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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媒》
第一章
一九○九年 纽约
“结论是,各位女士……和先生……”偌大的演讲厅发出一阵有趣的低喃,因为来听欧恬芮演讲的人中,男性寥寥可数。他们不能忍受听到恬芮话中的真理,不能忍受听到99lib.或看到他们对美国家庭所做的伤害。
“我说抗争必须继续,这个问题我们还没能真正彻底加以解决,但是我们绝不可以放弃。我们必须继续下去!”
言毕,恬芮向后退下讲台并垂下她的头,使得整座舞台上只看得到那顶做为她的注册商标的巨大圆帽。听讲的女性愣了一秒后纷纷站起来鼓掌。抬起头,恬芮对她们粲然一笑,继而羞怯而缓慢地步下舞台。
“讲得实在太棒了,”史安妮一手放在恬芮肩上说。“一向如此。”
“希望能有帮助。”恬芮说,一面掀开帘幔望着外面的听众。她们仍然站着,仍在鼓掌。
“你必须再出场,”安妮提高声音以盖过听众发出的掌声。“你必须再说些什么。你有没有准备别的东西?”
“喔,我的确有所准备。”恬芮说,开始拔下帽上的长发夹。“替我拿着好吗?我不想伤到任何人。”
“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就看着好了。”恬芮说,一面推开帘幔重新步上舞台。她站上讲台木盒,等待掌声停歇。当厅内安静下来后,她再等上几秒。现场没一人坐下,三百多位女人全站在那里,双手摆出要再鼓掌的姿势,因为不论恬芮说什么,她们都准备给予喝采。
演讲厅一片寂静,恬芮低头看着身前的橡木讲台,彷佛是在看笔记进而念出其内容。
但是,以一个迅速的动作,她抓住那顶大圆帽抛向空中。圆帽飞在众女性上空,回旋,转动,越飘越高。大厅中每双眼睛全盯着那顶帽子她的帽子,欧恬芮的帽子。
大圆帽朝后排下降,有半打的女人跳起来抢着去接。一时间,她们扭成一团,裙襬上翻露出了脚踝,带扣鞋在空中翻腾。随着一声尖叫,一位漂亮的年轻女人从混战中跳了出来,彷佛在战场上赢得军旗般挥舞着那顶帽子。
霎时间,厅内的听众全兴奋地发起狂来,她们拍手,尖叫,顿足,有的甚至吹起口哨。
恬芮退下讲台,对后排那位紧抱着刚刚获得帽子的年轻女子大大地挥挥手,继而迅速地离开了舞台。
“喔,恬芮,”安妮道。“那一招太高明了。真的太高明了。换我永远也想不到。”
“外面有多少人?”恬芮头朝舞台后门点点,一面迅速走向她的更衣室。
“没有很多,至少没上次多。经过上星期的意外事件,她们多少有些担心受伤。”
进入她的更衣室后,恬芮打开一只地上的帽盒并且扮个鬼脸。她知道她那些戏剧化的表演能助她达成目的,而天知道她需要所有她能弄到的助力,但是她不喜欢人受伤。
“你真聪明,还多带了一顶帽子。我想最后那个举动是你早计划好的。”
“当然。”恬芮说。安妮是个好人而且很有用,但是她绝对没有想象力。“威利在外面吗?”
“当然在。你知道他为了你,牺牲生命在所不辞。”
“嗯。我们暂且希望他今晚能赶快把我弄出去就好了。我母亲的船今天到,我已经有三个月没看到她了!”
“我确信她会很高兴看到你,你看起来气色好极了。”
恬芮瞟一眼镜子,调整头上新戴上的帽子,一面朝安妮微微一笑。报上说恬芮让自己置身在一群平凡的妇女当中,对照之下就显得她容颜姣好。但是当恬芮的母亲看到那则新闻时,她微微一笑说:“但是,亲爱的,谁站在你旁边不会黯然失色?”
想到这,恬芮对着镜子兀自一笑。过去几个月来她好想念母亲。她怀念回家时有人可以谈话,有人可以听她畅谈她的奇想和得意之举的时光。甚至有时候恬芮所说的事会吓到母亲,她仍99lib?照说不误。“亲爱的,你真像你父亲。”欧梅兰会用她那沈静细致的嗓音评论,接着稍稍打个寒颤。
恬芮的父亲,欧梅兰挚爱的丈夫,在他的女儿十四岁时去世。但他在世的那几年已足够培养出恬芮在父亲死后十五年中,为女权奋斗所需的活力。
“如何?”恬芮问,转身面向安妮。“我还可以看吗?”
“啊,是,”将今晚的节目单紧捏在细瘦胸前的安妮回道。“你看起来漂亮极了。”
“你也一样。”恬芮说,接着在安妮的面颊印上一吻。
安妮脸红地垂视她的鞋尖。她是报纸上所谓恬芮的“落难女子”其中之一。几年前安妮和一位英俊的年轻人私奔却发现他已经结过婚。他在得知安妮的父亲因为她的私奔而取消她的继承权时抛弃了她。当恬芮找到安妮时,她是住在垃圾堆里而身上的皮肤已因恶劣的食物和生活环境而溃烂。恬芮依照上百件的前例,她替安妮找到一份工作,这一次是在科南演讲厅的后台服务。自此,安妮对恬芮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不是那顶帽子吧?”安妮望着恬芮戴在头上、正在调整的巨大圆帽低喃。那顶黑毡帽的边缘绕着一圈暗红色丝做玫瑰,花上更覆盖着一层紫红色纱网。那是安妮看过最美丽的帽子了。
“不是。”恬芮微微一笑,暗自记住要买一顶帽子送安妮。“市长保留了那顶帽子,我想他把它钉在办公室墙上做镖靶。”
安妮的脸气愤地皱成一团。“我要——”
“我是在开玩笑,”恬芮连忙解释。“我听说他把那顶帽子装在玻璃盒里摆在家中。一个极为尊荣的地方。”闻言,安妮的表情放松下来。
“他正该那么做。每个人都说是你的帽子让他重新当选的。”
“或许。哪,终于戴好了。”打开小包衣室的门,她走到穿堂。“我们下个月见。”她一边说一边跑向后台出口。
有时恬芮会希望市长和那顶帽子的事件从没发生。虽说它对他们俩都有帮助,有时候她会希望每当出现在公共场合时,她不需要每一分钟都得戴着一顶大如车轮的帽子。
但是,正如她告诉母亲的,就算那么做只能解救一位落难女子,它也就值得了。
而她的帽子帮助了许多女人,至少对那顶帽子的认同产生了效果。七年前恬芮才二十二岁,她第一次遇见纽约市长就傲慢地问他要如何处理米龙承租户。一个星期前那栋四层楼建筑突然倒塌,压到十七名妇人和儿童,其中四人更因此而丧生。
疲倦而沮丧的市长瞧一眼欧恬芮小姐完美无瑕的脸蛋和深绿色眸子,认为她又是一个在嫁入豪门世家之前,找些社会事件玩玩的富家女。
当着六位记者的面,市长看着她说:“如果你可以在我之前找到解决之道,那是说不是叫你父亲付钱,”他补充,试图在话中添加些幽默。“我就……”他犹豫一下。“我就吃掉你的帽子。”
显然市长没料到任何人会接受他的挑战,眼前这位年轻的可人儿当然更不可能。但是他可是大大地吃了一惊。刚巧那段时间报纸没别的大事可报,他们记下了所有在场人士的名字,继而将整个故事刊登在全美各大报纸的头版。
唉出女校大门的恬芮,从没受过应付那种混乱场面的训练,但是她勉强自己准备应战。她同意接受挑战。
竞赛开始。
市长试着说服那些助他当选的人,再造一栋楼房以取代倒塌的那栋,但是他们只是大笑而不采取行动。他们并不特别喜欢市长,他们却真的喜欢报纸上欧小姐的模样。
事后,恬芮公开承认若非市长协助,她无法完成任务。但是纽约人都向她聚拢,提供他们的服务。寻常人提供劳役,店家则捐出建筑材料。在瓦斯灯和灯笼的协助下,大量的义工夜以继日轮班抢工。结果在二十六天半内,一栋新公寓已矗立在倒塌那栋的原址。
市长精明的顾问向他指出,如何利用这个情势令他显出更有人性,因此他围着围兜,带着二呎长刀叉出现在新楼剪彩会上。对着恬芮的帽子,他摆出各种准备吃它的姿势让媒体照了一大堆相。
但是外表微笑其实心中已气得冒烟的市长,认为最后笑得出来的人会是他,因为他把新楼的房契交给欧恬芮小姐,说是要她挑选她认为适合住进来的承租户。让她尝尝在贫民窟经营出租屋有多因难!想到她即将面对的苦难,他不禁微笑起来。
但是市长的动作正符合恬芮对人生的规划。她让那栋公寓住进了全是遭丈夫抛弃的女人,并想出种种方法让那些女人能供养自己和她们的孩子。她利用她的美貌,新近获得的名声,父亲留下的钱——任何她能弄到或利用的人事物——替那些女人找出生活之道。
当恬芮欢度二十三岁生日时,她已是纽约名人,不论她去哪,那儿的大门总会为她而开。有时屋里的男主人不愿见她,因为欧小姐的造访总会叫他们破财。但是恬芮发现那里总会有个女人,悄悄替她打开通往掌管财政大权的男人的管道——女人总是愿意帮助她。
现在,舞台后门外,威利正等着她。想到这,恬芮叹口气。她的生活中总是有个威利出现,某个睁着仰慕的眼睛看着她,乞求她让他替她拿伞的年轻男人。但是两年后,有的甚至只有一年,当那个年轻人终于领悟恬芮不会嫁他,他就慢慢地退走,娶个杂货店老板的女儿,或许生出几个孩子。几天前恬芮才听说第一任“威利”的小孩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
除了威利,演讲厅外还有十来位小女孩,每个都抬头望着她们的英雌欧恬芮。几个年纪较长的还戴着像恬芮一样大的帽子。一看到她,她们就发出尖叫,纷纷递出她们在五分钱店买的恬芮的照片。贩卖照片所得均将资助恬芮的计划。
脸上堆出一抹微笑,恬芮走下台阶开始签名,耳中听着那些女孩叨念着长大后要像她一样的聒噪。
通常恬芮很能享受这种场面,但是今晚她想尽快回家去看母亲。她不知道为什么,但这一次她比往常都想念母亲,渴望在她身旁坐下,踢掉鞋子,告诉她这三个月来所有发生的事。
威利穿过那些女孩站到她身旁。“你能把我弄出去吗?”恬芮低声说。“我想立刻回家。”
“你怎么说都行。”威利低声回答,而他说的是真心话。像安妮一样,他愿意为恬芮奉献性命。事实上,就在昨天晚上他才为她买了一枚订婚戒指,而他计划星期日向她求婚。
一会儿后,威和叫了一辆出租车、并且哄走那些女孩好让恬芮上车。一旦上到车内,她向后靠着椅背,闭上了眼睛。
那是个错误。不过几秒钟,威利已在亲吻她的手并宣诵他对她永不褪色的爱。
她想说的是,今晚不要来这一套吧,威利。但是她只是抽回手并要他告诉驾驶开快一点。
这情形威利已经历过许多次,因此他知道若是他再逼下去只会惹恼恬芮。而她的脾气可不是他招架得住的。转达完指令后(顺便也把他的沮丧全发泄在那名可怜的驾驶身上),他转回头放胆凝视恬芮。她是他这一生见过最美的女人。她有一头她试图驯服的暗红色鬈发,但是不论多少发针和扭曲都制伏不了它,它们总是掉落出她梳在大帽子里的发髻。
她眼睛像是上好质量的绿宝石,皮肤像细瓷,嘴唇红得像——“我母亲今晚到家,”恬芮的话将威利拉出遐想。她已经开始讨厌他那种哈巴狗式的凝视。“我已经有三个月没看到她了。”
他爱听她的声音,尤其是她只说给他听时。“你是个圣人。”他说,眼睛睁大。“牺牲自己不结婚好照料你那可怜又软弱的母亲。她有你这种女儿照顾实在非常幸运。她仍在哀悼令尊吗?”
“无时无刻。世上不会再有另一个人像我父亲一样。”恬芮语带感情地说,瞟一眼窗外纽约暗下来的街道。还要多久她才能到家?
似乎过了好几小时他们终于到达格林威治村,而那幢棕石房屋就是她的家。但是母亲不在,家也不像家,恬芮想。没有了欧梅兰的身影,那幢房子就只是一堆石头。
出租车终于停在那幢房子前时,她看到屋内亮着灯光,恬芮绽出一抹窃笑。她母亲已经到家了!她有好多话要对她说,好多事要和她分享。过去三个月中她完成了许多成就,但她总在想还有什么可以做的。她该接下西区那件案子吗?它的地点好远,要穿过整座公园。有人建议恬芮买一辆动力车代步,她该买吗?
恬芮有许多事要和母亲谈。下星期恬芮和政客及媒体有六个会要开,外加四个和可能资助她买下另一栋出租屋的有钱男人的午餐会。
老实说,有时恬芮会觉得她的生活已变得令她喘不过气,而她只想把头埋在母亲膝上大哭一场。
但是现在母亲回家了,而恬芮至少有人可以说话了。
“晚安。”不等威利扶她,恬芮跳下马车,一面回头嚷了一声。
她两步当成一步地跑上台阶,猛地推开大门。
大厅中央水晶吊灯下赫然站着欧梅兰,被一个男人紧紧地圈在臂弯。他们正在亲吻。
“喔,恬芮,亲爱的,”梅兰挣出那男人的臂弯说道。“我原不想在有机会解释前让你发现这件事。我们,呃……”
那个男人——灰发,高大,英俊!向前一步,面露微笑地伸出手。“你母亲和我已在苏格兰结了婚,我是你的继父。而我确信你会很高兴知道后天我们三个就要回高地的家去了。”
第二章
恬芮勉强撑到晚餐用毕。这个男人,这个陌生人,坐在桌首——她父亲的椅子,她父亲的位子——聊天说笑彷佛他的新婚妻子和继女天经地义地就该收拾行李和他一同回到爱丁堡去生活!整个用餐期间,这个人一直长篇大论宣扬那个陌生城市的辉煌历史。
他眨着眼,有一次甚至碰碰恬芮的手,告诉她不要多久他就能替她找个丈夫。.99lib.
“我不知道这些美国男人哪里不对劲,”麦安格微笑着说。“你的美貌仍在,就算对多数男人来说你或许稍嫌过气,我确信我们能替你找到对象结婚。”
“哦?”恬芮轻声反问,两眼仇视地瞪着那个男人。
他甚至没注意到。“而我们会用上好的苏格兰牛肉把你养胖。以高地人的口味来说你瘦了一点。啊,我们会过得很快乐的。只要我心爱的妻子在我身边,我们怎么会不快乐?”
恬芮隔着桌子望向母亲,但是欧梅兰一直低着头,将餐盘上的食物拨来拨去却拒绝迎视女儿。
“麦先生,”恬芮说得缓慢而平板,以便确定他一定听得到她要说的话。到目前为止,这个人似乎只听得见他自己的声音。“我不知道你曾听过有关我的哪些事,但是显然并不多。”她的视线射向她那懦弱的母亲头顶。你怎么可以这么做?她真想尖叫。她曾认为她和母亲是血亲也是朋友。
但是现在看到这个置身在她母亲收集的古玩饰品中,显得毫不搭调的高大男人,恬芮试着镇静。“麦先生,我——”
“你必须叫我父亲。”他说,对她温暖地笑笑。“我知道你已经过了骑小马的年龄,但是我们可以安排某些事。”他看看新婚妻子,意图和她分享他才说出的笑话,但是梅兰只是把头垂得更低。再往下一点,她的鼻子就要埋进烤牛肉里了。
恬芮必须勒令自己放松拳头。如果这个男人再提一次她的年纪,她就要将整盘的甘蓝菜倒在他头上。
但是过去八年来她应付过许多难缠的男人,而她很少发脾气。“或许现在就用如此亲密的称呼还嫌太早,但是我想说的是我不可能住到苏格兰。”
“不能去?”他说,视线在恬芮和她母亲之间轮转。这个宣布似乎引出了他的口音。“你说不能去是什么意思?你是我女儿。”
恬芮看得出他的蓝眸中闪过一丝火花。一丝脾气将起来的火花。为了母亲的幸福,她最好消除他的怒气。
“我在这里还有工作,”她柔声说。“因此我必须留在纽约。如果母亲必须去——”说到这,她说不下去了,只能再次望着母亲的头顶。
梅兰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摀住她的眼睛,但是她并没有抬头看女儿。
“看你害的!”麦安格大声说。“你惹她心烦。好了,梅兰,不要哭。她不是有心的。当然她会去。未婚女儿在出嫁前总得和母亲同住,因此就算她的年纪那么大,你绝不会失去她。”
最后这句话令恬芮站了起来。“母亲!你怎么可以嫁给这么不敏感的粗人?你难道不能和杂货店小厮私通就好?”
麦.99lib?安格站起来时,恬芮认为她这一生从没看到如此愤怒的人。但是她没有退缩,甚至在他抬手而她确信他就要打她时也没退。她在控诉那些伤害家庭的男人时,面对过更狂暴的威胁。
“到我办公室去,”他咬着牙说。“这是我们俩之间的事。我不要惹你母亲心烦。”
“我母亲是个成年人,而既然这个难堪的场面是她搞出来的,我认为她应该也参上一脚。”
安格气得发抖,指着餐室门时他的手指微微颤抖。“去,”他屏着息说。“过去。”
恬芮望向母亲,看到她现在哭得更大声了。但是她一点也不同情她,因为她被这个世界上她最爱的人出卖了。
一转身,恬芮离开餐室,但是来到穿堂时,她停下了脚步。她不要进她父亲的办公室,并且表现得像是她知道这个房间现在属于……他了。
安格大步超过她,用力推开图书室的门,接着退开一步让她入内。他三个大步走到房间那头,在那张一直是她父亲的绿皮椅坐下。“现在我们来谈谈。”他的手肘搁在皮椅的弯臂上,两手合成尖塔,瞪视着她。
恬芮判断或许这个状况需要更婉转的处理。“麦先生。”她柔声说,接着住口等他更正。但是他没有回应。
恬芮在书桌另一端坐下。“我不认为你了解我的生活,我这个人和我的工作。”她的脸上挂着谦虚的微笑,接藏书网着她用那种通常能令男人跳起来替她张罗手帕的方式垂下头。但是当她再度抬头看向麦安格时,他甚至一根肌肉都没动。他的眸中仍满是怒气。
她对他怯怯一笑。“我确信你是个好人,否则我母亲不会嫁给你。而我虽然会想念她……”恬芮必须暂时打住,否则一想到就要永远见不到母亲,她会被自己的话呛死。“我会想念她,但我不能离开纽约。这里有人需要我。”
有几分钟安格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他不会告诉她今晚他曾躲在演讲厅后面,她的演讲他全听到了。活了六十一岁,安格从没这么嫌恶过一个人。任何女人站在大众前发表演说已是违反自然定律的事,而她所说的更是骇人听闻。她鼓励女人自己赚钱。她告诉那些女人,她们不能倚靠男人赚钱给她们。女人必须找出一条生路以后就不再需要男人。“生孩子除外。”她说,而大厅中上百名女人闻言大笑并且欢呼鼓操。难道这些女人没有家要照顾?安格纳闷。她们的男人都在做什么,允许她们晚上在城里乱跑,听这种胡言?
而现在,她站在这里,试图叫他相信,她对那些可怜的女人所做的事,值得他允许她继续下去。依安格看,他把她带走是帮了纽约一个大忙。
“你的戏演完了没有?”过了半晌,他说。
“你说什么?”
“我才和你可爱的母亲共度了三个月,她的话里只有你。我非常知道你所谓的‘工作’是怎么一回事。我知道你如何在这个城里的贫民窟中穿梭,如何侧身上帝结合的男女之间。小泵娘,我知道你的所作所为,而我很高兴地说这情形必须停止。你必须和你母亲搬到苏格兰,而那是我的最后决定。”
恬芮不确定她听对了。“你在威胁我?”她屏住气问。“你不知道我认识的有什么人。我——”
安格讥诮地问哼一声。“依我看到的,真正站在你那边的都是些被她们生命中的男人抛弃的女人。而我确信他们之所以会那么做,一定有很好的理由。至于重要人士,根据你母亲告诉我的,只要能把你弄走就算纽约市长也愿意自掏腰包支付船票费。”
他的话是如此地接近事实,恬芮觉得在她体内流窜的愤怒或许会爆炸。她站起来,倾身向前逼向他。“我已经成年了,任何事只要我喜欢有什么不可以。我宁愿饿死也不要和你住太近。”
“那么你就准备过那种日子吧,因为我不会付你半毛钱。”他的声调平静,仍然坐着,指尖仍顶着下颚。
恬芮退了开来。“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我的,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对你的钱没兴趣。我自己有钱而我——”
“不对,”安格柔声说。“你那些钱属于你母亲,九九藏书而她是我的妻子,那些钱现在属于我了。”
一时间恬芮除了眨着眼呆望着他,什么都说不出来。若是她只是十八岁,没见过世面的无知少女,她会骄傲地告诉他,她不需要任何钱,接着掉头就走。但是恬芮太清楚没有谋生能力的女人,在世界上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此外,如果她必须一个星期花上五十小时在女子商店中干活,她又如何能帮助别人?
“你娶我母亲好谋得我父亲留给我们的遗产。”她静静地说。
这句话令安格失去了平静。他站起来,满脸胀红,一时为之气结。
等他能说话时,他的声音颤抖。“我们三个会花我赚的钱。”他咬牙切齿地说。“这几个星期我丢下生意没管,为的是亲自来接我新婚妻子的女儿以示敬意。我原本可以写封信给你,命令你前往苏格兰的。”
对此,恬芮嗤声以对。“而你认为我会服从这道命令?”
“我认为你不会。”他怒自瞪视。“我从你那甜美的母亲听到的足够猜出你是什么样的女人。难怪没有男人要你!”
“没男人要——”恬芮正要反驳,随即又闭上嘴。她不要告诉他,她曾经拒绝过的追求者。如果她保留了所有男人送来的订婚戒指,她都可以开间珠费店了。
“我跟你说清楚,”安格说。“在这件事上我只给你两个选择。你不是和你母亲及我回苏格兰,就是留在纽约。如果你留在这里,你会没钱可花,没房子可住,因为我可能卖掉这幢房子。”
“你不能那么做!这是我父亲的房子!”
“你父亲已经去世十五年了!你亲爱的母亲也孤独了那么多年。她把生命奉献给藏书网你了这么久,现在是她为自己找些快乐的时候了。”
“而你会给她快乐?”恬芮嗤之以鼻。“你和我父亲根本不能比,你——”
“你对我一无所知。”他不屑地说。“现在,你怎么决定?收拾行李还是单身走人?”
对此恬芮无言以对。她的自尊和逻辑交战,而多年来帮助那些落难女人时的所见所闻,一一浮现在脑海。
安格注视着她,语气不自觉地和缓下来。“得了,女儿,我知道你没有心理准备,但我不是坏人。这你以后就会知道。我没有拿走你的钱。你父亲留下的遗产都会存入信托基金,等你结婚时会转给你丈夫。”说到这,他的声音更柔和了。“而我是个公平的人,我会给你一小笔零用钱供你买些漂亮的衣物之类的。”
这些话恬芮实在难以听得进去,彷佛一夜之间,她已从帮助穷苦妇女的富家女,变成了待援助的对象。“我的工作怎么办?”她勉强低喃。
安格不在意地挥挥手。“你和母亲及我同住时,你得尽到女儿的责任,绝不能把时间花在爱丁堡的贫民区上。”他狠狠地瞪她一眼。“你听清楚了吗?”
“嗯,非常清楚。”恬芮回答。她的眼睛瞪得比他更凶,但她的心思也转得飞快。不幸的是,法律站在他那一边。恬芮知道曾有女人试图对抗此种加诸成年女人的不公平条款,但截至目前为止,这场战争还没有人赢过。
她勉强对他微微一笑,但是两眼森寒依旧。“避免混淆不清,能否请你定义你所谓的‘尽到女儿的责任’是什么意思?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任何误会。”
安格面露困惑。“没什么特别的,就一些通常女孩子会做的事。参加茶会、举办慈善舞会、读书会之类的。买几件漂亮的衣服,还有……接受绅士追求。我知道做为理想的新娘,你的年纪大了一点,但或许苏格兰会有个年轻人、或不是很年轻的人愿意娶你。你的外貌还可以看。”
“还可以吗?”恬芮的声音低沈。“慈善舞会、漂亮衣服?不可以离家太远?嗯,我懂了。或许好女儿就该那么做。”她若有所思地说,她的头抬了起来。“好的,麦先生,我想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会是任何人看过最完美的女儿。我会集所有好女儿美德之大成,只做最女性的事。”
若是梅兰在场,她会告诉安格,恬芮乖巧的时候要特别小心。但现在梅兰正躲在楼上,她也就没能告诉任何人任何事。
安格似乎没注意到恬芮的笑容有什么特别,他原就认为这个女孩会退缩。毕竟,她还能有什么选择?此外,他对她的规定到头来也是为她好。
他对新继女露出温暖的笑容。他曾告诉梅兰,恬芮在受到坚定的管束后,就会停止她的胡闹、回复理性。
“很好,”他的声音中有一丝欣慰。“我很高兴听到你说出理性的话,我想你可能比你母亲认为的更像她。现在,去收拾东西吧!”
“遵命,先生。”恬芮略略弯身行个礼。“谢谢你,先生。”
“不用谢我。你只要做你母亲的好女儿,那就是最好的答谢方式。”
一小时后,安格告诉他的新婚妻子,他和新“女儿”的谈话内容时,梅兰说:“安格,我很怕。”
“梅兰,亲爱的,没有什么好怕的。那就是我在这里的理由,照顾你们母女。”
“但你不了解恬芮,她乖巧的时候其实最乖戾。”
“别傻了。那女孩只是需要一个男人去领导她。你记住我的话,六个月后我可以把她嫁掉。现在我们上床吧,小蝴蝶,让我拂掉你眉头上的烦忧。”
“喔,安格……”梅兰低喃,下一瞬间女儿的坏脾气全给忘到九霄云外了。
第三章
六个月后,爱丁堡
安格必须穿过四位低声吃笑的少女,和六位手持花束与糖果的年轻男人。总共十个人都在等恬芮结束手中的会议,再加入他们。
安格将帽子交给管家,一面问:“今天有几位?”
“先生,上一次的人数是十四位,不过那时才早上十一点。我相信今天下午还会有更多的人。”
“她知道我要见她?”
“知道。她说她可以在诸多会议之间匀出十三分钟给你。”
“匀出!”安格气恼地将手套扔进帽里后,大步走进书房。书桌上堆满了账单,但他不需要打开它们就知道里面的内容。
自从六个月前他和他的新家人回到爱丁堡,麦安格就没有一分钟安宁过。身为一个好父亲,虽然他那心志刚硬的继女已经年近三十,他还是将她介绍给一位朋友——一个拥有高贵头衔却无实质财富的淑女。在收到一小笔补偿款后,她很高兴地将恬芮介绍进爱丁堡的社会。
安格原以为会看到一个心不甘情不愿、苦着一张脸的女人,原以为会遭遇到抗争甚至怒骂,而他已暗自有了心理准备。但他没料到恬芮居然会是这种行径:她挟着报复,全心投入这个社会。
自从安格说出:“容我介绍……”这几个字后,他就没一刻安静。从早到晚,他的家挤满了访客。有初出学校的少女,紧张而傻兮兮地来和恬芮喝茶。有四十来岁的未婚女人在星期四下午过来谈论她们看过的书。爱丁堡的三家医院每星期固定在他家聚会。上星期他回家时,发现他的图书室已被征收为卷绷带的场地。只要天一亮,他家的两个大厅就挤满了前来讨论善行计划的年轻女人。
第一个月结束,安格告诉恬芮把会议搬到别处去。恬芮却用想象得到最甜蜜的口气回说,一个好女儿就该待在家里不出大门半步。恬芮说,如果她在没有伴护的情形下在爱丁堡乱跑,就不是个尽责的女儿。
安格气得咬牙,但他的自尊不容许他将她、或是她那些热心的朋友扔出去。
除了那些诚实的女人,访客中还有许多男性。依安格的了解,恬芮同意放出风声说她想要嫁人,甚至是急着要嫁。依安格看,恬芮的年纪对想要成家男人来说是一个负数,但是恬芮的美貌,苗条的身材,还有继承的遗产似乎能弥补其年龄上的缺憾。结果,安格的家里,男性访客和女性访客一样多。老人,小孩,追求她的男性从十九岁到六十五岁都有。
而且,想到这,安格不禁捏紧了拳头,她对所有的追求者都搧动她的睫毛,矫.99lib.笑倩兮,并且鼓励他们极尽所能发挥他们的追求技巧。
有一次清晨三点,安格自沈睡中被一位对恬芮高唱情歌的年轻人吵醒。他的歌声粗扰但是声量很大,后面还有一团意大利吉他手帮衬。安格必须威胁说要开枪了,他们才肯离开。
已经有三次安格被扔到他窗户的石子吵醒。他被逼得只能推开窗户,大骂那些追求者他们搞错了房间。一次可能是真的认错,他想,但是三次?他知道是恬芮故意告诉他们错误的位置。
在工作的地方,安格被蜂拥而至求他在恬芮面前说句好话的男人搅和得不胜其扰。安格已经丢掉两笔生意,因为他深信那两个盯着他问窗帘布价格的男人,其实是想娶恬芮,因而将他们推出他的货仓。
现在,看到他的书桌,他面露苦笑。还有那些账单。恬芮提供食物和饮料给每一位她邀请到安格家的委员、义工。她喂饱每个上门找她的男人,不论他们一天当中出现几次。安格确信恬芮的追求者当中,至少有一半是为了食物而来的贫困学生。
而安格能怎么办?把他们全送走?他每天都会收到不是这个委员会就是那个委员会寄来的感谢函。似乎恬芮婉拒任何功劳而将所有的荣耀都归给安格,说他才是所有善行的推动者。若是安格将他们全赶走,他会被视为大恶魔继而失掉所剩的生意。
除了食品账单,再来就是恬芮的服装。她已经花掉好几千镑买下名牌外出服。最初安格大感不解,一个又一个的高尚聚会开个不停的恬芮,怎么有时间去买下那么多东西。但他那看起来总是忙碌的继女,总有办法同一时间内做六件事。有一天安格在无意中闯进一群致力挽救病死猫的女人聚会,发现恬芮正身着内衣试穿某件所费不赀的蕾丝制品。
账单中还包括皮箱,两辆脚踏车,一台打字机,甚至电影放映机——她用它放映历史纪录片给一群孤儿看。他们每个星期五下午过来,吃掉和他们体重相等的三明治和蛋糕。
到目前为止,安格必须多聘三位女侍协助烹饪、清洗和侍候。
而从他和新婚妻子回家后的六个月内,他们没有任何一分钟能安静、祥和地共度。他不能和妻子单独共进早餐,因为恬芮永远有某些受压抑的妇女团体加入他们。
“她们好想见到让她们美梦成真的人。”恬芮对她继父如此咕哝。
看来,恬芮誓言做个“好女儿”的结果是——安格会破产。他认为以恬芮花钱速度推算,他顶多撑上两年。他因不胜其扰的家庭生活而神经紧张,以至于无法专心生意,导致他好几次做了令他失财的错误决定。
另一方面,如果他把这些追求心灵、时运不济的人赶出他家,整个爱丁堡都会起而反对他,他也保不住半个顾客了。
不论如何,他都会破产——或是发疯——他想。
但是过去两星期,他一直在想办法解决这个困境。他可以带着妻子和继女到外地旅行,但谁又来经营他的生意?他可以还继女自由,他非常确定那就是她真正的目的。但安格没办法那么做。他在男人必须照顾女人的时代环境长大,若是他允许该受他照顾的女人独居,他的灵魂将永不得安宁。虽然恬芮已成为他生活中的累赘,她是女人而她是他的责任。
不过,他的首要责任是照顾他的妻子,而恬芮把他的家居生活弄得一团乱,梅兰成天只会神经紧张地过活。因此,对于他的继女,或许安格应该修正他的原则。但他也必须顾及自尊,或许他可以和她各退一步。
或许他可以利用她操纵人的能力,替他做一件他尝试了好几年、却都无法完成的事。因此安格想出了一条解决之道:他要把恬芮送给他侄子麦杰斯照顾一阵子。但他明白若是恬芮在那里的期间无事可做,她会把杰斯逼疯,正如她就要把他逼疯一样。而他和侄子之间还有一个问题悬宕多年未决,或许他可以一石二鸟。
图书室响起敲门声,安格吸口大气并慢慢吐出。上一次他和新继女私下谈话是在纽约,结果是他现在每晚得喝半瓶威士忌才能入睡。
“进来。”他说。
“你要见我,亲爱的父亲?”恬芮端庄地在书桌另一头的椅子坐下,脸上仍挂着微笑。她看看别在胸前的挂表。“我想在我去参加下一个慈善会之前,我还有几.99lib?分钟。”
安格知道那只挂表是瑞士一家超过两百年历史的公司精工打造而成,它的价格或许是他两个办事员一年薪资的总和。
还是开门见山、直接切到主题吧!他背着双手站起来。他那甜美的妻子怎么会生出如此野蛮的女儿?“我要提供你一个工作。”
“但是尽责的女儿绝不能到家外工作。尽责的女儿——”
他投向她的眼神令她住了嘴,接着他看到她垂视她的手藉以掩饰她的笑意。“只有我们俩在一起时,你可以停止演戏了。”
“这是什么意思?”她甜蜜地问。“我只是试着做到你对我的要求。”
他不理会她的挑衅。他不要降低自己的格调和她争论,她是否做到他的要求。“如果你做得令我满意,我将给你一笔固定的生活费,和相当程度的自由。”
“相当程度的什么?”她声音中伪装出来的甜蜜不见了;这才是当初他看到的女人——那个他去偷听她演讲时,心想若是这场强力演说的主讲人是个男的、而主题也合宜——他一定会大加赞赏的女人。
“如果你能成功完成任务,我会让你能自由运用你父亲的遗产;当然仍受我在纽约的银行监督。我会允许你住到你母亲在纽约的房子,但由一位我挑选的人伴护。”她正想插嘴,他抬起手阻止。“你将可以继续你……”他困难地说出下面的话。“你在纽约挽救落难女子的宏业。”
“若是我拒绝你这份工作?”
“你就留在这里,做你母亲的女儿。我将放话说你母亲病了,家中不得有访客。”
“这是勒索。”恬芮屏息地说。
“那过去几个月中,你做的又是什么?九九藏书”安格半是咆哮,接着喘口大气平静情绪。
恬芮靠向椅背。“好,我在听。什么样的工作?”
“我要你替我侄子找房妻室。”
“找个什么?”她的身体弹了起来,接着她的双唇一抿。“你是想把我嫁掉,是不是?”
“你!”安格大声嚷道,接着看看图书室门口。他能听到更多的男女进到他家大厅,他放低声量。“不,我不想要你嫁给我侄子。我喜欢我侄子。不,更正,我爱我侄子。他父亲是我的兄长,而我们——总之,我最不会对我侄子做出的事,就是替他弄个像你如此泼辣的女人为妻。”
“我当这是句赞美。”恬芮说。“这个人有什么问题,自己找不到妻子?”
“那是因为他住得偏僻,而他辛苦工作照顾族人,因此没时间找妻子。”
“那么我就到那里,送许多年轻女人到他面前列队供他挑选?”她顿了顿,考虑了半晌。“我不认为那会很困难。我在这里认识了许多未婚女子,我只需要邀请她们——”
“不行,不能让杰斯知道你的企图。他有点,呃,顽固。若是让他知道我在干涉他的私生活,他会立刻将你赶出他家。而且他会……”他看看恬芮。
“到头来令侄会喜欢上我。”她怒视他。似乎由这个人说出的每句话都会得罪她,她必须刻意吞下自尊才能和他交谈。
“如果我不能把适婚女子介绍给他,我又如何能替他找房妻室?想来你已有高招?”
安格翻动桌上几封尚未拆封的账单。“我要你去做他的管家。”
“他的什么?”
安格拿起一封信。“杰斯写信给我,要我替他找位新管家,因为上一任已经去世。我相信她已经八十几岁,死亡也是难怪。我要你去那里做管家并且设法让他娶妻子。不可以是你那些时运不济、什么男人都要的女人。我要的是好人家的女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一旦你办成这件事,你就可以自由回到纽约。”
好几分钟恬芮只是坐在那里瞪着他。“你就不能不要装腔作势,直接把该是我的东西还给我?”她试图消除声音中的苦涩。
“我可以,但这个工作最适合你的,呃,才干,而且我也看不出有什么难得倒你的地方。为什么我该放弃一切,你却一步不让?”
这句话令恬芮站了起来,她双手捏拳、身体前倾逼向他。“因为你是个贼,还是个无赖。你强占我父亲留下给我和我母亲的遗产,却因为某条中古世纪留下的不道德法律,给你权力——”
“你要不要接受这份工作?”他的眼睛闪着愤怒的火花,身体从桌子那头逼向她。“若是你不接受,我将把你和你母亲送到……喜马拉雅山的某个村落,只要我活着,你们就永远别想回来。”
“我想你也活不了太久。”她立刻顶撞回去。
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管家进来了。“恬芮小姐开会要迟到了,而那些年轻女士问她们是否可以不等她先开始。”
“她们的意思是开始吃我的食物!”安格咆哮,接着回望恬芮。“你怎么说?”
“好。”她咬牙切齿地说。
“恬芮,亲爱的,我知道安格的方法或许看起来有点奇怪甚至严苛,但是——”
“在床上如何?”恬芮追着问,两眼紧盯着她母亲。“你不能在你们上床时说服他?”
这句话令梅兰停止从恬芮的抽屉拿出衣服,转身坐到窗前的椅子。“你知道的,亲爱的,”她有些喘不过气来。“淑女是不该谈论……”她就是说不出那几个字,但接着她抬起头,眼光凌厉地看女儿一眼。“此外,你还未婚,你怎么知道那种事的?”
“我从没捕过鲸鱼,但我读过‘白鲸记’。”恬芮反瞪母亲一眼。“你能不能在他身上下点工夫?”
“我……我……”梅兰看看女儿,接着站起来继续挑选要装箱的衣服。
“我不确定我想那么做。在苏格兰高地过个夏天对你有好处,比纽约的恶臭空气好多了。现在满街都是那些动力车,嗯,我看不出来马车又有什么不好。”
“母亲,或许你比较喜欢马粪而不喜欢汽油味,我则不然。我在家还有工作要做。”
“恬芮,我不明白我到底是做了什么让你觉得生活是如此的……如此的……”
“不浪漫?”恬芮问。“母亲,如果你曾和我去拜访过出租屋,你就会明白——”
“不用了,亲爱的。我认为纽约有一个欧家的人照顾已经够了。恬芮,我还在想当你回纽约时可以替报纸写一篇什么样的报导。在苏格兰的村庄生活六个月。那个村庄应该也有贫民区让你拯救。如果没有,你也可以写一篇如何不穷困的报导。”
听到这,恬芮忍不住笑开了。“喔,母亲,瞧你说得真有趣。如何不穷困。这是什么荒谬的念头。我对苏格兰的印象是它非常乡土而且——”突然间恬芮的眼睛睁得老大。“农村工业。”
“怎么了,亲爱的?”
“农村工业。那些偏远地方有农村工业——你知道的,纺纱织布,那一类的。或许我可以……”
“观察与学习,然后回纽约时,教给你那些贫困的少女?”梅兰再将一双手套塞进床上摊开的小皮箱中。
“正是。母亲,你看得懂我的心。”
“但,那你替麦先生找妻子的工作怎么办?那不会占去你大部分的时间?而你还要做他的管家。”
“做管家会花多少时间?我会在早上对仆役发出指令,下午再验收绩效。我不会干扰他们原来的行事方式。不,我会把这件事当做……当做……”
“大学的实习课?”
“正是。我会把它当做大学实习课。我会每天记下所见所闻,当我回纽约时,我会将心得出版。嗯,我一定要那么做。我会——”
“麦先生的事呢?”
恬芮不在意地挥挥手。“他呀,依我看,世界上除了我以外每个女人都急着结婚。不管这个人是否丑得像疣猪,我都能替他找个女人。”
“如果他不想娶她怎么办?”
恬芮夸张地翻个白眼。“母亲,你和我住在一起难道什么都没学到?婚姻是为男人设计的。结了婚的男人活得比较久,是因为他们什么事都有人侍候。而所有的男人都喜欢漂亮的脸蛋和细致的脚踝。此外,我要把这部分的任务交给你。”
“我?”梅兰手上的丝袜掉了下来。
“是的,这种事你最拿手。你不是曾经试图撮合我和四个州里每位适婚的男人?”
梅兰弯下腰拾取那双丝袜时,叹口气。“没错,但看看我的工作成绩。我介绍给你的那些人,你一个都不喜欢。”
“说得也对。但那并没阻止你继续尝试,不是吗?因此现在你的机会来了。替我送些漂亮的女人过去,不过不要太聪明的。经验告诉我男人不喜欢聪明的女人,而且要没受过教育,除了画画和歌唱那种事。嗯,送几个过去,我会让他把其中之一娶进门。”
“你怎么能确定这个人要的是哪种类型的妻子?”
“母亲,我见过——甭提我见过什么了。男人只会娶一种女人,她是——”恬芮倏地佳口,接着愧疚地看看她母亲。
“就像我?漂亮?没用?依赖?”
“母亲,你是个可人儿而我非常爱你。婚姻只是——”
“不适合你。我知道,亲爱的,你已经告诉我够多次了。而我知道救人是好事,但等你老了会很高兴家里有人在等你。恬芮,亲亲,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曾经结婚十六年,独居十五年,现在又结婚了,而我可以向你保证结婚比较好。你不会想孤独一辈子——”
“孤独?母亲,你从没孤独过。你和父亲共度了十六年光辉的日子,之后你还有我。难道我没做个尽责的女儿?我从没离开你,不是吗?”
梅兰叹口气。“不,亲爱的,你从没离开我。但是——”
“但是什么?”恬芮的声音中流露出懊恼和轻微的伤感。接着她平静下来更温柔地说:“但是什么?”
“恬芮,你是如此地强悍,如此有自信。你就像你父亲,如此地……如此地完美,有时候我真希望你更人性化一些。”
“人性化?我不人性化?”恬芮有些语塞。“我全心奉献的对象不就是一般人?我可以向你保证——”她停住。“你是不是又头痛了?快躺下,我去叫玛丽。”
“就麻烦你了,并且也请找安格过来。”
“他?不,我要陪你。我们可以继续我们讨论的话题——”
“请你。”手摸着头,梅兰摇摇晃晃地走到房间那头的躺椅,推开六件衣服才替自己匀出一块地方。“我只要安格,只要我丈夫。”
恬芮扮个鬼脸离开了房间。如此全然失去母亲令她痛心。
第四章
“我恨他。我恨他。我更恨他。”恬芮拂开眼前的一撮湿发。“现在我更恨他了。明天我会比现在更恨他。”
随着每声宣布,她抬起脚重新踏进泥浆,接着她必须使出全身力气抬脚向前,才能避免黏答答的泥浆将她吸倒下去。她的雨伞伞鼻在她离开小村几分钟后就断了,现在她把它用做手杖,好平衡身体。
“我全心全意恨他,”她再拔出一条腿。“我祖宗八代都恨他!”她挂着伞鼻大声说出她的诅咒,接着用力将左脚抽出深及足踝的泥浆。
已经夜深了,而只有她一个人走在一条荒无人烟,镇上邮局中某个人称之为路的烂泥小径。这玩意儿实在担当不起如此的恭维。
“我恨他直到永恒。”恬芮说,抽起她的右脚。
当恬芮问起到麦家产业的交通工具时,邮局中所有的人全都狂笑起来。
“麦家产业?”柜枱后面那个人说。
若非他的嘴角扭动,恬芮会认为她走错了地方。但这个麦杰斯不是位族长吗?恬芮不是很懂得苏格兰历史,但族长不是某种重要职衔吗?
但根据邮局局长和局里其它四人的有趣表情,恬芮像是说了什么非常好笑的事。
“这里是苏格兰的米德连,嗯?马车夫没让我下错车吧?”
“嗯,这里是米德连,你的确是在苏格兰,但是……”此时只有他自己才懂得的私人笑话令他偏开头猛笑。
恬芮又冷又饿又气。过去的二十四小时,她像是生活在地狱。直到她母亲把她送上那辆载满东西的马车前最后一分钟,恬芮都不相信这件事真的会发生在她身上。她以为母亲会突然找到胆量挺身而出说:“不,安格,你对我亲爱的女儿所做的安排是错的,而我们三个现在就回纽约!”
但是她母亲所说的话却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事实上,似乎女儿离开的日子越近,梅兰就越有精神。自从她们住进她的新丈夫老家的头六个月,梅兰都躲在黑暗的房间,每天吃上四包头痛药。但是女儿要离开前两星期,那女人竟充满了活力。她主持恬芮行李的打包工作,彷佛女儿这一走就永远不会回来了。
“我不相信我会需要宴会礼服,”恬芮看到母亲掏空一座衣柜时说。“我只是去几星期。”
“那可不一定,”梅兰兴高采烈地说。“要知道安格的侄子是一族之长,而他的确住在一座古堡,我相信那里会举办许多精采的宴会。现在,不要忘了,你需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现金除外,安格禁止我那么做。但若你需要其它任何东西,只要通知我,我就会送过去。”
“你可以送给我用钱可以买到的东西,但就是不能送现金。我说的对不对?”恬芮说。
“亲爱的,我觉得我的头痛又犯了。或许你可以——”
“找你丈天来?”恬芮说,但她母亲似乎并没听出女儿声音中的伤痛和苦涩。
恬芮那方面,她将行前最后两星期花在结束会议,告诉众人她很快就要回美国。“先去度个假。”她尽可能用轻快的口气说道。就算下地狱受苦,她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她继父在勒索她。
终于,她必须离开的恐怖日子到了,而就算在最后一刻,恬芮仍指望母亲会救她。恬芮走下台阶,看到那辆装满她的皮箱的马车,她感觉就像犯人走向行刑台。
但她母亲没有救她。事实上,恬芮觉得几年来,她母亲看起来都没这么快乐过。她的双颊泛红,唇角浮现酒窝。而那个邪恶的男人麦安格就站在她身旁,单臂拥着妻子肥大的腰肢,笑到眼睛都看不到了。
“写信给我,”梅兰对女儿说。“别忘了如果你需要任何东西——”
“特赦?”恬芮说,差一点就要在她的自尊允许的极限下请求缓刑。部分的她想要跪在安格面前求他让她留下。虽然她已是——照安格经常提醒她的说法——一位早已“过了青春期”的成年女人,除了母亲一年当中有三到六个月中外出“休息”的日子,她从未和母亲分开过。但是那些分离并不算数,恬芮告诉自己。当时母女两人之间隔的只是距离,现在却有麦安格挡在中间。
但梅兰似乎没有察觉到女儿的痛苦,表现得也像她没听到女儿的抱怨。“我有个礼物送你,”她开心地说。“但在你上路前不能拆开。喔,我真不敢相信时间过得那么快。呃,亲爱的,我……”
恬芮看到母亲的眼中浮现泪光,她明白机会终于来了。但就在那时,安格稳稳地拥住妻子的肩膀,将她带离马车。“是的,女儿,要写信给我们。”他回头说道,在恬芮能说话前将妻子带进屋子。进入门厅后,梅兰转回头,很快地挥挥手,接着就被拉走,留下恬芮一个人上车。
仍怀着一丝希望坐定后,她急急拆开母亲的礼物。或许里面会是一封信说明恬芮毕竟不需要去。或许那个厚厚的包裹装的是,她们回纽约的船票。或许——
是一本费芬妮的食谱。
看到那本食谱,恬芮所有的希望落空。她真的要被派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替一个陌生人做件绝对荒唐的事。
经过冗长而累人的旅程,日落前两小时,马车将她和她的皮箱在米德连的邮局放下。
“但族长住的城堡在哪里?”她问马车夫,一面张望四下的茅草顶房舍。然而马车夫只是回答,他接到的指令就是送她到这里,多一哩路的车钱都不能收。
她堆成小山似的行李,和她这张陌生的脸孔,造成了这个小村似乎是全数的人口都停下手中的事,前来瞪着她看。而,根据他们对她的帽子张口结舌的样子判断,当今的流行还未到达米德连。
借着自尊的支撑,恬芮走进邮局,请他们雇辆马车送她去麦氏族长的城堡。
那个简单的要求似乎在村民之间制造出极大的“笑”果。一等恬芮说完话,其中一个斜靠着墙的男人立刻跑了出去,她确信他是去散播这个陌生人所提出的陌生而且爆笑——的要求。
饼了三十分钟,邮局局长终于才明白她要的是什么。那个人要不是愚蠢就是笑她笑得太开心,以至于大脑不管用了。不过,不论是何种原因造成,恬芮就是花了那么长的时间,才约略问出了几个答案。
到那时唯一能让恬芮撑下去的也只剩下她的自尊了。那个人嘻皮笑脸地说,她应该在米德连过夜,第二天早上再出发。“最近的旅馆在哪里?”恬芮问,而她的问题引出了更多的笑声。
“沿着路往回走五十哩,”那个人说。“就是你来的地方。”
“你可以和我住。”一个人在她身后说。
“或是我也可以。”另一个人说。
恬芮挺直背脊。“这里距麦氏住的村镇有多远?”她问,心想,不论住在米德连的任何地方,她都得把门用东西堵上。
“四哩。”邮局局长说。“但对你这样漂亮的美国姑娘来说,那条路太崎岖了。你应该和我及我妻子住上一夜。”
或许他是在示好,或许恬芮应该接受他的邀请,但他眼里闪着的亮光,使得恬芮只想赶快离开他。她甚至怀疑他是否真的有妻子。“不,好意心领。”她说。“我到哪里可以找到马车送我到麦家?”
“哪儿都没有。”邮局局长说。“如果杰斯没派人来接你,你只能用走的。”
“在这种雨中走四哩?”她不可思议地问。
“我就说过美国人太娇嫩,”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除了那身新潮服饰,她什么都没用。”
或许是她的自尊,也可能是因为她的国家受到侮辱,恬芮拿起她的小皮箱说:“如果我可以将行李留在这里,我想我用走的。”
那就是她之所以会被骗到在大雨天,脚踝陷进泥浆地走路到麦氏族长的古堡的原因。等她走到时,她打算狠狠地臭骂麦杰斯一顿。他或许认为她只是新任管家,就算是管家,他也该提供交通工具。
穿着厚重的防水衣,她无法察看她的挂表,但当她终于看到前面的亮光时,她确定至少已是午夜。邮局局长曾经开心地告诉她,只要她走偏了路一哩,她就会掉进海里。
“那么我只好游泳了,不是吗?”她的回应令整个邮局里的人大笑。
但现在她终于走到了。每向前迈一步,那光亮也就更近一些。隔着狂泻的大雨和糊在她脸上的泥浆,那道微弱的光亮是她这一生见过最受欢迎的东西。
疲惫至极的她将脚拔出陷人的泥浆,试图蹒跚前行。或许这位族长以为他的叔父雇请的马车会将恬芮一路送到古堡,因而没派人去接她。
或许她看到的亮光是炉火。一盆烧得旺旺的炉火。或许那里还有一张桌子,以及一碗热呼呼的汤。加上奶油,新鲜搅拌好的奶油,牛奶则是刚从乳牛那儿挤出的现货。
甚至隔着雨声和泥浆,恬芮仍能听到她肚子咕咕作响。部分的她真想倒在泥地里等人找到她,或是就这么死了也成,而且老实说,眼前,她并不在乎哪一种情形会发生。
“你给我撑着!”她大声说。“想一些好的事。”
她用尽全副心力回想以前的管家墨太大,还有她在纽约的家。恬芮的童年有许多时间是在墨太太那间有着大壁炉和印花布窗帘的房间度过。墨太大永远待在她自己的房间吃饭,但她经常会邀小恬芮共享。她们常会为了厨子特别为她们做的美味食物而偷笑。那些食物永远不会出现在欧家的餐桌,因为恬芮的父亲对钱控制得很紧。
“所以他们都是吃剩下的,你和我则有当季最好的东西。”墨太太曾经摀着嘴,偷偷告诉她。
恬芮从没告诉她的父母,她和管家分享的额外美食,也没告诉他们墨太太有多常在她房间的壁炉前、窝在那张大椅子上打瞌睡。“小女孩,秘诀就在要有好的手下。”墨太太说她很会雇用好帮手,因为这个天分,她可以拥有“一丁点儿闲暇”。
现在恬芮就要住进苏格兰一位族长的古堡,她打算像墨太太一样在一间小而舒适的起居室度过每一晚。记忆中的那个房间给了恬芮力气一脚接一脚地挣扎着向前。
等到恬芮终于来到有亮光的窗前,她已疲倦得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前面的门上有着厚重的黄铜门环,她勉强举起手伸向它。但她的手指已僵硬地握不起来,她只好整只手穿进去吊挂在那里。
她设法抬起门环,然后任其落下。一次,二次,三次;接着她停下等待。什么反应都没有。除了雨声她什么都听不见,门后似乎没有传出任何声响。
她缓缓再次举起冻僵的手,再次挂到门环上。一次,二次,二茨,四次。
她再次等待,还是什么都没发生。
她告诉自己,她不要哭,她不要崩溃。如果她必须敲打那个门环直到世界末日,她会那么做。一咬牙,她再次举手。
但这一次在她碰到门环前,那门霍地开了,一个人影挡在她面前。
“你究竟是要什么?”男人的咆哮声压过了雨声。“难道一个人在自己的家中都不得安宁?”
部分的恬芮很想向疲倦投降,当场昏倒在台阶上。但她从不是会昏倒的人,而她绝不要现在开始。“我是新来的管家。”她说,但声音微弱得连她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什么?”男人对她大吼。
她已经没剩什么力气,但仍勉强抬起头看看他。光源在他身后,雨水又飘在她脸上,因此除了他很高大、黝黑外,她什么都看不清楚。“我是新来的管家。”她提高声量。
“新来的什么?”他大吼。
这个人是蠢蛋吗?她纳闷。难道几世纪来,他们有太多的近亲通婚造成这个人智障?或许她可以针对这个题目写篇报导……
“我是来应征管家那份工作的!”她对他大叫,抬起僵硬的手抹掉脸上的雨水。“麦安格派我来的。”
“你?”男人低头看她。“你才不是管家。你可以回去告诉麦安格去死吧!版诉他,我不管他派来的捞女有多漂亮,我不会娶任何一个。”说完,他将门当着恬芮的脸甩上。
整整五分钟,恬芮愣在那里,瞪着那扇门,完全无法理解刚才发生的事。她的脑中闪过一整天下来的连续恐怖画面。先是一大早离开母亲,接着是冗长而颠簸令她满身是瘀伤的马车之旅;再来是邮局的那段遭遇。最后,在大雨中只身走过立意吞噬她的四哩长泥泞小径。
现在又是这个!她被一个一定是麦安格侄子的人当面甩上门。不可能刚巧另有一个人也像他。不,只有血缘关系才可能制造出两个那种蛮驴。
如果麦杰斯以为他如此轻易就能打发她,他必须再想想。她再次举手敲门,并且发现她的手已略微活络。愤怒的确可以产生热能。
她用新生的力气猛捶大门,但门仍关得死死的。右手边是那扇她能看到亮光的窗户,她想,如有必要,她会打破玻璃进屋。
就在她想付诸行动时,她发现她的防水衣被门夹住了。看来,她一面拉扯那片布时,心想,若不能进入屋内,她就得在这扇门前待上一整晚。
她两手抓住门环用力撞击。一而再,再而三。
整整二十分钟后,那扇门终于又开了。
“我告诉过你,你可以回去——”
恬芮可不要让他再次对准她甩上门,她一溜烟地从他臂下穿过、跑进屋子里。她在远处看到的亮光不是炉火,那是一盏孤零零的蜡烛,放在一张粗糙的桌子上。桌子前面则是一座看起来像是自从爱德华一世造访苏格兰后,就没生过火的壁炉。
“出去!”男人说,门仍开着。他的手臂伸直,指向黑漆漆的雨夜。
恬芮受够了!
她抓着雨伞的把手,将它那四吋长的金属头戳向他胸膛。“不!”她运用饱经练习、足够传到演讲大厅后排的声量大叫。“我不会再回到那个老天爷也放弃的大雨和泥泞里。我发誓,如果你把我赶出去,我会从窗户或是烟囱钻进来。不论如何,我不会再到外面去。”她半瞇着眼瞪他。“如果你杀了我,我做鬼也会纠缠你。”
她步步进逼,他则惊异地低头看着她。他是个大块头,粗而浓密的头发垂在衣领。他有一双黝黑而锐利的眼睛;一对中央隆起、令她想起魔鬼的黑眉。他下半部的脸被散乱的胡须遮住,但她可以看出在那些毛发下,他有一张丰厚的嘴。
老实说,如果她必须画一张魔鬼的画像,她会画这个男人。他的相貌英俊但带些邪气。但以恬芮目前的心情,就算魔鬼本人,她也不怕。
“我不知道你那小心眼里想的是什么,”她说。“但我来这里只是工作,没有其它目的。”
突然间,她的心里灵光一闪。她像是回到纽约的贫民区。而她也变成一位有着凄惨故事的落难女。
“你认为我太漂亮不能做这份工作?这就是你的想法?”她用雨伞推他。她知道他可以自她手中夺掉那枝伞,但是他没有。相反的,他只是像眼镜蛇随着笛声,着迷地直视着她。
“就是这张漂亮的脸蛋惹出我所有的麻烦。问题都在……你们……男人!”她凶悍地骂道。“我恨你们。为了你们对我所做出的所有不义之事。我有丈夫,但你知道他现在在哪?不,你当然不知道。我也一样。他丢下我一个人养三个小孩。房东把我们赶出来,一个接一个,三个孩子全死于猩红热。我祈求上帝把我也带走,但不知为什么,就我一个人被留在这个世上。
“你的安格叔叔娶了个有钱的美国女人,他告诉我他在苏格兰有份工作给我。因此我和他们一起来到这个就算你想卖也没人要买的湿冷小岛,而我必须在泥深及膝的鬼路上走上四哩。现在我终于走到了,你却说我长得太漂亮不能做你这份鬼工作。”
他仍看着她,听她叫嚷,在她用雨伞推他时向后退。她一个用力,他的膝盖窝碰到一张椅子。他坐了下来,仍然着迷地盯着她。
“让我告诉你,”恬芮俯身对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想嫁给你,我也看不出为什么有人愿意嫁给你,然后住在这个寒冷的地方。刚巧我已经结过婚了——虽然如果再让我看到那个没用的蠢蛋,我向你保证九九藏书我马上就会成为寡妇——因此,你到底需要不需要一位管家?”
一时间那人只是看着她的脸一言不发。“安格叔叔派你来,但你不想嫁给我?”他的声调显示他并不相信这是事实。
她对他眨眨眼。“你的反应有点慢,嗯?”
这句话引得那人的唇角稍稍上扬成或许是微笑的样子。“你不像我叔叔通常送来的那些女人。”他摸了一下胡子看着她,彷佛正在考虑这件事。现在他是坐着而她是站着,他们的眼睛正位于同一水平。
在等他下决定的时间,恬芮摘下她那一度非常好的帽子、扭出雨水。一旦开始张望四周,她这才注意到这间屋子非常肮脏。天花板上挂着蛛网。木桌上黏着发硬的食物残渣,看样子得拿锤子和凿子才清理得掉。她并不担心滴在她脚下石头地板上的那摊水,因为它们可以帮助洗地板。
她再回望他时,发现他正在上下打量她。她曾看过那种表情。“麦先生——你是麦杰斯吧?”
男人点点头,仍然闷不吭声地观察她。
“我需要一份工作,而你显然需要人……需要人……”她环视四周。她能说什么?他需要人……“爱琴海的马厩都比这个干净。”她咕哝。
“而你就是大力士赫克力斯?”他问。
她讶异地转身看他,因为他竟然懂得她套用的希腊神话。
毫无预警地,他猝然站起来,背对着她。“好吧!”他回头说。“早餐是四点。但如果你只要稍稍试图嫁给我,我会拽着你的耳朵把你扔出去。你听到了,赫克力斯夫人?”
不等恬芮回答,他已穿过一扇门消失在远处的房间。
只剩下她一个时,原先鼓起的勇气彷佛一下子全漏光了。恬芮在他方才坐过的硬木板凳坐下,头埋进了双手里。她不知道是什么让她做出那些举动,更不知道是什么使她说谎。在她为那些落难女人工作的几年当中,她听过一个又一个女人说她们是如何被逼着说谎、偷窃或是卖淫。恬芮总是以她现在明白太过超然的态度告诉那些女人,还有别的方法,不一定要说谎。
但是今天,才不过经过一天的寒冷饥饿,当她面对可能整个晚上在雨中度过的可能性时,她轻易地就说了谎,好换取一张温暖的床。
想到这,她打个寒颤。现在她“安全”了,一旦愤怒感消失,她开始觉得冷了。她看看桌上的蜡烛。管家的房间在哪里?厨房又在哪?她需要在上床前吃些热食。
她迅速跳起来,穿过那人消失的门,却发现自己置身在一条黑漆漆的走道,面对一座楼梯。那楼梯看起来像是……真是活见鬼了。那楼梯看起来像是散堆着一些骨头。
她转回那间有桌子的房间,拿起那盏蜡烛,开始在屋内摸索,试图找到一张温暖的床。
第五章
“嗯。”窝着一床温暖的恬芮发出慵懒的感叹。就算半睡半醒,她仍能闻出床单需要换了,但是这张床柔软而温暖,她又是如此的疲倦。昨晚那枝蜡烛在她能搞清屋里的路径之前就烧光了,她因而落得只能沿着湿冷的石灰墙摸索,直到一扇门出现。
经过几次尝试,她早已放弃找到余火末熄的厨房,遑论可以充饥的奶酪。百般无奈,她掉转方向,登上楼梯朝她相信是卧室的地方前进。摸到一张床垫后,她脱掉身上的湿衣服,只剩下连身内衣就钻进应该有六吋厚的毛毯里,不到几秒钟,她就睡着了。
但是现在,屋里漆黑一片,她睡意正浓地睁不开眼,她却感觉有些不对劲。
有人搂着她,用一种她从没被人搂过的方式,而她的脸颊可以感觉到另一个人的体温。母亲,她想,往她偎了过去。接着一只手横过她的身体,来到她的背。仍闭着眼睛,她更往那人怀里钻。
“我喜欢你的工作的这个部分。”一个低沈而柔和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那只手拂过她的臀下到她的大腿,恬芮在半睡半醒间,微微一笑。
她的面颊下有个光溜溜的肩膀,她的嘴唇触及一片温暖的肌肤;接着她挪动她的腿,感觉它被两条粗大而沉重的大腿夹住,并且将她拉得更紧密。
“真好。”她在那只手从她的背移向她前身时咕哝。她的内衣在腰下有道开口一直延伸到背部;那只手找到开口并且伸了进去,摸到她光溜溜的臀。
直到那个人欺到她身上,恬芮才完全醒来。男人陌生的体重令她倏地睁开了眼,她抬起头……
却什么都看不到。房间里没有光,屋外也没有,她能看到的只是一片黑。但是她能感觉到一个男人,一个非常巨大的男人,在她的床上而且正在——
恬芮发出的尖叫声令栖息在屋顶上的鸽子惊吓地飞了起来,接着她开始全力挣扎,拳打脚踢,一路尖叫。那是她上了六节淑女防身术的课学到的,因为经常到不守规矩的男人会出现的地方,恬芮觉得她需要所有学得到的工夫。
“见鬼了!”她听到那个男人在翻下她身体时说。不到几秒钟后,他找到一根火柴点亮了床旁的灯笼。
麦杰斯正俯在她身上,身上一丝不挂。
“你以为你在做九九藏书 什么?”她质问道,一面将被盖拉到她下巴,双眼闪着真正的恐惧。她知道男人能对女人所做的事。她看过太多的凹鼻断臂,她听过太多的惨痛故事——
“我?”他大叫。“是你睡到我的床上。女人,我想你打断了我的肋骨。你是着了什么魔那样乱打乱踢?就在你主动之后?”
恬芮立刻看出一切都是她的错,显然昨晚她太过疲倦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床上已经睡得有人。现在,她该道歉吗?甚至摇尾乞怜?她怀疑任何礼仪书会写到这种情形。只有厚着脸皮硬撑下去了,她想。
“请你穿上衣服好吗?”她仰起下颚,避开视线。
原来那就是情欲,她瞪着房间那头褪色的壁纸想。那就是女人说她们“由不得自己”时所指的情形,说什么当男人将她们搂进怀里时,她就会“忘了”一切。
而那就是女人会落到独自抚养三个孩子的下场的原因,恬芮想。
她可以感觉到他并没有动作,但是她仍无法看他。他似乎在等她开口。
“你愿意说明你到我床上做什么吗?”他问。“如果你不是要找新丈夫,那又为什么——”
这句话激到她了。管他是不是没穿衣服,她转头狠狠地瞪他。“我搞错了,一个简单的错误。昨晚我又累又饿——现在还是很饿——蜡烛又熄了,因而我在黑暗中摸索,找到第一张床就躺上去了。你能否告诉我,你凭什么认为每个女人都想嫁你?”
他仍瞪着她看,仍没显出要穿衣服的意思。“你发誓你来这里不是想说服我娶你?”
“我说过我已经有丈夫了。”她说,谎言令她口干舌燥,吞咽困难。
“哼!”他发出闷哼,她看不出来他是否相信她的说辞。
她试图不去看他的裸体,但他实在很好看,像博物馆中的希腊神像复活。他有一副阳刚的肩膀,宽阔的胸膛上有着硬实的肌肉。不论这个人整天都在做什么,绝不会是坐在桌子后摇笔杆。
“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想嫁给你。”她硬生生地转移视线。她发现如果继续看着他,她将无法避免往下看。她对男体的记忆还停留在儿时所见,以及博物馆中的神像。这一点她母亲还颇不赞同哩。
他继续站在那里一会儿,看着她,接着他转身,从椅背拉下一件格子服。
恬芮试着避开视线,但她就是无法抗拒盯着他的背瞧。宽阔劲健的背往下削出窄腰和坚实浑圆的臀。她曾听一个女人说她的情人可以“用臀弄弯铁钉”;接着其它听到的女人发出刺耳的笑声。那时恬芮只是鼻子一翘,扭头走人。她认为那就是女人会惹上麻烦的原因。但是现在她总算明白那些女人的意思了。
他在臀上系条苏格兰裙,恬芮的眼睛眨了几下,领悟到他的苏格兰裙下没有穿底裤。套上一件白棉衬衫后,他开始扣上袖扣,转身面对她。
“那么我叔叔为什么派你来?”他问,但在恬芮张口欲答时,又抬手阻止。“我知道你是美国人,也知道你认为我们苏格兰荒僻落后,但是尽避根据你的说法这是一个没人想要的国家,我们当中还是有几个有些大脑。你不是管家。你有一双淑女的手。”
他将视线从袖扣挪向她,放低了声音。“你也没有三个孩子。有过孩子的肚子不会像你那么扁。”
恬芮从没料到一个人的全身都可以羞红,她的却应验了。从脚趾到发线,她全身在瞬间转红。她转开头,给自己一些时间恢复。快!她想,她必须马上想出一个答案。如果她告诉他实话,他会立刻把她送走,那时麦安格就会让她永远住在爱丁堡,她就再也见不到纽约了。
她再度看向站在床边、穿着大衬衫,敝着胸口、露出肌肉,以及毛发的麦杰斯。他已用一条宽皮带圈住他的窄腰,粗重的银色带扣在她看来绝不是这个世纪的产物。
想到安格,恬芮有了主意。“我曾经是淑女,”她柔声说,双眼垂视自己的双手。“但我……”
“你什么?”杰斯厉声道。“我没时间瞎等。”
“我和一个人私奔,我父亲取消了我的继承权;等那个人发现这件事——”
“他甩了你。真是的,可怜的笨女人。”
恬芮必须咬住舌头才能止住自己出声纠正他。差一点她就被他搅和得忘了她不计任何代价都要回去的人生目的!
她咽口大气,然后吐出。要她装出可怜无助的样子实在很难。“你叔父的新婚妻子帮助我这种状况的女人,因此她——”
“啊,慈善家。我没想到安格会受这种女人吸引。”杰斯若有所思地说,一面拿起椅子上的厚毛衣。“安格喜欢甜美温柔的女人,不爱那些半女不男、爱管闲事的家伙。”
恬芮心想,她就要呛到。
“继续解释!”他命令。“还是你要我立刻送你回去?”
这下子恬芮的颤抖可是真的了。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送她回去!“你叔叔给我六个月时间重整你的生活秩序。若是我没办到,他就要送我回纽约自生自灭。”
“我懂了。没有男人照顾,那不是淑女可以过的日子,嗯?”
他的声音中几乎有些同情,而或许她该感到庆幸,实际上她却想尖叫,活了近三十岁,她从没有要男人照顾,而她所需要的只是她自己的钱。
杰斯套上毛衣,头从领口冒了出来。“你一定知道安格叔叔的打算是要你嫁给我?”
“不,”恬芮硬邦邦地说。“我一点也不知道。如果不会太麻烦,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会认为任何女人和你说话,就算只是为了找份工作,她就是想要嫁你?你真的那么值得嫁吗?”
闻言,杰斯在她脚边坐下,坐姿并不挑逗倒有点亲切,彷佛他们是两个老朋友正坐着聊天。
“不,我不是,而这情形的确有点神秘难解。不容否认,我的相貌不错,而我可以在床上给女人一段愉快的时光。根据我那些祖先的纪录,她也可以藉此怀孕生子,但是……”
恬芮猛眨眼睛。这个人的虚荣心真够呛的。“有了这么优良的血源,你还会有什么问题?”
他眼神锐利地横她一眼,看她是否在取笑他,但仍然坐在床上的恬芮对他鼓励的一笑。
“这里的生活对城里的女人来说太过艰辛。她们吃不了苦,她们太软弱了,我让她们受不了。啊,不是你想的那样。在床上让女人受不了是好事,但是下了床,”他指指窗户。“这里的生活很寂寞,只有最坚强的女人才承受得起。”
恬芮放开毛毯俯身向他。“你一定能找到一个愿意嫁给一族之长,并住在这里的女人——”
这句话令杰斯闷哼一声,离开了床。“这就是我那叔叔塞进你耳朵的美言?是喽,我的确是族长,但麦氏是全苏格兰最小也是最穷的一族。你可知道我是如何锻炼出这副身躯的?”
恬芮的眼睛睁大了。这个人似乎对什么是不是合宜一点概念都没有。话又说回来,现在只有他们俩在他卧室,而被单下的她只穿着内衣。而且……她想,她还是不要太注意自己处身的状况。“不知道。”
“我牧羊,养牛。我铲除谷仓中的粪便,修理屋顶。我出外捕鱼,贩卖鱼获。”
“我以为你有一座城堡,而这栋房子似乎很大。”
“城堡!那是山上的一座废墟。我们利用它的石头修补村里的房舍。至于这栋房子,是我祖父造的。”他瞇着眼看她。“他娶了个想要伦敦的种种方便的漂亮小东西,他试图满足她,因此造了一栋代价太高的房?99lib.子。”
“你因而恨所有的女人。”恬芮.99lib.讥讽的口气令她的嘴下垂。
“不然。”杰斯圆睁双眼说。“我太爱她们,但正如我告诉你的,她们受不了这里的生活。对她们来说太艰苦了。现在,我没时间向你解释我的生活。我认为你应该回去告诉我叔叔,你宁愿回纽约冒险。这里没有适合淑女的工作。”
恬芮没有移动。“我怀疑这里的生活会比纽约来的难过。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我要留在这里。”
“随你。”杰斯说,一面向门走去。手握到门把时,他又回头。“你打算每晚都和我同床共眠?”
“当然不是!”
“可惜!”他说,接着离开了房间。
饼了好几分钟后,恬芮仍坐在那儿眨眼。“多奇特的见面方式。”她大声说,开始下床。却发现她唯一能穿上的就是昨天那些湿衣服。
第六章
到了下午两点,恬芮已经准备承认失败。她非常确信她能清理纽约的贫民区,但是麦杰斯的家务已经打败了她。
这栋屋子很大,有许多卧室和四个接待厅,而恬芮看得出来,当初建造时它是很漂亮的。证据显示它有灰泥天花板,手绘丝质壁纸、嵌花板。墙上颜色较淡处应该是当初挂画的地方,地板上的凹痕显示那儿曾摆有家具。
但现在这栋屋子只是一间肮脏的废墟。蛛网结得到处都是,一度美丽的壁纸上满是霉菌,木质地板被虫蛀得坑坑洞洞。四间卧室的屋顶到天花板有洞,房间里全是鸽子,其中一间住的则是鸡。仅剩的家具全都脏污毁损。
屋里的家具并不多。事实上,屋里什么都不多。不需要多有数学头脑的人,也能算出原来在屋里的东西已被拿去卖掉还债。
“就算多有钱也会有贫穷的一天。”恬芮咕哝,一面关上一间有六只母鸡在里面筑巢的卧室门。看过这栋屋子的状况后,她不禁大大地同情起麦杰斯来。他仍试着住在这座废墟!
自从昨天离家,她一直没东西可吃,因此她改为搜寻厨房和厨子。但打开一扇门后,她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座中99lib.庭——一步之间她彷佛自地狱踏进了天堂。和主屋的肮脏荒芜相比,这座中庭显得出奇干净漂亮。铺地的鹅卵石闪闪发亮彷佛刚刚才洗过,放眼所及见不到一根杂草。
恬芮不解地皱起眉头,走过一小段路来到看起来像是马厩的地方。她向里张望。出现在眼前的令她眨眼。一长排屋顶下有六匹马,虽然恬芮对马的认识只限于牠们可以拉车,她仍看得出其中两匹是工作用马,而另外四匹则别有用途。那四匹马神气而漂亮:光洁劲健,全身散发着健康的气息。
她在主屋中乱逛了一个半小时中没看到半个人,但在这里她看到三个大男人和一个几近成年的大男孩,每个都在忙着擦拭马鞍,清理空马厩。一个男人将成桶的清水洒在原已清洁无比的石头上,男孩则拿着苹果喂食其中一匹马。
没有一个人抬头看恬芮,或是对她露出任何兴趣。
“打扰了。”她说,但那些男人没一个抬起头。“打扰了。”她提高声音。男孩转身看向她。一个男人抬头瞟她一眼,啐一口痰后又开始擦拭马鞍。
恬芮走向那男孩。“我是新来的管家,而——”她停下话语,因为三个男人其中之一发出有伤人格的嘘声。恬芮转身向他。
“对不起,”她说。“你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那人半露贼笑地瞟她一眼。“管家,”他说。“新来的。”
若是恬芮年轻一点或是比较没有经验,这个人的态度定会令她掉头。但她曾应付深富敌意的男人许多年。现在她走到他面前,双手插腰,怒目瞪着他头顶。“如果你有话要说,我希望你当着我的面说。”
那人嘻皮笑脸地看着她。就在他张嘴准备说话时,那男孩挡到他和恬芮之间。
“我们有过几个管家,”男孩迅速说道。“她们都待不久。都被麦先生赶走了。”
“不然就是她们自己跑掉。”那人在男孩身后说。
这个信息令恬芮讶异,她还以为她是前任管家死后,第一个前来应征这个工作的人。顾不得男孩身后的那个男人和其它停下工作的男人,她对男孩问道:“以前的那个管家死了多久了?很老的那个?而从那时起曾经有过几位?”
一时之间男孩只是对她眨眼没说话。他是个英俊的孩子,虽然身高已和恬芮一般,她认为他大概不会超过十二岁。显然,他有东西可吃。
“六位,”终于男孩说道。“更像是十二个。”他语带歉意地说。
“十二位女人曾经尝试这个职位而且失败了?”恬芮问,眼睛睁得老大。她不想说出来,但是难怪马厩里的男人不理会她。他们或许认为她到了晚上就会走了。
“她们为什么会失败?”她环视男孩和那些男人,一度上升的怒气退了下去。
“都是麦先生啦。”其中一个回答。
恬芮看着那个拿着一铲马粪的男人。“说对了,麦先生。”
第三个男人点点头,接着用扫帚在石头上洒水。
恬芮再看向男孩。“麦先生。”男孩略带叹息地说,像是认命了。
“我懂了,”她说,其实她什么都不明白,而突然间她觉得有必要替整个女性辩护。“.99lib.今天早上麦先生告诉我,他碰到的女人太软弱,这里的生活对她们来说太过严苛。我想我应该说我不是软弱的女人,我见过也做过——”
她中断演说,因为那些男人都在笑她。最初他们只是相对微笑,彷佛他们知道什么她所不知的笑话;接着他们放下铁镜和扫帚,直截了当地当场大笑起来。
恬芮的愤怒又升起来。既然那男孩是唯一没加入嘲笑团的人,她转向他,眉毛询问地扬起。但男孩似乎也说不出什么话,他只是耸耸肩,咕哝道“麦先生”,似乎这就是所有问题的答案。
恬芮懊恼地回到屋内。她砰地打开一小扇木门,发现自己来到一间一度华丽壮观的厨房。但像这栋屋子的其它部分,现在的它也是空旷而脏污。
恬芮从厨房当中的一张大桌底下拉出一张破旧的木椅瘫坐上去,身体上的不舒适最易使人放弃。她已经近乎二十四小时没有进食,她的衣服全潮湿而冷硬,这里的人又毫无理由地笑她。
屋里发出声响,她抬起头看到一个老女人拖着脚走进厨房。她的灰发和皮肤是如此的苍白,她穿的格子长裙老旧且褪色,一时间恬芮以为自己见到了鬼。这种房子可以有许多鬼魂而没人理会,她想。但话又说回来,恬芮怀疑就算鬼魂也不会想住在这个肮脏而摇摇欲坠的破石堆里。
“你是真人吗?”恬芮在那个女人接近时低喃。
闻言,那女人发出一声足以震碎水晶的粗嗄笑声。这不是说屋里有水晶制品,这间老厨房里更不用说。
“嗯,我是真人,”老妇人道。“现在你见过这屋子的状况了,我猜你就要走了。亚力会送你去米德连,一、两天内那里会有马车带你回家。”
回家做什么?恬芮心想。永远和继父住在一起?继续用我自己也看不起的会议骚扰他?若是她必须再听一次那些没脑袋的女人讨论狄更斯的作品有多好,她会疯掉。
恬芮逼自己站起来。“不,我不走。这地方很糟糕,但在仆役协助下,我们可以有所改变。我需要——”
“没有仆役。”
“你说什么?”
“没有仆役,”老妇人提高声量。“只有你,我和爱比。”
“爱比是……”
“我姊姊。”
恬芮重新坐回木椅。“姊姊?”她低喃,看着那妇人。有些石头的年纪都比眼前的女人来得年轻。
如果麦先生住的地方像这个样儿,她怎么可能说服高雅的年轻女人嫁给他?任何有选择的女人一看到它都会拔腿就跑。
但她还有麦先生本人,恬芮突然想到。虽然他在男人之间似乎是个笑话,正如他自己描述的。但他长得很好看,应该会有女人因为他的外貌,而没去注意这栋房子。
恬芮只需要将房子必要的部分清理干净,然后她可以邀请女人前来晚餐,让麦先生发挥他的魅力。
当然,不能让他知道她是要来嫁他的。
恬芮回望一眼站在面前的老妇人。“厨子在哪?”
“埋了七个月了。”老妇人说,似乎对自己的逗笑工夫颇感得意。
“好吧!”恬芮站了起来。“我们只好叫那些男的来帮忙。他们——”
“不行,男的只做马厩的事,不可以到屋里帮忙。麦先生的命令,他不要浪费时间在房子上。”
“我早该猜到。但那些马的花费却没有限制,是不是?”
“嗯,他的马要什么有什么。”
老妇人的眼睛闪亮,她乐得看到恬芮苦恼。“亚力会带你回城里。”她再次提议。
一时间恬芮再次环视厨房。里面有座巨大而老式的炉灶,大得足够在里面烤全鹿。但是由炉枱上的鸟屎来看,它现在已是鸽子窝。大约从这栋房子建好后,地板就没清洗过。餐桌上有三个被一吋厚的蛛网黏住的生锈煎锅。恬芮真的希望她永远不会看到能结出那么大的网的蜘蛛。
“他在哪里吃饭?”她回望老妇人问道。
“和桂琴一起。”
恬芮不懂。“和龟苓一起?”
老妇人再度呱呱大笑。“不,是桂琴。他的情妇。”
“他的……哦,我懂了。”恬芮将胀红的脸转开,但她可以感觉到老妇人正在笑她。难怪这个人不想结婚。如果他对女人的需要已经得到满足,他何必娶妻?
恬芮吸口大气,转身面对老妇人。她最好别净往牛角尖钻,首先她必须把问题弄清楚。最好现在就根据事实加以厘清。“你听听看我弄懂了没有。这么一栋大房子只有你们姊妹俩照顾,那些马却有三个男人和一个男孩。这么说对吗?”
“哦……雷西并不算真的……”
“是喽,”恬芮的视线仍在这间恐怖的厨房打转。在那一刻,她会很高兴杀了她母亲再嫁的那个男人。“那男孩年纪还小,算不得真正有什么用。但我们可以让他擦东西,或许以他的身材可以打扫烟囱。”
灵光一闪,恬芮忽然有个主意了。“如果在马厩工作的男人不能用来打扫,那个男孩能不能被派出去送信?他可有那种自由?你想我能得到他父亲的允许让他骑马出去?我想只靠麦先生一个人没办法给四匹马足够的运动。”
老妇人的黑眸没透露出任何暗示,但她的脸似乎是在说这是个新鲜的要求。很显然前面几任管家从没提出过这种问题。
“小雷西可以骑马出去运动,”老妇人疑惑地注视恬芮。“你在打什么主意?”
恬芮正想回答,但旋即闭上嘴。现在还不到全盘托出的时候,她要告诉母亲她嫁的那个坏人把她弄到什么样的状况。一旦母亲知道事情的真相,她一定会将她救出此地。
“我需要纸笔,”她告诉老妇人。看到她仍站在那儿,恬芮扬起眉梢。“纸和笔。”她再说一遍,声音没有放大,但她的口气却令老妇人掉头离开了厨房。
三十分钟后她回来了,将一迭老旧但质量精良的写字纸,玻璃墨盒,外加,老天助她,一枝鹅毛笔,放在恬芮面前的木桌上。
一时间,恬芮只是瞪着那枝鹅毛笔发愣。一根羽毛?她想,都已经二十世纪了,她还必须用一根羽毛写信?
叹口气,恬芮拿起笔,告诉老妇人替她找点东西来吃。“什么都好。”她扭头说。
亲爱的母亲:
这里的情形可说是不可救药,她开始写信。反正钝头的鹅毛笔令书写的人想快也快不了,她慢慢地、仔细地描述一天来的遭遇。
这个工作不是我的专长,她写道,我想应该有人比我更具资格。
恬芮把二十九年的训练全用到给母亲的那封信,运用她能想到的每个情愫说服母亲必须将女儿弄出苏格兰。愧疚,眼泪,哀求,她可说是无所不用了。
总之,恬芮在第二十页写道,我坚定相信你必须把回家的路费寄给我。
你亲爱的女儿,你唯一的孩子,那么爱你的
恬芮
她用老式的封缄腊和铜印封好信后,把它交给了小雷西,要他尽快将信送到爱丁堡给她母亲。
恬芮必须承认那些马跑得很快,而那男孩也不是懒骨头。不到二十四小时,恬芮收到了母亲的回函。
我亲爱的女儿:
运用我送你的那本食谱。为了好吃的食物,男人什么都肯做。我已派人送去四分之一的牛,半只猪,外加一些东西。除非那些男人替你做了整天的事,别给他们吃。
爱你的 母亲
信中掉下一枝铁笔。
第七章
四天了,恬芮将抹布浸进水桶时,心想。在她一生中最恐怖的四天里,她又搓又洗直到她的手已经粗糙龟裂。
“你一定非常想要达到你的目的,是不是?”老女仆海瑟在第一天结束,看到恬芮先用扫帚,再是抹布,然后是刀子,攻击厨房中那些世纪顽垢时说。
恬芮除了发号司令没有对任何人说话,她唯一的目的就是离开这个恐怖地方和这些她不喜欢的人。马库的男人对她嘻皮笑脸,彷佛她是他们见过最大的笑话。两个老女仆只是站在一旁看着她,好像她是来供她们观赏娱乐的。
不论恬芮怎么说,没有一个人试图协助她清理这栋肮脏的老屋。
至于麦杰斯,自从她在他床上醒来的那天早上,她就没再见过他。
“或许他是和桂琴在一起。”一位女仆耸耸肩说,彷佛那根本不算什么。
虽然恬芮致力拯救落难女子多年,这种公开犯罪仍令她震惊。乡下地方不是应该比较具有是非观念吗?
而这个被迫当他情妇的可怜女人又当如何?她是遭到哪样不幸才会走上这条路?
恬芮到达麦杰斯家的第二天,她母亲送的一车东西到了,连带还有装有她衣服的大小皮箱。看到那些箱笼,恬芮这一辈子从没这么快乐过,因为自从到达后,她一直穿着那身永远干不了的旅行装。送来的东西中有三个装满冰块的大木桶,里面是棉纸缠扎的包裹。两个木条箱装满了蔬菜水果,甚至还有几瓶葡萄酒。
当然,马车到达时,所有在麦府“工作”的人都聚了过来好奇地打量。
“那是牛肉吗?”一个她知道名叫亚力的男人问。他的口气悠闲,彷佛他根本不在乎马车里的东西。
恬芮早已疲倦而且受够了,所有的礼貌全消失不见。“想要吃一点,你就帮我。”她的声调不容他争辩。
下一瞬间,她被人推开,那三个马厩工人开始抽出冰桶中的大包裹。看到他们任由她的衣箱留在马车中不顾,她双手插腰狠狠地瞪着他们的后脑勺,直到他们转身。
米勒将一个沉重的皮箱拉到马车边缘,弯下腰,将皮箱扛到背上。“你要把它放到哪。”他问恬芮。
“她住在皇后房。”老爱比说,声音中有掩不住的趣意。
说到房间,恬芮不觉讶异。那间她在第一晚之后找来暂住的房间是皇后房?什么皇后?她纳闷,哪个世纪的?
其它的人抬起剩下的皮箱进屋,然后送到楼上恬芮据为己用的肮脏卧室。厨房对面有间海瑟说是管家房的空房,但恬芮拒绝住在那间窗户破损又没有家具的房间。因此她在楼上找了个房间,里面有张四柱床,到了晚上她倒上去,累得也顾不得它是否干净了。
“其它几个当中只有四个留到这么久。”雷西在其它人进入主屋后对她柔声说道。
“其它四个什么?”她问。
“管家。”男孩回答。他和恬芮一样高,因此她可以平视他的眼睛。“多数在第一天就走了。你什么时候要走?”
“等我做完我的工作。”她迅速回答,接着就紧闭上嘴。
“啊……”男孩说。“你的确是怀着目的到这里来的。你可是要——”
“老天助我,如果你是要问我是否要嫁给麦先生,我这就不理你了。”
男孩闻言微微一笑,恬芮看得出来有一天他会替许多女性制造困扰。她瞇着眼看他。“你想你知道如何清洗地板?还是非得在上面洒上马粪,你们苏格兰的男性才会清洗它?”
雷西投降地竖起手掌。“只有两位管家曾经洗过任何东西。”
“那么那一定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她厉声说,接着立刻进屋。
马车里面又有一封母亲的信,通知她艾桑妮小姐会在两天内到达。她知道她的角色并且必须保密,她母亲写道。我相信你会发现她……
完全符合你的要求。
看到这,恬芮必须回想她曾替一个她从没见过的男人,要求过什么样的妻子。
啊,对了:漂亮,不要太聪明,几乎没受教育。现在,环视这个地方,恬芮希望这位年轻女性最好近视。
因此,接下来的两天,恬芮尽可能地又刷又洗又擦。只要那三个男人、两位老妇人,还有那个男孩同意,她尽可能指使他们做事,并且用母亲送来的牛肉加以回报。看来她母亲是说对了,支使男人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喂饱他的肚子。
恬芮拿着一把锐利的斧头到厨房,去刮掉桌上已经硬掉的食物残渣时,心想,或许等她回到纽约,她可以利用这种知识向城里最难搞的居民募款。或者她可以利用这种技巧拉回那些落难女子的迷途丈夫。
突然间她停止了刮擦。何不替贫民区的女人开办烹饪课程?或许她们可以学到如何运用一点点钱,做出更好吃的食物。嗯,好耶,她一面想同时恢复擦拭。
她母亲会想出烹饪这个主意实在不常见,恬芮没料到母亲在某些状况下,竟然很有用。自从父亲在她十四岁时去世,需要人照顾的一直是欧梅兰,不是她。
艾桑妮小姐预定到达的那天一大早,恬芮开始紧张起来。她设法清理干净了四个房间——厨房、入口大厅、餐厅,还有一小间卧室——万一那女人要在此过夜。幸好屋里只会点蜡烛,否则她将会看清这栋房子凄惨的状况。
虽然——恬芮必须承认——看到她清理干净的房间,她很为自己的成就感到骄傲。而这栋老房子似乎也因为它的部分被清理干净而备觉得意。
站在入口大厅门口,恬芮摸摸门柱。好漂亮,她瞧着天花板上彩绘云彩上的小天使赞叹。
“这是一间值得人爱的屋子。”她柔声说,接着摇摇头甩开那个想法。她有太多的事要做,没有时间想唯美的事。
现在她必须撮合艾桑妮小姐和麦杰斯……
想到那,她的脑袋一片空白。她知道什么爱情的事?她从没有感觉过令人变成白痴的恋爱激动。老实说,恬芮完全不懂那种感觉,而从她所看到过的,她也不想懂。
不过,她必须撮合麦杰斯和他未来的新娘。如果食物对马厩的那些男人有效,对他们的主人又为何不能?
但恬芮根本不懂烹饪,而她可以确定,那两位女仆也不懂。但她又想,那可能会有多难?对着母亲送的食谱,恬芮坐了下来——而且用母亲送的那枝铁笔——她下菜单,并要雷西将它送给麦先生——不论他在哪里。
奶油浓汤
炖小羊肉
洋芋米饭红烧西红柿
青豆萝卜色拉
苹果派
一小时后,雷西回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麦先生会在天黑时回来晚餐。接着男孩从他的马鞍上抓出一头可爱的小羊丢到她怀里。“晚餐。”他说,掉转马头骑走了。
恬芮看着那头羊,牠舔了她的脸两次。她把牠放在马厩前的干净石地上,牠却跟着她进入厨房。当小羊用那双大眼睛看着她,她倒了一碗牛奶放在小家伙面前。
恬芮拿起那晚的菜单,划掉小羊肉,改为黄瓜酱鲑鱼。接着她叫来雷西去找根鱼杆替她弄条鱼回来。
接着恬芮开始研究如何按照食谱做饭。
日落西山麦杰斯回来晚餐的时间到了,恬芮的脾气恶劣且紧张。她母亲送来的女人在哪?她一直胡思乱想着,难道她碰上米德连的居民因而不来了?若是没有女人出现,恬芮永远无法替麦先生找房媳妇,她也就永远无法离开这里。这一辈子她就得和这些视她为天大笑话的人住在一起。或是她必须回爱丁堡、在麦安格的统治下过活?
杰斯进入厨房,门被他过大的力道甩上再弹开,一阵风钻了进来,引出了她的斥责。“关门!你为什么由厨房进屋?难道你不知道你是族长,族长就该由前门进出?”
“我以为你不是来当我妻子的。”他语带幽默。
恬芮忍不住笑开来。她穿着围裙,但衣服上仍沾到了面粉和鲑鱼皮。有一件事是确定了,她不可能教人烹饪。
一时间杰斯只是站在那里不可置信地瞪着厨房,彷佛他从没看过这个房间。巨大的古老炉灶里生着熊熊炉火,房间中间的大橡木餐桌光洁发亮,各式装着食物的锅盆整齐地置放其上。
“那是不是我送过来的晚餐素材?”他指着睡在炉灶旁一张羊皮上的小羊问。
“大概吧!”恬芮低下头不让他看到她羞红的脸。什么样的管家会无法宰杀餐桌所需的动物?
原来看起来很宽大的厨房,在他进入后突然显得缩水了许多。他一身尘土又穿着老旧的格子裙,但或许那个就要到达的女人——如果她真的会来——会认为他的膝盖很浪漫。
“晚餐在餐厅举行。”她说,背对着他端起一锅汤穿门而去。
汤在餐厅放好后,她转回身,看到他站在门口,巨大的身躯占满了整个门框。他震惊地张大了嘴瞪着餐厅。
“你是如何做到的?”他问,意指干净的房间、银制烛枱、干净的桌子、琳琅满目的食物、摇曳生姿的炉火。
“那些人有帮忙。”她简短地说,开步要往厨房走,但他挡住她的去路。
“为什么只有一份餐具?你又是在哪找到那些餐具的?”
“说出来你或许不会相信。”她焦急地说。
“我多得是时间听你说,”他静静地说,低头看她。“而我不想一个人进食;至少吃炖小羊肉时不行。”
恬芮突然领悟她有多想和人交谈。自从来到这个可怕的地方,她曾说过的话只有:拿这个来,去做那个,搬开。而她已经累了,她想坐下来休息一会儿。若是那个白痴女人真的出现,恬芮随时可以告退。
“好,我陪你一起吃。”
“柜子后面?”杰斯吃完最后一片鲑鱼时问。
“我看到柜子下面不像上面那么深,因而判断里面应该有暗格。小雷西用一根铁棒拆下木板,露出了里面的磁盘。是威其伍出品的耶。”
“有价值吗?”他问,拿起他的奶油碟对着烛光打量。
“看它的花色和出品年代而定。你这些瓷盘的状况极佳,因此或许值上一些钱。它们为什么会被藏在那里?”
他喝一口恬芮母亲送来的葡萄酒。“我祖母喜欢花钱。”说这话时,他转开头,双唇紧绷。过了一会儿,他才再回头看她。“小时候我父亲告诉过我们小孩她买了许多东西并把它们藏了起来不让她丈夫找到。”
“我有一个朋友也像那样,”恬芮说。“她三十五岁仍未婚,因为她父亲拒绝了十一个向她求婚的人,她因而……呃,狂买东西。”
“你们女人的确有办法伤害我们男人。”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些苦涩。
“我们女人!”恬芮几乎站了起来。“如果你知道我看过的事,看到女人是如何地被你们……你们男人,伤害!”
“哈!”杰斯回应。“任何你能说出来的故事都比不上我知道的惨,我有个朋友有十一个孩子。”
恬芮等他说出重点,他却吃起青豆沙拉来。“说下去啊!”
“小时候他出过意外。细节我就不说了,总之他不能生育。”
恬芮眨眨眼,接着她微微一笑。“我懂了。如果他告诉别人孩子不是他的,他就必须解释他是如何能确定。但如果他默认孩子是他的,外人会认为他是超级种马。”
“进退两难,嗯?”杰斯回她一笑。“换是你会怎么做?”
“我是那个男的还是他妻子?”
“你想当哪一个?”他回问她,接着两人同时笑开了。
就在那时门上传来敲门声,恬芮费了好大的劲才没脱口说出“终于!”两个字。她扔下餐巾站起来。“不知道这个时候会是谁来?”她说,一面跑进大厅去开门。
站在门口的是恬芮此生见过最漂亮的年轻女子。她有张精致的心形脸蛋,蓝色大眼睛,小巧的鼻子,略微上翘的菱角嘴。美丽的金色发髦自一顶和她的眼睛完全相配的蓝绿色帽子披下。这个美丽的头下面是一具娇小的身躯,丰胸细腰,而她不可能超过十八岁。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可人儿,恬芮明白只要是活着的男人没一个能抗拒得了她。
但接着她张开她可爱的小嘴说话了。
“哦你一定是恬芮而我是桑妮但我所有的朋友都叫我爱妮因为我就是有那么多人爱而你继父说你是个老小姐但是你比我想象中来得漂亮虽然你的眼角的确有皱纹但是我母亲说如果我不瞇眼或是笑得太多我永远不会有皱纹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母亲自己就有皱纹但是她说她在小时候笑得太多这就是我从不笑的原因不过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事好笑而他在这里吗因为我从来没见过皇室人员我母亲说他并不算是真的皇室人员但是在美国就是我的家乡对唷你也是美国来的耶他是不是非常英俊那不是非常非常浪漫呀就是因为这样我的车夫必须拿榔头敲坏我们马车的轮子好让我们看起来是被困在这里晚餐吃什么不过这个国家的食物不是很好吃我是说在老家我什么都吃得到但是你不觉得春天举行婚礼很好而你想苏格兰国王会不会来参加婚礼而他来了没有?”
饼了几秒恬芮才明白那女孩真的停止说话了。“国王来这里了?”她问。
“没有,”桑妮慢慢说道,彷佛恬芮是智障。“他,族长大人。杰斯大人。”
“哦。”恬芮觉得她的脑袋像被掏空了什么都不剩。
“我要见他并且让他喜欢我话又说回来所有的男人都喜欢我而你母亲说我就是他想要的那种新娘或是你要他娶的那种妻子我不确定是哪一个但是如果我真的嫁他我不要住在这种恐怖的地方因此我希望我在见他之前能和你排演一遍然后我可以知道——”
“桑妮!”恬芮喝止的声音太大,她不由得瞟向餐厅门一眼看看杰斯是否听到了。“待会儿让我来说话好吗?我的意思是,虽然你——”
“每个人都说我是那么可爱但是我会让你说因为你比我年纪大那么多我会假装你是我母亲因为你和她很像但是你真的得注意你那些皱纹我会给你一些我带来的面霜但是以你的年纪你真的应该用我母亲用的那种软膏因为她说——”
“安静!”恬芮嘶声道,接着伸手放在桑妮的背上推她走向餐厅。
她母亲是怎么想的,把这种没脑筋的白痴送来?恬芮纳闷。任何男人怎么会爱上这种女人?
但是接着恬芮看到那女孩走路的姿态,柳腰款摆,她想或许,如果她能让她闭嘴,男人或许会喜欢她。话又说回来,男人一向喜欢美色甚藏书网过头脑,也许她的顾虑是多余的。
恬芮跟着桑妮进入餐厅时,她瞟一眼挂在墙上的镜子。镜子的背衬已经泛黄,但它仍清楚地让恬芮看到桑妮一再提到的眼角细纹。“管它!”她嫌恶地说,急急赶上前好在桑妮之前进到餐厅。
恬芮看着桑妮,竖起一根手指按在唇上,接着打开餐厅门。“看来我们有客人了,”恬芮口气轻快地说。“容我介绍艾桑妮小姐?这位是麦杰斯大人。”恬芮不懂杰斯的名字后面是否该加大人,但在这一刻它听起来相当有力。“艾小姐的马车坏了,她看到灯光,因此到了这儿来。我们可以在她的人修理马车时,请她共进晚餐?”
恬芮看到杰斯的视线没离开过那女孩,值得庆幸的是,桑妮也正文静地低头看着她的手。
“当然可以。”杰斯愉快地表示,接着跳起来拉出一张椅子。
他都没替我拉椅子,恬芮发现自己有些吃味。但她接着提醒自己,他对桑妮的绅士行为很好。恬芮早把餐具准备在一旁,而她很庆幸她找到了威其伍瓷盘。不过,当她打开菜盘盖时,她看到已经没有鲑鱼了。她准备的不只两人份,这才领悟她和杰斯已经不知不觉地吃掉了所有的鱼。
“来点汤吧?”恬芮问,舀起剩下的奶油浓汤到一只汤碗里。
“你怎么会大老远地到我们这个穷乡僻壤来?”杰斯用那种男人碰到漂亮女人时的口气揶揄道。
桑妮正要开口,恬芮急急大声插入。“风景!还有历史文物!艾小姐爱死了这些东西,是不是呀,艾小姐?”
再一次,桑妮张嘴欲言,但是杰斯看着恬芮说:“你怎么知道她深爱历史?你以前见过她?”他的声音露出怀疑。
“我在今晚之前从没见过她,”恬芮甜蜜蜜地说出老实话。“但我们在门口时,她告诉了我许多关于她的事。”
“如果你不介意,现在让她来告诉我。”杰斯转头看向桑妮,表情随之柔和下来。“嗯,我们说到哪儿了?”
桑妮准备接腔。
“她喜欢苏格兰民族历史,”恬芮大声说。“我也是。或许明天我们三个可以去散步,你可以带我们去看看历史上有名的古战场。”
杰斯转头看着恬芮,彷佛她神经不正常。“你指的是哪些战役?”
“我以为全苏格兰都曾发生战争,各族互相争战之类的。兔子王子查理不是在这里发生一些事?征服者诺曼不是曾到过这里?”
“不,”杰斯静静地说。“兔子王子查理和这里一点关系都没有,”他的声音大了起来。“诺曼也不曾征服这里。事实上,欧恬芮小姐”现在他几乎是用叫嚣了。“征服者诺曼是在英格兰!”
“喔,”恬芮看到桑妮又想开口,她迅速地接下去。“我敢赌艾小姐对那些都很清楚。她对历史了如指掌,是不是啊,艾小姐?”但是她不给桑妮回答的机会。“我想明天身为族长的你,应该亲自带领我们,看看苏格兰的这个部分到底发生过哪些大事,而——”
“欧小姐,”杰斯静静地。“如果你不让这位年轻的小姐说话,我会把你绑上一匹马,今晚就送你回我叔叔家。你听懂了吗?”
闻言,恬芮深吸了一口,在餐桌旁坐下,接着朝杰斯气弱地一笑。
他转头面对桑妮。“文小姐,说说看你自己吧!”
“喔没有人叫我艾小姐因为对每个人来说我是桑妮而我妈妈说我的名字取得很好因为只要我愿意连树上的小鸟都会爱上我但我不知道我是否会想那么做因为小鸟有时候是很吓人的而我也不懂历史因此我不明白恬芮为什么要编出那些话因为我要以真实的自己呈现在你面前因为你是族长我知道你一定会看穿我喔我是指看穿我的思想不是看穿我的衣服喔我说了一个笑话但是我不能笑否则我会像恬芮一样笑出皱纹而我不能有皱纹因为——”
杰斯转头注视恬芮半晌,但是她不敢迎视他。当然他不知道这个年轻女人是恬芮的母亲在她要求下送过来的,但是他被蒙在鼓里并不表示恬芮的良心能安。我永远无法成为玩牌高手,她想,眼睛瞪着漆黑的窗户,不看餐桌上另外两人。
“——而我真的想看看这个地方,尤其是认识这位王子因为我纳闷你说他是兔子王子是不是因为他戴了兔子帽喔我又说了一个笑话因此你可以看出有时我很难不笑因为我很有幽默感而我母亲说我应该把我说的话写下来因为我很会说笑话——”
恬芮在杰斯站起来时转回头。他要走了,她想。但他只是走到窗前将它大开。餐厅里有点闷,不过那可能是因为她自己呼吸不顺。
“——你的仆人都叫你大人吗我会这么问是因为我在纳闷城堡里的仆人是怎么称呼你的妻子不过这里并不是城堡但是我也没到过里面住得有人的城堡但是你想他们会叫你的妻子大人夫人吗或是你想他们会叫她喔我的天你已经爱上我了是不是话又说回来许多男人对我都有这种反应而且——”
恬芮震惊地看着麦杰斯弯下腰一把将艾桑妮小姐抱起来往敞开的窗户走。令她佩服的是,桑妮甚至没停下喘一口气。或许每天都有男人将她抱在怀里她早已习以为常,恬芮想。
“——但是我母亲说男人都会不由自主地爱上我因为我是这么的可爱我只需要开口男人就会爱上我她说我能做族长夫人或是大人夫人随便你仆人是怎么称呼我——”
杰斯用丢一袋马铃薯相同的力道将桑妮抛出窗外。对于那么娇小的人来说,她落地的声音显得出奇地沉重。
接着杰斯关上窗户,拉上沉重的暗红窗帘,惹出尘灰满室飞扬。
他走回餐桌彷佛什么事都没发生地看着恬芮,黑眸瞪着她看她敢说什么。
“我想那些窗帘该洗了,你看呢?”
一时间他掉转了头,恬芮看到他的嘴角浮出一抹微笑。当他再看向她时,她说:“你的苹果派要吃热的还是吃冷的?”
“我要静静地吃。”他说,他们两人同时爆出大笑。
亲爱的母亲:
艾桑妮行不通。或许你可以送个同样漂亮但不那么无知的人,或许她应该受过一些教育。如果她的年纪大上一些或许比较好。
爱你的 恬芮
第八章
第二天早上六点时分,恬芮忽然醒来想到,我应该问他对妻子有些什么条件的。
这个想法虽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特殊,但对她来说却是革命性创举。她的经验一直是试着替女人挡掉男人。应付那些将他微薄的收入全用来买酒,弃妻子和小孩不顾的男人。试着替那些被她们生命中的男人殴打、凌虐、抛弃的女人找工作。
恬芮从没想过试着拉拢男人和女人。
穿衣服时,她把视线盯牢箱内的衣物,不肯看她的房间。昨晚她听到一些像是老鼠啃东西的杂音。她不要想到它。
至少现在我可以面对贫民区的女人了,她想,因为这个地方不就是一座巨大的贫民窟?
她换上一条长只及脚踝的毛裙(“丢脸!”她母亲是这么说这条裙子的)、一件长袖棉衫、一条宽皮带,外加密实的短靴。接着她就下楼了。
“他白天都在哪里度过的?”一进厨房,恬芮便问道。现在,在她卖力地清洗干净后,厨房已奇怪地成为屋里的活动重心。每次走进去,她总会看到两个老女仆之中的一个和至少一个男人在里面。雷西已开始用大瓶子喂食那头小羊:他甚至已经根据圣经中那个没被屠杀的男孩,替牠取名“艾萨克”。
今天,厨房里有两男两女,外加一个男孩争着回答恬芮的问题。
“如果你们再说‘桂琴’,晚上就没饭吃。”
他们五个全垂下头,闭上了嘴。
恬芮默默数了十下,接着慢慢说道:“他说过他牧羊捕鱼,他都在哪里做这些事?”
五张脸全为之一亮,再转回望向她。坐在餐桌旁的雷西一手拉着正在吃食的小羊说:“山顶,他会在那里一整天。但是你不能去,如果你是想去的话。”
“为什么不能?”她问,一面又害怕听到答案。既然他们口中的麦先生在这里似乎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难道他会在山上开起狂欢大会?他和桂琴?
“走路到那里对一个城里来的小姐来说太辛苦了。”亚力说。
闻言,恬芮不可置信地双手一翻。她这一生碰到的人就属这里的人最狗眼看人低,他们认为一个在城里长大的女人一无是处。
她对他们甜甜一笑。“我确信你们说得对,但如果你们替我指出方向,我想我可以用城里人散步的方式慢慢地走过去。待我先做一些午餐再说。”
一小时后,她将英式面饼、几个橘子、一个土瓶水酒,装进一只帆布袋。她在刴肉揉面时,厨房里的人全兴致勃勃地看着她。
七点左右,她说:“雷西,我准备好了。”接着背起帆布袋。
不知怎么的,她走到屋外看到一匹高大且看起来紧张的马,已辔好马鞍等在那儿时,她并不觉得奇怪。就算没一个人进出厨房,他们似乎总有办法知道她所做的事,或是就要进行的计划。
恬芮心想,她宁愿闷死也不要问他们是如何通知马厩备马的。她只是等在那儿,直到雷西骑上马,接着伸出手扶她爬到他身后,他们就出发了。
自从那天晚上来到麦氏地界,她从没离开大屋几步,因此现在她好奇地四下张望。雷西骑着那匹大马走上一条狭窄而多石的小径,路的一旁是陡直的山壁,另一旁则什么都没有。恬芮勉强压下她想大声尖叫的冲动。
雷西一定感觉到她的恐惧,因为他在马鞍上转头对她微微一笑。“城里绝没有这种景色,嗯?”
“高的建筑不多。”她说,试图掩饰她的不安。只要马踏错一步,他们将粉身碎骨。但就算她扶着马鞍的手已紧张的泛白,她仍将脸面对右手的山壁,拒绝让她的恐惧控制住她。
“那里,那就是麦家村。”雷西柔声说。接着令恬芮惊恐地,他停下马。
她必须大吸一口气这才转头看向左边,这一看,眼前的美景超越了她的惧意。
展露在她面前的,就像童话故事中的图画,是一座美丽的小村庄。村里不会超过二十户房舍,全都散布在一条通往他们所在的山底小路两旁。洗白的房舍有着茅草屋顶,几根烟囱冒出袅袅炊烟;几只放山鸡在路上闲逛。她可以看到几个人,女的抬着篮子,小孩则在街上玩耍。
每座房舍都有一座看来是花园的后院,她可以看到几座谷仓和两座圈养动物的兽栏。
“好美!”她低喃;接着她向四处望,看出这座村庄只靠着一条窄路和本土相连。事实上这个地方就像坐落在一座孤岛上的山区,山的一边是那个村庄,另一边则是麦杰斯的腐朽石屋,中间则是这座山。
“它是如此地与世隔绝,”她说。“孩子们长大时,会不会离开这里?”
“当然会。”雷西说,一面催促马儿再次开始向前,他的声音中显出大量的悲哀。
“你却没走?”她问。
不知怎么的,她的反问让男孩觉得有趣。“不,我不走。”他的口气像是在说笑。“你和其它人不一样。”一会儿之后他说。
“我能当你是在赞美我吗?”
男孩只是耸耸肩做为回答,接着就专心催促马儿向前。恬芮则气得咬牙。她想从这些人口中弄出一句赞美之词,根本是老天不容。虽然他们是如此地喜欢干净的厨房,但她确信他们至死也不会说“干得好,老姑娘。”,或是苏格兰人惯用的说法。
饼了似乎是好几小时的时间,他们来到看来是山顶的地方,男孩拉停了马。
“你得在这里下马了,”他转身扶她下去时说。“麦先生不准马上到这里。”
她努力撑直摇晃的双腿,抬头看着男孩。“为什么不准?”
男孩只是笑笑,拉起马缰,掉头循原路回去了。“对他的得奖马来说太冒险了,牠们可能跌倒;那时他又拿什么和其它的族长比赛?我们没什么资产,但我们向来可以赢得赛马。”男孩说,接着他眼中闪露淘气的神色,一踢马肚,以令恬芮没了呼吸的速度,朝那条极为狭窄的路飞奔而去。
“若他是我的孩子,我会……”她没继续往下想,因为她不懂该如何控制一个像雷西那么大的孩子。
一时间恬芮站着没动,只是环视周围春花朵朵的草原,听着鸟叫,闻着新鲜空气。
“和城里不一样,嗯?”
听到身后的人声,恬芮几乎吓得跳起来。转回头,她看到杰斯站在距她不到四呎的地方。她用手捂着胸口说道:“的确和城里不一样,但城市自有其自己的魅力。我们有芭蕾舞、歌剧,和——”
杰斯转身走开了。
一路上被石头和草丛绊住脚的恬芮试图赶上他的步伐。“那么告诉我,麦先生,是所有的苏格兰人都粗鲁无礼,还是只有这个岛上的人?”
“这里不是岛,还不是。”他回头说。“那孩子用的是哪匹马?”
“马?”恬芮假装不懂,不想让雷西惹上麻烦。
“你是想让我相信你是走路上山的?”
“我看不出为什么你们都认为——”
杰斯倏地停下脚,回头瞪她一眼。看来再撒谎也是无用。“高大,红毛,背上和右腿上有白点。”
杰斯点点头,再次开始走动。恬芮急急跟上。
“你今天为什么上山?”他问。“要找我做什么?”
她能说什么?我想知道什么样的女人会让你心动,我好向母亲订购一个做为我离开这里的船票?
“喔,我只是无聊了,”她说。“想出来见识一下。”
“哼!”杰斯闷哼。“你们美国人都认为我们苏格兰人愚蠢?”
“那只是我个人的希望。”她不经大脑地脱口而出,但接着她听到他大笑,自己也忍不住微笑开来。“你一整天都在这里做什么?这山上只有你一个人吗?”
听到她最后那个问题,他停下脚转身面对她,一根眉毛扬得老高。“这就是你上山的原因?和我单独在一起?”
“你作梦。”她说。他微微一笑,再次开步向前。
她跟着他走下一小座山谷,接着再往上爬,到了山顶,她听到了羊叫。等他终于停住后,她环视四周,看到山的南方散布着上百只羊。一只狗四处奔跑,对着羊脚吠叫,几个男人走在山腰陡直的那一侧。
“唉,还有别人,”她装出悲哀的声调。“今天不能销魂了。”
一时间杰斯震惊地看着她,接着他仰起头大笑,笑得连脖子上的青筋都看得一清二楚。他真的非常英俊,她想,若她是那种会沈迷于情色的女人,他会是她的第一选择。
山下,两个男人听到他的笑声抬起头张望。恬芮向他们挥手,那个动作似乎令他们僵在当场。
“他们不敢相信我不是桂琴。”她说。但杰斯对这话不加予响应,她转身面对他,看到他正皱着眉头瞪着她。
“他们闲话太多了。”
“如果你指的是,那群坐在你的马厩和屋里的懒惰鬼,他们成天只是在嚼舌根。族长鞭打手下在苏格兰合法吗?”
杰斯又笑了。“你们美国人,”他说。“你们是怎么想我们的?现在,既然你已经来了,你可想要做什么?”
“只要不洗东西就好!”她强调地说。
“好,那么你可愿帮我做这个?”他说,带头更往里走。
一棵小树丛后面躺着一只巨大的羊,牠正在喘气。
“牠要死了吗?”恬芮抬头看他问。
“如果我帮得了就不会。现在你到那一头,我则抓住这一头,我们一起把牠弄出来。”
饼了几秒,恬芮才领悟那头羊是要生产了。“噢,”她说。“我懂了。或许我们应该叫兽医。”
“是喽,而他会开账单给我。不,在这里我就是兽医。准备好了吗?抓住牠。这只小羊异位了,我必须把牠翻过来。”
若非亲身经历,恬芮绝不敢相信接下来的一小时所发生的事是真的。杰斯试着将手伸进母羊的产道,却发现母羊怀得是双胞胎,而产道已拥挤得容不下他的粗手臂。
他蹲坐在地上,看着恬芮。“我的手太大了伸不进去,这事得靠你了。”
“我?”恬芮说。“我不会——”
“脱掉你那漂亮的衬衫免得弄脏,把手伸进去拉出那两只小羊。如果你不做,牠们全会死。”
“脱掉我的——”
“快点,女人,做点事。这里没有人会看你。”
“你在这里。”恬芮.99lib.t>隔着喘气的母羊对着他眨眼。
“而你认为我没看过女人的全身?”他不以为然地瞧她。“好吧,随你!就让胎血和恶露沾满你的衬衫好了。但是快一点,姑娘,现在就动手。”
或许是他叫她“姑娘”的样子令她遵命而行。自从昨晚和桑妮的遭遇战后,恬芮需要自我肯定她比一个有十八岁女儿的女人来得年轻。
她尽可能迅速地解开衬衫扣,将下襬拉出裙腰,脱下来扔在树丛上。一个念头闪过她心里,她很高兴曾花掉那个可恶的麦安格那么多钱,因此现在她身上穿的是一件可爱的小紧身衣。它是全白色,领口有手工精制的缕空花边。
“好了,我现在怎么做?”她问,走到母羊那一头。
她辛苦了四十五分钟才替羊肚中的第一只小羊翻转过来。而每隔几分钟,母羊子宫会强烈收缩,恬芮的手臂被挤压得令她痛得掉下了眼泪。
“你做得很好。”杰斯在她身后柔声说,她听得出他说这话时放了感情进去,因为他的口音变重了。他的大手搁在她肩上,在母羊子宫收缩缠住她的手臂时为她按摩。“放轻松,呼吸。”他在她耳畔柔声说。
当母羊子宫收缩停止,她又能感觉到她的手臂时,他一步步带领她用手感觉羊肚内的情形。“去摸牠的脚。那里,摸到了吗?现在,用力拉。不,你不会伤到牠。母羊现在非常痛根本感觉不到你的动作。对了,很好,用力拉。慢一点。对了,再拉。这一次力量大一些。”
突然间,小羊冒出了母羊肚跌进恬芮的怀里。牠全身湿漉漉的,满身是血和黏液,但恬芮觉得它是她看过最漂亮的东西。抱着那个小生命,她满怀惊异地看着杰斯。
“里面还有一只,”他对她笑着说。“去接生吧!等我们把小家伙洗干净并擦干之后,再来照顾母羊。”
第一只生下后,第二只就容易得多了。但恬芮可以感觉得出母羊的收缩微弱了许多,她惊慌地望向杰斯。
“先把小羊弄出来,我们等一下再来烦母羊的安危。”
饼了几分钟又有一只小羊躺进恬芮的怀中,她瞧着杰斯抓起一把草试图清理新生小羊。恬芮不假思索就从树丛上抓起一块白布,开始清理第二只羊。
杰斯清理干净的那只羊直觉地偎向母羊寻求哺乳,但母羊只是躺在那里喘着气。
“牠就要死了,”杰斯柔声说。“抱歉你第一次接生就发生这种事。”
“我接生的第一只羊。”恬芮强调地说,将小羊放在另只羊身边,接着她摸摸母羊的肚子。“我看过女人生孩子三次,”她说,同时用两手去按摩母羊的肚子。“有一次胎盘卡住了,产婆就用力推那女人的肚子直到——”
她使出全身力气以至于没法子继续说话。
杰斯将小羊推开,跪在恬芮身旁帮她推拿。过了几分钟后,一个巨大的胎盘滑了出来,湿漉漉地掉在草地上。
杰斯和恬芮往后坐下来观察。有几分钟的时间,牠似乎停止了呼吸;接着牠睁开了眼,抬起头,然后又抬起了脚。
“牠要站起来。”杰斯说,声音中有掩不住的欣喜。
他们站起来,协助母羊站立。母羊摇摇摆摆了几分钟,接着就跑开了,两只小羊跟在后头。
“忘恩负义!”恬芮大笑,一面看着杰斯。他走了开来拿起她一度洁白无瑕的衬衫,现在衬衫上已沾满了她从小羊身上擦下来的东西。
“我告诉过你,我应该不要脱下它的。”她笑着说,用指尖捏着自他手中接下那件衬衫。“现在我穿什么下山?”
杰斯笑着脱下他自己的衬衫,露出宽阔胸膛暴露在阳光下。
恬芮接过他的衬衫穿上,看到袖口超过她的手好几寸,而衬衫下襬垂到她的膝盖时,她不禁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杰斯握起她的手替她卷起长袖,接着将衬衫下襬系在她的腰上。替她整理衣服的同时,他朝躺在地上的帆布袋努努嘴。
“里面有什么吃的吗?”
“英格兰面饼,那是——”
“就算在落后的苏格兰,我们也听过那种外国食物。”他对她笑着说。“来,我知道一个可以吃东西的地方。”
她毫不犹豫地跟在他后面跑过去,离开有人看管羊只的山麓。
山壁上有一株古老大树,岩壁下满是尖锐的石头,但杰斯直接攀爬下去两呎左右,接着向她伸出手。她正想抓住他的手,他却不让她握。
“跳下来,我会接住你,”他说。“你那条裙子没法爬这个陡坡。”
她正想告诉他,她绝对办不到,下一分钟她发觉自己的身体已完全信任地投向他的臂弯。他拦腰将她接住,一个旋身将她放在一条勉强算是小径的窄道上,它只有六吋宽。只要踏错一步,她就会直直跌下山崖。
“如果你害怕,抓住我的皮带。”他说,举步往前。
“衬衫脱掉;抓住你的皮带。”她说。“如果你对所有的女孩都做如是要求,难怪你不想结婚。”
听到杰斯笑声飘了过来,她微微一笑。她真的不该再这么口无遮拦!但是,身旁有一个不要求她放弃生活目的而来嫁给他的男人,感觉还真不错。有时候恬芮认为她对男人是个挑战,就像征服最高的山。多少男人曾对她说过:“抛开这一切,做我的妻子。替我生孩子?”
因为他们最终目的似乎都是那样,恬芮一直将她对他们的诙谐评论藏在心里。至少她从不说给任何男人听。
但现在她可以了。麦杰斯是一个她可以与之说笑,并且不用担心后果的男人。结果,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大胆了。
杰斯突然停住,恬芮直觉地伸手按住他的裸背稳住自己。他的皮肤可真是暖和呀!她想,有点舍不得地挪开她的手。
“你看如何?”他问,转身面对她。
恬芮背靠着多岩的山壁向前眺望。山下是麦家村,也就是她和雷西在马背上看到的同一幅天然美景。左手边看来有个小山洞。“好美。”她说出真心话。
一眨眼,杰斯在转角消失,她不浪费时间立刻跟上,来到一个大约八呎宽、六呎深的山洞,里面有张粗糙的木板床,上面铺着羊皮垫:一堆石头圈出一个圆圈,看得出来曾经生过多次火。
她再望向他,看到他的脸上浮现着男孩般的表情,彷佛他真的、真的非常希望她喜欢他的秘密基地。
“比大屋干净。”她认真地说。
杰斯笑着把帆布袋放在地上。“坐,”他开心地说,一面扔张羊皮垫到地上。“告诉我你所有的事。”
“这个嘛……”她的眼睛闪着调皮的光彩,瞧他搜寻袋内的东西。“母亲说我太可爱了不过那我早就知道了因为所有的男孩都那么告诉我那就是我要嫁给一位贵族的原因变成一位公主而且——”
杰斯从袋中拿出一块面饼,斜靠着手肘吃了一口。“从来没有女人让我笑得这么开心过。”他若有所思地说。
恬芮突然警觉到实际状况。这座小山洞中只有他们俩,他又半裸着上身,而且……
“说说看你到这里的真正原因。”他问,半瞇着眼看着她。
“你需要管家,而我需要工作。”她很高兴能不用去想他半裸的身体。
他转头望向洞外的村庄,同时发出一声闷哼。“你不是管家就像我不是坐办公桌的料。我叔叔到底对你是怎么说我的?”
恬芮一时间想不出来任何谎言,她只能望着远处的乡村景色。
“这一次他又要我做什么?”他问,瞧着她的侧影。“他认为我会被你的美色所惑,以至于不得不娶你?”
“当然不是!”她回答得稍嫌太快了一些。
“但总不只是要你来替我打扫房子那么简单。”
她正准备回答,但被他给挡了下去。“不,不要告诉我;我喜欢猜谜。这个地方没什么东西好想的。因此,是什么原因会让你这样的美国女人,跑到苏格兰偏僻的乡下地方刷地板?该不会是一段高地恋情吧?住到一位族长家附近那类的事?”
“差太远了。”恬芮看看手中的面饼。它是用牛肉加洋葱包在面皮中烤成,老实说它还真的很可口。或许她毕竟还有烹饪的天赋。
虽然她佯装不感兴趣,其实听他试着解开谜团,是自从她到苏格兰后,最令她觉得有趣的交谈。
看他仔细盯着她,试着用他所知道的有限事实拼凑出答案,她必须强忍着不笑。
“要不要我给你一些提示?”这句话没经大脑地溜了出来。
“哈!我实在猜不出一个女人的企图时,我才会放弃。”
她必须转开头掩饰她的笑容;接着她重新看向他。那是个错误。他身上只有格子裙、宽皮带,和一双长达小腿的柔软马靴。她决定还是一直看着麦家村比较安全。
“可否告诉我,你和你叔叔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似乎很关心你,但又做些看起来你很讨厌的事。”
杰斯坐直,俯身向她去拿帆布袋,恬芮在他如此接近时,几乎无法呼吸。现在我将能告诉那些女人,我知道什么是情欲了,她想。不过,我必须也得能告诉她们,我控制得了那种澎湃的情绪。
“……和婚姻。”杰斯在说。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她必须试着记住她身在何处,不要每隔几分钟就分神到纽约去了。
“我说我叔叔决心看我娶妻,我却不想结婚。”
“为什么不想?”恬芮问,转头看他。她对他答案的兴趣超越了她的理智。
“一旦结了婚,你就没自由了。她要你每天晚上都回去吃晚餐。她要你……呃……她要你陪她去爱丁堡买东西。”他说得彷佛他就要吐了。
恬芮忍不住笑开了。“啊,好可怜哟。你指望她做什么?陪你爬山、帮你替羊接生?”
“正是。”他的声音是如此的柔和,恬芮几乎听不清楚。
看着他强烈而幽暗的眼神,她困难地移开视线。
她开口说话,声音轻幽。“如果你爱上我,麦先生,你会心碎的。你叔叔付我很好的代价来做这份工作,一等我凑足了钱,我就要回纽约。那里有事等着我做。有人需要我。”
杰斯对她微笑的模样令她胸前冒出了汗珠。“我不想娶你,我只想你回到我床上。”
“你,我,还有桂琴?那样不会有点挤?”她眼睛眨也不贬地说。
这句话逗出杰斯的大笑,他仰起身恢复斜躺姿势。“你知道吗?我想我喜欢你。你不像其它女人。好吧!说说看你大老远地跑到山上来是想打听什么事?”
这一问几乎击中恬芮的要害。他太敏感以至于有太多的事她无法掩饰,因此她说的话越接近事实会越好。“我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比你还急着要你结婚。事实上,对于这整件事我只和你叔叔谈过一次话。他告诉我如果我来做你的管家……”她顿了顿。“六个月,过完这个夏天……”真相是安格并没有给她期限,有时候这一点最令她害怕。若是她在十年中都无法替杰斯找到妻子?
“……六个月,”她继续说。“他会给我船票回美国,甚至捐钱赞助我的主张。”
“你的主张?”
“我帮助落难妇女。”
“啊,像你自己的那种女人。落难到你会接受清洁妇的工作。”
她转头看他,脸上浮现真正的怒气。“你叔叔是个说谎的顽固份子,他拒绝融通或是听人说理——”她害怕地睁大了眼睛。
“是哇,他就是那样,而且不只如此。你说的那些我早就知道了。但他是在哪里犯到你了?”
“他把这个工作说得好像再美不过:一族之长,乡下的大房子。我以为我是来指挥一屋子的仆人,而那只占一天当中的几小时。”
“没想到你碰上了我们。”杰斯说,声音中充满了笑意。
“你为什么把马厩保持得那么干净,大屋却是如此的……如此的……”
杰斯耸耸肩,拿起另一块面饼。“那房子什么都没有,但是每年我可以赢得赛马和奖金,因此那些马比那栋房子对我更具意义。我要那栋大房子做什么?我住在这里。”
“但假若你真的结了婚——”
“那种事对我来说一次就够了。”
“喔,”恬芮缓缓一笑。“现在我懂了。”她收拢双腿抱在胸前,视线重新投向麦家村。“我什么都懂了。你曾受过爱情的伤,因此现在你鄙视所有的女人。这个故事我想我在哪本书上看过。”
见杰斯没有回答,她转头看他。他仍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盯着她。“你和我叔叔合不来,是不是?他不喜欢能看清楚事情真相的女人。”
恬芮大笑。“的确合不来。你要不要说说你妻子的事?”
“不要,”他说。“你不是全想出来了吗?我何必浪费唇舌?”
恬芮真想咬断自己的舌头以免以后再如此孟浪。若是她好好地问他,他或许会告诉她那段婚姻里一些对她有用的事。“你叔叔为什么要看到你结婚?因为你需要继承人?”
这句话令杰斯微微一笑。“是喽,我死后他们会为这堆废墟大打出手。”
“那为什么你叔叔坚持要你结婚?”她不死心。
杰斯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我想是安格叔叔喜欢婚姻。他写信告诉我,他在最近又结婚了。我还没见过她,但他说她是他所有过最好的妻子,一个非常慈祥的女人,脾气好得不得了。安格喜欢甜美的女人。”
“你又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她反问他。
“不要那么聒噪的。”他迅速接口。“我必须回去看羊了。”他边说边站起来。
“但是——”她想不出要说什么——他不能走,因为她还没打听出来,她来此要打听的资料?“桂琴是九九藏书什么样的人?”她问,也站了起来。
“你对桂琴有什么兴趣?”
“什么都没有。只是我常听到她名字,你又一定是爱上她,因为你……我是说,因为你……”
他已站在洞外阳光下,他回头望着她。“我认为这里的人太大嘴巴,而你也听得太多了。你每天都要替我送午餐来吗?”
“你能不能派些人帮我清理大屋?我没法子修理屋顶,或是赶走在卧室中筑巢的鸡。”
“把那里弄干净了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何不拿了我叔叔的钱,做满六个月的刑期就好?”
她能说什么?她母亲送来的新娘人选一看到这个地方,铁定会立刻掉头逃出她的视线?“麦安格可能派人来检查看我是否有做好这份工作。”
“我怀疑他会,而我也不相信你认为他会。”杰斯面露狐疑地说道。
恬芮必须转开头掩饰她胀红的脸颊。她看得出来他知道她有所隐瞒,而他想自行揣测出结果。
她跟着他走上狭窄的小径;接着他率先爬上那个陡坡,并扶她上去。两人来到那株古树下。
“沿着这条大路直走,那边就是麦家村。左转,你就能回到大屋。”
“你的衬衫怎么办?”她问,伸出了手臂。他裸着上身,而她穿着那件长及膝盖的大衬衫也会招人耳目。
“我还有。”他指指山上。“现在你走吧,你已经占用了我许多时间。”
“还有我自己的时间。”她说,为他视她为讨厌鬼的态度而生气。她迅速转身,举步往山下走,一路上想的全是杰斯和他叔叔对他婚姻所持的态度。事关大笔金钱吗?根据她在那些落难女人身上学到的经验,所有的事归根究柢不是钱就是性,或者两者并存。因此,麦安格坚持侄子结婚,幕后究竟是什么动机?
“我会查出来。”她说出心中的想法,接着就在脑中草拟起给母亲的信来。
当她来到山径底部,看到那条分岔路时,有关母亲的念头全跑光了。左手边是那栋还需要几个月的苦工才能居住的大屋,右手边则是麦家村。村里的女人是不是都在织毛衣,然后卖到爱丁堡?她能从这些人身上学到些什么技巧,以便日后带回纽约加以发扬光大?
第九章
恬芮来到路的尽头就要转进麦家村时,她停住了。她不能就这样穿着族长的衬衫大摇大摆地走进村里。只消两秒钟村里的每个人都会开始谈论她的是非——或是她和麦杰斯刚才都做了什么。
“真烦人!”她说,接着转离路径,朝海岸边缘的石地出发。或许沿着海边走一趟可以帮助她厘清思绪。
“我找到了四个!”恬芮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她踏上一块石头往下看到一个高而窈窕的女人,和一个年约十二岁的女孩,正在海边挖掘什么东西。
恬芮看到那个女人,感觉像是回到了家,因为她从那个女人走路、偏头的姿势看得出来,她是和报纸上所谓“欧小姐的落难女人”同一类型的人。
恬芮觉得像是见到了老朋友,急急跳下石块。.99lib?“嗨!”她招呼道。
小女孩受到惊吓,连忙跑到母亲身旁,睁着好奇的眼睛看着恬芮走过来。
“我是欧恬芮,”她对那女人说,伸出手想和她相握。但那女人只是站在那里瞪着她。“我是,呃,新来的管家。”她羞涩地说。
“我们知道你是谁。”那女人柔声说,但她站到女孩面前,保护的意味甚浓,彷佛恬芮或许会试着带走她的女儿。
“那你叫什么名字?”恬芮问,对小女孩微微一笑。
小女孩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大眼睛盯着她;接着她踮起脚跟母亲咕哝了什么。
那女人回望恬芮。她是个漂亮女人,但她的皮肤饱受环境摧残。再过五年她就会显得很老。
“我女儿想知道你为什么会穿着麦先生的衬衫。”
“我协助他接生了两只小羊,我的衬衫沾满了血,他就把他的衬衫借我穿了。”恬芮笑着说,但她们俩都没回她一笑。
“我叫桂琴,99lib.
”女人说,接着她的下巴一紧。“我想你听说过我。”
应付这种状况,恬芮有过太多经验。贫民区的女人都深信身为淑女的恬芮,一定会评断并谴责她们。她对那对母女露出更大的笑脸。“是的,我听到过你的名字很多次。一整天来他们不是说桂琴这个就是桂琴那个。”
女人的敌意转为困惑。“他们可曾告诉你说我……”
“说你是麦先生的朋友?嗯,他们说过。”恬芮神情愉快地说。“他有没有好好照顾你?如果没有,我或许可以帮得上忙。他有没有给你一栋舒适的房子?够不够温暖?你们俩的食物够吃吗?”
“我,呃……”女人嗫嚅地说不下去。
“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肯结婚?”
一时间那女人只是瞪着恬芮,眼睛猛眨,接着她定下心来,似乎想到了什么。“他没有时间和我说话。”终于她回答道,两跟闪着光彩。
恬芮大笑,桂琴也跟着笑开了。但由她的笑声判断,这不是她常做的事。
“你那桶子里装的是什么?”恬芮问小女孩。“可以吃的吗?”
“要不要我们拿给你看?”桂琴问。
“好啊!”恬芮说。“我非常想看。我也想听村里所有的流言,并且我会说些大屋里那些男人的事做为回报。”桂琴和她女儿开始走动,恬芮跟在一旁。
“哪个男人的?”
“从麦先生以降每个人。我必须贿赂他们,他们才愿意帮我清洗那栋老房子。而麦先生说只有马值得他注意。你可有建议?”
“你为什么要清洗那栋老屋?”
对此,恬芮停下脚步。“你多值得人信任?你能保守秘密吗?”
别琴漂亮的脸蛋露出严肃的表情。“我自己也有秘密到死也不会说。”
恬芮之所以能成功的秘诀之一,在于她会看人。她看男人不大行,但对女人她可是观察入微。以她的工作,那是必要条件。例如,.99lib.她必须能判断一个女人是真的想脱离卖淫生活,还是她只是想从恬芮那儿得到一些好处。
现在,看着桂琴忧虑的眼神,恬芮知道桂琴需要友谊。
“你爱他吗?”恬芮问,因为她知道一旦一个女人说她恋爱了,什么事都别想做了。
闻言,桂琴微微一笑。
“很好,因为我的秘密是我要替他找个妻子。天知道为什么他叔叔坚持要他侄子结婚,但看起来那对他非常重要。而因为他叔叔娶了我母亲并且控制了我父亲留给我的钱,麦先生结不结婚对我也变得非常重要起来。”恬芮回头看看桂琴。“既然你最了解他,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不要拿问题烦他的女人。”桂琴迅速说道,恬芮感觉得到她声音中的苦涩。
“我懂了。我想那意思是你没有舒适的小屋和满桌的食物。”
“哼!”桂琴哼一声回答,接着指指一个坐落在半山腰的独栋小石屋。“它原先是牧羊人的休息屋。”
“但若是屋子有损坏,他还是会来修理吧?”她问。
“我不指望他。”桂琴回说,接着似乎觉得有必要自我解释一下。“我是爱丁堡的一个孤儿,是我先生带我来这里住的。但三年前他淹死了,剩下我孑然一身。我还有丽丝要照顾。我能怎么做?这里无法赚钱,我又没谋生技能——”
恬芮用手按住别琴的肩膀。“你知道如何烧饭吗?”
“和大家差不多水平。”她谨慎地说。
“那么你应该搬过来和我一起住主屋,我这就聘你做厨子。”
“你不可以那么做,”桂琴说,急忙地退雕恬芮身边。“他会气急败坏的。”
恬芮抓住她的手。“今生我最习惯的就是生气的男人了。我经历过的事有许多是你绝不会相信的。”
“你?你是个淑女耶。”
这句话把恬芮逗笑了。她正穿着一件男人的衬衫,头发凌乱,裙子也沾满了泥。任何人怎么可能认为她是淑女?
恬芮看看跟在她母亲身后的小女孩。“你想不想住到大屋?若是我们清出一间房间,你可以把它布置得美美的。”
小女孩退向母亲,但她看着恬芮的大眼睛显示,她会很愿意住到别的地方。
“你怎么说?”恬芮问桂琴。“接不接受这个工作?”
“我想我愿意。”桂琴说。“嗯,我愿意。”
“很好!”恬芮伸出手和桂琴相握。
亲爱的母亲:
最近我没多少时间可以写信,但是我需要几样东西。我需要知道你的丈夫为什么急着要麦杰斯结婚,直觉告诉我其中牵涉到某种秘密。看看你能查出什么。
第二,我需要你丈夫授权我聘用一位厨子。他或许必须付她一份薪资,因为我怀疑麦先生会付。他已在另一种工作领域习惯了这个女人。
找新娘的工作进行得如何?她必须有点运动细胞,因为他喜欢能陪他爬山放羊的女人。
对了,我想我可能在这里交了一位朋友。还有,麦先生和我接生了一对双胞胎羊。
在爱中的 恬芮
恬芮看看手中的信,忍不住99lib.为最后那句话微微一笑。让她母亲自己去猜好了。
“你做了什么?”麦杰斯隔着餐桌对恬芮嘶吼。“你雇了谁做厨子?”
“桂琴。”恬芮平静地说。他站在那里,但她仍坐着不动。“要不要再来一些洋芋?”
“不要,你这个多管闲事的女人,我不要再来一些臭洋芋。我要那个女人离开我家。”
恬芮将一大口奶油洋芋放进嘴里。“太可惜了,这洋芋真好吃。桂琴不只是个好厨子,她还有许多知识。她知道如何从村里找到食物,以及谁有牛谁又能供应牛油——”
“我要她出去!你听懂了吗?”
恬芮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他。“为什么?”
“她是——你不知道她是——”
“一个道德有瑕疵的女人,因为你没结婚却和她上床?或者因为不只是你,全村没妻子的男人都去找她?”
杰斯几乎被最后这句话吓到。“她不是——”
“那么,就只有你喽?”恬芮说。
杰斯坐下来瞪她一眼。“你实在很冷酷。”他说,狐疑地看着她。
“为什么?因为我能了解她的遭遇,还有她为什么必须做那些事?再来一些豆子吧?不要?”她放下菜碗看着他。“好吧,有什么比让她在你的监督下工作,更能有效拔除这个村里的小小罪行?”
杰斯的嘴一抿,身体俯向她。“但我不要这个‘小小罪行’,照你的说法,从村里拔除。我要保留这个罪行。”
“这是你的个人观点或是村里共同的看法,包括那些女性村民?”
“女人不算数,”杰斯迅速响应。“至少在这件事上不能。”
“但这件事关系女人非常大。你想每个人都知道你开除桂琴,是因为你可以上她的床,却不容许她进入你的厨房?”
“你不怕我在你胸前别张纸条说‘好意心领’,然后送你回我叔叔家?”
“你可以那么做,但那样你就再也吃不到这样的饭食,不久老鼠会再度在屋里横行,并且再也没有人带面饼到山上给你——”
看到杰斯靠回椅背,恬芮知道她已经赢了。他会让桂琴留下。“如果我有……需要时,该怎么办?”他柔声说。
“找个妻子?”恬芮甜甜地说。“你总是可以娶桂琴的,好女人一个。”
“你的口气开始像我叔叔了。而你又为什么对我娶妻一事,这么感兴趣?”
“哪个女人对婚姻不感兴趣?”她迅速反问。“当我听到那女人悲惨的故事时,我的心全倾向她了。你应该听听她的遭遇,从小就是孤儿,疯狂地爱上——”
她没说下去,因为杰斯站起来离开了餐厅。恬芮微微一笑。几年前曾经有过一个男人对她咆哮,说她毁了他的生活。她告诉他为什么他的情妇会沦落为娼,听完,他难过得永远没法再和她上床了。
不过,那个故事有个不好的结局,因为第二天那人的前任情妇对恬芮大叫,要她别管闲事,只要救那些想被拯救的人就好,而现在她必须再找一个男人照顾她了。自此,恬芮学到只能帮助那些愿意被帮助的女人。
幸好,桂琴愿意接受帮助,她已熟门熟路地接管了厨房。
第十章
“牧师,”恬芮在听到有力的敲门声后,笑着打开门。“你来看我们实在太好了,而——”
那个身材短小,长得像一头蛮牛的男人,推开她直接进入大厅。若非那身牧师服,恬芮绝对猜不出这个人是哪种身分。他看起来就像纽约替她送冰的小厮。
“你不能把你那罪恶的城市方式带来麦家村。”那个男人横了恬芮一眼,接着用令她想在那张多肉的脸上狠狠挥上一巴掌的方式,上下打量她。
“你说什么?”她说,其实她非常清楚这个人的意思。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有男人试图假借教条名义强迫她就范。恬芮明白他是冲着桂琴来的,而必要时,恬芮准备用生命捍卫她的新朋友。
男人举起手指向屋子后面。“你把羞辱带进这栋屋子,你已——”
恬芮仍面露微笑,但那笑容冷得似寒冰。“我想你指的是桂琴。”
“正是,你应该跪下祈福。”
“要祈祷,她自己就可以做,而且她在这里比以前那个地方要好得多。”
听到她的回答,那男人瞪着她彷佛她得了失心疯。“盖维的桂琴?”终于,他说道。
饼了半晌,恬芮才领悟盖维一定是桂琴丈夫的名字。“我们谈的不就是桂琴吗?她和麦杰斯的事。”
“我不知道什么桂琴和麦杰斯的事。”那男人抿着嘴说。
驼鸟心态!恬芮想,接着倾身向前。“那你是在生什么气?”
“你!你不去教堂,做礼拜。你的裙子短得不雅!村里的女人开始有样学样,不久我们就会有——”
“女人开车!抽烟。控制她们自己的钱!表达她们的意见!”
说完,她和牧师的鼻子已快顶到一块儿了。他的小眼睛里闪着怒气,而她已近到能看到他鼻孔中的细毛愤怒地颤动。
“你会后悔对我用这种方式说话。”牧师说完话,掉头就走了。
饼了好久,恬芮仍站在大厅瞪着关上的门。多么令人讨厌的小人,她想。接着身后的声响令她转回头,桂琴站在那里。只见她头发上沾着面粉,注视着恬芮。
“他叫什么名字?”
“汉默。”桂琴仍注视着恬芮说。
恬芮非常气愤。她曾遭人攻击过,但从来不是此种的人身攻击。“他为什么攻击我?”她问。“你才是……才是……”她不想伤及桂琴,但是……
别琴耸耸肩。“我丈夫是这里长大的。他是他们的乡亲,因此他们——”
“借着婚姻,你也成为他们的‘乡亲’。而我则是个——”
“外人。”
“我懂了,”恬芮说,但并不真正的明白。“我会替村里带来腐化的影响,但若我是这里长大的,他们就会接受我。”
“如果你是这里长大的,你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桂琴柔声说,眼里闪过一道亮光。“我想汉默是担心单凭你一个人,就会把这个村子改变得像你的老家。”
“一点进步不会有害。”恬芮咕哝,接着决定眼前能做得最好的,就是完全忘掉这个男人。“你知道吗?我还没看完这栋房子的全部。或许我们应该逛它个一圈,看看得进行哪些工作。或许我可以想个办法说服麦先生拿一些钱出来修理,他的餐厅绝对99lib.需要新窗帘。”她笑着说,但当她走上楼梯一半时,她回头看看桂琴说:“告诉我,麦先生参不参加教堂礼拜、听那个人讲道?”
别琴试着掩饰她的笑意。“我不认为麦先生曾进过那座教堂。至少我知道的就不曾有过。”
“但村里其它的人都去?”
“嗯,甚至包括我在内。我无法想象麦先生之外任何一个人不去听他讲道,他会怎么做。”
“或许对他们说教至死方休。”恬芮扮个鬼脸,继续往楼上走。
楼上有八间卧室,每间的状况都很糟糕。
“这些房间以前都很漂亮,不是吗?”桂琴说,拉起一片破烂不堪的丝质窗帘。“它的颜色好美。”
“不知道这些房间是谁装潢的?那个人一定很有品味。”恬芮瞧着一间剩有几件一度非常漂亮的家具的房间。倚墙而置的是一张她认为具有相当价值的高雅梳妆枱,不过可惜的是,它的桌脚上已经被白蚁蛀穿。恬芮自己分辨不出什么是好家具,但她母亲可以。或许她应该看看这一件,恬芮想,或许她母亲……
“他祖母。”桂琴说。
“什么?”
“你问是谁装99lib?潢这些房间的,是麦先生的祖母。”
“对呵,那个最会花钱的。”
“那是杰斯的说法,”桂琴轻轻地说。“不过他只是从账面上来看。”
“这话什么意思?”
“族长的妻子有责任照顾村民,而麦先生的祖母将村民照顾得非常好。我丈夫的家人说到她净是赞美。”
这时恬芮已离开了那个房间沿着走廊前进,桂琴跟在一旁。“我听到的则是那个女人疯了。我找到一些她买的但又被她藏了起来的东西。”
“或许是不想让她丈夫把所有的钱全拿去赌博输光。”
“这个论点相当有趣。我以为是她——”
“害麦家破产的?不,他们家族有爱赌博的弱点,杰斯的弟弟就有这个毛病。若是这片产业是由他继承,一小时后他就会把它全部赌输掉。”
恬芮转动另一扇门的握把,接着再用肩膀去顶,这才把那扇门给推开。里面一群鸽子令两个女人以手遮蔽,立刻退出那个房间。
“屋顶。”两个女人同时说道,接着同时爆出笑声。
“你怎么知道那么多这个家族的事?或是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
“我丈夫曾是杰斯的产业经理。”
恬芮扮个鬼脸。“而这位族长在你丈夫死后的确有好好照顾你,嗯?”
“我想你不用对杰斯这么苛责。事实上,第一次是我……”桂琴的话声中断。她看着走廊,不肯迎视恬芮。
谤据经验,恬芮猜出桂琴的大秘密,她和麦杰斯的第一次是她主动的。“寂寞使我们做出日后可能会后悔的事。”她感叹道。“我们进那里面去瞧瞧好吗?”恬芮朝走廊尽头那扇门点点头。“还有什么内幕,你多告诉我一点。”
“麦家的赌博毛病似乎是隔代遗传。杰斯的祖父染上了,他父亲和安格却没有。杰斯没有,但他弟弟科凌却有。对所有想住在这里的族人来说,幸好杰斯是长子。”
“我打不开这扇门。”恬芮用力推那扇门。
别琴帮忙用肩头去顶那门,一面继续说下去。“虽然杰斯的父亲不赌博,他自认是个绅士,因此他把老祖父没赌光的麦家剩余资产全花得精光。他弟弟——杰斯的安格叔叔——比较好一些。因为他没有继承这个地方的包袱,他可以单身到爱丁堡打天下,靠着卖窗帘布挣得自己的财富。”
“安格的确不是绅士。”恬芮低声说,用力推门。“等一下。”她说,接着钻进一间卧室,随即拿着一根火钳出来,用它来撬门上生锈的铰炼。
别琴靠着墙继续说话。“等到杰斯和科凌出生,麦家已经没剩什么钱。我丈夫说他家的现金少得可怜,全部资产也岌岌可危。”
“现在谁在管账?”
“我不知道,”桂琴说。“杰斯从来没法子在桌子前坐太久。他是那种体能型的人。你应该看他骑马的样藏书网子!他几乎和参赛的雷西一样棒。总之,杰斯小时候去过麦家村,他爱这个地方,自从他父亲死后,他就以恢复此地的昔日风光为生活唯一目标。他要质量优良的麦家羊毛名闻各地。他的安格叔叔帮他介绍买家。”
恬芮用力推动铰炼,火钳滑了开来刮到她手指。她将受伤的手指放进嘴里吸吮,一面靠着门看看桂琴。“麦先生的妻子又是什么样的人?”
“喔,她呀,可怜的小东西。他们结婚两年,她也整整哭了两年。她恨所有和麦家有关的东西——杰斯这个人,还有这个地方,她无一不恨。”
“那很容易理解。”恬芮说,转身继续弄那扇门。
“她看到这栋房子的状况后,根本无心清理,除了哭诉没做任何改进措施。”
“没尽到族长夫人的职责,嗯?”恬芮用火钳去撬门铰炼。
“她什么都没做。你看到那根钥匙吗?”
“什么钥匙?”恬芮问,接着看到桂琴指着门的上方。
恬芮从走廊抓来一张摇摇晃晃的椅子放在门前,小心翼翼地站上去,抓到了那把钥匙。它和门上的锁配得刚刚好,经过几次尝试,门上生锈的老锁应声而开。
门里是间跳舞大厅,巨大而空旷的房里铺着专为跳舞用的木质地板。房间那头是几扇有着曲线上框的高大窗户。墙上依稀看得出曾绘得有充满繁花飞鸟的阳光花园图案。
“好漂亮!”恬芮赞叹,一面挥开一条自天花板垂下的九九藏书蜘蛛丝。顶上是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无疑地,当它点满蜡烛时,整个跳舞厅会有多璀璨。
恬芮走过地板,满地的灰尘顿时印出了她的脚印。那些大窗户太过肮脏,以至于阳光根本照不进来。
“对呵,跳舞厅,”桂琴看看四周。“我都忘了有这个地方了。”
“但你以前曾经看过它?”
“没有,只是听说过。我丈夫曾告诉过我,他在孩童时代在这里参加的舞会。”
“是喽,社交活动。”恬芮的声音中带着一些轻蔑。
“不,不是那样的。杰斯的祖母经常为麦家村的人举办舞会。我知道这地方现在看起来不怎么样,但五十年前麦家可风光得很。牧羊和渔获的收入很好,而——”她尴尬地住嘴。
“但是全给花光了。”恬芮摸摸一度是红色的天鹅绒窗帘,布料在她手中碎裂。
“我想是吧!”桂琴瞧着墙上的壁画说。“我丈夫告诉我,杰斯的祖父直到死前还说他的妻子花掉的钱比他赌输的还多。他说她把买来的东西都藏起来了。”
“像我找到的那些瓷盘和烛枱。”
“对,但是数量多得多。我丈夫盖维说,一位曾在马厨工作的老人曾告诉他,老麦先生夫妇经常吵架。他们彼此咆哮说对方花光了所有的钱。不论如何,他们死后没多少现金留下。”
恬芮正瞧着那盏水晶吊灯,试图数清它到底可以点几枝蜡烛。“我想那一回合是老先生赢了,因为如果他的妻子买了很多东西,或许其中有些可以卖出回收一些钱。”
“就是说嘛,”桂琴口气有些急切。“她买的东西都到哪去了?”
恬芮看看桂琴。“这话什么意思?”
别琴走过去,声音放低。“从年轻时盖维就替他们家管账,他对数字很有概念。若是杰斯的祖母真的买了她丈夫指控的那么多东西,若麦家的资产真的是她花光的,她买的东西都到哪里去了?”
“会不会是卖了去还赌债?”
“不是。老祖父赌掉手中的资产,但他死时没有负债。虽然那时他们已相当穷困,但他没欠任何人一文钱。我的盖维接手时,麦家的抽屉中塞满了多年来的收据,他开始分类整理。晚上回家时,他会告诉我他找到了些什么。看起来她买了很多银器、许多潘趣酒盆和花瓶。还有由一位名叫塞什么的人做的黄金雕像……我忘记他的名字了。总之是个外国人的名字。”
恬芮扬起眉梢。“塞里尼?”
“就是他。”
“我的天!”恬芮说。“我看得出某些家具是某个有品味的人买的,但甚至是我也听说过塞里尼。”她沉默半晌。“你丈夫可曾认为或许他们俩是在对抗?或许她狂买东西为的是防止他将所有的钱赌光?所以将钱投资在东西上?”
“盖维就是那么想的,”桂琴静静地说。“他曾说……”
“说什么?”恬芮的声调尖锐了起来。
“——杰斯祖母买的东西仍在这栋房子里。她必须藏起来,免得她丈夫找到后拿去卖掉再赌光。”
“真若那样,而她的两个儿子都不赌博,她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她的目的,还有东西都藏在哪?”
别琴犹豫半晌后才回答,彷佛她是在评估自己是否应该讲。“或许她原是打算说的,但在她能告诉任何人之前,他就害死了她。”
“什么?”恬芮睁大了眼睛。
别琴的声音放得更低,接着四下张望彷佛要确定没人偷听。“只有我的盖维知道实情,那也是他在死前才告诉我的。似乎那天老头子和他妻子狠狠吵了一架,比往常都来得凶猛。他说如果她不说出买来的东西都藏在哪,他就要杀了她。”
别琴吸口大气缓和情绪。“这事没有人知道?”她说。
“我不会说出去,如果你指的是这个。”恬芮向她保证。
“老头子脾气暴躁,他经常吓到我丈夫。他说盖维爱听壁脚,如果给他抓到,他会用马鞭抽他。因此那天才七岁的盖维溜进主人房偷吃巧克力时,他听到声音后,就立刻躲进了衣柜里。”
“因而看到那桩谋杀案?”恬芮问。
“不是谋杀,是意外致死。他们为了抢夺一枝手枪而扭打成一团,手枪走火,当场杀死了她。但恐怖的是,老头子告诉别人她是自杀的。”
“实在有失人格,嗯?”
“还有更糟的。他把她葬在未经祝福的墓地,还在她儿子面前大加挞伐她的不是。而他们也照样告诉了他们的儿子,以至于……”
“以至于到了现在,杰斯一提到她的名字就嗤之以鼻,恨她恨到任由她精心建筑的房子荒芜毁损。”
“正是。”
一时间恬芮无言以对。她环视跳舞厅,看出脏污下隐藏的美。对恬芮来说,这一辈子她曾听过无数个女人遭到男人不公平指控、责怪、迫害的悲惨故事。由这间豪华的跳舞厅来看,恬芮看得出这个女人深爱美的事物。但这个为乡亲举办舞会的女人下场又如何?被她的丈夫所杀,又夺走了她的名誉。
饼了半晌,恬芮说:“我们走吧!”当她们走出跳舞厅时,恬芮说:“说说看汉默这个人。杰斯应该不喜欢他,为什么让他留下来?”
“汉默的母亲是麦家人,那意味杰斯不能赶走他,他有权在此落脚。任何麦家人都可以回来成家立业,村里也一定会分他一栋房子住。”
“那样一来可能会招回许多游手好闲的人。”恬芮说。
“杰斯当家时不可能,”桂琴说。“没有人可以住在这里而不工作。”
“但我猜没一个人会工作得像他那么认真。”恬芮柔声说,一面推开她据为己用的卧室门。
站在镜子前的是桂琴的女儿丽丝,恬芮的一海票帽子则堆在她脚下。她的头上则是一顶几乎和女孩一般高的大帽子。
对恬芮来说,这一幕非常有趣,桂琴却觉得懊恼。她抓住女儿的臂膀。
“你怎么这么大胆!”桂琴说。“看我不——”
“又没弄坏什么。”恬芮说。“哪,如果你很喜欢那顶帽子,就送给你好了。”
别琴在女儿摸那顶帽子前先掀起它。“你为我们做得够多了。我们不接受施舍。”
一时间恬芮被桂琴的态度由友善转为骄傲而愣住了,但恬芮了解那种心情。
“好。”恬芮好脾气地说,眼睛看向小女孩。“那么你可喜欢这一顶?”她伸手进衣柜,掏出那顶她初到麦家 时所戴的帽子。帽子已经变形,仍沾着泥巴。帽上装饰的丝花大多掉光,仅存的几朵也脏污破损。“这一顶给你玩好吗?”
“喔,好。”女孩在用探询的眼光看看母亲后,伸手去接那顶可怜兮兮的帽子。
“好吧,”桂琴道,接着朝恬芮微微一笑。“我们欠你太多了。”
“的确,”恬芮说。“因此或许你可以用一道可口的午餐让我带到山上做为回报。”
别琴没有动,只是看着恬芮。“你今天还要去找麦先生?”
听她的口气,恬芮笑开了。“你以为这中间有什么浪漫情事,你可想错了。我必须找出他理想中的妻子条件。虽然……他的确长得英俊……”
恬芮原是想博得桂琴一笑的,但桂琴没笑。相反地,她只是看着恬芮,彷佛是在试着想通什么事。而她看得那么久,恬芮开始怀疑桂琴是否吃醋了。她是否对杰斯隐藏着某种感情而没有表露?
饼了半晌,桂琴才说:“没有羊肉了,但还有一些鲑鱼。那样可以吗?”
恬芮笑出声。厨房里现在有三只羊,全都是杰斯从山上送来做晚餐的。但全被恬芮收养了。小雷西已有一份照顾小羊的全职工作。
“鲑鱼很好。”她说,接着两个女人相视一深。
第十一章
“现在谁帮你管账?”恬芮间杰斯。他们坐在山洞外享受阳光。
“你这个女人怎么搞的,不能享受这大好的天气?”杰斯啐她。
“你又是为什么情绪那么坏?”她回他一句。“在怀念定期拜访桂琴的日子吗?”
“谁说那些是定期的?而你和你的问题会搞坏男人的胃口。”
“你的胃口似乎没坏,你把你的和我的食物全都吃光了。”
“那是因为你的心里念着食物以外的事。要不要说给我听?”
“我是在想……”恬芮将膝盖收拢到胸前。她能说什么?她是想到他的祖先?他的村民?他那赌徒弟弟?
看她没接下去,他说:“我自己管账,每一分钟都恨得要命。你要不要接手?”
“我?一个女人?你九九藏书不认为你的汉默会说女人管账有违上帝旨意?”
见他不回答,她转头看他,发现他正瞪着她看。
“你今天是怎么了,女人?”他静静地问。
她不想告诉他实情,不想告诉他上山的一路上,她想的都是他祖母过的可怕生活,有那么一个赌徒丈夫,葬在一块没有被祝福的地方。无疑地,那是一个不安的灵魂。若是有人说那个女人的阴魂不散,纠缠着这栋她住得很不快乐的房子,恬芮一点也不会觉得奇怪。
“大屋里有没有鬼?”
“我相信有,而或许它们比眼前这个人是个更好的伴。”恬芮大笑,伸展双脚,身体向后用手撑着,仰起脸迎向阳光。“事实上,我想看看你的账。你不介意吧?”
“如果你肯替我管账,我会吻你的脚。”他的声音放低。“或是你愿意露出来的任何其它部分。”
恬芮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如何地展示在他面前,她也知道她应该坐得更淑女一些,但她没有动。虽然四下只有他们两人,她觉得在他身旁很安全,她知道没有她同意,他不会轻举妄动。
另一方面,她已经开始考虑允诺他了。她已年近三十,仍是处子之身。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因为她曾有过太多机会放弃这种身分。但直到现在,她从没遇到能让她考虑那么做的男人。
今天,二十世纪初期,女人开始谈到“自由恋爱”。毕竟,生育已经可以控制,而——
“你们在这里。”一个声音吓了他们两人一跳,一个女人的头从恬芮脚旁不到一呎的山壁冒了出来。头之后是一截脖子;接着那女人将两手按住地面,用力一撑,她挺起整个身体站到山崖边来。她低头看着恬芮和杰斯。
“他们告诉我如果我顺着路走就可以在这里找到你们,但像我常说的,有山可爬为什么还要走小径?”她顿口气,上下打量恬芮,彷佛她是一个可供买卖的东西。
恬芮用手遮着太阳抬头望向她。这女人不很高,但肌肉结实。只见她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胸脯前突,双手背在身后;她的脸孔因长期曝晒在阳光下而呈棕色,因而无法断定她的年纪。但若要恬芮猜,她会认为这个女人一定有四十五岁了。杰斯认识她吗?
“你太软了,嗯?”她对恬芮说。
“你说什么?”
那女人只是转头看向杰斯,显然不把恬芮当一回事。“听说你需要一位妻子。”她说。
这句话令恬芮大抽一口冷气,但她试着用咳嗽掩饰。
“肺痨,”那女人带着轻蔑地看一眼恬芮。“肺里吸不到氧气。”
“我想我有足够的氧——”
那女人又移开了头。“我是毕乐萍,非常适合担任这个妻子的工作。我是山缪和麦法登的徒弟,我可以举起一只发育成熟的公羊。我爬过世界十大高峰中的四座,而我计划在死前爬完其它六座。”
“如果你不离开我的山,那个日子将为期不远。”杰斯静静地说。
那女人似乎没听到杰斯说的话。“我的脖子有十三吋粗,我的上臂,伸展开时是十二又四分之三吋;我的胸图是吸气三十八,吐气三十四。我的腰围是二十五,那是说不含束腰。”说到那,她鄙夷地看看恬芮。“我的——”
杰斯回过神站起来瞪着那女人。“我根本不在乎你见鬼的什么——”
至此,恬芮赶紧站了起来。他会将那女人扔下山崖吗?把人扔出窗外淋雨是一回事,扔下山壁又不一样了。
“麦先生要孩子,”恬芮大声说道,一面置身杰斯和那女人之间。“我想或许你的年纪大了一些——”
“我今年二十七,”那女人驳斥,狠狠地瞪恬芮一眼。“你才是老得不能生孩子。”
“二十七?”恬芮低喃,接着暗自感谢上苍她从不爬山,或是做任何那个女人做了因而加速她老化的事。话又说回来,或许她对年纪一事说了谎。
“你可要看看我的手臂?”那女人对杰斯说。
“我不要看你的任何东西,”他咬着牙说。“我要你立刻离开麦家地界。”
“但他们告诉我,你需要一个妻子,”她说。“一位能举起羊只,并能整天在你身旁工作的强壮的妻子。我以为我终于找到一个男人,一个真正的男人,但却看到你和这个……这个……坐在一起。”她上下打量恬芮。“她全身上下一块肌肉都没有,我看得出来她太软弱了。”
杰斯跨一步向前,恬芮急急抓起那女人的臂膀。或许是惧意给了恬芮格外的力量,不论如何,那女人被恬芮揪得大声叫痛。“我想你最好现在就走。”
“我应付过你这种女人,”乐萍说。“你嫉妒我——噢!你捏我。我不认为那么做很公平,你——”
“如果你现在不走,他会把你抱起来扔下山谷。”恬芮对她耳朵嘘声道。
但那女人似乎没把她的警告当一回事。“喔?”她说,试着挣脱恬芮的掌握直接向着杰斯。
但恬芮再次捏她的手臂,继而将她推往树旁的小径。“上去,右转,赶快离开这里。”她对那女人低声说。
“难道他们没告诉你,他神精不正常?我是他的护士,我必须安抚他。不然……嗯,我不能告诉你上一次他是怎么对那些女人的。如果你嫁了他,你会成为他的第八任妻子。”
“真的?”女人说,满脸感兴趣地越过恬芮望着杰斯。后者仍站在山洞入口。“但是他们告诉我——”
“让我猜猜看。你碰到一个女人,一个看起来雍荣华贵的仁慈女性,她告诉你这个人需要妻子。她是不是有着一头金红色头发,右眼的左边有一颗小黑痣?”
“就是她!你见过她吗?”
“的确见过,”母亲的影像在恬芮脑中闪过,她继续瞎编下去。“她替他召募女人。他……”一时间恬芮想不出另一个夸大的谎言,因为她的脑中已被如何谋杀她母亲的想法取代。欧梅兰挑上这个可怕的女人时,是怎么想的?恬芮看过瓶中的样品也保留得比这个生物好看。
“他对她们怎么了?我是说,对他那些妻子?”乐萍睁大眼睛问,显然仍对他很感兴趣。
“你不会想知道的,总之很恐怖就是了。现在你快走,我会尽可能安抚他。”
但那女人并没被吓到,她仍在犹豫着。
恬芮叹口大气。“他破产了,”她的声调平板。“名下没有一文钱。他将无法资助你到任何地方爬山。”
听到这句话,那女人一溜烟地爬上了山壁。“我会告诉那女人,麦太太,”她跑向小径时回头丢下一句。“我不会让她再送任何没有戒心的女孩来这里。”
恬芮盯着她发出闷哼。“女孩!”接着她重回山洞对杰斯说:“哪,都解决了。”
杰斯转开头远眺着麦家村,垂在身旁的手捏得老紧。“我要杀了我叔叔,”他说。“他怎么会想到送个那样……那样……的东西给我?”
“或许有人告诉他,你要找人看羊,而他以为……”
“我需要一头公牛?”他转身向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会送最近那两个女人过来?先是那个自恋女,接着又是这位亚马逊战士。是谁让他这么想的?”
恬芮垂视她的指甲,它们真的需要修剪了。“我想不出来。”她说,但明白自己无法面对他,因为是她告诉母亲送个没大脑的女人来的。接着她又告诉母亲送那种“运动型”的女人。话又说回来,她母亲有必要把她的话照字面直译到那种程度吗?
等恬芮终于抬起头看他,他似乎正在等她提出答案。但她不敢开口解释,深怕她会和盘托出。
“我会,呃……或许我会写封信给你叔叔,试着解释一下。”她终于说道。
“你打算怎么解释?”他问,扬着眉看她。
“说你不想要他再送些白痴过来?”她问,脸上挂着微笑。
他没有回她一笑。相反的,他向她靠近,伸出大手摸摸她的头发。“他替我选的管家就很好。”杰斯柔声说。
虽然恬芮曾经想过委身于这个人,现在他摸她了,她却退了开来。重点是,她开始喜欢麦杰斯了。既然她在这里只是暂时性的,或许她还是不要和他牵扯太深比较好。
她退一步,丢给他一个不在乎的笑。“要不要我告诉你叔叔,你爱上了他送来的管家?或许他会缩短我的刑期,我就能回到文明世界,那里的人不住茅草屋。”
她的原意是博君一笑,但他却猝然退开,脸上表情全不见了。
“我忘了对外人来说我们的生活环境有多糟糕,”他冷冷地说。“因此你现在就走吧,等到你能脱离我们的日子到了,就马上离开。”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就要解释,随即做罢。“你说得对。我真巴不得能立刻离开这里,所以我这就走了。”她说,接着转身往小径走。但见他没反应,她停了下来,更大声地说:“大屋里还有事,我得回去了。”他仍没说话,她只得重新迈步。但她的脚像有千斤重担。大屋里等着她的就只是清洗工作,外加协助厨子烹饪和——
“你想你能清点吗?”他自她身后说道。
她迅速转回头。“什么?”他的眉头仍皱在一起,但她看得出他的眼中闪着光彩。
“你想你能清点羊的数量吗?老佛总是会睡着——”
“我会!”她太过热切地说。
他的表情没变。“但或许你该下山了。我和汉默谈过你,他在考虑要你在星期日教圣经课,他说他今天下午会去拜访你,讨论此事。”
恬芮害怕地瞧一眼山下的村庄。“他为什么认为我可以教圣经课?”
“你不是致力拯救遭受天谴的女人吗?至少我是那么告诉他的。那是不是事实?我需要告诉他你做的好事,好让他忽略掉你那些明显的罪孽。”他瞟一眼她露出脚踝的裙子。“我说的是实话吧?”
“这个嘛……”恬芮对他甜甜一笑。他在糗她,而她觉得她喜欢他这么做。这一辈子,许多男人都说她“令人敬畏”。美丽但令人敬畏。所以被人糗不是恬芮经常碰到的状况。
九九藏书突然她狐疑地抬起头。“你以前是外交家,嗯?你消弭了我和那人之间可能发生的战争,是不是?”
这句话引出了杰斯的微笑。“这里是个很小的小区,人与人间能和平相处比较好。”
“嗯,”她闷哼一声。“真像你所说的,你为什么不去教堂?”
杰斯的笑容加大。“我愿意为他们工作到死,但我不必听他们说教。”
“但那是——”恬芮皱着眉还想追问。
“你要留下来数羊,还是回去和汉默见面?”
“我必须用鹅毛笔记录吗?”
“我们只有石板和铁凿。”
“只要我不必用根羽毛写字就成,”她笑着说。“把羊牵来吧!”
亲爱的母亲:
恬芮咬着笔尖,试着想出如何表达她要说的话。她该怎么告诉母亲,她替杰斯找妻子的工作,实在差劲到极点却又不能伤到她的自尊?她能说,如果你是我的职员,我在一星期前就把你开除了?不,那不是办法。
我确信其中的误解都是我的错,但到目前为止,你送来的两位新娘人选都不是我或杰斯会考虑的对象。或许如果我多告诉你一些他的事,你就能帮得上我的忙了。
虽然他是一族之长,而人们会因此假设他的生活是豪华而舒适,它却距事实甚远。事实上,他只比牧羊人——或是农夫或渔夫——好上一些些。不论他的身分是什么,他绝对是个工人。我甚少见到他,因为他总在巡视他的村庄。换成别的男人可能只会收租度日,杰斯却是和他的族人一同工作、一同生活。
例如,
恬芮再次咬着笔尖,回想起下午在山上时的情形。清点羊的数量的过程很长,因此她有足够的时间观察。她还没见过许多村民,但今天山上有六位儿童,全跑在羊后协助大人清点。
她记得有一次抬起头,看到杰斯抱起两个孩子,一边一个夹在腋下旋转,他们的笑声划过晴空。非常温馨的一幕。
一次,恬芮间一个小女孩今天为什么没上学。
“校长放我们假。”女孩在蹦跳开前说。
“谁是校长?”恬芮在杰斯走到她身边抓羊时,对他叫道。但她没给他时间回答。“是那个汉默,对吗?”
“对,他也是村里的校长。”杰斯说。“在你开始批评他之前,除非你想接下教育十七名孩童的工作,你最好别管闲事。”他的声音中带着警告和实情,因此恬芮闭上了嘴,记下一位男工报给她的数目。
但她的沉默没有维持太久。“如果你有妻子……”她柔声说。
“可是我没有,嗯?我只有一个老爱管别人闲事的管家。如果你想帮这些小表,何不在星期天下午替他们开一些课?”
“研读圣经并不是我的专长。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一些圣经上的故事,但——”
她说到一半打住,因为他正挑高了眉梢看着她。显然她漏掉了什么重点。他是在想告诉她一些他只想让她知道的事,但他不能直接说出来,因为他们四周还有四个大人和三个小孩。
最后她忽然领悟了。这是她把二十世纪带进麦家村的机会。“嗯,我懂了。或许我的确可以在你家里开办圣经课。只有我和孩子。”
“我想那是可以安排的。”杰斯柔声说。接着他拿起水壶凑到嘴上,对她眨眨眼。她羞得低下头试图掩饰胀红的脸——和她的笑容,因为那一眨眼令她感觉好好。
整个下午恬芮忙着记下数字,脑中却忙着盘算她可以私下教那些孩子什么新鲜玩意儿。女人有权投票?小女孩不能让小男孩引诱、然后抛弃?不妥。
但不论她想得多认真,她仍没能想出一个适合教给村里所有学童的题材。大部分的孩子她甚至见都没见过。
现在,她再看看给母亲的信。
例如,他很爱孩子也会和他们一起玩。依我看,那是那些孩子在正规上学日和主日学里,被同一个老骨董教导之余,唯一的娱乐。
一时间恬芮停下了笔,想到她自己的童年是多么的不同,和父母在公园骑马、溜冰,还有——
“溜冰!”她呼道,接着继续写下去。
母亲,你必须替我送来二十一双溜冰鞋,因为我已找到一块最棒的溜冰场。请把溜冰鞋用木箱包装,外面的标示却是别的东西,我不要让这里的任何成年人知道里面真正装的是什么。对了,我还需要十七本圣经,如果可能的话,每本都用金线天使标明。看起来我就要在主日学开班授徒了。
恬芮向后靠,看看给母亲的信,微微一笑。明天一早她就让雷西送过去,她心想,然后将信塞进她卧室里的那张老书桌的抽屉。
直到第二天晚上,恬芮才有时间完成那封给母亲的信,而且到那时候,她已经又有许多资料加以补充,因为桂琴的女儿带恬芮看了一个秘密。
“什么东西?”恬芮在小女孩低声告诉她,要带她去看一件好东西时,问道。
丽丝用手指竖在嘴前示意她安静,接着登上楼梯,其中停下一次等恬芮跟上。小女孩带领恬芮来到她和母亲共住的房间。
自从桂琴住进去后,恬芮从没进到里面过,现在她眉头微蹙,觉得她这是侵害了那女人的隐私。但丽丝拉扯恬芮的裙子带她进去。
别琴对这个房间做了惊人的改变,它既干净又整齐,各个破洞已尽可能地修补妥当,让后来的人能依稀看出它昔日的光彩。
虽然房间里只有她们俩,小女孩仍踮着脚走到床对面的衣柜,接着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柜门呀然而开,她吓了一跳,接着四下张望,彷佛认为她母亲会从窗帘后跳出来。
小女孩弯身进入衣柜,接着直起身体,退离门,手上拿着一顶美丽的帽子。她像捧着皇室珠宝般将帽子递给恬芮。
“这是哪来的?”恬芮问,看着帽檐上那圈手工丝花。她从没看过那么漂亮的东西,那是一串由细致的玫瑰花苞、紫丁香和香碗豆组成的花串。但令那些丝花如此独特的是它们的颜色,恬芮从没看过类似的东西。事实上,那些颜色不是染上去的,而是一种自然的黄晕,彷佛它们来自久远之前。那顶帽子看起来像是从一幅百年前的浪漫古画摘下来的。
“你在哪里找到这顶帽子的?”恬芮自小女孩手中接下帽子。她忍不住试戴了一下,讶异地发现它的尺寸完全适合。房间里有一座古老的立镜,她朝镜里望了望。那顶帽子,配上那些细致的花朵、些许纱网,令她看起来像是……
“浪漫女英雌。”她吐口气,接着暗令自己不要如此孩子气。她依依不舍地脱下帽子。“我们得把它收好,”她对小女孩说。“它属于很久以前的一个女人,而——”
“这是你的帽子。”小女孩说,显然为恬芮不懂她的意思而觉得沮丧。
“但你不能把不是你的东西给我。”
小女孩看着恬芮彷佛她是个呆子。“是你给我的,而母亲修好了。”
“修……”恬芮正要反问,接着倏地将帽子翻了过来,露出缝在里面的纽约制帽商的商标。过了几分钟,她才领会手中这顶漂亮的创作,就是那天她交给桂琴那顶老旧且沾满灰泥的帽子。
“怎么可能?”是她唯一能对女孩说的话。女孩有了信心,说起话来也就字正腔圆、滔滔不绝了。
“母亲把那些你要丢掉的窗帘后衬拿掉,用它来做花。她曾在孤儿院做过丝花。你喜欢吗?”
“嗯,非常喜欢,它漂亮极了。”恬芮赞叹地看着那顶帽子。那些花看起来老旧,是因为做花的材料本身就是许多年前的产物。
她看看自己所在的房间。窗帘、床帐、布幔,屋里所有的纺织品全都可能随时崩塌。但恬芮知道每块布料都可能找出一部分可以用来做帽饰的好料子。
“丽丝,你在房间吗?”门开了,桂琴走了进来;看到恬芮手中拿着那顶她修补过的帽子,她的眼睛睁大了。
“丽丝不该拿那个来烦你的,”桂琴说。“对不起,浪费你的时间。”她说,伸手要从恬芮手中拿下那顶帽子。
但恬芮收回手不给她拿。“这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的帽子,”她轻声说。“事实上,我还没看过类似的东西。而且,相信我,我是帽子专家。如果你是在纽约,做这些帽子,它们会大卖……”
说到这,恬芮抬起头,眼睛睁得老大地看着桂琴。
“怎么了?”桂琴问,虽然她不很了解恬芮,她仍看得出她正在认真考虑什么事。
“我们需要商标,尺寸要大得让人一眼可以看到。村里可有人会绣花?我需要个中高手。”
别琴根本不懂恬芮在说什么。“我婆婆会绣花,但现在她的眼睛不好已经不大绣了。不过,就算她还能绣,她又要到哪里去找绣线?你是要绣衣服?”
“不是,”恬芮说,笑容每分钟在扩大。“你和我要开始做生意了!”
“我们要做什么?怎么可能——”
恬芮没时间解释。“你这一生最想要什么东西?”她问。
“我自己的房子。”桂琴立刻回答。
“就是它了!我们就叫它‘桂琴之家’。”她抓着帽檐就往卧室门口跑。
“你在说什么?”
恬芮握着门把停下。“快开始剪下所有你能用来做帽饰的丝料,我去找羽毛和其它你会需要的东西。丽丝,去告诉雷西给他最快的马上鞍。告诉他,他今天就要赶去爱丁堡,没把所有我要的东西都弄齐之前,他就不能回来。”她正要出门,但又停下转回身来。“桂琴,你说过你丈夫很有数字观念。你的女儿不会碰巧遗产到那个天赋吧?”
别琴骄傲地用手圈住女儿。“她是村里算数最好的一个,麦先生要她替他计算。”
“是吗?嗯,小痹乖,”她对小女孩说。“以后你可以帮我,等我把这封给我母亲的信写完。”
回到她房间,恬芮拿出那封写到一半的信,振笔疾书。
母亲,现在我没时间解释,但看起来我就要帮助一个女人创业,而我没有你的帮助也无法克奏肤功。下面是我需要的束西清单。
一、帽衬——沙纳加、费丝、波特兰、德瑞斯登、雷勒等牌子均可。
二、羽毛——驼鸟、天堂乌,外加一些人造的。
三、帽饰、人造宝石环扣、形状不同的珠子和饰品;但不要布做的,那种我有。
四、我需要一整套度数不同的老花眼镜,锈花用品例如绣框、丝线,还有至少四码长的上好棉布。
五、请告知爱丁堡最好的帽店,和时髦女性午餐的地方,我需要这些东西尽快办好。请把所有的东西都让雷西带回来。
爱你也需要你的女儿 恬芮
几分钟后,雷西已骑着杰斯的一匹得奖好马加速往爱丁堡驰去,他被告知没有满载马车跟着,他不用回来。
仅仅两天之后,雷西护送着一车给欧恬芮小姐的东西回来了。恬芮原谅了母亲所有的不是。
“她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显得疲倦的雷西说。“但她问了我几千个问题,而她几乎把我操死。”
“你总该有第一次。”一位在马厩工作的男人说。
雷西不理他,对99lib?恬芮微微一笑。“她是个高尚淑女。”
“她的确是,嗯?”恬芮在马车后面的盒中搜寻。有三个纸箱装着制帽用品,一个标明“神迹之书”的木条箱装的全是溜冰鞋;一箱绣花用品,半打老花眼镜,还有一箱有着金色天使封面的白色圣经。另一个纸箱则装着橘子和几大盒巧克力。
还有一封她母亲的来信,说明爱丁堡的“金鸽餐厅”已经接到恬芮和另一位客人将于三天后到那儿用餐的通知,所有的餐费将记到安格的账上。她母亲还说对于前面两个女人无法达成任务,她有多遗憾,但要找一位适合的女人实在不容易。
苏格兰女人都知道麦家的状况,她母亲写到,因此她们都不愿参与;所以我只能说服外国人,大多数是美国人,而那也不是易事。请多担待我一些。不过,如果你能告诉我更多有关杰斯的事,对事情会大有帮助,如此我才能替他找个完全速配的女人。
我也试着查出为什么安格如此急着看杰斯成婚,而我同意你的看法,这里面一定有秘密。这事交给我办,我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我想那些溜冰鞋是给孩子的,因此自作主张地加了一些其它东西。
敖在信里的是一张爱丁堡帽店的名片,她母亲在后面写着:时髦女人唯一会买帽子的地方。
“万岁!”恬芮高举着那封信大叫;接着她抓着雷西的肩膀,令他大感难为情地,在他脸上用力亲了一下。
“不论你是为什么如此高兴,我也想帮忙庆祝。”一位在旁观看的马厩工人眼睛闪亮地说。
“我确信你说的是真心话。”恬芮说完转身就走了。依她的经验,女人有机会赚钱,越少男人知道越好。男人喜欢女人依赖他们。
到了晚上六点,恬芮、桂琴,和丽丝认真地用小绣花剪剪出各式花叶外型。经桂琴介绍,恬芮认识了她的婆婆席娜。戴上新来的老花眼镜,她开始绣出四张大布标。这些布标会被缝到帽子的内衬上。那些帽子则是恬芮计划到爱丁堡午餐时,要展示给那里的社交名媛的。
清晨三时,恬芮筋疲力尽地靠向椅背。“我要睡上一个星期,”她说。“星期二前不要叫醒我。”
“难道你忘了今天是星期天。”桂琴打着呵欠说。
“太好了,休息的日子。”
“在麦家村不是。”桂琴柔声说。丽丝和她婆婆已在床上睡着了,恬芮和她则坐在桌边,周围净是制帽材料。
“对我那是休息日。”恬芮背着手站起来。桌上摆着四顶帽子。终于成了。她戴了帽子多年,却从没料到做这种玩意儿牵涉到这么多工作。
“再过几小时你就要教圣经课了。”桂琴说。
“圣……喔,那个。我只好取消了,下星期再上。”恬芮说,开始动身走向门。她的脑海里除了上床,什么念头都没有了。
“好吧,我会告诉那些孩子们。”桂琴平板地说。
别琴的声调令恬芮已然握到门把的步伐停住。她不想回头,因为她知道会看到桂琴拉长的脸,因而感到愧疚。恬芮一心只想上床,她要睡觉。她不想为这个村子再做任何一件事,她的任务只是替他们的族长找房妻室,现在她却因为试图帮助族长的情妇创业而疲累不堪,这已经太够了!
她打开门跨一步来到走廊,但她可以感受到背上桂琴的眼光。
恬芮叹口气,但她没有回头看桂琴的长脸。“叫醒我。”她说,接着随手带上门。
第十二章
“这些孩子从来没玩过吗?”恬芮望着跳舞厅里僵硬地倚墙而站的孩童感叹道。跳舞厅中央是一堆溜冰鞋。
“他们当然会玩。但他们从来不曾进过跳舞厅,而你又是一位淑女。”桂琴低喃。她说最后那两个字时的口气,彷佛恬芮是一个喝茶时,只会用上好的瓷器,却不知陶杯为何物的娇娇女。
恬芮叹口气。“丽丝,你和雷西——”她看到这两个较大孩子恐怖的表情时,住了口。如果可以,他们像是要钻进地板里。
“我牺牲睡眠得到的就是这个。”恬芮压下一个呵欠说。她想给麦家村的孩童提供快乐的一天的绝妙主意其实看来不过尔尔。或许当食物送到时,他们会振奋起来。她要爱比和她妹妹从早上四时就开始烘烤藏书网,还有她母亲送来的橘子和巧克力,或许……
但恬芮还是难掩失望。两天前,她被逼得和那个恐怖的人汉默见面,而她还必须和颜悦色相待。她要他原谅她在第一次见面时的粗鲁无行,并且轻声细语地要求他允许她在星期天教圣经。接着她还拿出她准备给孩子上课时用的圣经。
当然那个讨厌的男人没让她好过,他质问她计划教授哪些课程。那时恬芮脑中全是帽子和她母亲下一个会送什么样可怕的女人来的念头,一时间想不出任何一个圣经中的故事。她打开一本白色圣经拖延时间,三个字跳进她眼睑——以斯帖。
“以斯帖和……波斯王的故事。我一直喜欢那个故事,我想它深富道德寓意。”
“那得看你如何解释。”他怀疑地说。
“你会如何解释?”恬芮说,接着对他露出她向来保留给想要说服他捐钱给她的基金会的男人的那种笑容。
接着她必须听上四十五分钟有关以斯帖故事中,道德层面的演讲。
“全都白费了。”恬芮不自觉地说出她的想法。
“你说什么?”桂琴问。
“我说我为今天所花的工夫全白费了。我可以直接拿食物给孩子吃,但我原是想带给他们除了吃以外还有一些欢乐。”如今任凭她口才一流,她还是无法哄动任何孩子去碰碰那些溜冰鞋。
“它们看起来的确很危险。”桂琴看看堆在地板上的那些东西。
“才不会哩,”恬芮没气地说。“我的童年有一半时间是在纽约的人行道上奔窜。溜起冰来我可是小霸王,我母亲时常收到邻居对我的抱怨。小区中没有任何小孩比我溜得快,或是更会耍花招。”
“但这些孩子不认识你,他们又从没看过溜冰鞋,当然会有一点害羞。”
听桂琴这么说,恬芮在鞋底系上一双溜冰鞋,在跳舞厅中转了几圈,没有任何花招,只是顺着路滑过去,一面告诉那些孩子溜冰有多容易又多有趣。但那些孩子们仍然拒绝穿上那个奇怪的新玩意儿。
恬芮原以为雷西会迫不及待地响应这个冒险动作;毕竟,他每天都会骑上那些危险的大马。但雷西只是当她得了失心疯般地看着她说:“穿上那玩意儿可能会受伤。”他站离她远一点。“食物什么时候会送来?”他问。
所以,现在她的面前排着一排孩童,全都倚墙而立,全都被早上的主日礼拜弄得瞌睡连连且脾气暴躁,她却没办法让他们动起来。
“或许如果我——”一语尚未说完,跳舞厅的门在那一刻旋开,露出站在门口的杰斯。
包括恬芮,房间里的每一个人全都倒抽一口大气。就算他们没碰那些溜冰鞋,他们全都明白他们没有在上圣经课。
“怎么一回事?”杰斯蹙着眉问,环视跳舞厅。“我以为你是在教主日学?”
恬芮不是非常肯定,但她认为她看到他的眼中闪过一道光亮。他是在糗她还是说真的?
恬芮决定冒险。她滑到大厅中央(房间里安静到若是一根羽毛掉到地板,也会听起来像是轰然巨响),她拿起一双溜冰鞋直直递给他。
“打赌你不会。”她说,屏住了气息。
麦杰斯眼中的亮光更加璀璨,像是里面涵盖了整条星河。“要赌钱吗,女人?”他接下溜冰鞋,在一张椅子坐下,开始将溜冰鞋系在鞋底。
但他不知道如何用恬芮递给他的铁片调整溜冰鞋的前端,好容纳他的大脚。相反地,他试着扭动溜冰鞋。看到那一招没用,他又试着将大脚塞进溜冰鞋的铁圈。
恬芮听到一声吃笑,心想,她最好伸出援手。他或许无法有风度地面对孩子们的讥笑。“像这样。”她说,接着将铁片插进去一转。几分钟后,她已将溜冰鞋调整好并系妥在他粗重的工作鞋上。
“现在,抓着我的手,”她说,往后退开。“我会帮你。”
“哈!”杰斯说,站了起来。“我是麦氏族长,我不需要一个女人的——啊!”说着,轮子开始滑动了,杰斯的长手臂四下挥舞,他开始转圈圈,一面试着保持平衡。
一名孩童闷声吃笑,接着另一个干脆笑出声。
杰斯滑过地板,动作愈形夸张。他的腿张得大开,当他加速滑行时,他的手臂猛地画圈,彷佛就要飞起来。
又有两个孩子笑开来。声音不大,但恬芮看到他们用手摀着嘴,但的确是在笑。其它大多数的人也都面露微笑。
杰斯向前移动,滑向恬芮,就在快要碰到她时,他摔倒了。
但他摔得非常巧!他的脸直直撞上她的胸脯,两只手则抓到她的后臀。
她不自觉地发出尖叫,就要将他推开。但他的脚一直打滑,他也一直抓着她寻求支撑。每一次,他的手都会触及她的某部分“禁区”,不是大腿就是屁股。一度,她将他推开,但他的脚从身下窜出,眼看就要倒在她身上,两手还按着她的胸部。但她一个转身从他身旁溜开了。
随着幽长的“喔”叫,他试着控制他的脚,连溜带滑地冲向她。
恬芮像遭地狱之犬追逐般连忙溜到巨大的跳舞厅那头,但杰斯紧跟在后,两手往前伸向她。若是他摔倒了,他会连她一起拉下去。
恬芮慌乱地逃开,但他的力道和笨拙远超过她,不论她溜到哪,他总是紧跟在后。
就在那些窗户之前,他赶上她了。她被夹在玻璃窗前而他正以飞快的速度冲向她!他的腿大开,手臂快速转动,眼看就要直直撞到她身上。她无处可逃。
恬芮自我防卫地用双手遮头,等待不可避免的撞击;她只希望他不要把他们两人都撞破窗户,摔到楼下去。
然而当杰斯冲到她身前时,他的手臂圈住她,将她拉向前,她这才摔倒到地板——而他揽在她腰间的手臂柔化了落地的力道。摔这一跤根本就像是他把她抱起来再放在地上。接着,他一个大翻身,后脑勺落到她肚子上,而他举起手臂彷佛在对观众挥手。
恬芮这才抬头。过去几分钟,她一直忙着逃离这个满场追着她跑的疯汉,现在她才看到跳舞厅内的每一个人都笑翻了天。桂琴抱着肚子笑弯了腰;雷西的脸也因大笑而胀红。所有的孩童全都放声大笑,有几个甚至笑到腿软地倒在地板上。
“假仙,”恬芮对着麦杰斯的耳朵低斥。“你会溜冰。”
“我从没说道我不会,”他低声回答,朝那些孩童微微一笑。“我不是在麦家村长大的,所以学过一些外面世界的事。我还以为经过那么多次纽约街道的练习,你应该表现得更好才是。”
她低下头,只见他斜枕在她肚子上,彷佛打算就这样把今天过完;接着她再抬头看向那些孩子。现在他们已控制住笑,开始互相交谈。但她听到的全是麦先生这个、麦先生那个。
恬芮绝不会承认她感觉到嫉妒,但她一向99lib.是众人注目的焦点。毕竟她曾对好几百位买票进场的人演讲。现在她只是这场溜冰闹剧的丑角,而……嗯,或许她真的不想这些孩子看轻她。话又说回来,这里是杰斯的产业,杰斯的乡亲,而恬芮不久之后就会离开。或许她应该让他把她弄成笑柄,而这些孩子在有生之年都会记得这件事。
“才不呢!”她低声说,接着将他推开站了起来。
“你怎么可以那样对我。”她大声说,房间里每个人顿时停止说笑,转头瞪着她。
接着,眼睛盯牢杰斯,恬芮开始向后溜动。“你以为你可以让我出糗,然后全身而退?”她半是大叫,双手抡拳彷佛在向他挑战。
跳舞厅一片寂静。
杰斯慢慢地站起来。“我不必让你出糗,你就已经够糗大的了。”他静静地说,黑眸凶悍而愤怒。
一时间恬芮犹豫了。他是玩真的?但接着她看到他眸中的亮光,她几乎宽心地笑出来。只是她没有笑。
“你那样耍我还算男子汉?”她彷佛马戏团里的小丑,开始比划夸大的愤怒手势,一面双脚里外交叉地向后退。
杰斯站起来,最初他表现得像是他在尽可能地保持平衡和自尊。他的手臂不再狂舞,但步伐不稳。
他很行,现在恬芮看出来了。他的技巧已好到他能故意假装失去平衡,却不失掉控制。小时候,没有人能赶得上恬芮,但她看得出来,若是当年她曾碰上十一岁的麦杰斯,那绝对会是一场激烈的龙争虎斗。
现在他们各据跳舞厅一端,周图的孩子们各个睁着大眼安静地瞧着他们。她可以感觉到他们的恐惧。这两个大人是真的吵架,还是又在假装?
恬芮望向杰斯,看到他的下巴很快地朝下面点点。她愣了一秒,接着就领悟了他的意思。
“我要杀了你!”她叫道,用力挥两下拳后,直直朝他冲去。这一招行得通吗?她在向他接近时,暗自纳闷。她有没有看对他的暗示?他接得到她吗?或是她会飞过那头的窗子?
然而她信任他。
就在她要撞上他之前几秒,她蹲下身体,头缩进胸前,伸出一双脚,接着向空伸展双臂,快速朝他腿间前进。杰斯抓着她的手腕,以一个迅速而有力的动作飞快地转身。现在他们俩都面朝同一方向,杰斯倒向滑行同时握着恬芮上举的手。她则以一脚支撑全身的重量,蹲挤在他腿间。
杰斯终于在另一端的墙前停下,恬芮没有移动。她低着头,单脚仍悬空,大腿的肌肉隐隐作痛。但她没听到孩子发出任何声音。
“他们还在不在?”她低声问杰斯。
“吓呆了。”他低声回答。
下一秒恬芮就听到一双手在鼓掌。接下来,跳舞厅爆出如雷的掌声。
几分钟后,掌声稍歇,好几只手将她拉出杰斯胯下。她试着站起来,却发现过度运动和这一招会不会管用的疑虑,己导致她两腿僵硬。
是雷西将她扶起,桂琴则站在他身旁。“我这一辈子从没看过这种表演,”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恬芮。“你们俩练习过?”
“没有,”恬芮说。“我们只是——”她说到一半打住,抬头看看杰斯。他已被孩子们包围,人手一双溜冰鞋要他帮他们穿上。桂琴仍在等她回答。“我们只是——”什么呢?有心电感应,因此只要一个小小的暗示就能沟通?
跳舞厅的门适时打开,爱比和她妹妹端进满满的四盘食物,让恬芮逃过回答不了的尴尬。孩子们齐声尖叫,一窝蜂地跑向食物,桂琴连忙跟过去,把恬芮和杰斯留在远远的这一头。
恬芮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从某种角度看,他们刚才的举动相当亲密。
“下星期你计划教什么?”他问,接着两人同时放声一笑;尴尬的时刻过去了。
“你有没有肌痛软膏?”她问,一手按着她确信已呈瘀青的臀部。
“我自己从不需要,”杰斯说。“因为我既爬山又赶羊还要——”
在那一刻一位年纪较大的孩子没控制好他的溜冰鞋,直直撞上杰斯的背。这一次他是扎扎实实地摔了下去,摔倒时还连带拉倒了恬芮,因此她也倒在他身上了。
所有的孩子都认为这又是表演,张着满嘴的食物,笑得开心极了。
恬芮挣脱杰斯站起来,看他仍拥在地板上没动。
“现在你怎么说?”她问,满眼是笑。
“膏药在马具室,右手第三格。但先帮我脱掉这玩意儿。”
恬芮笑着弯下腰,用她挂在胸前的铁片替他松掉溜冰鞋,继而趁他还坐在地上时,脱下自己的溜冰鞋。现在跳舞厅中已布满了孩童,全都穿着溜冰鞋相互拉拔,摔跤声和随之而起的尖叫欢笑声不绝于耳。
杰斯揽着恬芮的肩站起来。“你想有人会想念我们吗?”他问,以一只脚站着。
她看看大厅,只见孩子们尖叫、大笑,有的在吃东西,有的踏着溜冰鞋滚动。“我想不会。”她说。接着她瞥见桂琴朝她点点头,意指恬芮做得很好。
“走吧!”杰斯说。“我知道一个有瓶酒,一些奶酪,和某种柔软可以让我们靠背的地方。”
“好耶。”恬芮说,对他粲然一笑。他的手臂拥着她的肩,她则环着他的腰。通常当男人说要给她喝酒又要带她去“柔软的地方”时,她会朝相反方向逃逸;若他跟过来,她会用雨伞铁尖阻止他。“听起来很不错。”她说,扶着他一拐一跳地出了门。
那个“柔软可以靠背的地方”是一堆麦草且不大干净,酒和奶酪也正如字面上透露的,只是一瓶葡萄酒和一大块奶酪。没有杯子,没有漂亮的瓷盘,没有蜡烛;纯粹就那两样食物。
不过,一等他们进到那间弥漫着马臭和旧皮革的房间,杰斯在一堆麦草上坐下,伸手脱掉他的衣服。“就是那里。”他递给她一瓶酒,接着指指左肩背后。
恬芮愣了一下,这才领悟他是要她替他在那里抹上软膏。
这一生,她一直自诩是个“独立自由”的人,一位知识分子。那么她现在该怎么办?告诉他,她对礼教的看法,不容许她和男人轮流对着酒瓶喝酒?她不该和一个半裸的男人单独相处?此外,十分钟前她才夹在他腿间溜冰,现在这么说岂不显得荒谬?
“你还在等什么?”他不耐地问。
“看我母亲会不会冲进来,说我会遭天谴。”恬芮说。
他回头看她的表情显示,他完全明白她的难处。他的眼神转为柔和而挑逗。“你该不会忽然懦弱起来了吧?”
她需要保持清醒。不理会那瓶酒,她从架上拿来药膏涂抹在手上,开始按摩他宽大浑厚、充满阳刚味的肩膀,揉捏他温暖、光滑、黝黑的肌肤。
看来,她试着用理智厘清心里混乱的感觉,她又一次经历到情欲。不过,就像上一次一样,她还是克服了那种感觉。她没有向身体的基本需求投降——
“想不想在草堆上打个滚?”杰斯半垂着眼皮问她。
这句话把她逗笑了,同时也打破了魔咒。“说说你亡妻的事。如果你从没喜欢过她,为什么又娶了她?”
他扮个鬼脸,诱惑的表情消失了。“以一位管家来说,你对不关你的事实在太有兴趣了。”
“招待村里的孩子也不是我的事,但我还是做了,不是吗?”
“哦?我到那里时看起来你的招待并不周到。依我看,你就像要跑掉并躲起来的样子。喔!小心你的指甲。”
“抱歉,”恬芮的口气没一点诚意。“如果你想自己揉,告诉我就好。”
“不,没关系。下面一点,对,对,就是那个地方。”
她看到他闭上眼显得被她揉得飘飘欲仙时,她知道她不是收手走人就得继续说话。
“妻子,记得吗?你正要告诉我有关你妻子的事。”
“不,是你正想乱打听我的消息,但我不会告诉你任何事。”
闻言,恬芮收回在他背上揉按的手。
杰斯立刻开始说话,恬芮继续按摩。“我曾爱上一个村里的女孩,但我父亲把我带去伦敦,又安排一些漂亮的女人在我面前晃,于是我投降了娶了其中的一个——上照他挑选上的。后来我带她回到麦家村生活。我们结婚两年,她也哭了两年,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别的好告诉你了。”
“后来她怎么了?”
杰斯沉默一会儿,接着他望向挂在墙上的马具。“一个无月的晚上她试图逃走。她跳上一匹神经紧张的赛马,我猜她是想骑去米德连,但她一定是迷了路。”他的声音放低。“她策马越过了山崖,连人带马一起掉进海里。”
恬芮不想说话,但就是忍不住。“你想她是自杀吗?”
“不!”杰斯声调尖锐。“我的家不能再有自杀事件。我祖母的死已经让我们背负够多的罪孽。”
“但你祖母不是自杀的。”恬芮说,随即惊慌地以手摀口。她已背叛了桂琴对她的信任!
一时间杰斯只是闷不吭声地直视前方。“好吧,你给我说清楚,”终于,他轻声说。“你那多管闲事的天性查出了什么?”
“如果你要用那种方式和我说话,我不会告诉你任何事。”她说,同时将药膏盖塞上。
这一次他说话时语带命令。虽然他的声调轻柔,但她明白他不是在开玩笑。“把你所知道有关我祖母的所有事全说出来。”
但恬芮不肯对他的威胁让步。“我以为你不喜欢她。你不是说她太会花钱吗?”
杰斯站直,拿起他的衬衫。“我祖母有缺点并不表示我不爱她。她对我很好。现在把你所知道的全告诉我。”
恬芮不想全告诉他,同时暗自悔恨自己一时多嘴。但她由他的表情看得出来,除非她说些什么,他不会放她走。
“坐。”他说,指指他才站起来的草堆。
恬芮听命坐下,接着闷不吭声地任由他解开她工作靴的鞋带。
“你或许认为这个家族并不快乐。”他脱掉她的靴子。
对于他的说法,恬芮只能不置可否地闷哼一声。谋杀,报复。这个家族的确称不上快乐。
“我知道村民很爱说我们家的八卦,而桂琴又是个大嘴巴。”
“这个你最清楚。”恬芮说,接着睁大了眼睛,因为她的声调相当苦涩。她为什么会那么说?每当他提起桂琴,她会立刻想起他曾和那女人有过的亲密关系。现在桂琴和他住在同一栋房子,他们会不会……旧情绵绵?
“你要不要……”他的头朝她穿着袜子的脚点点。
“喔。”她说,接着迟疑起来,没法在他面前掀起裙襬、解开袜带。她该叫他背过身去吗?她有点作怪地想就这样伸长她的腿——
杰斯解决了这个问题。他转开身给她充分时间迅速解开袜带、脱下袜子。她将袜子塞进口袋。弄好后,他跪下来,两只大手捧起她小巧的脚。
杰斯似乎没听到她倒抽一口气的声响。“我知道你听过我们家族几代以来有关赌博宿命的传闻,但是——”
“没人告诉过我有什么宿命。”她感兴趣地说。
闻言,杰斯用他的大手扣住她的脚踝。“可恶,女人!我祖母被葬在未经祝福的地方,我因此身受其害。如果你知道她的死因,我想要听。”
“她是被你祖父杀死的。”她说,接着屏住呼吸等待他爆发。
但他没有反应。相反地,他只是打开药膏,开始按摩她酸痛的脚踝。“嗯,这个说法有点道理,”过了半晌,他终于说。“那老头脾气火爆。”
“他曾经将几个女人扔出窗外?”恬芮试图化解凝重的空气,毕竟那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杰斯歪着嘴露出贼笑。“有那么几个。现在,把你听到的内容和你在哪里听到的全告诉我。”
恬芮正想说她曾发誓保密的,但明白现在才那么说为时已晚,因此她和盘托出桂琴的丈夫如何看到那场枪击意外,后来杰斯的祖父又是如何宣称他的妻子自杀身亡。
“可恶!”杰斯闷声说道,接着握起恬芮另一只脚。
“他们是相亲结婚的,”他揉搓她的脚踝。“而他们彼此憎恨对方。”
“像你和你的亡妻。”恬芮说。
“嗯,”他的声调平板。“像我和我妻子。但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没有爱情,我的祖父母一心只想伤害对方。他赌博,她花钱。”
听到这,恬芮热切地倾向前。“她买的东西在哪里?”
杰斯抬起头,脸上露出有趣的表情。“别告诉我,你也相信那个无聊的传说?那栋房子里藏有阿拉丁宝藏?”
“喔,”恬芮泄气地向后靠,他开始用药膏按摩她的脚踝。“我以为或许……”
他扬着眉看看她。“你以为什么?你和我可以开始拆屋子寻找?你不认为我祖父没那么做过,还有我父亲?或是我和我弟弟没把我们在那屋子里的每一分钟,花在找宝物上?”
恬芮从不曾因为负面的状况而放弃任何事。“但桂琴说她丈夫曾找到你祖母买东西留下的收据,都是一些银制品,甚至还有塞里尼做的黄金雕像。”
一时间杰斯只是沉默地按摩她的脚踝,随着他的沉默延长,她的心跳加快了。小时候她就喜欢读“金银岛”那本书。
“什么收据?”杰斯静静地问。
恬芮真想大叫胜利。但她大吸一口气,缓和情绪。“我也不知道。但既然屋里没有宝藏,真有收据也没有用,不是吗?你祖母花掉家产以免它们落入你那好赌的祖父之手,她死前又没告诉任何人,她把买来的东西藏在哪里——”
她的话被杰斯按着她的肩膀、并在她嘴上印下一吻而打断。那吻一开始坚硬扎实,但随即转为柔软而甜蜜。她不想它结束。
但为时不久,他退了开来看着她,英俊的脸庞浮现有趣的表情。“不论你这辈在做些什 么,那绝不是接吻。”他说。
这句话把恬芮的好情绪一扫而空,她推开他的手。“那是因为我不想吻你。”
“你确定?”他说,再次前倾。
但天下破坏情调最有效的方法,莫过于被对方说你不擅于某件事。恬芮的母亲会说她不该会接吻,因为她还未婚。不过,恬芮的好心情全不见了。
杰斯抬起她的下巴逼她迎视他。“我伤了你的感觉了?”
“才没有!”她不自觉地用傲慢的口气反驳。“但你是不是除了性对其他的事根本不感兴趣?”
他对她眨眨眼,显然不习惯听到女人说出那个字眼。“正是,我只对那个有兴趣。我无心工作,一心念着我和女人的床事——”
她知道他是在糗她,但她也知道这个话题不可以再继续下去。“收据,记得吗?那是我在——嘿!”
杰斯抓着她的手腕将她拖出马具室朝大屋走去,他似乎没注意到她的鞋仍留在马具室。但恬芮踏到石头和某种糊答答的东西,倒是非常清楚自己仍光着脚。拜托千万不要是马粪,她想。
恬芮将光脚塞在裙下,打个呵欠。昨晚她整夜没睡协助桂琴做帽子,今天下午又经过一场严苛的溜冰表演。现在夜已深了,她还在和一位说她不懂得接吻的男人看账。
“什么都没有。”杰斯说了至少十七次。
他们四周堆满了从一七六二年以来的账本。“在美国,这些账本都可以进博物馆典藏。”恬芮再度打呵欠。
“如果你想上床,就去睡吧!”杰斯的声调显示如果她真照做了,他会一辈子认定她是软脚虾。
她伸长脚揉揉脚趾。房间里点了六枝蜡烛,但这间老图书室仍暗得像山洞。“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你祖母没告诉任何人她做的事。如果她真的买了东西藏起来,为什么不告诉任何人?”
“她没料到会在那时候死亡。”
“没有人能预测自己的死亡时间,但我们仍会预立遗嘱。天有不测风云。若你祖父的脾气真如你所说暴躁到可能在争夺中失手杀了你祖母,她为什么没事先加以防范?”
“意外。”
“什么?”
“她是意外死亡,记得吗?不是被谋杀的。又不是他刻意拿起手枪射杀她。”
“没错。但我在想是谁先有那枝枪的?是他用那枪威胁她?告诉我你买的那些东西都藏在哪,不然我就轰掉你的脑袋。那类的事。”
“提醒我永远不要去美国,”他心不在焉地回答,一面第五次翻阅一本账簿。“你想桂琴知不知道盖维是怎么处理,他找到的那些账簿的?”
“她没有说,你可以问她。我确信你知道她的卧室在哪。”说完,恬芮全身一僵。她干么说那种话?
杰斯没有抬头。“你这是第二次吃桂琴的醋了。你确定不想在这里长住?”
“吃醋?”她说。“别荒谬了,纽约有人需要我。听着,我要去睡了。不论你是要找什么,我们明天早上再来找。”她说,站了起来。“可惜你祖母没有信任你对她的爱到足以告诉你,她藏东西的秘密。”
“老天爷——”杰斯低声说。
恬芮转头看,看到他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怎么了?”见他只是坐在那里不发一语,她追问道。
“她给了我一副纸牌。”
“她买了许多一流的艺术品,给她心爱的孙子却是一副纸牌?难道她不知道两个孙子当中,你不是会赌的那个?”
“正因为她知道。”杰斯柔声说。“她告诉我把牌收好,不要给科凌或我祖父拿到,不然他们会抢去输掉,而那副牌非常、非常重要。”
恬芮的思绪飞快运转。“如果她给你的是别种东西,你应该会时常加以把玩,那东西因而会很快毁坏。但给你纸牌,你会把它保存得好好的?”希望在她的声音中升起。
“没错,”杰斯的回答低微难辨。“一直放在我卧室的一个盒子里。”
闻言,恬芮跳起来奔向门.99lib.,同一个时间,杰斯也拔腿就跑。他们同时来到门口,同时试着冲出门外。恬芮一心想赢,因此用力向前挤,就这样她的身体直直撞上杰斯,两个人卡进了门框。
饼了几分钟,她仍无法出去,这才抬起头。他对着她露出那种贼贼的窃笑。她的前胸紧贴着他的胸膛,而他正在戏弄她,让她无法穿过门框。
她半瞇着眼威胁他。他大笑,接着跨开一步让她过去。“你或许不很会招呼那些孩子,逗起我的兴趣倒很有一套。”
恬芮懒得搭埋他,只是直接上楼奔向他的卧室。来到门口,她停了下来;他已经跟上。她看看他的卧室,接着回头望着他。“你敢碰我,我会一整个星期都在你的食物里放沙。”她说。
“我由吻你的经验判断,你对我不具一点诱惑。”他说完,就绕过她进入卧室。
一时间,恬芮只是皱着眉,愣在门外。她从没碰过像他这么会惹她生气的男人。部分的她想要扭头就走,回她的卧室睡觉。让他独自解开他自家的谜团!
但接着她看到他已掀开一个显然是他中古世纪的老祖宗、在十字军东征时用的古老木箱时,她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站在他身后往里瞧。
“这里!”他抽出一个小盒子拿到床边。“把那枝蜡烛拿来好吗?”
不知道是爱比还是她妹妹在他的房间点了一枝蜡烛,恬芮走过去将它拿来放到床前桌上。“不,放在这里。”他说,意思是要她坐到他身边的床上。
基于对他手中东西的高度兴趣,她毫不迟疑地爬上床,将蜡烛连同它的锡蜡枱放在天鹅绒床罩上,仔细盯着他手中的东西。
“我已经有好几年没看它们了,”他说。“我祖母在我九岁时把它们给了我,来年她就死了。”
他的声音轻柔,床上的布幔制造出一种与世隔绝的效果。突然间她对他的气全消了,她彷佛看到那个在一群赌徒,和一个脾气火爆的祖父之间长大的男孩。
他打开小木盒,轻声说道:“她告诉我这些东西非常、非常有价值,我必须永远将它保存。”他看看恬芮,两人的头之间只有几吋距离。“她说它们是我的将来。”
对此恬芮有许多连锁反应,但她咬住牙忍了下来。
“我原以为这些牌是用来算命的,但我没法搞懂如何用它们。”
杰斯将牌摊在床上,恬芮的心跳加剧。他把纸牌摊成扇形,由他的手势她看得出来,他对纸牌并不陌生。
但一等看到那些牌,她的心跳稳定下来。那副牌根本没什么特别,它背上红白相间的细致花纹是纸牌常见的图案,不见任何有趣之处。
她抬头看看杰斯,失望全写在脸上。
杰斯朝她微微一笑,缓缓将牌翻开。
牌面上印的是一条钻石顱链,角落上则是黑桃一的图案。
接下来他翻开的是红心三,牌面中央印的是一个小巧的金质天使。
慢慢地,恬芮拿起那张牌凑到蜡烛前。“看起来像是意大利人。”她说,接着再看看杰斯。他对她微微一笑,彷佛在等她想通什么事。
看着他,她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伸出手将整副牌以一个动作给挑翻开来,显出那一面的珠宝、艺品、银盘的图样。
“老天爷!”恬芮说。“你想这些就是她买的东西?”
“我一直那么想,但始终没法证实。当然我祖父也不肯说。那就是为什么盖维找到的收据,会引起我的兴趣。”
“但这么多年来,你什么都没找到?”
“算是没有。有两次我们找到一些盘子之类的东西,像你找到的那些,就没别的了。第一次我们拿那些盘子给我祖父看时,就被他随手砸碎了。此后我们找到什么都不告诉他,甚至连搜寻的动作也加以保密。他不喜欢任何可以令他想起亡妻的事物。”
“个中原因难以想象。或许是出于愧疚?”她拿起一张牌加以研究。那是一张印着蓝宝石戒指的红砖四。“除了几件银制品,这些东西看起来尺寸都很小,而且全是不会腐化的材质,像是油画之类的。这些东西全禁得起长时间存放。”
“想不想得出来,她会存放在哪里?”杰斯问。
“这是该我问你的问题。记得,你是这里的族长而我只是访客。”
“的确。”他笑着说,拿起另一张牌。黑桃六的中央是一尊小铜雕,或许是希腊古制品。“现在库存清单有了,我们该如何找到那些实品?”
“她可曾给过你其它任何东西?地图之类的?你认真想想。”
他知道她是在糗他,但他仍开心地大笑。那些财宝构成他童年生活的一部分,但自他成为族长之后,他除了工作没时间想别的。现在他收起纸牌放回盒里,说道:“我觉得在找出宝物这件事上,我们现在并不比刚才有任何进展。”
他说到“我们”时的口气令她突然警觉到,他们俩是在一间其它住民全已入睡的房子里、单独在他房间的床上。
一个翻身,恬芮迅速地从另一边下了床。“我想今天晚上已经过得够精彩了。”她打个假呵欠,彷佛已经筋疲力尽,事实上她似乎已没有了睡意。
杰斯懒洋洋地从另一边翻下床。“说的是。明天你得去爱丁堡,你应该睡一下。”
“爱丁堡?”她茫然地反问。“我为什么要去——”
“你说过你和桂琴要去买点大屋需要的东西,记得吗?”
“对呵!”她说。她已忘掉她为了解释她和桂琴要进城里所编的谎言。明天是她们要戴着桂琴帽子到爱丁堡秘密午餐的日子。“买东西。我差点忘了。”
“我有几样东西请你们一道买一下。烟草、绵羊油、两具捕狼夹、一套马辔头。”
随着他说出每个字,恬芮的脸愈变愈怪异。“捕狼夹?”
“是啊!你可以带两个人驾马车过去。你们去买补给品一定会需要马车,因此何不顺便买些其它东西?”
“捕狼夹也在管家的工作范围内?”她问。
“或许你想的也有道理。或许我应该跟你们一起去,出去走走对我也有点好处。我可以去看看能不能找几条裤子——”
“不要!”她试着想出一个不要他去的理由,却因缺乏睡眠,思路无法清晰。
“不要裤子?我能理解女人喜欢我露出膝盖,但若你坚持——”
她已经累得想不出任何谎言。“我不在乎你要穿什么,但你不能跟我去。我要一天躲开这个地方、躲开你。而且不要买捕狼夹,或是绵羊辔头,或是——”
“绵羊油、马蛮头。”
她这才看出来他是在逗她,而她怀疑他可曾真的想和她一起去爱丁堡。由她对他的了解,他或许宁愿光着脚板去踏有刺铁丝,也不愿在城里待上一天。而她怀疑他甚至会穿裤子,或是内裤。
她走到门前,打开,但他在她能随手关上前叫住她。
“谢谢你今天对孩子们所做的一切,”他柔声说。“你真好心。”
她试着掩饰因他的赞美而胀红的脸。“不客气。他们都是好孩子,我自己也乐在其中。”
“我也一样。”他说,口气像是热切的男孩。
“晚安。”
“你也一样,晚安。万一明天早上你们走前我们没碰面,现在先祝你们购物愉快。”
“谢谢你,晚安。”她就要带上门,但随即又把它打开。“杰斯。”她唤道。
“什么事?”
“你村里的那个女孩后来怎么了?你说你爱上的那个?”
“我母亲对她感到抱歉,因此她送她到格拉斯哥去上学。听说几年后,她嫁给了一个老头子。”
恬芮不很确定,但她觉得他的声调中仍有苦涩。话又说回来,她曾听过上千的女人告诉她,她们永远忘不了初恋。因此或许男人也一样。
“嗯,晚安。”她再次说,接着迅速带上房门,走向她的卧室。
第十三章
“我们办到了!”恬芮靠着马车的硬木椅背时说。
“是你办到了,”桂琴手持缰绳柔声说。“我一点忙都没帮。”
恬芮不理会她说的话。“记不记得那个可怕的女人和我们道别时,脸上得意的表情?她以为她赚到了什么,不是吗?‘桂琴之家’。明天全爱丁堡的人都会听说你的名字了。”
“不是我,是你,”桂琴坚持她的说法。“我什么都没做。”
“只是做了那顶我看过最美的帽子。”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许多人都有天赋才能。蓝黛会说好听的故事,莉莉会用海草做酒,但她们就没办法在爱丁堡贩卖她们的才能。她们没办法用她们的才能赚钱。”
“哦,那只是需要一些说服技巧。”
“不,”桂琴严肃地说。“那需要你敢面对全世界的自信,那是我们在麦家村的人所欠缺的。”她的声音放低了。“那也是一旦你走后,我们会无以为继的动力。”
“鬼扯。”恬芮说,被桂琴的赞美弄得有些尴尬。她只要回味今天的胜利,其它什么都不要想。“.99lib.眼前我们俩需要想的,只是如何不要让麦家村的人知道你这门生意。我无法想象汉默会赞成女人赚钱,尤其是我认为你会赚到的那个数目。那种情形我在纽约看过不下百次。我曾帮助一个丈夫游手好闲却有孩子要养的女人找到谋生的工作,当她能独立营生时,那个男人的自尊却突然发作,阻止她继续赚钱。这情形我看过好几百次了。”
“你想杰斯会阻止我吗?”桂琴握着缰绳问。就算天色昏黑,只有月光指引她们,拉车的马绝对知道回家的路。
“你比我更了解他。”恬芮说,接着暗自皱眉,因为她不喜欢当自己那么说时,划过胸中的痛。就算她受那个人吸引,那并不是世界末日,不是吗?
“不尽然。”桂琴说。“我知道我曾和他上过床,但我从不曾看过他对别人像对你那样交谈。”
“真的?”恬芮问,接着转开头不让桂琴看到她加深的笑容。“他是个好人。我的意思是,有些事他实在不该,像是把女人抛出窗外,还有威胁要杀她们之类的。但是,总体而言,他很照顾人。”
别琴歪着头瞟她一眼。“谋杀?”
“哦,没什么,那只是他说的一些话。你得身历其境才会理解。听着,你确定你要在麦家村开展你的生意?我知道我母亲可以替你在爱丁堡找个很好的小店。”
“好意心领!”桂琴坚定地表示。“你忘了我是在那个城里长大的?若是我住在那里,一旦我死了,丽丝会没人照顾。但在这里……”
“嗯,”恬芮柔声说。“我知道。她在这里出生,所以她在这里永远有个家。”九九藏书而这一点是恬芮开始真的喜欢麦家村的原因:这里的人似乎都互相关切,没有人被孤立或是遗忘。甚至做了族长情妇的桂琴,也为众人接纳为他们的一份子。嗯,恬芮想,她非常喜欢那种态度。
“我的天,时间真的不早了。”恬芮大声说,打断她的遐想。“等我上了床,一个星期都不要下床来。”
这时她们正好转了个弯,麦家的那栋老石屋赫然在目。恬芮第一次看到这个地方时,它只点了一根蜡烛,但是今晚它看起来像是整个屋子都点亮了。
“不对劲,”她轻声说,接着声音变大了。“不对劲。”一挺身,她自桂琴手中抢下缰绳,大声吆喝那两匹疲倦的马。见牠们前进的速度仍不合她的意,她站了起来,抓起座椅旁的马鞭对着马儿上空挥舞。
在她身旁的桂琴没留神,砰的一声向后倒下,翻过座椅直直撞进马车板座。她痛得呻吟,但没时间细想是哪里撞伤了,因为如果不抓住什么,她会飞出车外、掉到路上。她的帽子掉到脸上,因此她只能摸索爬行。抓到护栏后,她推起帽子,抬头一看,眼前出现恬芮衬着月光的身影。她站在马车前端,像桂琴看过的一张马戏团海报里一样,挥舞着马鞭噼啪作响。
当桂琴看到她们向大屋冲去的速度有多快时,她确信她们会直直撞了上去。她将身体蜷成一团,躲进马车护栏和装有恬芮买的东西的布袋之间,准备承受撞击。
但就在马车快要撞上大屋前,恬芮使出全身力气拉紧缰绳。桂琴确信那些马儿的前脚已被她拉得脱离地面。接着,马车还没完全停下,恬芮已跳下车跑进屋里。
亲爱的母亲:
时值深夜而我已累个半死,但我非得告诉你今晚发生的事。很抱歉今天我和桂琴到爱丁堡时没能去看你,但我们有太多的事要做,而时间不够分配。
首先,桂琴的帽子极为成功。我们果然引起了爱丁堡诺女士的注意,现在她已接到合约尽快赶制二十五顶帽子。我告诉帽店老板要找到桂琴用在帽子上那种老布料极为困难,因此她提高了原来出价几近一半的价钱。想想看杰斯那栋老房子里上千码的腐坏窗帘,桂琴应该可以用它们做帽子到下个世纪。
我们回到大屋时,每扇窗户都发出亮光。如果你知道麦家人有多节检,你就会知道那是多不平常的景象。我好怕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因此不假思索地,我挥起马缰逼那些马儿快跑。记得父亲曾经教过我如何站在马车前对空挥舞马鞭吗?我记得唯一一次我表演给你看,父亲教给我那些动作时,我们必须用嗅盐才让你清醒。
总之,所有的麦家人都在大屋等我们。
母亲,你必须了解,过去三天中,桂琴,她的婆婆,还有桂琴的女儿丽丝,还有我一直是偷偷地做那些帽子。完全保密。我们没让任何人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但是,不知怎么搞的,全村的人都知道了,而且他们全都在大屋等我们回去。
你应该看到那个情形!所有的孩子都到齐了,甚至包括桂琴夫家二表弟的新生女儿也被她母亲抱在怀里睡着。每个人都在那里,甚至那个专制牧师——恐怖汉默——都没缺席,全在等我们回来告诉他们,桂琴的帽子在爱丁堡推展的情形。
这就是在麦家村要保密的情形!我宁愿认为牧师还不知道我星期天下午在杰斯腿间溜冰的细节,但我敢打赌他知道的已经足够让他描绘出一张画了。
总之,你知道我本就是人来疯。像你常说的,有其父必有其女,而我想我的确像父亲。经过一整天的奔波,我已经非常疲倦了。事实上,我因为溜冰和陪同杰斯寻宝已经累了好多天了,但是一看到那些急着想听故事的脸,我的疲倦不翼而飞,开始说起故事来。
而那个故事多精彩啊!
别琴和我对于我们要去爱丁堡的真正理由只字不提,因为我们很担心计划会失败。原来他们早已知道我们的意图,想象得到,对于当初我们的种种保密措施,他们一定笑翻了天。
既然我们告诉大家,我们是要去采购家用补给品,我们就穿着日常服出发。但是一旦来到距城一哩时,我们停下车换上我最漂亮的两套服装。桂琴比我瘦一点,但那衣服还是很合她的身。当然我们戴了桂琴精心缝制的漂亮帽子。?99lib.
正如你替我们安排的,我们在金鸽餐厅用的午餐。进去后不到三十分钟,一个女人上前问我帽子是在哪里买的。我告诉她:“我不能说。如果我告诉你,我的制帽师傅会被太多的订单占满时间,那样我就永远拿不到我的新帽子了,是不是啊?”
那女人气呼呼地走开后,我以为桂琴就要紧张死了。我花了一些时间才安抚住她,但她仍紧张得吃不下任何东西。
但是我知道该怎么做。那女人不会死心的。如果她就此放弃,她也就不值得拥有桂琴的帽子。
午餐快结束时,一位女侍将一块非常糊塌的蛋糕掉到我的帽子上。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她一把将帽子从我头上抢了过去。(幸好我早已想到拆掉发夹,但那么一来一整餐饭当中,我都无法弯脖子。)那女侍将帽子拿走,坚持要替我清理。十分钟后,她千道歉万道歉地将帽子送回来了。
别琴比刚才更紧张,但我告诉她镇静吃点心就好。几分钟后,我们看见那女侍递了一张纸条给那个问我帽子是谁做的女人。
我知道那上面一定写着从我帽内衬布标志上抄到的名字和地址。我们把那布标做得大到多数近视的女人都能无需眼镜看清它的内容。看到她们交换过情报,桂琴和我再也忍不住了。我们连忙出去,找个地方好好地大声笑出来。
午餐后,我们花了一小时在城里闲逛(我要替杰斯买些柬西),接着我们慢慢地走到你告诉我们的帽店。既然那个傻店主没有出来迎接我们,我们只好自行进去瞧瞧。因为已经有三位女性到那里询问“桂琴之家”出品的帽子,我们只花了三十分钟就和女店主达成协议,提供帽子给她的店专卖。
整个交涉过程,桂琴一言不发,只是坐在那里看着我,绞她的手指头。店主说:“所有的艺术家都是那样。”我想桂琴差点被这等赞美吓昏了。艺术家!
就这样,桂琴变成了女帽设计师。只要我在这里,我会替她管账,计算帽子价格。我走了之后……嗯,我们再找人顶替我的工作。
因此当我们到家时,大屋里点满了灯、而全村的人都等在那里,听我们描述事情的经过。杰斯说村里有任何生意都能带给每个人福利,因此桂琴帽子也是大家的生意。
这种情形和做了二十年邻居却互不知道名字的纽约,实在大不相同!
总之,我们又吃又喝——全花杰斯的钱——我告诉他们一整天的经过。说实在的,亲爱的母亲,我感到无限开心。他们都是那么的专注而感激,我又有一个那么精彩的故事可以说给他们听。藏书网
同时,我也是个快乐的旁观者!我看到桂琴成为一个重要人物!别琴可以选择她的员工是我始料未及的。看到她站在杰斯特别点燃的餐厅壁炉前考虑要选择谁,我几乎轿傲得要掉下泪。
喔,母亲,我真为她感到骄傲。她选了村里四位没有男人依靠的女人。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们的身分,但后来杰斯全告诉了我。现在桂琴已改变了麦家村里四位女人的命运,若是她的帽子生意做得起来,而我认为它能,我将毫不奇怪不只是四个家庭受惠。
说完一整天的经过后,叫人难以相信的,惹得大伙儿大笑的居然是恐怖汉默。他说真正的桂琴之家并不适合做生意。
听他这么一说,每个人都看着杰斯,因为桂琴的住所是他名下的产业。他时常加以整修,但它仍只是一栋比放羊小屋大不了多少的茅草屋。
杰斯说他的老房子有足够的空间做帽子生意,但经小雷西直率地表示,那样一来屋里就住得有许多未婚女性,村民因而决定由杰斯出钱整修一栋村中原先做为贮存羊皮的仓库。听说那个地方很大但空无一物,因此需要一些时间和资金才整修得起来,但杰斯会支付一切。
当然杰斯抗议他既没时间也没钱做那些事,但全村的人一致嘘他。显然他们很清楚他的经济状况,知道他能负担到什么程度。现在杰斯已请我替他管账,我查出了什么以后再告诉你。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不可能像他宣称的那么穷。
我们迫切需要缝衣机和制帽用品。杰斯说,今年他会将所有赛马所得的奖金捐献给桂琴之家。这个承诺引出的欢呼声大到我害怕屋顶会为之震垮,因此我想那笔奖金为数一定可观。
杰斯拍着雷西的背说,他会要男孩每天在山上跑个来回,以便练出赛马师所需的最佳体能。接着恐怖汉默说,由我驾着那辆马车回家的样子来看,我才应该去赛马。接下来他的话更令我震惊。他说如果这里有溜冰大赛,我们可以登记让我出赛,而我将赢得可以买下全世界缝衣机的奖金。
见他说得如此快活,我真的是震惊得合不拢嘴。桂琴低声对我说:“莉莉是他妻子,而到了明天他什么都不会记得。”过了几分钟,我才弄懂她的意思。接着我记起来她曾告诉我,莉莉会用海草做酒。我的天!看起来那女人每天晚上都会将她丈夫灌醉!
母亲,你能不能替我找些有关水酒装瓶和贩卖的资料?我还没尝过莉莉的产品,但是确信它会有市场。如果它能将恐怖汉默变成一个会说笑话的男人,我或许已找到生命之泉。至少是幽默之泉。
嗯,大致就是这些了。我必须上床了,明天还有一大堆事要做。杰斯要我开始看他的账薄,我则想研究他的纸脾,看看能不能找出那些珍宝。这件事我会在下封信中告诉你。
对了,你能不能送大约一百磅的绵羊油过来?似乎我买成柠檬油了。杰斯不很高兴地表示,他该拿那些柠檬油怎么办,又说我还是处理帽子比较行。我告诉他,我做任何事都比他强,一句接着一句,到现在我似乎有机会真的骑马参赛了。如果你看过杰斯那些赛马四下奔腾的模样,你会开始为我祈祷。
现在我真的、真的,必须睡了。
爱你的女儿 恬芮
第十四章
“多么精彩的信。”欧梅兰大声念完信后,对她丈夫说。
“我想我最好把她带回来,”安格皱着眉说。“听起来她正把我侄子的村子闹得天翻地覆。”
“可不是吗?话又说回来,恬芮太像她父亲。他们俩都见不得障碍。如果一座山挡在他面前,他会直接穿过去,并且笑着出来。”
“你想念他?”安格问,视线由老花眼镜上向她投射过来。
“喔,当然不会。和他生活就像住在暴风圈里,对我来说太过刺激了。”她再看看那封信。“但有一点很奇怪的是,她在这封信里多次提到杰斯。你听着。‘和杰斯溜冰。’‘陪杰斯寻宝。’‘杰斯谈论生意。’‘杰斯支付食物和饮料。’这里她又提到杰斯有多仁慈,点燃壁炉为大家怯寒。”
“依我看,那只是浪费燃料和钱。”安格说,报纸再次挡在他面前。
她重新看那封信。“最后几页中除了杰斯别的什么都没说。我从没辐她如此说到一个男人。”她抬头看看丈夫。“你想她会不会是恋爱了?”
“恬芮?”安格闷哼一声。“不可能。但有可能她终于遇到一个她能尊敬的男人。”
“她说的财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安格再次闷哼,这一次带着笑意。“一个毫无意义的愚蠢传说,如此而已。我父亲总是说我母亲将麦家的钱全都花掉,并且将所买的东西藏在屋里某个地方。那个说法极为荒唐,但小孩子们莫不乐得到处寻宝。”
“纸牌又是怎么一回事?”
安格翻动报纸。“我也不知道,”他说,但接着他放下报纸看着她。“他一定是指那副朴克牌。我母亲订做了四副分给每人一副……我不记得分给谁了。大概那些不赌钱的人吧!”
“这么说你也有一副了?”
“我的确有。我母亲要我们保密并发誓要永远保存。”
“哦,”梅兰轻声说。“你那副牌现在在哪?”
安格再次拿起报纸。“不记得了。大概在阁楼吧!或许是哪个旧箱子里。”
“谁知道其它的牌在哪里?”
“我姊姊。她什么事都知道,她一直对那种事深感兴趣。”
“哦。”梅兰站起来走到角落的写字桌,开始写信给安格住在爱丁堡的姊姊,问她是否愿意在星期四和她来个茶会。
“啊,你可真淘气,”安格的姊姊洛娜对梅兰说。“我见过那个虚荣的傻女孩艾桑妮,和她那可怕的母亲。这么多人当中,你怎么会送那个女孩去见杰斯?他会把她活生生地撕成两半。”
“嗯,根据安格对他的描述,我也猜出来了。但我想给我女儿一些时间抛开纽约.99lib.的严苛。恬芮为人热心,而且非常认真。我花了好多年求她度个假,她从来就没照做过。当安格告诉我,他要恬芮替他侄子找妻子时,我以为那是个强迫她度假的完美机会。但若我在第一个星期就送个可爱的女人过去,恬芮就会很快离开麦家村,得不到她需要的假期。”
“根据你告诉我的,听起来她并没有停止她拯救人的重责大任。”
梅兰放下她的茶杯。打从第一眼看到安格的姊姊,她说喜欢上她。安格曾说洛娜太爱当老大,但梅兰喜欢爱当老大的人,否则她也不会嫁给恬芮的父亲和安格。
“但恬芮的确有度假的实质。长大之后她就没溜冰了,而麦家村可能发生什么比在纽约更难缠的事?”
听她这么说,洛娜笑出声来。她只比安格年长一或两岁,但她看起来像是已有一百岁了。她穿着一件梅兰确信是手工精制的老式裙装,但露在那些蕾丝花边之间的却是一张又黑又皱的脸;她的皮肤有着那种长期在马背上讨生活的人的沧桑。“就像拿烧水的铁壶去配精致花边。”安格曾这样形容他这位甚少见面的姊姊。
“我所知道有关那边的一些事,可以让你的头发全吓得蜷起来。”洛娜说。
“我的女仆会感激你。”梅兰柔声说。
饼了半晌,洛娜才领会她的意思;接着她放声大笑。“我喜欢你甚过安格以前娶的那两个。虽然你的外表像个乖巧的小熬人,其赏心中自有主见。我猜你那外向的女儿遗传到你的特质,比你们两个以为的都.99lib?多。”
“嗯,请不要告诉安格,”梅兰微微一笑。“他认为他喜欢温柔的女人。”
洛娜再次开心大笑。“我想你来这里是要听麦氏一族的历史。”
“如果你不介意,这的确是我的来意。似乎还有两副牌不知去向。”
“乖乖,你的确打探过了。我有两副,我的和我姊姊的,愿她安息。别告诉我你找到安格那一副了?”
“没错,”梅兰说。“花了我和三个女仆整整两天的时间,才终于找到了。”
“我就说嘛,你也是个顽固份子。”她倾身向前好仔细看清梅兰。就像许多丑女人,她非常虚荣,不肯戴眼睛。“你是有什么打算?你真正的目的在哪?”
“我也不很确定。但我想我或许是想把我女儿和你侄子配成一对。”
“嗯。你想你女儿能受得了杰斯那种坏蛋?”
“你的侄子能受得了我那独立奔放的女儿?”
洛娜没有笑出声,但她的眼角眉梢都浮出笑意。接着她的笑容转浓。“你或许知道了那些牌的事,但你可听说过那篇遗嘱?”
这一问令梅兰睁大了眼睛。“什么遗嘱?”
“我弟弟是个白痴!你不会认为他大老远地把你女儿送到麦家村替杰斯找妻子,为的只是他希望他侄子结婚?”
“事实上,我没有质疑他的动机。”
“安格扮演邱比特?哈!他只是想专卖杰斯的羊毛料。”
“他的确是在卖杰斯的羊毛料啊!我不懂。”
“安格想继续卖麦家的毛料,而——我们再叫些茶来好吗?外加一些……”她上下打量梅兰。“蛋糕。你不介意吃些蛋糕吧?”
梅兰微微一笑。“我很喜欢蛋糕。”她说。
洛娜回她一笑。“好。蛋糕给你,我自己则来一点威士忌。你不介意吧?”
“钟鼎山林各天性。”梅兰笑着说。
“那就放轻松,怎么舒服怎么坐,因为我有许多话要告诉你。”说完,她拿起一个小铃铛大力地摇了一了,一位女仆立刻出现。
“夫人有什么吩咐?”
“茶、蛋糕和威士忌。三样都要很多。还有把那个盒子给我。”
女仆顺服地递给她一个小黑檀木盒。洛娜将木盒交给梅兰。
里面是两副纸牌。除了牌面上的艺品和珠宝的图案,它们看起来相当普通。
“安格从不相信任何传言,我姊姊也是,但我认为这些是我母亲买下,并且藏在麦家大屋里的东西的图片。”
“我的天!”梅兰说,拿起一张牌。上面的图案是一只蓝宝石戒指。“希望女仆送来够多的茶和蛋糕,因为我想听到所有你所知道的故事。”
“正合我意,”洛娜说。“能和年轻一辈聊天实在不错。我的朋友都先我而去了。”
梅兰忍不住笑了出来。洛娜实在很仁慈,竟然称她是年轻一辈。
三小时后,梅兰才离开她大姑的家。到这个时候,洛娜已经醉了而梅兰也吃下整整三盘精致糕点。若非她的贴身马甲再也没有一丝缝隙,她还会再吃一些。
现在,坐着马车回家的路上,针对刚听到的奇特故事,她满脑子充满了各种念头。若是杰斯在往后的六星期内、他满三十五岁时,没有因爱而结婚,他就会失掉麦氏家业的主权。
“他仍能保有族长的名衔,但那不值什么钱,可是他会失掉所有的资产。”洛娜说。
“由我女儿告诉我的,他深爱那地方和那里的乡亲。他们是他生活的全部。谁会更爱那地方?”
“没有人会爱那地方,”洛娜说,又自行斟了一些威士忌。“但他弟弟科凌会很高兴拥有那片土地。不管值多少钱,他可以卖掉它再用之于赌上。他遗传到了这个家族的毛病。可惜他不像我爱喝酒;这个嗜好比较便宜。”
“真想不到,”梅兰说,嘴里全是蛋糕。“但老实说,我有点胡涂了。如果杰斯深爱那个村子也想住在那里,他为什么还要抗拒我丈夫替他找妻子的努力?”
“因为杰斯不知道那篇遗嘱。”
“不知道……”
梅兰放下空盘,洛娜则拿起威士忌瓶再倒上一杯,但酒瓶已空。她向后靠着椅背望着梅兰。“那是我和安格吵得最凶的一次。就在杰斯父亲死前不久,他的状况很糟,困在一桩不幸福的婚姻中动弹不得,他看不到自己的未来,因为他父亲仍相当年轻。杰斯曾请求他父亲准许他开发有关羊的生意,但我哥哥总是不准。
“后来杰斯的母亲海若死于意外,杰斯的父亲开始在英格兰各大家族日夜欢宴,终于从屋顶上掉下来身亡。事后没有人承认事发当时曾和他一同待在屋顶上,但我深知哥哥的为人,我确信当时他是在追逐一位女仆。
“总之,他死后几近三星期没有人找得到杰斯。他带着一个仆从跑到高地上漫游去了,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因此安格和我代替他聆听律师宣读遗嘱。”
“遗嘱规定杰斯必须在三十五岁前为爱结婚,”梅兰若有所思。“但那时杰斯不是已经有妻室了吗?”
“的确。那遗嘱是在几年前立下的。”再一次洛娜的视线直直投向梅兰。
“我懂了,”她说。“重点是为爱。每个人都知道杰斯和他妻子之间没有爱情,那意味着,当杰斯三十五岁时,如果他仍和当时的妻子维持婚姻状态,那些资产将自动转给科凌。”
“正是。但是科凌——我确信他详知那篇遗嘱内容——没料到杰斯那年轻的妻子会一年不到就死了,因此给了杰斯另一个完成遗嘱要求的机会。”
梅兰想了一想。“但无疑杰斯的头次婚姻生活令他视结婚为畏途,因此这些年他一直保持单身。”
“没错,而安格和我已经想尽了办法要他再婚却不得要领。”
“但没告诉他理由,”梅兰说。“我懂了。如果他认为他必须‘为爱’结婚,他会永远结不了婚。你不能存心恋爱,但是你可以……”她的声音放低了。“——你可以说谎。”她把话说完。
“现在你知道我和安格争论的重点了。安格说杰斯有权知道个中详情,如此他才会替自己找个漂亮的女孩,露出爱她的样子,和她结婚,因而保住他想要的东西。那有什么难的?”
“但杰斯不像我听说的科凌那种会装模作样的人,嗯?”梅兰说。“科凌可以装出身陷爱河的样子,杰斯就不会。话又说回来,谁又来判定真伪?”
“当今国王。”
“什么?”梅兰不可置信地惊呼。
“海若死时还是维多利亚女王当政,她同意仲裁任何争议。海若和科凌是女王在巴尔摩别宫的常客,科凌秉持一贯的态度对女王大灌迷汤——她很喜欢为爱结婚这种主意,以至于同意做这档事的判官。”
“她一定是认定她会永生不死,不是吗?”梅兰问。
“的确,不过据我所知,她的承诺仍由她儿子爱德华概括承受。”
“我的天!”梅兰说。“我不会想接下判断某人是否真的在恋爱的责任。”
“当今国王在这方面倒是有很多经验,你懂我的意思吧。”
闻言,梅兰微微一笑。爱德华七世和漂亮女人的风流韵事是全国的热门话题。“国家级的大事!”梅兰说。“而杰斯全然不知?”
“嗯。我说服了安格,因此我们约定不告诉杰斯。”
“难怪安格一直送年轻女人去给他侄子挑选。”
洛娜摇摇头。“我们那么做了十年!你无法想象我们总共送了多少女人给我那侄子考虑。而每当杰斯到城里来……天可怜见,我们简直是安排了成队女子在他眼前游行。”
“但他均不为所动。”
“一点也不。”至此洛娜的眼睛闭了一会儿。“我的天!我已经累得没法再聊了。你明天再来,我要厨子烘些种子蛋糕。你会喜欢的;它们有一半是奶油。”洛娜说,接着头一垂,立刻睡着了。
梅兰花了一些时间从硬木躺椅背上,抽出一张手勾毯子盖在洛娜身上,这才离开。但她的心思已经不在那里,全都去回想她听到的故事了。
第十五章
“杰斯爱上她了吗?”丽丝问她母亲,一面挣扎着缝制要镶在帽上的小玫瑰花。她特经秘密准许不用上学前来帮忙做帽子。秘准是因为他们不要让恬芮小姐知道她没去上学。“为什么不让她知道?”丽丝在第一个问题还没得到回答前连续发问。“校长都可准,为什么恬芮小姐会不行?”
“你不该问那么多问题。”桂琴说,她嘴里含着针头奋力将花钉在帽檐。
“我只是试着了解谁是真正的族长。是校长,还是恬芮小姐,还是麦先生?”
别琴停下动作瞪她女儿一眼。她正要狠狠斥责女儿,继而想到那些老旧布料老是在她们手中裂开,而今天一整天外面都是阳光普照。
别琴丢下帽子放到桌上。她从清晨四点开始工作,到现在已近晚上六点,如果她继续做下去,她的眼睛就会花了。她看看女儿,她也已经帮她做了六小时了。“我们出去走走好吗?”
“好耶。”丽丝立刻放下手中的帽子。几分钟后,她和母亲已沿着海滩散步,脚趾踏在沙上的感觉令她觉得非常舒服。自从她和母亲搬进大屋居住,她必须整天穿着鞋。有屋可住的确不错,但有时候她会怀念光着脚跑在沙滩上的自由。
“一旦她走了,我们该怎么办?”丽丝问。
丽丝不需要说明谁是那个“她”。“我不知道,”桂琴柔声回答。“而且,老实说,我也很担心。”
“这是不是你现在尽可能多做一点帽子的原因,因为你认为她走以后就没有人会请你做帽子了?”
“嗯。”桂琴简短地回答。她早已不会为女儿对多数人所谓“大人的问题”有精辟的看法而感觉奇怪。
“她知道我没去上学会不会生气?”
“会。她是美国人,她相信小女孩长大后也可能做总统。”
“什么是‘总统’?”
“一个介于国王和国会议员之间的人物。”
“美国总统是不是像我们国王那样有许多女朋友?”
“当然不是!”桂琴大吃一惊。“如果美国总统像那样,美国人会推翻他。”
“他爱上她了吗?”半晌后,丽丝又问。她已经和母亲独自生活了好多年,母亲烦忧时她非常清楚。丽丝猜母亲是在担心未来。桂琴是在害怕一旦恬芮小姐离开了麦家村,她必须独个儿承担起这桩帽子生意。
见桂琴不说话,丽丝追问下去。“她很快就要走了吗?”
“很有可能。这里没什么值得她留下的。她很想让我们以为她需要一份工作,但任何人都看得出她很有钱。她的衣服,说话的样子,等等。”
别琴的话声逸去,她眺望着海面。从某个角度看,在恬芮来到麦家村之前,桂琴算得上安于现状。她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但现在她却害怕自己心生希望。有恬芮在一旁,每件事似乎都可能发生。她可以用经营帽子生意赚来的钱送女儿去爱丁堡读大学,似乎是个完全合理的想法。
“丽丝很聪明,”恬芮曾说。“非常非常聪明。我从没看过对数字如此有概念的人,而我认为她对科学很有一套。或许你该考虑送她去爱丁堡上学;你当然负担得起。”
所以现在桂琴的心情已从做漂亮帽子的喜悦,转为万一她失败的忧虑,那就像是她耽误了女儿美好的未来。还有,万一丽丝离开了麦家村,佳琴就真的只剩她自己一个人了,甚至比盖维死时还孤独。
因此,桂琴讨厌起自己来;我把女儿拖出学校,逼她在帽子上缝花,那根本是她不喜欢而且不在行的事。
“……笑。”丽丝在说。
“什么?”桂琴将心思拉回现在。
“你在生我的气吗?”
“当然没有,”桂琴对女儿微微一笑。“我有点心事,大人的事,如此而已。”
丽丝转身走向海面,再丢几颗石头。“我想他爱上了她,”她静静地说。“不过我不认为她爱他,因为她看过的人比他多,因此她把好人和坏人搞混了。但若他告诉她,他爱她,她或许会响应他的爱;然后他们会结婚,她就永远不会离开麦家村。然后她就能经营你的帽子生意,你就能在我念医科时,陪我住到爱丁堡;等我学成之后,我们可以回到这里看病救人。”
丽丝说完时,桂琴已震惊地张大了嘴瞪着她。她不知道丽丝已听到恬芮认为她该去爱丁堡念医的想法。而桂琴当然没说出若是女儿去念医,她将和她分开好多年的忧虑。
一时间桂琴只是瞪着女儿。她知道现在她只有两种选择。其一,她可以佯装什么都知道而她女儿只是个啥事都不懂的孩子。盖维就会那么做。
但是盖维不在这里,而或许她这一生全决定于这一刻。
其二,桂琴可以据实以告。她选择了第二种方法。
“你想我们该怎么做?”半晌过后,佳琴说。
“交给雷西和我来办。”丽丝回答得那么快,桂琴不由得笑出声来。
“你和雷西?”
丽丝抬头看她母亲,满脸严肃。
“你们两个孩子有什么办法?”桂琴无法停下不笑地问。
“我还没想到。我需要研究一下。”
看到丽丝认真的口气,桂琴奋力压下她的笑声。“好吧!”终于她说。“就让你和雷西去想办法了。你何不现在就去找他?”
丽丝郑重地点点头,跑开了。桂琴拾起几块石头扔向海面。部分的她希望欧恬芮小姐从没来到麦家村,从没介入他们的生活。但,其实是某件事困扰了她。她女儿说麦杰斯显然爱上了恬芮——桂琴也看到了。她是否感觉到嫉妒?还是忧虑?
她的头抬起来。她不九九藏书想她的生活回到从前那样,她想女儿上学的心情强烈得一如丽丝她自己。桂琴希望她的梦想能够实现,而她知道那只有在恬芮能留在这里才有机会。
“你有什么损失?”她似乎听到盖维告诉她,而他的话令她挺直了背脊。她撩起裙襬,以坚定的步伐走回大屋。
杰斯坐在图书室书桌前,面前摆着一些文件。他的表情就像船长到了陆地一样无奈。
“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你爱她?”桂琴说,背对着门。
“你别胡说八道。”
他没有问“爱上谁?”令桂琴知道她猜对了。“你骗不了我;我看过你没穿衣服的样子。”
杰斯皱着眉,一味瞪着面前的文件。“你不该说这种话,尤其现在你已经是……”
“是什么?”她走向书桌。“生意人?我可以用你的旧窗帘做出漂亮的花,但也就是这样了。那些都是她的主意,是她……”
见桂琴似乎找不到适当的话语,他抬起头看着她。“相信天下无难事?”
“对,就是她。而我们麦家村需要她,你也需要她——”
“别再说了,”杰斯语带威胁。“我不需要你同情。如果你要找同情的对象,看看你自己就好了。”
“我自己并不需要同情。我爱我丈夫,他死后又有你来暖床。”
“我对你的意义就是那样?”他柔声问。
“就是那样。”她说,不觉松一口气。她一直在害怕近来的那些感觉是嫉妒。“你和我经历过太多坏事,以至于不相信人间有善。但是她……”
“她从没受过伤。她相信如果你有志竟成,因此她决定协助你开创做帽子生意。若是逼她一下,我毫不怀疑她会替麦家村里所有人都找到一门生意做。”
“或许,”桂琴说。“但生意并不是爱,不是吗?”
“你没别的事要做吗?没有帽子要做或是饭要煮?”
“事情可多了,但我受不了看到你痴心呆念着她,却不采取任何动作。”
“痴心呆念?我是在做账。”
“是喽,我看得出来。”她朝他面前的文件点点头。上面除了几笔鬼画符外,什么都没有。
他佯装生气地将那张纸揉成一团扔出去。“我没爱上她。”
“哦?有哪个女人曾像她那样惹你发笑?有哪个女人在乎这个行将就木的小村,并试着拯救它于穷途末路?”
“这里不是……而我也不……”
“不怎么?不需要妻子?不需要为这里注入新血?看看你四周,这栋烂房子就像座墓地。你祖父的恨意控制了这个地方,以至于这里充满了死亡的恶臭。”
“出去,”杰斯说,接着他站起来,手指着门。“出去。”
别琴看得出来现在他是真的生气了。她一抿嘴,转身出了图书室。但她用力甩上门,屋里传出来东西掉落地上的碎裂声,令她满意地微微一笑。她走上楼来到摆满帽子半成品的桌前。
“今天大家都怎么了?”那天晚上恬芮在杰斯身旁坐下用餐时问。
他没有回答,一味看着他的餐盘。只见他把食物推来推去,但那已是他的第三盘,所以无论他是在为什么心烦,那并没影响他的胃口。
“事实上,”见杰斯不回答,恬芮用假声说。“我心情不好,是因为桂琴认识了别的男人,而我刚发现我爱上了她。”
“我没爱上任何人!”杰斯猛地站起来,仓促间甚至弄翻了他的椅子。“而我也不想娶任何人!”
恬芮不解地眨眨眼。“我也确信没有人要嫁你。”她柔声说。
饼了半晌,杰斯才领悟地对她微微一笑;接着他扶好他的椅子,重新坐下,恢复吃东西。
恬芮再一次尝试?99lib?交谈。“那么你今天都做了什么?”
“看账。”他简短回答。
“原来那就是让你心情不好的原因。”
“我没有心情不好,”他脱口驳斥,随即扮个鬼脸。“爱管别人闲事的人总会让我坏脾气。”
“哦?是谁爱管别人的闲事?”
杰斯刚吃下一口鸡(爱比趁恬芮不在时杀的),他看看她。“你再告诉我一次你到这里来的原因,还有你丈夫又在哪?”
“我——哦,对呵,我丈夫。”
“那个没教你接吻,你要逃开的人,记得吗?”
“我非常懂得接吻,”她瞇着眼说。“而我丈夫……这个嘛,他就在什么地方。”她挥挥手不在意地说,接着瞟一眼旁边的板架。“桂琴另外请人烹饪了。你看如何?鸡是不是有点老?”
“我叔叔为什么派你来?”
“你管它做什么?”她盯回去,接着要自己平静下来。“你可知道丽丝的算数和她父亲一样好?我给她做过小测验,她聪明得不得了。桂琴和我计划送她去爱丁堡上学。你有没有再研究那些纸牌呀?”
“你根本没结婚,嗯?”杰斯静静地问。“从来没结过?”
“我,呃……你要不要再来点鸡?或是再吃一块派?雷西摘了一下午的黑梅。”
她没再说下去,因为杰斯向后靠着椅,对她露出微笑,彷佛他知道什么她不知道的秘密。
“哪个人告诉我这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她问。“每个人都表现得怪怪的。丽丝在和雷西说悄悄话,桂琴的表情就像她刚参加了丧礼。而你一直在沈思到令人纳闷的程度。”
杰斯没有回答她。相反地,他说他要再吃一些派。他看起来像是解开了什么世界之秘,而且非常满意自己有此本事。
第十六章
疯狂,恬芮想,在这个近乎孤岛上的每个人,都得了失心疯。
和杰斯共进过怪异的晚餐后的第二天,麦家村的人似乎全都发起神经病来。或许他们全都喝了含有某种毒草的饮料,她想。
现在她来到山顶,而且几乎是用跑的通过那条陡峭而狭窄的小径。几星期前她还视那条路为畏途,现在不会了。现在这条路看起来似乎是全村最不需要她害怕的事物。
从昨天起,她周围的人的种种行径全都不合常理。彷佛他们全参与了一件她一无所知的阴谋。
今天早上汉默的妻子跑来低声告诉恬芮,汉默曾看过她在池塘光着身子。
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恬芮讶异地说:“他看到我?不,等一下,我没在任何池塘裸身。你是指澡盆?”
莉莉看着恬芮的样子彷佛她是聋子。“不是你。是看到我,”她低喃。“我就是那样认识汉默的。我在山崖旁的那座池塘里洗澡,被他看见了。当然我原就知道他在那,那也是我——”她在席娜走过时,倏地住口。接着莉莉在嘴前竖根指头示意恬芮保密后,匆匆走开了。
恬芮确信莉莉才把她天大的秘密告诉了她,但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她刻意在汉默面前脱光衣服让他看到她的裸体。想到这,恬芮不禁打个抖。世界上怎么会有女人存心想要那个讨厌的男人?
恬芮耸耸肩,继续沿着贯穿整个村的路径前进。路的尽头就是桂琴的制帽工厂要成立的仓库,恬芮要去察看进度。
但她被梦蕾——桂琴先夫的侄女——给拦住了。梦蕾低声告诉恬芮,她丈夫曾跌断了手臂,是她照顾他恢复健康的。“那时屋子里经常只有我们两个,你懂我的意思吧。”
恬芮只能回她一个无力的笑。那女人走后,她继续前进。但才走了两步,一位她从没见过的女人告诉恬芮,她和她丈夫曾被困在工寮一整个晚上。“在那之后我们就必须结婚了。”那女人干笑几声后,急急走开。
等恬芮来到仓库,她己经确定村里的人全都疯了。桂琴和丽丝在那里,而桂琴正在告诉工人,没错,窗子要大一点。“要你在光线暗淡的地方一连缝上十四小时,看你的眼睛怎么受得了。”她对着杰斯派来负责整修仓库的洛依说。
恬芮将爱比准备给这些人吃的食物放在门口。“哪个人能不能解释给我听?”她说。“是不是要举行什么庆典?”
“除非策划这个活动的另有其人,”桂琴迅速回答。“怎么了?”
“村里的每个女人都告诉我,她和她丈夫是怎么认识的。我得说,别看这个小地方,伤风败俗的事还真不少。麦家村的女人——”
她没说下去,因为丽丝正看向桂琴,小女孩的眼睛惶恐地睁得老大。
“我是要她们告诉我们!”丽丝含糊地咕哝;接着她掉头就跑,速度快得几乎将恬芮撞倒。
“怎么一回事?”恬芮瞇着眼询问桂琴。
“孩子们正计划给你一个惊喜,”桂琴说。“他们要写一本麦家村的族谱让你带回纽约。”
“有关谁必须嫁给谁的族谱?”恬芮问。“你不会相信这些女人告诉我的都是什么事。汉默的妻子……”她嗫嚅了,因为她不想背叛他人的隐私。但若这事应该保密,莉莉又为什么把它说出来,成为麦氏族谱的材料?
“我不认为我听到的故事适合放在族谱里,”恬芮说。“至少不适合出版成书。难道这里没发生过什么战争或是大一点的事——总之,这些孩子可以听到他们的父母在结婚前,曾经玩过什么花样吗?”
她看看桂琴和洛依,但他们只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终于洛依以超过需要的声量说:“我想这些光足够了。窗户太大到了冬天会需要很多燃料费,才能让这间屋子暖和起来。”
别琴背对着恬芮面向洛依,以同样大声的方式说:“你不懂。这是我的生意,我要照我的意思做。”
恬芮站在那里,看着两人的背,心里明白刚才他们告诉她的都是谎言。汉默的妻子假藉在池塘里裸泳来吸引老古板的汉默可能是真,要将之写成麦氏族谱却绝对是假。
但不论这中间是什么秘密,恬芮并未被包括在内,而他们也不想让她知道。
慢慢地,恬芮掉头离开了仓库。长久以来,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个村的外人。她沿着路径往回走时,再也没有人抓着她的手偷偷告诉她,她们是如何逮到她们的丈夫。她又看到莉莉,那个女人立刻胀红了脸跑进村里唯一的商店。恬芮考虑跟进去试图问出一些答案,但她明白这座小村已经把她关在门外了。
到头来,恬芮决定待在屋里,将她来到麦家村之后的观察所得全写下来。她告诉自己村民不让她融入他们的生活也好,因为她必须记得她会到这儿来的原因。她要找出帮助纽约的落难女子的方法,那里的人才真的需要她。
但恬芮却久久无法下笔,因为她老是想起她在麦家村的种种。她想到和孩子们溜冰的情形。
而她竟然从杰斯腿问溜了过去!
她想到协助桂琴创建制帽生意。而就在昨天,她才测验了丽丝在数字方面的天赋。“三六七乘四八一是多少?”她问女孩。恬芮根本不知道一七六五二七是不是正确答案,但它听起来不错。而那女孩直视恬芮说她真的很想当医生。恬芮同意受教育是好事,但为什么小女孩会认为她想从医?
恬芮记起杰斯将艾桑妮扔出窗外的那晚;还有那位肌肉分明的女人出现在山洞外的那个下午。而那两次都惹得他们俩大笑。
恬芮记得陪同杰斯替小羊接生,事后她是如何穿着他的衬衫下山。她想到他们在小山洞中共进午餐的时光。不知道他可曾带过其它人去那个山洞。或许他妻子?他的妻子生前是什么样?她只知道她活得不快乐。而她又是为什么不快乐?毕竟,麦家村有好多事可做。虽然恬芮设法开办了第一件生意,它毕竟无法撑下整个村。男人有羊可养,但是多数的女人……
恬芮看看桌上的信纸。她本是要写下回到纽约时要做的事的,相反的,她写的却是她在麦家村还有哪些可以发挥的地方。她听说瞎子蓝黛会说故事;它们精彩到能印刷出版吗?
经过四次将心思拉到纽约但徒劳无功的尝试后,恬芮扔下笔走到楼下的厨房。老爱比正在厨房桌上处理某种肉类,恬芮急急移开视线。从今而后,她再也不会吃羊肉了。
“你有信。”爱比用血淋淋的手指指窗怡。
难不成是她母亲来信,说她已替杰斯找到一个最适合的新娘人选,而恬芮很快就能离开这里?
恬芮犹豫不决地接下信,接着兀自笑开了。信是安妮从纽约写来的。现在她总算可以把心思抽离麦家村,集中到真正需要她认真的地方。
恬芮走出大屋,斜靠着墙将信拆开。内容很短,因为安妮不擅写信。恬芮很快地将那页信扫视完毕,得知大家都很好,诸事进行得也很顺利,恬芮毋需担心。
“她至少可以假装想念我。”恬芮暗自咕哝。她已经离开纽约很长一段时间,头六个月在爱丁堡,现在又在麦家村住了好几星期。
“我想你会喜欢看到这个,”安妮写着。“她非常好。”
随信附着一页剪报,恬芮看了三遍才相信自己没有看错。
那篇文章写的是针对“声名狼藉”的欧恬芮,和一位马茨波小姐的比较。马小姐在恬芮出国后接管了她留下的工作。
看到第二遍,恬芮的手已经颤抖。文章描述恬芮的出国彷佛那是出于她的主动,彷佛她已对帮助落难女子感到厌烦,因而一走了之,弃她们于比当初更恶劣的状况。马小姐则接下了恬芮放弃的工作。
那篇文章继续比较两个女人的个人行事风格。它说马茨波小姐比恬芮温柔而少霸气,因此她的成就也更高。
文章还说马茨波比恬芮年轻很多、很多,行事“更具现代感”。照那篇文章的说法,恬芮彷佛已高龄一百零五,而她的做事方法则是师承中古世纪的黑暗时代。
“‘年轻’、‘更现代感’、‘少霸气’、‘较易与人沟通’……”恬芮看着文章低念。
她仍在为那篇文章震惊错愕时,雷西过来交给她一张折着的纸。对折的纸边上面糊着红色封蜡。
“这是什么?”恬芮将剪报和安妮的信塞进口袋。
“我不知道,只说是要交给你。”
换是昨天她绝对不会起疑,但今天她确信每个人都在骗她。她瞟一眼那张纸。外面没有任何字,而那个封蜡也不是用专用印记压出。她想,我不要打开这张纸,抬起头就要告诉雷西将纸条送回。
但他已经走了,屋子外面就只有她一个人。恬芮真希望她是那种可以压下好奇心的人!
但是空想无益。她打开封蜡看了纸条内容。她只看过杰斯的笔迹两次,但足以认出纸条是他写的。他写得很匆忙。
快来。我迫切需要你。不要告诉别人。我们给羊接生的牧羊人小屋。杰斯宝物!这个念头立刻浮现她脑海。杰斯一定找到什么有关那些宝物的东西了。
不假思索,恬芮急急就往山上走。经过一天来的遭遇,这种被人需要的感觉真好。
直到快到山顶,她才开始思考。天就要黑了,看起来就要下雨。这并不希奇,苏格兰永远看起来像是就要下雨,不然就是已经下雨了。但她不想在黑夜中被大雨困住。
她四下张望,说不定杰斯会从树丛中冒出来。他就是有办法无声无息地自她绝对料想不到的地方,突然出现。
“杰斯?”她大声呼唤,但除了羊叫声之外,什么响应都没有。她再走了几步,足声显得格外响亮清楚。
整个状况有某些地方令她不大自在。杰斯不是那种会传纸条给她的人。他或许会要雷西送她到什么地方,但不会指示她独自上山。至少在天将昏暗时,绝对不会。
她掉转头开始下山,但接着她听到有人呼唤她的名字。她停下脚步,转回头。“杰斯?”她询问。
“在这里。”一个类似杰斯的声音回答,但她不能确定。
不幸的是,就在她犹豫不决时,老天爷选在这时候开了天窗,不到几秒她已淋得全身湿透——而且又冷又冻。她用手遮着脸阻挡倾盆大雨,急急跑向就在前面不远的牧羊人小屋。
小屋赫然在目,敞开的门透出火光。隔着倾盆而下的雨水,她看得出小屋中的壁炉中正烧着一盆暖暖旺火。一时间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彷佛那盆人正是她第一次到麦家地界时,曾经梦想看到的东西。
她连跑带跳地奔进小屋,随手用力把门关上。在这个单间的屋里,一边有张桌子和两张椅子,另一边则是一张覆盖着羊皮的床。前面最里边则是壁炉,和一堆永保炉火不熄的煤炭。
恬芮走近炉火,身上的湿衣服冒出丝丝白烟,而她还冷得发抖。转回身,背对着壁炉,她这才看见墙上挂着一个羊皮袋,桌上则摆着一截面包和一大块奶酪。她掀开一个瓦盆,看到两只才烤好的鸡。
“怎么一回事?”恬芮大声自问,两手抱在胸前抗寒。
但她没有自行找到答案,因为下一分钟,门倏地打开,杰斯冲了进来,他的脸愤怒的绷紧。
但接着他看到恬芮,表情顿时缓和下来。他一个箭步走到炉火前,将她拉进怀里。“你没事,”他说,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刚才我差点急疯了。每个人都在找你,当我看到你的纸条说你要在这里和我见面,我以为或许你被绑架了。”
恬芮的冷脸被压在他的湿衣服上,理智告诉她,她应该脱离他的怀抱,告诉他,她收到的那张纸条。接着他们可以坐下来,逻辑分析村里发生的怪事,还有是谁送给他们这些作弄的讯息。而刚才呼唤她的又是谁?
然而恬芮没有说话。或许因为她才看到那篇可恶的文章,总之现在的她需要感觉年轻而娇柔。以前她从没想到她的年纪,但自从几个月前遇见麦安格起,她的年纪就不时地在她面前晃动,现在她开始需要某种能证明自己不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女人的东西。
她确信这么做不对,但她没有挣脱身体,反而抬起头看着杰斯。一心只想他吻她。
而他响应了她的希望。他犹豫了一秒,彷佛有点不确定他该这么做,接着就低下头用嘴覆盖住她。
一个女人曾告诉恬芮,除非她曾和男人有过真正的狂喜,她无法谈论抗拒诱惑。而恬芮认为她已经有过那种经验,因为她吻过几个男人,甚至吻过杰斯。但那些和现在的感觉比起来什么都不是。
前一秒钟她才冷得发抖,下一秒她已经全身暖洋洋的。杰斯的唇在她嘴上移动,她踮起脚迎向他。他张开嘴,她感觉到他的舌尖,一时间,她往后缩,接着她展臂圈住他的颈顱,将她紧闭的嘴重重贴上去。
为此,杰斯退开,惊异地睁着大眼看着她。“老天爷!”他低喃。“你是处女。”
一时间恬芮以为他就要抽身,相反的,他圈着她腰肢的手更加收拢;接着他抱着她旋转,她的足尖堪堪触及地板。他的脸上浮现纯然的喜悦;接着他抱着她,开始在她的颈顱上洒下雨点般细吻,令她全身一路暖到脚尖。
她好像听到他说:“甚至我妻子都不是处女。”但她不能确定。不论他说了什么,他不会停止,不会将她送走。
接下来,他放她重新站好,开始解开她衬衫的钮扣。我的天!他真的是解钮扣专家。在他手中那些钮扣脱离湿衣服的速度,比她自己来还要快得多。
小屋里暖洋洋的,壁炉传来的火光显得温馨可爱。她可以闻到烟烧的煤味和桌上的食物香。但最重要的,她能闻到他温暖甜美的味道。
“我可以吗?”她将两手贴着他的胸膛低问。
这句话引得他放声一笑。最初,她的手缓慢而羞怯地向下移动。但当他将他温暖的大手伸进她湿冷的胸衣,抚摸她胸脯上端,她部分的羞怯消失。她有种抗拒不了的冲动,想要亲身经历她的肌肤贴着他的感觉。
她急切而快速地将他的衬衫拉出格子裙,并且向上推挤。他又发出愉快的声音,抬起双臂任她的双手滑进他的衬衫,上移至他温暖粗壮的手臂,直到她能构到的最高点。见她无法更进一步了,他自头上脱掉衬衫扔在壁炉前。
恬芮先是瞪着他光裸的胸膛,继而伸手缓缓触摸。他好美,黝黑的肌肤,布满柔软黑毛的宽阔胸膛。她试探地用手由他的颈顱沿着肋骨一路轻抚到中腰;接着她将手按着他平坦的小肮,抬起头望着他。
从来没有人像他现在这样看她,麦杰斯眼中的强烈情绪是她在别的男人那儿没看过的。而如果别的男人真用那种眼光看她,她会掉头跑开。现在却不一样了。现在她对他微微一笑,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眼中也呈现着和他一样的强烈情绪。
下一刻,杰斯再次将她拥入怀中,以一种纯然的喜悦抱着她旋转。
恬芮的笑声与他唱和。她的年纪己经够大,社会经验已经够多,足已明白他们打从刚认识就互相吸引。他们的笑声只是宣泄那压抑已久的欲望。
杰斯将她放在床上,恬芮愉快地娇笑。铺着羊皮的床垫在她落下时弹动跳跃,这又引出一连串的笑声。再下来,杰斯已躺在她身边,她偎了过去,头枕上他的臂膀,任他另一只手自由地完成轻解罗衫的动作。
他好整以暇,没有将她的衣服撕破,也没有匆匆行事。相反地,他缓缓地拉出她的衬衫下襬,继而解开其余的钮扣。他轻柔地退掉她手臂上的袖子,接着解开她的裙腰。
恬芮静静地躺着,看着他强壮的侧影,漆黑的头发。他多数时间专注于替她宽衣解带的动作,但当他看向她时,那对黑眸中的亮光令她的心跳至喉咙。
他们没有说话。但她住在这里的这段时间,他们除了说话什么别的都没做。她想,其实这才是我们真正想要做的。她抬起手抚摸他的面颊。每天晚餐她看到他的下巴时,都在想不知道摸上去是什么感觉。
他非常擅于替她宽衣。似乎才不过几秒,她的身上只剩下一件薄薄的细棉连身内衣。
他轻柔徐缓地拉下一条肩带,接着另外一条,细致的肩膀露出来后,他以吻为记。接下来是胸前的精致钮扣,而他的脸随之而上,沿着手的路径一直往下亲吻。来到她的小肮时,他在她体内激出的快感令她倒抽一口气。
他掀开内衣露出她的双峰,一时间恬芮几乎懦弱地想逃走。
他一定察觉到她的惧意,因为他收回了手,双唇重回她嘴上加以安抚。细碎的吻,羽翼般的吻,蝶舞般的吻,漫天漫地的落在她的脸庞,她的颈顱。
他第二次掀开她的衣服,她不怕了。他的手触及她的胸脯,她微微一颤。
“没想到,”她低喃。“我完全没想到。”
他的唇贴着她的胸脯,她可以感觉到他在微笑。想到她也能给他快乐,她的心情更好了。
他将一颗乳尖含在嘴里吸吮,就在他吻上另一边时,恬芮想要他不那么温柔,要更……她不知道她想要什么,只知道要更强烈一点。
她想抬起他的脸,没料却是揪着他的头发、并将他的唇拉到她嘴上。她吻了他,这一次张开了嘴。
事后,恬芮并不确定她做了什么,但似乎她的动作令杰斯失去了控制。前一分钟他似乎还能考虑如何给她快乐,下一秒他表现得像是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了。
单手一扭,他那潮湿、压着她肌肤、有些扎人的毛格裙给脱了下来,他在一瞬间完全光裸。
“现在我才明白你们苏格兰人为什么会穿裙子。”她在他移身至她身上时,笑着说。
但杰斯没有笑。他的五脏六腑全着了火,根本说不出话来。
恬芮一直以为她完全清楚性行为是怎么一回事。她当然听人描述过够多次,而每次她的反应都是发表一篇有关避孕和“抗拒”的演讲。
但现在她明白对于做爱她可是一窍不通。现在的她根本阻挡不了自己,就像她无法挡住一头狂奔的野象。
杰斯进入她时,她倒抽一口气,一时间除了痛什么念头都没有。抬起头,她看到他的脸庞紧绷;他正用尽每一分自制停下动作,等待她的痛楚淡去。明知道会更痛,她还是对他轻轻点点头。他完全进入她的身体。
一时间他挺着没动让她适应他;接着,似乎隔了好久好久,她在他身下动起来。
得此示意,杰斯在她体内展开徐缓而深入的戳刺。经过几个笨拙的尝试后,恬芮开始配合他律动。
他的手在她身上游走,撩拨她,抚摸她的肌肤,两人用最古老的方式配合得天衣无缝。“好像我们一直这么做。”她柔声说,感觉到杰斯的嘴在她耳畔也露出了微笑。
她并没料到体内逐渐增加的压力;她没有心理准备。原先她一直是仰着头闭着眼,但有一次她抬起头,瞟到杰斯正凝蚌看着她。他正在等什么事情发生,但她不知道他等的是什么。而她已被他深入而徐缓的律动搅得无法思考。
等她感觉到压力而睁开眼讶异地看他,由他脸上的表情,她明白他在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的缓慢律动开始加快,更快,而且深入,更深入。恬芮在他触及她体内深处某个点时,发出低吟。
爆炸来临时,她张开嘴发出尖叫,但杰斯瘫倒在她身上,脖子罩住她的嘴。她的身体一阵痉挛,一波又一波的快感在她体内奔窜。
饼了好久她才对周围又有了感应。杰斯已翻落她身体,但仍用一手将她紧拥,一面拉来两张羊皮为两人盖上。
他们的皮肤为汗水浸湿,恬芮这一辈子从没感觉如此身心舒畅。她偎着他的肩膀吻他。
“还不行,”他说。“给我一分钟。”
最初恬芮并不懂他的意思;接着她笑出声并停止亲吻。
“这部分是我一直感到纳闷的。”她说。
“什么是你一直纳闷的?”
“我以为事后两个人定会非常尴尬,毕竟他们才做出像动物般的行为。”
“现在你怎么想?”杰斯将她额前潮湿的头发拂开。
“这几乎是最好的部分,”她说,对他展颜一笑。“几乎。”
怀着温暖、快乐,而且安全的心情,恬芮飘进一种介于清醒与睡眠之间的状态。
“好吧!”杰斯静静地说。“我要成全你想要的。”
恬芮眼睛闭着,微微一笑。“我想你刚才已经做到了,但如果你愿意还可以继续。”她说,笑容加大了。她才说了一个情人之间的小笑话。
“我要向你求婚。”
“嗯?”她没听懂,腿贴着他的腿移动。
她感觉到杰斯发出叹息,彷佛他是在承认挫败。“我决定让步,要你嫁给我。”
恬芮静静躺着好几分钟,她的身心都还舒服得不想用脑。“你说什么?”
“我要你答应嫁给我。你赢了。”
恬芮抬起头看他。“你在说什么?你要对我让步?”
“是的,我已经决定了。”
她更往旁边退。“决定要娶我?”
杰斯微微一笑,抬起头亲吻她的鼻子。
恬芮对他眨眨眼。“你要娶我?这算是安慰奖?”
杰斯以手枕头,仰望屋顶。“我知道你是我叔叔派来嫁我的,虽然我曾试图抗拒,现在我要承认失败并且娶你。”
饼了好几分钟恬芮都没有说话。若是杰斯更了解牠,他会知道她的。“你要……怎么说来的?承认失败并且娶我?”
杰斯讶异地看她。“你在.99lib.生气吗?”
“噢,多聪明的结论。我在生气吗?不,我是气急败坏,”她说,一面自床尾抓起她的衬衫遮在胸前。“我气愤难当。老实说,我不认为有任何字眼能形容我现在的感觉。”她跳下床,抓着一片羊皮站起来。
“你在鬼扯什么?”杰斯撑起手肘斜躺。“你到这里来——”
“替你找位新娘。”她大吼,接着紧闭上嘴。
他不解地看着她。“你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没说。”抓起她的裙子,她开始遮遮掩掩地穿衣。
一时间杰斯死命地瞪着她。“我叔叔派你来替我找个新娘,是不是?”终于他弄懂了。“那两个女人就是为这个目的来的,是不是?现在我懂了。第一个女人长得漂亮但没大脑。那就是你认为我想要的女人?”
“那时我还不了解你,而——”甚至恬芮自己听起来她的声音都充满了愧疚。
“第二个女人说她以为我需要人帮忙为羊接生。你是不是在我们第一次为羊接生后,写信给我叔叔,告诉他我要一个运动型的女人?”
恬芮张嘴欲言却说不出任何话。
“原来那就是你的大秘密,”他说,重新躺在床上。“我早知道你有秘密,我却笨得以为你就是我叔叔派来给我的那个女人。结果,麦氏一族只是供你打发时间、消遣娱乐的玩具,是不是?真正的故事是什么?我叔叔到底抓到你什么把柄?”
见恬芮只是顾着穿衣没有回答他,他转回头狠狠地瞪着她。“得了,我们俩才做了那件事,没有什么好害羞的了。或许我可以帮你。既然你把桂琴从我身边给弄走了,我又怀疑你愿意做她的替代品,或许我会真的结婚。但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恬芮不想再撒谎。“你叔叔娶了我母亲,他因而控制了我父亲留给我的钱。”她迅速说道。
“哦,因此他告诉你,如果你能替他寂寞的侄子找个妻子,他就将钱还给你。”
“每个月给固定零用金。”她扣好裙腰。她仍在为麦安格将她逼到如此的状况而生气。
“我懂了。”杰斯说。
突然间,恬芮抬起头。“等一下,”她瞪着他,但他只是瞪着屋顶没在看她。“如果这些日子,你都认定我是来这里嫁你的,你一定认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个目的。”她瞪着他的侧影仔细回想。“那些午餐、溜冰,还有桂琴!你一定在想我给桂琴一份工作为的是减少竞争。”
恬芮的手捏成拳头。“你真卑鄙!就像世界上其它男人:你认为所有的女人都想嫁给你。为了什么?哪个女人愿意接纳你,和你的坏脾气,还有这个贫穷的孤岛?你可知道我母亲要找一个,甚至只是到这个地方看看的女人,有多困难?她找不到任何苏格兰女人,因为她们全听说过了。麦氏一族已成为全苏格兰的笑柄!”
杰斯转头看她,黑冷的目光是她从没见过的。“我想你说够了。”
但恬芮从没逃避过争论,现在也不会那么做。“不,我还没说够。一想到这几星期里你对我的看法,认为我是在耍尽手段试图逮到你,我永远说不够!”
这句话令杰斯站了起来,羊皮掉至他的腰,露出他光裸的胸膛。他开口时,口气轻柔,甚至平静。“相反的,你只是在杀时间,是不是?你的所作所为只是不想让自己无聊。你想等你走了之后,这些孩子会怎么样?他们将不能安于这里的生活。我己经听到三个孩子说一等他们满十四岁,他们就要离开到城里找工作,以便他们能买溜冰鞋、橘子、巧克力。等你走后,帽子的生意又当如何?你想桂琴有那份自信和那些买主打交道?不,当然没有。我想,欧恬芮小姐,你比我们家几世纪来的赌博习惯,更有效率地杀死了麦家村。”
恬芮正要对他的指控加以抗辩,在那一刻门像是经人一推倏地开了。一时间她和杰斯俩都望向门口,以为会有人进来,但没有。
恬芮的反驳词消失在她舌尖。“我想我们现在都知道彼此的立场,”她柔声说。“明天一早我就离开。”
“去和我叔叔同住?让他日子难过?”
“我——”恬芮想不出还可以说什么。这一生中最美的一夜已经变成她最糟的梦魇。
杰斯自地板拿起他的格子裙系在腰上后,下床。他关上门,接着走到壁炉旁凝视炉火半晌。“今晚大家都说了不该说的话。”见恬芮没有回答,他继续说:“而我想今晚我们也做了不该做的事。你同意吗?”
“同意。”她说,声音干涩粗嗄。她从来不想伤害他。她为什么会对麦家村说如此恶劣的批评?她并不认为这个地方很恐怖。事实上,她已经越来越喜欢它,至少直到几天之前。
“我不会再婚,”杰斯柔声说。“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尤其是在今晚发生的事之后。我在你面九九藏书前感到羞愧,我很抱歉。”
“你没有……”话才开头,她看到他的背脊一僵,她闭上了嘴。
饼了半晌,杰斯才转身看她。“我知道我叔叔。一旦他做了决定,什么人都改变不了。除非你替我找到妻子,他不会还你自由。既然我不会结婚,你似乎可以在和他住或是住在这里做一选择。你要选哪一样?”
“我想……”恬芮真的说不上来哪一样是她想要的。部分的她想要回纽约和那个想要纂掉她辛苦建立起来的基业的女人做竞争。但是另一部分的她,想要看看她是否真能让“桂琴之家”的生意起飞。还有莉莉的海草酒,蓝黛的故事。当然,还有那些孩子。
“你做不了决定?”杰斯不耐地说。“我们就那么令你讨厌?或是你无法屈就替一个全苏格兰的笑柄工作?”
恬芮早已后悔说了那些话。她母亲总是告诉她三思而后言,她似乎从来做不到。
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她可以有的选择并不包括回到纽约。她要永远在麦安格统治下过日子,或是自己一个人待在麦家村?
“我叔叔已经老了,”杰斯咬牙切齿地说。“或许他很快就会去世,你也就可以从那卖身契中解脱。”
“他是我母亲的丈夫,”恬芮回斥道。“虽然我不喜欢他,她似乎……”她几乎被她要说出的话呛到。“我母亲似乎很在乎他。我不希望他早死。”
“那也由不得你,不是吗?所以你选择哪一样?你要留在这里还是回去?”
“留下。”她说,接着发现她自己也随之放下一颗石头。
但恬芮看不出杰斯有什么表情,她开始胡思乱想他是不是希望她就此离开麦家村。
“好,那么我建议我们离开这里。就这样村里已经有够多闲话要说了。”他说,一面套上衬衫。用沙熄掉炉火后,他走到门口,接着退开一步让她先行。“我建议我们忘掉今晚,”出了小屋后,他说。“忘掉我们曾说过的话,曾做过的事。”
“好。”恬芮说,抬头看着天上的月。她怎么可能忘得了?
她没有向他说出她的疑问。相反的,她只是跟着他在黑暗中走下陡峭的山径,一路上两人一句话都没说。
第十七章
四星期后
“我拿到回信了,”洛娜手持一大迭信纸,兴奋地表示。“但我还没看。我在等你一起看。”
梅兰感激地对这位已成为她好朋友的大姑笑笑。自从上次收到女儿长长的信已经过了四个星期了。喔,在这中间她也收过其它的信,但每一封都比前封来的冷淡,只字未提麦家村发生的事。唯一真实的消息就是,恬芮告诉母亲不用再送新娘人选傍杰斯,因为他永远不想再婚。
到了第三个星期,梅兰到大姑家征询她的意见。接下来情况演变成她们俩每日互访。每次见面梅兰总会吃掉成盘的可口糕点,洛娜则在梅兰大声念出恬芮以前的信给她做比较时,喝掉一整瓶威士忌。
“一定有什么事不对了。”洛娜才听完第一封信后表示。
“安格计划告诉杰斯遗嘱的事,”梅兰在第三次拜访时,告诉她。“安格说杰斯必须知道他的命运。他不找个妻子那份产业就归科凌。”
“你不了解我侄子,”洛娜说,一口仰尽杯中残酒。“杰斯会顽固到亲手把那栋恐怖房子的钥匙交给安格,并且告诉他欢迎科凌接手。”
“听起来很像恬芮的作风,”梅兰叹口气说。“就算她想结婚生子,她绝不会为了让别人满意而那么做。纽约每个曾和她交手过的男人都说她只是需要生命中的男人。”
到头来,是洛娜想出写信给桂琴察明事情真相。“我认识她丈夫,他总会看到不该看到的事情。希望他的遗孀也有他那种本领。”
因此今天早上桂琴的回信到了,梅兰几近慌乱地催安格上班,她好赶到洛娜家听桂琴怎么说。
“都准备好了?”洛娜问。梅兰的面前已摆着一盘蛋糕、一大杯茶;洛娜面前则是一个倒满威士忌的水杯。
梅兰点点头,吃下第一口蛋糕。
“情人吵架,”桂琴写道。“我只会这么形容它:愚蠢而稚气的情人吵架。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我们都知道它是如何开始的。那得怪我女儿和麦杰斯的儿子。”
“他的儿子?”梅兰几乎被一块柠檬派呛到。
“雷西是杰斯的儿子,”洛娜讶异地说。“难道你不知道?”
“的确不知道,而我认为恬芮也不知道。她常利用那男孩当信差,来回送信。”
“小子干得不错,”洛娜闷哼。“他不能忘记自己的出身。我们念到哪儿了?哦对了,杰斯的儿子。”
丽丝和雷西决定扮演邱比特。他们是想促成杰斯和恬芮置身于一种,就说是,妥协的状况,因而导致结婚。但是孩子就是孩子。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那两个成年人承认他们相爱。注意我是说“承认相爱”,因为每个人都认定杰斯和恬芮在谈恋爱。
结果丽丝想出一个办法。他们对爱情做了一番“研究”,询问村里的人当初是如何让她们的另一半娶她们。我得说有些答案听来还真的令人讶异而且震惊,我都不知道麦家村竟会发生这种事。但是,不知怎么搞的,有人把状况搞混了,村里的女人将她们的故事全告诉了恬芮。.99lib.
“而她根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梅兰问,觉得非常有趣。
一时间,两个女人都回想起自己年少轻狂的时代,都做过什么事以争取她们想要的男人。
“哼!”半晌过后,洛娜闷哼一声,再次拿起信。
似乎那两个孩子最后想出一个主意,分头走纸条给杰斯和恬芮,表示他们亟需对方。事关生死之类的。那些纸条似乎发生了效果,两个成年人接信后都飞奔上山,去到两个小孩放得有酒、烤鸡,还有炉火的牧羊人小屋。根据我从小孩那打听到的消息,他们看到恬芮和杰斯进入小屋,关上门,几个小时后出来。
洛娜放下信,替自己再倒一些威士忌。“我想我们可以假设那几个小时里,小屋中发生了什么事。”
“恬芮不会,”梅兰不满意地说。“你不了解我女儿。她的高道德标准会令教皇自惭形秽。她太自傲且自爱。”
“但她从没在月下和一个穿着格子裙的苏格兰男人相处。”洛娜认真的口气听不到一丝说笑味。
梅兰拿着吃到一半的蛋糕愣了一下,回想起安格穿上他的族服时的样子。“或许你说得对。继续念。”
……几小时后。自此他们就互不交谈,只有在绝对需要时,才发出单音响应。
“没错,”洛娜说。“只有和你上过床的男人才可能让你那么生气。”
梅兰同意地点点头。
洛娜再回头看信。“啊,不妙,你听听这个!”
第二天杰斯去爱丁堡找安格。根据我打听到的(请不要问我我是用什么方法),安格告诉杰斯,恬芮的真实身分,还有安格从来没有意思要杰斯娶她。她只是去替杰斯找妻子的。99lib?
洛娜不解地看看梅兰。
“这一点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丈夫没告诉我,他和杰斯见面的事。”
洛娜再低头看信。
因此现在杰斯几乎随时都避开大屋,恬芮则将时间全花在帮助麦家村。她写给一家出版商恰询将蓝黛的故事出书的可能性,又联络一家酒商如何生产莉莉的海草酒。
表面上看什么都没改变,但是瞎子也感觉得出来一切都变了。我的帽子是门生意,但也如此而已。恬芮负责所有的业务,但是她在做成一笔生意时,不再像以前那样开心地笑了。
我试图找杰斯谈清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他的脾气比恬芮还糟。他说恬芮选择了对她的惩罚,现在她必须承受。没有人能理解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实说麦家村的人没一个知道两个孩子决定扮演媒人的那天晚上,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或说过什么话,但是我们都知道它的结果。杰斯和恬芮都非常顽固,他们都在尽自己的本分,没一个肯折衷一下。
至于我们在麦家村的其它人,生活如常进行,但恬芮和杰斯之间的不和已经影响到我们全部。你若有任何建议或协助,我们将非常感激。
诚恳的杜桂琴
“看来他们俩是没希望结婚了,”洛娜隔着酒杯望着梅兰。“现在我们该怎么做?就让科凌接收那个地方?一了百了摆脱那里?”
梅兰咬一口草莓派,仔细考虑了一会儿。“我不确定,但我认为这可能是我抱孙子的一个——或许是唯一的一个——机会。我想我女儿可能真的爱上你那侄子。”
“毫无疑问的,杰斯已经爱上你的女儿。”
“但我们不能强迫人结婚,”梅兰语带惋惜地表示。“但若杰斯就此失掉麦家村就太可惜了。如果他不娶恬芮,或许他可以娶别的人。他可曾爱过任何人吗?”
“事实上很久以前是有这么一个女孩,但他们完全不配。”
“你是说,那只是儿时恋人?”梅兰睁大了眼睛。
洛娜想了一下。“芹娜,那是她的名字。我不大记得她了,除了她非常漂亮,漂亮到对她有害的程度。若是那女孩出身名门,她可以嫁入皇室。”
“但是相反的,因为她只是佃农的孩子,她就不能嫁给族长的长子。”身为美国人的梅兰语带不屑地表示。
但洛娜没有那种感觉。“正是,”她的语气坚定。“但杰斯的母亲送她去格拉斯哥上学,我似乎记得她后来嫁了一个好丈夫。杰斯的母亲总是太过慈悲。”
“哦,”梅兰说。“她已经结婚了。”
“不过,我相信她已经守寡多年。事实上……对了,现在我想起来了,安格和我几年前曾找过她,但被她拒绝了。”洛娜喝口酒。“我告诉过你,我们曾送过许多女人给杰斯看。但或许现在的她已受够了寡妇生活……嗯,或许我该给她写封信。我要强调如果她终于嫁给杰斯,那会是她生活圈的一大步。”
“爱情的事怎么办呢?杰斯必须娶一个他爱的女人,但我认为他爱的是我女儿。”梅兰的口气略带骄傲。
“管不了那么多了,事关大片土地和遗产。若是杰斯笨到不知道他已爱上你那狂野的女儿,他能碰到谁就娶谁吧!不论如何,至少我知道我已拯救了麦氏的后代。”
洛娜放下酒杯。“但我有点搞不懂。你为什么建议另外找别的女人?”
“恬芮小时候,要她做什么事的唯一方法,就是告诉她她不能做那个。我会说:‘恬芮乖乖,今天你不能穿那件新的粉红色裙子。你得留在你房间,她认为孩子们又脏又吵。’结果当然是恬芮会穿着那件漂亮的衣服,不吭一句话地坐在大厅,而我丈夫的老姑妈会夸赞说,我养出一个又乖又有礼貌的女儿。”
“我懂了,”洛娜先是皱眉,继而微微一笑。“我真的懂了。你何不留下来帮我捉刀,写信给芹娜?我怕我的手不像以前那样稳了。”
梅兰笑着说她乐意帮忙。
罗芹娜的女侍将信拿进来时,她仍在床上。床单是丝的而且洒了香水,她的身上也洒了同样的香味。她非常清楚她躺在香槟色的缎料中时最好看。虽然外面已是日正当中,卧室里厚重的提花窗帘仍是拉上的。芹娜的卧室中永远是晚上;烛光比太阳更适合她。
床旁的亚堤正在着装。他是芹娜诸多爱人中的一个,比她几乎年轻十岁,但他并不知情。她的一位年纪较大的“朋友”曾调侃芹娜,说她的卧室逐年变暗,结果是,芹娜从不会老。自此芹娜再也不肯见那个人了。
现在,斜倚着床,她转动头好让她最好的那边脸对着那男孩,一面好奇地打量那封信。信封上印着麦氏的印记。
亚堤慢条斯理地脱下长裤,接着在一张缎面椅坐下解开鞋带。芹娜叹口气。浪漫情怀都到哪里去了?她曾经感受过的急切、激情又到哪里去了?还有那些曾经为她疯狂的男人又在哪?
听到她叹气,亚堤抬起头看看她,她立刻转开头不让他看到她的皱眉;接着她拿起桌上的信,用一根长指甲挑开。她很快扫视内容。
接着,她在床上坐了起来,完全忘记蓄意保持的挑逗姿势。
“老天爷!”她惊异地叫道。“他们要我回去嫁给他。至少他们要我假装要嫁给他。上帝,我相信这老贼婆认为我欠她的情。”
她抬起头看看亚堤,在他脸上看到几星期中最感兴趣的表情。难道她的魅力已失?
“是谁要你嫁人?”他问,终于离开椅子走向床边。
“九九藏书没有人。”芹娜说,将信放在一边,接着向他伸展双臂。
“那张信纸质料很好。是谁写给你的?”
芹娜放下手臂,转开了头。尽避她嫁得很好,而她的亡夫也留给她一小笔财富(被她在一瞬间花光殆尽),尽避她曾在格拉斯哥大学待过两年,这些年轻的势利眼似乎永远知道她的出身。而这并不是因为她给他们好处换取一些“礼物”。她认识几个穷途潦倒的伯爵夫人也在做同样的事,但这些像亚堤的男孩总会知道谁出自哪个阶层。
芹娜咬咬牙。“谁都不是。”她又说。看到亚堤伸手试图搂她,她向后退缩;接着她看出他对那封信的兴趣比对她还浓。好吧,兴趣总归是兴趣。“是两个老女人写来的。其中之一我在几年前见过,现在她们要我嫁给一个我很早以前认识的人。至少她们要我假装想要嫁给他。老实说,这封信根本不合常理。”
“她们想利用你?”亚堤的声音中有着同情,芹娜恨死那种感觉了。
“我想她们是有那个打算,但我不会回去。”
“她们凭什么认为你会去?”
“她们似乎认为我欠她们的情。杰斯——那个男人的名字——是他母亲支付我的教育费,因此她们认为现在我应该替她们做这件事偿还人情债。”一想到信的内容,她的声音因气愤而提高。麦洛娜那个女人姿态高得甚至不会让她的马走近芹娜这种人。
“但你什么都不欠她们,对吧?”亚堤握起芹娜的手臂开始亲吻她的手腕。
“说得对极了。杰斯的母亲知道我不爱她儿子,她威胁要揭穿我的……”
“大胆?”亚堤问,嘴唇向上移动。
“对,我对她的杰斯的大胆行径。杰斯永远看不懂女人。”
“那么你是怎么告诉他母亲换到学费的?”
芹娜得意的一笑。“我告诉她如果她不把我送走——风风光光地走——我就要说服她儿子和我私奔。”
“因此她送你去上学,现在她们认为你欠她们的情。”
听到这,芹娜抽回了她的手臂。男孩的声音中有着嘲讽,她想起来他是“他们”那一阶层的。“现在不要。”她斥声道,掀开被盖下床。
男孩斜靠着枕头注视她走到房间那头。
芹娜走到倚墙而立的梳妆枱。时间一年一年过去,枱面上的乳液、精油瓶罐也随之增加。“在那个老天也放弃的地方只有一个男人对我有兴趣——杜盖维。”她说,打开抽屉翻找一通。
几分钟后她回到床上,在亚堤旁边坐下,打开一个小红皮盒,轻轻将里面的东西倒在丝被上。“我已经好几年没看这些东西了。”她挑起一条干燥的石南花串。花瓣在她手中碎裂,她因而又小心翼翼地将花串放回盒里。还有一本挂着铅笔的小本子,女孩在舞会上记录舞伴名字用的那种。再来还有一颗被水冲刷光滑的小石头。
芹娜握住那颗石头,眼眸发出梦幻的光彩。“盖维在我们第一次做爱那晚给了我这颗石头,”她柔声说。“那时我们都是十四岁,我现在还闻得到那股石南花香。”
“而他没有娶你?”亚堤的声音带着调侃。
芹娜将石头放回盒里。“他想娶我,但是我有野心。我决心要嫁给族长的长子,因为他比较有钱,因此盖维跑到爱丁堡工作。后来我听说他娶了一个孤儿,几年后回到老家。但到那时我已经外出上学,杰斯也娶了别人。”
“这是什么?”亚堤拿起一块薄铜片打断了芹娜的回忆。那片铜饰有着缕空花纹薄如蕾丝。
“我的首任情人给我的顱链坠。”这些东西带来的温馨回忆令芹娜微微一笑。
“他不是赌徒吧?”
九九藏书这个问题令芹娜的头猛地抬起来,心思立刻回到现实面。“怎么了?”
“我小时候看过这种东西,我父亲给我解说过。有个有名的赌徒将这种铜片夹在手扇中,它看起来就像是装饰,但当他将扇子拿在面前,然后看其它玩家的牌,他就能看到其它玩家的牌面。当然这还要和使用的纸牌配合。它们必须是同一个印刷商,而那个人给那个印刷商钱,要他调整牌背上的花纹。”
芹娜的心跳得如此凶猛,她几乎说不出话来。“你可记得那个赌徒的名字?”
亚堤拿着那块薄铜片,微微一笑。“我记不得他姓啥,但他好像来自一个古老的家族?历任国王的战役都参加过。我父亲曾说过一句最有趣的话,他说那个人的家族不是光荣战死就是死于——”
“不名誉事件。麦族,”芹娜低喃。“麦氏一族。”
“对,就是它。你怎么知道?”
“原来这就是他们争夺的东西,”她柔声说。“老头子作弊的道具。”她慢慢地从亚堤手中拿下那块铜片,当它是某种邪恶的东西捏在手上。“就因为这个铜片,一个女人死了。”她说,将铜片丢回床上。
亚堤毫不犹豫地拿了起来,对着光线打量。“她的名字是艾雯?”
“你怎么知道?”
“边缘刻着这个名字。”
“铜片上刻的是那女人的名字?”芹娜震惊地问。“那就说不通了。她找到它,而她丈夫——”芹娜摸摸额头。“等一下。盖维把它给我时是怎么说来的?他说他看到这个东西在她桌上。他在她的房间里乱瞧,不是老头子的房间。盖维拿起这个东西时,他听到有人走来,立刻躲进了衣柜,不知道手中还拿着那块装饰片。他说……”
她停顿一下。“没错,盖维说她是在找它,慌乱地翻遍所有的抽屉,而他为自己顺手带走它感到难过,因为他一直很喜欢那个女人。盖维说他原本计划在她离开后,将铜片扔到地上,假装它一直是掉在那里。”
“但接着她就被杀了?”
“嗯。她的丈夫进到房间,她指控他偷了它。盖维说他们吵得很凶,彼此尖声大叫,指控对方各种罪名。那时盖维还只是个孩子,因此他没想到要走出衣柜将铜片还给他们。但是接下来老头子枪杀了她。盖维说那是个意外。枪是她的。她尖叫着说她受够了他,也受够了他乱翻她的东西,因此她拔出了枪,一枝小小的掌心雷。老头子试着抢枪,它走火了。”
芹娜顿一口气,看着亚堤。“在那之后屋里的每个人都跑了过来,混乱当中盖维溜出了衣柜。他甚至没察觉他的手里仍握着那个铜片,直到他跑出那个房间,那时候他又太害怕不敢告诉任何人他看到的情形。事实上,直到几年后我们上床时,他才告诉了我,其它人他谁都没说。”
“她也是赌徒?”
“不,只有老头子嗜赌,我听说他的孩子科凌也有此好。赌博在那个家族像个恶疾,而且隔代遗传。”
“你想她拿这块铜片做什么?改变图案让他在赌桌输钱?或许她是希望别人发现他作弊时,一枪把他给毙了。”亚堤仍大感兴趣地看着铜片。
“或许,但上面为什么刻的是她的名字?彷佛这是她的铜片,不是他的。”
“或许她正计划自己也赌一下,用他的游戏打败他。但是不论如何,这个东西对她一定很重要,否则她不会在认为他偷了它时,拿出枪来。她一点都不赌吗?”
“算是吧!她和他比花钱。他没输掉的,她花掉。盖维曾说——”突然间芹娜睁大眼睛,坐了起来。
“怎么了?”亚堤大感兴趣地问。
“宝物。她留下的珍宝。纸牌。一副纸牌给了杰斯,没给科凌。他给我看过。纸牌上有那些珍宝的图案。”
“你说得没头没脑的。”亚堤显然因为不明白她的话,而感到气恼。
芹娜突然抓起铜片跳下床,拾起那封信,同时摇动叫人铃召唤她的女仆。“出去。”
“你说什么?”
“出去。现在。走啦,永远不要回来。”
“你是怎么了?”
“没什么。我要结婚去了,如此而已。我要嫁给一个他自己都不知道他非常有钱的男人。”
一时间亚堤为了自己就这样被打发掉而感到气恼,接着他露出诱惑的笑容。“我能去拜访你吗?”
这句话让芹娜抬头,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如果我记得没错,杰斯浑身散发着羊味。你当然可以来看我。不过要等我结婚之后。”
“那是当然。”亚堤抱起他的衣服,一身光溜溜地走过震惊的女仆。
第十八章
恬芮躲在卧室,自从她和杰斯争吵过后,她就时常待在这里。她在记录对麦家村的观察所得,试着做出她回到纽约后可以利用的计划。
听到敲门声,她抬起头。“请进。”
一个老妇人站在那里,恬芮过了一会儿才认出她。她是菲柔的母亲。
恬芮对老妇人微微一笑,一心只想回到她手头的事。此外,她非常清楚老妇人要什么。“啊,那些衣服画稿是你女儿画的。我很快就会进行那件事,我先前都没时间。”
“不,”老妇人说。“我不是为那件事来的。我们要邀请你去我家吃晚餐。”
“晚餐?”恬芮心不在焉地说。“对呵,晚餐。到厨房找爱比,她会给你东西吃。”
老妇人没有动,恬芮可以感觉到她正盯着她看。恬芮懊恼地放下笔。“我真的会看那些图稿,”她对老妇人说。“我不会忘记的。”
老妇人仍在微笑。“我确信你会看,而且我确信你会帮助我女儿就像你帮助桂琴。但现在,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一时间恬芮只是坐在那里不解地看着老妇人。助人多年,她不记得任何一次有人邀她共进晚餐。当她拜访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时,恬芮总是带着一大篮食物出现——经验告诉她那些人认为那是她的义务。
“别告诉我你不吃晚餐?”老妇人不敢相信地问。
“我吃晚餐,只不过……”
“如果你是在等杰斯,你可要等上好久,因为他在山上,和他的骄傲为伴。”
这句话把恬芮逗笑了。“你知道吗?我的确饿了。我就到厨房转一下,拿点——”
“不成,”老妇人坚定地说。“你要不空手,要不就不要来。”
“那么,”恬芮站起来。“我想我就空手去了。”
恬芮跟在老妇人后面走出了大屋、走向麦家村。沿路,她们碰到六个孩子。溜冰之后的这几星期,恬芮不常看到他们。事实上,近来她的时间大都花在帽子生意,和写下观察所得,她根本很少出门。
他们走向村庄,那些孩子挤在她身旁闲聊,恬芮试着压制笑意。他们显然是在计划某种庆祝活动,而她是活动的贵宾。她暗自纳闷他们准备了什么:各种不同的歌功颂德?她会不会被他们的感激之言弄得尴尬?老实说她希望他们不要进行得太久,因为她还有事要做。
老妇人在一间茅草石屋前站住,然后她打开门进去,接着站在那里等恬芮进去。一时间恬芮犹豫了。那间小屋子容不下太多人吧?大家都要坐在哪里?
但接着恬芮想到这个聚会不是她主办,她不能指出其中的错误而伤老妇人的心。他们自己就会看出他们需要大一点的地方。
进到屋里,炉里已烧着一盆熊熊热火,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已端坐在桌旁。小的那个男孩正专心地在石板上画图,小女孩则在看书。奇怪而有趣的情形,恬芮想。
“坐,当这儿是自己家。”老妇人说。
恬芮在桌旁的一张椅子坐下时,小男孩抬头看看她。“妈妈觉得你一个人待在那个大房子里好可怜。”男孩说。
“别胡说!”正弯身在炉火上处理一个大黑铁锅的小男孩的母亲,出声制止。
为我感到可怜?恬芮脸上挂着微笑,心想。其它人都在哪?“你看的是什么书?”她问女孩。
“荷马的伊利亚德。”女孩说。
“噢,”恬芮略感讶异。“那不是有些难懂吗?”
“不,”女孩回答。“校长说只有坚持最好的才学得到东西。”
“我懂了,”恬芮说,但仍然无法想象讨人厌的汉默,竟能说得出这番哲理。不过,或许他还有她所不知的一面。“汉默还说了些什么?”恬芮问女孩;听到回答时,她的眼睛惊异地睁大了。
麦梅兰从女儿身边走过却没有认出她。
“母亲!”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但当梅兰转回身,看到的却像是童话故事中的场景。她那见过世面的女儿不再梳着惯常的挑高发型,而是扎着两条辫子垂在肩上。量身订做的华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看来是在山泉中洗了五年的粗呢裙和粗麻上衣。
虽然恬芮的外貌和以前大不相同,梅兰从没看过女儿如此健康。
“恬芮?”梅兰睁大了眼睛间。
“别摆出如此吃惊的样子。”恬芮笑着说,将一碗看来是牛奶的东西交给一位等在一旁的小孩。
梅兰的视线从恬芮移到绑在附近的山羊,接着移向她女儿,再移向端着羊奶的小孩,最后又回到女儿身上。
“没错,母亲,”恬芮笑出了声。“我才替一只羊挤了奶。”
梅兰想不出该如何回答,她只能张口结舌地站在那里瞪着她女儿。
“要不要喝点羊奶?”恬芮问。“世界上就没有比刚从,呃,原产地,出来的新鲜的了。”
“我不大想喝,”梅兰退开一步。“杰斯的姑妈和我到这里是来找你谈一件重要的事。”
“当然。”恬芮给母亲一个温馨的拥抱,退离开后,她仍用一只手拥着母亲往大屋走回去。
“我有马车。”梅兰说,用眼角余光瞟视女儿。
“不要坐车,我们用走的好吗?”
梅兰更加困感了,因为女儿可是从不喜欢走路的。恬芮说马车比较快,而恬芮做任何事都喜欢越快越好。但眼前这个恬芮,这个把头发梳成她十二岁时的样子的人,可把她母亲搞胡涂了。
“你是在打什么主意?”梅兰终于说道,她的声音充满了好奇。
恬芮大笑,手臂仍搂着母亲的肩膀。“你比我以为的还耐得久。你看我这身打扮如何?”恬芮退开一步,掀动她褪色的长裙。她的腰上系着一条宽皮带,用厚重的锡扣扣住。
恬芮转身面向母亲开始背着走。“过去三天来是我过得最精彩的日子。就是这个原因。”
“为羊挤奶?”梅兰扬起眉梢。
恬芮转头回望小径,放慢了步伐,为此梅兰好不感激。
“嗯,”几分钟后恬芮说。“我……”话语暂歇,她望向大屋,回想过去几天中发生的事;接着她沿着小径慢慢前进,开始告诉母亲过去几天的情形,就从菲柔的母亲遨恬芮到她家晚餐讲起。
“那件事说起来简单,对我却意义非凡。”恬芮说。“我早已习惯正式晚宴、演讲——”
“这一次却是家常便饭。”梅兰仔细盯着女儿说。
“没错,”恬芮叹口气。“没有人在乎我是谁,或是我可以替他们做什么。相反的,是他们为我做了些事。”
“统统告诉我,”梅兰热切地说。“不要漏掉一个字。”
至此,恬芮的话倾巢而出。她走在母亲身旁,有时步调徐缓,有时倒向而行,在想到某件特殊的事时,甚至停下来回望那个小村。
“我猜做我这种工作很容易忘掉世间还有快乐,”恬芮说。“我总是看到身经惨痛遭遇的女人。而那些男人……”她微微一笑。“我想有时候我会忘记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爱打妻子的酒鬼。”
“你告诉过我杰斯努力工作。”梅兰柔声说,但看到女儿一听到那个名字就抿紧了嘴,她迅速改变话题。“原来他们邀你去吃晚餐了?”
“是喽,”恬芮恢复笑容。“我原以为他们要举行什么仪式。通常有人邀我赴晚宴都是这种情形。但这次只是一个单纯的家庭晚餐,而当我的裙子着了火,我——”
“什么?”
“我没受伤,裙子却毁了,因此菲柔的母亲从箱子里抽出这件衣服给我穿,它好舒服。”
“而且和你很配。”
“说得是。”恬芮若有所思。“他们是好人家,”她柔声说。“对每个人都像自己人一样那么关心。让我告诉你些孩子们的事。”
梅兰注视女儿,听她讲出那天和麦家村的孩子共度美好的一天的过程。
“孩子们说我给了他们那么多,他们也要回报一下。他们说这是出自他们的内心,没有大人帮他们出主意。你能想象这种事吗?”
梅兰很怕回答那个问题。她丈夫在女儿十四岁时去世,彷佛恬芮从那时起就宣誓放弃人生所有的快乐。有时候梅兰相信她女儿认为父亲的死是她造成的,若她不是那么任性,或那么在乎她朋友的生日宴会,或许她父亲不会死。不论原因为何,自从恬芮的父亲因喘不过气倒在书桌上死亡的那一天,恬芮就全力为善。梅兰知道自此她女儿所参加的任何聚会背后均有一个崇高的动机。
但现在,年近三十的恬芮,说起话来彷佛又回到了十四岁。她说的是那些孩子如何指给她看鸟巢、奇形怪石、隐密的小溪。
“我以为他们天生受到不公平待遇,因为他们从没看过溜冰鞋,”恬芮说。“其实……”
“其实世界上除了现代化娱乐,还有其它东西?”
“正是。”恬芮微微一笑。“这些孩子分属不同的家庭,有各自的工作和责任,而每个人都知道其它人的事。”
恬芮暂停一下喘口气。“还有汉默这个人。”
“恐怖汉默?”梅兰调侃她。
“我想我错看了他。他是——总之最初——他很难让人喜欢。但我发现他为这些人认真工作。非常、非常认真。他为每个孩子制作教材,而他知道每个孩子的专长和短处。还有一件事,他不会重男轻女,男孩或女孩一律平等待之。我以为他的妻子晚上喂他安眠药酒让他别去烦她,现在我想,其实是他需要那些药酒才能强迫自己休息。”
她们已走到大屋,但梅兰想继续听下去。自从……嗯,自从恬芮父亲死后,她从没看过恬芮讲得如此高兴。
但洛娜已站在入口大厅,她带领她们来到餐厅,杰斯正等在那里。恬芮看到杰斯的那一剎那,她的好心情飞走了。当然杰斯上下打量她的目光,看到她的穿著打扮时的讶异,对状况并无帮助。只见他发出一声闷哼,说道:“和土著打成一片?”接下来,梅兰以为他们就要打起架来了。
梅兰叹口大气在桌旁坐下,等洛娜开始说话。
“这是我听过最荒谬的一件事,”恬芮说。“谁会写出如此愚蠢的遗嘱?”
“男人有权处置他自己的产业。”杰斯瞪着恬芮说,双唇氓成一条薄线。
他们坐在杰斯家的餐厅,壁炉中生着熊熊旺火。对面则坐着杰斯的姑妈洛娜和恬芮的母亲梅兰。两个女人才告诉了杰斯和恬芮,他必须在三十五岁前为爱结婚,否则他会失去一切的遗嘱内容。
听完遗嘱后,恬芮不敢置信地坐在那里,无法真正明白母亲在说什么。
“就给他好了,”杰斯说,双手抱胸。“就让科凌拿走这个鬼地方。欢迎之至。”
这句话引出了恬芮的想法。“你一定是世上最自私的藏书网男人。”她低声说。过去几星期中她不常看到他,自从那天晚上他们……他们……
“这件事不只牵涉到你,不是吗?”她对他说,口气比她真正的感觉还愤怒。但她不要去回想他们俩共度的那晚。“这里的其它人怎么办?你可知道这个村有多棒?它是个完美的珍宝,这里的每个人都关心每个人。但你却要把它丢掉!如果你那浪子弟弟将这个地方赌输掉,谁又来照顾麦家村的人?”
“什么时候麦家村成为你的事?”杰斯回斥她。“你等不及要离开这里回到纽约,回去照顾那些真正需要你的人。”每个字都像一把利刃。“你又了解我弟弟什么让你说他是浪子?我父亲是个圣人,尤其是和你父亲相比。我的整个家族——”
杰斯站起来,俯身向恬芮,准备狠狠地对她大吼一顿。
“我们大家离圣人都还差得远!”梅兰大声说,令另外两个女人都转头看她。
梅兰看着女儿。“恬芮,在你开始丢石头之前,你应该记得依莎姑妈和德根舅舅。”
恬芮的脸立刻胀红,她坐了下来,杰斯也一样。
“嗯,”洛娜来回看着杰斯和恬芮。“我原希望我们能用文明的方式解决这件事,但看起来你们这两个孩子无法乖乖地讨论事情。梅兰,我想我们该走了。”
“是,没错。”梅兰准备站起来。
“等一下!”杰斯和恬芮异口同声。他们互视一眼,接着就转开了视线。
“我……”恬芮说。“我想我们应该讨论一下。这个遗嘱愚蠢至极——”她挥挥手阻止杰斯发表意见。“愚蠢至极,但它的确存在,虽然我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写出这种东西,我们还是必须应付它,正如你说的,以文明的方式。首先,我想科凌不能拥有这个地方是毋庸置疑的。我还没见过他,但我听过许多他的事。”
她转头面向杰斯,表情冷峻。“你同意这个说法吗?或者你真的想把你心爱的羊交给一位赌徒?”
“赌徒总比一个美国慈善家强。”杰斯咕哝。
“你说什么?”洛娜用手比着耳朵大声问。“说大声点,杰斯,你知道我有点重听。”
“你才不会重听哩,”杰斯静静地说,半瞇着眼盯着他的老姑妈。“仆人偷喝你那宝贝的威士忌,你三层楼外都听得见。”
闻言洛娜微微一笑,向后靠着椅背。“那么你们俩打算怎么做?”
“救这个地方,”恬芮迅速接腔。“有人必须为其它人做牺牲。”她转向杰斯,扬起一根眉毛询问地看着他。
他迎视她的视线良久;半晌之后,他轻轻点个头,恬芮再转头面对母亲和洛娜。
“好,”她柔声藏书网说。“我们会结婚。不是因为我们想要,而是必须保持这个村子的完整。这件事牵涉到的人比我们更重要。”
听到这句话,洛娜和梅兰互看一眼,接着再回望杰斯和恬芮。
“亲爱的,”几分钟后,梅兰说。“我们不是要你和杰斯结婚。”
“不是?”恬芮讶异地问。“我以为那就是你们要的。”
“当然不是!”洛娜大声说。“你们俩结婚会比杰斯的祖父母还糟,看看他们的下场!她用自杀逃离他。”
“不,她没有自杀。”杰斯和恬芮又异口同声,接着两人再次互看一眼后移开视线。
“管他的!这事你们以后可以告诉我,”洛娜说。“我们现在有更紧急的事要处理。重点是在‘为爱’两个字。我相信,杰斯,你那坏蛋弟弟哄得你父亲在遗嘱里加上这一个——诚如恬芮说的——愚蠢的条款。你知道科凌的为人。他以为你已经娶了那个可怕的女人,所以时间一到每个人都知道你们之间并没有爱。科凌只需等到你满三十五岁,麦家的产业就全是他的了。”
“就这么一些破铜烂铁。”
“我确信这块地值上一些钱。”洛娜说。
“好吧!”杰斯咆哮。“你究竟要我怎么做?”
“娶芹娜,并且让恬芮策划婚礼。”梅兰甜甜地说。
“谁?”杰斯问,恬芮则睁大了眼睛默默地瞪着母亲。
“芹娜,笨蛋!”洛娜对侄子大叫。“芹娜。你十来岁时爱上的女孩,那个你原来想娶、却因此被你父亲拖到伦敦的女孩。记得吗?”
“噢,”半晌之后,杰斯说。“她呀!”这时他微微一笑,并用眼角偷看恬芮,她却扭过头瞪她的母亲。
“芹娜。”恬芮声调平板地重复。
“就是她。”梅兰对女儿微微一笑。“老实说,我原希望你和杰斯会……唉,你猜得到一个做母亲的希望,但现在我看得出事与愿违。我从没看过像你们这样如此互不喜欢的两个人,而且,恬芮,你最后那几封信里写的净是你对麦家村所有事的不满。”
“你告诉你母亲你恨麦家村?”杰斯柔声问。
“我才没有!”恬芮迅速说道。“母亲,我没说过那种话。我说的是麦家村需要有人将它拉进二十世纪,但老实说,经过过去几天之后,我——”
“我懂了,”杰斯打断她的话。“你恨的只有我。”
“有何不可?”恬芮对准他大叫。“想想看你是怎么想我的!”她转身面对母亲。“他以为我是来这里嫁给他的。我帮助桂琴或是那些孩子们时,他以为我那么做是在讨他喜欢,就像某些马屁精——”
“照这种情况我们什么都谈不成!”洛娜叫道。“现在你们俩给我听好,眼前我最不关心的就是谁以为谁怎么样。它们对我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解救麦家村以便保留给我们下一代子孙。”
倾身向前,她瞪着恬芮和杰斯。“虽然你们俩似乎互相憎恨对方,我想你们都同意不要让这块地被卖掉,而这里的人被赶出家园。我说对了吗?”
“嗯。”恬芮柔声说。“毁掉这个地方天理不容。”
“没错。”杰斯观望地看看恬芮和她那一身衣服。
“杰斯,你能克服你那可恶的自尊,并且当面承认我说得对,相当不错。”洛娜说。“现在问题是,距离你三十五岁生日已经来日不多,在那之前你必须为爱结婚。既然我弟弟安格想诱骗你结婚的计谋都失败了,你必须自行将自己弄出这个泥沼。”
她瞟一眼杰斯。“你听懂了吗,孩子?你必须采取行动,不然你那宝贝土地就要给人了。那时你又要做什么?搬到爱丁堡找份工作?我相信安格会赏你一口饭吃。在大办公桌后面一坐就是十四个钟头?”
杰斯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还有问题吗?”洛娜问,视线由杰斯移至恬芮。
他们俩没说一个字,洛娜向后靠着椅背。“正如梅兰说的,我们曾对你们俩抱过希望,但既然它显然不可能,而且——”她在恬芮和杰斯想要说话时,停下来。
“如果你们俩还想牺牲自己彼此结婚,我自己都会在国王面前作证说你们俩互相憎恨,所以遗嘱条款没有完成。我不要这个家族再有另一桩基于憎恨的婚姻。我说清楚了没有?”
杰斯坐在那里看着这位老姑妈,恬芮则点点头。
“这个女人芹娜是否愿意嫁他?”过了半晌,恬芮才问。
“这我怎么知道!”洛娜说。“小时候她是深深地爱上他。杰斯,记不记得你们俩是如何爬下山崖寻找鸟窝?那时你们俩一刻也分不开。”
恬芮回头望着杰斯,但他却看着洛娜。“我记得。”他柔声说。
“你丢下她到伦敦去,那女孩的心都碎了。你母亲替她感到难过,因而负起责任送她去爱丁堡上学,希望她能因此得到一个好的归宿。”
“而她就要得到好归宿了,不是吗?”恬芮说。“就算麦家再没钱,我相信那也比她在这里时强一些。”
“或许她以身为麦家人为耻,”杰斯说,他的声音低沈,充满讽刺。“或许——”
“噢,不,”梅兰大声说。“事情不是这样的。芹娜嫁了一位鳏夫,不幸的是,他在他们结婚几年后就去世了,但他留给芹娜足够的生活费。她不需要再婚,她会同意这么做,是因为她说她爱杰斯,永远都爱。”
“她根本不认识他!”恬芮说。“她已经有多久?二十年没见过他了。她现在一定也老了。”
“还不到二十年。她比你大两岁,亲爱的,”梅兰平静地说,对她女儿微微一笑。“而且她很可爱,事实上可说是很漂亮。洛娜,你说她是不是很漂亮?”
“大概我看过最美的女人了。我才在跟你母亲说芹娜应该入画,你想甘斯保画不画得出她的美?”
“如果她真的像你们所说的那么漂亮,为什么还要嫁给一个她半辈子都没见面的人?”恬芮咬着牙问。
“她爱我,”杰斯轻快地说。“一直爱着我。永远爱我。根据我听到的,真爱不死,甚至不会凋零。”
“你又懂什么叫爱?”恬芮驳斥他。“你除了全身是毛的四条腿动物,其它什么都认不得。”
杰斯扬起一根眉毛,放低他的声量。“你似乎曾经以为我很懂得爱吗?”
“你们俩之间是不是发生过我该知道的事?”洛娜大声问。
“恬芮,亲爱的,你的确想回纽约吧?那里是如此的需要你。”梅兰说。
恬芮转开头看向母亲。“是,”她说。“我想要回纽约。”不幸的是,恬芮的声音在说到一半时已经破不成声——她庆幸除了她没别的人听出来。
“那好,”洛娜说。“每件事都进行得很顺利。”她看看恬芮。“你母亲告诉过我,你在这里做过的事。你得解释给芹娜听好让她接管。我确信她会做得很好,因为她是这里长大的。”
“又受过高等教育。”梅兰补充。
“更别提她貌美如花。”恬芮说。
“哦,那就留给杰斯独享了。”梅兰甜甜地说。
做女儿的用铸铁座敲她母亲的头,是否仍能上天堂?恬芮纳闷。但她的脸庞仍然糊着一张笑脸。
“怎么样?一切都说定了?”洛娜问,视线从杰斯看向恬芮,又从恬芮看了回来。
“我不是很懂。”杰斯慢慢地说,皱着眉头看着他姑妈。
恬芮满脸愤怒地转向他。“有什么要懂的?你必须为爱结婚,不然你就将麦家产业拱手让给你那赌博的弟弟。因此这些女人,包括我母亲,特别为你找出旧识送你们上礼坛。这个女人受过教育,漂亮得足以让人为她发动战争,而她会比我更能经营那些我开创的生意。有哪个部分是你不懂的?”
杰斯的眼睛闪着气愤,他对恬芮展露的微笑冷得足以冰冻炉火。“这个计划我很喜欢,”他说。“我全都喜欢,没有任何部分我不喜欢的。我尤其喜欢你必须安排我婚礼细节的那部分。我想要我的……”他上下打量恬芮。“我要我的新娘有一切最好的。管家,你仔细的办。”
说完,他站起来离开了餐厅。
第十九章
恬芮将门关上,仰起头,闭上了眼睛。为她终于能有片刻的安宁松一口气。
“她们烦到你了?”桂琴自正在缝制的帽子抬起头来。用来做工厂的仓库还没整修好,因此她仍在大屋里的一间卧室内工作。丽丝已经重回学校读书。一想到女儿所说,她和雷西躲在山上树丛里,雷西模仿杰斯的声音呼唤恬芮的事,桂琴还会脸红。
恬芮在桂琴对面的椅子坐下,叹口大气。“一个人的亲生母亲会不会变成她的敌人?”
“我想这个问题得问丽丝。”桂琴说,一面拿起半打大头针放进嘴里。“你母亲做了什么?除了整个村子都知道的那件事?”
恬芮扮个鬼脸。她母亲和杰斯的老姑妈来到这里,将整个麦家村闹翻了天,是昨天才发生的事吗?
“就是它,”恬九九藏书芮夸大地说。“这个村子将米粒大的事变成大事一桩。如果再让我听到芹娜两个字,我想我要尖叫了。这个女人的到来已经被渲染得像耶稣再生。事实上我认为就算耶稣再生也得不到那么多注意力。”她挑战地瞧桂琴一眼。“如果你要将之解释为嫉妒,老天助我,我会……嗯,我不知道我会怎么做,但我总会想出什么的。”
“你是不是嫉妒呢?”桂琴柔声问。
恬芮没有犹豫。“你曾经是他的情人。你嫉妒吗?”
别琴微微一笑,因为恬芮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如果你不嫉妒,又为什么在乎村人对——”她在说出那个名字前住口。“村人九九藏书
对他未来妻子的看法?”
恬芮站起来走到窗前。老旧的窗帘上有许多洞,那些都是被桂琴剪来做玫瑰了。突袭安格堆满布料的仓库,为这栋老房子挑些新窗帘绝不是她的作风。“或许我的确嫉妒,但不是每个人想的那样。我以为这里的人喜欢我,我以为我做了一些好事。”就算她自己听起来都觉得自己的口气像是小孩子在哭诉。
别琴不打算谈论恬芮的善行,因为她自己也有害怕芹娜到来的原因。但她不打算告诉任何人。“他们怎么说?”
恬芮坐回椅子。“没什么不好的,只说他们记得那女人有多好。我想她在非常年轻时离开了这里,但她似乎以某种方式帮助了村里每个人。谣传——我相信是我的亲生母亲开始散播那则传言的——杰斯和这个女人恋爱了好多年,现在她终于同意嫁给他了。”
“一旦遗嘱内容传了出来,那则消息对这件事会有帮助。”桂琴平静地说。
“而芹娜不会离开他们!她会一辈子住在这里!”恬芮激烈的口气令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看看桂琴,扮个鬼脸。“我无权生气或懊恼。他们的乡亲要回来了,他们当然该高兴并且兴奋。而杰斯终于娶到一个他深爱的女人。今天我至少听到十一则有关他们永志不渝的爱情故事。崔斯坦和艾索儿的爱不够看;罗密欧和朱丽叶爱得也不够深。从来没有人能——”
恬芮住口,瞇着眼睛瞧着桂琴。“你是怎么了?你为什么不和其它人一齐庆祝?”
“我,呃……”桂琴拿开嘴里的针,同时避开恬芮的视线。“都是因为麦先生。”过了半晌,她才说话,似乎很满意自己想到这个答案。
“他怎么了?”恬芮抿紧嘴唇问。“他就要娶得世界上最美丽、最慈悲的女人为妻。人生若此夫复何求?”
“你知道其实他的心里也很害怕吗?”
“麦杰斯?他从什么时候怕过任何东西?别告诉我,他怕的是女人。要记得是我挡在那里,他才没把一个女人丢下山。”
“那你也一定记得他的第一任妻子太不快乐,终于在试着逃走时摔死。”
恬芮拿起一卷丝线把玩。“我为什么有种感觉你在编故事?你在为某件事懊恼,而我不觉得它和杰斯有关。”
别琴抬头看她的朋友,终于正面迎视她。“村民或许都是白痴,我可不是。我不希望你走,我希望你嫁给麦先生,而且……”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够多了,她重新低头看着手中的帽子。
“不……”恬芮慢慢地说道。“这不是办法。我不属于这里。我原来已经开始以为我属于这里,我原来已经开始真正喜欢这个地方,但是但是过去二十四小时中,我明确感受到我不属于这里。你应该看得到村民为他们自己人回来了有多兴奋。”
“他们一直知道最近的繁荣都得归功于你,但你很快就要走了。”
恬芮把玩那卷线。“我懂了,我猜杰斯也懂了。”她柔声说。“你知道吗?我想我表现得像是自私自利的小表。嫁给一个许多年不见的人为的只是拯救一个村庄,那种感觉不可能很好。”
恬芮看看桂琴。“难道只有我有那种感觉?你不觉得全村的人都假设杰斯愿意那么做有点奇怪?没有人有半点疑问他真的会说出婚姻誓言?但若她改变心意了呢?根据个人的说法,她小时候活泼可爱,长大后又宽大无私。但人是会变的。她住在伦敦,结过婚,自行生活了好多年。或许她根本不想回到这个破旧的老房子。”我清洗的房子,恬芮想,我重新赋与生命的房子。
“或许杰斯会很高兴有人和他谈谈。或许你俩可以抛开个人歧见,真正的谈一下。如果我记得没错,你们俩曾经非常喜欢交谈。”
恬芮不想桂琴看到她一想到能和杰斯在一起,就心跳加速的样子。他们已经有好几星期不曾交谈了。老实说,她想念他。就是那种老式、单纯的想念。
但她又有些犹豫。“或许你才该和他谈。他恨我。”恬芮一直看着手中的线,避免直视桂琴。
“麦家村的每个人都知道我是他的什么人,但只有几个人知道你和他曾共度了一晚。”
恬芮知道她的脸已胀得通红,而她已羞愧得喉头发紧。
“恬芮,”桂琴的声音带着疲倦。“你不必十全十美,有时候你也可以出错。你似乎能原谅所有人所有事,因此,偶尔你也应该允许别人原谅你。”
恬芮只能浅浅一笑,接着她移开了视线。桂琴的话含着智慧且发自内心,但恬芮不喜欢做被原谅的人。更糟的是,她不喜欢自己竟然做了需要被原谅的事。
没有看桂琴,她站了起来。“我想我会去找他谈谈。该是我和他说清楚的时候了。毕竟,事情都快结束了。”
“的确,”桂琴柔声说。“不久我们就要有一个适合的族长夫人,一个会照顾大家的人。”
“没错。”恬芮说,心中却在纳闷为什么一想到新的族长夫人,她的情绪就很坏。
杰斯一如往常地待在山顶和他的羊群为伍。恬芮走进空地,不理会其它工人丢给她的讶异眼光。她不要去想村里每个人都知道她和杰斯曾在外夜宿,更糟的是,她不要去想他们都知道个中详情。
“一下子就结束了。”她低声鼓励自己,接着挺直背脊朝他走去。
他正弯着腰察看一只母羊的嘴。恬芮移开视线,不去看他露在格子裙外的粗壮大腿。
“我想我们应该谈谈。”她说。
他没有做出知道她站在那里的表示,而她知道他是故意冷落她。“你说话呀!”她大叫,惊吓到了母羊,杰斯连忙用手臂圈住羊颈阻止牠跑开。
“喔?”杰斯镇静地说,一面和大羊角力。“你是在和我说话?”他用夸张的高地口音说。
恬芮双手插腰转个大圈,瞪视周围的人。他们正公然地睁着大眼睛听她和杰斯的对话。
见恬芮面向他们,他们这才微微一笑,转身走开了。
“你要继续谋杀那只动物,还是停下来和我说话?”
他仍按着那只羊,抬起头看她。这个动作令她想起他们共度的那晚。自从那晚后,他们就没独处过。现在,那些就在附近的工人令她有点安全感。“那得看你想要谈什么。”他瞟一眼她的肚子,放低了声量。“你有事要告诉我?”
“你高估了你的生产力。”她对他吼回去。
“或许是我高占了你的生产力。”他迅速响应。
恬芮尽力压抑她的笑意,她真的非常想念他的幽默感。
“我的生产力没有问题,”她说,猛地想起她这是在替自己辩解——这意味着他在控制话题的走向。“我希望牠吃掉你的手。”她说,用头朝母羊点点,接着她转身开始下山。
如她所料,他挡在她面前。“走吧,我们到别的地方谈。”
恬芮跟着他,直到她看出他正带她走到那栋牧羊人小屋。她停下脚步不肯前进了。
“对呵,我懂,”杰斯说。“山洞?”
恬芮摇摇头。她不想和他单独在那里。
见她再次拒绝,他指指一块平坦的石头,她坐下,他则在一旁的草地伸长了腿。
“几星期来你都没和我说话——除了偶尔对我大叫,现在是什么促使你一路跑到山上来找我谈?而且你确定像我这种呆子能听得懂?”
她就想说出她想念他,但终究没有。“我们需要计划你的婚礼。”她说。
“喔,那个,”杰斯摘下一根草放进嘴里,抬头瞪向天空。“随你怎么办都行。婚礼是女人的事。”
“我想——我的意思是……可恶!你真的想娶这个女人?”
杰斯慢慢地转回头看着她。“你可知道别的方法,让我可以保护这个不足称道的地方?这个让全苏格兰看笑话的地方?”
恬芮深吸一口大气,默念到十。“我想我们应该忘掉彼此说过的话……还有做过的事。我们后来听到的消息超越了我们自己的问题。”
杰斯望着她的脚踝,恬芮忍不住想起他吻上那里时说——不!她告诉自己,她必须忘掉那晚的事。有多少次她曾告诉别的女人,忘掉那些不足以令她们珍惜的男人,搂着她们时的感觉?
“或许我高估了你,你根本忘不了任何事。”她傲气十足地说。
听不到杰斯的反应,她低头看他,见到他的眼眸冷若寒冰。“只要你不是有喜了,我什么都能忘记。”他静静地说。“从这一刻起,那晚的事没有发生。”
“很好!”恬芮坚定地说。“那么我们都说定了?”她伸出手和他握手。
两只手一接触,她立刻知道那是个错误。他握着她的小手片刻,她心里明白他只消轻轻一拉,她会立刻偎进他怀里。她不敢和他对望。
但他没有使力。相反的,他松开她的手,恬芮终于能喘气了。“很好,”她说,仍然无法看他。“我想我们应该开始策划了。”她从口袋抽出一枝铅笔和一本小记事本。“我需要知道她的一切,我是指……芹娜,”她说。“这样我才能策划婚礼。她喜欢什么样的花?她最喜欢什么颜色?你想她会喜欢正式的婚礼,或是不那么正式的?谁是她在麦家村最要好的朋友?”
恬芮停下来喘口气,接着拿着铅笔等他回答。但杰斯不发一语,她看看他。他正躺在草地上,含着野草仰望着天空。
“我不知道。”他说。
“不知道哪个部分?”
“全都不知道。我不是很记得她。”
“但是根据村民的说法,你们当时疯狂相爱。全心全意地热爱只能用难分难解来形容。”
杰斯闷哼一声,接着将野草拨至嘴角另一侧。“我们那时只是孩子。”
恬芮沮丧地放下记事本。“可是我清楚记得你告诉过我,你爱过一个村里的女孩。爱——你当时用的就是这个字。”
“或许我是吧!谁知道爱是什么?”他转回头看看她。“你知道吗?”
“一点也不懂。”她迅速回答,再次拿起笔记本。“好吧,说说看你帮忙接生的第一只羊。”
杰斯对着天空咧嘴一笑。“那是一只黑脸白羊,有三条腿是黑的。我把牠藏在山上免得厨子将牠宰了做晚餐。”
“那只羊最喜欢的食物是什么?”
“野菊花。”杰斯脱口而出。
“一只羊的事你记得那么清楚却记不得你的初恋情人。”她说,半瞇着眼打量他。
“好吧!我记得她有一双长腿,”他说,微微一笑。“我是指芹娜,不是那只羊。”
“哦,”恬芮在记事本写下一些字。“像你的马。我可以理解。”
“不尽然像马,”杰斯柔声说。“芹娜是麦家村有过最美的女孩。她父亲长得很丑,她母亲又早死。他宠爱他女儿。任何她要的东西,老头子都弄给她。”
“我懂了,”恬芮写下。“骄宠的独女。”
“你嫉妒她吗?是她和我结婚,不是你。”
“别荒谬了,”恬芮迅速驳斥他。“我无意嫁人。我必须尽快回纽约,那里有许多人——”
“需要你,是喽,你说过。现在,我说到哪儿了?”
“到目前为止,你还没告诉我任何有助于策划婚礼的数据。你姑妈可曾说她什么时候会到?”
“三到四天,”杰斯耸耸肩。“我不记得了。总之很快就是。”
恬芮再次放下记事本看着他。“杰斯,虽然这不是我的事,但婚姻可是非常严肃的事,或许你该在结婚前多考虑看看。”
杰斯转头看她,满脸严肃。“我有什么选择?”他的声音轻柔但充满感情。“我能不管村人的需要只顾自己?”他指指山下的村落。“我能说,不,我不想和一个我曾经在意过的女人结婚,然后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世代住在这里的居民被赶出家园?若是我不结婚,瞎子蓝黛又该怎么办?”
“她和她的家人可以靠出书的收入过日子,”恬芮说。“我才替她的故事找到一个出版商。”
“每个问题你都有答案,是不是?世界上所有的问题,你都知道如何解决,是不是?”杰斯静静地说。
这句话让恬芮站了起来。“我曾经知道怎么做,”她说,令她恐惧的是,她的声音中有着哽咽。“我的生活曾经是合情合理且有意义。现在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我不再知道我是谁,或是我想要什么,或是……或是任何事。”
她双手紧捏地垂在身侧,杰斯却没有动。他仍躺在草地上,手枕着头,平静地看着她。
见他不再说话,恬芮踢一脚他的脚底,转身下山了。
她不清楚的是,在她身后,躺在地上没动的杰斯凝望着天空,微微笑开了。“爱情就会让人那样。”半晌之后,他自言自语道。终于他起身,重新回去照料羊只,在那里他叫来了雷西。“今晚你去爱丁堡替我送封信。”
“不是给她吧?”雷西闷哼一声。
“注意你的态度!”杰斯斥责他的儿子。“不过,不是给芹娜。信是要给你叔叔科凌。”
听到那个名字,雷西的精神来了。他的科凌叔叔是个很有趣的人。
“我要他去找某个在纽约的人。”
“纽约!”雷西惊呼。“那不就是她想要去的地方,那不就是——”
杰斯的表情让雷西闭上了嘴。“我有没有给你过坏的建议?我有没有让你失望过?”
雷西的表情和他父亲相似。“我认为你应该追求她。她对她的注意力比不上你对你的马来得多。”
“当我需要一个孩子的意见时,我自会向你要。你没和丽丝闯出麻烦吧?我还没准备要有孙子。”
“我却准备好要有个妹妹了。”雷西低声咕哝,但还是让他父亲听到了。
“我会尽力让你满意。”杰斯郑重地说。
“但出自哪个母亲?”雷西抿着唇回嘴。
“那也是我的选择,不是吗?现在去拿信,它就放在我卧室的桌子上。一定要交给科凌本人,他知道该怎么做。你走吧,如果任何人问你去哪里,不要说话。”
“但是——”雷西又要争辩,看到父亲的脸色后又住了口。带着臭臭的表情,他动身下山。他不想恬芮离开。有她在这里,他看到整个麦家村都充满希望。但若他父亲娶了一个本地女人,他们会有什么希望?本地女人知道什么制帽生意和出版业?或是营销海草酒?恬芮是有世界观的女人,芹娜这个女人会做什么?
雷西快到山下,犹自犹豫不决他要不要去爱丁堡。他纳闷父亲要找科凌叔叔做什么。虽然他们是双胞胎,两个人的个性却非常不一样。他父亲生性严肃,整天只会工作不懂娱乐。科凌叔叔却最爱玩乐。他曾说他愿意为了好玩走上千哩。
雷西来到大屋,走上他父亲的卧室。在他的桌上有一封厚厚的信,上面写着“科凌”两个字。信的旁边是一张撕下的报纸,和一封看起来像是曾经掉到地上、并遭人践踏过的信。但雷西没有去注意到这两件东西。
他只是拿起父亲的信塞进口袋。他耸耸肩,心想,至少叔叔家有好食物可吃。
第二十章
“她来了。”桂琴喘不过气地一路跑上楼。
恬芮自周围的纸海抬起头。她母亲写信告诉她,安格对于杰斯终于要结婚感到高兴,因此他愿支付费用举办麦家村有史以来最大的婚礼。
“他认为我们办不出豪华婚礼?”桂琴听到恬芮告诉她安格的大方时,说道。“还是他计划用口袋里的零钱就成了?”
自从杰斯的婚事一经宣布,桂琴就像是换了一个人,恬芮想。她最初遇到的镇静桂琴变得讥诮而紧张。而尽避恬芮几经打听,她仍无法间出是什么事使她不安。不过,恬芮希望,或许桂琴是因为想到恬芮不久之后就会离开他们回纽约,而感到沮丧。
自从恬芮和杰斯在山上交谈后已经四天了。当时她对自己激烈的情绪感到尴尬,回到大屋时,她自我训斥了一番。那些情绪和坏脾气实在太过稚气。她必须停止试图厘清为什么自己总是在生气,或是狂喜或是阴郁,或是任何当时产生的情绪。相反的,恬芮发誓认真做好“准备婚礼”这最后一桩任务;之后,她就要离开麦家村,永远不回来。她要回到纽约,她自己的地方,在那里她的情绪不会时常激烈变化。
“简直是浪费时间。”她告诉自己,接着看看手中母亲寄给她的商贩名单,她必须在婚礼前和他们一一谈过。
“我不明白为什么芹娜不能筹划她自己的婚礼。”桂琴的嘴不悦地抿成一团。
“我想她很忙吧!”恬芮拒绝被桂琴的烦恼影响。她还有自己的问题要烦,不需要加上别人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她越来越想到以后永远见不到麦家村的人。若是恬芮不在这里逼使某个姿态高傲的校长接纳丽丝,她能进医校就读吗?雷西对人生有什么规划?有没有人替他想过?或许她该和他的父母谈谈,不论他们是谁。
恬芮中断她脱缰的思绪,因为她必须再次察看菲柔画的婚纱礼服。多棒的天分!恬芮想,多美的礼服。“希望我的结婚礼服看起来就像这个样子。”她低声赞叹。
“什么?”桂琴问。
“桂琴,我想我们应该讨论——”
“她来了!”丽丝在门口说。“你们不想看看她吗?”
别琴看看恬芮;恬芮反看桂琴。两个女人几乎要异口同声说:“不想。”但她们还是转向丽丝,对她虚弱地笑笑。
“当然,”恬芮说。“我们当然要见她。”
“她长得好美,”丽丝作梦般说道。“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公主。”
这句话让恬芮低头看看自己穿的衣服。自从她在村里度过美好的三天,她已将她美丽的衣服都留在衣箱,毕竟丝裙容易绉又容易弄脏。她的棉衫和厚裙似乎最适合她每日繁忙的工作。但目前她希望她今天早上曾经想到稍加修饰。
恬芮跟着丽丝和桂琴走出房门时,曾暂停一下瞟一眼镜中的自己。她的头发散在脸上,衬衫领口也有道污迹。突然间她想起艾桑妮提过她眼角的皱纹。倾身向前,她仔细盯着镜中的反影。没有皱纹。一高兴她笑开了——皱纹出现了!
“你要来是不来?”桂琴在门口问,口气像是她宁愿吞下通常含在她口里的大头针,也不想去见罗芹娜。
恬芮眼角的皱纹令她自己的情绪也坏起来。“你最近的脾气怎么这么差?”她皱起眉头。
她们步下楼梯,桂琴几次想开口又闭上。“我想你自己就会明白。”过了半晌,她终于说道。“你看出了我内心的感觉,因此我想你就会看出我知道的事。”
说完这番怪异的话,桂琴抛下恬芮一个人,迈步下楼。
村里多数人都挤在餐厅,并且涌到进门大厅了。一时间恬芮站在楼梯底看着他们所有人。自她住到这里的几星期以来,她已几乎认识他们全部。她知道他们祖孙三代的名字;她知道海德太太偷喝她丈夫的威士忌;也知道敏希太太为她所有的内衣绣花,而她和她丈夫……
总之,恬芮已认识了这些人,一想到要离开他们令她越感困难。
但她终究要离开,她想,因此她最好尽可能弄得好看一些。她吸口大气,挺直背脊,动身穿过人丛。她是这里的管家,因此,她也是这里的非正式女主人,直到杰斯对另一个女人说出“我愿意”并把她赶出去——
再一次她打断脱缰的思绪,在脸上堆出一抹微笑。站在她面前的就是那大名鼎鼎的芹娜的背影。麦家村的每个男人、女人,还有小孩均知道这个名字。不久这个女人就要成为麦杰斯的妻子。
她的个子不高,恬芮想,娇小而苗条。她穿着一件恬芮确信是巴金的创作。她并不穷,恬芮想。她有着红棕色头发,打理得完美无瑕,而且没有用帽子遮住。
一时间恬芮站在她身后,看着那些几年来第一次见到他们心爱的芹娜的村民脸上的表情。就算是面对天使,他们的表情也不可能再可爱了。
恬芮静静地等芹娜转回身和她相见。等到她真的转身,恬芮迅速抽口大气。
芹娜的确很漂亮。她有双暗绿色眸子,大量保养品调理出的光滑细腻的肌肤。她的眉毛经过精心修剪,看起来自然而完美。她的唇瓣丰润;她的鼻形细致;她的脸蛋则是——
的确,罗芹娜真的非常美。而恬芮看过那种美女许多次,她也看过闪烁在那双眼眸深处的真实感觉许多次。
“你好?”恬芮愉快地说,突然觉得双肩上的重担一扫而空。“我是欧恬芮,这里的管家。”
一时间芹娜完美的绿眸闪过某种情绪,接着它们就现出温情。“我是芹娜,到这里来嫁杰斯的。”
“是你总比我们.99lib.
其中之一来得好。”恬芮大声说,接着在周围的村民爆出笑声时,微微一笑。她的感觉已从世界末日转为兴高采烈。
“是啊,是我比较好。”芹娜柔声说,那种表情再次闪过她的眼眸。
这个人的脾气不小,恬芮想,但仍保持微笑。“你一定累了,容我带你去你的房间?那是屋中最好的一间。当然以后你会想装潢一下。我是说,如果你能从杰斯口袋中挖出钱来。”
再一次,每个人都笑了,再一次芹娜丢给恬芮压抑的眼光。
“我确信我应付得来,”芹娜柔声说。“我会有我自己的人帮我,那些我自小一起长大并一直爱着的人。”她的眼睛向恬芮挑战——你能说得过这个吗?
但恬芮没有应战。相反的,她只是微微一笑,示意芹娜跟她上楼。
当然半个村的居民跟着她们,或背或提着芹娜的诸多箱笼、盒袋。一旦来到做为芹娜的房间,恬芮退了开来,迅速沿着走廊从后面的楼梯下到厨房。
“他在哪?”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刚才下楼梯时,她是用跑的。
“他没和其它人在一起?”正在用奶瓶喂一只小羊的雷西,气鼓着脸回问。
恬芮真想亲吻那个男孩——只有他和桂琴似乎为恬芮即将离开麦家村而感到遗憾。恬芮摇摇头。
“那他是在搞钱。”这是爱比表示杰斯在图书室内看账的说法。
“那么,他的情绪一定不好。”雷西道。
“等我对他报告过后,他的情绪会更糟。”恬芮开心地说,转身走出了厨房。
她跑进图书室,速度快得差一点在入口处打滑。她没敲门,直接推开图书室的双房门,进去后随手关上,接着倚门而立。杰斯自高堆着纸张的书桌抬起头。
“你不能娶她。”恬芮说,仍然喘不过气。
“哼!”杰斯咬牙切齿,重新察看桌上的文件。“我以为你有什么新鲜话要对我说。”
“不,我是说真的:你不能娶。”恬芮提步向前,但她的裙子被夹在门缝当中。
杰斯放下笔看着她。“好吧!我就听你解释。现在又是什么问题?为什么我不能娶芹娜?”
“她是——”恬芮顿口气,好将裙子从门缝中扯出来。“她是……她是……”她该如何说得婉转?她纳闷。
“她是个历经沧桑的女人?”杰斯扬起一眉问。
“没错,但她也——”
“有过不只她丈夫一个的男人?”杰斯毫不犹豫地问,接着再低头审视他和芹娜曾是爱侣的浪漫情事。
“但你自己也说过你们是呀!”恬芮震惊地看着他。
“我没说过那种话!”他语带受伤地表示。
“你告诉过我你曾爱上一位本地的女孩,是你父亲强迫你娶了别人。”
“哦,”杰斯微微一笑。“那个。”他拿起两张纸看了一看。“我或许只是想让你嫉妒,或许是想将你骗上床。你有没有把你在爱丁堡买的绵羊油收据给我?我到处都找不到。”
恬芮气嘟嘟地俯九九藏书下身在那堆文件中一阵翻寻,抽出那张收据。“你的用意就是那个?”
他抬起头,一条眉毛扬高。“以你的年纪怎么可能认为男人追求的还会是别的?”
这句话让恬芮挥舞双拳对他嚷道:“再有一个人提到我的年纪,我就要——”她喘口气平稳情绪。“你可曾想过自己正在做的事?我认为芹娜或许有……”她放低声量。“付费的客人。我看过她那种眼神许多次,我不认为她只是遇人不淑。”
杰斯沉默地看着她。“你说完了吗?”半晌后,他问。“我的确了解她。她是个寡妇,某个男人将她丈夫留给她的钱偷走了,因此她必须靠自己维持一份生活。你能告诉我,她和桂琴有何不同?”
“我不知道。”恬芮老实回答。
“你为什么对一个时运不济的女人大加扶持,却希望另一个因而沈沦?为什么你会告诉我,她不适合结婚?”
“我不知道。”恬芮再次回答。近来她似乎常说这句话。老实说,自从认识这个人后,她的思绪全乱了。
杰斯站起来走到桌边,同情地搂住她的肩膀。“你不是真的相信她是为爱才同意嫁给我吧?她可以帮我满足遗嘱的条件,我也可以帮她。事情就是这么简单,真的。”说完,他拥着她走向门口。
“结婚之后呢?”恬芮静静地问。
“她或许会回爱丁堡,我则固定给她一些津贴。我相信我们俩都会对这种安排感到满意。”来到门口,他停下脚步低头看她。
“但那么做好冷酷。麦家村的人怎么办?他们对她有很高的期望。”
“他们能保住家园,那也就够了,不是吗?”
恬芮没再说话,杰斯抬起她的下巴仔细端详。“多亏了你,我们现在有了帽子生意,而莉莉就要卖酒,瞎子蓝黛的书也要出版,因此麦家村的状况比什么时候都好。你可以回到纽约帮助其它人。你已经帮我们够多了。现在去筹备婚礼吧!傍我的村民一个足以世代传颂,并且让安格叔叔大大破费的婚礼。”
他俯下身,在恬芮的额头印下羽翼般的轻吻。“快去做事。别再担心芹娜的事。她是我的问题,不是你的。”说完,他打开门并将她轻轻推出图书室。
必上门后,麦杰斯倚着门房,闭上跟半晌。如此接近她却无法将她一把抓过来,使出他全身的欲念重重地吻她,实在是难事一桩。
一时间他举目向天。“求祢让这一招有效,”他祈求。“请让她选择我们。”他瞟一眼堆满文件的书桌,觉得现在他所需要的是,骑匹快马好好地跑上一程。
恬芮避开仍逗留在楼下的村民,直接回到她安静的卧室。床脚有个箱子满装着自从她来到麦家村就没穿的衣服:漂亮的华服。但现在翻开来,它们看起来却显得如此地格格不入。
抛开那些衣服,她抽出母亲替她准备的剪贴簿。里面全是有关恬芮的报导。她将剪报摊在床上,逐字翻阅那些文章。在纽约,她做了许多好事,她想。她帮助了人,许多、许多的人。
她看看第一栋只租给落难女子的出租屋落成典礼上她的照片。照片中的人她几乎认不出来了。只见她穿着一袭高雅的丝衫,头上是一顶巨大的帽子,在一群记者和政客的包围中巧笑倩兮。背景则有半打的女人或抱或牵着她们的孩子。
恬芮对着照片兀自一笑。她正要将它翻过去时,又想到什么将照片拿起来仔细盯着背景中的女人。她从没想到这一层,但她熟知照片中每位记者和政客的名字,却不了解任何将要住进那栋她拥有的建筑物的女人。她藉由义工的记录挑选住户。对恬芮个人来说,她从没见过任何一个她的住户。
蚌人,她想。这不就是关键的二字?在纽约,她帮助人,但却事不关己。她闭上眼,回想起她在村中度过的三天。在第二天时,一名孩童在一道石坡跌倒,恬芮立刻上前:毕竟她早已习惯主控这种状况。但她很快地被人推开,因为整个村子就像一个庞大的有机体自动接管了一切。雷西将孩子背回村里。就在他将女孩放在一间茅草屋的床上时,有人说道:“她这就过来了。”站在众人身后的恬芮正想问“她”是谁,几分钟后年轻的丽丝来到茅屋。恬芮张大了嘴站在一旁,看着丽丝要求热水、线和一根在石炭酸中消过毒的针。恬芮震惊地看着丽丝,告诉受伤女孩的母亲,如何协助她缝起女孩腿上四吋长的伤口。恬芮不知道丽丝有为人疗伤的本领。她只知道这女孩聪明且擅于数字,却不知道她也是医生。
但现在,恬芮看着两年前照片中的自己,她感到心中一片空虚。今天她仍年轻漂亮足够和那些政客及媒体打情骂悄,但当她四十岁时又如何?五十岁时呢?而当她晚上回到家,等着她的又会是什么?
她慢慢合上剪贴簿,瞪着它的皮质封面良久。她的母亲曾说过许多次:“恬芮,你照顾每个人却没顾到自己,而永远付出却没有得到回报,会是非常寂寞的。”每次她母亲说出那类的话时,恬芮总是大笑。但现在她住进了麦家村,和普通人有了这一辈子最多的接触。在这里,她感受到真正的快乐。
“如果我有孩子,我会要她在这里长大。”她柔声说,接着告诉自己别再作白日梦了。她没有孩子,而且现在看起来麦家村的人也不要她。
“做事。”她说,接着下床收起那本剪贴簿。
第二十一章
三天,恬芮想,再过三天杰斯就要娶芹娜了。见过芹娜之后这几天,恬芮筹划婚礼的认真,是她这一辈子从没有过的。她要决定鲜花、食物和客人名单,外加其它几千种细节。
而这些都靠恬芮独自进行,因为芹娜对这些事一点也不感兴趣,就算那是她自己的婚礼。她对杰斯似乎也不感兴趣。依恬芮看,他们俩根本没花任何时间在一起。杰斯永远待在他心爱的山顶,而芹娜……芹娜似乎只会制造脏乱。
“我不想再在她后面收拾了,”爱比双手抱胸说。“她到底是在找什么?”
“我也不知道。”恬芮疲倦地说。
“宝藏。”丽丝说。“每个人都想要那些宝藏。”
恬芮绝望地对空挥手。眼前她最不在乎的就是那些珍宝了。
老实说,恬芮正尽量让自己不在乎任何事。根据桂琴的说法,她是躲在麦家大屋不出门。到山上她可能见到杰斯,走进村里她可能听见“他们自己人”回来,他们有多快乐的话。
“不要想,”恬芮这一天中第四次告诉自己。“不要想,不要有感觉。”她试着将心思集中到一件事,那就是回纽约恢复她真正的工作。她试着回想她知道要去麦家村时正想完成的工作。她在这里学了很多,她可以将所学用于纽约。
“我可以帮助女人找工作而不只是临时救济。她们有办法自给自足比低廉的房租更能长久。”她们在检查客人名单、拟出如何安置他们的计划时,她告诉桂琴。杰斯有许多亲戚。
“我们会想念你的。”桂琴静静地说。
恬芮不要想到那方面。她不要想到麦家村的每个人,还有她和他们共享的欢笑。她抓起另一张名单看了一看,但她的视线却模糊起来。她记得有个晚上,她到瞎子蓝黛的家,坐在那里和半打孩子听她讲一个有关巨人统治地球的故事。故事说到一半,杰斯悄悄地进来。他坐到火炉旁,抽着一根长烟斗。她从没看过他抽烟。
当时她坐在那里,膝上睡着一个两岁大孩子,恬芮曾想,我永远不要离开这个地方和这些人。
“你听到我说的话没有?”桂琴问。
“没有,”恬芮老实回答。“我想到别的事了。你想她会做他的好妻子吗?”
“不会,”桂琴同样实话实说。“但这也不真的是桩爱情婚姻,不是吗?他是要符合遗嘱的条件,她则是要让自己受人尊敬。他们都得到他们想要的。你呢?”
“我什么?”
“得到你想要的?”
“有啊!”恬芮迅速回答道。“我想回纽约,做我该做的事。只是现在我觉得有些……老派,因为我在这里过得很快乐,而我也在乎这里的人。一旦我回去了,我会过得很好。但是我……”
“你怎么样?”
“我想我会稍稍改变做事的方式,”她说。“我或许会——”
“有人来了!”丽丝跑上楼叫道,半途打断了恬芮的话。“而她好漂亮!”
“告诉她,麦杰斯已经有新娘了。”恬芮对着门大叫,桂琴忍不住微微一笑。
“不,”丽丝来到门口时说。“她是来看你的。”
“我?”恬芮不解。“希望不是早到的婚礼客人。”她跟着丽丝下楼。
“她的名字是马萩波,是从美国来的。”
这句话让恬芮在楼梯中央停住。最初她不确定她是在哪听到过这个名字;接着她猛地想到了。竞争对手,她想,这就是那个女人的名字在她脑海中的意义。就是她意图接管恬芮苦心建立的事业。恬芮一回到纽约展开她真正的工作就必须和她对抗。
马萩波并不美,但很可爱。她有着火红的头发,弯翘的鼻头,些许雀斑,和一张小女孩的嘴。恬芮站在楼梯上低头看她,心里明白她就是那种随时看起来比真实年纪小上二十岁的女人。而恬芮看得出男人为什么会崇拜她。她毫不怀疑马萩波小姐会用那双大大的绿眼睛看着男人,猛搧着她的长睫毛,让最软弱的男人觉得强壮。
“是你,”她抬起头说。“你在哪里,我都认得出来。”她的声音像是发自兴奋的小孩。
“请进。”恬芮谨慎地说。
“看来你的确知道我是谁。”那女孩说。恬芮怎么看都只能当她是个“女孩”。她已经让恬芮觉得自己很老了。不过,她说“我是谁”里的“谁”时,令恬芮更谨慎。
“我的确听说过你。或许我们应该到这里坐下。”恬芮打开甚少使用的画室门说。这个房间相当简陋,她没有费心加以改善,因此很少用到。
“我听说你被放逐了,这种说法实在太过荒唐。”萩波环视四周,一面拆下帽子放在房间中央的一张圆桌上。“我的帽子没你的大,但,这是我的注册商标。”萩波看着恬芮,彷佛她们有共同的秘密。
恬芮默默地指指一张沙发,萩波坐了过去。“你怎么会来这里?”两人坐定后,恬芮问。
“有人要我来的,难道你不知道?”
“不……”恬芮缓缓地说道。“是谁要你来的?”
“我以99lib?t>为是你。”恬芮还没能回答,萩波站起来开始来回踱步。“你是我的英雄,你不知道吗?当然我计划超越你,现在你又放弃了一切——”
“你说什么?”
“你不是要待在苏格兰吗?”
“不,事实上——”
“那么,也好,”萩波打断她。“我禁得起竞争,但我要警告你,我的确计划和你来一场龙争虎斗。”
“对不起,”恬芮说。“我一点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和你竞争什么?”
萩波停止踱步,看了看恬芮;接着她拿起沙发上的皮包打开它。“希望你不介意我抽烟。威利——你记得他吧——威利说抽烟让我看起来更世故。”说完,她拿出一根短胖的香烟用火柴点着。不过才抽了一口,她就因咳得厉害而将烟熄了。
“要多抽一些后才会习惯。我说到哪儿了?对了,竞争。亲爱的,”她对恬芮说。“你和我要竞争历史上的地位。那你是知道的,嗯?”
“不,我一点不知道我们在竞争,因此你可不可以解释一下?”恬芮坐着没动,双手合放在膝上,听这个她从没见过的女人描述历史上的名女人。萩波在这篇显然是经过精心排练的演讲词中列举了圣女贞德、伊丽莎白一世和凯萨玲女王。在结论中萩波说她计划让自己的名字加入那份眩眼的名单。
在这当中,恬芮只觉得非常愚蠢。首先,她想不出是谁将这女人召过来的,而她又想从恬芮这得到什么。她有所企图是非常确定的事,因为恬芮已经看出马萩波绝不会做不求回报的事。显然马萩波是个有野心的女人。
“不过,如果你不介意,我计划借用一些你的主意。你有帽子,而我……事实上我还没想出自己的注册商标,但应该是某种像你的帽子的东西,某种能让人注意到并且记住我的东西。”
“我会用帽子来做标志,是为了争取人们对我想帮助的人的注意。”恬芮柔声说,但她的嘴是紧抿的。她不能让这个女孩惹她生气!
“是喽,”萩波九九藏书很快接腔。“那些走投无路的女人。我知道。那些娼妓、毒虫、私生子。话又说回来,我们并没有真正接触到她们,嗯?”
“的确。”恬芮坚定地说。“她们是人,她们需要——”
“洗澡。”萩波说,接着为自己的幽默放声一笑。“嗯,我知道最初你是和她们很接近的,那时你才开始,所以也没别的办法。但后来你学会了和市长与州长打交道——那些重要的人。威利说我应该将眼光放到总统层级,他说我应该试着说服他为我创造出某个职位。他说——你听到这个一定会羡慕死的——你还记得威利有多幽默吧?他说我应该叫总统成立妓女院并指名由我做院长。你听懂了吗?妓女院?”见恬芮一副不解的模样,萩波进一步解释。“就像参议院之类的。但由于我们工作的对象是妓女,而她们工作的地方就叫做……”
恬芮仍然没有笑。她不记得威利很幽默,事实上,在她的印象中,威利除了很烦人外,什么都不行。
“总之,”萩波说。“有人要我来,我就来了。”
“是谁要你来的,为的又是什么?”恬芮问。
“我也不知道。一位律师来拜访我,交给我下一班出发的船票。他说要我尽快到爱丁堡。搭船过来的时候,我有四天时间仔细考虑了这种情况,或许我们可以不用竞争,转为合作。我可以做面对镜头的那个人,而——”
“我则是那个在背后实际操盘的老鸡婆。”恬芮笑着说。
这句话让萩波笑开了。“威利就说过你很有幽默感,他说得没错。”
“告诉我,马小姐,如果一位年轻的未婚女子告诉你,她怀孕了,你会给她什么样的建议?”
“嗯,首先,我会要安妮应付她。你记得安妮吧?”
“记得。”恬芮说,接着尴尬地想起,她把帽子抛向听众那晚,自己曾多么享受安妮崇拜的表情。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总之,那些女人都由安妮处理,但若一定需要我出面,我会告诉她,她应该自我控制一下。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懂。”恬芮说,继而领悟她已经非常清楚了,因此她站了起来。“很高兴见到你,希望你能留下来参加麦族长和罗芹娜小姐的婚礼。很遗憾我不能请你住在这里,因为我们家的客房已全满了。”
萩波站了起来,上下打量她。“没关系,反正我也怕这里的床有虫。而且,船票还附带了爱丁堡一家好旅馆的住宿,因此我最好今晚就回那里,明天搭船回去。你知道吗?我想我喜欢你。”萩波说。“你不多话,但我想或许你很聪明,而我想我们俩合在一起可以让我们俩都青史留名。”
“我确信我们可以。”恬芮柔声说,为这位年轻女子打开画室的门,接着站在那里目视她,直到她走出了前门。
饼了好几分钟,恬芮背靠着门框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动静。但突然间她的胸脯开始剧烈起伏,继而她的喉头发出压抑不住的呜咽。她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杰斯。这一辈子她都和女人同住,而桂琴就在楼上,但恬芮不想找她谈。现在,她最需要的人是杰斯。
睁着模糊的泪眼,她转身跑过走廊、穿过厨房,朝山上奔去。到达半山腰时,她看到杰斯正在下山。
“我听说你有美国来的访客,”他说。“我很好奇怎么了?”他在她奔进他怀里时问道。“小妮子,你不是在哭吧?”他柔声说,一面轻拂她的头发。
“我是在哭,”她脱口而出。“我才看清自己,而我恨自己。真的、真的很恨我自己。”
“你该不是看到那些皱纹了吧?以我个人来说,我还颇喜欢它们哩。”
“不是!”她脱开他的怀抱;接着她抬起头,看出他只是在逗她。至此她开始真正哭起来。或许过去几星期中,她积压了太多情绪,一经释出,泪水如江河决堤般奔流而下。杰斯看到她是在说真的,连忙将她抱了起来走离路径。他熟知这山的每一吋土地,因而迅速将她带到一小片有树荫、流水的林间空地。
杰斯轻轻将她放下,让她背靠着一块大石;接着他掏出一块手帕浸在山泉里,开始擦拭她的脸。然而她依然继续呜咽。他在她身边坐下,恬芮把头偎进他的肩窝里。一时间他只是拥着她,等她的哽咽慢慢地消褪,他才拉开她的头仔细打量。
“现在,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他柔声问。
“我母亲。”恬芮说,接着打个嗝。
杰斯弯下腰用手掬起一捧水凑过去给她喝。她就着他的手喝过水后,尽可能坐直身体。接下他的手帕,她擦干眼泪。
“我通常不会这样,”她说。“我通常不会崩溃。”
“但筹划婚礼——”
“这件事和婚礼无关!”她立即驳斥。“对不起,我只是……”
“没关系,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母亲派了个女人来找我。至少我认为是我母亲要她来的。这种事就像我母亲会做得出来的。”
“她是谁?”
“她是一个想取代我在纽约位置的女人。”99lib?
“没有人可以取代你,因为你就要回去重新定位,不是吗?”
“我的确是……”
“那么还有什么问题呢?”
“我,”她睁着红肿的眼睛看看他。“问题是我。我看清了我自己,她就是我的缩影。”
杰斯拂开她脸上的一缕发丝将之塞在她耳后。“那也不至于太糟,是吧?”
“你不懂。”恬芮说,脱离他的怀抱。她将手帕浸进冰冷的山泉后,再按在脸上。她为什么会哭着跑来见他?为什么不是去找桂琴?甚至,这种情形她需要找任何人哭诉吗?以前那个理性的人到哪里去了?话又说回来,以前的她正是问题所在,不是吗?
恬芮吸口大气面对杰斯。“她的名字是马萩波,而她就像我以前那样。我就是那种人吗?别人看我就是那样吗?她好可怕、恐怖。她对自己好有自信,非常自我。而我就像她是个势利眼。”
听到这,杰斯伸出手将她再拉进怀里。“你不势利。你到这里来亲手清理大屋。”
“但那是因为没有别人要做。”
对此,杰斯柔声笑开了。“别人不做并不表示有人一定要做,”他笑着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那亡妻有多懒?她住在垃圾堆中,是因为她懒得做任何事。别人或许会因为不做事而感到愧疚,我妻子不会。就算掉了一根发针,她也要叫爱比来捡。”
“这是你瞎编的。”恬芮说,但仍忍不住微微笑起来。她从没被男人安慰过,而这种感觉……嗯,很好。或许她是不想离开麦家村。或许……
“那个女孩马萩波,可以做我在纽约的工作,”恬芮说。“我在纽约可以被取代,但在麦家村就不能。”
说出这些话,恬芮感觉到杰斯身体一僵,但他没说什么,她完全不明白他的想法。他当然没鼓励她,这是可以确定的。“有时候,”她试探地说。“我认为我在麦家村得到的回报还来得更多。在这里我似乎交了几个真正的朋友,但在纽约我却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我想我就像那个马萩波,但我告诉我自己我是在帮助人。现在我不确定了。总之,我不在纽约,那里的工作也没有因之停顿,因此我不确定她们真的需要我。”
见杰斯仍没说话,她抬起头看看他。他的表情僵硬,视线越过她的头落到前方某处。恬芮知道她说得够多了。她不要求他说出任何话,而她的自尊当然也不容许她求他要她留下,永远不回纽约。
一时间他们都沉默了下来,恬芮看着手中的湿手帕,杰斯则望着她头上的空间。终于他说话了。“芹娜现在在做什么?”
这句话让恬芮的心跳复苏。他是要去告诉芹娜婚礼取消,因为他这才领悟他已疯狂地爱上恬芮?而这就是恬芮想要的答案?
她试着化解凝重的气氛。“我们认为她是在拆房子找珍宝。”她带着微笑说。
但杰斯没有微笑。租反的,他点点头。“我知道。”隔了一会儿后,他再说道:“或许她知道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秘密。”
棒了一会儿恬芮才领悟,虽然他们互相了解,他们仍像分处不同的星球。她正在谈的是生活:她在暗示如果他开口要她留下,她会照做。但他的脑中想到的却是那些珍宝。那些或许根本不存在的珍宝。
“抱歉拿我的问题来烦你。”她冷淡地表示,接着慢慢地站了起来。
“恬芮,我……”他仍坐着,抬头看着她。
“嗯?”她问。“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就是——不,我现在不能说话。现在还不行。”
“我懂了,”她说,但她在说谎。她根本什么都不懂。“我会留在这里,”她试着用万事一切正常的口气说话。“直到你的……婚礼结束,之后我就回纽约。”
杰斯看着她,但没再开口,至此恬芮迈步下山了。
她走了之后,杰斯猛捶自己的拳头。他刚才的举止完全不合他的素性,但他必须那么做。他了解芹娜,知道她回来是有目的的,而他猜测她拥有某种能带她找到麦氏珍宝的数据。若是杰斯采取任何行动让芹娜认为她将无法拥有那些宝物,她会停止搜索。而有什么会比麦杰斯和欧恬芮小姐的婚讯更会让她死心?
“再三天,甜心,”杰斯大声说。“只要再给我三天。”
第二十二章
婚礼那天早上,恬芮觉得自己生病了。她不知道生的是什么病,但总觉得不舒服就是了。部分的她心想,她爱麦杰斯而她想永远留在麦家村。但是另一部分的她,想要回纽约,证明她能比以前做得好。这一次她要做些更个人的工作,这一次她要认识她帮助的女人。
“我一开始是对的,”她在将花拿进教堂时,告诉桂琴。“我的立意是对的。我想替那些缺乏后援的女人做些事。但一路演变下来,我变成了——噢,放在那里。”她告诉一位送花工人。“但不知在什么时候,我变成了一个……一个……”
“自命不凡的人?”
“对,就是那样。”恬芮抱着一束百合说。
“我不认同你的想法,”桂琴说。“或许你有一些荒唐的念头,认为男人和女人可以控制他们的基本需求,但我并不觉得你自命不凡。”
“谢谢你。”恬芮有一种继续说下去的冲动。
这一生,她一直以自己面临任何问题都可以加以克服而引以为傲。她母亲曾说恬芮和她父亲不曾有过犹豫不决的时候。“什么时候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感觉一定很好,”欧梅兰说过许多次。“但亲爱的,我不像你和你父亲,我是个凡人,我甚至早上起来都拿不定主意要穿哪件衣服,更别说往后十年我要做什么了。”
但恬芮就像她父亲,她永远有一年计划,五年计划和十年计划。更重要的是,她还坚定地加以执行。
但现在,在她来到麦家村的短短几星期内,她的人生哲学似乎摇摇欲坠。生平第一次,她不知道该怎么做。
部分的她想要杰斯表现得像小说中的英雄,用手将她抱起来。她想要他宣示对她不朽的爱情,告诉她她必须永远留在这里、做他的妻子。恬芮幻想自己住在那栋大房子,养儿育女,他们全都穿着格子裙,吹奏风笛。
另一部分的她想要逃离这个 地方,永远不要再看到它。她记得在纽约时,她永远知道自己是在做善事,永远朝那神圣的目标前进,终究她能改变全世界。
“其它女人也会如此矛盾吗?”昨晚恬芮问桂琴。
“不会,”桂琴睡意朦胧地回答。“多数女人都知道等在前面的是什么:丈夫和许多孩子。幸运一点,她有个好丈夫肯赚钱养活全家且长命百岁。不幸的时候,她的丈夫既喝酒又打人。不然就是早死。”她柔声补充。
“就是因为这样,”恬芮热烈地表示。“我在纽约时,我觉得我是在给女人一个选择。”
“不,你是在她们被男人抛弃时,给她们一个地方住。”桂琴打个呵欠说。“你只是一个房东。”
这句话让恬芮坐直了身体,张口结舌地瞪着桂琴。桂琴才将恬芮十年的善行简化成单纯的两个——“房东”。
“我就只是那样?”恬芮低喃。
别琴淡淡一笑。“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在那儿,不能做裁判。我只知道你告诉我的。依我看,你在这里替我们做得更多。你给了女藏书网人自救的方法。虽然我没了男人,有一天我仍能买得起自己的房子,丽丝也能上学。现在,如果你不介意,我得睡觉了。明天是个大日子。”
“是呀!”恬芮柔声说,站起来回她自己的卧室。明天是个大日子,她最后的机会。明天她必须采取什么行动,不然她就要失掉……什么?她问自己。她就要失掉什么?看来麦杰斯并不会求她嫁他。三天前她曾暗示他只要他开口,她会留在麦家村。但杰斯没有接受她的暗示。事实上,他告诉她他要娶芹娜,故事结束。
婚礼前的这藏书网三天,恬芮用工作麻痹自己。杰斯的亲戚陆续到达,招呼的事全落到恬芮身上。她曾试图为房间的状况道歉,他们却报以大笑。他们全都清楚麦氏族长的经济状况。
有三次恬芮试着找到芹娜讨论婚礼细节,但全被她以“没时间”加以拒绝。“随你怎么做。”她回头丢下一句话后,就急急跑到大屋的其它地方。
“什么都还没找到。”一天两次爱比会通知恬芮,意指芹娜寻找珍宝的进度。
“她为什么不至少试着低调进行?”恬芮在和屠夫争论?99lib?过后,沮丧地问。芹娜的婚礼不是应该她亲自处理吗?
厨房里挤满了人,但没有一个人回答她。雷西一如往常地拿着奶瓶喂羊喝奶。他看看恬芮说道:“或许她是想在婚礼前就找到那些珍宝,那样她就不必嫁给我父亲了。”
一时间恬芮傻了眼地站在那里。“父亲?麦杰斯是你父亲?”
“嗯,”他说。“没人告诉过你吗?”
“没有人告诉我。”她柔声说。
恬芮在山顶找到杰斯。这一次他没在照料羊只,只是背靠着他们曾……的那栋石屋,坐在那里抽着烟斗。
“我刚才就看到你了,”他说。“你可记得你第一次上来时,走得上气不接下气,现在你却健步如飞了?”
她两手插腰横他一眼。“你为什么没告诉我,雷西是你儿子?”
一时间杰斯不解地眨眨眼。“那又不是秘密。你怎么会不知道?”
“这不是答案。他母亲是谁?”
“我在伦敦认识99lib.
的一个女孩,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抽口烟,看了看后再将它放回唇间。“你胸前那些是什么东西?”
恬芮没有费心低头察看。“面粉和鸡血,我才从厨房出来。你要不要告诉我有关雷西的详情?”
“没什么好说的。”
“你有没有给他提供任何生活费用?他能不能继承族长的名衔和土地?你为他做了什么保障措施?如果他现在的生活起居就是你对他照顾的写照,你对他的照顾显然不多。我还以为他只是你的马厩小厮!”
“依我看,那是个高贵的职位。”
恬芮更用力地瞪他。
“好吧,”杰斯叹口气。“你们美国是怎么教育你们女人的,你们一心总是想到钱?你可知道现在麦家村的女人赚得比男人还多?上星期莉莉告诉汉默,他不能再每晚喝上一杯了,因为现在她做出来的酒都要拿去卖掉赚钱。而瞎子蓝黛——”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什么都没做。那女孩和我共度了一宿;我甚至不了解她。两年后她母亲来找我,告诉我那女孩死于肺病,接着就塞给我一个瘦巴巴的小男孩。我把他带回这里和我同住。至于其它的事,我猜我的婚生儿子会继承一切,那是说如果我有遗产让他继承。”
说到这,他看看她的腰。
“明天你就要娶芹娜了,记得吗?”
“没错。她现在检查到哪里了?阁楼?”
恬芮懊恼地两手一摊,扭头下山了。她气他,也气他整个族人。
因此,今天她在教堂摆置鲜花,试着不要去想任何事。明天的现在一切都已结束,她将能自由地回到纽约去……去……
做什么?和马萩波竞争谁能青史留名?想到那,她耸耸肩。
“你还好吧?”桂琴问。
恬芮就想回答她很好,临时却改了口。“不,我不好。我……事实上我也不确定自己的感觉,总之不好就是了。”
说完,她转身离开了教堂。若是那些花摆错了位置,和她有什么关系?如果新娘和新郎都不在意,她干么又去在乎?
第二十三章
他们介绍她见过科凌时,每件事在恬芮的脑中爆炸开来。她以为自己就要昏倒了。
她用手摀着额头,身体99lib?向后倾斜靠着入口大厅的镶板墙。桂琴在她倒下前抓住了她。
“她没事吧?”一个和杰斯相似的声音问道。事实上,科凌在每个方面都和杰斯类似。
恬芮还没来得及回答,科凌已将她抱起走进画室。“出去!”他命令跟着他们而来的人,和杰斯发号司令时如出一辙。
“这里。”桂琴递给恬芮一杯白兰地。
“杯子不对,”科凌眉头一皱。“不可以用水杯盛白兰地。”
听他这么评论,躺在沙发上闭眼休息的恬芮微微一笑。他们或许长得很像,个性却很不一样。杰斯的威士忌都是装在羊皮袋里喝的。“抱歉惹出这么大的麻烦,”恬芮坐了起来。“但是看到你,让我吓了一大跳。我原就知道你们是双胞胎,但亲眼看见仍感到不可思议。”
至此,科凌低头看看她,一道眉毛狐疑地扬起。“你不是芹娜,但你爱我哥哥。”他指出事实地表示。
“当然没那种事!”她很快地响应,接着从沙发站了起来。遗嘱的内容在她原就挤满了各种思绪的脑海浮现。她自桂琴手上接下酒杯一饮而尽。不幸的是,那杯白兰地令她更觉恶心。她吸口大气极力维持仪态。“杰斯爱的是芹娜,芹娜也爱他。这是一桩爱的结合。”她说,科凌只是仔细盯着她看。
经过初见面的震撼,现在她能看出兄弟之间许多的不同点。杰斯的皮肤经过常年曝晒,科凌看起来就像终日不见天光,完全在烛光下生活。或许是赌桌旁的烛光,她想。
“这是一桩爱的结合。”她重复一遍,深怕他第一次没听清楚。
“喔,”科凌狐疑地上下打量她。“而你又是谁?”
“管家。”
科凌瞪着她半晌,接着他以和杰斯一模一样的姿势仰头大笑。“你是管家,那我就是这里的园丁。”
“她的确是这里的管家,”桂琴在他们身后柔声说道。“她在麦家村什么事都管。她替村里的女人创造工作机会,掌管家务,筹划婚礼的细节。”
“我懂了,”科凌再次上下打量恬芮。“但是为什么?这才是问题的重点,嗯?我不相信我哥哥付得起买那种衣服的薪资。还有那种鞋子……”
“我的衣服是你叔叔安格买的。”恬芮僵硬地表示。她不喜欢这个人,一点也不喜欢。他和杰斯的相似只限于外貌。他眸中那种冷酷算计的表情,是她不曾在杰斯眼中见过的,恬芮勉强克制住当下跑去警告杰斯的冲动。话又说回来,他根本不需要旁人警告,是不是?所有麦族的人都.99lib.知道这个人,知道他的赌博习性,还有他是如何试图夺走杰斯的麦氏产业。
“我想你没听说过我。”科凌丢给恬芮一个她相信是试图讨好她的笑脸。他伸出手要和她相握,但她转回头,佯装没看到。
“我有好多事要做。”她急急走出画室门,几乎是用跑的上楼。直到回到她卧室,她才又有了呼吸。她关上门,斜靠其上喘气。不论发生什么事,今天一定要有人嫁给杰斯,她想。今天是他三十五岁的生日,如果他没在今天为爱结婚,他所有的资产将被那个可怕的人夺走。他们竟然是双胞胎的事实令恬芮起了鸡皮疙瘩。难道他们是传说中那种善恶孪生兄弟?
“他还以为我爱上了杰斯。”她大声说。但恬芮知道那不是事实。她不可能爱上一个没有回报她的爱的人,不是吗?
突然间,恬芮一心急着找到芹娜。现在她应该是在某个房间被一群自愿“替新娘着装”的村民围绕着。为了某种恬芮不愿细想的理由,除非绝对必要,她不想看到穿着那件菲柔设计的漂亮婚妙礼服的芹娜。
但是经过超过一小时的搜索,恬芮仍然找不到芹娜。会用掉那么多时间,是因为恬芮不时会被麦氏亲戚拿些问题将她拦下。(“威士忌在哪?”“屋里可有肥皂?”“威士忌在哪?”“今天下午可有赛马?”又是“威士忌在哪?”)
“爱比。”她提醒自己,转为去找老妇人。爱比坐在马厩外的半把麦草上,看着亚力替杰斯的一匹骏马刷洗。亚力只穿着他的格子裙,衬衫、鞋袜全脱掉了。
情绪早已不佳的恬芮忍不住喝斥爱比。“屋里没别的工作要做吗?”
爱比用一根麦草剔牙。“你还没见到麦家从东边来的亲戚,嗯?”爱比说,彷佛这就是回答。
“没有,”恬芮叹口气在爱比身旁坐下,跟着观赏没穿衬衫的亚力。“他们接管了一切?”恬芮问,低头看看别在胸前的表。科凌特别注意到那只表。回想起买下它时花掉的金额,恬芮对安格兴起一股抱歉。或许她不该对他那么坏的。
“我找不到新娘。”恬芮终于说道。阳光在亚力的皮肤上闪耀,明暗对比下衬托出肌肉格外劲健。
“最后一次听到时是又回到阁楼了。”
“她应该要穿婚纱的呀!”恬芮说。
“已经穿好了,而且非常漂亮。他们说衣服是菲柔说计的,你计划帮她弄点生意做?”
“或许芹娜可以。我要回纽约了,记得吗?”现在亚力用大腿夹住马的一双脚开始清洗马的脚踝。他的格子裙被撩得老高,隐约露出臀部的线条。爱比和恬芮交谈时,两人都没将视线脱离工作中的那个男人。
爱比发出闷哼。“除了自己,芹娜不会帮任何人做任何事。”
恬芮愣了一下,这才领悟老妇人的意思;她慢慢地转头看她。“我以为村里的每个人都相信芹娜是个天使,我听到的全是她小时候有多可爱。”
“而你都相信了?”爱比说,接着用手肘顶一下恬芮要她再往亚力瞧。他正弯下腰扭干刷洗用泡绵,格子裙襬上翻,以至于他侧面的身体,自腰线到膝盖全露了出来。
一时间恬芮忘了她正在说什么。对了,芹娜。“我以为你们全都——”
“去问桂琴,如果你想听实话。”爱比说。“我敢打赌她没说过芹娜任何好话。而你也没看到麦先生和她在一起吧?”
恬芮正在细想爱比话中的意思,亚力已洗好骏马;接着他眨眨眼,像舞台上的演员在表演完毕之后,他对两个女人弯腰行礼。恬芮将羞红的脸别开,假装刚才她并没有欣赏;爱比却开始鼓掌。恬芮接着想,管他的,也鼓起掌来。
亚力笑着提起水桶退回马厩,恬芮自麦草堆站起来。“你可知道芹娜现在是在哪一间阁楼?”
“看来是那一间。”爱比指指一扇窗户,恬芮看到那里似乎出现闪动的烛光。
恬芮转身进屋,趁着任何人看到她并又开始问她威士忌在哪之前溜上楼。但当她来到楼梯顶端,正想推门进入阁楼时,她停了下来。她要和芹娜说什么?芹娜会不明白屋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她正在搜寻麦氏珍宝?
一时间恬芮在阁楼门外的一张椅子坐下,试图厘清整个事情的真相,但她就是想不通。麦杰斯不爱芹娜;芹娜只对珍宝有兴趣。若这些都是人尽皆知的事实,他们又如何能骗得了国王?桂琴和芹娜又有什么过节?而圣人芹娜不受村人喜爱又是怎么一回事?
她还没把事情想清楚,耳边却传来说话的人声。她立刻认出那是杰九九藏书斯的声音,进而知道他正和芹娜在阁楼。一阵显然是嫉妒的感觉窜过她心田,她勉强克制住当下冲进门,质问他们俩单独躲在阁楼里做什么的冲动。
但就在她的手握住门把时,恬芮提醒自己,今晚杰斯就要和芹娜上床并且永远……
她还是把门打开了,但速度非常慢。或许一旦她亲眼目睹杰斯真的是和芹娜相爱,她就有办法应付令她恶心烦躁的犹豫及矛盾了。
“一旦你找到了那些珍宝,”一个像是杰斯的声音传了出来,但其中透出的圆滑诡诈却不像是杰斯会发出的。“我们可以杀了他。”
恬芮僵在门口,全身的肌肉都惊醒了。
“你会成为他的遗孀,你会拥有一切。所有的财产都归你。”
“你也有分。”芹娜回答的声音传了过来。
恬芮没发出任何声音,缓缓地转身离开了阁楼。
杰斯在他的卧室为婚礼着装;身旁只有一位随从——雷西。满适当的,恬芮想,毕竟雷西是麦先生的儿子。不知道他们还有多少秘密瞒着她,想到这,她的喉头一紧。但现在她要告诉杰斯的事,她只想私下说。
“请你立刻到图书室见我,”她对杰斯说,接着转向雷西。“阁楼里有……两个人。”她实在受不了说出他们的名字。“我要他们立刻到图书室。”她说,接着立刻关上门。
她在楼梯上找到丽丝,要她立刻去找桂琴到图书室去。下楼后恬芮来到图书室,借着收拾酒盘并将它放在走道的木柜上,她顺利将八个半醉的亲戚赶了出去。他们驯服.99lib.地遵从,仍然笑闹成一团,完全不知道自己已被换了个房间。
二十分钟内他们全到齐了:恬芮、杰斯、科凌、芹娜,还有桂琴。恬芮关好门,锁上,再将钥匙放进她的口袋。
“威士忌在哪?”是科凌开口的第一句话。
“我想这件事我们大家都该保持清醒来处理。”恬芮郑重地说。
“是哟,美国清教徒。”科凌说,在沙发坐下。“说吧!我们为什么来开这个会?难道你闯祸了,老哥?”科凌懒洋洋的坐姿令恬芮看得真想打他。
一时间她犹豫了。或许她应该私下告诉杰斯,但她不喜欢秘密。总之,这种恐怖的秘密不成。她吸口大气转头看向杰斯。“你弟弟和这位你今天要娶为妻子的女人,计划要谋杀你。”
听到这句话,杰斯满眼是笑地看看他弟弟。“是真的吗?”
在那一刻,恬芮突然领悟每个人都知道每件事——只除了她。她在一张椅子坐下。“不是我很在乎这个家族,不过,真相没有大白之前,任何人不准离开这个房间。”
“你这个混蛋。”芹娜咬牙切齿、半瞇着眼睛瞪着科凌。她的身上穿着那些特别为她设计的礼服,除了边缘沾着一条灰尘,那衣服款式出众而美得惊人。
恬芮转头看向杰斯。他穿着结婚礼服,黑色丝绒上装,细麻白衬衫,干净的格子裙,镶着银边的毛皮袋。格子裙下露出的粗腿显示出这不是一个在桌子后面讨生活的人。
别琴打破沈静。“不论如何,一小时后一定要有人嫁给麦先生,不然根据遗嘱,一切都归科凌。”她柔声说。
“对呵,遗嘱,”科凌说,揶揄的声调。“你确定把所有的威士忌都弄到外面了?”
“杰斯,”恬芮低声说。“如果你不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这就离开让你自己招呼这一屋子的客人。”
这句话让杰斯露出真正害怕的表情,他看看弟弟。“好吧!我该从哪里开始说呢?我一直知道遗嘱的内容。”他说。
恬芮惊得张口欲言,但随即闭上。
杰斯对她微微一笑。“原先我真的以为你是来这里嫁我的,而我认为叔叔总算做对了。但是后来证明我的假设不正确,正如你清楚地告诉我的话。
“但我知道洛娜姑妈会把事情搞定的。她没勒令你和我立刻结婚,已经出乎我意料之外。但当她说芹娜愿意嫁给我时,我就知道那意味芹娜知道一些有关那些珍宝的秘密。芹娜唯一在乎的就是钱,再过来就是盖维。她从没爱过我。”
至此恬芮转头看向桂琴,后者则低头盯着放在膝上的手。恬芮终于知道为什么芹娜的名字一经提起,桂琴的脾气就不好的原因。“我懂了,”恬芮慢慢地说道。“这一切都是个笑话。”
“不,遗嘱是真的,”杰斯说。“我必须在今天为爱结婚,否则我将把一切都让给我那浪子弟弟。”
由他们兄弟俩互视的表情来看,他们之间显然没有交恶。
“你赌博吗?”恬芮轻轻问科凌。
“不怎么赌。”科凌笑着回答。
“但世人认定我们俩之中有一个一定会赌,”杰斯说。“而——”
“而当我们那个爱说八卦的老姑妈,在我们父亲死后看到我有一副牌,她告诉每个人她早说对了,我的确遗传到家族痼疾。”科凌说。
“其实我弟弟是个认真工作的律师,有妻子和三个孩子要养。”
“没什么时间赌博。”科凌愉快地说。
一时间恬芮坐着没动,试着了解原先他们所说有关这家族的一切只是一堆谎言。她看看穿着结婚礼服默默坐在一旁的芹娜。她美丽的脸庞充满了愤怒,而她似乎非常明白事情的真相。
“这个又怎么说?”恬芮指指芹娜。
“亲爱的,你要不要交出来?”科凌说。“既然我们不杀人了,你还是现在交出来比较好。”
闻言,芹娜从礼服口袋掏出一个薄铜片交给杰斯。“虽然现在说也是白费,不过我仍要指出谋杀是他的主意,我从没同意要那么做。”
“没错,她是没同意。”科凌走到哥哥身旁一同观看那个铜片。
“我们看看吧?”杰斯说,自他的羊皮袋中拿出四副他祖母特别为他们订作的纸牌。
芹娜、科凌和杰斯将纸牌在沙发前的长桌上摊开,再拿那个铜片在纸牌背面旋转扭曲。恬芮和桂琴站在一旁默默观看。
十五分钟后,芹娜说:“我什么都没看到。它是怎么用的?”
“我也不懂,”科凌回答。“我不是真正的赌徒。如果我们俩都没遗传到赌性,你想雷西是不是继承到了?”
“或是你的女儿。”杰斯当下顶回去。他为珍宝的秘密没有当下显现而感到懊恼。
“去把你的一个亲戚找来!”芹娜气愤地说。“他们之中一定有个赌徒吧。”
“赌徒是有,但会作弊的只有我祖父。”
“弄出那么多麻烦却仍一无所获,”杰斯说,接着指控地看着芹娜。“我给了你那么多时间好让你在婚前——”
别琴想起来了。“婚礼!”她叫道。“我们必须告诉客人婚礼取消了。每个人都在等,他们现在一定都到教堂去了。”
科凌缓缓一笑。“老哥,看起来这个地方就要变成我的了。”
这句话令恬芮转头,望向窗外。
在她身后,杰斯用揶揄的口气对芹娜说:“我想你仍然不愿意嫁给我吧?”
“我宁愿被活活烧死。”
“你呢?”杰斯对桂琴说。
“谢了,我不想再有男人。赚钱比较有趣。”
饼了好几分钟,她身后的人不再说话,恬芮转回身看着他们。所有的眼睛全盯着她看。
杰斯的眼神灼热而强烈。“一匹快马就可以把我们送过去而且不至于迟到太多。”
恬芮的心跳加速。她能说什么?她现在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快乐。除了她,杰斯从来不曾真的想和别的女人结婚。现在她不需要离开麦家村回到纽约,和另一个女人对抗——“我还没打扮。”她听到自己说。
杰斯咧嘴大笑,一把抓住她的手。“婚礼之后,我从巴黎给你买一柜子的衣服。”
恬芮的心跳剧烈到她想不出任何话可说。结婚!她就要结婚了!她咽口大气。“事实上菲柔给我看过一件她做好的衣服,我才在考虑将‘桂琴之家’的营业顱目扩大到女人的衣服。而马厩的川源会做鞋子而——”
别琴大叫:“快去!快去!”接着科凌将他哥哥推向门。杰斯在恬芮胸前的口袋找钥匙时,惹出屋内人一阵大笑,接着他们俩就出到空空的走廊了。正如桂琴说的,现在每个人都在教堂。
“准备好了吗?”杰斯说,听到恬芮的笑声,他拉着她的手就往马厩跑。一匹上了鞍的马已经等在那里。杰斯跳上马鞍,接着将恬芮拉到他身后,马儿立刻开跑了。
或许是因为吹在脸上的风,或是那条现在她再熟悉不过、通往麦家村的小径,总之,抱着他宽肩坐在他身后的恬芮,觉得不再那么自信。“他们宁愿要芹娜。她是自己人。”她告诉他。
“如果他们真那么想,我会把这地方送给科凌让他把他们全给赶走!”
恬芮微微一笑,将他搂紧一些。但各种问题开始在她脑海中出现。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那天我哭的时候,你为什么拒绝我?你一定知道那天我几乎就要求你娶我了。”她说,抬起头看看他的后脑勺。过了今天她将有资格随时碰触他。
“我知道芹娜肯回来,是因为她知道有关那些珍宝的一些秘密,”他回过头说。“我想尽可能给她时间。”
他说的有理,但恬芮仍忍不住想起那天她所受的苦。他没有设法解除她的痛苦,为什么?因为他想找出那些宝藏儿——而到最后他还是没找到。
她已能看到街道尽头的教堂,但在那一刻一大群杰斯心爱的羊决定在那时候过街,因此他勒住马等候。还有件事她也想不通。“你可知道马萩波这个人?”
杰斯回头对她笑笑。“我在牧羊人小屋找到那篇报纸文章和信,”他说。“我看到那篇信上的指甲痕,因此我知道你一定为那篇文章的内容气恼。直觉告诉我这个马萩波就像你初到麦家村时那样。我想让你看到你和我们在一起时,比在纽约时要好得多。因此我联络科凌,他发电报到纽约,马萩波小姐就搭船过来了。”
“哦。”恬芮说,将头贴着他的背。他的直觉是对的,而她的确看出他希望她看到的那一面。她得承认,他的确聪明而有脑筋。
但有件事她仍不明白。他难道不能当面找她讨论那篇文章?拉她坐下来,告诉她她已经变了?为什么他要用如此夸大而阴险的方法,在她背后安排马萩波到麦家村来?对待孩子才需要那样,成年人可以说理。难道他不能……
她摇摇头,试着厘清她的思绪。今天是她大喜的日子,而这是她爱的人。她了解他;他是个好人。她看过他照顾人。以后,他们可以摆平所有的歧见。以后,一旦杰斯履行了遗嘱的条件,麦家村安全了,她和杰斯可以再讨论。
但她还是记得她曾对那些女人说的话。“难道你在嫁他之前没考虑过?”通常那句话是针对那些男人的酗酒问题。那些女人的回答总是一样:“没有,当时我正陷在爱的漩涡,除了‘我愿意’什么都想不到。”
羊群通过街道,杰斯策马前进,恬芮试着平抚她的思绪。麦杰斯不像她在纽约应付过的那些男人,有任何不良嗜好。杰斯不酗酒,当然更不赌博。或许他的姿态有些高傲,但每个男人不都有些小毛病?
一眨眼,他们已来到教堂,接着他们已踏进教堂里。教堂里闹烘烘的,每个人都在欢呼叫笑。走道尽头第一排上坐着她母亲和洛娜,她们又哭又笑地抱在一起。
恬芮面带微笑,但她心里的疑惑更深。当她和杰斯出现在教堂门口,任何人都没露出迟疑。他们不是在等芹娜吗?如同他们说过一千遍的,芹娜是“他们自己人”。
每个人都到了,麦家村全数居民、加上从全苏格兰各地赶来的麦氏亲戚。当她伴着杰斯走在走道上,每个人都拍拍他的背。
“你说过你做得到,而你也的确做到了。”她一直听到这句话。走到一半,有人将一束花塞进她手里。
但她不明白那些人所说的是什么意思。杰斯做到了什么?结婚,把麦家村从一个并不真的好赌的弟弟手中解救出来?
一直到礼坛前,她才明白了一切。汉默——那个恬芮曾经讨厌的男人——笑着对她说:“杰斯说过他不会让你离开我们,而他说对了。欢迎你回家,孩子。”
接着汉默举起手示意全场噤声。教堂安静下来,他开始进行婚礼仪示。“诸亲挚友,今天我们在此相聚……”
恬芮回转身,望着那群人,他们全都露着某种阴谋得逞的得意笑容。恬芮突然领悟到村里的每个人都参与了那个阴谋。他们看到恬芮出现在教堂时没有犹豫,因为他们原就指望是她和杰斯一起出现。
我不喜欢,恬芮想,我一点不喜欢这情形。
“你,麦杰斯,愿意娶这个女人……”汉默念到,但恬芮仍看着那些人。她母亲坐在第一排,正在用手帕拭泪。
我以为他是真的想娶芹娜,但他不是;这句话闪过恬芮脑海。而她以为村里的人是真心接受芹娜,不要一个“外人”。
杰斯说出“我愿意”,恬芮转头看他,但她没有笑。
汉默念道:“你,欧恬芮,愿意嫁给这个男人——”
恬芮再转头望着那些人。她有许多演讲的经验,她知道如何将声音传到最后一排。“我发自真心的帮助你们,”她对那群人说。“你们却没给我同样的尊敬。你们欺骗了我。”
全场的震惊已非这两个简单的字可以形容。只有和科凌共骑一马赶来的桂琴站在一旁,脸上挂着那种“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的表情。
最先开口的是莉莉。“我们从没要过芹娜。她从来只要年轻时的盖维。那孩子疯狂地爱她,她却抛弃他改追麦先生。如果我们利用她,那也是她应得的报应。”
“我又做了什么要得到被你们全体欺骗的报应?”恬芮问,接着看看她母亲。“你也有分,是不是?”
梅兰没有回答,只是拿手帕遮住脸,哭得更大声。对恬芮来说,母亲的无言足以证明她的罪行。
“我不喜欢这样。”恬芮柔声说,但教堂里的每个人都听到了。
“亲亲,”杰斯在她身旁说。“我想——”
她转身看他,彷佛这一辈子就是在等这一刻。她的心思如水晶般清明。“你只需要向我求婚,”她说。“就这样。不是对我说:‘好吧!我要成全你想要的;我会娶你。’不,我要的是这个教堂里的女人多数曾经接受过的:单膝落地、规规矩矩地求婚,最好是附带一枚装在漂亮盒子里的戒指,就是每个女人都想要的东西。但是相反的,我得到的却是欺骗和愚弄。”
正如他的一贯手法,杰斯试图用揶揄的方式改变她的情绪。“那些不是爱情或战争中常见的手段?”
“没错,我相信是。”她说,接着就住了口。教堂中的每个人均屏息以待;她可以感觉到空气中的张力。她知道如果她容许仪式继续进行,教堂会爆出更多的欢笑喝采。但恬芮没办法那么做。
她要的不只这样。她要的不只是被人欺骗和愚弄。更重要的,她想要被爱。
她低头看看塞到她手中的花束。她没穿婚纱礼服,因为今天的婚礼是为别个女人筹划的。在恬芮问过芹娜四次她最喜欢哪种花后,芹娜才勉强说道:“百合。”因此现在教堂里摆满了白色百合。只是恬芮讨厌百合。讨厌它的形状;讨厌它的味道。不过,这原本不是她的婚礼,不是吗?
不,她不能嫁给一个直到一小时前,她还认为要娶别人的男人,一个到现在都还没向她求婚的男人。而他当然从没说过每个女人都想听到的那几个字,他从没说过“我爱你”。
她抬头看看杰斯。老实说,她终于确定她爱上他了。任何人像她那样只消一看到他就怦然心跳,怎么可能不是恋爱。但她要听从自己的建议:她要在嫁人之前将诸多问题都想清楚。
她将花束塞进他手里,接着转身沿着走道走出去。
除了第一声惊喘,教堂里没一个人说话。
杰斯赶过去拉住她的手。“你不能走。”他静静地说;眼睛在祈求。别在我的亲友前让我难堪,他正在默默地求她。
“你这一走,我会失掉麦家产业,而这里的人都会无家可归。”他柔声说。
看着她爱的男人的眼睛说出拒绝的话,可能是恬芮这辈子做过最困难的事。她心里明白,就算是现在,如果他说出那三个子,她会转身回到礼坛。汉默仍手持祈祷文,张目结舌地站在那里。
但杰斯不再说话,回头的时刻不再。
因为她没听到那三个字,恬芮没法继续。她不能勉强自己为了一个村庄嫁人。“你应该在最后一天之前就想到了,”她说。“或许你应该多注意我一点,如同对那些珍宝。”见他没响应,只是瞪着她看,她转头继续前进。
教堂外面有两匹杰斯的赛马,其中之一是科凌骑的。恬芮不是杰出的骑士,但现在她知道任何事都难不倒她。她轻易地翻上马鞍,催促马儿前进。路上有三只杰斯的羊在漫步,她在接近时俯下身吆喝牠们走开。虽然她可能才做出一生中最愚蠢的事,她突然觉得自由无比。
来到十字路口,她没有犹豫。她不要回到大屋收拾她的衣物,不,她要……嗯,她不知道她要去哪又该如何去到那里,但她要离开麦家村——这一点是确定不疑的。
她轻扯一下缰绳,马儿九九藏书向右前进。通往米德连的路上,芹娜正在步行离开麦家村,她漂亮的礼服现在已脏成一团。
恬芮拉停马。
“你是来笑我的吗,麦夫人?”芹娜恨声说道。
“我没有嫁他。”恬芮平静地说。“要不要我载你一程?”
芹娜欲言又止。但她终于说道:“好呀!”接着她踩上马镫、爬到恬芮身后的马背上。
第二十四章
两年后 纽约
棕色石屋上的招牌标示着:“女子职业介绍所——给有工作才干的你。”
麦杰斯站在大门前举起手,但还没敲门,随即放下。现在他宁愿面对一队火炮手也不想做他到这边来要做的事。他默默地站了好一阵子,伸手抓抓他的腿。穿着密实的长裤而不是家乡那种容许人的皮肤呼吸的格子裙,令他的腿干涩发痒。而他已厌烦了低地的湿热。
他摸摸衣领,感觉到一抹汗水,一时间他几乎想掉头逃走了。但他接着想起恬芮,还有过去两年中,他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她才和他同住了几个月,但自从她走后,他的生活就……
他吸口大气,掀起铜门环让它落下。一位女仆几乎是立刻打开了门。
“她们只替女人找工作,”女仆说,上下打量他。“而你看起来显然不是。”她说,眼角眉梢却透着邀请之意。
“妲里!”一个杰斯深为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一听到它,他立刻知道自己是来对了。
恬芮自转角走出来,看到他。他当下确信她过得像他过去这两年一样痛苦。这下子就简单多了,他告诉自己,自信心恢复了。他挺起背脊,神气活现地向她走去,彷佛他是穿着格子裙走在自己的领地上。
“哈啰,”他笑着说。“记得我吗?”
一时间恬芮只是瞪着他;接着她缓缓地绽出微笑。“杰斯,”她说。“你一点也没变。”但她没说实话。他比她最后一次看到时更好看了——而单单看到他就令她的心跳加速。
杰斯露出温暖的笑容。“我应该早点告诉你,我要来纽约,但就是错过了。”他说,尽可能让声音显得悠闲自然。
“那可不。”她柔声回答。“你要不要到里面坐?我很想听听麦家村的近况。我母亲有写信告诉我一些,但是……”她的话在杰斯靠近时逸去。近在咫尺的他令她口干舌燥,过去的两年彷佛并不存在。
饼去的吸引力仍在,他想,再次笑开了。
“你请进?”恬芮打开门露出一间装潢典雅的会客厅。“妲里,请送些茶和点心过来。”
妲里衔命而去之前,他们没有再交谈。恬芮在一张小沙发坐下,接着示意杰斯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但他并没有坐下,反而走到壁炉旁,一手搁在炉框上站着。她比他记忆中更漂亮,但现在的她更带着一股他没见过的成熟风韵,非常适合她。
镑自定位后,杰斯就要告诉她,他来找她的原因。他打算告诉她,他已准备原谅她在礼坛前对他的羞辱、并且要再接受她。
就在他张口欲言时,门猛地开了,一个小男孩跑了进来。只见他的脸、双手和蓝白相间的水手服前襟全沾了尘土。
“妈!妈!”他大叫,头埋进恬芮的裙子。跟在他后面跑进来一个穿着全新保母制服的年轻女人。
“他跑掉了,对不起。”保母说。
恬芮怜爱地搔搔小男孩暗金色的头发。“这一次你又做了什么?”
“他把园丁上星期种的花种全挖了起来!”保母夸张地说。
“哦?”恬芮抬眼看看那个年轻女人。“那时你又在什么地方?又去和你的男朋友约会了?”
这句话令那女孩流出了眼泪。“小姐,对不起,我不会再犯了。这个工作我才做不久。躺着赚钱比较容——”
“媚宝!”恬芮尖声喝止,一面低头看看小男孩;接着她用手捧起小男孩的脸。“我介绍你认识一个人,”她说,让小男孩转身面对杰斯。“这位是麦杰斯,他是从苏格兰来的。去和他握握手。”
小男孩离开母亲,郑重地走上前,向杰斯伸出手。杰斯同样郑重地握住小男孩99lib.的手,轻轻摇了一摇。他是个英俊的小孩子。“很高兴认识你。”杰斯轻声说。
女仆端着一个大托盘进来,托盘上放有一个大茶壶和三个装着蛋糕和饼干的点心盘。小男孩发出快乐的尖叫,一把抓起三块蛋糕塞进嘴里。
“带他去洗干净,”恬芮对保母说。“不要再偷溜出去了。还有,妲里,从现在起由你——”她没把话说完,只是警告地看那女孩一眼。她很快地亲过小男孩后,两个女仆和那孩子离开了会客厅。
“小孩子爱乱闯,抱歉。”恬芮抬头看着杰斯说。
他力图镇静。当那个男孩叫着“妈!妈!”并向恬芮跑去时,他的世界已经崩溃了。“看得出来你仍在拯救那些落难女子。”他说,试图挤出轻快的口气,一面坐了下来。所有的高傲在刚才那几分钟全消失殆尽。他为什么没早点采取行动?他为什么——
“喝点茶?”她问,端起了茶壶。
“你过得不错。”他说,环视四周。
“托你的福。我——”她没说下去,只是把茶杯递了过去。“你来这里不是要听我的事的。什么风把你吹到纽约来的?”
为了你,他想要说,但自尊让他忍了下来。“生意。”他说,接着放下茶杯,自外套口袋掏出一个小盒子。“我替你带了样东西。”
恬芮接下盒子,拉开上面的缎带。盒子里面,包在薄棉纸里的是一个带着轮子的金色贝壳。贝壳上有个细致的男人手持细如发丝的绳子,绳子那头则和轮子前端相连。这东西不仅精致,看起来还是纯金打造的。
“对呵,我母亲告诉过我,你找到了那些珍宝。”她说,接着将那件漂亮的饰品放在茶几上。那些珍宝让她付出许多代价,她想。就在她得知珍宝找到后,她写信给母亲说她不想再听到任何有关麦家村的事。现在她笑着回望着杰斯。“看来你想出那些牌和那个铜片的秘诀了?”
杰斯咧嘴笑了一笑。“不尽然。至少是在我,呃,对着图书室壁炉上方的那面镜子扔了个东西之后。镜子掉下来,露出后面的一个深洞,我祖母买的珍宝全藏在里面。”
“你一定觉得非常兴奋。”恬芮说,浅啜一口茶,看着他。“你祖母又是如何把那些东西放到镜子后面的?”
“你总是那么聪明,”他笑着说,但恬芮没有回应他的笑。“祖母的房间里有扇暗门,它的位置非常隐密,若非先找到那些珍宝,我们绝对发现不到它。而那块铜片是钥匙,不是用来照纸牌后面的什么隐形寻宝图。”
“你祖母应该是个非常有趣的女人。”恬芮说,接着瞟一眼壁炉上的钟。“我很高兴你找到了家传珍宝。麦家村的人都还好吧?”
“很好,每个人都很好。”杰斯说,敏感地察觉她已经想下逐客令。“桂琴嫁给了替她送材料的那个男人,他们搬到了爱丁堡。小丽丝已经开始在医学院念书了。”
“那就太好了。”恬芮说,喝完她的茶。
“我把祖母重新安葬在一块经过祝福的墓地。”
“我很高兴。我知道那对你意义重大。”
“你呢?”杰斯静静地说。
“虽然我没做到条约的要求,没替你找到妻子,你叔叔仍履行了他的诺言。”
“我没妻子并不是你的错。”他说。
“安格也是这么说的。当我不再恨他时,我发现他其实也是个很好的人。他允许我运用我父亲的房子,以及部分我父亲留给我母亲的钱;当然还是要有人监督。”
“应门的女仆说,‘她们只替女人找工作。’你可是和马萩波小姐合作?”
“怎么会!但我必须说那个可怕的女孩让我的生活完全改观。她让我看清楚,在不知不觉当中,我出卖了自己。”
“你?”
他的口气令恬芮眉头一皱,彷佛他是在暗示她完美得不像个人。她曾面对过那类指控。“马萩波让我领悟以前我是在满足自己的骄傲,而不是真的在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我很羞愧地承认我曾经乐得当个‘社会名流’。我喜欢小女孩向我索取签名照,我喜欢——”她不屑地挥挥手。
“总之,离开麦家村后,我想,或许我有帮人找工作的才能,因此我回到纽约设立了职业介绍所。就让其它人去青史留名吧!”她浅浅一笑。
“你提到有人‘监督’你用钱。是你丈夫吗?”话一出口他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他无意问她这个。自从看到那个男孩,进而领悟他已失掉了她,他即立意用冷漠、疏离来保持他的自尊。
“不。”恬芮的口气愉快。“芹娜是我的合伙人,她和安格的银行经理联络。在经济上,我们受到很好的照顾。”
“芹娜?”杰斯不敢相信地问。“罗芹娜?麦家村那个——”
“就是她。母亲说服安格让芹娜做我的守护人。‘一个时运不济的麦家女儿’,我母亲是这么称呼芹娜的。”
自从他到达到后,他第一次看到一丝往日他所熟悉的恬芮的光彩。她恨他吗?他敢发誓初初看到她时,她的眼睛曾经闪着火花。但现在他开始怀疑那团火花是发自恨。“这么说芹娜处理你的钱,”他说。“我希望你有个值得信赖的会计看账。”
有那么一秒,恬芮的眼中闪着火光。“芹娜是我的生意伙伴,”她气愤地表示。“她和我以及我的儿子住在楼上,我们共同经营这家职业介绍所。”她砰地一声放下茶杯,隔着桌子望向他。这一次她的眼中毫无疑问的写满怒气。“你真的没变,嗯,麦杰斯?你知道我母亲是如何让你叔叔同意给芹娜一份工作的吗?我母亲告诉安格,在你那样对待芹娜,在你和麦家村所有的人那样对待她之后,他需要恢复麦家的荣誉。”
这句话令杰斯站了起来。“我没做什么对不起那个女人的事。几年前她想骗我娶她,为的就是麦家的钱!她活该受到那些待遇。”
恬芮也站了起来,满脸写着愤怒。“因此我猜你自认聪明,因为你会利用计谋试图找出你的财宝。但若一个女人利用计谋求取金钱,她就是活该受到惩罚。而我猜,我受到那种对待也是活该,嗯?毕竟,我对麦家村的人做了那么多坏事,活该被骗、被操纵,是不是?”
“你被骗?”他说。“你才是暗地密谋让我娶妻——”他倏地住了嘴,退开一步,并且放低声量。“我到这里来是要告诉你,我愿意原谅你那样羞辱我,但现在我——”
“原谅我?”她低声说。“原谅我?”
“我看得出来我这是在浪费时间。”他说,背脊僵硬,接着他转身走出了会客厅,用力甩上了门。
来到前厅,他已气得全身发抖。他千里迢迢地来到美国为的就是……什么?
当然不是再一次受到羞辱,这是可以确定的。一想到她当着全村的人抛下他,羞辱他,他就——
他抓住前门的握把就要离开时,他踏到了什么东西。低下头,他看到一盒蜡笔。
他拾起蜡笔,望着压碎的笔头。恬芮在苏格兰时,曾要她母亲送了好几箱东西给麦家村的孩童。而当恬芮看过其中一个孩子所画的图后,她写了好几封信给纽约的两家艺术学校。但那些信并没有结果,因为杰斯没照计划和恬芮结成婚,恬芮也就永远地离开了麦家村。
转回身,他看看通往会客厅的门。她抛下他走出教堂时,曾说要是他曾开口向她求婚,她会答应他。现在一切都已太迟,因为她已经结了婚并有了孩子。她有一门帮助穷途潦倒女子的生意,而她很快乐。他则……
杰斯吸口大气。骄傲是个冷漠的床伴;他非常、非常清楚。
挺直了背,他打开门,进入会客厅,随手带上门。她仍坐在沙发上,他看得出她曾经哭过。她掉开头,用手抹掉眼泪,试图不让他看到她的脸。
“我有话要说。”他柔声说。
“我想你已经把一切都说完了。”
“不。”他说,一时间又想掉头逃走了。如果她已经结了婚,他说什么都无法改变任何事实。眼前他仍能挽回他的自尊,走出那扇门。而……而什么?带着完整的自尊回家?话又说回来,令他落到如今这步田地的,不就是他的自尊?
“我打破图书室中的镜子是出于愤怒。事实上,自你走后我打破了许多东西。”
“你不需要告诉我这些事。”恬芮站了起来。
“不,我需要。”杰斯说。“既然我能千里迢迢地来到这个燠热的城市,并穿上这些既闷又痒的长裤,你就能好好地坐着听我说清楚。”
恬芮讶异地眨眨眼,接着坐回了沙发里。
杰斯背着双手开始来回暇步。“桂琴离开了麦家村,带着她的新婚丈夫、她的女儿,还有她的生意走了。但在走之前,她告诉了我一些她内心的想法。她说她无法忍受麦家村的前景。她说我的坏脾气和我对前妻的遭遇,以及后来我对你的怨怒,都是我留在山上不肯面对世界的借口。因此她带着孩子和生意离开了。”
“事实上,”他说,“村里多数的人都对我说了他们的想法。”
杰斯缓了一口气,瞪着眼前的墙壁。他想起桂琴把村里的时髦新生意带走后,弥漫在全村的失望以及低潮。
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趋为柔和。“除了桂琴还有别的人也离开了,因为他们说在麦家村,他们看不到未来。”
杰斯停止踱步,在恬芮面前的椅子坐了下来,但他没有直视她的眼睛。他会在她的眼里看到同情吗?伟大的麦先生没法挽救他的族人。
“至于科凌,他根本不想要这片土地。他说他早已厌烦整个家族视他为怪物,只因为他偶尔喜欢玩上几把牌。他说他婚姻幸福,深爱他的孩子,而他已经担任了三家银行的董事,因此他的赌博冲动已经在那里得到了解脱。他说麦家村只是一顱责任,他不想和它沾上边。”
杰斯低头看看他的手。自承失败是件很困难的事,但真那么做了,他又感觉到内心有股什么得到了解脱。大声说出他的悔恨令他有如卸下千斤重担。
他抬头看看恬芮,但她的眼中没有同情,显露的只是有趣。得此鼓励,他继续说了下去。“我找了律师讨论那篇遗嘱。花了两年时间,到头来有几个人出面作证,证明我曾为爱结过婚,而遗嘱没有说明万一她死了又当如何。”
杰斯朝恬芮淡淡一笑。“既然科凌不想要这个地方,我和律师的努力也就没有实际功用,只除了现在我是麦家村真正的主人了——而我可以传给我的子孙后代。”
“给雷西。”恬芮柔声说。
“对,给雷西。”一时间杰斯没再说什么,但接着他抬起头,眼中不再有任何掩饰——任何足以保护他的挡箭牌。恬芮明白现在她看到的是他的内心,一个他从来不让人看到的地方。
“这些年来,”他柔声说,轻声得她必须俯身向前才听得清楚。“我一直认为麦家村的问题就在钱。如果我有足够的钱,我就可以带领我的族人回复往日的光华。你曾说麦氏一族已成为全苏格兰的笑柄,你说对了。”
恬芮张嘴想要为自己那不经大脑的气话道歉,他却竖起手阻止她。“不,”他说。“你说得对,而你那么说正好攻击到我的神经要害。我原就为家族的赌博史和家乡的颓败感到羞愧。桂琴说得对,我的确是躲在麦家村,逃避全世界。”
杰斯再也坐不住了,再一次站起来开始踱步。“但在你来之前,我一直很满意我的生活、满意我的工作,满意我的孤独。现在我才明白我每天做上十四小时的体能工作,为的就是逃避思考。”
他停止踱步看着她。“接着你来了,唤醒了我们全部。你使我们欢笑,你让我想有女人陪伴。在你出现之前,我从不觉得狐独;你走之后,我却厌烦了寂寞。”
杰斯坐回椅子,直视恬芮的眼睛。“但我从没告诉过你。我从没告诉你,有你共进晚餐对我的意义有多大。还有我们在那个山洞里共度的时光,带给我多少欢乐。你对麦家村的人都很仁慈、大方,比我这个族长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我是族长,我什么都不需要做。”
他看着她,泪水流了下来。“你离开我是对的,你该那么做。如果你留了下来,我会——”
“视我为理所当然?”她说。
这句话逗出了杰斯的微笑。“你总有办法逗我笑。没错,如果你当时和我结了婚,我不会善待你。轻易赢得的胜利,我们不会珍惜。”
他吸口大气,移开了视线,接着再望向她。“今天我来这里是要——”
“做什么?”她催促他。
他对她微微一笑。“告诉你,我原谅你且要接你回去。看来过去这两年我并没学到多少,不是吗?我从没想到你会结婚,而且有了孩子。我以为你会——”
“每个晚上为了你狐独地哭泣,就像你为我那样?”
“正是。”他微微一笑,接着又吸口大气,缓和自己的情绪。他输了。他那可恶、不可原谅的自尊令他输掉了一切。
但当他抬起头看向恬芮时,他面带微笑。“我不敢相信,但现在我感觉好多了。我曾以为一旦我放下身段,我会拦腰断成两半。但相反的是,现在我却有种解脱的感觉。我觉得轻松多了。”
恬芮对他温暖地一笑。“我猜苏格兰不流行‘坦承对灵魂有益’这句话。”
“族长学校不曾教就是了。”他说,把她逗笑了;接着他自口袋中掏出另一个盒子。“我还要给你看样东西。”
那是个戒指盒。“杰斯,我不认为九九藏书——”她的话被他打断。显然她是要告诉他,他不需要低声下气地表态。
“不,我必须告诉你这件事,”他说。“那是为了我自己。在礼坛前你曾说过,你要的只是一枚戒指和——”
“杰斯,拜托,”她说。“你不需要这么做。”
“不,我需要。”他说。“我一定要给你看样东西。我的确像你所说的欺骗过你、操纵过你;但或许我的本意是好的。今天一旦我走出那扇门,我保证再也不会来打扰你,因此我必须让你对我留下一份好的观感。”
他打开盒子,拿出一枚金戒指递给她。“你看不看得清楚里面的刻字?”
她接下戒指,把它转向光线。
“婚礼那天你说过,如果我是带着戒指向你求婚,你会答应我。我要给你看的是,我原是有意那么做的。但我也想在向你求婚的时候,一并带给你财富,因此我一直和芹娜耗到最后一分钟,看她究竟知道什么。”
他从戒指盒中拿出一张收据交给她,收据上的日期注明的是,她离开麦家村的前几星期。收据写着戒指上要刻:“给恬芮,献上我全心的爱,杰斯。”
恬芮看看戒指的内缘,看到上面刻着:“给心爱的TM, JM”。
“文句太长了,他们必须缩短。”杰斯说,微微一笑。“他们知道我急着要,因此就将就了。”
恬芮将戒指还给他,接着坐回沙发,默默地看着他。
杰斯看着她的手,心中搅成一团。她左手的中指有枚结婚戒九九藏书指。
他再次开口,试着保持他的心不曾破碎的口气。“那么,他是谁?”杰斯问。
“谁是谁?”
“你的丈夫。若他是我叔叔替你找的,我会杀了安格。”
恬芮微微一笑。“我没丈夫。我告诉别人我是个寡妇,他们也接受了这个说法。事实上,我不认为任何人真的相信,但这个谎言让我觉得自己更像个人。芹娜对我帮助很大。她很会做生意,可以说她喜欢赚钱更甚于,呃,男人。”
杰斯张口结舌地瞪着她。“但是那孩子……”他说。
“他是你的。”恬芮愉快地说,彷佛在宣布要举办舞会。
“什么?”
“他是你儿子。我从来不擅记数字,最后那几星期又发生了太多的事,我没领悟我已怀了孩子。”
饼了几分钟杰斯才明白她所说的话。“没有丈夫?”他低喃。“没有丈夫。”
接下来的一瞬间,杰斯慌乱地找出戒指,几乎掉了两次,这才来到恬芮面前,接着他单膝落地、捧起她的手。“你愿意嫁给我吗?你想住在哪里,我们就住在哪里。纽约也好,你可以照顾你的生意。现在我负担得起替你买任何你想要买的东西——这不是说我认为你可以被收买,而是我——”
恬芮用手指摀住他的嘴。“我想回麦家村,我想要我的儿子……我99lib?们的儿子在那里长大,有他的大哥哥雷西作陪。至于这个地方,芹娜可以经营。她不需要我。”
“我需要你,”杰斯说,他的眼睛充满恳求。“我们都需要你。迫切地需要。”
“而我也需要你,”恬芮柔声说。“我们的儿子也需要我们俩。”她弯下腰轻柔地吻他的唇。“你可愿见过我们的儿子?真正的和他相认?”
一时间杰斯彷佛要哭了;接着他站起来,恬芮看出了他的心路历程。他抛弃了自尊赢回她的心,现在她又让他恢复了信心,同时也赢回了她自己的尊严。过去两年,她的日子并不好过。身为单亲母亲——
“我们走吧?”他问,向她伸出臂膀。
“好的,”她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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