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归雁如歌》 第一章空谷惊雷,花山异象 清明时节是每年阴寒之气极为充沛的时候,隐藏在群山中的山宕阴森可怖,宛如噬魂的深渊一般。连绵的雨势更是摄人心魄,雨点拍打在叶片上的声音又清晰又急促,仿佛催命的钟声一般在疾速敲打。 突然,黑压压的云层中闪出一道白色雷霆,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重重地砸在沉默的山宕里,仿佛一根接天连地的擎天柱支撑在群山与黑云之间。雷霆落处被砸出一个焦黑的小坑,青黑色的烟雾刚刚升起就被阴冷的雨水所湮灭。 青烟散尽,一个灰头土脸的青年静静地躺在黑坑中,一身衣物已是破烂不堪,白净的皮肤大部分都暴露在雨水的冲刷之下。结实的双臂,修长的双腿,每一颗雨点拍击上去都会泛起莹莹的光泽。 当脸上的炭黑和污泥被冲洗干净,一张轮廓分明的英俊脸庞便显现了出来。不算长的浓密发丝黑中带红,额前细碎的刘海散乱地贴在两侧鬓发上,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两道仿佛能刺进少女心房的迷人剑眉。紧闭的眼睑中间,根根纤长的睫毛不甘寂寞地向上卷翘着,颗颗晶莹的水珠压得睫毛微微颤动,再顺着睫毛缓缓滑落,经眼睑中间的缝隙滑向内外眼角,一部分由两鬓汇入发丝间消失不见,一部分则沿着挺直的鼻梁两侧流向微微发紫的薄唇边。 俊逸的面庞下,修长紧致的脖子中间,微微凸起的喉结缓慢地随着呼吸有节奏地上下轻颤,显示着青年的花样人生依然在盛开,又或者是第二次开放? 雨点依旧在“噼噼啪啪”地拍打着周围的一切,呼啸的山风有一阵没一阵地掠过树丛,惊雷过后的山宕里又恢复了平静。似乎,除了多出这么一位俊美如画的青年以外,一切又都变得正常了。不过,若是此时青年的心口处没有一个莹白色的圆形印记正在缓缓形成的话,那倒确实算是正常了。 就在惊雷劈落时,距离山宕几里外的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顶上,正有一仙风道骨的老者一动不动地负手伫立在山峰边缘,远远地注视着这一奇异天象的发生,一头及腰的雪白长发随风飘舞。一身红色长袍迎风鼓动,发出“呼呼”的声响,长袍上用金丝绣着一簇簇云团,舞动起来后显得更加生动。 “灵修。”伫立良久,老者缓缓吐出一口气,沉声唤道。 “弟子在,祖师爷吩咐。”老者身后不远处,一名身形略显单薄的少年弟子持剑而立,一袭白色短袍配以深青色长裤,脚上是白底黑面的布鞋,一身装束显得干净利落。听到老者呼唤,立即拱手答道。 “你去找你师祖,让他亲自往无花谷走一遭,务必找到一个人,不论生死,都替我带回来。我要下山一趟,文堂暂时停课。”老者凝神看着山谷,头也不回地道。 “是!”灵修颔首应喏一声。再抬头时,只看到老者已经飞身跃出高逾千丈的山峰,踏着虚空向峰下飞去,一头白发好似绸缎般在身后飞舞。年少的灵修武学尚浅,见此情景,只觉得心惊胆战,同时心中也惊叹于祖师爷的武功之高,已是臻入化境。 依山傍海的淇州在下着连绵的雨,而千里之外的京都此刻却是风和日丽,晴朗的天空下云团全都分裂开来连成线,如同横亘在天际的一条条珠帘一般缓缓移动。天边是火红的夕阳,金红色的霞光映得城里城外都变成了火红色,随处可见的高大茂盛的树木就像是大地上的火苗一般。 京都郊外的百花山,今天可是人满为患了,踏春的才子佳人们从山上的明净寺排到了山脚。 明净寺乃是大郁国寺,香火最是旺盛,前来求签问卜的也是最多的。尤其是年年乞巧节时,善男信女们更是把山门都要踏破了。 而这百花山也是声名远扬的一座名山,每到李白桃红时,山上便会呈现出万紫千红,百花争春的旷世美景,还有那远远就能嗅到的醉人香气,真可说是“花不醉人人自醉”了。 在这五彩斑斓、春意盎然的百花山上,此刻却有一副光怪陆离的景象正在悄然发生。 此时正在下山的人们绝然想不到,在山的背阴面,一束金色的阳光不知道从何处以一种奇异的角度反射在一块光洁如银镜的大石上,发出异常耀眼的火红色光芒。而在光芒的中心处,一道模糊的黑影正缓缓凝结成型。 过了不多久,红光渐渐褪去,再次露出光洁的石头,石上的黑影也显露出了全貌——竟然是个约莫二十岁的身姿颀长的青年。 只是,这青年的样貌却是美得异于常理,哪怕用“完美无瑕”来赞誉他也还差了三分吧。一张白皙如凝脂的面庞仿佛每个角度都在反射着莹润的光泽,而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则是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好似有繁星装点一般闪闪发光。面颊精致的轮廓没有一丝尖锐的折角,所有线条都是恰如其分的柔和,哪怕再硬朗一分或圆润一点都是在暴殄天物。弯弯的新月眉下,一双失焦的丹凤眼微微张开,眼底似有荧火微光在闪烁。挺翘的小巧鼻梁下,两瓣薄唇微微勾起,似乎每一刻都在魅惑地冲着别人浅笑。如此美如冠玉的男子,说他是天上下凡的勾魂使者也不为过吧。 而在遥遥相对的另一边山上,一间格外雅致的木屋前,一位身穿锦衣华服的瘦弱男子此时正惬意地坐在一张由黑檀木做的椅子上沐浴着灿烂的夕阳,面容的精致并没有被虚弱的气色所掩盖,旁边一张精致的紫檀方桌上备有芬芳馥郁的茶点。 男子脸颊瘦削,面色极白,一副气血不足,久病不愈的样子。黑色的双眼似云渊一般深不见底且捉摸不定,苍白的脸庞被霞光映射,难得地呈现出常人该有的色彩。一条上好的白狐皮褥子随意地盖在双腿上,手中轻揉慢捻地把玩着一块品质极为上乘的椭圆形白玉坠子,坠子上隐隐约约还刻着几个字。 忽然,男子懒散随意的目光被绝美青年身体周围的炽烈红光所吸引,虽然看不清楚红光内有什么,但强烈的光芒勾起了他浓浓的好奇心。轻轻抬起手指向那团红光,侧着头嗓音清越如铜铃地问道:“那红光是何物?去看看。” “是。”男子身后的“空气”中传来一个浑厚的应答,下一瞬,声音附近的树叶顿时纷纷簌簌飘落,好像是被风吹拂过一般。 一道黑影从男子身边迅疾掠过,速度奇快无比,只能隐约看出是个高大且身材魁梧之人。男子神色淡然,见黑影正飞速向对面山上飘去,微微转头看向木屋方向,轻唤一声道:“秋芷。” 身后木屋中,一名容颜秀丽,身姿婀娜的婢女款款走了出来,看面容大约十六七岁年纪。白净如新藕一般的素手端着一杯清茶,径直来到男子身边,替换下方桌上的凉茶,屈身向男子行了个礼,道:“王爷,天色将晚,寒气该起了,要不要回府?” 被婢女呼作“王爷”的男子摆了摆手道:“不急,你先下去吧。” “是。”秋芷低低地应了一声,想要再劝谏一句,却又惧怕面前这个瘦骨嶙峋的主子的古怪脾气,只好面带忧容地退了下去。 几次呼吸的功夫,对面山上的大石旁便多了一名黑衣人,手持一柄铁青色长剑,一身黑色袍衫很是贴合身形,显然是为了行动敏捷而精心制作的。 黑衣人先是仔细将四周打量了一番,这才将目光投向大石上的青年,只看了一眼,心中便十分惊诧。一方面惊叹于青年绝世风的容貌,另一方面则是诧异于青年的衣着打扮实在怪异。 略一思索,黑衣人抄手将这青年拎起,拦腰横抱在腰间,双脚重重踏在大石上,夹着青年向着来时的山上飞去。 说来也是神奇,青年刚离开大石不过几瞬,正是黑衣人横抱着将将飞出不过三五丈远时,原本光洁如镜的大石渐渐黯淡了下去,眨眼功夫就变成了一块嶙峋的普通石头。 王爷平静地看着黑影落在对面山上,眨眼之间又再次向这边飞来,腰间似乎还横抱着一人,眼中的好奇便愈发地重了,深邃如古潭的双眼也不自觉地眯了起来。不过,黑衣人还没飞回来,旁边通向山下的小道上倒是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报——”不远处,一个身穿轻甲,手持长矛的年轻卫兵喊着报告小跑了过来,于十步距离外的位置立住,单膝叩拜行礼,禀告道,“禀报王爷,宫中侍卫前来王府传召,皇上召王爷前去弘文书院见驾。” “弘文书院?可知何事召见?”王爷语气平淡地问道,伸手端过方桌上的茶杯,小品了一口,感受着唇齿间缭绕的茶香,满意地点点头。 “回王爷,只说召见,未说缘由。不过赵管家向侍卫多打听了一句,侍卫说,随驾的还有不少王公大臣,国子监的先生和学子也去了不少,其他便不知了。”卫兵答道。 “知道了,叫广海安排回城。”王爷凝神细思片刻后,颔首道。 “是!”卫兵干脆地应了一声,转身快步向山下跑去。 卫兵刚转身离开,那黑衣人便正好轻盈地飘落在王爷面前,放下横抱着的俊美青年,用一只手臂架住其臂膀,让他保持站立在王爷身前,垂首恭敬地道:“王爷,方才发出光亮的乃是一块十分光洁的大石头,属下过去看时,这位公子就躺在那石上。王爷且看,他这衣着很是怪异,与我大郁男儿的服饰大有不同,莫非是番邦来的细作?如何处置,请王爷示下。” 王爷盯视着眼前的青年,失神了半晌才回转过来,不自觉地摩挲了几下手中的玉坠,讪讪地笑了笑,打趣道:“呵呵!这位公子的样貌还真是非同一般啊!世间竟有如此俊俏的男子,倒叫本王都自惭形秽了。若真是番邦细作,那可真是可惜了。” 黑衣人听王爷说笑,也附和着笑了笑,又问道:“王爷,如何处置?” 王爷又上下打量了青年一眼,眼神微动,若有所思地淡淡说道:“确实怪异。将他带到马车上去,吩咐广海给他换身衣物,季平你亲自看管,待他醒来,本王要亲自盘问。”说完,轻轻将白狐皮褥子掀开搭在椅子扶手上,一手按着扶手缓缓站起身来,口中也似乎是因为疼痛而发出一声轻哼。 “是。”叫“季平”的黑衣人急忙上前一步托住王爷手臂,同时低声应了一句,待王爷站定,又退后躬身行了一礼后,架着青年转身快步向山下走去。 木屋中的秋芷听到王爷起身,急忙飞奔出来,搀扶着他如闲庭信步一般缓缓向山下踱去。 木屋四周,十几名卫兵从几个树丛中窜出,快速打扫了木屋,抬起木椅井然有序地跟在王爷身后,每一个都是身形壮硕且身手敏捷,彰显着有素的军人之风。 二人顺着山路踱着步,刚转过一个拐角,远远便看到一行人小跑着向山上赶来。领头的是个虎背熊腰的威武壮汉,方正的脸上浓密的络腮胡显得十分粗犷。一身军中统将的装束在跑动中猎猎作响,脚踩一双深棕色牛皮战靴,每踏一步都会在坚硬的山路上留下清晰可见的脚印。左边腰间挂着一把宽刃佩刀,右边腰后则挂着一根两指粗的马鞭。 壮汉身后,八个身材魁伟的卫兵抬着一顶软轿,小跑中依然稳稳当当,只有轻微的“吱呀吱呀”声传出,并没有如何颠簸。软轿做工华美,帷幔上用朱红色绣线绣着栩栩如生的盘龙,龙目圆睁,龙须飞扬,似乎是在宣示着皇家威严。 九人快步跑到王爷身前,领头壮汉“咚”的一声定住步伐,抱拳行礼道:“王爷请上轿。”壮汉说话时,身后的卫兵们已经将软轿停下,打起轿帘。轿中是干净松软的坐榻,清新的香气淡淡飘出,轻轻一嗅,倍觉舒爽宜人。 王爷微微颔首,秋芷改为双手搀着小心翼翼地扶他上轿,伸手接过轿帘,掸了掸下摆,这才轻柔地放下,抬手示意卫兵们起轿。 “起轿。”壮汉用雄浑的声音喊了一句,卫兵们整齐地跟着轻喝一声“起”,便同时抬起软轿,轿前四人将轿杠举上肩,轿后四人则是抬在腰间,这就保证了轿子呈平正状态。 壮汉轻喝一声“走”,众人便快步向山下行去。虽说是下山的路程,但卫兵们体魄强健,将轿子抬得稳稳当当。 “广海,你先行赶回府中,召集萧、梅、杨三位先生,前往弘文书院外候着,本王随后就到。”轿中的王爷轻声吩咐道。 “是,那属下先行一步。喝!”软轿旁,张广海恭敬地应道,随后低喝一声,双脚猛地一蹬路面,孔武的身形却像飞燕入林一般轻盈地在树木之间闪转腾挪,飞速朝着山脚落去…… 第二章南天惊魂,弘文见圣 “呼——呼——怎么这么高?要是有台缆车就好了。”蒋飞歌“吭哧吭哧”地顺着石阶向山上攀爬,两条腿像是拖着石磨一般沉重,心里的牢骚也忍不住气喘吁吁地从嘴里吐出来,甚至还做起了春秋大梦来。 一口气从山脚爬到现在,已经快丢了半条命,嗓子干涸得好像要冒烟,不停发出老黄牛一般粗重的喘息声。每向上爬一段,都要停下来粗喘上半天才能缓过来。 爬了多高了?有没有一千米了?这么高的山哪来的?这是要累死人吗?能不能把这山炸了?蒋飞歌心中恨恨地想着,看着眼前的一块块石阶,当真是叫苦不迭,恨不得把这整座山给夷为平地才好。 蜿蜒的石阶盘旋着连通山顶和山脚,山脚立着一块偌大的石头,石上刻有“南天门”三个朱红色大字,大字旁另刻两行小字:拾级而上八百丈,南天门上有洞天。每个字都深达寸许,字的上方嵌着一把乌青色匕首,刃尖遥遥指向山顶的方向。 沿着石阶一路攀爬上来,到了这半山腰上,树木也越发高大稠密起来了。由于正值清明时节,回头望向山下,偶尔还会看到踏青祭祀的人燃烧香纸产生的轻烟,粘在空气里满布的雨水颗粒上,变成白蒙蒙的一片片。连绵的雨已经停了,但空气还是湿漉漉的。 “小哥,你这身子骨看着结实,走起路来有些虚浮啊!哈哈!”双腿发软的蒋飞歌在石阶边一块稍大的石头上刚坐下,便听到另一边的大树上传来一句揶揄的话,声音苍老中略带磁性。 安静的山林间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他一跳,但却不见他有多讶异,依旧怡然自得地坐在石头上捶着腿,甚至都没有抬头看那树上说话的人。 树上说话的人见他并不理会自己,只好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脚尖轻轻地往枝干上一点,人便高高跃起,像枯叶一般轻飘飘地落在蒋飞歌面前。 这人身着一袭红色长袍,长袍上用白色丝线绣着几团祥云,脚蹬一双青黑色短靴,须发皆白,苍老的面孔现出褶皱,看模样至少是年逾花甲了,但身形却依旧十分挺拔。 看着他愁容满布的脸,老者好奇地问道:“敢问小哥尊姓大名?家乡何处啊?听你言语怪异,方才那衣着也很是奇特,莫非你不是我大郁人氏?” “不算是吧。”蒋飞歌看着面前的老者若有所思地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装束,似乎和那些影视小说里描写的大同小异,只是更贴合身体,虽然袍式服装的下摆略显麻烦,但是裤子倒是很像现代的样式。 虽然早就看腻了“穿越”这种老掉牙的玄幻故事,可真正面对这绝对陌生的时空,心中的波动就像背井离乡的少年一样,已经完全被慌张和无助占领,对眼前的人和物都显得无所适从。 看着自己的样子出了会儿神,蒋飞歌抬起头含糊其辞地补充道:“不过,也算是和你们同宗同源吧。”说完,又低下头慢慢深呼吸起来,迷惘的情绪在眼眶里左右跳动,关于此刻自己的遭遇,他一时也找不出任何说得通的理由。 老者很是不解他话中深意,但看他神情落寞,便也不再多问,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忽然,蒋飞歌仰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老者,学着影视小说里古人的言谈方式问道:“前辈为何会救我?” 老者眯起眼深深看了他一瞬,朗声笑道:“老夫也是恰好路过,救你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总不能由着你被豺狼虎豹叼了去吧?” 说完,老者抬头看了一眼山顶的方向,再看看从阴云密布之中挣脱出来的灿烂斜阳,冲着蒋飞歌玩味地一笑道:“这天色将晚,依小哥这脚力,怕是天黑也到不了山顶,不如老夫带你一程吧。你站起来!” 蒋飞歌被他一声低吼吓了一激灵,下意识就站了起来,结果松软酸胀的双腿害他差点又坐倒了下去,硬挺了下膝盖才站稳。 老者上前一步,一探手到伸他腋下,五指张开又猛作鹰爪状合拢,“噼啪”作响两声便抓住了他的肩臂处,口中低喝了一声:“莫要乱动啊!” 说着,双膝微屈,再猛地一挺直,就这样单手挟着蒋飞歌腾空而起,脚下的石阶已被踏出两个深深的脚印,并从脚印中间向四周分出一条条裂痕。轻盈的身法上下翻飞,不时从空中落下,再一脚踏在石头上或树干上,提着蒋飞歌腾空而起,在这蜿蜒陡峭的山路上,如同猿猴一般灵动地朝着山顶飞去。 “哎哎哎!啊——!”蒋飞歌被老者的低吼声吓得站起身来,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身体就已经被带到了空中,还在茂密的丛林间飞窜,惊恐之心可想而知。只是低头瞥了眼脚下飞速掠过的石阶和树冠,惨叫声便响彻了整个山峰,强烈的失重感仿佛坐过山车一般。 飞跃了一段路程后,也不知是被吓傻了,还是适应了这种低空飞行的刺激体验,鬼哭狼嚎的蒋飞歌不再出声,只剩下冷风灌进喉咙时发出的呼吸,涕泗横飞的脸上,双眼也渐渐地失了神…… 繁华的京都,不仅是权力的集中地,也是文学碰撞最激烈的战场。文人们既要千方百计地展示出自己的才气,也要在波谲云诡的政治斗争中站对阵营,否则身首异处都算是个痛快的下场。 京都有两道门槛,被誉为“权力的阶梯”。一道是皇宫东面宫墙外的国子监,那里几乎汇聚了所有京官乃至一些地方官的子孙,说它是官宦子弟的角斗场也不为过。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它也是权力沟通的桥梁,多年来这座学府中成就的佳偶多不可数,甚至某些学子与同窗的兄弟姊妹结成姻缘的故事也时有发生。由此可见,国子监确实为政治联姻提供了绝佳的舞台。 而另一道门槛就是弘文书院了。与国子监不同的是,弘文书院对学子的家世背景没有什么要求,所以寒门子弟同样可以进去求学。另外,书院特意为学子们建造了学舍供其居住,甚至一日三餐都可在书院内的膳堂享用。 不过,弘文书院对学子们的学识也有着严格的要求——举人,即应招的生员须经过科考且必须考中举人方可入学。 大郁朝从开国起便一直沿用科考制度,分为府试、州试、部试和殿试四等。府试和州试每年一次,于夏季举行,由各州学政司主持,学政使任主考官,中试者则分别为秀才和举人;部试每两年一次,于秋季举行,由礼部主持,礼部尚书及侍郎等任主考官,且至少两位主考官,中试者为贡士;而最重要的殿试则每三年一次,于春季举行,也由礼部主持,但皇帝会亲任主考,殿试考完七日内便会在殿前由皇帝宣布头三名,并张榜公布进士名单。 唯一不同的是,京畿地区前两等考试也由礼部主持,并由侍郎任主考官。 但凡考中进士,后半生大体便是衣食无忧了,哪怕是中个举人,也至少能在州府衙门里某个差事,自然不用受那些饥寒之苦。科考制度之下,寒门子弟若要出人头地,大概也只有寒窗苦读,一朝高中了。 京都的弘文书院既有着皇城重地这样得天独厚的优势,又有大郁最好的教习先生,怎能不成为天下学子们趋之若鹜的殿堂呢! 弘文书院位于京都内城的西南角,也是整个京都除皇宫外的最大建筑群,占地近两百亩之多,共有房舍七百余间,在京都而言这实在难得。 书院内学子也是极多,共有四千多名莘莘学子在书院中求学问道。单是这一点,在大郁没有哪一座书院可望其项背,更不用提其中求学的都是举人了。这么多文人才子汇聚在一起斗智斗才,其文学的碰撞之精彩可想而知。 今天的弘文书院格外热闹。书院入门后的主位上,最大的一间屋宇里里外外被人潮挤得水泄不通,高高的门楣上悬着一块偌大的牌匾,上面龙飞凤舞地书写着“文思堂”三个大字,左下角有个四字落款——蒲黄先生。 若外人看到这个落款,肯定是一头雾水,怎么也不可能知道这个“蒲黄先生”是何许人。而只有那些在朝为官多年的老臣才知道,这个“蒲黄先生”其实是大郁开国皇帝成宣帝庄铭的自号,用以自喻为蒲黄一般渺小却坚韧不屈。 文思堂是弘文书院最**的讲堂,只有在特别重要的时刻才可以起用,平时学子们都是在各个讲舍中学习。书院内共有讲舍四十九间,单是教习就有数百人之多,这一点同样是其他书院无法比拟的。 此刻,文思堂高高的讲台上,一位十七八岁的儒雅青年正端坐于宽大的讲案后惬意地喝着茶,讲案上则放着一封书信。青年面颊白净,双眼炯炯有神,眼波流转之间,却有一种择人而噬的威严气息。 青年一身明黄色交领襦衫十分华美,虽然只用各色彩线绣了几朵团花,却让人感觉得出其中精致高贵的感觉。 讲台下方,两百余张学案后,此时密密麻麻坐满了人。靠前的都是身着各品级官服的官员们,但无一例外都是正五品以上的京官,其中大部分都是京城里响当当的大人物。尤其是坐在讲台边一张单独学案后的二十多岁高大硬朗的俊秀男子,一身华服绣满了红色的团龙,显示了其尊贵的皇家身份。如果单看这些王公大臣,这样的阵仗倒真是像上朝一般。 高官们身后,是一群身穿同一样式服饰的文人,他们都是来自国子监的博士、教习和优秀的学子们,其中有些学子还是坐在前排的高官们的子嗣,只是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凭着真才实学坐在这里。 坐在他们身后的,则是弘文书院的教习们,全书院数百位教习悉数到场,无一缺席。 文思堂四周被弘文书院四千余学子团团围住,他们席地而坐,手执纸笔,和他们的教习一样,正襟危坐,等待着讲台上那位青年开口。虽然此刻在场的足有五千人,但却并不嘈杂,因为没有人敢高声交谈。 “保郡王到——”书院门口,一位“大胆”的侍卫高声唱喝道。 声未落,人已至。一位面色如雪的俊美青年在清秀婢女的搀扶下缓步走了进来,带有银丝的长发直垂到腰际,用一根发带简单地束起,手中一块极品玉坠透着莹莹的光芒,可不正是之前在百花山上捡了个惊世美男子的“柔弱王爷”吗。 此时保郡王身后还跟着四个人,紧随王爷身后的便是百花山上两座山峰之间飞来飞去的那名黑衣人季平,不过一身黑衣已经换成了护卫的服饰。而另外三人则都是书生打扮,看面容都已过了而立之年,想来是保郡王府的门客。 保郡王一边环视四周密密麻麻的学子,一边缓步沿着人潮中空出来的“廊道”走向文思堂,直走到文思堂门口,他才示意婢女、季平和三位门客都留在门外,自己单独走了进去。 “远望巍巍塔七层,红灯点点倍加增。共灯三百八十一,试问顶层几盏灯?”保郡王刚一踏入文思堂,讲台上的青年便高声念出这么四句像是谜语的诗句。 保郡王在踏进堂内的第一时间便跪拜下去,提高嗓音唱喏道:“臣叩见皇上,吾皇……” 不过还没等他完全拜倒,讲台上青年便朝他抬抬手,面带微笑道:“保郡王免礼平身。” 原来,坐在讲台后的青年正是这大郁王朝的第四位皇帝——盛元帝庄涟。虽然他今年不过十八岁,但登基也有四年时间了,已经从一个青涩懵懂的少年皇子,成长为杀伐果断的帝王了。 “谢皇上。”保郡王叩拜下去行了个礼后,才用手撑着膝盖缓缓站起身来。 “来人,赐座。”盛元帝向旁边招了一下手道。讲台边的内务总管高敏应喏一声,转身冲着角落里侍奉着的内官们使了个眼色,站在前排的两位小公公忙抬了把椅子给保郡王送去。 “诸位爱卿,以及诸位饱读诗书的教习和才子们,方才朕念的这四句,乃是一道考题。今天无论是谁,只要能在一炷香的时间内作出解答,朕必有重赏!”说着,盛元帝抬手一掌拍在面前的书信上,虽然脸色依旧温和如水,但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却暴露出这位年轻皇帝的内心并不平静。 “高敏,点上一炷……” “一百九十二盏。”盛元帝吩咐点香的话还没说完,文思堂门口一个角落里突然传来一声回答,虽然声音不大,但在这落针可闻的文思堂周围,却如惊雷一般落在了所有人心头。 “何人作答?出来!”盛元帝倏地一下站起身来,双目圆睁,仔细巡视着眼前这些臣子们,心中激荡无比。 “草民邹雁北,参见皇上!”刚刚说话的那个声音再次传来,音色似钟琴之声一般悦耳动听。伴随着声音的出现,文思堂门口探进来一颗发式怪异的脑袋,一张勾人魂魄的俊美脸庞也映入众人脸庞,嘴角还勾着醉人的坏笑。 而当这张脸吸引了所有人注意的一刹那,时间也仿佛静止了。那些不谙世事的女学生们顿时纷纷陷入了痴迷的样子,而男学生们则是被羡慕、嫉妒、不甘等各种情绪侵袭,以致几千人的文思堂内外竟然没有一丝声响…… 第三章莽撞见天子 金色斜阳铺洒,拥挤的弘文书院前戒备森严,来自京都巡防营的兵士们将书院四周守得严严实实。在巡防营兵士的重重包围圈外,来自京中各府的管事和家丁挤满了门前的正阳大街,彼此之间低声聊着家常。 在距离书院大门不远处,一驾奢华的马车安静地停在路边,马车周围并没有护卫,但是其他各府的门人都自觉远离了一些。一名魁梧的壮汉从马车上跳下,大步走到书院门口,恭敬地站在一位正与几个书生交谈的华服青年身后垂手侍立。 马车内,一位相貌美如画中人的青年安静地躺着,身上莹白色的长袍衬托着他白皙的面颊,腰间一条宝蓝色的束带扎得一丝不苟。马车外细碎的交谈声时不时传进来,不断刺激着青年的听觉,渐渐地他那长长的睫毛随着眼睑也开始轻微抖动起来。 终于,青年的眉头深深地皱起,沉重的眼睑开始慢慢地尝试张开。经过眼球的几次转动,灿若星辰的双眼终于缓缓地睁了开来。骤然重见光明的瞳孔先是收缩了一下,适应了一下光线后才恢复了正常。 定睛看着眼前的环境,青年的思绪慢慢回归,似乎是刚从一场深沉的梦中醒来,回归的思绪投入到眼前的景象中,眼神里便多了迷茫与疑惑。 艰难地左右转了下头,僵硬的脖颈发出一连串“咔咔”的声音,加上强烈的酸痛感传来,青年只觉得自己的脖子好像断了一截似的。思考能力完全恢复,使得耳边的声音也渐渐清晰起来,其中的内容开始汹涌地冲击他的大脑。 “听说万岁爷也在里面?”离着马车不远,一个声音清脆的少年发问道。 “那还有假?传召侍卫来的时候,我家老爷正在见客呢,我就在旁边伺候着,听得一清二楚,说的就是来弘文书院见驾,我家老爷立时便带着我来了。”回答者的声音听上去年纪稍长些,语气中有着些许得意。 听着二人闲谈,旁边一位身着家丁服饰的青年小厮也凑过来,一边拿手指着眼前各式各样的车马、轿子,以及它们身边站着的各色门人家将,一边侃侃而谈道:“万岁爷为何在这书院中召见这么多大人?您瞧瞧这些人,都是老熟人了吧?这个是程公爷家的管家吧?还有这个,这不是李侍郎的伴读吗?李侍郎都来了,估摸着相爷也来了。还有那边那个,是于侯爷家的管事吧?” 躺在马车中的青年听着周围都是这种奇怪的对话内容,眉头都拧在了一起,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捏了捏拳头,确定手上有些力气后,小心翼翼地抬起双臂挪到腰后,总算是用力撑着坐了起来。 侧身靠在车厢的小窗边,抬手掀起窗帘一角,眯着眼向窗外看了一眼,顿时脑袋里“咚”的一声响,仿佛平静的湖面被扔进一块石头一般,激起层层涟漪。 窗外的景色无比陌生又熟悉。陌生是因为它并不应该出现在自己的眼中,而自己也不应该出现在这样的环境里。而熟悉是因为自己的知识里有这样的场景,但那不过是一些推断性的还原或者想象而已。 这一刻,他的大脑是混乱的。他不是没有想象过这样天马行空的故事发生,为此他甚至还努力学习过历史知识,但真当这一刻出现在他的生命轨迹上时,恐惧与迷茫还是猝不及防地践踏了他的思考能力。 “我这是……穿越了?”邹雁北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能无奈地自言自语道。 放下窗帘,盯着这马车的车厢,他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绝望。虽然马车里淡雅的香气似乎在抚平他的焦虑,但是结果很显然——收效甚微,负面情绪依然存在。 在脑海里上演了无数戏码后,他终于还是长长地叹了口气,眼神也慢慢有了焦点。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嗤笑,好像在嘲笑着什么。 又掀开窗帘向外看了一会儿后才放下帘子,双臂平举,双手合握,用力做了几个放松腰背和手指关节的动作,又活动了几下身体的其他关节,发出“咔咔”的声响后,舒服得忍不住哼了两声。 当眼神渐渐变得锐利起来时,邹雁北抬手掀开门帘,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马车。 周围的人群顿时被他的出现吸引了目光。一方面是因为他所在的这驾马车代表的主人极为尊贵,另一方面自然是因为他那惊世的美貌了。一个招牌式坏笑挂上嘴角,烟波流转之间,更是痞气横生,难怪救他的那位王爷都说他“可惜是个男子”。 似乎是习惯了这种被人瞩目的感觉,邹雁北没有再多看周围的人群,而是径直朝着书院的大门走去。刚刚在他作思想斗争时,他就已经从周围的各种闲谈中吸收到了不少知识,所以当他掀开门帘跳下马车,他就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本以为把守书院门口的巡防营兵士会盘问他的邹雁北发现自己错了,因为当他靠近书院大门,并且想要往门里走时,那些兵士并没有要上前阻拦的意思。他们只是盯着他看了好几眼,但却不是警惕,而是对他来说司空见惯的眼神——羡慕、嫉妒、恨。 机敏如他,怎么可能不懂人情世故?几步之间他就明白了缘由,恐怕他们的态度是因为自己刚才下来的那驾马车吧?想想也是,从历史角度来思考也知道,龙这种图腾可不是随便什么身份都敢绣的。 既然他们没有阻拦的意思,他自然也不会自找没趣,索性自然地走了进去,甚至还不忘用他人畜无害的笑容“问候”了一下兵士们。 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一样淡定,比如他的身后,此时就集体交头接耳起来。闲来无事的这些人可不仅仅讨论他惊为天人的相貌,而更重要的当然是猜测他的身份了,只不过都是徒劳而已,因为到目前还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 进入书院后,邹雁北有些愣住了。穿过门厅后,放眼望去都是席地而坐的身穿各色服饰的读书人,手上拿着纸笔,正在安静地等待着。但他从来都不是个畏畏缩缩的人,既然这些学子都围着那间叫作“文思堂”的房屋,那么想要找点答案当然就在那文思堂里了。 不过这时候他可不敢直接从人群中走过去,因为那样实在是太扎眼了,所以他选择从旁边的走廊悄没声息地绕了过去,以防引起人群的骚动,特别是这里还有这么多女学生的情况下。对于这一点,他有十足的“经验”。 “远望巍巍塔七层,红灯点点倍加增。共灯三百八十一,试问顶层几盏灯?” 刚绕到文思堂走廊附近,邹雁北和在场学子们就听到了里面传来这四句诗,声音洪亮有磁性。学子们面面相觑之下,相继提起笔开始研磨书写,有的画塔,有的记诗,并时不时交头接耳起来。 而邹雁北的反应则完全相同,他听完这四句诗后,先是愣神了一瞬间,旋即便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一抹自信的坏笑飞上嘴角,轻声嘀咕了一句:“这不是等比数列吗?”嘴上说着,脑中便开始快速默算起来,同时趁着学子们低头演算题目的工夫,一点点朝着文思堂门口蠕动了过去。 他刚挤到门口角落处,里面便再次传来洪亮的声音。其他的他倒是不在意,只是“重重有赏”四个字却是正中下怀。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是曾经的生存经验告诉他:钱是罪恶的根源,却也是快乐的基础! 既然这个人说重重有赏,那肯定就是赏钱了,而且赏的应该都是黄金白银吧? 想到这里,他心中便彻底打定了主意,原本混乱的思绪一下子明朗了许多:不管怎样,先好好活下去再说。黄金白银?拿下它! 只见他蹑手蹑脚地蹲在一道门柱后,轻轻把头贴在门柱上,歪着头朝文思堂里面看去。不看不要紧,一看里面的情况,顿时吓得他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里面什么情况?怎么这么多穿着官服的人?看着他们的样子,再结合刚刚在马车上听到的“八卦”,显然都是位高权重的大臣啊!那坐在上面的青年是什么身份也就一目了然了吧。刚一来就要面对封建社会的统治者,这也太惊心动魄了!怎么办?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想到这里,他干脆把心一横,同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不算很大的声音冲着里面道:“一百九十二盏。” 当这答案说出口时,他都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他也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么强烈的恐惧,毕竟这可是封建社会,皇帝掌握着生杀大权。而周围人看到他的一瞬间所流露出的神情,更是充分证明了他在这里确实是个异类。 “何人作答?出来!” 但是,当邹雁北听到青年的这句低喝时,心里的恐惧感却突然平复了许多。因为他敏锐地感知到,青年的声音中激动的情绪明显高于愤怒。看来,自己的全新命运应该要开始了,而接下来的路恐怕要把性命挂在腰间行走了。 又深呼吸了一口,嘴角熟悉的坏笑微微勾起,邹雁北强自镇定地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探身进去,向台上那位年轻的帝王快速瞄了一眼,然后一拜到地,高声唱喏道:“草民邹雁北,参见皇上!” 他也不知道这么说对不对,但是紧要关头,先跪了再说,毕竟封建时代的跪拜礼不是万能的吗?现在这样的情况,他可顾不得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了,毕竟小命才是最要紧的! 盛元帝看着跪在地上的奇特青年,心中十分讶异,同时也产生了浓浓的怀疑。难道他听过这个考题?不过,一想到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找到会解题的聪明人,他也就顾不得再多想这个人的怪异之处了。 “你是何人?”盛元帝用他那如针似刀的眼神紧紧盯视着眼前的青年,低声问道。 邹雁北刚要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忽然讲台边座椅上的保郡王站起身跪拜下来,声音略带虚弱地抢过话来,向盛元帝奏禀道:“启禀皇上,这是臣近日刚结识的一位先生。小先生初出茅庐,不知礼数,冲撞了皇上,此乃臣之过失,求皇上赎罪。” 这下连邹雁北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不明白为什么这位保郡王会主动充当自己的挡箭牌,他可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和这位王爷能有什么交集。 偷偷瞟了一眼这位虚弱的王爷,以及他身上的华贵朝服,突然他脑中灵光闪现,想起了门口那驾奢华的马车,瞬间就想通了这位王爷与自己的交集从何而来了。 “你是保郡王的门客?”盛元帝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双眼微眯,语气平静地问道。 “草民不是王爷的门客,”邹雁北俯身回答,几乎将身体完全贴在了地面上,不过没等盛元帝继续追问,他又补充道,“王爷身份尊贵无比,草民不敢高攀。草民只不过是王爷的一个差使而已,门客之名实不敢当。” 然而,紧贴地面的英俊面庞之上,一抹奸诈的笑容却是渐渐浮现,显露出与众人所见截然不同的神态。 “居然想拉拢我?虽然你是个王爷,似乎还救了我,但我可不屑于当你的鹰犬。在皇权斗争中瞎站队,可是封建社会的大忌。”虽然他心里这么想着,但是这样的想法他可不会傻乎乎地说出来,否则岂不是找死吗?人家毕竟对自己有恩,又是皇亲国戚,且不说报答与否、如何报答,单是人家这身份,自己也要谨慎对待。 盛元帝看看邹雁北,又看了看保郡王,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从眼角闪过。抬手对着保郡王虚按两下,示意他坐下,双眼盯视着跪伏在地邹雁北道:“你起来吧。” “是,谢皇上。”邹雁北磕了个头才爬起来,低眉顺眼地站到了一边。一抬头,却正好撞上对面保郡王深邃的目光,顿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能尴尬地扯出个难看的笑容。 保郡王倒是平静得多,眼神仍旧似深渊一般看不透,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便不再看他,并没有显露出任何情绪,完美地隐藏着内心一切思谋。 感受着他深不见底的目光,邹雁北忽然生出一丝畏惧感。既畏惧这位王爷的城府,也畏惧权力这把锋锐的剑刃,更畏惧那高高在上的至尊之位,因为它曾经令无数不甘于跪倒的野心家最终躺在了它面前。 尽管他自作聪明地想要远离权力的核心圈,但是今日之事恐怕还是莽撞了。他隐约感觉到,今日之答题或许已经埋下了隐患,此后的路只怕是不会太平了。 第四章官封员外郎 “还有哪位可以作答?”盛元帝目光巡视着眼前这些人问道,不过这次却比第一次发问时放松了许多,眼神也没有那么锐利了,只是来回扫视着这些饱读诗书的朝臣、学子等。 偌大的文思堂内外,无一人应答,有的学子正在奋笔疾书,快速演算着,显然一时半刻还无法作答。盛元帝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同时也有些无奈,一时之间,看着邹雁北的眼神倒是渐渐热切了起来。或许,这是上天赐予我大郁的无双才子? 定了定心神,眼看在场众人似乎都无法作答,盛元帝只好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就当他是天赐大郁的救命稻草吧。 “罢了,邹雁北,你给这些才子们说说你是如何演算的吧。”盛元帝叹了口气,看着面前这些“国之栋梁”无奈地道。 邹雁北一听这话,心中顿时一喜,他知道,自己这一次冲动的选择是对的。 理了理头绪后,他先向皇帝作了个揖,然后才转过身看着眼前这些陌生的“古代人”,他知道自己掌握的那些定理名词肯定是不能说了,那就只好用最简单的方法解释道:“其实这一题很好算。塔高七层,假定第一层是一倍数的灯,二层就是二倍,三层为四倍,以此推算,七层就是六十四倍。七层共计一百二十七倍,共有三百八十七盏灯,故一倍即为三盏灯,第七层六十四倍,就是一百九十二盏灯了。” 几句话说完,全场鸦雀无声,学子们一边思考,一边提笔在纸上快速验算着。而邹雁北则是贼头贼脑地看着这些才子,心中不禁感叹:古代人的算数确实不太行,哪怕是智慧的中国人,在缺少定理的辅助下,算起乘除法来还是太慢了! 啪啪啪!响亮的掌声从讲台上传来,盛元帝看着一脸随意的邹雁北,心中很是惊叹:果然是天纵奇才,算数的才华当真是无与伦比!再看看台下满脸不可置信的臣子们,顿时又倍感失意。 缓缓站起身来,盛元帝长叹一口气,扫视了一圈文思堂里外数千臣民,意味深长地道:“众位爱卿,教化之业,任重而道远!” 顿时,数千人齐刷刷地起身跪拜下来,齐声高呼道:“臣等惭愧!”邹雁北一看,急忙跟着跪伏在地上,只不过一双贼眼却是偷偷向台上的年轻皇帝瞟去。 盛元帝看着臣子们跪了一地,也无力再多言,摇了摇头,看了看跪在地上还不老实的邹雁北,又转头在跪着的群臣之中找到一道矮胖的身影,高声问道:“金玉泉,你部主客司可有空缺?” 那矮胖的大臣忙直起身,恭敬地答道:“回皇上,主客司员外郎郭蒙老母亲病逝,上月便已回乡守孝,故此位暂缺。” 盛元帝闻言点了点头,紧皱眉头看着满地的朝臣道:“都起来吧。空谈惭愧又有何益?须当勉励才是。” “臣等谨记!”众大臣齐声高呼,这才由前至后陆陆续续地站起身来。 “梁瑞何在?”盛元帝微眯着眼在人群中搜寻了一圈,似乎没有发现要找的人,只好开口问道。 角落里,瘦弱的知制诰梁瑞急忙躬身来到群臣队列前,惶恐地拜倒在地上,答道:“微臣在。” 盛元帝看着他,声音坚定地道:“拟诏:邹雁北才学非凡,文思敏捷,实是我大郁不可遗缺之栋梁,特赐‘无双才子’之名,另起主客司员外郎之职。至于郭蒙,待其回京后,再另迁其他职位吧。” 说着,他又将目光看向堂下坐在首排的一位年约半百的大臣,语调温和了一些,叮嘱道:“李相,事急,从速批复。” 细看这位“李相”,瘦削的面容中正刚毅,哪怕只是站在那里,也能感受其一身的浩然正气。李相闻言,起身向盛元帝躬身行礼后,声音干脆地应道:“臣遵旨。” 邹雁北微微抬头,用疑惑的眼神偷瞄了这位年轻皇帝几眼,心中惊讶不已。这皇帝年岁尚轻,却转眼间便给自己这个来历不明者封了个无双才子,还赐了个员外郎的官职,作为一国之君,不知道该说他是果决还是“草率”。 盛元帝当然知道他在疑惑什么,但有些事情暂时还不能点破,因此故意对他的眼神视若无睹,转而看向群臣高声道:“邹雁北才智卓绝,实是天赐奇才,故特命其为主客司员外郎,负责番邦使臣的接待,以免失了我大郁国威。” “还不快领旨谢恩。”不远处的知制诰梁瑞见邹雁北一直在愣神却不叩谢圣恩,忙低声提醒道。 邹雁北听见他提醒,虽然一时之间还对眼前发的情况不知所以,但还是急忙伏在地上高声唱喏道:“草民领旨,谢皇上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盛元帝看着他点点头,眼底浮现一丝喜色,似是想到了什么值得得意的事。不过,喜色只是一闪而逝,当他目光落在讲案上的书信上时,眼神又变得凌厉起来。按着书信的手指一点点握紧,将书信揉作了一团,白皙的手背上因为太用力而青筋凸起。 抬头看向台下的群臣,缓缓站起身,手中揉捏着书信变成的纸团,用清冷的语气说道:“今日之事就此罢了,众卿还当引以为戒!”说完,盛元帝一声怒哼,用力一拂衣袖大步离去。 “起驾,回宫!”内务总管高敏唱喏一声,朝群臣看了一眼后,小跑几步紧跟在盛元帝身后。 “恭送皇上!”数千人同时跪伏在地,齐声喊道。直到皇上的御辇走远,这才一一起身,彼此面面相觑,每个人手心都捏了一把冷汗。确认无事后,群臣们才都心有余悸地陆续离去。只不过,每个人离开前都忍不住回头看一眼邹雁北,至于他们在想什么,恐怕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相爷,这是……”左丞相李察旁边,身材高大,身着武将朝服的骠骑大将军沈文远悄悄凑过来,试探着低声问道。 李丞相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李某也是不知,只怕是和那书信有关。”说着,又将目光转向不远处正在东张西望的邹雁北身上,眼含深意地凑到到沈将军耳边低语了几句。 沈将军一边听着,一边也将目光投向邹雁北身上仔细打量了一遍,接着微微点了点头,隐蔽地向李丞相拱了拱手,轻声道:“多谢相爷提点。” 李丞相微微欠身道:“大将军言重了。走吧,李某请大将军小酌几杯。” 沈将军拱手道:“不敢不敢,应当沈某请相爷喝几杯,相爷请!”说完,沈文远引着李察,二人一番客套着并肩离去。 看着原本人山人海的文思堂里里外外几千人,在不到半杯茶的工夫里已经走了一大半,初来乍到的邹雁北顿时感到一阵孤单和失落。 他心中了然,尽管在这个世界自己拥有很多得天独厚的优势,例如海量的文学与艺术作品、先进的科学技术成就和系统的管理学方法等,而且其中包含了来自国外的无数成果,这些都是闭锁的古代社会完全不具备的,而它们都可以成为自己前进的强大助力。 但是,名利和财富再多,如果没有可以一起分享的人,那么身外之物越富有,精神世界反而会愈加空虚。孑然一身的自己,难道从此刻开始,就要踏上一个人的旅程了吗?难道,曾经血淋淋的伤口又要被残忍地揭开吗? 浓稠的悲伤感情像洪水一般奔涌进他的眼眶,嘴角自信的坏笑瞬间消失无踪,全部化作了苦涩。 “邹先生,邹先生。”两声虚弱的呼唤将邹雁北从汹涌的伤感中拉了回来,保郡王静静地站在他面前。一只手拿着一方金丝绣的绢帕捂住口鼻,另一只手端在腰际,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块玉坠。 邹雁北看着面前雍容华贵的皇室贵胄,却是一时没打起精神,呆呆地看了他半晌才完全回过神来,僵硬的嘴角扯起一个勉强的微笑,抬起手一揖到地,恭敬地道:“草民邹雁北见过王爷!多谢王爷救命之恩,他日若是有幸,必当结草衔环以报之!” 保郡王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爽朗地大笑了好几声,连他苍白的脸上都笑出了几丝红润之色。随意地抬起那只把玩玉坠的手,将邹雁北的手轻轻按下,轻声笑道:“不必不必,本王也只是举手之劳。更何况,邹先生现在可是无双才子,天资奇秀,这品貌更是举世无双,日后登堂拜相也未为不可。到那时,说不得连本王也要趋承邹先生了。” “不敢不敢!王爷折煞草民了。”看着眼前尊贵无比的王爷竟然如此卖力地拉拢自己,邹雁北怎能不知道他的目的?只是,他此刻的灵魂和肉体都成了无根浮萍,哪还有心思考虑什么“登堂拜相”的事。 “邹先生家乡何处?在京都可有住处?若是邹先生不嫌弃,本王府上倒是有几间寒酸的客房,先生可以随意挑选。虽说不是什么仙居福地,好在还有几个不中用的下人每日打扫,倒也还算干净。”不得不说,虽然这位王爷身体羸弱,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但是对人心的把握确实异常敏锐。 奈何,邹雁北现在想要的,却不止是一个容身之所那么简单,他想要的其实是心灵的栖居地,但又岂是一个陌生人能够给予的呢? “承蒙王爷厚爱,草民另有住处,就不叨扰王爷了。”邹雁北恭敬地谢绝道。 虽然他知道,只要住进王府,自然是衣食无忧了。但是,这样的选择会不会被曲解成别有用心的攀附呢?所以,为免行将踏错,他还是拒绝了这份“好意”。 对于他的拒绝,保郡王似乎并不觉得意外,反而有种满意的神情。不再继续挽留,而是面露惋惜地点点头道:“也罢。既然先生另有安排,本王也不便强留。不过,只要先生愿意来,王府的大门时时为先生敞开。”说完,他又轻轻朝身后招了招手。 没有任何言语的指示,身后的随身护卫季平心领神会地快步走上来,同时从身后的背囊里摸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精美布包,恭敬地呈到二人面前。 保郡王接过布包,双手捧着递到邹雁北眼前,真诚地道:“先生,本王今日出来得匆忙,未能用心准备,这是一点小小心意,还望先生不要推辞。” 这下邹雁北也有些犯难了。且不说他现在确实急需用钱,单单是对方堂堂一位王爷,却双手给他奉上这份“心意”这一点,他也不好再拒绝。毕竟,以他的身份,能够屈尊到这个地步,自己还不识趣地推辞,恐怕还没想好活着的意义,人就先没了。 思索再三,邹雁北终于还是躬身接过了布包,表面上满怀感激,内心却有些无奈地笑道:“那草民就不再推辞了。”说着,他手捧布包,深深作了个揖,接着道,“再次拜谢王爷的厚爱。” 见他终于识趣地接受了自己的示好,保郡王满意地点点头,连连称“好”道:“好好好!那本王就先告辞了,改日有时间,还请先生光临王府,本王一定要多多向先生请教一下学问。噢,不对,过两日先生便是本王的同僚了,应该称邹大人了。” “王爷见笑了,草民届时一定登门叨扰!”邹雁北满面笑容地拱手回道,虽然他内心知道这不过是平常的客套话而已。在这波谲云诡的朝野中,往后彼此能否心平气和地相处还是个问题。 虽然双方心里都有无数的算计,但是表面上依然是一片和气。又简单说了几句话,约定了日后登门拜访的事,并给邹雁北留下了王府的地址后,保郡王带着一众下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书院而去。 “王爷,属下愚昧,这位邹先生真的值得您如此厚待吗?”缓缓前行的马车旁,季平低声向马车里问道。 安静了半晌,马车里才传来保郡王幽幽的回答:“值得。”只是,季平看不到的是,此时的保郡王眼中却流露出一抹凌厉之色,犹如一头随时可能择人而噬的嗜血猛虎一般。 季平骑着马,忽然又想起一事,冲着马车里轻声问道:“王爷,那位邹先生的衣物与贴身物品还在广海手上保管着,要不要还给他?” 凌厉之色消逝,保郡王重新恢复了虚弱不堪的样子,缓缓闭上双眼,用他那慵懒的嗓音回答道:“先放着,过些时日派人去告诉他,叫他亲自来王府取。” “是,王爷。”季平应了一声,听出王爷累了,他也便不再说话了,缓缓跟在马车旁,迎着渐渐黯淡的夕阳向王府行去。 霞光照进文思堂,孤独的邹雁北呆呆地站在门边,霞光拉长了他本就修长的身影,一直延伸到黑暗的阴影中,似乎黑暗才是阳光的终点。 他仰着脸看着夕阳,眼中有无限的神往,仿佛迎着霞光奔跑到尽头就能回到家。虽然那个家里也只有他一个人,但是家的外面却有着别样的温暖。 他热爱那一份温暖!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