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霄又说:“我们魏国也是一个有官可做的国家,我可从没听说过跑官跑到这么着急的。就算你说得对,跑官就是要着急,那么,君子却不会轻易做官,这不是很矛盾吗?”
孟子说:“这就和人才交流市场一样,大把的求职者在找工作,一个人可能要投递几十份简历,也有公司主动在招人,可是,你见过有人随随便便就胡乱找一家公司上班的吗?你知道有多少人铁了心,非世界五百强不去呢。”
孟子接着说:“男孩子从一出生,父母就会操心给他讨老婆的问题;女孩子从一出生,父母就会操心给她找婆家的问题,谁家的父母不是这样的心情呢?看来找个对象是件很要紧、很紧迫的事吧?”
周霄嘟囔着:“有什么紧迫的?岁数差不多的时候让组织给安排一个不就完了,不就是搭伙过日子吗?”
孟子说:“这事虽然要紧,可是,如果不经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年轻男女就自己钻墙洞、扒门缝互相窥探,更有甚者还翻墙幽会,如果这样,无论是父母还是街坊邻居,都会看不起他们。所以说,古人不是不想做官,但他们一定会尊奉礼制的规定来求官做,如果不顾礼法,不择手段地去跑官,那不是和方才所说的年轻男女钻墙洞、扒门缝的行径一样吗?”
——大家都很熟悉的那句古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孟子》的原文。这句话被批判了这么多年,看来它的出处还是既古老又经典的。其实,我们大可不必站在现代立场来想象古人,当时的情况是:首先,对于贵族阶层而言,?99lib.婚姻的意义绝对不局限于男女青年两人而已,而是关系到两个家族的,除了立时可见的效益之外,生育家族产业的继承人是重中之重;其次,古人的婚姻年龄比现代人小得多,大家自己想象一下,即便拿到现在,你的儿子或女儿要在十六岁的时候成婚立户,你是放心他(她)自己去自由恋爱呢,还是更放心由自己这做父母的包办?
孟老师使用这个比喻,意思是说:君子爱官,取之有道。
我们都知道儒家主张“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其实他们对做官也是这个态度。典型的反面教员就是商鞅和苏秦、张仪他们,爱官爱财,但是取之无道,并不像孟子这样有一套自己坚定的主张到处游说诸侯,而是无所谓什么主张,只要君主喜欢,那就投其所好。商鞅当年初到秦国的时候也是和孟子一样鼓吹仁政的,满嘴的尧舜禹汤文武,后来看秦孝公不待见这一套,马上就变了腔调,立刻开始鼓吹霸业,这才在秦国得到了重用。孟子的跑官是为了自己的“主义”,而商鞅他们的“主义”却是为了跑官。
到了后世,儒家几乎一统天下的时候,学习孔孟之道就有机会升官发财,那么,有多少人熟读孔孟是仍然是为了“主义”,又有多少人熟读孔孟只是为了求官呢?这事就真说不清了。
圣人的蝗虫作风
彭更问曰:“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不以泰乎?”
孟子曰:“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子以为泰乎?”
曰:“否。士无事而食,不可也。”
曰:“子不通功易事,以羡补不足,则农有余粟,女有余布;子如通之,则梓匠轮舆皆得食于子。于此有人焉,入则孝,出则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而不得食于子。子何尊梓匠轮舆而轻为仁义者哉?”
曰:“梓匠轮舆,其志将以求食也;君子之为道也,其志亦将以求食与?”
曰:“子何以其志为哉?其有功于子,可食而食之矣。且子食志乎?食功乎?”
曰:“食志。”
曰:“有人于此,毁瓦画墁,其志将以求食也,则子食之乎?”
曰:“否。”
曰:“然则子非食志也,食功也。”
又一位新人出场了:彭更,孟子的弟子。
孟子的弟子好像经常在难为老师,或者是看老师的行为不顺眼,前文里遇到过好几次了,如今彭更又来这一套了,他问道:“老师,您这一出门,几十辆车浩浩荡荡,跟随您的人足有好几百,你们这些人白吃白喝地从这国吃到那国,这是不是太过分了?”
底下还有人在小声议论:“是啊,有次路过哪哪哪儿,农民们看我们黑压压一片,还以为我们是蝗虫呢,结果喷了我这一身的农药!”
还有人说:“是啊,去齐国和魏国还好点儿,要是去什么邹国和滕国,嘿,那场景就好比梵蒂冈接待中国旅游团,咱们一个旅游团的人数就比人家整个国家的常住人口还多。”
还有人说:“人多有什么不好?有次在一处农村落脚,大家住了一夜,咱们不是大受农民们的欢迎吗?”
有人接口说:“是啊,人家农民伯伯都乐坏了,说咱们这一个晚上生产的粪肥够他们一年用的了,还欢迎咱们第二年再去呢!”
孟老师一看,大家越说越没边,太有损师道尊严了,于是赶紧解释:“过分与否得看咱们的所作所为合不合理。如果是不合理的事情,别说什么吃遍诸侯,就算别人的一碗白饭咱们也不能接受;可要是事情合理,舜连尧的天下都接受了,这有什么过分的呢?”
——强!孟子这话真是太雄辩了,太有说服力了!好比公司销售员按销售比例拿提成,到年底有拿一万的,有拿一百万的,别看众寡悬殊,却都合情合理,难道拿一百万的就过分了吗?
但彭更却没有被完全说服,接着问道:“话不能这么说。我是觉得,知识分子不工作,吃白饭,是不对的!”
看来彭更的想法很朴素。孟子说:“如果人们各自的成果没有互通,各行各业的产品没有交换,多余的没有被用来弥补不足的,那么农民生产出来的粮食虽然..有了多余的可别人也吃不到,妇女织出多余的布别人也用不到,木匠和汽车厂的工人哪里能够得着饭吃呢?如果有这么个人,在家孝顺父母,在外尊敬长辈,严格遵守古代圣王的礼法道义,还把这些东西传给别人,可照你的说法,这样的人还不应该有饭吃了?如果你认为手工艺人吃干饭理所当然,为什么这样一位仁人贤者就不应该吃干饭呢?难道他就不如那些手工艺人吗?”
从前文好几处我们都能看出,和同时代的人相比,孟子是很有经济头脑的,这里显然他很明白专业分工的意义。但他现在对彭更说的这番话却不大合乎逻辑。嗯,谁看出问题所在了呢?
他其实又在玩偷换概念那一手:因为手工业者是从事物质生产的,在这点上,他们和农民、和纺织女工是一样的,而知识分子却并不从事物质生产,所以和手工艺人们有着本质的区别,是不能拿来作类推的。
这个问题以前咱们是听马克思的。
大概谁都知道马老师的剩余价值理论吧?马老师说,只有物质生产才会产生剩余价值。
有人会奇怪了:照这么说,最赚钱的那些行业,嗯,当官不说,就说律师和搞金融的那些,那些人谁也没有从事具体的物质生产啊,再说最眼前的,商场的售货员,他们也没有从事具体的物质生产啊,他们难道都不生产剩余价值吗?那他们的钱是从哪里赚来的呢?
按照马老师的说法,他们是参与了物质经济生产部门所生产的剩余价值的分配。也就是说,剩余价值是工人老大哥和农民兄弟生产出来的,律师和售货员他们都是从这里分钱。
当然了,他们瓜分一部分剩余价值也是应该的,人家毕竟也付出了必要的劳动了嘛。
但是,如果我们只把马老师的话当做一家之言的话,我们就会从其他一些一家之言里知道:商品交换是产生价值的,也是增进人民福利的。
对后一点,一般人还好理解,前一点可有点儿绕了。宋朝王安石搞改革,最大的反对派就是司马光。王安石和司马光有一次就财税问题辩论,王安石说如果有理财高手来运作的话,在全国的税种不增加、税率不提高的前提下还能增加财税收入。司马光大骂他胡说八道,说全天下一年生产出来的财富就那么多,那是有数的,张三多拿了就意味着李四少拿,李四多拿了就意味着张三少拿,如果政府收多了,自然意味着百姓拿少了。司马光的道理在当时可比王安石更有说服力,但从现代经济理论来看,好像错的是司马光,对的是王安石。
这也不能太怪司马光,说到底,税收对经济的作用是非常复杂的,现代人也很难搞得清楚明白——我提个小问题好了:对一种商品是向生产者收税好呢,还是向消费者收税好?嗯,如果你是生产者,你肯定希望由消费者来缴税;如果你是消费者,你肯定希望由生产者来缴税。但事实是:无论谁缴税,结果都是双方分摊这部分税收。
这就完了吗?还没有。照上面的说法,难道政府向生产者收税和向消费者收税的结果都一样吗?也不尽然,一般来说,谁更缺乏弹性谁就多缴税。还记得《孟子趣说》第一册里讲过的税收的转嫁和归宿的问题吗?
这些问题别说宋朝的司马光不明白,现代人明白的也不多呢,你可以举一反三地想想最低工资法,想想规定的企业和员工共同按比例分担员工的社保缴费,想想对奢侈品征重税的政策,都是看上去合理却禁不起认真分析的。王安石在他的时代里已经算是很有经济头脑的了,他如果能先作改革试点,成功之后再逐渐推广就好了。
bbr>王安石的经济思想比不上我们现代人,孟子更比不上王安石,但他好歹认为知识分子不从事物质生产却能吃白饭是天经地义的,认为彭更很过分。
彭更还是嘴硬:“手工艺人们的工作动机就是谋口饭吃,您既然拿他们作类比,难道是说君子研究学问、推行王道,动机也和手工艺人们一样吗?”
彭更这种思想可非常危险,一个发展不好就成了后世中国很流行的诛心之论了。
孟子说:“你管人家动机干什么?人家有功于你,该给人家吃的就得给人家吃的。再说了,如果是你是一家公司的总经理,你对员工们是按他们的工作动机给他们开薪水呢,还是按他们的工作成绩给开薪水?”
彭更真是太单纯了,回答说:“当然是按工作动机来开薪水了。”
孟子说:“好比这里有个工人,把屋瓦打碎了,在新刷完的墙壁上搞涂鸦艺术,他的动机也是为了挣些薪水。那么,你会给他开薪水吗?”
彭更说:“当然不会了。”
孟子说:“那么,你给人家开薪水,看的还是工作成绩而不是工作动机了。”
读读古书经常能发现一些东西的出处,孟子这里说的“把屋瓦打碎了,在新刷完的墙壁上搞涂鸦艺术”原文叫做“毁瓦画墁”,宋朝张芸叟有一本杂记,名字叫做《画墁录》,很有名的,看来名字的出处就在《孟子》这里啊。
就这个“毁瓦画墁”,上本书介绍过的那位刺儿头王充就很是质疑过孟子,说这话问得不合逻辑,人家彭更问的是求职找饭碗的事,可谁见过“毁瓦画墁”的人是求职找饭碗的啊?所以老孟又玩儿诡辩,不地道!
小国行仁政的真实后果
万章问曰:“宋,小国也。今将行王政,齐楚恶而伐之,则如之何?”
孟子曰:“汤居亳,与葛为邻,葛伯放而不祀。汤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牺牲也。’汤使遗之牛羊。葛伯食之,又不以祀。汤又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粢盛也。’汤使亳众往为之耕,老弱馈食。葛伯率其民,要其有酒食黍稻者夺之,不授者杀之。有童子以黍肉饷,杀而夺之。书曰:‘葛伯仇饷。’此之谓也。为其杀是童子而征之,四海之内皆曰:‘非富天下也,为匹夫匹妇复雠也。’‘汤始征,自葛载’,十一征而无敌于天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之望之,若大旱之望雨也。归市者弗止,芸者不变,诛其君,吊其民,如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后来其无罚。’‘有攸不惟臣,东征,绥厥士女,匪厥玄黄,绍我周王见休,惟臣附于大邑周。’其君子实玄黄于匪以迎其君子,其小人箪食壶浆以迎其小人,救民于水火之中,取其残而已矣。太誓曰:‘我武惟扬,侵于之疆,则取于残,杀伐用张,于汤有光。’不行王政云尔,苟行王政,四海之内皆举首而望之,欲以为君。齐楚虽大,何畏焉?”
新人迭出,这回出场的是孟子的学生万章。
万章可不比前边出现过的陈代和彭更他们,那几位还没混到脸熟呢就下场了。万章却应该说是孟门最重要的学生了。 href='9038/im'>《史记》里说孟老师“退而与万章之徒作《孟子》七篇”,就像说岳不群“归隐之后与令狐冲等学生写下《华山剑谱》七篇”,万章就是令狐冲的那种地位。
上本书介绍的是“公孙丑篇”,以公孙丑作为篇名,公孙丑出场次数也最多,后文还将遇到“万章篇”,是以万章为篇名的,而且,在整本书里,万章和孟老师的对话最多。
这一节是万章的第一次出场,不愧是著名弟子,他问的问题可不像彭更那么幼稚。
万章极有深度,问的是:“宋国是个小国,如今想实行仁政,可齐国和楚国这两个超级大国却很反感,出兵攻打宋国,宋国人该怎么办呢?”
万章的意思是:老师,您不是总说百里小国行仁政就可以称王天下吗?宋国就是个小国,等人家真的施行仁政了,大国却跟它过不去了,眼看着就要把它灭了。要是他们真把宋国灭了,那不就等于在抽您的嘴巴吗?您的理论可就在赤裸裸的现实面前彻底垮台了啊!
我们再龌龊一下,再猜测万章的言下之意,那就是:真到那时候,您的名声也臭了,我们大家也树倒猢狲散了,是不是得提前想想再就业的问题了?
宋国的事情我在前边已经介绍过了,还记得那位宋王偃吗?他老人家到底有没有施行仁政,这事已经搞不清楚了。齐国和楚国他们都说宋王偃是个超级大坏蛋,所以送他个外号叫“桀宋”,拿他和夏桀王相提并论,但有人就是从万章的这句问话出发,再联系其他一些史料,怀疑所谓“桀宋”其实是齐国他们搞的宣传战,先把一位好好的宋王偃在宣传上打扮成大坏蛋,自己再以好人打坏蛋的姿态去把宋国灭了,几个超级大国由此瓜分了宋国的地盘,大家各得实惠,人民群众的眼睛也没有那么雪亮,就被假宣传轻易给糊弄过去了。
此事众说纷纭,疑点重重,我们照例存而不论,先照万章的话假定宋国行仁政一事为真好了。孟老师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他是能给宋国想出抵抗超级大国联盟军的对策,还是修正自己的理论,或者干脆就“顾左右而言他”呢?
——第三个答案是绝对不可能的,即便是真,《孟子》这书里也不会记载下来。到底是自己人编写的书,谁不是风光露脸的事满世界吆喝,丢人现眼的事只字不提呢?
孟子的回答是:先讲讲古,看看古人面对同样事情的时候是怎么做的,结果又是如何。
孟子讲的是商汤王的第一桶金。
商汤是商朝的开国君主,他本来只有区区七十里方圆的地盘,他到底是怎么靠这么少的一点儿本钱就赚到了整个天下呢?
孟老师开讲了:
商汤一开始所有的只是亳这个小地方,他有个坏邻居,葛国。葛国的首领葛伯是个超级大坏蛋,不守礼法,不敬鬼神。商汤看不过去了,派人去问他:“你为什么不祭祀啊?”
葛伯暗自好笑,你以为你是谁?是居委会主任啊?可到底是街坊邻居,不好太驳面子,于是就说:“我不搞祭祀,是因为我没有牛羊做祭品啊。”
商汤听了,说:“这容易,你没有牛羊,我有,我给你。”派人送了牛羊过去。
葛伯很高兴,收下了牛羊,可是没拿它们作祭品,直接下肚了。
商汤又派人去问:“牛羊都给你了啊,你怎么还不祭祀呢?”
葛伯心里骂,干涉我国内政啊!可到底是街坊邻居,不好驳了面子,于是又找借口,说:“我们很想祭祀啊,可是没有粮食做祭品。”
商汤一听,没粮食啊,好办,我有,我给你——嗯,不对,二十一世纪的政府扶贫都说什.么“输血不如造血”,我帮你们造血好了。商汤派了自己手下的农夫去葛国,年轻力壮的帮葛国人种地,年老体弱的给种地的人送吃送喝。
葛伯一看,好哇,这么多人非法越境,简直不把我葛伯放在眼里啊!怎么办呢?葛伯太坏了,带人拦住那些送饭的,抢,谁要不老实就杀了谁。送饭的行列里有一个可爱的孩子,端着饭,端着肉,高高兴兴地走向田垄。葛伯看见了,招呼手下说:“把这孩子杀了,把东西抢了!”
手下人都很吃惊,问:“这可是个小孩子啊,您怎么下得去手啊!”
葛伯说:“我既然注定了要成为大反派,总得把坏事做绝吧?有什么事能比杀一个无辜的小孩子更恶劣的呢?”
这个小孩子就这么死了。《尚书》里说“葛伯把送饭的人当成仇人”,说的就是这档子事。而商汤就是为了这个孩子的死而起兵攻杀葛伯。天下人都说:“商汤这可不是为了抢夺天下的财富,而是为了那个小孩子报仇。”商汤的第一桶金就是葛国。
后来,商汤出征一共十一次,战无不胜。
——打断一下。既然孟子说《尚书》里说“葛伯把送饭的人当成仇人”(葛伯仇饷),我们还是先看看《尚书》好了,到底葛伯表现得也太坏了,坏得更像个被宣传出来的人物,他不会也是个居心叵测的政治宣传的牺牲品吧?
《尚书》里有篇《汤征》,但正文早就丢掉了,只剩了一句话的序言,是说:“汤征诸侯,葛伯不祀,汤始征之,作《汤征》。”意思是:商汤讨伐夏朝的诸侯,葛伯这家伙不搞祭祀,商汤就打他,为这事作了这篇《汤征》。——从这里看,事情好像有点儿影子似的,但只说了葛伯没搞祭祀,可没说他杀小孩子。
《尚书》里再有的关于这段历史的记载也就只有一篇了,好在全文完整,篇章的题目叫做《仲虺之诰》。仲虺(读“毁”)是商汤的一个小弟,在商汤灭掉了夏桀之后,开创了商朝,自己做了天下之主,把夏朝的末代君王夏桀放逐到了南巢。后来商汤觉得自己这种做法比起古代圣王来好像有着不小的差距,越想越惭愧,这时候,当小弟的这位仲虺就出来给大哥解心宽了,跟大哥说:“您这么做是对的,对的,对对对的,完全符合天意,没什么可惭愧的。”这篇解心宽的文字就是《尚书》里关于葛伯的唯一的线索——《仲虺之诰》。
咱们先来看看原文:
汤归自夏,至于大坰,仲虺作诰。
成汤放桀于南巢,惟有惭德,曰:“予恐来世以台为口实。”
仲虺乃作诰,曰:“呜呼!惟天生民有欲,无主乃乱,惟天生聪明时乂,有夏昏德,民坠涂炭,天乃锡王勇智,表正万邦,缵禹旧服。兹率厥典,奉若天命。夏王有罪,矫诬上天,以布命于下。帝用不臧,式商受命,用爽厥师。简贤附势,实繁有徒。肇我邦于有夏,若苗之有莠,若粟之有秕。小大战战,罔不惧于非辜。矧予之德,言足听闻。惟王不迩声色,不殖货利。德懋懋官,功懋懋赏。用人惟己,改过不吝。克宽克仁,彰信兆民。乃葛伯仇饷,初征自葛,东征,西夷怨;南征,北狄怨,曰:‘奚独后予?’攸徂之民,室家相庆,曰:‘徯予后,后来其苏。’民之戴商,厥惟旧哉!佑贤辅德,显忠遂良,兼弱攻昧,取乱侮亡,推亡固存,邦乃其昌。德日新,万邦惟怀;志自满,九族乃离。王懋昭大德,建中于民,以义制事,以礼制心,垂裕后昆。予闻曰:‘能自得师者王,谓人莫己若者亡。好问则裕,自用则小。’呜呼!慎厥终,惟其始。殖有礼,覆昏暴。钦崇天道,永保天命。”
引这段文字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四书五经”对中国传统影响深远,现代人应该学习。只是学起来稍有一些难度,先别说把它们的意思搞明白,单是把这几部书里的字给认全了就少说也得花上几年的工夫。《尚书》是“五经”之一,在古代就以古奥著称,我顺手摘引一段,给大家见识见识,感受一下学习“四书五经”是 4ef6." >件任重道远的工作,还是尽早学习为好,当然,从《孟子趣说》这样可爱的书入手是最方便的啊!
这篇文字的大意是:商汤灭了夏王朝,把夏桀流放到了南巢,后来觉得心里有愧,说:“后世不会有人也会以我的行为为借口来干点儿什么吧?”
商汤这是灭了夏朝之后,担心别人以后也会学着自己的样子来灭商。仲虺过来解心宽,于是作了这篇诰词。
仲虺说:“啊!上帝生下的民众都有七情六欲,所以呢,如果没有老大,社会就会混乱,上帝于是就派了最聪明的人来做老大,管着大家。夏桀曾经是个老大,可他实在太坏了,小弟们跟着他可都遭了大罪了。上帝一看,咦,难道是我当初选错人了吗?那就换一个好了。于是,上帝给了大王您勇气和智慧,让您成为天下的表率,继承大禹当年的事业,继续实行大禹主义,并且顺从上帝的旨意。
“可咱们这年代没有‘3·15’,假冒伪劣让人没辙,就连上帝的旨意也有假冒的。夏桀这坏蛋就是个最大假冒伪劣商品制造商,专门伪造上帝的旨意,骗了不少人。上帝早就瞧这小子不顺眼了,和他断了交,转而暗中向商部落出售先进武器。夏朝那些人五人六的家伙本来看不起我们,把我们看做是禾苗里的杂草,粟米中的秕糠。我们时时处处都加着小心,生怕无辜遇害。其实我们商部落是有很多美德的啊!
“大王您不玩摇滚,不近女色,也不敛财,谁品格高就让谁做官,谁功劳大就给谁奖励,肯听别人的意见,也愿意改正自己的错误,宽容仁慈,向天下人民表示您的诚信。葛伯把送饭的人当成仇人,咱们的第一桶金就是从葛伯那里赚来的(乃葛伯仇饷,初征自葛)。”
——哦,这句话原来就在这里呢。接着往下看:
“大王您征讨东方,西方的戎族就埋怨您;您征讨南方,北方的狄族就埋怨您,大家都说:‘怎么不先攻打我们这里啊?’凡是被大王您的军队侵略到的地区,老百姓都欢天喜地,大家都说:‘大王您给了我们新生啊!’大家对您早就是众望所归了。
“对各个诸侯,帮助贤者,辅佐仁者,显扬忠诚者,进用善良者,兼并弱小者,攻打昏庸者,对那些应该灭亡的诸侯就加速他们的灭亡,对那些应该存在的诸侯就巩固他们的存在,只有这样做,国家才能强盛。”
——听上去很像是大国沙文主义,赤裸裸就说兼并那些弱小的诸侯,攻打那些昏庸的诸侯,那时候的人可真够实诚的啊!接着往下看:
“品德要天天打磨,这才能赢得天下归心;如果自高自大,内部就会产生裂痕。(这话的原文说得很漂亮,值得一看:‘德日新,万邦惟怀;志自满,九族乃离。’)大王您努力显扬您的大仁大德吧,对民政不偏不倚,裁决事情靠的是‘义’,约束心志靠的是‘礼’,以此代代相传,好日子还长着呢。我听说过:‘能把别人当老师的人才能称王,看谁都不如自己的人总有一天会完蛋;有事情多听听别人的意见,这才能多有收获;如果刚愎自用,那是自找倒霉。’
“啊!要想结局美满,开始的时候就应该谨慎小心。我们只有拥护讲礼法规矩的好老大,打倒人头猪脑的坏老大,恭恭敬敬朝拜上帝,上帝塞在我们屁股底下的权力宝座才能永远坚固!”
——这就是《仲虺之诰》的全文,对“葛伯把送饭的人当成仇人”的事倒是提了一句,文字和孟子说的一样,看来是比较可靠的了,可是,它也没说葛伯杀了小孩子啊,更没说商汤起兵是要为了这个小孩子报仇啊。还有一个疑点是:即便真是给这个小孩子报仇,杀了葛伯不就完了吗,为什么还要灭掉夏朝呢?
后来有人说了:大概《尚书》里只是泛泛提了个“葛伯把送饭的人当成仇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葛伯是怎么把送饭的人当成仇人的,搞不清。——倒也是啊,如果葛伯听了基督的话,对仇人的态度是“爱仇敌胜过爱邻居”,那他“把送饭的人当成仇人”或许是亲切的表示了?——大概那些具体的细节都是后人敷衍出来的,孟子也是根据天理人情来作的推断吧?
但是,这里面还藏着问题呢。
又是那个伪造《尚书》的问题——不错,这篇《仲虺之诰》是伪造的。《孟子》里引用的这几句《尚书》在今文《尚书》里没有,于是被别有用心之人取了来,敷衍成篇,做出了这个赝品。
所以,孟老师这话到底出处在哪里,现在已经搞不清了,他老人家当时看到的《尚书》和后人看到的肯定面目上大不相同。或者说,他当年也只看到《尚书》有“葛伯把送饭的人当成仇人”这么一句话,可具体细节则或是当时传言,或是根据“天理人情”想当然出来的。
孟子下边说的话“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之望之,若大旱之望雨也”,和假《尚书》的内容如出一辙。(“大王您征讨东方,西方的戎族就埋怨您;您征讨南方,北方的狄族就埋怨您,大家都说:‘怎么不先攻打我们这里啊?’凡是被大王您的军队侵略到的地区,老百姓都欢天喜地,大家都说:‘大王您给了我们新生啊!’大家对您早就是众望所归了。”)造假的人恐怕就是从他这里搜罗来这么几句话,敷衍成篇,如果我们倒因为果,那就该有误解了。
孟子接着给万章讲商汤的第一桶金:
商汤发动战争可和别人大不一样,你别以为侵略军全像日本鬼子那样,商汤的侵略军一来,做买卖的还照样做买卖,种地的还照样种地,只是以外国暴君为首的一小撮人大祸临头罢了。正所谓“诛其君,吊其民,如时雨降”——知道及时雨宋江的外号是怎么来的吗,八成就是从这句话转出来的。这一来,被侵略国的老百姓都高兴坏了,大家从来没想到过,原来祖国被侵略竟然也会成为一件爽死人的事情。《尚书》里说:“大王快来侵略我们吧,先侵略完了我们再去侵略其他国家,您要来了,我们就能从做牛做马的悲惨处境中解放出来了!”
——孟子引的《尚书》这句话的原文是“徯我后,后来其无罚”。
咱们再来核实一下《尚书》,别看孟老师是圣人,但圣人的话也未必都靠谱。——嗯,《尚书》里确实有这句话,是在“太甲篇”。
太甲是哪位?前两本书里大概提过,后文也还会出现,这可是商朝非常著名的一位君王。他的著名倒不是因为他多能干或者多坏,而是因为他曾经很坏,结果被手下一个叫伊尹的大臣给流放掉了,后来他又变好了,伊尹又把他接了回来,让他继续为王。这真是个很传奇的故事啊,只有在无法考据的上古历史里才可能出现。现在,孟子引的这句话就是伊尹对太甲说的。太甲这时候正在流放地洗心革面准备重新做人呢,伊尹又来教育他,给他讲当年他爷爷商汤王是靠了怎样的仁德才打下了这片天下,说商汤带领侵略军攻打外国的时候,外国老百姓都说:“大王快来侵略我们吧,先侵略完了我们再去侵略其他国家,您要来了,我们就能从做牛做马的悲惨处境中解放出来了!”原文是“徯我后,后来无罚”,正是孟老师方才的引文,不过差了一个“其”字罢了。
读书要知道互证,这本书里讲的事情和那本书里讲的同一件事情要参照来看,有时候这是对一件事情不同视角的观察结果,有时候则是不同立场的观察者各讲各的道理。看来《孟子》和《尚书》相互印证,结果还是很喜人的嘛。
——如果这篇“太甲篇”是真的,那就真的很喜人了。
造假的家伙就是利用人们的这种心理:好啊,你去互证好啦,咦,《孟子》里这么说,《尚书》里也这么说,这事八成就是真的啦!
可其实它是假的。
嘿嘿,我早就说过这个“太甲篇”是假的了,上本书讲过“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还记得这句话出自哪里吗?不就是这个“太甲篇”吗?
一点一滴积累,慢慢你就知道一本假书是怎么出炉的了。
接着听孟老师的。他老人家这回回答万章的问题全是引经据典的,看来这问题还真不好回答,多听听古人的成功经验好了:
讲完商朝再讲讲周朝,周朝的开国战争也不比商汤逊色。当年有个攸国,对周人不大服气,周王就去打人家,当然了,打的只是攸国的国君,对攸国的百姓还是要安抚的。攸国的老百姓真的太感人了,谁也不帮着自己的祖国打自卫战争,反倒投靠了侵略军,谁要是能有幸见到侵略军的头子——也就是周王——跟侵略军头子握过手,那能美得一年不再洗手!他们还把黑色和黄色的束帛(就像现在商场卖的布是卷成一卷的)装在大筐里献给侵略军呢!(有攸不惟臣,东征,绥厥士女,匪厥玄黄,绍我周王见休,惟臣附于大邑周。)
孟子接着说:“这说明了周朝初年东征攸国的战况,攸国的官员们送来黑色和黄色的束帛,老百姓没那么值钱的东西,就送来得胜汤、得胜饼——”
万章听着纳闷,心说这是义和团的事吧?
孟子接着说:“由此可见,周王出征攸国,只是灭掉攸国的暴君罢了,不但没有伤害攸国的老百姓,还把他们从暴君统治下的水深火热的生活里解放出来。《太誓》上说:‘我们耀武扬威,攻入邘国边疆。杀掉邘国暴君,坏蛋全都杀光。娃哈哈,娃哈哈,这样的功绩比商汤还要辉煌!’”
《太誓》这段话历来众说纷纭,有人说是攻打邘国,有人说是攻打商纣王,到底是打谁,我们就不管了,知道打的是个暴君就行了,考据问题照例留给专家。
孟老师这番话里引了两段书。一开始那段他没说出处,但一看文字风格就是《尚书》,说的是周武王东征的事情;后一段是《太誓》,这是《尚书》里的一篇。他老人家这回是跟《尚书》干上了,咱们也跟着干吧。
奇怪,前一段文字却在《尚书》里找不到,只有一处类似的地方:“肆予东征,绥厥士女。惟其士女,篚厥玄黄,昭我周王。天休震动,用附我大邑周。”这句是出自《尚书·武成》,讲的是周武王灭商的经过。这个“武成篇”我在上本书里已经有过一些详细的介绍,这里就不多说了,反正它很有名就是了。从这几句看来,武王开国和商汤王开国好像如出一辙啊,谁也不是为了贪图私利,都是讨伐暴君,吊民伐罪。反正历史都是他们这些胜利者写的,宣传工作也都是他们做的,被讨伐的那些“暴君”是不是没被打死也得被对手的宣传攻势搞得窝心而死,这我们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我们现在只是知道,这个“武成篇”是后人伪造的。
怎么全是假书啊,有点儿真的没有啊?
《太誓》是不是真的啊?
当然了,即便书是真的,书里记的事也不一定是真的。
《太誓》一共三篇,都是讲武王伐纣的事,记载了很多周武王在重要会议上的重要讲话,内容无非都是商朝如何坏,我们如何好,上帝如何跟纣王绝交,又如何跟我们建文。但是,这个《太誓》也是后人伪造的。
把《孟子》对《尚书》的引文,还有其他古籍里对《尚书》的引文通通归纳出来,然后找出哪些话是今版《尚书》里没有的,单把这些话挑出来,再模仿《尚书》的文字风格,把这些所谓逸文敷衍成篇,借古人的嘴表达自己的思想,假书就这么出炉了。
其实平心而论,古人造假比现代人有良心多了,虽然假冒,却绝不伪劣。比如说,分辨《尚书》的真假有一个虽然粗糙却很简便的法子,那就是看它的行文风格,但凡文笔漂亮的就有可能是假的。比如上本书介绍过的那个出自《尚书》的宋儒经典座右铭“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这么漂亮的句子,嘿嘿,假的。前边还介绍过一句“德日新,万邦惟怀;志自满,九族乃离”,也很漂亮,也是假的。
假话说来说去,最后就变成真的了。这么多篇假《尚书》文字在中国历史上产生了上千年的影响,多少读书人都拿它们当圣贤名言,当权威教材!这些假货的冲击波直到现在也依然没有散尽,我们熟悉的很多响当当的圣贤之论都是出自这些假货的。我把《孟子》这一节里遇到的几篇《尚书》摘来给大家看看,把其中流传到我们现代的一些名言和成语用斜体字标出来,不用解释,大家一看便知。
先看“武成篇”:
武王伐殷。往伐归兽,识其政事,作《武成》。
惟一月壬辰,旁死魄。越翼日,癸巳,王朝步自周,于征伐商。
厥四月,哉生明,王来自商,至于丰。乃偃武修文,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
丁未,祀于周庙,邦甸、侯、卫,骏奔走,执豆、笾。越三日,庚戌,柴、望,大告武成。
既生魄,庶邦冢君暨百工,受命于周。
王若曰:“呜呼,群后!惟先王建邦启土,公刘克笃前烈,至于大王肇基王迹,王季其勤王家。我文考文王克成厥勋,诞膺天命,以抚方夏。大邦畏其力,小邦怀其德。惟九年,大统未集,予小子其承厥志。厎商之罪,告于皇天、后土、所过名山、大川,曰:‘惟有道曾孙周王发,将有大正于商。今商王受无道,暴殄天物,害虐烝民,为天下逋逃主,萃渊薮。予小子既获仁人,敢祗承上帝,以遏乱略。华夏蛮貊,罔不率俾。恭天成命,肆予东征,绥厥士女。惟其士女,篚厥玄黄,昭我周王。天休震动,用附我大邑周。惟尔有神,尚克相予以济兆民,无作神羞!既戊午,师逾孟津。癸亥,陈于商郊,俟天休命。甲子昧爽,受率其旅若林,会于牧野。罔有敌于我师,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一戎衣,天下大定。乃反商政,政由旧。释箕子囚,封比干墓,式商容闾。散鹿台之财,发钜桥之粟,大赉于四海,而万姓悦服。”
列爵惟五,分土惟三。建官惟贤,位事惟能。重民五教,惟食、丧、祭。惇信明义,崇德报功。垂拱而天下治。
再看看《太誓》三篇:
惟十有一年,武王伐殷。一月戊午,师渡孟津,作《泰誓》三篇。
惟十有三年春,大会于孟津。
王曰:“嗟!我友邦冢君越我御事庶士,明听誓。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亶聪明,作元后,元后作民父母。今商王受,弗敬上天,降灾下民。沈湎冒色,敢行暴虐,罪人以族,官人以世,惟官室、台榭、陂池、侈服,以残害于尔万姓。焚炙忠良,刳剔孕妇。皇天震怒,命我文考,肃将天威,大勋未集。肆予小子发,以尔友邦冢君,观政于商。惟受罔有悛心,乃夷居,弗事上帝神祗,遗厥先宗庙弗祀。牺牲粢盛,既于凶盗。乃曰:‘吾有民有命!’罔惩其侮。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其克相上帝,宠绥四方。有罪无罪,予曷敢有越厥志?同力,度德;同德,度义。受有臣亿万,惟亿万心;予有臣三千,惟一心。商罪贯盈,天命诛之。予弗顺天,厥罪惟钧。予小子夙夜祗惧,受命文考,类于上帝,宜于冢土,以尔有众,厎天之罚。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尔尚弼予一人,永清四海,时哉弗可失!”
惟戊午,王次于河朔,群后以师毕会。王乃徇师而誓曰:“呜呼!西土有众,咸听朕言。我闻吉人为善,惟日不足。凶人为不善,亦惟日不足。今商王受,力行无度,播弃犁老,昵比罪人。淫酗肆虐,臣下化之,朋家作仇,胁权相灭。无辜吁天,秽德彰闻。惟天惠民,惟辟奉天。有夏桀弗克若天,流毒下国。天乃佑命成汤,降黜夏命。惟受罪浮于桀。剥丧元良,贼虐谏辅。谓已有天命,谓敬不足行,谓祭无益,谓暴无伤。厥监惟不远,在彼夏王。天其以予乂民,朕梦协朕卜,袭于休祥,戎商必克。受有亿兆夷人,离心离德。予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虽有周亲,不如仁人。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百姓有过,在予一人,今朕必往。我武维扬,侵于之疆,取彼凶残。我伐用张,于汤有光。勖哉夫子!罔或无畏,宁执非敌。百姓懔懔,若崩厥角。呜呼!乃一德一心,立定厥功,惟克永世。”
时厥明,王乃大巡六师,明誓众士。
王曰:“呜呼!我西土君子。天有显道,厥类惟彰。今商王受,狎侮五常,荒怠弗敬。自绝于天,结怨于民。斫朝涉之胫,剖贤人之心,作威杀戮,毒痡四海。崇信奸回,放黜师保,屏弃典刑,囚奴正士,郊社不修,宗庙不享,作奇技淫巧以悦妇人。上帝弗顺,祝降时丧。尔其孜孜,奉予一人,恭行天罚。古人有言曰:‘抚我则后,虐我则仇。’独夫受洪惟作威,乃汝世仇。树德务滋,除恶务本,肆予小子诞以尔众士,殄歼乃仇。尔众士其尚迪果毅,以登乃辟。功多有厚赏,不迪有显戮。呜呼!惟我文考若日月之照临,光于四方,显于西土。惟我有周诞受多方。予克受,非予武,惟朕文考无罪;受克予,非朕文考有罪,惟予小子无良。”
这些标记的名言、成语、漂亮话,都很熟悉是吧?它们竟都是由千年前的造假者提供给我们的。正是因为古代想做官的人一代代学习“四书五经”很认真,所以假《尚书》里的这些话渐渐都变成了众所周知的东西,其中不少更是对人们的人生观影响很大。传承下来的东西除了这些之外,更重要的还得说是文风。这是后话,暂不细表,人家孟老师还得接着训徒呢。
孟老师讲了这么多古,最后终于联系到万章问起的这个现实问题了:行仁政的小小宋国面对超级大国的联合进攻到底应该怎么办?
孟老师的意见是:“仁政比核武器都厉害,商汤王和周武王这些前辈的例子不是告诉得很清楚吗?哪位君王只要施行仁政,天下人都会翘首期待,拥护他来做自己的王。所以说,具体到宋国的现实问题,齐国和楚国纵然强大,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孟老师的话还是响当当的,但宋国的结局前文已经讲过,是被大国给灭了。而它到底行没行仁政呢?仁政搞得对路不对路呢?这诸多问题可就说不清楚了。
儒家外语教学的理论与实践
孟子谓戴不胜曰:“子欲子之王之善与?我明告子。有楚大夫于此,欲其子之齐语也,则使齐人傅诸?使楚人傅诸?”
曰:“使齐人傅之。”
曰:“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之,虽日挞而求其齐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庄岳之间数年,虽日挞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子谓薛居州,善士也。使之居于王所。在于王所者,长幼卑尊,皆薛居州也,王谁与为不善?在王所者,长幼卑尊,皆非薛居州也,王谁与为善?一薛居州,独如宋王何?”..
又来了一个新人:戴不胜,宋国大臣。孟老师要和戴不胜讲讲外语教学的经验。
孟子问戴不胜:“你想让你们国君学好吗?跟你说点儿真格的,好比有位楚国官员,想让他儿子学习齐国话。那你说说,他应该请个齐国老师呢,还是请个楚国老师?”
戴不胜说:“Of course is please a Qi nation teacher.”
孟子一愣:“你再bbr>说一遍,河南话我听不懂。”
戴不胜撇了撇嘴,“什么河南话啊,你以为我们宋国人只会说河南话啊,告诉你吧,这叫英语,我说的是:Of course(当然)is(是)please(请)a(一位)Qi(齐)nation(国)teacher(老师)。”
孟子呆了,好半天才说出话来:“我敢打赌,你这英语一定是宋国老师教的。算了,既然你认为教齐国话还是得齐国老师,你想想,这小孩子虽然有一个齐国老师来教,可身边的人全是楚国人,说的全是楚国话,你 5c31." >就算拿鞭子逼他说齐国话,他也说不利索啊。可要是换一种教学方法,对了,傅雷不是说过嘛,学哪国话就得在哪国学,所以学齐国话就得到齐国去学,在齐国的黄金地段买套房子,整天耳濡目染的,到那时候,你就算拿鞭子抽他让他说楚国话他也说不来了。”
戴不胜点头:“大翻译家说的话,嗯,有权威,只是那一带地价太高,买房不易啊。”
孟子话题一转:“同样的道理,你为了让你们国君学好,推荐了一个大好人薛居州到王宫里住,这主意倒是不错,可是,如果王宫里无论男女老少、高低贵贱都是好人,国君能跟谁一起去为非作歹呢?多一个薛居州也不多,少一个薛居州也不少嘛。可要是王宫里全是坏蛋,国君又能和谁一起去积德行善呢?单凭小小的一个薛居州,人单力孤,又能对国君起多大作用呢?”
孟子这套道理可能是受老妈的影响。孟母三迁的故事家喻户晓,可见环境对人的影响是至关重要的。
找个齐国老师看来都不管用,到齐国去生活几年就行了。
孟子这番话的要意不在于外语学习方法,你如果就这方面再多问他几句,他的破绽就暴露出来了。比如我们拿“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来作反证,这就足够了。但孟子的意图无非是说明环境的影响力量,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如果用个古谚中的似乎更文雅的说法,那就是:“白沙在涅,不染自黑;蓬生麻中,不扶自直。”中国政治历来是有好人政府的传统主张的,从尧舜禹那么早的时代就是(虽然不一定 662f." >是真的),好领导的标准是什么,不管一共有多少标准,但有一个标准肯定是少不了的,那就是身边要有一个好人集团的辅政班子——这道理听上去似乎理所当然,似乎无懈可击,但考究历史实情,如前文所说的那个例子,乾隆盛世的时代正是和珅为首的贪官集团声势浩大的时候。这可太奇怪了,“康乾盛世”有人说是历史第一盛世,和珅却又极有可能是历史第一贪官,这是不是能证明出在某种特殊的历史情况下,政治腐败程度和综合国力的增强是呈正比的?藏书网
隐士和官员的通信
公孙丑问曰:“不见诸侯,何义?”
孟子曰:“古者不为臣不见。段干木逾垣而辟之,泄柳闭门而不内,是皆已甚。迫,斯可以见矣。阳货欲见孔子而恶无礼,大夫有赐于士,不得受于其家,则往拜其门。阳货矙孔子之亡也,而馈孔子蒸豚:孔子亦矙其亡也,而往拜之。当是时,阳货先,岂得不见?曾子曰:‘胁肩谄笑,病于夏畦。’子路曰:‘未同而言,观其色赧赧然,非由之所知也。’由是观之,则君子之所养可知已矣。”
公孙丑终于再次出现了。在这里看到他,是不是感觉很亲切呢?
陈代在“滕文公章句下”一开始就问老师说“不见诸侯,宜若小然”,如今公孙丑问了一个和同门师兄弟(搞不清到底是师兄还是师弟)一样的问题:“老师,您怎么不主动去找诸侯们上门推销您的政治理念呢?”
孟子一想:当初陈代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举了王良和嬖奚的例子,公孙丑又问我同样的问题,我是不是再把同样的答案再讲一遍呢?可是,这小子回头要是和陈代放学以后下馆子,聊到这个问题,那不是暴露出我老孟只会老生常谈了吗?不行,我得说点新鲜的。俗话说得好,孟老师的肚儿,就是杂货铺。
虽然回答的内容不一样,但形式还是一样:讲古。孟子说:“在古代,如果一个人不是诸侯的臣属,那他是不会主动上门谒见的。当年魏文侯去看望段干木,段干木一介草民而已,却不见魏文侯,跳墙逃跑了。鲁缪公去看泄柳,泄柳也只是一介草民,却关紧大门不予接待。当然了,这二位做得有点儿过了,如果人家非要见你,那还是应该见一见的。”
——鲁缪公和泄柳在上本书里已经介绍过了,魏文侯和段干木也是同样的情况。不过魏文侯可比鲁缪公能干多了,他是梁惠王的前辈,前边介绍过的法家名人李悝就是在魏文侯手下做事,还有那位大名鼎鼎的吴起,也投靠了魏文侯,可见魏文侯用人还是有一套的。但哪怕是这样一位善于用人的好老大,都没有请得动段干木,也看得出这位段干木屁股有多沉了。
中国历史上,三顾茅庐之类的事情虽然一直都被传为佳话,但同是三顾茅庐却还是没把人请到,这种事情也一样都被传为佳话——这是非常中国风格的,有不少故事简直令人陶醉,在名利场之外的追求别有一番乐趣,有人说修炼成仙最好,有人说成仙算什么,我们是“愿作鸳鸯不羡仙”,可你再看一些人的隐逸生活,那就该不羡鸳鸯只羡隐士了。
段干木跳墙,泄柳关门,看上去还只是干巴巴的报屁股新闻而已,咱们去初唐看看一位地方官和一位隐士一来一往的两封书信,那真是把跳墙和关门升华到审美层次了。
地方官名叫杜之松,隐士名叫王绩。王绩家里哥儿四个,大哥就是隋朝大儒文中子王通,在当时可是了不起的人物。入唐之后,王绩陆续做过一些官,后来挂冠归田,隐居在现在的山西龙门,过着优哉游哉的日子。
可能稍微对唐诗有过些兴趣的人都对王绩这个名字有些印象,他虽然在文人圈里不像李白、杜甫那么有名,不过他生得早,正在隋末唐初,所以很多按时间排序的唐诗选本都把王绩放在最开始的地方,我印象中好像他老人家的排名一般出不了前三位。所以呢,不少人拿来一本唐集子,三分钟热情地看完了前二十页就扔下了,连李白都没看到呢,却看过王绩——这件事情告诉我们,要想成名,其中一个办法是让自己生在一个大时代刚刚开始的时候。
王绩虽然隐居了,可有时候也并不太平,原因之一是他还算有名,原因之二是他家里有宝。这宝贝要是拿到现在,一分钱不值,可在当时却还是个物件,这就是他家传的一部书,他爷爷写的,叫做《家礼》。这书我没看过,不过想来大概是礼法方面的东西,就是滕文公搞丧礼的那一套。
杜之松听说王绩家里这宝贝不错,便邀请王绩来给官员们讲讲课,讲讲丧礼是怎么回事,应该怎么搞。可王绩就是不去,写了一封信给他,说自己怡然自得,讨厌和他打交道,你不是想了解我家的宝贝吗,我打包快递过去给你看就是了。这信写得文采斐然,别看现在一般唐代文学的选本都不收它,水平却高得很,把隐士的意蕴表达得淋漓尽致,还处处透着学问,透着文人气。
杜之松收到这封信以后,见隐士虽然不跟自己玩儿,可快递到底也是面子,便写了一封回信表示感谢。我总觉得杜之松是在和王隐士较劲,看王绩这信文采甚好,自己也露露本领,那意思是:嘿,论文采、论读书、论玩情调,我哪项都不比你差!
所以这封信写得极好,我觉得甚至比王绩写得都好。如果不是门客代笔的话,杜之松的文化水平确实了得。大家都知道所谓“唐宋八大家”里唐朝人有两位,一个是韩愈,一个是柳宗元,可我总觉得这来回两封信比韩、柳的不少正经文章都好。一般人读古文往往也就看看那么几个名人的名篇,其实古文里的好文章实在太多了,有时候你会发现一些你从没听说过的人有第一流的文字传世。
咱们先看看王绩的信:
月日,博士陈龛至,奉处分借家礼,并帙封送,至请领也。又承欲相招讲礼,闻命惊笑,不能已已。岂明公前眷或徒与下走相知不熟也?开场白,交代正事,我不去你那里,你要的东西我打包快递过去,注意查收。你让我去衙门里开讲座,搞笑!让我笑掉大牙——等等,等一会儿……嗯,好了,我刚才在低头捡大牙呢,可算全捡起来了。你看看,你就搞笑吧,出这种点子,难道你还不了解我吗?
下走意疏体放,性有由然。兼弃俗遗名,为日已久。我是隐士哎,吊儿郎当惯了,你别想让我穿西服、打领带,牛哄哄地出入写字楼!
渊明对酒,非复礼义能拘。叔夜携琴,惟以烟霞自适。我就是陶渊明,我就是嵇康,喝酒弹琴,优哉游哉,你那些办公室的规章制度管不到我。
登山临水,邈矣忘归。谈虚语玄,忽焉终夜。我常常自助游,看看好山好水好风光,姑娘好像花一样,当然了,我只在附近的风景区转转罢了,罗布泊我可不去。我还常和朋友们侃大山,反正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就图一个高兴。
僻居南渚,时来北山。兄弟以俗外相期,乡闾以狂生见待。我的职业是隐士,我有我自己的一块地盘,我的地盘我做主!——别误会哦,手机充值别找我!我哥和我弟弟们都知道我不是个世俗中人,所以柴米油盐的事从不来烦我,那两年流行买车买房,他们热火朝天地合计这些事去,我正忙着和朋友们神侃呢。街坊邻居们更拿我当个大另类。同样是打酱油,他们要是有谁去副食店打酱油,那就叫打酱油,我要是也去副食店打酱油,他们就管这叫行为艺术。
歌去来之作,不觉情亲。咏招隐之诗,惟忧句尽。现在好多人都唱什么“老鼠爱大米”,哼,恶俗,庸俗不堪,我唱的是陶渊明的《归去来辞》,咏归隐之乐,这才叫高雅艺术,越唱越觉得和老陶亲。我要吟吟诗,出口就是左思的《招隐诗》,高雅啊,高雅!我还总嫌它太短,没一会儿就吟完了,有时候还总串调,串到《十八摸》上。
帷天席地,友月交风。新年则柏叶为樽,仲秋则菊花盈把。我还喜欢露营,我是背包族的老祖宗,可我比他们有素质,我从来不往草地上扔易拉罐。我的生活跟着时令走,新年就喝柏叶酒,秋天就去采菊花。
罗含宅内,自有幽兰数丛。孙绰庭前,空对长松一树。我经常不由自主地引经据典啊。现在我说的是晋朝罗含的宅院里种着几丛清幽的兰花,这是用典技巧,实际是说我自家院子里种着兰花;我说晋朝孙绰的庭院里有一棵松树,这也是用典技巧,其实是说我自己的院子里有一棵松树。当然,用典技巧到这里并没有完,更高明的技巧是:这两个典故同时让你把我和罗含、孙绰这两位前辈联系起来,他们的节操也就是我的节操。
高吟朗啸,契榼携壶。直与同志者为群,不知老之将至。我和朋友们高谈阔论,对了,你见过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的小青年们流行提着个大录音机去郊游吗?我们也一样,不过我们提着的是大号酒壶。我总是和同志在一起玩儿,提着大号酒壶一起去东单公园——我是指“志同道合的朋友”。玩儿得很高兴啊,那天打完弹球正跳皮筋呢,突然发觉原来自己已经是个老头子了。
欲令复整理簪屦,修束精神,揖让邦君之门,低昂刺史之坐,远谈糟粕,近弃醇醪,必不能矣。你想让我再穿成人模狗样的打躬作揖看人脸色,尽说些虚头巴脑、言不由衷的废话,你以为我会愿意啊,有这工夫我还不如喝几壶老酒呢。
亦将恐刍狗贻梦,栎社见嘲。去矣君侯!无落吾事。这里是两个 href='1887/im'>《庄子》里的典故,讲起来实在太长,反正是说明哲保身的道理,各位就当都已经知道了吧。然后……看见我这文化衫上写的什么字了吗——“烦着呢,别理我!”99lib?
王绩的信到此收笔,看看,这就是段干木和泄柳的角色,不过王绩的文化水平肯定比他的前辈们高得多了,到底时代又发展了不少啊。如果你是杜之松,看到这样一封信,满是狂言,你会怎么回信呢?
——什么?根本不必回信,派几个衙役抓了王绩就完了?
——什么?让衙役穿便服,一辆面包车过去,一窝蜂下来几十个棒小伙子,王隐士吓也吓怕了?
——什么?在饭局上随便把这信拿出来,给几位当地老板一看,然后什么话都不用说,接着吃澳洲龙虾?
哎呀,大家的招数可越来越高啊..,不过呢,你们可跑题了,不能不回信,对了,咱们的前提是必须回信,然后问你:如果你是杜之松,回信你会怎么写?
辱书,知不降顾,叹恨何已。真是不好意思,委屈你了啊,都怪我,呵呵,都怪我!
仆幸恃故情,庶回高躅。岂意康成道重,不许太守称官,老莱家居,羞与诸侯为友。我本来以为凭着咱们的老交情能够请得动你呢,谁知道你有着郑康成和老莱子的作风啊!
——解释一下,这是说的两位古人。郑康成在前文讲王良和嬖奚的时候露过一回小脸,此人是东汉大儒,姓郑名玄,字康成。袁绍有一次请客,来的不是显贵就是名流,郑康成最后才到,却被请到了上座。宴会上有个大官叫应劭,曾经是郑康成的学生,这家伙做了大官就牛气起来了,对老师说:“我这个高官尊称您一声‘老师’,您是什么感觉啊?”
郑康成淡淡一笑:“儒家门人只论那几门功课而已,谈什么官阶和门阀呢。”
应劭弄了个灰头土脸,当时就借来锄头在大厅上刨了个地缝钻了进去。
再说老莱子。老莱子是个隐士,隐居在楚国蒙山南坡。有人跟楚王说:“老莱子是个货色,可以请他来做官。”楚王还真是个礼贤下士的人,亲自上山来找老莱子,说明来意。老莱子说:“行啊,做官就做呗,您先回去吧,我收拾收拾。”楚王还奇怪呢:不是都说隐士难请吗,这位怎么这么容易就答应了?
等楚王走了以后,老莱子的老婆回来了,看见门前一大片马蹄印和车辙,很奇怪,一直都没人来啊,今天是谁呢?低着头仔细看,嗯,一看轮胎印就知道都是好车:这是劳斯莱斯,这是保时捷……咦,怎么还有三蹦子……噢,对了,这是老公开的。
老莱子见老婆回来,把经过一讲,说自己正准备动身呢。老婆问:“你决定了?”老莱子说:“还没完全决定,就等听你一句话了。人家说:‘外事不决问古狗,内事不决问老婆。’不过出去做官这事我到现在也没分清算外事还是算内事,所以还有点儿不好拿主意。”
老婆一听,立时痛骂:“就这智商,还去当官呢!”
老莱子很委屈,“楚王都说了,我这智商在他们那群当官的里边就算爱因斯坦一级了。”
老婆说:“别去,别听他的,能给你官做的人同样也能砍你的脑袋!再说了,你们男人啊,人家谚语都说什么“中年男人三大喜,升官发财死老婆”,我可不想看到那一天。你要去你去,我可溜了。”说完,老婆转身就走。
老莱子犹豫了片刻:老婆重要还是当官重要?这是一个哈姆雷特式的问题。方才老婆说什么“中年男人三大喜,升官发财随老婆”?老莱子有点儿耳背,把“死老婆”听成了“随老婆”,以为是要“跟随老婆”。老莱子这人心眼儿实在,认为这种广泛流行的谚语肯定说的都是真理,既然是真理,那就照着做呗,于是,老莱子没去做官,一路追随老婆去了。
这位老莱子是个离奇的人物,“二十四孝”里也有他,故事我们就先不说了,而早在汉朝初年,人们怀疑《老子》一书的真正作者,老莱子就是三大嫌疑人之一。
延伫不获,如何如何。奇迹独全,幸甚幸甚。想请你来办个讲座,你偏不来,不过你这大另类明哲保身,倒也有自己一套啊。
敬想结庐人境,植杖山阿,林壑地之所丰,烟霞性之所适,荫丹桂,藉白茅,浊酒一杯,清琴数弄,诚足乐也。此真高士,何谓狂生?你是太谦虚了,说自己是什么“狂生”,其实你是高人啊!你那日子过得,想想都觉得美!
仆凭藉国恩,滥尸贵部,官守有限,就学无因,延颈下风,我劳何极。再看看我,不学无术的东西罢了,比你可差远了,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的隐逸生活啊!
前因行县,实欲祗寻。诚恐敦煌孝廉,守琴收而不出;酒泉太守,列钟鼓而空还。所以迟回,遂揽辔也。我上次视察各县的时候本来就想去拜访你的,可又怕你驳我面子不出来。对了,你不是能用典故吗,我也能,我表达这个意思也是靠的典故。第一个典故是说一个叫范腾的隐士,敦煌人,举过孝廉,太守去找他,他却闭门不见。这真和泄柳的作风有一拼啊。后来有个大官招他做官,他说:“门已经关过一回了,不会再开了。”第二个典故说的也是一位敦煌隐士,叫宋纤,酒泉太守去拜访他,前有摩托开道,后有悍马押阵,敲锣打鼓声势浩荡,可宋纤就在小楼里待着,不见。——这两句不但用典巧妙,而且对仗工整,不亚于你吧?
仆虽不敏,颇识前言,道既知尊,荣何足恃?我虽然是个二百五,可总也记得些前辈高人的名言,知道大道才是尊贵的,世俗的官爵荣耀又算什么!
岂不能正平公之坐,敬养亥唐;屈文侯之膝,恭师子夏?我再来一个对仗,还是用典。晋国有个贤人叫亥唐,隐居在贫民窟。晋平公去拜访亥唐,亥唐招呼落座晋平公才坐,亥唐招呼吃饭晋平公才拿筷子吃饭。这个故事在《孟子》的“万章篇”里就有。第二个典故是魏文侯的事,不错,就是把段干木搞得跳墙逃跑的那位魏文侯,他恭恭敬敬地拜过子夏为师(还记得子夏是何许人也吗?孔子“过犹不及”的成语就是和他有关,他还在孔子死后和子张、子游一起胁迫曾子推有若代替孔子的地位,这些都是前文讲过的)。嗯,我杜某人难道就做不到晋平公和魏文侯那样礼贤下士吗?
虽齐桓德薄,五行无疑,眭夸故人,一来何损?对仗继续,用典继续。齐桓公曾经亲自拜访一个草民,去了三次都没见到,又去了第四次、第五次,这才见到,简直比刘备还强!还一个典故是说眭夸,此人和崔浩是发小,后来崔浩当大官了,派人去找眭夸,眭夸被逼得没办法,只好进京去见崔浩,一起吃喝了好几天,眭夸只是叙旧,绝口不谈世俗之事,崔浩每每想在言辞上压倒眭夸,可话到了嗓子眼却又说不出来,最后还得咽了回去。这两个典故的意思是:我可以学习齐桓公,一二三四五次去找你,烦也烦死你!你也可以像眭夸一样来找我玩嘛。>99lib?
蒙借家礼,今见披寻,微而精,简而备,诚经传之典略,闺庭之要训也。其丧礼新义,颇有所疑,谨用条问,具如别帖,想荒宴之馀,为诠释也。迟更知闻,杜之松白。最后才说说正事,说你的快递收到了,人家说是“对方付款”,你还真不见外!你这《家礼》真是太棒了,我认真看了,这么好那么好,那么好这么好,如何如何好,反正我们这些官场上混的人奉承话是说成习惯了,你也别较真,就当真的听吧。关于《丧礼新义》那篇,我还有些不明白的地方,问题都一条条列在另附着的纸条上了,哪天摆个饭局,吃饱喝足之后你再好好给我讲解讲解。等你的回信哦!
传统知识分子不管当不当隐士,最起码也要在权力面前表现出恰如其分的人格尊严,甚至是高贵。但这是一种高标准,不少人在跳墙的时候膝盖发硬,却在下跪的时候膝软如绵。唯其如此,才显出段干木一伙的刺眼。
孟老师嫌小段他们做得有点儿过分,王绩倒看不出什么过分来,不过通常可见的是另外一种过分——不好意思,我一下子想起来的是一个外国例子,这倒也看得出知识分子的通病是不分国界的:纳西是个著名的诗人,同时也是一个穷诗人,有一天他在大街上见一位市议员挂着金链、骑着高头大马迎面而来,就对身边同伴不屑地说:“看那家伙多牛!可他连一行素体诗也写不出!”
除了段干木的跳墙,泄柳的关门,王绩的快递和王、杜两人通信中提到的那些隐者佳话之外,还有更另类的故事。这就是孟子往下要讲到的孔子和阳虎的故事。
阳虎这人前文我们已经遇见过了,或许是他,或许 662f." >是杨朱,也或许是杨布,给我们留下了那句“为富不仁”的名言。如果看看 href='2195/im'>《论语》,就会觉得孔子就是克拉克·肯特,阳虎就是莱克斯·卢瑟——怎么,看这两个名字很陌生呀?其实这二位可是家喻户晓呢,克拉克·肯特就是那位裤衩外穿的超人(superman),莱克斯·卢瑟就是超人的死对头、邪恶的化身。其实Smallville(《超人前传》)里的那个少年莱克斯确实太像阳虎了,他和超人的关系也太像孔子和阳虎的关系了,看过这部剧集的人应该很容易想象出来。
孟子讲的这个故事是:阳虎想见孔子。但这可不像现在,打个电话约一下就找个地方见面了,没有那么简单。
我们知道,孔子是维护礼制的,重现当年的礼仪之邦是他最大的政治理想,所以他很主张不同等级的人都能够各安其位,谁也不要僭越。他最痛恨的事情就是所谓“陪臣执国命”,也就是说,国家的主控权从国君的手里落到大贵族的手里。而鲁国当时的情况是,季孙氏等三家大贵族,即所谓“三桓”实际掌握着鲁国,季孙氏是“三桓”>..当中势力最大的,阳虎是季孙氏的家臣,也就是管家,虽然他的身份连贵族都够不上,却实际掌握着季孙氏的家族权力。这就成了一个很有趣的情形:季孙氏为首的“三桓”掌握了鲁国,而阳虎又掌握了季孙氏,这就是陪臣执国命,而小陪臣又执了大陪臣的命。你说孔子对阳虎还能是什么态度呢?
阳虎也知道想见孔子怕不容易,登门拜访吧,人家给你来个跳墙而逃或者闭门不纳,那岂不是很没面子?请孔子来吧,既有些失礼,又怕孔子学习王绩:你要什么我快递给你,我就是不挪窝。这可怎么办呢?
如果是你,坐着时间机器来到鲁国,做了阳虎的谋士,你会有什么好办法呢?
——办法不是没有,但你一定要了解当时的社会习俗。当时的礼法之中有这样一个讲究:大夫对士人有赏赐的时候,如果士人恰好不在家,没法当面道谢,就得在回来之后找个时间亲自去大夫家里登门拜谢。
这就像我在“梁惠王篇”里讲的写诗词和作八股文一样,庸手才嫌规矩束缚人呢,高手是善于利用规则的。阳虎当然是个高手,决定给孔子送礼去。
别人送礼都希望能够直接送到,阳虎不是,他先打听清楚了孔子外出的时间,然后趁着孔子不在家的时候把礼物送去。当时的礼物现代人可能不大接受,阳虎送的是一只蒸乳猪。
阳虎这回可得意了,山人妙计安天下,就等着孔子改日上门答谢了,那时候不就正好可以一起唠唠嗑了吗?
可没想到的是,阳虎奸,孔子更奸,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确实是登门道谢来了,可偏偏是趁阳虎不在的时候来的。
孟老师最后总结这个故事:“做人要实诚,别耍花招,阳虎要是老老实实地去拜访孔子,孔子还当真就不答理他吗?曾子说过:‘耸着肩膀向人赔笑脸,这比夏天干农活都累。’(胁肩谄笑,病于夏畦。)子路也说过:‘明明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可还得跟谁谁说话,脸上还堆着一万个小心,我可看不上这样的。’(未同而言,观其色赧赧然,非由之所知也。)公孙丑同学,你还是好好向前辈们学习一下怎样培养自己的品德节操吧。”
公孙丑唯唯诺诺,心中却想:老师啊,您说得容易,您是没做过销售,也没搞过公关,更没在机关单位伺候过领导!
顺便讲讲阳虎的结局。
阳虎在鲁国搞政变,失败了,在国际社会上到处流窜,到齐国投靠过咱们早已熟悉的那位齐景公,后来被齐景公关了起来。阳虎从齐国逃走以后又是到处流浪,最后落脚到了晋国——他投靠的这个新主子就是前文讲王良和嬖奚的故事时介绍过的那个赵简子。据《韩非子》的说法,当时,赵简子的手下对阳虎很不放心,对赵简子说:“阳虎这个人善于窃人国政,不是个善茬儿,咱们留他不得。”赵简子却说:“他有张良计,我有上房梯,不必担心。”结果,赵简子当真比鲁君和三桓他们能耐都大,镇得住阳虎,阳虎这回可不搞叛乱了,老老实实地甘当赵简子的马前卒,为赵家的霸业作了很大的贡献。
偷鸡要讲计划性
戴盈之曰:“什一,去关市之征,今兹未能。请轻之,以待来年,然后已,何如?”
孟子曰:“今有人日攘其邻之鸡者,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曰:‘请损之,月攘一鸡,以待来年,然后已。’如知其非义,斯速已矣,何待来年。”
又是一个税收问题。
提问题的戴盈之是宋国人,我们在前边刚刚见过一个宋国人,也姓戴,还记得吗,叫戴不胜。有人认为这两位其实是一个人,但是证据 4e0d." >不足,我们就当他们是两个人好了,反正这是个小问题,关系不大。
戴盈之请教孟子:“把农业税的税率定在十分之一,对商业免税,取消关税——”
孟子大喜,“好好好!真是太好了!”
戴盈之说:“您先别说好,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我是说,这样的做法现在还实行不了,所以,看能不能先稍微减减税,等明年再全部实行,您看怎么样?”
“啊,这样啊,”孟子不激动了,“有这么一个人,每天都偷邻居一只鸡,有人告诉他说:‘正派人可不应该做这种事!’他说:‘那好吧,我听你的,不过呢,让我一下子全改恐怕不大现实,不如我先减减量,以前不都是每天偷一只鸡吗,现在改成每个月偷一只,等明年我再金盆洗手,再也不偷了。’”
戴盈之一琢磨,“这个故事很有趣啊,咦,不会是在骂我吧?”
孟子说:“你如果明白现在的做法不对,就应该立刻改正,为什么要等到明年呢?”
孟子和戴盈之这段对话不知有什么上下文没有,如果只是就事论事,孟子这回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这个道理得看应用在什么事上,如果只是一个人有点儿小偷小摸的习惯,当然应该马上就改,可如果是一个国家的税收政策,那可比偷鸡复杂太多了。这道理我们现在谁都明白,可当时的社会情况还比较单纯,人的经济头脑也比较简?
单直接,孟子又没有实际的施政经验,所以才说出这样的话来。后来戴盈之听没听孟子的,我们也不知道,但根据“天理人情”来揣度一下,估计戴先生能有这番心意就很不错了。
宠物龙、拉车龙和肉龙
公都子曰:“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敢问何也?”
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当尧之时,水逆行泛滥于中国,蛇龙居之,民无所定,下者为巢,上者为营窟。书曰:‘洚水警余。’洚水者,洪水也。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驱蛇龙而放之菹,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汉是也。险阻既远,鸟兽之害人者消,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
“尧舜既没,圣人之道衰,暴君代作,坏宫室以为污池,民无所安息,弃田以为园囿,使民不得衣食,邪说暴行又作,园囿污池,沛泽多而禽兽至,及纣之身,天下又大乱。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三年讨其君,驱飞廉于海隅而戮之,灭国者五十,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天下大悦。书曰:‘丕显哉,文王谟,丕承哉,武王烈,佑启我后人,咸以正无缺。’
“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杨墨之道不怠,孔子之道不着,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
“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跛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
新人迭出,又来一个。这位仁兄叫做公都子,也是孟子的弟子。前人有考证说公都子可能是楚国贵公子,如果当真是这样,那他可算是孟子门下的外国留学生了。我在前面讲过,楚国和周朝严格来说并不是一体的,不像鲁国和齐国他们,追溯起来都是周天子分封下来的诸侯国。
公都子问的话很有意思:“老师啊,别人都说您好抬杠,是个杠头,这是为什么呢?”
孟老师被学生这么一问,大概是触到了伤心处了,触到了心灵深处最柔软的那个地方,于是委屈地说:“你以为我是喜欢抬杠吗?我那是不得已啊!”
孟老师这个头一开,话匣子就收不住了,一肚子的苦水“哗哗”地往外倒:“人类社会已经产生很长时间了,在这漫长的历史当中,时而太平,时而混乱。尧的时代,各地都发大洪水,把人全淹了,水里边到处都是蛇和龙,凶猛得很,老百姓流离失所,低地上的人在树上搭巢,高地上的人打洞来住——”
“老师,您先等等,”公都子好奇地问,“您方才说,水里都是蛇和龙,难道这世上当真有龙吗?”
——公都子没问这个问题,这是我替他问的。是啊,这世上当真有龙吗?
直到现在,依然有很多人相信龙的存在,我就听过不少言之凿凿的见龙的经历,有小时候见到龙的,有在五台山见到龙的,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网上还曾经流传过一张著名的照片,是从飞机上俯拍西藏雪山,在照片的左下角蜿蜒着一条龙,和雪山一样的白色,只见身子不见头。照片一出,有人就斥之为PS,后来澄清,根本就没有PS过,当然那也不是龙,而是雪山积雪的山脊,那龙鳞的样子是风吹积雪的痕迹。
但坚信有龙存在的人依然坚信,觉得老祖宗们不会骗我们的。我们看孟子说龙,原文是“蛇龙居之”,也没有解释一下,公都子也没有多问一句,仿佛龙这个东西并不神奇,平平常常罢了,随口一提就带过去了,谁也不会觉得还有追问的必要。
——从许多处典籍的记载里看,龙这家伙在古人的眼里确实并不神奇,这倒使现在的我们觉得很神奇了。难道龙在古代真的只是一种平常存在的物种吗?
《左传》里有一段有趣的记载:
在鲁昭公二十九年的秋天,在绛地的郊外出现了龙。
——谁还记得“绛”这个地方?前文介绍赵简子的时候说过,这是当时晋国的首都,在现在的山西省侯马市。五台山每年都能见龙的传闻看来还能从这里找到历史线索哦,都在山西。
龙在当时到底也不多见,魏献子就来请教蔡墨:“我听说龙是动物里边最聪明的,因为从来没有人能活捉住一条龙,真是这样吗?”
这种问题为什么要来问蔡墨呢?因为蔡墨是史官,当时的史官和算命先生是一类人,甚至常常是合二为一的。蔡墨果然很专业,对魏献子说:“你说反了,不是龙聪明,而是人类不聪明,而且,‘从没有人捉住过龙’这种说法是不对的,你难道没听说过有豢龙氏和御龙氏这两大家族吗?”
魏献子说:“这两家我倒是听说过,只是不知道他们姓氏的来历,你知道吗?”
蔡墨心说我知不知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知道!蔡墨说:“你既然不知道,那我当然就知道啦!这两家人,在以前都是养龙的。过去有个人叫董父,很喜欢龙,把龙的生活习性研究得非常透彻,很清楚龙都喜欢什么。所以,董父拿食物去喂龙的时候龙都会很高兴地来吃,这就像二十一世纪城市小区里的好心人喂养流浪猫似的,流浪猫们一传十、十传百,越来越多的猫都来好心人这里吃饭,所以越来越多的龙都到董父那里去吃饭。”
魏献子心想:开餐厅也是一样的道理,先要摸清目标受众的特征,饭菜的口味、价格等等都有针对性地来制订,不能想当然。还有,口碑也很重要。
蔡墨接着说:“去董父那里吃饭的龙越来越多,董父常跟它们玩,慢慢地就把它们驯服了。”
魏献子心想:这就是有意识地培养顾客的品牌忠诚度,嗯,很重要。
蔡墨接着说:“这正是舜统治天下的时代,董父就把驯服过的龙带到舜的那里,让龙来服侍舜。舜很高兴,就赐给董父一个姓,让他姓董——对了,他现在才姓了董,前边我说董父是为了称呼方便,那时候他还没姓呢。舜还赐给他一个氏,就是豢龙氏。”
——解释一下:男人通常重视“氏”,这个“氏”大致相当于后来的“姓”,前两本书里都讲过古人姓氏的一些问题。古人以官为氏、以职业为氏的很多,这就像闽粤一带的习俗:黄飞鸿的弟子里不是有个“猪肉荣”吗,职业是杀猪,“猪肉”就相当于他的“氏”,称呼的时候在“氏”的后边加上“名”,所以叫“猪肉荣”。
魏献子心想:要让忠诚度强的那些客户为我所用,利用他们获得正常经营餐厅之外的更大的利益!
要说龙拉车这回事,倒也不是全无现实依据,郑康成注释《礼记》,说:“马八尺以上为龙。”何休注《公羊传》,也持这个说法,不过把八尺变成了七尺。这种说法也不知是否可靠,我倒想起 href='5114/im'>《三侠五义》里白玉堂说过什么:“鲤鱼不够一尺叫尾子,够了一尺才叫鲤鱼。”——大概是这样的话,记不很清了。如果当真如此,那我们现在的龙也有不少啊。
蔡墨接着说:“于是,豢龙氏从舜的时代开始,子子孙孙都从事养龙的职业。后来,到了夏朝孔甲统治的时代,孔甲很听上帝的话,上帝一高兴,就送了四条龙给他拉车。这四条龙里,有两条是黄河龙,一公一母;有两条是汉水龙,也是一公一母。可孔甲不会养,想找豢龙氏的后来又找不到,养龙到底不比养猪,会的人不多,这可真抓瞎了!”
魏献子心想:这都是因为出版业不发达,当时要是出版一本《家庭养龙一百问》就好了,或者由政府请豢龙氏的人去各地农村推广一下养龙致富的经验也好。
蔡墨吸了口烟,不紧不慢地说:“天无绝人之路,有个叫刘累的,曾经跟豢龙氏的人学过养龙技术,于是到孔甲这里来应聘做养龙师傅,专门养这四条拉车的龙。孔甲很高兴,给了他一项很高的荣誉:赐他一个‘氏’。这就是‘御龙氏’可这位御龙氏的技术可能到底不是嫡传,结果把四条龙给养死了一条。哎,你猜猜,御龙氏会把这条死龙怎么样?”
魏献子想了想:“如果是我,我就偷偷把死龙埋了,然后报告孔甲说:‘上帝又发了话,说‘四’这个数字不吉利,让您以后改用三条龙拉车,所以收走了一条龙。’”
蔡墨点了点头:“你出了事很会推卸责任,还能把事故变成故事。”
魏献子又说:“还有一招,可以对孔甲说:‘国家在您的治理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不但老百姓都很感动,就连动物也受了感动,一条龙飞上天空,化成一道绚丽的彩虹。这真是天大的祥瑞啊,昭示着我们伟大的孔甲王朝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蔡墨斜了他一眼:“星宿派的开山祖师不会就是你吧?真高,能这么轻易地就把坏事变成好事,旁人即便知道是假的,也不好反驳你。嗯,你很有政治前途,我以后可得多巴结着你。”
魏献子不好意思地笑笑:“过奖啦,其实没什么啦,你去问十个当官的,有九个半都能随口说出我这个主意,不算什么的,嘿嘿。对了,那御龙氏到底是怎么做的啊?”
蔡墨说:“我也不知道这位御龙氏到底是怎么想的,他这个做法恐怕旁人谁也想不到,他居然把死龙给下了厨房,做成龙肉酱了!”
“啊——”
“御龙氏可能是想拍马屁想昏了头,把龙肉酱献给孔甲吃。孔甲从没吃过龙肉,这一吃,马上赞不绝口。但是,孔甲可不知道他吃的这肉酱就是拿拉车的龙来做的啊。”
蔡墨接着说:“孔甲越吃越爱吃,吃完还想吃,可一条龙很快就被吃完了。那怎么办呢?难道还能再杀一条?御龙氏可没那么大的胆子,知道自己这回把事闹大了,一个不小心就得吃不了兜着走,咬咬牙,走为上吧!御龙氏就这么蹓走了,逃到了河南省鲁山县一带。”
——这在古代是个很著名的故事,可能不少人都读过唐朝陆龟蒙的一篇名文,叫做《招野龙对》,就是对这个故事的再演绎。
魏献子问:“看来以前的龙虽然矜贵,却一直都有啊,还一直都和人类生活在一起。可现在怎么不大见得着龙了呢?”
——这个问题恐怕谁都想问吧?
蔡墨的回答是:“万事万物都有管理它们的官吏,官吏们尽职尽责,管养猪的就得想办法让猪长得更肥,管种田的就得想办法提高粮食产量,如果失了职,不是丢了俸禄就是丢了性命。就拿养猪来说吧,相关的官吏们世世代代做好工作,猪才能越来越多。如果官吏们不认真负责,或者全都失职丢官了,养猪场全都荒废了,谁要是想吃猪肉,再找一头猪可就难了。”
魏献子搭话:“那可以来找我啊。”
“嗯——”
魏献子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解释:“我是说,谁要是想吃猪肉了,可以来我家,我家不缺猪肉。”
“哦,”蔡墨点点头,接着说,“养猪场都荒废了,残存的猪没人管,都流落到偏僻的野地里去了,人就不容易见到它们了。而龙是水生的动物,水官玩忽职守,最后官职没有了,水里的事情没人管了,龙也就散了,没人捉得到了。”
魏献子有点儿不信:“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蔡墨说:“不信你就看看《周易》,爻辞里不是有什么‘潜龙勿用’‘见龙再田’‘飞龙在天’‘亢龙有悔’‘群龙无首’‘龙战于野,其血玄黄’,这不都是在描写龙的活动姿态吗,你就算信不过《周易》,总信得过降龙十八掌..吧?对龙的姿态如此丰富而传神的描写,如果古人不是时常都能看得到龙,能写成这样吗?”
——这段对话很神奇吧?不但有人见过龙,居然还有人养过龙、吃过龙。如果这说的都是真的,那么,龙这东西看来在上古时代是一种很常见的动物呢,不过到魏献子和蔡墨的时代就已经不大见得到了。
这段对话发生在鲁昭公二十九年的秋天,没多久,就是在这一年的冬天,赵简子他们就去向晋国的老百姓征收了四百八十斤的铁,铸造了那尊刑鼎,又引来了孔子的批评——这就是在赵简子出场的时候介绍过的那些事情。
再来回顾一下几个旧相识:刑鼎一事的若干年后,阳虎已经了投靠了赵简子,有一次郑国挨宋国打,赵简子拿不定主意是救郑还是伐齐,就让手下的巫师史官们来搞占卜。当时出马的有三大巫,蔡墨就是其中之一。
当时的专业占卜师都是用龟甲和兽骨,别看蔡墨也懂《周易》,可时人都拿《周易》当简便算法,是属于业余级别的,准确度不高。结果三大巫师拿甲骨一占,虽然各有各的理论,可结果都是认为应该伐齐而不该救郑,最后阳虎过来,以玩票的姿态用《周易》占了一回,结果也是救郑不利。赵简子这才放弃了救援郑国的打算,准备对齐国开刀了。
蔡墨和阳虎他们究竟都是怎么玩儿的,等我讲《周易》的时候再详细来说,现在只是按照一贯的作风,把出场的人物和事件尽量关联起来,好让各位便于记忆罢了。看,赵简子、阳虎和蔡墨,本来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物还一起有过这样一次共同占卜的经历呢。
古籍当中关于龙的记载还有很多,我就不多作介绍了,不过只是再来澄清一个普遍的误解:龙在佛教里有护法身份,这没错,可佛教里的龙却和中国传统中的龙并不一样,甚至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物种,单看相貌就知道了。还有人考证说印度本来没有龙这个东西,然后如何如何,这里就不多谈了,免得又扯远了。
还得回到公都子关于老师好抬杠的这个问题上。孟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一下子就扯到尧舜那个洪水泛滥、蛇龙横行的时代去了——这点好像和我很像哦,我不会也是孟老师教出来的吧?
孟老师接着讲洪水:“《尚书》里说:‘洚水警告我们。’什么叫‘洚水’呢?就是‘洪水’。”
——孟老师这点真不错,遇到教学难点,知道给讲解一下。
听孟老师接着说:“大洪水的时代,好在出来个大禹,他疏通河道,让水都流到大海里去,把蛇和龙也都驱赶到草泽里去。长江、淮河、黄河、汉水,都顺着河道有序流动,不再泛滥成灾了。艰难时世终于过去了,害人的鸟兽也没有了,人类这才能来到平原居住。”
——大洪水的传说到底是真是假,这可是个有趣的问题,很多古老民族都有大洪水的传说,难道几千年前真有一场世界性的大洪水吗?
这问题的答案基本上是否定的。古人都会选水边生活,自然容易遭遇水患,如果有几个古文明是发源于高山和沙漠,恐怕就不会留下什么大洪水的传说了。但是,就大禹治水来说,那时候中原一带的水系确实比现在要发达许多,这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了。前文不是说过河南当初的气候就像今天的南方热带一样吗?
我先说一个比较近的水系变迁。我所在的北京现在据说是个缺水城市,其实以>..前北京的水是很多的。谁要是住过北京海淀区,可能知道这边的水面稍微大一点儿的大概只有个昆明湖,其实海淀之得名,又是“海”又是“淀”,一看就是个水乡,不应该是现在这副模样。
至少在明朝,现在的海淀地区还是泊连泊、水连水,清华园就是那时候建的,所有者好像是叫李伟,是个皇亲。明朝好治园子的还有一对人称“大小米”的书法家,这是祖孙俩,他们家有三个好园子,记得其中有两个是在海淀,其一直到现在还大大的有名,就是北京大学里的那个勺园。为什么叫勺园呢?据说本意是“取海淀之一勺”,这也可见当时这一带是以水为主的。现在的北京已经无法想见当初的样子了,而这个“当初”还无非是在明朝,没多久之前,要是把时间倒推到三皇五帝的时代,中原大地还真难想象是什么样子呢。
从一些不大可靠的古籍里看,黄河流域当时到处是水,大多都是黄河的支流,远较现在为多,而且气候温暖,雨量充沛:一年十二个月,哪个月下雨都不奇怪。
另外,除了支流众多之外,湖泊也超级多。现在山东有个菏泽,这个地名可能由来很古,既然名字叫“泽”,当初也少不了水,类似的可疑之地还有很多,就一地论一地或许有搞错的时候,但普遍而言,湖泊遍地总是错不了的。
还有一证是:古人多选择在高坡居住,像丘、阜、京这类地名..
就都表示高坡。那,为什么要住高坡呢?八成就是怕被水淹了。《孟子》后文还会出现一句名言,叫“得乎丘民为天子”,什么叫“丘民”,从字面看,就是住在高坡上的老百姓,而“丘民”一词自然是指称全体老百姓的,猜一猜,也会想到古人大多都是住高坡的。
专家在这方面还有很多考证,有从古代动植物入手的,有从蚕桑业的发展入手的,有从青铜器的铭文入手的,也有从各类典籍入手的,反正线索多多,证据多多。
我就琢磨过:当年我们老祖宗写字用的是竹简,可他们的根据地是黄河流域啊,是中原地区啊,哪里来的竹子啊?李安拍《卧虎藏龙》竹林那场戏,好像没听说去河南选过外景地吧?所以呢,也许当时的中原遍地都是竹子,嗯,不知道是不是遍地都有大熊猫?
这个问题在书里也是有线索的,具体出处我就不说了,反正汉朝以前北京、山东、山西这些地方应该确实盛产过竹子。
“微言大义”的解读传统
接着来听孟子讲话:“尧舜之后,圣王之道日渐衰落,残暴的君主接二连三地出现,他们要是看中了什么地方,想拿来做游乐的池塘,才不管当地老百姓的死活呢,一律野蛮拆迁。老百姓欲哭无泪,欲告无门,多少人流落街头,那年头可是连地下通道这样的避风港都没有啊。暴君们还毁坏农田修园林,把老百姓们逼得没吃没穿。这样的年代里,不但暴行充斥,还流行着各种各样荒谬的学说,人模狗样的专家们到处衣冠楚楚地放响屁。这是怎样的年代啊,这花园那花园越来越多,豪华场所一个比一个漂亮,池塘草泽也生出了越来越多的禽兽。到了商纣王的时候,天下大乱。终于,周公辅佐着周武王灭掉了商纣王,又去讨伐奄国,在三年之后杀掉了奄国的国君,把商纣王的爪牙飞廉驱逐到了海边,随后便把他灭了。周武王他们一共诛灭了五十个流氓国家,还把老虎、豹子、犀牛、大象也赶到远方。天下的老百姓们这才算又有好日子过了,大家都高兴坏了。《尚书》里说:‘真了不起啊,文王的智慧!继承了文王啊,武王的功业!帮助我们,启发我们,直到永远,阿门!’”
“嗯——不对,说顺嘴了,”孟子赶紧改口,“应该是‘帮助我们,启发我们,直到永远,使大家都不会走入歧途。’”
——孟子引的这两句《尚书》依然是《尚书》逸文,也依然被用来造了假,敷衍成了“君牙篇”。
孟子接着说:“然而好景不长,太平盛世和仁义大道并没能一直延续下去,后来邪说又起,暴行又生,有臣下杀死君主的,有儿子杀死老爸的。孔子看到这种情况,无比忧虑,于是编写了一部《春秋》。《春秋》是一部历史书,编写这样的史书本是天子才当做的事,而孔子却做了,所以他老人家才说:‘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孟子这里是讲述孔子之所以会编著《春秋》的来龙去脉,还传了一句名言:“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不过孔子作《春秋》这件事情,后世学者们越考证就越是觉得可疑。
孟老师在这里给了我们一个线索,他说:“《春秋》,天子之事也。”现在我们所说的《春秋》基本就是鲁国的国史,所以,按规矩孔子是不能编国史的,他老人家没这个身份,这就好像让我熊逸去编一部党史一样,既不可能,也行不通。
至于说《春秋》“微言大义”,表达的是孔子这位儒家开山掌门的政治理念,这事也不好说,因为若把心态放客观一些,恐怕很难说清那些简略的文字里是否真的传达了什么“大义”,倒越看越像是后儒的附会。
解读“微言大义”我们是有光辉传统的,托古改制也一样是知识分子的光荣传统。《春秋》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里边蕴涵了什么,到底是无法承受之重还是无法相信之轻?
有人可能会问:《春秋》这书一定很有深意啊,要么关老爷怎么 6700." >最爱看呢??
即便关老爷爱看《春秋》是真的,他看的也不一定是《春秋》本身。
《春秋》就是这样一本书,全书通篇全是这样一条条的新闻标题,什么链接也点不进去。当然,看标题也能对事情知道一个大概,可这样的东西到底有多大的看头呢?这好像既很难让后世之人借此了解当时的历史真相,更无从发挥什么让“乱臣贼子?惧”的作用——根本看不明白,又有什么可惧的?
古人也知道《春秋》的这个毛病,所以重中之重就是给这些新闻标题做好链接。做链接的一共有三位,于是又传下了三本书来,这就是《左传》、《公羊传》和《谷粱传》,合称“春秋三传”。公羊和谷粱号称一传“微言”、一传“大义”,虽然在历代的政治哲学上很有影响,但对了解《春秋》所记载的历史事件本身却帮助不大。真正作出详细的内容链接的还是《左传》,所以《左传》的篇幅是超级大的,而且内容也是最好看的,故事性是最强的。所以,关老爷挑灯看《春秋》,八成看的是《左传》。
《左传》把链接工作做得非常细致,作者又很有叙事才能,但也有个比较大的问题。什么问题呢?咱们先来看看《左传》当中的一个短篇——这个短篇在 href='1343/im'>《古文观止》里也收录了,想来熟悉的人会比较多些:
晋侯赏从亡者,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
推曰:“献公之子九人,唯君在矣。惠、怀无亲,外内弃之。天未绝晋,必将有主。主晋祀者,非君而谁?天实置之,而二三子以为己力,不亦诬乎?窃人之财,犹谓之盗。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乎?下义其罪,上赏其奸,上下相蒙,难与处矣。”
其母曰:“盍亦求之?以死谁怼?”
对曰:“尤而效之,罪又甚焉!且出怨言,不食其食。”
其母曰:“亦使知之,若何?”
对曰:“言,身之文也。身将隐,焉用文之?是求显也。”
其母曰:“能如是乎?与女偕隐。”遂隐而死。
晋侯求之不获,以绵上为之田,曰:“以志吾过,且旌善人。”
这个短篇整个的来龙去脉是:晋文公在回国即位之前,曾经有过长达十九年的流亡生涯。在这些年中跟随过晋文公的旧臣终于熬出了头,纷纷向刚刚即位的晋文公邀功请赏。唯独介之推是个例外,发过一番议论之后,和母亲一起到绵山隐居去了。这段里出了个“上下相蒙”的名言。
我忠实一点儿来翻译:
晋文公回国即位之后,封赏那些曾经跟随自己一同流亡的人。介之推却不谈功、不请赏,晋文公也没有赏赐他什么。介之推说:“晋献公一共有九个儿子,这九个儿子里现在只剩下您一个人了。惠公和怀公不得人心,国内外都厌恶他们。上天不让晋国灭亡,所以必将有新君登基。而能够统治晋国的人,除了您还能有谁呢?您的即位分明是上天的意志,而跟随您流亡的那些人却把上天的功劳据为己有,这不是欺妄又是什么?偷人钱财的叫做盗贼,偷取上天的功劳的人又该叫什么呢?下面的臣子贪天之功而当仁不让,上面的君主对此却大加封赏,上下如此互相欺骗,我可不想和这样的人同朝共事。”
介之推的母亲说:“你为什么不跟着大家一起去求赏赐呢?不然的话,就算埋怨到死又有什么用呢?”
介之推说:“我既然认为他们那样做是错的,如果我还跟着去做这种错事,那不是错上加错吗?况且我对君王也曾口出怨言,按理就更不应该去求什么赏赐了。”>..
介之推的母亲又说:“就算这样,让大家知道你的功劳总是应该的吧?”
介之推说:“言辞是人自身的装饰,我自身都要退隐了,还要装饰做什么呢?如果我去表功,这就说明我还是有追求显达之心啊。”
介之推的母亲最后说:“你真能做到这样吗?那我就和你一同隐居好了。”就这样,介之推母子二人一同隐居山林,直到死去。
晋文公派人到处寻找介之推,一直没有找到,他便宣布绵上之地为介之推的封地,说道:“借此记下我的过错,也为了表彰介之推那样的贤人。”
《左传》里的这篇小文是《春秋·僖公二十四年》新闻标题链接中的一小部分。咱们看看《春秋》对这一年的事情是怎么记载的:
二十有四年春王正月。
夏,狄伐郑。
秋七月。
冬,天王出居于郑。
晋侯夷吾卒。
翻译过来就是:
鲁僖公二十四年春季,周历正月。
夏天,狄人攻打郑国。
秋天,没事。
冬天,周襄王离开成周,住到郑国。
晋侯夷吾去世。
完了,这一年春夏秋冬,所有大事,就这么几个字,你能看出什么“微言大义”来吗?能看出为孟子所称道的那种批判精神吗?这几句话里边根本也没有咱们这篇小文的主人公介之推的什么事——他实在是个太小太小的小人物了,小到《春秋》不予记载。
好在《左传》记载了,虽然它只是这一年几件大事件当中的一个小小插曲。
这个小插曲却相当精彩,尤其是介之推母子二人的对话,让人又感动又钦佩,如果说这里有什么批判精神和微言大义,那倒是真的,也是实实在在的。这样看来,或许孟子所赞的《春秋》也包括了《左传》在内呢。
——我前边不是说这里边有个比较大的问题吗?有人看出来了没有?
再仔细看看……
问题就在:介之推母子二人在自家的小房间里说体己话,难道《左传》的作者当时就在窗户外边偷听来着?
我这还是只举了一个小短篇作例子,比这长,比这更没谱的内容还多着呢。所以郭沫若曾说《左传》与其说是历史,不如说是小说。我还是老话,书上姑妄说之,咱们也就姑妄听之。但现在我们面临的问题是:孟老师应该是看过《春秋》的,也相信那是孔子编修的,更认定孔子编修这书的目的和意义。难道他当年看到的《春秋》是另外的版本吗?这个版本后来在秦始皇焚书的大火中失传了吗?这还真是难说。难道又或是孟老师胡乱一说,大家也不要太过当真?这好像也没有足够的说服力。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办法是——不去想它了,接着来听孟老师给我们白话吧。
既没老爸,又没老大
孟子接着说:“再到后来,圣王不出,诸侯放肆,士人们到处乱发议论,杨朱和墨翟的学说充斥天下,你随便在大街上拿块石头一扔,砸着的人如果不是杨派的,那八成就是墨派的(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朱强调个人,强调自我,这就否定了对上的尽忠精神,简直目无君上;墨家主张兼爱,不分亲疏,把自己的父母和陌生人同样看待。这两派,一个是无君,一个是无父,无君无父那不就成了禽兽了吗?公明仪说过:‘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注意:这句话我就不翻译了,一来原文既很好懂,又很有力,二来,最重要的是,在“梁惠王篇”里孟老师曾经说过这话,现在完全就是一模一样的,也不知这话的版权到底归谁。)如果杨朱、墨翟的学说不被消灭,那么孔子的学说就不容易得到发扬。唉,异端邪说忽悠了大众,把仁义的道路给堵塞住了。仁义的道路被堵塞,不也就等于率兽食人吗?而且还会人吃人啊!我很忧虑将来真会发生这样的惨状,便出来捍卫古代圣人的学说,我反对杨墨,驳斥谬论,让那些满嘴荒唐言的异端分子抬不起头来。”
万章在旁边越听越激动,赞叹道:“对,我们要把他们打入十八层地狱,再踏上千万只脚!”
孟子情绪高涨,热泪盈眶:“如果心里盘踞着那些荒谬的学说,就会危害到正常工作,这也就等于危害了政治。即使什么时候下过雨再冒出几个圣人来,他们也一定会同意我的话的。”
孟子越说越激动:“从前大禹制服了洪水,天下才得到太平;周公吞并了夷狄,赶跑了猛兽,百姓才得到安宁;孔子著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href='2283/im'>《诗经》上说:‘攻打戎人和狄人,惩罚楚国和舒国,就没人还敢反抗我!’(这两句诗他老人家也是第二次引了,不过这次多引了一句。)像杨派和墨派这些无父无君的人,周公若在,一定会狠狠教训他们的!我和周公一样,也要端正人心,消除邪说,反对偏激的行为,驳斥荒唐的言论。(正人心,息邪说,距跛行,放淫辞。)我这是在继承大禹、周公和孔子这三位圣人的伟大事业啊,难道我是吃饱了撑的整天去跟人抬杠啊?我抬杠是迫不得已的呀!而能够勇敢地去跟杨派、墨派抬杠的人,那才是货真价实的圣人门徒啊!”
——孟老师的这段长篇大论总算结束了。虽然他老人家讲古论今、慷慨激昂,可在我们现代读者看来,难免会有一些心惊胆战的感觉:如果这位爷当真手握了大权,还不把天下所有的不同声音全给掐死啊?
孟老师啊,您就没有多想一想,您之所以能在这里无所顾忌地批评杨朱、驳斥墨翟,还不都是因为您生活在一片宽松自由的学术空气里?
遗憾的是,孟老师在这里慷慨激昂所呼吁的事情在他死后终于实现了,先是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后是儒家学说一统天下……其间虽有一些小小的插曲、变奏,但也无非是以一种话语霸权代替另一种话语霸权。
人是无知的,至少对旁人经常是很无知的——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哈耶克说的,上边那段话里也有他的一份。当然了,哈老师的话同样是有自己的语境的,可人能认识到这一点确实不容易,如果哈老师PK孟老师,想想就觉得有趣。
孟子为什么对杨朱、墨翟两派那么过不去呢,简直要你死我活,不共戴天?这两派到底都怎么招惹他了?
当然,孟老师的斗争可不是出于私心,而是出于一个公共知识分子的社会良知。在他的眼里,杨派与墨派不是愚蠢就是丧心病狂。我们在前文已经见识过他老人家是怎么对付叛徒陈相和墨者夷之了,仿佛泰山压卵一般。这也怪陈相和夷之太不争气,才学个三脚猫的功夫就出来丢人现眼,所以他们是没什么太大的代表性的,就好比我们要领教一下华山派的剑法,不能说打败了岳灵珊就算完了。
咱们得找找岳不群和令狐冲去。
杨朱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人,众说纷纭,我们照例不去理会。他很有可能有些道家的渊源,和老子有些关系。
杨朱的主张确实和儒家是针锋相对的,比如儒家非常注重名份,所谓名正才能言顺,言顺才能事成,比如杨过要娶小龙女,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阻力,就是因为这桩婚事“名不正,言不顺”,逾越了常规的社会秩序——徒弟怎么能娶师父呢,侄子怎么能娶姑姑呢?如果这都可以,那就不再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了,而变为了孔子最痛恨的“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而这个问题要是到了杨朱那里就不一样了,杨朱最著名的一个主张是:“实无名,名无实。”然后他还说,“名者,伪而已矣。”
这话是什么意思?咱们先看后面那句:你们儒家不是最重视“名”吗,我杨朱却认为“名”这个东西是“伪”的。
——不要误解这个“伪”字,荀子就曾经因为这个字被人骂了好多年。
大家都知道孟子主张性本善,荀子主张性本恶,荀子又在说了性本恶之后继续发挥,说善这东西是“伪”的——后人就把这个“伪”字和装腔作势耍心计联系到一起了,其实我们把“伪”字的左右结构拆开,就是“人为”,是artificial,这才是人家荀子的本意。同理,杨朱的“伪”也是“人为”,各位千万不要误会,不要以为这个字从一开始就是带有贬义的。
刚刚说过杨朱或许有道家渊源,反正他是崇尚自然天成的,这点和老子一样,既然如此,当然也就反对“人为”。我们再来看看“名”和“实”。
简单打个比方:张三是个“实”,李四也是个“实”,王麻子还是个“实”,这三位都是人,所以“人”就是他们的“名”。
再好比我们是黑木崖的哨兵,这天远远看见有敌人入侵,我们就得赶紧去向领导汇报。我们该怎么说呢?
如果我们说:“华山派的人打来啦!”——这就是称“名”。
如果我们说:“岳不群、令狐冲和陆大有打来啦!”——这就是称“实”。
杨朱的态度是:不承认所谓“华山派”这个东西,而是认为岳不群就是岳不群,令狐冲就是令狐冲,陆大有就是陆大有,这三位各有各的特点,各有各的武功。
这种思想发展下去,就是一种极端的个人主义。比如有个杨朱的同胞来说:“张三在夷狄被人打了!”李四和王麻子他们一听,全都义愤填膺,气冲冲地说:“我们周人在外国受欺负了!不行!我们跟夷狄没完!”
——这是一般人都会有的态度。可杨朱的态度却会是:“张三就是张三,这件事是张三在外国挨了某某人的打,不是周人在外国挨外国人的打。”
所以,在杨朱的眼里,张三和李四都是实实在在的个体存在,而周国、周人,这样的东西却是虚的,是“伪”的,是“人为”的概念。所以,杨朱说:“我们的一切所作所为都应该‘为我’。”——孟子刚才说的“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就是批评杨朱的这个观点。
孟子在这个批评之后不是还把杨朱和墨翟一起骂吗,说:“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如果“禽兽”这个词不>含贬义的话,那么,把杨朱说成禽兽倒也并不算错。杨朱就拿人类和动物作过比较,他说人的爪牙没什么厉害的,比不过老虎,腿脚也不灵,没羚羊跑得快,天冷了也不像鸟儿那样有羽毛保暖,这样看来,人之所以能够存活下来,靠的是头脑。杨朱往下作了一个重要推论:“智之所贵,存我为贵。”
这个推论听上去可非常下作:难道人活着就只是为了让自己能更好地活下去吗?
我们知道“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是高尚的,知道“大公无私”是高尚的,杨朱这套理论恰恰相反,主张的是“大私无公”,也难怪孟老师看他不顺眼了。
但杨朱在“智之所贵,存我为贵”这句话之后还有另外一句,也同样重要,叫做“力之所贱,侵物为贱”,这是说维护自己的利益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不能侵犯别人的利益——这种观点好像很眼熟哦,两千多年前的杨朱能提出这套说法来,实在是太前卫了!
杨朱又把他的这种人生观扩展到世界观,扩展到治国大道,这就又出来一句广为人知的名言:“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如果人人都“不损一毫”,人人都“不利天下”,天下就会大治。
是不是越看越眼熟啊?我们把杨朱的意思大略翻译一下:
“(一个个人)追求私利的动机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引导到一个与他的初衷风马牛不想及的结果,这个结果并不总是遗害于与他的动机无关的社会。通过对他自身利益的追求,他常常造福于社会,而且比他有意识地去为社会谋利更有效。我从没听说那些为社会公益所做的交易能给社会带来多少好处。”
——这是亚当·斯密 href='8735/im'>《国富论》里的名段,是不是很像很像啊?杨朱只是粗糙一些罢了,并且没能提出“看不见的手”这个关键概念,毕竟人家可是两千多年前的古人呢。
——以上就是杨朱思想的大略介绍。
是不是有人会问:“你说的这些都可靠吗?出处在哪里啊?”
我当然是有确实的出处哦,不信,你们去查查《列子》里的“杨朱篇”。
不过呢,嘿嘿,不过呢,这个“杨朱篇”还真不大可靠。
再来一个“不过”,不过,以上所讲的杨派思想还是多有旁证的,虽说或许不会“八九不离十”,但大体应该也能“四五不离六”。
杨朱的生平事迹可确证的实在不多,他的思想也没有在后世怎么流传下去——毕竟太前卫了啊——后人提起他来,多是因为他的一件生活小事富于哲理。
大家可能更熟悉“竹林七贤”里的阮籍,这位爷经常酒后开车,而且漫无目的,开到哪儿是哪儿,遇到死胡同实在开不了的时候,他就撒酒疯大哭,这就是“阮籍穷途之哭”的典故。阮籍的哭是因为对时事的痛心,诗人写诗的时候有时会把杨朱拉来和阮籍一块儿哭:阮籍哭得很响亮,杨朱哭得很哲学;阮籍是在死胡同哭,杨朱是在岔路口哭。
比如顾况诗里说:“杨朱并阮籍,未免哀途穷。”据说杨朱有一次走到岔路口上,才迈了一步,就放声哭起来了。怎么回事呢?他是突然感慨人生,觉得人生如同歧路,一步踏错,就会谬之千里。
为什么很多古人都知道这个故事呢?因为唐朝有人把它给编到儿童读物里去了,小孩子从小就背,背着背着,就有一句“墨子悲丝,杨朱泣歧”,看,杨朱和墨翟又并列出现了。
这两句是说:墨子看见白丝,很伤心,因为他想到这丝既可以被染黑,也可以被染蓝,现在看着是白的,以后还不知道是什么颜色呢。这和杨朱在岔路口哭其实都是一个意思。我有时候看着我那个可爱的小外甥,会想:别看他现在这么可爱,没准儿以后会变成一个大坏蛋呢。是啊,周扒皮在三四岁的时候应该也是个招人疼的小娃娃吧?
再说说孟老师另一家论敌的祖师爷——墨子。
墨子其人在前文已经约略介绍了一些,也已经介绍过了他的一些思想,比如那个“三表”。现在再多讲两句。
墨子的主张仿佛处处都跟儒家对着干,存心斗气似的。他老人家在诸子百家里是个大另类,别人都是学术带头人,可墨子却是宗教领袖,而所谓墨家学派,大体也可以说是墨教。
墨家不仅有着自己的理论体系,更有一套严格的组织管理制度,教主(钜子)对教众掌握着生杀大权。要做一名合格的墨家信徒并不容易,首先得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还要严格服从组织的规章制度,更要有甘愿自我牺牲的精神。这和杨朱一派真是泾渭分明,他们却同时都是孟子的敌人。
墨家知名的主张有“兼爱”和“非攻”,从字面看上去似乎是讲博爱与和平,但深究墨家人物的种种行为,还真不容易搞清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家可能都知道一个故事,说楚王想攻打宋国,公输般给楚王造了攻城利器——云梯,墨子听说了这个消息,便大老远地来见楚王,陈述和平信念,又和公输般斗法,一个个破了公输>.99lib?般的攻城手段。公输般急了,说:“我还有最后一招,我不说。”墨子不以为然:“你不过是想杀我罢了,可我告诉你,那也没用,因为我早派弟子们赶去宋国,用我刚才守城的办法在等着你们呢。”最后终于是个和平的收场。
这故事看完了让人很容易对墨家肃然起敬,但是,墨家信徒却很有可能后来聚集到了秦国,有一位钜子甚至还做了秦惠王的老师——商鞅被车裂就是这位秦惠王干的事。战国时代,在中原各国的眼里,秦国乃是虎狼之国,而商鞅虽死,商鞅的法制却被沿用下来,我们想象一下陕西那些淳朴的农民,你知道他们最高兴的是什么吗?是打仗。因为按照商鞅当年定下来的规矩,打仗是个拿提成的最好机会,比种地可强多了。所以墨家如果当真聚集在了秦国,这可真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了。
墨家后来也分了若干派别,其中有一些是专攻逻辑学的,“白马非马”的那位公孙龙很可能就是墨家人物。——这好像八竿子打不着吧?其实还真打得着,公孙龙论证“白马不是马”,这源头很可能就在《墨子》里论证的“小偷不是人”。再往上追:如果“小偷不是人”这个结论能被合乎逻辑地论证出来,那就意味着杀死小偷不等于杀人,所以敞开了杀也没关系。再往上追:墨家为什么这么恨小偷,因为小偷(也包括强盗)侵犯了私有财产。再往上追:《墨子》的“兼爱篇”说:“卿大夫们各自都爱自己的家而不爱别人的家,所以损人家而利己家;诸侯们各自都爱自己的国家而不爱别人的国家,所以才会攻打别人的国家来给自己的国家增加利益。”——那该怎么办呢?最好就是保护自己的财产所有权,也尊重别人的财产所有权,是谓“兼爱”。当然,这只是“兼爱”之一种。看,“白马非马”结果和“兼爱”还真八竿子打着了。
可惜孟老师没和新墨家当中的诡辩大师交过手,那应该才有看头呢。
杨与墨,当时的两大显学,杨派兴旺于东方的齐国,墨家聚集在西方的秦国,更有众多的支派高手遍及四海,这就是被孟老师视为眼中钉的两个大敌。孟老师可能太恨他们了,竟然把他们的主张上升到了“率兽食人”的高度,这可有扣帽子之嫌。在“梁惠王篇”里,“率兽食人”这个词可是形容暴君行暴政的,而稷下学风熏陶下的不同主张再可恨也不至于和暴君暴政相提并论吧——其实最重要的是,在稷下学风里,没有哪个学说是所谓的“主流”,各种学说、各种主张、各个大师或是傻蛋,都有各自的发言权,孟老师就算再怎么想把人家都灭了,在当时也没有这种可能。这种事情要等到大一统的时代才行。
说几句后话,孟老师大战杨、墨,给后世留下了一句名言。这可不是什么好名言,而是一顶扣在谁头上谁就得完蛋的大帽子,这就是那句“无父无君”。
大一统时代基 672c." >本都是儒家的天下,儒家知识分子们继承着孟老师不遗余力打击异端邪说的精神,看谁的思想苗头不对,就把这顶“无父无君”大帽子扣上去。前文一再讲过,儒家讲究孝道,而孝道其实不是伦理而是政治;儒家讲究等级秩序,后儒更讲究服从和奴性。所以,把这些精神归结成老百姓都能接受的话,就是“在家是孝子,出门是忠臣”,可如果这个人“无父无君”了,那就意味着他“在家是逆子,出门是奸臣”,逆子奸臣人人得而诛之。
“逆子奸臣人人得而诛之”,这话看上去似?99lib.乎理所当然,就像“见蛇不打三分罪”一样,但咱们要是找些个案看看,会发现事情远非那么简单。
大家都知道朱熹版教科书曾经是考试标准,其实在朱熹版之前不久,还有个王安石版。王安石这人聪明绝顶,脑瓜比朱熹可活泛得多,能把经典解释成什么样咱们不用看也能猜出个一二。那就不妨先换换脑子,别总谈经书了,看看王安石的两首诗吧。这两首诗总题为《明妃曲》,是写昭君出塞的,至少表面上是写昭君出塞的(咱们一会儿也得琢磨一下他的“微言大义”),在当时就影响很大、流传很广:
其一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
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
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
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
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其二
明妃初嫁与胡儿,毡车百辆皆胡姬。
含情欲语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
黄金捍拨春风手,弹看飞鸿劝胡酒。
汉宫侍女暗垂泪,沙上行人却回首。
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
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
第一首的诗眼在最后一句:“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阿娇是汉武帝的老婆,“金屋藏娇”的主人公,后来失宠了,才有所谓“咫尺长门闭阿娇”,虽然和汉武帝住得不远,却再也见不着了。王安石的意思是说:王昭君生逢汉元帝这样的昏君,就算不嫁到匈奴,留在汉宫,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人生的倒霉并不在于在胡在汉——“微言大义”是:一个微软员工虽然雄心勃勃却总受领导冷遇,后来跳槽到了一家中学的校办工厂,外人都觉得这人就算完了,可如果他在校办工厂受到厂长的重用,让他尽力施展,他未尝不能从这里做出一番事业,也未尝生活得不比当初在微软幸福快乐。
第二首的诗眼在:“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是说王昭君虽然是汉朝人,但如果汉朝对她没什么恩bbr>.?德,胡人却对她深情似海,那她为什么非要留在汉朝呢?王安石“微言大义”传达给人们一些奇怪的道理,他这个人是经常有一些奇怪的想法的。
当时的人没能解读出王安石如此恶毒的“微言大义”,还以为他见解独到,纷纷为他叫好,直到王安石死了以后,才有人发觉不对了,他们还发现,王安石解经也常是这个路数,实在太反动了!
到宋高宗即位的时候,时间已经进入南宋了,有个叫范冲的人对宋高宗说:“我读当年王安石的东西,常能品味出他文字背后的深意,只是不敢轻易和别人说。您看,别的诗人写《明妃曲》,都是伤感于王昭君失身胡虏,叹恨无极,读者也跟着伤心落泪。可王安石写《明妃曲》,却说什么‘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要照这么说,如今在北方投靠金人还建立伪政权的那个刘豫难道还是清白无辜的了?如今这些投降敌人的汉奸坏蛋们都是和王安石一样的心理,王安石的流毒实在太大了。孟子曰:‘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如果因为北方少数民族政权对自己好就忘掉了君父,这不是禽兽是什么?”
看,王安石被扣上这个“无父无君”的大帽子了。
还有个王居正,也早觉得王安石的东西不是玩意儿,于是深入研究王安石,写了一本《王安石批判集》,献到宋高宗那里。王居正先卖关子:“我知道陛下痛恨王安石的学说,您认为王学的弊端到底在哪里呢?”
宋高宗说:“王学不是纯正的儒学,夹杂着霸道。(注意:这不是现在所谓的“霸道”,而是我在“梁惠王篇”里讲过的那个“霸道”。)王学有点儿走商鞅主义。咱们现在只剩下半壁江山了,大家都认为这全怪蔡京、王黼他们,我倒觉得根子是在王安石那里。”
看来宋高宗把王安石批得够狠的哦,可这还不够狠呢——
王居正说:“王安石是千秋万代的大罪人,您还说轻了呢!”然后把自己的《王安石批判集》献了上来,给宋高宗仔细解释王学是如何如何反动,如何如何的“无父无君”。宋高宗越听越惊,变颜变色地说:“王安石真是名教罪人啊!他这些思想不正是孟子所谓的邪说吗?”
宋高宗这些话,后来就成了《王安石批判集》的序言,对了,这书的正经名字是叫《辨学》。
后来大家都说朱熹版的教科书不好,看看,还多亏了最后用的是朱熹版,要是用了王安石版,那还不把人全教坏了?
对了,不会有人不熟悉宋高宗吧?就是和秦桧一起害死岳飞的那位。
只为表达我的态度
匡章曰:“陈仲子岂不诚廉士哉?居于陵,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也。井上有李,螬食实者过半矣,匍匐往将食之,三咽,然后耳有闻,目有见。”
孟子曰:“于齐国之士,吾必以仲子为巨擘焉。虽然,仲子恶能廉?充仲子之操,则蚓而后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饮黄泉。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筑与?抑亦盗跖之所筑与?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树与?抑亦盗跖之所树与?是未可知也。”
曰:“是何伤哉?彼身织屦,妻辟纑,以易之也。”
曰:“仲子,齐之世家也。兄戴,盖禄万钟。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辟兄离母,处于于陵。他日归,则有馈其兄生鹅者,己频顣曰:‘恶用是鶂鶂者为哉?’他日,其母杀是鹅也,与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鶂鶂之肉也。’出而哇之。以母则不食,以妻则食之;以兄之室则弗居,以于陵则居之。是尚为能充其类也乎?若仲子者,蚓而后充其操者也。”
新人不断,眼花缭乱,这次来向孟子讨教的是齐国的大将匡章。
别看匡章这个名字大家可能还不熟悉,但他的事迹我却早在“梁惠王篇”里就介绍过了。燕王哙学习尧舜搞禅让,把王位禅让给了大臣子之,引起燕国内乱,齐宣王趁这个机会出兵燕国……这些事情大家应该还都记得,而当时统率齐国军队的将军就是这位匡章。
匡章和孟子关系不错,这曾经引起过不少非议,因为匡章有一个坏名声——不孝。儒家是最讲孝道的,孟子作为一代儒家宗师,怎么能和一个不孝的家伙搞得这么火热呢?
孟子对这种流言飞语不大以为然,而匡章的“不孝”在现在看来都是一笔糊涂账。匡章是齐国名将,历经齐威王、齐宣王和齐湣王三代,战功赫赫。在齐威王的时候,秦国假道韩、魏向齐国发动进攻,齐威王派匡章迎击,承诺他说如果打赢了,就改葬他的老妈。匡章不同意,说:“我可不敢这样做,因为这样做就等于对不起我死去的老爸。”
很糊涂是不是?这可能就是匡章“不孝”的始末:当初的匡章是个问题儿童,家里父母不和,匡章老爸脾气大,一生气,干脆把孩子他娘给杀了,杀完之后也不给正正经经埋了,随便就埋在了马栈下边。这事怎么看都有点儿说不过去,后来这位杀妻凶手也死了,匡章却没有把老妈以正规的礼仪改葬,所以才有了他和齐威王的那段对话。
匡章没答应齐威王的好意,带兵打仗去了。齐威王在王宫里不断接到消息,说匡章投降秦国了,可不管大家怎么说,齐威王皆是不信。后来齐国打了大胜仗,齐威王才说:“匡章连死老爸都不敢骗,难道还会骗我这个活老大吗?”
从这个故事来看,匡章和老爸的感情应该不错。然而,另有一番指他“不孝”的说法是:他曾经规劝过老爸,老爸不听,一生气把儿子赶走了,匡章从此再也不回去见老爸了。
无论是看哪个说法,反正怎么看起来匡章都是个实诚人。可这位实诚人如今来找孟子却是议论他人是非的。
匡章问道:“陈仲子应该算是位廉洁的人吧?他住在於陵那边,据说有一次他连着三天都没吃过东西了,耳朵也bbr>听不见了,眼睛也不见了。井边上有个李子,都被虫子咬掉一大半了,他爬过去,拿来就吃,吃了几口这才恢复了听觉和视觉。”
——陈仲子是哪位?
读过 href='1343/im'>《古文观止》的朋友应该对这个人有些印象,选自《战国策》的那篇《赵威后问齐使》里面就提过这个人。你别看匡章现在问孟老师陈仲子算不算是个大好人,可赵威后却完全持另外的一种看法。
赵威后接见齐国使者,先问人家:“你们齐国今年收成好吗?老百姓过得好吗?国君身体还好吗?”
——这话问得如何?
可选答案有三个:
A)很好,很得体。
B)觉不出好与不好来,不就是平平常常的问话吗?
C)不好,不得体。
选择A和B的人,如果放在古代,一定当不了官。为什么呢——
齐国使者听完赵威后的询问,很不高兴,说:“您怎么能先问收成和老百姓呢,应该先问问我们齐国领导人啊!您把尊卑次序给搞乱了啊!”
赵威后可不是老糊涂了,人家是有道理的:“如果没有好收成,怎么会有老百姓呢?如果没有老百姓,怎么会有国君呢?照你这么说,岂不是先关心细枝末节再关心根本问题吗?”
从现在来看,赵威后应该是一个很有政治头脑,又很关心国计民生的人。她往下又向使者询问了一些齐国名人:“齐国隐士钟离子还好吗?他这个人啊,很会救济老百姓,帮助国君分忧解难,为什么还不让他出来做官呢?叶阳子还好吗?他这个人啊,也很会做慈善事业,为什么还不让他出来做官呢?北宫的女儿婴子还好吗?她穿戴朴素,在家侍奉父母,到老也不出嫁,是个行孝的标兵,为什么还不封她为命妇呢?陈仲子还好吗——”
赵威后最后最后,问到这个陈仲子了。从前边的什么钟离子、叶阳子来看,赵威后也该夸陈仲子两句,然后问问:“为什么还不让他出来做官呢?”——不是,到陈仲子这里,赵威后的话锋就转了,她问的是:“这个人啊,上不敬君,下不治家,对外又不与诸侯结交,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杀了他呢?”
陈仲子住在於陵,也称於陵仲子。於陵这个地方在现在的山东淄博附近,仍有一些战国时代的城垣遗迹。李商隐有一首诗,写的是一次宴会上吃竹笋,说竹笋这东西“於陵论价重如金”,也就是说,山东一带是不产竹子的,这是唐朝,倒可以给上文关于古今气候变迁的那段作个参考。
匡章这一问,孟子对陈仲子的评价倒很高:“在整个齐国的士人里边,我觉得陈仲子就是个大拇指。”
——咦,老孟这是什么意思?这到底是好话还是坏话呀?是战国时代的邹国脏话吗?
“大拇指”这几个字是我给忠实地翻译过来的,其实翻译过来倒让人糊涂,古文原文倒是一看就明白的:“巨擘”。这个词现在还常用,比如我们会说比尔·盖茨是IT业的“巨擘”,但你如果非要说他是“大拇指”,那恐怕明白的人不多。
孟子既然称陈仲子为“巨擘”,看来对他评价很高啊,孟子接着说:“但是——”
做人做到大拇指也少不了有些“但是”。
“但是,”孟子说,“他这样就能叫做廉洁了吗?他这种‘廉洁’恐怕人类是达不到的,这是蚯蚓的标准啊。蚯蚓在地上吃的是土,在地下喝的是水,有什么东西或者有什么人能比蚯蚓更廉洁呢?就连陈仲子本人都和蚯蚓差着一截。为什么这么说呢,你看看他住的是什么房子,这房子是伯夷那样的大好人建造的呢,还是盗跖那样的大坏蛋建造的呢?你再看他吃的是什么米,是伯夷种的米还是盗跖种的米呢?这恐怕还都搞不清楚吧?”
匡章说:“您也太高标准了吧,那有什么关系呢?他自己编草鞋,老婆搞纺织,靠自己的劳动换来吃的和住的,这不就行了吗?”
孟子说:“陈仲子姓什么?”
——这个问题不是孟子问的,是我问的。还记得“梁惠王篇”里我写过一章“姓陈的没一个好东西”吗?陈家是齐国的王族啊!
孟子接着说:“陈仲子他们家是齐国的宗族大家,享受着世代相传的禄田,他哥哥陈戴拥有盖邑的收入,那可是高达好几万石的年薪啊。可他却认为哥哥的收入来路不正,哥哥的粮食他不吃,哥哥的房子他不住。他避开哥哥,也离开老妈,住在於陵。有一天他回到老妈和哥哥那儿,恰巧有人送了他哥哥一只活鹅,他皱着眉头,越看这只鹅越不顺眼,于是——”
“于是他一怒之下就把鹅给吃了?”匡章好奇地问。
孟子白了匡章一眼:“哪能呢,他可是齐国的大拇指呢,整个儿齐国就他这么一个大拇指!——别往自己手上看,好好听我说——于是,陈仲子说:‘哼,要这种嘎嘎叫的东西做什么呢!’过了一会儿,他老妈把这鹅杀了,做给他吃。陈仲子也不知道这就是那只鹅的肉,毫不在意地就开吃,可就在这个时候,哥哥陈戴进来了,说:‘你吃的这就是那个嘎嘎叫的东西啊!’嘿,你猜陈仲子怎么着?”
“吃都吃了,那还能怎么着,”匡章说,“如果是我,大不了回头再拉出来还给陈戴。”
孟子眉头一皱:“真恶心!人家陈仲子可比你强多了,他马上就跑出门去,拿手指头抠嗓子眼儿,全吐出来了。”
匡章一龇牙:“比我更恶心!”
孟子说:“陈仲子这人啊,老妈的东西不吃,吃老婆的;哥哥的房子不住,住在於陵,这能算是绝对廉洁吗?有本事他谁的也不吃、谁的也不住啊!照他这种做法发展下去,只有做蚯蚓了。”
原来话说到最后,孟子不认为这个齐国大拇指先生是值得表扬的,不过他倒也没有像赵威后那样主张杀掉陈仲子。到底陈仲子在理还是孟子在理,这事两说。反正孟子还有一层意思是:树陈仲子这种典型是有问题的,因为他超出常人太多了,他如果只是一个人高标独立,倒也算给社会上增添了一位行为艺术家,可你要想在整个社会上掀起一个学习陈仲子的热潮,那八成是行不通的。
从陈仲子个人角度来看,孟子的批评又似乎有些过分,就像现在一些人嘲笑抵制曰货的愤青,说:“你要抵制日货就别上网啊,服务器的什么什么技术都是日本的……”以前美国还有不少公然不缴税的,著名的比如梭罗,不满意政府的战争政策,所以拒不缴税,为此还坐过牢。我很喜欢的一个女歌星琼·贝兹也抗过税,还在巡回演唱会的途中到处标榜自己抗税。其他抗税的人也有,理由各式各样,有人号称不拿血汗钱去养蛀虫,有人置疑税款的去向,如果我们换了孟子对陈仲子的态度,可能会说:“你要抗税就别买什么什么啊,就别用什么什么啊,你的这些行为最后都会形成税款的。”——但是,抵制日货也好,抗税也好,归根到底只不过是人们表达自己的态度罢了,难道一个政府还真在乎一两个人上不上税吗?实质作用几乎是完全没有的,只是表达人们的态度而已。就我自己来说,我看过活熊取胆的报道之后,对饱受虐待的熊类产生了深刻的同情,从此再也不买熊胆制品,并且把笔名起作熊逸,姓熊,表明我跟熊类而非人类站在一条战线上。可我再怎么不买熊胆制品,熊的日子就好过了吗?所以,我只是表达我的态度而已。
同类的事情很多,如果你知道了一家跨国大企业虐待童工,你就打定主意再也不买他们的产品,虽然这一点儿也不会影响到那家企业的营业额,也改变不了那些童工的悲惨处境,但这是你的态度。
所以,陈仲子虽然做不到蚯蚓的程度,但他做了,他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听罗隐爷爷讲故事
“滕文公篇”就此结束了,最后来做个小复习好了,扯几句看似无关其实有关的话。
咱们把时间往后拉拉,看几篇唐朝人写的饶有启发意义的小品文。这位唐人名叫罗隐——上本书里介绍过的,就是落魄了一生,最后在妓女那里写诗挣面子的那位。罗隐的小文可是鲁迅很抬举的啊,咱们来看看:
物之所以有韬晦者,防乎盗也。故人亦然。夫盗,亦人也:冠屡焉,衣服焉。其所以异者,退逊之心,贞廉之节,不常其性耳。视玉帛而取之者,则曰牵于寒饿;视家国而取之者,则曰救彼涂炭。牵于寒饿者无得而言矣。救彼涂炭者,则宜以百姓心为心。而西刘则曰:“居宜如是。”楚籍则曰:“可取而代。”噫!彼未必无退逊之心,贞廉之节;盖以视其靡曼骄崇,然后生其谋耳。当英雄者犹若是,况常人乎?是以峻宇逸游不为人所窥者鲜矣!(《谗书·英雄之言》)
听罗隐爷爷讲故事:变色龙之所以会变色,野兔之所以在春天和秋天换上不同的毛色,都是为了防备天敌,我们人类也是一样啊!小偷和强盗不都是人吗,一个鼻子两只眼,也穿衣服也戴帽,和好人不同的地方,只是谦恭之心不太多、道德操守不太高罢了(注意:想想孟老师的“四心”和“四端”)。
看见钱就抢的人,他们会说:“我快饿死了!快让我抢五百万买俩馒头吃吧!”夺取政权的人,他们会说:“我这是要救国救民!”那些没馒头吃的咱们就不说他了,为了一个馒头就惹出血案来实在不值当的,但那些救国救民的人,是不是应该顺应民意、把自己的心和人民的心拴在一起呢?当年小小刘邦在首都看见秦始皇的阵势,感叹说:“大丈夫当如此也!”小小项羽看见秦始皇的浩荡车队,感叹说:“彼可取而代也!”刘邦和项羽原先未必就没有谦恭之心,未必就没有道德操守,可权力的诱惑实在太大了,还要什么道德呀,把秦始皇的天下抢过来多好啊!
刘邦和项羽到底也是英雄人物,咱们想想,英雄都抗拒不住权力的诱惑,何况普通人呢?你可知道一把椅子有多少人天天辗转反侧地惦记着呢!
楚荆人淫祀者旧矣。有巫颇闻于乡闾。其初为人祀也,筵席寻常,歌迎舞将,祈疾者健起,祈岁者丰穰。其后为人祈也,羊猪鲜肥,清酤满卮,祈疾者得死,祈岁者得饥。里人忿焉,而思之未得。适有言者曰:“吾昔游其家也,其家无甚累,故为人祀,诚必罄乎中,而福亦应乎外,其胙必散之。其后男女藩息焉,衣食广大焉。故为人祀,诚不得罄于中,而神亦不歆乎外,其胙且入其家。是人非前圣而后愚,盖牵于心不暇及人耳。以一巫用心尚尔,况异于是者乎?(《谗书·荆巫》)
听罗隐爷爷讲故事:湖南、湖北那边的最爱搞祭祀,有事没事都得祭祀两回。那边有一个著名的主持人,很有两下子——对了,我说的是祭祀活动的主持人,也就是巫师。这位巫师一开始开展工作的时候,摆的架势倒也不大,弄上平平常常的几桌酒菜,然后唱歌跳舞的(不陪客人聊天哦)。他为一个癌症晚期的病人祈祷,刚祈祷完,这位病人马上就跳起来参加马拉松比赛去了;还有一次他祈祷当年能多打点儿粮食,秋收的时候就爆出“亩产万斤粮”的特大新闻。这位巫师一来二去就成名了,再要有谁请他去搞祭祀,那动静可就不一样了,架子也大了,出场费也高了,可祭祀的效果却越来越差了。为一个感冒患者祈祷,刚祈祷完,人家的感冒症状就全没了,连呼吸都没了;为农业收成祈祷,刚祈祷完,就闹自然灾害了。巫师还奇怪呢:不对呀,不久前不是还“亩产万斤粮”呢吗?
大家全对巫师很恼火,可也不明白为什么,人堆儿里有个年轻男子突然掉头就跑,跑出二里地去才停了下来,接头的人放下望远镜,看着他气喘吁吁的样子,忧虑地说:“我一直担着心呢,小方,刚才真是太危险了!”
气哼哼的人群没头没脑地打了半天假想敌,到头来也没摸到一点儿头绪,这时候有人说话了:“大家都别瞎猜了,我说说我的看法。以前我去过巫师家,当时他家里很简朴,所以他为别人祈祷的时候,心里很虔诚,神灵很容易受到感应,他祈祷完了以后还把祭肉分给大家呢。后来他发达了,养儿养女,住别墅、开名车,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他这时候再为人祈祷,心里不宁静了,神灵自然也感应不到了,他还把祭肉全弄回自己家去,太恶劣了!他并不是从先前的圣人变成后来的笨蛋了,而是脑筋全围着私利转了,顾不上旁人了。”
罗隐爷爷最后说:“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一个小小巫师的心理尚且如此,何况其他?”
买臣之贵也,不忍其去妻,筑室以居之,分衣食以活之,亦仁者之心也。一旦,去妻言于买臣之近侍曰:“吾秉箕帚于翁子左右者,有年矣。每念饥寒勤苦时节,见翁子之志,何尝不言通达后以匡国致君为己任,以安民济物为心期。而吾不幸离翁子左右者,亦有年矣,翁子果通达矣。天子疏爵以命之,衣锦以昼之,斯亦极矣。而向所言者,蔑然无闻。岂四方无事使之然邪?岂急于当贵未假度者邪?以吾观之,矜于一妇人,则可矣,其他未之见也。又安可食其食?”乃闭气而死。(《谗书·越妇言》)
听罗隐爷爷讲故事:这个故事是根据一段真实的历史作的翻案式的虚构。故事的原本非常著名,大家都知道有个成语叫“覆水难收”,就是从这里来的。
汉朝,绍兴一带有个樵夫,叫朱买臣。如果按照“干一行,爱一行”的标准来看,朱买臣肯定不是个好樵夫,因为他总是一边打柴,一边读书。老婆也跟着他一起打柴,两口子一起背着柴禾走山路,朱买臣朗朗背书,这哪像个正经樵夫的样子,招人耻笑啊!朱太太说:“好老公,亲爱的,求求你了,踏踏实实干工作,别尽不务正业、想入非非的。”朱买臣也不答理她,反倒背书背得更响亮了。
一个山野农村,老百姓哪知道“子曰诗云”是什么啊?大家听着朱买臣整天背书,都觉得他不是鬼上身就是讲宇宙语和外星人沟通。朱太太实在受不了了,有一天放下柴火担子,抽出一根柴禾就向老公砸了过去。朱买臣突然看见眼前一个盘旋着的不明飞行物越来越大,正在惊奇,朱太太又骂道:藏书网“子曰:老娘要离婚!”朱买臣一听:咦,UFO(不明飞行物)里的外星人用宇宙语跟我沟通了?!
往下发生了什么事朱买臣就不知道了,因为UFO虽然是木质的,可恰巧枝杈之间夹着一块鹅卵石。
朱买臣醒来之后,面对着太太提出的离婚请求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朱买臣笑了起来:“我命中注定五十岁会大富大贵,现在我已经四十好几了,你都跟我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再熬几年就有好日子过了,到那时候,嘿嘿,小妞儿,让你吃香的、喝辣的,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朱太太火了:“就你这样不好好打柴,一脑门子念书念书的,还荣华富贵呢,离饿死都不远了!最可气的是,瞧你那德行,还‘小妞儿’呢,老娘跟你急!”
有一句话一直都是至理名言:知识改变命运。离婚后的朱买臣果然发迹了,resume(简历)被一家跨国大公司看中了,老板汉武帝对他还真不错,让他回到家乡去做大区经理,这就叫“衣锦还乡”啊。汉武帝当时给朱买臣的任命书盖章的时候,还拿项羽的名言说事:“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我就让你衣锦昼行,好好美一回!”
朱买臣荣归故里,牛大发了,单看这个仪仗队,开道摩托都到北京了,殿后的大奔还在广州呢,绵延了一整条京广铁路。这个时候,离婚后的朱太太已经改嫁,夫妻都在地方上做环卫工人。朱买臣倒念旧情,让这对夫妻住到自己豪华宅院里来,给吃给穿。一个月以后,朱太太上吊而死。
《汉书》在写这段故事的时候,班固是和朱买臣站在一头的,他认为朱太太当年不能和老公同甘共苦,最后落得个羞愤而死的可耻下场。
这个故事还被编进戏里,我小时候还看过,但当时可不懂这出戏是有正史依据的。戏里的朱太太是个人人恨的角色,具体就不多说了,后来当朱买臣衣锦还乡的时候,朱太太还没改嫁,她找老公想要和好。朱买臣让手下人把一盆水泼在地上,然后对朱太太说:“你要是能把泼出去的水再收回盆里,那咱们再说。”
——无论正史还是戏曲,罗隐爷爷都不赞同,认为朱太太上吊而死另有原因。现在出现的才是这段故事的罗隐版:
朱买臣富贵还乡,可怜他的前妻,给她吃的穿的还有住的,也算尽了仁者之心。有一天,朱太太跟前夫的手下人发牢骚,说:“以前好多年里我一直伺候你们老大,当年啊,每当饥寒交迫的时候,我家老朱常说有朝一日发迹了,要如何如何报效祖国、报效人民。我该死,这几年离开了老朱,看现在老朱总算熬出头了,可他以前常常挂在嘴边的漂亮话我怎么再也听不到了呢?”
这位手下人心说原来我们大人在大会上常说的那些话是早已练就的啊!
朱太太接着说:“我现在真不知道老朱是怎么想的,是国泰民安用不着他出力了吗?还是他全心全意为自己服务,正忙着争权敛财顾不上以前的志向了吗?我看啊,老朱这人也就能在我这么个妇道人家面前夸耀夸耀罢了,算个什么东西呀!吃他的、住他的,我都嫌丢人!”
朱太太说完,憋了一口气,死了。
罗隐的这几个小故事,前两个可以让我们回顾一下孟子与杨、墨之争,而朱太太呢,不是和陈仲子有一拼吗?所不同的是,陈仲子的存在几乎是没有语境的,而朱太太却有着详细的上下文。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