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一重山之无楼》 第一章:天渝山 日光极盛,夏虫酣眠,午后山中田地一片硕黄。 东老爹和陈三坐在田边吃着酒,东武和东臣沿着水渠捉蛐蛐儿。 “东武!东武!快来!”东臣压着声音,眼中透着光亮,难掩兴奋的叫。 东武蹑手蹑脚走过去,顺着东臣的目光,看见草丛浓密处藏着一只通身翠绿的“大将军”,触角细长微微的颤动,那一对白色大颚看起来强劲有力。 “白牙青!”东武忍不住惊呼,又意识到吓到了它立刻捂住嘴巴。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那白牙青一跃而起扑扇着翅膀,飞到水渠的另一边空地上。 东臣恼恨的看了一眼东武,随手扯下挂在衣带上的草拉子编的小笼子,拉开敞口。 东武和东臣屏息盯着它,它一对眼睛保持着警惕,触角不安的抖动。 远处似乎传来车马声,越来越近,那白牙青仿佛也听到了,正准备起势而飞时,东臣将那小笼子对准它顺势一扣,迅速收紧了笼口。 “逮着了?给我看看!”东武激动的跑到东臣跟前,东臣晃晃手中的草笼子,笑的格外开心。 盛阳之下缓缓而来一辆马车,黑漆金丝顶,车轱辘上也遍体漆着红漆,车夫身着一身素衣,面色无华,黑头马昂扬着头,从东武、东臣面前不紧不慢的走过。 东老爹和陈三起身,田里的农户也直起身,大家默默注视着马车行驶的方向。 “官家又来人了。”陈三眯着眼,一脸愁容说道。 “怕是又要费番口舌,这赵大人也是个耐熬的性子,回回都是同一套话,还没说够。”东老爹倒是一脸轻松,看着迎面而来的马车,露出温和迎人的笑容。 马车停在东老爹和陈三面前,车夫挽着车帘,放好下马凳,扶下来位身材宽硕的大人,面色红润,眼中神采熠熠,年岁看上去与东老爹相差不多,脸上也是满面笑容。 东老爹和田里一众农户赶紧跪地恭迎,赵弘安赶紧扶起东老爹和陈三。 “免了吧免了吧,东老哥、陈三哥,我今儿来只是顺路看看,讨碗水喝,不为公务,叨扰二位了” 东老爹和陈三暗自对视一眼,随即笑着说道:“大人说的哪里话,您来我们这 山间野地,小人们高兴之极,只是粗茶寒食,倒怕怠慢了大人。” 东老爹边说着边躬身引着赵弘安往住处去了,田间农户见三人渐远,便起身聚在田头。 “这赵大人这月都来三回了,咱们入籍的事到底是有没有个说法啊。”一瘦高黑脸大汉一脸愁容说道。 “要我说入了籍也未必是好事,入籍虽能分田,但怎么个分法,分多少可是怎么说的都有,再说入籍以后,又要交粮又要给官家干官活,谁经得起这么折腾。”一矮瘦农户掐着嗓门道。 “但是不入籍,咱进不了尧东城,咱娃子们也就没了前程了,一辈子跟咱们在这做山野流民太孬了。”一胖婶边喘着粗气边叹道。 几人边说边叹着气,胖婶瞥见水渠边的东武、东臣,咧着嘴道:“东臣!小武!你俩还不赶快回家看看,家里来贵客了。” 东臣手里还拎着刚刚的战利品,兴奋劲还没过。 “林婶儿,你不就想让我们听个话音儿去么,放心吧,这回也没什么结果,且僵和着呢。” “你这孩子真是人越大逆性越大,我前两天门边上那两条肉是你偷去的吧,一会儿我就找你爹要去,你一准儿挨打。” 东臣不以为意,拎着草笼子对着阳光乐得合不拢嘴。 “那你得赶紧呐,我约么着那位'赵嬷嬷'得在我家吃了晚饭再走了,你恐怕今天是没啥机会了。”东臣说完转了个身,不理骂骂咧咧的胖婶,侧身对东武说道:“你自个儿玩会儿吧,玩儿完回家,我晚些回,老爹问起你就说…我去换酒了。” 东武点点头,东臣连跑带颠的三两步消失在山林间。 “……小畜生!跑不了你一顿打!东武!你少跟你哥学,净带着你瞎胡闹,你小林哥在家等你一块看书呐,灭灭也在家呢,找他们玩儿去吧。” 胖婶看见东武,脸上露出少有的慈爱,她眼中的东武,乖巧温顺,谦和有礼,和他那个'为非作歹'的哥哥绝非同路,以他的眼光判断,东武这孩子将来必然比他哥哥有出息。 东武也确实如胖婶所见,是个温顺孩子,俯身向胖婶行礼道别,却没有立即奔向林家院子,而是直奔自家院门,因为他心中隐隐觉得,此番这位赵大人突然来访,似有不同。 前日有队官家车马,到天渝山转了一圈,在林间正好遇到东老爹和东武打山货回来,便问了几句话,话不轻不重,却言语间透露入籍、鱼鳞册的事。东老爹回的倒也平常,但仔细想来总觉得不妥,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妥。 东家院里,陈三和东老爹正坐在石桌旁陪赵大人吃着茶水。 “东老哥,你家两个儿子今年多大了?” “回大人,一个十九,一个十五了。” “可都识字吗?” “我们都是山野流民,都识不得字。” 东老爹说到这瞥了眼陈三,陈三眼神微动,也并没有说什么。 东武在院门外听得这话,知道爹爹故意隐瞒家族来历,果然这位赵大人不是为吃茶而来。 东家本是官宦之家 ,前朝覆灭,他们虽四处漂泊多年,但终究,东老爹是上过前朝科考的,虽算不上饱读诗书,但识文断字还是没问题的,东臣和东武自然从小也识字,山民们都互相知底,此刻陈三叔也自然明了东老爹这么说的用意。 “我上次见你家大儿子在田间帮忙,身型轻快,反应灵活,可是习过武吗?” “大人见笑了,孩子们山野游戏,爱玩闹,空长了一身蛮力而已。” “你太过谦了,大儿子机敏灵活,若是从军必定大有作为。相比较之下你家小儿子倒是内敛温和,是个读书人的料啊,我上次来,看见他用炭棒作落梅图,还颇有意境呢。” “呵呵…承蒙大人高看。”东老爹说到这,若有所思的攥了攥手。 赵弘安见东老爹没再继续话题的意思,端起茶碗轻抿了口茶,转头对陈三说道:“陈三哥至今未娶,可有什么打算么?” 陈三一愣,赶忙接话道:“老身身体孱弱,在这山野间了了一生就够了,图个清闲自在。” “陈大哥这是准备效仿先贤,归隐山林了?” 赵弘安话中有话,陈三原叫陈演,本是尧东城出去的进士,曾官至吏部清吏司文选郎中,官级比赵弘安高出三级,但是宣武十六年时却借口生病辞了官,在众多流民中,他是最早来到天渝山安家的人。他和东老爹,林渭三人还成了拜把兄弟,东武和东臣平时称呼他们二人二叔、三叔。 “先贤之慧我自然是不能比肩的,只是老农贪恋山水风光,不堪朝廷重任。”陈三是个耿直的读书人,不愿和官场人过多寒暄。 赵弘安自知有些无趣,话有些扯远了,点点头又喝了口茶。 “我前些天跟大家说过的入籍的事,大家是考虑的如何了?” 东老爹和陈三对视了一眼,总算说到了重点。 “…呃,大人,这入籍是好事,大家都很支持,但这田地………大家还是不太明白怎么个分法。”东老爹试探的问。 “这好说啊,咱们这片地啊,是属于璟亲王府的田产,你们入籍到璟亲王府后,每户按人头平分土地…………。” “赵大人,这天渝山十余年前是一片荒山,并无田地,璟亲王的封地只到尧东城外三十里的鹤澜溪,离这里还有二十余里,我们可是'民田'。”陈三忍不住打断。 “陈三哥,你这话可不对啊,天渝山流民可都归属尧东城县内管辖,尧东城可是璟王封地不假吧,再说,当初大旱时,救济你们的粥那也都是璟王府出的银款,人得饮水思源……” “大人,您听我说,这不是一码事,当初大旱救灾,朝廷也是拨了款的,小人怎能分辨得出吃的哪粒米是璟亲王的米,哪粒是官家的米呢,如今要是我们入了璟亲王府,难道就不辜负朝廷天子之恩?”陈三依旧抢断了赵弘安的话。 “你……你这是…什么说法,你这是陷璟王、陷你我于不义…你…”赵弘安一时气结,用手指着陈三却说不出什么话。 “大人别生气,喝口茶。”东老爹赶紧递上茶安抚赵弘安。 赵弘安喝了茶,仍旧喘着粗气。 “大人,您别跟我们村夫一般见识,其实入籍到官家还是璟王家,大家并无意见,主要是这田地分法和田税交法大有不同,山民们也难免心有计较。”东老爹语气仍旧和缓。 “计较什么?入籍分田后还会按月每户给一两二钱的月银,这还不满意吗?” “大人,您这几次来也看见了,天渝山这附近也就百十来户人家,田地不到70亩,一亩最多产一石米,现今正值秋收,实际只能产半石米而已,年收也不过一石上下,天子圣恩'民田'三十税一,'庄田'十五税一,差别之大山民们不得不计较啊。” 赵弘安一时没了话,他当然知道差别之大,但他官微言轻,自是上边安排什么就办什么,他如今能在尧东城任职多得璟王的亲家,户部侍郎严庚清的举荐,璟王府邸就在尧东城内,他自然是想表现一番,可是这帮刁民就是不在籍册上按手印,人不入籍,田地自然也入不了册,这陈三再怎么说也曾是吏部高官,官阶正五品,虽然隐退在这山林里,但难保朝中仍有些联系,也得罪不得,软的不行,硬的又不敢,此刻赵弘安心中百般焦虑。 三人一时沉默,赵弘安喝着茶,忽然叹了口气。 “你们有你们的难处,我明白,但这也是叫我左右为难……这样吧,我回去把详情上报,想必朝廷总会想个折中的法子,必叫大家都能称心。” 说完赵弘安起身便往门外走去。 东武一瞧赶紧躲在麦垛后,却没想到麦垛后还有一人,林灭灭。 东武正要出声,灭灭却立马示意他不要出声。 东老爹和陈三在门外送赵弘安,直到车马走远了,才直起身,回到院中。 “你怎么在这?”东武微微笑着。 “阿娘叫我来的。”灭灭不冷不热的说道。 灭灭是林二叔的小女儿,和东武年龄相仿,不知怎的从小不爱笑,对人也总是冷冷清清的,人长得却漂亮可爱,眼睛又大又亮,只是神情总有些清冷,不爱与人多说话,唯独对东武话多一些。 “林婶儿刚才叫我去找你,我在这听得入了神,一时忘了。”东武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 “不打紧,阿娘只叫我看你是不是到家了。” “我跟你一起回去吧,正好去看看小林哥。” “好。” 日色渐沉,斜阳散散透过树间,映着这时间一切尘埃,他们有些飘散四方,有些借着日色,也发出烁烁光芒。 第二章:山民李无楼 入夜时分,山间一片静寂,夜风潺潺,满山杜梨幽香,萤火辉煌。 东武和东臣却未能入睡,各怀心事。 东武心里总是反复想起白天院中三人的对话,听得半懂不懂也想不出这赵大人究竟有何为难之处。 东臣心却完全被白日的遭遇占据着,他眼前总是出现一个散着长发,穿着红色道袍,手拿拂尘,红纱遮面的道士。 她究竟是男是女呢? 女子竟也能做道士吗? 他见她站在杜梨树的枝桠上,长风卷起她的长发,她反手拿着拂尘,够到一只杜梨,掀起面纱的一角,咬了一口,大概是酸极了,气的扔在地上,还恶狠狠啐了一口,骂了句什么。 想到这东臣扬起嘴角,差点笑出声来。 人间至幸,有生之年得遇真人。 东臣心里莫名的开心,翻身问东武:“小武,睡了吗?” “怎么了?” “明天,你给我画幅画呗,我给你找最好的笔墨。” 东武不可思议的回头看了看东臣。 “画什么?” “嗯…明天再告诉你。”东臣又翻过身去,闭起眼睛,嘴角仍旧含着笑意。 三更过后,山林间忽起火光一片,四周嘈杂声起,东武和东臣被惊醒,立刻起身向外跑去。 田间麦垛着了火,借着夜晚南风火势迅速蔓延,整片山田陷入火海,眼见就要烧到山民院子。 山民们奔走救火,但火势终究越来越大,他们绝望的停下来,站在山腰上看他们辛苦许久的田庄毁于一旦,火光映在他们的脸上,有人开始哭泣。 东臣和东武也望着山下火海,难忍悲切,蹲下来擦着眼泪。 东老爹看着两人,俯下身拍着两人肩膀。 “田可以再种,院儿可以再起,不过重头再来,有什么要紧呢,人无碍就够了。” 东武默不作声,微微点了点头。 东臣抹去眼泪,仍旧哀戚的看着东老爹。 “老爹,最伤心的就是重头再来了。” 东老爹轻声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 山风忽起,云色渐沉。 铃声传来,山的更高处突然现出一个红色身影,在山顶高处挥舞着手中拂尘,她身轻如燕,在红丝上站着也丝毫不动,她口中念着什么,四周忽然又没了风声,山火仿佛也黯淡了许多,世间陷入深邃的黑暗和绝寂。 她眉尘未动,只转动拂尘向天际深处一指。瞬间雷声炸裂,阴云滚滚,山风似是带着水雾奔向山下而去,不多一时,山雨倾盆,山下火海渐渐熄灭,止于山民院落之前。 大雨中,山民们顿时齐齐跪倒,三叩其首,口中齐呼:“多谢真人庇佑!” 却见那身影站在山顶,似乎微微回了个礼,转身便不见了踪迹。 山民们满眼含泪,纷纷下山奔向田间。 东武和东臣却久久未动,他们仍旧跪着望着那山顶之处,那山的更高处,住着神明。 山民们一夜未眠,虽然大火已灭,但所有收成几乎一夜之间付之一炬,没了粮食,恐怕也一样熬不过冬天。 山民们坐在田间各自哀叹,东老爹和林二、陈三抽着烟,也是满面愁苦。 辰时三刻,赵弘安和一众官差又来了天渝山,这次,东老爹似乎也没什么心情逢迎他了,只跪地恭迎后,没再说什么话。 “东老哥,一早下人得报我就赶来了,这真是天灾难测,世事难料啊!”赵弘安拍着东老爹的肩,语气中充满忧心。 “有劳大人挂心了。”东老爹语气淡淡的回应,他心中已有猜测,只是不愿人前显露。 “大家不必太过忧心了,我来前已向璟王请命,带来了许多年下需用的物品,还有粮食,至明年春至,每户每月份例银一两二钱,另外每月可领米粮一斗二升,一会跟刘师爷那按户取领即可。” 赵弘安对着愁容惨淡的山民们说,满是慈爱关切备至。 山民们也似是燃起希望,愁苦散去大半,起身跟着刘师爷到田间车马处。 东老爹和林二、陈三却未动,他们仍旧抽着烟袋,看着满脸腐肉的赵弘安,反而更厌弃了几分。 “山民们都去了,三位怎么不动身呢,可是觉得少了?若是不够我自做主给三位额外每月加二两肉食怎样,孩子正是长筋骨的时候,可不能亏待了他们。”赵弘安说着竟露出一丝笑意。 三人仍旧蹲着未动,许久,东老爹吐了口烟,答道:“大人勿怪,小人们一夜未眠,身上犯沉,一时站不起身,先让山民们领吧,小人们稍缓些,也不急这一时。” 赵弘安没再说什么,只点点头便去刘师爷那监看了。 “下流小人!王八蛋!”陈三瞥着赵弘安背影骂道。 “小声点。听见你就麻烦了。”林二立刻劝道。 “什么杂碎!他以为山民们看不出我们也看不出吗?”陈三依旧骂道。 “看出来有什么用,当家奴总比没吃没喝的强。”东老爹叹了声气。 “那可是'贱籍',相当于卖身了。我们辛辛苦苦在这荒凉之地好不容易开出一片地来,又是天灾又是人祸的抗着,年年岁岁的风吹日晒,就被他们这么连哄带骗的归了什么璟王府了?”陈三咬牙切齿的不忿。 “归不归璟王府倒是也无大碍,你曾在官场时间也不短,难道还不懂这其中玄机?就怕到时人家璟王府不认,姓赵的也不认,所谓的月银大概以后就看不着了,管谁去要?我们又是'贱籍',到时候咱们连人带地都会被他们瓜分,对上,他们只说解决了天渝山流民之事,对于如何分配安置的,却是绝口不提。”林二小声说道。 “行了,我们三人在这不忿也终究改变不了什么……此时要是也有真人现身就好了。”东老爹灭了烟袋,抬头望了望山顶之处。 林二和陈三也一同望向那山顶。 山顶之上微露半截朱漆瓦顶,云雾缭绕,倒真像是仙人住处。 “老哥,你说昨夜那是什么人呢?难道真是仙人降世?”林二摸着嘴角,眯起眼睛。 “据我所知那山顶之上,好像只有一处道观,那道观建的地形十分特别,在山顶之上又建高台,四下却没有能上去的山路和石阶,要上去,必得是身手不凡的习武人才有可能。”陈三也皱起眉头,略有所思,“可是并未见山顶道观有什么人出入,难道真住着仙人?” “哎,若真有真人庇佑,我们就不必如此挣扎求存了。”东老爹苦笑一声,“走吧,签了这卖身契去,晚上换酒会'真人'吧。” 三人起身拂去身上泥土,向车马处走去。 “小林哥!可否借我张'罗云纸'作画?”东武笑着向林伯显讨要。 林伯显在竹几上写着字,抬头见他一脸笑意,有些诧异。 “做什么画如此珍贵?还要用这上等的纸做?” “你若给我,我保证绝不辱没了这纸。”东武没直接回他,但仍旧一脸诚挚。 伯显也知道东武这孩子作画是有天赋的,平时也谨慎,他若是开口要纸墨,必定是心中已有构画,他看了他一眼,笑着从柜子深处的匣子里取出一卷纸,递给他。 “画成了,别忘了拿给我看看。” 东武道了谢,一路跑着回了自家,进门后一句话不说,直奔下屋,关起门来不让任何人进,动作之快让人只看到一个人影窜进院就不见了。 “小武,你这是干嘛呢?”东臣看着东武少有的脱兔一般的行径,愣在房门外。 过了一会又突然了然东武在干什么,笑着在门外喊道:“好好画啊!” 临近正午,东武冲出房门手中握着画卷。 东臣在门外等着,见他出来一脸欣喜。 “画成了?快给我看看!” 东武点点头,手一抖铺开画卷。 画中山水连绵,山顶之上一朱衣女子手拿拂尘指向天空,天色暗淡,黑云翻腾,正是昨夜景象。 东臣看了连声惊呼:“朱衣真人!” “还未题字,本打算题'朱衣真人布雨图',但又不确定是位女子还是男子,怕有不妥,所以未题,想请问问爹爹再定。” “这倒是,我曾在山间也见过这位真人,但也未能看清是女子还是男子,老爹和二叔三叔应该会知道。” 两人随即出门直奔田间,那车马处依旧排着一队人,东臣远远看见东老爹正要按朱印,立马喊道:“老爹!” 东臣三两下跳到东老爹跟前,把他拉到一旁。 “胡闹什么!正要按朱印呢。” “老爹,那个急什么,你先看看这个。” 东臣把画卷在东老爹面前一抖。 “是……那位真人?”东老爹吃了一惊,林二陈三也被画吸引了来。 “这是小武画的?笔墨细腻,气势如虹,功力大涨啊。………等等…这是…昨夜的朱衣真人?”陈三惊呼。 山民纷纷围过来端详起这幅画,一边夸赞东武的好笔法,一边感念真人救世场景。 “这世上真有神人,若不是真人庇佑,救我于火海,恐怕现在还遮风避雨处都没了。” “是啊,亏得真人降世,我们才得以保命。画上仙人之资,半点不假。” 山民们一番议论,倒是让赵弘安也勾起了兴趣,他站在一旁瞧着那幅画,笑着道:“世上哪有什么真人,若是有,那大火还着的起来吗?” 山民们瞪着赵弘安,嘴上未说什么,但眼中也是愤然。 “世上无神,却有我李无楼。” 突然从人群后,传出一声幽幽的声音,人们循声望去,见一朱衣女子,双手放在胸前,右手握着一柄青白麈尾,轻纱遮面,眉眼清俊出尘,长发如丝,发间簪着一根碧色青云簪,像是仙人入世一般,周身万物皆是俗尘。 人们屏住呼吸,不敢发出声音。 赵弘安只觉得两脚不知为何有些瘫软,撑在马车旁问:“你是何人,可有籍契,可有通城文书?” 他这一问,人们纷纷从恍惚中醒过神来。 女子向前一拱手,“山民 李无楼。” “你是何时来到这天渝山的,籍契文书可在。” “我本是京城人,宣武十二年入天渝山道观,籍契文书俱有,只是随身未带,大人若是想查,那不如随我上山入观去取吧。” “你可是道士?” “算…半个道士吧。” “道士就道士,怎得算半个?” “小人学艺不精,虽钻研道法许久,却并未得道。” 听得这话,众人一时间犯了困惑。 “不是道士,那为何昨夜能布雨施法灭了山火?”山民忍不住问。 “昨夜雾起东南,山气横绕本就有雨,我不过多饮些杜梨酒,在山顶起舞自娱罢了。” “什么?只是跳舞?”东臣也惊呼起来。 空气一时陷入僵凝,片刻后,东武忽然笑起来:“真人竟是位'酒仙娘子'!” 人们忽然也觉得竟有些好笑,纷纷轻声笑起来。 李无楼也婉婉笑起来,眼神却有些凌厉的看向赵弘安。 “听说璟王府的人在给山民们入籍分银,有银子还有粮食,不知道赵大人能否也给我也入进璟王府门下。” “这位……姑娘,你虽然也住天渝山,但你本有籍契文书,怎能再入籍。” “我本是民籍,入到王府有何不可,同是民籍,只需在办调籍文书即可。京城离这不足百里,文书四五日便可来回。” 赵弘安一时语塞,听这姑娘的语气笃定,对文书之事似乎颇为熟悉,搞不好是京城官籍子女。 “大人……是不愿意?” “倒不是,只是这事,我作不得主,得需上报璟王府,才能……” “赵大人,你口口声声说依璟王府的命令办差,可是据我所知,您的直属上级户部主事刘大人可是只吩咐了让你来天渝山负责编民造册,并没让你为璟王府添家奴家丁忙前忙后,况且…这事璟王府好像也并不知情吧。” 赵弘安心中惊慌不已,这女子到底是何来历,她怎么会知道的这般清楚。 “大胆刁妇,你……你在这胡说什么!你知不知道构陷朝廷官员是什么罪责!” “赵大人,我虽未入道,但已得官家赐号'无楼',就是当今天子见我,也得尊称一声'李道长',你今见我,本应三拜叩首,我今免你不敬之责,本想给你机会坦白罪责,你却不知悔改,欺下瞒上,你又当什么罪责?” “李无楼!我不管你有没有什么官家封号,现在是替朝廷编册入籍,你妨碍朝廷官员办差,我立下就能拿你入狱你信不信!” 李无楼轻哼一声,走到武衙身边,问道:“你们谁敢?” 几个武衙立刻低下头。 师爷小声提醒赵弘安:“大人,您刚上任不久,这位无楼道长确实来历不小,得罪不得,还是莫要起冲突的好。” 赵弘安心中有些无措,只好揪着眉头,挥了挥手。 “罢了,办差要紧,反正已经都入籍完毕了,收拾了回城吧。”赵弘安转身要走。 “站住!谁说入籍完毕了?”李无楼拿起桌上一沓按过朱印的籍契,走到林二身边,拿起烟袋,将火吹着,点了籍契。 “你干什么你!你敢烧官家籍契?”赵弘安脸色大变,要扑上来抢夺,李无楼抬起一脚踹到他腰腹处,赵弘安飞起半丈砸在马车轱辘上。 “赵大人,天渝山不着不明不白的火,你若非要为璟王添丁,那便问过了他,再来问我!” 李无楼说完扔掉手中烧着的籍契,转身向山林中走去,不多时,身影全无。 赵弘安挣扎着从地上撑起,师爷搀着到马车里,一众人马慌乱不堪的离去,也消失在山林尽头。 山民们看了这大半天,此时仿佛如大梦初醒,纷纷嘴中骂着赵弘安这个混账,便各自散去,回自家院子休息了。 东武和东臣在堂屋盯着那幅“真人布雨图”整整一个下午,从日胜到黄昏,直到入夜前,他们盯着画上那朱衣女子,仍觉得仿佛黄粱一梦。 烛火三生,即心即佛。 第三章:出山 李无楼走后,赵弘安再也没来过,一连多日暴雨连绵,山民们粮食颗粒全无,家家户户陷入绝粮困境。 东老爹和陈三坐在门口,望着门外大雨如注。 “老哥,这都七八天了,家家都把最后一粒米分成八瓣吃了,这回可比上回闹灾荒还不如,连个管饭的地儿都没有啊。” “等等吧,我就不信老天爷真要饿死咱们。” “这李道长烧了我们籍契,赵弘安烧了我们粮食,咱们现在真是……坑里的狗屎没人睬。” “老三,你也是个文官出身,官也做的挺大,怎么在这山里待久了,说话越来越糙了呢,……我说东臣怎么最近嘴上这糙话越来越多,你教的吧?” “什么我教的,你是不知道你喝多了的时候都说了些啥,连我这都是你教的。” 东老爹和陈三翻着白眼抽了口烟,抬头望着远处的山顶。 “山上这位到底什么来头啊,我看赵弘安的武衙那天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东老爹皱着眉眼,歪着头。 陈三眼睛一亮,看看左右,用烟袋敲敲地。 “想听么?” 东老爹瞅了他一眼,“不想,你千万憋住。” “这李无楼啊是内阁首辅李锡文的次女,年少的时候极爱惹祸生事,常常扮成男子出去打架,有一回把侯爵府上的小公子打伤了,人家找上门来,气的李大人当晚就把这位二小姐送出了府,李大人在外地没什么亲眷,唯有一位嫡亲姐姐嫁到璟王府,正是璟亲王怀煜的王妃,就把这二小姐送到了璟王府待了两年,转眼到了该出阁的年纪,璟王妃做主,要将她许配惠王嫡子成渌,聘礼都下了,这位二小姐却说什么也不同意,还当场和璟王论起尊卑来,问璟王为何世间男为尊女为卑,天地共生万物皆空,何来尊卑?” “这当真是一闺阁女子说出来的话?”东老爹瞪着眼睛,一口烟没咽下去。 陈三扫了眼东老爹,笑着点头:“璟王也是你这么说的,在场之人都是不可思议,唯有惠王的小世子,拍手称绝,虽然李二小姐回绝了他,他此后却也一直未娶亲。李二小姐退婚把璟王气得不轻,连夜给李锡文修书一封让他赶紧把他女儿接走,李锡文接到信也是气得够呛,直接派家中亲信把李二小姐送到了武当山,本是想让她在那多受些皮肉之苦,收敛习性,结果又是不到两年,李二小姐不知道练就了什么邪门功法,将老天师的十位大弟子………给阉了。” 东老爹浑身一冷,“这是功法吗?” “据说……是个挺邪门的功法,总之武当山容不下她了,不仅把她赶下了山,还贴了江湖告示封杀她,她辗转到了天渝山,住到了山上那废弃的道观,后来太子到尧东城走访民情,路过天渝山时遇到流匪,得李二小姐搭救,这才得了官家封号'无楼'。”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尧东城里说书的说的。………前半部分是我在朝当职时听别人说的,后边……是后来…听说书的说的。” “你当职的时候就干这个?” “我那是个文官闲职,平时就得听这个。” “你知道她为什么不早跟我说呢。” “我也没见过她,也是那天第一回见。” “还真是不一般呐。”东老爹深吸了口烟,忽然转头意味深长的看着陈三。 “老三,你为什么辞官啊?” 陈三眨了眨眼,收起笑容,望着远方的山色露出少有的凝重。 “听说过'抒密局'吗?” 东老爹心头一震,惊恐万分的看着陈三,脸色骤变,呼吸也变得小心起来。 “你是……'抒密局'的人?” 陈三站起身来,抖落烟管子中的灰,背过手眯着眼仍旧望着远山。 “我是。” 屋中长久的安静,那些死去的人正在挣扎着醒来。 大雨卷起泥水溅到门槛上,山中仿佛传来万千的喊杀声,刀剑声,那鲜血砸在刀尖上的声音震耳欲聋。 “我是个屁,我一个五品文官,抒密局能瞧得上我?”陈三低头看着神色复杂的东老爹,咧嘴大笑。 东老爹片刻收拾起神色,大骂道:“你个臭狗屎、老混蛋!我以为这些年竟交了披着羊皮的狼崽子!”边说边拿烟袋锅子敲陈三的小腿筋。 “行了行了,我不过开个玩笑,何必在意呢。” “你到底为什么辞官!” “这都没绕过去?……罢了,我就跟你掏心掏肺的说一说。”陈三重新坐下来,点了眼袋。 “宣武十年,我参加殿选,天子亲自问策,题目是:如何安置前朝旧臣。我对策:贤者任之,能者治之,愚者废之。我得中二甲第三名,留在京城任职,我以为天子必然是赞同我的对策,不拘小节,以万民为本,励精图治。我任职清吏司时,兢兢业业,握素怀铅,却在一天夜里无意间得知,有一个专为天子处决前朝旧臣和当朝逆臣的秘密组织叫抒密局,其下还设各地镇抚司,专门在各地招揽杀手,为天子暗杀朝臣,排除异己。那天我便知,这天下,了然无趣。” “就因为这个便辞了官?” “寒窗十载,一朝梦碎。我便没什么念想了。” 东老爹和陈三沉沉的抽着烟,雨声渐渐弱去。 “辞官就辞官吧,怎的你的籍契也没了?” “来天渝山时被山匪抢了。” 东老爹动了动身,转眼望见趴在案桌上睡着的两兄弟,似乎想起什么。 “眼下还是入籍的事要紧些,你是老臣,京中总还有些熟人吧,不然去找他们说说看。” 陈三也站起身,顺着东老爹的眼神看见两个孩子睡得正香,口水流到了案桌上,不禁笑起来。 “要我说,也不必进京那么费事,眼前就有高人,何必舍近求远呢。” “李道长?” 陈三点点头,两人再次向雨中山顶望去。 “能行么?” “试试吧。” 第二日,天气放晴,碧空如洗。 山顶道观门外跪了山民百人,声声高呼:“请真人出山。” 连呼了百十来声,道观大门依然紧闭。 “这没有用啊。”山民们议论纷纷,停下了呼声。 东老爹和陈三互相看着,也摇着头。 “李无楼!你个女魔头!出来受死!” 头顶突然响起一声巨喝,三个白色身影从林间飞身而下,立于道观门下。 “李无楼!你莫不是怕了,我今天定要将你这道观给你掀了!” 三位白衣男子气势汹汹,声音震耳欲聋。 不多一会,道观门却缓缓打开了。 “喊什么?我倒要看看谁扰老娘……呀!师兄啊,不对……师姐啊…,这回这么早啊。” 推门而出的李无楼这次没带面纱,身上道袍还是前两日那一身,头发仍旧散着,眼中仍旧带着笑意,面容清丽绝尘,惊艳众人。 可惜许是起床太急了,没穿鞋,整个人的姿态也懒懒散散的快贴到地上。 “李无楼!你少废话!今天我就要为我自己和九位师兄报仇!你若不死,我决不罢休!” “师姐~,你说什么呢,修道之人需心思澄明毫无杂念清心绝欲才能精进修为得道成仙,我这是在帮你们,你看你们这几年是不是修为大涨,师叔都死的差不多了,你们还没事呢。” 李无楼用手杵着门,边说边打了个哈欠。 “你说什么?你…你对师叔不敬,我杀了你!” 李无楼抬眼看了看他,飞身下了高台到白衣男子面前。 “来吧,师姐。” 白衣男子的身法很快,一剑刺去,李无楼脚下却丝毫未动,只一偏身便躲过了。 “你这玄机剑法练的什么破玩意儿?”李无楼皱着眉,十分嫌弃。 “女魔头!少诋毁我的剑法!” 两人混战交手之时,东老爹看了看陈三,低声说:“说书的说的都是真的啊。” 陈三点点头,憋着笑。 再看两人,李无楼几乎站着不动,很少出招,神态自若甚至像要睡着了,终于被对方绕来绕去的剑法惹得不耐烦,伸手、回身,直戳对方眼底,对方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这招叫'回龙探月',怎么样?比你那头晕眼花的玄机剑法好用多了吧。” “卑鄙!什么邪祟功法,下手如此狠毒!” “师姐,我练的与你并无不同,用的也是师傅教的正统功法,是你自己学艺不精,你们几个每年八月初三趁师傅闭关就来找我寻仇,你们若是真在用心练功,我李无楼还能活到今天?散了吧。” 李无楼转身飞上高台,再次打了个哈欠。 “道长留步!”东老爹高声喊道。 李无楼听得一声,转身望着仍旧跪着的山民,皱起眉来。 “你们怎么也在这起哄?” “道长,我们是有事拜托您帮忙。” 李无楼仰头朝天叹口气:“睡个觉是真难呢。” 垂眼见那三人还没走,挥手喝道:“带上你那破剑还有你旁边那俩相好,赶紧滚!” “李无楼!我总有一天会杀了你,我要把你碎尸万段!” 三人仍旧骂骂咧咧,却消失的极快,话未说完,人就踪影全无了。 李无楼一笑:“轻功倒是有长进。” 说着又朝着东老爹问道:“什么事啊,起来说。真拿我当神仙了。” “李道长,小民们还是为籍契的事,现在粮食也没有了,家中余粮也一粒不剩,我们不入籍实在没有活路啊。” “关我什么事?” “李道长,我们实在没活路了,当时本打算跟着赵大人入了籍,分了银钱和米粮就能活过这个冬天,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求道长帮帮我们吧。”陈三这话说的颇为动情,眼角竟还含着泪。 李无楼看了陈三一会儿,突然笑出来。 “陈老头,我可见过你,你可别演了。” “求道长帮帮我们,给我们寻条活路吧。”东老爹头一沉,磕在青石上,额头立刻要渗出血来。 李无楼敛起笑容,看着跪倒的山民,又是长叹一口气。 “说来这事也赖我,谁让我把那籍契烧了呢,你们起来吧。你……还有陈老头,明天辰时,山下云桥等我,我带你们入城。” 李无楼说完转身进了道观,继续睡觉去了。 东老爹和陈三交换了眼神,扮苦情,他俩还真是不相上下。 次日辰时,东老爹和陈三早早在云桥边等。 东老爹端详着陈三的衣着,张了几次嘴,却也没说话。 “你要说什么就说,别在那挤眉弄眼的。” “老三,这是进城,不是上朝,你把官服穿上干嘛?” “怎么了,穿上这官服别人总得给我些面子,入籍的事不就好办了么。” “哦,对对对………哎,我想起一件事来。”东老爹突然眼神复杂的看着陈三,“你前天跟我说,你从没见过李无楼,入籍那天是第一回见,可昨天李无楼为什么说他曾见过你?” 陈三眼神闪烁,用手摆弄着衣袍。 “我这腰带有点松了,这么些年竟还瘦了,衣服都不大合身了。” “行,你不说我也不逼你,总有一天,李道长会比你先说。”东老爹笑着说。 李无楼仍旧是之前的装扮,手里拿了只杜梨,从山上一路啃到山下。 “两位早啊” “李道长早,小民想问,我们入城后去哪里呢?”东老爹问道 李无楼看了眼陈三的官服,嫌弃的挥了挥拂尘,一边走一边答:“璟王府。” 三人到尧东城时已是正午,东老爹和陈三又累又热,李无楼却连汗星都未见。 东老爹和陈三因为没有籍契和通关文书,废了好一番口舌,李无楼硬说两人是他的弟子,又塞了些好处,这才终于放行,只是日暮城门关前必须出城。 又走了两三里路终于到了王府门前,东老爹和陈三扶着拴马石话都说不出来了。 李无楼递上帖子,不一会,一位小厮领着穿堂过院来到正庭,庭中回廊处,一位美貌黄衣女子正端坐在桌前,细细品着香茗。 “无楼!”女子见到李无楼欣喜万分,眼中百般情绪,微微含泪。 “颐瑾,我回来了。”李无楼也拉着女子的双手,十分亲密。 东老爹和陈三对视良久,眼中的对方神色逐渐扭曲。 “你怎么突然回来,舅舅知晓吗?” “他当然不知道,八年前我们就没通过书信。” “你如今住在何处?衣食可有人打点?……………这是你两位随从?这年岁…也忒大了点吧” 李无楼回头看了眼二人。 “不是,他们是天渝山的山民,今天来是有个事请你帮忙。” “你说。” “他们本来是天渝山的山民,家中只有几亩薄田,但户部大使赵弘安却为了讨好璟王,蓄意欺骗山民,把'民田'计为'庄田',把'民籍'入为'贱籍',欺上瞒下,还为了逼迫山民在黄册上按朱印放火烧了山田,极其不要脸。我想带他们到府衙告官,但是民告官十分不易,户部主事严庚清也定会包庇此人,所以想请你帮忙劝说由世子哥哥出面府衙旁听审理此案,再另指派官员入山造册,给山民一条生路。” “世上竟有如此悲惨的遭遇,真是见者伤心,闻者流泪。”朱颐瑾眼中含泪,望向东老爹二人时眼光充满同情。 “来人,大哥呢,给我叫来。”朱颐瑾一转头脸色全变,脸色低沉,声音也沉实了许多。可再转脸时仍旧是刚才温柔的样子。 李无楼眼中却毫无波澜,仍旧和朱颐瑾聊些细碎的家常。 不多一会,回廊外传来脚步声,一蓝衣男子缓步而来。 “小瑾,怎么了?”男子声音温柔,行为也很恭谨,只是转头看见李无楼后惊声尖叫起来。 “李无楼?你怎么回来了?”两位小厮拦住要转身跳湖的朱颐宸,努力让他平静下来。 “朱颐宸你能不能消停的!”朱颐瑾忽然又换了副面孔,对着朱颐宸抬脚一蹬。 “有正事。”李无楼瞪了一眼朱颐宸,他顿时老实多了。 李无楼又把来意说了一遍,朱颐宸全程脸色苍白,但嘴角含笑,十分认真的听完了。 “明白了,我去主持公道。放心吧,只需三五日,山民入籍连带着赵弘安我都给你办妥。………但是,我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不打算走吗?” 李无楼边笑边拿起茶点。 “我都六年没回来过了,还真有点想念呢,也不知道放你院子里那只'小青'过得好不好。” “小青?是个啥?”朱颐宸一脸疑惑。 “竹叶青啊。” 朱颐宸起身一言不发,直奔东苑,不一会,远远听见他在东苑喊:“赶紧给我找!找不着我剁了你们!” 朱颐瑾听了大笑,问:“你真放了?” 李无楼点点头,笑的更开心了。 从璟王府出来的三人直奔府衙,一路上东老爹和陈三神色不安,刚才听得李无楼的安排,得先去府衙报官,但是民告官需得先挨板子且得入狱三天才能审理,这可是东老爹和陈三都不愿经受的。 “李道长,我们去报官,小人们是不是得挨板子啊?”陈三试探着问。 “是啊。” “还要入狱三天?” “是啊。” “道长,小人们年岁大了,怕是经不住这一番折腾了,要不……咱还是回吧。” 李无楼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二人。 “二位对章程这么熟悉,想必是报过官的?” “没有,小人也是听说的。” “那二位究竟是不是想让山民们入籍呢?” “那当然是想了。” “那就需得忍下这一时皮肉之苦。快些走吧,晚了府衙也要关了,休要磨叽。” 东老爹和陈三只好默默跟在身后,两人反复琢磨这句奇奇怪怪带着口音的用词,好像在哪里听过。 第四章:山匪刺柴 八月初八,天渝山仍旧大雨未休。 时隔四日,东老爹和陈三却没有回来。 不仅他们,李无楼也未见踪影。 夜雨萧萧,烛火燃尽,东武和东臣彻夜难眠。 “哥,爹和三叔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了。”东武躺着望着帐上悬着的一撮艾草。 东臣没答话,望着墙上挂的一柄长剑。 风雨中传来杂乱的马蹄声,山石被踏碎,黑衣夜行的使者,长剑随身,没有面容。 “东武哥哥。”门外传来一句轻唤。 东武起身,拦下已取下剑的东臣。 “是灭灭。” 东武开门,灭灭拿着伞,手中捧着一碗热腾腾的蒸肉,衣服湿了大半边。 “快进来。”东武急忙接过伞和蒸肉,让灭灭进屋。 “爹爹今日进山打了两只兔子,阿娘晚上便做了蒸肉,叫我给你们送一些来。”灭灭抖掉身上的雨水,脸上含着些笑意。 “二婶虽然平时话多些,但终究对我们是疼爱的。”东武看着灭灭,也是眼中含笑。 “二婶这手艺,确实不赖。”东臣动作极快,已经坐在桌边吃起来了。 “外边雨大,你不如坐会再走吧。”东武说着从案桌旁重新添了盏灯,悄悄在手中藏了两块蜜饯,塞给灭灭。 “大伯可有消息?”灭灭问。 “还没有。”东臣摇摇头。 “不能这么等下去,阿爹说明天他去尧东城城门前问一问,看会不会有什么消息。” “我们无籍流民,进不得尧东城,守卫官兵恐怕也不会那么轻易就把消息告诉咱们。你回去跟二叔说,明日我和大哥一同去。” 灭灭想了想,点了点头。 门外忽然响起震天喊杀声,刀剑声隐藏在大雨中,山石上溅满鲜血。 东臣立刻灭了灯,带东武和东臣躲在窗下。 三人透过窗缝,看见一黑影跌跌撞撞闯进院中,越来越近。 门被“嘭”的一声撞开,一个身型健硕的男子倒在地上,头发散乱遮住面容,身上被雨水浸透,衣服中渗出血来,手中紧紧握着一把长刀。 三人未敢出声,见男子许久未动,东臣便慢慢挪到男子跟前,伸手探了探,仍有一息尚存。 东臣想了想,这男子必是被人追杀,若是被人发现在这,恐怕会惹麻烦,但现在这男子晕在这,里外也是说不清,不如先藏起来,避过一时,再做打算。 “小武,把阿爹衣服拿一身给我。” 东臣将男子衣服脱下,换上东老爹的衣服,将血迹擦干净,扶到床塌上。 “小武,灭灭,往他脸上抹些草灰,你俩在这看着,如果一会有人盘问有没有陌生人闯进来,就说曾见一黑衣男子,越墙往西南方去了。”东臣抱着男子衣物,边说边朝门外走去。 “哥,你小心啊。”东武有些紧张。 “放心,等我回来,我回来前,你俩不要乱走。” 东臣说完,头也不回的闯入风雨中,翻过西南院墙,向山林深处跑去。 东武和灭灭往男子脸上抹了灰,坐在床边静静看着他。 “会是什么人呢?逃犯?杀手?”灭灭小声嘀咕。 “看他的穿着,倒像是山匪。” “山匪竟长得如此清俊吗?还如此年轻?” “许是……以前是读书人吧。” 院中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踩着地上的雨水,发出巨大的声响。 蒙面的夜行人推开房门,他们身穿黑色的软甲,腰上配着长剑,银色的剑柄上雕刻着展翅的白鹤图案。 “镇抚司剿匪,你们可见过什么人进来?”为首的男子声音低沉沙哑,浑身满是杀气。 东武和灭灭立刻跪倒在地上,并未立刻回答。 “问你们话如实回答便是。” “回大人,刚才…瞧见一人越过院墙往西南方去了。”东武小心的答道。 为首的男子没说话,许久未动,眼神盯着床帐未遮严实的床榻。 “那是谁?” “回大人,是小人老爹。” “为什么他不起来回话?” “老爹身患重病,已昏迷不醒多日。” “什么病?” “……尚未知晓。” “郎中可开了方子?” “回大人,小民家中贫寒,未请郎中医治。” 男子不再说话,显然对东武的话并不全信。 “大人,西院墙有血迹。” 男子正要上前一步掀开床帐,身边人却来报,男子看了眼依然跪着的东武和灭灭,转身带着人冲向雨中。 一夜过后,风雨稍歇,天色依旧阴沉,空气潮湿闷热。 天大亮后,东臣才回到院中,见东武和灭灭倚着床边睡着,那男子依旧未醒。 东臣站在床边盯了男子一会,那男子眉清目秀,即便脸上抹了草灰,也看得出皮肤白如霜雪,额头上渗出微微一层细汗,身上几处伤口仍旧渗出血来,右手中紧紧攥着什么。 “小哥儿还是别装了,我既救了你,必然也没想过要害你。” 东臣靠在床边,说完笑了笑。 男子睁开眼睛,看着东臣,良久,竟也笑了一下。 “谢了,小哥儿。”男子边说边龇牙咧嘴坐起身来。 东臣听他说话心里一惊,没想到男子虽然长得清俊,声音却是粗糙沙哑的。 “这个给你。”东臣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男子。 男子眼光一亮,却并没有接。 “放心,这是我私家珍藏的专治外伤的药粉,用上三五日便可愈合。” “这药从何而来?” “怎么?信不过我?这药是我山中一位朋友送我的,我用过两三回了,确有奇效。” 男子笑着接过药瓶。 “我并非怀疑你,只是觉得……真他妈命大!” 东臣一愣,转而眉开眼笑道:“你说话和我那位朋友很像……只是你这长相和你这声音……还真是意想不到。” 男子也笑道:“小哥儿看上去也不像是普通农户呢。” 男子将瓶中药粉快速的倒在手中,一扬手,全吞了下去。 东臣看呆了,“哥们儿,那是撒在伤口上的…” 男子也愣了一下,“他没告诉你这是内服的吗?” 东臣又是一愣,“什么?” 两人面面相觑,寂静又尴尬。 “你怎么知道这药是内服的?” “因为……这药是我做的。” “你是?!……刺柴?” 东臣差点叫起来。 天渝山北向,有一帮山匪建成的山寨,取名“十二天”,起杆当家的共有十二人,这些山匪与别处不同,不打家劫舍,专门劫富济贫,没人知道他们从何处来,为何留在这天渝山。相传宣武十二年凛州大旱,为首的山匪“刺柴”凭一人,一刀,劫了十二石官粮赈济灾民,民间人人称颂,这件事从尧东城传到了京城,朝廷这才重视起赈灾,拨了粮拨了款来挽回民心,荒灾过后,派兵镇压无果,招安也未果,至今仍是朝廷的心头刺。 东臣愣愣看着此时已经坐在桌前欢快吃肉的男子。 这就是……山匪头子? 东武和灭灭此时已经醒来,也一脸震惊的看着眼前的清俊小生豪放不羁的闷头吃肉。 “你的伤…吃这么多没事吗?”东臣渐渐从震惊中清醒过来。 “没~事,这肉不错诶,这肉……真他娘好吃!” 东臣莫名觉得别扭,这位著名山匪头目好像读书只读了一半,每次形容什么东西时,都要骂句娘,口音也极其奇怪。 刺柴吃光了灭灭送来的肉,心满意足的打着嗝,剔着牙。 “吃光了?”灭灭有些惊讶又有些怨愤的看着刺柴。 刺柴瞥了眼灭灭,继续剔牙。 “放心吧小妹儿,不会白吃你们的。” 刺柴说着从怀中掏出两锭银子,往桌上一扔。 “我伤势有点重,可能还得住上个一两日,这个当是借住费了。” 东臣笑着摇头,“还真看不出您伤势重呢。” 刺柴转头看着东臣,呲牙一乐。 “晚上来一壶'秋叶白'咋样?”说完朝着东臣抬了下眉。 东臣眼神一亮,收拾起桌上的银子。 “小人这就去给您准备。”东臣转身三两步出了院门。 刺柴看着东臣的背影消失,看着一直盯着他的东武。 “瞅啥?” “公子可是绥州人?” “你怎么知道?” “口音像。” “你去过绥州?”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绥州口音什么样?” “爹爹曾说,他在绥州曾有一位故人,家中巨变,故人之子漂泊四方,若有一日登门,必得尽心招待,爹爹特地和我说了几句绥州话,叫我记住。” “为啥你哥不知道?” “爹爹说哥哥未必会留心,便没说,但我猜,哥哥必然已经知晓,不然刚才不会给你药粉。” “你哥心思够深的。” “公子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刺柴收敛起脸上的嬉笑,看了看东武,又看了看灭灭。 “东大伯回来,务必把我说的话转告他。'寅时有雨,小心脚下'。” “什么意思?” “你不必懂,说了你爹自然明白。” 东武点点头,起身来给刺柴倒了杯水。 刺柴脸色恢复嬉笑,喝水的当口转眼瞥见了墙上挂着的画像,一口水却直接喷了出来。 “李无楼?!……他爷爷的!” “公子认识无楼道长?” “天杀的女魔头!化成屎我都认识!………” 东武一脸不解的看着气得脸瞬时红起来的刺柴,眼睁睁看着他对着李无楼的画像,恶狠狠骂了足足三个时辰。 灭灭觉得无聊,和东武道了别,回家去了。 东臣再回来时,天色已擦黑,东武趴在桌子上眼神涣散的看着刺柴,快要睡着了。 刺柴骂得没了力气,手中拿着掸子,指着李无楼的画像说不出话来。 “你这是干嘛呢?李无楼招你了?”东臣将买来的酒水糕点放在桌上,接过刺柴手中的掸子。 “李无楼……你个大棒子头,我早晚要为民除害,灭了你…”刺柴声音越来越沙哑,快要说不出话来。 “行了,能灭早灭了,还有空闲在这嚷嚷,给…你要的秋叶白。” 刺柴接过酒,迫不及待打开喝了一口,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东臣将糕点递给东武,打开另一瓶秋叶白。 两人边喝边走到院中树下。 夜晚阴云散去,远处天边飘着粉色的云霞,尚有些发白的天际飞过成群的大雁,头顶的夜色越来越沉,透过淡薄的云朵,依稀可见耀眼的星辰。 东臣和刺柴抬头望着这番景色,不知心底涌起什么默契的意念来,一同飞身跃过了院墙,向山林深处,高山之顶狂奔而去。 山顶上李无楼的道观空无一人,好像孤独的神伫立在山巅之上,遥望人世万千。 东臣和刺柴站在道观的最高处,望着山下云烟一片,人间星火点点。 “刺柴!你看!那………尧东城!”东臣指着远处星火最盛处,大声喊道。 “哪呢?…哦…尧东城……尧东城真美……尧东城的美人儿……更美…”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酒气渐盛,两人的话也越来越多。 “你本来的名字是什么?” “嘘……秘密,我们十二天从不问来历。” “噢…不问不问………你们十二天的人真有意思………我认识的那位朋友……就给我药粉的那个……说什么不让我帮他上药………也不跟我一起在河里洗澡,动不动还骂我,我觉得,他肯定是有什么病,怕传染给别人………还有你也是………内服的药为什么要做成药粉?你不会把外用的做成药丸的吧?” “……我那是……为了和别人的药区别出来,故意反着来……………是你自己有病…不问清楚……你知道你那位朋友为什么不跟你一起洗澡吗?…” “为啥?” “因为他是个女的……她叫'山椒',哈哈哈……” “女的?!……山椒?……什么破名!” “你口味………真是…独特!哈…” “……你口味也好不到哪去………你手里那个破香囊……缝的什么破玩意儿……” “懂个屁!………你知道这啥吗?………这是……四月春城……是万树梨花……是…是……我他娘的…命!是命!” 刺柴从腰间掏出一直攥着的一个香囊,看着看着,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眼中却忽然涌起泪水,他大笑着,望着尧东城的方向,狠狠喝了一大口酒。 夜风吹来杜梨幽香,萤火从山间飞来,成群的星火般飞向月色升起处。 宣武六年,周府满门抄斩,少年的白马染满鲜血,从三十三间堂死里逃生,一路向南逃亡,从绥州到尧东,一百六十里,少年精疲力尽,气息奄奄,被践踏,被羞辱,被丢弃,他于黄泉路上,听见万山悲鸣。 将他从无光深渊带到人间的,是身穿黄衣的少女,她给他温食暖衣,辰时叫他起床教他念书,午后带他看戏,闲时和他骑马射箭,犯错时护他平安。 杜梨花开时,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少女一一拒绝,一心为他心上的少年,暗许终身。 终有一日,少女的父亲发现私情,少年被送出府门,入军出征,回还无期。 从此一别,一人一城。” “…他们后来相见了吗?” “少年从千里之外回来,却不敢与她的姑娘相见,只好在城外山间,为她守城。” “所以…你做了山匪?” “是匪是兵,是人是神,都他娘的有个屁用!…………我只为了她一个人。” 东臣看着此时的刺柴,他眼中映着月色的哀凉,又哭又笑。 “诸神归来,万山齐开…………天命负我,我必摧之!”刺柴忽然站起身来手指明月,万分哀戚的说道。 东臣望着月下的刺柴,莫名和他升起一样的哀戚,他望着星河滚滚,不知为何落了泪,喃喃着说了一句 “这不是我要的人间。” 两人在山上道观,疯疯癫癫喝了一夜的酒,除了他们自己的,当然还喝了李无楼的。 东臣根本不记得两人何时回来的,是怎样回来的,只听东武说,回来时只有东臣一人,身上多了一袋银子,不见刺柴踪影。 第五章:罪豢录(一) 第二日的黄昏时分,东老爹独自踏进家门,山中多人见他回来,纷纷围到东家院子,打听出入籍一事的结果。可东老爹一进院子,便一言不发,只是坐在院中闷头喝茶,一碗接一碗。 东臣和东武见了也不敢多问,他们从不曾见过东老爹有过这样的神情,压抑着某种不安的哀戚,想方设法让自己保持一如往常的冷静平和。 “大哥,你倒是说句话,……入籍一事……可有眉目了?”林二实在忍不住,在众人的鼓动下终于问出了口。 东老爹依旧一言不发的喝茶,东武在一旁默默添茶,也不敢多说。 沉默让所有人呼吸变得清晰,时间越长,空气越安静,人心越沉重。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东老爹的神色不同以往,事情也许未必顺利,但终究众人还是想求得一个答复。 东老爹喝完第十二碗茶,终于不再端起茶碗,他看着众人,眼中微微泛起泪水,很努力的露出一个笑。 “入籍……成了。” 众人听他说完最后两个字,像是集体被法术定住了一样,片刻之后,才有人回过神来嚷道:“成了?成了!我们终于有了户籍了!” 东老爹微微点头确认,众人一片欢呼,庆幸终于了却心头大事,不仅可活过这个冬天,来年子女的前程也多半有了希望。 东老爹默默望着人群,他们的脸此刻无比清晰,多日来他们米尽粮绝,面色晦暗,身形消瘦,此刻得知许久的期盼已实现,脸上皆是欢欣喜悦。 却只有他,心中百感交杂,他望向院墙上落着的一只鸟雀,它看着院中众人,振翅向高空飞去,东老爹抬头望着苍天,傍晚云霞苍茫,天边落日愈见昏沉,天色渐暗,无边黑夜将至。 人群散去,烛火已盛,东老爹取下挂在墙上那把剑,坐在桌旁擦了又擦。 “爹,三叔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东臣坐在桌旁看着东老爹擦的那把剑发出亮光。 “………臣儿…爹,有事求你。”东老爹却并没抬头。 “什么事啊?” “……明天一早,你带着小武,还有你二叔二婶,伯显和灭灭到山上李无楼的道观住一阵。” “为什么?” “别多问,照做就是。” “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东老爹没作声,仍旧擦着剑。 “爹…昨天……来了位…公子,带了句话给您。”东武一边收拾着床榻,一边说。 东老爹却停下擦剑的手,抬头看着东武。 “说什么了?” 东武转身看了眼东老爹,看来东老爹知道是谁来过。 “他说'寅时有雨,小心脚下。'” 东老爹瞪着眼睛,忽然笑起来,那笑声,透着彻骨悲凉的寒意,东臣和东武停下一切动作,怔怔的望着他。 “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东老爹笑到失了声,叹出一句。 “臣儿,小武,咱们爷仨喝点酒吧。” 东臣和东武看着和往常很不一样的东老爹,忽然有些心慌。 三人还是喝了酒,东老爹不一会便已有醉意,晃晃悠悠的走到窗前,推开窗,望着远处。 “臣儿,小武……你们可还记得,我们姓什么?” “当然姓东啊。”东武看着眼前烛火,昏昏欲睡。 “那是来了天渝山之后,在那之前………我们姓练,你爹我………曾征战北疆,那时我……纵横沙场……杀的蛮人片甲不留,……平生唯愿………马革裹尸……万民安乐……我曾见白云关外…风沙万里,杜鹃啼血。谁料京城风云骤变,江山易主……一夜之间…我们…”东老爹似乎说不下去,低头流下泪来。 “爹……你这是怎么了。”东臣起身想要搀扶东老爹。 东老爹摆了摆手,抬起头来,眼中仍旧含着泪水,悲泣不已。 “儿啊,爹只想让你们明白,人活一世,极难自持……为君主,还是为万民…英雄气短,忠义难全。…不如……良田三亩,妻儿老小,自得安乐…了此一生……” “爹……可你从前说…男儿当为天下立心,为生民立命,世间苍生孜孜以往,为的是以求正道。” “从前……从前是几时,你见过…万里长河鲜血染就吗?你见过……大漠深处…长枪如林吗?……他们若死在大漠…万死无悔,可是……他们死在'抒密局'的火铳下,他们死在'三十三间堂'的刑牢里,他们的家人被猪狗一样对待!……你娘……”东老爹泪流不止,呜咽着跪在地上。 东武和东臣听到最后,也忍不住眼中泛泪。 前朝覆灭时,东臣尚小,东武还在襁褓之中,东老爹当时人在漠北暂未回城,东夫人逃亡路上为了保护两个儿子,被抒密局的人抓走,后来死在三十三间堂内,尸首还被挂在城楼上示众。 东夫人的死,是父子三人心头最痛,十几年来,缄默于心。 夜半风起,东老爹摇摇晃晃走到院中,院中老树开了白色的小花,满树盛景。 东老爹在树下,舞起了剑。 “江山不与人俱老…更几东来了此生。” 东臣和东武看着树下舞剑的东老爹,满眼热泪,茫茫天地,芸芸众生,世上无人敢坦荡唤他一声。 “练何。” 醒来时,山中已经日胜,东臣和东武照东老爹的吩咐,收拾了随身物品,去林家院子报信。 林二听了起初很是不解,却在听过东臣和东武讲述了昨夜东老爹种种表现后,似乎明白了什么,沉默了许久,叫来林二婶、林伯显和灭灭。 “听大哥的话,你带着伯显和灭灭跟东臣和东武去李道长的道观住些日子。” “为啥?这不明不白的,突然叫咱们到那住去,东大哥也不说个明白,陈三和李道长为什么不见人影……”林二婶却不乐意。 “叫你去你就去,不要再问了。”林二少有的严肃,林二婶也沉默了一阵。 “那你呢?” “我不能走,……十多年了…也该了结了。” 林二婶听到这话有些愕然,片刻之后却突然明白过来什么,面色少有的沉重,她转身一言不发的进屋收拾了两个包袱,交给伯显和灭灭。 “灭灭,跟着你几个哥哥,去吧,你们几个小子,要照顾好我家丫头。”林二婶突然眼中涌起泪水。 “你…这是干什么,你也跟他们一起走啊。”林二拉过林二婶。 “子成,我从青鬟少女到黄脸婆子跟了你这么些年岁,大半辈子都陪着你,什么没见过,什么没扛过,你不走,我怎么可能走。” 林二和林二婶执手相顾,泪眼模糊。 “二叔二婶,究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和爹都这样,我们到底要躲什么?”东臣实在难忍,从昨夜,他隐隐感到有什么即将发生,可东老爹却什么都不肯说。 “臣儿,你们不必问了,我们有我们的路要走,此后就是你们自己的人生了,前路凶险,千万珍重!”林二拍拍东臣和林伯显的肩膀,深深叹了口气。 东臣和东武看着眼前林家四人,回想昨夜东老爹的言语表现,觉出这似乎是最后诀别,两人互看一眼,扔下手中包袱向家中跑去。 两人回到家中时,院中已空无一人,东老爹的东西都在,只唯独少了那把剑。 两人又在山林中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东老爹。 正午时分,官府的车马穿过林间,停在已经被烧焦的山田前。 东臣和东武远远看见他们,见车马上下来一人,正是赵弘安,他依旧满面油光,似乎又胖了许多,从车马上下来时,需要两个人同时搀扶。 山民们在身后跪迎,赵弘安对着他们说了什么,随后官吏铺开黄册,开始一人一人的刊记造籍。 东臣和东武正要下山看时,李无楼挡住了去路,他带着灭灭和林伯显,手上拎着他们的包袱。 灭灭刚哭过,眼角仍有泪痕,林伯显低着头,毫不作声。 “李道长,我爹不见了。”东臣像是看见了救命符一般,在他心中,李无楼总是神人,什么问题似乎只要有她帮忙,都能解决。 “我知道。”李无楼却只是淡淡答道。 “你知道他在哪吗?他昨夜喝了许多酒,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可是你们在尧东城遇到了什么事?”东臣仍旧语气十分焦急。 李无楼躲开了东臣的目光,没说话。 山下传来一阵铁甲刀剑的撞击声,那声音本不显眼,不知为何在山间石路上犹为刺耳。 李无楼向山下望去,山田的这一边,山民们造册入籍,一片祥和。另一端,黑色铁甲的士兵押送着一队犯人,他们停在山民们的院子前,片刻后,犯人的队伍更长了,他们又朝反方向走去。 “林二叔,林二婶?!”东武指着山下犯人的队伍最后的两人。 林伯显和灭灭立刻望去,确定是两人,直奔着山下就要跑去,李无楼伸手拽住了两人。 “别去!跟我回道观!”李无楼脸上露出少有的哀戚,死死拽住两人。 东臣和东武也朝山下跑去,李无楼踢起脚边石子,打在两人腿上,两人跪倒在地,浑身酸麻动弹不得。 “谁都不许去,跟我回山上道观,……我会告诉你们,发生了什么。”李无楼用拂尘将林氏兄妹的手绑在一起,走到东臣和东武面前将包袱的两端解开捆在两人手上,将他们从地上拽起来,半拖着四人往山上走。 山下那队铁甲士兵穿过云桥,东臣望着桥的那一端,似乎远远站着一个人,看不清面容了,可样子像极了东老爹,他站在铁甲士兵面前,像沙场上的英雄一样,高高举起一把剑,直指苍穹。 山间的树丛间,东臣觉得有束光刺在他的眼里,他眼睛疼起来,挣扎的流出泪来。 李无楼安顿好了几个孩子,把他们放在道观的院中央,他们却一言不发,不吃不喝,互相沉默着整整一下午。 傍晚时分李无楼从厨房鼓捣了半天,端出几碗粥来,放在院中石桌上。 “吃点吧,几位,这世上可没人吃过老娘亲自熬的粥。” 几人仍旧沉默着不说话。 李无楼看着他们,余光瞥见了东武包袱中露在在外面的画轴。 李无楼想起那天烧籍契时看见的拿着画的东武,那小子那时满脸灰,挂着笑容,看着她像看见神明一样,眼中闪着光,虔诚纯净。 想到这李无楼心中忽然跳了一下,不知道怎么感觉疼起来。 “想知道发生什么了,就先喝了粥。”李无楼语气温柔下来。 几个孩子抬头看了她一眼,纷纷万分敷衍的端起碗喝了口粥。 李无楼知道他们情绪不高,也没计较,只在思考怎么开口。 “事情本来很简单……只是……”李无楼似乎有些心虚的抬眼扫了众人。 “我们那天去到璟王府,本来是想请璟王世子出面帮忙审理流民入籍一案,谁料当时谈话被璟王的侧妃严氏听到了,她爹户部侍郎严庚清当时正在璟王府,他立刻派人通知了赵弘安,你爹和陈演还未到府衙递上状纸,就被收押了,我只好再回璟王府请璟王出面解决,璟王对我多有成见,严氏父女又从中做梗,结果也未成。正巧……遇到惠王世子成渌,他在镇抚司任职,当即带人到府衙提人,赵弘安却矢口否认,………当时镇抚司正奉命清查隐匿的前朝旧臣,成渌只好以此为理由搜查府衙,将两人提了出来,可没想到………”李无楼说到这抬眼看着东臣和东武,眼光有些闪烁。 “没想到……抒密局镇抚大人也到了尧东城,陈演当场指认,林渭和你爹就是隐匿的前朝旧臣,你爹是前朝漠北军的指挥使,练何。” 东臣和东武低下眉眼,似乎没有太震惊,反而是林伯显和灭灭,眼中写满不可思议。 “是……三叔?”林伯显瞪大眼睛,仍然不敢相信。 李无楼轻叹了口气,仍看着东臣和东武。 “你们……知道了?” 东臣点点头,仍旧低着头,淡淡的说:“刺柴来过,老爹曾怀疑陈演的身份,托他查过,果然是………寅时有雨。” 李无楼有些惊讶,想了想又叹了口气,摇头道:“原来……竟然如此,你爹…这是害了自己。…………几天前刺柴去了京城,他是在抒密局的三十三间堂挂了名的,他一露面抒密局必会追杀他,………所以镇抚大人才会出现在尧东城。” 几人又沉默了一阵,东臣问道:“那怎么老爹又忽然回来了呢。” “自然是成渌私自下令放的,为此他被免了职,在家中禁足。” “我爹他们……会怎样?”东臣很不情愿问出这句话,他想起城楼上母亲的尸体,心中仍旧战栗。 “……押解进京,三十三间堂问审,定罪…………”李无楼没再说下去,她似乎感觉到,东臣问这话其实是不想听到答案的。“我在京中有一位朋友,我已经给他去了信,请他帮忙,你们也不要太过忧心。” 李无楼知道,自己做这些是徒劳的,京中的这位朋友即使官位再大,也不可能改变天家的旨意。可她心中却仍有些期待,期待几个孩子相信她说的话,期待那位京中的朋友真的能扭转乾坤带来好消息。 几人大概也听出李无楼的好意,抬眼望着她,勉强着想要露出轻松的表情,可是眼中却渐渐涌出泪水。 入夜良久,道观中没有烛火,几人各自在房中望着地上那一抹月光,无人安眠。 东臣出了房门,上到屋顶,看到李无楼正端着一壶酒,双眼望着西南京城的方向。 “两天前,刺柴就在你坐的那个地方,吐了一身。”东臣坐在屋顶另一端,背对着李无楼,看向尧东城。 “这个孙子!”李无楼淡淡骂了一句,却并没动地方。 “你们不在这几日,天渝山又下过好几场雨了。” “是么,这回…跟我没关系吧。” “你知道我和东武每天都干什么吗?” “喝酒?斗虫?还干什么?” “等雨停。” “…对…下雨了嘛,可不得等么。” “我不想等了。”东臣握着拳,重重出了口气。 “我不等了。” 远处的尧东城灯火依旧,城中一片安宁,月光潺潺,白日里的一切好像没发生过,天地间只剩长久的沉默。 第六章:罪豢录(二) 李无楼在屋顶睡了一晚,睁眼时又是正午,她翻了个身落在院子里,落脚差点撞上在院中的灭灭,来不及收身,只好脚下一歪,腰撞到了石凳上。 “李道长安好?”灭灭看着龇牙咧嘴的李无楼。 李无楼挥挥手,“没事,没事……他们呢?” 灭灭递给她一封信。 【李道长安好 思量欲久,犹有所入与父见,多年来我数家相依,是宜并对。 小妹幼,此世能共信者一人道长子,故以其托于君,冀其能养子之饮食,亦愿矜其养之及长,为其得一可托终身之善嫁矣 我知道长谓吾之顾,嘉君之助,若将来得有以报,必尽吾所能。】 “小兔崽子!”李无楼看完了信,顿时被一股怒火烧醒,对着信破口大骂。 随后她到屋里看了一圈,空无一人,只留了灭灭的包袱。 李无楼看了看灭灭,想了想,拉起灭灭的手向山北奔去。 山北半山腰处,有一片梨树,梨树深处有一圈木屋,从山下至入口处,每隔数米,就有一个山匪把守。李无楼并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从山中小路直闯入山门中。 “刺柴!你奶奶来了,给我出来!”李无楼这会完全忘了自己经营许久的真人形象,心里又气又急,只想着赶紧让刺柴看顾这孩子,自己去追另一拨小崽子们。 “谁这么找死,是活腻歪了吧!”一个浑身黝黑,短发的“男子”手中拿着一把长剑,指着李无楼,把她挡在一间木屋外。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男子”,看出这是个女人扮的,心中无端生出些怜悯,整个人也冷静许多。 “姑娘,我和你们老大是旧相识了,今天来确实有急事找他,坏了规矩我们日后再论,先叫他出来见我。” 那女子见李无楼看穿了她身份,有些不快,可见她身着缎丝袍衣,气质非凡,想了好一会,才收起了剑,转身进木屋叫刺柴出来。 刺柴此刻在榻上迷糊的躺着,琢磨着身上的毒此时恐怕已入五脏,用针封住一时,但也撑不了多久。听见外边有人叫门,他也听出是李无楼声音,慢慢翻起一个白眼。 “你这个尼姑不好好搁你那破观里待着跑我这放什么娘娘屁来!”刺柴从榻上起来一路骂到李无楼跟前。 “我不是来跟你骂街的……” “怎么要比划两圈么?来呀!” “闭嘴!你个死太监!我有事…” “你他娘的再说一句!我劈了你信不信!”说着转身就要抄起一把大刀来。 “不是…别吵吵,有孩子!” 刺柴这才转脸看见李无楼身边的灭灭,睁着大眼睛瞪着他。 “哦…小丫头啊,我见过,你叫什么来着?” 灭灭没说话,只是瞪着他。 “灭灭,林渭家的女儿,放你这一会,我有事得去山外一趟,说不准几时回来。”李无楼转身就要走,刺柴上前一步拦住她。 “我那天见抒密局刘光仪来了,老东家是不是出事了?” “那不是你把他引来的么,不然能被抓?” “怎么可能?”随后他突然反应过来,“陈演?” “说来话长,我回头给你开一本书,我现在得去找那几个小兔崽子,这个你先帮我看着,借我山下那匹'清涯'一用。” 李无楼快步朝门外走去,到门前时,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停下来,转身跟刺柴说了一句:“我见了小瑾,她很好。” 刺柴像被什么刺中了一样,毒血冲破了封住的心脉,血涌上来,他看着李无楼的背影,硬是咽了下去。 清涯是匹好马,日行百里不在话下,但是脾气极大,只认刺柴一人,宣武六年周家覆灭时,是它驮着刺柴一路南去,日夜奔袭。 如今年纪大了,体力虽不如当初,却也比平常的马快了许多,只是脾气仍旧大,李无楼凭着身手好不容易骑着它,却每隔个几十里都被猝不及防的摔下马一回。 三人走了大半天,也累的精疲力尽,正躲在路边树荫下歇着,便看见李无楼骑马追了过来。那马到了跟前也没有停的意思,跑到三人更前方五十丈远,突然一个急转弯把李无楼摔下来,然后朝着来时的方向蹦蹦哒哒的跑远了。 三人看着李无楼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边忍着笑边跑过去搀她。 “小…畜生!”本来就撞了腰,这下觉得上下身彻底分离了。 “道长,你怎么来了,我不是给你留了信吗?”东臣边笑边问。 “废话…我不来,我见你们去送死吗?” 三人扶着她坐在路边一块大石台上。李无楼缓了口气,有些沉痛的说道:“我知道你们着急,但这件事比想象的还要复杂,宣武初年那场'清罪案'有近百名前朝旧臣被屠杀,当时民怨滔天,朝廷怕起祸乱没再继续清查。当年有幸躲过祸事的幼子稚童如今已成人,在各地暗自集结想要复仇,这些年天子几次出巡均遇暗杀,朝中有人借此提出重查'清罪案'余党,他们手中有一份名单,详细记载了所有前朝旧臣的官职、家室、族谱,称为'罪豢录',此次清查虽较前次动静小了许多,但是……结果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话音越来越沉重,三人脸上也渐渐愁容惨淡,他们心里当然也知道此一去是自寻死路,东老爹和林二拼命保下他们几个孩子,也是做好了赴死的决心。 “眼下照情形来看,'罪豢录'的具体名单没有在抒密局公开,刘光仪只是没抓到刺柴便抓了几个被暗桩指认的人,他急于回京复命,或是根本不知道'罪豢录'的存在,否则当天抒密局的人就会把整个天渝山翻个底掉,如果他们回到京城发现漏掉了你们,恐怕到时候你们也保不住。我那位京中的朋友,官阶极大,这件事跟他也有些牵扯,他定会倾力相助,估计这几日就会回信,你们再耐心等几日。” 李无楼说完扶着腰深吸了一口气。 “李道长…”东臣低着头,想了想,跪在她面前磕了个头。 “道长,我知道你想保全我们,也知道两家长辈的良苦用心,可是……让亲人赴黄泉,我们却安然自得,我实在等不下去,就算是亲眼得见惨剧,我也要去。” 李无楼见东臣说的极为坚定,一时有些气恼,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扶着腰,瞪着东臣。 几人不远处有一间茶水铺,此时一位身着青衣的男子正看着李无楼,咧开嘴露着一排白牙,眼睛也弯成月亮,一直保持这个表情直到身边人提醒他。 “公子…公子?茶洒了。”小随从从来没见过他们家大人这种笑眯眯泛着光的神情,英雄自古出少年,要说这世上最富盛名的人,那绝对是他们家少年成名的张有玉大人了,年纪轻轻得中榜眼之后一路高升至当朝宰辅,总管六部内阁,全天下没一个人不羡慕他。张大人平时儒雅谦恭,从来不跟谁亲近,脸上也少有笑意,能让他有如此神情的,世上只有这一个人。 他起身掏出一个白色帕子,擦了擦衣襟上沾到的茶水,推开小随从递上来新的衣衫,朝着李无楼走去,用手绢悄悄她的肩膀敲了两下。 李无楼完全没注意到他,瞅着几个孩子从胸腔里冒出一股火来,冲到眼睛里,气得嘴唇也轻轻的抖,咬着牙根再忍。 有玉见她没反应,更大力的在她肩膀上敲了敲。 “谁他娘的不长眼!” 李无楼顺势一手揪住他的手腕用力往前一摔。 “大人!大人!…你还好吧大人?”小随从晃着晕死过去的有玉,眼中带泪的看了眼李无楼。 有玉醒来时人已经在马车上了,马车小小的空间里挤着五个人,他整个人挤在角落里,东武靠着他睡着了,口水还流到了他的袖子上。 “小…小玉呀……你醒啦?”李无楼僵硬的咧着嘴,很想要释放一个表示歉意的笑容。 有玉有一瞬视线模糊,看清了确实是李无楼,示范了一个满面春风的笑容。 “数余年未见你, 功力日渐深厚。”他靠在角落里一动未动,声音轻柔,怕吵醒了东臣。 “小玉,我不知道是你,正生气呢,你就过来了…你怎么不在京城?我还给你写了信。“ “什么信?” “是关于这次'清罪案'的。” “我听说了,这次他们的动作很快,也没像上次一样在当地进行三十三间堂问审,而是直接押解进京,想必是得了上意。” “本来朝廷怎么样与我无关,可仔细说来这祸事却是我引来的,这几个孩子现在也没有去处,还非要去京城,不如……” “去我那吧,我那有吃有喝,无人敢进,是京城最安全的地方了……你是这个意思吧。” “………是。” “'清罪案'的事我会尽力,但有些复杂,得多些时日,你不要心急,回京城后,先去见见你父亲。” “嗯。” 天下之大,李无楼最不想见的就是她父亲,但她最听一个人的话,那就是有玉,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在他身边就有压抑的感觉,有玉是李锡文的得意门生,从小就得众人青睐,李无楼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人,曾经恨不得想出八百个法子让他身败名裂,可她一次也没得逞过,他们幼时那场旷日持久的对战,以李无楼的惨败收场。此后她见有玉,总是低眉顺目,言听计从。 “京城芍药已经开了。”他看着李无楼,语气有种莫名的哀怨。 “是…是么。” 从天渝山到京城车马不停需三日,几人在马车上晃晃悠悠四日才到京城,一到地方,几人先扶着马车吐了好一会,才进门。 有玉的宅邸不像朝廷其他官员修建的华丽气派,却很讲究,院子里长廊是笔直的,且左右两边的草木是对称的,屋中的大小摆件都是有序排放的,落日照在水面上的光透过窗纱,无需烛火,整个房间里都是明暗流动的水色,有阵阵芍药的清香。 李无楼看着这一切有些想笑,她记得有玉曾说过:“人活着就要一丝不苟。” 他果然做到了。 月色渐盛,他房里仍有光亮,李无楼站在门口看了他一会,走进来替他磨起墨来,这也许是她粗糙漫长的一生中,做过最温柔的一件事了。 “你不困?” “不困。” “在写什么呢?” “新税法的拟文。” “你饿吗?” “不饿,你若饿了,小桌上有'玉带糕'可以吃。” 李无楼回头看了看,拿了一块坐在有玉的案桌边吃起来。 “小玉啊,你怎么不娶妻啊。” “在等你。” 有玉没有抬头,回答的也没有一丝犹豫,神情也没什么变化。 李无楼笑笑,“我一心向道,是注定要成仙为神的,不能跟你们凡人纠缠。” “我知道,你不想成神。” 李无楼听见这句,放下手里的糕,低着头。 “是他们不要我。” 有玉停了笔,抬头看着她,好一会说不出话。 李无楼也抬头看着有玉,“写完了吗?我带你去个地方。” 城中有一寺庙,建有钟楼,钟楼之上,是全城的最高处。 李无楼拉着有玉,迎着晚风习习,看月色无边。 “看月亮,多圆。” “我要下去。”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站在最高的地方吗?” “我要下去。” “因为站在这,你就能有神的视角,你就能看见,神能看见的。” “……放我下去。” “真神从来不在寺庙里,他们都在天上。” “让我下去!” “小玉啊,你娶妻吧,别等我了,替我看看这世上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 “小玉啊,我希望天下人好,也希望你好。” 辰时一过,清晨的第一缕曙光照在大殿上,有玉若有所思的看着百官进殿,不发一言,脸色却越来越红。 “大人,您这是怎么了?脸色不大好啊?此去绥州不顺利?” 啊——阿嚏 有玉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转身在位上站好。 议论纷纷的百官吓了一跳,也赶紧站回了位。 第七章:罪豢录(三) 刺柴躺在木屋外的竹榻上,盖着厚厚的毛皮毯子,盛阳之下,他仍然冷的发抖。 灭灭蹲在他身边看着他,他每次呼吸都很艰难,可是他闭着眼睛,装作很轻松的懒洋洋在晒太阳的样子。 “小丫头,我好看吗?”刺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灭灭点点头,又见他还闭着眼睛,答了一声:“好看。” “没见识!知道这天底下谁最好看吗?” “不知道。” “打这往东南走三千里之外,赧州华安郡邕城,有一位名号'末羊'的女剑客,那才叫真正的好看。” “有多好看?” “我看过这么多会身法的女子,唯见过两个人动剑时堪称天下绝色。一位是臭道姑李无楼,一位就是这位'末羊'姑娘。若有一日她们二人交手………”说到这刺柴露出笑容,睁开眼,看着灭灭。 “你要有朝一日见得这二位交手,千万烧纸告诉我,我倒要看看这两人谁能降了谁。” “为什么要烧纸?” “……因为…我要死了。” “你为什么要死了?” “因为……像我这么好看的人,天理不容。” “……你手上的小袋子里是什么?” 刺柴看看手上的香囊,调整了一个姿势。 “这里边有一封神奇的信,我要是死了,你帮我把它交给一个人。” “叫什么名字?” “她叫小瑾,也是个好看的姑娘,她爱穿黄色的衣衫,笑起来像你一样,你见到她时把这个给她,看着她打开,看她是开心,或是难过,要是问起我,就说他已经另娶她人了,过得逍遥快活,若再问,你就说我嫌她烦别再惦记了,她若有回话,你写在纸上烧给我” “太麻烦了,你自己去说吧。” “废话,我要能自己去说还指示你个小屁孩子去办么?我刚才说啥了,你给我背一遍。” “等你死了,把这个小袋子给你埋了” “给你埋了信不信?找挨揍是不是!” “埋了不好么,把你和小袋子埋在一起。” “要不咱俩埋一起吧。” “那谁来埋咱俩呢?” “……山椒!山椒!他娘娘个腿的,把这个小崽子给我埋了!” 刺柴猛地咳了口血,黑色的血块凝在一起掉在尘土里,没有散开,也没有渗进土里,像一颗宝石,甚至还闪着光芒。 灭灭看着那黑血,又看看刺柴。 她可能真的气着他了,心里有些害怕,他会不会就这样被自己气死了。 林家曾有位长女,患有痨病,多年卧床不起,有一日灭灭和她拌嘴,却没想到姐姐真气急了,被痰卡住一口气没上来死了,林二婶当时悲切至极说了一句“都怪你。”灭灭从此便怕与人相处,多数时自己躲在某处,就算是哥哥也不与她亲近。 灭灭觉得人死是非常容易的事,也许她说几句话,对方就被气死了,这世上的生死好像只是一句话的事。 山椒从门口进来,脸色焦急万分的跑向刺柴。 “怎么样了?” 刺柴挥挥手,看出山椒似乎还有别的事。 “有事说罢,一时三刻,我还死不了。” 山椒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告诉他,“山下有大批官家的人马朝山寨围来。” 刺柴皱皱眉,看了她,又看看灭灭。 “带着他们从后山离开。” “后山……也被围了。” 刺柴有些惊讶,看来这次官家是铁了心要来围剿他,只是让人不解的是,怎么速度如此快?抒密局前几日来天渝山却没找他的麻烦,为什么今天却这么兴师动众调动这些兵马来围剿他? 他猜多半是京城有人要拿他和李无楼的关系做些文章,他既是山匪又是前朝旧臣,恐怕朝廷里是有人想借此扳倒李家。 他正仔细琢磨着到底谁要对李家下手,山下炸起一声巨响。 “火雷!”山椒惊起,随手抄起一把长剑递给刺柴。 刺柴也站起身来,没有接那把剑,他扶着榻沿,脸色更加苍白。 “他们呢?他们是不是在山下?”刺柴咽下第二口血,要往门外走。 山椒拦住他,“刚才见到官家围山时,已经通知大家躲进山洞了。” 话音刚落,山下却又响起第二声炸雷,这次声响近了许多,刺柴听见山下清涯嘶鸣的声音。 “没走!他爷爷的!山椒,你再去叫他们走!快点!” 山椒眼底流出悲怆,她摇了摇头,使劲咬住嘴唇。 “去啊!快点啊!” 山椒扑通跪在地上,“他们不肯走,让我带你去密道。” 一腔血猝不及防涌到刺柴喉咙,他来不及咽下去,黑血再次喷涌出来。 官兵的速度还是极快的,第二声炸雷过后不久,刺柴便在寨门前见到了前来的兵部人马,为首的是参将许敬之,旁边是兵部主事沈德成,刺柴看了一圈,并没有抒密局的人。 看到这刺柴倒有些释然,看来对方打的确实是剿匪的名义,与抒密局无关。 “刺柴!天渝山已经被围死了,你跑不了了,束手就擒吧。”许敬之摸着刀柄,随时准备抽出来备战。 刺柴默然看着他,擦了擦嘴角的血,笑了一声。 “我一介小小山匪,竟然还惊动了京城官兵千里迢迢来剿我,朝廷也真是待我不薄呢。” “刺柴,你早就该死了,活到今天也值了,不是朝廷对你不薄,是璟王对你不薄。” 刺柴面色一沉,眯起双眼盯着拿刀的许敬之。 沈德成从怀里拿出一纸文书,径直走到刺柴跟前,在他面前一抖。 “看好了,这是天子朱批文书,璟王勾结地方匪首,在天渝山屯兵已久,反心已露,宗人府拟檄文,大理寺主理,刑部收押,匪首刺柴及其从众……就地正法。” 刺柴觉得血气更盛了,眼前的一切都像浸泡在血水里,耳中不知哪来的一声嗡鸣,他有些听不清沈德成念了什么,但他心中似乎明白了这一切的发生。 他抬起头望着天上,想把血气压下来,耳中的嗡鸣也渐渐弱去。 一切平静之后,刺柴听见风声从耳后吹过,他突然对着天笑起来。 一众人看着他,不明所以。 他耳中传来熟悉的马蹄声,人群中,那匹白色的战马一如当年,身染鲜血,于万人中向他奔来。 沈德成被那白马一脚踏在脚下,人群一阵惊慌,刺柴抱过灭灭,又拉着山椒,用尽所有力气飞身上马,清涯踩在沈德成背上一声长久而绝望的嘶鸣,冲过官兵的刀剑长枪,向山下奔去。 它不用缰绳,它知道应该去哪。 尧东城城门之下,朱颐瑾在囚车中望着天渝山的方向。 自年少时,她许久未出过城门,听说那天渝山上,有成片的梨树,花开时满山白雪,南风起时,山梨清香,她在庭院里也闻的见。 他见过屋顶上喝酒的少年,眼中常挂着清冷无望的月色,他写字极其好看,只是后来不再写了,他在屋顶上练武,她在庭院看他,李无楼嗑瓜子。 “你俩吃寒瓜能不能不吐籽,满院子都是你俩吐的籽!” “那怎么了,说不定在哪就长起来了,以后就不用大老远从别处运来了。” “父亲看见了你俩准挨板子。” “得了吧,我俩跟你住这么多日子了,你爹来过几回。” 她顿了一下,没说话,低头捡起来一颗瓜籽。 那时李无楼和刺柴常挨板子,有时是李无楼打了朱颐宸,有时是刺柴打了朱颐宸,很少的时候是因为别的。 可是也因为如此,父亲来正院次数多了起来。 他们三人在祠堂罚跪过一次,因为什么记不得了,只知道祠堂的烤橘子配甜酒,味道真是绝了。 每日辰时三刻,她叫刺柴起身,三人在内堂跟老先生读书,写字,刺柴的字尤其好看,先生拿着刺柴的字给李无楼做字帖,可是后来那些字都到了她那。 天气好时,王爷偶尔也放他们出府转转,他们三人在天渝山脚下骑马射箭,那时他们说过,若是及冠以后未得良人,就在天渝山上种一片梨树,卖了杜梨攒些银钱,遍游四方,历行山川,行侠仗义,除恶扬善,最后在山上盖上三间朱漆瓦房,把酒言欢,终此一生。 那几年的时光过得真是太匆忙,说不清哪一天结束的,只是结束的那一天,好像一生都已经过完了。 她看向山中,十二年前那匹白马恍惚而来,她有些分不清此刻和当初。 白马嘶鸣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带回了她的少年,终于倒在尘土里。 马背上的她的少年,眼中带着世上最绝望的笑意,最终没能说出一句话。 她看着他渐失光亮的眼睛,张着嘴巴半天喊不出声音,她只能使劲的一遍遍无声的喊他。 “重山!” 灭灭看着倒下的白马和刺柴,山椒开始哭泣,眼前的囚徒和官兵从她面前走过,牢车里的女子无声的喊着什么,她看过死亡,只是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世界明明有哭声,有喊叫,有挣扎,有嘲笑,有叹息,可她听不见,她耳中只有一声长长的嘶鸣,她用手捂住耳朵。 死者亡于世,原本就是于无声处寂灭。 她看见刺柴手中仍握着带血的香囊,想起他说的女子。 远处追兵越来越近。 她拿过香囊,向那女子跑去,她什么也没说,把香囊塞在了女子手里。 那不是一封信,也不知是从哪拼来的几个字。 【灯火犹相望,隔山有余音】 …… “姑娘,受伤流血的是我,你哭啥?” “我以为你要死了。” “我们认识吗?” “不认识,他们打你,还抢走了你的剑,你太可怜了。” “……是么,你叫什么名字?” “小瑾。” “小瑾姑娘………你撒手吧,我还有气。” …… “小瑾姑娘,我叫重山,但是我不能叫这个名字,不如你给我取一个吧。” “重山…山上有刺柴,不如你叫刺柴吧。” “没有…文雅一些的?” “要文雅作什么?” “嗯…在理。” …… “刺柴,你说我和李小二谁好看?” “谁是李小二?” …… “刺柴,台上戏唱到哪了?” “唱到官家小姐和情郎私奔了。” “怎么每回都唱这出呢。” “谁知道呢。” …… “小瑾,你吃梨糕吗?” “我不爱吃甜的,给你俩留的。” “我也不爱吃。 …… “小瑾,你给我也绣一个香囊呗。” “你要香囊干什么!” “我喜欢让自己香香的啊。” “只有女人才会想要香囊。” “嗨……是男是女无所谓,我就是……爱好。” …… “刺柴,你看,下雪了。” “真好看啊。” “是啊,下雪很美。” “我说的是你。” …… “要是有一天,我们不得不分别,怎么办?” “不会的,就算是分别,我也会千方百计回到你身边。” “那我一定会等你,直到再见到你那一天。” …… “若终将赴死,我只愿意死在你身边。” 第八章:罪豢录(四) 京城一别,已有九年。 城中老少,已无人认得她。 街头巷尾传来市井喧嚣,城南糕点铺的玉带糕临到晌午就一抢而空,街头的杂技班子敲着铜锣,钱串子砸在小伙计的铁皮帽子里,发出清脆的声响,小孩抢了同伴的糖跑的飞快,老酒鬼偷了婆娘的钱袋,哼着小曲儿到玉堂春换酒喝。 就算换了人间,故里犹在,盛景依旧。 李无楼站在府门前观望了很久,街上人来来往往,有人觉得这位朱衣道士眉眼俊美,故意在她面前多走几遍,想引得她的注意。 她笑笑,直奔大门走去。 “这位道长,这可不是你随便抬脚就进的地方,烦请您另寻斋饭吧。”门前小厮扬着脸,斜着眼睛看她。 “既然我不方便进去,那也好,请小哥儿让李锡文李大人出门一见。” “臭道士,你是不是嫌命太长了?” 李无楼看看他,没再答话,她心中复杂的很,没心情和小厮纠缠,转身绕到西南墙边,那里有一扇小门,是她小时候给自己挖的方便进出的密道,现在想来,她好像从没从正门出入过。 她看着那小门,犹豫再三,还是没打开,绕了一圈又回了正门。 小厮见她又回来了,鼻孔又高了几分,嘴里不知念叨了句什么,李无楼当没听见,靠在门柱上。 府门突然开了,掌事的婆子出门去办事,瞧见了李无楼,上下来回打量了三遍,惊呼一声:“二…二小姐!” 那婆子面容都是惊恐,没有一丝欣喜的神色。 李无楼微微翻了白眼,很清楚的应了声:“嗯。” 婆子又愣了一会,再次浑身上下打量了她一遍,确定是她,哀叫着往回跑。 不多一会儿,李夫人带着丫鬟婆子到了门外,看到李无楼,李夫人好一会儿嘴角颤动但说不出话来。 “大夫人安好啊。”李无楼倒是有些想笑了,一别多年,老太婆还是那副样子,人前人后装作宅心仁厚,贤良淑德的。 “二姑娘…回来了。”李夫人终于压住心里的火,扯开嘴角,尽力笑的温和。 “二姑娘不是已经闻香得道,不入凡尘了么?今天突然回京,可是有什么牵挂未了?” “没什么,我只是回来看看。” “可是周身银钱不济?我虽掌家,但是府银进出都是有账目的,你父亲管的紧,也不好坏规矩,不过有些散碎银子,是我的私房钱,不如你先拿去用吧。” “我也不是来要钱的。” “那是?” “就是来看看。” 李夫人可没打算让李无楼进门,但是看着今天李无楼说话并没像以往在府中那么嚣张,也并不像是成心来找茬的,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阻拦。 李无楼面上谦和有礼,心里已经快把她祖坟都刨了,连带着骂着有玉,那么重要的东西怎么就能搁在这。 “大夫人,快到中秋了,我是专程来给我娘上香的。”李无楼忍了忍,依然温和的应对。 “你二娘过身十几年了,你既特意回来,我也不好阻拦,只是你多年不在府里,你二娘的牌位我已经叫人放在你过去住的小梅园了,你从偏门去挨的近些。” 李无楼含了口气,眯起眼看着李夫人,想想自己反正也是来拿东西的,二娘的牌位在她的道观里供奉,至于她们放在哪,倒也没什么所谓。 “多谢大夫人。”李无楼说完转身就走,心中倒是轻松不少,小梅园正是她要去的地方,至于别处,她也没什么兴趣。 小梅园还是像当年一样荒凉,只有一株梅树,半死不活的撑着,倒显得更凄凉了。 门廊下的小方桌积了厚厚一层灰,旁边还有她当年掀翻的棋盘,琉璃棋子散落一地已经看不出颜色,看来这里从她离开的那一天起,就没人再来过。 李无楼四处逛了逛,在柴房的偏僻处找到了一个黑漆的木盒子,四边已经让老鼠啃的缺了角。 他用有玉给的钥匙打开了木盒子,这是他们俩当年的联手作案,从父亲的案桌上偷来,藏在这冷僻之地,竟想不到因为这件小事,清罪案因此落幕。 盒子里的案卷厚厚一沓,纸张脆弱的一碰就碎。 风云变幻,人生难测,有多少人,满怀着希望来到世上,被人间纷乱裹挟着,挣扎一生,黄土埋身。 前朝天子好战事,长年征战国库亏空,农税全部充了军粮,民生凋敝。朝内因此纷争不断,主要分为两大党派,一部分是支持以战保国,扩张疆域,排除外患为先,另一部分主张休战养息,安定内事为先。 最终,“扩张派”更得天子看重,朝中武官地位极高,管制十分混乱,终于以丞相张淮麟为首的“民政派”忍无可忍,暗自筹谋拥立当时还是亲王的蘅王上位,前朝庚申年四月初八,蘅王于聊城观音庙,弑君夺位。 鄢朝建立之初,天子下令休战养息,州郡重封,土地重置,支持农耕,百业待举。丞相张淮麟主张颁布了“保税条例”,具体包含农税、盐税、关税主要实行法例。其中有一条“诸王上交库之庄田税不低于地总税之三成”。 各亲王对此条例极为不满,被视为是天子有意削藩,朝中纷争再起,于是有人向天子上弹劾书,指责张淮麟权倾朝野,勾结朋党意图谋反,并上呈了一份名单,天子开始并不以为意,但随着“保税条例”和其他法令制度的施行,藩王中反对的情绪日益增长,天子收到的弹劾上书越来越多,偏巧张淮麟当时日夜忙于新政,几次天子召见都未准时觐见,甚至有几次,衣冠不整,答非所问。 天子疑心日盛,终于有一日,张淮麟递请天子巡查田庄新制农器,天子出宫路上遇刺,虽无所伤,但天子认定张淮麟反心已露。 宣武六年三月初十,于早朝时,将张淮麟当堂斩杀,张家满门抄斩,诛连九族,其密切党羽,按照当时弹劾书呈报的名单,但凡与其有联系的三族之内,尽数斩杀,三族之外,流放北漠。 由于人数极多,天子下令设立专办此事的“抒密局”,抒密局主事由内阁刘淮兼任,“罪豢录”交由“抒密局”保存。 两年后,刘淮去世,李锡文继任“抒密局”主事,呈报“罪豢录”失窃,追查未果,加之牵连人数过广,民怨四起,各地已有暗流集结对抗,“清罪案”于是不了了之。 其实李锡文和张淮麟曾是挚友,只不过曾因税法问题大吵一架,鲜有往来,本来这层关系也不被人知晓,竟也没想到因此避过一祸。李锡文赶到满目疮痍的张府时,意外发现有玉尚存一息。 李无楼第一次见到张有玉,他躺在榻上,眼睛直直盯着屋顶,双手紧攥着,青筋跳动。他脸色苍白着,眼中流出的泪经过伤口,成了淡红色。 李无楼翻开“罪豢录”的第一页,上面张淮麟的长子名为“张侑余”上面用朱笔画着叉,年久失色,没了猩色,却还是狰狞。 西风乍起,李无楼带着盒子,站在李锡文院中,听见里面一阵咳嗽声。 他是个严厉的父亲,在家中冷漠得很,自娘亲去世,未见他笑过。他对李无楼也不是不好,他带她入宫吃过最好吃的玉带糕,也专门叫人给她做过一身锦缎的棉衣,他也亲自摘过冬枣给她,步行着去南城给她寻最好的文房用件。 只是他从不在关键的时刻出现,在她孤身一人彻夜望着无尽黑暗的时候,在她被人欺负,被人冤枉,被人看轻,被人嘲笑的时候,他从不出现。 长风过堂,卷起桌上的文卷,散落一地,他咳嗽着弯着腰,一张一张捡起。 他老了。 李无楼还是从偏门出了府,街巷上远远走来一队人马,人们让出路来,纷纷议论着什么。 直到看到朱颐瑾和朱颐宸,李无楼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朱颐瑾眼睛肿的快睁不开,看见人群中的李无楼,悄悄将香囊扔下来。 李无楼见了那香囊,如遭五雷,她靠在巷口的墙砖上,觉得全身冷的发麻,她看着朱颐瑾的背影,张着嘴发不出声音,也流不出泪来。 她用尽了力气,坐在地上,人们来来往往,议论着囚车里的人,看着路边坐着的朱衣女子,笑意盈盈的讨论着其中的曲折故事。 街头巷尾依旧人声鼎沸,人们喝茶听戏传来叫好声,李无楼坐到月上西楼,看着这人间繁华。 刺柴曾说,愿有朝一日死于市井之中,沉默于喧嚣,归寂于红尘。 李无楼买了两壶“秋叶白”,飞身于钟楼之上。一壶一饮而尽,一壶撒向人间。 有玉见李无楼晃悠着进门,过去扶她,两人坐在院中石凳上。 “小玉,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还在做关于田税的事。” “修订税例本来就是我的分内之事。” “我是说,你是不是………还在做什么'保税条例'” “……是。” “…你自小读书用心,卯时起身子夜才睡,酷暑寒冬无有间断,就是为了此番重蹈覆辙吗?” “世上只有我能继续此税法,这是我活着的意义。” “璟王府满门入狱,'清罪案'被翻查,你我曾经珍视的一切都可能覆灭,即使这样你也无所谓?” “……我之前去绥州数月,路经一片良田,田边老叟正在放火烧田,我问他为什么烧田,你猜他说什么?” “说什么?” “他说这田地是皇田封赏下来的,但是官粮税他们交不起,把田烧了,官府就会把这块地记为荒田,荒田再入册就成了民田,一来一去,田税就少了一半。” “这必是有人授意,但是农户确实艰难,为了一线生机不得不费尽心思。” “朝野之争历来不平,可是万民立身之本不容动摇,我不是为复仇而来,也不全是为父亲遗志,我只为我鄢朝百姓,兴业安邦。” 李无楼酒气未消,看着有玉眼中的月色,嗤笑了一声。 “真是没人比你更爱这个世间了。” 芍药飞来,落满水面,幽幽曳曳,无有灯火,只是月色更重了。 东臣、东武和林伯显坐在回廊上望着二人,听的半懂非懂。 “璟王府满门入狱?”东臣心中忐忑,事情确实比他想的更为复杂难辨。 “哥,他们说得是和老爹的事有关吗?”东武一脸疑惑,但心中也觉出,恐怕事情有变。 “也许吧,如果只是因为我们的身份,怎么会牵连到璟王,我们和璟王素无往来。”林伯显也百思未得其解。 “李道长拿的那个盒子是什么?”东武伸了伸脖子,然而没看出什么来。 东臣的眼睛却没在意那个盒子,而是盯着李无楼手里一直抓着的东西,像是一个香囊,看起来似乎很眼熟。 次日卯时,有玉出门,见到已经冠带整齐的李无楼,今天看起来,她更像是一个道士而不是李二小姐了。 “这是做什么?” “和你一道上朝堂。” “别胡来。” “我像是胡来么?” “……那三个孩子怎们办?” “我给他们留了字,也给师傅去了信,若我们有不测,武当山会有人接他们。” 有玉笑着点头。 “走吧。” 第九章:罪豢录(五) 天边初光乍现,百官于太和门前听政。 天子落座,群臣开始常参朝奏。 平日活跃的内阁辅臣,六部尚书、监察御史,今天出奇的保持着沉默,只有各部主事进行例行朝奏。 “徽州水灾已退,流民均已安置,赈灾款银已悉数发放至各郡县,未有瘟疫和流民暴乱。” “拦河大坝加固了吗?” “正在加固中。” “谁主办此事?” “徽州巡抚孙励正主办,臣督办。” “水灾过后田地损毁,恐有虫灾,嘱咐地方官府定要及早准备。” “是。” “近日稷州天渝山流寇一案已结,匪首刺柴自毙于尧东城外,其余匪众已就地正法。匪首刺柴自毙前曾承认与璟王府里通外敌,为蒙古和璟王传递书信,勾结蒙古意图谋反。”兵部主事沈德成面色沉着,语气有些急切,毕竟有些事并不完全是事实。 说完他抬眼快速参了眼圣色,天子没说话,余光瞥了眼有玉。 要说只是清剿山匪的案子,正常来说该是地方巡抚先上折子呈报情况,得圣上朱批后交都察院御史核查,刑部开立案卷,查清后裁决结案,大理寺复核,最后由都察院和大理寺呈报结案。 如今却由八杆子打不着的兵部主事呈报并结案,那显然是有了圣谕,这个案子立的颇有意思,明明璟王通敌卖国才是大案,却在呈报时指明是流寇清剿,也没提对璟王的裁定,甚至也没提因此牵连出的“清罪案”,璟王和当年的张淮麟等人颇有交情,可见,这文章越做越大了。 “大胆蠢才!”天子突然大怒,厉声喝道:“璟王是先皇众子中最憨厚忠直的,朕登位时,也是第一个支持朕的,你构陷亲王,可知道下场如何!” 沈德成跪地垂首,不紧不慢的说道:“微臣知道兹事体大,不敢欺瞒,璟王和蒙古图格的通信文书,匪首刺柴的供词,以及璟王的认罪书,证据俱全,一应在手,请陛下钦察。” 内监王竟取了案卷,呈给天子翻阅。翻看了几眼,天子挥了挥手,扶额沉思,看着百官,最后看着有玉。 “刑部先做收押,朕亲审,此事容后再议。” 百官神色各异,不由得看向张有玉。 有玉面色如常,低眉垂首,未见有什么变化。 “张丞相可有事呈报?” 百官倒吸了口气,整个心提到嗓子眼儿。 当年张淮麟被当堂斩杀的那一天,天子也是如此问的,下一刻,便血溅朝堂。十余年间,亲历这一幕的老臣所剩无几,但是这件事却仍旧在每一代群臣中流传,人人谈之色变。 “回圣上,自然是有的,但请偏殿呈报。” 天子见他一脸凛然坦荡,紧了紧眉,扫视群臣后,点了点头。 “也好,张有玉,李锡文,赵勉,于福达,刘理,偏殿议事,其他人散吧。” 李无楼于正阳门外,手中拎着食盒子。 皇城隔着几道门,城墙高的连里边的天都看不见,清早的薄雾正悠悠散去,街上也渐渐起了尘嚣。 过了辰时,宫中有人送出一腰牌,李无楼接过腰牌直奔刑部大牢。 “李道长,不是我们下您面子,犯人未经提审不得探视,您也出身名门,这规矩您也该懂。” “规矩自然懂,这是大理寺腰牌,未得上命,我怎么敢来您这转悠…”李无楼说着,顺带不经意把藏在腰牌下的几两银子塞到那人的手中。“大家都是奉命办事,谁能心里没个数呢。” 那人细细掂量着,眯着眼一笑,碰上个明白人也实属不易,挥手放行。 漆黑潮湿的地牢深处,李无楼见到了璟王夫妇,夫妇两人披头散发,躺在破烂的草席子上,手脚均被铁链锁着,意志模糊,看到李无楼也毫无反应。 李无楼喊了两声,璟王妃终于转过头来,看着她。 “姑姑………”李无楼有些说不出话,她把食盒翻开,拿了一盘糕点递进去。 “等我救你们。” 璟王妃虚弱的说不出话,歪头看着李无楼只是流泪,发不出一点声音。 李无楼看不下去,转身看到朱颐瑾蜷在另一个牢房的角落里,双眼无神。 “小瑾…” 朱颐瑾看到她,眼神恢复一丝光亮,双手撑着身体,爬到牢门前。 “我给你的东西,可有保管好了?” 李无楼点点头。 “你见过他最后一面了?” “见过了……亲眼见着…他死了。” “小瑾,你得活着,他一定希望你活下去。” “活着?为什么活着?”朱颐瑾指了指另一间牢房。 “昨天晚上,朱颐宸在那里,被狱卒一棍子打死了。” 李无楼看着那地上,仍有大片的血迹,混在烂草堆里,上面有老鼠和蛆虫,来来回回的爬着。 “无楼,我突然明白一件事,我们争不过世道,赢不得天命,管你是皇亲国戚还是布衣百姓,生死不由你,悲喜也不由你。” “人世一遭,本来就是如此。”李无楼递给她一块糕饼。 两人隔着牢门,紧靠在一起。 “今天是中秋了?”朱颐瑾看着手中糕饼的花纹。 “嗯,外面此时正热闹,来时满街的人忙着架灯笼呢。” “那热闹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现在觉得,整个人间都跟我没什么关系了。” “我会救你出去的。” “通敌卖国、谋反、窝藏清罪余党,哪一条不是死罪,你怎么救?” “如果讲道理不行,那就劫狱。” “呵…璟王府上下三百余人,清罪案余党一百五十人,你打算怎么个取舍?” “别人我不管,王爷和姑姑,你,东家老爹和林婶夫妇,我必须救出去。” “你这些年在武当山都学什么了?乱局中只能取一,这个道理难道师傅没教?” “如果只能取一……那人一定是你。” “我?” “我在武当山三年,始终不能得道,在于我心有不甘,不是儿女情长,也不是业障未清,是我贪恋俗世温情。我到璟王府见的第一人是你,我见过这么许多人,从来只有我护着别人,只有你替我挨打,却还给我上药。” “我并不记得我做过那些事。” “你多没心没肺啊,可是我记得,刺柴也记得。” “可我…不想那么费劲的活着了,活下来了,出去了,能怎么样呢?苟且偷生?一生就这么东躲西藏的活着?我不愿意” “刺柴死时可有对你说什么?” “除了字条,未来得及说一个字。” “他定是走得满意,他之前忍了那么多年不见你,甘愿居于城外深山,你知道为什么?” “不过是怕我爹罢了。” “他连死都不怕会怕你爹?他经过生死,早就不怕这些了,但你是他最后的底线,他不愿意做一点点可能对你不利的事。” “我自然懂他心意……不然我死命扛着不出嫁是为谁呢?” “你明白就好,他之所以活得潇洒,死时心满意足都是因为你活着,你若不在了,他来这世上一遭也没什么意思,你死了能入宗祠,有牌位,有墓穴,可他连个名字都没有,有一天我也不在了,世上还有谁能记得他?” 朱颐瑾好半天没说话,抬了抬头,抹了把脸,拨开碎乱的头发,咬了口糕饼。 “你什么时候动手?” …… “张有玉,你胆子真是够大,竟拿公开罪豢录来威胁天子!”王竟吊着嗓门扶着怒火升腾的天子。 有玉跪在地上,并不看他。 李锡文和一众老臣似乎早知如此,没什么变化。 “臣不是有意冒犯,清罪案过了这许多年仍旧未结,朝野人人心怀惶恐,说到底是圣上心中毒刺仍在,不如今天索性拔了,倒也痛快。” “朕……竟把逆臣之子视为国之栋梁……,怪不得我夜不能寐,心绪不定,我以为余孽作祟,却没想到,是自己把刀悬在脊梁上了。” “臣说过,臣不是为报仇而来,圣上可还记得当年登位前夕,和家父在院中彻夜畅谈的光景吗?难道那时的圣上也觉得父亲是个觊觎皇位,一心只想手握重权的谋逆贼子吗?” “你住口!你这是在说谁?谁是贼子?”天子怒气冲冲拔出宝剑指着有玉,手却抖的厉害,当年,就是这把剑,沾了王君的血。 偏殿里没了声音,天子扔了剑,坐在软榻上。 他望着有玉,看他眼角眉梢,应是故人归来。 以前张淮麟也是这个脾气,细枝末节都要清楚计较一番,他算得清每块地上的每一厘钱,成天因为些寸厘毫末跟君王争的面红耳赤。 “他从没把皇家放在眼里。” 天子侧着头喃喃一语。 “父亲一心为公,他助您上位,不过是信任陛下您是更好的君王,能让天下万民安心。” “你低估了你父亲的野心。”天子扶了扶首,深吸了口气,“里元桥亭下,你父亲对璟王说过一摸一样的话,他只不过是在赌,谁先动手。” 有玉抬起头,心中猛然一惊。 “你父亲的心远比皇位要大,他觉得天下万民都该归心于他,信奉他,追随他。” “可他臣服于您,从没有过二心,也从无叛逆之举。” “他臣服于我是想借我之手纵横于世,清罪案是他教我排除异己的谋划,是他说要在人心中先种下恐惧,才能换得臣服。” “这不是他说的话,不可能。” “少年人莫要太偏执了,你回头看看你身后这几个老臣,哪一个不是你的至交,可是当初也是这几个人,为了阻止你父亲'保税',亲自手书'罪豢录'。他们支持你,扶你到我眼前来,是为让朕有所顾忌。” 有玉看着天子扔下的剑,哑口无言。 殿上良久的沉默着。 “陛下,老臣历经两朝旧事,也追随您多年,如今满鬓寒霜时日无多,听得陛下重提旧事,颇有感慨,想对陛下和诸位同僚说几番话。”李锡文蜷着身子,慢腾腾挪到有玉身边,巍巍说道。 “说罢。” “前朝危旦之际,有一年京城大雪封门,璟王、张淮麟和老臣被困竹节山夹道,恰遇一路江湖悍匪,山谷中兵匪相见免不了死伤,璟王身负重伤,仍护我二人避难,我们于峡谷内的山洞中挨过了七天七夜。第七天时,人已气息奄奄,行将就木,老臣和张淮麟曾向璟王发愿,若得生还,必助璟王上位,可璟王不愿,说若他日起兵,非蘅王不臣,后来得还,里元桥亭下,张淮麟再劝时,璟王仍说,非蘅王,毋宁死。陛下初登宝殿,璟王首先上缴兵权,只留府兵。其他藩王有微词,张淮麟辗转施计,安抚各方,顺通政事。若论臣功,璟王是普天之下最先拥护陛下的,张淮麟次之。至于这二人是否生了不臣之心,朝堂众臣如何伙派,这些年朝政如何,症结何在,陛下心中自有断夺,君臣德行,自有后人评说。” 仍是一阵良久的沉默,天子听李锡文不紧不缓的说着,眉头始终未展。他看着跪在地上满鬓白发的老臣,有些隐隐不安。 他好像看出他真正不安的是什么,也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他不劝他慈悲,只劝他做君王。他不像旁边的少年才子,以为世上只有黑白两面,一腔热血未得施展便觉得有失公允,自以为是为世间存大义,生死皆小事,可真是无知啊! 天子忽然捻着手指笑了一声,他起身走到殿下,穿过跪着的群臣,透过窗向外看,喜鹊站在屋瓴上,安静的闭着眼。 “今天是中秋了吧,都且回吧。” ……… 正午时分,阳光分外的足,悠悠南风晃着白云,丞相府的院墙里有一棵柿子树,东臣坐在树上远远看见街巷上的李无楼和有玉,两人面色凝重,边走边交谈着什么。 “真是圣意难测,陛下竟然放了我。” “他是怕'罪豢录'一公开,天下人会知道他的不堪。” “我本打算今日以命相抵,但求税法继续,但今日堂上对峙,我觉得圣上似乎并不在意税法的事。” “他当然不在乎了,他真正想除的是璟王,璟王全家在狱中受了刑,嫡子折损,妻女伤残,不是天子授意,还能是谁呢。” “无楼,你有没有想过,你父亲是怎样的人?” “他除了自私冷漠,还能如何。” “今日朝堂上,他重提天子夺位之事,还说当年就是要拥璟王为君的,难道不是雪上加霜吗” “他是你的老师,从小他教你国政国策,你还没看懂吗,每个人心里都有不可告人的隐疾,别人越是提及,他就越是想证明自己没有,别人越是说圣上忌惮璟王,他便越要装作若无其事,收回本来已经举着的刀。” “我太鲁莽了,今日若无你父亲,恐怕没人能安然从殿里走出来。璟王全家也决计保不下来。” “这也未必能得善了,月底之前必有圣旨传到,不管怎样你这官是当不成了。” “官位我不在意,但是税例我得趁这几日加紧整理了。” “今日歇了吧,反正已是如此,不如好好过个节吧,阴晴圆缺都不论,且喜人间好时节。” “呵…好。” 第十章:京城有雨 晚间中秋月圆,烟火胜景。 李无楼和张有玉带着三个孩子看着满园喜庆,脸上却没半分喜色,只是不停的大口喝酒吃菜,嘴里塞得满满当当,仿佛来这世上头一次吃饭。 “二位前辈,宫里怎么了?”东臣三人望着两人举起的筷子。 两人并不理会依旧猛吃,直到有玉猛噎了一下,实在顶不住靠在树下吐了出来。 “输了吧。” 李无楼立马高兴的停下来,手里晃着酒,猛喝了一大口。 “输了输了。”有玉边擦着嘴,边坐回桌前。 东臣心想这二位也够没意思的了。 “道长,张大人,我爹的事究竟怎么个说法?” 李无楼看着东臣,犹豫了一下。 “你知道'三十三间堂'是什么吗?” “关犯人的?” “关犯人的是刑部大牢,'三十三间堂'是地狱。” “什么意思?”东臣站起身来,有些气恼。 “'三十三间堂'是抒密局专门裁决'清罪案'一党的,共有三十三种刑罚,受满三十三刑即可免死。可是至今,只有刺柴一人活着跑出来过。” “这我知道。” “……刑部大牢我去过了,并没见到你们父母。” “你是说他们可能已经……”东臣紧攥着拳头。 “我问你……如果他们已经不在了,你们打算怎么做?” “当然报仇。” “向谁报仇?何时报仇?打算怎么报仇?” 东臣一时怔住,说不出话来。 “我若是你,就先忍着疼,找一位武功盖世的高手,练这天下最致命的功夫,等到这世上再无敌手的时候,管他仇人是谁,必取他项上人头。” “你干什么!”张有玉瞪着李无楼,她这是在教人造反么? “你们孩子中,你最年长,这些日子我也看得出来你最有心思,你偷听我们谈话,跟踪我去过李府。我知道你猜到一些事想求证,但我更想知道,你验证了自己的猜测后,打算怎么做。”李无楼仍旧句句紧逼东臣。 “我……只是猜测,还没计划完。” “不必猜了,你们父母下落不明,璟王全府入狱,刺柴已死,那个林家的小女孩现在也不知去处。” 东武也站起身来,向后跌了两步,林伯显坐着未动,眼睛瞬间一红。 “你们活得既随意又懦弱,都是被至亲惯坏的孩子,离开至亲从未想过自己应该过怎样的人生,不知来路,不知去处,浑浑噩噩的活着。” 李无楼说着又喝了口酒,有玉轻了下桌子,提醒她说的有些过了。可李无楼丝毫不减凌厉。 “你们光知道拼了命的要来这见亲人,知道失去亲人要悲愤,知道受冤屈要怨恨,可你们根本连恨都不知道该恨谁,就算知道了是谁也不敢手刃仇人,你们白活了。” 东臣向被最后几字戳中要害,眼里泛红,双手紧攥着不掉下泪来。 “换做是李道长,当如何?” “有道,为之不死不生。” 东臣听了没再说话,眼泪终究没掉下来,转身走了。 林伯显似乎也听不下去,随后也回房了。 东武却眨着眼睛,冲着李无楼竟笑了出来。 “小屁孩儿,你听懂了?” “没有。” “没有你乐什么?” “道长……你嘴边沾了饭粒啦。” “回屋去!” 三人都走了,院中只剩她和有玉,凉风习习,高墙外不远处烟花正盛。 “何必这么刺激一个孩子。” “我若不这么激他,谁跟我去劫狱。” “你真要劫狱?” “当然了,我懒得跟朝堂之人讲什么道理,你们那些道理,自己都不一定信。” 张有玉看着李无楼,低头没说什么,喝了口酒。 “今天以前,我总以为你的活法太随意了,我的那些济世救国的志向才是人间大道,现在看来,天下难济,还不如活好自己。” “济世救国也没什么不对,你的才华若是在清平盛世定能让万民安心,只是如今……太平之下危机四伏。” “………我是不是…愚庸之人,毫无用处。” “历朝至今,专心修订税法的没有几人,我朝疆域广阔,能把如此繁复的事情整理通顺的怎么可能是平庸之辈。” 烟火中,李无楼侧着脸冲着有玉笑,有玉眼中闪着泪光,也笑起来。 “你什么时候动手?” “三天以后,等那小子攒足了劲儿。” 圣旨到的那天天又是下着大雨,李无楼没跟有玉一起受旨,在屏风后面淡淡擦着一把短剑。 圣上没在旨意中说明张有玉的身份,只说他政事懈怠,以下犯上,和璟王勾结有犯上作乱之嫌,又胡乱加了些七七八八莫须有的罪名,最终全府罚末抄家,有玉被贬罚至西南关边境做个县衙,十天后动身,永不得回京。 有玉倒也痛快领受,憋了三天,他也想通了,若是活着,总还有机会,若是没有活路了,也对得起张家先人,没什么好后悔的。 那天留在偏殿的一列人均被牵连,李锡文连降了三品,内阁除名,只是还留在京,其他人均被调出了京城,山高水远,从此怕是见不着了。 圣上只字未提璟王的裁定,也未提“清罪案”关押的那百十来人。 李无楼边擦着见边看着抄家的官兵一圈圈转着身,实在找不出什么值钱的物件来,只好把那大屏风搬出了院。 有玉和李无楼告别,有些冷淡,只说了个“保重”,便转身跟官兵走了,李无楼一直看着他消失在长巷子的尽头,伞向后歪斜着,雨水一直打在她的肩头。 “李道长,我们去哪?”东臣三人挤着撑住一把伞,衣角也浸着雨水。 李无楼转身朝着巷口另一端走去,边走边含糊着说了个去处。 “城南太子别苑。” …… “殿下,李无楼来了。” 太子别苑里种着遮天蔽日的红槐,枝叶纵横,密不透风,即便是艳阳高照,树下依然一点光都不得见,外边大雨倾盆,里边却只是零星落着几滴雨水。 那太子披头散发,只穿了内衫,在槐树下躺着,身边美人在侧,春色无边。 “李无楼?引进来吧。” 随侍本想提醒太子爷的仪容,迟疑了一会儿,便去引人了。这别苑他随太子爷住了有五年多了,也没什么人造访,想来那李无楼李道长也不是凡人,也不会到圣上那做些小人之举。 东臣三人从进门起倒是开了眼了,即便是别苑也自有皇家园林的气派,雕梁画栋不必说了,就是这脚下的路,都似是玉石铺的,走在上边但凡鞋底有粒沙子,在玉石地上都能刮出声来,而且那声音极为刺耳。 东臣此时第一次觉得有些脸红,羞恼自己的举止粗俗。紧紧跟在李无楼身后,一句话不敢说。 “树下黑,道长小心。” 李无楼沉着脸,站在红槐树的阴影外,停了一下,似乎已经预见到里边的情形,眉头皱紧,低声骂了句:“淫棍。” 随后转身看了看三个孩子,吩咐随侍带东武和林伯显去了别处,带着东臣去了红槐树下。 “呦,李道长,好久不见啊。”漆黑的树下隐隐绰绰的人影,东臣也看不清人究竟在哪,全凭揪着李无楼的一绺头发稍,辨认方位。 李无楼却好像视线清晰无比,连两人正在干什么都一清二楚。 “来的不巧,打扰殿下了。”李无楼语气像雨水中结了冰的渣子,谁听了都觉得打在了自己脸上。 “的确不巧,不然你等我一会?”那太子说话也是阴邪阴邪的,夹杂着含混不清的喉音。 “好啊,那我就在这候着殿下,殿下莫要紧张,照常发挥,也好让我这新收的小弟子开开眼。” 李无楼说着找了个石凳坐下,太子那二人就在她眼皮子底下。 东臣听到这才使劲睁眼辨认,原来树下竟还有一女子。 太子和那女子也确实没有停的意思,直到太子隐隐觉得脖子一凉,剑刃上有雨水砸落的声音,那女子也终于一声尖叫,起身慌忙躲出去了。 “殿下这眼光着实是不行,这么欢好的时候一把剑就给吓跑了。”李无楼用剑拍拍太子肩膀,收回了剑。 “啧…还真是,川川,一会儿送出去吧,这不行。” 随侍应了一声,出了树下。 “什么事啊,小道士。” “我晚上要劫狱,借点人。” “伸张正义啊还是为情所困啊?” “为了你的红颜知己,小瑾妹妹。” “她怎么了?” “怎么你府上是集体修仙了么?璟王入狱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啊!”太子这会突然坐直了。 “……圣上竟然瞒着你?” “什么名头?” “谋反。” “什么?!” “你别在这装刚知道啊我警告你!” “真不知道,多久了?” “没多久,关了十来天吧。” 太子没跟着说话,沉默了一会儿,换上了阴沉的声音,有些狠戾的笑了一声。 “我那老父皇怕是犯了**病了。” “怎么。” “抢来的江山终究坐不安稳,这世上一天有人能威胁到他,他就一天都不会心安。” “可他倒是放过了我爹,也放过了张有玉。” “他们终究只是'递递刀子',把刀子插进要害的,永远都是至信手足。” “当了天子,天下就没有可信的人了。你若继承了大统,我也只求得一个善终。” 太子摇了摇头,抬眼看见李无楼身后的东臣。 “你这不是有人跟你一道谋逆了么,怎么还来我这借人。” “要救的人多,我们俩自然不够了。” “你打算把璟王全府的丫鬟小厮都救出来?” “别问了,你只管说借不借吧。” “借,你要借多少人?” “借一个。” “一个?谁?川川?” “你。” …… 夜半子时,李无楼带着太子和东臣骑马刚出别苑,经过郊外竹林地时看见几批官兵围着喊什么,三人急着赶路,并未多停留。 雨越下越大,声音像是石头凿凿在地,马蹄声被淹没在雨水中。 快接近城门时,却突然窜出一道黑影,挡住去路,李无楼在前没收住马,为了避让那黑影连人带马翻倒在地,再看那黑影也被冲撞出了一段距离,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两人搀着李无楼上前一看,竟是朱颐瑾,三人赶紧找了个破茶棚避雨,一阵忙乱朱颐瑾终于转醒。 “你怎么在这?”李无楼赶紧问。 朱颐瑾看着李无楼,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他要我们死…他要我们死。” 她反复哀嚎了好一阵,终于冷静下来。 “父亲母亲被带走不知去向,清罪余党在城外紫竹林……被坑杀,原本我也在其中,趁他们不注意从死人堆逃了出来……” 她话没说完,东臣已经觉得五雷轰顶,转身就翻身上马往紫竹林去。 李无楼嘱咐太子在此地看护朱颐瑾,也上马追去。 两人到时官兵已经撤走一大半,紫竹林的深处挖着一个大坑,坑中尸体堆叠,身上厚厚的泥浆,根本辨认不出面容来。 东臣像突然被点着了邪火,冲着那些官兵疯狂砍杀,但他没什么章法,自己也受了许多伤,亏得李无楼帮他,才终于杀尽了官兵。 东臣在尸体堆疯了一样翻着,红着眼睛一个个辨认,李无楼提醒他,官兵带的是抒密局腰牌,很有可能设了埋伏。 最终他还是没能找到东老爹的尸骨,在大雨中,他对着人堆磕了三个头,转身和李无楼离开,不敢再看一眼。 回到茶棚时,李无楼突然改了主意,只和太子两人入城,东臣和朱颐瑾在茶棚等候。 李无楼红色衣袍在雨夜中格外刺目,她一路执着剑杀进城门,她扔了剑鞘,大雨砸在剑上的鲜血上,剑刃逼着太子的脖子,她在城门外对他们说:“我要见皇帝。” 殿堂之上,重兵密布,天子见了李无楼。 “李无楼?你是李锡文的二女儿。” “是。” “你来见朕,本可以不这么做。” “要见陛下很是不易,不这么做,怕是我到死也见不到了。” “你拿太子威胁朕,想过自己的退路吗?” “臣女是修行之人,早就没有什么退路了。” “修行之人造杀孽,不觉得荒唐么。” “对我来说,在人间行人间事,没有孽障之说。” “那你来见朕是为何?” “我曾在天渝山山匪手中救过太子一命,陛下曾许过我一个可随时兑现的请求。” “你想要什么?” “我要璟王活着。” 天子直起身子,在大殿上来回踱着,嘴角微微扬起,眼里却是杀意。 殿堂上下里外都是重兵,他此刻挥一挥手,太简单了。可是太子是他唯一嫡子,他恨不得他死,又舍不得他死,李无楼跟她父亲一样,不声不响,拿稳了他的心思。 “璟王和王妃都活着,放心吧。” “我要见他们一面。” “见是不能见的,但是可以让他传字条来,以证明他们活着。”天子吩咐太监王竟出了殿堂,去取字条。 字条取来,只写了一个字,“安。” 李无楼心中卸下口气,那日的糕饼中夹着字条,“安”字是姑姑特有的写法。 “以后每隔十日,我会让人亲送一封家书到宫中,若有变化,恐怕陛下就得另立储君了。” “你的请求已经达成了,你夜闯皇城挟持太子,是大罪,但是朕不打算治你的罪,知道为什么?” 李无楼一笑,“还请天子对我父亲别太手软,他老奸巨猾城府极深,可是不好对付。” 天子竟也笑了,摆了摆手“回吧。” 李无楼放下剑却没松开太子,临出门前说了句,“太子我给陛下送回去。” 皇城内的官兵一路跟着李无楼到了城门外,终于得了上命不再上前。 “你这冒死闯宫门,为什么不让他把璟王直接放了。” “我若是那么要求了,恐怕连你的命都没了。” “那可不一定。” “你想试试那我们再闯一回?” “别了,就让我在浩荡皇恩里沉醉一会吧。” “我得在你那别苑里借住十天,也让小瑾养伤势。” “我求之不得。” 两人到茶棚接了朱颐瑾和东臣,返回别苑。 夜雨犹大,李无楼一夜未合眼,她坐在烛火下,提笔对着空白信纸怔了很久,不知道该写什么,湿了的衣袍和头发粘在身上,鲜血和雨水的味道。 她擦了眼角,写了几个字。 八月十八,京城大雨。 第十一章:仙机门(一) 十日转瞬即过,盛夏余光尚存,晨间晚时已有些凉风,当湖之上飞燕传鱼,微露秋意。 朱颐瑾伤好大半,和李无楼坐在湖边嗑瓜子,看着湖中泛舟的太子和他那环肥燕瘦的美人们嬉笑打闹。 “老子爱好弄权,儿子沉迷美色,唉……这天下真是没救了。”朱颐瑾翻着白眼,向后一仰脖子。 “这不比戏文精彩多了。”李无楼笑了一声没抬头,专心翻着一本棋谱。 “看得我胃口都没了,犯恶心。” “那你还是没看习惯。” “你说这太子长得人模狗样的,年纪轻轻整天被软禁在这城郊别苑里,无所作为,他就不着急吗?” “有什么可着急的,天子膝下单薄,只得两子,那小的是庶出,还吃奶呢。谁能威胁的到他呢。” “啧……我原本应该恨他,但我看他这副草包的样子,还真是恨不起来。”朱颐瑾嫌弃的抿了口茶,转眼看着专心翻书的李无楼,想起了什么。 “哎,我上次见你也没得空好好问问你,这些年我可是听了你无数奇闻,给我说说呗。” “你的人生里真是一时也少不了戏本子。” “谁让你就活成戏本子了呢。……我听他们说你在武当山练了一种邪功,专门取男人要害,练成此功天下无敌,只是练成后时男时女,是真的吗?…还有,据说你拜了位神秘仙师,传你仙术,你奇门遁甲斩妖除魔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当年下山时斩了阳羡山一只千年蛇妖,是真吗?……还有说你与那太子和张相辅都有男女之情,你为情所困才去武当山修行,是真吗?…画本上还说你是赤鹿仙子转世,头上长了犄角……” 李无楼瞪着朱颐瑾半天说不出话,好一会才回神。 “你还是伤的轻。” “别走啊……你等会…我没人搀我起不来…” 东臣在廊桥上练剑,李无楼在侧看了一会,捡了根树杈,寻思了一下,换了个更细的,上前过了几招。 东臣先是没反应过来,待接招时已经失了先机,李无楼身法极快,手中树枝像是一把利剑,招招致命,毫不留情,他闪避几次已经完全乱了章法,练了几天的功法此时一招都不得施展,终于被逼的没了退路,只得抱剑求饶。 “李道长功夫盖世,见识了。” “功夫没得盖世一说,不过是搏命一线,你知道你是输在何处?” “自然是功力不足。” “与人对决最怕的是自乱阵脚,高手对决看的不是身法,是攻心之战,你输给我不是输在功法,是输在你告诉自己一定会输。” “那我该怎么做。” “你那心法口诀可背熟了?” “背熟了。” “忘了罢,今天起你换种练法,不背心法,专心练力,也不必要力可扛鼎,只需脚下稳如定松,双拳出力时气贯如流即可。” 东臣点头掬了一礼。 “道长当真是要收我为弟子吗?” “你愿意?” “愿意。” 李无楼扔了树杈擦了擦手,叹了口气,“若是刺柴在,他教你最好。” 李无楼坐在回廊上,看着东臣。 “此处没有别人,我问你几句话,你老实答我。” “决不敢欺瞒道长。” “知道'仙机门'吗?” …… 两人的一番问答后,李无楼慢慢踱步到回廊另一侧,望着远处依旧美色环绕的太子,竟有无限遗憾的神色。 “你给我磕个头,我便认你做弟子,但有一样,人前人后不得以师徒相称,即便日后得偿所愿,也不能说是我门下弟子。” 东臣琢磨一会,便应声磕了头。 “明天一早,随我到里元桥亭。” 李无楼拂了拂长袍,拿着棋谱向回廊深处走去。 …… 次日一早,李无楼带着东臣坐在里元桥亭下,四下望去,只有一条路从城门外延展向前。 张有玉粗布烂衫,只身一人从城门外走来,他一路低着头,想着什么。 “你去送送这位大人,跟他说你很感激他做的一切,顺便告诉他,你爹是练何。”李无楼嘱咐东臣,自己并没有起身相送的意思。 东臣有些似懂非懂,但也没有多问,照着她的吩咐前去相送。 张有玉听到东老爹真实的名字后,显得不可置信,但随后,用了一种很复杂的神情和语气说道:“也是天命吧。” 说罢也没再说什么话,只是淡淡道了别,便向远处去了。 “前辈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大重要,重要的是,此人你必定用得上。” 东臣点了点头,他相信李无楼的打算总是没错的。 “一会你去趟宫门,把家信带回来。” 李无楼给了东臣一块太子府腰牌,自己独自回了别苑。 她刚一踏进别苑,就听得一曲箫音,循声望去在湖岸边的六角亭下,站着一位姑娘,这姑娘跟太子身边那些美人有些不同,装扮素雅,姿容卓绝,太子看她失了魂一样。 不远处的朱颐瑾自然也是注意到了这位姑娘,很有兴致的让丫鬟扶着她,艰难倒腾到了亭下,磕起了瓜子。 李无楼琢磨了一会,便也走到朱颐瑾跟前看一番热闹。 “这姑娘不简单呐。”李无楼顺手拿了把瓜子,坐在朱颐瑾身边。 “可是不简单呢,刚才听说是还跳了个舞,艳惊四座,这会整个别苑的人估计都奔着她来了。” “嗯,有勇有谋,确实不错。” “什么有勇有谋,人家这叫色艺兼备。” “你仔细看看姑娘那头上那簪子。” “金梅钗啊,怎么了,没见过好东西。” “那钗是涂的金粉,不是真金。” “江湖人讨生不易,为了进太子府体面点,也不过分。” “我看可不一般,你看她周身也不戴什么钗环配饰,独独插了支这么华丽的钗子在头上,一定有别的用意。” “什么用意?” “…刺杀太子。” 朱颐瑾瞪大眼睛看看李无楼,随后一脸欢欣。 “哈哈,那我真是来着了,你怎么知道她要刺杀太子?” “这姑娘我见过,禹州廖家出过一对龙凤双子,男孩叫廖晋光,女孩叫廖晋眉,这破名还是李老头子取得。” “是廖将军的……?他家不是也被牵连进去了吗?” “嗯,全家八十二口被杀,所以啊,来报仇的。” “廖晋光、廖晋眉……啧啧,你爹这名怎么给人取得。” “光耀门楣嘛。你知道我为什么从不叫我的本名么” “对啊,你本名什么?” “李不离。” “呵,你哥呢?” “李不即。” “李大人可真是才学盖世,哈哈哈哈。”朱颐瑾笑的前仰后合,大笑中听见李无楼说, “我娘的祭词,不即不离,无缰无脱。” 朱颐瑾瞬时止住了笑,她转脸看着李无楼,她脸上说这话时,竟浅浅带着笑意,嘴上磕着瓜子,仍旧是一副看热闹的样子。可她某一刻恍惚觉得,这不是她认识的李小二,夜闯宫门的那一夜之后,她似乎跟以前完全不同,又似乎跟以前一样,像是深海里的火焰,没什么波澜,却又烈火熊熊。 朱颐瑾愣神的瞬间,那廖姑娘突然拔出金钗,其实是一把短匕,飞快刺向太子,太子变了面容,却立刻向后退去,双脚擦着地面划到了湖面上,只见他飞身如燕避开了那匕首,只用足尖轻点就站定在湖中莲花叶上,望着陷在水岸边淤泥里的廖姑娘,阴阴的笑。 廖姑娘先是惊诧到太子竟然会功法,随后便挣脱泥沼,重新运气发力再追刺去。可那太子只是一路跟她不近不远的保持距离,却又教她刺不着他。 岸边众人看呆,只有李无楼笑得不以为意,见朱颐瑾也和众人一样一脸错愕,便凑近她幽幽的说:“你以为他真是个草包么?” 取信回来的东臣在门口远远瞧见这一幕,立刻停住脚步,他突然明白李无楼为什么跟他提起'仙机门'来。 湖中两人追斗了没多久,廖姑娘耗尽力气,被太子轻而易举抱在怀里,飞上岸边亭下。他淡淡扫了眼众人,仍旧淫笑着看着廖姑娘。 “川川,把这位姑娘留在我这,给她寻个好住处。” 那小侍从接过不知为何动弹不得的廖姑娘,转身奔着那片红槐树下去了。 “走吧,没什么热闹可看了,再看下去,就是芙蓉帐暖度春宵了。”李无楼搀着朱颐瑾往内庭的回廊上走去,远远看见了东臣,示意他避开太子。 “唉,好好的姑娘,进了贼窝。”朱颐瑾喃喃的感叹。 李无楼听了这话,看着她意味深长的笑。 朱颐瑾诧异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立马冷下脸来。 “刺柴不是。” 两人挪腾了好一阵才回到内庭的住所中,朱颐瑾满头大汗,坐定了便喝了半壶茶水。李无楼替她把软垫放好,腿脚抬到矮凳上,转身就要离开。 “你这就走了?” “嗯,我还有事。” “李无楼!”朱颐瑾急切的在她抬脚迈出时喊住她,可不知为什么,她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叫住她。 “怎么了?” “……你…你要小心。”朱颐瑾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没头没脑说出口了这一句。 李无楼回身看她,似乎从她复杂的情绪中明了了她要表达的意思,笑着点点头。 “放心吧。” 回到住所的李无楼在偏巷等了一会,便见东臣从偏巷另一侧匆匆而来,两人交递了神色,从李无楼挖开的一处长草密布的小门,进到太子别苑的书房里。 璟王的书信仍旧只回了个“安”字,只是这次的笔法又有不同,旁人看不出来,但李无楼看得懂,这是密道地图。 两人从书房进入密道,走过漆黑潮湿的走廊,依着地图终于来到密道终点。 石墙围起的圆形密道中心,有尊真人像,左右有神兽巨石,真人像脚下放着八本典册,均是鹿皮缝定,里面画着歪七扭八的符号字诀,任何人也看不懂什么意思。 “道长,这是什么?” “仙机门八大道义,有了这个,仙机门才肯收你。” “拿着这个老天师就肯收我?”东臣心里其实想说,我去仙机门学艺,难道还要自己带书本的?难道不应该是老天师授予的? 李无楼仿佛听见了他心中所想。 “老天师不是谁都肯收的,这八大道义是他着人藏在各处的,集齐八本老天师才看你一眼。” “那接下来我还要干嘛?” “上武当讨教一番,和武当大弟子比武连胜三招,然后就能到最后一步了。” “最后一步是什么?” 李无楼看了看他,从怀里掏出那本《仙机武库》棋谱。 “山中对弈。” “对弈?和谁?” “老天师。” “哦,那简单啊,我会下棋,棋技还不赖。” “下得好可不一定就要收你,对弈一共六局,六局皆有不同,而且有要求,需连胜三局,连输三局,错一次,别说入门了,活不活得成都不一定。” “这么凶险?” “后悔了?少年人,想想你所图之事也一样凶险万分,这关若过不去,尽早放下心中执念,回头过寻常日子去吧。” “我自出了山,就从没想过活路。” “那便好。” “只是……有一疑问…” “什么?” “道长当初是怎么进的仙机门呢?” “也是步步小心应对。” “棋局如何下的?” “棋局没下成。” “为什么?” “因为我把棋盘掀了。” 东臣愣了一下立时笑出声来,然后一脸欢欣道:“那不如我也效仿道长之举,不就简单了吗?” 李无楼也笑了一下往密道外走去。 “你也可以试试,如果你也有一个做掌门的亲娘的话。” 东臣捧着道义典册,愣在原地。 墙壁的烛火从那真人的背后映出光来。 传说曾有神在人间走过五百年,空华幻灭,她终于死在人间。 无人见她最后一面。 第十二章:仙机门(二) “别杀我,我也是受人胁迫,不得已才如此的…” “我们那么信你,把你当成家人那么多年!我不杀你?……我恨不得一刀一刀剐了你!” 漆黑的密室走廊里,李无楼和东臣正离开时发现走廊另一侧的小门里,传来两个熟悉的声音。 两人推开石门的那一刻,林伯显手里拿着短匕,凶狠的一刀一刀刺在陈演身上,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似乎是愤怒,可是又更像是快意。 “伯显!”东臣夺过他手上的短匕,两人厮打了一会,林伯显终于停下来。 李无楼上前探陈演鼻息,已经毫无生机。 “林少侠真是下手够狠的,人已经死透了,还不停手呢。”李无楼看着陈演身上的伤口,有些冷历的说道。 “李无楼……你别在这装什么在世真人了,你早就认识陈演吧,仙机门的看门狗,哈哈哈……李掌门,你敢说清罪案不是你指使陈演重提的?”林伯显仍旧愤恨,看着李无楼杀气腾腾。 东臣听得林伯显的话倒有些吃惊,他是如何知道李无楼和仙机门的事? “陈演确实是仙机门的人,我也确实曾经是仙机门的掌门,但是现在,掌门人早已经不是我了,清罪案之所以重提,是因为有人利用圣上疑心,左右皇权,企图掌控天下,但是这人不是我,而且告诉你消息这人,也是仙机门的人。” 林伯显心中一惊,李无楼比他想象的从容多了。 “告诉你这话的人是廖家大公子廖晋光,他妹妹廖晋眉现在恐怕正跟太子殿下跟前承欢呢,他们廖家八十二人被牵连进清罪案中,二人此番就是来报仇的,见着你跟你交好说这些,是想让你为他所用。” “你少狡辩,罪豢录在你手上,如果不是有人告发,那个昏君怎么可能知道。” “罪豢录在我手上不假,但自有以来却不止我一人见过,起先是抒密局刘淮见过,之后是李锡文李老头见过,最后是我和张有玉见过,怎么确定就是我做的呢。” “张有玉本身就是张大人的儿子,刘淮已经过世,你和你爹,有什么差别。” “差别大了,他是他,我是我,他是仙机门最大的叛徒。” “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太子又是你什么人?” “我同你个半大孩子解释的着吗?” “你就是心虚,是你害的我们,我要杀了你,把你的头挂在紫竹林,用你的血祭奠亡魂。” “杀了我?等到你有那个本事再说吧。” 李无楼有些不耐烦,瞥了眼东臣示意他放好那八本册子,就要回身走出去。 “李道长从我这拿了东西,不准备打声招呼就走么?”太子带着川川从走廊外进来,川川举着灯笼,光亮在太子脸上,半明半暗。 “呦,殿下这么快忙完了?”李无楼心想这一时半会是走不了了。 “唉,刚好又碰到一位朋友,琢磨着带他来这神秘之地见见世面,没想到撞见李道长清理门户。” 太子左手向前一用力,拖着的一个人倒在地上,李无楼看也没看,也知道是廖晋光那个蠢材。 “清理门户谈不上,仙机门的事我早就不过问了,现在是武当山张仙师代掌门,我不过受他老人家之托,替他取些东西。” “是么,既然不是仙机门的事,那这位廖公子和红槐树下正殷殷等我的廖姑娘,他们死活都不关道长的事了。” “那是自然。” “嗯,不过你拿走的东西可是我师傅亲手交我保管的,若就这么没了,我可没法交代啊。” “你放心,这册子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你无所不能的师傅我的爹,不出三日就能再给你做一套。” “倒也没错,总不过这么轻易叫你取了,总得有个说法。” “说法?” 太子突然从东臣手中夺过短匕,回身便向李无楼眼睛刺去,李无楼避身的同时也伸手戳向太子眼底。 两人身法相似,来回几番都没占到什么便宜,连受伤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李无楼心中暗想,他爹可真是对这位太子倾囊相授,仙机门的身法,这位太子至少也学了个九成九。 太子出手极快,招招相连毫无空隙,是极耗内力的打法,李无楼应对起来渐渐有些吃力。 没有办法只能使出一招脱身,她拔下青云簪,在眉间画出一个阴阳鱼,那图案如水汽一般凝结,挡在李无楼身前,太子刺来的短匕碰到那水汽,也变成水一般,无论他再怎么攻击,碰到那水汽便没了力量,内力被消散在空中。 “这是什么?”太子停下望着那团水汽,氤氲的在面前盘着,同当湖上的雾气一般,渐渐的消散了。 “看来李老头对你还是有所保留。”李无楼重新插回发簪,心里有些懊恼,就这么一个小小比试,竟至于用上她亲娘传授的秘术来,真是不值。 太子端详了一会李无楼,重新露出他那副倦怠万物的笑来。 “仙机门果然是深不可测,领教了。” 李无楼瞪了他一眼,叫了东臣要走,又想起什么来,走到太子身边时问他:“陈演在你这,你却不知道璟王的事?” “陈演是师傅交给我的,璟王的事和我们无关。” 李无楼没再说什么,带着东臣向外走去。 “那个怎么办呐?”太子突然看到林伯显,有些惊异。 “你看着办吧。”李无楼头也没回。 出了密道,李无楼跟东臣去了别苑住处,进门见东武正吃着桃子,蹲在地上画画。 两人交递神色,李无楼示意东臣把典册放好,自己不做声走到东武背后。 “画什么呢?” 东武听见声音,仰头看着李无楼,咧着嘴笑起来。 “那片红槐树啊。” “哦,左边那块是什么?” “那是个标记。” “什么标记?” “是……梅花蒸肉。” “怎么,你想吃了?” “不是,以前每到下雪时,我爹、林二叔和陈三叔会去山里打一头野山猪回来,宰杀以后给每户山民分些,林二婶专门留着最肥嫩的肉,切成小片,再摘些梅花用雪水洗了,和肉放在火灶上蒸,满山都是梅花蒸肉的香味。” 东武说着闭起眼睛,好像在细细回味那个味道,嘴角扬着,马上就要滴下口水来。 李无楼心里一阵心酸,他是唯一还不知道的人,有时看他的眼睛感觉他似乎知道,可转眼他就喜笑颜开的画画去了。 “小武……想他们吗?” “想。” “可能,要很久才能见到了。” “没关系。” 她清楚她在做什么,可唯独见了这孩子,她真实的知道,她对人生有所亏欠。 她拿了个桃子,蹲在地上一边吃一边看东武的画稿。 “我给你找位师傅如何?” “我能有师傅吗?太好了,是谁呢?” “是位高人,只是他好云游四方,不容易得见。” “他是仙人吗?” “仙人嘛…可能是个酒仙?” 两人正翻看着,突然有院内小厮慌忙闯进来。 “道长!道长!你带回来那位姑娘在屋里晕过去了,怎么叫都不醒!” 李无楼扔了桃,立刻赶去朱颐瑾的住处,东臣见状连忙跟去。 朱颐瑾的住处已经点了灯,四下也还没全黑,天边余晖连着烛火,屋内暖光熠熠。 李无楼坐在榻边不说话,太子也随后带着位郎中来了。 李无楼看了看那郎中,让出位置。 “就别挑了,太医院的医官认出她就不好了,这郎中底细清楚,不会乱说的,放心吧。” 太子看懂李无楼一副冷脸的意思,赶忙解释。 那郎中又是把脉又是翻眼皮,琢磨了半天,开口道:“殿下,这位姑娘怕是……有喜了。” 李无楼瞪着眼睛听了后三个字,突然抬脚把太子踹翻在地,因为用了内力,太子滑到了门边上。 太子也是猝不及防受了这一脚,直到撞到门边才猛然清醒。 “你踹我干什么?不是我,你疯了?” 李无楼也有些清醒过来,不过她首先想的是,这么容易一脚就能干翻的事,为什么那会儿要用上秘术。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这…这位姑娘,已有身孕了…但是身子有些虚……血…血气不足”郎中犹豫着说完,见李无楼和屋内众人一脸震惊,没缓过神来,赶紧提笔写了张药方。 “这是……保胎药,务必早晚煎服连用半月……半月之后,……我再来看。”郎中撂下方子,战战兢兢走了。 “有喜了?谁的?”李无楼小声叨念着,坐到朱颐瑾跟前。 “行了,你瞪着她她这会也醒不过来,也不能告诉你是谁的,回去歇着吧,明天醒了自然就知道了,我先让下人把药抓了去。” 太子说完揉着肚子,川川搀着他离开了。 李无楼丝毫不动,依旧瞪着朱颐瑾。 东臣见这事自己也帮不上什么,拉着东武回了住处。 次日一早,朱颐瑾幽幽转醒之后,第一眼见的就是李无楼。 “你……你干啥呀?” “谁的?” “什么谁的?” “什么什么谁的?孩子谁的?“ “孩子?什么孩子?谁的?” “你的!你的孩子!谁的?” “我……我有孩子了?” 李无楼长叹了一口气,倒在榻上。 “到底谁的?” “……刺柴的。” 李无楼坐起身来,看了看朱颐瑾。 “什么时候?” “就……就你找我那天。” “那天刺柴也去了?” “嗯。” “可真是……大开眼界了。” 李无楼气着气着,突然看着朱颐瑾笑起来,用手摸摸她的肚子。 “待的真是够稳当的。” 朱颐瑾也笑起来,淡淡说道:“是恩赐吧。” 两人少有的温情起来,李无楼第一次觉得,有一个即将到来的生命在眼前,就像是站在轮回之巅,看生命在眼。 “我原本打算回仙机门一趟,如此可能得再做打算了。……诶你说,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呢?” “但愿是个男孩吧,更像他。” …… 朱颐瑾在太子府安胎的第五日,李无楼逼着太子写了封信给宫中,大概意思是说太子看上了位会歌舞的姑娘,已经纳进门来有段时间,几日前已有身孕,请圣上赐个名分,做太子妃。 圣上自然大怒不会答应这请求,可是这样一来,全天下人都知道太子府将有个孩子,朱颐瑾的孩子就有个出处,不至于落地之后无名无分。 李无楼起先本打算带着东臣回仙机门拜师,这一来,李无楼准备带着朱颐瑾回天渝山养胎,太子别苑毕竟人多眼杂,不**全。 前后打点了几日,准备临行前一天,李无楼叫了东臣去城中定贤楼。 “为什么要去定贤楼?” “我不能带你去仙机门了,找位朋友带你去吧。” “他也是仙机门弟子吗?” “是位长老,仙机门论身手,除了掌门,便是这位长老最厉害了。” “比道长如何?” “单论身手,我不及他半分。” 两人到了定贤楼,见来的大多是京城贵客,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来。 “记得要个梅花蒸肉带回去。”李无楼小声嘱咐东臣,东臣笑着点点头。 酒楼热热闹闹,一位年轻的小伙计笑的灿烂。 “您要点什么?” “两壶秋叶白,梅花蒸肉,其他菜嘛,看着上。” 小伙计眼里闪过光,眨眨眼睛。 “这位小爷一看就是身份不凡,秋叶白可不是一般的酒,喝过您知道,入喉回甘,那叫一个爽烈,我给您配几个清淡小菜,再来点小店特有的小食,准让您品出不同滋味来。” 东臣点点头,觉得这伙计话可是真多。 “不过这梅花蒸肉可真不是时候,您看这九月刚入,秋还没入利索呢,梅花……就更找不着了,这么着,我给您换一个糟鹅胗掌如何,这肉在嘴里越嚼越有滋味,再配上秋叶白的甘洌,绝了。” 东臣再次点点头,说了句:“就这么着吧。” 小伙计走了以后,东臣一脸苦相看着一直挡着脸的李无楼。 “道长……你带钱了吗?” “放心吧,我从太子那拿了钱袋子。” “那位长老就在此地吗,长什么样呢?” “你刚才就见过了。” “见过了?………那店小二?” “没错。仙机门八大长老之一,喜九。” 楼下传来一声嘹亮的招呼:喜九儿!上菜!” 东臣看着应声答应的喜九一路小跑着去迎菜,有些疑惑。 “可他看上去跟我年纪相仿啊。” “他确实跟你同龄,到仙机门的时候才八岁。” “果然是奇才,那为什么在这做个伙计?” “这位长老,身法虽高,可是贪吃,出了仙机门想谋个生路,不找这种门路,怕是也养不成自己吧。” “他带我去仙机门……能行么?” “放心吧。” “道长,你一直挡着脸,长老就认不出你了?” 李无楼想了想,好像也是没什么用,便放下了手。 喜九儿早看出李无楼来了,想了半天琢磨着在店里人多,不好揭穿她的身份,便藏了个纸条,跟菜一起上去。 “上菜倒是痛快,一句废话没有了。” 东臣望着上完菜转身就走的喜九儿感概。 “赶紧吃吧,吃完城外里元桥等他。” 两人吃完酒菜闲逛了一会,给东武带了些新鲜糕饼,日落时分才到里元桥,却见亭下一匹青鬃马,马背上斜躺着一位吃糖葫芦的少年,正是喜九。 第十三章:伤官配印 “小师叔多年不见,风采依旧。” “李掌门不是长居深山,闭门不出了么?怎么着,突然觉得人间酒肉鲜美,打算出山了?” “人间酒肉确实鲜美,不然小师叔怎么不在仙机门好好受着弟子敬拜,偏要去烟火处呢。” 喜九此时终于咽完了最后一口糖葫芦,看李无楼,又看看东臣。 “这是在外惹了人情债了?这小少爷一脸寡相儿,家中定是遭了灭顶之灾了。” “小师叔眼力了得。” “是…清罪案?” 李无楼点点头,喜九细想了半天,看了东臣,再看李无楼。 “你这是……要做什么?” 李无楼收起笑容,看着喜九,字字落地。 “写命。” 喜九眯起眼睛,松了松绷紧的腰绳。 “想好了?要彻底跟你老子对局了?” “姑且试试吧。” “这少年什么命道?为何挑中他?你不是一向喜欢以敌棋为棋么,太子就这么不要了?” “棋子无所谓敌已,都能拿来用,关键是棋眼要盘的紧,盘局作势才能稳。” “仙机门百年来会写命造势的只有三位,你娘你爹和你,你娘当年的愿望是绝不希望世上有人再用此术,你俩现在却要以天下为局苍生为子,你娘若在,绝不会答应。” “是我爹先开的局,我娘若在,也定会如此。” “罢了,我是不清楚你们究竟做的什么阵,动不动想左右苍生,这世间万般道理,人只能挑一种活法,不如美酒佳肴,潇洒一生。” 喜九下马叼着糖葫芦竹签,上身靠着青鬃马,冲着东臣仰了仰脸。 “先露露本事吧,看看道门。” 东臣没听懂,李无楼小声给他解释。 仙机门分八道门,乾武、兑毒、艮计、震玄、坎空、离雀、坤生、巽易,新入门弟子是要八门全修,之后择其一门精进,所以入门前,要先看这人适合修哪门。 东臣有些心虚,除了身法,其他几门闻所未闻。 他只好战战兢兢按照李无楼之前教的,打了套拳法。 喜九看了,翻了两圈白眼,“完了?……就这?”,翻身上马道了声:“告辞!” 李无楼挡住喜九去路,喜九飞身直奔李无楼,伸手要掐住她脖子,李无楼及时避身闪过一招,两人就这么在桥上过起招来。 喜九和那太子不同,徒以快占先机,他出手极有章法,能将对手的步调打乱,按照自己的步调出招,他出手也不打要害,只是引得对手出招后,借力打力,不费自己一丝力气,对手像是自己和自己对决,寻常武人不出十招便内力耗尽,自伤其身。 李无楼也觉出味来,单以功法来说,天下无人能敌喜九,自己若要赢也必得用上仙机门玄术,但那样也太胜之不武了,不如及早服个输,毕竟也不是什么要紧的比试。 “小师叔先听我说,这少年虽资质一般,但命有伤官配印,贵不可言,绝不是寻常人。” 喜九听了这句终于收手。 “什么玩意?” 李无楼万般肯定的点点头。 东臣一脸茫然,并不懂李无楼什么时候知道他有这种命的。 喜九看着东臣长长的叹气,“行吧,我也是徒给人当印的命,不过我有几个要求。” “小师爷请说。”东臣小心翼翼的回话。 “此去仙机门,你不能骑马,不能住客栈,每天要练满六个时辰的功法,我会看着你的。” “一切听小师爷的。” 见东臣表现的还算乖顺,喜九撇撇嘴,勉强的嗯了一声。 “不能骑马不住客栈,小师叔你受苦了。”李无楼笑着看着喜九。 “谁说我要跟他不骑马不住店了,我可不成。……小子,我给你画一地图,明天一早你前边走,我后边跟着你,啊,放心,有危险,小师爷保着你。” 喜九从马背上掏出一张纸,上面写了两个字,“福生”,递给东臣。 将地图藏于字中是仙机门特有的方法,不是同门是看不懂的,东臣将纸上下左右转了一圈,也没看懂。 喜九又翻了两个白眼,示意李无楼自己解决,飞身上马,趁着日落余晖尚存,赶回城内去了。 “糕饼,糕饼呢?”东臣发现刚刚放在亭下的六合糕饼少了五合,转着圈在亭内找。 李无楼冲着喜九离去的背影,大笑了很久。 回到别苑时,红槐树下依旧传来悠扬萧音,李无楼边笑边骂:“真是变态。” 两人走过那片红槐,东臣突然想起什么。 “道长,林伯显已经多日未见了。” 李无楼想了想,说:“放心吧,太子不会杀他。” “道长是不打算带他回天渝山了吧。” 李无楼停下来,看着东臣。 “我问你,如果你是林伯显,听了廖晋光的话,会不会想要杀我。” “那些事我一早便知道,从未有此心。” “杀心一起,神志易毁,城外紫竹林,他是去过的。” “他见到了?” “他不仅见到了,且是在我们之前,他躲在石头后,我们到时,他已经在了。” 东臣低下头沉默良久。 “道长为什么选我,果真是因为伤官配印之说吗?” “你不同。伤官配印确实属实,但也需德行配位之人。敢为天下争太平,才是真主。” 两人望了望那红槐树,继续向前走去。 东武吃了糕点万分欣喜,偷藏起几块来放在包袱里,东臣见了心里一沉,没说什么,他知道,习惯了是给灭灭留的。 …… 夜色遥遥,星光沉谧,红槐树下依旧漆黑一片,太子抢下廖姑娘刺向自己的剑,一把刺进树干里,红槐树枝叶一震,反而飞出万千萤火来,绕在红槐周围,点点流光,好看极了。 “廖姑娘不必这么急着自保清白,我也不是个好强人所难的。”太子少有的神情漠然,站在红槐树下,周身流光飞舞。 “殿下为何不杀我?” “杀你如何,不杀又如何,我本应是地狱亡魂,命不由我。” “殿下稳居东宫之位,占尽了天下荣华,我们却连苟且偷生都难,说这种话,只会让人觉得无痛自艾。” 太子低头笑了一声,没说什么,要往外走去,迎面看见李无楼拎了两壶酒正往红槐树来。 “我这是来早了还是来晚了?”李无楼一脸笑容。 太子瞪了一眼李无楼,廖晋眉也没说话。 李无楼咂摸了一阵,笑得更开心了。 “廖姑娘看来是好身手,好骨气,果然不是寻常女子。” 说完廖晋眉也瞪了她一眼。 李无楼笑完了,竟对着廖晋眉恭敬行了一礼。 “廖姑娘,我知道你家人受难,前来太子府是为报仇,道理来说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但太子说到底并不完全知晓此事,也是被人操纵所为,即便杀了他,廖将军也不能死而复生,不如养精蓄锐,再做图谋。” “李无楼,你别以为你有资格说别人,李锡文出卖同僚,上交罪豢录,要不是我兄妹接连失手,灭门之仇必也有你一份!” “如果廖姑娘这么以为,那我也不便多说,但有一句相劝,人活于世各有为难,恩怨一半是不得已,不要执信一念,毁心灭性。” “好了,不必解释这么多,川川,送廖姑娘廖公子出府。”太子没转身,还是幽幽望着远处。 两人走后,李无楼和太子飞身坐在红槐树上,喝起酒来。 “你当初真不该救我。” “怎么?活得还不够快活?” 太子喝了好大一口酒,没答话,转而问起她来。 “来找我做什么?” “借点银钱。” “我觉得再有两年,就冲你我这么挥霍,国库迟早得空。” “好主意,那我还跟李老头对什么局,不战自胜,还费那劲干嘛。” “天下人都说我是鄢朝祸患,我看你跟你爹才是,一个非要让皇帝当不了皇帝,一个非要让不是皇帝的当皇帝。” “我是让合适的人当皇帝。” “不一样吗,我觉得也别谋划了,你俩自己当皇帝吧。” “别废话,借银钱五百两” “写字据!” “写什么字据?你觉得我会还?” “还要不要脸了,早上刚顺走我钱袋子。” “你可别忘了我是在给你们皇家养孩子!” “得了吧,我要不看你曾经救我一命,我早卸你八百回了。” “我那时可是逆天给你改了命数,不然你那个爹早把你灭了。而且……这回不白借,我给你备了份大礼。” “怎么?送孩子啊?我不要啊。” “啧,上回给你写命时,为了压制你爹,用壬水冲柱,所以你现在内力虚空,我爹造子午逢冲之势补足你内气,但午火不足只能支撑几年,我现在找到了合适的人,可以借你午火,由此你可内力顺行,制服得宜,不必再借阴火续命了。” “就那个你新收的小徒弟?” “没错。” 太子咂着口酒,细细琢磨了一阵。 “反正我也是你们李家的棋,想怎么安排我也左右不了,来吧。” 李无楼站起身来,拔下青云簪,南风乍起,满树流火荧光铺满两人脚下,风势愈急,周边萤火顺而流转。 萤火之上李无楼在眉间取了一滴血,那血珠渗进簪中,散出金光,金光越来越大,现出一轮圆盘来,李无楼伸出手划了几笔,现出另一个圆盘来。 圆盘上是命格之书,李无楼用青云簪在两人圆盘之间转动了位置,金马朱鸾相入,白狼玄兔咸归覆畴,两只飞龙齐出,天地间忽然风雷交错,李无楼不理会,仍以眉间血画入其中一个圆盘,脚下流光异动,直至最后一滴血入圆盘,两只飞龙入庙而归,天地归于沉寂。 李无楼收起青云簪,流火绕着她盘了三圈散去。 “伤官配印。呵……你不是为我借午火,你是为他配印星,借我壬水,全他四正。”太子心中泛起一阵酸来,觉得失望,却也在意料之中。 “殿下……” “不必说了,我知道。” 李无楼看着太子,也生出一阵心酸歉疚,她的确是为东臣改命。 “璟王书信我会着人按时送到天渝山,银钱明日我让川川交给你,马车和其他也吩咐好了,我就不去送了,李道长,我们就此别过吧。” 太子冷冷说完,飞身下了红槐树,独自一人向住处走去。 李无楼看着他的背影,长久的,行了个礼。 许这世间道别,殊途陌路,并不都是说得出口的。 次日一早,李无楼搀着朱颐瑾上了马车,川川将银钱递给李无楼。 “殿下吩咐我每月十五去天渝山一次给你送璟王书信,让瑾姑娘不必忧心挂念。” 李无楼点点头,掏出一封信来,交给川川。 “照顾好他。” 川川接过信,点头回应。 李无楼看了眼别苑大门,远处依然见得红槐接日连天,如火荼蘼。 “怎么了,一脸丧气。太子不是给钱了么。”看着车上默不作声的李无楼,朱颐瑾有些疑惑。 李无楼仍旧是不说话,东臣拿着喜九给的那张地图,口中念着李无楼教的口诀,紧张的辨认着。 东武也默不作声,不知在琢磨什么。 路过紫竹林时,东臣撩起车帘,往外深深看了一眼,竹林丛生,见不到坟冢和尸身。 他也不敢再看第二眼,放下车帘看着东武。 “小武,哥哥要出个远门,你听李道长的话。” 东武看着他,“你要去多久?” “三年。” “好,三年以后,我在家等你。” 东臣点点头,前方传来一阵马蹄声,到了近前一声啼鸣。东臣掀开帘子一看,青鬃马上,喜九叼着糖葫芦。 “小师爷是来接我的?” “爷爷我不来接你,就你那个德性走到仙机门就得三年了!” 东臣笑着跳下车,跟李无楼行礼告别,转身要跳上马去,喜九一脚踢他下去。 “干啥!说好了不许骑马,你前边走着!” 李无楼掀开帘子,一脸不耐烦。 “小师叔,你好歹有个长辈的样子,人我交给你了,有什么闪失我可要较真的。” “行了,知道了,放心吧。”喜九冲她晃了晃糖葫芦,又扔给她一封信。 “前些日子接到封仙机门的信,没署名,但是是给你的,看字迹,像你师姐的,我没拆,你看看吧。” 喜九看了眼东臣,拽起缰绳,“走吧,跟着我。” 两人走远,李无楼在车上拆了信。 “你们仙机门真是英雄出少年呐,这么小年纪就成师爷了?” 李无楼看着信,微微笑起来。 “怎么了?信上有银票是怎么,笑成这样。” 李无楼收起信,看了眼东武。 “灭灭找到了。” 东武抬头一脸欢欣,“真的?她在哪?” “等我们到天渝山,应该过不几日就会见到她了。” “灭灭?是那个给我递香囊的小姑娘吧?” 李无楼想了想,“是她把刺柴香囊给你的?” “嗯,那小孩大概这么高,长得挺好看的,不爱说话。” “没错是她。” “但是……他哥哥,你怎么跟她解释。” 李无楼琢磨着,看着东武。 “小武,要是灭灭问你她哥哥去哪了,你怎么说。” “她哥哥平日对他并不好,我只说他活着便好。” 李无楼点点头,“若她再问,你便告诉他在太子府也无妨。” 东武点点头。 “我记得当时见这小姑娘时,旁边还有一个少年,大概是刺柴的人。” “是山椒,两人一路往南逃了,路上正好遇到我师姐了。” “你还有位师姐吗?” 李无楼呵呵笑了两声,“我这位师姐,可是不一般,你见了就知道了。” 朱颐瑾点点头,见李无楼这会心情转好,试探着问了句:“昨夜………我见那红槐树周围流光四起,天象异常,可是你做了什么?” 李无楼脸色暗去,“没什么,给太子变戏法来着。” “那这戏法变得如何?” “变砸了,太子不喜欢。” “我幼年时进京,见过同样的戏法,变戏法的人,是你爹,他说这戏法有个名字。”朱颐瑾说到这停了一下,看着李无楼的眼睛,面无表情的说道。 “伤官配印。” 长路两边,尘埃万丈。 第十四章:画龙师(一) 顾及着朱颐瑾,马车行的极慢,多走了四五天的时间,回到天渝山时,九月已经过半,长风北来,寒意渐浓。 “要变天了。”李无楼搀着朱颐瑾坐在茶棚歇脚,看着远处暗云滚滚,秋雨来袭。 “再往前就到了,只是上山路程艰难,你这样子,得费些功夫了。 “你山上那破庙,长什么样呢?” “青砖黑瓦,朱漆大门,好着呢。” “我可是得睡香楠床枕玉石枕的,我好干净,每晚入睡前得有人伺候梳洗,火烛需得用金蟾丝烛,帷帐要用月光纱……” “爱住不住!”李无楼一撇嘴,猛喝了口茶。 “不是,你……” 俩人正说着,听见不远处山林中传来声声惨叫,几个府兵拉着赵弘安连滚带爬,一路向尧东城方向跑去,连马车都不要了。 李无楼赶紧拉起朱颐瑾,嘱咐东武搀着朱颐瑾上马车,独自一人去山林查看。 山林中枝叶摇晃,满地狼藉,不远处有一坟冢,木牌子歪了,一位白衣女子手握长刀,戴着帏帽,正身手扶正那木牌,女子旁边站着位白衣小姑娘,正是灭灭。 “师姐早就到了?”李无楼笑着上前。 “也是刚到,碰到些杂碎,试试刀锋。”女子头也没回,只把木牌子扶正,固定住。 李无楼这时才看到木牌子上的字,瞬间失了笑容。 “孩子我给你送回来了,等我找到他,就回赧州。” “他?……午马?” 女子没答话,越过李无楼,朝林外走去。 “师姐办完事还请到山上找我,有事相求。” 白衣女子提着长刀匆匆走了,没有答话。 东武扶着朱颐瑾在一旁躲着,见女子走远了,才上前来。 “那女的什么来路?看起来很凶啊。”朱颐瑾看着女子的背影。 “我大师姐,仙机门震玄长老,末羊。” “哟,你们仙机门的人看起来都这么不正常。” “常人哪进的了仙机门呢。” “这小姑娘叫灭灭吧,这么打扮上,可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了。” “灭灭,过来……” 没等李无楼说完,朱颐瑾瞥见了那木牌上的字,心中骤然翻腾,与刺柴最后一幕就在眼前。 她推开扶着她的东武,独自上前,擦了擦木牌,那木牌上歪歪斜斜写了四个字“战马清涯”,浸过雨水,模模糊糊。 朱颐瑾盯着那木牌,眼中含着泪,却笑了,“你恐怕不知道,你要当爹了。我本来要和你共赴黄泉的,可我不能带他一起……” 李无楼赶紧上前搀起她,“行了,我在,他不会白死,你们母子也定会平安。天色不早,赶紧上山吧。” 四人抄了小路赶到山顶时,雨滴扑簌簌砸下来,门前的高台没有台阶,李无楼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三人带行李都弄上去。 打开门,景象如走时一样,院中梧桐落叶撒在石桌上,那上面还有走时来不及收的茶碗茶壶。 几人简单收拾了,在正堂喝茶休息。 正堂案桌上方,挂着两幅画像,一幅是一尊神像,但时间太久,看不出是什么样子,另一幅是只白龙,盘旋入空,云霄翻涌。 “你这破地也太破了,要不是从太子那搜刮了些东西,今晚上连饭都没得吃,你平日都是怎么活得?”朱颐瑾蹭了一脸灰,边喝茶边开始仔细检视每一处摆置来,看到上方这两幅画,忽然眉角舒展,露出一丝笑来。 “这两幅画不错,看笔法,是大师余尘的真迹,距今得有个上百来年了,值不少银子呢。” “别惦记啊,不可能。” “你这满院子也就这两幅画还值点钱,等有一天没得饭吃了,总不至于饿死街头,不过………这么名贵的画你怎么得来的?” “这画是我从仙机门带过来的,张仙师跟我说这是我娘的东西,让我带在身边。” “这两幅画是什么意思?” “相传五百年前,阳羡山大难,从海上飞来一只白色巨龙,正遇上在人间修行的一位男佛,男佛轻挥衣袍,提笔点睛,小白龙自此受点化成为镇山灵,从此阳羡山风调雨顺,再无灾祸。百年前余尘大师过阳羡山时听说这个故事,便画了这两幅画赠与山主,百年后我娘开仙机门时,山中便有此画,之后辗转到了张仙师手中,最后到了我这。” “这故事听着神玄,哪个山没点传说呢,但凡出点名的山,那不是住着神仙,就是住着妖精。”朱颐瑾听了觉得没什么新奇。 “说得也是,只是后来人们借传说又生是非,说后来那男佛转而为人,在人间仍以画龙为生,江湖上总有些术士,称自己能布降龙阵,渡人为仙,画龙成神,是男佛转世,是为'画龙师'。” 朱颐瑾笑起来,指了指东武和灭灭,“你问他俩信吗?” 东武摇摇头,看着灭灭,灭灭似乎心不在焉,心中有事,并不回应。 李无楼喝口茶,笑道:“是啊,谁会信呢。今天都累了,早点歇着吧,明天睡醒了下山得置办些东西。” 雨声沥沥,一夜香甜。 一路上没怎么睡好,次日到正午时分,几人才醒。 东武养足了精神,开始收拾院中的杂草。灭灭收拾了火灶,竟还做了几个小菜。 李无楼帮朱颐瑾收拾完,自己也终于好好收拾了一番。 “你这打扮,可不像离了红尘的人呐。” 李无楼笑笑,没说什么,叫了东武,俩人下山,奔尧东城去了。 尧东城除了璟王府被封,没什么变化,只是街头巷尾,人们议论起此事,无一不惋惜哀叹。 李无楼和东武街边买了些衣食,正打算找个茶楼歇脚,却瞧见一个馒头铺前围着许多人,东武好奇要去凑热闹,李无楼只好也跟了去。 “我再问你一边,跟不跟我回赧州!” 人群中间白衣女子提着一把长刀,架在一个男子脖子上,那男子双眼蒙着黑布,毫不在乎的揉着面团,不发一言。 “你若不跟我回去,我就把你这铺子掀了!”白衣女子说完便真的砍断了案桌,高高的蒸屉榻了,白白圆圆的馒头从蒸屉里滚出来,路边的乞丐一抢而空。 那男子也不气恼,蹲下身来摸索着,一个一个捡起来。 白衣女子终于无计可施,哭出声来。 “午马,我跟你这么多年,你都不曾有一点点动摇吗?” 她还是没得到回应,失望的走了。 午马不知为何停顿了一下,然后仍旧摸索着捡那些蒸屉。 李无楼没跟上去,转身拉着东武走开了。 “今天先回去吧,明日再来。” “那是道长的那位师姐吗?为什么不叫住她?”东武一脸不解的问李无楼。 “师姐明日还来,到时再叫她也不迟。” 东武仍旧不懂,但也没再深问,只是觉得明日还能再出门,很高兴。 傍晚时几人终于把院子收拾的干干净净,坐在院子闲聊了几句,便各自回房了。 “咳…灭灭,山椒呢?” 灭灭抬起头,“去找十二天的叔叔们了,她说之后会再回天渝山来。” 李无楼听到这话倒有几分喜色。 掌灯后,雨声沥沥,李无楼才来到灭灭房中。 “我看你几次望着我有话说,可是有什么不方便说的话?” 灭灭扑通跪下来,红着眼睛说道:“我想入仙机门。” 李无楼赶紧扶她起来。 “你为什么要入仙机门。” “我不要任人宰割的活着。”灭灭说完流下泪来。 “入仙机门,多数是为报仇,大仇得报之日,也是自身覆灭之时,你可想好了?” “道长,你跟我来。” 李无楼跟着灭灭,走到门外槛台,指着那山间故里处点点星火。 “道长,你看那山田处,那天晚上,着了大火,我在那遇见一只狼……那时我以为我要死了,我闭上眼睛时,看见你在山顶月下起舞。” 李无楼看着眼前这个女孩,想起她说的那个晚上。 “我当时看你,仿佛觉得我就是在等你,人间真有神明,既然神在人间,活着总算就还有希望,于是我摸了根短树枝,插进那狼的眼中,拼死挣出一口气来,后来那狼跑了,我被困在大火里,我听见你红丝线上的铃声,知道你还在,神明也在,你救了我。” 灭灭看李无楼的眼神,让她心中震荡,她内心深处突然传来一声沧桑叹息,古老的孤独幽深无际。 “我不是神,我救不了你。” “道长,我孤身一人,无处可去。” “你知道,仙机门可不是什么名门正派,此后尽是杀戮,你也甘愿?” “甘愿。” 李无楼无话可说,她只是长久望着灭灭指的那山田处。 她知道灭灭在说什么,自见面起,她什么都没问,这许多年,她一人过了许多绝境,无人问津,一个人过早的遇见过生死,她的余生都不会有真正的快乐。 “道长,小白龙后来呢?” “后来,小白龙在阳羡山陪男佛修行百年,直到有一日,小白龙不慎打翻了祭天香炉,天地失衡,日月不继,九天震怒,诛仙剿杀。祭神台上,命悬一线之时,男佛散了修为,以血铸香炉,肉身为祭,扶正四柱,苍生得救。小白龙留得精元,仍在人间做镇山灵,从此人间太平,山河稳固。” “小白龙在人间等了他五百年,那男佛后来回来了吗?” 那天李无楼做了很深的梦,梦中那白龙挣扎叫着一个名字。 曾空。 第十五章:画龙师(二) 李无楼这次独自下山去了尧东城,馒头铺又围满了许多人,她来晚一步,摊子又被掀了,末羊刚走。 “老板,来一百个馒头,替我装好。” 午马停住捡蒸屉的手,挥手道:“您来晚了,瞧我这摊刚让人掀了,一个都没有了,您明天赶头午前儿来吧。” “我不急,但是我要的多,也不好拿,能麻烦您给我送到城外天渝山么?” 午马一听变了脸,“姑娘,您是成心难为我不成,我目盲不便出行,您去别的铺子看看吧。” “我们家主吃惯了你这馒头,不好换别家的,我看老板你虽然眼睛看不见,行动倒挺灵活的,况且家主说,她曾付过定金了,你若送不到,就把定金还来也好。” “我刚来尧东城没多久,并未接到什么大户人家的定金,姑娘,您是哪门宅子的?” “家主姓许,曾赠一支小银钗给你做定金,小银钗虽不值钱,但也够买一百个馒头了。” 午马愣了半天,收拾起蒸屉案板,半笑着说了句:“原来姑娘是来和事的。” 李无楼神情漠然了些,“我倒无意掺合其中,只是那小银钗看着普通却并非俗物,你若真的无意,不如还给她吧。” 午马沉默着,依旧收拾着案桌,后来转身时说了句:“明日午时,我将馒头送到府上。” ……… “李无楼!你可回来了,你师姐把你这庙砸了!” 李无楼刚到山顶,见朱颐瑾带着东臣和灭灭坐在门口槛台上,一脸哀怨。 道观里传来瓷罐碎裂的声音,和末羊的哭声。 李无楼在屋后的小酒窖里,找到了醉的又哭又笑的末羊。 “许诏蓠!你砸我酒窖干什么?……我…我好不容易藏的酒…” 李无楼抢下她手里的酒,心痛了好一会,赶紧把她拉出了酒窖,谁知到了外边,她就又大叫起来,骂道:“浪个白眼狼!我捶死你!老子再也不见你了!” 她揪着李无楼头发,两人从南院墙撕扯到北院,来回撕打了半个时辰,末羊终于没了力气,躺在院中青石地上,睡死过去。 李无楼顶着被揪出两个犄角的头发,青着脸,坐在正堂石阶上,指挥东臣和灭灭把她抬进屋去。 “哎我说,你这师姐打扮的跟观音似的,怎么喝了酒就炸窝呢?”朱颐瑾揣着手,瞅着整理头发的李无楼。 “我这师姐,哪哪都好,就是…死心眼。”李无楼一边捋着头发,一边顺着气。 朱颐瑾一听眼睛放出光来,倒了杯茶,把李无楼从地上扶起来,搀到石桌边。 “说说说说,这位神女故事不一般吧。” “还能有点出息吗?” “快说!” 李无楼喝了口茶,瞟了眼屋里。 “我这师姐本名叫许诏蓠,家在南淮郡,她父亲是前朝镇南将军贺成州手下一名参将,跟南蛮交战时,在营帐里说了不该说的话,阵前被杀,家里也被洗劫一空,她娘送她到娘家避难,途中为了护她生生饿死了,她那时才四五岁,独自一个人走了几百路到了邕城……” “也是够可怜的,那她怎么活下来的?” “正好碰上我娘了,就把她带回仙机门教养。有一年她替我娘出山办事路过华安郡,遇见个小衙役,一见倾心,回来死活要离开仙机门嫁给此人,为此不惜和同门大打出手,最后带着一身伤去找这小衙役,没想到人家已有妻室……” “…那你师姐甘愿给人做二房?一个小衙役有这么大魅力?” 李无楼摇摇头,“我这师姐做事狠绝,将他妻室逼死了,而且,就死在他眼前。” “啧…那也忒狠了。” “还不算完呢,小衙役不肯娶她,她就赖在人家不走,一耗就是七年,小衙役父母过世,了无牵挂,开始满世界躲她,在他跑了第二十九次时,为了不让他再跑,割瞎了他的双眼。” “妈呀,真下狠手啊。” “即使这样,小衙役还是跑了,五年间,跑了不下一百回了。” “搁谁谁不害怕呀,能不跑么,不过话说你这师姐看上小衙役什么了?就不能换个人祸害么?” “那小衙役…长得不错,身手一般,除此之外,也瞧不出什么过人之处。” “你那师姐看起来也不像是肤浅之人,能就凭着副皮囊就死缠烂打这么些年?肯定还有些别的原因。” “也许吧,不过能肯定一点,就是我这师姐是真爱他,震玄一门修得就是奇门暗器,我娘给了她支小银钗,小银钗表面上看平平无奇,其实是'画龙笔'的轴心,有了它可知三界通途,即使没有双目,也能知晓周围万物。我前日见她并未带在身边,反而用起长刀,就猜她肯定把这送给了那小衙役,这东西对师姐来说,绝对胜于半条命。” “爱是真爱,狠也是真狠,能追缠至此还不放弃,也是不容易。” 两人叹口气同时看向屋里,东臣和灭灭带上了房门,几个人又开始收拾起院子来。 …… “小师爷,我最近觉得,我这内力有所上升,功力有所长进,要不然……比划两下?”东臣练完功,站在湖边看着正吃糖的喜九,跃跃欲试。 “好啊,比划吧。” 东臣立刻出招,本打算来个出其不意,没想到喜九连地方都没动,伸了手顺势拉了他一把,接着劲转了一圈,脚一踹,东臣就落进湖里,啃了一嘴泥。 “唉…张仙师见了你,指不定嫌弃成什么样呢,你说说你,武功不成,兵法不成,奇门暗术不成,谋略不成,造物不成,啥啥不成,一无是处。”喜九一边说,一边越来越嫌弃。 “小师爷,有一样我还成。” “诶哟?是啥?” “棋盘啊。” 喜九半天反应过来,“哟呵…呵呵好,真了不起。你一个地头出身,还会这么风雅的消遣,真是厉害。” 东臣知道喜九没生气,抹了把脸,凑近他坐在地上摆起棋盘来。 “小师爷这会没消遣,不如咱俩来一盘,你顺带给我讲讲,仙机门和画龙师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喜九终于看了看东臣,本来不想说,但是觉得这小子这么一问,必有用意。 “有什么好讲的,仙机门修八大道门,是为成全凡人的个人欲望,画龙师嘛,据说能点化凡人,渡劫成仙。但这也是传说罢了。” “世上真有画龙师吗?” “大多是些江湖术士为了谋生自封的,但是………确实有一位存于世,说是有人曾亲眼目睹画龙师点化凡人飞升,就在仙机门所在阳羡山中,所以世人都以为这画龙师出自仙机门,但其实,仙机门也在找这位画龙圣手,这么多年,也没什么消息。” 东臣点头“哦”了一声,喜九眯起眼来。 “小子,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李无楼都跟你说什么了?” “我什么也不知道,李道长只说让我好好跟您学功夫,说不定入了仙机门,能拜入乾武门下。” “痴心妄想吧你。” “走子儿吧小师爷。” 东臣笑容里藏着狡黠,心里暗自盘算着下一步套出什么话来。” ……… 几人收拾完院子天色又黑了,朱颐瑾指挥着灭灭做了红焖土豆和鲥鱼羹,东武帮忙,李无楼砍柴。 好一阵忙乎完,菜上桌了,末羊醒来,跟着灭灭坐到石桌上。 “合着我们这一天净给你忙乎了。”朱颐瑾一脸不爽,塞了一大口菜。 “先吃吧,吃完我有事跟你说。”李无楼拍拍末羊肩膀。 “是找我要那小银钗吧,不在我这。” “知道不在你那,明日午时,自然有人给我送上门来。” 末羊反应过来瞪着李无楼,却也终究没说什么话,只是安静吃饭。 “还有一件事。”李无楼想了半天,决定就在此时说,“你把灭灭收了吧。” “什么?”李无楼这突如其来的决定,让其余几人同时诧异。 “我曾发誓绝不收徒,交给师姐你,我也放心。” 灭灭领会李无楼心意,立刻跪下来,朝着末羊磕了头。 末羊反应了好一阵,突然笑了,转而扶起灭灭,像是自己对自己说:“也好,我总以为人生只有一件事可做,如今换个活法,或许也不错。明日你便跟我走吧。” 东武却有些不开心,“明日就走?那……什么时候能再见呢?” 末羊看着东武,像在想其他事,“若是真有缘,总是能再见的。” 东武眼睛一红,要转出泪来,“那……我可以寄书信去吗?” 末羊笑着摸了东武的头,“当然。” 她心里却终于泛起一阵酸涩来,说不清来由,只是苦的要命。低头吃了口鲥鱼羹,突然绽开一个灿烂的笑来。 “太好吃了!” 李无楼嚼着饭菜看她的笑,不知道她当时究竟想透了什么。 …… 第二日正午阳光穿过云层,山林间仍淡淡绕着一圈薄雾,树叶簌簌落在地上,白衣女子挥起长刀,念着口诀。 “震卯生离,雷泽归妹……” 长刀划破落叶,一分为二,刺进心里,一声尖叫。 “甲木起,卯戌合…” 一道火光从刀上燃起,点燃了落叶,落叶带着火光落入土地,化为灰土。 女子扔了长刀,对着背着竹筐蒙着双眼的男子,轻轻笑着。 “午马,你恐怕不知道吧,我是仙机门唯一八门全修的弟子,这世上根本没人能伤得了我,可我曾有两次功法全废,第一次,是执意要下山找你,武当山和仙机门千人挡我,我残杀同门,师傅亲自废我功法。第二次,你说你要为妻报仇,逼我自裁,我自断筋脉,抽骨为刀。我如今,不过是个会些身法的刀客,可你还是不肯娶我。” “诏蓠……” 末羊走近他一些,看到他手上握着她给的小银钗,小银钗被擦的锃亮,阳光下泛起灿烂的光,晃着她的眼睛。 她轻轻取过那小银钗,看着午马蒙着的眼睛,笑容越来越大。 她将小银钗刺进左眼,血奔涌而出,她一声未吭。 小银钗浸了血,像突然有了生命一样,飞舞到半空,就着血色画出一朵红莲,随后又似乎指出了个方位,最后飞回到不远处李无楼手中。 李无楼接过小银钗,听见末羊暗语藏于其中。 “画龙师藏在京城。” 李无楼似乎并无意外,只是望着师姐,差点落下泪来。 “你应该不记得我是何时第一次见你的,那天下着雨,你撑伞从桥上走过,救了一只野猫,我就突然有了挂念,走的不那么潇洒了。说来一晃,我已经追缠你十二年了,想必你已经厌烦透了吧。午马,我逼死你妻室,自废了功法,毁你双目,如今我也赔给你了,仔细说来我并不欠你什么了,我们就此了结罢。” 午马伸出手,摸索到了末羊手中鲜血淋淋,突然有些着急的握住她的手,又说不出话。 “其实这些年来的每一天,我都想过放你走,可每次太阳升起,我就觉得,说不定,你今天就会答应我,如此折磨了许多年,这一天我也不是没想过,真到了眼前,反而也觉得没什么。自此以后,天各一方,恩怨两清,你自由了。” 末羊脸上仍挂着笑容,从头到尾并没有流过一滴泪,她掏出一个白色莲花帕子,擦了擦脸上血迹,扔在脚下。 转身拉着灭灭的手,往山下去了。 午马背着的竹筐掉在地上,那竹筐里散出来的,是她爱吃八宝馒头,他蹲着慌张的摸索着,只摸到一个带着血温的帕子,他摸到那朵莲花,忽然大声哭起来。 第十六章:画龙师(三) “大师姐……” 李无楼一直看着末羊和灭灭背影消失,地上长刀已成银灰。 她看了眼午马,转身回了道观。 槛台上朱颐瑾和东武趴在栏条上看完了这场热闹,都暗暗叹了气。 “却是无情最有情。” 李无楼听朱颐瑾酸了句,不知想起什么,抬头看了看东方天色,心里忽然传出个名字。 午后一过,山间风大了起来,李无楼给朱颐瑾披了厚缎披风,两人看东武作画。 “这笔不对,梨树枝干不能用实笔,得用虚笔……” “李道长!李道长在吗?” 门外传来叫门声,嗓门极大,冷不防给三人吓了一跳。 “这谁呀,嗓门这么大。” 东武放下笔,一路小跑过去开了门。 “川川?”两人同时有些诧异。 “道长,瑾姑娘,太子派我来传话,道长夜闯皇城,圣上处置了李大人,革了官职,贬黜出京,李大人已经动身了。” 李无楼一点也不意外,反而笑了。 “他终于要来见我了。” 川川见李无楼这反应,倒有些不解,却也不敢多问,从怀里掏出宫中信,交给她。 “宫中一切安好,圣上以为皇孙在道长手中,对太子态度颇有缓和,太子或能重回东宫。” “那便好。……李大人…被贬到什么地方了?” 川川低了眉眼,好一会有些为难的说:“圣上旨意,永居阳羡山,无诏不得返京。” “……还真是巧了。” 看李无楼表情,川川有些慌张,来前太子嘱咐过,除了送信和传话,其他不许多说,也不知道自己这最后一多嘴,会不会惹上什么是非,赶紧行了礼,声称有其他要事在身,离了门快步向山下去了。 李无楼打开璟王的平安信,仔细瞧了一阵,终于展了眉眼,对朱颐瑾说:“王爷王妃一切安好,不必挂念。” “那就好。”朱颐瑾摸了摸肚子,小声说了句:“不知道,今生还会不会有团聚的一天。” “会的。” 午后山风穿堂过院,山间传来几声野兽的鸣叫。 天渝山下了几场秋雨,月底时山上已凉的刺骨,半夜里不加床被子便难以入睡,李无楼倒是不怕的,但是东武和朱颐瑾常常半夜起来要寻个火盆燃上一阵才能勉强瞌睡一会,朱颐瑾怀着身孕更受不得凉,李无楼便打算下山去尧东城准备置办厚的被褥。 几人这几天行踪都尽量避开山民的住处,不过正是不巧,几场暴雨连下,另一侧山石封路,要下山就必得经过山田。 李无楼琢磨着,怕真有好事的问起东老爹他们,就没带东武,只身去了山下。 山田已经被重新翻整了一遍,重新撒上了秋种,山民们仍像从前一样在田里忙着,只是周围多了地头看管,手里拿着牧羊鞭,山民们连头也不敢抬。 李无楼见了总归心理不太舒服,但见这形势,多嘴无益,反正近些日子也闲来无事,不如去尧东城找赵大人聊一聊。 尧东城里赵弘安正躺在庭院舒舒服服睡着午觉,梦里正温香软玉的快活,晃眼间阴风乍起,自己忽然身处地狱之门,见百万无头军甲踏铁而来,鬼气森森的对他说:“赵弘安!你可带了我等人头来?” 说罢赵弘安觉得脖颈一凉,自己的人头翻滚到地上,两只眼瞪着不知什么地方。他一声惊叫,从梦里醒来。 他连喝了好几口茶,喘着粗气,擦了擦汗,忽听门外小厮来报,有位称是赵大人故友,送来拜帖。 赵弘安惊魂未定瞧了瞧那拜帖,起身忙叫小厮备茶待客。 大门迎开,李锡文一袭素衣入门,手中拄着一根短杖,白发用木髻束着,须发花白,后背微有前倾,容颜虽老,眼神却仍炯炯发亮。 他从大门入偏厅,似乎也没注意房梁上骑坐着的李无楼。 赵弘安在偏厅门外满脸笑容的将他搀进去,李无楼掀了屋瓦,索性躺在屋脊上,听他们说话。 “李大人,怎得没提前知会一声,我也好备些珍馐野味请大人尝尝鲜。” “大人不必如此客气,我此番也是走得急,两手空空而来,但我料想我与大人多年情谊,大人必不会嫌我礼数不周。” “哪的话,您登门我是求之不得啊,刚才还梦见您来着呐,说醒来就有贵人登门,果然您就来了……不过您这从京城直奔我这来可是官家有什么关照?” “唉……不瞒您说,我这次,是奉召谪迁江洲,临行前特来拜会。” 赵弘安促着眉,满脸担忧的问道:“大人可是犯了什么官家忌讳?” “我在官场向来谨小慎微,哪会犯什么忌讳,只是我那二女儿…闯了大祸,她前些年在武当山修习,也不知怎么学得些歪门邪术,许多年也未见她。我打听得她住在尧东城一带,不知道大人可有听说我这位不争气的女儿?” 赵弘安脸色变了又变,心下转了好几弯,上月师爷早已告知过他,那在田间烧他田籍的正是这位魔王,眼前这位李大人的二小姐,李无楼。可是他要承认知道她的所在,若日后那魔王找上门来,可不好对付。 “李二小姐名声在外,在尧东城确是有很多传言,竟是些跑江湖的编的奇闻故事,这百姓拿她当神仙人物供着,外人自然就以为李二小姐住在此处,但却并没有见过真容,都是些传言…呵呵…传言。” 李锡文转了转手中短杖,突然手一沉震出一股气来,直冲着房顶而去。 李无楼翻身一闪,屋瓦落地碎成粉末。 “什么声音?”赵弘安立马喊人查问,小厮回话说是屋瓦不严,风大刮落了。 “屋瓦不严,夜风入室,易得风症,赵大人可得好好当心了。” 李无楼绕到长街上,找了布铺商定了尺寸,付了银钱,一路上心情复杂,出了尧东城,她坐在山下云桥想起亲娘留给她的那本秘术册子,最后一页赫然写着:“勿信李氏一族。” 等了两个时辰,日沉西方,李无楼看着地上影子倾斜,听见桥上传来脚步声。 “张仙师曾说,我娘风禾是这世上真正的神,她曾不老不死过了百年,在她活着的最后一百年里,她终于等来了她的结局,死在了一位画龙师手中。” 李锡文看着桥上李无楼的背影,暮色中像极了她。他手中短杖一抖,险些没按住。 “我原不相信画龙师有多厉害,直到我见到张有玉,他连魂魄都是你的,清罪案,魂火台,呵…是你吧……” 李无楼转身时,他恍惚觉得她上空飞来了那巨大的白龙,它晃着白须,空洞着双眼,苍老的声音和李无楼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是你吧……曾空。” …… “风禾的死天下人都觉得意外,据传她死时,天地昏暗无光,暴雨倾盆,山河下沉,三日后有一道红光而出,方才休止。” “她若真是神,画龙师如何杀的了她?” “就算是神…也有弱点吧,那画龙师想必就是她的弱点。” “那画龙师长什么样?小师爷可见过?” “谁也没有亲眼见过,只是曾在风禾死的那天,见一黑色身影站在…观云台上,手中执一银色巨笔,向那白龙眼中一刺……” 喜九站在船头摇摇晃晃,两岸灯火入河,满目尽是姑娘温软的腰肢,细软咿呀的歌声,斗武的勇士,小心藏起刀锋的杀手,和醉酒赌钱撒了银子的酒鬼。 人间的欲望,都在此处了。 “那画龙师后来如何?” “他?……不知道,兴许在某处活着吧。” “他为什么要杀风禾,因为他也是神吗?” 喜九不屑的笑,一把搂过东臣的脖子。 “小子,你好好看看,这两岸灯火处,这百样贪嗔,爱恨痴念,你我都有,人间万物都有,神……也有。” 喜九说完大笑不止,喝了酒对着天说:“九霄若有多情酒,自有神仙…住瑶台!” 岸边人群听了喜九的话,顿时阵阵喝彩。 神若也有贪痴念,那成神是为什么? 可东臣没再继续问,他只是也喝了口酒,大声跟着人们笑着,他抬头看那晚的月亮,和他遇见刺柴那晚的,像极了。 第十七章:三梅画坊 “我娘究竟为何而死?” 李无楼问出这句话后有些后悔,毕竟没有人会问一个杀手为何会杀人。 “你娘,她不该来这世上。”李锡文攥着短杖,有些怨恨的说道。 “怎么?这人间规矩是你定的?来不来得是你说的算?” 李锡文坐在她刚才坐过的桥边,并不答话,长久望着西方落日,喃喃自语:“吾海…” 李无楼突然觉得心内某处一股阴气横生,像生了寒刺,内行气乱,心口剧痛。她心下觉出是仙机门秘术反噬,改命之术逆天而行,当初为救太子强行用了自己的午火,为东臣配印星再用三分,如今阴火之毒盛行于内,受了外界牵引,无法抑制,只是她不明白,是受了什么牵引。 毒火不容她想明白,已经来不及封住,她倒在地上,身上泛起寒光,整个人像被阴火吞噬一般,变得透明,僵硬。 李锡文转身看到她,拿起短杖念着什么,那短杖瞬间流出金光护住李无楼,他扶住李无楼的肩膀,轻声念了句经文,李无楼忽然觉得从胸口飞出了什么,大叫一声,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再醒来时,已经是在道观了。 身边只有朱颐瑾和东武担忧的看着她。 “李老头呢?” “给你留了封信,已经走了。” “走了?” 李无楼坐起身来,打开那封信,只有寥寥几个字“三年后正月十六,阳羡山观云台见” 他是知道三年后是她的化无之期吗? “你是怎么了?李大人带你回来时你都要断气了?”朱颐瑾给她倒了水,递给她。 “没什么,武当山练武时染了些寒气。” “你们俩…没打起来吧。” “正要打起来,这就犯病了。” “何必要这么水火不容的,到底也还是一家人啊。” “一家人…”李无楼笑了,“我跟他是天生的仇人。” 朱颐瑾不好再说什么,扶起她到院中石桌旁坐下,闲聊起些琐事来。 “被褥可定了?往下夜里风紧,我看你那屋子窗棱子薄,这两天要寻个器件好好修整一下。” “嗯,是该修整了。”李无楼抬头看了看院中梧桐树,转眼间,它似乎长得越发华盛,斜生出许多枝丫来。“这树也该修剪修剪了。” 李无楼突然想起什么,“东武!过来!” 在屋里偷吃糕点的东武听了忙停下,使劲咽了点心,跑到李无楼身边。 李无楼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番,“我给你找了位师傅,可以教你画画。” 东武听了眼睛瞪得很大,“真的?是那位画师吗?” “当然,可是位绝世画师。” “是谁?”朱颐瑾一脸茫然。 “我哥,梅三” “你哥?…不是早就死在北漠黄沙岭了吗?” “那是他不想跟着李老头卷进朝堂和仙机门,才故意散播的消息。” “你哥是李大夫人的儿子?” “是,他也是仙机门八长老之一” “他既是大夫人之子,你还能容他?” “那是我跟李老头的事,我跟他,既无仇也无怨。” “你让东武跟他,怕不是又要把孩子推出去吧,你是要把身边人都安顿好了,好去跟你老子拼命吗?” “…还是看出来了。” “无楼,日子还长,别让自己过得太冷清。” 李无楼转了转茶碗,“放心吧,这回不远,梅三在尧东城北湖边开了个画铺,我午后时去周围转看了一圈,瞧着要开张了。东武过去连学徒带帮忙,能挣口饭吃,不入仙机门,在这市井谋个出路,安然一生,就很好了。” “我们是两种人,互相瞧着都不真实。” “可不是么。” 三日之后的辰时初上,东武收拾了笔墨画卷,跟着李无楼下山到了尧东城北湖,北湖上人烟兴旺,有间挂着红灯笼的小铺子,门匾上的四个大字风骨卓绝,上写“三梅画坊”,看起来生意冷清,门前靠着位嗑瓜子的女子,那女人眉目娇艳,对着来往过客眼波频频递送风情。 “这位…姑娘,请问梅三先生可在府上?”李无楼纠结了好一会称呼,最后只能挑了个万无一失的。 “不在。”那女人翻了个白眼,语气很是冷蔑。 李无楼瞅着那女人没有搭理她的意思,只好往外退了两步,冲着楼上喊:“李不即!奶奶来寻你了!” 女人听她这么喊,瞪圆了眼睛,“喊谁呐?你谁啊?” 李无楼正要说什么听见铺里一阵乱响,一妇人揪着男子的耳朵一路从楼上扭扯到楼下,嘴里骂骂咧咧念叨着:“你个色胚子!刚给你收了房就又找上门一个,你是怎么跟我下跪求饶没有下回的,我也是屎吃多了不嫌恶心,我竟然还信你个天杀的…”妇人揪着他到了门口,嘴里一直没停过,直到见到李无楼身边的东武,以为是梅三的风流债带着私生子找上门来,顿时气急跳脚,怒火攻心,背过气去。 梅三急忙招呼几人帮着将妇人抬上楼去,妇人身形宽硕,几个人手忙脚乱,撞倒了几个花瓶,好不容易挪放到床榻上。 此时李无楼才仔细看他这位多年不见的哥哥,身形消瘦一身素衣,嘴边冒着胡渣,一副睡不醒的样子。 他看了看李无楼,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连连摆手:“见笑了,二妹。”先前门口的女子听梅三这句称呼,惊讶道:“二妹?你是…” 梅三拉了那女子的手,向李无楼介绍,“这位是家妾林氏,床上这位是家妻杜氏。” “见过小嫂,大哥多年不见,原来妻妾俱全。”李无楼忍不住笑。 “这是…”梅三看见东武,有些诧异。 “我替你新收的弟子,东武。” “别闹了,你哥哥我从来不收弟子,你是知道的。” “你若不收,那仙机门早晚会找上门来,到时候你有什么理由独善其身呢?”李无楼盯着他,想要看看这么多年,他是不是已经被李老头提前控制了。 梅三露出一副无奈的神色,看了看床上的杜氏,对东武说:“小子,别怪我没提醒你啊,我这门可不容易学,拜了我就得都听我的,将来若有一日有了危险,你可得替为师挡上一刀。” “师傅在上,小徒必定一切以师傅为先,若有危险,我定在师傅身前。” 李无楼着实有些惊讶,东武平时绝无这副神情和言辞。 梅三看着磕头的东武,少年风采,心中喜欢极了,白得一挡刀的,还赚个便宜,以后这家里可终于不是他一人受折磨了。 东武磕完了头,冲着梅三一阵笑,恢复了以往天真的面孔。 不多时那杜氏终于转醒,得知前后缘由也是欢喜,梅三成亲多年无所出,如今得了个徒弟跟得了个儿子一样,午时张罗了许多饭菜,几巡酒菜过后,梅三和李无楼说起从前旧事。 “前些年听说你已不做掌门,得道避世,怎么如今又替仙机门收徒弟了。” “有些事始终未了,总得有个结果。” “怎么?还是为你母亲的死过不去?” 李无楼没说话,只喝了口酒。 “璟王的事,我听说了,也是因为这个你才给人改命了吧?”梅三有些微醉,瞥了眼不住给东武夹菜的杜氏。 “看来,改命一事李老头也是知道的。” “他当然知道,当年…他为当今圣上改命时,我亲得见,几年后他被秘术反噬,差点命丧黄泉。” 梅三说这话时虽然有些口无遮拦,但还是压低了声音,李无楼听得不太真切,但也明白了几分,李老头不是无缘无故来尧东城的。 “我见过李老头了。” “什么?” “三天前,他来了尧东城。” 梅三皱起眉,“他在这时来尧东城是为什么?他没来找我,那就是不知道我来了,那是…”梅三突然看着李无楼,“是为你而来?” “他帮我过了命书反噬,还约我三年后阳羡山观云台见。” “你是为谁改了命?改了何种命?”梅三忽然有些慌张,声调大了起来,桌上的杜氏和林氏一脸愕然。 梅三见李无楼没说话,沉下脸,“跟我来。” 他带李无楼到了二楼一处小书房,是他平时单独作画的地方,两位家眷不会轻易进来打扰他。 “所以你们是做了同样的事,准备赌一局看这天下是谁的是吗?”梅三说着激动起来,“你如果是为了你娘,杀了他便好,也不必至于此。” “光是死,阻止不了他。他可知道他为什么当初给蘅王改命,为什么一手促成清罪案?” 梅三一时语塞。 “仙机门中有一本秘术,叫《白龙书》,其中记载一种重生之法,此法需用百人献祭,用命书为自身续命,每过百年,需重启阵法。” 梅三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李无楼说出口却有些后悔,她不该和他说的,可不说出来,又觉得压在心底像要生了毒疮。 两人沉默一会没说话,梅三琢磨了半天,坐下来,两眼空空的望着窗户。 “他是为了做这些吗?” 李无楼没说话,窗户没开,窗外站着一只喜鹊,悠闲地整理羽毛。 “百年之期快到了,又逢命书反噬,除了我,已经没人可以阻止他了。” “仙机门当年一分为二,风禾一死许多人都成了他的傀儡,要打败他还需要联合八大长老,可是如今,八大长老有些已经听命于他了。” “盘局在人,成势于天,不管是为谁,我都要赌一局。我知道你为难,只求你将艮计一门传授给东武,最后成与不成,仙机门与你再无瓜葛。” 梅三想了想,点点头,“我必倾囊相授。” “你这画坊生意可好?” “不怎么样,达官显贵我不愿接,江湖之人又不懂雅趣。” 两人站起身来,重新闲聊着走到饭桌旁坐下。 午后饭过,李无楼简单嘱咐梅三,“记得去衙门给东武入籍,不可用真名,恐怕得花些银子…” 杜氏打断她,“放心吧,这不是什么难事,既到我家必然前后都会打点好,决不能让他受委屈。” 李无楼在门口望着依旧笑的天真的东武,“小武,常回山上。” 东武点点头,李无楼再说不出话,最后看了眼喝的醉醺醺的梅三,转身朝巷口长街走去。 北湖桥上,传来小贩的叫卖声,李无楼坐着听了一会,仙机门,京城朝堂,山间田地,长街巷尾,也不知道哪一处是真的。 “风禾,这人间哪一处教你非来不可呢。” 转过街市,取了前几日定的被褥,李无楼路过午马的馒头铺,他仍用黑布蒙着双眼,摊案上整整齐齐,再没人掀他的摊子,他也好像努力证明即便没了末羊的小银钗,即便没了双目,他也依然在这市井方寸过得自如。 李无楼看了他一会,他揉面团的力道十分均匀,和来客热情的搭着话,街边有几个孩童打闹,边跑边晃着手里的糖人,一个不小心摔了出去,糖人飞过蒸屉,竹签直冲午马脸上飞去,眼看就要砸在午马脸上。可他不经意转身递给来客包好的馒头,竟闪过了那糖人。 糖人砸在案摊上,又掉在地上,摔了个细碎,小孩的哭声传来。 李无楼看着看着,笑了。 第十八章:一江春 “小师爷,咱们已经在这花楼停留多日了,还不走吗?”东臣扶着酒醉过后头痛欲裂的脑袋,心想为了套出仙机门和画龙师的关系,可真是太费功夫了。 喜九趴在床榻上依旧没动弹,只在嘴里含糊说了句:“着什么急,还没见着美人呢。” “还要见几个啊。” 这些天东臣可是长见识,花船画舫美女如云,个个娇艳动人,要不是没什么银两,东臣真想放弃去什么仙机门了。 “宫大人,您怎么来了?” 门外传来老鸨一声尖叫,东臣迅速穿衣,打开门缝向外瞧。 “告诉知鱼,今晚上岸。” 声音很熟悉? 东臣只看到一个黑色背影,那人说完便匆匆走了。 老鸨送走了那人,转头跟手下人说:“今儿挂知鱼姑娘水牌。” 东臣听外面没了动静,回到床榻上继续叫喜九起床。 喜九伸了个懒腰,“小徒孙,今晚上可有得事干了。” “啊?”东臣一脸不解。 “啊什么啊,我问你,这些日子,我教你的功法练得怎么样了。” “功法…没什么长进啊…” 话音未落,喜九突然伸手直奔东臣咽喉,东臣闪身一避,站起身来,喜九随即跟上,两人在屋里比划起来,这几日东臣身法进步飞快,只是他自己并没有察觉,李无楼为他改命后,他体内的气运畅通起来,与身法结合越来越得心应手,虽然和喜九不能相较高下,但现在已能过几回招式。 两人正比划着,屋外传来人们一声欢呼,说是晚上能见知鱼姑娘,真是千年难遇的幸运。 东臣一分神,被喜九一掌击倒在地。 “小师爷饶命…” “与人过招最忌分神,这要是遇到杀手,你这会棺材板都盖上了。” 东臣站起身拍拍尘土,给喜九倒了杯茶,自己也喝茶醒酒。 “小师爷,咱们在这逗留了三五日了,何时启程啊。” “不着急,我掐指一算,你今天晚上有一劫得过。” “劫?什么劫?” 喜九一挑眉,“桃花劫。” “一江春”建在凤鸣山中琼湖之上,依山傍湖,三面楼宇,白日里雾气缭绕,青山秀水,到了晚上湖两岸灯火辉煌,烟花女子皆身穿薄纱,处处都是春色撩人。 “这里都是什么人” “都是你我这样的江湖人,在这里没人在乎你是什么人,管你做过什么,杀没杀过人,孝敬不孝敬父母,爱过什么人,得过什么病,有什么恨…,通通不问。” “真是好地方,官府不管么?” “官府?”喜九笑,“少侠,这世上没人是干净的,谁把良心掏出来看看,那上边都有灰尘三尺。” “那你为何带我来这?” “你知道,李无楼为什么让我带你去仙机门吗?” “是为了给我带路?” “屁话!我堂堂仙机门乾武大长老我专门给你带路?…是为了让我保你,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人想杀了你吗?” “为何杀我?” “为何杀你?因为李无楼给你改命了呀,…你是不是跟我装傻?” “不敢不敢,那都是什么人想杀我?” “多了,太子,李锡文,清罪案的余党。” “前两个我理解,清罪案余党为什么?” “这还不好理解吗,你我本是同一条船的人,船翻了大家都落了水,命运偏偏送给你另一条船,你让我们这些在水里挣扎的人显得很可笑。” “他们难道不该恨推翻船的人吗?” “推翻船的人,他们不敢恨,因为他们这辈子也见不到那人,能恨的只有你。” 东臣不再说话,仙机门的人,在人性至暗处厮杀惯了,自然看得明白。 “你怎么知道他们要在今晚动手?” “‘一江春’是个消息网,闻讯赶来杀你的总得碰个面,讨论一下怎么杀你,尤其是,怎么引开我,我付了七天的店钱,给他们留足了时间,今晚人最多,最好动手。” “那我该怎么应对?” “我发现…你惯用一招挺厉害的。” “什么?” “装傻充愣。” 夜色渐浓,今晚的“一江春”格外热闹,琼湖之上笙歌阵阵,一艘花船从琼湖之上缓缓驶来,围观的人群尖叫连连,从船上走下一女子,那女子眉眼妩媚,手拿羽毛团扇,轻笑着边走边笑,她身上只穿了青缎的肚兜,露着白皙的大腿,只着一件红色薄纱,人人见了既不敢多看,又怕不看错过什么。 老鸨为她引路,一路高声喝着;“知鱼姑娘今天点灯!各位看官移步花厅吧!” 人群吵闹着跟着她移动,东臣和喜九远远看着,留意着周围一切。 “你说这位姑娘,该不会也冲我来的吧?”东臣咧着嘴,问喜九。 “别怪小师爷无情,‘色’字头上一把刀,美姬如虎,慎重。” “刀就刀吧。” 两人随着人群到了花厅,花厅有两层楼高,知鱼站在最高处,手拿一支孔雀翎,对着人群道:“今晚灯题简单,只猜一字,哪位公子猜得对,‘一江春’便为谁点灯。” 知鱼将写着谜题的字条塞进一个花球中,向人群抛去,人群乱成一团。东臣和喜九站在人群的后面,谁知人群拥挤着抢起花球,两人被人群挤着向前,分散了两边。 人群吵闹了半天,东臣终于受不了拥挤,飞身抓住了花厅中央的一根红绸,谁料飞身起来时,那花球正中入怀,东臣拽着红绸飞身上了高台,与那知鱼姑娘撞了个满怀。 “公子身法虽好,也不至于如此炫耀吧。”知鱼扶着东臣肩膀,笑着看喜九。 东臣用手揽着知鱼的腰,有些不知所措,放下知鱼转身要走。 “公子还没解字谜呢。” 东臣打开花球中的字条,“月斜寒动影,水碧静傅香。独喜麟兼细,时看寸有长。” 他转身看了看知鱼,想不到烟花之地的女子,也有雅致才情的一面。他想了想,提笔画了两条鱼,交给知鱼。 “姑娘可还满意?” 知鱼摇着羽扇大笑起来,向人群道:“今晚的灯这位公子点了,各位大人寻了好日子再来吧。” 人群一哄而散,东臣看了看,没看到喜九身影。 “公子是第一次来这吗?怎么看着有些紧张。” 知鱼将房门关好,为东臣倒了杯茶。 “姑娘美色,谁能不慌乱呢。” “公子能解我这灯谜,想来不是粗鄙之人,怎会如此没定力。” “我本是乡野之人,姑娘抬举了。” “你不口渴吗?” “不渴。” “那喝酒如何?” “我有热症,喝不得酒。” “那吃些茶点。” “我不饿” 知鱼摇着羽扇,“公子既不喝茶,也不饮酒,也不肯吃茶点,是怕我下毒吗?” 东臣听见门外风声。 “实不相瞒,来前有人曾告诫我,美色杀人,叫我小心堤防。” “公子怕我杀你?” “江湖凶险,谁知道呢。” 门外风声急促,有暗器飞撞得声音,应是喜九在外替他应对了。 知鱼熄了烛火,屋内漆黑,只借着窗外灯火依稀看得见人影。 “有人要杀公子?” “确实惹了些麻烦。” “公子可是仙机门弟子,师从李无楼?” 东臣没答话,捏紧了手中短匕。 见东臣不答话,知鱼将扇子用力一震,羽毛落尽,现出银色的刀锋来,向东臣飞旋而去。 东臣有了防备,躲开扇子,两人过招并不致命,甚至过程中尽是暧昧试探,几番聊起天来。 “我知道我杀不了公子,但求公子一件事。” “什么事。” “仙机门如今的代掌门张仙师,是我仇人,公子务必替我杀他。” “杀人之事我不做。” “我可以告诉你《白龙书》的位置,有了此书,公子可百年不死,天下无人能敌。” “姑娘身法了得,何不亲自动手。” “我不是仙机门人,且困身在这烟花柳巷,若公子能助我报此仇,日后我定助公子天下称雄。” 东臣停下来,似是琢磨了一阵,点头答应了。 窗外飞进来冷箭无数,东臣躲闪着,箭雨密集,让人来不及顾及其他。 知鱼突然挡在东臣身前,为他挡下一箭。箭上有毒,仙机门特有的毒药味道,看来箭是太子放的。 “公子,《白龙书》藏在阳羡山张仙师的密室中,公子务必替我杀了他。” 知鱼只留下这一句话,便没了气息。 东臣哭喊道,“你放心,我定替你杀了那老贼。” 说完放下知鱼,打开门,门外尸横遍地,花厅上下皆是血迹,没有一个活人。东臣小心沿着墙壁走出花厅,湖上花船喜九正用长剑挑落了弓箭手,与数十人缠打。 东臣飞身上船,与喜九站在一处,捡起一把长刀,向黑衣杀手刺去。 “怎么才来,真被那女妖精迷住了?你怕不是快活完了才想起你小师爷我还在为你拼死拼活吧。” “我已经尽快了。” “什么玩意儿?” “戏没演完我怎么走!” “别废话了,赶紧脱身!” 两人与黑衣杀手厮杀了好一会,花船渐渐离开了凤鸣山口,周围黑暗下来,追来的杀手也越来越少,东臣向后看去,湖面上飘着的尸体遮住了灯火,变得漆黑一片,夜风一过,扑鼻的血腥冲进鼻腔,他差点吐出来。 喜九坐在船上擦着长剑的血迹,看着东臣背影,笑了声,“第一次杀人,感觉如何?” “没什么,就是想吐。” “第一次都这样,刀锋从肉体穿过的瞬间,像有什么冲到脑门,晕晕的,有的杀手很爱这种感觉。” “我成不了杀手,闻不了血腥味。” 东臣转身坐在喜九对面。 “那女妖精没给你下药啊?说什么了?” “女妖精一片痴心,为我挡刀殉了情。” “哟,他们打哪看出你会是个情种呢?下回商量一下,再有这种戏份,师爷先来。” “小师爷,我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我好像看到一个熟人,但又不确定,我有点担心李道长和我弟弟。” “李道长既有身法又有别人不会的秘术,没人伤的了她,你弟有她护着定不会有事,你还是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着一路上还不知道多少追杀呢。” 东臣望着天边星火,山间水声潺潺,好像刚才的一切厮杀从未发生过,他想起在天渝山山田里的时光,老是骂他但是做饭很好吃的林二婶,孤身一人的陈三叔,老爹那烟灰厚厚的大烟袋,午时炊烟袅袅的院子,他手里的蝈蝈,山间穿过的风,阳光下的杜梨,站在枝丫上的李无楼… “小师爷…” “干嘛?” “你吃过…梅花蒸肉吗?” 第十九章:白龙书(一) 清风了无,阳羡山中,观云台上。 满鬓皆白的老人望着空空山谷,身后棋桌摆着一副残局,祭台上仍余血痕斑驳。 小徒弟从山下跑来,却上不去数十丈高的观云台,只能在台下喊:“师傅!李大人来了!” 老者闻言不动,双手背着捏着一枚棋子,山海翻覆了几百年,他像这山神,他知道他在等什么。 “吾海曾空,江河万古。”他向着空山胡言乱语,终于转身落了子,“你回来了…” 东臣牵着马,喜九躺在马背上,嘴里嚼着一块梅子干,有些惋惜的说道;“唉,没来得及多带一份桂花糕呢。” “小师爷,你当初,怎么进的仙机门呢。” “少打听,送你上山之后,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自此别过,谁也别问。” “小师爷过得潇洒,我真羡慕。” “没什么好羡慕的,谁少年时都曾怀中握刃,仗剑长刀,时间长了,反而想看看田里的稻子熟了没有,闻闻市井炊烟,见见心底的人。” “小师爷也有想见的人?是谁?” “牵你的马,屁话那么多。” 东臣撇撇嘴,拽着缰绳,眼前长路漫漫,黄土路上随着马蹄踏起的尘烟细密的飞扬。 长路未尽,前方突然出现一位蒙面人,身材矮小,骨瘦如柴,脸色憔悴,唯有一双眼睛闪着寒光,极其明亮。 “山椒…” 东臣一眼认出了她,松开了缰绳,上前一步。 山椒却拔刀横立,一言不发。 东臣心里一凉,十二天的人恨他是应该的,刺柴死于那场阴谋,东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是,山椒清楚事情的经过,她不应该恨他。 两人对峙很久,既不说话,也不动手,看的喜九心烦气躁。 “干嘛呢?等啥呢二位?” 两人仍旧不理他,山椒犹豫了一下,先出一招,可惜她从未用过那把刀,气力不足,一招走偏,刀刀落空。 东臣不用内气,只凭身手就轻易躲过。 “你真想杀我?” “我做梦都想杀了你。” 东臣夺过刀,看着山椒眼中闪烁的光,听她的回答。 他脑海中不知为何闪过那晚刺柴在月亮下大哭的样子,他不可能成为他了。 “你功法太差,若要杀我,三年后阳羡山下,我等你。” 东臣扔了那把刀,牵起缰绳从山椒身旁走过,神情少有的冷漠,走出很远,不曾回头。 “你这表现,很少见啊。”喜九察觉东臣的情绪,却对他这突然转变的样子产生了兴趣。 “没什么。”东臣淡淡的回答,语气却和以往的轻松不同。 喜九看着他牵缰绳的背影 ,眼神变得复杂。 他的内气日益增长,功法精进许多,可是他看得出来东臣刻意掩盖了一些身法,常人命格难容大气,强行改命只会加速陨损,可是东臣从来没有过内气不稳的情况,甚至四柱五行也极其调和,从没有像太子一般出现午火不续,阴火盛行导致内气过剩,随时可能殒命的情况。 这种情况除非有李无楼的秘术加持,可李无楼让自己跟着他,不就是防止他内气乱心有伤性命吗? 喜九想来想去,眼光落在远方依稀能见的阳羡山观云台上,一切的谜底,三年后自然会解开,此时也不必急,想到这,他露出一抹不明的笑意,重新嚼起梅子干,哼起歌来。 到登上阳羡山时,九月已过了大半,山风似是深冬寒雪的刀锋。东臣和喜九两人在半山腰处的山洞中暂时休息。 “据说这山洞以前住着位高僧,当年风禾在的时候,这个地方还是仙机门的禁地。”喜九边和东臣生着火堆,边回忆起从前仙机门鼎盛时的光景。 “我刚到仙机门的时候,才八岁,掌门风禾收了万千弟子,我是年纪最小的一个,那时候没有住的地方,我便躲在这山洞里,下雪的时候实在冷极了,我便在这山洞里一遍一遍练功,才能保证自己不被冻死,天下第一的功法就是这么来的。” 东臣把火生起来,把湿透的鞋袜拿在火堆边烘干。听喜九主动说起仙机门的往事,有些诧异,这小子一路上也不肯多说,如今到了地方却愿意说了。 “小师爷神功我早听李道长说过,据说小师爷剑法卓绝,可是世上却从未有人见过你的剑。” “见过我的剑的人,都死在那剑下了。” “很难相信,一位无敌的剑客,用的是武当山最基本的无极剑法。” 喜九抬眼,细长漆黑的眼中带着一抹杀意。 “你见过?” 东臣笑笑,“凤鸣山时,那位知鱼姑娘和你用的一路功法,你虽然刻意隐藏了一些,但你觉得我看不出来,也露了些招式。” “你怎知那是无极剑法。” “李道长说过,仙机门本没什么独门功法,只是得了武当山张仙师的口诀,但招式却是风禾自己根据自身行气创的,所以仙机门的功法简单易懂,在与人对战中强调的是灵活机变,善用气息。” 喜九看着平淡说出这一切的东臣,觉得先前那个装傻充楞的小子跟眼前这个人毫无半点关系。 “我确实低估了你,但我希望李无楼没看错你。” 两人意味深长的对视了许久,东臣看了看山洞外漆黑的夜色,声音混着火堆的浓烟,“师爷,让我看看完整的‘无极剑’吧。” 喜九叹了口气,表情凝重,最后终于重重点了个头。 山洞外山风狂乱,山洞内剑气萧然,两人一夜未能成眠。 第二天辰时上下,两人在洞口分别,喜九用极少有的长辈姿态语重心长的嘱咐东臣。 “仙机门深不可测,凶险藏于暗处,务必小心。” “小师爷…我们会再见面的。” 喜九笑,“江湖无常,但愿彼时我黄土还未尽身。” 东臣望着喜九的背影,一直听到山下隐约传来马蹄踏铁声,方才转身上山。 靠山顶峰处,矗立着巨大的石门,石门之上隐约刻着“天机仙门”,推开石门,依山建着巨大的楼宇,只是看起来已经破败很久,鲜有人居。 一位白衣老者坐在石阶上,身边是一副棋盘,棋已落子,正是开局。 东臣恭敬向老者行了礼,呈上八本道义,报了来号。老人也不多寒暄,招呼他对面落座。 东臣心里还是有数的,自小摸着棋盘睡觉,棋技自认天下少有敌手,连胜三局连输三局都不是什么难事,面前棋局才开,看张仙师落子位置,东臣心中就已经有了打算。 “仙机门已经很久没收过入室弟子了,你若已经正式拜了李无楼,大可跟在她身边,大费周折来这荒凉之地实在没必要。”老者云淡风轻的落了一子,似乎并未把注意力全放在棋盘上。 “李道长说唯有入山者才算仙机门真传。” “她是骗你的,如今仙机门弟子四散,哪有那么多规矩可言。” “仙机门早已不复往日,但是张仙师威名依旧,晚辈此来是为求张仙师赐教,是武当弟子还是仙机门弟子,没什么所谓。” 老者眼神微动,依旧看着棋盘,“少侠还是专心下棋吧。” 再看棋局,东臣起初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可是越是落子心里越不安。张仙师何等人物,经历三朝更迭如今百岁有余,武当山掌教,仙机门代掌门,可是这棋下的却像是不懂棋局的新手,处处被东臣带着走,甚至连犹豫都不曾,直至第一局结束,东臣胜了,都觉得莫名其妙。 但第二局一开,东臣就明白了,张仙师全盘复用了上一局东臣的布局,东臣唯有自己打败自己,才能赢得这局和接下来的一局,而张仙师半点不漏,表面上虽然是东臣连胜三局,但也无非是自己与自己左右互搏。东臣探不出底,先在棋道上就输一局,心中不甘却又骑虎难下。 第三局结束,东臣大汗淋漓,张仙师却喝起酒来,看着东臣咧着嘴笑起来。 “少侠,可得想好,棋子一落,输赢天定,可别回头。” 第四局开局,张仙师仍用第一局黑子四方开局,与第一局不同的是黑子不再处处随行,反而逆转气眼,引得白子自成僵局,东臣奋力想挣脱摆布,最后却反而阵脚溃乱,一败涂地。 第五局,张仙师开局依旧,章法却极为柔和,像是故意要留活棋给白子,但却在关键处隐藏杀机,东臣不敢轻举妄动,处处被黑子制衡,但却被他找到一处气眼可逆转全局,只是自身也必不能保,最后只能成死局,东臣犹豫许久,额上汗水砸在棋盘上,最终他还是没下那一子,任由大势西去,白子落败。 第六局,张仙师未改开局,仍用第一局,甚至章法也和第一局一模一样,黑子处处隐让白子,不惜自身成死局。东臣到这已经双手微颤,经过前五局,他当然知道张仙师技艺超然,若要赢他轻而易举,可是仍故意在最后一局做活局之势,这六盘棋局看似结局早已注定,可是处处藏着玄机,即便最后这局按照既定发展落败,可是纵观全局,白子毫无杀伤力,看似输赢参半,但杀伐中的取舍才是决定对弈者内心输赢的关键,人心才是真正的棋眼。 东臣想到这,心中忽然豁然开明,他依照黑子走势,用白子为黑子盘出气眼,双方成活局,势均力敌。 张仙师看着东臣嘴角带着笑意,“年轻人,有点意思。” 东臣笑笑,“白子认输。” 张仙师放下酒壶,看着东臣眼中泛起异样光彩。 “输得漂亮!” 他招呼小徒弟,“‘离雀’,上三路。” 小徒弟一脸吃惊,但未敢多问,立刻接过东臣的包袱,带头引路。 仙机门楼阁极多,若无人领路,怕是困死在回廊窄巷也没人知道,东臣左右看着,几乎每间屋子都差不多,差别在于门匾的字号上,仙机门八大门字,虽各有不同,却是有阶级分别的,主要是按照当时八大长老在门中的地位,八大长老以“离雀”为首,即为下一任掌门人选。 如今人去楼空,偌大楼宇,现在看来只有张仙师和几位武当山未得道的小弟子居住。 “这地方简陋,公子莫要见怪,我帮你打扫一下。”小徒弟说着收拾起屋子里散落的桌椅。 “小师傅客气了,我自己来吧。”东臣连忙动手收拾起来,“小师傅可是武当山弟子?可有道号尊称?” “吾海”小徒弟头也不抬,“师傅起的。” 东臣有些惊异的抬头,望着墙上挂着的一副看不清颜色的画,隐约有字 “吾海曾空” 第二十章:白龙书(二) 阳羡山常年寒冷,从仙机门的楼宇望去,只能望见观云台的一角,祭台上挂着的铃铛只剩几片铁片,狂风一过,铁片叮当作响,秃鹰闻着血腥停在祭台上。 楼宇前的空地上,张仙师提了剑,慢悠悠像施法一般,在地上画着看不懂的符号。 “师傅!”小徒弟突然跑来,一脸慌张,张仙师却没理他,依旧不紧不慢走剑。 “师兄…们,来了,在门外要见东臣公子。” 张仙师缓缓收了剑,淡淡吐出两个字,“丢人。” 说完转身喝茶去了,只是冲小徒弟摆了摆手。 此时门外的众人早已按捺不住,几人一脸前来寻仇的架势,虽然祸是李无楼惹得,但是谁让他们实在打不过李无楼,偏偏她又收了个徒弟呢。 “李无楼不是说她此生不收徒吗?怎么当年立的誓都不算数了?” “就是,言而无信的小人!” 几人开始骂起来,骂的正气凛然,仿佛他们此一遭就是为了惩戒小人而来,不是为了那些见不得光的私人不耻之事。 小徒弟战战兢兢开了门,有些拿不准老仙师的意思是让他们进还是不进,只好含糊着学了老仙师的最后的摆手。 几个人楞了一下,有胆大的往前迈了几步,后边众人见小徒弟没阻拦,便壮起胆子跟上,几人气势汹汹,跟着小徒弟直奔东臣住处。 仙机门的规矩,他们之前有所耳闻,跟着小徒弟的一路,几人心中越来越慌,仙机门鼎盛时期,住在上三路离雀楼的只有三位,李锡文住过,李无楼住过,后来李锡文的一位高徒住过,风禾定过规矩,只有未来掌门人才能住在离雀楼,张仙师虽然代掌多年,却也从未住过。 这么说李无楼是有意把仙机门传给东臣了? 几人到了门前气势减了大半,不仅是因为离雀楼身份的揣测,更是因为眼前的景象。 门外的人感受到一股内息,并不能靠近房门,从窗向内看去,东臣念起李无楼的口诀,房间所有的东西皆在空中,所有一切像浸在水中,边缘处像气泡一样向外扩张,可能是感觉到了陌生人的气息,气泡忽然间像破了洞,气息急剧回收,东臣一时间没能完全收住,胸腔震出一口血来。 小徒弟见状反应过来自己惹了祸,连忙对门外众人道:“师傅叫我打扫祭台香炉,我得先走一步,各位师兄就在此等候吧。” 说完便溜走了,留下几位此时已目瞪口呆的师兄。 东臣抬眼看了看窗外,擦擦嘴角血迹,慢慢起身到门前伸了个懒腰。 “几位道友找我何事?” 几人楞了一会,终有一人开口。 “李无楼当年下山前曾在武当山发过誓,此生不会收徒,不会将仙机门的邪门妖术外传,如今先是收你为徒,后又用妖术为你改命,意为霍乱苍生,背信弃义,其心不正,我们来替天下人讨个说法。” 东臣忍不住笑起来。 “几位师叔,都是同门,怎么净说些外道话,你们的来意我能不知道么,进来先喝些茶,我们慢慢说道。” “少套近乎,谁跟你是同门,谁又是你师叔!” 几位扔了个白眼给东臣,气势又昂扬起来了。 东臣见他们没有动身进屋的意思,笑容渐渐收起来。 “几位既不肯承认师出同门,便也不必过问我们仙机门的事吧,虽然仙机门与武当山交好多年,如今也是张仙师代为执掌,但终究一锅盛不出两样米,几位若对此有什么疑问,尽请等我师傅李掌门来给各位答复吧。” 东臣说完便要进屋,其中一位赶紧拦下。 “师侄,留步。” 东臣见眼前这位倒比先前说话那位看着慈眉善目,便停下来,做一拱手。 “你既知道我们来这缘由,便该知道这一遭必得有所交待,我们老这么找麻烦,无非是当年那口气着实是……咽不下去啊。” “这位师叔还是讲理法的,其实我来前,师傅也交代过要给各位师叔一个说法,说当年少时,确实是有些荒唐,才会失手…犯下错事,想来也是懊悔,所以特意在山上钻研了些灵丹补药,让我带来给各位师叔当赔罪。” 东臣郑重向几位鞠了一礼。 “这…这不是侮辱我们吗,我们用得着她给的补药吗?” “师傅还有一句话让我带给各位师叔,同门初衷始于得道,得道之人,必不为人欲所累,若失一心丧一念而失道,得不偿失。” 几位听了说不出话来,但是看得出仍旧是憋火。 “几位师叔要是实在过不去,不如以武论道,我代师傅向各位师叔讨教一番,也全了各位师叔想要的说法。” 众人听了脸上顿时舒展了几分,本就是为着这个目的而来的,但又不好直说,我们是来找你打架的,这样一来,可算不得我们动的手,也不能给武当山抹了黑。 “武场上拳脚无眼,你可别后悔。” “晚辈知道,但是各位师叔也得答应,此一番无论结果如何,旧时恩怨就此了结,不再找我师傅李无楼的麻烦。” “必当如此。” 几位没给东臣准备的时间,直接在楼宇前的空地比划起来。 说起功法,李无楼的这几位师兄倒也没给武当丢人,剑法身手都是中规中矩,没什么毛病,但是仙机门的功法却是阴招居多,强调的就是机变,武当剑法虽然变化多端,但终究是基于招式,两家相交多年,功法本是同宗,走势却是截然不同。 东臣这一路上用李无楼的心法养息的极好,离了喜九也不必再压抑内息,李无楼的秘术他此刻已得一分半,这几个师叔自然不可能赢的过他,但他想起来时和张仙师的那几盘棋局,终究也还是退让了几招,并没有用到半分秘术。 那几人轮番上阵直打到太阳西沉,空地上光线昏暗,根本看不清对手的位置,才终于懊恼认输。 “不打了不打了,算了,反正也过了这么多年,李无楼这个妖女还是有点本事的。” 几人累的瘫倒在石阶上,此时倒有些后悔上来找茬了。 “师叔可是认输了?” 几人点点头,已经没了力气说话了。 “那既然此事已了,想必各位师叔也饿了渴了,不如上去咱们吃喝,聊聊天吧。” 东臣看他们眼里立刻燃起光来,立刻起身应道:“好,好侄儿。” 酒过三巡,屋子里一片欢腾,几个人一高兴,开始说起当年是怎么跟李无楼结的仇。 那年李锡文刚派人把李无楼送到武当山时,几个师兄欢喜极了,武当山虽说也收女弟子,但终究是少,资质也大多不高,终于来了个机灵的小师妹,大家都开心,上赶着送吃送喝送秘籍,结果这小师妹脾气挺不好的,吃的喝的都看不上,唯独喜欢研究一本阵法秘籍。 其实武当山的道士并不降妖除魔,这秘籍也是某位师兄从山下哪个江湖道士手上划来的,山上无聊当本笑话看的。 可小师妹是当真的看,有一天,突发奇想要布一个“降龙阵”,正需要十位真人,且说山上真是无聊,几位师兄也是为了陪着她玩,便依着她的要求,一会画个符,一会画摆阵型。 他们自己是会布阵的,秘籍他们也看过,也着实觉得不可能成阵,权当闹着玩,也不知道究竟是哪出的问题,这个阵竟成真了。 小师妹抡起剑破阵的时候,一道红光闪过,几人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发现自己身上白袍皆是血迹,这才知道受伤,且伤的位置,既精准又尴尬。 此后这仇便是结下了,小师妹起先没觉得有什么,虽然挨了各种处罚,也没半点愧疚之心,倒是下山之后的某一年,师兄们又上门找麻烦,才稍微松口觉得自己当时“略有不妥”。 “我也知道修道之人不必在意此事,但是…但是不是道理啊,我们平白无故成了‘太监’,她就四个字‘略有不妥’?我现在想想…都伤心。” 几个师兄说着说着竟哭起来,东臣举着杯憋着笑,觉得此时氛围差不多了,借口醉酒,踉跄着出了房门。 长廊没有灯,东臣一路凭着直觉和记忆摸到张仙师的房门。 屋里亮着,应是没睡。 东臣小心翼翼敲了敲门。 “老仙师?武当的师兄们喝多了,此时在屋里醉的不成人样,还打起来了,我劝不住,请老仙师跟我一道去看看吧。” 屋里没有动静,东臣又尝试叫了两声,仍旧没有回应。 东臣推开房门,屋里并无一人。 可是案桌上灯烛似是点了许久,烛芯长的歪到一边了。 东臣细细打量了屋中每一处摆设,都不像是密室机关。正一筹莫展,东臣瞥到墙上那副画。 “吾海曾空。”东臣默默念了句,忽然好像意识到什么。 此时老仙师推门而进,发现东臣正坐在他的位置上。 “少侠是喜欢我这间屋子?” 东臣看着他,淡然的笑。 “老仙师这么晚不在屋里,我正担心遇到什么贼人呢。” “老身活了许多年了,若真有什么意外,也是成全我了,少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 东臣起身时看了一眼那画,走到门口时突然阴阴的对张仙师说:“老仙师,临来前曾有位娘托付我一件事,她以命相托,让我务必杀了你。” 张仙师眼也没抬,只是笑道:“那少侠便动手罢。” 东臣也笑,没说什么,一路摸回了住处。 此时屋里大家东倒西歪的睡了,东臣摘下屋中挂着的那副画,前后左右的仔细端详。 正琢磨着,有位师兄悠悠醒来,见东臣坐在案桌旁,连爬带滚的带着一坛酒,抱住东臣的大腿就要让他喝。 东臣推搡了半天,把他搀扶起来,他手中一滑,酒坛子正砸在那画上,瞬时那画湿了一大片。 东臣赶紧拿起画煽动,却意外发现,湿着的地方,透出一大片字来。 原来《白龙书》就藏着这画的夹层里,东臣欣喜坏了,抱着刚才砸了酒坛子的师叔笑出声来。 这个晚上终是没白忙活。 东臣抱着画,走到房门外的围栏上,夜色中的阳羡山有一种神秘的气息,他望向远处的观云台,好像那也有一双眼睛,也正望着他。 他知道那是他的命运。 明月照着的北方,是东老爹,是二叔,是小武,是李无楼。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