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悲鸣之岛》 第一章 当粟铭即将从迷梦中醒来时,一滴水正好落在他的眉心。 他的眼珠在眼皮下动了动,“啪嗒”,又是一滴,凉意爬满整个额头。粟铭坐起身子,揉眼,发懵。 这是哪里? 等到眼前的迷雾逐渐散开,粟铭才察觉:自己正处在一堆旧家具的中央,身下是废电器和硬纸板,两旁是高大的居民楼,它们的影子毫不客气地将驱散光亮,四下一片昏暗,空气中飘满灰尘。至于头顶不断滴落的水珠,则是一家住户刚往破裂的花盆里浇水。 粟铭从杂物堆上滑下,立即感到四肢发软,全身乏力,犹如在棉花上跳舞。他跌跌撞撞地走出阴影,阳光从四面八方洒来,笼罩他的全身。 前方出现了一条街道。和世界上所有平凡的街区一样,两边是林林总总的商铺和住宅,路中车水马龙,行人三三两两地走在街上,都是夏天城里人的打扮,都带着匆忙淡漠的神情,风一般地从视野中飘过。 只有粟铭傻傻地站在原地,茫然地张着嘴。 他试着将眼前的景观和自己的记忆联系起来,可是一无所获;他努力回忆前一天晚上的情形,以及自己为什么会躺在一堆垃圾中的原因,可他的大脑中一片混沌,就像新生的婴儿,连一丝丝记忆的残片都摸不到。 我应该找人问问路,说不定走着走着就记起来了。粟铭心想。 在路上走了几步,粟铭愈发感受到身体的不适:他现在又渴又饿,头皮还痒得要命,头发油腻地耷拉在额头上,像是几个世纪没洗过了。他感觉自己仿佛城市版鲁滨逊,全身家当就是一套肮脏破旧的T恤;周围的人也向他投来怪异的目光,像看一个神经病,或刚从牢里放出的犯人。粟铭低垂着头,慢吞吞地走着。 忽然,一股肉香传入他的鼻孔,粟铭空空如也的肠胃顿时响成一锅粥。他仰起脖子,贪婪地翕动鼻翼。很快就发现了香味的来源,那是路边随处可见的报刊亭,上下都被漆成墨绿色。伸展出来的台柜上摆着台烤箱,一根根嫩红的火腿在铁管间翻滚,油光闪烁,发出滋滋的响声,看上去馋人至极。 “大哥哥,你要买火腿肠吗?鲜肉烤肠四元一根,脆骨烤肠两元一根。” 一个稚嫩的童音在耳边响起,粟铭愕然,这才发觉自己的双脚已经钉死在摊前,动弹不得,嘴角可能还流下了口水。报刊亭里坐着一个孩子,正用乌黑发亮的眼睛瞅着他,男孩身上穿着一件蓝白相间的校服,前胸绣着一个红灿灿的小太阳,下有“蓝天小学”四字,他的面前还摆着一个大部头笔记本和一支笔。显然,这是个放学后替人看店的学生。 “哥哥,你怎么啦?”男孩见他发愣,又喊了一声,声音如同摇曳在风中的铃铛,清脆悦耳。 “没……没啥。”粟铭挤出一丝微笑,然后抽身就走,内心残存的尊严不允许他说出“我没钱”三个字,可走了还没几步,他又折了回去。 男孩在写作业,听到脚步声又抬起了头。粟铭犹豫了一会,然后摆出一副尽可能友善的表情,问道:“你好,小朋友,你知道这座城叫什么吗?” “.……”男孩歪着脑袋打量了他一阵,“大哥哥你是傻瓜吗,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 粟铭的笑容碎了一地,这小屁孩态度也太嚣张了,可他只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保持微笑:“哥哥昨晚……呃,喝高了,现在头脑不太清醒,小朋友,帮个忙好吗?” 男孩说话虽不好听,却也没嫌弃他这副邋遢可疑的模样,而是一本正经地为他解答了起来:“这里远海市,一个建立在美丽海岛上的城市,哥哥你现在的位置在大堂街北。” 远海市……中国有这个城市吗?粟铭想不起关于自己的一切,但常识都在,他冥思苦想,最后只能承认自己的无知。不过确定所在位置有助于查询更多信息。他又向小孩询问了几个问题,例如医院和派出所的位置,该坐几路公交车,男孩一一为他解答,这小孩看上去最多不过十一二岁,对自己身处的城市已是非常熟悉。 “谢谢,我差不多了解怎么走了。”粟铭冲男孩点点头,准备离开,可男孩的大眼珠却粘着他不放。 “哥哥,其实你根本就没喝过酒吧,妈妈说过,撒谎是不对的。” 粟铭惊讶地看着他,男孩则认真地向他解释:“我爸爸就经常喝酒,每次喝完酒后他的脸就变得红红的,走路也走不好,嘴里常说胡话。可哥哥你不像,你应该只是很累了。” 男孩说话的时候眉毛低垂了下来,眼中的光也黯淡了。 “你的父母呢?”粟铭的话中多了关切。 “我妈妈在我的学校里当清洁工,我放学总是比她下班早,所以我就一个人来守店了,”男孩**着手指,嘀咕声逐渐变小,“这本来是我爸爸该干的事,可他总是乱跑,然后晚上醉醺醺的回来,我妈总说:‘由着他吧’……”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粟铭想着,心底产生一种同病相怜感。他探过身子,轻轻拍了拍男孩的头:“你今天帮了哥哥一个大忙,以后哥哥一定会回来感谢你的。至于你的家人,他们一定都很爱你,只不过还没有全部表达出来。” 回到大街上,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粟铭感到越来越饥饿,困乏,心情也更加悲观。他的眼前浮现出孩子略带忧郁的双眼,他自己肯定也有父母,有过亲朋好友,可如今他们都在哪里?有人为自己的下落而担忧过吗? 一阵酸楚袭上心头,他用肮脏的手背揩了揩眼睛。 当他再次抬起头,眼角的余光突然扫到一块招牌:“废品回收站”。饥肠辘辘的他下意识回望了一眼刚走出的那个阴暗角落。 …… “诺,九块一。” 光头老板把皱巴巴的纸币塞到他手里,然后低下头去清理杂物,粟铭长吁一口气,庆幸自己晚饭有了着落。堆放杂物的那一家人应该也是准备集中到一起去卖。真是对不住了,,他们不会在意废品中少了一些纸板吧。 现在我该拿这些钱干嘛呢,买一瓶水,几个面包填肚子,还是去坐趟出租车? 粟铭心想。 “嘿,小伙子,还站着干嘛,我要锁门了。”老板走到他面前,摇动着手中一大串钥匙,他的脑门上有两颗大黑痣,上面还长着一撮毛,看上去既粗野又吓人。 “噢,噢,好的,”粟铭连声答应,可没过一会儿,他又小心翼翼地问道,“现在就要关门了吗?” “当然。” “可是现在……外面还亮堂着呀,时间应该还不晚吧。” “谁说不晚了,马上就要六点了,远海市的所有门面在天黑前都会关门,这是传统。”老板眯缝起眼睛,脸上的横肉煞气十足,“小伙子,你打扮咋磕碜成这样,从外海来的?” “啊,没,没,我就是好奇,打扰您了。” 粟铭慌忙从回收站撤走,背后传来伸缩门“哗啦啦”的着地声, 同时疑惑也在他的内心蔓延。远海市,一个从未耳闻的城市,还有这样一条稀奇古怪的规则?即便有夜禁这种古老的规则,也不至于六点就关门啊。 要是我有台手机就好了,直接一搜就可以显示出自己的方位,粟铭心想。现在的他毫无戒心,根本没意识到灾难正在逼近,周围的声音正在渐渐减弱,寂静的区域逐渐扩大到整个街区,可他只听见肚子的叫声。 前方不远处就是一家便利店,粟铭快步跑去。到门口才发现:店家早打烊了,门上挂着重锁,一个蓬头垢面的身影倒映在玻璃橱窗上,满脸疲倦和不解。 有没有搞错。他嘀咕着,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店中的零食,准备去找下一家店。在回头的时候,他注意到马路对面还有几家餐馆,无一例外地大门紧闭,远方隐约传来钥匙在锁孔中转动的声响。 这是怎么回事?理论上说,此时正应该是生意火热的时候,也没看到这些餐馆标榜自己只卖早餐,为什么要一早就要关门呢,这一年下来得多少损失啊。 粟铭感到万分焦躁,刚刚搬那些纸板废铁花去了他不少力气,导致全身更加乏力。他瞧见身边有一个红色的消防水泵,便一屁股坐了上去,托着腮帮长吁短叹起来。 粟铭坐在水泵上生了一会闷气,但没过多久,强烈的饥饿感还是使他决定去碰碰运气。偌大一座城,晚上总不会一家营业的商店都没有吧。 他站起身,就在那一瞬间,他的眼珠不动了,而是怔怔地盯着自己的双脚。 在地面上,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正在迅速移动。 那是他的影子,不只是他,水泵的笔直的影子也在不断拉伸,延展,并且变得更淡,就像被一盏不断远去的灯泡照射一样。他抬起头,亲眼目睹了世界上最难以置信的一幕: 天黑了。 昼夜更替,这是自然界中最寻常,最普通,也是亘古不变的主题。可是在这座名为“远海市”的城市上空,一切像是被突然按下了快进键,以百十倍的速度转化起来。太阳没有遵循“东升西落”的原则,而是如拔了电线的白炽灯一样,倏地熄灭。晴朗明媚的天空迅速变深,变黑,吞噬了所有光线。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黑夜取代了白天,没有日落,没有晚霞,没有黄昏。所有的影子都消失了,它们纷纷融化在突如其来的黑暗里。 有那么一阵子,粟铭呆立在地上,目瞪口呆,脖子都忘了如何转动。眼前的一幕颠覆了他对自然法则的观念,空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日食?乌云?极夜?还是说我在做梦? 人面对超自然的现象时,永远都会感到恐慌。粟铭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可心脏狂跳的速度只增不减,老板的大嗓门在他耳边响起。 “所有的门面都会在天黑前关门,这是传统。” 粟铭抬起头,发现自己身边没有一个人,不仅如此,远处的街道上也是空空荡荡,几分钟前还热闹非凡的马路上,车辆都绝了迹,整条路就如刚翻新一般干净。 他开始沿着街道小跑,然后是狂奔起来,一边跑一边四处张望,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发现任何活动着的东西,仿佛白天的场景都是幻象,人们都遁入了地下,或是蒸发在了空气中。两旁只剩下巨兽般的楼房,它们静默地站立,千万双眼睛在阴影中注视着他。 粟铭跑不动了,只得气喘吁吁地停下。他的上下两排牙齿不断碰撞在一起,发出咔嚓的声音,恐惧化为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他的脖颈。谁来帮帮我!他想大喊,想质问,可是无人回答。周围除了他的脚步和心跳,没有一丝声音。 远海市俨然成了一座死城。 第二章 粟铭独自一人,继续在钢筋水泥的黑森林里穿梭。 一路上,街边的路灯,宣传用的广告牌,马路上的红绿灯全都黑着脸,仿佛照明与它们没有半毛钱关系。千万户家庭的窗户里也是黑洞洞的,灯光不属于这座城市。 这简直就是传说中的“鬼城”。这座城市不仅仅违背了自然规律,里面的居民也不正常。粟铭决定,第二天他一定要离开,这辈子都不会再来。 他一脚踩在一个井盖上,金属的振鸣声吓得他半死,四周很快又安静下来,孤独与压抑感再次回到身边。路面很黑,但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他在夜色中艰难地辨识着方向,在街道上摸索前进。 前面是一个方方正正的黑色物体,它像一只巨大的墓碑,拦住粟铭的去路。他怯生生地观察了一会,才看清那东西的全貌:这不是刚刚路过的报刊亭吗?那里有令人垂涎三尺的火腿和一个忧郁的孩子,这是不到一小时前发现的事。现在它和其他建筑一样,黑暗,沉寂,死气沉沉,只剩下钢筋水泥的躯壳。 粟铭往报刊亭里瞅了瞅,这里居然没锁门。台面上的烤箱也还在,只不过里面空空如也。报刊亭里有座椅,有桌面,可以供人趴着休息。他走了进去,在椅子上坐下,坚硬的平面给人带来少许安全感。周围还残存着一点烤箱的气味,就像虚无缥缈的梦境般惹人迷恋。 粟铭伏在桌上,却丝毫没有困意,这种环境下没人能睡得着。于是他索性靠在椅背上发呆,思索着自己的过去。 半晌后,粟铭痛苦地承认:自己或许已经失忆。就连自己的生日,父母,职业都想不起来。电视剧和小说里才有的情节,此时在他身上真实地发生了。 那这座陌生又充满疑团的城市呢?自己现在的处境难道也是偶然吗? 一声抽噎从背后传来,就像猫的哭叫,颤颤巍巍,无比瘆人。粟铭正在闭目养神,这怪声吓得他如弹簧一般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胳膊和脖颈上冒出一层鸡皮疙瘩。 “谁?”他喊道,报刊亭的外面空无一人,只有长的望不到头的公路。粟铭曾无比渴望遇到他人,哪怕一个都行,可现在,在这虚无一般的安静中,任何人的出现都显得那么怪异,可疑。他跑出报刊亭,手一直捂着胸口,那声音似乎是在不远处传来的。 粟铭在周围转了几圈,什么都没找到,正当他一无所获地想要回去时,眼角却瞥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不远处的一个邮筒下。 居然是白天遇到的那个孩子。粟铭走到他的身边,他身上还是穿着那件单薄的校服,蓬乱的小脑袋埋在膝盖里,双臂紧紧地环绕在身边。他的身体在不断颤抖,甚至可以说是抽搐,刚刚的哭声是他发出来的。 “小朋友?小朋友?” 孩子的后脑勺动了一下,依然没把脸露出来。 “你还好吗,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你的爸……妈妈呢?”粟铭蹲下来,双手扶住他的肩膀,可孩子不理会他,仍自顾自地抖个不停。 “我是白天找你问路的那个哥哥,还记得吗?”粟铭继续安抚他。在他看来,男孩一定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就像自己一样,被毫无征兆的黑暗吓坏了,“是没有人来接你吗,还是说天太黑,看不清路了?” 男孩抖的没那么剧烈了,粟铭确信是自己的话语起了效果,这使他找回了一点自信:“别怕,小朋友,哥哥不会让你出事的,如果你找不到回家的路,干脆去你的报刊亭里休息吧,外面这么冷,千万别受凉了啊。” 男孩沉默着,渐渐的,他环抱双膝的手臂松开了,并向粟铭伸出了一只胳膊,粟铭也动作温和地向出手,那只小手抓住他的手腕,一瞬间他没那么害怕了,疲倦与寒冷也一扫而光,是的,他要保护这个弱不经风的孩子,带他熬过着漫漫长夜。这个破衣烂衫的男人正愈发变得高大,可靠。 他的自豪感只持续了两秒钟。 剧痛从手腕的接触面中传来,粟铭猛地瞪大双眼,男孩的手指已经陷入了他的皮肉里。他痛得大喊一声,甩开那只小手,踉跄地往后退去。他抬起手臂,即便是黑暗中也能看到手腕上的大块淤青。 粟铭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孩子,一时竟忘了言语。男孩停止颤抖,并缓缓地抬起了头。 男孩身上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莫过于那双又大又圆,清澈如水的眼睛。现在这双眼睛里充满浑浊的液体,下眼皮不断地抽动。他的鼻子基本歪了,嘴巴以一种奇怪的方式翘起,看上去既像在哭泣,又像在咒骂。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此时已然成了一堆诡异零件的组合物。 粟铭完全傻了,本以为男孩向他伸出手,不过是在求助而已。现在他整只左手都有些发麻,被摁住的地方更是钻心般疼痛。男孩从地上爬起,喉咙中发出隆隆的声音,就像含了一嘴痰,那阴鸷寒冷目光仍直勾勾地锁着粟铭,看得人毛发倒竖。 “你,你不认识我了?” 他哑着嗓子,全身都在不自觉地颤抖,男孩的一反常态,使他稍有减轻的恐惧再次升级:“我们早上还刚谈过话,我没打算伤害你,我只是想……” “嗷——” 男孩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他弓起身子,手指弯曲成爪,然后像子弹一般飞扑过来。粟铭没来得及反应,男孩的脑袋就撞上了他的胸口,那种感觉如凭空袭来的重槌。他眼前一黑,整个身子腾空飞起,最后重重摔倒在几米开外的马路上。 有热热的东西顺着额头流下来,滴落在沥青路面上。粟铭艰难地翻了个身,与男孩面对面。他仍处于一种恍惚状态,不明白男孩为什么会攻击他,更不明白那柔弱的身躯怎会爆发出能顶飞一个成年人的力量。 “你……你想干什么,不要乱来。”粟铭向前伸着手,另一只手撑在地上。男孩又摆出了架势,像猎豹一样弯着脊背,两排白牙交互摩擦着,似乎在狠狠咬着一件并不存在但令他恨之入骨的东西;天真无邪的小脸已经成了一张肮脏的画布,被悲恸,狂暴与仇恨浸染地一塌糊涂。 究竟是什么改变了这个孩子? 男孩高高跃起,身体在夜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片刻就落到了粟铭的面前,他甚至能感受到男孩的唾沫溅到脸上。这哪是什么小孩,分明是一只小小的野兽,一只想要把他撕成碎片的怪物! 粟铭从麻木中醒来,身体的本能控制了手脚,在男孩的牙齿与爪子碰到他脸部之前,受伤的左手倏地握拳,以一种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速度,向男孩的脸庞砸去。 男孩虽然有谜之怪力,手脚终究只是孩子的长度,粟铭的拳头不受阻拦地砸中了他的眼睛,男孩的双手在空中僵住,身躯在空中停滞了一秒,然后像小沙包一样摔倒在地。粟铭也因为用力过猛,刚恢复平衡的身子又一次趴到,两人四仰八叉地躺在马路中央。 粟铭两边的太阳穴突突地颤动,吃了一次亏后,这小怪物应该不会再乱来了吧?他这样想着,可是刚抬起头,心就凉了半截:刚到下的男孩立马坐了起来,双手揉着自己的脸,凶光从指缝中溢出,口中呜呜地嘶吼不断。 很明显,这一拳没造成任何实质伤害。 上帝,瞧瞧我都遇到了什么!粟铭悲愤地想,然后拔腿就跑。身后传来男孩撕心裂肺的嚎叫与狂乱的脚步声。 如果现在有人经过,就会发现这样一副滑稽的场景:一个十几岁的小孩,正张牙舞爪地撵着一个成年人,两人过家家似地在街上乱窜,怒吼与惨叫此起彼伏。 身后的脚步声突然消失,粟铭暗叫一声不好,知道男孩又起跳了。他压低身子,向另一边扑去,只见一团黑色的影子从头顶掠过,飞到了前方两米开外,地面扬起阵阵灰尘。 这小崽子是属青蛙的吗?粟铭在心中骂道,他无头苍蝇似地乱跑,然后一头扎进了一栋小屋里,里面的空间狭小而且阴暗,仔细一瞧,里面的布置都挺熟悉:这不就是那个该死的报刊亭吗,我们刚才一直在原地绕圈圈? 普通的碰撞似乎不足以伤到男孩的身体,他很快站起来,四处张望几眼,立马发现了报刊亭里的粟铭。伴着一声大吼,男孩再次像炮弹一样弹射过来。 报刊亭里的过道十分狭窄,柜台又高,相当于自己钻进了牢笼里,粟铭真想给自己一耳光。眼看着男孩朝自己逼近,强烈的危机意识刺激着大脑,身体的机能都在不断放大。他抓住手边的木椅——这也是小店里唯一的东西,双手一用力,就把它横到了半空中,然后竭尽全力地往前方甩去。 “咔嚓”。 椅子直直地砸中男孩的头部,就像鸡蛋撞上石头,破裂的椅子腿和木屑在空中炸开。这一击又准又狠,加上男孩本身的速度,打击感比以往强烈了不少。男孩像断线的风筝一样落到地上,头部的重击使他一时失去了知觉。 粟铭瘫倒在墙角,身体如面条一般软软地滑了下去,脑门上尽是汗珠。等到情绪平静下来后,他又感到些许愧疚:万一男孩只是患有某种疾病呢,那一椅子不会给他打出事来吧?这毕竟只是个孩子啊。 他扶着桌台,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报刊亭外,男孩躺倒在地,脖子以下的部位痉挛不断,就像一只被木棍插住的蛇。他双手抱头,十指在头发里绞成一团: “嗷呜啊啊啊啊啊——” 嚎叫声响彻夜空,这恐怖的声音完全不像是出自一个孩子之口,他已经彻底疯了,接二连三的吃瘪让这个男孩更加狂怒。粟铭突然感到,周围的温度正在急剧上升,夜晚的凉意在两人之间一扫而光,有什么不详的事要发生了。 男孩的皮肤上发出淡淡的蓝色光芒,起先光芒还只是梦幻般轻轻包裹着他。少顷,这蓝光开始变得明亮,耀眼。男孩身上的衣物皱缩发黑,苍蓝色的火焰在他的指尖,手背和双臂上显现,先是一抹纤细的火苗,然后腾地变大,化为熊熊燃烧的烈火,在黑暗中宛如蓝色的太阳。 我一定是在做梦,粟铭心想,绝对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可这迎面扑来的热浪是真的,沥青被熔融的焦味是真的,那种对死亡的极度恐惧也是真的。所以在男孩厉声嘶啸,将手中的巨型火球抛向报刊亭前,他夺路而逃,愣是从这窄窄的通道里翻了出去。 这一跃让他捡回了一条命。 黑暗中如凭空生成了一座火山,巨大的爆鸣声撕裂了宁静,迸射出的强光瞬间照亮了整个夜空。有那么一小段时间,所有的声音都在粟铭耳中消失了,世界仿佛一潭死水;席卷而来的气浪把他的身子在空中掀得连转数圈,才重重地落在远处。 耳鸣与痛楚撕裂着粟铭的身体,他陷入了短暂的昏迷,随即又被烧焦的恶臭和浓烟熏醒。他在地上干呕了一阵子,眼中一片朦胧。他们白天相遇的那所报刊亭,已经成了一片闪光的废墟。明晃晃的,湛蓝色的火焰满地滚动,马路上空亮如白昼。 男孩就站在蓝色烈焰的中心,焰浪旋涡似的环绕在他身旁,就像传说中的火神赫菲斯特斯。从他手中射出的火球曾轻易摧毁了一栋建筑。现在,那双变成碧蓝色的眼睛正在搜索自己的目标。 粟铭挣扎着,他的背部似乎和衣服粘到了一起,各种焦糊味中掺杂着血肉的味道。地面烫的站不住脚,古代的炮烙酷刑也不过如此,热风源源不断地吹来,与人争夺空气与身体里的最后一丝水分。孩子的脑袋猛地转向了他。 我会死吗? 答案似乎早已注定,从他们对视的第一眼起,男孩的眼中就流露出了杀意,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操控着男孩的一举一动,使他变得无比疯狂。粟铭突然发现,自己居然是那么的渺小,小到一个巴掌就能拍死,他的生命对世界来说微不足道。 男孩发现了他,那张小脸可能仍是那副暴躁与痛苦的神情,嘴里或许还嘶吼着,可这些都被噼里啪啦的烈焰所掩盖。他抬起手,蓝火顿时往他的手心处涌动,汇聚成一个更大,更亮的火球,它的光与热能将所触之物吞噬殆尽。 粟铭还想逃走,可多次的翻滚跌倒伤到了脚踝,身上也遍布灼烧的伤痕,更重要的是,他全身都抖如筛糠,仿佛周围不是火海,而是寒冷的冰窖。男孩瘦小的身体在他眼中不断放大,与无边无际的黑暗连为一体,彻底击垮了一个失忆者的心灵。 所有的努力都失败了,他绝望地跪在地上,闭上眼睛,任凭思绪和情感慢慢远去。同时男孩也抛出了手中的火球,果断,干脆,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第三章 “呲——” 一声闷响从黑暗中传来,男孩的头突然偏离了原位置,身体倒向一旁,这使得他手中的火球偏离了轨道,向粟铭的头顶飞去。刹那间,数十米开外的公寓楼顶腾地炸开,碎石与瓦片暴雨般地朝四面八方飞去,刺眼的蓝光闪过后,那栋楼房只剩下了半截,宛若一柱浓烟滚滚的大烟囱。 男孩倒在地上,他身边翻腾的烈火也迅速熄灭,露出火星四溅,开裂冒烟的路面。粟铭傻傻地跪坐在原地,大张着嘴,像是给塞进了一个橙子,直到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臂。有人在他耳边低语: “跟我走。” 慌乱之中,他被一把揪了起来,那个人还很关照地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尘。一个照面后,粟铭的嘴更加合不上了:来人穿着防弹背心,胳膊裸露在外,腰间别着匕首与通讯器,脸上带着一个特大号的……防毒面具,也说不清究竟是啥,因为它的样子太过奇特而且将来人的脸庞完全盖住,透过面罩说话也显得瓮声瓮气。但从那高耸的马尾和纤美的腰肢可以辨认出,这是一个年轻女子。 “还愣着干嘛,走啊。”她见粟铭没反应,用手中的棍状物戳了戳他的腰。 粟铭恢复了一点理智,但还是难以相信自己得救的事实:“你,你是……” “现在没那工夫和你解释,我会先把你带去地堡。” 在他们身后,男孩的身体抽搐了一下,然后双手撑地,试图站起,周身微弱的火焰像受到了某种鼓舞,冷却的空气再次变得灼热而疯狂。女子见状叹息了一声,嘴里吐出一个字:“操。” 她一挥胳膊,将粟铭揽到自己身后,同时亮出另一只手上的黑色物件:那竟是一把手枪,枪口装备了长筒***,看起来就像一根管子。“呲,呲,呲。”她对着火堆中的男孩连开三枪,有一发子弹击中男孩的肩膀,另外两发则正中眉心。男孩往后退了几步,险些再次摔倒,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子弹无法穿透这个小怪物的皮肤,最多只能牵制住他片刻,而且效果越来越微弱。 “橡皮子弹顶多让他晕眩一会儿,我们是打不过他的。现在起你听我指令。”女子对着他喊道,声音已有些颤抖,她扳过粟铭的肩膀,指向远方黑布隆冬的街区,“现在,往你身后跑五十步,经过一个十字路口后左转,当你见到一个有白色标记的井盖后,翻开它往下走,里面有通往地下堡垒的秘道。” 话刚说完,女子一把将他推开:“走啊,再不走我们都要没命了!” 粟铭于是撒开腿狂奔起来,重新燃起的求生欲压倒了疼痛与恐惧,他顺着黑暗的街道跑着,时不时往回看,女子又对着男孩开了几枪,然后也朝着同样的方向跑来。可惜的是,这次男孩没有被击中,他抱着脑袋,眼中闪烁着怒火,仇恨的目光穿过热浪,黏住两人的后背。这一次,他两只手臂上都产生了火焰的旋涡。 “不要回头看,跑!” 粟铭冲向了十字路口,他内心有些发蒙,一时连左右都没分清,女子也从后面赶上了他,她纵身一跃,双手抱住粟铭的腰部,将他扑进了拐角的那排楼房后—— “——轰!!!” 该如何形容他俩落地时身后的壮观景象呢?宁静,黑暗的街道上凭空出现了一条巨龙,直径超过五米的苍蓝火柱紧贴着砖瓦,融化街灯,撞塌房屋,以毁天灭地之势席卷了路途中的一切。火舌一直向前蔓延数十米才势头缓减,而被它舔舐过的地方已无法分辨出原样,震天的轰鸣在城市回荡着,久久没有散去。 两人卧倒在地,心脏几乎从嘴里蹦出来,后面那条直路已荡然无存,只剩一堆闪着火星的糊状物,黑漆漆的让人眼晕。如果再晚一步,他们就已经化为其中的两块焦炭了。 “我的天哪……”粟铭对眼前的一幕感到窒息,理智仿佛也随着那条马路被烧没了。女子喘着粗气,拽住他的胳膊:“别一惊一乍了,赶快往前跑,我不确定这家伙会不会追上来,但这么大的动静恐怕会引来更多悲恸者,如果在路上被包围的话,今晚我们都得完蛋!” 悲恸者?那是什么东西,还有她之前提到的地堡又是……粟铭来不及去思考这么多奇怪的词,女子迈开了大步,他差不多是被拖着在路上跑,脚都快沾不着地了。路边的楼房被他们甩在脑后,那些紧闭的大门,泛光的橱窗里仿佛都活了过来,往周围散发发出危险的信号,有什么东西向她们过来了。 女子在一个井盖边蹲下,略微生锈的井缘上有一个极小的×,像是用白油漆刷上去的。这地方粟铭才经过不久,当时他完全没想过这下面还藏着所谓“秘道”。她在地上摸索了一阵,然后用手指插进一个凹槽中,一用力就把它抬了起来。 路上赫然露出一个黑黝黝的窟窿,下方隐约传来污水的流淌声, “现在,顺着梯子往下爬。”她命令道。 粟铭往下望了一眼,不由地感到脊背发凉。里面真是深不见底,还不时传来刺鼻的气味。“一定要从这下去吗?” “我难道还能逗你玩吗,要不我下去,把你留在大街上?”女子没好气地回答,作势又要推他,粟铭没办法,只得一手攀着下水道的边缘,颤抖着将腿伸下去。 脚板到了一截突出的钢筋上,这就是所谓的“梯子”,可以供人立足和抓握,但由于年代久远,根基多少松动了些,站在上面有摇摇欲坠之感。女子在他上方来回踱步,她始终保持着高度警戒,手枪举在胸前,监视着黑夜中的每一丝扰动 等到男人大半身子进入井中,她立刻也跟了上来,一手攥着钢筋,另一只手抓着井盖,只留半边脑袋露在外边。粟铭一抬头,就瞅见了那长腿与臀部优美的轮廓,柔润又富有力度感,他两颊一烫,连忙低下头,反正黑暗之中没人看得出脸红。 “老天,你怎么还没下去啊,你当你是壁虎啊?”女子往下喊道。 粟铭暗骂了自己几声,可他往下伸了伸脚,身体仍然挂在原处:“下,下面有一截梯子脱落了,我脚够不着……” “动作快点,不然我踩你……” 她还没说完,一只筋肉扭曲,肉刺丛生的大手就从空中袭来,捏住了那沉重的金属盖。他们的头顶出现了一张巨脸 再恶毒的语言都无法描绘脸庞的丑陋,它的五官属于人类,但已经完全畸形化,肥大化,鼻梁大如肿瘤,双耳像蒲扇一样张开,一张大嘴横跨了整个下颚,而且极不自然地向上歪曲着,唯有那一双黑色的小眼睛完全没入周遭松弛的肥肉里,如一锅稀粥里的两粒黑豆。 “吼——!”怪物张开血盆大口怒吼,露出两排浊黄的獠牙,上面沾满腥臭无比的唾液。这个庞然大物揪着井盖,在钢铁上留下五道指痕,另一只巨手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两人抓来。 女子掏出手枪,将里面的橡皮子弹一口气打完,黑暗中她也无法分辨怪物的身体构造,但肯定有一发子弹击中了它的小眼睛。怪物哀嚎一声,松开了巨爪,女子一把扯过井盖,将它合在空缺的位置上,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向下爬去。头顶上传来阵阵雷鸣,那是怪兽痛得在地上滚来滚去,动静宛若数十辆压路机同时竞速。 爬着爬着,女子突然发现一个问题:下面那个呆头呆脑的家伙呢,怎么没动静了? 她努力伸长腿,什却么都没有够到,心头立马掠过一种灰暗的猜测。她无奈地摇摇头,松开抓着钢筋的手,让自己垂直落下。整个过程不到一秒,双腿就接触到了地面,耳边传来“哗啦”的响声。她往前迈出一步,果然踩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是那个男人的手指,他从半空中坠落,仰面倒在地上,现在已经昏死过去,也不知是因为后脑勺受到了撞击还是过度的惊吓所致。 女子摸到他的脉搏,原地静静地待了一会,才将男人从地上拖了起来,并把他沾满污水的手臂拉到肩上。 “又一个被吓到不能自己的倒霉蛋,到现在已经是第几个了?”她自言自语道,“没有一点胆子的话,可是无法在远海市生存下来的啊。” 她扛着粟铭,吃力地在黑暗中前行。即便下水道中阴森狭窄,恶臭无比,还是能勉强辨认出方向,被他们踏过的水面掀起层层波澜,水花大声嘲笑,欢迎下一位幸存者的到来,然后又恢复死一般的沉寂。 倚靠在她肩上的粟铭什么也听不到,他在昏迷中做着噩梦,亦或是他本就身处噩梦之中。就在刚刚抬起头的瞬间,即便光线昏暗,他还是看清了那只怪兽的面容。 它额顶的黑痣格外引人注目,上面还生长着几根粗大的毛发。 第四章 远海市 晴 凌晨4:30 择路大街地下 齿间充斥着苦味,舌头僵硬干涩,如同生嚼一枚橄榄。漆黑一片的世界里突然出现了光,并且还在富有规律的闪动,粟铭定睛一看,那居然是个巨大而炽热的火球,正笔直地朝他坠下—— 他腾地从床上坐起,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下面的铁丝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只见火球悬停在两米左右的高度不动了,火光也渐渐暗淡,最后缩成了一盏挂在天花板上的白炽灯。 等到呼吸趋于平缓,眼中的白雾散去,粟铭才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小房间里,身下的铁架床已是行将就木,随时都会散架。房间里除了这张床,一盏灯外就只剩四面墙壁,都是坑坑洼洼,沾满污渍,恐怕牢房都比这里看着顺心。 这是怎么回事,我应该还在街上,不对,下水道里,而不是在床上躺着啊。那个全身冒火的小孩呢,和肉块一样恶心的怪物呢?回忆起摔倒前见到的那副恐怖脸庞,粟铭脸庞发绿,胃部不由得阵阵痉挛 “哟,醒的挺快嘛,小鸡仔。” 粟铭扭头一看,一个干瘪枯瘦,鸠形鹄面的老头正冲着他笑,一咧嘴就露出满口黑牙。他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的努力失败了。 “哇操,你……你,你……”他一个劲地往后缩,可惜床的旁边就是墙。老头见他一副受激过度的惨状,先是一愣,然后笑得更加猥琐。他松开手,做出一副投降的姿势:“放轻松,小鸡仔,这里没有变态杀人狂,你现在安全得很。” 粟铭的心脏砰砰狂跳,手心的汗浸湿了被褥:“这是哪里,你又是什么人?” “你现在在地下堡垒啊,雪玟没和你说过吗?”老头朝一旁努努嘴,“诺,休息室的门在你后面,她还在外头呆着呢。” 原来老头认识救他的神秘女子,粟铭的恐惧稍有减缓,可仍是有些狐疑,因为眼前这家伙的相貌实在是……不敢恭维。起码一米八的高个子硬是给驼成了一米七,胸口和胳膊上找不到一点肉,却偏偏要穿一条肥大又油腻的阔脚裤,活像一只掉进罐头里的老鼠。而他也确实称得上是贼眉鼠眼,配上那一脸褶皱与微微上勾的嘴角,更显得老奸巨猾。 老头似乎也知道自己的形象惹人嫌弃,但也不甚在乎。他笑呵呵地介绍自己:“我是炽红爆弹小组的医生兼战斗员,从一开始就没有名字,不过你可以叫我鸵鸟。这绰号是组织里的其他小鬼给我起的,相当无礼,是不是?但叫久了我也就把它当姓名了,你以后也得试着习惯这些。” 鸵鸟,这外号倒挺贴切。粟铭隐隐想到:眼前的人或许有和他类似的经历,只是失忆的症状更加严重,连名字都记不起来了。更多的疑问在他的脑中浮现。 “鸵……鸵鸟大叔,我不明白,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这座城市的黑夜是怎么回事?还有发狂的火焰小孩,变成怪物的回收站老板,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这里到底……” 老头摆摆手,打断了他连珠炮似的发问:“停停停,我知道你现在肯定像个傻瓜一样晕头转向。但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你觉得身体好一点没有?” 他这么一说粟铭才记起来,自己从火海中死里逃生,在黑暗中磕磕碰碰,本该落下一身伤才对,可现在他没感到痛苦,甚至有一种大病初愈的轻快感。 “太不可思议了。”他惊讶地抬起手臂,只见淤青,烧痕一类的创伤全消除了,只留下了一层淡红色的痕迹,像是某种液体干涸后产生的。味道虽然有些刺鼻,但被覆盖的皮肤都分外清凉,像涂满了薄荷油一样舒服。 “很奇怪,是吧?”老头狡黠地笑笑,这使他看上去年轻了些,“这种怪事以后还多的很呢!既然没事了,就下床走走吧,我带你去认识一下组织的成员,其中就包括你的救命恩人,要好好感谢她啊。” 说罢,他推开身后的门,大步走了出去。粟铭看见自己床下摆着一双胶鞋,他略作迟疑,也跟着站起来,两条腿还有些酸胀,但并不妨碍走路。他穿上胶鞋,离开了这囚室一样的房间。 门外是一条狭长的走廊,比刚走出的房间更加昏暗,空气中弥漫着霉味。通道两边还有不少房门,看上去年久失修,门锁上都起了厚厚的一层铁锈。老头撩开垂下的蛛网,一边对他说: “你现在的位置紧挨着地下通道,我们推测这些房间本来是为环卫工人准备的,但不知为何被废置了。我们对地堡进行扩建时,发现它另一端连接着下水道,也就是带你进来的位置。于是我们开辟了一条小路作为出口。这破地方极其隐蔽,半年以来还一直没被袭击过。” 粟铭想到晚上遭遇的一系列离奇事件,不由得问:“你们躲到下水道里,也是为了避开街上那群怪物?” “不全是,但大体上说对了。远海市的夜晚降临后,如果你毫无防备地走到大街上,等待你的就只有两个下场——被活活吓死或被莫名其妙的手段杀死。别看这里又脏又臭,它可是远海市最安全的地方之一,至少晚上不用担心会有全身长角,四肢爬行的怪物来找你麻烦。所以说,小鸡仔,你很幸运。” 两人来到走廊的尽头,面前是一扇厚重高大的安全门,门板上的油漆已脱落大半,上面的小窗里透出隐隐光亮。老人回过头,双眼紧盯粟铭,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你很幸运,小鸡仔。”他重复道,“绝大多数幸存者可没你这好运气。他们第一天往往无头苍蝇似的乱窜,结果一头扎进悲恸者的巢穴里,或是被路上游荡的狂暴者逮住,没有人来救他们,也没有人告诉他们该如何在岛上存活下去。等到天一黑——咔嚓!” 他举起枯枝般的手指,轻轻地在脖颈上一划,触碰的地方似乎真的出现了一道裂缝,随时都会迸出鲜血。粟铭感到毛骨悚然,整个人僵在原地。 老头瞅着他呆若木鸡的模样,对自己一席话所起到的效果颇为自得。“不管怎么说,我们的组员选择救下了你,再把你扔回大街上显然也没必要。我们一直缺人手,哪怕是你这种只能搬物资的傻小伙。” 在茫然之中,安全门徐徐打开,视野很快变得清晰起来。老头领着粟铭,进入了一个更宽敞,更明亮的大厅里。 等眼睛适应了强光后,粟铭发现这“大厅”的装修比之前的房间还要糟糕,它面积颇大,却没有一面平整的墙壁,倒像是埋在地底的一颗**引爆后留下的大坑。大厅周围堆积着小山一样的杂物:螺钉,扳手,木板,钢管,铁桶,急救箱,自行车,沙袋,不知道装着什么但一看就很危险的瓶瓶罐罐。粟铭还在里面发现了不少武器,诸如防暴盾,防护服,警棍以及大量的子弹壳(没看到枪支)。房间里应有尽有却又杂乱无章,唯有头顶六条明晃晃的LED灯比较整齐,纯净的光芒与脏乱差的环境格格不入。 粟铭瞪着眼,环视大厅里的一切,究竟是什么组织,才需要如此数量和种类的物资?老头推了他一把:“别傻站着,快去和两位小姐打招呼。” 离他们数米远的地方,两名女性并肩站立,其中一位穿着运动背心,身材高挑,长发像黑色瀑布一般笔直地披在脑后;而她身边的姑娘则矮了很多,手臂瑟瑟发抖地平举着,从她们头戴的消音耳罩和远处的人形靶可以看出,两人正在训练射击。 “你呀,老是这么慌张,集中精神不是为了让你焦虑,你看你的胳膊抖成啥样了,这样别说击中敌人要害,连边都擦不到啊。” 矮个子姑娘垂下手中的枪,看上去颇为沮丧,她嗫嚅着:“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让你生气的。” “我没生气啦,是你对自己太没自信了,想要成为一名出色的枪手,就必须有面对困境的觉悟和信心。我刚来到这的时候比你还要害怕,后来……噢,瞧瞧谁醒了?” 女子瞥到门口的男人,这是粟铭第一次看清她的面容:利剑眉,高鼻梁,精致周正的五官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古装剧里的侠士,她摘下耳罩,迈着轻盈的步伐向粟铭走来。 两人靠近后,女子身上的英气更加明显,她揩去额前的长发,小小的一个动作也被演绎得格外潇洒。她上下打量着粟铭,深黑的眼珠在他身上游走了数秒后,嘴里才吐出三个字:“没事啦?” 粟铭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就对旁边的老头说:“鸵鸟,您的“灵丹妙药”真是越来越神了,我还以为他会昏迷个三四天呢。” 鸵鸟不接话,而是对着女子挤眉弄眼,随即两人咯咯笑了起来。粟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尴尬地站在他们中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女子止住笑,用拳头轻锤了他胸口一下:“你这家伙,逃跑时尽给我拖后腿,为了救你我差点把命都赔进去。” 自己在险境中的表现确实丢人,粟铭感到脸红:“不好意思,我当时实在是,实在是太害怕了,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哈哈,我只是开个玩笑,刚来的人碰到这种情况不被吓尿裤子就算不错了。遇见你只是个巧合,当时天马上就要黑了,我正准备从下水道回地堡,就发现你在街上兜圈子,还绕到了八号悲恸者的巢穴里。等我拿上装备返回时,外面已经全部烧起来了,我还以为你必死无疑呢,没想到你的求生欲还挺强烈,能在八号悲恸者的烈焰下撑这么久,真是奇迹啊。” “这其实是违反组内规定的,”鸵鸟插嘴道,“老大说过,无法保全自己的情况下,不要擅自救人,更不能浪费宝贵的资源。” “老大今晚不在,再说了,我不希望看着一个人不明不白地死去。”女子眨了眨眼,她的犀利的双眼中暗藏顽皮,“我叫韩雪玟,新人,你叫什么名字?” “粟铭,谷米粟,铭记的铭。” “真是个奇怪的名字,不过好记就行。”韩雪玟别过头,招呼那位矮个子姑娘。那位姑娘一直安静的站在原地,存在感几乎为零,看到陌生人时害羞地低下了头。 “她叫苏格,只比你早来两星期,算是误打误撞来到我们这的吧。你们两个都算新人,记得多相互帮扶,在远海市里,战友永远是你最珍贵的宝藏。” 粟铭望向那女孩,她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皮肤白嫩如梨肉,有着满月般圆圆的脸庞和温顺的眉眼。她本应在学校里和同学一起读书,此时却站在堆满杂物的大厅里,手中还握着一把枪。在接触到女孩似水的目光后,他内心某处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冥冥中仿佛一种奇异的力量推动着他与这些人相遇。 “行啦,这样我们就算认识了,”雪玟拍了拍手,“组内目前就我们三个人,其他人一时半会还回不来,接下来的这段时间,我和鸵鸟会保障你的生命安全,同时为你解答一下这座岛屿的一些‘规则’。现在你有什么想了解的?” 三双眼睛停留在他的身上,粟铭自然是满脑子疑问,但一声闷响突然从他的肠胃中传来,穿透腹部,清晰地进入现场每一个人的耳朵。咕噜声在大厅里回荡,余音绕梁,经久不息。他只好无奈地问道: “我快饿死了,哪里有东西吃吗。” 第五章 清晨的大街似乎还未苏醒,但宁静中已经隐隐出现了喧嚣,不时有穿着整齐的行人匆匆路过,还有三五成群,睡眼惺忪或精力旺盛的学生,马路上也出现了轿车,不再是晚上空落落的景象;街边的店铺,尤其是早餐店大多已经开张,店门口的铁锅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蒸汽袅袅直上,为人们带来骨头汤和米粉的香味。 没有任何异常,一切都是那么普通,自然。以至于让粟铭觉得,昨晚发生的事只不过是一场梦。多亏了鸵鸟的“灵丹妙药”,他身上的伤已经完全治愈,连点疮疤都没留下,使他压抑苦闷的心情松懈了不少。 他沿着街道多走了几步,边走边贪婪地翕动鼻翼,不仅是为了享受早餐店的迷人鲜香,更是为了排出在地堡里吸入的污浊空气。在他的身后,神秘组织的两名“老资历”正在窃窃私语: “所以组长还是没拿下公园里的猎物吗?”韩雪玟问道。 “他没在对讲机里说,只是要我过去……我什么时候能派上用场想必你也知道,这场狩猎行动恐怕会异常艰难。”鸵鸟伸了个懒腰,看上去精神不佳,大概是因为昨夜粟铭占用了他的破床,“他还提了一个特殊的要求。” “让你带上苏格?” “没错,今晚我估计是回不来了,那小姑娘也是。” 韩雪玟低着头,陷入了沉思。叫苏格的姑娘则听话地站在一旁,时不时偷偷望他们一眼。 “我还是觉得,参与狩猎对一个十六岁而且连枪都不会使的女孩来说,实在太残酷了,”她发出一声叹息,“组长应该再多给我们一点时间才对,他怎么……” “行啦,不要过于仁慈了。她是去参观狩猎,不是和悲恸者正面搏杀;你应该清楚,老大的脾气现在越来越执拗了,炽红爆弹的旧事一直困扰着他,”鸵鸟也显得十分无奈,可转眼间他又挺直了腰(费了不少力),把胸膛拍得震天响,“雪玟大姐,我向您保证,您的小妹妹一定不会在狩猎中出事,要是她出了一点闪失,我就自折四肢,来给您当皮球拍。” 他这副为老不尊的模样到把韩雪玟气乐了:“行啦行啦,你也别演戏了,我还不稀罕拍你这个皮球呢,你带着苏格,不要让她受太大刺激,更别让她出事,知道吗?” “Yes madam.”鸵鸟在额头上比了个手势,然后走到女孩身边,笑呵呵地说,“那么,小妹子,接受考验的时候到咯。” 苏格点了点头,在那双温柔的大眼睛里,韩雪玟看到了畏缩。可她无力阻止,只能看着鸵鸟与女孩向街道的另一边走去,内心唏嘘不止。突然,鸵鸟又转回了头,他指向韩雪玟的身后,同时努了努嘴。 他的意思韩雪玟再清楚不过:别忘了好好‘教育’那个新人。 “放一万个心吧,老家伙。我会让他见识到世面的,就看他有没有接受现实的能力了。”她心中暗想,往相反的方向离开了。 在街上捡来的男人正站在一棵树下,望着地面上大片的阴影以及被叶隙切割而成的阳光锦缎出神,韩雪玟悄悄走到他身后,晃了晃他的肩膀:“怎么了?又在犯傻?” 粟铭被她一晃,很快清醒了过来,他握着手腕,有些尴尬地笑笑:“雪玟姐,我没事,刚刚就是……发了会呆。” “行啦,别顾着发呆了,你昨晚已经够失神了,”韩雪玟笑着说,她在作战和训练时迅捷凌厉,毫不留情,私下里却是个很随和平易的人,“向你道个歉,我们组内刚好没有余粮了,让你一直饿到了现在,等会我请你吃早饭吧,记住,只请这一次啊。” 说道“早餐”两字,粟铭的舌头一阵蠕动,唾液加速分泌,肚子也不争气地叫了起来。他从昨天下午到现在粒米未进,在此之前还不知道饿了多久,此时对食物的渴望已达到了极致。两人随便走进了一家早餐店,在靠近大门前的位置坐下。 “老板,来两碗牛肉粉,一个馒头,再加一瓶牛奶。” 热气腾腾的粉面很快端了上来,汤水上漂浮着大片牛肉和青翠的葱花,辣椒油和淡白的粉条相辅相成,闻上一口就让人荡气回肠。当女子将第二碗粉推过来时,粟铭才发现两份牛肉粉都是为他点的,她自己只要了个馒头。这使他内心十分感动,虽然与小组里的人相处不过数小时,他们却将他当成了朋友,在最危难的时候屡屡伸出援手,这份情谊对一个失忆者来说无疑是珍贵的。 他狼吞虎咽,差点把碗也吃下去。第一碗米粉见底后,久违的充实感和精气神浮现在他的脸上,多么幸福的滋味!随着太阳升起,来吃早餐的人越来越多,周围的座椅都坐满了人,食物的香味也更加浓郁了。 在吃第二碗米粉的时候,粟铭感受到一丝不对劲,店里的氛围似乎过于和谐了点。他观察了一下前桌和身边的几个客人,他们都穿着朴素,神态平静,彼此之间互不交谈;有些头发斑白的老者,一边吃还一边看着报纸,显得格外悠闲,在他们看来外出吃饭只是享受生活的一种方式。 他们为什么如此镇定?昨天晚上,粟铭侥幸逃出了火海,但男孩的火焰弹给周围环境带来了毁灭性的破坏,不少高楼被炸成了“矮楼”,马路被烧成了烤架,造成的损失堪比恐怖袭击。但生活在此地的人们似乎不以为意,仿佛将其作为谈资的兴趣都没有,他们难道没受到这场灾难的波及吗?当黑夜降临时,这些人又去了哪里呢? “我发现你真的很喜欢发呆啊,以后干脆叫你阿呆得了。”女子白皙的鼻尖凑了过来,吓得他一激灵, “连吃饭都能吃魔怔,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粟铭把自己的想法和韩雪玟说了,她的表情波澜不惊。 “这个问题嘛,我等会带你去街上走走,到时你就会明白了。” 粟铭将剩下的汤粉一扫而光,又灌下服务员递来的牛奶,腹中的饥饿感终于烟消云散,或许是疑惑占据了大脑的缘故,这一碗米粉不及上一碗香。韩雪玟给店家付了钱,带着他走出了早餐店。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明媚的阳光驱散了寒意与黑暗,大街上变得更加闹腾。人们为了生计而四处奔波。粟铭感觉身边的景象有些熟悉,但又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我们这是在去哪?” “闲逛。”韩雪玟的双手背在脑后,懒洋洋地迈着步子,“就当带着你大街小巷一日游了,这座城市很大,你现在所处的地方不过是一个小角落。但这条街离大海比较近,我们等会还能去海边散散步。” 粟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突然,他的余光瞟到了一样东西,这一眼使他整个人怔在了原地:那是一个普通的报刊亭,墨绿色的油漆,方正的外形,铁栏门紧紧关闭,现在还没到它开门的时间。 怎么会?粟铭盯着这间报刊亭。为了避免认错,他又回头望了望四周,他们的前方是一个十字路口,此时已是车水马龙,红绿灯忠实地为秩序服务着;更远处,一个残破的牌子在众多招牌中若隐若现,上面写着“废品回收站”五个字。 毫无疑问,这里正是昨晚他们与火焰展开搏斗的地方,粟铭清楚地看见大火吞噬了转角,并且像拍鸡蛋一样击碎了这座报刊亭。可它现在就孤零零的立在街边,虽然有些老旧,但整体完好无损。 “你不是无意中带我来这的,对吧?”他哑着嗓子问,女子没回答他,直直地盯着路的另一端。粟铭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在离两人不到十米的地方,站着一对母子,母亲穿着朴素的蓝绿色外套,细碎的头发从额前垂下,两鬓已经染上点点白霜,她正弯着腰,把孩子衣服上的褶皱捋平整,男孩低着头,一言不发,母亲则一直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地念着什么。 粟铭揉揉眼睛,半天没有反应过来,直到男孩经过他旁边并看了他一眼,好奇这人为什么要挡在路上,还像个谐星一样咧着嘴。事实上,他的内心已被恐怖与迷茫所吞没。 不会错的,就是那个看守报刊亭里的孩子。他拥有超越成年人的力量,子弹都打不穿的身体,以及随手召唤出的巨型火球。可现在他和世界上任何一个孩子毫无区别,穿着松松垮垮的校服,背着打着补丁的书包,在母亲的念叨中走向学校。更重要的是,在两人相互对视的一刹那,他在男孩的眼中只找到了疑惑。 他显然不认识粟铭,就像两人从未碰面一样。 “复原,这是远海市的第一个基本法则,”等到男孩轻盈的脚步远去,韩雪玟在他耳边说,“在这座城市里,无论前一天发生了怎样的破坏,哪怕被彻底摧毁为废墟,只要早晨六点一到,太阳升起后,一切都将恢复到最初的样子,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你现在看到的街道就是证明。” 基本法则?复原?粟铭没有立即咀嚼出话中的含义。 韩雪玟接着说道:“不仅是城市的结构,环境,资源总数会复原,城市里的原住民也会维持在一个恒定的数量。你可能也注意到,那个男孩压根就认不出你,可你们明明见过面,还打了不少交道,是不是?那是因为他的记忆也复原了,回到了前一天的原点,昨天一整天的遭遇在他脑中其实都是不存在的。” “换句话说,这里的原住民每天都在重复着同样的生活。他们每天都按照脑中的模板上下班,吃三餐,逛超市,或者和另一个人展开‘艳遇’。到了第二天后,他们失去昨天的记忆,继续照着模板度过同一天,如此循环,周而复始。” 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究竟是这里的人疯了,还是我疯了?粟铭感到天旋地转。“你刚刚说的所谓‘法则’,根本就不符合常理,现实中怎么可能会出现这种事?我,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韩雪玟冷哼一声,眼中满是不屑:“你以为自己活在梦里,那我又是什么东西?我是你梦中的幻象吗?还是说我们救你不过是满足你的臆想?” 粟铭无言,女子的话让他无从反驳。是啊,如果这只是一场梦,韩雪玟为拯救他而付出的努力岂不是一并被否定了吗?火焰的温度,下水道的臭气,以及刚刚大快朵颐时的快乐,这些感觉都不像是梦境所能带来的。 等到他渐渐冷静下来,韩雪玟才长叹一声,将手搭在男子的肩上,感受着他的恐惧与颤抖,她其实很理解他的心情,没有一个幸存者在初来乍到时就能接受真相。 “我知道我说的这些话有多荒诞,像什么物理原理,质量守恒我也都懂。但不要忘记:这根本就不是一个正常的世界,所有常人思维在此地都是不适用的,而你要做的事就是去相信,而不是灾难到来时还在怀疑,否则你一定会付出代价。” 她转过身,背对着粟铭,乌黑的长发在风中飘舞:“跟我来吧,去海边看看。超乎你想象的东西可不止这么一点点呢。” 第六章 远海市 晴 下午5:15 椰风海滨 白色的浪花打着卷儿,又一次迎了上来,它兴冲冲地漫过粟铭的脚底,为他献上来自遥远海洋的清爽,然后嬉笑着退去。他感觉拇指边上有些痒,一个硬硬的,粗糙的小玩意抵在下面,是一枚贝壳。 他捡起贝壳,举过头顶,它斑斓的外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这是沙滩上随处可见的海蚌壳,形状呈扇形,通体雪白,在甲壳的边缘有一环棕色的花纹,像是用画笔勾勒而出。他捡起这枚贝壳,放进空空的裤口袋里。 韩雪玟踩着砂砾向他走来,长发披拂在肩上,衬衫的下摆打成一个漂亮的结,她的手中提着一个白色塑料袋,里面鼓鼓囊囊,看形状应该有不少易拉罐。 “呆子先生,你都在这海边坐了一下午了,不嫌晒呀。”她用脚轻轻踹了粟铭一下,男子苦着脸站起,之前坐过的地方已经成了一个沙窝窝,他用手拍落屁股上的沙子,没精打采地问: “我们去哪里?” “等会再告诉你,总之不是下水道一类的地方。” 两人沿着海浪的终点漫步,沙滩上留下一连串脚印,但很快又被浪花抚平。 “这里真是个热闹的地方,我总希望自己能像他们一样,无忧无虑地在海边生活。”韩雪玟若有所思地望着沙滩上游玩的男男女女。 这片海滨因周围生长的高大椰树而得名,每天下午,椰风海滩上都会汇集来自城市各处的男女,男人头戴墨镜,上身**,露出古铜色结实硬朗的肌肤,将手中的冲浪板抛进大海;女人则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享受着日光浴,也有不少姑娘聚集在沙滩排球场地边,她们性感火辣,穿着颜色鲜艳的比基尼,将年轻姣好的身材献给路人的眼睛,当她们跃起击球时,神采奕奕宛若飞翔的海燕。 这大好风光粟铭都看在眼里,可他连欣赏的劲头都没有。韩雪玟早晨的话带给他巨大的冲击和震撼,一时还难以接受。他蔫头巴脑地走着,一路上什么都没有听见。 离开了沙滩,两人又沿着马路走了几百米,这条马路靠着大海,乘行时可以一睹大海的全貌。此时艳阳高照,万里无云,大海与天空都融入一片蔚蓝的世界里,地平线淡的几乎看不见,只有空气与海水紧紧依偎。 马路另一端是林立的高楼大厦,由于旅游和风景的缘故,这里比岛屿内的街区更加繁华。韩雪玟在一栋约莫有四五十层的大楼下停住:“今晚不回地堡了,我们在这里过夜吧。” 粟铭抬起头,“蓝珍珠大酒店”六个字映入眼帘。 “额,这地方看起来花销挺大的,而且我们两个人……”他斟酌字句,不知道该如何往下说。 “你在想什么啊,我又不是和你进酒店开房,我有男朋友,很洁身自好的。” 韩雪玟说话大大咧咧,完全不顾忌身边人是个闷骚篓子,粟铭的红一阵白一阵,只好暗暗叹息。以他的性格和交际能力,实在不擅长对付这种女孩。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待客厅,酒店内部比外部装潢的更加豪华,光是头顶如万点繁星般的高级欧式大吊灯就足以让人眩目,还有一尘不染的瓷砖地,富丽堂皇的金缕祥云墙纸。这里与阴湿黑暗的地下堡垒简直是天地之别。他很担心韩雪玟是一时头脑发热,这里不像是她能负担得起的场所啊。 出乎意料的是,她没有去找前台,而是拉着粟铭的胳膊来到电梯口,电梯门打开后,他们和居住于此的游客一同进入,韩雪玟直接按了最顶层。 “你已经在这办好房间了吗?为什么直接就进来了?”粟铭感到奇怪。 她白了粟铭一眼:“怎么可能,要是有钱我们还用得着住地下室里?” “那我们……”话还没说完,韩雪玟就在唇边做了一个“嘘”的表情,于是他乖乖闭上了嘴,随着电梯里的游客一个接一个地走出。酒店的最顶层到了。 “等会进去后什么话都不许说,你只管低头走路,明白吗?” 电梯门刚打开一条缝,韩雪玟的前脚就踏了出去,粟铭连忙跟上,眼皮都不敢抬起来。走廊里敞亮奢华,空气中弥漫着淡淡地薰衣草香,两个人平庸的扮装于此显得格外突兀。他们低着头,迅速往走廊的另一端走去。 迎面走来了一个清洁工,全身被保洁服包裹的严严实实,手中还推着一个镶金边的车子。 当清洁工与他们擦肩而过时,粟铭看见韩雪玟的手指闪电似的一抽,轻轻触碰了清洁工衣服上的口袋,等手指缩回后,指缝间多出了一把银亮的钥匙。他吓了一跳,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可韩雪玟看上去十分镇定,丝毫没有慌乱,她按着粟铭的头往前走了几步,然后抽身钻进了一个拐角处。 清洁工没注意到身上缺了什么,推着车走远了。 三分钟后,两个身影出现在蓝珍珠大酒店的天台上。韩雪玟将天台入口的铁门反锁,还不知从哪里拖来一台废发电机把门堵上,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把粟铭都看傻了,甚至忘了去搭把手。 “所以你进酒店偷员工的钥匙,就是为了上这个天台?” “是啊,不然咧。”韩雪玟抹了抹头上的汗珠,双手叉着腰,认真地观察天台上的环境,“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安全,最高的观测点了。” “你应该……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吧。” “的确不是,可这有什么办法呢?生活所迫罢了。你掌握的技能越多,生存的机会就越大,不过做这种事必须要小心,要是一失手,被逮进局子就完蛋了。”韩雪玟提起地上的袋子,将它放到一条低矮的水泥墙上,随后整个人也坐了上去。 她解开大塑料袋,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摆出来:啤酒,饼干,火腿肠,三明治……都是便利店随处可见的速食品。掏完了食物后,塑料袋里还剩一半的东西,粟铭往里面瞟了一眼,只见一把匕首的刀身露在外面,他心中一凛,不再言语。 “海边的高楼不在少数,顶部往往备有机房,航标灯,冷却塔一类的东西,需要有人来护理,所以晚上呆在上面并不安全,想弄到上来的钥匙也绝非易事。蓝贝壳大酒店的楼顶长年失修,老板估计是想在上面设立花园什么的,但由于‘复原’法则的作用,这个工程就永远搁置了。天台上光秃秃的,也不会有工作人员上来,晚上来这的危险系数也大大降低了。加上这座楼高度不低,视野开阔,所以我们侦查敌情,绘制地图通常都选在这里。你看,风景很不错吧?” 粟铭用手扶住栏杆,微微探出身,一座热闹,喧嚣的大城市俯卧在他的脚下。远海市的空气特别清新,能见度极远,可即便这样也无法望见城市的全貌。除了海边,城市中心也矗立着万丈高楼,就像地面上的定海神针,连带着把周围地势也拔高了一截。环绕在城市外围的是翠绿的森林与农田,再往外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多么壮观啊,很难想象这繁盛的场面居然会出现在一座孤岛上,粟铭默默地想,可当他再次俯视这座岛屿时,心中却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 “嗨,阿呆,这个是给你的。”粟铭回过头,一个圆环状的东西朝他脸上飞来,他伸手接住,放在手心仔细查看。这是一个老式的金属怀表,玻璃表壳上布满裂纹,从两根指针的位置来看,现在是五点五十九分。 粟铭有些疑惑:“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救你的命。在悲鸣之岛,手表是每个幸存者的必备之物,掌握了时间就相当于掌握了生机。”韩雪玟打开手中的啤酒,雪白的气泡一下子溅出好远。粟铭发现她白皙的手腕上,也佩戴着一个相同的手表。 掌握了时间,就掌握了生命。在不久的将来,这句话将陪伴他度过日日夜夜。当时针挪动到6这个数字时,天空中的太阳闪烁了一下,然后像拔了插头的台灯一样兀自熄灭。 即便早已领略过一次,可当这幅场景再度降临时仍令人不寒而栗。昼夜以极快的速度发生转换,巨大的黑幕笼罩在城市上空,将所有的光线尽悉吞噬,那些喧嚣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就像一位病人的心脏突然停止跳动。无边的黑暗与孤寂步步逼近,将他揽入怀中,正如大海环抱着岛屿。 恍惚间,粟铭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再无他物,只剩下一座城,一栋楼,以及孤零零的两个人。 第七章 暮晓公园的狩猎已经持续了四天,在这场战争没有硝烟,没有尸骨,甚至连响声都没有。只有当黑影掠过上空,掀起刀刃一般的疾风时,那些花草树木才会稍稍晃动几下,片刻后就恢复了宁静。 那个女人守在假山后的一片灌木丛里,她已经在地上潜伏了很久,只要猎物没有出现在眼前,她就会继续一动不动的等待下去。月黑风高,公园里伸手不见五指,草丛和灌木像千百只细小的胳膊扰乱人的视野。如果没有敏锐的洞察力,绝不可能发现这里还趴着一个人,以及一把装弹完毕的M24。 被狩猎的对象名为十五号,亦被称为“水纹鳞人”,他在狩猎中展现出的高机动性与高智商都大大超乎组员的想象。当组员们集合准备实施围捕时,他会以极快的速度在森林里消失,等到他们四下分散巡逻的时候又突然袭击,这使得狩猎难以进展,危险系数也急剧升高。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组员们的积极性大受打击,陷入了疲惫与对美食床铺的渴望中。不出意料的话,再过一两天他们就得铩羽而归了。 女人并没有被沮丧的氛围感染,她一直很沉得住气,可是前几分钟的一次通讯搅得她内心鸡犬不宁。 她稍微挪动了一下腰部的位置,让自己趴得更舒服一点,换在以前她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又过了几分钟,四周仍然像棺材一样安静。她终于等不住了,从口袋中摸出一个“黑盒子”。 她按了几个键,然后把它贴到耳朵上,对讲机里响起一个男人雄厚的声音。 “这里白勇,我们没有发现异常,你那边情况如何?” “无异常。”她冷冷地说,把嗓音压倒最低又刚好能让人听见的程度,“都传达一下自己那边的情况。” 对讲机发出滴滴的叫声,说明其他组员也连上了线。 “湖心亭处没有发现十五号的足迹。” “樟树林有踩踏痕迹,但不清楚是不是十五号留下的,一小时后我会转移位置。” “组长那边呢,情况如何?”她问道。 半晌,一个阴沉的男声回答:“十五号在我们面前出现了一次,时间不超过两秒。他用鳞爪劈断我们身边的几棵树,然后就退到森林深处了。” 砍倒树木,这看起来是一种示威的行为,十五号或许正在审时度势,寻找最适合下手的目标。她继续询问:“鸵鸟呢?你那边怎么样了?” 对讲机里发出嘶嘶的电流声,但久久没人应答。不仅是女人自己,其他几位组员也从不耐烦转向了焦急。 为什么无人接听?难道十五号向他们去了?要是平常他们可能还不会如此担心,可眼下这糟老头身边还带着一个新人…… “喂,鸵鸟,你那边不会出事了吧,说话啊。”一个男子对着对讲机喊到,他本不应该这么大声,可现在担忧压倒了理智,“该死,会不会是信号中断了?今晚就不该让他掺和进来,那个女孩……” 话音刚落,鸵鸟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他正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隔着对讲机仿佛都能看见他满头大汗的样子。 “这里鸵鸟,我们……我们遭到了突袭。” “鸵鸟,镇定一点,十五号来找你们了吗?”有人问道,他们内心都清楚,鸵鸟虽然没有什么战斗力,但多年的摸爬滚打使他的应对能力过于常人,如果保持冷静,他们或许能从十五号的魔爪下活下来,“你带着那女孩找地方隐蔽,我们马上就过来抓捕。” “不,不是十五号,我们遭到了狂暴者的袭击。” 狂暴者?听闻此言的人都怔住了。在实施狩猎前,他们已经数十次地确定,暮晓公园里除了少量安静待着的悲恸者外再无他人,为什么还会有狂暴者过来捣乱? “你确定是狂暴者吗?会不会是你们闹出的动静太大,惊醒了暗处的悲恸者?” “百分之百,绝对没有错。而且我敢保证,这只狂暴者是从公园外被引进来的……他好像发现我们了,地点中心广场,请求组内支援,请求组内支援……”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很快被杂乱的电流声所吞噬,耳边还隐隐约约传来女孩哭泣的声音。 “我去救他们。”女人握紧对讲机,从草丛里站了起来,低矮的灌木受到惊扰,扑簌地响个不停。被称为组长的男人发话了:“斯特法尼,你留在原地不要动,换别的人去应付。” 他的声音威严不容拒绝,但女人只是简单地回答一句:“知道了”,然后挂断了对讲机。她将狙击步枪背到身后,然后提起了一个半埋在土中的黑色帆布包,包里面装满了金属器械。身边有武器的情况下,狂暴者也并非不可战胜,只要能及时赶过去…… 她突然停了下来,转身向后看去,一个乌黑的影子早已在那等候多时。 它身驱极瘦,像没有质量的幽灵般轻盈地站在树上。他的面部在黑夜中泛着苍白的光,上面没有五官,只有一层细密的鳞片。那五根细长的手指直指向她,上面血迹斑斑,如同宰杀牲口后拔出的尖刀。 噢,该死。女人叹了口气,那一刻她觉自己真是老了。 ————————————————— “……出于某种未知的原因,当黑夜降临之后,岛上的原住民们会失去所有的意识,化身为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并且会获得一种异能,也就是所谓的‘异化’,这种异能可能是让身体变得更快更强,也可能是化身为野兽,甚至掌握恐怖的自然之力。” “根据原住民异化后的习性,可以将他们分为两类:悲恸者和狂暴者。” 韩雪玟坐在水泥墙上,身边是散落着几个啤酒瓶,她正在啃一块鸡蛋三明治,口中含糊不清,但看得出来现在她兴致颇高。 “悲恸者一般都不会移动,他们通常会静静地呆在该在的地方,叹息,流泪——我反正不知道他们为了什么而伤心,如果你不幸走到他们身边并发出了一丁点声响,这些怪物就会暴起伤人,很多幸存者就是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去了。” “狂暴者相对特殊一些,也更加危险。他们也像悲恸者一样,整夜徘徊和悲伤地鸣叫。不过他们会到处巡逻走动,而且脾气极为暴躁,用破解者的话来说就是‘领地意识’。有时你还没注意到他,他就在百米开外向你冲来了,在无防备的情况下碰到这种怪物可以说是必死无疑,所幸的是狂暴者的数量不及悲恸者,咱们这一块还是安全的。” “你遇到的那个孩子,就拥有我们这一带最强大的异能——‘蓝色烈焰’,凡是他走过的地方都将化为焦土与烟尘。然而他在整座岛屿上也只能排到第九,城市中心还蛰伏着更为可怕的怪物。” 黑夜中异化的子民,残暴嗜血的怪兽,这些粟铭都已见识过了,可当答案清晰明了地披露在自己眼前时,他还是感到难以接受。 “也就是说,远海市到了夜晚就会变成魔鬼之城,里面到处都是杀人的怪物?” “不可理喻,是不是?但事实就是如此。”韩雪玟灌下最后一口啤酒,并小心翼翼地把瓶子放到地上。即便天台上较为安全,也不能发出过大的声响,因为他们脚下就有很多悲恸者。 粟铭沮丧地低下头,他的心情从来没这么糟糕过,可现在除了接受毫无办法。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办呢,难道我下半辈子都要在这荒谬,诡异又杀机四伏的城市活下去吗? 他突然又有了一个想法:“难道这些年来,你们都没想到离开远海市寻求帮助吗。一座岛上出现了这么多可怕的事情,应该向外界和国家求救呀。” “这正是我要和你说的第三个法则——禁闭。”韩雪玟伸出一根食指,左右摇了摇,“你这个想法在最早的一批幸存者中就被实践过,可所有逃离岛屿的行动无一例外的失败了。你在沙滩边上坐着时,有没有注意到海里少了什么东西?” 粟铭努力回想今天下午的行程,海滨风景优美而且热闹,可总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难道说…… “远海市没有船,没有港口,整座岛上都没有,这对于一座海岛来说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它彻底与外界封闭,没有任何往来,咱们都是凭空‘出生’在了城市里。曾经也有不少幸存者自造小船出海逃亡,可每当出航到一定距离时,船只就会像被巨手捉着了一样往回拉。他们都说这是来自岛屿的力量,它会阻止任何逃离的行为发生。” 这段话让粟铭头皮发麻,也使他心头升起重重疑虑。复原,异化,禁闭,这些“法则”虽然古怪,有悖常理,但彼此之间似乎各有联系,它们究竟是怎么形成的呢? “有没有可能是这样,”粟铭沉思了一会,说,“这座岛本身就是一个阴谋,我们都是被绑架到岛上来的,那些幕后主使(如果有的话)需要利用我们达成某个目的。这个岛上肯定有逃离的线索,只是它不像坐船出海那样简单……” 韩雪玟微微一怔,随即又摇了摇头:“你思维很敏锐嘛,岛上那些专门研究岛屿原理和逃离方案的‘破解者’们也是这么想的,但经过了这么长时间,他们还是一无所获,远海市的真面目仍未揭晓。” “而且,有些家伙来到这就不想走了,他们似乎更享受远海市里的生活呢。” 居然会有人选择留下?留在这座闹鬼的恐怖城市里?粟铭感到了震惊。他咀嚼着这个词的含义,然后抬起头,和韩雪玟一起望向远方。 在数公里外的城市中心,一座巨厦灯火通明,金光万丈。这是城市里唯一敢于向黑夜宣战的建筑。即便相隔甚远,两人还是能感受到里面的奢华,狂傲,以及那种难以掩饰的强者之息。在那一瞬间,粟铭好像明白了什么。 远海市一定还藏着很多让人为之疯狂的秘密。 第八章 三年来,幸存者们渐渐摸清了远海市的昼夜规律,每天傍晚六点,太阳熄灭;到了第二天清晨六点,太阳会从东方升起,这个过程相比黑夜的到来要和缓上很多。 粟铭醒来时,太阳正像个白色的水煮蛋一样挂在地平线上。他居然在冰凉的水泥地上睡了一夜。 他现在腰酸背痛,连伸懒腰都难以缓解。来这里两天了,连像样的床铺都没见过,不是睡地下室就是睡天台,这种生活啥时是个头啊。他悻悻地想,用落满灰尘的手背揉着眼睛。 几分钟后,粟铭才察觉,天台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韩雪玟呢?他茫然四顾,那个梳着高高马尾的年轻女子已经不见了,天台上只剩下一个塑料袋。粟铭提起袋子,查看了里面的东西:一块三明治,一把脏兮兮的钥匙以及一张字条。 “组内出现了突发事故,我需要马上赶去见鸵鸟,看你睡得正香就不吵醒你了。你的早餐,地下堡垒的钥匙都在袋子里,天台的门锁也开了,你肯定还记得路吧?回去的时候帮我去五金店买一个水龙头,地堡的那个已经锈到不能用了。钱放在你裤口袋里,买剩下的钱就是你的报酬,谢谢你了——玟。” 粟铭看得直叹气,他昨晚睡得一点也不好,约莫在三四点的时候还醒了一次,耳边满是哭嚎与喘息的声音,仔细听的时候又全部消失了;最离谱的是,她真就这么放心,把刚来不过两天的粟铭独自留在城里?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信任吧,她完全不把我当成外人。他只能安慰自己。 啃完三明治后,粟铭打开天台的门。他穿过酒店走廊的时候死死埋着头,心跳声都快传遍全世界了,所幸早上来值班的清洁工换了班,客人们也没出门。直到电梯门在眼前徐徐合拢,粟铭心中的大石头才落了地:没人用看贼的目光盯着他,也没有人议论他贫酸的外表,至于那把偷来的钥匙,韩雪玟肯定也处理掉了吧。 走出蓝珍珠大酒店,清凉的海风迎面拂来,阳光一如既往地和煦明艳。粟铭强打精神,一人独行在海边的街道上。 从第一天的恐惧,第二天的震撼,到了第三天,粟铭的心境发生了不少变化,现在他正试着去接受这个荒唐离奇的世界。复原,异变,禁闭,这是韩雪玟告诉他的三大法则,这些支撑远海市运转的“原理”,每一个都毫无逻辑,与常人观念中的科学自然相去甚远,若不是亲身经历,他是绝不会相信的。 可当粟铭站在街边,看着路上人群来来往往,各种声音传入耳朵时,他感觉自己建立不久的新观念动摇了。 “你动作敢不敢再慢一点?万一老师守在门口就完蛋了!” “别急咯,还有时间——哎,哎,你别跑啊,有病吧这是,说了不会迟到……” “哟,张阿姨,这么早就去锻炼呀,孙子去上学了吗?” “是啊,我家那个已经能自己上学了,我也就去暮晓公园健健身,打打太极!” …… 平凡。真实,这是粟铭从远海市人民身上感受到的气息。他们和自己没什么不同,有高矮胖瘦,操心柴米油盐,每天盘算着过日子。这些都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他们真的会像怪兽一样在地表大开杀戒,到第二天黎明又像没事人一样开始新生活吗? 韩雪玟说的没错,粟铭确实是个发起呆来就会进入忘我境界的人。他一边瞎想一边低头走路,完全没注意眼前的路况,然后一脚踩上了斑马线—— “小心!” 一双手突然揪住粟铭的衣角,并使劲地往后拉,力气虽然不大,却让粟铭一个激灵,立马停住向前走的脚步。在短短的一秒钟后,一辆从私家车从拐角处飞驰而来,几乎是贴着他的鼻子冲了过去。粟铭惊出一身冷汗,连连退了好几步,原来自己已经走上了马路,前方亮的恰是红灯。若不是停的及时,一场交通事故恐怕在所难免。 粟铭缓过气来,想要向刚刚制止他的人表示歉意,可是一回头,他脸上的表情就瞬间凝固了。 又是他。 男孩站在他的身边,小手还紧紧地拽着粟铭的衣服,看来刚刚那一幕把他也吓得不轻,好一阵后,他才抬头仰望粟铭:“大哥哥,你刚才那样很危险耶,闯红灯是会被车撞的!” 看着男孩一本正经的模样,粟铭的大腿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在他心中,男孩的目光比交通事故更加可怕,那双大眼睛里似乎随时都能喷出火焰,烧得他灰飞烟灭。可这一切并没有发生,男孩学着大人的口气,继续说道: “真是的,明明是红灯还往前冲,大哥哥你知道刚刚有多危险吗,万一你被车撞了可是要进医院的,打针,吃药,很痛很痛……” 看着男孩的双眼,粟铭挤出一个难看的不行的笑容,手脚僵硬地站在原地。两人不再说话,眼前车来车往,时间一秒秒流逝。 即便心中怕的不行,粟铭还是忍不住用余光瞥那个孩子,男孩还是穿着那件旧校服,胸口的红太阳依旧明艳,只是周围线头脱出了不少;他盯着自己的脚,手指揣在衣兜里,身上显出不同寻常的成熟与复杂。他的称号是什么来着?九号?“蓝色烈焰”?附近最危险的人? 对面的红灯已经进入了十秒倒计时,男孩已经背正了书包,准备往前走了,粟铭看着那瘦小的身影,回想起男孩用手拉住自己的那一刻,他突然喊道:“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这一声喊的太大,引来无数路人侧目,男孩皱着眉头看他,粟铭也自觉失礼,脸上阵阵发烫。正当他尴尬不已的时候,男孩开口了:“我妈妈说过,不能把名字告诉陌生人……” 他话锋一转:“大哥哥,你肯定是想知道我的名字,然后想我的学校写感谢信吧?其实不用这样,我只是在助人为乐,不要奖品的。” 男孩的回答让粟铭哭笑不得,男孩自己也莞尔,笑容纯真可爱又带点得意:“你可以叫我小桐,这不是我的真名,所以告诉你也没关系。” “哦,好的,小桐同学,”粟铭终于将卡在喉咙里的话吐了出来,“谢谢你。” “不用谢啦,我要去上学了,拜拜。” 红灯熄灭,绿灯亮起,马路两旁的人纷纷走上斑马线,,走向城市的各个地方,男孩的小脑袋也隐入了人群中。粟铭注视着他离去,内心久久无法平静。 这个孩子曾经想杀死他,也在危急时刻拉了他一把。 ———————————————— 暮晓公园的那片棕榈林里向来光线昏暗,十分冷清。炽红爆弹组的一群人在这里休整,他们或站或坐,脚边散落着各种武器和工具。韩雪玟站在他们面前,气得全身发抖。 “.……我告诉过你们,十五号的危险超乎寻常,一个刚开始学习战斗的姑娘根本就不应该被卷进狩猎中。你们保证过不让那女孩受到伤害!” 组内的人都垂着头,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一个留着大胡子的男人试图劝慰:“雪玟,让鸵鸟他们遭遇险境的不是十五号,而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狂暴者,当时也是事发突然……” “这件事我们不负责,”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众人的目光都投向那名坐在地上的男子,他眉头紧锁,目光阴鸷,但奇怪的是他一直在东张西望,眼珠都没停止过转动,“在远海市,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如果连随机应变都做不到的话,那说明她也就到此为止了。” “但你答应过要保护她!” “我没有让鸵鸟跟着她么?” “你!你明明知道鸵鸟不是个战斗的料,可他不会死,对组内也没有损失,而那个女孩……” 韩雪玟情绪有些激动,组内的一些人对着她直使眼色,脸上写满了紧张。坐在正中中间的男人依然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目光四处游离。 “我还是那句话:没有过硬的本事,炽红爆弹组就不会接纳你。这位女孩能活下去已经非常侥幸了,但这还远远不够,我们需要的战力,战力!你懂这个词的含义吗?” 他的话像重锤一样,在树林里来回挥动:“有件事你别搞错了,小姐。我们炽红爆弹组从来没有什么照顾新人的义务我是看在你男朋友的脸面上才接纳那女孩的。你救下来的那些人,基本上都是活不过两三天的废物,理应被淘汰。我希望你以后别再同情心泛滥,把这种一无是处的家伙带进我们组……” 韩雪玟笑了笑,直视他的面孔:“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组长,在你们狩猎的这段日子我又救了一个人,而且我已经带他去了地堡。” 有那么一瞬间,小组内的成员都以为韩雪玟要丧命了。男人的视线猛然聚焦,直勾勾地定在她身上,那双眼睛像矿井入口覆盖的残枝败叶,表面阴森荒芜,里面却翻腾着岩浆。女子则以大无畏的眼神回报了他。 一秒,两秒,三秒,四秒。 在最后一刻,男人冷哼一声,把自己的目光移向了地面,韩雪玟包括身边其他组员内心的石头落了地。没有人说话,但她心中很清楚:组长是不会再容忍她多久了。 —————————————— 粟铭的路感还算不错,在短短时间里记住了附近的大致路线。那家五金店离地堡不远,进去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油味。老板是个肥头大耳的胖子,总是眯缝着眼睛,显得很和气。没过多久,粟铭就拿着一个崭新的水龙头走出店门,口袋里还剩下十来块钱。 他隐隐闻到牛肉粉的香味,小小的三明治实在不饱肚子,再买点东西来吃吧。 粟铭往前走了一段路,走着走着,他发觉自己身边的人多了起来,前方不远处的人更加密集,他们围成一个圈子,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些人脸色发青,妇女则用手遮住小孩的眼睛,急匆匆地从边上离开,仿佛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远海市的人白天都很正常吗。粟铭感到奇怪,便伸长了脖子往人群里望,他听见有个男人在大声说:“让一让,让一让,我们正急着去医院呢!哎哟,不敢看就不要围上来啊,我们赶时间……” 粟铭好奇地往人群中张望,他首先看见了一个男子,这可是个彪形大汉,块头起码有一米九,头发剃得极短,脖颈如电线杆一般粗壮,白色卫衣掩不住身体上强壮的肌肉。他现在满头大汗,一只手忙于驱散前方看戏的人群,另一只手则搭在什么上面——他肩上正扛着一个女人,脑袋被下垂的头发遮住,看上去已经昏死。当粟铭将目光转向壮汉身边的那个人时,不由瞪圆了眼。 那居然是鸵鸟! 昨天清晨他们四人就分开了,理由是 “有些事要处理”。看来大汉背上的女孩是苏格无疑了。鸵鸟也看到了粟铭,他动了动嘴,却一句话都没说。粟铭连忙挤过围观的人群,冲着他们挥手:“鸵鸟,苏格,是我!你们干什么去了,怎么……” 他突然不说话了,而是怔怔地盯着老人的身侧。 鸵鸟身上本该是右臂的地方,只剩下一节空荡荡的袖管,随步伐在空中无力地甩动。他干瘦的身躯已被鲜血染红,散发着脓血与烂肉的气味。人们皱着眉头从他们身边走开,末了还不忘回头多看几眼。 鸵鸟瞅着粟铭,露出一个疲倦无比的微笑。 “吓着你了吧,小鸡仔?哦,别用那种看尸体的眼神看着我,我好得不能再好了,倒是这小姑娘需要帮助。走吧,回地堡后咱们再叨嗑叨嗑。” 第九章 粟铭坐在椅子上,默默盯着前方的墙面。那个一米九的肌肉男则不断来回踱步,双手交叉着背在身后,“咚,咚,咚”,地堡的大厅响成了一面鼓,而男子的两只脚就是鼓槌。 “你好,我叫粟铭。”他鼓起勇气对男子说,“是你们组的人救了我,我很感激……” 男子停了下来,背在后面的手也松开了,灯光下他的倒影犹如一只大熊。 “白勇,炽红爆弹组战斗员兼修理工。” 他摆了摆手:“哥们,我知道你摸不清情况,也需要一帮人来罩你,可是……你现在来得真不是时候。” 没等粟铭接口,大厅里的防护门开了,满脸阴云的韩雪玟走了进来。她身上那种随和的气质消失的无影无踪,眼中像是有两团火焰在燃烧。那个大块头则立刻迎了上去:“玟玟,组长和你说了什么?” 韩雪玟不理他,而是扭头对粟铭说:“你出去一下,我有些话要和白勇说。” 她的语气已经相当不耐烦,粟铭哪敢拒绝,麻溜地起身走了。刚走出大厅,那扇防护门就在他身后重重地合上,头顶的灯泡都被震得晃了几晃。 粟铭叹了口气,闷闷地走在地堡的长廊中。他不清楚组内到底发生了什么,鸵鸟会什么会伤得那么重,但他已有所察觉,自己的存在并不是件令人快乐的事。韩雪玟确实阐述了一些“法则”,但这三条基本法则下幸存者们构筑的世界,粟铭仍然知之甚少。 走廊尽头的倒数第三扇门,就是鸵鸟的“病室”了。他第一夜就住过这间牢房似的小屋,现在,薄薄的门板挡不住里面浓厚的血腥味。 粟铭的心脏加速跳动,胃部泛起酸水,那是种又心酸,又恐惧的感觉。他将手握在门把上,犹豫着是该敲门问候还是推门而入,没想到门本来虚掩着,一碰就开了,室内的场景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他眼前。 鸵鸟躺在铁架床上,一条灰扑扑的毯子遮住他的身体,却裹不住双脚——他躺下时显得更高,这么小的床实在太憋屈了,他得微弓起腿才能睡上去。毛毯勾勒出一副瘦弱的身形,到了手臂的位置,那些本就不明显的凸起就完全瘪了下去,上面沾满血迹。粟铭鼻子一酸,所有安慰的话此时都显得那么苍白。 鸵鸟侧过身子,他的眼窝深陷,脸上的皱纹似乎又多了几道。 “哟,小鸡仔也来探望我这糟老头了?快来坐坐吧。 粟铭挪到他身边,在那把破椅子上坐下。两天前鸵鸟也是这样坐在床前,现在两人的位置完全替换了。 “鸵鸟大叔……” “我听外面动静不小,是不是雪玟回来了?以她的脾气,肯定会和老大怄一番气才对。唉,她肯定是觉的我守不好苏格,所以才和做决策的老大杠上了,事实上我也的确没保护好那姑娘,哈哈,真头痛。” 鸵鸟笑了,这一笑使他剧烈咳嗽起来,几十秒后才回复正常。“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雪玟应该和你说了不少关于远海市的事吧。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很神奇?” 粟铭默然不语,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也不想回答。而伤者却显得兴致勃勃,似乎很久没人和他这样说过话了。 “掏心窝子说,我觉得昨夜的经历能让苏格成长不少,你说这些怪物可怕吗?当然可怕,可只要你能活着从他的爪子牙齿下逃出来,这些害怕也不过是吓吓人罢了。有句话叫万事开头难,挺过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就容易得多了。这女孩以后肯定会变得勇敢起来,当然,前提是她没给吓出精神病……” “你们昨晚干什么去了?”粟铭打断了他。 “干什么?参观别人打猎呗。途中出了点小意外,不过我们都活着回来了。” “打猎?小意外?”粟铭腾地站起来,把椅子都掀翻在地上,“你为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苏格现在还是昏迷不醒,脑袋上也有伤,而且你……你……你整只胳膊都没了啊!” “是呀,确实没了,怎么了?” 粟铭怀疑他不仅丢了条手臂,还丢了脑子:“这可是非常严重的事故,你下半辈子都得做残疾人了啊!遇上这种情况不该赶快去医院治疗吗,我听说过了,远海市的人白天都是正常的,现在还不到六点,去做个小手术上点药总没问题吧,要是继续在这呆着,以后伤情恶化就……” 他的声音急得快变调了,可鸵鸟还是一脸的莫名其妙,脸部肌肉甚至绷得紧紧的——他在憋笑!这个终身得靠一只手生活的男人居然在戏弄一个担心他的人。 “停,停,停,”他终于忍不住了,脸上的褶子被这一乐给抚平了不少,“别说了小鸡仔,我知道你是真心难过,也对远海市有了点初步了解,但我敢肯定雪玟没告诉你全部的真相。” 鸵鸟说完后一把拉开身上的毯子,遭受重创的右半身全露了出来。见此情形,粟铭本能地往后一仰,那血肉模糊的伤口,裸露在外的断骨足以令所有人恐惧。他将眯起的眼睛睁大后,却发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鸵鸟的那只断臂本来是被怪力活活撕碎的,伤口像搅烂的西瓜瓤一样骇人。可现在它已经愈合了大半,不仅止住了血,还产生了新的皮肤组织,除了脏污已无任何恶化的风险。粟铭目瞪口呆,他的认知再一次被颠覆了,难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不畏惧伤痛的人吗? 见粟铭发懵,他又问道:“小鸡仔,你还记得你被九号悲恸者攻击后的情况不?当时你全身大面积烧伤,淤青不下十处,还从高处跌了个狗吃屎。但你第二天感觉怎么样?” 粟铭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天晚上的遭遇,他记得自己一觉醒来以后浑身舒畅,精神饱满,这也是完全说不过去的啊。 “我记得好像是……你们给我用了药?” 鸵鸟鼻子一撇:“傻蛋,你上哪找这么灵的药去?你那伤是用我的血治好的!” 看着年轻人震惊的样子,他终于抛出了答案:“远海市拥有特异功能的不只有原住民,在那些糊里糊涂进入城市的幸存者中,也会有少部分人掌握这种异能,他们和悲恸者们一样强大,但不会因此而失去理智,我们通常称之为悲鸣猎人。” 粟铭看着床上的老头,他看上去苍老枯槁,弱不禁风,完全不像个怪物:“难道说,你身上也有异能?” “没错,我的异能是‘高速再生’,这种异能可以使我的伤口加速愈合,功效远远超过药物和医学手段,在你看来我现在肯定是个废人了,但不出五天,我的手臂又会长回来,而且和上一条完全一样,”鸵鸟伸出手,抚摸自己断臂的部位,“不仅如此,我的血液还具有治疗外伤的作用,但像什么粉碎性骨折,心跳骤停就难说了,我自己受到过于严重的伤害也会死掉……总之这个能力不是无敌的,也没啥战斗力,却足以让我比其他人活得更久。” 听到鸵鸟并无大碍,并且几天后就能恢复健康,粟铭感到心中好受了点,但同时他更想不明白了:“你是如何获得这种异能的?难道这是与生俱来的吗?” “要是真是那样就好了!咱们也别奋斗了,整天坐着享清福吧。这些异能是冒着生命危险从原住民身上抢来的,你个傻蛋。” “抢——异能?” “没错,就是靠抢。在远海市,幸存者获取异能的方法只有一种,就是在夜间击杀暴走的原住民,那些怪物的实力强得吓人,而你战胜它并通过考验之后,这名悲恸者的异能就会归你所用。” “一个人只能拥有一种异能,为了夺取尽可能强大的能力,我们会长期观察岛上的悲恸者和狂暴者,摸清他们夜晚的活动范围,掌握它们的习性,为它们的实力进行排序。等到准备万全之后,我们就对其中最合适的目标展开围捕,直到一名队员将他杀死并成功夺取异能。这就是所谓的狩猎行动。” 鸵鸟举起剩下的那只胳膊,用手在空中比了一个“C”形(他估计是想用两只手掌合成一个圆圈),然后,慢慢地,强有力地合拢手掌,仿佛掌心已经牢牢掐住了一只猛兽。 “反正你也在这住了几天了,告诉你也无妨。最近呢,我们组内在离这二十多公里的城市公园里找到了‘猎物’。它的力量非常神秘,岛上知道这个存在的人少之又少,我们就想在它被更多追寻力量的家伙盯上之前,先下手为强。结果几天过去了还是一无进展,中途还被狂暴者偷袭了一波,可能老大脑门都要气肿了吧,哈哈,我反正是无所谓啦……” 这一席话中的信息,韩雪玟压根就没透露过,粟铭眼中的远海市变得更加诡谲凶险,但不得不说,也更加吸引人。“所以说,你们变强大的秘诀就是生存下来,再解决更多的悲恸者就行了?” “错了,傻蛋,我哪有这么说过?”他得到的是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你以为原住民那么好对付?想要获取更强的异能,就得面对更高的风险。单枪匹马出手等于找死;在队伍中异能拥有者较少的情况下,稍有不慎就会被杀掉甚至团灭,所以天时地利人和一个都不能缺。这些还不是主要因素,抢夺异能最大的风险不在于过程,而是……咦?” 鸵鸟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侧过头去挥了挥手,脸上写满惊讶。 “妹子,你终于醒啦?” 粟铭也回过头,只见那个叫苏格的女孩站在门口,头上包着绷带,身体貌没什么大碍了。但她的情绪极其不稳定,脸色煞白,目中空洞,似乎随时会回到晕厥的状态。她面对着老少二人,青黑的嘴唇哆嗦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醒过来了就好,快来坐坐吧,我们三废物就呆在一起,少给别人添堵咯。”鸵鸟笑呵呵地拍床,挪出了一片空位,还向着粟铭使了个眼色。粟铭连忙起身,让出屁股下的木凳。女孩瑟缩地望了他们一眼,终于踏进了门,然后飞扑到鸵鸟的床边,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她哭的很伤心,双肩不断地抖动,就像在森林中迷路的小鹿。鸵鸟抚摸着她凌乱的头发,小声安慰道: “行啦,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没有坏家伙会伤害你了,你得学会向前看,以后还不知道会遇上什么坏事呢……唉,不幸的小鸡仔,你们是造了什么孽才上了这座岛啊。” 他的语调中带着一点调侃,但细听才能听出里面深藏的忧伤。粟铭突然觉得床上这老头没那么丑陋猥琐了,脸上的皱纹似乎也抚平了不少,或许这就是人不可貌相吧。 他很想听鸵鸟继续之前的谈论,可现在提问显然有点不合时宜。听着女孩细细的哭泣声,粟铭心头刚被“狩猎异能”所激起的火焰又熄灭了,他意识到那些听起来刺激疯狂,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实际上都是在拿生命做赌注。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所希望的只是平静的生活。 夜晚很快就到来了,黑暗与混乱,嚎哭与杀戮即将登临这座城市,遥远的暮晓公园里,小组成员们屏息凝神,每一根神经都高度紧绷。今夜,他们能逮到那条“大鱼”么? 第十章 清晨六点一过,韩雪玟就把粟铭叫了起来。 “我把它减了点重,现在只有15公斤了,从今天起你就用这个哑铃锻炼,每组举5下,每只手做10组,早晚各两次,我在一旁帮你计数。” 粟铭看着那个用铁块,钢管,钢丝和塑料布拼凑起来的“哑铃”,不由得喉结紧缩:“用……用这个东西训练?” “对。” “这,这形状是不是有点畸形了,拿起来不好发力吧,而且……”粟铭摸了摸手臂上可怜巴巴的一点肉,“这对我来说会不会重了点?” “哥们,你是个男人耶,连这点重量都受不了以后还怎么展开训练?”韩雪玟拿过哑铃,上下挥举了几遍,然后把它扔给身边的彪形大汉:“白勇,做个示范。” 白勇接过那个铁疙瘩,一大团铁块在他的手掌中仿佛没有了质量,他随意挥动了几下,然后换了只手,仅用两个指头勾住握柄挥舞,动作与之前一样轻松,就像小孩玩弄手中的拨浪鼓。 “该你了,老弟。”大汉把哑铃递回来,粟铭只感觉手中一沉,肩膀也要随着往下坠。他的胳膊和白勇相比就是一根豆芽菜。他想诉苦,可一看到韩雪玟那张阴沉的脸,嘴中的话就被噎了回去。 她的情绪很糟糕。自昨天回来,韩雪玟的眉头就没舒展过,走起路来巴不得把身边东西都撞翻。这还是粟铭认识的那个随和大方的女孩吗?是什么让她如此恼火? 粟铭握着手中的不规则铁块,试图将它举到自己胸前,可小臂始终与地面保持垂直状态,完全抬不起来。他使出吃奶的劲,背往后仰,脸部肌肉都变形了,这才勉强将前臂抬平,可接下来的高度无论怎么使劲都上不去。白勇忍不住提醒:“玟玟,这样训练新人好像有点不科学吧,小重量多次数应该更适合他。” “我哪管什么科学不科学,只要他把力量和速度练上去就行了,”韩雪玟柳眉倒竖,语调一下子高了八度,“手上没力气,跑也跑不快,以后还怎么活?” “姐,大姐,我,我真的举不上去。”粟铭半个身子都在颤抖,保持这个姿势让他痛苦不堪,“就轻一点好不好,这个重量我真承受不下来。” “我来教他锻炼手臂肌肉,”白勇也劝道,“你昨晚一晚上没睡好,还是先去休息休息吧,他的训练暂时由我接手。” 韩雪玟看了看这两个男人,估计意识到自己的举措太过蛮横,但仍没有一点体谅的意思。她拧动了哑铃上的螺丝,一块铁片“砰”得掉到地上,险些砸到粟铭的脚。 “这下给你减重了,练完之后到蓝珍珠酒店前的沙滩上找我。”她冷冷地说道,随后掉头就走。走到门前还回头盯了白勇一眼,“不许对他放水啊。” 大厅的门重重合上,周围的墙壁似乎晃了几晃。粟铭和白勇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女人真是种令人琢磨不透的生物。 —————————————— 一个早上过去,粟铭没能完成韩雪玟的布置的任务,反而拉伤了胳膊。白勇也确实做了点指导,但基本上毫无作用,该举不起的东西还是举不起。 “再这么举下去,我的手就要断掉了。”粟铭揉着酸胀不已的腕关节,背靠着墙,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白勇看得暗暗发笑,脸上却装出一副严肃的表情: “行啦,新人,到此为止了,再拉下去你的手第二天就会废掉的。就你现在这点力气还远远不够,一时半会的训练也无法让你强壮起来,以后要每天坚持,不要抱怨,知道不?” 粟铭看着男人一身岩石般的肌肉,长叹一口气:“要是我有你这么好的底子就好了,你这身体是怎么练出来的?” 按照常理,肌肉佬一般很喜欢听别人赞美自己的肌肉,也乐于向他人分享经验,但白勇就和没听到一样,在他胸口推了一把:“好了,雪玟现在已经在沙滩等你了,搞不好还会变着法子折磨你呢,自求多福吧,这会我帮不上忙了。” 还有训练要做吗,老天,这都是图什么呀。即便内心一百万个不愿意,粟铭还是在白勇的再三催促下,硬着头皮走出了地堡。 街道,马路,车辆,行人,蓝天。 远海市一如既往的热闹喧腾,粟铭按照记忆,很轻松地找到了蓝珍珠大酒店。酒店门口的阳光有些刺眼,天空一望无际的晴,前方的沙滩早已聚集了来自全城市的游客,各式各样的服装与阳伞把海岸打扮得如一个花枝招展的大姑娘。 在人头攒动的景区里,粟铭还是一眼发现了她。 韩雪玟就坐在海边的一处白色石栏上,头发上的发箍已经取掉了,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披在身后,就像一条长锦缎。秀丽的长发是不少女孩追求的珍宝,但在韩雪玟的头顶散开后,却显出一种颓势。粟铭不知道这个坚强开朗的女子此时在想些什么,他走上前,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肩膀:“我来啦,有什么事要做吗?” “嗯,啊?”韩雪玟正望着大海发呆,突然被粟铭打扰而显得有些错愕,“你怎么来的这么慢啊,我还以为你想偷懒溜号呢。” 可你看上去完全不觉得我来晚了啊,粟铭心里想着,嘴上奉承:“我不会逃跑还是怎么的,毕竟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组内有什么要求我会尽力去做的。” 韩雪玟按着太阳穴,从栏杆上跳下来:“你怎么说话变这么腻歪了,我还是喜欢那个一脸懵逼,又呆又傻的你……”她整理了一下衣摆,然后朝沙滩走去,粟铭跟上前,两人很快融进了海滨的盛景里。 阳光很强烈,粟铭走了几条街,加上之前举铁的运动量,衣服上已经湿了大片。不过耀眼的日光只会炒热海滨的欢愉氛围,游玩的人更多了,穿着各色泳装的的人在沙滩,白浪,海水间穿梭,沙滩椅上也是座无虚席,女士们戴着太阳镜,身上涂满防晒油,在阳伞的荫庇下慵懒的翻着身子,是不是还啜上一口椰子汁。粟铭望着她们,又望着韩雪玟,她行色匆匆,身上穿着也毫无海滩风情,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穿越过来的人。 他们在海的边缘停下,在这里,海浪刚好触碰不到双脚。 “差不多就在这了,你沿着海岸线一路跑下去。” 粟铭早就猜到是做这个,喊他出来肯定不是为了旅游度假,也不是学习游泳(就算学了也无法游出这座岛屿),能做的就只剩跑步了。但他看向眼前密密麻麻的人群,一直绵延到远方都没有稀少的迹象,不禁嘀咕了几句:“人这么多,不适合跑步吧,跑到哪里才算尽头啊?” “尽头么,到人少的地方就是尽头,总之你就在沙滩上不停地跑下去就是了。” “啊,这怎么……” “少啰嗦啦,这是训练的重要环节,你往前跑!”韩雪玟在他的背上猛拍一巴掌,“快点去,我会随时盯着你,别想着偷懒耍滑!” 于是粟铭迈开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沙滩上跑了起来,心中满是迷惑和牢骚。他鸭子似的昂头,以防撞到前面的人;两只酸痛难忍的胳膊也不得不摆动起来,以此维持动作协调和身体平衡。毒辣的太阳悬在头顶,每跑一步汗水就会把眼睛糊住,他回头往身后看,韩雪早就没了影,也不知道去哪里乘凉了。 粟铭气喘吁吁地奔跑着,没过多久他就发现,最要命的不是坑坑洼洼的沙路,也不是热死人的太阳,而是满地的游人。他们几乎无处不在,迫使粟铭不断地改变路线,还有那些长椅,沙滩球,小孩子堆彻起来的歪七扭八的“城堡”,此时它们看上去像路障一般烦人。 他没跑多久就昏了头,也不记得自己擦到了多少次行人,磕到了多少次脚,现在他幻想自己变成一颗保龄球,一路畅通无阻的滚下去,将路上这些家伙乒乒乓乓地撞翻。 一对情侣从阳伞下走出,粟铭没刹住脚,直接就碰了上去。被撞的人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抬起手肘,这一肘结结实实顶在粟铭的左肩上,如一记重锤,几乎将他锤倒在地。剧痛迅速传遍了半边身子,也吓醒了粟铭被炙烤到麻木的大脑。 “喂,你小子什么意思啊,不长眼睛吗?” 有人在耳边大声呵斥,粟铭吃力地站起来,想表达自己的歉意,结果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双凶狠的眼睛。这男人比他高了一个头,全身晒成标准的古铜色,两块大胸肌上纹满了蛟龙鬼面的图案,粟铭的小身板被他的影子完全罩住了。 “喂,小子,问你话呢?傻愣着干嘛?” “对不起打扰了!”粟铭从男人的右手边窜了过去,夺路而逃,这是他能想到的化解争端的最好方法。身后传来一阵叫骂声,他什么也不去想,只顾往前奔跑。 粟铭还没跑出十米远,一只手不知从哪冒了出来,牢牢摁住了他。粟铭头皮一紧,知道自己被追上了:“大……大哥,我真不是故意来找你麻烦的,你放了我这次……” “你不是脑子烧坏了吧,是我啊。” 粟铭回过头,韩雪玟站在他身旁,手还紧紧按在他的肩上。他被太阳晒红的脸变得更烫了:“雪玟?我还以为是那个男人追上来了……” “他骂了一句‘神经病’就走了,根本就没有上来揍你的意思。你呀,一出点事就犯傻!” 粟铭无话可说,他疲倦地望着四周,不知韩雪玟是从哪里蹦跶出来的,她一直在周围看着自己吗?“雪玟,我真的跑不动了,你看看着沙滩上,到处都是人和障碍物,脚下沙子也松松软软的,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义嘛。” 女子松开手,双臂环抱在胸前:“这样吗?我看到的东西和你完全不同呢。” “是什么?” “人与人之间的空隙,足够身体通过的空间,最便捷的路线,只要稍微留心观察,这些东西一眼就能看出来。” 看着粟铭满脸的不解,女子摇了摇头,身体往后退了几步:“我跑一次给你看,注意我的步伐和转向。” 话音刚落,韩雪玟的身影就从他眼前消失了,只有丝丝轻风从脸庞拂过。一个矫健无比的影子向最密集的人潮里冲去,扭腰,侧身,跳跃,她的姿态像猎豹一样快速,但更加灵巧柔顺,仅用最小的动作幅度去闪躲眼前的障碍。短短三四秒间,她就翻过了几条躺椅,穿过了一大群游客,全程没有丝毫的身体接触,人们甚至没意识到身边有人跑了过去,仍自顾自地谈笑着。 很快,粟铭的眼睛就捕捉不到她了。 这是人做出来的事吗?他瞠目结舌,连四肢的疼痛都顾不上了。这种运动员都自愧不如的灵敏度,绝非一朝一夕就能练出来,这个女人究竟付出了怎样的努力和牺牲?她又是出于什么目的而展开这种训练的呢? 接下来该怎么办?粟铭已是汗流浃背,四肢发软,他真的一刻也不想再动下去了,可是自己的身体却不听使唤。他的双腿执意要动起来,踩着女子的脚印往远方跑去。 —————————— 沙滩的另一边,鸵鸟和白勇坐在太阳伞下,两人手中都拿着一杯廉价的椰汁。 “穿越满是悲恸者的小巷都无法被察觉的灵敏步伐,雪玟居然一上来就教他这个?”鸵鸟手中拿着望远镜,另一只缺失手掌的胳膊在空气中指指点点,“这可是非常高级的一种步伐,我当年可都学不会呢。” “拉倒吧,你只适合老老实实做个医生?”白勇懒散地躺在椅子上,这几天的狩猎早就让他疲倦不堪,此时只想好好享受这难得的休闲时光。 “这小子或许有那么一点点天赋,但他在短时间无法追上玟玟的水平。她现在太急躁了。” “你说,韩雪玟是不是在和组长怄气啊。”鸵鸟放下望远镜,神神叨叨地看向白勇。大汉则有些不自在地往一边挪了挪。 “确实如此,咱们组长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他一直都相信‘价值至上’那一套。玟玟上次把苏格带回来已经够让他不爽了,要是这次又捡来个战斗都不会的懦夫,想必组长会更加愤怒吧。玟玟是想让这小子变得强起来,不要被咱们组内抛弃啊。” “嗨,这姑娘,铁石外表软心肠。”鸵鸟长叹一口气,“远海市每天都有幸存者死去,在这个世界里,生命是不值钱的。作为她的对象,你也该好好劝劝她,,我们是救不了所有人的,如果她始终无法割舍这一份善心,迟早有一天会付出代价。” 白勇闭上眼,回忆起和韩雪玟初遇的那一幕,她的脸上沾满鲜血和眼泪,那副模样他至今无法忘怀。他沉重地摇了摇头。 “我是不会阻止她的,她只是在做自己认为是正确的事情。” 第十一章 “猩红爆弹”的成员们比预想中提前了两天回来。 那天早上粟铭做了个怪梦,梦中他站在十字路口的正中心,身边是川流不息的车辆,有一个男孩和他并肩站立,约莫一米三四的个头,容貌模糊难辨。粟铭知道这不是小勇,他极为笃定,因为男孩是“独一无二”的,万里挑一的,在小勇身上没有这种感觉。 一辆银灰色的小货车脱离了原路线,像失控的大熊般在路上横冲直撞起来,眼看着它就要撞倒粟铭。突然一只小手从背后抓住他,用力一拖,把他从死神的手中拽了回来,小货车发出一阵尖锐的嘶鸣声,几乎是贴着鼻尖从他跟前划过,冲向了马路的另一端。 粟铭惊出一身冷汗,他回过头向男孩道谢,可身边空无一人,男孩不见了。 那辆货车翻倒在在路边,车身已被破坏得不成样子,只有引擎还在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粟铭跑上前,只见货车的箱门落了下来,里面露出一堆圆滚滚的…… 梦做到这里就结束了,是某种哭声把他吵醒的。有个人在外面大哭,更准确的说法是扯着嗓子干嚎,地堡疏松的砖墙挡不住这刺耳的噪音。粟铭在床上滚了一会,实在是吵得难以入眠,他干脆不睡了,想去瞧瞧发生了什么事。 他刚下床,一种难以言说的疼痛感又逼迫他坐回到床上:双腿像丢了骨头,使不出一点劲儿,手臂关节和二头肌也刺痛难忍,这是突然接受高强度训练所导致的必然后果。粟铭试了好几遍才勉强站稳,然后颤巍巍地去开门。 除了苏格的房间,走廊两边所有的门都开了,组内的老成员都离开了自己的房间。 发生什么事了?粟铭感到不安,那哭叫声愈来愈近。 地堡内部灯火通明,外面仍是一片漆黑。粟铭在大厅里找到了那些组员:韩雪玟,白勇,鸵鸟,没有人向粟铭打招呼,他们形色匆忙,各自在物品堆中翻找着什么,大厅里的气氛比以往更为压抑。 大厅中央站着一个粟铭从未谋面的女人,她有一头波浪似的红发,鹰钩状的高鼻,眼角边堆砌着道道鱼尾纹;粟铭有几分惊讶,他没想到组里还有外国人,女人的真实年龄恐怕和鸵鸟不相上下,身材却和韩雪玟一样纤瘦,年轻时肯定是个标准的美人胚子。 “小鸡仔,醒啦?”鸵鸟从一堆铁器中抬起头,并向他挥了挥手中的铁链,“快来搭把手,和我一起把这破链子从里面拽出来。” 他的手臂还没完全恢复,但上肢已经完全成型,估计小臂也快长出来了。粟铭赶快上前帮忙,那个外国女人却走在了他前面,先一步接过了铁链。当她从粟铭跟前走过,并露出七分裤周围的部位时,粟铭忍不住张大了嘴:女人小腿的后侧肌肉突兀地隆起,旁边的皮肤都成了深褐色,看上去犹如两个硕大的肿瘤,简直令人过目难忘。 女人轻轻一扯,就把铁链从小山般的器件中拉了出来。鸵鸟在一旁讪笑:“辛苦你咯,斯蒂法尼,这些活本应是我们绅士做的,你们回来的太快了,也不提前叫我们准备一下。” 女人不理会鸵鸟的讨好,而是看向了粟铭这边,她的嘴角本就有些下垂,眼窝周围布满阴森的皱纹,充满不怒自威的压迫感。她问不远处的韩雪玟:“这就是你带回的那小子?” 女人的普通话很纯正,咬字清晰,没有夹杂一丝的口音,根本就不像外国人嘴里吐出来的。 韩雪玟小跑过来,腋下还夹着一张椅子,她站到粟铭的前面,遮住他大半边身体:“没错,已经在这住了快四天了。” “让他回避一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承受不住。” 女人的话音和神情一样冰冷,她拿过韩雪玟手边的椅子,就接着忙自己的事情去了。韩雪玟长长地叹了口气,双手在粟铭的肩上捏了一阵,然后说道:“粟铭,你先回房间呆一下,记得把门也关紧。我们组内有些事要处理。” “不是,到底发生啥事了?”粟铭急忙说道,那尖锐的,歇斯底里的嚎哭声在耳边回荡不已,让人根本无法静下心来,“你不是说过,我也算是组内的一员吗,我只是想弄清楚形势。” 韩雪玟瞪大眼睛,但眼中更多的不是愤怒,而是紧张:“不,你才不是。干嘛要在这种时候任性?别摸蹭了赶快走吧,我不是和你说过……” 大厅的防护门被一把推开,从外面又进来两个全副武装的男人,他们都戴着头盔与墨镜,手中端着猎枪,一进来就守在门的两旁。紧接着,一个穿着黑色皮衣,蹬着战地靴的男人走进了门,同时一团灰扑扑的东西被抛进了大厅里。 仅仅是第一眼,粟铭就确定了男人在组内的地位,他现身后,大厅里所有的人,包括那个外国女人,都丢下手中的活,一致将目光投向门口。两个男人等他进来后迅速合拢上防护门,随着“咣”的一声响,炽红爆弹组的成员全部到齐了。 被扔进来的“灰布团”动了动,那居然是个活人,他瘦骨嶙峋,衣服上满是鞋印,脸部更是肿成了猪头,到处都是淤青和混杂着鲜血和灰尘的创伤。皮衣男子走上前,二话不说,抬腿对地上的人就是一脚,杀猪般的声音立即灌满了粟铭的耳朵。 男人对着他一顿拳打脚踢,然后揪起衣领甩到椅子上,用早已准备好的铁链将他与椅背捆了个结实。中途那人还要叫喊,得到的是“啪啪”两个大耳光,他的脑袋软绵绵地垂了下去。 “你不能晕,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皮衣男用手揪住那可怜人的头发,用力地往后拉去,让他的脸与自己对上,“是谁叫你把那些狂暴者引来的?” 那人歪着头,嘴角淌着血,大概已经不清醒了。皮衣男又是一耳光,清脆的响声让在场所有人的后糟牙发酸。他继续哭叫道:“求求你了,饶了我吧!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妈的,我……我真的只是路过而已啊!” “路过?我可是盯了你很久了,你是确定我们的位置后才把那些狂暴者招来的。”皮衣男挨得更近了,他的脸上毫无表情,额头上却是青筋暴突,“那些该死的狂暴者毁了我们的计划,还差点把我的两个组员杀死!” 那人早就被吓得神志不清了,全身上下抖如筛糠,裤子都被尿湿了一大片,骚臭味惹人掩鼻,皮衣男的恐怖威慑力可见一斑了,但粟铭发现男人几乎不用正眼审视自己的囚犯,而是不断转移着视线,就像眼珠无法聚焦一样。有那么短短一瞬,那双眼睛从粟铭身上扫过,一股无名恶寒顿时让他喘不过气来。 “这个家伙做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粟铭悄悄问韩雪玟,犯人的惨状已让他不忍直视了。 韩雪玟铁青着脸,一声不吭,鸵鸟白勇他们也是如此。任凭皮衣男的重拳落到犯人身上,而犯人则嚎得地动山摇,不知一个濒临死亡的人哪还有这么大力气去惨叫。 “告诉我,是哪个组织派你过来的?首领叫什么名字?我不会给你太多时间。” “我……我,我……”犯人的鼻涕眼泪簌簌直流,脸上灰黑红俱全,别提有多凄惨了,“我不能说,他们一定会杀掉我的,求求你,放过我一命……” “我们看上去那么好心吗?他们会杀你,我们就不会了?”守在门口的其中一个男人叫嚷起来,并咔嚓一声给手中的猎枪上了膛,“他X的,老子差点被那怪物送去见阎王爷,上次袭击鸵鸟的狂暴者也是你小子引来的吧!” “我,我也是迫不得已……”犯人继续求饶,皮衣男摇了摇头,将手腕上的表盘摆给他看。 “你已经没有时间了。” 皮衣男不再说话,而是走到了距犯人几米远的地方。他到处乱动的眼睛突然不转了,视线汇聚成直线,像两把利刃直插犯人的胸膛。 这是皮衣男进入地堡以来第一次锁定目光,粟铭看见大厅里的其他人都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男人们的喉结上下蠕动,韩雪玟低着头,双眼盯着地板,外国老女人则干脆用手盖住了脸。当犯人与皮衣男子四目相对时,他发出了这个世界上最恐惧,最绝望的喊叫。 一. “不!你不能这么做!不要!”犯人一边发出难以置信的哀嚎,一边疯狂地抖动着双腿,脑袋向所有能够得着的地方扭动,活像一只钉在木板上的蚯蚓,“你会后悔这么做的!你绝对会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他的话没对皮衣男起到一点作用,无论他的头怎样摇晃,怎样激烈地挣扎,那可怖的目光始终定格在他身上。 二. “我,我……” 三. 犯人的底气消失殆尽,被剥夺了一切希望的脸上只剩下深深的绝望:“我说!我说!是‘白帽’指使我这么干的!我只是听他的吩咐!那些狂暴者都是从他暮晓公园附近找来的!”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众人纷纷露出惊讶的目光,并且交头接耳起来。在喊出那个人的名号后,犯人的灵魂像是被抽走了,脑袋与手脚也停止了动弹,他的身心都受到了巨大痛苦的煎熬。 可当犯人再次抬头的时候,男子的双眼仍然死死地盯着他。 四. “你干什么?!你怎么还朝着我看?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他的精神再度达到了癫狂的顶峰,“该死,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让我走吧,我保证再也不干坏事了,求求你们——” “是不是可以收手了?他已经招了呀。”粟铭忍不住了,他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只想赶快结束这一场闹剧。可是没人理会他,甚至没人听到他的声音,所有人都知道,第五秒的到来是无法逆转的。 囚犯瞪着大厅里的每一个人,眼睛几乎快要喷出血来,那一刻他的神情胜过世界上所有的恐怖电影:“你们快劝劝他!行行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救救我吧,谁来阻止这个疯子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然后那人就爆炸了。 ……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炽红爆弹的组员忙着收拾大厅里的血迹和碎骨,鸵鸟等人则负责清理粟铭的呕吐物。当那噩梦般的一幕发生时,粟铭先是停止了思考,然后跪倒在地,呕出两天来吃下的所有东西。他苏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进厕所,继续在坑边干呕,即使肠胃一滴水都挤不出来。 他不知道这种状态持续了多久,他的眼中一片模糊,耳边不断回想起那窒息的悲鸣和炸裂声。这些天来他经历了很多怪事,可目睹一个大活人被如此暴烈的方式杀死,还是远远超出了他内心的承受能力。 有一个湿漉漉的,粗糙的物件在他的额部摩挲,他抬起眼睑,只见苏格蹲在他面前,用烫过的毛巾替他擦汗。 “你……你没看到刚刚那场景吧?”粟铭终于恢复了语言组织能力,但脑中恶心的感觉还没有散去。女孩望着他煞白的脸,怯生生地放下了手中的毛巾。 “没有,我在房间里听见喊声,没敢出来。后面听到巨响声才跑出来的,大厅门口被白勇他们拦着。” “那就好……”粟铭无力地闭上眼,他现在只想一觉睡去,再也不要醒来。女孩颤抖着嘴唇,继续说道。 “雪玟姐姐要我告诉你,组长的异能叫‘灭杀之瞳’,也叫‘视线**’,凡是被他视线锁定的物品,都会在短时间内急剧升温,最后导致爆炸。组长曾经靠着它跻身四大集团之一,刚刚,刚刚是不是有人被这种异能……” 女孩说不下去了,她的身体抖动的好厉害,粟铭能感受到那种由衷的害怕,这种场景光是想一想就能让人心惊肉跳。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他疲倦地笑笑,拍了拍女孩瘦弱的背部,“雪玟说过了,我们在这里很安全,所以……” 厕所的门被打开了,炽红爆弹的组长,“灭杀之瞳”龙秉彰走了进来。他的身影如此高大,像铁幕一般笼罩在两人的前方。粟铭下意识地把女孩往身边拉了拉,他的身心都虚弱到了极点,连说话的余力都没有。男人压根不把他们看在眼里,一双鹰目左右乱舞,目光宛若死神,里面充满了冷酷与蔑视。 “如果你们没法接受这种事情,现在就可以走。” 他甩下这一句话,然后转身离开了。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