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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愿开张心颜,不以长揖见拒。必若接之以高宴,纵之以清谈,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今天下以君侯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权衡,一经品题,便作佳士。而君侯何惜阶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耶?简单说,李白的意思是:别以为我是吹牛,等你真见了我,就明白我是真牛了。
昔王子师为豫州,未下车,即辟荀慈明,既下车,又辟孔文举;山涛作冀州,甄拔三十余人,或为侍中、尚书,先代所美。而君侯亦一荐严协律,入为秘书郎,中间崔宗之、房习祖、黎昕、许莹之徒,或以才名见知,或以清白见赏。白每观其衔恩抚躬,忠义奋发,白以此感激,知君侯推赤心于诸贤之腹中,所以不归他人,而愿委身国士。倘急难有用,敢效微躯。李白上举古典,下引今事,尤其说到韩朝宗曾经提拔过的那些人都很不错,而且都对韩朝宗心怀感激。——这句话如果以小人之心来理解,那就是暗示着:“你要是提拔了我,我绝对不会忘了你的好处。”
且人非尧舜,谁能尽善?白谟猷筹画,安能自矜?至于制作,积成卷轴,则欲尘秽视听。恐雕虫小技,不合大人。若赐观刍荛,请给纸笔,兼之书人,然后退扫闲轩,缮写呈上。庶青萍、结绿,长价于薛、卞之门。幸惟下流,大开奖饰,惟君侯图之。最后最后,李白终于谦虚了一回。不过,李白到底是李白,谦虚之辞听上去也像吹牛。李白说:“人非尧舜,谁能尽善……”表面是说自己并非尽善尽美,实际的意思是:我就算不是best,也是the sed best。
——这篇自荐信给我们展现的是另一面的李白,他为了成就自己那个帝王师的梦想真是没少下工夫啊,真不知这和“终南捷径”之类的行径有什么区别。
几乎每一个理想化的主张都会在历史的变迁里变了味,变了质,一个貌似的理想目标下也会逐渐敷衍出许多龌龊的途径。不过,事情的另一面是,历史上就连李白这样变了味、变了质的帝王师都是不多的。再回顾孟子的装病,他的主张下似乎隐含着知识分子对平等人格的追求:高级知识分子对于君主,可以为师,可以为友,但不可以为奴。
——这可能实现吗?要知道,到了后来的专制时代,帝王的追求正是与此恰恰相反的。我们现在严肃一些,把面孔稍稍板起来,看一看专制帝王的追求之一例。他们的追求是——
绵羊世界
一
1653年,即清顺治十年,四月间,诗人吴梅村来到南京,拜谒两江总督马国柱。其时战乱方歇,南京的景象给了诗人深深的刺痛。回想明王朝立国之初曾经建都于此,画角吹难,气象万千,而南明弘光小朝廷龟缩南京,那还是不久以前的事情,转眼间家国易主,物是人非,吴梅村有感而口占七律,末句有“无端射取原头鹿,收得长生苑内牌”,尤其令人有抚今追昔之慨。
这一句诗,所咏之地为南京孝陵,即明太祖朱元璋的陵墓。明朝初年,孝陵山丘曾有梅花鹿群放养,多时达数千头。每头鹿的脖颈上都挂有银牌以示标记,凡捕杀者以死罪论处。而吴梅村此时所见,苑内鹿群已经无人看管,更遭到当地人的随意捕杀,鹿颈银牌也失去了原先的权威,纷纷散落在捕杀者的手中。
朝代更迭,此时的大清统治者为了坐稳江山开始励精图治,工作重点之一就是仔细研究前代的典章制度,完全一副“拿来主义”作风。尤其在作为治国根本的律法一项上,几乎完全沿用了朱元璋时代的《大明律》,比如,顺治三年清代第一部法典《大清律集解附例》几乎就是《大明律》的翻版。人们难免不产生疑问:一个腐败的、被推翻了的王朝,其律法为何被对手奉为至宝?如果这律法是良法,那么,这个庞大的王朝又如何走到灭亡的一步?
诗人吴梅村并没有仔细探寻过这个问题,他在荒凉的孝陵故地抚今追昔,遥想洪武盛况,生发着“王谢堂前燕”式的苍凉感慨——历史总是如此相似。
孝陵内尸骨已朽的朱元璋不知道生前有没有想到过他的王朝这未来的伤心一幕,但无疑可以肯定的是,他当初确实曾为王朝的顺利延续而殚精竭虑,煞费苦心。
朱元璋在立国之初,主要面临着这样几个问题:一是大动荡之后社会的复苏与发展;二是整顿吏治以消除腐败,使庞大的帝国能够驶上一条长治久安的良好轨道;再有的就是铲除有可能在短期内威胁皇权的所有隐患。
关于第一点“社会的复苏与发展”,听上去是个难上加难的问题,实际上却不必花费太大心力。回头看来,几乎任何一个朝代,在其创始阶段都能很快地收拾好动乱的残局,进而迅速走向黄金时代,典型的例子是唐代的贞观之治,清代的康乾盛世。究其原因,除了帝国初期的君主大多能力过人并且励精图治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是,国家在他们接手的时候通常刚刚结束长年混战,处于破败的低谷,而从低谷向上攀登,很容易就上升到一个相当的高度。正如爬山,人在山脚下,怎么爬都是往上走,况且,每个人先天都有着追求更好生活的渴望,当这种渴望被种种外因普遍而持久地压抑住时,就如同大水被堤坝阻住,这个时候,只要放开一个口子,水流自然会磅礴宣泄。所以,在王朝初创阶段,各地的地方官用以夸耀政绩的经济迅速增长,其实与他们本人的管理能力并没有本质上的关联,只要大环境“放开一个口子”,水流自然会湍急汹涌,爬山也自然会很轻易地向上迈上几个大步。于是,尽管地方官腐败或者无能,通常也只是使当地的发展没有爬到应有的高度,却也很难再往下跌——最坏的境况已经发生了,再怎样都不会比这更糟。社会变革初期的这种特殊性很容易造成一种假象,即,社会与人民在一个“英明”政府的领导下大踏步地向前迈进,而地方官员尤其政绩彪炳,为地方的复苏与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
但是,照这种局面发展下去,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可以想象的是,虽然在山脚下时,不必花费太大心力就可以向上迈上几个大步,但是百尺竿头,却很难更进一步。天纵之才的朱元璋显然明白这个道理,经历过元代统治,他很了解正是由于元代晚期吏治的极端腐败才给了自己以推翻旧朝、建立新朝的机会,而他自己的天下,自然不能重蹈元朝覆辙,在得国之初,更不能疏忽了对吏治的整治而为今后的江山留下隐患。
朱元璋采取了未雨绸缪的做法,并且狠辣果决。他对群臣的告诫是,要让那些贪污腐败分子犹如置身荆棘丛中,寸步难行,即便是侥幸出了这荆棘丛,也要落得一身体无完肤。朱元璋颁布《大明律》,把《受赃》专设一篇,条目详尽严谨,惩罚苛刻残酷,并且,在《大明律》之后,又相继颁布《大诰》《大诰续篇》《大诰三篇》等等,这一切便构成了中国历史上仅见的对官吏贪污行为的超强律法罗网。律法内所规定的刑罚手段,其残酷程度骇人听闻,实施之中,不少官员被凌迟、阉割、剁手、挑筋,诸多汉代即遭废除的肉刑被再次起用,更有一些则是全新的发明——这一层是刑罚之“重”,而刑罚之“广”也相当骇人:一是凡有贿案发生,必定顺藤摸瓜,斩尽杀绝;二是不避皇亲国戚,凡皇族贪赃,量刑尤重。
洪武年间最骇人的刑罚当属“剥皮实草”:凡受贿数额在六十两以上的官吏,枭首后在地方衙门旁边专设的“皮场庙”剥皮,皮被剥下以后被填上稻草,摆在衙门的公座边上,起着杀一儆百的作用。让人觉得还算人道的是,这毕竟不是活剥。
“剥皮实草”虽在后世史家中尚存争议,但朱元璋在吏治方面用刑之苛、之酷确属历代所罕见。如此的用刑之酷和牵连之广,乍看上去,很容易使人以为是后来魏忠贤麾下的东厂作风,但这两者之间的重要不同是,洪武年间的风格更加注重律法。历朝历代,似乎很难再找到一个皇帝能够在对律法的重视程度上和朱元璋媲美,朱元璋在建国之初即把纲纪法度的建设明确作为国家的首要任务,他认为这样做可以起到提纲挈领、纲举目张的作用。
朱元璋对律法的建设几乎到了事必躬亲的地步,在刑部尚书刘惟谦详定《大明律》的时候,每完成一篇,便要誊写给朱元璋一份,由朱详审裁定。这仅仅是众多同类例子中的一个,就以此来窥一斑而知全豹吧。
除此之外,对待那些文臣武将们,朱元璋还有着另外的一手——耐心的思想政治工作,他先后发布了《铁榜文》、《资世通训》、《臣戒录》和《至戒录》,苦口婆心地告诫大家,效忠皇帝是如何的重要,是如何的光荣,而欺瞒犯上又是如何的不可取,如何的会传为千古骂名。朱元璋甚至还鼓励儒生们去向一众武将宣扬忠烈死节的道理,总之,朱元璋的确用心良苦。
但是,皇权的独揽、律法的制约和思想政治工作的开展还是不足以使朱元璋放心。对权力的极端欲望使朱元璋有点像一名心理变态的丈夫——他时刻担心着邻家男人会动他妻子的念头,虽然这个邻家男人看上去老实本分,忠厚和善,对自己的妻子从没有多看过一眼,对自己也一向以礼相待,但是,这个丈夫还是非要杀掉邻家男人才能放心,因为,邻家男人就算再怎么老实本分,忠厚和善,但毕竟是一个男人,这就始终构成着染指自己妻子的潜在危险。只有把这仅有的一个潜在危险也连根除掉,这名心理变态的丈夫才能真正地放下心来。
二
自上而下地全面、严格地整顿吏治,历来是中国百姓最乐于看到的事情,我们很容易就可以想见百姓们得知腐败的官员受到酷刑惩罚的时候该是怎样一种欢天喜地的心情。在这样的事态下,法外施刑的屡次发生并不会让更多的人产生忧虑,相反,多数人倒是欣慰于看到腐败官吏受到最残酷的惩罚,而无论这种惩罚是否属于律法系统合乎程序操作的结果。最高统治者的法外施刑很容易被更多地视为英明决策,在这里,程序正义是退居其次,甚至是无人关注的,一个良性的、可以自动运行的律法系统和监督系统也落到了人们的视野之外。要知道,这些严刑峻法的实施,并不仅仅是依赖官僚机构的制度化操作,皇帝本人所起到的作用实在非常之大。朱元璋把皇权发展到高度集权的地步,废除中书省与丞相,几乎一手总揽天下事务。
更为重要的是,朱元璋颁布一系列律法的出发点也并非本着“以法治国”的目的,依然是中国历史上惯常的“以权谋治国”的方式方法。在他的眼里,律法仅仅是诸多治国权谋中的一种,正如“百姓利益”在一些“英雄人物”那里通常只是一种途径而非目的,只是一种口号而非本质。
所以,虽然洪武年间的法律体系已经在皇帝不遗余力的力抓之下而相当完善了,但是,此时司法上的不完善程度却足以与立法上的完善程度一争高下。对于广大官员和士绅阶层来讲,小心谨慎不去触犯律法并不能确保自己的安身立命,甚至,这两者之间还常常毫无必然联系。
那么,其间真正的“联系”是在哪里呢?
我们不妨把皇权和官僚集团想象为统治阶层中的两大派系,派系之间寻求的是一种平衡,朱元璋为了使这种平衡能够在自己的任上保持下去,并且还能安稳地持续到他的继承人那里,就不得不想尽办法“倾轧”官僚集团,使官僚集团的力量弱化到能够和自己的继承人取得平衡的地步,因为,继承人的力量到底是不如自己的,而皇权与官僚集团间的力量平衡才能保障政权的稳固。
一个广为人知的故事是,太子朱标曾经劝说朱元璋不要杀人太多,朱元璋气愤得把一枝荆棘摔在地上,让太子拣起来。荆棘多刺,太子难以下手,朱元璋把荆棘上的刺全部削光,把光秃秃的荆棘塞到太子手里,说:“我这些做法,都是在为你削除荆棘上的尖刺啊。”
朱元璋的顾虑是,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自己是可以“说了算”的,但在自己百年之后,继承人还能不能“也说了算”。为此,朱元璋一方面需要剪除一些官僚集团中的强势人物,一方面也需要在吏治当中铁腕立威。从这点上看,官僚集团不仅仅是皇权的统治工具,也可以被看做是与皇权相制衡的一大派系。于是,我们可以理解,历史上的很多事情都无非是皇权与官僚集团之间为了寻求平衡或者打破平衡而运用的权谋手段的结果。
出于权谋术的考虑而进行的铁腕反腐必然在先天上就存在弊端。反腐行动是自上而下的,法外施刑的泛滥说明了它并不着意于建立一种完善的、可以自行运转的律法体制,而骨子里又有着制衡官僚集团的这一深层原因,于是,合理有效的监察机制就更是不必要,甚至根本就不应该存在的。皇权所追求的是一种“说了算”的制衡结果,追求这种结果自然也就不需要什么“程序正义”。
集中了政治精英的官僚集团不会不明白个中三昧,他们深切地懂得,反腐行动与百姓利益之间并没有任何实质关联,他们面对的只是来自于皇权的权谋手段,便自然也以自己的权谋手段去做出应对。事情的另一面是,在和皇权派系相对的官僚派系中,还分裂着若干个小派系,这些小的官僚派系既要与作为对立派系的皇权一方斗智斗勇,还要想方设法地利用皇权的力量来倾轧其他的官僚派系。于是,吏治的整顿往往并不像草根阶层所看到的那样某某官僚因为贪污受贿、营私舞弊而受到了毫不留情的制裁,而是这个倒霉蛋被他的敌对派系借着整顿吏治的理由而加以迫害——虽然“受害者”本人就其受到的制裁来讲往往并不冤枉,但他的对手们,那些打着整顿吏治旗号而整垮他的另一派系的官僚们,其自身也不会比这个“受害者”更加干净多少。而皇权又正好借着官僚集团之间的派系倾轧来整治作为皇权派系对立面的整个官僚派系——这是一个复杂的博弈过程,而朱元璋正是这类博弈运动中的佼佼者。单看洪武年间最著名的胡惟庸和蓝玉两案,前后历时十四年,牵连至死的足足有四万五千多人,而后的空印案和郭桓贪污案再起巨大波澜,不但官员被严办了无数,追赃还波及到了全国各地的很多富户那里,导致大批富人破产——这让人禁不住怀疑:借此大量敛财之举到底是搂草打兔子的结果还是其本身就是当初的直接目的之一?在这个过程当中,自然会有一些腐败官吏受到惩处,自然会有一些为富不仁者受到制裁,也自然会有一些地方得到相对的太平,老百姓欢欣鼓舞,而究其原委,这些所谓“战果”却大多只是权谋斗争之下的副产品罢了,也就是说,老百姓以为恶狗被好人打了,其实却是一群狗被另一群狗咬了。但是,从副产品中得益的百姓们却不明白个中三昧,想当然地认为这个“副产品”就是“正式产品”,就是原始目的本身,因而歌功颂德,咏叹皇恩浩荡。
但这“副产品”从源头上就注定了它的不可持续性和不确定性,而“不确定性”更为让人恐惧,因为,你虽然有可能成为一场上层社会博弈的受益者,也同样可能被莫名其妙地牵连进去,成为受害人。
另一方面,权力集团的博弈使得人事的任免主要取决于忠诚而非能力。无论对于皇帝也好,还是对于某一个官僚派系也好,对某个人的任用或者贬谪甚至罢免,很大程度上和这个人称职与否没有直接关系,倒是此人对自己的忠诚度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百姓们对青天大老爷的天真期待往往成为泡影。
在洪武年间的权力博弈中,朱元璋无疑是最后的胜利者。一些老百姓因之受益也好,一些士大夫因之无辜受累也好,都并非这屡屡整顿官场的真实目标,自然也就不是最高权力者在意的事情。而对于百姓而言,国家不是他们的,在家天下的时代里,他们只是帝王的私产,无论被恩典着还是被虐待着,他们通常都只有默默接受的份儿。虽然有时候,“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虽然这句话本身在当时还没有出现)之类的主张被一些百姓与知识分子天真地曲解为自己以及自己所在的阶层就是“天下”的一分子,就是江山社稷的主人之一,但有着这类想法的人在实际生活中不是因为很快就遭遇瓢泼浇头的冷水而有所醒悟,就是被社会残酷地淘汰出局。主流方面是,在一个权谋的大环境下,许许多多的人也有着自己的一套小权谋,必须更多地通过与他人的博弈而非自身的正直努力来赢得生存与发展的机会。在长期的博弈过程中,权谋渐渐演化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无论在何种环境下,人们都会不自觉地运用权谋的思维方式来应对环境,解决问题。无疑,通晓权谋者是不被人喜欢的,但大环境就是如此,所以,中、下层不但受到上层建筑潜移默化的熏陶,自身的实际利益又往往很难依靠正当手段来得到保护——除了权谋与心机之外,他们还能靠什么立足于这个世界之上呢?
道德伦理永远是与实际利益冲突着的。官方永远在宣扬着圣人式的道德指标,而对这类宣传信以为真的人却经常成为被社会秩序迅速淘汰的对象。
当然,其中也有极少数人幸存下来,并且为自己赢得显赫的声名。著名的海瑞就是非常接近圣人标准的一位,他的家徒四壁似的清廉使他注定只能成为一个戴着光环的榜样而无法为更多的人效仿。对于整个社会,海瑞式的人物起着一廉遮百丑的重要作用。对于皇权来说,海瑞的这种作用怕是要比他实际的政治作为还重要上不知多少倍,因为把特例混淆成典型能够极大地有助于社会的稳定。而在一些冷眼旁观者看来,这样的情形却正应了《老子》中的名言:“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三
笙歌西第留何客,烟雨南朝换几家。
——孔尚任“烟雨南朝”用词工巧,明朝历十七帝的江山终于变做了“南明”。“扬州十日”之后,多铎的军队开始逼近南京。这时候的南京,不再是大王朝的帝都,而是南明弘光小朝廷的首府。
当初,朱元璋对全国子民加强思想钳制,八股取士,把“四书”限制在朱熹的《四书集注》的思想框架里,参加科举考试之人不得有任何的个人见解。科举制度给平民百姓提供了改变命运的机会,但是,这就像是一笔交易:任何人,如果想要改变命运,想要获得晋身之阶,就必须放弃个性而养成奴性,放弃思考而一味顺从,这简直和西方传说中的为了获得现实利益而把灵魂出卖给魔鬼的故事一样。
现实利益的诱惑是巨大的,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当诱惑足够大的时候,有几个人还情愿孤高自重呢?况且,即便有人想孤高自重也是要承担巨大的风险的——在明王朝初立的时候,科举的作用还没有形成,朱元璋迫切网罗人才任职做事,他的出发点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所以,对那些拒绝被网罗的知识分子便不惜采取强硬手段。在朱元璋亲自编定的《御制大诰三编·秀才剁指第十》里面,记载着一段这样的事情:贵溪儒生夏伯启叔侄不愿被明政府征召为官,双双剁下了左手拇指以示决心,结果被朱元璋砍头抄家。这样的做法,在历朝历代的开国时期都属极为罕见。
虽然,后来的科举制度更加强调“胡萝卜”的作用,但“大棒”的余威却并没有就此消散。在胡萝卜与大棒之下,天下臣民渐渐按照朱元璋的心愿变成顺民,变成具有奴性的顺民,而读书人更是成了奴性最强、伪性最重的一个阶层。回顾宋儒张载的口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际当已成为广陵绝响了。从这个角度来看,朱元璋也许更希望自己成为一大群绵羊的头领,而不是做一位人间的君王。
朱元璋为了培养顺民当真煞费苦心,亲自审读“四书”,结果发现《孟子》当中充满着“叛逆”思想。据说,当朱元璋读到其中“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一句时,大怒道:“使此老在今日,宁得免耶!”于是,删去《孟子》书中八十五条,包括“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等语。
(按:我在上本书“扬州:选择与遗忘”一节中,万语千言其实主要便围绕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一句话,探讨即便不考虑处在第三位的“君”,而“民”与“社稷”孰先孰后——也就是约略用现代概念表述为人权与主权孰先孰后——的问题,本文中又将进行对“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的阐述,竟然同是《孟子》中被朱皇帝删节的句子。)
但是,英明神武的朱皇帝忽略了这样的一个事实:“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单以这句话而论,它表明的道理是客观存在的,是先贤从社会现实中总结出来的经验之谈,所以,即便把这句话从教科书里彻底删除,即便让全天下人都接触不到这一句“大逆狂言”,但人心和社会却都是按照这个规律走的。这就像即便你能把所有文字中和太阳东升西落有关的话全部删除,也改变不了太阳每天东升西落的这个客观存在。
所以,朱元璋制定律法再完善,再严密,惩治“贪官污吏”再果断,再狠辣,但既有权谋机心在先,又有随意司法在后,而顺民们伪顺之道即是权谋之道,最终,还是一场场以权谋对权谋的博弈。君待臣以权谋,则臣待君以权谋,“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四
形胜当年百战收,子孙容易失神州。
金川事去家还在,玉树歌残恨怎休。
徐邓功勋谁甲第,方黄骸骨总荒丘。
可怜一片秦淮月,曾照降幡出石头。
——吴梅村《台城》
一番风雨,清军入关。
“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按照人们通常对顾炎武这一说法断章取义的理解,此时此刻,不但是明帝国面临亡国之虞,大明子民离“亡天下”的日子怕也不远了。
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南明朝廷其实已经符合“亡天下”的字面标准了:道德清议横行,腐败无能遍地,而权谋的博弈更加如同痼疾的恶化,愈演愈烈。这个时候,多铎的军队已经在“扬州十日”的屠杀之后继续进军,轻易突破了长江防线,逼近了南京。
南京上下慌乱一团。先是弘光帝秘密出逃,紧接着,权臣马士英也出城逃走了,剩下的南京重臣之中就该首推赵之龙了。当初,崇祯皇帝委任赵之龙守备南京,认为那里已经有了司礼太监韩赞周、兵部尚书史可法,如今再加上一个“与国休戚”的赵之龙,则“朕无忧矣”。而此时的赵之龙果然忙上忙下,辛苦非常,匆忙组织了南京临时政权,但其目的不是为了抵抗清军,而是安排和组织城中官员和百姓们的投降事宜。
整个南京城里,没有多少人反对赵之龙他们的决定。猜想一下,虽然接受异族统治会让人们感到非常不适,但趋利避害的现实主义和几代传承的顺民心态还是使他们作出了“明智”的决定,根深蒂固的顺民心态使他们对所谓“正朔”的顺从程度远远低于对强权的顺从程度,更何况,聪明的顺民们早已习惯了在博弈中求生存,在委屈中求发展。“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即便臣对君不以“寇仇”视之,最起码也同样视作草芥吧?极少数的满洲人摧枯拉朽式地横扫中原大地,非但很少遇到过真正有力量的抵抗,反而迅速吸纳着归顺过来的汉人势力,使自身的实力翻番地扩张。
广大百姓们很少有机会汇集成“人民运动的洪流”。几乎在历史上绝大多数的时期,百姓经常都是处在极其可怜的状态,历史的动荡变迁每每影响着他们的生活,他们有时会去主动选择,但多数情况下则是被动接受。普遍来说,他们的生活大致可以分为两种——牛马般的生活和过不下去的生活。如果谁有力量把他们从过不下去的生活当中解救出来,并带领他们过上牛马般的生活,那他们自然会安居乐业、感恩戴德;如果谁剥夺了他们牛马般的生活,让他们跌落到过不下去的生活里去,那他们也通常只会安之若素——年轻人有孝道在束缚,老年人有宗教来麻痹,日子就可以这么过下去。做顺民,至少还可以过上牛马的日子,要做叛民,那就什么日子都过不上了——事实上,很多造反起义,都是在连过不下去的日子都过不下去的时候才爆发的。这就像天平的两端,一端是生,一端是死,而通常来说,任何形式的生都要重于任何形式的死,只有一种形式的死和另一种形式的死做衡量的时候,才可能导致造反的结果——比如,是选择饿死,还是选择造反被杀头?百姓们很少会因为权利、正义等等被剥夺而起来反抗,他们一般只有在生存权得不到足够保障的情况下才会如此。或许,如果有有识之士发明出一种简便易行安乐死的办法的话,顺民们也许即便在面临死亡威胁时也不大容易想到反抗了。朱元璋泉下有知,也许会欣慰于他的人间国土终于如愿以偿地变成了绵羊世界,而这个绵羊世界却终于在失去了强有力的头领的情况下遭受到虎狼的入侵。
南京顺民们在赵之龙等人的安顿下开城迎降,家家户户用黄色条幅写好“顺民”字样,并在门口焚香设案,与王秀楚所记之《扬州十日记》中扬州居民的情况如出一辙,只不过扬州顺民事出仓促,南京顺民准备周详。而准备得更加周详的赵之龙等一干文武百官则争相投靠新朝,力求得到新朝任用。当时有位名叫张怡的汉子在旁边冷眼观看,记录下这些人“膝软于棉,面厚于铁”的嘴脸。
顺利进入南京城的多铎与不久前在扬州大搞屠杀的时候判若两人,他公告了明王朝统治阶层的荒淫残暴,并表明大清政权绝不会重蹈明朝统治者的覆辙,而是会实行亲民、爱民的德政。多铎很快就以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承诺:他命人在城市当中划分界限,军队和居民分别安顿在这一界限的两边,互不干扰,并对军队的违纪现象给以严惩,有八名抢劫南京居民的满洲士兵被公开处死。
扬州十日的深深伤口仿佛一下子就在南京得到愈合了。任何人都会相信,如果开进南京城的不是多铎的清军,而是当初保卫南明政权、保卫南明百姓的“四镇”部队,南京百姓的遭遇绝对不会比“扬州十日”好上多少——虽然这是“自家的”军队面对“自家的”百姓。
所以,此时此刻,南京的百姓或许反倒会庆幸城市被这支纪律严明的军队占领,而多铎手下那些人数远远超过满人的汉人士兵面对此情此景不知又该做何感想呢?
再把顾炎武的一句话断章取义一回:“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那么,明朝“正朔”之兴衰,就由肉食者谋之好了,“保天下者”究竟是哪些人呢?不知道,纵观历史,除了五代冯道,一时还真难想出第二个例子。
——顺带一提: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恰好在读托克维尔的《旧制度和大革命》,常见东西方的历史颇多暗合之处。该书第八章“在法国这个国家,人们变得彼此最为相似”里,结尾时对该章标题所做的回答是:“正是独夫体制,天长日久,使人们彼此相似,却对彼此的命运互不关心,这是独夫体制的必然后果。”
该书第十章的一段话看得更加让人心寒:“十四世纪,‘无纳税人同意不得征税’这句格言在法国和在英国似乎同样牢固确定下来。人们经常提起这句话,违反它相当于实行暴政,恪守它相当于服从法律。”——这一格言的实施程度究竟如何,暂且不必深究,只是这一思想的“光明正大”的出现和被宣扬就足以使我们为之瞠目结舌了。这是十四世纪的事情。
看谁读书最仔细
严肃之后要轻松,呵呵,又得把孟子装病的事给扯回来,这一节还不算完。现在说几个小问题,放松放松。
第一个小问题:读过上本书的人都应该有印象,孟子在“梁惠王篇”里记载了好几次在齐国的事情,比如“孟子见齐宣王”什么的,可在装病这节里,为什么提到好几遍齐王却只称一个“王”字呢?为什么不像在“梁惠王篇”里那样,写“齐宣王”或者“宣>99lib?王”呢?
——谁要看出这点不同了,那真称得上读书仔细。而两处笔法如此不同,一定有问题!
古代那么多读书人,早有人觉得这里可疑。清朝有人考据认为:《孟子》七篇里所有提到齐王的地方,说的全是齐湣王,而不是齐湣王的前辈齐宣王。
齐湣王和齐宣王都是加了谥号的叫法,这种称呼只有在死后才有。和孟子说话的那位齐王当然是活的,所以孟子只能叫他“王”而无法称呼他的谥号,所以,装病这段称“王”当是《孟子》原文如此,而“梁惠王篇”里称“齐宣王”则是后人改的。——这是一家之言,声音也不大,我们姑妄听之,知道有这么一说也就是了。
第二个小问题:孟子在装病的第二天就出门了,齐王使者来探病,扑了个空,孟仲子对人家说的话里有一句是说孟子“有采薪之忧”——我们知道.他是在说孟子“生病”的事,这“采薪之忧”到底是什么病呢?
“薪”就是柴禾,“采薪”就是打柴,“采薪之忧”就是说发愁打不了柴了,可孟子难道还要自己打柴去吗?当然不是,这话引申的意思是:连打柴的力气都 6ca1." >没有了;再引申的意思是:生病了。怎么样,这个说法很含蓄、很典雅吧?当你再想装病偷懒好躲在家里睡大觉、打游戏的时候,就可以向老板请假说:“我有采薪之忧,今天不能上班了。”99lib?
“采薪之忧”还有个近似的说法叫“负薪之忧”——假如你是当时的一个“士”,国君让你去参加射箭大赛,这本是个在领导面前露脸的机会,可你偏偏是二把刀上不了台面,露脸不就变成丢脸了吗?这可怎么办呢?按照《礼记》的说法,你应该给自己请个病假,说自己有“负薪之忧”。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大家心照不宣。
第三个小问题:孟子是装病,齐王可是真病。齐王的病是“有寒疾,不可以风”。你能从这句话推断出齐王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吗?
——这个问题是不是很无聊?不是我无聊,是古代读书人真有狗仔队的精神,真有注《孟子》的专家考证过这个问题,结论是:“盖是太阳中风,寒水之经疾也。”——这句话恕不翻译了,因为我也看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我到底不是学医的,只是以此来展示一下古人的狗仔队精神有多强。
第四个小问题:孟子对景丑说:“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明朝有个叫杨守陈的人向皇帝上疏,劈头便引用孟子的这句话,然后他来了个设问句:“尧舜之道到底是哪条道呢?”接着他就自问自答地说:“《尚书》里说:‘人心唯危,道心唯微,惟精唯一,允执厥中。’这就是尧舜治国之道的基础。”好了,问题是:他的回答对不对呢?
(提示:这道题是考记忆力的。)
答案是:前文里已经说了,“人心唯危,道心唯微,惟精唯一,允执厥中”是被伪造出来的《尚书》名言,骗了中国读书人一千年啊!——这个天大的骗局直到清朝才被揭穿,而写这篇奏疏的杨守陈是明朝人,还很拿这句格言当圣人的训话呢。
第五个小问题:孟子对景丑说:“今天下地丑德齐”,这个“丑”字是什么意思?
(提示:想想本书一开始讲过的公孙丑的“丑”字。)
答案是:这个“丑”字繁体写做“醜”,这里的意思是“类似,差不多”——这个意思现在已经没人用了。
沙子一袋子,金子一屋子
陈臻问曰:“前日于齐,王馈兼金一百而不受;于宋,馈七十镒而受;于薛,馈五十镒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则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则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于此矣。”
孟子曰:“皆是也。当在宋也,予将有远行。行者必以赆,辞曰:‘馈赆。’予何为不受?当在薛也,予有戒心。辞曰:‘闻戒,故为兵馈之。’予何为不受?若于齐,则未有处也。无处而馈之,是货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
我们前面已经领教过很多次孟子的能言善辩了,他的这手功夫看来也教会了弟子。他的弟子陈臻学会了这手,先就用在老师身上了——
陈臻问老师:“以前您在齐国那会儿,齐王送给您上好的黄金一百镒,可您说什么也不要。是这样吗?——请回答‘是’或‘不是’。”
孟子点点头:“不错,是有这么回事。”
陈臻说:“您只能回答‘是’或‘不是’,这是规矩。”
孟子一愣,想了想,还是点头:“是。”
陈臻又问:“后来去了宋国,宋国的国君送给您?七十镒黄金,您把这黄金给收下了。是这样吗?——请回答‘是’或‘不是’。”
孟子又点点头:“是。”
陈臻突然语调变急:“在薛国(严格来讲,薛国不是‘国’,但为了叙述方便就先这么说吧)的时候,薛国领导人送了您五十镒黄金,您也收下了。是这样吗?——请回答‘是’或‘不是’。”
孟子点头:“是。”
陈臻变色道:“这就奇怪了!如果先前不收齐国的金子是对的,那您后来收宋国和薛国的金子就一定是错的;如果收宋国和薛国的金子是对的,那先前收齐国的金子就是一定错的。上述这两种情况,老师您不是属于第一种就一定属于第二种。那么,您是不是不认为没有不收齐国的金子和没有没拒绝宋、薛两国的金子就不见得不是不可以的呢?——请回答‘是’或‘不是’。”
“嗯……是,不是……不是不是……嗯,还是不是。”孟子一个头两个大。
陈臻再接再厉:“您是不是不认为自己并非没做错呢?——请回答‘是’或‘不是’。”
“◎#¥%……※×”孟子晕眩半晌,突然问了一句:“现在几点?”
陈臻随口应道:“戊辰时。”
孟子突然站了起来,喝道:“你这臭小子,我说怎么感觉不大对劲呢,原来你是在玩‘背孤击虚’啊!不行,咱俩把座位调换过来!”
孟子长吁了一口气,悠悠然地说:“小子,很多事情不是简单的‘是’和‘不是’就能说清的。我给你讲讲当年的事情经过好了。那次在宋国的时候,我正准备远行,按惯例对即将远行之人是一定要送些盘缠的。当时宋君硬把一大筐金子塞在我的衣兜里,说:‘这是给?99lib?您的一点儿盘缠。’这很合情合理嘛,我为什么不收?”
“老师这是什么衣兜啊,都赶上机器猫了!”陈臻暗想,随即又问道:“那在薛国是怎么回事?”
“当时在薛国发生了一些特殊情况,有坏人可能要害我,当时我时刻都全神贯注地戒备着身边的情况,晚上使劲喝咖啡不敢睡觉,吃饭开始只吃白水煮鸡蛋,后来怕敌人偷偷给母鸡传播禽流感病毒,只好窝在屋子里舔自己的手心充饥。”
“啊——?!”
“后来实在坚持不下去了,非得离开不可了。可是,你想想,在这种危急的形势下,腰里要不别几个原子弹我敢出门吗!咳!”想起当时的紧张气氛,孟子现在还觉得口干舌燥,“可是,屋漏偏遭连日雨,房贷利率突然涨了,搞得原子弹一下子就升值了!”
陈臻纳闷,“这两件事挨着吗?”
孟子长叹一声:“还得说薛国国君为人厚道,送金子给我,说:‘听说您要防备不测,这点儿钱也不多,您就留着买几个原子弹吧。’这真是及时雨啊,我为什么不收呢?”
陈臻听得津津有味:“后来呢?”
孟子说:“后来,原子弹也买了,我们一行人也就出发了,果然中途遇敌。敌人看见我们阵容强大,也有点儿含糊。只听其中一个敌人说:‘大家小心,他们有大规模杀伤性99lib?武器!’旁边另一个敌人仔细张望了一下,说:‘别怕,我认出来了,他们那原子弹是我们村村长小舅子的鞭炮厂生产的。’又有敌人问:‘那能炸吗?’这人回答说:‘他们厂的鞭炮倒是炸死过不少人,可原子弹我还没听说有哪个炸过!’”
孟子接着说:“结果好在有惊无险,总算安然度过。至于在齐国那次,齐王拿来一大堆金子, 8bf4." >说:‘孟老师啊,这点金子给您当盘缠!’我说:‘我又不准备出远门,用不着盘缠。’齐王又说:‘那您也拿着,买几个原子弹炸着玩玩!’我说:‘我现在很安全,用不着买武器。’……总之,我没有任何花钱的用项,那还为什么收齐王的钱呢?送钱和收钱都是要有理由的,如果没有理由就送钱给我,那不是拿钱收买我吗!哪有贤德的君子可以被钱收买呢?”
那么多的金子都哪里去了?
孟子可真不是个穷酸,走到哪里都有人争着送金子给他,这是当时的风气使然啊。
有人可能会问:“这些所谓的‘金子’真的是金子吗?”
不错,在很久很久以前,一般说“金”其实指的不是金子,或者是说“金属”,或者是说“铜”。所以,当你看到古籍里写着某某人带着很多很多“金”的时候,要知道那很可能不是金子而是铜。
黄金自然比铜要少很多,也珍贵很多。古龙小说里的大侠经常动不动就出手十万乃至百万两黄金,其实,真正的金子哪有那么多呢!
但孟子这里所说的“金”还真不是铜,实实在在就是金子,而且还是“兼金”。
什么是“兼金”?就是成色上好的金子。
有考古队挖出过楚国的“板金”,也叫“金饼”或“印子金”,是很多小金块连在一起的大金块,每一个小金块上都有方形或99lib.圆形的钤记,通常字样为“郢爰”——“郢”是楚国首都,“爰”大概是某种计量单位,读做“元”(不知道和我们现代货币的“元”有什么渊源没有)。这东西在当时就是钞票,用的时候大概要切下来用天平来称。一整块板金差不多有半斤重。
齐王要给孟子一百镒金子,这“>一百镒金子”是多少呢?
一?99lib?“镒”大概合到二十两,也有一说是二十四两——如果用二十两这个标准的话,齐王给孟子的金子就是两千两啊!
这两千两黄金孟子没要,但宋国和薛国的金子孟子可要了。宋国给的是七十镒,薛国给的是五十镒,加起来就是一百二十镒,合两千四百两!
再往下算,古时十六两为一斤,那么,两千四百两就是一百五十斤。
战国时代的“斤”合现在多少分量,不好意思,我不清楚,那就拿汉朝的标准来算算吧,估计差不太多。汉代一斤合现在的二百四十五克,那么,一百五十斤就是将近三十七公斤。
这么多金子要拿到现在可很不得了,可在当时有多大的购买力呢?
在托名管仲的《管子》里可以看到齐国黄金和粮食的一个比价。大致的比价是:一百亩地大丰收时候的粮食收成可以折合成黄金两镒。
——毫无疑问了,孟子是个大款!
和春秋时代不同,在战国时代,黄金已经成为了国际社会间的通行货币,虽然使用的机会并不很多。那些耍嘴皮子搞外交的,跑官行贿的,无不带着大批的黄金流来窜去。但从当时齐国的记载来看,黄金还只算是中级货币,比大家熟悉的刀币、布币那些古钱要高级,但还比不上珍珠和美玉。直到秦始皇统一天下之后,才设定货币为两个等级,以黄金为上等货币。
有一个有趣的现象:我们看看古籍,从战国到汉代,黄金大大的有,可后来呢,黄金好像远远没有以前那么多了。早有人注意到了这件怪事,很是疑惑:那些黄金都到哪里去了?
这个问题曾经吸引过很多人,也困扰过很多人。是啊,古籍里到处是黄金,后来这些黄金怎么都不见了?难道是被藏起来了吗?
能解答出这个问题就可能意味着发现黄金宝藏。可寻找答案的人虽然提出了一个又一个的解释,却都没有十足的说服力。
后来终于有了一个近乎令人满意的解释:原来,这些黄金都被佛祖给弄走了。
——这虽然不bbr>是定论,却也真不是无稽之谈。自从佛教传入中国以后,很快便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善男信女当中渐渐流行起两大运动:一是抄写佛经,二是重塑金身。
所谓“重塑金身”,在现代社会的一些地方依然很流行,就是用金泥把佛像从头到脚刷上一遍。刷完一次之后,没过多久便又有人大大破费一番,再刷一遍。香火旺盛的寺院里,一尊佛像在一年当中可能要被人重塑好几回金身。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佛像被刷得越来越胖,再要多刷两回怕是连相貌轮廓都看不清了,所以和尚们还得费些力气给佛像减肥,可才减完肥就又有人往上刷金泥。要知道,能有实力给佛像重塑金身的可几乎全是达官显贵,这金泥可都是真金子啊!全国这么多的寺庙,这么多的佛像,这么多的善男信女,这么多的达官显贵,所以大量的黄金就这么消耗掉了。
那,抄写佛经怎么就消耗黄金呢?古人要是写个字,无非用到后来是文房四宝的“笔、墨、纸、砚”,至多也就用到朱砂。而抄写佛经可大不一样,墨里是要掺金粉的。抄啊抄,工工整整的,泥金小楷《金刚经》,想想就觉得漂 4eae." >亮,就觉得尊贵。
一个人抄,两个人抄,倒也用不了多少金子,可架不住千千万万个人抄。当千千万万篇漂亮尊贵的泥金小楷佛经被抄完之后,也就又有大量的黄金被这么消耗掉了。
边城孟子
孟子和陈臻这段对话还有下文,留到后面再说。
孟子这一回来到了平陆这个地方。平陆是齐国边境上的一座城邑,用浪漫的语言来说,就是“边城”。
边城没有傅红雪,也没有沈从文,只有一个面目无趣的地方长官孔距心。
孟子之平陆。谓其大夫曰:“子之持戟之士,一日而三失伍,则去之否乎?”
曰:“不待三。”
“然则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饥岁,子之民,老羸转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曰:“此非距心之所得为也。”
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之者,则必为之求牧与刍矣。求牧与刍而不得,则反诸其人乎?抑亦立而视其死与?”曰:“此则距心之罪也。”
他日,见于王曰:“王之为都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为王诵之。
王曰:“此则寡人之罪也。”
孟子一代大儒,走到哪儿,说到哪儿。在边城平陆,孟子又拿曾经对付过梁惠王的老方法给平陆长官孔距心下套了。
孟子问:“如果您手下有个士兵,一天之中掉队了三次,那您是不是要开除他呢?”
孔距心说:“那还用问,当然开除他了!”
——完了,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小问题,孔距心就上套了。孟子坏笑着说:“既然如此,据我了解,在闹饥荒的年头里,您辖区里的老百姓年老体弱的弃尸在山沟里,年轻力壮的足有好几千人外出逃荒。要是数?数您失职的例子,可比那个士兵多多了!”
孔距心理直气壮:“藏书网这可不能怨我呀,这不是我小小地方官能管得了的!”
孔距心一下子把责任推到齐王身上了,意思是说:“这都是上边的错。我一个小小地方官,在闹饥荒的年头能留住几个活人就已经算够尽职的了。”
孟子接着说:“如果一个人接受了别人的委托,替这人放牧牛羊,那就一定要给这些牛羊找到合适的牧场,找到足够的草料。那么,牧场没找到,草料又不够,在这种时候,是该把牛羊送还给委托人呢,还是站在一旁眼看着牛羊饿死?”
孔距心这回可没话说了,低着头:“看来,这的确是我的错啊!”
过了几天,孟子去见齐王,聊起了自己在齐国各个地方上的见闻。孟子说:“大王的城邑长 5b98." >官我认识了五位,而明白自己的罪过的却只有孔距心一个人。来,我跟您仔细讲讲是怎么回事——”
我们不知道另外四位地方官都是怎么说的,看来都对孟子“牧羊人”的比喻不以为然吧。
齐王听完所有经过之后藏书网,汗颜说:“这样说来,这是我的罪过了!”
看来齐王和孔距心为人还算厚道,能知错,能认错。
孟子这个“牧羊人”的比喻有点儿现代职业经理人的意思,但平陆到底是孔距心的个人采邑还是齐国的直辖郡县却还不大好说,毕竟战国时代早已经开始有了郡县制的苗头。
五位地方官似乎最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推卸责任,看来要不搞MBO(管理者收购)还真是没办法了!孔距心大可以直截了当地回答孟子:“把平陆的国有股都变成我的个人股,这样我才能有干劲,要不然,我是小车不倒只管推,平陆爱垮不垮,老百姓爱死不死,我还是官照做,钱照拿!”
齐王似乎并不认为自己就是齐国的所有者,而仅仅是个被委托的管理者,就像孟子比喻里的那位牧羊人一样——这大概就是周朝前期贵族民族政治的遗风吧,秦始皇以后可就没有这种风气了。
千万别听孟子的
孟子谓蚔鼃曰:“子之辞灵丘而请士师,似也,为其可以言也。今既数月矣,未可以言与?”
蚔鼃谏于王而不用,致为臣而去。
齐人曰:“所以为蚔鼃,则善矣;所以自为,则吾不知也。”
公都子以告。
曰:“吾闻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我无官守,我无言责也,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
先介绍本节里的两个人、一个地方和一个官名。
蚔鼃——这两个字读做“池蛙”,看这字形,你很难想象这会是个人名,学校里要是有学生叫了这样一个名字,简直就是存心要难为老师。蚔鼃是齐国的一位大夫,“蚔”字大概是他的姓,这个字还指蚂蚁下的蛋,还有一种传说中的怪兽也叫这个名字,据说长得像蛇。很多人知道古代有“两头蛇”的传说,“蚔”这动物相反,是一个头两个身子。据说有人养这种东西,它能像鱼鹰一样为人抓鱼。我还曾在一份古代祭司的菜谱里见过这个东西,好像是用它来做肉酱的。而“鼃”字有人认为就是“蛙”,有人说是和青蛙模样差不多的一种东西。不管它了,反正这两个字一般.人恐怕一辈子也遇不到一回。现在给孩子起名字要考虑最常用的输入法能不能把字打得出来,否则这一生要遇到无数麻烦,可古代人起名字却没有这个顾虑,经常有人什么字怪就专拣什么,太可恨了!
公都子——孟子的又一位弟子。现在我们见过的孟门弟子已经有好几位了:乐正子、公孙丑、孟仲子,现在又出现了一个公都子。
灵丘——地名。和上一节里的平陆一样,也是齐国的一处边城。蚔鼃原本就在灵丘做官,后来申请调到首都临淄去了。
士师——这个词乍看上去不像是中国本土的东西,倒像是从外国翻译过来的。基督教徒和读过《旧约》的人对这个词都不会陌生,即便不熟悉《旧约》的人一般也都知道有个“力士参孙”,神力无边,堪称古代第一大力士,他死在女人手上,而这个女人甚至比参孙更有名,她就.99lib.是被人称之为“文献记载中的第一位妓女”的达利拉,参孙和达利拉的故事就出自《旧约·士师记》。把《圣经》翻译成中文的早期传教士们在这里的译名上选了一个很中国、很古雅的对应词——士师,而现在有些人却认为这是个外来词汇了。
上本书大致介绍过什么叫“士”,在春秋时代,打仗全靠的是士,而古代兵刑不..分,管刑狱的人也是士。士师大体上就是典狱长,隶属于司寇——孔子在鲁国就曾做过这司寇,这是司法部门的最高长官。
蚔鼃本来是灵丘的地方官,干着干着就不大想干了,想调到中央去。蚔鼃通过灵丘驻临淄办事处开始跑官,终于在首都谋了份新差使——做典狱长。
孟子来了,一来就问:“你跑官跑得不错嘛。”
蚔鼃有点儿紧张:“您是来批评我的么?”
孟子笑笑说:“哪里,哪里,我真觉得你做得不错,到临淄了不就正有机会向国君进言了吗,以前你在小小灵丘做一个边城浪子,哪里有机会跟国君说话呢!”
蚔鼃松了口气:“当然,当然。”
孟子接着说:“但是——”
蚔鼃只觉得后脊梁嗖地飞过一股凉气。
“但是——”孟子说,“你来临淄都好几个月了,怎么还不向国君进谏忠言呢?”
蚔鼃一咬牙:“不错,我正准备要去呢。嗯——您怎么还不走?——嗯,嗯,嗯,好,我这就去!”
蚔鼃来见齐王,进谏忠言,可齐王根本就不听他的。蚔鼃该怎么办呢?
蚔鼃采取了最合乎礼法的方式——辞职回家了。
这就得说说周代的官场风气。《礼记》上说,大臣向国君劝谏,如果一连劝谏三次还不被国君采纳的话,大臣就该辞职回家。(这个问题《孟子》后文还会谈到。)
蚔鼃这一辞职,一下子成了新闻头条,齐国人议论纷纷,都说孟子的不是:“孟子给蚔鼃出的主意倒是个好主意,可孟子为自己是怎么打算的我们就不清楚了。”言下之意是:孟子你挑唆蚳鼃去劝谏,让人家三谏而辞,可你自己呢,站在旁边看笑话,这可说不过去吧?(这话还有其他解释,留待下文再说。)
公都子一看,坏了,老师犯了众怒了,赶紧回报孟子。孟子倒笑嘻嘻的一点儿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地说:“老话是这样说的:‘当官的不能尽职尽责,就该回家;有劝谏职责的人如果进言不被采纳,也该辞职。’可你老师我呢,既没有官职在身,也没有进言的责任,那我还不是进退裕如,想怎么着就怎 4e48." >么着吗!”.99lib.
——孟子这时候在齐国是客卿的身份,他的意思很儒家:在其位,就要谋其政,不能谋其政,那就把屁股挪挪窝儿;而不在其位,自然也就不谋其政,也更不用担什么责任。
蚔鼃还真是个好样的,从这里也能略略看出周礼淳朴可爱的一面。
和小人同行
孟子为卿于齐,出吊于滕,王使盖大夫王驩为辅行。王驩朝暮见,反齐滕之路,未尝与之言行事也。
公孙丑曰:“齐卿之位,不为小矣;齐滕之路,不为近矣。反之而未尝与言行事,何也?”
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
孟子这回可不是客卿了,而是正正经经地当了齐国的卿,这可是高官哪。
既然当了官,可就有了职责在身了。孟子这次的职责是:代表齐国去滕国吊丧,因为滕国的国君死了。
上本书里孟子和滕国的滕文公不是有过来往吗?现在死的滕国国君是哪一位呢?不会就是滕文公吧?——这事还真不容易弄清,不过一般认99lib.t>为是滕定公,也就是滕文公的老爸。
孟子带团出发了,他还有个副官,叫做王..驩(读“欢”)。
孟子和王驩长途跋涉,朝夕相处,但奇怪的是,孟子从不和王驩商量工作。
公孙丑觉得奇怪,问老师:“您的官当得也不算小啊,齐国和滕国之间的旅途也不算短啊,可我怎么就从没见您跟王驩商量工作上的事呢?”
孟子回答说:“事都有人办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孟子的回答比较令人费解。
事实上,整个这一节的内容都比较令人费解。首先,公孙丑说的“齐卿之位,不为小矣”,这里的“齐卿”到底指谁?因为有人考证,王驩这时候好像也做齐卿呢。
就当“齐卿”是指孟子好了,可孟子为什么从不和王驩商量工作呢?孟子最后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要是不了解一些背景,还真搞不懂这一节的意思。
齐国是超级大国,滕国是超级小国,孟子以大儒兼大官的身份代表齐国去滕国吊丧,真是给足了滕国面子,想来滕国自然会以很高的规格接待的。可是,差使到底是甜是苦,真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孟子恐怕并不觉得舒服,这全是因为他那位副官。
这位副官王驩是齐王跟前的大红人,也是齐国出了名的奸佞小人。这节写王驩的官职是“盖大夫”,这里的“盖”字读“葛”,是个地名,或许就是王驩的采邑。古代的注家认为,王驩这个人一贯飞扬跋扈,颐指气使,到处抢风头,所以,在使团当中虽然只是副官,却大包大揽,颇有“小鬼当家”的意思。孟子能怎么办呢?要跟他商量商量工作吧,如果话说轻了,倒像自己给王驩当副官;话说重了呢,又像是小肚鸡肠地跟王驩>争权。——说轻了也不是,说重了也不是,干脆,不说话了还不行吗!就这样,一路上连来带去,孟子任由王驩自己折腾,自己却什么话也不说。
可孟子这番为难之处又怎么向学生解释呢?于是便有了那句:“事都有人办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言语当中既透露着对王驩的不满,又似乎稍稍带着一些自嘲。总之,他没有正面回答公孙丑的问题,而是用这样一句含糊的反问一带而过。
俗话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看来君子遇见小人,比秀才遇见兵还要难受啊。
别把孝道当伦理
下面这一节是说孟子给母亲办丧事。有人可还记得上本书讲“梁惠王篇”最后一节的内容,臧仓向鲁国国君进谗言,说孟子给母亲办的丧事在规格上超过了给父亲办的丧事,鲁君因此而放弃了和孟子见面的计划?
本节所讲的就是臧仓在谗言里说的那件事。又有一位孟子的弟子露面了,叫做充虞。
孟子自齐葬于鲁,反于齐,止于嬴。
充虞请曰:“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严,虞不敢请。今愿窃有请也,木若以美然。”
曰:“古者棺椁无度,中古棺七寸,椁称之。自天子达于庶人,非直为观美也,然后尽于人心。不得,不可以为悦;无财,不可以为悦。得之为有财,古之人皆用之,吾何为独不然?且比化者,无使土亲肤,于人心独无恔乎?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
孟子从齐国到鲁国,办理母亲的丧事,返回齐国的时候,在嬴城逗留。充虞来问老师:“前些日子您不嫌我笨,让我盯着木匠做棺材。当时大家全都忙忙碌碌的,我心里有疑惑也没敢打扰您。现在松口气了,就想问问您了。”
“哦。”孟子说:“问吧,是什么事情能困扰你这么久啊?”
充虞嗫嚅着:“这个,棺材,棺材用的木料是不是太好了?”
——是不是有人已经准备着唾弃充虞了?是啊,充虞难道真是笨吗,有他这么说话的吗!
可充虞这人就是这么死性,偏要问清楚了不行,他言下的意思应该是:咱们儒家不是最讲究礼制、最讲 7a76." >究等级秩序的吗,按您的身份,恐怕给母亲做棺材不应该用这么好的木料吧?这是不是僭越了等级呢?再言下的意思是:您对别人总是讲礼制,讲等级,怎么到自己身上就不一样了呢?您这不是宽于律己、严于待人吗?再言下的意思是:您这不是说一套、做一套吗,伪君子啊!再言下的意思是……
孟子倒没生气,也可能因为他一时也想不到充虞的这个问题还有我给阐发出来的这么多“言下之意”,他是很认真地做了回答:“要解释这个问题,就要先讲讲古了。”
充虞期待着,“您就讲吧。”
孟子抑扬顿挫地说:“好,我说说,你听听,待想当初——”
充虞心里纳闷,“耳熟,这好像是要说《八扇屏》,以前听侯宝林说过。”
孟子接着说:“上古的时候,对棺和椁的尺寸是没有明文规定的,后来到了中古,这才有了规定,棺的厚度是七寸,椁的厚度要相称。上到天子,下到百姓,对棺木的讲究不是出于审美目的,而是为了一尽孝心。当然,尽心也不是想尽就都能尽的,既不能违背礼制,也得财力允许。可要是既不违反礼制,又有足够的财力,在这种情况下,古人都是用最好的木料来做棺椁的,为什么到我这儿就不行了呢!再说了,好木头不容易烂,死者的遗骸能被保护得更好,孝子的心里不也就舒服一些吗。有一句名言说:‘君子是不会因为任何理由而在父母身上省钱的。’”
——先得解释一>下什么叫“棺椁”。
棺材不是一个长方形的大盒子,而是两个:一个大的,一个小的。死人装在小盒子里,小盒子装在大盒子里。小盒子是“棺”,大盒子是“椁”(读“果”)。
儒家推崇礼制,有各式各样的很复杂的一些仪式,其中丧礼是特别讲究的。做人要做孝子,这在儒家的理论里可绝不仅仅是伦理范畴的事,而是政治范畴的事。评书里常说一句话,叫“忠孝不能两全”,这很给人造成误解,以为忠和孝是对立的,其实在儒家看来,这两者就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在家做孝子,出门做忠臣。同样的,在家要是逆子,出门做官肯定得是奸臣。
有人可能会问:即便是在家做孝子,那么,在父母生前多尽孝不是很好吗,何必还要讲究死后那些劳师动众的繁文缛节呢?——我们现代社会很推崇这种观念,宣传生前多尽孝,丧事要从俭,这是一点儿错没有的。但古人讲究厚葬也自有他们的道理。
那,这是因为古人的鬼神观和来世观吗?——有一定的关联,但说到底这还是为现实服务,为政治服务的。这就不得不讲讲周代的宗法制。简单举个例子:比如,第一任周天子一共讨了三个老婆,生了六个儿子,等他死了,这六个儿子里谁来接他的班呢?是考试?是比武?还是抽签?都不行,那就乱套了,按照严格规定,他的正妻生的大儿子,即所谓嫡长子才是合法接班人。好了,嫡长子接了班,然后这位嫡长子(第二任周天子)又讨了三个老婆,生了六个儿子,等他死的时候,他的正妻生的大儿子又会接他的班成为第三任周天子,往后就依此类推。这个正妻大儿子的系统叫做“大宗”,其他那些儿子们都叫“小宗”。周朝人尤其讲究祭祖,第一任周天子生的老二、老三一向跟老爸关系不错,有一天,两人一合计,老爸死了这么长时间了,很是想念,唉,祭奠他老人家一下吧!
人家的祭奠可不像老百姓那样在坟头上烧点儿纸钱就完了,那可是个无比盛大的活动。可老二和老三虽然有这个想法,却不能真正去做。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没这个权利。
啊?!难道做儿子的还没权利祭奠过世的老爸吗?——的确没有,只有老大才有。换句话说,就是只有“大宗”才有。
可是,只有嫡长子才能..
祭祖,这不是不合人情吗?非也,其他儿子其实也是可以去祭祖的,但一定要在嫡长子的带领之下才行。如果自己要单独祭祖,那就等于不合礼法。
再拿老二做例子。老大接了班,当了新任的周天子,老二和其他兄弟一起早已被分封到全国各地做诸侯了。老二被分封到了齐国,做了第一任的齐王。(严格说是不能叫“王”的,只能是“公”或者“侯”什么的,不过到了孟子生活的时代诸侯国君多僭越称王了。)这位齐王讨了三个老婆,生了六个儿子,接班的方法和周天子的“大宗”系统一样,照样是大老婆生的大儿子接班做第二任的齐王,依此类推,这一支就是齐国的“大宗”,而其他子弟就是齐国的“小宗”。齐国的小宗也没有单独祭奠第一任齐王的权利,而只有在“大宗”的带领下才能参加祭祖活动。
第一任齐王所生的六个孩子里,嫡长子接了班做了第二任齐王,另外五兄弟被分封到各自的采邑,成为卿大夫,在他们这个卿大夫的更小的系统里,也一样再分“大宗”和“小宗”。依此类推。
明白了这种宗法制度,我们就能想象得到祭祖的意义了:如果要尊奉祖先,就要隆重祭祀;如果要去祭祀,“小宗”就得听“大宗”的——在齐国的祭祖是齐国的各个卿大夫都得紧跟齐王,在..周王室的祭祖是各个诸侯国的国君都得紧跟周天子。所以,孝道在政治上的重要性也就不言而喻了。
我在上本书的最后讲到孝道,当时说“在后文当中会有细说”,现在就是细说之一,孟子后文里还有不少谈及孝道的,咱们随到随讲好了。
明白了宗法制度的大概结构,我们就会明白,所谓“孝道”在那样的社会里是带有很大的政治意义的:与其说是情感,不如说是现实;与其说是伦理,不如说是政治。到后来封建社会解体,中国进入漫长的专制社会,孝道也就失去了它原来的生存土壤,而又在新的政治环境下被赋予了新的意义。现代社会有人讲我们要弘扬传统文化,恢复中国古代的孝道,这些人的用心虽好,却忽视了孝道之所以成为孝道的历史背景。我们不妨想想,我们说中国传统文化讲求孝顺父母,可人家外国人也没有鼓励孩子去虐待父母啊!那我们这个“孝道”的独到之处到底在哪里呢?——在中国古代从宗法制度而来的bbr>政治意义之内。
显微镜下看圣人
孟子当时恐怕?不会想到,他这一节文字可给后人找了不少麻烦。
有人读这一节读出疑问来了:“孟子从齐国回鲁国给老娘办丧事,然后又回齐国继续藏书网当官,充虞说做棺材是‘前日’,咦,这样看来,孟子好像没有守孝的时间啊?!”
还有人跟着起哄:“是啊,孟子在“滕文公篇”里还教人家守孝三年呢,可他自己都没做到。嗯,这不是说一套、做一套吗!”
这问题一出,可有人看出了其中的重要性和争议性,赶紧跟帖:“潜力帖,留名。”
口水仗很快就打起来了,硝烟弥漫,唾沫横飞,因为“守孝三年”在古人看来可是天大的事情,而这一守孝主张最有力的吹鼓手恐怕就是孟圣人。所以,这问题的冲击力不亚于传言所谓在雷锋遗物里发现了一块高级手表。
大儒顾亭林帮孟子说话了:“孟子人家这是给老娘改葬,改葬是很快的,用不了守孝三年,因为这三年在刚刚下葬的时候就已经守过99lib?
了。”顾亭林从文字上找证据,“好好看看《孟子》原文,人家用的字是‘葬’,而不是‘丧’,这是在说改葬,而不是在说守丧。”
人多嘴杂,越说越乱。这真是个焦点问题啊:当事人中,不但孟子是圣人,孟子的老娘也是女中圣人啊。我们都知道有个“孟母三迁”的故事,说的就是这位孟子的老娘:
待从头,想当初,孟子小的时候,他家住的地方临近一片墓地。是不是很刺激啊?小孟轲很高兴,很喜欢到墓地去玩,还总是学着人家的样子挖个坑啦,埋个东西啦。孟母一看:这可不行,要是这么下去,这孩子长大了一定是个没出息的家伙!怎么办?孟母一咬牙:搬家!
要拿现代眼光来看,孟母的觉悟可真不高:干什么不是为人民服务呀, 53ea." >只有社会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可孟母到底只是两千多年前的一个家庭妇女,在当时能有这种意识就已经很不简单了。于是,老孟家搬家了,从墓地旁边搬到了王府井大街。
真新鲜啊!小孟轲这回更高兴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小孩子模仿能力又强……孟母一看,完了,要照这样下去,这孩子长大了充其量也就是个比尔·盖茨!孟母仿佛已经见到了儿子的大头像笑容可掬地出现在《福布斯》的封面上——唉,那还不丢死人了!怎么办?孟母一咬牙:接着搬家!
单是搬家倒也不难,无非是给搬家公司打一个电话的事,可是,搬到哪里去呢?孟母胡乱翻看报纸,突然,一则房地产广告让她眼前一亮:学宫,高尚社区!
孟母心头盘算着:“这个小区叫‘学宫’,嗯,一听就有文化,还是什么‘高尚社区’,那一定住的都是高尚的人啊!”想想儿子要能跟这些人做邻居,耳濡目染肯定能学好的!更重要的是,广告还有一条写着:“本小区内设鲁国重点小学‘学宫小学’第三分校,全部特级教师授课,凡本小区业主适龄子女均可入校就读。”
孟母一看:这简直就是为自己量身订造的啊!没的说,就是这里了!
为了孩子,孟母豁出去了,东拼西凑交了首付,很快就住进了学宫小区。可一住进来,新鲜劲儿还没过呢,就发现问题了:高尚社区的高尚邻居们有随地吐痰的,有乱扔垃圾的,有私搭乱建的,有在楼道里堆放自家杂物的……嗯——?!尤其是,那个学宫小学的第三分校哪儿去了?
——后来找物业一打听,地基还没挖呢。孟母又一咬牙:等吧,既然黑夜都这么黑了,黎明还会远吗?
熬过了黑夜,迎来了黎明,孟母在黎明的寒风里盯着小区当中的那片空地,此刻,天空飘着茫茫的飞雪,物业办公室的唱片里播放着喜儿的唱腔,孟母簌簌落泪,暗自安慰自己: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春天终于来了,地基也终于挖了,但盖的不是小学,而是一座新楼。开发商的代表说:“这么好的地段盖小学?太荒唐了吧!”
打落牙齿吞进肚里!孟母把被打落的牙齿一一吞进了肚里,一共吞了二十四颗,最后对小孟轲说:“好孩子,好歹这儿也是学宫,你一定要争口气,要好好读书啊!”
从此,小孟轲就在学宫受着读书声的熏陶,这个高尚社区的高尚人士们也让小孟轲学会了揖让进退的种种礼仪。
这一天,孟母抚摩着小孟轲的头,突然流下泪来,连声说:“高了,又高了。”
小孟轲很是奇怪,忙问:“妈,孩子个头长高了,您哭什么呀?”
孟母擦了擦眼泪,“妈不是说你个子长高了,是才看了报纸,报上说还贷的利息又高了!”
“啊,是说这个啊!”孟子一听,想了想,说:“反正我学的东西也不少了,不如不再学下去了,出去挣钱好补贴家用。”
真是好孩子啊!可孟母一听,突然一下子把旁边织布机上刚织了一半的布给砍断了,厉声对小孟轲说:“子之废学,若吾断斯织也……”反正是讲了一番大道理,把小孟轲说得直害怕。小孟轲这才勤学苦读,终于成为一代大儒。
——这段故事, href='437/im'>《三字经》里写做“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以前但凡读过私塾的孩子都背过,所以孟母可以说是中国古代知名度最高的一位母亲,而 href='437/im'>《三字经》这几句话的出处应该是汉朝刘向编的 href='449/im'>《列女传》,我上面讲的这个版本就是依据 href='449/im'>《列女传》的,所以孟母最后断的不是“机杼”,而是织到半截的布。砍断一截布还只是毁掉一件半成品,要真是“断机杼”,那可就是破坏生产工具了,以后的房贷还怎么还啊?!
href='449/im'>《列女传》里记载的孟母的事迹可不止这些,还说到后来孟子长大了,成为名儒了,去齐国的时候是带着孟母一起的。于是,有人就以 href='449/im'>《列女传》为据发出质疑:孟子不可能是回鲁国办改葬的事,孟母必然是死在齐国的。有人又问:如果真是孟子守孝守足了三年,为什么充虞要等到三年之后才问问题呢?
支持孟子的也很多,有说“前日”不该解释为“几天前”,说是几年前也是说得通的,然后举例证明,也有说充虞三年之后才问这个问题正说明了孟门弟子的认真和好问。——要把古人这些正方、反方的说法都介绍全了,少说也要上万字。我就简单说一说,大家体会一下当圣人的不易,别人都拿显微镜来看你啊,再有,孟子不大像是没有守完三年丧的,我们还是相信他好了。
挑唆一场侵略战争
沈同以其私问曰:“燕可伐与?”
孟子曰:“可。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有仕于此,而子悦之,不告于王而私与之吾子之禄爵;夫士也,亦无王命而私受之于子,则可乎?何以异于是?”齐人伐燕。或问曰:“劝齐伐燕,有诸?”99lib?
曰:“未也。沈同问:‘燕可伐与?’吾应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则将应之曰:‘为天吏,则可以伐之。’今有杀人者,或问之曰:‘人可杀与?’则将应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杀之?’则将应之曰:‘为士师,则可以杀之。’今以燕伐燕,何为劝之哉?”
这一节因为一个年代问题而饱受争议:此时在位的齐王是齐宣王吗?我们就不管这个问题了,只看文本本身好了。
齐国有个大臣叫沈同,以私人身份来问孟子:“咱们可以去打燕国吗?”
原文不是像平常一样说“某某问曰”,而是特别着重记载着“沈同以其私问曰”。什么叫“以其私”?通常的解释是“以私人身份”,可也有人认为是“怀有私人目的”。我们先不管它,接着往下看。
孟子的回答是:“可以啊。”
嗯——?!孟子怎么会赞同打侵略战争呢?孟子用类比来说明这个问题:“燕国的国君子哙不应该随意把国君的位置让给子之,子之也不应该从子哙那里接受君位。打个比方..吧,如果您很喜欢一个人,没经过齐王同意就把您的官位和俸禄给了他,而他呢,同样没经过齐王的同意就接受了您的官位和俸禄。这怎么行呢?而现在子之和子哙他们搞的事情和这有什么不同呢?”
过了一段时间,齐国发动了进攻燕国的战争。这场战争的经过我在上本书里已经介绍过了,这里就不多说了。
后来有人问孟子:“听说挑唆齐国去打燕国的人里有你啊,有这事吗?”
孟子一听,来人语气不善,但没关系,自己依然气定神闲:“没这事!”
——啊?!孟圣人难道翻脸就不认账吗!
bbr>藏书网孟子自有解释:“沈同当时问我:‘咱们可以去打燕国吗?’我回答说:‘可以啊。’他们这就发兵去攻打燕国了。可沈同如果问:‘谁有资格去攻打燕国?’我就会回答他说:‘奉了天命来治理百姓的人才有资格攻打燕国。’”
——看来这事不怪孟子,要 602a." >怪就怪沈同没有多99lib?
问一句。
孟子接着打了个比方:“这就好比我们正要决定怎么处理一个杀人犯,有人问我说:‘咱们能把他杀了吗?’我会回答说:‘当然能。’这人接着问:‘那,谁有资格来杀他呢?’我就会回答说:‘法官和刑警可以杀他。’——不就是这个道理吗?而现在的情况是,燕国虽然是一个无道的国家,可齐国同样是一个无道的国家,而这一个无道的国家去攻打另一个无道的国家,这很明显就是一件没道理的事情,我怎么可能去鼓励这种做法呢?”
孟子对统一天下的态度在“梁惠王篇”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从不反对统一,他只是支持和平演变,反对暴力征服,他支持顺应民意的“王”来用尽可能和平的手段统一天下,而反对机关算尽的“霸”凭借军事力量来杀人掠地。他不是一直都很赞同商汤王灭掉夏朝,也支持周武王灭掉商朝吗?从《战国策》对齐国攻打燕国这件事的记载来看,孟子可不仅仅是挑唆过沈同,他还挑唆过齐宣王呢。孟子对齐宣王说的是:“今伐燕,此文武之时,不可失也。”意思是说:现在去打燕国,这正是建立和周文王、周武王一样功业的机会,千万别错过!
——哪本书里说得对?搞不清,从一方面来看,《孟子》里的记载似乎更合乎孟子一贯的思想,只有王者才能去灭人家的国家,齐王好像还真不大够格;可从另一方面来看,《孟子》一书的别处也记载着,孟子还是很看重齐王的,认为他虽然离王者还差不少,可还是有潜力的,还是可以培养的,那么,鼓励齐王去伐燕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啊。这件事还有下文,且看下节。
有了错误改不改?
燕人畔。
王曰:“吾甚惭于孟子。”
陈贾曰:“王无患焉。王自以为与周公,孰仁且智?”
王曰:“恶!是何言也?”
曰:“周公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尽也,而况于王乎?贾请见而解之。”
见孟子问曰:“周公何人也?”
曰:“古圣人也。”
曰:“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诸?”
曰:“然。”
曰:“周公知其将畔而使之与?”藏书网
曰:“不知也。”
“然则圣人且有过与?”
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且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
齐国很快就拿下了燕国,但燕国人对齐国人的欢迎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便开始反对齐国了。
想当初齐国刚刚拿下燕国的时候,孟子给齐王出过很好的主意,但齐王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没听孟子的,结果导致了如今胜利的成果无法稳固,反倒招来了尴尬的局面。齐王很惭愧:“我这张老脸可怎么再见孟子啊!”
旁边有个大臣叫陈贾的,赶紧为国君分忧:“大王您别为这个发愁。我有个问题想问问您。”
“什么问题?”
陈贾说:“大王,您自己掂量掂量,要论仁和智这两项,您和周公谁更牛?”
“呸!”齐王很生气,“我本来就烦心呢,你还落井下石寒碜我!”
陈贾的问题为什么会惹怒齐王,现代人恐怕不好理解。这位周公我们前面已经见过多次了,他是周武王的弟弟,是孔子和孟子最推崇的几位圣人之一。所以,这问题就相当于问你:你和赢政比谁更英明?
陈贾并不介意齐王生气,接着说:“您别急,听我慢慢说。周公当年辅佐周武王灭了商纣王,派管叔监督商朝遗民,可管叔却伙同这些商朝遗民起兵反对周公。我问问您,周公事先知不知道管叔会造反呢?”
齐王一时摸不着头脑,“知道又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
陈贾说:“如果周公明知道管叔有反志却还派他去监督商朝遗民,这分明就是不仁;如果他事先不知道管叔会造反,那分明就是不智。所以,在这件事上,周公不是不仁就是不智。连周公这样的大圣人都尚且如此,何况大王您呢?”
齐王一听,有点儿心宽:“你说的不错啊。”
陈贾说:“您不是觉得没脸去见孟子吗,我愿意去和孟子说道说道。”
陈贾想出来这么一个杀手锏,心想:拿这个问题去问孟子,孟子不是一向都推崇周公吗,这次看他怎么回答!反正,无论他怎么回答,都出不了我的手心。
我们替孟子担一份心吧,老奸巨猾的陈贾怀揣着一颗阴险的心来找孟子了。
见到孟子,陈贾好整以暇,问道:“周公是个怎样的人?”
——这纯属明知故问。
孟子回答:“周公是古代的圣人。”好,陈贾早料定孟子会给出这个答案。陈贾接着问:“周公曾派管叔去监督商朝遗民,而管叔却伙同这些遗民们起兵反对周公,不知道有这回事没有?”
孟子说:“不错,有这回事。”
陈贾笑得更奸,心想:“你承认就好。”然后接着问:“周公事先知道管叔会造反吗?”
孟子回答:“他事先并不知道。”
陈贾心想:“没想到你老孟这么容易就上套了啊!”然后把眉毛一横,接着逼问:“那么,也就是说,圣人也有过失了?”
——孟子到底是孟子,辩才无碍,一点儿也没被问住,他答道:“管叔是周公的哥哥,所以,周公的过失难道是不可原谅的过失吗?况且,有了过失又怎样!古代的君子,他们的过失就像天上的日蚀和月蚀,百姓们全都看在眼里,而当他们改正过失的时候,百姓们也都抬头仰望看在眼里。而现在有些所谓的‘君子’,有了过失以后,将错就错还算好的,更有那些为了掩盖过失而编造种种说辞的。”
孟子在这里又体现了一回“浩然之气”,捎带着揶揄了一下陈贾,那意思是:我知道你是为齐王来的,唉,你们这种有错不改的人啊!
孟子这里有句话原文说得很漂亮:“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这给了后人一条重要的君子立身之道。中国古人很强调个人修身,尤其是君子从政,个人修养一定要好。但问题是,就一般“君子”来讲,如果承认了错误,代价是否太大?这就要好好掂量掂量,毕竟像前文讲过的李悝的那个例子还是极个别、极个别的。
再者,中国古代的官僚系统是没有现代的公仆意识的,当时最普遍的是“父母官”意识,做官的都是民之父母,所以呢,虽然父母应该养育好儿女,可父母犯了错又怎能向儿女们主动低头承认呢?如此一来,父母的威严何在?皇帝在某些时候倒更容易向老百姓承认错误,比如会发布罪己诏,这东西用现代语言说就是皇帝自我批评的公开信。
但一般来说,皇帝是永远不犯错的。按儒家一位最著名的投机分子叔孙通的看法,皇帝就算知道自己错了,也不能向别人承认。
咱们看看当汉惠帝刘盈犯了错的时候,同样作为一代大儒的叔孙通是怎么给他出主意的:
汉惠帝年纪不大,经常要去看望老妈(就是刘邦的老婆,那位著名的吕后)他自己住在未央宫,吕后住在长乐宫,距离虽然不远,可出一趟门又是戒严,又是马车开道,实在麻烦。汉惠帝心肠不错,一想:这么来来回回的,不但自己麻烦,而且很是扰民,那些小老百姓平日里朝九晚五,上班不容易,自己频繁搞戒严,人家还不尽在下边骂娘!自己本来就是去看望娘亲的,可为这出行却每每惹得无数百姓们痛骂她老人家,这可不好啊。得想个办法才是!
汉惠帝想了个好办法,盖了一座立交桥,车队可以在桥上走。这样一来,自己再去长乐宫的时候就不必搞交通管制了,自己方便了,也不会再扰民了,真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啊!
汉惠帝正为自己的好办法得意呢,叔孙通说了一句话,吓得他一头冷汗。叔孙通说的是:“您这立交桥下边的路是高皇帝游衣冠之路,子孙怎能在上bbr>边走呢!”
叔孙通这话吓不倒现代社会里的我们,却吓得倒当年的汉惠帝刘盈——他这座立交桥修出了大逆不道之罪!
叔孙通说的“高皇帝”就是汉高帝刘邦,是汉惠帝刘盈的老爸,这时已经是个死鬼了。为了纪念他老人家,皇家经常要搞仪式,把刘邦生前穿的衣服和戴的帽子从墓园里捧出来,一直捧到祖庙,这就是叔孙通说的“游衣冠”。汉惠帝的立交桥正盖在“游衣冠”的那条路上——儿子踩在爸爸的头上,这还了得!
汉惠帝人很实在,听叔孙通这么一说,冷汗这么一出,马上认错说:“我马上就去把立交桥给拆了去!”——真是好皇帝啊,正如孟子所说的“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要是孟子在旁边,一定当场挑起大指,好好表扬表扬这位小皇帝。可惜,在旁边的不是孟子,而是叔孙通。叔孙通虽然也是儒家,观念却和孔子孟子大大不同。叔孙通当时连忙拦住汉惠帝,说:“拆不得!”
汉惠帝很奇怪,“你不是提醒过这立交桥盖错了吗?怎么又不让我拆?”
叔孙通说了一句很有分量的话:“人主无过举。”意思是:皇帝永远没错。
叔孙通接着说:“如果这立交桥还没建,那么停工还来得及,可现在都已经盖好了,老百姓全看见了,如果再给拆了,那不是让老百姓都知道您犯错误了吗!这可不行!”
“那,那怎么办呢?”汉惠帝很着急。
叔孙通说:“也好办,立交桥既然已经盖好了,那就留着它好了,您把祖庙搬个家,让立交桥不从‘游衣冠’的路上跨过去不就行了!嗯,这么着,您在渭河北岸再盖一座祖庙,规模比原来的更大,这也算您多尽了一份孝心。当然,这言下之意就是让老百姓不要以为您另建祖庙是为了遮掩盖立交桥的失误。”
——这就是叔孙通的主意,既改正了过错,又没失了面子,嗯,实在是高!我们要是好好看看史书,官场上这种高人、这种高招层出不穷,传统智慧当真博大精深!
到了宋朝,又一位大儒就这个问题发表议论了。这位大儒就是司马光,他指名道姓地批评叔孙通(当然,叔孙通早就听不见了),说他明摆着是给皇帝教坏了。司马光和孔孟一样,非常怀念上古先王,他说:“错误是谁都免不了会犯的,可只有圣贤才能做到知错就改。上古的圣王担心自己犯了错却不知道,于是设立了‘诽谤之木’和‘敢谏之鼓’,他们哪里会害怕老百姓看到自己的过错呢!”
司马光说的这个“诽谤之木”和“敢谏之鼓”是什么东西呢?——“敢谏之鼓”可能不大可考了,但“诽谤之木”我们现在却还能见到。
古时“诽谤”倒不像现在这样是个彻头彻尾的贬义词,而有“议论”“提意见”“表示不满”这类意思。“诽谤之木”也叫“谤木”,原本大概是树一个木桩,然后在木桩上插一块木板,谁要对政府有什么不满就可以把意见写在这块木板上。所以,“诽谤之木”的模样大概像是小型指路牌,作用则像是透明的意见箱。这东西后来与时俱进了:材料变得越来越好——原先是木头的,后来变成石头的了;体型变得越来越高——原先是一人来高,后来变成好几层楼高了;做工变得越来越精致——原先不过是木桩上插一个木板子,后来变成用高级石料雕龙刻凤了。有人想起是什么了吗?
去过天安门的人都见过这东西,抽过中华香烟的人也都见过这东西,这东西的造型频频出现在各种场合,具有一种标志性的意义。——这就是“华表”,天安门前树着的那两个一对儿的高高的白色石头柱子,顶端横着一个小小的云彩造型的那个,这东西的前身就是司马光所谓的“诽谤之木”。
和圣人相提并论
陈贾拿周公去难为孟子,大概他心里想的是:你们儒家不是把周公捧为九天之上的圣人吗,我倒看看你怎么解释圣人犯的错误!
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圣人是和神没太大区别的,头上顶着光环,脚下踩着祥云,是完美无缺的。但孟子的圣人却不是这样,前面已经讲过,孟子的意思是,从本质上说,圣人和我们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成圣还是成凡就看你怎么做了。这一思想最典型的表达是:圣人也是人,我也是人,所以我只要努力,努力,再努力,我也有可能成为圣人。这也正是儒家思想中最励志的一面,上本书讲过的那位方孝孺就是被这一思想激励成才的典型。
陈贾问齐王比周公如何,齐王认为这种问题纯粹是拿自己开涮,但你要是拿这个问题去问一位儒者,他却未必会认为你是在耍他。
——汉武帝选拔人才的时候,看上了一位儒生,叫做公孙弘。公孙弘当时顺利通过了论文答辩,拿到了博士学位。(前文说过的那位贾谊也是博士头衔。)公孙弘拿了博士,心里高兴,又向汉武帝递文了一篇论文,其中说道:“我听说周公治理天下见效很快,才一年就看出动静了,才三年就取得阶段性成果了,才五年就天下大治了。这没什么难的,就看陛下您下不下决心来做了。”
汉武帝批示意见,问了公孙弘一个和陈贾一样的问题:“你说周公的治国之道这么牛,你先掂量掂量自己,你觉得自己和周公相比谁更贤能?”
公孙弘可跟齐王不一样,不会回答汉武帝说:“你这不是成心拿我开涮吗!”那汉武帝就该回答:“拖出去,杀!”人家公孙弘正面回答了这个问题:“我是个笨蛋,哪敢和周公相比呢!”——公孙弘并不是真认为自己是笨蛋,可既然要拿自己和圣人比一比,必要的谦虚还是要有的。公孙弘接着说:“不过呢,周公那套治国之法我还是了解得很透彻的。像老虎、豹子、马、牛这些大型动物,哪个不比人力气大,可一经人的驯化,老虎、豹子能进马戏团表演节目,马能让人骑,牛能给人耕地。再说了,金银铜铁那么硬的材料,烧化了也无非用上个把月的时?间而已。人这东西,比老虎、豹子怎样?比牛、马怎样?比金银铜铁又怎样?我前面不是说周公治国一年就见效吗,我觉得一年都算长呢!”
所以说,儒家并不怕拿自己去和圣人比,这是他们的励志传统。不过,公孙bbr>藏书网弘可能励志励得有点儿过,话说得也太大了,好在他很有自己一套,后来还真从一代名儒变成了一代名相。
孟子的工资条
孟子致为臣而归。
王就见孟子,曰:“前日愿见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弃寡人而归,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
对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他日,王谓时子曰:“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子盍为我言之?”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
孟子曰:“然。夫时子恶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季孙曰:‘异哉子叔疑!使己为政,不用,则亦已矣,又使其子弟为卿。人亦孰不欲富贵?而独于富贵之中,有私龙断焉。’古之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贱丈夫焉,必求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为贱,故从而征之。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
这一节也是众说纷纭的一节,最引人争议的就是孟子的薪水问题。后代的知识分子很是怀疑:孟子的薪水也太高了吧,这可能吗?
孟子辞职了。
所谓“致为臣而归”就是辞职回家的意思,古书里常见“致仕”这个词,从字面看像是说“入朝为官”,其实却是“退休”的意思。
齐王接到了孟子的辞职信,赶紧来做家访,对孟子说:“以前我就很希望能见您,后来终于有机会共事,我很高兴。可现在您却要弃我而去,唉,不知道以后还有机会见面吗?”
孟子的回答后来成了一句名言:“不敢请耳,固所愿也。”意思是说:这也正是我的愿望啊,只是不好意思向您开口罢了。
两人说的全是客套话,时隔两千多年,我们也听不出是真是假了。
又过了几天,齐王跟大臣时子商量,第一句话是:“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出现“中国”这个词了,大家别以为这是我们现代概念的“中国”,那时说的“国”通常是说诸侯国,比如齐国、鲁国,而若表达大体上相当于现代的“国”的用词一般是“天下”。从地理范围上说,以前古人的“天下”比现在的“中国”还小呢。齐王这里说的“中国”其实意思是“国中”,也就是“国都的里面”。齐王要在国都里给孟子“室”。什么是“室”呢?一般解释是“房子”,也有人解释为“奴隶”。我们不去考辨,就当它是房子好了。那么,齐王的意思就是:要在齐国首都临淄城中给孟子一处房子。然后,齐王接着说:“我还要用万钟粮食来供养孟子的弟子们,这就可以使我们齐国上上下下都有了可以效法的榜样人物。时子,你去把我的意思给孟子说说吧。”
——齐王为了吸引知识分子,不但承诺给房子,还给高薪!
时子把齐王的话转告给了陈臻,这位陈臻我们前面已经认识过了,就是前文里第一个提问题暴露孟子薪资水平的那位孟门弟子,这次有关薪水的事又跟陈臻挂上了钩。
陈臻成了传话筒,把时子转告给自己的齐王的话转告了老师。孟子的回答是:“然。”
——哦,看来钱这东西确实有力量,孟子一下子就答应了啊!
又误会孟子了。这个.99lib?“然”字通常确实表示“是”,可在这里却是例外,它表示的是“嗯”“哦”之类的意思。孟子只是应了一声,然后说道:“这事根本就没商量嘛!难道我是个贪图富贵的人吗?如果真是那样,我又为什么辞掉十万钟的薪水而接受万钟的薪水呢?”
——我们前文已经见识过了孟子那三十七公斤的黄金,现在又来了个十万钟。那三十七公斤黄金算是赠金,可这十万钟却几乎就是年薪了。那,十万钟到底是多高的薪水呢?看上去好像高得不得了啊!
要了解孟子的工资条,我们先得看看当时的计量单位,这个“钟”到底是什么?
“钟”是容量单位,以前买卖粮食不论斤两,论的是钟啊、石啊之类的,有点儿像我们现在买自来水是按“立方米”。
古代读书人之间有几句俗话:“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这话一直流传到现在,熟悉它的人应该不少。这都是在说读书的预期收益,除了读书人容易搞美女(颜如玉)之外,“黄金屋”和“千钟粟”都是在说高收入。古代薪水有发货币的,但不占主流,主流还是粮食,这里用“粟”来表示宽范围的各种粮食。
“黄金屋”一看便知是个很夸张的概念,实际是不可能的,那么,和“黄金屋”并列在一起来说的这个“千钟粟”是不是也很夸张呢?如果连“千钟粟”都很夸张,那齐王要给孟子的“万钟粟”和孟子自称辞掉的“十万钟”不就更夸张到不可能了吗?
我们再实际计算一下“千钟”“万钟”“十万钟”到底是多少粮食。
一钟合六石四斗,对了,我还是不知道战国时代齐国确切的计量单位和现在的单位怎么换算,还是用汉代的好了,应该八九不离十吧。汉代一石大约合现在的二十升,所以一钟应该合现在一百二十八升,千钟就是十二万八千升,也就是一百二十八立方米。粮食的比重是多少我还真不知道,就当比水小一半吧,那么,一百二十八立方米就是六十四吨,同理,万钟粟就是六百四十吨粮食,十万钟粟就是六千四百吨粮食。
——我算的这个肯定不很准,大家就姑妄听之,有个大略的感觉就好。
古代有不少读书人读到孟子这一节的时候都觉得太不可思议了,“那个时代一位高知的薪水难道还能超过杰克·韦尔奇去?这不大可能吧!”
清代大学者阎若璩(就是前文说过的考订《尚书》真伪的那位)写过《孟子生卒年月考》,他可算得上是孟子问题专家了。他说有人就这个问题问过他,觉得齐国给高知的待遇也高到离谱了,问这是不是真的。阎若璩也觉得孟子的薪水太离谱,他看来看去,注意到《孟子·滕文公章句下》有一句“兄戴,盖禄万钟”,这句说的是齐国的大贵族陈戴,以陈戴这样高的地位,年薪也无非是万钟而已,所以孟子那“十万钟”说的必定不会是年薪,而是累计他在齐国这么多年以来所拿到的全部薪水。阎若璩还以此来推算孟子待在齐国的时间。
?99lib?阎若璩的意思是:既然陈戴年薪万钟,那么齐王要给孟子的年薪万钟也就是可信的了,而且,孟子曾在齐国做高官,薪资水平和陈戴一样这是可以理解的,那么,孟子当初年薪就是万钟,他自称辞掉了十万钟,那就意味着他一共在齐国待了十年。再有,孟子的薪水高过陈戴一些也是正常的,然后阎老哥又取证来、取证去,觉得孟子差不多在齐国待了六七年的时间。
还有个冯景少为此作了专题论文,就叫《论万钟》,说齐王不是要在国都中给孟子一套大房子,还给万钟的高薪让孟子“养弟子”吗,那么,一钟合六石四斗,万钟也就是六万四千石,这么多粮食能养活多少人呢?冯先生给出的数字是:一万八千人。孟子要真能有这么多学生,那就成北大校长了。冯先生很起疑,然后认为:那时候的计量单位就像日元似的,看着很多,其实没那么多。那,到底是多少呢?冯先生考证的结论是:六万四千石折合为后来的一万两千八百石——这也是个相当惊人的数字啊!冯先生最后非常>99lib?感慨:“乃叹崇儒重道之风,虽战国不替也!”
征收卑鄙税
孟子接着要讲讲古了,下面这几句话句读是有争议的,断句不同,意思也就不同。我们就不管这个问题了,简单一些,取一家之言好了。
孟子说:“季孙曾说过:‘子叔疑这人可真怪,想当官都想疯了,结果自己当不上官便又设法让子弟去当官。高官厚禄谁不想要,可要把所有的高官厚禄全垄断在自己手里,这就太过分了吧!’”
季孙提到了一个看似很现代的词:“垄断”。其实这个词早就有了。孟子接着解释什么叫“垄断”:“什么叫垄断呢?古人做生意,用自己有的东西去交换自己没有的东西(以其所有易其所无),有关官员并不对这些人征税,只是稍加管理罢了。后来出现了一个卑鄙的家伙,非要爬到市场里的高坡上去,四下张望,看到什么赚钱就做什么。大家都觉得这家伙太卑鄙了,不惩罚他可不行!怎么惩罚他呢?那就收他的税好了,别让他把钱全赚到自己的腰包里。大家知道吗,这就是征收商业税的起源。”
孟子这番话还是接着方才“辞十万而受万”说的,意思是强调自己可绝对不是个贪财的人。可我们现在看这一节,却会更加留心“垄断”这个词在当时社会里的意义。
孟子这段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那商人们也真够冤的,就因为有个别人存了垄断之心,搞得最后所有人经商都得缴税,看来最早的商业税其实是对卑鄙征税。
关于垄断,倒还有文献可征。山东临沂银雀山出土的竹简当中,有战国时代《市法》的残简,其中记载了“市”的一些设计规划,看上去很像现在一些大型的集贸市场,摊位都分门别类排成一排一排的,比如,卖家用电器的都集中在A排,摊位编号从A-1到A-50;卖服装鞋帽的都集中排在B排,摊位编号从B-1到B-50,还有专门的官员进行管理,类..似于现在的工商、税务、市容。《市法》还对“市”的管理者有特别规定:坚决打击垄断牟利的违法行为!
《秦律》里还有这样的记载:市场上的商铺和民宅一样,以五家为一“伍”,每“伍”设一个“列伍长”,协助工商税务来管理市场。
更有意思的是,连百年老店都早就有了。宋国有个大贵族子罕,他家隔壁的邻居是个做皮鞋的工匠。子罕大概想扩建一下院子,就跟鞋匠商量让他搬家。鞋匠一听就傻了,哀求子罕说:“我们家三代做鞋,一直都在这里,要是搬了家藏书网,那些想买鞋的人可就找不到我了!”
战国时代的市场热闹吗?从零散的记载来看,反正卖什么的都有,连算卦的都有。现在在有些商场出现的场面在当时也已经有了影子了——听一个朋友说过他亲眼见到的一次某商场搞的活动:这商场当时还没开门,看来事先发过什么搞活动的消息,所以门口聚集了很多人,有点儿汹涌澎湃的意思,随后,商场的门开了,有店员推出一辆小车,车里像是一些准备用作小礼物的小商品,牙膏、牙刷什么的。这车才一露头,门外的人群立时一拥而上,眨眼之间就把小车里的东西抢夺一空。很..快地,商场门里出来一个经理模样的人,手拿讲稿,身后跟着几个人,扛着摄像机。这位经理才一出门就愣住了,只见商场门口已经空无一人,小车里也早已空空如也。
——别着急感叹世风不古,其实这种作风在战国时代就已经能看到一些端倪了。当时在一些繁华市场的门口也往往聚集了等待的人群,只等市场大门一开,立即晃着膀子拼老命,你争我抢地冲进去,为的是先下手为强。
拿拿架子
孟子去齐,宿于昼。
有欲为王留行者,坐而言。
不应,隐几而卧。藏书网
客不悦曰:“弟子斋宿而后敢言,夫子卧而不听,请勿复敢见矣。”
曰:“坐!我明语子。昔者鲁缪公无人乎子思之侧,则不能安子思;泄柳、申详,无人乎缪公之侧,则不能安其身。子为长者虑,而不及子思,子绝长者乎?长者绝子乎?”
孟子到底还是离开齐国了,走到昼城,住下来休息。有一个人想替齐王留住孟子,就在这时候来给孟子作思 60f3." >想工作了:“孟老师啊,狸叔说的好:‘公元前四世纪最值钱的是什么?——是人才!’您这样的大人才,99lib?我看……”
说了半天,孟子却不答理他,自顾自地趴在小桌上睡觉。
这人?99lib.可不高兴了,“我为了今天能跟您说说话,事先已经斋戒了足足一整天,我是如此有诚意,可您却拿我当空气。哼,真真气死我了,我再也不想见你了!”说完,一赌气,起身就走。
正在这时,背后突然传来一声雷霆般的怒喝:“给我坐下!”
“咕咚!”坐下了。孟子可算开口说话了:“年轻人就是火气大,哈哈,听我老人家好好给你讲讲道理。”
看来大学者拿拿架子并不是没道理的。孟子说:“我给你讲讲当年鲁缪公和子思的事。”
鲁缪公是鲁国的一位先君,也称得上是个能礼贤下士的人。子思是孔子的孙子,孟子的学问就是得自于子思的。孟子或者是子思的弟子,或者是他的再传弟子,后人搞思想史的通常把这两..位并作一类,称他们这支人马为“思孟学派”。
孟子说:“当年鲁缪公如果不是常派人在子思身边表达自己的诚意,子思早就离开鲁国了。当时还有两位贤人,一个是泄柳,一个是申详,如果不是因为常有人在鲁缪公身边说这两人的好话,这二位也早就离开鲁国了。你现在替我老人家着想可还赶不上人家对子思的一半呢,你自己说说看,到底是你要跟我绝文呢,还是我要跟你绝交?”
孟子这话一般人还真不容易听懂,我得解释解释。鲁缪公确实还算尊重人才,他有点儿像前文介绍过的那位搞百家争鸣的齐宣王,虽然他们鲁国是儒家传统很重的,但鲁缪公对其他学派也同样尊重,其中最重要的学派有两个,一个是儒家学派,一个是墨家学派。韩非子有句名言,叫“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正好前半句说的是儒家,后半句说的是墨家。韩非子这话还有下文:“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这就是说,当国君的要是以同样的程度礼遇儒家和墨家,国家离完蛋也就不远了。——鲁缪公恰好就是韩非子所说的这种国君。
当然,韩非子也只是一家之言,毕竟天下的道理不是都在他那儿,人家鲁缪公还是活得很滋润的。但鲁缪公的问题是,虽然对大儒子思很不错,好吃好喝供养着,却听不进子思的主张。这要用现代眼光来看,鲁缪公真了不起,但子思可不这么看。子思觉得在鲁国施展不了政治抱负,整天白吃白喝,这不成了混饭吃的了吗!“我是个有理想的人,多高的薪水也不是留住我的理由。”子思这样想着,便打起行囊,准备跳槽。
子思刚要出门寄简历,鲁缪公的人就来了,笑呵呵地说:“子思老师,我们的鲁国是花园,花园里花朵真鲜艳,哇哈哈,哇哈哈,小朋友一起笑开颜。”
子思一听,心又活动了,一想:算了,那就先留在这个鲁国大花园里,再看看国君的意图好了。
又过了些日子,鲁缪公还是没有采纳子思的政治主张的意思。子思的屁股又坐不住了,不行,还是得打包走人!
子思刚要出门,鲁缪公的人又来了,笑呵呵地说:“归来吧,归来呦,别做异乡的游子。”
子思实在不想再留在鲁国了,苦笑一声:“我嗒嗒的马蹄是个美丽的错误,我是过客,不是归人。”
鲁国使者的立场也很坚定:“黑夜给了您黑色的眼睛,您要用这双眼睛在我们鲁国寻找光明。”
子思一定要走:“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度今朝。苍天笑,慰我寂寥,今天我一定逃之夭夭!”
使者一看,子思去意已决,实在是留不住了,看着子思毅然决然的背影,想到自己有负国君重托,眼圈一红,就要伏剑自尽。说时迟,那时快,突然有“啪嗒、啪嗒”淡定的脚步声从街角那边转了过来,回过头去,只见来人昂首挺胸,气宇轩昂,眉宇之间透出十足的高人风范。再细看此人,见他肩头扛着一杆齐眉棍,棍梢似有垂悬之物,射出金灿灿的光芒。使者正自疑心,此人突然间吐气开声,中气浑厚无比:“鲁国特产,山东大煎饼的卖呦——”
正所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此人一声狮子吼,子思的脚步立时就顿住了。也就是三秒钟的时间,子思抬起手来,拿袖子擦了擦口水,深沉地说:“鲁国是个好地方,我再留几天吧。”说罢一招手,“喂,这位大叔,给我来两张。”
(小小说明:现在人们一般吃的煎饼都是天津煎饼,上边摊鸡蛋、放油条、抹甜面酱的那种,其实另有一套煎饼体系是山东煎饼,简单得多,最简单的做法就是一张薄面片而已。有人还考证说武大郎卖的炊饼就是山东煎饼,呵呵,存此一说。)
话说回来,就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子思总想跳槽,鲁缪公一再挽留。孟子对来客说这件事的意思是:齐王要想留住我,就应该像鲁缪公一样采取主动,所以,你小子应该去劝齐王,让他派使者来挽留我老人家才对,你现在却把事情反过来做了,成何道理!
再说说泄柳和申详。这两位都是鲁缪公时代的贤者,尤其那个申详,和儒门关系很近——孔子有两个数得上名的弟子:子张和子游,这个申详就是子张的儿子,同时又做了子游的女婿。在当时,无论是论名望还是论才干,泄柳和申详比起子思还是差一截的。所以,鲁缪公对泄柳和申详就不如对子思.99lib?那么尊重。
泄柳和申详俩人一合计:在鲁国虽然薪水不错,可是伸展不开手脚啊,我们都是有理想的人,还是跳槽好了。
这一天,鲁缪公的老板桌上摆上了泄柳和申详的辞职信,鲁缪公拿起来看了看:好哇,这俩臭小子想跳槽!哼,没了你们,地球还照样转!
鲁缪公立即拿起笔来,在两封辞职信后边批了“同意”,然后让秘书通知财务部给两人结清薪水。
没多久,财务总监来了,满脸陪笑:“老板,泄柳和申详的辞职信您怎么就批了呢?”
鲁缪公眉头一皱:“我为什么不能批?”
财务总监忙说:“这二位可都是人才,我觉得您还是应该留下他们。”
鲁缪公很爽快:“好,那就留下他们好了。”
财务总监心里纳闷:“答应得也太快了吧?”
——孟子对来客说这件事的意思是:你看人家泄柳和申详,论什么都比不上子思,可照样有朝中的贤臣在国君跟前为他们说好话,劝国君挽留他们。凭什么我老孟就得反过来?你要希望我留在齐国,不应该来劝我,应该去劝齐王。
谁是小人?
孟子去齐。
尹士语人曰:“不识王之不可以为汤武,则是不明也;识其不可,然且至,则是干泽也。千里而见王,不过故去。三宿而后出昼,是何濡滞也?士则兹不悦。”
高子以告。
曰:“夫尹士恶知予哉?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昼,于予心犹以为速。王庶几改之。王如改诸,则必反予。夫出昼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有归志。予虽然,岂舍王哉?王由足用为善。王如用予,则岂徒齐民安,天下之民举安。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谏于其君而不受,则怒,悻悻然见于其面。去则穷日之力而后宿哉?”?99lib?
尹士闻之,曰:“士诚小人也。”
本节出现了两个新人,一个是尹士,一个是高子,两人都是齐国人,但高子是孟子的弟.子。
孟子离开了齐国。尹士向别人发表议论:“孟老头走得好,哼,像他这样的人早该离开我们齐国了,我从来都看他不顺眼!”
孟子这人不错呀,你尹士为什么这么说呢?
尹士是有道理的:“如果孟子不知道咱们齐王是烂泥扶不上墙,再怎么培养也成不了商汤王和周武王那样的圣王,那这位孟老先生分明就是个笨蛋;如果他知道这些可还是到咱们齐国来混,那他就分明是想来骗吃骗喝。还有,他千里迢迢来见齐王,却没得到齐王的赏识,那就走呗,可这老先生,走倒是走,却在宿城足足磨蹭了三天,真不是个爽利人!哼,我对他这一点尤其看不惯!”
传闲话的人无处不在,圣人身边也有。高子跑到孟子那里,气急败坏地说:“老师,嘘,我跟您说啊,嘁嘁喳喳嘁嘁喳喳,那个尹士,在外边说您来着!他说您……这个那个这个那个……嘁嘁喳喳嘁嘁喳喳……”
孟子到底是圣人,听完之后,丝毫不以为然:“尹士懂个什么!我千里迢迢来见齐王,这是我老孟自愿的,他管不着!我没得到齐王的赏识,所以离开齐国,我这是不得已啊!到了昼城的时候,我的确住了三宿才又动身出发,尹士以为我不爽利吗,哼,我自己还嫌太急了呢,我当时是在等着齐王改变主意呢!如果齐王改变了主意,就一定会派人来请我再回齐国的。可是我等啊等啊,齐王一直没派人来,这样我才下决心回老家的。难道我就愿意丢下齐王吗?齐王难道就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吗?当然不是!齐王还是很有潜力的,他如果能任用我,那不仅齐国的百姓会得到好处,就连全天下都会安定!所以,我一直都等着齐王改变主意,每天都这样盼着.99lib?。我难道会是那种小气鬼吗——政见不被国君采纳就气得不行,一脸的不痛快,走的时候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一直走到虚脱才肯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孟子的这..番话又被人传到尹士的耳朵里了。尹士听了以后非常惭愧,说:“我可真是个小人!”
看来孟子辞职和我们一般人辞职还真不一样,而且一点儿也不掩饰还希望被老板挽留的意思,真是“君子坦荡荡”啊。尹士最后说的那句话的原文是:“士诚小人也。”——这里的“士”字是尹士自称,我们看到尹士也很实诚,一旦发现自己误解了孟子,马上就坦承错误,还骂自己是“小人”,真有点儿洗心革面的劲头。
事实上,古时的“小人”并不是现在我们常说的“卑鄙小人”的意思。早在《尚书》里就有“小人”这个词,意思是“小民”“小老百姓”,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就是“草根阶层”。
那么,如果我们是在小学课堂上做反义词测验,“小人”的反义词应该是什么呢?
——现在和古代的说法都一样,都是“君子”。
但我们现在所谓的“小人”和“君子”的对立指的是“卑鄙小人”和“正人君子”的对立,是就一个人的品格意义上来说的,而商、周时代的“小人”和“君子”的对立却是指“平民”和“贵族”的对立,和道德品质无关。按照古人的看法,贵族一般都有文化修养,讲文明,懂礼貌,所以“君子”便逐渐演变为“正人君子”,而“小人”一般都没文化,既不讲文明又不懂礼貌,所以“小人”便逐渐演变为“卑鄙小人”,更何况在秦、汉以后,封建制度解体,专制统治加剧,原先的“君子”阶层渐渐消失了,这一对反义词便以新的涵义被世人沿用下来。
现在我们就知道了,孔子有一句家喻户晓的名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这句话并不是把女人和卑鄙小人等量齐观的,所以女权主义者们大可不必为这句话而责难孔老先生。
起名字的阴损典范
先说点儿远的。
中国人很看重给孩子起名字,有人认为名字会影响到人一生的命运,实在重要极了。有这种想法的人多了,各种起名公司也就应运而生了,大师们给小孩子批干支、算五行、数笔画,于是,未来的文曲星、武曲星就这样一个个纷纷出台了。
还有的家长给孩子起名字好翻书本,什么 href='2195/im'>《论语》《孟子》《唐诗三百首》全翻出来了,一定要给孩子起个有典籍出处、有文化底蕴的好名字。
古人起名字也不容易,前文讲过《左传》里起名字的方法,但那都是贵族的事,平民百姓大字识不了几个,要起名字可是难上加难。但历史风云变幻,庄稼汉也有翻身的机会,小狗剩、二蛋们要是发迹了,是不是也得改个好名字呢?总不能让人家称呼自己“狗剩大人”吧?
元朝对起名字是最讲究的。朝廷规定:草民百姓不许起名字!
这可麻烦了。假如你姓张,就连起名叫“张狗剩”都不行。那该怎么办呢?总得有个称呼吧?
href='2204/im'>《水浒传》里有三兄弟,名字是: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这就是宋、元年间草民们最通行的起名办法。元代还流行一种办法,就是把父母的年龄相加得出一个数字,比如,老两口生了个大胖小子,这一年,当爹的四十三岁,当娘的三十五岁,那就四十三加三十五等于七十八,这孩子的名字就叫“七八”,如果姓张,大名就叫“张七八”。
——记得古龙小说里有个大剑客叫燕十三吧?别以为起这种名字就显得酷,除非是唐诗里论排行。
现在来说一位名人:明太祖朱元璋,他老人家出生在元朝末年的一个普通农家,老爹名叫朱五四——他这个名字并非为了纪念“五四运动”而起的。朱元璋上边还有哥哥,叫朱重四、朱.99lib.重六,朱元璋自己是叫朱重八,这才是当时社会的起名习惯。
元末群雄并起,还有一位英雄人物也不落朱元璋之后拔地而起,此人是江苏的一个私盐贩子,姓张,名叫张九四。张九四从社会底层发展出自己的武装部队,南征北战,势力越来越大,终于在江南一带开创下一番辉煌基业。在元朝至正十四年,张九四建立了自己的政权,自称诚王,国号大周,年号天祐。后来,元朝势力渐消,张九四便成为了朱元璋的重要对手之一。
看到这里,有人一定又开始起疑了:不对呀,真要是这么一个大人物,怎么从 6ca1." >没听说过啊?
——答案很简单:他和朱元璋一样,发迹之后也改名了。
张九四没什么文化,自己一想:起名字这可是大事,得起得有文化才行,可要起得有文化,就得找知识分子来起。张九四这么有势力,还不是想到做到,马上找来一帮知识分子:“快给我改个好名字!”
很快,一个富于文化内涵的名字便在江南闪亮登场,从此,张九四变成了“张士诚”。
元末大豪张士诚。这名字确实漂亮,有文化,有内涵,而且读起来还平仄上口,不像“朱元璋”三个字全是平声。
话又兜回来了,“张士诚”这个名字不但字面上看着好,读起来声音好,还有典籍出处。这个出处就是《孟子》,而且就是刚刚讲过的这一节。有人注意到没有,其实就出自《孟子》这一节的最后一句:“士诚小人也。”bbr>
——这才叫阴损!古书没标99lib?点,这句话原本应该断成“士,诚小人也”,现在却成了“士诚,小人也”。张士诚顶着这个名字,一直叫了整个后半辈子,直到最后被朱元璋给灭掉为止,但后人的史书记载里还是给他永远留下了这份揶揄。
“士诚小人也”,这句出自《孟子》的看似不大重要的闲话不但大大影响了元末大豪张士诚的光辉形象,更是大大影响了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最后世事轮回,让不少读书人为此遭了报应。
朱元璋建国之后,越发重用文人,打天下的武将集团对此很是不满,于是有高人给他们出了个主意,派人去朱元璋耳边挑唆,说文人不能太相信,这些家伙阴损着呢,当年张九四对文人那么好,给好宅子,给开高薪,可文人却给他起了“张士诚”这么个名字。
朱元璋这时候还不明白,说:“这名字多好啊!”等一听人解释,再真拿来一套《孟子》一翻,“啊,果然如此啊!”朱元璋从此就对文字留上了心眼,看什么都觉得有所影射,都得好好琢磨琢磨。后来好多文字狱就是这么来的,这在上本书已经说过,看看,多少知识分子因为这一句“士诚小人也”而掉了脑袋。
——最后奉劝各位:请别人给自己改名字、给自家孩子起名字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啊!
怨天不尤人
孟子去齐。充虞路问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闻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
曰:“彼一时,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
孟子离开齐国。弟子充虞(就是前文帮孟子办丧事的那个)在路上问老师:“您好像脸色不大好看啊。以前我可听您说过:‘君子不怨天,不尤人。’”
——又来了个怨天尤人的成语(这个说法 href='2195/im'>《论语》里就已经出现了)。充虞这位学生到这里是第二次露面了,上一次是孟子的母亲死了,孟子派充虞监督木匠做棺材,充虞不知死活地去问什么“棺材用的木料是不是太好了”,如今这次是孟子下课了,充虞又拿孟子以前的教导来质疑孟子现在的表现。这个学生啊,两次都是专拣老师最伤心难过的时候往老师的伤口上撒盐。
孟子能怎么办呢,谁让自己是老师呢,见学生给了条成语,自己也答一个成语好了:“彼一时,此一时也。”孟子接着解释说,“自古以来,每隔五百年就会有一位王者兴起,随之而来的还会有许多闻名天下的英雄好汉。从周代开国以来,已经七百年了。数数年头,五百年早就过了;看看时势,也该出现圣君贤相了。老天爷要是不想让天下大治也就罢了,如果想让天下大治……”孟子说到这里,想想学生说了一条成语“怨天尤人”,自己也说了一个“彼一时,此一时”,一比一可不像话,怎么着也得再多说一个,于是想了想,接着说道
那么,无助了,藏书网无奈了,怎么办?其实呢,怨天尤人也未尝不是个办法,孟子这段话要是细细体会,多少是有那么一点儿“怨天”的意思的。过分压抑会导致心理疾病,那就得去看心理医生,不过,要是看心理医生的费用太高,骂骂老天爷或许是个简便而便宜的法子,反正人家老天爷那么高的身份也不会跟凡人计较的。
孟子的历史周期说前面已经提到过一些。他这说法其实很模糊的,你也不知道他这理论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被验证的,有时候我甚至会怀疑他老人家是不是随口一说,给自己一个心理安慰罢了?
但有一个有意思的地方是:孟子理论中有很多地方都带着“五”。前文讲过荀子批评孟子“搞出什么‘五行’之类的怪调调”,我说后人一般认为这“五行”就是“五常”,但相反的看法也是音量很大的,说这“五行”就是“金、木、水、火、土”,再根据孟子一贯的五百年来、五百年去的历史周期说等等,认为孟子虽然从没提过“金、木、水、火、土”这类的话,但他确实是持有五行系统轮回演化的观点的。郭沫若就是持这种看法的。
——有没有人问问我是怎么看的?呵呵,我没看法,一点儿看法都没有,我只是人云亦云、鹦鹉学舌,给大家介绍介绍罢了。不过呢,1993年出土的郭店楚简是郭沫若没看到的,其中有一篇子思的《五行》,是说“仁、义、礼、智、圣”,是谓儒家的“五行”。
当官要不要领薪水?
孟子去齐,居休。
公孙丑问曰:“仕而不受禄,古之道乎?”
曰:“非也。于崇,吾得见王。退而有去志,不欲变,故不受也。继而有师命,不可以请。久于齐,非我志也。”.99lib.
这一节还是说孟子离开齐国的事,看来这段路真够长的,走了这么久都没走完,还不断有学生问这问那。
孟子一行走到一个叫“休”的地方,歇脚住宿。公孙丑过来请教问题了:“当官却不领薪水,这是古代传下来的优良传统么?”
公孙丑为什么问了这么个古怪的问题呢?原来,孟子在齐国这一段99lib.时间虽然做了大官,却闷头工作而不拿薪水。都说千里求官只为财,老师做了这么大的官,却一分钱薪水不拿,这也太奇怪了!难道……莫非……不会是……
孟子答话了:“当官不领薪水,嘿,哪可能藏书网有这样的古代传统?你是觉得老师我在齐国这段时间虽然当官却不领薪非常不理解吧?”
“是啊,学生不大理解。”
孟子说:“当初我在崇地和齐王见过之后,我左思右想,觉得齐王恐怕不是我心目中的理想老板,于是我当时就有了离开的念头。后来我到底还是在齐国做了官,可虽然做官,当初离去的念头却始终未变。既然脑子里成天都惦记着辞职回家,那还是不要领人家的薪水好了。藏书网本来我早就要走,可谁想到后来又爆发了战争,在这种紧要关头我要是递文辞呈好像有点儿说不过去,所以我就又在齐国待了一段时间。从本心来讲,我是不愿意久在齐国耗下去的。”
——祝愿各位老板招聘员工都能招来孟子藏书网这样的。要这么想想,孟老师还真是个好员工:做事敢于负责,没有任何借口;任你怎么动他的奶酪他也不急,背包走人而已;而且还会白干活不拿薪水,这点可比什么都强。呵呵,老板们不买一大堆《孟子》发给员工去学习吗?
孟子的GPS路线分析
《孟子》七篇中的“公孙丑篇”到这里就全部结束了,可是,我的话还没结束。孟子在齐国的这些故事我们很值得通过两篇文献再回顾一遍。第一篇是周广业的《孟子出处时地考》。前文说过,《孟子》这书和它同时期的很多作品一样,不是按时间顺序来编排的,所以,从中领会思想也许相对容易,但要把主人公的人生轨迹梳理清楚却有很大的难度。比如,书里上一段刚刚说完孟子进了厕所,紧接着的下一段里却可能在描写孟子如何大吃大喝;或者刚刚讲完办丧事,接着就来一段卡拉OK。
脏活儿、累活儿总得有人来干啊,周先生不辞辛苦,硬是把孟子的生平给我们梳理出来了。在前边认真读过《孟子》原文的人要是读了周先生这一段原文必定会感到很有收获:
山东之国,号齐强大,其地势雄于天下,宣王侈然有抚莅华夷之意,招徕文学游学之士,以为图王不成,犹可称霸也。齐国是山东大国,很占地利,齐宣王有点儿飘飘然,广揽各地人才,觉得自己就算称不了王,至少也能做个霸主。
孟子见天下大乱,民生憔悴,冀王可为汤武,跋涉千里,始至境,问禁而入,然未即见王也。孟子看天下乱得不像话,自己得出出力了,看来看去,觉得齐宣王还算个可造之才,说不定能成为当代的商汤王、周武王呢。好吧,看清了形势,那就投奔这位老板吧。孟子开始走自己的文化苦旅,好容易才到了齐国,但还没有见到齐王。
过平陆,与大夫孔距心善处焉。孟子经过平陆的时候,和齐国大夫孔距心处得不错。这位孔距心可中了孟子的圈套。孟子问他:“如果您手下有个士兵,一天之中掉队了三次,那您是不是要开除他呢?”孔距心说:“那还用问,当然开除他了!”……前文出现过的这个场景就是孟子才到齐国的时候所发生的。后来孟子见到齐王,很得体地把孔距心表扬了一番。
齐相储子以币交,且言于王。这件事要到“告子篇”才会提到,暂且放过不提。
王疑其必有异,使人瞷之,而孟子终守不见之义,万章、陈代之徒并疑之。这句所说之事分别见于《孟子》后文的“离娄篇”和“滕文公篇”,咱们也先放放。
既而王求见甚迫,乃由平陆之齐,屋庐子以季任故事,度必一往报储子,孟子卒不往。三见齐王,未尝言事,适从胡龁闻易牛之事,喜曰:“是心可以王矣。”孟子虽然来到齐国,却始终不去进见齐王。他也死性子,任凭别人怎么说,自己都有一套道理,反正说不见就是不见。前文咱们已经了解,孟子是非得让齐王来请自己不可,为了这个他不是还装过病吗。后来孟子总算见了齐王,却又爱答不理的。这倒让人奇怪了:他本来不是很希望能帮助齐王有所作为吗?怎么等真到了齐王身边却变了样呢?别急,他老人家在观察呢。后来他听胡龁说齐王把祭祀用的牛换成了羊这件事情,终于喜形于色,说:“有这种心就足可以称王天下了!”——这段故事在上本书讲“梁惠王篇”的时候是一个重要情节,还讲了“君子远庖厨”那套道理,也告诉我们现代社会的男士们:珍重道义,远离厨房!藏书网
他日,王问桓、文,孟子即语以王道。“梁惠王篇”里的那段——齐宣王问道:“你能给我讲讲齐桓公和晋文公这两位霸主的事吗?”孟子答道:“嘿嘿,我们这些孔门弟子谁都不尿他们那壶!所以呢,这两位的事我是一问三不知,您问我是问错人了。不过,您要是想听我说点儿什么,那我就跟您讲讲怎样以德服人、称王天下的王道吧。”
王虽自惛不能进,而敬礼有加,奉为宾师,班视列大夫,前后进说甚多,所陈必尧舜之道,王稍稍厌之,甚至语以境内不治,顾左右而言他。孟子说的虽然好听,可齐王不大听得进去。齐王还算够意思,就算不爱听孟子的大道理,照样尊重孟子,给孟子高规格的待遇,让孟子担任齐国大夫。孟子这时候就学唐僧了,一得着机会就说,说的全是尧舜之道。齐王被孟子说烦了,这就是“梁惠王篇”里的那段——孟子问:“如果国家治理得不好,又该怎么办?”王顾左右而言他。
而孟子亦以母丧去职,自齐葬鲁,棺椁衣衾之美,殆过父丧时,后竟因此为臧仓所毁。齐王开始对孟子“顾左右而言他”了,孟子也正在这个时候因为母亲的丧事而离职,从齐国返回鲁国。丧事办得规格很高,比以前给父亲办的丧事还高——这就是现在“公孙丑篇”里前文说过的,而这件事后来在鲁国成了臧仓借以攻击孟子的把柄——事见“梁惠王篇”最后一节。
事毕,返于齐,止于嬴。母亲的丧事办完,孟子返回齐国,在嬴这个地方落脚休息。弟子充虞当初为老师的母丧督办棺椁,觉得棺材的木料用得实在有些奢侈,按说老师不应该这样啊!这个问题在充虞心中积了很久,终于趁着这个空当来问老师了。孟子于是给充虞讲了一番孝道之理。
既免丧,自范之齐,见王于崇,遂有去志。孟子接着走啊走,走到了崇地,在这里见了齐王。从这个时候起,孟子动了辞职走人的念头。
王命孟子为卿,致禄十万,辞不受禄,号为客卿,盖不欲变其初心,且可为进退地也。齐王还是很想留住孟子的,任他为卿,给开高薪,但孟子既然在崇地就有了辞职的打算,这时候就不愿意再拿齐王的薪水了,所以只做了客卿,同时也为的是能让自己没什么牵绊,可以进退自如。
时弟子日益进,公孙丑、公都子、陈臻、咸丘蒙、盆成括、高子等,皆齐人来学者,因材施教,引而不发,跃如也。大批有志青年在这个时候投入孟子门下,包括我们已经认识过的公孙丑、公都子、陈臻、高子,还有一些是未来将要认识的,有咸丘蒙、盆成括等等。孟子收了这么多学生,因材施教,这种教育方法叫“引而不发,跃如也”,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得到“尽心篇”才能知道。
顾孟子志在行道以王齐,因国无亲臣,都无良牧,盖大夫王驩方嬖幸用事,进爵右师,举朝视其君如国人,绝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孟子想在齐国推行王道,但齐国从首都到地方都没几个好官,所以做事很难啊。最奸的奸臣里有个王驩,还记得孟子出使滕国吊丧,这个王驩还做过他的副官吗?—―这事还在以后,此时王驩刚刚得志不久,真是典型的小人得志、飞扬跋扈。全国谁都看他不顺眼,大家都想:我们国君怎么重用这种卑鄙小人啊!所以呢,也就没人再愿意对国君讲什么仁义之道了。—―想想孟子装病的时候对景丑说过的话。
王怠于政事,或数日不视朝,谏言不用,孟子进谏固罕,而王之意且欲孟子舍所学而从之。齐王开始怠工,上朝办公的次数少了,谁劝他也不管用,甚至还想让孟子放弃所学来迁就自己。这就是“梁惠王篇”里孟子的那段话:“假如这里有一块未经雕琢的玉石,虽然是个好东西,可总得让工匠来雕琢吧?您的国家不比一块玉石更值钱?可是,在治国的问题上您却说什么‘别管你以前是怎么学的,照着我的话去做就OK了’。您如果让工匠照您的外行话去雕琢玉石,那会是什么结果?”
会燕王哙让国子之,齐伐燕胜之,王谓天与不可不取,于是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尽有其地。突然,国际局势发生了重大变化,邻国燕国的国君燕王哙吃错了药,当真学起尧舜搞禅让,把国君之位让给了大臣子之,燕国于是大乱。齐王很明白趁火应该去打劫的道理,这才大兴仁义之师,帮助燕国人民平定内乱。还记得齐国北伐军的军歌吗?—―“打倒子之!打倒子之!来平乱!来平乱!我们正义之师!我们正义之师,杀坏蛋!杀坏蛋!”但在平定了燕国内乱之后,齐国的正义之师一变而成了邪恶之师,这些事情我们在“梁惠王篇”中都已见过。
诸侯多谋伐齐,孟子言急为燕置君,则诸侯之师可急止也。王毋听。诸侯们看不惯齐国在燕国的所作所为,准备整顿军队,对齐国下手。孟子赶紧给齐王出主意,主意虽好,可齐王不听,孟子也无可奈何。
未几,燕人畔。王甚惭悔,有陈贾者乃从为之辞。而当时且有谣传孟子劝齐伐燕者,齐人之虚诈不情好议论如此。没过多久,燕国人群情激愤地反抗齐国的入侵,齐王又惭愧又懊悔:唉,当初怎么就没听了孟老师的主意呢!这张老脸以后还怎么去见孟老师呢?齐王正发愁呢,陈贾过来说了一套周公犯错误的巧妙逻辑,帮齐王用这套说辞去对付孟子,争取找回面子,结果引出孟子那一段名言:“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后来,齐国出现谣言,盛传孟子挑唆齐王攻打燕国,把屎盆子扣在一脸正气的孟老爷子头上——周广业写到这里,愤恨之情溢于言表,指斥齐国人“虚诈不情好议论”。周先生这话或许是地域偏见,但是,对山东人的偏见还真是由来已久,至少从汉朝就有。前文说过汉武帝时代的一位大儒公孙弘,这位公孙弘就是山东人。他在给皇帝提建议的时候永远都是顺着皇帝的意思说话,有时候几位重臣一起商量好要向皇帝说个什么事,可说的时候一旦皇帝脸色不好,公孙弘马上就会见风使舵。当时有位正直的大臣叫汲黯,实在看公孙弘不顺眼,当着公孙弘的面对汉武帝说:“齐人多诈而无情……”后面的话是直接攻击公孙弘的,前边这一句可是把所有山东人都打击进去了。
初,孟子无意仕齐,有以师命不可以请,然非有官守言责之得失也。齐人不知,漫以蚔鼃之义绳之,而公孙丑亦以素餐为疑。不知君子居国,为功于君及子弟者甚大,即有故而去,亦岂小丈夫之悻悻然哉?追想当初的“见王于崇,遂有去志”,这时候齐国和燕国的事搞出了一连串的军事行动,孟子虽然早想离开齐国,可怎么也得等仗打完。“虚诈不情好议论”的齐国人哪里明白孟子的苦心,正好借着孟子对蚔鼃说的事关“官守言责”的话反过来责难孟子。这时候,别说那些“虚诈不情好议论”的齐国人,就连公孙丑都对老师的做法起了疑心,假装拿 href='2283/im'>《诗经》里的一句“君子不白吃饭”的诗来请教老师。公孙丑的 href='2283/im'>《诗经》事件见于“尽心篇”,我们现在还没遇到,到时再说。
孟子知难于有为,不得已致为臣而归。王卒不改,犹欲以授室万钟,馈金一百,为虚拘货取之计,齐人亦足无善于留行者。及出昼而终不追,然浩浩然有归志。此则爱君泽民之深意,固非尹士所知。而淳于髡名实未加之谓,尤不识君子所为矣。孟子知道在齐国是做不了什么事了,不得已递交了辞呈。齐王还是对他不错,想在首都给孟子弄一套豪宅,再开高薪来养着他,为的是借重孟子的名头。但理想主义者哪里是金钱拴得住的,孟老师一拍屁股,“嗖”的一声就走了。有位齐国人希望能挽留住孟子,在昼城截住了他。可孟子先是对他爱答不理,后来又大摆乌龙阵,拿鲁缪公和子思这些前辈举例子,讲了一番大道理。后来,孟子在昼城一连住了三天,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去。这可惹怒了尹士,骂骂咧咧地说了孟子一大堆的不是,经过孟门弟子高子来回传闲话,尹士最终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感叹出一句重要的话:“士诚小人也。”
孟子在齐最久,先后凡数载,时年已六十内外,去齐之日,计自周以来七百余岁。孟子在齐国待的时间最久,老先生不容易,当时已是花甲前后的高龄啊。在他离开齐国的时候,掰手指头数着年头,两只手十个手指头掰了七十多个来回,算出从周代开基立业以来已经过去了七百多年。孟子就是在这个时候感叹天命的,并且为我们贡献了三个成语:怨天尤人,彼一时、此一时,舍我其谁。
方孟子在齐,自王子以及卿大夫皆愿见颜色,承风旨。子敖骤膺宠任,犹以得见亲比为幸。然出吊于滕,朝夕进见,欲一与言行事而不可得。回想孟子当年在齐国的光辉岁月,虽然是个老头子,却是一位万人迷,从王子到大官都愿意拥着他。就连王驩这样的超级大奸臣也巴巴儿地给孟子的赴滕吊丧团做副官。可孟子看王驩很不顺眼:你忙活你的,我老人家懒得跟你废话。注意:子敖是王驩的字,以后还会出现的。
至公行之丧,朝士正趋,孟子独否,卒亦不能加恶焉。同僚则庄暴、时子、景子、东郭、公行,虽尝往来,不必莫逆。至若不孝之匡章,独与之游;巨擘之仲子,则不之信,则更有察之众好众恶者。讲讲孟子在齐国的人缘。大臣公行子家里办丧事,大家一看见大红人王驩来了,纷纷上前巴结,孟子却不理会,事后面对王驩的不满,孟子还给自己找出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此事见于“离娄篇”,留待后文再说。现在说说孟子当时的同僚:有个庄暴——齐宣王有次对庄暴说:“小庄,你知不知道,我喜欢音乐!”庄暴被搞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赶紧找孟子去讨主意,这才引起孟子对齐王的一篇长篇大论;还有个时子,齐王曾托时子转告孟子,说要给孟子在首都来一座豪宅,还有如何如何的高薪;还有个景丑,孟子装病那回被弟子们追得没办法,就是逃到景丑家避难去的;还有个东郭先生,孟子装病的第二天就大摇大摆地去他家吊丧。这些同僚,孟子虽然和他们都有来往,交情却未必有多深。还有匡章和陈仲子,这是两个怪人,超级大另类,他们的故事会在后文交代。
周广业把孟子在齐国散乱的事迹串出了一条清晰的线索出来,功莫大焉,至于这条线索确不确切,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不过,有些地方的确稍嫌牵强。
刺儿头王充
周广业《孟子出处时地考》这一部分正好带我们把前面的章节以另一种脉络重新梳理一遍。梳理的方法不止一种,我们再来看看第二篇文献——王充《论衡》当中的“刺孟篇”。
王充和他的《论衡》是我们初中就学过的东西,好像说他是一位“伟大的唯物主义者”吧?记不清了,到底是小时候的事情。长大以后看王充,发现这家伙分明就是个刺儿头,逮谁得罪谁,得罪起来还不遗余力。
王充对儒家很有成见,在《论衡》当中专门有一篇“刺孟篇”,顾名思义,就是把孟子抓来刺上一刺。可惜这时候孟子早就死了,不然的话,以孟子的滔滔雄辩PK王充一回,一定很有看头。
对了,为了避免有人误会,先得澄清一点:别以为王充攻击儒家就一定赞成法家,敌人的敌人不一定就是朋友,“刺孟篇”的上一篇就叫“非韩篇”。王充是先“非”了韩非再“刺”孟子,四面作战才过瘾,当真是“与人斗其乐无穷”啊。
再说几句铺垫:为什么要看这个“刺孟篇”呢?——我的习惯是,看一个问题,看一件事,都切忌只听一面之辞,要听完正方意见再听听反方意见,最好再多听听各方意见。比如一个朋友刚跟人吵了架,心里委屈,找你倾诉,你听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一说,觉得他把理都占全了,跟他吵架的那位纯粹是无理取闹欺负人——可问题是,如果反过来,如果是那位“无理取闹”的人是你的朋友,找你来诉委屈,你不是一样觉得他在理吗?
生活中常有这样的例子,振振有辞的话哪里没有呢?可那些话都可靠吗?唉,我就这样慢慢地添了毛病,越来越不敢对事情下结论,谁知道真相究竟是什么呢?甚至,读书的时候,比如说,读这个《孔雀东南飞》,家喻户晓的诗吧,它原本的题目好像叫《古诗为焦仲卿妻赋》,谁读了这诗都会同情焦仲卿夫妻这恩爱又苦命的小两口儿,也都会痛恨他们残忍的家长。可我看完却想:嗯,有没有一篇《古诗为焦仲卿妻的婆婆赋》,得找来看看,别搞焦仲卿夫妻的一言堂,嗯,还得看看有没有《古诗为焦仲卿妻的娘家人赋》,再问问街道上对这事有什么看法,居委会是怎么说的,管片儿的民警是怎么说的,CSI的尸检报告是怎么说的,再打听一下还有没有什么神秘组织声称过要对这一事件负责。
好了,话说回来,虽然我这毛病有点儿过分,但听听不同意见总是好的。让我们准备好,来听听王充的声音吧(和我们现在说的这个“公孙丑篇”无关的内容基本略去)。
王充读着齐王要给孟子建豪宅、开高薪这段,对孟子的态度很不以为然。王充说:
夫孟子辞十万,失谦让之理也。夫富贵者,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居也。故君子之于爵禄也,有所辞,有所不辞。岂以己不贪富贵之故,而以距逆宜当受之赐乎?王充的意思是:贪图富贵是人之常情,只不过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义之财不能要。比如业务员谈成一单买卖,按规矩拿多少提成,哪怕钱再多,这也是理所当然该拿的,业务员如果不拿这份钱,给的理由是“我不贪图富贵”,这不是很没道理吗?
陈臻问曰:“于齐,王馈兼金一百镒而不受;于宋,馈七十镒而受;于薛,馈五十镒而受取。前日之不受是,则今受之非也。今日之受是,则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于此矣。”
孟子曰:“皆是也。当在宋也,予将有远行,行者必以赆,辞曰馈赆,予何为不受?当在薛也,予有戒心,辞曰‘闻戒,故为兵戒馈之备乎!’予何为不受?若于齐,则未有处也,无处而馈之,是货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王充的做法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从《孟子》原文入手,找出不同篇章里有矛盾的地方加以说明。作为论辩来讲,这可是很厉害的手法。
夫金馈或受或不受,皆有故。非受之时己贪,当不受之时己不贪也。金有受不受之义,而室亦宜有受不受之理。今不曰“己无功”,若“己致仕,受室非理”而曰“己不贪富”,引前辞十万以况后万。前当受十万之多,安得辞之?王充说:人家给你钱,你接受还是不接受都是有理由的,难道接受了就算贪财,不接受就算不贪财吗?——王充是拿《孟子》的这一节去攻击方才“辞十万而受万”那节,意思是:从这节来看,你孟老师对这个“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道理不是很明白吗?为什么在那一节里就犯糊涂呢?你辞掉豪宅和高薪,如果给的理由是“我都辞职啦,再拿钱就没道理”,这是个很充分的理由,可你偏说自己的理由是“不贪财”,这可就说不过去了,况且和你教导陈臻的话也是矛盾的。
彭更问曰:“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不亦泰乎?”孟子曰:“非其道,则一箪食而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王充又引了“滕文公篇”里的一段,是说孟子的又一名叫彭更的弟子请教老师类似的问题,孟子回答说:“如果没道理,一针一线也不能拿别人的;如果合乎大道,尧把整个天下都给了舜,舜也能泰然接受,一点儿不觉得有什么过分。”王充引这一节,依旧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受尧天下,孰与十万?舜不辞天下者,是其道也。今不曰受十万非其道,而曰己不贪富贵,失谦让也。安可以为戒乎?王充质问孟子:尧给舜的整个天下难道不比齐王给你的十万高薪多?人家舜圣人为什么就能坦然接受呢?99lib?
孟子有云:“民举安,王庶几改诸!予日望之。”孟子所去之王,岂前所不朝之王哉?而是,何其前轻之疾而后重之甚也?如非是前王,则不去,而于后去之,是后王不肖甚于前;而去三日宿,于前不甚,不朝而宿于景丑氏。何孟子之操,前后不同?所以为王,终始不一也?王充质疑“士诚小人也”一节:孟老前辈,你不是说“齐王还是很有潜力的,他如果能任用我,那不仅齐国的百姓会得到好处,就连全天下都会安定!所以,我一直都等着齐王改变主意,每天都这样盼着”。孟老前辈,我王充理解不了你啊,你之前不是还装病不见齐王吗,怎么这会儿又说出这种话来?前后矛盾,很没道理啊!——打断一下王充,我来替孟子说两句:这个问题还应该参考一下周广业梳理出来的那个脉络。
且孟子在鲁,鲁平公欲见之。嬖人臧仓毁孟子,止平公。乐正子以告。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予之不遇鲁侯,天也!”王充又引了《孟子》臧仓使坏的那节。
前不遇于鲁,后不遇于齐,无以异也。前归之天,今则归之于王。孟子论称竟何定哉?夫不行于齐,王不用,则若臧仓之徒毁谗之也。此亦止或尼之也,皆天命不遇,非人所能也。去,何以不径行而留三宿乎?天命不当遇于齐,王不用其言,天岂为三日之间易命使之遇乎?在鲁则归之于天,绝意无冀;在齐则归之于王,庶几有望。夫如是,不遇之议一在人也。王充说:孟老前辈,你先前说过在鲁国没受到老板的重用,后来又讲自己在齐国没受到老板的重用,这两次的遭遇在本质上不都一样吗?那为什么你把在鲁国的“不遇”归咎于老天爷,却把在齐国的“不遇”归咎于齐王呢?这好像说不通吧?况且,在齐国没受重用,不也是因为和臧仓一样的小人到处给你使坏吗?再者,你离开齐国的时候还恋恋不舍的,在昼城足足逗留了三天,你说这是希望齐王改变主意,可是,如果“不遇”是天意,三天时间还能使老天爷改变主意不成?看看,哼哼,在鲁国就归咎于老天爷,一点儿不抱希望;在齐国就归咎于齐王,还期待齐王能改主意。孟老前辈啊,话都被你一个人说了!..
孟子去齐,充虞涂问曰:“夫子若不豫色然。前日,虞闻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曰:“彼一时也,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矣。由周以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乎?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而谁也?吾何为不豫哉?”王充又要攻击怨天尤人和舍我其谁这节了。对了,王充引的《孟子》会和原本《孟子》在字句上有小小的出入,这很正常,古籍一般都这样。
夫孟子言五百年有王者兴,何以见乎?帝喾王者,而尧又王天下;尧传于舜,舜又王天下;舜传于禹,禹又王天下。四圣之王天下也,断踵而兴。禹至汤且千岁,汤至周亦然,始于文王,而卒传于武王。武王崩,成王、周公共治天下。由周至孟子之时,又七百岁而无王者。五百岁必有王者之验,在何世乎?云“五百岁必有王者”,谁所言乎?论不实事考验,信浮淫之语;不遇去齐,有不豫之色;非孟子之贤效与俗儒无殊之验也?王充质疑:孟老前辈,你说每五百年就有王者兴起,拜托,你亲眼看见来着?来,我掰手指头给你数数,帝喾、尧、舜、禹,这四位都是平治天下的圣人,可人家是一个接一个出来的,可不是每隔五百年才出来一位。这是说时间短的,咱们再说说时间长的:从夏禹王到商汤王是一千年,从商汤王到周朝开国也是一千年。周代始于周文王,周文王传给周武王,周武王死后,周公旦和小孩子周成王一同治理天下,七百年之后才有你孟子。把时间轴仔细这么一看,哪有什么五百年的轮回规律啊?老前辈啊老前辈,你可让我怎么说你,你说话也太不严谨了,还有,你离开齐国的时候还表现出一脸的不高兴,你的学生都注意到了,你呀,看来也是个大俗人啊!——打断一下王充,我来说两句:孟子所谓五百年的轮回规律确实出语很不严谨,可王充的论据更不严谨。王充接着对这个问题还论了半天,但看头不太大了,所以从略。>
“五百年历史一轮回”,如果是一位白发长者站在泰山之巅,手抚五缕长髯,用沧桑的声音点头感叹出这样一句话来,我们一定会觉得感动,觉得真是这么回事,这就是历尽沧桑的长者对历史人生的深切感悟。可你要追问他一句:“您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嗯,那老者会怎么回答呢?如果是我,我就会高深莫测地一笑,答一句:“有些道理是要用岁月来体会的。”说完,我就转身离去,注意:一定得迎着太阳走,这样从你的角度看上去我才更像高人。
——这就是一个中国风格的答案。其实深究起来,轮回的观念在世界各地的古文明里是普遍存在的,古人看着春夏秋冬四季交替,一定觉得奇怪:怎么冬天完了也不接一个新季节呢,怎么又是春天了?
我们现在读《孟子》,其实前人对这些古代典籍的研究又何尝没有轮回?章太炎就琢磨过这个有趣的现象,他以为:从汉朝起,经学先有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之分,往后又变成南北两派之分,再往后又变为宋学和汉学之分,最后又回到今文和古文之分。
人生的轮回又何尝不是如此?根据我的观察,我们俗人们大致有两种轮回式的生活轨迹。一种是:中学生的时候是追星族,念大学了变成愤青,刚工作的时候是小资,工作一些年之后就成雅皮了,雅皮之中精英无数,成为被新一代人追捧的对象;还一种是:中学生的时候是不良少年,不良少年也会变成愤青,从愤青成长为庸俗的中年胖子。——呵呵,玩笑归玩笑,不过人生体会之中总是会有兜圈子的感觉,把它上升到理论高度,就成了轮回观了。当然,更多的轮回观是认同螺旋上升的模式而不是原地打转。
谢幕:不要相信我的话
王充是个大刺儿头,总有点儿横着膀子找茬儿的意思。但有些找茬儿经常是有趣的,虽然做人满怀疑问也许会很辛苦。《孟子》一书里会有多少疑问、多少无法确知的东西呢?很多。生活如此,历史更是如此。人民群众的眼睛很少有雪亮的时候,人是很容易听风就是雨的,大家往往并不在乎这雨到底是真是假,重要的是风声是不是能够迎合自己的心理预期。看历史,看生活,经常让我感觉:从某种意义上说,人只愿意接受自己愿意接受的信息,而这样的信息却不一定就是真实的信息。如果那份要命的清政府档案没被发现,袁崇焕可能到现在还被人们骂作汉奸呢。想想当时北京老百姓群情汹涌地看袁督师遭受千刀万剐,还觉得不够解恨,还要疯抢剐下他的肉来吃……想想也头皮发奓。
——嗯,最后请两位看似不相关的人来给这本书谢幕吧。第一位上场的是张良。
哪个张良?汉朝“开国三杰”之一的那个张良,这是位神仙一般的高人,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张良本来是韩国贵族,秦始皇灭掉六国,自然韩国也是被灭掉了的。年轻的张良处心积虑要报仇,要刺杀秦始皇,于是99lib?有了那次博浪沙大铁椎的行刺事件,给我们留下了一个“误中副车”的成语。
张良行刺失败,赶紧逃跑。秦始皇气坏了,吩咐下去,展开了大规模的搜捕活动。如果在春秋战国时代,一个人要想逃跑还有很大的成功可能:那么多国家呢,就在国际社会上来回转呗。可秦始皇时代已经一统天下,无论逃到哪儿都出不了秦始皇的势力范围,而且,以秦始皇的凶残暴虐和雷霆手段,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张良能逃得了吗? href='9038/im'>《史记》的记载是:“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贼甚急,为张良故也。良乃更名姓,隐匿下邳。”
张良改名换姓藏起来了,秦始皇“大索天下”,竟然没找到他。
张良到底藏到哪儿去了,能让神通广大的秦始皇都找不到他?
有人说了:张良是被一位神秘黑衣人藏到自己家里了,而这位神秘黑衣人的家秦始皇是万万也怀疑不到的。
是谁呢?
我敢保证肯定有人第一个就会猜到是秦始皇的老婆,或者是秦始皇的哪位正当宠的妃子。她把年轻英俊的张良(张良确实是个美男子)藏在自己的卧室,这两人或许以前就是青梅竹马,或许此刻美女救英雄一见钟情,而且这美女也和张良有类似的身世,是位六国贵族之女,被秦始皇灭了祖国之后抢进皇宫来的。于是乎国仇家恨,干柴烈火……谁要想看这种剧情,回头等我单写一篇小说好了。
那这人到底是谁呢?
是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赵高。
不错,就是赵高,著名的大奸臣,“指鹿为马”这个成语就是他的事,对秦朝的灭亡他要负很大的责任。
可是,赵高这个大坏蛋、大反派、头号的卑鄙小人,他怎么会帮助张良呢?
答案是很惊人的:赵高是关公唱白脸,好人扮反派。古人有诗赞道:“当年举世欲诛秦,哪计为名与杀身。先去扶苏后胡亥,赵高功冠汉诸臣。”——这是说赵高为了灭秦,不但冒着牺牲掉性命的风险,更冒着牺牲名誉的风险,先设计杀了秦始皇的大儿子扶苏,然后又祸害秦二世胡亥(我再补充一句:秦二世上台以后还被赵高挑唆着把亲兄弟们全弄死了),把秦国搞得千疮百孔,所以,若论灭秦之功,赵高比汉朝所有开国功臣加在一起还牛!
还有诗呢。吕星垣来到下邳,就是 href='9038/im'>《史记》里说的“良乃更名姓,隐匿下邳”的这个下邳,所谓张良当年的藏匿之地此时已有了一座张良纪念馆(留侯庙)。吕星垣恭恭敬敬地进了纪念馆怀念张良,写下《下邳谒留侯庙》:“赵高名在《列仙传》,何得仙家滥其选?《索引笺言》颇辨冤,鹿马计胜长平战。”——是说赵高的名字竟然会出现在《列仙传》里,难道大坏蛋也能做神仙?这世界也太没天理了吧!不对,这里边一定有问题。果然,有人写文章给赵高平反了,原来赵高不是坏蛋,而是埋伏在敌人心脏的一把尖刀啊!赵高厉害啊,以“指鹿为马”这样的妙计不动声色地颠覆了秦朝政权,这可比秦国当年打赵国的长平之战威力更大!
为什么要和长平之战来作比较呢?除了长平之战是秦国灭六国时期最著名的一场战役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赵高是赵国人,是赵国贵族遗孤,他为了一报国仇家恨,不惜自宫——他自宫不是为了练《葵花宝典》,而是要混进秦宫伺机报仇。从这点来看,他的身世如同张良,自我牺牲精神却比张良还大。吕星垣接着赞美赵高:“颇死牧废无英雄,>山河西吞惜无策。颠覆咸阳志已酬,组系子婴维尔力。”——是说赵国当年人才凋零,廉颇、李牧已死,而秦国势力日强,吞并六国势不可免。多亏赵高之力,终于从内部颠覆了秦政权,虽然身死名裂,却堪称灭秦的第一功臣。
——赵高真是这样?真的一直被世人误会了吗?我小时候看赵高的故事,当时还真有过一些疑惑:他这么倒行逆施不是明摆着给自己挖坟掘墓吗,一个但凡有点儿理性的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呢?后来时隔多年,还真看到有人写的翻案文章了。至于这翻案可不可信,证据是否确凿,倒也未必就能让人骤下结论。反正还是老话:存一家之言而已。
这世间有多少帷幄密谋?人的行为又有多么复杂难断?哪些是真,哪些是假?真就全是真吗?假就全是假吗?很多都是不容易搞清的事情,姑妄说之,姑妄听之罢了。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