陌生,就像今天的梁家,也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梁岑是个遗腹子。 梁岑的父亲梁撷清,在他母亲万萍儿怀胎七月时不慎跌落山崖而死,高山断崖,绝壁深渊,甚至连尸首都无法找回,只能由着野兽啃食,葬于崖底。家中遭此巨变,悲恸过度的孕妇精神受重创,从那往后便是疯疯癫癫,偶有清醒的时候,也是畏缩在床褥间,反复念叨着她的亡夫。母亲病重,梁岑还不到十岁,就要去村里的麻油作坊帮工,以此来补贴家用。他每天晨出晚归,故而往常年里燕槐序来梁家,从未能在大白天里看到梁岑,整个家中也只能听闻女人抻着气嗓的齁喘声。 今天却恰恰相反,他不仅见到了梁岑,就连屋内也没有传出丁点儿的人声。 “梁岑!你快去坟地里——”急促的脚步声和高喊中断了燕槐序的思绪,是和梁岑同在麻油作坊做工的姜小酒,她一路跑过来,来不及喘匀气,匆忙将事态告知闻声走出来的梁岑,“你娘,她、她出事了!” 万萍儿死在三个月前。 临终的前几天,万萍儿清醒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昼夜赶工,编一只大竹篾筐,那些竹条又韧又扎,她的手指尖被剌豁出许多细小的伤口,梁岑心疼他娘,劝她停手,他来替她,可她就跟没听到一样,梁岑急得劈手来夺,她就侧身躲开,梁岑再抢,她便扬手要打了。 “这是我的事,你小小孩儿家的,不要插手。”万萍儿难得口齿清晰地和儿子说几句话,却是一味地催促道,“你去睡觉,干了一天活,不多休息会儿是要累垮的。” 万萍儿插系完整最后一根竹篾条后,吩咐儿子给她添一碗饭。 家中拮据,母子二人平时只能吃个半饱,可这一日不同,她先是指着竹篾筐开始絮叨:“他一走就是十几年,我连他的模样都快记不清了,可最近又常常梦到他,想来是要我去见他了。” 她口中所述的“他”,自然是她的丈夫梁撷清,梁岑的亲爹。 万萍儿说两句便动情,原本就很难喘上气来的声音生出一丝哽咽,这陈年往事不论说多少遍,也总还是伤怀。 她是个孤女,爹娘都早早辞世,而梁撷清的出现,让她有了一个平凡而温暖的小家。梁撷清虽是个不知根底的外来户,但他跟着姜放学会了打猎,着实让万萍儿过了两年好日子,直到万萍儿怀上梁岑的那一年。根据后来猎户们的回忆,那时的梁撷清是为了追赶一只獾子,忘记看脚下的路,一脚踏空掉下了悬崖。 正值晌午,梁岑停不下捞干饭的手,隔着灶间氤氲的烟气,他既看不明也听不清,只觉得头脑里嗡嗡作响,像是有几百个和尚在他耳边诵经。 突然,万萍儿的气门好像一下子顺过来,一边比划一边说道:“我要吃一碗饭,一整碗。” 热气熏得梁岑眼睛疼,他抹搭一下眼皮,姑且是天真,赶快为他娘盛了一碗饭。饭碗里的米压了又压,攒到冒着尖儿,再看一眼锅里,已经不剩多少米粒了。 万萍儿接过碗,饿死鬼投胎似的扒饭,那副凶猛的架势,仿佛不是在吃饭,而是对粟米的一通泄恨。 “吧唧、吧唧、吧唧……”饭食被咀嚼的声响听得梁岑头皮发麻,他心中生出一种不知名的恐惧,这份恐惧几乎要让他的心从胸膛里蹦出来。 “娘,你就口咸菜。”梁岑顾不上自己肚饿,忙是从缸里捞两条酱瓜切碎,给万萍儿端到面前。 万萍儿不回应他,更不就菜,只抱着饭碗狠命地吃,因为吃得太急、太多,吃两口就必须停下来顺顺气,有时候被饭噎住,她就瞪大眼眶“呃嗝”一声,饭也顺着一口气从喉咙滚进肚里,她便得以继续吃。 一碗饭很快见了底。 第二天,梁岑听从万萍儿的吩咐,将她从床上搬进了竹篾筐,目光呆滞的万萍儿瘫倚在竹篾筐里,一言不发,那样子已经不能够称之为人,只是一堆尚未熄灭生气的肉。 等麻油作坊里的人再见到梁岑,他的胳膊上系着一条黑布,素色褐衣显得那孝戴格外扎眼。 在外人看来,万萍儿卧病多年,身体早就是被掏德一干二净的糠衣,油尽灯枯反倒成了一种解脱,既解脱了自我,亦解脱了梁岑,坊主人感慨梁岑不易,也念及乡里之情,当即给梁岑放了三天假,工钱照算,让他只管在家悉心准备丧礼。 “哪怕举债,也该给你娘出殡,这是起码的体面。”村里的人知道他们母子过得艰辛,但是人前身后就这一回隆重,不可错漏马虎。 梁岑低着头,嘴里极小声地念叨着:“我娘说……” “活过就是最大的体面了。”上山的路是很长一段,母子俩最后一次聊天,坐在竹篾筐里的万萍儿如此告诉梁岑。 第二章尸乱 坟墓被掘开,墓坑中未见尸骨。 四周围满好奇又惶恐的村民,“诈尸”两个字,在人群窸窸窣窣的讨论声中尤为刺耳,梁岑的出现让声音戛然而止,众人不约而同地让出一条道路。 因是一路奔跑,梁岑的胸膛起伏不定,鼻腔因剧烈喘息而发出和牛一样粗厉的哞哼声。周围的人望着他,他只盯着空荡荡的坟墓。 忽然间,梁岑的鼻头动了两下,似乎是在努力地嗅识某种气味。他微微俯身,向四下里摸索探寻,其他人不知道他意欲何为,一面得尽量避让着,又不得不跟随他前行。 梁岑是闻到了一点血腥,随着他行进的每一步,越来越浓的血腥气! 附近这一片都是十里周村的坟地,坟茔一个挨着一个,人们走得格外谨慎,生怕惊扰沉睡的魂灵,而他们脸上愈发扭曲的表情,显然说明这群人都闻到了那种味道。 血的味道。 昨夜的一场雨积蕴了水汽,不容易辨认血腥味的源头,直到人群中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惊呼:“那是什么!” 就在不远的泥泞处,是两排深深浅浅的拖行痕迹,亦或是什么无腿断足一类爬行过的留印。 这一回梁岑有点慌了,他的手和嘴唇颤巍巍地发起抖来。 万萍儿的坟墓,本就是一座空坟。 她命梁岑把自己背上山,就送到当年梁撷清失足掉崖的那处,而后却是不知哪来的蛮力,纵身一跃,跳下了山崖。那一处断崖下,荆草乱棘遍布,从未有人涉足,她跳下去,便是铁了心地不让梁岑为她收作,梁岑只得为她立下一座衣冠冢,紧挨着梁撷清那座。 梁岑清楚地记得万萍儿跳崖的地方,也知道墓里原即是空空如也,可就在见到这两排脚印时,脑海中忽然掠过一个鬼森森的念头,有东西要爬进坟里。 之于鬼怪,梁岑的印象糟糕透顶,自他有记忆起,就经常发梦,梦境皆是诡异、禁锢的景象,其中不乏穷凶极恶的魔鬼与妖邪。更恐怖的事发生在两年前,拾柴离山的路上,他甚至亲眼见到一只树妖,当时吓得他直接昏死在地,原以为是没命再回人世了,可醒来时却发现自己毫发无损,唯有从身边延伸向远方的路上,两排拖行的痕迹,由深入浅,渐渐与泥土融为一体了。 粟米大小的汗渗出额角,梁岑直觉得风吹在皮肤上格外生寒,这两排拖痕在记忆里有了重叠的轮廓。 眼前的痕迹被烂泥遮掩了部分,无法寻找真正的源头,就在大家不知所措的时候,人群后方乍现一个洪亮的声音:“出什么事了,都在这里簇着?” 村民们闻声回头,是村里唯一的猎户姜放,手上提着一只断气的野猪崽子朝这边走来。姜放打猎多年,手法老练狠辣,野猪被他放出的箭矢一击致命,戳出来一个血窟窿,猪血就滴滴答答地淌了一路。 “爹!” 姜小酒见来人是她爹,立马拨开人群奔上前去,哆嗦着把事情始末讲给姜放听,岂料她爹听后却是气呼呼地责备道:“净说胡话,大白天哪来的鬼!” 姜小酒心中委屈又不敢多辩驳,只得在嘴里嘟哝:“不信你问其他人……” “我说怎么会有血腥气,原来是姜叔打了野猪。”不等村民们多舌,梁岑已从人后走到最前面,他的嘴唇还是有些抖,却是一句话,就让村民们把目光投向姜放手里的猎物。 哦,猪血。 闭塞的小村庄,人们的情绪易受煽动,也同样易被安抚。 事情就这样暂时马马虎虎地搁置下来。 梁岑不多作声,见他们三三两两地离开了,便回到坟前跪在地上捧填着黄土。万萍儿的墓里没有棺椁,只一卷腐烂破败的草席,里面裹了些她生前穿戴过的衣物。泥土被一捧接一捧地抛掷于席面,仿佛是地府沿途赖生的花,枯而未竭,老而不死。 姜放没有离开,他嘱咐姜小酒把野猪肉带回家,自己则留下来,等人一一散去,他才走到梁岑的身边站定。 高壮魁梧的身躯在天光中投下一片短影,短影在梁岑身上身前截成两段。 “我知道你娘不在这里。”姜放见他不说话,就主动开口,“你娘跳下去的崖口叫鏊子破,是你爹出事的地方。” 姜放与梁岑说话,目光却是飘向紧挨着面前空坟的一座墓,那是梁撷清的衣冠冢。 梁岑的手随姜放话音的落地而停悬,他盯着手中黄土愣了一会儿:“旁人不知道。” 姜放那日上山捕猎,正好是远远瞧见了万萍儿和梁岑,万萍儿倚坐在梁岑背上的竹篾筐中,看上去无精打采的样子,姜放没有惊动他们母子,悄悄地尾随他二人到了悬崖边。 他便是和梁岑一暗一明,亲眼看着万萍儿跳下鏊子破。 梁岑的眼神忽而生出一些迷茫,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要把天地交接的那一道线盯出个破绽。 “姜叔,我娘是去找我爹了。” 就像榫卯在一瞬间结对了头,姜放略一思索,把存放在心中多年的遗恨讲了出来:“你爹失足掉下山崖,唉……” 梁岑眼中的异色一闪而过。 不等他追问,姜放便继续说:“那片山林下的谷地未经开垦,因为鲜少有猎户到鏊子破附近,他跟着我学打猎也是颇有心得,不会不知道这一点,只是当时正值短雨少水的旱时,谷里山上的,没有多少东西可捕杀,否则他也不必紧追着一只獾子不放了……” “不知道你娘有没有和你提起过,你爹他本不是村里的人,他更年轻的时候路过我们村,后来和你娘成亲,就留在了十里周。”姜放打开了话匣子,努力回忆着十几年前的人和事,“你爹不像个庄稼汉,不好往人堆里凑,人也腼腆,这点你是随他了,他说话斯文,不像我们这些粗人……倒是常常随身佩带着一把长刀,那把刀还怪好看的。” 姜放的记忆中,那是个风霜落寞的青年,素襟布衣,赤面丰髯,言谈举止很客气,他的佩刀却不像他,刀出鞘时金光闪现,凛凛如巨柏,急劲若寒松,姜放只见过一两回,但也知道是把削人肤骨、剐人血肉的利刃,梁撷清离世后,这把刀亦不知所踪。 梁岑过去知晓他爹的消息,只有万萍儿翻来覆去的怨道,这是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不一样的故事。 “会不会……我爹可能还活着?”梁岑不知何处觅来的遐想,出口又是自己都嫌羞赧的荒唐,他的声音很轻,一团棉絮飘飘忽忽地,在风里悠荡半天,最终落在心上,搔着心头的一处细痒。 姜放有些尴尬:“我起先也这样想过,可他要是活着,能去哪里?更何况多年不见踪影,这里还有你和你娘,他又怎么舍得……” 梁岑紧抿着嘴,亦随之否定自己的猜想,而后默声低下了头。 等梁岑再回到家时,家中已不见了燕槐序的踪影,先前他跟姜小酒走得急,没能顾上这个讨水喝的过客,想来人是早就离开十里周了。 梁岑心里琢磨着坟地的怪事,又走进灶间,发现灶台已经离了火,烧开的水自然也是凉透气,锅台上却用盘碟压放着一排赤色铜钱。 坟地诈尸的消息仿佛长了手脚,迅速传遍整个村庄,然而更令他们震惊的事情还在后面,因为到了这天傍晚收工回家的时候,有人在田间发现了一具尸体。 一具血液被吸干的尸体,全身皮肤蜷皱干瘪,紧贴着一副骨架,已经无法辨识模样,幸好他腰间挂着的荷包有人认出来,这是麻油坊主的小儿子魏一鸣,白天出门去镇上送货,就再没回来过。 “厉鬼!厉鬼杀人啊!” 尖叫是炸开沸锅的一声响哨,本来围聚着的人立刻作鸟兽状散开,谁也不敢多上前一步,就连前来验尸的仵作脸上也有些瑟缩的怯态了。 这厉鬼的来头几乎是不言而喻。 于是就在梁岑准备歇下的时候,吵吵嚷嚷的村民们提枪带棍地冲进了梁家,开口便是要他血债血偿。 为首之人是痛失爱子的麻油坊主魏德来。 魏德来早年丧妻后就没另娶,带着亡妻留下的两个儿子过活,只可惜长子魏展年是个不能自理的痴呆儿,他全部的希望便寄托在小儿子魏一鸣身上,如今魏一鸣惨死,他当然要来讨还。 “你娘变成厉鬼杀人,就别怪我们对你不客气了!”梁岑原本在魏家做活,魏家也一直没有薄待他,可眼下的情况,魏德来却是恨得快要将压根咬断。 梁岑的眼神有些迷离,他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只是看着这群人来势汹汹,一个个脸上写满了愤恨与憎恶。 “你娘杀了一鸣,吸干了他的血……”站出来帮忙解释的人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便再也不忍说下去。 梁岑想起他娘被撬开的坟墓和那两排来源不明的脚印,目光顿时灼灼如炬,他的鼻腔中哼出一字音节,质问来人:“你们说是我娘杀人,谁看见了?!” “这还用看见吗?!你娘的坟里没有尸骨,不就是她爬出来——” “那是你看见她爬出来了?!”梁岑不等帮腔的人话音落全,便是向前一步质问道,“若是你看见了,我倒要问问你,是何人撬开了我娘棺椁,她又是如何变成厉鬼,若是你没看见,那我便要怀疑你了!” “你、你少在这里狡辩!你娘的坟空着,肯定就是她化成厉鬼出来祸害村民!”那人见自己落了下风,索性煽动其他人帮他对付梁岑,“一鸣的死状大家都看到了,仵作也来验过尸,你逃不掉!” “你们空口无凭,诬啊——”梁岑这次话没能说完,头上便挨了一闷棍,瞬时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偷袭他的人是魏德来的弟弟魏德有。 魏德有朝着倒在地上的少年恶啐一口,扭头对他大哥提议道:“先把这小子捆去祠堂,那里有祖宗们镇着,厉鬼来我们也不怕,一鸣的仇一定得报。” 梁岑再醒过来时,人已经被绑在祠堂的立柱上,浑身动弹不得,屋外虚晃的人影来回走动,间或有闲谈的声音传来,他就也明白了自己此时的处境。 头上的伤口处,突然袭来的疼痛让他不禁皱紧眉头,脑子里也是一阵接一阵的“叮叮”长鸣,他只得强打起精神,逃命是眼前最棘手的问题。 四下寻望,只有头顶的一处天窗还开着,他便小心翼翼地尝试挣脱绳索的束缚,以求能尽快逃出生天。 “啾。”一声轻微短急的鸣啼从上方传来,天窗口飞下一只燕子落在梁岑身上,燕子的喙锋利如薄刃,在他身上啄了一会儿,二指粗的麻绳就裂出一道毛剌剌的豁口,梁岑用力挣扎几回,终于挣断了束缚。 只可惜祠堂里除了祖宗的牌位和供案,连块瓦片都找不到,更别说拿来垫脚的东西了。 就在梁岑犯难的时候,只见那燕子扑腾两下翅膀,瞬间在他面前化作一个长身鹤立的男人,梁岑吓得险些叫出声来,好在对方适时捂住了梁岑的嘴,他趁机看清了男人的模样。 是那个白日里向他讨水喝的过路人。 燕槐序朝梁岑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而后蹲下去,拍拍肩膀,示意梁岑踩到他的肩头上,梁岑会意,不敢再有迟疑,立马照着燕槐序的指示来,就在脚底踩上燕槐序肩膀的瞬间,只见燕槐序起身一跃,在腾空的片刻重化燕身,托着梁岑飞上了房顶。 夜里的风萧萧飒飒,吹得梁岑头皮发凉,脑袋后的伤口大概已经结了一层薄痂,疼痛略有缓解,只是痂层下的血还能清晰地感受到夜风的凉意。他见看守人只有门口那两个,便想偷偷溜回家,正准备行动,却是被化成人形的燕槐序从腰间一把拦住。 “不能回家,”燕槐序看透梁岑的心思,用极其细微的声音告诉他,“他们不会放过你,我得先带你离开这里。” 梁岑有些犹疑,他不清楚眼前妖怪的底细,然而此时整个村庄里也没谁能帮他,想了半天,只得是心一横,点头答应了。 燕槐序随即交给梁岑一支金色翎羽。 梁岑不知燕槐序意欲何为,却是瞬间发现身体就像入水的砂糖,开始慢慢地消失,直至彻底见不到身形,燕槐序则又变成一只燕子:“握紧它,这支翎羽可帮助你暂时隐身,我们快些逃出去。” 话音才落,一柄飞袭而来的长剑就打乱了他们的计划,剑刃直削燕槐序左翅,与此同时,祠堂前的空地上传来一声断喝:“妖孽——纳命来!” 第三章不速之客 剑袭来得迅疾且突然,燕槐序躲闪不及,左翅被其所伤,瞬间失去平衡摔落在地。 染了血的铁剑在空中打个旋儿,回势时顿了一下,立刻沿来路折返,介书迟伸手复探,又将剑收入手中。他五指旋展,顺势持握剑茎,凭空挥斩一道剑气,剑得先手,剑气成风,剑风所过之处,石瓦枝叶震裂两截,一时之间夺慑众人心神。 不过,这一道剑气是虚晃一招,没有伤及任何人,准确来说,是介书迟耍了个花架子,为自己找回来的一点脸面。 “哎呀?!打偏了……”介书迟瞥一眼地上挣扎的燕子,技艺不佳,只能是满脸尴尬地小声自嘲。 “咳咳,小妖怪,早早投胎去做人吧!”他说着,随即又起剑势,话放得狠,但是补一剑的手迟迟没能落下来。 “你是哪来的?!”两道齐刷刷的质问救了燕槐序一命。 看守祠堂的两个青年人总算是回过神来,只见他们双双举起红缨长枪,一左一右对准了眼前的不速之客:“从没见过你,你到底是谁?” 介书迟手中动作一顿,清了清嗓子,拿腔作势地报上名姓:“在下是那青萝山上——逍遥门弟子,介书迟,为师门委任,行走江湖,见此地妖气横虐,方才出手降妖,以保人间太平,两位好汉莫要误会了。” 说罢,介书迟长指一抿,揩掉剑刃上沾染的血迹,眉峰一挑,也不多看那两人一眼,明显是一副骄傲姿态。 “他说什么?” “什么山什么门……没听清!” 介书迟本以为,自报家门能吓得住这两个村夫,然而人家根本不在乎,人家可不管他是哪门哪派、何人座下,只知道这是个夜闯祠堂的外来人,现在一门心思地要对付他。 “青萝山逍遥门!”介书迟速速重复一遍,语气难免撒急,这急切中不免就有了些羞恼的意味,虽然他自己并没有察觉。 烟罗苍翠青萝山,湘楚一派逍遥门。 和诸多的仙家洞府不同,青萝山虽是秀景丽水,但与其他道派所选的名山大川相比,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地方。于此开派立宗的逍遥门,本该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然而从前的它,在江湖上却是威名远扬,其迅猛之势,犹如刀锋出鞘,无坚不摧。 逍遥门的崛起也确实是因为一把刀。 雪曜金刀。 这四个字对逍遥门,乃至曾经的整个江湖来说,都是闻之颤栗的四个字。 那是一把沉睡的神兵,是传说中唤醒其神力即得天下的宝刀,是逍遥门的镇派之宝,却在二十年前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有人清楚此刀是由谁铸造,又是从哪一座剑炉而出,甚至无法确定它是否出自逍遥门内,自古至今的神兵谱上,更是从来没有过它的记录,只知道当这刀光闪耀于人间时,逍遥门的名声也随之鹊起。一如它的名字,日照寒霜,刃同冰雪,挥刀阵前威力可挫千军,取人性命于须臾之间,刀锋所指,无人生还。 直到二十年前,逍遥门的老掌门人猝然离世,门派一时群雄无首,诸多弟子和几位长老谁也不服谁,这种风气逐渐演变成同室操戈的内讧,待斗乱平息,昔日一派盛景的逍遥门早已血流成河,更为诡秘的是那把雪曜金刀,竟也离奇失踪了。 二十年间,江湖风云变幻,逍遥门的声望早已沦落末流,别说是这朔北的边陲村落,即便是在湘楚地界上,亦少有人问津。 介书迟也不再多解释,一朵剑花脱腕而出,剑锋直劈向地面,说时迟那时快,暗处的角落中突然飞来刺芒,一记狠钉击中介书迟的手腕,他吃痛惊呼,手中剑随即是应声落下。 随长剑一同落地的,是一支金色翎羽,翎羽落到地面上,不一会儿便消融于泥土中。 “梁岑!”跑到人前的梁岑吓了两个守卫青年一跳,他们不敢置信地揉搓着眼睛,又回望一眼大门紧闭的祠堂,“你!你怎么跑出来的?!” 梁岑只顾得上受伤的燕槐序。 他趁着介书迟手上痛劲还没缓过来的空当,赶紧将燕子拾进怀里,燕子左翅受伤,淌出来的血沾裹了地面的沙土,梁岑无法为它包扎,只好蹑手蹑脚地拖抱着它,刚抬头,正迎上看守青年凶戾且质疑的目光,他立刻扭头看向介书迟,高喊道:“是他,他是妖怪!” 介书迟被稀里糊涂地反咬一口,气血上涌如逆湍,劈手就要夺梁岑怀中的燕子:“臭小子胡说八道!” “这里没有妖怪。”就在三方纠缠不休的时候,一个苍老深沉的声音响起来。 村长拄靠着一根藤木拐杖,眼前长袍执剑的青年似乎让他想起一些陈年往事,复又端详着介书迟的模样:“十里周没有妖怪,侠士请离开吧。” 介书迟一连受阻两回,现在又被下了逐客令,却仍然不死心地要除掉燕槐序,他指向梁岑怀中的燕子:“妖怪就在那里!” 村长年事已高,他的眼皮耷拉松垂,好像两块干皴的榕树皮,被其包覆的眼睛有些浑浊,先是木然地望了一眼梁岑,继而蜷曲着脊背,五指并拳抵在口鼻间,咳嗽了好一阵子,直到气息匀畅些才回应介书迟:“梁岑是在十里周长大的,他不是妖怪。” 介书迟急了,抬手一指:“不是他,是他怀里的燕子!” “你也知道它是燕子?!”梁岑借机夺过话头,抱着燕子快步小跑到村长身后,他心中愤愤不平,气急之中对介书迟更生郁怨,“燕子是祥瑞之兆,你打伤它还说它是妖怪,我看你才是个怪物!” “你小子不识好歹!”介书迟急火攻心,脱口便是一道厉色怒叱。他生就薄唇峰面,眉骨凸似远山般绵长,现下怒目圆瞪,看上去一副罗刹鬼的凶恶模样。 村长寂声打量过介书迟,猛地一皱眉,又很快舒展开来,他在脑海中搜罗到了与眼前青年有所衔接的一个身影,同样的杀意凛凛,同样的剑拔弩张,更是同样的不速自来。 记忆碎片的吻合让村长想到了新的周旋办法,甚至是可以一箭双雕,所以他决定冒险一次。 他心里盘算着,手上也不再阻拦介书迟,话锋一转,邀请道:“虽不知你是何方神圣,但既然你有降妖捉鬼的本领,那正好,我们村子里今天出了一桩怪事,烦劳侠士帮个忙。” 介书迟好像没听见似的,一双灼灼明亮的眼睛片刻没有离开燕子。 这次连梁岑也被他的模样吓着了,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而他怀里的燕子,则发出一声哀哀低鸣。 村长执意扯开话题,便自顾自地说下去:“村里平白无故地死了一个年轻人,死法极为诡异,浑身的血都被吸干了……” 此话一出,介书迟脸上明显有了惊异的神色。他心下迟疑,权衡了半天,最终敛眉追问道:“尸体在哪里?” “随我来。”村长的声色愈发低沉,仿佛是遥远天际的一阵闷雷,他抬眼看了看两个守卫祠堂的青年,嘱咐道,“你俩不用守在这里了,梁岑,你跟上来。” 两个青年人彼此相望一眼,选择听从村长的安排。这种毗邻山峦野麓之地的小村庄,一村之长的话语占据着主导性的地位。 “夜里怕是要变天,你俩赶快回家去,别被雨水攒在了路上。” 说罢,村长又干咳几声,而后便转身为介书迟引路,就在他转身的某个瞬间,梁岑嗅到了一股与腐木相似的老人味。 第四章长夜无晴 魏一鸣的尸体停放在魏家的廓道里,村长带领介书迟和梁岑走进麻油作坊时,魏家人正在布置灵堂。 头后伤口凉丝丝的,撕扯着梁岑的头皮,时而一松,时而一紧,一跳一跳的,疼得慌。梁岑站在大门口迟迟不敢往堂屋里迈腿,村长看出来他的畏葸与尴尬,抬起手掌,轻拍了一下他瘦削的肩头:“不是你的错。” 碍于村长的面子,魏家没有人发难于梁岑,只是默声忙着手中的活计,待村长走过身边时打个招呼便作罢。 “呼啦——呼啦——” 唯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魏德来的大儿子魏展年。 一个傻子的脑袋里,是容纳不了太多东西的,他仍像往常一样,热情地跑向梁岑,村里仅有的几个不怎么嫌烦他的人,梁岑是其一,所以当他在窗纱后看清了来人,第一时间取来他的纸风车。 一只未着墨彩的素色纸风车,四片扇叶固定在一条稍粗些的秸秆上,虽不精致,却也能随风转动,呼呼作响。 魏展年手里举着纸风车,欢天喜地地跑过来,那一双摆弄风车的手上还有些未愈的伤痕,他前些日子撞上热油渣桶,两只手被热油渣烫伤,梁岑为了哄他,就抽空糊了一只纸风车送给他玩。 魏展年跑到梁岑身边,呼呼吹着纸风车,又怕梁岑听不到似的,拟声学着风吹纸页的响动,卖力地吆喝道:“呼啦——呼啦——” 魏德来站在堂屋前,看一眼他的傻儿子,又气又恨地跺了跺脚,然而事已至此,他只能是长叹一声背过身去。年过半百的魏德来,膝下只有两子,如今一傻一死,家中一切都乱成了死结的麻线团,即便强行解开,也难再恢复如初。 “先让我看看死者……”介书迟主动提出验尸,他的目光从进门就落在廓道的棺材上。 “你又是什么人?!”厅门口处忙活的魏德有一个箭步冲出来,他不像魏德来那样丧气,而是一头狂暴的猛兽,“村长,我们看你的面子上,暂时放过梁岑,但是一鸣的死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正是因为他死得不明不白,才要彻底查验清楚。”介书迟抢先一步接过话来,“我听村长说,死者浑身血液被人吸食——” “不是人,是厉鬼!”魏德有一声大吼打断了介书迟,他目眦欲裂,红丝丝的眼眶马上要溅出血来,手颤抖着指向默声不语的梁岑,“是他亲娘化作厉鬼,杀了一鸣!” “你不要听风就是雨,偏信一些胡话。”村长拍抚着胸口,给自己顺顺气门,“梁岑他娘和你们无冤无仇,更何况梁岑还在你大哥家帮工,又怎会来害一鸣?” 介书迟则更为淡定,他见梁岑又气又恼,一张脸涨得通红,随即附声道:“鬼怪固然可怕,但在这人世间,防不胜防的东西太多了,到底是厉鬼行凶,还是歹人作孽,等我查验过尸体便知晓。” 村长在十里周的威望是不可小觑的,魏德有的怒火似乎浇灭了一些,他扭头看向魏德来,见大哥沉重地点点头,便也只好同意介书迟再验尸身。 村长不知是真的信任介书迟,还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事无巨细皆告知与介书迟:“镇上的仵作来过,但是被吓得不轻,敷衍几句就溜走了。一鸣是个好孩子,平时与人为善,村里的人都夸他好。” 趁其他人都去验尸的空当,魏展年将一把毛毛茸茸的植物塞进梁岑手中,傻里傻气地挥了挥手,颇有些邀功的得意味道:“花,给梁岑,花。” 梁岑起先没在意,待看清手中“花”却是喜不自胜,他指着自己的衣袖,声音尽量压低:“阿年,去找些干净的布,干净的布,快去!” 魏展年一歪头,张着口“啊啊”两声,大概是听懂了梁岑的话,立刻照办去了。 或许是天意垂怜,魏展年稀里糊涂塞给梁岑的那把“花”是大蓟草,这是外伤止血的草药,梁岑赶紧蹑手蹑脚地走到水井旁,好在桶里还有少多半的清水,他贴近燕子轻声哄劝着:“你忍一忍,我帮你清洗干净伤口。” 燕子紧闭着眼,给不了他回应,夜下光亮微弱,尽管梁岑的动作已是极力轻柔,可血肉上的痛楚,绝非隐忍便能消除,燕子仍因为沙泥和细石粒的洗褪而时不时地颤抖,这个时节的水,沾手便生寒凉,等给它清洗干净伤口,梁岑的手指也是青红一片了。 魏展年也很快就找来些干净布料,他抱着一堆布跑向梁岑,欢喜着蹲在一边等梁岑再开口。 “帮我把这些布撕成长条。”梁岑又比划着教魏展年撕布条,“对,就像这样撕开。” 他也没闲着,将那把大蓟草洗净泥根杂叶,逐棵放进嘴里嚼烂,药草的味道酸涩苦辛,瞬间充斥着梁岑的口鼻,苦得他眼里都渗出了泪花。 梁岑将药草泥在燕子伤口处薄薄地敷了一层,继而将布条扎系在涂药的翅膀上,药效渐渐有了作用,燕子的身体亦停止颤抖,魏展年往梁岑怀里揣进一个彩缯靠垫,垫子里填满软和的棉絮,梁岑会意将怀里的燕子放上去,燕子便也得以安生地休息一会儿了。 梁岑心下慨然,都说魏展年傻子一个,今夜却是他帮上大忙。 “呼——”魏展年见梁岑得了空闲,就又开始捣鼓手中的纸风车,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言语着,“燕子飞飞,风车风车,呼呼。” 魏展年只顾着吹风车,贴在脸上的几根发丝被卷带进唇舌间也毫无察觉,梁岑抬手帮他整理过,又将他鬓角垂下来的头发勾到耳后,魏展年一咧嘴,开心地笑了。 “凉。”他无法与常人一样描述心思,便是直截了当地通过肢体动作来表达,梁岑的手着了冷水,给他整理头发的时候,他有所察觉,就把掌心扣在梁岑的手背上,想要把梁岑的手捂热。 对他好的人,他会记得还报,哪怕是一个纸风车,同样的,嫌恶他的人,他也会记得,哪怕人人都知道他是个傻子。 突如其来的一道闪电,耀如白昼,骤雨将至未至,水汽在空气中聚积待变,湿漉漉的泥土气味也越来越重,延伸向院墙的廓道,蔓生出一层薄薄的玉泽水色,在这样的时刻,却更像是一条催命断颈的白绫。 梁岑望向廓道聚集的人,他们噤声不语,等着介书迟的答案。 魏一鸣的死状骇人,打开棺椁的一瞬间,仍是把其他人吓了一跳,唯有介书迟面色不改地凑上前去,他先是查看过魏一鸣四肢末端,继而翻抬起脖颈处搜看一遍,只见他的鼻翼翕动两下,而后微微点头,似乎是在心中确认了某个答案。 介书迟拾起魏一鸣的右手,将腕侧的殷红色小点示于众人:“这样的微创伤口,在他的后颈和两只手腕内侧各有一处,是他身体的血液被吸食时留下的,可他的脖子上还有一处严重的掐伤,尸身成了一副枯皮囊,故而掐痕难以被发觉。” 介书迟将魏一鸣的手放下,接着探手撩开其颈项间的头发,指明那一圈不易察觉的掐痕:“从这圈痕迹的形状和力度来看,出手之人应该是正值青壮年,比起你们说的厉鬼杀人,还是歹人滋事的可能性更大。” “我的孩子!”魏德来嚎啕一声,扑倒在棺材边上,任凭是谁来扶也不起身,“到底是什么人,要对一鸣下此毒手!” 魏德有也不再是之前的气势,半蹲着陪在大哥身边,拾起袖子抹泪:“一鸣从来不和人结怨,办事也稳妥,怎么会有仇家哪……” 介书迟音色一沉:“真的动了杀心,又何须结怨结仇。” 滴答。 滴答滴答。 雨珠子在地面上越积越多,落开一点又一点的小泥坑,泥土湿润后特有的苦涩味道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所有人都忙活起来,梁岑将燕子托给魏展年照看,迅速加入帮忙收拾院内物什的人群中,现在既然说是凶手另有其人,大家对梁岑的态度也不再强硬,尤其是魏德来,颇为愧疚地让着梁岑先去堂屋躲雨。 梁岑注意到廓道里的介书迟,只见他和村长交谈几句,便冒雨离开了魏家。梁岑却也分不清此人是敌是友了,不过让他放心的是,这起码保证了那只燕子的暂时安全。 雷声沉闷而细弱,但滚滚不绝,夜幕下的积云越来越厚重,迅速地占据了大半的天空,将严丝合缝地掩埋。 暴雨将至,鸣雷先行,乍起的狂风挟卷着山尽头的云岚袭向人间,雨水于顷刻间化作猛兽,接二连三地砸向地表,空气中氤氲着草木的馥郁,天地打开一坛老酒,酿就了百年的惊艳、百年的凄绝、百年的枯荣、百年的遗恨,将人世百味集于疾风暴雨中。 甘霖一场,万物重生。 雨脚急密,村里的路又如早时那般泥泞,介书迟提腿疾步,脚下风行一样掠去,一路却是如履平地,自他身后扬起白茫茫一片的水珠,犹如乍现的玉链银浪,成为雨夜中唯一的亮色。 “是谁说的厉鬼杀人?我得去会会他了。” 村长告诉他一个名字和地址,目送着他行入雨中。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