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白月光凤凰刺》 楔子 “百晓生是不是已经死了?” “是。百晓生已经死了一百多年。” “那当今天下,还有没有兵器谱?” “有!当然有!” “那当今天下,最可怕的武器,是不是剑神山庄的剑?当今天下,最可怕的人,是不是剑神?” “好像是。” “好像是?” “好像……是。”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为什么是好像是?” “剑神的剑,已经不再是最可怕的武器。” “那什么才是最可怕的武器?” “凤凰刺。” “凤凰刺?当今天下,最可怕的武器是凤凰刺?” “是。” “那当今天下,最可怕的人,是凤凰刺的主人?” “凤凰刺的主人,也是剑神山庄的主人。” “……” “我知道你不服。” 第一章谁都不服壹 (一) 金四爷谁都不服。 金四爷叫金开山,但他更喜欢别人叫他金四爷。 金四爷没有兄弟,也没有姊妹,他叫金四爷,并不是因为他排行第四。 十四年前,金四爷兼并了鲁,晋,豫,冀四省的镖局,四省之内所有的官货私货,都必须经他的手,才保万无一失。 不仅仅是镖局,一些原本专靠劫镖为生的人,竟然也转眼就成了他手下的镖师。 当然也有人不愿意,只是那些不愿意的人,忽然间都不知道都去了哪里。 官府查不出来,最后就成了一桩桩玄之又玄的悬案。 但有这么多悬着的悬案悬着,大老爷不好升迁,大老爷不高兴,于是这些悬案又变成了结案。 大老爷明察秋毫,并且有足够的证据证明,那些人竟然都去做了劫镖的人。 大老爷说,这群人简直就是强盗!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强盗! 强盗都该死,所以他们都死了。 金四爷倒是活的一天比一天快活。 用马大姑娘的话就是,“现如今呐,在这鲁,晋,豫,冀四地,咱处处是爷,哪个小混蛋敢说不知道爷您老人家?干脆今儿开始,您就叫金四爷得了!“ 马大姑娘早特么不是姑娘了。但她大是真的。 她的脸大,眼睛大,膀子又宽又大,屁股又肥又大。 她的胳膊就像洗干净,剃光了毛的猪腿一样,又肥又白。 她刚说完了这句话,嘴巴就被一个大大的酒坛子劈头盖脸的灌了来。 她反应过来时已经咕嘟咕嘟的连喝了五大口酒。直呛得她的头都开始发大。 她狠狠的抹了一把脸,把鼻涕眼泪混合着金四爷口水的酒一并抹去。 她笑的声音更大。像金四爷笑的声音一样大。 她远比其他的女人更了解金四爷。金四爷灌别人酒的时候,就是他最高兴的时候,他灌得越狠,就说明他越是高兴。 她知道,她马上就又可以看到一个大大的金元宝了。 金四爷姓金,有的是金元宝。 可金四爷却总是觉得自己的金元宝还是不够多。 想要更多的金元宝,就不能只做金四爷。就要做金五爷,金六爷。 如果不是龙义云,他现在已经是金六爷了。 “可不是老子怕了龙义云,老子谁都不服,谁都不怕”。 如果不是孟星白拦着,他早就去跟龙义云火并了三百八十次。 孟星白说,龙义云不能动,动了龙义云,就等于动了剑神山庄。 于是他还是只能做他的金四爷。于是他每当想起这档子事,就觉得又气又不服气。 可是孟星白的话,还是要听一听的。 如果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让他偶尔服气一下的话,也就只有孟星白了。 (二) 孟星白是一个跟金四爷一点都不一样的人。 金四爷高大魁梧,皮肤是铜色的。孟星白要矮一点,瘦削很多,皮肤白而且细腻,似乎比马大姑娘更白了好几分。 金四爷不修边幅,甚至有一点邋遢。孟星白全身上下,干净而且整齐。 哪怕每一根发丝后面,都不可以有一颗尘土藏匿。他纤长而且白得发紫的手指的指甲里,也绝不可以有一点点的泥土嵌在里面。 他最受不了的,就是土。 尘土,泥土,还有春天时四时而动的大风,卷起来的彻天漫地的土,都是那么令人讨厌。 特别是他十一岁时,被人从大门里扔出来,像条狗一样越过那道高高的门槛,扑在大街的正中央时,溅起的那一大片灰土。 简直讨厌到了极点。 他在那片灰土里狠狠发誓,老子脸上和身上的土,早晚有一天拿你的血来洗净。 他喜欢血。 他一直认为血才是最干净的东西。 乞丐的血,皇帝的血,男人的血,女人的血。无论一个人的外表有多脏,他们的血都同样纯净,同样干净。 他有多讨厌土,就有多喜欢血。特别是那个把他扔得高高的那个人的血。 只可惜那个人的血实在太少了。 金四爷喜欢喝酒。 竹叶青,女儿红,绵竹大曲,张老头自酿的高粱酒,张大妈用已经开始发霉长虫的糯米酿的米酒,他都能喝得高兴得不得了。 用他自己的话说,只要不是毒酒,老子统统都他妈的能喝,而且有多少喝多少。 除了一种酒。 孟星白只喝一种酒。 像采茶一样,只有在每年的九,十月份,在连续至少十五个晴朗的天气后,用采摘下来不满十个时辰的葡萄,经过筛选,破皮,浸皮,发酵,压榨,熟成,一系列工艺后,才会酿造出最好的红酒。 好的原料不易得,好的工艺更不易得。菲德酒庄的红酒,更是不易得中的不易得。 偏偏孟星白只喝这一种酒。 金四爷一口老血喷出去足有一丈远。 紫红色的酒,像血一模一样。 金四爷眼睛瞪得像铜铃,“这他妈是酒?你管这玩意儿叫酒?这他妈明明是醋!” 孟星白低头看着身上的酒渍,血渍一样的酒渍,深深的叹了口气。 金四爷爱笑,虽然他不笑的时候,严肃的就像是输了八百吊钱的赌徒,但他还是爱笑的。 看到酒倒满的时候,他会笑。看到钱入账的时候,他会笑。看到女人衣衫滑下的时候,他更是笑到停不了。 特别是看到马大姑娘那张大脸的时候,他笑得像山塌下来一样。 没人知道孟星白爱不爱笑。 大金镖局遍布四省三十二府,一百八十家分站,真正见过孟星白的人,并不多。 见过他笑的人,就更少。 每次他们见到孟星白的时候,孟星白就像个犯了错的学生一样,默默的站在金四爷的身后,不说话,更不会笑。 好像也没有人关心过孟星白到底爱不爱笑的。 他没有朋友,他只有金四爷。好就好在他还有金四爷。好就好在他至少不爱哭。 金四爷很吵,吵得人头大。孟星白很静。 金四爷好色。孟星白好像都不曾有过女人。 金四爷烂赌,金四爷赌的时候,孟星白看都懒得看一眼。 金四爷早就发现,孟星白是一个跟自己一点都不一样的人。 可孟星白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一点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跟自己不一样,但他究竟是什么样,他喜欢什么,在乎什么,自己好像一点都不知道。 外人就更加不知道。 一个人喜欢的东西,害怕的东西,在乎的东西,往往会成为这个人的弱点。 金四爷处处都是弱点。孟星白却恰好完美而且准确的弥补了每一处弱点。 大金镖局已经成立了三十年,历经过大大小小至少三百次战斗,其中至少有二十次,是关乎整个镖局生死存亡的战斗。 他们没输过。 金四爷处处都是弱点,但大金镖局没有弱点。 所以如果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让金四爷偶尔服气一下的话,一定是孟星白。 所以孟星白的话,是要听一听的。 第二章谁都不服贰 (三) 这一天是冬月十二。阴。 快到晌午的时候,开始有雪花零星的飘下来。 孟星白慢慢掀开那张由三十六片刚好三年龄的狐狸下颌处的皮毛拼接成的披风,然后慢慢下榻,慢慢走过一面面铜镜一样的梨木地板,慢慢推开了门。 风一瞬间涌进来,像突然跌入了一池冰水。 孟星白总是穿着太单薄的衣裳。四季在不停的交替,他身上的衣服,却好像从不曾增减过。 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他实在是太过于奇怪的一个人。 “四爷到”朱平的声音,一向都很轻。 孟星白好像并没有听见,但朱平却已经退下了。 雪突然间就多了。风挟着雪,冲进屋内。 孟星白又回到了塌上,又把他的一双腿,把他的整个身子,蜷缩进那件披风里。 他冻僵的身体里的血,又开始慢慢的加快。 他的手边就有酒。他只喝的那一种酒。 他从旁边的白玉盘里,夹起一块块儿晶莹剔透的冰块,放进他盛酒的白玉杯里。 金四爷喜欢喝七十五度的烧刀子,喜欢酒在胸膛里像火一样燃烧。 但孟星白觉得,火是一种很危险的东西。火烧的太旺了,就很可能会烧到自己。 所以金四爷需要火,自己却需要冷。因为冷才能静下来。只有真正让自己静下来,才能避免很多比火更危险的东西。 端起白玉杯的时候,孟星白已经感觉到自己静的几乎可以听见雪落在堂前的声音。 那种冰冷的液体经过喉咙,经过胸膛,流入胃里后,他感觉自己的整个身体,似乎都已融入了外面的大雪里。 可是雪,到底可不可以灭火呢? (四) 金四爷不喜欢下雪的天气。 本来也无所谓,只是最近特别的不喜欢。 一想到雪,他就想起雪刀门,想起雪刀门的龙义云。 他当然就去找了孟星白。 当第一片雪花飘落下时,他就已经坐上了孟府中正对着大门的那间最大的客厅里,那张最大的躺椅。 那张只有孟星白才能坐上去的躺椅。 孟星白就像个小媳妇儿,每次都是捯饬了好大一会儿才出来见他,换做是别人,金四爷早就拆了他的房子。 但在孟星白这里,他一点都不生气。 不是他不敢生气,也不是他装得不生气,而是真的不生气。 这里似乎有一种特别的力量,无论他来之前有多生气,多着急,只要一坐上这张大大的躺椅,坐在这间屋子里,他就会立刻变得很冷静。 他说不清楚这种冷静究竟来源于哪里,好像就是这张椅子,又好像是这间屋子,甚至又好像是孟星白。 金四爷泼了杯中已经凉透的茶,又倒了一杯。 他喝酒的速度极快,喝茶却很慢。 他不太喜欢喝茶,他喝茶的时候,通常是在等人。通常等的人就是孟星白。 孟星白走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倒了第七杯茶。 孟星白走进来的时候,正是外面的雪下的最大的时候。 没有行礼,也没有招呼。 孟星白只是在另一张椅子上慢慢的坐了下来。然后慢慢的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 孟星白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你为什么还没有走?” 金四爷的刀长三尺七寸,最宽处六寸,重四十六斤八两,传说中是用纯金打造而成的。 传来传去传的金四爷自己都差点信了。 纯金能不能做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认为只有纯金的刀才能配得上金四爷这样的人。 通常谁敢对金四爷这种样子说话的时候,金四爷就会用他纯金的刀把这个人送走了。 哪怕就是在这个人的家里,也同样会被送走。 孟星白并没有被送走,金四爷连表情都没有改变,“我现在还不想走。” “那你为什么还没有把这间房子拆了?”,孟星白又问,问的极认真。 “我又不是个泥瓦匠,我为什么要拆你的房子?你想拆房子,你为什么不找别人?” 孟星白居然笑了。 “其实做人应该多笑笑。”,金四爷说。 “笑很容易,不容易的是能不能笑得出来。”,孟星白浅浅的一叹。 金四爷点头,“那你呢?你能不能笑得出来?” “我?”,孟星白说,“我有几件事情想告诉你,我也很想知道,听完了之后,你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门没有关,又有雪飘进来。 金四爷忽然感觉有一点点的冷。 第三章谁都不服叁 (五) “你还记不记得燕北双鹰?”,孟星白问。 “燕北双鹰现在已经变成了燕北孤鹰,还是一只无家可归的孤鹰。”,金四爷不屑说。 “晋西七雄呢?” “晋西七雄剩下了三雄,一个一只胳膊,一个一只耳朵,还有一个变成了傻子。” “那勾拐李呢?你还记不记得他的拐杖?” “当然记得,他最坏,他的拐杖也最厉害,不对!他还是没有你坏,没有你厉害。如果不是你,我也许真他奶奶的吃了他的亏。不过又能怎么样?他的拐杖已经被我砍成了十三节。” “姚四娘和铁笔书生,你看到姚四娘的时候,口水流的满地都是,你还记不记得?” 金四爷仰起头大笑,“我有那么操蛋?” “是”,孟星白说,“你一看到女人就非常操蛋。” “你说的这些人我当然都记得,你为什么突然说起他们?” “你知不知道这几个人都去了哪里?” 孟星白有一份人名单,就在这间会客厅的墙上的一处暗格里。 更准确一点说,是一份死人名单。里面记录了大金镖局自成立以来,每一次战斗中对手的名字。 包括他们的年龄,门派,武器,习惯,弱点,家人,朋友,生平等很多信息。 名单一共有三百二十七页。三百二十七个名字。 名单里的名字分为两种,一种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勾,是已经死了的人,一种是还没有死但必须去死的人。 金四爷说就像地府里阎王的生死簿。 孟星白不同意,孟星白说,这不是生死簿,因为这里没有活人的名字。现在有,马上也不会有。 大金镖局是个镖局,但里面的大部分人却并不是每天去押镖的。 他们的存在,只是因为要为孟星白,为金四爷去解决另外的一些事情。 他们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法子,有千奇百怪但却非常有效的法子,去解决这些事情。 每解决一件事情,那份名单上就会多出一个红勾。 到今天为止,没有涂上红勾的名字,仅仅剩下了十个。 铁笔书生七人,当然就在这十人当中。 孟星白过了很久才缓缓的说,“雪刀门,这几个人都在雪刀门。” 金四爷手中的茶杯突然间碎了。 那些原本应该飘进屋子里来的雪花,突然被一种奇妙的力量由屋子里倒吹了出去。 外面,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 (六) 孟星白长叹了一声,又拿起一只杯子,又给金四爷倒了一杯茶。 “还有一件事,你还要不要听?”,孟星白许久后接着说,“牵魂手杜彪,奔雷豹小诸葛,还有凌铜川,都已经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金四爷问。 “昌乐最远,最先出事的,应该是凌铜川,然后是宁阳的杜彪,最后是小诸葛,三地的快马,是在今天早上几乎同时到达的。按照马程计算,应该不超过半月。” “所以,显然是有人故意安排的?” “一定是。” “是谁干的?” “不知道。” “你不知道?”,金四爷一字字说,“你说你不知道?居然也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吗?” “我真的不知道”,孟星白似乎有一点尴尬。 “你是不知道,还是你不敢说?” “我还没有证据。” “你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讲证据的人?” “有些事可以不讲证据,有些事一定要讲证据!” “证据有那么重要?” “是,证据就是计划。只有找到证据,才能找到他的计划。” “我不太相信。” 还是会有雪飘进来。 外面的雪很大,但飘进来的往往是很偶尔的一两片。 那些飘进来的雪落到地上就不见了。 它们有没有飘进来过呢? “你不信?” “也不是完全不信,只是有一点点不信。按你的意思,我们是不是很被动?” “也不是完全被动,只是有一点点被动。” “我还是不信,我觉得他未必敢动我!” “过去也许不敢,现在却未必。” “你是说,他长了本事了?” “要么长了本事,要么多了帮手。” “谁敢帮他?剑神山庄?难道符兴禅来了?” “二十年了,符兴禅从未离开剑神山庄半步,只要谢长子还在,他就不敢出剑神山庄。” “所以不是剑神山庄?” “一定不是!” “那我们还怕他个鸟蛋?除了剑神山庄,谁还敢帮他?” “你真的不知道是谁么?” “不……”金四爷突然语塞。 金四爷突然就想到了三个人。剩下的三个人。 “他们也在雪刀门?” “并不一定非要在雪刀门,也并不一定非要等齐三个人。”孟星白说,“据我所知,狄清秋已经死了。” “他是怎么死的?” “被人杀死的,一刀毙命。” “能杀狄清秋的人并不多。” “能一刀杀了他的人更少。” “你知不知道是谁?” “是一个年轻人,他有一把黑色的刀。他曾在宁安府河东路赵家面馆吃过一碗白菜煮面。” “他为什么要杀狄清秋?” “不是他要杀狄清秋,是狄清秋要杀他。” “还有呢?” “只有这些。” “只有这些?” “若不是七算子先生刚刚好遇见了他,也许这些我都不知道。” “七算子的眼睛很毒,他的经验阅历也不少,他一定看出了更多的事情。” “但他真的什么都没看出来,这个年轻人不但他没见过,附近方圆十几里也没有一个人见过,甚至整个宁安府,都找不到见过他的人。” “他一定不是宁安府的人,这并不奇怪。” “从他的服饰上也看不出他是哪里人,连最熟悉布匹丝绸的瑞福祥老掌柜也看不出,他的衣服是出自哪间布缎庄的手艺。” “也许他是自己织的布,自己裁剪的衣服。” “瑞福祥老掌柜不但熟悉各家的手艺,对于棉花丝绸的产地也很熟悉。” “一样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 金四爷又想了想,“他总不会是个哑巴?” “不是,可也没办法听出来他是哪里人。他至少会说七八种方言,每一种说的都比你我要好。” “看不出来,也听不出来?” 孟星白轻轻地摇头。 金四爷又想了想,“七算子看见他杀了狄清秋?” “没有。” “那是你看见了?” “我也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一定是他杀了狄清秋?” “因为鹞子看见了。” 第四章谁都不服肆 (七) 鹞子是一个人,传说他能看见几百里外的东西。他的轻功更好,孟星白曾公开的说过, “如果有一个人能在我的眼皮底下溜了而我一点办法都没有的,这个人一定是高升。” 高升就是鹞子。 看见狄清秋的时候,高升正站在宁安府城北最高的一座山顶。 他直接就从山顶跳了下来,他有一套很特别的衣服,他从山顶滑翔下来时几乎比鹞子更快。 可是到了那个地方,却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年轻人,也没有狄清秋的尸体。 孟星白几次追问,高升紧张得自己都怀疑是不是看错了。 于是孟星白没有再问,再问下去,恐怕这只鹞子就真的溜走了。 “你真的相信有人会看到几百里外的事物?”金四爷问。 不等孟星白回答,金四爷又问,“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高升根本就没有看见,却说他看见了呢?” “七算子本来看出了更多的东西,却说他没有看见呢?” “如果有人故意让我们相信狄清秋已经死了呢?” “这世上刚刚好的事情怎么会这么多?” 孟星白长叹了一声,“四爷说的极是。” “那你还相信狄清秋已经死了吗?” 孟星白思量了好久才说,“相信。” “你仍相信?” 孟星白肯定。 “你是相信七算子?还是相信高升?” “我相信我自己。我有一百种方法知道他们有没有说谎。我还有一百种方法让他们说实话。” 金四爷满意的笑了。 “那姜断呢?”金四爷又问,“我猜,姜断一定也已经死了!” “是的。” “这么说就一定是木婉婉?” “一定不会是木婉婉,就算让木婉婉死一百次,她也绝不会去雪刀门找龙义云。如果她真去了,她就不是木婉婉。” “不是狄清秋,不是姜断,也不是木婉婉,那还会是谁?” “这正是我不知道的地方,我没有证据”,孟星白似乎有点无奈,“铁笔书生七人,我有证据,但这三人,我连一点证据都没有。” “今天你不知道的地方似乎有点太多了。” “还不止这些,眼下还有一件更要命的事情,也是我不知道的。” “还有什么事?” “我不知道,还有多少匹马。” “马?”,金四爷一怔。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根本就不止三匹马呢?” “大雪封山,如果有的马被耽搁了呢?” 金四爷浑身一战,他忽然间就明白了孟星白的话。 孟星白还在喃喃的说,“如果明天一大早,又或者今天晚上,又到了三匹快马呢?” 金四爷的心跳似乎都在开始加快,“这件事还真是要命!” “是很要命。” “那你打算怎么办?” 孟星白许久才说,“我们等。” “等马来?” “等马来,也等马去。” “我们的人也出发了?” “是,三批快马,共一百八十匹,现在最后一批应该也已经出发了。” 孟星白站起身,慢慢走到门前,看着门外的大雪。 雪似乎更大了,雪大,风也大。 马连着马,有黑色的,白色的,棕色的,甚至还有红色的。 马在拼命的喘着粗气,马上的人也在喘着粗气,可仍在拼命的奔跑。 马蹄翻起的雪,像一朵朵硕大的梨花。 “大雪封山,马的命,就是人的命。” “好,”金四爷说,“那我们就等,老子倒想看看,他能玩什么花样?” “你愿意等?” “不愿意,”金四爷摇头,“你要问,那我就只能说一点都不愿意,我他妈最讨厌的事情就是等来等去的。” 孟星白无奈,“我知道,若不是我拦着,你四年前就已经去和他火并了。” “也许更早。” “有时候我也在想,我是不是应该早一点听你的?我是不是错了?我是不是一直都错了?” 金四爷又泼掉了杯中的茶。这一次他没有倒在茶海里,而是直接泼在了地上。 金四爷好像已经开始有一点生气了。 “你他妈是错了,你就是这样招呼别人的吗?茶都凉了,你自己的茶也他妈凉了。” (八) 现在茶又热了。金四爷的笑容也又回来了。 孟星白叹了口气,“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 “答案,刚才的答案。” “什么答案?” “你还是会笑的出来的!” 金四爷的笑变成了苦笑,“我是不是不应该再笑了?” “你应该要笑。否则,这间房子就真的会被你给拆了。” 金四爷很认真的在屋子里转了一大圈。然后回到孟星白的面前,看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久。 “你是怕我拆了这间房子?还是怕我拆了你?” 孟星白又长叹。“都怕。” “那你为什么还没有走?”,金四爷突然想起孟星白刚走进来时说的一句话。 “我说不定不止会拆了这间房子,我会一间一间的拆下去,直到拆到你在的那间房子为止,你既然怕,为什么这么多次了,你都还没有走?” “因为我还想赌一赌。” “你有没有把握赌赢?” “好像有。你并不是个泥瓦匠,拆房子这件事,你并不内行。” 金四爷又大笑。 金四爷笑的像山塌下来了一样。他的脾气坏的也能把山震塌下来。 其实坏脾气的人并不可怕。 但坏脾气的人可以在某件事情面前让自己的脾气变好,这种人最可怕。 孟星白的脾气似乎很好,他很少发火,连话都说的很少。 坏脾气的人不可怕,好脾气的人应该更不可怕。 但好脾气的人可以让坏脾气的人变成好脾气,不知道这样子可不可怕。 孟星白的房子一直都还在。虽然至少已经有过七次最危险的时候,差一点就不在了。 那团熊熊燃起的大火走进这间房子后,七盏茶的时间了。 孟星白知道他说的话已经可以让人听一听了。 第五章红衣壹 (一) 薛鹰遇见红衣的时候,他以为他一定已经死了。 他算准了唐蛟的毒针,但没算准唐蛟的血,居然也是有毒的。 这是唐蛟的秘密,也是这一代唐门的秘密。 他的刀划过唐蛟胸膛的一瞬间,才发现了这个秘密。 …… 薛鹰当然也没有死。 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自己正躺在一张陈旧的竹床上,一间像竹床一样陈旧的小屋子里。 屋子里其他的东西也是陈旧的,根本也没有几样东西。 床前,也是窗前,有一张同样陈旧的桌子,桌子的一边,有一只红色的蜡烛,只剩了短短一截的蜡烛,烛火一下一下的跳动着。 桌子的另一边,是一个人,一个着了一身红衣的人。红的像另一边的红烛。 她似乎睡着,她坐在桌旁,手撑着下颌,只能见她的背影。 瀑布一样的长发垂下来,几乎垂到了地面。 薛鹰忽然想起倒下去之前,看到的那个红色的影子。 他开始努力的回忆那张模糊的脸,他只记得一丝苍白的颜色。 蜡烛却在此时燃尽了,那点光在很努力的跳了一下之后,四周突然淹没了下去。 窗外有月。片刻后,慢慢分清了月光的颜色。 白如银,也如霜。 那个背影,变成一片黑红色的轮廓。那只撑着下颌的手突然放了下去,那个轮廓一瞬间与桌子贴合在了一起。 她应是再抵不住困意,熟睡了过去? 隐约有一种花的香味。 已近冬天了,是什么花? (二) 小小的篱笆院,满院子都是那种花。 东方开始有一点发白的时候,薛鹰走出那间陈旧的小屋子,一眼就看到了那些红色的花树。 一人高的花树,青色的枝头上,一朵一朵小小的花瓣,簇拥在一起。 有点冷,花瓣上的点点水珠,似乎已结成了冰,可仍是那么鲜艳,像极了她衣服的颜色。 是深秋,也是初冬,好像并不是花开的季节了。 一大片乳白色的浓雾,笼罩了整个院子,看不清更远的地方。 薛鹰看着被浓雾打湿的花瓣,慢慢有些痴了。 “这是刺桐。” 薛鹰伸向花瓣的手停在了半空,他转头,她像一片红色的云,倚着小屋的门。 薛鹰听见自己的心跳在加快,于是又有些痴了。 “你……我……”。 她似乎笑了。 “有毒的”,她朝着薛鹰的手努了努嘴,“这种花是有毒的。” 薛鹰却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他的手仍向前。 她轻叹了一声,“男人是不是都这么好奇?” 薛鹰看着自己的手,无名指的指肚上,慢慢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红色的点,点慢慢变大,变成了一个翻滚着的血珠。 花有毒,也有刺。刺进去的时候,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反正你不是会解毒么?” “不用解,大不了疼上七八天,肿上个七八天。” “那,我中的毒呢?” “你中了毒么?你中的是什么毒?” “你不知道我中的是什么毒?” “好像不知道。” “那你是怎么解的?” “我根本没替你解过毒,我也解不了,毒还在你身体里”,她一脸无辜的表情,还有一丝丝戏孼,“我说的是真的。” 薛鹰发现她说的的确是真的。 金黄色的阳光透进来,乳白色的雾渐渐淡了。 这是一处半山腰处,四面是郁郁葱葱的林子。 还是看不清更远的地方,因为林子的尽头是一座又一座山。 山连着山,没有尽头。雾能散尽,山却永远都在。 自己是不是又快死了? (三) 花既然有毒,为什么还拿花来酿酒呢? 红衣似乎醉了。 她只喝了一杯酒下去,就似乎开始醉了。 她又喝了十好几杯,她苍白的脸上现在布满了红晕,眼神也渐渐模糊了。 她开始不停的笑。 红衣说,“酒本来就有毒。无论是高粱酒,大麦酒,还是加了玫瑰花的酒,统统有毒。” 薛鹰觉得她说的对极了,酒本来就是毒。越好喝的酒越有毒。 红衣说,“所以你要少喝点,你不能多喝,你别忘了你中了毒,你喝的越快,也许死的就越快。” 可她的语气,表情,态度却一点都不像是要让人少喝的。 一个已经开始烂醉的人劝你少喝的时候,多半是嫌你喝得少。 薛鹰当然不能输,他立刻连干了三杯。“喝不喝都要死,那为什么不喝?” 红衣笑声如银铃,她也觉得他说的对极了。 红衣问,“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很好。” 红衣看着他,她显然是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 薛鹰放下杯子,“这里有花,有树,有水,还有山,这里比外面温暖,花也比外面的好看,却没有外面的喧嚣,这里很安静,可以让人好好的静下来……” 红衣仍看着他,她显然还是不满意。 薛鹰又拿起杯子,“这里还有酒,这是我这二十年来喝过的最好喝的酒。” 红衣开始有一点笑容,但仍看着薛鹰。 “还有,还有别的……” “还有什么?”,红衣追着问。 “还有……”,薛鹰忽然发现自己也好像已经醉了,脑子都有点不太灵光,薛鹰使劲摇了摇头。 “这里还有我!”,红衣噘起了嘴,“你是个笨蛋,笨蛋,该罚。” 薛鹰又喝了三大杯。一点都没有不服气的喝了三大杯,态度诚恳的像个写错了作业的孩子。 红衣说,“这里的花是我种的,酒是我酿的,山,山上的果子也是我的,你能看到的东西,统统都是我的”,红衣举着杯,转了一大圈,然后又定定的看着薛鹰。 “连你都是我救的,你也是我的。” “我可不是你的,我谁的都不是!”,薛鹰不同意,虽然他明明感到自己的心跳又在开始加快。 “你是个混蛋,没有我,你早就死了。” “可我的毒并没有解,说不定明天我就……” 红衣突然转过身去,杯中的酒至少泼出去了一大半。 “来了这儿的就都是我的,你一天还没死,一天就是我的。” 薛鹰气得又喝了三大杯酒。 第六章红衣贰 (四) 红衣更醉了。她湿濡的眼神里似乎布满了血丝。 红衣又问,“那你觉得我怎么样?” “没有喝酒的时候,很好。” 红衣又笑,“那喝了酒的时候呢?” 薛鹰暗暗叹息声,“也很好。” “你是在敷衍我么?”,红衣突然就贴近了过来,眼神里似是嗔怒,似是挑衅。 薛鹰的心跳又开始加快。 红衣盯住薛鹰的眼睛,“你喝醉了。” “我还能再喝。” 红衣笑眼如丝,“你不承认?你已经醉了,我好像也醉了”,她好像又开始自责,“我不能再喝了,我再喝,就真的醉了,你再喝,说不定命都没了。” 她真的就把杯子推到了一边,连同薛鹰手里的杯子也抢了过来。 她一把拽过薛鹰的衣领,“男人在喝醉的时候,是不是都会想着一些奇怪的事情?” 她拽着薛鹰的衣领,可贴过去的,却是她自己。 薛鹰好像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花香。 薛鹰很想问下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可嘴巴张开的一瞬间,却突然不知道该怎么问了,于是怔在了那里。 “你果然是个混蛋”,红衣一把推开他,“我现在不想要你了,你明天,不,你现在就走吧。” 薛鹰忽然觉得这顿酒喝得太难了。 他甚至开始发誓下辈子再也不和女人喝酒了。 “你怎么还没走?你是不是不想走?” 薛鹰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就是承认你是我的人喽?” 薛鹰更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你说说你会干什么?我为什么要留下你?”她好像真的是在说一件真的事情。 “我或许能帮你种种花,或许还能帮你酿酒。” “我不需要,有你帮忙,一定会弄的一团糟。” “那我还可以帮你修修外面的篱笆,可以帮你修修房顶,冬天就快来了,你看这间房子都在漏风。” “你说的这些事情我都不需要,篱笆我自己会修,房子我自己也会修,你说的这些事情我若都做不了,岂不早都冻死了?” “那我是不是一点用都没有?”,薛鹰苦笑。 她银铃般的笑声又响起,“也不是,你应该还有点用,看来你是真的醉了,你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人了吗?” (五) 薛鹰真的忘了,忘到了九霄云外。 他醉的特别快,不知道是因为这种从没喝过的酒,还是毒,还是这间屋子,这些花,还是她。 他想起了一个地方,一个他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 那里也有化不开的浓雾,有一座连着一座的山,还有淡出鸟来的白菜煮面,有一个浑身脏兮兮会吹胡子瞪眼睛的糟老头子。 他十二岁那年跑了出来,算起来已经有十七八年没有揪过老头子的胡子了。 他挨过饿,挨过冻,吃过不少苦,有一次他饿急了,硬是从三头已经成年了的豹子那里抢了一大条羊腿。 他睡过破庙,睡过坟场,睡过草垛,像只蝙蝠一样把自己倒吊在树上一夜的时候也有,他一直觉得天下间任何一个地方都是一样的。 躺下去,闭上眼睛,天黑,然后天明,除了有的时候,会有不同的对手,不同的对手有不同的武器之外,都是一样的。 忘了,有时候是因为并没有太多的可以记忆的东西。 这应该不是一件坏事,因为没有记忆,就没有留恋。没有留恋,了无牵挂。 不可以有牵挂,那个脏兮兮的老头子早就警告过他。 “最可怕的人,也许并不是凤凰刺的主人,也许是你牵挂的人。” “你小子最好滚得远远的,永永远远都不要回来,也不要记挂着我。” “想要胜他,就一定要做到一件事,心无挂碍。” 老头子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仿佛就在面前。 他却居然差一点就忘记了。 若不是她忽然说,也许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红衣又说,“那把黑色的刀,是不是你的?” 她不等薛鹰回答,表情里充满了坏坏的样子,“你的刀呢?” 薛鹰只能苦笑。 “你的刀是不是杀过人?是不是杀过很多人?” “不是很多,也不算特别少。” “那是多少?有没有十几个?” “没有。” “我不信,你骗我。” “我没骗你。” “你就是个骗子”,她眉目一转,“你杀的都是些什么人?” 薛鹰想了好一会儿,“能杀了我的人。” “可是这些能杀你的人,现在都被你杀了?” “他们运气有一点不好。” “你以为他们能杀你,你去挑战他们,对吗?” “好像是对的。” “那,别的呢?你还会杀什么人?你会不会为了钱去杀人?” “不会。” “会不会为了别人去杀人?” “也不会。” 她并不相信,她看出来他真的已经醉了,男人在喝醉了的时候,说不定会说一些实话的。 她又贴向他,“我呢?你会不会为了我去杀人?” 他似乎有点吃惊,“你有想杀的人吗?” “每个人都有一两个想杀的人。” 他又想了一会儿,“我不喜欢杀人。” 她贴的更近了些,薛鹰仿佛已经闻到了她的呼吸。 “如果你不替我杀了他,我就杀了你。” 第七章红衣叁 (六) 夜,月不分明。似乎也被雾气笼罩住了。 意识还没有完全恢复,薛鹰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头疼。宿醉初醒的那种疼。 第二个感觉是,自己居然睡在地上。地面坚硬而且冰凉得像深秋的露水。 不是他不习惯睡在地上,他睡在地上的时候多了。他真正不习惯的,是第三个感觉,不但他睡在地上,她也睡在地上。 她的头枕着他的肩膀,他的肩膀麻木了一大片。他一抬起头,就闻到了她乌溜溜的头发上,淡淡的花香。 薛鹰开始回想,她好像说要杀了谁?她刚说完那句话,就像泥一样倒在了自己身上,她醉了,自己好像也醉了。 于是想扶她到床上,手刚刚碰到了她的腰,自己的腰就好像被人狠狠的拧了一下,又狠狠的按了一下。 好像,就只记得这些了。 薛鹰又慢慢的躺了下去,很轻,说不清是怕吵醒她,还是别的什么。 她很敏感,只是并没有苏醒,她低吟了一声什么,侧身向自己翻过身来。 她的腿,一下子绞上了他的腰。 薛鹰却感觉像是绞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一样,似乎都没法呼吸了。 他的心跳又在开始加快。 白月光透过窗户,屋子里的一切似乎都镀上了一层薄雾。 他伸出手,想移开她的腿。一抬头,差一点吻到了她的脸。 她的脸也像蒙了一层雾,似在眼前,又仿佛很远。 她的头发乱了,有几缕凌乱的铺在脸上,又有几缕缠在了自己的胳膊上。 她红的像花一样的衣服也乱了,她的肩像她的脸一样白,也像蒙了一层雾。 她的呼吸温柔而且均匀,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她的呼吸声。 薛鹰又慢慢的躺了下去,比刚才更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也渐渐的睡了过去。 梦里她还在问自己,“你是不是不想走?” (七) “不想。” 阳光直射在脸上,雾气早散尽了。 她不见了,一睁眼,薛鹰的心便沉了下去。 好像突然间失去了什么? 红衣在院子里,她手里拿着一把大大的铁剪,在给那些花剪枝。 薛鹰像那天的她一样,几乎一样的姿势倚在门上,看着她的背影。 红衣拿着铁剪的手迟疑了一下,没有回头。 好像有什么东西,又回来了。 云淡,天高,蔚蓝得透明。 薛鹰永远记住了那天的天气。 他希望如果有那一天,也是在这样的天气里。 他看着红衣。 红衣将那些剪下来的花枝捡到一个篮子里,起身向自己而来。 “我,是不是醉了?”,她并不像是在问。 “你……我好像也醉了。” 薛鹰许久才想起把门让出来,她迈步过去,一缕淡淡的花香又拂过他的脸。 红衣停顿一下了脚步,“我做了一些点心,你一定没有尝过。” 这算不算就是家的感觉? (八) 时光缓慢而且恬静,已经忘记了过了多少天。 可是自己居然还是好好的活着。 除了有时候会很剧烈的咳嗽之外,居然就再没有什么症状了。 毒真的还在,她一定是用了什么方法,压制了毒性。 问她,她总是说没有,于是薛鹰不再问了。 薛鹰重新在屋顶加了一层厚厚的草,又加固了四周的篱笆,给每一颗花树认真的剪过了枝,还用剪下来的花枝给自己在柴房铺了一张床。 院子里的红花终于慢慢谢了。一如她忽然消失的笑容。 从红花树上开始有花瓣落下来开始,她几乎没有再怎么笑过。 她时常看着落下来的花瓣发呆,看着远方的林子发呆,偶尔还会在薛鹰干着什么的时候看着他发呆。 偶尔薛鹰撞上她的目光时,她又飞速的躲闪开。 薛鹰不知道该不该问,他有好多次都差点开了口,可每次到了最后,都只是默默的站在她的旁边,陪着她一起发呆。 她一定是不喜欢冬天。 这肃杀的季节,尽是悲伤的颜色。 直到, 某一天早上,下了好大的雪,院子里的积雪,足有三寸深,她像一朵硕大的红花,在院子里旋转着起舞。 薛鹰也站在雪里,听着她银铃般的笑,看着她蝴蝶般的舞。 舞末了,她忽然一个踉跄,直跌进了他的怀里。 第八章薛鹰壹 (一) 这世上一定流传过不止一个刻骨铭心的爱的传说。 这世上也一定有过刻骨铭心的恨。 这世上有没有刻骨铭心的爱并且刻骨铭心的恨? (二) 红衣第三次遇见薛鹰的时候,她以为他已经死了。 他像一堵墙一样倒在了自己的面前,“彭”的一声,那么响,仿佛撞在了自己的胸膛。 忽然就想到了狄清秋,自己忘了六年,也想了六年的狄清秋。 他也像他一样,在自己的面前倒下。 唯一不同的是,狄清秋一倒下,就已经死了,而他还活着。 红衣的心脏开始激烈的跳动,呼吸急促的快要窒息了。 她用很大的力气才扳开了薛鹰的手指,薛鹰手里还紧握着一把黑色的刀。 一把她魂牵梦绕了六年,每一次睡梦中一次次切割着自己心脏的一把刀。 黑色的是刀鞘,刀拔出后,雪白如雪。 红衣的手开始抖个不停,慢慢的全身上下都开始抖个不停。 然后那把刀像一把剑一样,刺入了薛鹰的胸膛。 刀又被拔出,刀脱手,红衣踉跄着后退,后退了足有一丈远,然后转身跑回了一间陈旧的小屋子。 那时候正是正午,深秋的正午。 (三) 正午过后是午后,午后过后是黄昏,黄昏后,天色渐暗。 红衣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下午,心乱了整整一个下午。 红衣慢慢的,踉跄着又来到他倒下去的地方。 她把一根手指伸到他的鼻子下面,她一怔。 她撕开他胸前的衣服,伤口还有血在慢慢的渗出,她把手按在他的伤口上,她怔住。 许久后她又抓起薛鹰的手腕,忽又像是甩开了一条毒蛇一样甩开了,她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天下间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每一天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奇怪的事情发生,红衣现在就遇到了一件特别奇怪的事情。 他有呼吸,虽然呼吸及其微弱,可是他没有心跳。 他没有心跳,可是他却有脉搏,虽然脉搏也及其微弱。 奇不奇怪? 那么,他是死了?还是活着? 他是鬼?还是一个僵尸? 僵尸有没有心跳?有没有呼吸?脉搏? 红衣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天下间绝大多数的人也一定没有遇到过,这本是只有在传说里才会发生的事情。 红衣也只是在很久很久之前,好像听别人说过这样一件事情。 红衣跌在地上,喘息了好一会儿,慢慢有点冷静下来时才想到有这么一件事情。 准确一点说,一件事情应该是一卷案宗才对。 保定府的朱十三已经死了。 朱十三抢了黄老太爷七八千两白银,奸杀了黄老太爷唯一的女儿,拒捕,被当时的名捕雷小佳一剑穿心,当街而亡。 可是十三天后,黄老太爷也死了,死的比他的女儿还要惨烈,追回的银子又被抢了去,甚至连整个黄府都被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雷小佳查了整整三年,又查到了朱十三的身上。 可是朱十三已经死了,一剑穿心,换做是谁都该死了。 但朱十三却真的并没有死。 又或者说,这一次,朱十三才算是真真正正的死了。 朱十三死了两次,雷小佳杀了他两次。 雷小佳发现了一个秘密,令他匪夷所思的秘密。 这件秘密,最后被记录在那卷案宗之上,而那卷案宗,最后被编在了密字档里。 当初向红衣讲述这件事情的人,恰好无意中翻阅过这卷案宗。 这世上当然没有鬼,就算有,他也不是鬼。 这应该才是最不可能但也是最可能的原因所在。 红衣再次把手按在他的胸膛上,她这次按的并不是伤口,伤口在左侧,每一个人的心脏都在左侧。 她这次按的是右侧。 她没有猜错。他是右心人。 难以置信,更像是个玩笑。她的身体又开始发抖,她的眼里又闪过一丝杀意。 红衣飞奔回陈旧的小屋,再回来时,手上多了一个红色的的瓶子。 鲜红的像血一样的颜色,小小的瓶子,瓶子里面的液体,也是鲜红的颜色。 如果挖出那些红色的花树,就会发现,这种花树的根也是鲜红色的。 剪断时,流出的根汁也一样,根汁凝结后,变成粉,再把粉经过一系列极复杂的手法提取后,又会变成一种红色的液体。 这种提纯后的液体有多可怕,红衣当然很清楚。 有一次她仅仅在一支箭的箭尖上涂了一滴,就毒死了一只常来骚扰她的狼王。 现在无论他是右心人还是左心人,还是长了十颗八颗心的人,都只能是个死人了。 那时候天刚刚完全黑了下来。 第九章薛鹰贰 (四) 白月光照着红衣的脸。 苍白色的月光,苍白色的脸。 脸上,两道泪痕,似乎都没有干过。 心更乱了。 没有解脱的感觉,没有欢喜,一丝都没有。 夜更深了,夜最深的时候,就是黎明快要来了的时候,可也是最黑暗的时候。 红衣又一次从床上坐了起来。 今天遇到的奇奇怪怪的事情,似乎太多了一点。 他没死。 红衣像一滩泥一样倒下去,倒在他的旁边。 今天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像是一个玩笑。 有时候命运,岂非也是一个玩笑? …… 如果你特别恨一个人,你已经杀了他两次,还会不会杀他第三次? 如果是你特别恨,又特别想见到的一个人呢? (五) 红衣第二次遇见薛鹰的时候,她以为自己一定快要死了。 被四海无常盯上的人,就算还活着,也多半是个死人了。 四海无常就是四无常。 一百年前,百晓生排名兵器谱,罗列了当时一众兵器王者。 一百年后,世上已没有了百晓生。但世上还有百晓死。 百晓死原本叫什么,没有人知道,其实知道百晓死的人,也并不是很多。 百晓死自诩,即晓生,合当晓死,正所谓知生知死。 所以百晓生排名兵器谱,百晓死排名杀手谱。 四海无常在百晓死的杀手谱上,排在第十九位: 四海无常,又名四无常。籍贯山西冀北一带,姓氏不明,一说唐,一说复姓万俟。金价九千两。 无常四人,一黑三白,一女三男。或为兄弟,或为同门。 见时常抬一顶花轿,空轿而来,载人首以归。 武功路数不详,兵器不详,仅传其一或为白绫刀,有魅人心智之术。 …… (六) 六年前。仲夏。 那一天正是大雨天,本来应是黄昏,现在完全黑了下来。 兴隆客栈大厅里三三两两的几桌客人,多半都是来避雨的。 大雨天,留客天。老掌柜却乐得这样的天气,可以多卖出几桌酒菜。 兴隆客栈一点都不兴隆,这里距离城中太远,最近的一条官道上平时很少有人来往,来吃饭住店的就更少。 若不是今晚这一场大雨,也许一个人都不会有。 老掌柜伺候完客人之后,站在柜台后面笑眯眯的看着这几桌客人。 最靠近角落里是一个年轻人,他来的最早,醉的也最早。 他好像根本就不是来吃饭的,他只是来喝酒的。 他一个人就点了七八个菜,可那七八个菜热了变凉,凉了又热过然后又变凉,却根本没有动过几口。 酒倒是喝了不少,足有七八坛。 可他的酒量似乎一点都不好,第一坛喝下去的时候就开始醉了。 他现在更像是醉死了一般,早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了起来。 他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老掌柜轻轻地叹了口气。 靠西边窗户旁边,是一对爷孙儿。 雨开始变大的时候,爷爷领着孙儿小跑着进了来,肩上挑着一对儿竹篓。 刚一坐下,小孙女儿就手指着竹篓,吵着要爷爷拿给她炸糕吃。 爷爷轻轻的拍下小孙女儿举高高的小手臂。 “炸糕是用来卖钱的,我们要一碗面好不好?我们一人吃一半,好不好?” 小孙女儿撅起嘴,撅了好一会儿总算勉强同意了,又大声的喊,“那我要多的一半,你要少的一半,哼!” 老掌柜又轻轻地叹了口气。“我让后厨多下点面给你吧,算一碗的钱。” 雨很快就变大了,雨最大的时候,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三个人,旋风般下马,大步走了进来。 两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和一个十七八岁的白面书生。 中年人一个着黑袍,一个着灰衣。三人通身上下,几乎都湿透了。 三人捡了最靠近门口的位置坐了下来,各自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灰衣人喊了声说,“店家,上菜,喂马。” 老掌柜一把年纪,走路慢悠悠的,可是上菜的速度好像比走路还快。 灰衣人拍开酒坛的泥封,各个满了一杯,仰首一饮而下。 雨似急行之军,似万马踢踏。 三人看着窗外的雨,各自难掩三分急色。 小孙女儿小小的手臂又高高的举起来,小指头指着三人,“他们也是来吃面的吗?” 爷爷就又轻拍下小孙女儿的手臂,“你快吃你自己的面。” 小孙女儿仍指着三人,“既然是来吃面的,为什么却喊喂马呢?他们是马?” 爷爷忙按下小孙女儿的手,尴尬的看了三人一眼,一张苍老的脸上满是歉意。 “对,他们就是马。”门外一连串少女的笑声。 只知道是门外,却一点听不出是哪个方向,多远距离,好像就贴在窗户上,又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 声音一点都不大,但外面吵杂的雨声似乎一点都没能把她掩盖。 小孙女儿手举得更高,更大声,她指的是门外,“你看,好漂亮的轿子!” (七) 没有什么轿子。 外面漆黑如墨,根本就没有什么轿子! 老掌柜瞪大了一双眼,也没看到什么轿子。 他只看见了三个人,三个白色的人。像幽灵一样,慢慢的移动。在如墨的夜色里,带着无边的诡异。 但三个人所排列的位置又有点奇怪,前二后一,似乎真的在抬着什么。 更奇怪的是,后面的一人并不在两人的中间位置,而是靠在一边。如果真的是在抬着一顶轿子,后面的另一角为何只有一片漆黑? 老掌柜用力揉了揉眼睛,可还是看不清那个漆黑的角落。 冷汗忽然就流满了后背…… 第十章跳舞的女人 (一) 君曾见走路像跳舞一样的女人吗?这个女人便是。 女人走进来的时候,像是舞着进来的。 女人一握腰肢似风摆杨柳,柔软的似乎完全可以从任何一个角度弯下去。 女人走路似乎比老掌柜还要慢,可是当看到她的时候,她的人忽然已在面前。 有人说白色是最纯洁的颜色,可你见到了这个女人,就会知道白色原来也可以那么妖艳。 女人通身洁白,甚至头发都是灰白色的。可是她的面容一点都不老,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情,都仿佛充满了最原始的诱惑。 女人通身湿透了,单薄的衣裳紧紧贴着身子,鬓角处有水滴滴的落下来,落在她裸露的锁骨上,她的肌肤紧致的像十六七岁的少女。 女人潮湿的眼睛好像带着电,看向老掌柜的时候,老掌柜似乎被电得呆住了。 女人的名字很妙,万俟妙。 万俟妙名字妙,人也更妙,可仅有的不超过十四个知道她名字的人,一大半暗地里却说万俟妙简直是莫名其妙。 万俟妙曾救过一只受伤后被七八条野狗围攻的山猫,万俟妙说,以众欺寡,山猫好可怜。 后来这只可怜的山猫在饿了足足七八天后,被她亲手用一根白绫吊在了一棵已经开始干枯的树上,身上还插满了至少七十根一尺长的竹签。 每一根竹签插入,就响起一连串少女的笑声。 万俟妙说,原来山猫的样子和男人一样,男人在颤抖的时候,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样子。 万俟妙说,她生平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看着她面前的男人不停颤抖的样子。 因为痛苦而颤抖,痛苦有几分,她脸上的笑容就更多几分。 就像此刻万俟妙脸上,这样的笑容。 万俟妙眼神婉转,扫过了醉倒的年轻人,扫过那对儿爷孙女,最后停在了黑袍三人身上。 “一匹黑色的马,一匹灰色的马,还有一匹白色的马。”万俟妙咬了咬嘴唇,直盯着白面书生,“我最喜欢白马王子。你一定是个王子。” 白面书生看都没看她一眼,“我不是白马,也不是王子。” 万俟妙似乎很吃惊的样子,“你不是王子?那难道你是一个公主?” 万俟妙吃吃的笑,“没关系,公主我更喜欢。”她居然伸手去捉书生的手。 万俟妙当然没有捉到,书生轻拍了下桌子,一双筷子就飞了起来,他又单手一抄,筷子已在手上,然后那双筷子就抽向了万俟妙的手。 可是万俟妙的手也没有被筷子抽到,万俟妙手势一变,筷子抽了空,另一只手几乎同时起势像一条蛇一样滑向书生的胸。 书生横臂挡下万俟妙的手,筷子像两只短剑刺向万俟妙的眼睛。 万俟妙似乎有一点生气了,她的两条手臂软的像两根绳索,一切,一挡,然后两双手臂纠缠在了一起。 万俟妙又吃吃的笑,她的手背摩着书生的手,书生的手真像公主的手。 书生的脸上居然有了些红晕。 万俟妙笑得更大声,“红衣姑娘今天打扮的像个小白脸儿,莫非是想勾引我吗?” “放肆!”那一刻门外的雨声仿佛都被掩盖了下去。 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逼得万俟妙轻盈的身子直退出去十几步。站定后,万俟妙眼里闪过一丝愤怒,但很快又变成了笑容。 “姜先生,好大的火气呀。”万俟妙定定的看着黑袍者,一双眼快要滴出水来。 “四无常!”姜断冷冷说,“万俟阵呢?什么时候变成了缩头乌龟?” 万俟妙一点都没有生气,“家兄说,与姜先生是故交,还是不要见面的好,免得触景生情。” 姜断说,“你一个人进来,不怕出不去吗?” 万俟妙有一点尴尬,“本来是怕的。姜先生的刀,小女子早有耳闻,听说是传自当年的天下第一刽子手姜断弦?” “断弦三刀,人不能见,若有人见,人如断弦。”她轻叹,“本来人家怕得都快死掉了!” “那现在呢?”姜断问。 万俟妙莞尔一笑,“现在不怕了,因为人家并不是来试您老人家的刀的,小女子是来跟姜先生做一笔买卖。” “我对你们的买卖一向兴趣不大。”姜断说。 “小女子也这么以为,可家兄说,这笔买卖姜先生一定会感兴趣。让我不妨说给您老人家听听。”万俟妙顿了一下,“其实很简单,就是一命换两命。” “谁的命换谁的命?”姜断好像真的有了兴趣。 “您的命。”万俟妙极认真的说,“您的命,换这位铁捕头和红衣姑娘的命。”她居然还极认真的解释,“您死,铁捕头可以带着大小姐走。而且……” “而且什么?”姜断好像越来越有兴趣。 “而且我敢保证这二位绝对安全,谁再敢造次,我们会让他死的很难看。” “好个一命换两命,”姜断看着铁捕头,着灰衣的铁捕头,“一换二,我们是不是赚了?” 铁捕头满了一大碗酒,咕嘟咕嘟喝下去,“赚了,我他妈感动的都快哭了,当了一辈子捕头,临了要仰仗一个小娘子活命了。” “所以赚了是赚了,但脸上有点不好看。” “不好看。” “那怎么办?这买卖还做不做?” “我还有个别的买卖。” “你也有买卖?” “是。”铁捕头看着万俟妙,“我的买卖也很简单,叫一碗换四命。” “什么叫一碗换四命?”万俟妙似乎也有了兴趣。 “就是我干了这碗酒,你们死。” 第十一章偷袭者 (一) 铁捕头当了一辈子捕头,他不但姓铁,行事作风一样铁。 他还有个绰号叫“铁手腕”,因为他办案的时候,绝不手软。 无论对手有多强或者多弱,无论是男人女人,无论人多人少,都是一样。 他的人生信条里,人只分两种,有罪无罪。有罪便当伏诛。 他几十年的经验也告诫过他,越是看起来柔弱的人,往往越是可怕,尤其是柔弱而又貌美的女人。 所以他出手时,也绝不手软。 铁捕头的手好像也是铁做的,划破空气时带着箭一样的啸响,话音还未落,他的铁手已到了万俟妙的咽喉。 万俟妙的咽喉却很软,她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似乎都很软。 万俟妙现在有一点不妙了,她好像根本就没注意到铁捕头的铁手。 万俟妙的一双眼眯成了一双月牙儿,少女的笑声又响起。 响起的时候已经戛然而止。 万俟妙的一双眼睁得大大的,嘴巴也张得大大的,咽喉却像被锁死了一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白色的影子“彭”的倒了下去,一倒下就不再动了。 (二) 万俟文极少说话,偶尔说话的时候居然还会脸红。 他就像他的名字一样,看起来文文静静,有点害羞的样子。 可如果有谁真的认为他是个文静的男孩子,这个人一定就快要死了。 这个人一定会在临死之前,听到他桀桀的笑声。 万俟文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在对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出手,特别是在对方渐渐开始信任他的时候。 他曾花了至少三千两白银,用了足足七八个月的时间和精力,追到了一个冷冰冰的大户小姐,可就在他得到她的那个夜晚,一刀刺死了她。 万俟文说,原来外表越冰冷的女人,越容易对人死心塌地,她太信任自己了,她的眼神,她的动作,她把他当做了这世间最亲近的人。 万俟文说,可越是这样,越控制不住下手的冲动,她光滑的背对着自己的时候,他的手像有几万只蚂蚁在疯狂的啃噬…… 万俟文说,她直到最后也许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的眼睛里满是诧异,惊恐,还有不解…… 万俟文桀桀的笑。很久后再想起她的眼神,还是会忍不住桀桀的笑。 那种或因不甘,或因背叛,或因痛苦交织在一起的样子,总是让他异常的兴奋。 他也总是能找到这样的机会。 他的武功在四人之中是最弱的,但对于机会的把握无疑是四人之中最强的。 他的观察力同样出色,他已看出了铁捕头杀意已现。 铁捕头的一双铁手切向万俟妙的时候,他的身形一跃而起,刀已出手。 一把银白色的短刀,长约二尺四寸,刀锋如一抹银光。 即是刀,更是飞刀。因为刀居然是连在一根白绫上的。 白色如刀光的白绫,刀飞起时,竟似与刀融合在了一起。 即是短刀,更是长刀。似乎比铁捕头的铁手更快,刹那间几乎刺入了铁捕头的后心。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本也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法子。 铁捕头不是三头六臂,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万俟妙的身上,一击而出,其势已老,整个后背都成了空门。 万俟文几乎已有十分的把握,偷袭的快感又让他兴奋了起来。 本来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 万俟文发现了一件有点特别的事情。 铁捕头后背的衣服突然破了至少十几个小的不能再小的洞。 万俟文的刀是脱手飞出的,他的刀到了铁捕头的后背时,他的人至少还在两丈之外。 一般人在这么远的距离绝不会发现这样一点微小的变化。 万俟文发现了。他的观察力一向不错。 紧接着他还发现了另外一件事,他的人忽然像风筝一样坠落下来,他的刀也坠下。 他抹了一把自己的咽喉,满手的血。 然后他的人倒下,一倒下就不再动了。 (三) 万俟文发现的另外一件事,是那些小小的孔洞形成的原因。 那应该是三十七支蜂芒一样的毒针,自里面机射而出时穿过而形成的。 三十七支毒针,现在至少有三十支打在了万俟文的咽喉上。 铁捕头一生清贫,却对钱财没有太多的兴趣。 从他手下缴获的赃物,有的甚至可以买下一整座城。 他只私藏过其中的一件。 昔年的暗器名家皇甫先生一生至少造过二十八种暗器,最令他满意的,就是软金甲。 传说中软金甲薄如蝉翼,轻如蝉翼,刀剑不能伤,水火不能近,不但能防暗器,而且本身就是一件暗器。 更加一绝的是,软金甲内藏的毒针不需用手,就可以催动。 这当然是计。 这一计,是专门用来对付万俟文的。 没人能算准万俟文会在什么时候出手,天下间最难防的偷袭,也许就是万俟文。 既然没法算准万俟文会在什么时候偷袭,不如就给他一个最好的机会偷袭。 现在万俟文已经中计。 从某方面说,这似乎也是一种偷袭。 惯于偷袭者,死于偷袭。死于被偷袭的滋味。 第十二章断弦三刀 (一) 万俟妙的一双眼睁得大大的,嘴巴也张得大大的。 没人知道她现在心里的滋味。 她似乎呆住了,但她实在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呆住的。 因为铁捕头的铁手已切到了她的咽喉。 现在万俟妙的脖子就像一朵花的花枝,铁捕头只要一用力,花枝便会断了。 可偏偏在这个时候,铁捕头的手忽然飞了出去。 他的人还站在那里,但他的一只手却忽然飞了出去,飞入了外面的大雨里,带着一串鲜红的血雨。 万俟妙迷人的笑容又出现在脸上,带着一丝狰狞。 手没有翅膀,当然不会自己飞走。 手飞走是因为一根细如发丝的乌金索。 铁捕头并没有看到这样的索,他甚至并没有感觉到手是怎样被索割断的。 天下间用索的人并没有几个,铁捕头立刻想到了一个名字。 拘魂索,黑无常。 这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 铁捕头出手,万俟文死,铁捕头断手,一切只在一瞬之间。 人一生的成败,往往就在这样一次次的一瞬之间。 一瞬之后是下个一瞬,下个一瞬,黑无常的拘魂索又转了回来。 铁捕头还是没有看到,他几乎已听到了那种来自地狱的尖啸,但他睁大了一双眼,却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二) 姜断的刀突然出鞘。 断弦三刀,一刀。 (三) 一刀破向虚空。 可所有人却都听到了“叮”的一声响。 铁捕头还是看不到拘魂索,可是他却看到了一个拘魂的人。 一身黑衣,头上一顶黑色的方冠,面如重枣,一双眼睛似乎没有眼白。 本是仲夏的夜,他一出现,整个大厅像是蒙上了一层冷冷的霜汽。 万俟阵的声音比霜更冷,“姜先生,近来安好?” 姜断的刀已归鞘。 “安好,你便不敢来见我。” 万俟阵一副很惋惜的样子,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我差点忘记了,姜先生最近很不好。” “姜先生已经败了,断弦三刀的威名,已经成了过去。” “姜先生一生胜过无数次,可曾想过有此一败?” “姜先生现在是否已经尝到了失败的滋味?这种滋味是不是很不好受?” 姜断没说什么。他不必否认。 他已经五十岁了,一个已经不能再败的年纪,可他的确是败了。 败了就是败了,虽然铁捕头并不认为他败了。 …… 姜断有妻,青梅竹马。无妾。 姜断有一子一女。有一个本来其乐融融的家。 可是三天前,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只因为一个人。 金开山。 姜断一生孤傲,金开山这样的人,他根本不会放在眼里,对于金开山的有意拉拢,一向嗤之以鼻。 他们之间并没有仇恨,如果有,也许仅有的就是利益。 可这世间的多少仇恨,往往也是因这利益二字。 这也许正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本无意动他,他却必除你而后快。 三天前,是姜断五十岁的寿辰。 姜断并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除了家人和一些平时常走动的亲戚之外,他只请了他最好的朋友铁捕头。 他还特意雇了望海楼的特级厨子来操办宴席。 那是个肥的有些发圆的大胖子,走路时脸上的肥肉上下抖动,但他的一双手却极稳。 他居然想要刺杀铁捕头。 望海楼的宴席颇多特点,最富盛名的一道菜,当属“醋打鲈鱼”。 这道菜是由主厨的大师傅亲自端上客人的桌子上的。 鱼上来之后,主家一般会赏赐大师傅百十两银子。 酒至半酣,那个胖师傅已经在端着鱼慢悠悠的上来了。 每个人都在看着胖师傅手中端着的鱼,姜断却看着胖师傅的眼睛。 胖师傅的眼睛却在偷偷的看着铁捕头,铁捕头当时就坐在姜断的右手边。 胖师傅端着的盘子下面,忽然有银光一闪,那枚射出去的针,忽然又被捏在了姜断的两指间。 胖师傅这才把目光从铁捕头的身上移开,移到了姜断的身上,又移到了那枚针的上面。 胖师傅却笑了。 这本是一场已经失败的刺杀,胖师傅本来的一张胖脸上,尽是吃惊的神色。 直到他眼中的那枚针一瞬间化开了,变成了一滴水汽的时候,他才笑了出来。 (四) 这世上真的有一种针会化开的,化成一滴水汽。 它有个名字叫“冰魄”,传说是由一种奇毒凝结而成,似冰,却可浴火不化。 它还有个名字叫“一寸”,因其一沾人体肌肤,便会化作一丝水汽,直入肤下一寸。 初时人不易觉,或有清凉之感,片刻之后,全身经脉皆乱, 乃至或三七日,或十数日,肤下一寸开始腐烂,又十数日,其人肤色愈新,五脏却尽皆腐朽,惨状如斯。 最可怕处,冰魄并无解药。因为发明冰魄的人,便是一时不慎死在冰魄之下。 唯一的缓解之法,是服用其他剧毒,以毒克毒。 但天下间能与冰魄毒性相匹者,少之又少,选毒不慎,二毒合一,其人立毙。 就算恰好找到适合之物,多是最后冰魄之毒每占上风,毒性便又会强了数分。 虽不如其他剧毒起效迅猛,但却如附骨之疽,极难祛除。 这本是已经绝迹了至少一百年的毒物,姜断只听铁捕头说过一次。 有资格查阅密字档案宗的人,绝对不会超过十个,铁捕头恰好是其中一个,而且是其中的唯一一个捕头。 姜断想到这件事的时候,铁捕头的人已经冲了出去。 胖师傅的脖子被拧断的时候脸上还保持着微笑。 然后大门外忽然就围满了人。 正是金开山。 (五) 要刺杀一个人并不容易,要刺杀姜断更难,甚至连孟星白自己都没有十分的把握。 没有把握,就不能轻易去干,就要想其他的办法。 要姜断去救一个人,反而容易得多,要姜断去救铁捕头,就变成了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 所以胖师傅的任务,就是去刺杀铁捕头的。 这是一个计划,孟星白的计划。 金四爷最喜欢孟星白的计划,孟星白的计划从不落空。 断弦三刀,三刀皆败。 第十三章破刀 (一) 万俟阵就像是一堵墙,一堵黑色的墙,他似乎拥有隔绝风雨的能力,他从外面的大雨里走进来,但他的身上并没有湿哒哒的。 红衣用最快的速度给铁捕头包扎了伤口,又封住了他肩上的几处大穴,血虽然止住了,但每个人都看得出来他忍得很辛苦。 老掌柜仍是呆住的表情,那个醉倒的年轻人也还在睡着。 小孙女儿躲在了爷爷的怀里,爷爷嘴里还含着一口面,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一切都来得太快。 …… 万俟阵似是感叹,“十年了,自与姜先生一别,整整十年了。蒙先生恩赦,在下无一日不在想念先生。” 姜断冷笑,“怕是无一日不在念着我死吧?” 万俟阵不否认,“是,我每日都想着先生去死,可每日却怕先生真的死了。” “你说的话似乎有点矛盾。” “一点都不矛盾”,万俟阵极认真的表情,“自败于先生之后,我没有再单纯的为了钱去杀人,可是这十年来,我仍然杀了一百二十七个人。” 姜断轻叹,“这一百二十七人,是不是都是用刀?” 万俟阵点头,“一百二十七把刀,一百二十七种刀法。” 姜断没说话。 万俟阵接着说,“在下漂泊一生,本没有太多的奢求,自遇到先生后,才让我有了目标,有了追求。” 万俟阵看着姜断的眼睛,“所以先生不能死,就算是死,也一定不能死在别人手里。” 姜断长叹。 “十年!” …… 十年,会发生多少事情?一个人会有多少变化? “所以,你已经从这一百二十七种刀法里找到了能破断弦三刀的法子?” 万俟阵诚恳的说,“大约有三种,这三种法子的几率大约是九成,七成,五成。” “你打算用那种?” “当然是胜算最大的一种。” “你又怎知何种方法才是胜算最大的法子?” “要看先生。” “看我?”姜断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刀法本无定法,随机应变才是最好的法子。 姜断没有再说什么。 门外忽然一阵急风掠过,忍不住身上一丝寒意。 万俟阵的脸上,并没有任何表情,从他走进客栈之后,他的视线就一直停留在姜断身上,对于其它人,仿佛不曾有一丝兴趣。 “先生所中之毒……” “区区点毒,不足挂齿!” “如此,最好!” “先生请!” “先生还能不能出刀?” (二) 万俟阵为人心狠手辣,但他从不说谎。 他找到的方法甚至不止三种,其中还有些更有效但也更冒险的方法他并不打算用。 留得青山,才有机会。如果一定不能胜,就一定不能死。他比大多数人更明白活下去的意义。 他也比大多数人有更多更有效的方法活下去。 他也许是唯一败在姜断的刀下却还活着的一个。 姜断的刀在他的眼里,也许已经不是秘密。 十年了,那把刀的起势,角度,流线,就算是在睡梦中,他都同样记得清清楚楚。 他已经太熟悉姜断的刀。 …… 姜断的刀仍在鞘里。 万俟阵的武器并不是刀,是刺,一双刺,长约一尺七寸。 他已在心里演示过至少几百次破刀的方法。 冰魄之毒,加上姜断身有内伤,现在他几乎已有了十成的把握。 那双刺忽然就出现在了万俟阵的手上。 刺现的时候,一双刺已刺出! (三) 万俟阵又看到了那道银色的刀光。 仍和十年前一样,一样的起势,角度,甚至是一模一样的流线。 他至少有三种方法破刀。 万俟阵的速度快得像拘魂索,一双刺在他手里转眼已变化了三十六次。 这是他在苦练过无数次之后最令他满意的一次。 他的双刺果然已突破了那道刀光。 然后一枚刺笔直的刺在了姜断胸前的衣服上。 是衣服上,仅仅是衣服上。 万俟阵想再刺下去,忽然发现手上已经没有了力气。 然后是整个身体,忽然间全部没有了力气。 整个身体,忽然变成了一片虚无。忽然间就再也没法感觉到身体的存在。 …… 铁捕头终于看到了拘魂索。 就好像是从虚空中伸出来的一丝触角一样。 本来那丝触角是活的,出现在虚空中时,它忽然死了。 铁捕头还看到了另外一件事,每个人都看到了。 万俟阵怔住在那里,不动,许久后满脸的疑惑,他似乎被施了定身法一样。 他好像连低头的动作都做不了,他只能拼命转动一双眼睛往下看,看他自己的身体。 然后每个人都发现他的咽喉处慢慢出现了一条线,一条纸一样薄的线。 线是红色的,越来越红。 万俟阵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但他的眼神里明显是一种不相信的神情。 万俟阵的牙齿格格的响,他张开嘴想说什么,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那条红线慢慢的放大,变宽,最后终于有血喷溅出来。 万俟阵缓缓的倒下。 …… 断弦三刀,人不能见,若有人见,人如断弦! 第十四章天才 (一) 外面的雨仍下着,却似小了很多。 万俟妙突然一刀刺向了红衣。 一柄几乎跟万俟文的刀一模一样的白绫刀。 她的刀并不快,但她对这一系列情形变化的反映却出奇的快。 她的刀刺向红衣的一瞬间,她的人已退到了大门之外。 大门外只有雨声。 姜断突然一口血喷了出来。 “不必追了。我们走。” 这时候大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早已跟家兄说过,一百二十七种刀法,就是一百二十七种破绽。贵不在多,而在于精。” “我也早就说过,破刀之法如有三种,也就是一种都没有了。” “姜先生的刀,并不是任何一种法子能破得了的,如果执着于破刀的方法,必被姜先生所破。” “我说的话,他们从来不听。” …… 门外忽然出现了一把剑。 一只手,一把剑,人在门侧,从门里看去,只能看到一截手臂,握着一把剑。 长剑已经出鞘,剑尖斜向下方,雨水沿着剑身一串串滴下。 门外人一转身,每个人都看到了一个已经湿透了的少年。 “晚辈万俟羽。” 万俟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并不高大的身材与手中长长的剑显得很不协调。 姜断强压胸内气血涌动,“何为贵不在多,而在于精?” “先生愿听?” “洗耳恭听。” 万俟羽眼内闪过一丝兴奋,他的声音似乎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颤抖。 “每一种刀法都有破绽,在架熟一种刀法之前,那种破绽早就已经存在于你的刀法里。练成一套刀法也许很容易,补救那些破绽却太难。” 万俟羽有点无奈的摇头,“十年,一百余种刀法……已经没有什么刀法,只剩下破绽。” 姜断说,“可是万俟阵并未练习这些刀法,他真正的目的是遍取这些刀法的杀着。” 万俟羽反问,“姜先生何时听过有一百余种杀着?姜先生的刀法有没有一百余种杀着?” 姜断点头,“其实真正的杀着往往是最精熟的一着,有的甚至是随机而发。” 万俟羽说,“姜先生说的对极了,所以多,一不慎就变成了杂。” 姜断又问,“为何破刀之法不可以有三种?” 万俟羽说,“此去城关,远三十里,有路三条,姜先生会怎么选?” 姜断答,“若在平时,当选大路,最平坦,最宽敞,马不累,人也舒服很多。” 万俟羽同意,“每个人都会这么选。可先生今天偏偏选不得大路,因为先生有急事要办。” 姜断也同意,“不错,是选不得。” 万俟羽问,“先生能不能即走大路,又走小路?能不能既得大路的平坦宽阔,又得小路的隐秘省时?” 姜断说,“当然不可能,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万俟羽接着说,“破刀之法如有三种,只能说明某一种方法里一定存在比另外两种更优秀的地方,就像三条路,各有可取之处。” 姜断点头,“三种方法,也同样只可互补,而不可兼得。” 万俟羽也点头,“可是也同样说明,三种方法里都有不足之处,每一种都是有破绽的。” 万俟羽轻叹,“每一种方法都不是真正的破刀之法,吾料其必败。” 姜断也轻叹,“敢问小兄弟年齿几何?” 万俟羽少年的微笑,“刚满志学之年。” 姜断许久后淡淡的说,像是说给万俟羽,又像是说给自己。 “多美好的年纪!真想一觉醒来,自己也是这个年纪。” “少年人每日盼望着自己长大成人,可成年人却总是感叹辜负了少年时光。” “那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已经老了。有人老,有人死,一代新人换旧人。” “先生也年轻过。” “是呵,”姜断轻笑,脸上的表情真的像回到了少年时,“我在你这个年纪,还不曾有如你见地。” “先生见笑,”万俟羽似乎有些腼腆,“从没有人愿意听我讲这些,先生是第一个。” “如此说,岂非荣幸之至。” “是晚辈荣幸,荣幸之至。” “你是个天才。” “可他们都叫我蠢材。” 第十五章出过的丑 (一) “万俟阵早就应该听听你的想法。” “他不会听。” “他并不像个固执的人?” “他不是。他不听,只因那些话是我说出来的。” 万俟羽笑了,一丝嘲笑,也似冷笑。 万俟羽忽然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他左手握剑,右手一直缩在袖子里,他右手的袖子似乎更长一点。 那根本不是右手,严格来讲,那根本不能算是一只手。 每个人的手都有手指,有手掌,他却没有手掌,手指也不能算是手指。 每个人的手指都是并排长的,而他的是聚拢在一起,仅有四根,短而且粗,从胳膊上直接长出来。 万俟羽早已习惯了人们看到他这只手时的表情。 姜断的表情却一点都没有变,万俟羽的眼中闪过一丝感激。 万俟羽说,“谁都看得出来,这只手没法握剑,也没法握住任何一种兵器。” “这只手,让我平白遭受那么多白眼,嘲笑,辱骂,让我成为低人一等的怪物。” “可是我没有放弃过,因为我还有左手。” “可是用左手,就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更多汗水,出更多的丑,不停的出丑。” 姜断轻叹,“人们总是会记住一个人出过的丑,却刻意的忽视他的努力和成就,就算有一天你成功了,他们背地里谈论的,仍是你出过的丑。越是熟悉的人,越是如此。” 万俟羽没说话,许久都没有说话,又过了许久,万俟羽深深一揖。 “多谢先生!”他的动作甚至有些夸张。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现在胸膛里那一股火热的感觉已几乎让他大喊出来。他只能用这种夸张的动作去抵消这种火热的感觉。 “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万俟羽的语气平复了一点,“我与三位哥哥姐姐,并非一母所生的。” “所以,你从来没有融入他们?” “也许,是我自己的原因。” “你为何不走?不自己去闯一闯?” “我要等。” “可否说说,你要等的是什么?” “家母临终有言,我若胜不了三位哥哥姐姐,便永远不要独自踏足江湖半步,家母说那样会死的很惨。” “那你……”姜断忽然觉到一丝寒意。 万俟羽少年的笑容又现,充满了自信和骄傲,“一年前,我就已经胜了大哥,不过,我却故意输给了他。”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有两个原因,第一,”万俟羽居然有一点害羞,“我不想杀人,我……我没杀过人。” “如果你胜了,他们就一定会让你杀更多的人。” “是的。” “可你本来就是个杀手。” “我不想当杀手,我不想为了钱去杀人。” “你不是一直都想证明你的能力吗?” “是的,很想,非常非常想,我真怕自己会忍不住。可我不能那么做。” “你怕做了一次杀手,就要一辈子做个杀手。” “想不到最懂我的人,居然是先生!” 世上总是会有这样的事情。 那些内心无暇的人,遭受着比常人更多的苦难,他们的内心依然清白。 “那第二个原因呢?” “因为我还想等另外一件事情。一年前我忽然做了这个决定,这个决定简直太对了!” 姜断沉思了许久,感叹道。 “你知不知道你想等待的,也许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我知道!”,万俟羽平静的回答,“晚辈深知,这件事情也许会要了我的命!” “可是你绝不会放弃?!” “至少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想过要放弃。” 姜断忽自顾的感慨,“一代又一代的青年,他们在追寻的究竟是什么呢?” 万俟羽说,“这也许是他们的命!想必先生当年也是如此?!” “不错!当年的我,远比你更执着,远不及你此刻般冷静!” “先生抬爱。晚辈怎敢与先生比肩!” “你真的觉得名利对一个人有那么重要吗?” “有的人活着是为了名利,有些人却是为了自己,为了要证明自己!” “你想要证明自己?!” “我要让那些嘲笑我的人,付出代价!我要让他们明白,笑人不如人!” “所以你就想好了去等那件事,因为你做到了那件事,就可以证明自己了?” “是的!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也最有效的办法。” “所以你一定要赢他!” “是的,因为输,也许就是死!” “如果我没猜错,你一定也已经等到了他?” “等到了,又好像等不到了。”万俟羽忽然有一点落寞。 姜断长叹了一声,许久后一字字的问。 “你等的,是不是我?” “是的,先生。” 第十六章公平 (一) “你已经见到了我,可你似乎觉得有些遗憾?” “先生毒已入心,真气逆行,换做别人,只怕等不到现在。” “每个人都会死,我自然也不例外。” “可先生的刀,实在是可惜……”万俟羽长叹。 “为什么有这么多人对我的刀有兴趣?” “名气本来就不是个好东西。” “你用剑?” “是。” “你与他们并不是一样的武功和师承。” “晚辈只有一个师父,就是家母。”姜断正考虑是否问下去,万俟羽已经说了出来,“家母姓柳。” “柳大先生?” 万俟羽点头。 柳大先生当然是个先生,柳先生的铁剑很要人命。 柳大先生还有四个更加要人命的女儿。 柳大先生的女儿都被他宠坏了,一个比一个难管,最难管的就是柳小蝶,剑法最好的也是柳小蝶。 最令柳大先生心痛的,一样是这个柳小蝶。 “柳门八剑总算是有了传人。” “我只会三式。” “柳小蝶只教给你三式剑法?” “晚辈只习得三式。” “我猜你并非只习得三式,而是把另外五式,融会贯通到这三式之中,可是如此?” “正是如此。” “你果然是个天才。” “先生谬赞。” “你想用三式剑法,破我三式刀法?” “这是我的梦想。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 “为何?” “我没有经验,见先生之前,我至少应该先挑战十个人。” “你已经挑战了几个?” “一个都没有。” “所以你还没有把握?” “没有。我若出剑,必死于先生刀下。” “那你为何还来见我?你本来可以悄悄的离开。” “是。” “你们毕竟是兄弟,你要留下来处理他们的身后事?” “其实也不全是。” “哦?” “如果我说我是一时没忍住,来见了先生,先生会不会相信?” 姜断轻声笑。每个人都年轻过,越是年轻,有些事情就越是忍不住。 “你与十年前的万俟阵倒有几分相似,那时的他也有我年轻时的摸样。” “所以先生才没有赶尽杀绝?他早该明白,若非先生有意,断弦刀下岂有活口?” “可是这十年来,他完全变了另一副模样,不择手段,如今我已不能留他。” “十年,会让一个人变化很多,谁都没法确定,十年后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是。” “所以先生也一定不会放过我。” 姜断并没有回答,许久后姜断问,“你的剑有没有剑鞘?” “有,每一柄剑都有。” “现在你的剑已经出鞘了。” “正如先生所见。” “你对自己拔剑的速度并不满意?” “是。晚辈拔剑太慢。先生至少已胜过七十七次,其中有五十六次是在对手拔剑的时候就已经死了的。” “但你的剑一定很快。” “比拔剑要快一点点。” 姜断轻叹,“你也一定不会放过我。” “晚辈不敢!”万俟羽似乎又有些害羞,“可是……好像也是对的。” “你是不是已经决定好了?” “是。来见先生时,便已经决定了。” “所以除了一时没忍住之外,真正的原因是你怕错过了这次之后,再也没有机会见到我?” “冰魄之毒,死无解。”万俟羽似乎更落寞。 “我有毒在身,而你没有临敌经验,所以这一战,仍是公平的。” 万俟羽没说话。 “所以你也不必有任何遗憾。” 万俟羽仍没说话。 “那你是不是可以出剑了?” 万俟羽没有出剑。 第十七章炸糕赌局 (一) 世上流传着至少几十个关于断弦三刀的传说。 可是能描述清楚这三刀的,却几乎一个都没有。 他们都没有见过真正的断弦三刀。 若有人见,人如断弦。 万俟羽见过两刀,就在片刻之前。 一刀破拘魂索,一刀毙万俟阵。 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两刀,刀起,然后刀落。 就像满脸皱纹的老妪,每天天刚亮,就在她的菜板上切着白菜,萝卜,开始准备早上的伙食。 老妪在切菜的时候,她的心里可能会想想隔壁张二媳妇儿刚生的一对双儿,想想昨晚上小孙子吵着要吃一大碗炸酱面,一会儿可千万不能忘了。 说不定还会想想赖在床上不起来的老东西年轻时欺负她时的坏样子。 她每一天都用刀切着菜,每一天都会想很多不同的事情,切了一辈子,也想了一辈子。 那她会不会有一天突然想到手里是一把什么样的菜刀?有多宽,有多厚,该用哪几种办法将白菜切开? 好像并不会。 她不必想。 她手里的刀就是切菜的刀,她切菜的方法就是最有效的方法。 她切菜的时候,心里既没有菜,也没有菜刀。 断弦三刀切的并不是菜,切的是人头。 可是这样的刀根本切不了别人的头。 因为太平凡,太简单,太多破绽,多到处处都是破绽。 可也正是这样一把刀,居然已流传了一百多年,居然已切下了远不止一百个人头。 这其中的道理,万俟羽直到慢慢举起剑的时候,才豁然顿悟。 顿悟万俟阵的破刀之法,为何也处处破绽。 顿悟万俟阵为何会有三种破刀之法。 因为万俟羽一瞬间找到了至少十种方法可以破刀! 虽然他清晰的明白,无论哪一种方法,都会是同样的结局,都只是一个不能自拔的圈套。 他开始有一点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胜过万俟阵? 他浑身已湿透了,他未觉得冷。他举起剑的时候,一股寒意从心底慢慢的升了起来。 慢慢的那股寒意仿佛变成了一根针,顶住他后背的椎骨,他不能动。 (二) 杀气是不是真的是一种气? 为何有的人见得到,有的人见不到? 断弦三刀,人不能见。 不能见的并不是刀,而是刀上的杀气。 它仿佛是一个狩猎者,越是它的目标,越能感受到它的压力。 万俟羽直感觉到手中的剑,似有千斤之重,他似乎需要很大的力气,才能保持自己不倒下去。 可是在别人的眼里,却似乎是有些滑稽的,他的剑举得太久。 老掌柜直盯着万俟羽手中的剑,眼睛都开始花了。 小孙女儿已经对万俟羽的剑失去了兴趣,开始四处溜号张望。 爷爷嘴里的面总算硬吞了下去,开始风卷残云的吃了起来。 爷爷喝光了最后一口汤,忽然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可惜了。” 小孙女儿当然要问,她比万俟羽还小很多,她更忍不住。 “为什么可惜?” “这个人就快死了!” “哪个人?是不是拿剑的小哥哥?” “本来一定是他,可现在不是了。” “那,是这个拿刀的老伯伯喽?” “是的,现在是他,真是可惜!” “我不相信!” “那我们赌一场好不好?” “怎么赌?赌什么?”,小孙女儿立刻来了兴致。 “如果这位拿刀的伯伯能不死,我情愿把所有的炸糕都给他吃。” “那如果……” “那就罚你一个月一块儿炸糕都不准吃。” “哼!”,小孙女儿气得背过身去,“爷爷坏!” “爷爷哪里坏?” “爷爷宁可给外人吃,也不给我吃,如果我赢了,应该是我吃才对!” “你已经吃了大半碗面。” “我还能吃大半碗炸糕!” “那你就是不赌喽?” “不赌!” “不赌的话,那我们就走吧。” “我们不再看看吗?” “本来要看看的,现在已经不用了。” “走就走,我们走。” 爷爷在衣袖里摸索了好久才找出三枚油得发亮的老钱,又一枚一枚的排在桌子上,他们真的打算走了。 爷爷牵着小孙女儿的手,经过万俟羽的身边,“你看清楚他的样子了吗?” 小孙女儿点头。 “那你能不能记住他的样子?” 小孙女儿一双眼睛眨了眨,又点了点头。 “将来你长大了,无论在哪里遇见他,记住,躲远一点。” 小孙女儿一定是想问问为什么,爷爷已牵着她,走入了外面的风雨里。 姜断忽然高声说,他开口居然尊称的是先生,“先生,外面风大雨大,不怕炸糕被淋湿了吗?” 许久之后风雨里才传回一个声音,“爷爷说,只要跑得够快,就不会淋到。” 第十八章不能忘的刀 (一) 刀本来并没有杀气。刀就是刀。 刀只有被握在一个人的手里时,才有了杀气。 现在这种杀气已经消失了。 从那对爷孙儿消失在风雨里的一刻,它就像潮水一样退去了。 万俟羽后背上的那丝寒意,也似乎退去了。 可是另一个充满了杀气的声音又响起,少女的声音。 “杀了他!” 万俟妙又走了进来,她的身上更湿了。 红衣冷喝,“你还有脸回来?” 万俟妙并没有接红衣的话,他直盯着万俟羽。 “我敢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有现在这样的机会了,你还不动手?” “杀了他,替大哥二哥报仇!” “难道你连姐姐的话都不听了吗?” “你是不是不喜欢姐姐了?” 万俟羽本已放下去的剑又慢慢的举起。 一柄长长的剑,几乎和他的身高一样长。 忽然间他整个人看上去都像极了一把刚出炉的剑,崭新而且锋利。 没人再觉得他滑稽。 (二) 红衣的心突然沉了下去。 并不是因为万俟羽的剑,而是姜断的一个手势。 姜断的手一直藏在背后,此刻他正在用一种只有他与红衣能读懂的手势示意红衣退出去。 在万俟羽出剑的那一刻,带着铁捕头退出去。 她太了解父亲,她更知道只有一个原因才会让父亲这样做。 毒已经发作,已经到了他能忍受的极限。 他自知已经没法再避开万俟羽的剑! 一把已经没有了杀气的刀。 一个几乎已经没有了生气的人。 万俟羽出剑。 万俟妙一声低吟“杀”之后,万俟羽的剑像一条蛇一样刺出。 红衣并没有退,非但没有退,相反她迎了上去,直挡在了姜断的身前。 万俟羽的剑比蛇更快。 红衣的手里突然出现了一把弯弯的短刀,她已准备好用这把弯刀,去抵挡万俟羽的剑。 万俟羽的剑却并未到。 “叮”的一声响,一样东西打在剑身,像是打在了蛇的七寸,剑的去势已了。 居然是一根筷子,一根此刻已断成了两根的筷子。 万俟妙一双眼睛狠狠的瞪着老掌柜,老掌柜的笑容憨厚极了。 万俟妙的白绫刀突然出手。 万俟妙看着老掌柜,但她的刀却是刺向角落里那个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的年轻人的。 老掌柜的笑容又添了几分,他最清楚不过,这个年轻人不但醉了,简直就快要醉死了。 就算是一头大象,喝了他端上桌的最后一坛酒后,也早已麻翻了过去。 老掌柜几乎已在为了年轻人而叹息。 白绫刀像一道耀眼的白光,直射向年轻人的后颈。 本来醉倒的年轻人此时却翻了个身,他翻身的速度一点都不快。 可巧的是,他一翻身,恰好躲过了白绫刀,又恰好把白绫刀压在了身下。 万俟妙又嗔又怒,却又拽不过他。 白绫刀并非只有一把,万俟妙一拽不过,另一把刀同时出手,年轻人终于站了起来。 年轻人的身下,也有一把刀,一把漆黑色的刀。他刚才一直趴在桌子上,趴在他的刀上面。 年轻人站起来的时候,他的刀已出鞘。 刀出鞘,万俟妙的两把白绫刀尽皆断了。 刀势一丝未减,刀砍向的却并不是万俟妙,而是万俟羽。 刀光如电,他的身法也快如电。 红衣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似乎都沸腾了。 似乎那把刀已经笔直的刺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她记得这把刀。 也记得这个人。 她只见过一次,一辈子都不能忘。 这是红衣第二次遇见薛鹰。 第十九章奇兵 (一) 如果你特别恨一个人,你已经杀了他两次,还会不会杀他第三次? 如果是你特别恨,又特别想见到的一个人呢? 红衣一点都不知道。 一丝都不知道。 (二) 这一天在恍恍惚惚中度过。 接下来的几天也如是。仿佛一场模模糊糊的梦。 不是一场,是无数场,一场接着一场。 梦醒了,还是梦,不停的醒,不停的梦。 梦里都是他的样子。 …… “如果你杀了他,你一定会后悔!” 分不出谁的一句话之后,红衣又醒了来。 黑夜虽然漫长,好在黎明已经来临。 陈旧的竹床上居然没有了人! 他在院子里,正看着一束红花发呆。 就像心里有什么东西忽然间落下了一样,红衣暗暗长吁声,倚在门上。 他的肩膀微微抖动了一下,伸向花瓣的手瞬间收了回来。 他的背影,似乎比这个季节更加落寞。 “男人,果然是一种好奇的动物。” “为何这似曾相识的感觉,似在梦里见过?” …… 一院子的红花在漫山金黄中间,像一蓬花蕊。 山连着山,秋水连着长天。 今天有没有遇见一件不禁会心一笑的事情? 每一天呢?会不会有? 转眼已是冬天。 如果不是一场雪,谁会想起了冬天呢? (三) 连月亮都带着冰冷的温度。 白色的月光,满的月。 夜如昼。红花落尽。 漫山金黄变成了银白。 红衣像一朵开不败的红花,斜坐在院子的正中央。直望着院前的那条小路。 天上的流云一排排的经过,那条小路上却连头路过的野兽都没有出现。 常言日升日落,却少有人在乎过月也有升落。 此时月已升上中天。 “他是不是早就应该回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男人背负双手,他的一只手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居然是一只玄铁铸成的手! “你是不是在担心他?” “我只是有一些不安。这是不是就是你阻止我杀了他的原因?” “是。”铁捕头一点都没有否认。 “可我宁愿直接杀了他,我们这么做是不是……” “你觉得我们在利用他?” “我们本来就是在利用他!” “是,”铁捕头轻叹,“我没法否认,可我们没有别的办法。” “为什么一定是他?” “因为他是我们能找到的唯一一个,孟星白并不了解的人。” “我不明白。” “金开山能有今日之地位,多半的功劳都是因为孟星白。此人工于心计,凡是让他知道底细的人,稍有不慎,便会中他的奸计。” “难道孟星白查不出他的底细?” 铁捕头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你还记不记得六年前的兴隆客栈?” “当然记得。” 铁捕头迟疑了一下,“那你也一定记得同样在六年前,在宁安府城北,他与狄清秋的那一战?” 红衣咬了咬嘴唇,“记得。” 铁捕头暗暗叹息,“从那时起,孟星白就已经在调查他。可整整六年了,他应该什么都没有查到。” “真的一点都查不到么?” “他还活着,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孟星白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 “孟星白至少已派出过二十几个顶尖杀手!” “他们也都杀不了他?” “其一是杀不了,其二是他们根本找不到他,只要他想藏起来,好像根本不会有人能找得到!” “那铁叔叔能不能查到他的底细?” 铁捕头长叹。“这个人,似乎根本就没有什么底细!他从哪来?要到哪里去?他的身世?他的武功出处?这些都没法查起。” “要追查一个人,一定要找到切入点,我做了四十年捕头,可依然不知道从哪里查起。” “可是非常时期,当行非常之事。这些也只能不去管了,最重要的就是他要可靠。” 红衣不解,“铁叔叔既然没法知道他的底细,又怎么确定他可靠呢?” 铁捕头仍未答而反问,“你知不知道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红衣一时语塞,她见到他时,他已经来了,他“彭”的一声倒下去,红衣早已忘了去想他是怎么来到这儿的。 铁捕头又问,“六年了,这里有没有一个人来过?” “本来几乎没人能找到这儿,”红衣答,“当年我们千辛万苦,就是为了能找到一个能躲过孟星白,可以修生养息的地方。” “可是他却来了,他是六年来,来到这里的第一个人。” “他是怎么找到的呢?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只要他想藏起来,别人根本找不到,可如果他想找别人,别人又根本藏不了。” “铁叔叔觉得真的有这样的人存在吗?” 铁捕头问了一个并不相关的问题,“你有没有养过猫?” 红衣一怔,却还是答道,“我不喜欢猫。” “猫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会默默的去到一个人们绝对找不到的地方,默默的去死。传言虎,豹子,象,很多动物也是这样。” “他并不是豹子,也不是猫,他是一个人。” “可这些动物的特性,他的身上似乎都有。藏匿与追踪,本就是动物生存最基本的本能,人也是动物,每个人都有这种本能,只不过因为环境而慢慢消失了。” “他的身上还有这种本能?” “所以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小时候生长的环境一定极其恶劣,说不定就是在一群野兽之间长大的。” 红衣长叹,“可他一点都不像是个野兽。” “他当然也不是真的野兽,他毕竟是一个人,可是这样的人,远比野兽更可怕。如果他是孟星白的人,恐怕他早就来了,而且来的一定不止他一个。” “所以他一定不是孟星白的人?” “幸好不是!还有当日在兴隆客栈,若不是他,恐怕我们……” “铁叔叔一说,倒让我想起了,他怎么会那么凑巧,也在那间客栈里?” “天下间本就没有那么多凑巧的事情。” “那他来这儿,也不会仅仅是凑巧这么简单?他一定也有自己的目的?” “或许有,也或许没有。” “我还是不明白?” “你让他去杀杜彪的时候,他有没有拒绝?” “没有,我以为他会拒绝,可他并没有。” “杀小诸葛,杀凌铜川的时候呢?” “也没有。这次杀蓝玉郎,他也没有拒绝。” “他会不会为了你去杀这些人?” “不会。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那他像不像一个任人摆布的人?” “不像,一点都不像。他说他不喜欢杀人。以他的脾气,你越要他怎么做,说不定他就越不会那样做。” “可是他却如此做了!” “那么就是他自己也想这么做?” “多半是的。我虽然猜不出他到底想干什么,但我隐隐感觉到,他或许与我们有一个同样的目的。” “所以铁叔叔认定他是完全可靠的?” “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铁捕头扬首看着圆月,“金开山,龙义云,就像一座天平,我们要做的,就是打破这座天平。” “他就像藏在盒子里的一件武器,盒子未打开之前,谁都无法知道里面究竟是一把刀,一支箭,还是一枚暗器。” “等到盒子打开的一刻,就是天平被彻底打破的时刻。” “那时候人们就会知道,盒子里即不是一把刀,也不是一支箭,更不是一枚暗器。” “盒子里的,是一个奇兵!” …… 天上的流云仍然一排排的经过,那条小路上忽然有个影子一闪。 第二十章蓝玉郎 (一) 蓝玉郎是个君子。 不但他的人是个君子,连他的剑都是个君子。 他有个绰号,“玉郎君子剑”。 其实君子见得多了,你就会发现,这些把君子写在脸上,遇人则言,“鄙人是个君子”的,多半并不是什么君子,最多只是个鄙人。 可见过蓝玉郎一面的人,仍说他就是个君子。 是个地地道道,如假包换的谦谦君子。 外貌协会是成立了至少几千年的一个极其神秘的组织。 它真正的神秘之处是在你还不自知的情况下就已经入会了,说不定还是个VIP。 (以上两行掐了不播!) 蓝玉郎的容貌究竟好到什么程度?这个很难说。 一千个见过他的人,也许会说出一千一百种好。 他着男装的时候,总会有一大群女孩子围绕着尖叫,他随便看了哪个一眼,都会让她魂牵梦绕,茶饭不思。 可他若着女装,又会让很多对自己容貌颇自信的女人自惭形秽,甚至连很多男人都不禁心动,神魂颠倒。 这么说,并没有一点夸张的成分,连薛鹰第一次见到蓝玉郎的时候,都忍不住感叹。 “幸好他穿的不是女人的衣服!” 那时薛鹰就在蓝玉郎藏身的地方。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能找到蓝玉郎藏身的地方,简直比让蓝玉郎娶了自己还难上千百倍。 薛鹰不但找到了,他居然还找到了酒。 本来薛鹰走进那间大厅的时候,大厅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人,更没有酒。 薛鹰的鼻翼颤动了几下,忽然就向一面墙撞了过去。 酒就藏在那面墙里。只是可惜并没有菜来下酒。 一坛酒喝了多一半的时候,蓝玉郎来了。 薛鹰并没有见过蓝玉郎,可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他。 除了他,天下间再没有这么俊俏的郎君,更没有这么谦谦的君子气。 (二) 蓝玉郎更吃惊,他看到薛鹰的时候,下巴都差点掉了下来。 “你是谁?你为什么在这?” “你居然还在喝我的酒?” 薛鹰又喝了一大口,“酒香不怕巷子深,你藏了这么多好酒,不与人分享,岂不可惜了?” 蓝玉郎嗔声道,“我又不认识你,为什么要与你分享?” “不认识的人总有认识的时候。你不请我喝酒,怎么认识我?” “别处的酒请得,这里的酒偏偏请不得。” “为什么请不得?这里的酒不错,我看请得。” “你知道这些酒是用来做什么的吗?” “酒还能做什么?酒当然是用来喝的。” “所以说你们这些个粗人,活的一分毫都不精致!这是人家用来做吊香鸡的。” 薛鹰忽然打了个寒颤,“人家”两字就像一捧雪灌进了后衣领里。“做鸡?” “要三年生的老母鸡,油炸之后,在用这种酒隔酒蒸上一个时辰,到时那肉除了酥烂之外,别有一种酒香甜美呢!” 薛鹰长长叹息,“真他妈的浪费,不过我倒是很想尝尝,不如你现在就做一次鸡好不好?” “……阁下莫不是在消遣人家?” “我可没消遣你,我是真的想吃鸡,这里只有酒,如果还有只鸡就再好不过了,所以,”薛鹰指着蓝玉郎的鼻子,“你做鸡。” “不怕我在鸡里下毒?” “不怕,如果真有你说的那么美味,有毒我也可以尝一尝。” “看来你是一点都不怕死?” “反正已经来了,怕不怕还不都是一样?” “你到底是谁?你来这做什么?” 薛鹰看了蓝玉郎一眼,轻描淡写的说。 “杀你。” 蓝玉郎又吓了一跳,他连退了两步,“我们有仇?” “没有。” “有怨?” “也没有。” “那你为什么杀我?” “因为你是个骗子,该死的骗子!” 于是蓝玉郎死。 蓝玉郎的血喷出去足有四尺远,差一点污了坛中的酒。 …… 薛鹰一点都不喜欢血,也不喜欢别人流血。 他从没有在一大片鲜红色的血旁边喝过酒,那样会让他恶心。 可此时他似乎一点都不想走,他喝光了坛中剩下的酒,居然又抱过来了一坛。 酒封被拍开,至少陈了十年的杏花汾酒,酒香飘出来的时候,蓝玉郎又来了。 第二十一章骗子 (一) 蓝玉郎的脸上带着谦卑的微笑,可任谁见了这种微笑,反而觉得最卑微的恰恰是自己。 而这个一脸谦卑的君子,似被笼罩在一片光芒之下,高高在上。 蓝玉郎说话的声音既不太大,也不太小,听了骨子里都舒服的紧。 所有的表情动作似乎正恰到好处,如沐春风。 蓝玉郎问,“酒是不是好酒?” “是好酒。” “那先生是不是一个好先生呢?” “有时候是个好好先生,有时候又是个大不好的先生。” 蓝玉郎拱手,“恕在下眼拙,可否赐教先生高姓大名?” “薛鹰。” 蓝玉郎思忖良久,忽目光一闪,“九条尾巴的鹰?” 薛鹰目光也一闪,“你听说过?” “如雷贯耳,如磬……” 薛鹰摆手,“少来扯,根本没几个人听过这个名字,你居然知道,你真了不起!” 蓝玉郎仍微笑,“恰有耳闻,只是知道的不多。还望赐教,此名号是何含义?” “你不知道?” “确实不知。” 薛鹰喝了一大口酒,“其实连我都不知道是谁最先这么叫的,也没那么复杂。你想想,一只鹰如果有九条尾巴会怎么样?” 蓝玉郎做沉思状,许久后却摇了摇头。 薛鹰说,“有九条尾巴当然就会有九个屁股!” 蓝玉郎噗的笑出了声,接道,“有九个屁股就会有九个脑袋?” “不错,所以他们杀不了我,也搞不动我,因为我有九条命,九个脑袋!” “真是有趣!” “你也很有趣,你比他强多了,”薛鹰朝倒在地上的蓝玉郎努了下嘴, “他看起来像个君子,身上的气质也像个君子,可他说起话来却像个妖精。” “我像不像妖精?” “你不像,你只像个君子。” “保不准君子也会是个妖精哦!” “你说的不错,我见过很多君子,他们每一个人都难保是个妖精。可你并不是。” “哦?” “你只是个骗子!” 蓝玉郎真的像个妖精似的身子一飘就后退了六七步,“先生等等!” “等不了!” 于是蓝玉郎又死了。 (二) “哎——,你的心太急,你的刀也太快了!” 蓝玉郎一步步踱着进来,不停的摇着头,不停的叹着气。 他还蹲下身来,各自在两个蓝玉郎身上轻轻抚摸了好几下,脸上一副忧郁的神色。 连薛鹰都开始有些伤心了。 蓝玉郎的目光凄凄艾艾。 “你说他们是骗子,他们又骗了你什么?” “他们也有人生,有人养,有人疼,他们死了,天下间就又多了几个伤心人了!” “你莫不是个铁石心肠?还是个冷血无情?” “那不如你连我也一并杀了吧!” 蓝玉郎哭了! 这个风度翩翩的谦谦君子竟然哭了! 梨花带雨,像个落单的小媳妇儿! 薛鹰真想跪下来给他咚咚磕三十个响头,求他不要哭了,求他原谅自己。 自己就是个混蛋,吃了铁芯秤砣了,无情无义,自己就是个冷血的禽兽! 只要他不哭了,怎么都行! 薛鹰几乎已经快跪了下去,好在他还知道突然打了自己一巴掌。 这万万行不得! 磕了头,自己岂不成了一个笑话? 九条尾巴的鹰岂不是变成了磕头鸡? 这怎么能行? 头可以给他,但偏偏不能磕给他。 可怎么办? 连坛里的酒都变得不香了。 好像变成了蓝玉郎的眼泪,又苦又涩。 只能昧着良心了! 谁能保证这一辈子不干几件昧良心的事儿呢? …… 蓝玉郎终于不哭了,也不流泪了。 蓝玉郎的血流的特别的快,不一会儿就流干了。 血流干了,泪也早已流干了。 整个世界似乎清净了不少。 (三) 薛鹰又足足喝了大半坛酒,伤心的情绪才慢慢减淡了点。 昧着的良心也慢慢平复了下来。 可酒的味道还是像蓝玉郎的眼泪一般。 薛鹰忽然手指着站在一边的蓝玉郎。 “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不说话,因为说话是死,不说话还是死。” “那你就不说话?” “对,不说话。” “好吧,那你就死!” …… 蓝玉郎又死了七次,前前后后,他一共死了十次。 一个人绝不会死十次,莫说人,连妖精都不一定能死十次。 此刻地上横七竖八的躺了十个蓝玉郎。 ——横七竖三的躺了十个蓝玉郎。 真难想象那些怀春的少女见到这幅情景,是该兴奋的尖叫呢,还是只剩了尖叫呢? . 此刻最想尖叫的却是薛鹰。 自己的刀都似乎砍得钝了。 最要命的是,地上躺满了蓝玉郎,喝酒的地方都快没了。 薛鹰尖叫,“你搞的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有什么用?你再不出来,我就拆了你的房子!” 然后他的下巴就掉了下来。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