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玉虫》 引子 佟一琮最怕的女人是他老娘。老娘话少,不罗嗦,从没骂过他。可他觉得老娘身上有妖气。儿子把妖这个字用在老娘身上,实在不合情理。佟一琮想不出更贴切的。妖,实在是最适合了。 老娘总能预知一些事,三言两语地点给他,再问,却一个字也不肯吐了。多年后的事实验证,老娘的预知,一一应验。 第一件应验的事,是佟一琮周岁时。按照岫岩的规矩,孩子周岁了,一定要抓周。佟一琮左手拿了一块石头,那是岫玉中的籽料河磨玉,现在这块玉做成的平安扣就系在他的脖子上;右手拿了块石头,是岫玉中的山料黄白老玉,现在这块玉做成的摆件正放在佟一琮工作室。 据说,当年老爹看到他抓了两块玉石,七窍生烟。发誓,不让他藏书网当玉匠,要改改佟家的风水命脉。老娘在一边咯咯地笑了。笑完,冷冷地说:命定的事,谁都逃不过;只是可怜我的儿,怕是多磨难,定要娶两房了。老爹听完,脸色铁青。 第二件应验的事,是一晚他在梦里拥有了自己的工作室,上面赫然写着“大师”,这让他又惊又喜又愧。醒后,便将梦中所见景色、环境、房舍,包括室内装饰一一画出,并在上面莫名其妙地写上“佟一琮工作室”六个字。 老娘看后,写了十六个字:“梦里依稀,求者戚戚,.99lib.闽者为伴,天地澄明。” 佟一琮问老娘是什么意思,老娘说自己泄露了天机。佟一琮惊讶,作为农村女人的老娘怎么能写出这样的文字。 对老娘,佟一琮因爱而敬,因妖而畏。 第一章 婚姻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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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一琮的第一件玩具是石头,玉石,岫玉。 佟一琮是满族人。镶黄旗。祖上什么时候到的岫岩,佟一琮不清楚。大概是长到十来岁时,他第一次问了老爹佟瑞国,坐在水凳上的佟瑞国眼珠子一瞪,骂道:小兔崽子,净问没用的事,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岫岩玉雕匠人都是坐在水凳上琢玉,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佟一琮最爱看老爹在水凳上对着玉石雕刻。可老爹不让他看,更讨厌他在琢玉时问东问西,特别是涉及祖宗的问题。佟一琮索性不问,问了也白问,佟瑞国根本不会给他答案,也许佟瑞国压根就不知道答案。老爹只迷两样,一迷琢玉,老爹只琢岫玉;二迷安玉尘,佟瑞国的老婆,佟一琮的老娘。关于祖宗问题,他如果再问,轻者惹来一顿骂,重者惹来一顿打。他聪明,才不捅那马蜂窝呢,爱谁谁,爱哪来哪来,哪来不一样?哪来也是在岫岩生岫岩长,填表的时候,写上籍贯辽宁鞍山岫岩就可以了,谁会去查十八代祖宗呢?再说了,哪儿能比岫岩好呢? 没读大学以前,准确地说,没正式走出大山以前,佟一琮觉得岫岩哪儿都好,山好水好人也好。春天的青山碧水柳绿花红,冬天的白雪映日苍山雄阔,各时有各时的景色,各处有各处的特点。人也是特纯粹,特朴实,与人相处,个顶个儿都是掏心掏肝,不藏半分心机。那时,佟一琮想,到哪里找这么好的地方,这么好的人,岫岩多好呀,还找什么桃花源?这不就是现实版的桃花源吗?当然,在他心里最好的还是岫玉,不管是普通岫玉,多彩花玉,带着石头外皮的河磨玉,绿白相间极似翡翠的甲翠,没有一样不招他爱。岫玉里头,做了一辈子玉匠的老爹最喜欢河磨玉,河磨玉外表或者灰白,或者黄褐,内里的玉肉晶莹润滑。佟一琮最喜欢的是花玉,花玉色彩斑斓艳丽,质地温润、细腻、坚韧,颜色变化多端是别的玉石没有的特色,是最能考验玉雕师造诣和灵活性的上等玉雕材料。 出去之后,佟一琮的想法变了。他终于懂得小时候学会的那些成语,诸如井底之蛙、孤陋寡闻等等之类的意思,外面的世界光怪陆离太大太炫。岫岩太封闭,封闭的不仅是因为缺少了一条当时还没有的高速公路,封闭最大的还是根深蒂固不愿意改变的思想。思想大了,天地才能大,岫岩才能出去,宝贝岫玉才能出去,才能像漂亮的国际超模一样,在世界的T台上随便转悠。想到这点,佟一琮耿耿于怀,一脸的愤愤不平,就像自己看中的姑娘,要多水灵有多水灵,可是愣有人说是村姑,没见过世面。他不愿意听到别人拿村姑来比岫玉,岫玉多好啊,距今天七千到五千年前的红山文化就用上了岫玉,红山文化出土的玉龙,就是用河磨玉做成的,造型夸张、奇特,兼具写实与抽象手法,结构简洁,质朴而粗犷,满盈着生命力,同时又有着无法言说的神秘感。岫玉缺少一个更大的平台体现自身的价值。这就好比听过的一句话:位置决定价值。同样的一个岫玉件,摆在岫岩的小档口和摆在大都市的精致柜台里,价位何止相差一点点?好东西就应该有好价值,但这个平台在哪里,怎么能实现价值的最大化,对于当时的佟一琮来说,只是一个不明确的模糊念头。 岫岩素有八山半水一分田之称。佟一琮记事起就听人念叨这句话,上高中他才在心里画了个问号,另外半分是什么,答案明摆着是半分道路和庄园。占了八分的山是岫岩人的衣食父母,山多就有宝贝,宝贝换来柴米油盐,换成点起来哗哗响的人民币。岫岩的山里,除了别处山里常有的蘑菇核桃林蛙,最大的宝贝是岫玉,岫玉有名,列为全国四大名玉之一。玉有灵性,古来就有种种的传说,各种吉祥话也都要带上玉字,像什么琼浆玉液、冰清玉洁、如花似玉、亭亭玉立、金童玉女等等,就连夸奖小伙子帅气,都要讲上一句玉树临风。 岫岩上了年纪的老人说,孩子玩玉,是为了沾沾那灵气,人是浊物,可玉通灵,沾了灵气,孩子聪明。人家的孩子玩玉,爹妈都由着性子,岫岩的孩子哪有不玩玉的?不玩玉的孩子还是岫岩的孩子吗?话是这样说,到了佟一琮这儿变了。只要佟一琮手沾上了玉,佟瑞国就眼珠子一横,眉毛耸立,不说为啥不行,怒气冲冲扔出三字:不许玩!佟一琮第一回听着没当回事,挨了顿揍。第二回听着,也没当回事,又挨了顿揍。第三回听见,吓得七魂没了三魂,浑身打颤,他怕佟瑞国的打。佟瑞国那是真骂真打,只要是随手能抄起的家伙事儿,逮着什么都会落到佟一琮身上,不管脑袋屁股,挨上了就是一块青一块紫。佟瑞国的火爆脾气,除了老婆安玉尘,没人压得住。 佟一琮觉得老娘安玉尘是全世界最俊的女人。要说哪儿俊,他还真说不清楚,就觉得老娘和别的女人不一样,比如那双眼睛里面像是汪着山泉水,清得能照见人心。老娘心灵手巧,别人家孩子穿上什么新衣裳,只要让安玉尘瞧着了,没几天,高仿版的衣服就穿在了佟一琮姐弟身上。打小,佟一琮和姐姐佟一琪的穿着在同学中都是最好的。佟一琮对这事不是特别在意,佟一琪可是要炫耀显摆,每每穿了件新衣服,准会把那两个羊角辫梳得高高的,像要翘到天上去。佟一琪长大了更爱美,看到漂亮衣裳挪不动步,佟瑞国说就是安玉尘给穿出来的,安玉尘说:“哪有女人不爱美的,我姑娘就应该漂亮。”可佟一琮觉得姐姐佟一琪和老娘一比逊色多了,单是那沾火就着的性子,就能要了人命,居然遇到了韩风那样惯着她的男人,可见世间的人也好物也好,都是一物降一物,有着定数。佟一琮认为,老娘最漂亮的是性子,不温不火,再急的事,到了安玉尘这儿,也像石子投进了深湖,至多瞧见眉毛蹙到一起。没人见安玉尘发过脾气,佟一琮小时候以为老娘没脾气,不会生气,稍大点儿看明白了,老娘不是不生气,是生气时和别人不一样。安玉尘生气了,那双原本圆溜溜的眼睛会弯成月牙儿,笑眯眯地看着人,别人都以为她在笑,实际上她是在生气,她生气是体现在说话的口气上,脸上笑着,口气却是凉的,嗖嗖地冒凉气,直接把人拉进北方的寒冬腊月。佟瑞国最怕安玉尘的眼睛弯成月牙儿,一看那样的眼风,他的火气就压下去了。只要安玉尘在,佟一琮玉是玩不着,但肯定挨不着打。 对于佟一琮玩玉这件事,安玉尘的态度和佟瑞国不一样,她由着佟一琮的性子。但佟一琮怕佟瑞国的打,谁挨打谁知道疼。所以即使玩,也背着佟瑞国。小孩子见了玩,哪还有记性?看到别人玩玉,佟一琮心痒手痒,踮着小脚削尖了脑瓜往前凑,说来也怪,只要是看着玉,摸着玉,他就觉得全身的毛孔都开了,用时髦的话说是全身充溢着幸福感,用东北话说是浑身舒坦。但这种幸福感通常会在佟瑞国那里硬生生地被截断。佟瑞国发现佟一琮亲近玉,便会劈头盖脸的一顿胖揍。佟一琮小时还愤怒地问,“为什么别人可以玩玉,我不能玩?凭什么?这究竟是凭什么?……”佟瑞国说,“就凭我是你老子。”渐渐地,他懂了,“凭什么”这三字就不是儿子问爹的话。在佟家,当爹的说啥,就得是啥。 不让玩玉,佟一琮也有自己的玩法,反正他不让日子孤单,不让日月冷清。他看画,不管是美术课本上的画,还是书上的插图,或者年画,或者小人书,他都愿意看,看了就在心里琢磨,那画好在哪儿,缺了哪儿,要是自己咋去画,咋画更好看。他也画画,也是有了这份灵气,但凡是他见了的东西,三下两下他就能描出个样儿,活灵活现。他跟邻居王太奶学剪纸,剪出的蝴蝶翅膀颤巍巍,像要飞起来。他拉二胡,二胡是他自学的,老爹喜欢拉,老娘喜欢听,听多了看多了,他试着拉,一来二去学会了,《凤阳花鼓》、《摘椒》、《赛马》他都爱拉。他读书,把那些好词好句记在本子上,读到高中时,小本子攒了一纸箱,岫岩图书馆的老馆长对他特熟,每次见着都喜欢得不得了,不停地说着:孺子可教。佟一琮心说,要是让我玩玉石,这些东西我都不玩了。 不过,一个月里,有两天是例外,他能玩着玉石,这是佟一琮发现的一个秘密。那就是每月的农历初一、十五两天,老娘安玉尘都会突然不见踪影,而佟瑞国就会没着没落,不停地拉二胡。这日子他只拉两个曲子,《二泉映月》或者 href='3585/im'>《长相思》,弄得佟家悲悲惨惨凄凄切切。事后,他问老娘干啥去了。安玉尘说,去你姥家了。佟一琮从小就没见过姥姥家的亲人。姥姥家在哪儿?老娘的亲人都什么样?佟一琮一无所知,在他看来,这是佟家最大的秘密。关于这事,他问过奶奶、老爹、老娘和姐姐佟一琪,甚至问过邻居家牙齿都掉光了的王太奶,没有人给他答案。老娘的身世是个谜,姥姥家是个谜。这个谜他没解开,但他也掌握了一个规律,农历初一、十五那两天,偷偷玩玉不会挨打。安玉尘不在,蔫头耷脑的佟瑞国只拉二胡不理人,谁玩谁疯谁怎么样都与佟瑞国无关。 于是每个月里的那两天是佟一琮最快乐的时光。漫山遍野地看玉石,走进河沟里摸玉石,再不就到玉石摊子看制作后的成品。那些摆弄玉石的老人儿都认识佟一琮,也知道他爹不让他玩玉,见了就会逗他,“佟一琮,今儿来玩了?不怕你爹打你了?”佟一琮眼睛盯着玉,头也不抬地答:“今儿没人管。”可有时看得上瘾,第二天,他又悄悄地去了玉石摊子,看看谁家又做出了什么新鲜玩意。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招来了佟瑞国的一顿打。 挨打不是光彩事,出了大山,佟一琮没和别人说过,他本身不是个多话的人,这点,随了老娘安玉尘。但凡事都有个例外,他还是讲给了外人,那人是程小瑜。 那年佟一琮二十三岁,读大四,地点是岫岩的小河沟,沟里的水是温泉水,清澈温润,水下的石头滑溜溜,佟一琮猜测,说不准那里面就有上好的河磨玉。那是他成为男人的第一次,他清楚程小瑜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不清楚自己是程小瑜的第几个男人,曾经,他为这事耿耿于怀,后来心思就淡了,第几个不重要,重要的是,程小瑜是他佟一琮的女人,心和身都系在他佟一琮身上。 程小瑜是佟一琮的大学同班同学,班花、系花、校花。程小瑜漂亮,和一个叫冰冰的影视明星长得特像,虽然没有那种强大的气场,小清新却可以打出一百分,特别是皮肤,白里透粉,说艳若桃花绝对不过,用邻居王太奶的话说,小脸蛋掐一把能冒浆儿。如果非要挑出不足,也就是个头了,程小瑜典型的娇小玲珑,身高不到一米六,从外表看,是个典型的江南女子,一笑一颦露出来都是娇、羞。佟一琮最清楚,那绝对是蒙人的假相,这个女人骨子里写着野、媚,可那野和媚谁能看得到呢?也只有他佟一琮,想到这儿,他的嘴角不自觉地翘了上去。幸福啊,不光是猫吃鱼,狗吃骨,还有你喜欢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也死心塌地的喜欢着你,能变着花样地气你又能变着花样地哄你,让你的那颗小心脏又疼又痒,软软的身子挨过来让你酥到骨头里。 大学开学第一天,佟一琮就瞄上了程小瑜,他瞄是偷瞄,看一眼,心蹦蹦乱上半天。程小瑜微微一笑,佟一琮的魂儿就飞上了天,觉得血液流动的速度比高铁还要快,血液在血管里直接上演了一出电影特效,飞速加上超常规。末了仔细一瞧,人家程小瑜的笑是给别人的,那颗情窦初开的青涩小心脏像被人从云彩上摔到了地下,还要踩上两脚拧巴几下。这种状态不光是佟一琮一个人,班上、系上、学校里的男生们都知道程小瑜,追着绕着往她身边凑,盼着能得到她的一点垂青。忽喜忽悲,忽冷忽热,忽近忽远,是程小瑜送给男生们的日常礼物。 佟一琮知道,若干的追求者当中,自己并没有什么优势。要论家庭条件,班里系里富二代、官二代比比皆是。要论个人条件,佟一琮只能算是中等,一米七八的个头,皮肤偏黑,玉树临风者大有人在。若论才气,明里暗里写给程小瑜的信雪片一样地飞来飞去,女生宿舍楼下,卖弄诗文者不是一例两例。可追女孩子这事,就像各地的招商引资口号一样,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没有优势创造优势也要上。佟一琮的优势就在于他的厚脸皮,厚脸皮是他的自嘲,是比较难听的说法,好听的说法是执著、坚持,是铁杵磨成针。 程小瑜从大一开始就没断过男朋友,通常的使用期是三个月,最短两个星期。无论男朋友是谁,佟一琮一直以哥们自居,不舍不弃地陪在程小瑜身边。他有自己的小狡猾,只有以哥们的角度走近,才能和程小瑜保持最长久的关系,才能最深入详细地了解程小瑜,才能有机会让自己一举获胜。 果然,几年下来,程小瑜的男友走马灯一样换了一个又一个。铁杆哥们佟一琮始终呆在程小瑜身边,成为不变的护花使者。程小瑜在班里、系里、校里的女朋友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大多数女生对程小瑜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羡慕嫉妒恨,程小瑜不理会那些,照样我行我素,一副天马行空的架式。这样一来,佟一琮这个哥们儿更显出珍贵,程小瑜渐渐地习惯了生活中有个佟一琮,习惯了佟一琮静悄悄的陪伴。她毫不保留地把自己的事儿,件件桩桩都讲给佟一琮,让他帮着分析,帮着拿主意。佟一琮不小气,从童男子的角度一一破解,每当他的主意得到程小瑜的认可,程小瑜都会猛地一拍他的肩膀:“虫虫,我太佩服我自己了,竟然能交下你这样的好哥们儿!”虫虫是程小瑜给佟一琮起的绰号,倒是和他的名字同音。程小瑜问过佟一琮,琮啥意思?佟一琮告诉她,琮是一种内圆外方的筒形玉石,古时候的礼器之一。最早的玉琮在安徽潜山薛家岗第三期文化发现,大约在5100年前,造型最大、制作最精、纹饰最美的史前玉琮,有“玉琮王”之称。程小瑜说,“那我叫你玉琮?”佟一琮说,“别,你还是叫虫虫吧,我喜欢听你这样叫。”他把这个绰号看成程小瑜对他的昵称。程小瑜说,“我是小鱼,你是虫虫,看来,你就是我的食物啦!”听完这句,佟一琮知道,自己让程小瑜吃定了。 有一次,微醉的程小瑜兴奋之下,搂过佟一琮的脑袋,在他的额头上狠狠地亲了一下。为了那一下,佟一琮三天没洗脸。还有一次佟一琮在新年晚会上表演了一个二拉连奏,班里顿时掌声雷动,程小瑜和全班的女生一起每人给了佟一琮一个拥抱。除此之外,两人肢体上的亲密接触好像仅限于哥们儿式的拉手,还有至多不超过十次的哥们儿式拥抱。 就这样,佟一琮亲身经历了程小瑜数次的恋爱和分手。渐渐深入的接触中,他慢慢理解了程小瑜表面傲气下的那份脆弱,理解了看似游戏的恋爱中,程小瑜并没有向任何人真正敞开心扉。一个自小父母分离,在爷爷奶奶娇宠里长大的女孩儿,自傲下隐藏着不想让人发现和碰触的自卑,以及轻微的恐惧症。他对程小瑜的感情从最初单纯的喜欢变得复杂,怜惜和疼爱夹在其中。他越来越坚信,总有一天,程小瑜会投入他的怀抱。 这份坚信在一个雪后的晴天里得到了大自然的强化,那天宿舍的哥们儿都出去了,难得的清净,佟一琮手里握着那个黄白老玉制作的手把件,望向窗外。手把件是考上大学时索阿姨亲手雕刻又亲自交到他手上的,上面刻着一条龙,索阿姨说祝福他鲤跃龙门,其中寄予的厚望,让他感动不已。窗外,前几天被白雪覆盖的地面,在阳光的照射下渐露本色,他心生感慨,这世间还有比阳光、比温暖更强大的力量吗?当阳光普照,温暖会融化所有的冰冻,哪怕那冰冻藏在最阴冷的角落。即使程小瑜是块冰,也要用温暖将她慢慢融化,让她化成水,还要慢慢给她加热,热得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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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四上学期结束时,程小瑜和一个富二代男朋友分手,程小瑜趴在佟一琮的怀里哭得梨花带雨。那天,佟一琮和程小瑜谈了几个小时,从小饭馆转移到咖啡厅,最后到了公园的小角落,从下午三点到半夜十一点多,还差五分钟又是新一天了。程小瑜泪水涟涟地说:“虫虫,我决定了,还是你来做我男朋友!” 当时风挺大,月色朦朦,佟一琮轻轻咬了下自己的舌尖,疼。确定不是做梦,他鼓足了勇气,左手慢慢地爬上了程小瑜的香肩,右手从程小瑜的细腰一厘米一厘米地往下滑。刚刚被自己牙齿咬过的舌头也没闲着,径直撬开了程小瑜的香唇。程小瑜没有佟一琮想像中的半推半就,极力迎合。这给了佟一琮莫大的鼓励,手唇一起用力,弄得程小瑜娇喘吁吁。这是佟一琮第一次听到程小瑜发出这种声音,霎时脑子发酥,身子发胀,爬在程小瑜身上的两只手更加有感觉。 可怕的事就在这时发生了,程小瑜含住了佟一琮的耳唇,舌尖像蛇一般地探进了耳朵里。呼吸轻柔,吻得酥酥痒痒,佟一琮霎时觉得天晕地转,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幸好怀里紧紧抱着程小瑜,才站住了。程小瑜先是一愣,接着咯咯地笑了起来,停不住地花枝乱颤。好一小会儿才止住,别有意味地问:“虫虫,这是你的初吻?” 当时是半夜,程小瑜看不清佟一琮脸色,若不然,一定会看到他的一脸窘相。事实上,那真就是佟一琮的初吻。面对程小瑜的突然打住,佟一琮后悔,盼了几年才盼来美人入怀,怎么这么没出息,哆嗦什么呀? 程小瑜情绪转变得特别快,说:“我们回去吧!再晚宿舍管理那个老修女又得骂人了。” 佟一琮没回答,一把拽过程小瑜,狠歹歹地堵住了程小瑜的唇,像把亏了几年的吻一起补上。 窗户纸一捅破,佟一琮和程小瑜就像两块橡皮膏,天天粘在一起。不过,俩人的亲昵也仅限于亲吻拥抱。佟一琮心里惦记着再进一步,可每到关健时刻,程小瑜就会叫“咔”。 毕业前,佟一琮正儿八经地把程小瑜请到了西餐厅,拿出大半个月的生活费,两人一人来了一份剔骨牛排,外加两杯咖啡,一份蔬菜水果沙拉,两份小点心。程小瑜吃完最后一口牛排,突然掉下了眼泪,说:“虫虫,你是个用心的好男人,我真感动……谢谢你大学这几年一直陪着我。” 佟一琮伸手擦掉程小瑜脸上的泪水,他见不得女人掉眼泪,特别是自己喜欢的女人掉眼泪,见着了,心里疼得能拧出水。佟一琮说:“小瑜,不哭,下个月,我带你到岫岩见我父母。”佟一琮没敢提去见程小瑜的父母,程小瑜爹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把她扔给了爷爷奶奶,除了拿些钱,不闻不问,程小瑜跟佟一琮讲过,将来的婚姻要自己作主。可佟一琮知道,自己这头不行,还得请示爹妈。 程小瑜站起身,坐到佟一琮身边,趴在他的怀里抽泣起来,说:“虫虫,你对我真好,我就知道没选错人。” 家人对于程小瑜到来的态度让佟一琮一阵喜一阵惊。 佟瑞国对程小瑜的到来非常欢迎,岫岩特色的菜肴一一端了上来。山鸡炖山菇、干煸蛾蛹、薄栎叶饼、山野菜等等,弄了满满一桌子。程小瑜没有第一次上门的拘谨,落落大方,一个劲儿地夸奖菜好吃,脸上挤满了笑。 安玉尘也热情,但>.话少,比平时还少。佟一琮心里没底,悄悄问,“妈,你看咋样?” 安玉尘眼睛弯成了月牙儿。佟一琮心里咯噔一下,完了,指定没好话。佟一琮、佟一琪、佟瑞国都怕安玉尘把眼睛弯成月牙,看似在笑,实际上指定是另有说法。这次,安玉尘说,“挺好。”佟一琮的心顿时放下了,鸟悄地在心里说了句,妈呀,吓死我了。抬眼一看,安玉尘的眼睛更弯了,从初十的月亮变成了初三的月亮,接着叹了口气,“有眼不识金镶玉,这个……是给别人养的。” 佟一琮习惯了老娘怪里怪气的话,可这一句,让他的心拔凉拔凉。程小瑜是漂亮,是招风,是换了十几个男朋友。可自从跟了佟一琮,再没和别人打情骂俏,跟别人连句过分的玩笑都没有。程小瑜是铁了心跟佟一琮,佟一琮是铁了心娶程小瑜。两情相悦的两个人,怎么可能是给别人养的女人呢?佟一琮还想再问安玉尘一句:“这女人难道娶不得?”话没出口,安玉尘又叹了一声,道:“也是咱家的人。”佟一琮胸口像堵了块石头,咽不下吐不出,憋得难受,心想,老娘您老怎么总这么说话呢,玄乎乎地,吓自己儿子玩儿,拿别的事吓也成,怎么还拿婚姻大事来吓呢?这可是涉及到佟家下一代的重要大事。 佟一琮转过头,去问老姐佟一琪,“姐,咋样?俏不?” 佟一琪冷眼一瞥:“俏?!一眼就看出妖来了,像妖精!” 佟一琮没好气:“你才妖精呢,瞧瞧韩风让你迷的,都找不着北了。就你那臭脾气,看上你哪儿了呢?” 佟一琪飞了下眼风:“我哪儿都不好,可他乐意呀,气死你!” 佟一琮说:“程小瑜是妖精,可我也乐意!” 姐弟俩在一起没有不吵的时候,佟一琮早习惯了老姐的冷嘲热讽,在他老姐的眼里,他身上就没有优点,他的东西没有一样入得了眼,他的女人,自然也是入不了佟一琪的眼。不过,老姐怎么说佟一琮都不在意,他太了解老姐的性子了。佟一琪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说着程小瑜妖,饭桌上挨着样的给程小瑜夹菜,愣是把碗里的饭菜堆成了小山样儿。佟一琮在一边悄悄地笑,知道老姐还是向着自己的,还是自己挨了欺负能拔刀相助抡起板砖撵得几个小子疯跑的老姐。 出人意料,向来对佟一琮提反对意见的佟瑞国,竟然对程小瑜赞不绝口,背地里,拉过佟一琮:“儿子,这回眼睛长得挺正,这姑娘,好,看着就有福相。商量商量,适当的时候,就把结婚的事给定了。结完婚,你俩就到外面闯荡去,闯出一方天地,将来老爹老娘也跟着你们到外面长长见识。”佟一琮嘿嘿直乐,心说老爹性子太急了,这可是程小瑜第一次来佟家。不过,他也感激老爹只说程小瑜有福相,没说腰细屁股大能生儿子之类的话。 来到岫岩的第二天,佟一琮带程小瑜到外面转。佟一琮说,“得空儿了,再去鞍山,鞍山的千朵莲花山,二一九公园,温泉,都是顶好的去处,咱先看岫岩。”岫岩有山有水有风景,最有看头的还是玉石市场,在他读大学的几年里,岫岩的玉石市场已经从露天摆摊变成入室进厅,他知道程小瑜喜欢热闹,光是那些玉件就够程小瑜一看了。去的路上,佟一琮给程小瑜讲岫玉,玉石王,精灵古怪的传说,神采飞扬。程小瑜说:“虫虫,除了岫玉,没发现什么东西能让你这样专注。”佟一琮一笑,“谁说的?还有你呢!”程小瑜扬起了拳头,那场景和电影里看的一样,特俗,可佟一琮觉得特美。 岫岩的玉石市场有些年头,清朝末年民国初期,岫岩就有了由琢玉作坊和玉铺组成的玉石街。关于那段历史,佟一琮小时候听爷爷讲过。那时的玉石街都是前店后厂的作坊,可也是卧虎藏龙的地界,能在玉石街站住脚的人,除了岫岩本地技艺出众的玉匠,还有不少以前在皇家和王爷府的玉雕能人,当年的长兴玉、兴记、德聚兴等八家玉铺是关东有名的岫玉八大家。别看被称作八大家,当时雕制的多是些小物件,像烟嘴、镯子、戒指、手球、帽花、佛珠之类的,只有极少的几家能做些中型的人物、花鸟、走兽摆件,倒不是匠人们的技艺不行,而是雕玉的工具和现在相比差太多了。就好比台湾故宫镇馆之宝“翠玉白菜”,那原是清朝光绪皇帝之瑾妃的嫁妆。用一块半白半绿的翠玉为原材,雕琢出鲜活得足以乱真的白菜,叶片上有两只小虫,一只螽斯,一只蝗虫,如果用今天的工艺来考量,技艺达不到极致,但若放在当时,却是极品中的极品。当然,这只是佟一琮的个人看法。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玉石街消失了。关于那些年的经历是岫玉雕刻师们最不愿意提及和面对的历史,一直到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岫岩县城汽车站前有了玉石早市一条街,早上五六点钟开市,八点左右闭市,经营时间虽然只有两三个小时,倒也红红火火。哈达碑镇是岫玉的主产地,也自发形成了玉石一条街。没读大学前,那是佟一琮最常流窜的两处地方,他只看不买,只是为了玩,为了喜欢,自然是不能让佟瑞国发现的。 县城的两个市场是佟一琮读大学时才建起来的,一个是1992年建的荷花玉石市场,销售中低档玉件,生意特别红火。一个是1993年建的玉都玉石市场,销售的是高中档玉石,上得了台面,价钱自然也贵些。不过,已经在外面读书的佟一琮知道,无论是和同样靠原料占领市场的云南瑞丽玉石市场、云南滕冲玉石市场,还是靠雕刻加工取胜的揭阳玉石专业市场、平阳玉石专业市场、镇平专业市场,又或者依靠零售终端独占风骚的深圳玉石市场和广州玉石市场,岫岩的玉石市场无论在市场规模、所处地位,还是发展现状上,都稍稍差了一截儿。这样的逊色让佟一琮愤愤不平,岫玉那么好,应该摆在最好的市场里,应该卖出最好的价钱,从某种角度来说,价钱就价值的体现嘛! 这两个市场离佟一琮家不远,俩人边走边说话,本来俩人手拉着手,佟一琮看到熟人,离着老远就把程小瑜的手给松开了,本来就黑的脸膛变成黑红色。熟人过去,佟一琮瞧瞧程小瑜的脸色,仍旧挂着笑,这才放下了悬着的心,再伸手拉住程小瑜,程小瑜轻轻地挣了下,像是有些嗔怪,只是一挣,便又让他握在了掌心。 荷花玉石市场里经营的多是小玉件,里面回荡着《潇洒走一回》的歌声,来来往往全是人,年轻人走得快,风风火火,看货谈价,拿货闪人。也有些上了年纪的人,走得慢悠悠,见到了喜欢的宝贝,从衣兜里取出手电筒、放大镜仔细地欣赏。 程小瑜第一次到玉石市场,看到各种各样的玉石摆件、玉石首饰,眼睛像是不够用了,从这处跳到那处,又从那处闪到另一处,使劲拽着佟一琮的手,兴奋地说:“虫虫,怎么有这么多的宝贝呀,太漂亮了!早你怎么不跟我讲啊,早讲我大一就跟你来!” 佟一琮说:“谁说我没讲过,是你没上心。我不是说过嘛,中国四大名玉,新疆的和田玉、岫岩的岫玉、河南南阳的独山玉、湖北郧县的绿松石,各领风骚。咱班上同学都知道我家儿这产岫玉,我以前还送过你一个玉观音呢,给别人的都是普通的岫玉,给你选的是上好的老玉。” “你当时怎么不说?我都没当好东西,回去我再好好找找,戴在身上,片刻不离了。”程小瑜不懂什么是老玉,但清楚佟一琮给她的一定是最好的。她脑子转得快,行动更快,也不管玉石市场里那么多人瞧着,对着佟一琮脸颊亲了一下,佟一琮弄了个满脸红,生怕这一幕让谁看了去。佟家几代人都是玉匠,这里认识他的人太多了,俩人之间亲密的举动绝对不能上演现场直播。 程小瑜走到一个摊位停了下来,拿起摆在上面的一堆玉镯中的一只,问:“这个多少钱?” 没等摊主回答,佟一琮拽走了程小瑜。程小瑜莫名其妙,嘟囔着:“你让我看看,这回我不让你送,我自己送自己还不行吗?那么好看的玉镯,我喜欢。” 佟一琮停下,两手握着程小瑜的小手,哭笑不得,“小瑜,你根本不明白,那些玉镯是岫玉中质地最差、做工最粗的玉镯。你没看那一大捆呀,那都是向外批发,糊弄不懂行的。” 程小瑜的脸立刻红了。 佟一琮指着远处一位拿着手电筒、放大镜的老爷子,说:“看到没?那才是真正的买家。” 程小瑜目光中写着不相信,一副质疑的目光,质疑里透出这样的意思:拿个放大镜、手电筒,就能看出玉的好坏?佟一琮你也太夸张了吧。 佟一琮从她的神情中看出了不屑,说:“只有真正的买家才会那么仔细地看玉、验玉,寻找真正的好玉。选玉的学问大着呢,不是谁拿着放大镜、手电筒都能看出来。颜色、透明度、质地、净度都得细看,无绺无絮无裂无杂质的才是好玉。鉴别方法有好几种:可以用水鉴别,倒一滴水滴在玉上,如果是露珠的形状,久久不散开才是真玉;水滴很快消失的是伪劣货。手触摸法就简单了,要是真玉用手摸一摸,冰凉润滑的就是真正。视察法是把玉石朝向光明处,如果颜色剔透、绿色均匀分布就是真玉。还可以用舌尖舔,真玉有生涩的感觉,假玉没有。至于用放大镜,主要是看有没有裂痕,没有裂痕的,自然是上乘优质玉。即使是真玉,有裂痕的价值也会大减,裂痕越多越明显的,价值也就越低。至于选玉件,就更复杂了……” 程小瑜显然对佟一琮的讲解没有多少兴趣,眼睛盯着各个档口的玉件,目光跳来闪去,很少停留。 佟一琮对程小瑜格外细心,看出程小瑜盯着的玉件,多是些花哨粗制的作品,没有什么上乘之作。虽然从小受到老爹限制,不许接触玉,但毕竟耳濡目染,整天在玉石堆里泡着,佟一琮也算略知一二。本来他是想借机讲一些这方面的知识给程小瑜,岫岩人都懂玉,以后程小瑜是岫岩的媳妇,懂一点这方面的知识,和人家交流起来,也不陌生。回头瞧瞧程小瑜的表情,他不禁在心里摇了摇头,知道程小瑜只是看个热闹,再讲下去,反而会影响了她的兴致,干脆闭上嘴巴。他清楚,这事怪不得程小瑜,哪一个外乡人到了岫岩玉石市场的状态都和程小瑜差不多,毕竟不是从事这个行当,也不是专门的玉石收藏家,看个热闹,图个乐呵,过个眼瘾,至多再买上几件作为纪念或是送给新亲旧友,买卖双方皆大欢喜。 在佟一琮看来,无论什么种类,什么品质的玉石都是有生命的,只是要遇到一个了解的人,细细地品读,才是读懂、读透玉石的灵魂,将情感融入作品,达到玉人合一的境界,做出的玉石才能上乘。而那种粗糙的工艺,实在是糟蹋了岫玉,若是玉石会表达,一定会为自己的命运滴出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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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从荷花市场转向玉都玉石市场,随意走进一家玉石行,上面写着“福岫轩”三个大字,推门进去,里面是中式装修风格,雕梁画栋,每一处都透着高雅内敛,玉石摆放得精致高贵,玉石的里侧是一副对联,上面写着:玉为月,温润恬益非凡物;心似晶,沁透善美无价比。佟一琮心里一动,却没多想。店的最里面摆放着中国传统造型的紫檀木家具,长方型茶几上是一套看似简朴实质工艺考究的紫砂茶具,不难看出,店主除了精通玉石,更是茶道中人。此时,店里回荡着《渔舟唱晚》古曲声。只是店里冷清,除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店员,一脸笑意地迎着他俩,再没有别人。程小瑜转了一圈,觉得店里摆着的玉件确实漂亮,价位也实在高得吓人,悄悄吐了下舌头,小声对佟一琮说:“这么冷清,东西又这么贵,这家店能挣钱呀?” 佟一琮说:“这你就不懂了,这种经营高档玉石的大店,三年不开张,开张顶三年。” 程小瑜显然被这个说法吓着了,目光不再闪来跳去,仔细地观察起那些精致的玉石,再怎么不懂行,好东西坏东西,程小瑜那么聪明的人,也能识得。让她特别好奇的是眼前这件玉件上的链子是怎么做出来的,一环套着一环,明明是玉石,怎么软软润润的,像是风一吹,那链子就能动起来。 佟一琮走到一块玉石前,停下一动不动了,两眼被玉石粘住了一样。透过外面的岩石层,他赫然看到了玉石里面斑斓瑰丽的色彩,最让人惊奇的是,那些色彩正在不停地旋转、流动,仿佛要冲破外面的岩层喷涌而出。佟一琮自小就喜欢花玉,但像眼前这块花玉的丰富色彩倒是不多见,称得上精品中的精品,让人惊讶的不光是这一点,那么多的色彩糅杂交融在一起,仍然保持着清澈通透,就像叫孟庭苇的那位歌手,满脸涂满了脂粉站在舞台上依然清纯。 程小瑜正准备拉佟一琮到下一家转转,被他的状态惊呆了,眼前的佟一琮不像是在看一块石头,而是在看一个人,而且两者之间正在进行着秘密的不为外人所知的交流。佟一琮的神情是程小瑜从来没有见过的,深情、专注、全身心投入。程小瑜担心佟一琮是不是着了魔,要不然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对着块石头就成了痴呆? 程小瑜轻轻地拉了拉他。 佟一琮没动。 程小瑜又拉了拉。 佟一琮还是没动。 现在不光是程小瑜,就连那位三十多岁的店员也让佟一琮的神情给惊住了,两个女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是好。程小瑜的心里还涌出了一个念头:完了,佟一琮入魔了! 突然的一个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一琮,什么时候回来的?”一个年纪五十多岁,衣着朴素,面貌慈祥的女人从店铺的后门走了进来。 佟一琮这才回过神,笑着说:“索阿姨,我昨天刚回来。真巧,竟然能遇到您。我给您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程小瑜。” 索阿姨说:“这是我新开的店。你们俩个过来坐,尝尝新到的铁观音。” 佟一琮看了一眼那副对联,明白了当时心动的原因。那对联已经指明了主人的性别,谁能比索姨更配得上这副对联呢? 完成了介绍的例行过程,佟一琮和索阿姨坐下来边喝茶边探讨起了眼前的那块玉石。程小瑜的心安稳下来,再打量佟一琮,好像刚刚看到的一幕根本没发生。在程小瑜看来,让佟一琮着迷的那块玉石实在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外表看上去和摆在其他档口的一模一样,圆圆滚滚。佟一琮和那位索阿姨却谈得眉飞色舞。 佟一琮说:“索姨,您这块石头真是上好的花玉,要是我没看错,里面共有红、褐、橙、黄、绿、白五种颜色。” 索阿姨一脸的惊讶,问:“你居然能看出来几种颜色?” 佟一琮说:“我怎么敢骗您呢。” 索阿姨叹息了一声,说:“多好的胚子,和玉有缘,可惜了,你爸不让你碰玉。我还记得,你小时候也像现在这样,最喜欢花玉,一看到,就能说出里面都有什么颜色。画画还好,又爱读书,底子厚。不像我们这一辈,书读得太少。你不琢玉,真是可惜了。” 佟一琮嘿嘿一乐,“那时,还能看出里面装的是山水、花鸟还是人物呢。现在不行了,只能看出里面有什么颜色。这块玉真是上等的好料,不知道您怎样设计?” 索阿姨说:“我想了很久,设计一个推倒一个,你有什么好想法?” 佟一琮摇摇头,不作回答,他清楚这块玉的价值,更清楚每位玉雕大师都有自己独特的创意和思路,有些话不能信口开河。内心深处,倒是对索阿姨的这份信任敬重不已。所谓做玉先做人,修艺先修人,索阿姨能在玉雕界成名成角,凭借的不仅仅是雕工技艺,更有做人的高深修为,索阿姨能向他这个后生晚辈提问,本身就是一种胸怀和姿态。按照佟一琮最初的直觉,这块玉应该雕成人物,索阿姨笃信佛学,他猜测,最终这块玉石百分百会雕成一尊观音像,而玉石中的那块红色,必然会成为观音顶上的那轮红日。至于这尊观音何时才会真容得现,则是不得而知,凡事都有定数,特别是这么有灵性的玉石。索阿姨心里对这块玉石的设计,应该早已经成型,犹豫的应该是具体细节。她想从佟一琮这里寻到的,只是一个同自己一致的设想。可佟一琮不会说出来,一来他不想影响索阿姨的设计思路,二来是不敢更不能班门弄斧,最后一点则是佟一琮对自己眼光的不确定,毕竟对玉的接触同索阿姨相比,他实在是太小儿科了。 程小瑜没兴趣听这些,坐了片刻,便起身继续欣赏起那些玉石。她明白,这里面陈列的玉石,比在玉石市场档口里看到的那些,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每一件都像是有了灵魂,光洁润泽,又好像在讲着什么故事。看了一会儿,她的目光游离,不时地望向店门口。 佟一琮看出程小瑜呆得无聊,说了几句,便找个理由,起身告辞,索阿姨一再相留,并说改天一定要请他们全家吃饭,有件重要事情要和佟瑞国说,事情和佟一琮有关。佟一琮虽然好奇,但也没多问,并不是碍于程小瑜在场,而他猜得出,商量的事情一定与玉石有关,要不然索阿姨不会这样的郑重。但与玉石有关的事,他自己哪里做得了主,佟家的事,还得是老爹佟瑞国说了算。 出了店门,佟一琮才对程小瑜讲了这位索阿姨的身份。索秀珏十五岁从事玉雕,十六岁进京,师从北派玉雕名师,玉雕的素活、人物、动物、花鸟,无论从设计到雕刻,无一不精。在岫岩玉雕界,索秀珏是唯一的一位女性泰斗级人物,身肩中国玉雕大师和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双重身份。索秀珏对佟一琮的相识,源于佟一琮的老娘安玉尘,俩人情同姐妹。佟一琮隐约知道,老娘对索秀珏好像有过救命之恩,其中的内情,他却不知情。 佟一琮确实是个玉迷,佟瑞国那样地拦着吓着,也没挡住他对玉石的痴迷,更没挡住岫岩玉雕大师们对他的喜爱。就说这位索秀珏,是看着佟一琮长大的,自他小时候,就说他是个玉界奇才,为佟瑞国的决定耿耿于怀,说他将一个玉界奇葩掐死在摇篮中了。佟瑞国却说,有得有失,有失有得。说得像是禅语,可这得是什么,失是什么,佟瑞国却不肯对别人讲,哪怕是有一次和几位好友喝得云山雾罩了,也不肯吐出一个字。只是嘴里不停念叨,为什么要这么安排?别人顺着他的醉话问,安排什么。他倒清醒了,吐出三个字:说不得。 佟一琮骨子里还敬佩着另外一位岫岩玉雕界的高人,那人制作出来的《鸟鸣玉壶》,能从同一个壶嘴里分别斟出两种酒来,而且泾渭分明,同时在斟酒的过程中小鸟造型的盖钮还会发出“啾啾”的鸟叫声。那位高人的另外一件作品《九龙玉亭》更是奇妙,亭中有一条玉龙,口中喷云吐雾,中间有一颗玉珠,悬在云雾之中,按下去又起来,永不下落。这两件作品佟一琮曾经有缘得见,只是现在已经被海外的收藏家重金收藏。关于这些,佟一琮都想讲给程小瑜听,看到她心不在焉的样子,话在舌尖打个滑咽了下去。 程小瑜对佟一琮说:“我觉得你妈有些怪,总是笑眯眯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像是不食人间烟火。” 佟一琮哈哈大笑起来,“老娘烧了一辈子的柴,还不食人间烟火?不过,你一说,我也觉得我妈是挺怪的,你说吧,我爹脾气多爆,可到了我妈那里,什么火气都没了。” 程小瑜说:“那是你爹爱你妈,事事让着。” 佟一琮笑得直嚷肚子疼:“爱?你以为我爹妈是小青年呀,我就从来没听这个字从他俩嘴里说出来过。不过我知道,我爹心里装着的全是我妈。” 程小瑜拉着佟一琮,缠着他讲父母的爱情故事。 佟一琮讲不出来,关于父母的故事,他所知太少,索性讲起了玉妖的故事。其实岫岩人管那个故事的主角叫玉娘娘,可佟一琮还是觉得当娘娘不如当妖好,当妖自在,少了束缚,自小听来的那些故事里凡是叫了娘娘的,虽然端庄美丽,可是个个都是过得孤寂冷清,反倒那些妖,美艳无比,精灵古怪,快活自在,于是故事的主角到他嘴里成了妖。 说起来,玉妖的故事还是奶奶讲给佟一琮的,话说几百年前,有一个小伙子上山砍柴,遇到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哭泣不止,柔细的腰肢,愣是让人用刀子砍出了血,正汩汩地向外涌着血,面色苍白,见到小伙子,她也不说话,只是泪汪汪地看着他,看得小伙子顿生怜惜,抱起小姑娘带回家中。到山上采来疗伤的中草药,精心服侍,小姑娘的伤一天天好了,两人的情也一天天浓了,小姑娘就嫁给了小伙子。结婚那天,屯子里的财主见到小姑娘肤如凝脂,面若桃花,过来抢亲,小姑娘宁死不从,小伙子当然不让,财主恶向胆边生,举起大斧砍向小伙子,这时候,小姑娘突然向山顶跑去,跑到山顶后,化做一块巨石,从山顶滚落,径直冲向财主,活活将财主压死。小伙子得救后,见到小姑娘化为巨石伤心不已,日夜守着巨石,滴滴泪水砸在石上,人们都说小伙子着了魔,说那个小姑娘是玉妖的化身,小伙子说即使小姑娘是个妖,他也要和小姑娘在一起,任凭人们怎么劝说,一刻不离巨石。九九八十一天之后的那个月圆的夜晚,在一阵悠扬的乐曲声中,月光映照之下,小姑娘破石而出,两人重修鸳梦。 玉妖的故事本来特别感人,当年奶奶讲的时候绘声绘色。佟一琮在程小瑜面前一向嘴笨,故事讲得生硬。程小瑜逗他说,肯定是现编的。佟一琮一本正经,“真事,要不你打听去?”说完又知道自己说错了,程小瑜在岫岩只认识自己,让她打听谁去?程小瑜的思维真是跳跃的,突然问:“玉妖和玉石王是不是一回事?” 玉石王是岫岩一宝,佟一琮跟程小瑜炫耀了,说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其实佟一琮炫耀的不光是玉石王,从普通岫玉到花玉、甲翠,再到河磨玉,他都用自己那些微薄有限的知识讲了讲。程小瑜听得云里雾里,并不上心。这边佟一琮说得嘴角起沫,那边程小瑜老鼠啃纸一样地嗑着瓜子。一直到谈起玉石王,程小瑜才扔下了手里的瓜子,静静地听着,不时还问上一两句。 现在,程小瑜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住佟一琮。佟一琮自然听命是从,拉起程小瑜上了一辆出租车。玉石王在深山,离玉石市场远着呢,别看两人都穿着运动鞋,真要是步行上山,佟一琮受得了,程小瑜受不住,就是程小瑜受得住,佟一琮也舍不得,现在程小瑜是他的心尖尖。 程小瑜一路上就在想,被周总理亲自批示的国宝究竟什么样?佟一琮说得吓人,重量二百多吨,自己体重八十多斤,一块玉石顶得上多少个程小瑜的份量,多大的庞然大物?还有深绿、绿、浅绿、白、黑、黄、红七色,那得多炫目?光是玉石市场里的那些东西都让她眼花缭乱了,玉石王得是什么样,还不让人看傻了? 上山的路不好走,陡峭不平,出租车颠来颠去。程小瑜的身子一会挤向佟一琮,一会儿晃向另一边,车座硬邦邦硌得佟一琮屁股疼,看到程小瑜一张粉脸露出痛苦,心里过意不去,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程小瑜说,“跟我还客套?”佟一琮不讲话,拉起程小瑜的手,拽到嘴边,牙齿轻轻一咬,心里有些微醉,像是喝了二两老酒。程小瑜说:“你看这山上多美,早来山上多好?”程小瑜家在平原,那里一马平川,一下子到了山区,她觉得哪儿都新奇,初夏时节的绿意在平原看是平面的,在山上看却是立体的,重重叠叠,深深浅浅,高低错落,连空气都沾上了绿色,呼吸间透着清爽。而且越往上走,白云越纯粹,蓝天越炫目。佟一琮从小就喜欢山上,喜欢看看绿,摸摸石,在山上撒欢。握着程小瑜的小手,紧紧的,心里特踏实。 出租车没到地方就停下了,再往上的路,更陡更窄,只能步行。这话不用司机师傅解释,佟一琮心里明镜,径直交了钱下车。佟一琮和程小瑜手拉着手,边说边上山,倒不觉得累,偶尔看到一只松鼠闪过,程小瑜惊喜连连,抱住佟一琮说,“松鼠的样子好可爱,要不咱们养一只吧!”佟一琮哈哈笑,“听过养猫养狗的,养松鼠,真没听过。” 佟一琮心里高兴,后脑勺都透着笑意。指着前面,说:“小瑜,你看!” 程小瑜抬头,原本活泼的眼光变得痴痴呆呆,仿佛世间万物都消失了。太阳透过贴着山顶的白云,映射出耀眼的光芒,慈祥柔和而又无比高贵的光束如同舞台上的追光灯,照耀着那块赫然耸立的不规则形状的巨大玉石,最高处几层楼那样高,宽度要几十个人手拉手才能环住,外面的表皮.99lib.和山体颜色差不多,黄褐色,露出的玉色却是色彩斑斓,果然和佟一琮说的一样,深绿、绿、浅绿、白、黑、黄、红整整七种色彩,每一种色彩都是那样的温润。玉石王面前,程小瑜觉得自己变小了,变矮了,变得像山间的一株小草,只想依偎。大自然究竟拥有什么样的神奇,才会蕴育出这样的奇石,外表普通,内里繁富,大平凡背后的高深。她一步步地走向玉石王,当手指触摸到玉石,顿时感觉清凉沿着指尖漫延,渗透皮肤,融入血液,流遍全身,一种从未有过的神圣和激动让她的手指微微发抖,接着身子也跟着抖起来,轻轻叫着:“虫虫。” 佟一琮忙从后面抱住了她,脸颊紧贴在她的耳侧,轻轻地叫了声,“小瑜。” 程小瑜目光依旧粘着玉石王,舍不得眨眼,“太神奇了,太伟大了,这是天赐的圣物,大山的神物。和玉石王一比,我们太渺小了,芸芸众生,凡夫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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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一琮不回答,紧紧抱住程小瑜。 每一个来到玉石王面前的人都会有不同的感受,程小瑜今天见到的景象与佟一琮第一次见到玉石王又是不同。那是佟一琮读小学三年级上学期的深秋,下着本应该南方才有的绵绵细雨,黏黏呼呼,没完没了,要是有诗情的人看了,会觉得雨丝缠绵至极,比如有首诗里就写到雨巷,还有撑着油纸伞的丁香姑娘。佟一琮觉得闹心,墨迹。那天,老爹为了同一个原因暴打了他,一气之下,瘦小的他冒雨跑出了家。记不清楚跑了多久,他跑上山,下雨天山路滑,一会儿脚下打个滑儿,一会儿摔了一跤,可他不觉得疼,不觉得怕,心里只想着,老爹你不让我玩玉,我就进山里,我天天和玉石呆一起,我再也不回去了,让你永远找不到我。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像是冥冥之中的牵引,佟一琮来到了巨大的玉石王身边,作为岫岩人,那却是他第一次见到玉石王。匍匐在玉石王的脚下,世间的事物全部消失了,天地之间只有玉石王和一个跪拜臣服的稚童。佟一琮恍惚觉得,天上飘落的雨丝就是玉石王洒下的圣水,化解了他胸中的怨气,他久久地趴在玉石王下面,一直到眼前出现了一双脚,老娘安玉尘的脚。 在岫岩人看来,玉石王是岫岩的镇山之宝,镇山之神。每到节日,家乡人都会带着祭品、香火虔诚叩拜,就在佟一琮和程小瑜紧紧相拥的这一刻,玉石王旁边的大树枝上还挂满了人们祈福的红布条。有人说玉石王是圣物,也有人说不过是一块大的石头。他记得听大人们讲过,文革时,曾经有人要炸开玉石王,乡亲们拼了命的守着护着拦着,像孩子保护着父母。他清楚程小瑜心高气傲,从没见她在任何人或者任何事面前有过这样的臣服,也许只有玉石王这样的自然瑰宝,才能让她迷醉吧。他不由自主又想起安玉尘的话,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这么个可人的女孩儿,怎么可能是给别人养的?不可能,程小瑜就是我佟一琮的,现在她就扎扎实实地在我怀里,他抱着程小瑜的胳膊箍得更紧了。程小瑜深呼吸,胸前两砣软肉触到了佟一琮的手臂上,他觉得全身一阵酥麻。那片对他并不陌生的领地,是他贪恋的所在,可这一刻,在玉石王面前,他不敢也不允许自己有一点点的放肆。两个人就这样环抱着,安静地站在玉石王的身边,而玉石王也像一位长者,慈祥宽容地俯看着他们。 上山容易,下山难,出租车早就开走了,只能一路步行。下山的时候,程小瑜格外乖巧,一直环着佟一琮的胳膊。刚走了一会儿,程小瑜的额头、鼻尖沁出了汗珠儿,白皙的脸上两抹艳粉,呼吸也不匀畅了。佟一琮想,下了山,就请程小瑜洗温泉。鞍山有温泉,岫岩也有,温泉去病解乏养颜。他的脑子正在想,程小瑜脱口而出,“你看前面那条沟里的水,多清澈,下去野浴多好,肯定舒服死了。”程小瑜撒开佟一琮,自顾自地向旁边的那条沟跑去。 水沟在山中间,两边的树绿得晃眼,沟里的水清得见底,阳光穿过或宽大或细窄的树叶缝隙,斑斑驳驳地撒在水上,晃出一片连成一片的闪光。佟一琮小时就喜欢在山里玩野浴这勾当,全身脱得精光,像条鱼一样在水里穿梭,出了水才发现,衣服可能被哪个淘气包藏了起来,蹦着脚骂上两句,换来小哥们间连打带踹的一通闹腾,噼里啪啦,几个光溜溜的身子重新投入了水里,激起巨大的水花,四下飞溅。 现在,静静的山里只有佟一琮和程小瑜两个人,深山,野浴,光溜溜白花花的身子,程小瑜的身子,佟一琮的心跳加快,身体也起了变化。程小瑜是在暗示自己吗?她是单纯的想野浴?又或者在试探自己?还或者……佟一琮心痒,像有人拿着羽毛在身上轻轻骚动。 程小瑜的小手已经伸到水里,白皙的胳膊在水的折射下,变了形,弯曲着,瞬间又恢复了原形,撩出了一串水花,撒向佟一琮。“水是温的。”程小瑜的语气里还是惊喜。 “这是温泉水。”佟一琮走向程小瑜。 程小瑜蹲着身子,双手泡在水里,后腰处露出的一片雪白对着佟一琮。晃得佟一琮直发晕,程小瑜的身体佟一琮是摸过的,多是在夜晚,俩人挤在学校的小角落,或是公园的一角,佟一琮像贼一样地伸出手,把程小瑜的软肉抱在怀里,而那皮肤是滑的软的柔的。像现在这样的太阳光下,佟一琮还是第一次见到程小瑜腰间的一抹,他动念了,猜想着那片雪白的上面是不是也是一片雪白,那片雪白的下面是不是还是一片雪白,而雪白的深谷是什么?雪白的峰顶是什么?他要一探究竟,不管程小瑜是怎么想的,单纯的想野浴也好,诱惑也好,总之,今天程小瑜一定要是他的。他走过去,刚伸出手,想要抱住程小瑜。她却起身了。 “虫虫,你到那边去,那块石头后面,转过身,不许看我。我要把自己交给大自然,交给温泉水。” 佟一琮听明白了,双脚却粘在那儿不肯动,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程小瑜。 程小瑜嗔怪地举起手,“你烦人。” 这三个字,给了佟一琮明确的暗示。他一把将程小瑜裹进了怀里,急促地亲吻着程小瑜的额头、鼻子、脸颊、耳朵,最后紧紧地覆盖在程小瑜的唇上,不断地深入。程小瑜刚开始还有闪躲,很快身子就在佟一琮的怀里轻轻扭动,轻轻呻吟。佟一琮终于在阳光的证明下,解开了程小瑜的衣裳。 一件,一件,散落在岩石上,草丛间……两个游鱼一样的年轻身体,同时滑入温暖的泉水之中,缠绕,交融,深入,起伏,沸腾,山里面回响着程小瑜纵情的欢愉声,那欢愉像战鼓之声,进入到佟一琮的身体,激活他征服战地的欲望。 重新回到山下,佟一琮和程小瑜全都瘫成了泥沙。程小瑜边下山边嚷着饿死了。佟一琮这才记起,回家二十四个小时了,还没有去见好哥们穆明,要是等着人家找上门来,自己就有得受了。 穆明是佟一琮的死党,属于抬拳就打,张口就骂,铁得要命那种,两人好从读小学时开始,一起读完了初中。佟一琮继续读高中,读大学,穆明以全校中考倒数第五名的成绩回家。两人的兄弟情谊没有因此减轻分毫,反而越来越浓。只要有空儿肯定还是粘在一起,就连他们的父母都纳闷,性格上佟一琮内向,穆明外向,佟一琮喜静,穆明好动,佟一琮读书画画样样精,穆明吃喝玩乐事事好。可俩人愣是和亲兄弟没有分别。和佟一琮不同,穆明的爹妈逼着他学玉雕,玩石头,穆明看着石头就头疼,倒是对各类食物有着浓厚的兴趣,干脆自己开起了小饭店,一来二去他的全羊馆居然弄成了岫岩的特色店,羊汤更是成了一绝。佟一琮受益不小,读高中时,穆明的全羊馆是他的小食堂,时不时去改善下生活,解解馋。因为生意做得好,有人就开始琢磨穆明肯定是有什么秘方,明着开价来买,穆明愣是不卖。佟一琮清楚,不是穆明不卖,而是没法卖,真正的秘方就是穆明那张嘴,怎么好吃怎么弄,不够味儿加味儿,不够火候加火候,上好的肉,上好的菜,上好的料,不减一分,不差一点,味道能不好?这样吃来吃去,做来做去,穆明从一个细高挑的竹竿子吃成了二百来斤的大胖子。佟一琮时常拍着穆明的肚皮说,这里面全是油脂肥膏。穆明自己说,那都是美食智慧。 佟一琮推开全羊馆的门,立刻迎上来一个十五六岁梳着马尾巴的小姑娘,“大哥,快请进,您吃点什么?……”下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小姑娘满脸惊喜地扑到了佟一琮的怀里,“小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想死你了!” “小让!这傻丫头,你哥呢!”佟一琮拉下那两只搂得紧紧的细胳膊,紧张地瞧了眼跟在身侧的程小瑜。 穆小让是穆明的妹妹,从小就在穆明和佟一琮身边长大。穆明和佟一琮都有哥哥样,事事让着宠着这个小妹妹。佟一琮离开岫岩读大学前,是穆小让的专职辅导“老师”,学习上的事佟一琮罩着,生活上的事穆明罩着,穆小让被这俩个哥哥宠得像个小公主。佟一琮教给穆小让的可不光是课本上的东西,他喜欢中国古典诗词,神话故事,国画,他把这些讲给穆小让。穆小让真争气,考试成绩回回第一,是岫岩高中高一奥班的女状元。别看是亲兄妹,这丫头的模样一点儿也不像穆明,纤细,水灵,两只圆溜溜的眼睛,齐齐的刘海,就是一个乖巧的大娃娃。这一刻,那两只圆眼睛落在了程小瑜身上,笑盈盈的小脸变脸似的挂上了一层冷霜,也不招呼了,细胳膊使劲儿地甩来甩去,裹着一阵风直奔后厨。 穆明顶着厨师帽从后厨蹿出来,两只肉呼呼的大手在白毛巾上用力地擦着,泛着油光的脸乐成了弥勒佛,“我说你小子,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打声招呼?”话声没落,拳头打在了佟一琮的右肩。 “下手还这么狠,当我是活羊?”佟一琮一拳回了过去。 穆明谈笑风生把佟一琮和程小瑜带进了小包间,举起酒杯,自己先干为敬,二两白酒先是下了肚。看得程小瑜直了眼,佟一琮说:“没事,这点酒对他来说是小意思,他的绰号一斤半,喝完一斤半什么都不影响,该干什么干什么。”酒过半旬,穆明劝佟一琮:“毕业你就回来得了,你知道不,现在岫玉行情看好,据我观察,前景十分可观。现在缅甸的翡翠都成天价了,那老坑的翡翠可真漂亮,红翡绿翠,那叫一个美!还有和田玉,都卖疯了。咱们岫玉也不差啊,价格咋就差那么多呢?是差了哪儿呢?你从小就喜欢岫玉,别白喜欢了一场,回来琢磨琢磨。兄弟我就这点出息了,怎么变也离不开吃,谁让我好这口呢,你得干点大事!” 程小瑜说:“我俩准备去上海发展。” 穆小让从坐到桌边脸色一直沉着,穆明和佟一琮怎么逗也不说话,这时突然转向佟一琮,眼泪在眼圈里打着转儿,声音发抖:“小哥,你真不回岫岩了?”不等佟一琮回答,起身就出去了。 穆小让的举动让穆明和佟一琮都是不解,佟一琮问:“小让怎么了?” 穆明怔怔地看看穆小让的背影,“谁知道哪儿惹着她了?我说都是让咱们俩给惯的,你是不知道,小脾气一上来,也就你能收拾,偏你还不在,我是倍受这丫头的压迫。不用管她,一会儿自己就能回来。” 穆明说的没错,一会儿功夫,穆小让果然回来了,欢欢乐乐,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好好的一顿饭,菜倒是香,可佟一琮老觉得差了点什么,是因为穆小让还是为了什么,心里说不出来。 回到家,听到了佟一琮和程小瑜准备去上海发展。安玉尘手里端着的水果盘“咣当”掉在了地上,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话是程小瑜说出来的,安玉尘的眼睛却盯着佟一琮,眼泪成线地涌了出来,“儿子,你决定了?” 佟一琮没见老娘这样过,上大学送自己上车时,老娘也舍不得,眼里有泪,可脸上带笑。现在程小瑜只是说两人要去上海发展,没说什么时候去,没说要去多久,还什么都没讲,老娘怎么就是这样一副表情?望向程小瑜的眼神里冷冰冰地冒着寒意。以往老娘生气,眼睛都是弯成月牙,可今天却瞪得圆圆的,里面的光是尖尖的,能扎人。佟一琮觉得古怪,扶着安玉尘的肩,亲昵地说:“老娘,咱上那屋说去,行不?”回头对程小瑜挤了挤眼睛。 佟一琮把安玉尘拉到了前趟房。佟家住的平房,院子大,前面一趟四间,后面一趟也是四间。刚关上房门,佟瑞国进来了,问:“为啥事惹你妈生气了?你小子,到家就惹事。” 安玉尘坐在凳上说话,眼泪还是一个劲地往外涌着,像是流不完了。 大夏天的,本来就热,再一紧张,佟一琮脸上的汗水淌成了溜儿,身上的汗水紧紧粘着衣服,读高中之后,老爹再没打过他,可是见了老爹发火,他还是心里哆嗦,自己清楚,那是小时候落下的病根。但老娘生气真是没来由。简简单单讲了事情的经过,言语里全是委屈。 佟瑞国瞧着安尘玉,像在看着小孩子。逗她:“多大人了?还哭鼻子?” 安玉尘一拧身,歪头,眼睛看着墙角,“反正我不让儿子去外面,当年也是讲好的,读完大学就回来。” 佟一琮记得那个约定。就像现在弄不懂老娘的态度一样,他也没弄懂,为什么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老娘会要和自己讲这个条件,还说,如果不答应就不让读大学,当年无论是自己还是老爹答应下来,也都是权宜之计,时隔四年了,老娘却记得这样清楚。 佟瑞国向来是哄着顺着安玉尘的,今天却一反常态,绷起了脸,“到外面闯荡闯荡有啥不好?好男儿志在四方,不经风雨,那叫爷们儿?”佟瑞国慷慨陈词,激情勃发,斗志昂扬。“咱们佟家人缺的是什么,就是这份闯劲儿,非得守着一亩三分地,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非得辈辈都当琢玉匠?” 安玉尘的目光从墙角转到佟瑞国身上,圆眼一点点变窄变细,从十五变到初十变到初五,泪水成串地滚下来,突然眼睛全闭上了,嘴角紧紧地抿着,嘴唇嘟成一个小包子,隔了会儿,睁开眼睛,盯着佟瑞国说,“佟瑞国,你是在害我儿子,你明知道孩子出去要受苦的!” 佟瑞国愣了愣,底气不足地说:“在外闯荡哪有不受苦的?在家呆着享福,那还是个爷们吗?我佟瑞国的儿子,不能没志向。” 安玉尘站了起来,指着佟瑞国:“你……你太自私了!”转头对着佟一琮,两只重新睁大的圆眼睛盯着他,“儿子,你非去不可?” 佟一琮眼睛和安玉尘对视着,他实在想不出老娘为什么在这件事要这么坚持,父母完全相反的态度简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他的心里也生了气,“早和小瑜商量好的事了,我们就去闯几年。难道非得让我窝死在岫岩?” 安玉尘起身,拿起插在一只仿制青花瓷瓶里的鸡毛掸子,眼睛喷出的火光噼啪作响,“你……你就这么和我说话?” 佟一琮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梗着脖子,“我非去不可!” 安玉尘举得高高的鸡毛掸子抡向佟一琮,挨近他的身子时,鸡毛掸子停在了半空,佟一琮再看去,安玉尘眼神里的光一下子泄了火。 第二章 海派玉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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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大不由娘,儿有儿世界,这话一点不假,佟一琮坚定不移要和程小瑜去上海。安玉尘连着两天在家里应该做什么活儿做什么活儿,就是不说话,也不看人,家里的人和物全部变成透明状态。佟瑞国屋里屋外来回转,故意挡在安玉尘面前,安玉尘转个弯绕过去。佟一琮跟在她屁股后面,安玉尘端盆,他给递水,安玉尘洗脸,他拿毛巾。可安玉尘就是不说话,应该说的话,她用眼神说,用行动说,就是不从嘴里发出声儿。佟一琮低声下气说,“您老人家好歹说句话,行不?”安玉尘瞪了他一眼,眼神对眼神,蹿出噼啪作响的火苗子,佟一琮没敢接那火苗子,眼神朝下。 佟瑞国眉毛立着,一脸凶相,要吃人的样子。 佟家的鸡鸭鹅抻着脖子东看西看,不叫唤,不爱吃食儿。那只老花猫变得更懒了,趴在窗台上晒着太阳,一动不动。佟家偌大的院子,安静得吓人。 佟一琮嘴角起了一堆小泡,程小瑜趴在他肩上,对着小泡轻轻吹气,说:“按中医的说法,这是急火攻心,要不然咱们来个先斩后奏?三十六计走为上?” 佟一琮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绝对不行!”他没招了,求助老姐佟一琪。佟一琪进屋瞧了瞧安玉尘的架式,张了张嘴,没出音儿。 第二天晚上,程小瑜走进了安玉尘的房间。安玉尘正在洗脚,程小瑜扑通跪在地上,小手伸进洗脚盆,抓住安玉尘白净细嫩的小脚,抬头直视安玉尘,“妈,您成全了我们俩吧,我们闯几年就回来。”这是佟一琮和程小瑜商量的一招,佟一琮说,“老娘心软,别人是刀子嘴豆腐心,老娘的心肠可是豆腐脑儿做的。” 豆腐脑儿心肠的老娘这次心没软,她硬生生从水盆里拔着脚,洗脚水溅了程小瑜一身一脸。程小瑜擦都不擦,抱住她的腿,脚还泡在水盆里,“我和虫虫是真心喜欢,我们俩只是想到外面闯一闯,妈。求您同意吧!” 安玉尘挣了挣,没挣出来,冷着脸说:“你别那么叫我,你不是佟家的人。” 程小瑜仰起脸,“可我真心想做佟家人,想做您的儿媳妇,想和虫……想和一琮到上海闯荡。” 安玉尘说:“你非要做佟家的媳妇?” 程小瑜说:“我愿意做佟家的媳妇!” 佟一琮推门进来,和程小瑜一起跪在安玉尘面前,“妈,求你成全我俩吧。” 安玉尘沉默,脚盆里的水温渐渐凉了,泡在水里的脚丫子起了褶儿,像是一张被揉皱又打开的白纸。安玉尘终于开口,语气软绵绵,提出的条件硬邦邦:“要想出去行,但得先结婚,而且得立刻办喜事。” 佟一琮心急,嘴角的小泡更多更密。他的脑袋一直耷拉着,不知道怎么回复老娘。这事不怪他急,换成谁都得急,安玉尘提出的要求违反常理。这是程小瑜第一次来佟家,哪有第一次进门就让人家从姑娘变媳妇的?人家程小瑜可不是童养媳。何况佟一琮还没见过程小瑜的家人,虽说不是封建社会,但婚姻大事总得征求下双方父母的意见吧,双方父母总要见见面吧。结婚不是小事,再匆忙也得准备准备吧,就算不隆重,不奢华,也要说得过去才成吧。 程小瑜说,“我就觉得你老娘和别人不一样,你还不承认,估计这种招式只有你老娘能想出来,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这话换别人讲,佟一琮得跟人抡刀子,从程小瑜嘴里说出来,他也不爱听,但觉得真是有些道理,这样的事老娘怎么想出来的呢?这不是明着逼人吗?他在自己屋里拿墙出气,右手握拳咣咣捶开了,关节处打得出了血。 程小瑜站到他对面,他的拳头变成了掌,抚在程小瑜胸前,脑袋也靠在了程小瑜胸前。程小瑜哄孩子似的抚着佟一琮的头,说:“你也是,脑子不能拐个弯?” 程小瑜的弯子是把结婚宴变成定婚宴,岫岩有这个风俗,定婚和结婚没什么差别,也算是昭告天下,佟一琮和程小瑜从此以后就是两口子了。 这个弯把事情转成了皆大欢喜。三天后,佟一琮和程小瑜的定婚宴在佟家大院里隆重举行,岫岩专门为婚礼做流水席的四十多岁大胖师傅带着俩帮厨手脚麻利用帆布铁架在院子东墙角支上了厨灶,屯里的老亲少友都来捧场,来了一家又一家,连吃带拿,一场定婚宴下来,算了算收到的礼金,再算算各项支出,算是平衡。吃席的亲友们就是纳闷,怎么只见佟家的新媳妇,不见亲家公、亲家母?佟家的定婚咋办的这样急?人们的眼神儿不住地溜向程小瑜的小腹,想从那儿看到些什么,可怎么看都是平平坦坦,不像是孕育着佟家的下一代。可佟家急的是什么呢? 穆明带着穆小让来参加婚礼,穆小让自己给自己倒酒,一杯接一杯的啤酒,人人都夸穆小让好酒量,巾帼不让须眉。穆小让先是笑,喝到后来,放声大哭,嚷着:“我再也没小哥了,小哥让人抢走了。”穆明生拉硬拽带走了穆小让,安玉尘送到大门外,一再叮嘱:“照顾好小让!” 定婚宴快结束时,索秀珏进了佟家大院,她在前一天去了沈阳,紧赶慢赶往回返,才赶上了定婚宴的尾声。安玉尘拉着索秀珏的手,眼睛里亮晶晶。索秀珏这才知道定婚宴的来龙去脉,不住地说:“可惜了这孩子,记得小时候像长了天眼,一眼就能瞧出哪块玉料好。”安玉尘听完这话,突然昏倒,院子里人紧忙围拢过来。她醒开眼,看看天,看看地,看看佟一琮,一把拉住了佟一琮的手说:“儿子,你非要出去,就别认我这个妈了!”语调不高,钻进耳朵里凄凄惨惨,揪得心疼。知道事情底细的的邻居们跟着不住叹气,有一位还顺口说了句:“儿行千里母担忧,母行千里儿不愁。”听得佟一琮直想抽自己几个大嘴巴。 佟瑞国说,“别听你妈胡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你妈说话一向算数,答应婚事办了就让你们出去。” 是得出去,三十六拜都拜完了,东西也早收好了,佟一琮和程小瑜的衣物,来时什么走时什么,只是多了索秀珏送给佟一琮和程小瑜的两只龙凤玉佩,雕着飞龙的是龙佩,雕着舞凤的是凤佩,两只佩都是正黄白色的河磨玉,玉质温润细腻,边缘和背面带红皮,行内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上等的河磨玉。河磨玉是产自岫岩细玉沟外白沙河泥沙里的透闪石玉,润度跟新疆和田玉不相上下,价值不菲。俗话说,玉不琢不成器,玉石的最终价值体现在雕工上,一块普通的玉料经过巧妙的俏色和创意雕刻,价值会上升数十倍。上等的玉料,经过大师精心雕琢,融入个人的修养和功底,价值不可估量。通常情况下,机械雕制出来的玉石外观大众化,雕刻线条轻浅,深度完全一致。手工雕刻的玉石增加了色绺方面的配合运用,从设计到工艺抛却了不完美的部位,从工艺到文化内涵,再到玉料自身特色完美结合,玉石充满灵性。佟一琮看着索秀珏的作品长大,龙凤玉佩那种精美细致,灵动气息,一看就出自索姨亲手制作。佟一琮深受感动,不仅因为龙凤玉佩的价值,更因为索阿姨藏在其中的厚爱。索秀珏把玉佩交到佟一琮手上时,只说了一句话,“别忘了岫玉!”这五个字差点儿弄出了佟一琮的泪珠子。差点儿弄出佟一琮泪珠子的还有他和程小瑜无限向往的上海生活。 佟一琮到上海时,世界发生了许多大事,苏联解体、东欧剧变,这些大事与佟一琮没多大关系。同他关系最大的,是当时的上海,从火车上下来,佟一琮和程小瑜一样,被上海这座现代化的城市吸引了。看到的一切,让他只觉得眼睛不够用,双脚不知向哪儿迈。虽然还是自行车时代,岫岩根本看不到的无轨有轨电车却是上海人的出行工具,岫岩街头视为珍宝的桑塔纳和夏利在上海大街上泛滥横行,听都没听过的地铁已经在上海开始建设。在全国人民吹着统一的翻翘头、脚踩踏脚裤的时候,只有资本主义才有的选美比赛已经在上海举行,虽然不是什么三点式的泳装,也足够让人血脉喷张了。 有人说,上海到处是金子,只要一低头就能捡到。佟一琮低头了,不是为了捡金子,是为了生活。上海的生活并不像佟一琮想像的那样,幸亏有程小瑜的高中同学帮忙,俩人很顺利的在距离市区很远的地方找到了和别人同居的房子,旧式筒子房,三室的房间,居住了三家。佟一琮和程小瑜的房间最小,只装下一张双人木板床,一张小桌子。程小瑜满心欢喜,拉着佟一琮,按照上海地图的指示从旧物市场淘来了两把小椅子,一面大镜子。佟一琮自己动手,利用空间,架起了跃层衣橱和书柜。站在门口向里看去,小小的房间从下到上分成了三层,第一层双人床,第二层书柜,第三层衣橱。只是俩人起床时,必须得小心加小心,稍不留意就会撞到头。 大学学历并不是什么金字招牌,上海高等院校云集,海派文化发源地,遍地大学生,遍地求职者。查看报纸招聘广告,到人才市场转悠,在网上投简历,佟一琮一次又一次的希望无声无息石沉大海。程小瑜很快便在一家房地产公司找到了工作,职务是售楼小姐,从投出简历到面试再到正式确定,不过两天时间,顺利得出奇,佟一琮清楚,其中的原因和程小瑜的外貌有着重大关系。美貌是一张到什么朝代都可以适用的通行证。找到工作的那天晚上,程小瑜说,“虫虫,我们去庆祝一下吧!” 所谓庆祝,不过是一人吃了一份理想海派小吃三鲜大馄饨。佟一琮情绪低落,他原是想说些庆祝的话给程小瑜,话到嘴边觉得特虚伪,便低着头,大口吃着那些白白胖胖的大馄饨,饱满的个头,丰富的馅料,上海的味道,实惠的价格,对他和程小瑜来说再适合不过了。看了看对面吃得鼻头沁出细密汗珠儿的程小瑜,佟一琮觉得特别委屈了心爱的女人,那么娇美的容颜,委屈在只放下一张双人床的出租屋里,每天在一个半小时的路程里挤巴着才能到公司。即使庆祝,也只能吃一碗大馄饨。穿着从地摊上淘来的十五块钱的T恤衫,只有顶级时装店旗舰店里的衣服才能配得上那样的身材。 程小瑜看他眼睛发直,伸着筷子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看什么呢?对着美女吃不下饭了吧!”佟一琮嘻皮笑脸地回答,“秀色可餐!”逗得程小瑜笑得花枝乱颤,他的心里却像潮起潮落的黄浦江,上上下下来回折腾。 没用多久,佟一琮和程小瑜跟着人群一起穿梭在了上海最著名的风景线上。上海外滩面对上海的母亲河黄浦江,后面是风格迥异的建筑群。高楼林立,红灯酒绿的地方是一幢幢属于别人的房子,一盏盏属于别人的灯光。程小瑜的情绪一直处在亢奋的状态,站在黄浦江边,和潮声一起对佟一琮说:“虫虫,将来我也要在这座城市里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 在上海拥有一个家是一个遥远的梦,上海的房价可望不可及。工作没有那么遥远,佟一琮调整自己,握着上海地图到处转悠,一次次碰壁之后,很快得出了如下的结论:在上海要想找到好工作,要么高学历,要么好专业,要么经验丰富。他从北方一所二流大学毕业,历史专业,目前没有任何从业经验,这三点一个没占上,目标一降再降,信心越来越不足。佟一琮最直观的感觉是自己变成了廉价的大白菜,摆在大马车上给钱就卖的那种大白菜。他也想在更大的平台上发展,可现实像只吃人的老虎,逼迫着人不得不面对,衣食住行加通讯,哪一样都需要钱,生存之后才是生活。 就在佟一琮的自信心不断下降之后,他终于有了在上海的第一份工作,在一家保险公司做销售,没到一个星期,他知道自己受骗了,那就是一家专门黑人的公司,黑的就是佟一琮这种刚到上海的大学生。 很快,他又有了第二份工作,在一家装修公司给老总做秘书,看到招聘广告时,佟一琮觉得有些怪,通常都是招女秘书,可偏偏有人反其道而行。指明要男性秘书,学历本科以上,性格端庄严肃。通常端庄这个词都是用来形容女人的,程小瑜看到这则招聘广告时,乐得直捂肚子,说是笑得胃抽筋了。这倒勾起了佟一琮的欲望,严肃地对着程小瑜,一本正经问:“程小瑜同志,佟一琮同志端庄吗?”程小瑜笑得在床上打滚儿,说肠子笑抽筋了。面试官是老总的老婆,也就是经过了隆重的面试,佟一琮恍然大悟,为什么要招男秘书,敢情是老总老婆爱夫深切,生怕老总和秘书之间的暧昧故事发生在她家公司,所以确定秘书性别必须是男的,而且面试要由她亲自把关。本来同佟一琮竞争的另外几个人是清一色帅哥,出人意料,他一直耿耿于怀的黑皮肤竟然成了成功上位的主因。老总的老婆,那个涂着腥红嘴唇和腥红指甲的白胖女人,指着佟一琮说,“就是你了!” 工作不到半个月,佟一琮就让那个干瘦老板和白胖老板娘弄疯了。因为老板姓于,佟一琮背地里管他叫鱼干,在这个加上老板和老板娘只有十一个人头的公司里,鱼干老板给佟一琮的任务是帮着做各种假账,以便从夫妻档的公司里扣出些零花钱。白胖老板娘给佟一琮的任务是帮着看鱼干,看他和哪个女的说话了,都说什么了,什么时间地点说的,说的时候有什么表情和动作。佟一琮像熬中药一样,熬到领完第一个月薪水的那天,将一封辞职信放到了鱼干的桌子上。 终于,第三份工作合了佟一琮的心思。公司全体员工加起来三十多人,业务算是和佟一琮喜欢的玉石偶尔沾了边。说偶尔绝对准确,因为这是一家拍卖公司,拍卖销售瓷器、玉石、书画、现当代油画和雕塑等古玩艺术收藏品。佟一琮的职业是行政助理,听起来似乎不错,真正上岗了佟一琮才弄明白,所谓的行政助理就是文员、助理加办公室打杂。工资待遇并不高,开出的条件是底薪加提成,虽然和程小瑜的底薪差不多,提成可是天壤之别。 佟一琮不敢计较太多,全当是在积累实际工作经验了。事实上,实际工作经验也确实是卡在他面前的一个重要关口。面试那天,部门经理步凡反复掂量了好久,用柔和的上海普通话说:“历史专业蛮好的,做古玩拍卖还是有点优势的,可你没有一点实际工作经验,是个不小的欠缺,按照公司的想法,有工作经验是硬性条件。”佟一琮搓了搓手,缓解紧张的情绪,说:“请相信,我会在实践中磨炼提高完善自我。我家在辽宁岫岩,我对玉也略有了解,相信这一点也会成为工作上独有的优势。”步凡眯起的眼睛一下睁大了,拿起佟一琮的简历仔细看了看,读出了声:“辽宁省鞍山市岫岩县……岫玉的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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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的面试变成了关于岫玉的讨论,身高与外貌完全是东北男人模样的步凡说着吴侬软语,和佟一琮讨论了近一个小时红山文化中的岫岩玉,佟一琮真是长了见识,不住地擦着淌下来的汗珠子,为自己对岫玉的了解惭愧不已。 步凡说,现在收藏界的古玉大多数都是良诸文化、马家窑文化、齐家文化、龙山文化、石家文化以及商、西周、春秋、战国和汉代的玉石,红山文化玉石收藏不是特别热门,可越是这样越有前景。红山文化里的玉石充满了东北特色和萨满信仰,仿生类的动物形和人物形玉石,摄象类的璧、环、箍形器和勾云形玉佩独有特色。玉龙、玉猪龙、勾云形玉佩最具代表性。那条玉龙由一整块墨绿色岫玉雕成,蜷曲的形状像个“C”字,昂首扬颈、弯背卷尾、吻部前伸、鼻端截平、梭眼上翘、头部像是猪首。玉龙的背重心处对穿一孔。龙头部分采用的是浮雕和阴刻的手法,龙身上下通体磨光,看上去像蟒又像蛇。考古专家推测,这件玉龙是红山先民的神灵崇拜物或者氏族部落的象征及保护神,还可能是祭司祈天求雨的法器。 讨论后的结果自然是步凡十分尽兴。佟一琮力克群雄,铩羽而归,成为这家拍卖行的行政助理。佟一琮向程小瑜汇报工作,说起了步凡,“面试居然不谈具体工作谈岫玉,他到底是做玉石生意还是拍卖生意?”程小瑜说,“上海这么大,什么样的人没有?对玉石了解得那么多,说明人家善于学习。咱全当长见识了,把工作做好,挣多多的钱才是王道!” 佟一琮自然是想把工作做好,可做好或做不好,不是他说了算,也不是客户说了算,同事说了算,而是他的领导,他的头。没到一个月,步凡让佟一琮又长了见识,连续对他喷了两把火,一把比一把火烈,烧得他有些招架不住。 第一把火因为一件小事,小到佟一琮看来根本不算什么事,起因是拍卖行来了客户,佟一琮把客户让请到步凡办公室,有礼貌地出去了。客户走后,步凡把佟一琮叫到办公室,就行政助理是否应该为客人沏杯热茶或倒杯热水的问题进行了深入浅出的讨论。说是讨论,基本是一言堂,步凡的讲解细致又耐心,从职业素质到个人提升再到公司形象,推古论今,内外兼容。直说得佟一琮脑门冒汗,头如捣蒜,恨不得有个地缝直接钻回岫岩老家去。“细节决定成败。”佟一琮用指头数着,这句话,步凡一共说了七次。 第二把火是关于一件汉代古玉的介绍材料,为了这件拍卖品,佟一琮查阅了大量资料,从时代、用途、名称、尺寸都有详实说明,从包浆、沁蚀、玉质、形神、腐蚀、文饰、刀痕方方面面进行了细致分析。佟一琮打心眼里喜欢这件古玉,下足了功夫,自认为资料做得精细全面。他在心里比较,公司里除了步凡,没有人能比自己更爱玉,也没人能把资料做得更好。没料到步凡冲出办公室,将材料“啪”地摔到他的桌子上,质问:“为什么没写这块玉是熟坑的?这是多么重要的内容,你知道吗?”公司同事们的眼光立刻追到了佟一琮这边,伸脖观望的,窃窃私语的,各种情态佟一琮尽收眼底。步凡看了看四周,轻声扔下一句,“到我办公室。”佟一琮耷拉脑袋溜进了步凡的办公室。步凡脸色铁青,看着佟一琮的眼睛里喷着熊熊燃烧的小火苗。佟一琮说:“领导,我真不知道什么是熟坑。”步凡啪啪地拍着桌子,一双眼睛瞪得黑眼仁外露出了白眼仁。“不知道是理由吗?既然干了这行,就得琢磨这行,就得钻进去。你不成为行家,怎么站住脚,难道你要当一辈子的行政助理?一辈子给人打下手?”步凡稍稍停了下,眼风横扫佟一琮,“出土后未经过处理或盘玩的叫生坑。否则叫熟坑,这件玉石是盘过的,润度亮度比新玉还要好。如果不写明这一点,是对这件玉石的不负责任,也是对客户的不负责任。人家不知道的,会质疑拍卖行在做假。这事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别人不上心还好,一旦上了心,在圈子里传出做假售假的名声,拍卖行就倒了!”佟一琮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步凡的声音又高了八度:“明明是真的,为什么要让人家质疑?为什么要制造让别人质疑的机会?为什么不从自身找问题?我对事,但不对人,佟一琮,希望你认真反思。” 人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前两把火烧完,佟一琮像一只被烧没了毛的鸭子,忐忑地等着步凡喷出第三把火,他在公司里处处小心。这种情绪也被他带回了“小家”,连跟程小瑜在那张吱呀作响的双人床上做运动都提不起精神,三下五除二就算交了差。程小瑜意犹未尽,像条蛇精缠在佟一琮身上,纤细的手指头在他的身上绕来绕去,弄得他酥酥痒痒,却是提不起力气。程小瑜上上下下折腾一翻,见效果不大,才安静下来,问:“咋了?不顺心?要不到我们公司来,我觉得我们老总人不错,做房地产收益也大,别看售楼时辛苦,挣钱也多呀。”佟一琮说:“不行,房地产我一点儿都不懂。”程小瑜说,“谁也不是天生就会,我也不会呢,学呗。”佟一琮说:“我再想想。” 佟一琮是想了,不过想的不是程小瑜的建议,房地产公司收入是高,可不对他心思,而且他也不想和程小瑜在一起工作。两人生活一起,如果工作还在一起,二十四小时你盯着我,我看着你,再好的模样也会看腻,再好的感情也会呆烦。就像一个外国电影,讲的是两个偷情的人被人发现后,被绑在了同一张床上,刚开始两人挺欢实,日子一天天过去,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不顺眼,最后竟然成了仇人。距离产生美,有神秘感才更有吸引力,这是保持感情新鲜度的不变法则。 他想的是步凡的两把火。步凡批评的时候,佟一琮气不顺,心不平,觉得步凡是在针对他。公司里员工差不多全是上海人,只有三两个外地人,也是家在浙江、江苏或者离上海特别近的地方,只有他一个是从东北过来的,都说上海人排外,看来,即使是高知分子的步凡也不例外,地域歧视永远存在。这样的一种想法,让佟一琮全身心充满了斗志,真想什么时候冲上去和步凡拼上一架,别看步凡的块头和穆明一样,自己也不会示弱的。就像当年和穆明一样,两人摔得你死我活,然后躺在山坡的草地上哈哈大笑。于是,佟一琮和步凡的战斗便在他的脑海里隆重上演了,风云变幻之间,俩人你一拳我一脚,你抬腿我伸胳膊。演出进行完毕,步凡在他的脑海中的形象已经由文质彬彬变成鼻青脸肿,这让他全身舒畅,忍不住笑出了声。惊得已经睡着的程小瑜全身猛地哆嗦。佟一琮忙将程小瑜搂在怀里,轻轻拍了拍,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一个白日梦把佟一琮的气理顺了,再细琢磨,觉得步凡的二把火烧得确实有道理,既然给客户送进去了,倒杯热水还不是应该的,就算家里来了客人,也要倒杯水呢,何况来到拍卖行的都是财神爷。事是小事,但越是小事,越是细节才越能看出一个人的素质和修养,步凡肯为了这点儿小事批评自己,一方面是对他对员工要求高,对工作要求高,另一方面不也是对自己负责吗? 越是这样想,佟一琮的气就越顺,他记得从岫岩出来时,老娘安玉尘尽管千拦万不舍,还是对他千叮万嘱,到了外面要有眼力要勤快,少说多做,别人用七分劲儿做事,你用十分劲儿做事,踏实做事,老实做事。和人说话要用敬语,得说您,不能说你。吃饭时别人夹菜,你别转桌…… 老实、踏实,佟一琮自然是做到了,说起勤快却是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儿。这事也不能怪他,换成别人,也会像他一样。刚进公司时,他什么事都抢着做,没几天,发现自己成了大家的公共助理,这个叫佟一琮没热水了,那个叫佟一琮打印机没纸了,另一个则大喊佟一琮快点接电话,最可气的是,连厕所里没有卫生纸了,居然有人叫他佟一琮送进去。佟一琮心里愤愤不平,当时就把自己的杯子摔在了地上,玻璃杯子成了一地碎片,惊得办公室的人谁也不敢再支使他了。他心里这才舒服了,暗自运气,凭什么呀?一样都是公司的员工,我不过晚进来几天,我是行政助理,但也没说是大家公用的助理啊? 当时佟一琮还觉得自己够爷们儿,够爽快,心里不痛快就表现出来,看你们谁还敢欺负我?现在一想,实在是太小家子气,太冲动了。即使为大家做些事又算什么?又不是扛山填海,何况人家都是在特别忙的情况下才打招呼的,当然厕所事件除外。职场不就是所大学校吗? href='2210/im'>《红楼梦》里薛宝钗房里挂着的那副对联说得多有道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佟一琮,你差得远呢,要学的地方多着呢,要练的地方也多着呢。小处细节慢慢学吧!瞧人家步凡的为人处事,对上对下不卑不亢,对内对外谦和有礼,火候拿捏得极好,公司的员工即使挨骂,也都挨得心甘情愿,因为步凡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发脾气。当然,就数骂佟一琮最狠,但这明明是一种谁都看得出来的偏爱,就跟父母恨铁不成钢是一样的道理。佟一琮为刚才的白日梦里打了步凡略有歉意,心里想着,以后即使在梦里也不打步凡了。 至于那件汉代古玉,佟一琮当时就认识到确实是自身欠缺太多,自以为从岫岩来的,从小就在玉石堆里打滚儿,见得比别人听到的都多。而在和步凡的接触中,他才真正见识了玉文化的博大精深,他的所知所见不过是冰山一角,就连最熟悉的岫玉都和步凡差了一大截儿:硬玉只是知道翡翠分成了冰种和玻璃种最粗浅的知识,软玉中除了岫玉以外的和田玉、南阳玉、蓝田玉、绿松石,他只是知道名字,具体有什么特点根本不知道。至于古玉,在他脑袋里除了历史书上的那些只言片语,基本上是一片空白。步凡只要提起玉石,全都能娓娓道来,那份积淀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可怎么样才能让自己也厚重起来呢? 那天晚上,佟一琮基本是在思考中度过的,直到黎明时才渐渐睡去,梦里依稀见到了自己俯在玉石王的脚下,只是玉石王已经剥去了外皮,全身晶莹剔透,光华硕然,他再细望,却飘来了七彩的云霞,遮住了玉石王的真容,隐隐地,佟一琮听到一个仿佛自西天灵山之处传来的声音:寻古觅真。 梦里得到的四个字给了佟一琮启示。什么时候程小瑜加班。一个人去向往已久的上海古玩市场转一转。这个想法,他早就有过,可是每每他提起,都会遭到程小瑜的否定,“那东西有什么可看的,咱们也买不起,浪费时间干嘛,好不容易休息,还不如睡个懒觉,或者你陪我逛街。”佟一琮不跟程小瑜犟,程小瑜的要求不高,她所谓的逛街是只看不买,到上海半年时间,程小瑜只在大商场里买过三件衣裳,全部是打了二三折的断码货,号码全是最小的,幸亏她的身材娇小玲珑,才能穿得进去。程小瑜从来不说委屈,可佟一琮觉得委屈了她,所以在这些事情上,他顺着程小瑜。不过他早想好了,一旦程小瑜加班,他就自己去,回来也不告诉程小瑜,省得她生气。 机会就这么突然来了。程小瑜晚上告诉佟一琮,“虫虫,明天要加班,唉,好命苦!不过老总答应了,会给我三倍的工资,看在钱的份上,我同意了。” 佟一琮说,“别加了,咱不挣那钱,也不挨那累。”他说的是真心话,到上海半年多时间,程小瑜瘦了八斤,原本就细的腰扎扎实实成了蛇腰。佟一琮都没有想到,程小瑜这么能吃苦。她是笃定一个目标,一定要在上海有自己的房子。至于答应安玉尘回岫岩的话,早被黄浦江水给带走了。 程小瑜说:“干嘛不挣?不就是少休息一天吗?对于我这个青春无敌女超人来说,不算个事儿。” 佟一琮笑:“你是财迷!” 程小瑜说:“我就财迷了,我净看着人家买房了,我要攒钱,咱俩也在上海买房子,将来通过内部渠道,优惠肯定更多。你就瞧着吧!” 程小瑜做着她的房子梦睡着了,佟一琮心疼了一阵,凭他和程小瑜挣的钱,攒到猴年马月也买不起上海的房子。感叹了一阵,无奈了一阵。他脑子拐到了明天先去哪个古玩市场,总是要选择最适合自己的。上海的古玩市场主要是一楼、一城、一条街,关于这几处地方,虽然还没去,佟一琮倒也是了解得很清楚,干拍卖这一行的,整天和那些古玩珠宝打交道,再笨的人也被熏出来了。 一楼是藏宝楼,在城隍庙的旅游景区,是上海人气最足的古玩市场。藏宝楼的新旧工艺品种类非常多,档次高中低全有,一楼和二楼都是些固定摊位,经营新的或高仿的工艺品,每天都营业。最聚人气的三、四楼,只在周六和周日有交易。虽然是在楼里进行交易,可形式还是地摊。摆摊的摊主来自全国各地,摊位不固定,先到先得,很多摊主为了能够在周六大集找到一个好位置,从周五夜里就开始排队占摊位。顾客也是一样,每个周六早上四点多钟就来淘宝。这里保留着明清古玩早市交易的特色。汇集了各个地方古老旧式的东西,陶瓷玉石、古玩摆件、石雕、木雕、新旧字画、文房四宝无所不有,是新老玩家必到之地。 一城是静安寺珠宝古玩城,在上海静安寺旁边。主要经营古玩珍品、瓷器杂件、玉石翡翠、奇石木刻、字画文房、古旧家具、欧洲古玩等。一楼经营玉石翡翠、奇石珠宝、古玩杂件;二楼是经营新老玉石“玉石一区”和经营古玩杂件的“古玩二区”;三楼和四楼是古玩杂件、书画文房、紫砂陶艺、旧藏精品的古玩专营楼层。一楼到二楼之间还有一条集字画、玉石、杂件于一体的珍品回廊。这里有不少从海外回流的高档藏品,不过价格不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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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街就是被称为上海“琉璃厂”的东台路。200多米长的马路旁,整齐地排列着各具特色的小古玩店,陈列着陶瓷器、铜器、锡器、玉石、竹器、木器、文房四宝、书画等工艺品,此外还有鸟笼、服饰、钱币、30年代的月份牌、电风扇、打火机,就连过去女人穿的三寸金莲都有,以“奇、特、怪、稀”闻名,在那里能觅到在别处市场寻不到的各式古玩工艺品。 比较权衡之后,佟一琮决定先到了藏宝楼,他本来是想赶早上的大集,算算时间来不及,程小瑜不会做饭,如果他提前走了,程小瑜肯定会饿着肚子去公司。他只好像往常一样,提前给程小瑜熬好了白粥,拌好了小菜,又送上公共汽车,这才直奔藏宝楼。 他赶到藏宝楼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楼里头摩肩接踵,一个个摊位上摆放着的物件,佟一琮看得眼花缭乱,看哪个都好,看哪个都喜欢。就在他把目光从一个古玩恋恋不舍地挪到另一件古玩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佟一琮。”转头看去,竟然是步凡。 “领导,您也在这儿!”即使在外面,佟一琮仍对步凡恭敬有礼。 步凡说,“公司以外,直接叫我名字。怎么样,看中什么好东西了?” 佟一琮说:“我第一次来这儿,就是来看个热闹,哪件是真哪件是假都分不清。” 步凡说:“开始都分不清,多学,多看。古玩这东西,读多少理论书都不如亲自过过眼,要是能把玩实物就更好了。你喜欢玉,我建议你在这里重点看古玉,不能只看岫玉,各类古玉都得看,各种玉都得了解,除了基本特征、化学成分、资源分布和产量,玉文化缺项可不行,要想了解其中的文化,你就得多见识古玉,玉文化的源头在那里藏着呢。” 步凡说到佟一琮心里去了,他来这,主要想看的还真就是玉石,不过,他第一次来,看哪儿都新鲜,看什么都觉得眼生,总惦记着多问问。步凡叮嘱他,如果不确定要买,多用耳朵眼睛,少用嘴,别上手,别问价。佟一琮聪明,知道步凡是这方面的行家,说出来的自然是行里的规矩。自然乐得听从,紧跟在步凡身后,步凡瞧什么,他跟着瞧什么,甭管别人说什么,他都支起耳朵仔细听着,倒也听出了一些门道,更看到了几位出手阔绰的淘宝人淘走了价值不菲的宝贝,其中就有一件古岫玉。不过,囊中羞涩,佟一琮只有眼馋的份儿,眼珠子盯着那件古玉,直到人家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才转回头,那份恋恋不舍的劲头,只在程小瑜身上用过。 藏宝楼里的热闹永远少不了。佟一琮和步凡正看得起劲儿,旁边的一位摊主和顾客吵起来了。佟一琮已经听明白了,是因为顾客砍了半天的价却没买。摊主说得明白:“你问了还不买,却把价格给淘去了,别人听到了,我还怎么出货,藏宝楼里打听打听,有这么干的吗?”顾客急得脸红脖子粗,“我第一次来,谁知道还有这说道?”摊主气得大骂:“你当这里是菜市场?你当这古玩是大白菜啊?”佟一琮庆幸遇到了步凡,要不自己肯定会闹出和别人一样的事来。 佟一琮自然是没打算买什么,步凡同样也是空手而回。佟一琮却觉得这是来上海以后过得最开心的一天。一直到快散集,他和步凡才恋恋不舍地走出了藏宝楼。佟一琮坚持要请步凡吃顿饭。步凡笑说,“我从来不接受属下的吃请,不过现在你不是属下,是同道中人。” 这个评价,是佟一琮没想到的,他甚至不相信,这就是那个骂自己凶得像对阶级敌人的步凡,而同道中人这四个字,用在自己身上,他更觉得实在是高攀了。除了来自岫玉之乡,玉知识玉文化方面,和步凡相比,就是一个研究生和一个小学生的对比,这也不准确,应该是一个研究生和一个幼儿园孩子的差距,可步凡竟能视自己为同道中人,他又惊又喜又惭愧。也在心里暗下着决心,一定要恶补特补。 虽没客气,但在吃什么的问题上,步凡坚持一定要吃东北菜。这个一定,让佟一琮心里又是一热,上海人口味偏甜,东北菜偏咸,吃惯清淡甜味的上海人步凡坚持要吃东北菜,其中的意思不用讲出来。 砂锅炖排骨酸菜、红烧带鱼、松花蛋拌豆腐和雷击黄瓜上了桌,二两小酒下肚,步凡告诉佟一琮,“今天有人走眼了。” 佟一琮不解,“哪件?” 步凡说:“你最喜欢的那件。” 佟一琮啃了一半的排骨放了下来,瞪起眼睛,“那件确实是岫玉,籽料,透闪石,我不会看走眼的。” 步凡说:“岫玉不假,可那沁色假。” 佟一琮语气有些犹豫,“红褐的沁色,岫玉河磨玉的皮色,不能假啊!” 步凡说:“这是没站在古人琢玉的角度考虑,古人琢玉讲究的是‘料有所选、形有所意、工有所敬、神有所求、沁有所生’,采自河流水中的籽玉料,琢玉前都带有天然侵蚀和皮色,一般情况下是黄、灰或者红褐色,和出土玉石上的侵蚀色特别相像。不过,作假的人不懂,这些皮色,在六千年前红山文化的琢玉者看来,是玉料的毛病、是瑕斑,在琢玉之前,几乎都要把它全部去除,这就是作假者弄巧成拙了。只是,那位买主是真没看出来。” 是否作假,佟一琮更相信步凡的眼光。但对于红山古玉,佟一琮不完全赞同步凡的观点。在他的印象中,红山文化的玉龙,吻部和尾尖上泛着红晕,红晕就是岫岩河磨玉的石皮,祖先会留下石皮,原因很简单,尊重天然。古人没有先进的琢玉工具,也不会挑三选四,觉得咋好看就咋弄。比如那只玉龙,如果把红皮去了,就缺了“肉”,外形上单单薄薄,还会好看吗? 步凡和他不客气,各说各理,边吃边讲红山文化古玉要从玉料、沁色、制作工艺等几方面来辨别真假。佟一琮直到这时才知道,即使在土中埋藏了五六千年的红山玉,沁色也是比较少的,只在玉石外表的局部或者原有绺纹的地方以及磕缺损伤的地方有所表现,很少有被沁色整体掩盖的。如果整件玉石都被钙化或者呈鸡骨白色,或被浓重的侵蚀色掩盖,真实性就要打个折扣了。虽然红山玉每一件作品的制作加工都耗费了漫长的岁月,非常精美,但大多器物的表面是凹凸不平的,不规则的刮削痕迹在放大镜下十分明显,这一点是现代造假技术无法达到的。 说是佟一琮请客,他去埋单时,东北菜馆的那位吉林老乡告诉他,步凡已经算完账了。佟一琮这时再掏钱,反而显得和步凡生分,索性没推让,只是一再和步凡说,下次去古玩市场一定带上他。 去藏宝楼的事,佟一琮没藏住,他也不想藏,程小瑜是谁?是他最亲最近的人,是他在上海唯一的亲人,他愿意跟程小瑜分享自己的喜悦。被窝里搂着程小瑜,他讲了白天的见识以及对步凡的敬佩。 程小瑜夸奖:“虫虫,看不出来,蛮有心机的嘛!用这种方式和领导联络感情,这叫投其所好,战术战略用得真是好!照这么发展下去,步凡肯定能提拔你,薪水也会涨!” “我这可不是投其所好,我和他都是真心喜欢玉,知道不?步凡说我和他是同道中人。今天步凡还劝我,为什么不回岫岩发展,既然有那么好的资源,为什么不做强做大。乱世藏金,盛世藏玉,现在是做玉的大好时机,一些高档玉种的资源基本枯竭,但市场对玉石的需求量特别大,而且岫玉中的河磨玉和新疆和田玉同属于透闪石玉,在润度上不相上下,色彩丰富的花玉更是岫玉独有,岫玉发展的空间太大了,前途不可限量。”佟一琮讲得激情澎湃,神采飞扬。 程小瑜撇起了嘴巴,笑容就像热铁片上的一汪水,一点点地收敛,最后完全消失。她从被窝里坐起来,怀里抱着枕头,问:“虫虫,你不会真动心了吧?我们才来上海半年多,一切刚刚开始,你就想着回去?说不定是步凡给你下的套呢,让你把位置腾给别人。” 佟一琮掐了下她鼻子,说:“别把人想得那么坏,他下什么套,就我这个行政助理,已经是全公司最底层的了,谁会来跟我抢?他要是想把这个位置给别人,根本不费吹灰之力。步凡讲的是真心话,他也是在为我想出路,也是帮我。” 程小瑜瞪起了眼睛,“他要是真帮你,直接提拔你不就成了?岫玉好,他怎么不去岫岩,他呆在上海,凭什么别人不能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岫玉再好,也是摆在了上海的古玩城里才值钱。要是放在岫岩能值几个钱?现在不管干什么都得考虑经济效益。没钱什么都实现不了,我想拿爱马仕的手提包,想戴江诗丹顿的手表,想用香奈儿的化妆品,想开劳斯莱斯的跑车,想喝至尊马爹利的美酒,想……我想的多了,没钱行吗?岫岩多大个平台?上海是多大的世界?上海有那么多捞金的机会,岫岩有吗?你回去是当一辈子农民还是琢玉匠?”机关枪扫射一样的话不断地从程小瑜的嘴里发射出来,同时带出的还有她的眼泪,“虫虫,咱们出来多不容易,我都跪下给你妈洗脚了,我父母都不知情,我就毛毛草草地成了佟家的媳妇。我现在每天拼命地工作,堆出笑脸哄着老板哄着客户,为了什么呀?还不是因为咱俩感情好?为了多挣钱?为了和你过好日子?咱们这才刚上战场,你就想着撤退了?” 佟一琮原本想说出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他抱住程小瑜,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傻小瑜,我就是给你讲讲今天的事藏书网,又没说要回岫岩,你急什么呀?还哭鼻子,哭成金鱼眼儿,我可不要你了!” 程小瑜脸上这才有了笑,“你敢?” 佟一琮说:“不敢!这么漂亮的老婆我上哪儿找去?我还怕你让别人,抢了去呢!” 佟一琮并没发现谁在抢程小瑜,他是在哄程小瑜,女人都喜欢男人把她当宝贝,程小瑜这样的漂亮女人更是。佟一琮打心眼里疼程小瑜,宝贝她到了衣食住行的每个细节,这个小家的事,他从来不让她动手,他娇她宠她哄她。 程小瑜禁不得哄,很快枕着佟一琮的胳膊睡着,他一动不动,呼吸也如睡着了一样平静。隔壁传来的声音在深夜里格外撩人,那样的声音,刚刚他和程小瑜也有过,那样的声音在深夜在许多的房间都会有,声音之后应该便是沉沉的梦乡。佟一琮努力想进到梦里,大脑却越来越清醒,来到上海之后的情景跳跃着闪现,时间改变人,环境也在改变人,他分辨不清是自己变了还是程小瑜变了,两人之间的争吵越来越多,为了一句话,或者根本不算什么的小事,两人就能争吵半天,虽然最终都会在柔情中化解,但新一轮的争吵很快又会袭来。 程小瑜在今天争吵中提到的那些大品牌,佟一琮只听过其中的一两个,程小瑜是怎么了解和认识这些品牌的,佟一琮没有多想。程小瑜的如数家珍却让他想了很多,他确信那份流畅是因为程小瑜心里一直向往,谁都不想过苦日子,不想过穷日子,程小瑜的追求,佟一琮能理解,也为自己没能给程小瑜一份富足的生活愧疚。可来到上海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最初的长见识闯天下,为了更加丰富的物质生活,又或者为了寻找一个更大的施展舞台?佟一琮有些茫然,找不到最恰当的答案,他只是不喜欢像蚂蚁一样从上海的这头折到那头,每天都在匆忙和浮躁中度过。什么才是自己最想要的生活?什么才是最好的生活?适合,热爱,可以为之不厌不倦不知疲惫的,一定是那样的。 胳膊麻木了,佟一琮慢慢将胳膊抽了出来,睡梦里的程小瑜不自觉地将头拱向他,黑色的长发散在枕头上。即使睡着了,程小瑜也是这样美,佟一琮从来没告诉过程小瑜,和她在一起,一直有一种不安,那份不安来自母亲安玉尘,“这个女人是给别人养的”,难道有一天程小瑜真的会被别人抢去吗? 真的差点儿让人抢去的,不是程小瑜,是她的凤佩,说抢有些过,其实是程小瑜的同事看上了那只凤佩,要出原价三倍的价钱,如果龙佩一起卖,愿意出五倍的价钱。程小瑜让人说动了心,回家时和佟一琮商量。佟一琮的脸色立刻就难看了,埋头一个劲儿往嘴里扒拉饭菜,不回答。程小瑜说:“我就是逗逗你,索阿姨送的是无价宝,是那份情谊,怎么能卖呢?”声音有气无力,盯了眼佟一琮,又开口了,“不过三倍五倍的价钱,可真是诱惑人啊!看来,好东西真是有人识货的。” 佟一琮还是不吱声,慢条斯理地吃着饭,程小瑜的心思他看得懂,来来回回的罗圈话,目的只有一个,让他点头卖那两只玉佩。可这个头他不能点,一方面原因程小瑜说出来了,那是索姨的情谊,情谊无价。还有一点程小瑜不懂,这两只玉佩的升值空间,岂能是三倍五倍?新疆和田玉的价格最快的时候是每年十几倍的增长,岫玉河磨的价值将来会是多少,谁能预测出来?何况,那两只玉佩一龙一凤,不就是他和程小瑜吗?能用钱来衡量吗?程小瑜爱钱爱到了这种程度? 沉闷的气氛,静悄悄的房间,只有两人吃饭的声音。佟一琮抬头看了眼程小瑜,程小瑜也盯着他,眼睛里亮晶晶的全是委屈。佟一琮原本的怒气让那些亮晶晶给软化了,本来质问程小瑜你就那么贪财之类的话压回肚子里,他放下碗筷,拉起程小瑜的手握在掌心。“小瑜,要是你同事喜欢,我让一琪邮些小玉件过来,你送给他们。这两只玉佩咱们留着,原因我告诉你。” 程小瑜的不悦,很快便在佟一琪邮过来的玉件成为一沓人民币之后,烟消云散。把一张张百元大钞摆在床上,程小瑜脸上的笑容像向日葵一样灿烂,问躺在一边读书的佟一琮:“虫虫,我发现一件事。” 佟一琮眼睛盯着书,问:“什么事?” 程小瑜神秘地笑着,“你是个潜力股,超级有经济头脑。” 佟一琮还在盯着书,说:“我怎么觉着自己是小商贩,或者说,是个二道贩子。” 程小瑜说:“哪有这样英武神威聪明绝顶才华横溢的小商贩?” 佟一琮终于放下书,说:“小瑜,你是吃了蜂蜜,还是吃了红糖,嘴这么甜?” 程小瑜说:“这些玉件,我们挣了一千二……咱们是不是得把这钱给一琪打过去点儿,怎么说也有她的功劳。” 佟一琮说:“给她也不会要,不过,以后可别这么干了,不是说那些玉件是送给同事的吗?怎么变成卖了呢?” 程小瑜说:“有价钱才能体现岫玉的价值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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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一琮不是笨人,灵机一动,让佟一琪从岫岩玉石市场每隔半个月选些小玉件邮给他。周末休息和步凡去古玩市场,他带上那些小玉件,卖给古玩市场里的小店铺,每次都能小有收获,回头把钱交给程小瑜,总会让程小瑜欢喜几天。 程小瑜的欢喜出自真心,俩人到上海后的日子过得紧,除去租房煤气水电交通吃饭各种固定费用,能支配的钱没多少。看到程小瑜像扎了鸡血一样欢快地数钱,佟一琮心里又快活又苦涩。快活自然是程小瑜带给他的,苦涩一方面是因为没能给心爱的女人创造更好的生活条件,另一方面与步凡有关。 第一次带那些小玉件到古玩市场,佟一琮没有瞒着步凡,尽管在公司里两人依旧是上下级的关系,但在一些细节上,佟一琮感觉得出来,步凡掏着诚心和他相处,他藏着掖着显得小气。他直接拿出玉件,讲了自己的想法。 一边看古玩,一边挣些小钱的做法,步凡理解也支持,俩个东北小青年漂在上海,能想出这样挣钱的法子,也算难得了。只是那些物件放到步凡手里,却让他不住地摇头,连连叹气,“玉质不错,只是这雕工,实在差强人意,可惜了这些玉料,这些玉料不要说请大师级的雕琢,就是请稍好些的琢玉师傅来琢,价钱也不知要高上多少倍。” 佟一琮有些不好意思,步凡嘴下留情了。接触久了,佟一琮知道步凡的爷爷是扬州的琢玉师傅,步凡小时候也学过琢玉,一直到读大学才算是把琢玉给放下了。但上手经眼的好玉石好雕工太多了,眼前的这些物件的雕工,实实在在入不了步凡的眼。 要论雕琢技巧的好坏,佟一琮学没过,但也略知一二。中国的玉雕文化传承几千年,最有名气的玉雕门派分别是北派、扬派、海派、南派四大派别。北派是以北京、天津、辽宁玉雕工艺大师为主,以擅长雕琢人物群像、花卉和薄胎工艺著称,艺术风格庄重、典雅。岫岩玉雕就是传承于北派,在人物、素活等方面有自身的特点,大气豪放洒脱,这是别的门派不具的风格。扬派以扬州地区玉雕大师为主,巨雕和山子雕最具特色,讲究的是精致、大气。海派是以上海为中心地区的玉雕大师,以创作情节性的故事人物、动物群雕和仿青铜器为主的器皿著称,艺术风格既生动传神又庄重严谨。南派是广东一带的玉雕,因为长期受竹木牙雕工艺和东南亚文化影响,在镂空雕、龙船、多层玉球和高档翡翠首饰雕琢上的特色最为鲜明,造型丰满,呼应传神。 步凡不欣赏这些物件的雕工,甚至为岫玉叫屈,并没影响对佟一琮的帮助,佟一琮把这些玉件拿进古玩城市场一家店铺。店铺老板听着他正宗的东北口音,拿着放大镜一件一件地端详,给出了自己的价钱,不住地摇头,最后的评判和步凡如出一辙,“可惜了这玉料,按这雕工,可不值这价儿!” 步凡说:“如果不是雕工差了点儿,能卖这价钱?” 上海口音钻进店主的耳朵,态度明显改变,“一人让一步,这货我收了!” 一手钱一手货交结完毕。出了那家店,步凡叮嘱佟一琮,“这些东西,你弄着玩可以,千万不能经常看这个级别的玉件。要不然,你的鉴赏能力会下降,得学点有用的东西。” 这样的道理,佟一琮懂,这就好比读书,世上的书那么多,再有精力的人也读不完,读的时候挑精的选好的,优秀的文字读懂读透,鉴赏能力自然会提升,如果一直读着垃圾文字,早晚会把自己的欣赏水平拽下来。佟一琮信步凡,这种信说不出原因,单纯信步凡是为了他好。这些玉件对他来说,是换点儿小钱,哄着程小瑜,省得去古玩市场时程小瑜三拦四阻,他没指望在这上面学到什么。 可佟一琮总得再学点什么,步凡的话给他提示,他淘来玉石方面的书抱回“家”,摆在床头的小书架上。书架上的书被分成了两列,一列是程小瑜的房产美容服饰,一列是佟一琮的玉石古玩雕刻绘画,两列书就像程小瑜和佟一琮的两队士兵,各自相望,相安无事。躺在床上,程小瑜大白腿扔在佟一琮身上,一人捧着一本书,在床单上铺上报纸,摆上几袋小食品,看到得意处,你一言我一语侃上几句,日子倒是有滋有味。 以前佟一琮和程小瑜有说不完的话,其实那些话中百分之八十是废话,可两人好的时候废话也爱说,而且说得没完没了,特别起劲儿。也不知道从啥时候开始,两人的话少了,各做各事,各看各书,各学各知识,各长各本事。佟一琮想,书真是个好东西,要不然,出租屋里没电视,日子得多寂寞,多无聊,有了书就不一样了,长了知识,扩大了世界,身体是困在小房间里的,思想困不住,尽可以天马行空,任意乱窜,想回到岫岩就回到岫岩,想泡在山中的温泉水里就泡里面去,想靠在玉石王呆着就靠着,谁也管不着,谁也不知道。 世上有吸引力这个说法,向往久了,有些事物便会被吸引而来。好久没有联系的索阿姨突然打来电话,“玉石王要去鞍山了!” 佟一琮一怔,脑瓜子嗡地响了,想问是真的吗?话到嘴边没说出来,索姨说的能假吗?玩笑也不可能,他心里拔凉拔凉,冒出一堆问号。玉石王是岫岩的镇山之宝,是岫岩人心里的神,镇山之宝咋能动?神咋能动?再说了,那么重的玉石王谁能动得了?不会是要弄成碎块了吧?那可是周总理下过批示重点保护的玉石王。 索阿姨告诉他,“还记得上次你回来时,我说过有事要和你商量吗?想说的就是这事,都忙着办你的婚事,这事就错过了。在电话里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如果上海那边的事暂时能放下,你就回来一趟。” 索阿姨的电话和语气给了佟一琮从来没有过的紧迫,他和步凡请好假,安排好程小瑜,一路火车、汽车,颠颠簸簸回到岫岩,到家时满嘴大泡。佟瑞国、安玉尘不明就里,见他风尘仆仆,以为受了多大委屈。安玉尘眼睛粘在佟一琮身上,拉着他不松手,说出来三字,“咋的了?” 佟一琮说:“休年假,想家了。”谎话是火车上想好的,爹妈没把玉石王要被请走的事告诉他,自然是不想让他知道。他知道索秀珏的心意,自然瞒着爹妈,心里只是惦记着玉石王,琢磨着怎么把话顺到上面。 佟瑞国、安玉尘不住地向门外望,话说得吞吞吐吐。佟一琮明白是在瞧程小瑜,忙解释:“小瑜工作忙,没跟我一起回。”佟瑞国长长地出了口气。 安玉尘的眼里却闪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诧异。 佟一琮本想多说几句家常,装作若无其事,然后再提到玉石王,话却脱口而出,“来时的路上,我听人说藏书网,玉石王要请走?”佟一琮用了请字,对于玉石王,不能用搬、挪、动,只能用这个请字,才配得上,配得起。 佟瑞国说,“可不!定了,整体请走。你回来的正是时候,上山拜拜吧。” 佟一琮愣了,佟瑞国主动让他上山拜玉石王是破天荒,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事要搁在平时是意外,事关玉石王就在情理之中了。在岫岩人心里,还有什么事比玉石王更重要?可他这一刻最关心的还是玉石王,整体请走?那可是260吨的大家伙,咋请? 安玉尘看着佟一琮,那抹不易察觉的诧异悄然淡去,嘴角上扬出淡淡的笑容。“吃完饭再去,我们和你上山。”自从知道要请走玉石王,安玉尘差不多每天都要上山,她不像别人一样跪拜叩头,只是静静地呆在玉石王的身边,仿佛守候着一位亲人。 初冬时节的山上有些寂廖荒凉,翠色的树变成了褐色,衬着灰色的山,缺少生机,动物们躲在藏身之所,配合节气不肯露面。上山的路和原来一样不好走,人却多了很多,山上的风大,人们都穿上厚厚的冬装,佟一琮一路看着,有人抬着整羊,有人捧着黑猪头,有人拎着山鸡,有人带着粗大的香火,不用去问,大家都清楚,是去拜玉石王。佟一琮跟在人群里,心里沉甸甸,灰突突。 在深山里藏了整整三十二年的玉石王,是岫岩人心里的神,是岫岩人心里的图腾。神要走了,岫岩人的心里疼,针扎一样,剜肉一样。还没走到玉石王脚下,进入佟一琮眼里的,是跪拜在那里的众多乡亲,他们中有些人佟一琮认识,有些人似曾相识,有些人从未相见,可每个人的眼里涌出的都是一样的神情,一样的难舍难分。羊血、鸡血、香灰在玉石王的脚下那样耀眼,那是岫岩人最虔诚的依恋。 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家,白发在风中飘着,布满皱纹的脸和双手紧紧贴着玉石王,浑浊的眼泪顺颊奔流,嘴里喃喃着,“不能请走啊,这是咱们岫岩的镇山神啊!”旁边的晚辈扶着老人,一脸悲凄。 “玉尘,瑞国,你们来了,一琮也回来了。”索秀珏招呼着。这是她和佟一琮在电话里约好的,直接在山上见。 “索姨,您瘦了!”佟一琮看到索秀珏原本就瘦的身子明显又瘦了一圈,风中的索姨单薄得让人心里隐隐地难受。 “玉石王要请走了,我这心里……”索秀珏的话只说了半截儿。 “难受,是吧?”佟瑞国一声叹息。 安玉尘没说话,伸出手,拉住索秀珏的双手拽进了自己的棉袄袖子里。山上的风硬,索秀珏的手冻得冰凉,刚触到安玉尘热呼呼的胳膊,全身不由自主哆嗦了。俩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满眼里都是含着泪,又含着一种叫做希望的东西。 “玉尘,你懂,你明白我。”索秀珏鼻塞的声音带着哭腔,“玉石王请走了,我心里难受。可我明白,这是定数,玉石王要出山了,必然是震惊世界。我只是不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心里惦记着,又想不透,想不明。” 安玉尘看看索秀珏,瞅瞅玉石王,又抬头望望天。这一刻,西边的落日,正是妖娆着,明艳又清澈。“你和玉石王是几世就定下的缘份,玉石王会告诉你,一分一毫,一丝一厘都不会有偏差,世人依旧臣服在他的脚下。”安玉尘的话,经常让人摸不着头脑,可又像在点拨着什么。 索秀珏惊讶地看着安玉尘,“玉尘,你怎么知道我会参与玉石王的雕琢?” 佟瑞国嘿嘿一乐,“这还用猜?别说岫岩,就是在全国,和你一个水平的琢玉师傅有多少?” 安玉尘望向佟瑞国,抚着索秀珏的肩,显然赞同这男人的说法。 佟一琮关心的却是老娘的后一句,“世人依旧臣服在他的脚下。”可索秀珏没给他思考的时间,“瑞国、玉尘,将来玉石王的雕琢,如果可能,让一琮也参与吧,哪怕是打打下手,伺候琢玉师傅呢?这样的机会,有人一辈子也遇不到!” 佟瑞国笑容满面的脸“啪”地变了,说出的话扔在北风里裹着寒气,“一琮不能碰玉,这规矩你是知道的。不管什么玉,都不能碰,玉石王也不行。” 佟一琮燃起的小火苗瞬间就灭了,之所以和索秀珏约在山上见,就是俩人都觉得这个场合最适合提这件事,佟瑞国和安玉尘陪他一起看玉石王更让他看到了希望。佟一琮沉不住气了,顾不得周围还有那么多人,气哼哼问:“为什么不行?我怎么了就不行?我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碰玉我得死还是……” 佟瑞国说:“你碰玉,我死!”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往山下走。 索秀珏尴尬地张张嘴,想叫住佟瑞国,“佟”字刚出口,其余的话咽了回去。佟瑞国是出名的倔人,除了安玉尘,谁能叫得住?她瞅着安玉尘,安玉尘的目光却瞅着佟瑞国的背影,轻轻地摇着头,“别怪他,就这么个倔人。不让碰就别碰吧,啥事都有个定数,没到时候呢!” 1992年10月28日,玉石王起驾登程,鹅蛋粗的钢丝绳拉得绷绷紧,咔咔响得瘆人,玉石王嗡嗡响得震人。嘣……鹅蛋粗的钢丝绳断了,换绳,嘣……鹅蛋粗的钢丝绳又断了,断了七次之后,玉石王终于被请到了为它特制的大型专用运输平板车上。自重90吨,承重390吨,车长22米,104个车轮。途经2个市,12个乡镇,40个自然村,76座桥梁、涵洞,翻越4座山岭,跨越5条大河,排障240多处,参加运输400多人,沿途叩拜百姓60多万人,经历8天8夜,1992年11月5日上午9点半,玉石王到达了鞍山。 1992年10月28日,同样的一天,佟一琮的生活也有了巨变,推门而入的程小瑜将他扑倒在床上,从头顶亲到肚脐眼儿,向他宣布了一个重大新闻:“虫虫,我已经正式提升为部门经理了!” 这是好事,佟一琮心里应该替程小瑜高兴,可一想到自己还是个小小的行政助理,他的心里泛起了莫名的酸意。他真是对程小瑜羡慕嫉妒了,当然没有恨。不过,这个酸只在他心里沤着,没显在脸上,也没说在嘴里,他不能表现出自己的小心眼儿。他抱起程小瑜在小小的空间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程小瑜尖叫着,“晕啦,不要转啦,晕掉啦!”她的拳头捶打在佟一琮的肩上,“停停停,我还要给你看个东西。” 程小瑜打开手提包,取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江诗丹顿的标识“马耳他十字”赫然出现在了眼前一块精巧的女式手表上。程小瑜熟练地戴到了左手腕上,纤细白嫩的手腕伸到佟一琮面前,“看,漂亮不?我们老总赏的!” 醋劲儿“嗡”地蹿了上来,佟一琮压了压,腆着笑,“你们老总可是真大方!”连他自己都能听得出话里的讽刺打击。 “我不是提部门经理了嘛,我可是公司里业绩最好的,给他挣钱挣得最多……虫虫,我给你讲呀,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工作磨炼,我越来越觉得,女人干这行实在是有优势,利用智慧、美貌以及女人独有的温柔甜蜜,可以迅速打开局面,占领市场。原来看我不顺眼那几个,现在怎么样?还不是乖乖地做了我的手下?现在这个世界,谁会计较你怎么成功的,人们只会看你是否成功,不看过程,只看结果。” 真的只看结果吗?和程小瑜吃饭时,佟一琮在想。在程小瑜身上扬鞭跃马时,佟一琮在想。程小瑜像条蛇软软缠在他身上时,佟一琮还在想。 睡着了的程小瑜没舍得摘下那块手表,佟一琮在程小瑜身上来回滑动的手指碰到那块手表,停了下来,隐隐地,他觉得那块手表,就像安在两人中间的定时炸弹。佟一琮最初和程小瑜在一起时的不安再度蠢蠢欲动。 一个念头,突然在佟一琮的脑子里闪动:只有自己变得强大了,才能拥有自己想要的一切,包括身边的女人。 第三章 美玉挡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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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干年后,佟一琮回想过往,对老娘安玉尘的话坚信不疑,凡事都有定数。没有送别玉石王离开岫岩,没有参与玉石王的雕琢,就是定数。这个定数按老娘的说法,只因为他和玉石王的缘分不够深厚,也是他的福缘不够深厚。人与人、人与物、人与城都有定数,要遇到迟早会遇到;不应该遇到的,擦了肩彼此都不会多看一眼。这样的道理有人说唯心,佟一琮坚信不移,万事万物都有吸引力法则,如果坚持相信,坚持吸引,坚持朝那个方向努力,想着念着,只要方向正确,一定会实现。这样想一想,佟一琮会开朗很多,只是偶尔想到玉石王成了玉佛,自己却远在上海,离得那么远,他还是无法释然。因为那样的机会,这辈子他再也不会有了,唯一的安慰是索秀珏为他保留了一块佛脉。 玉石王最终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玉佛,正面是释迦牟尼佛祖,背面是观世音菩萨。一缕佛脉,一块花玉,不算大不算重,寓意深。索秀珏亲手交给佟一琮。送他佛脉时,索秀珏讲起了玉佛雕琢时发生的故事。这些故事索秀珏不讲,佟一琮会问。知道他会问,索秀珏不让他猜。一老一少坐在索秀珏的创作室,喝了三壶茶,对坐四小时,讲了十八个月的雕琢中发生的故事。 玉石王是七色花玉,色与色之间有的地方区别明显,有地方混合不清,别说肉眼,即使用了工具也很难判断。自然界本来就是神奇,隐藏着种种的未知和不可预见。雕琢佛像,最重要的是头部,如果佛面出现“花脸”,是对佛祖大不敬,全国各地的玉雕精英们雕琢着,担心着。玉屑纷纷撒落,佛脸渐渐显现,人们吃惊地看到了“佛脸天成”的奇迹。佛祖的脸是一处洁净无瑕的深绿色,观音的脸是素净的浅绿。“除了佛祖庇佑,还能用什么来解释?单单到了脸上就成了素净的一色。”索秀珏在问也在答。佟一琮点头赞同这种说法,玉雕中有些物件是玉雕师的匠心,有些物件只能归结为冥冥中的安排。 事情没有完全顺利的。观音的右上方,琢玉师发现了一块斑驳的黑玉,大家心里都是一沉。来自北京的一位玉雕大师却发现这是一条横卧的盘龙,“肯定还会有吉兆”。最后果然,一只黑玉的回头凤落在了观音的裙摆上,龙凤呈祥,浑然天成。 索秀珏知道佟一琮结不开的心结,普陀圣境、嫦娥奔月、唐僧与白龙马、济公和尚、齐天大圣、鳌鱼摆尾……玉佛雕琢的故事讲得细致,算是慰藉,也是传授。出现特别情况时应该怎么去处理,怎么更好地运用俏色。佟一琮听得入耳入心,他知道,只要老爹在,就算知道再多,也是纸上谈兵,不让玩玉雕玉,那些经验只是理论。可即使是理论,也让他欣喜,只要是关于玉石的丝丝缕缕,关于岫玉的只言片语都会让他后脑勺都带笑。 “后脑勺带笑”这话是佟一琮和程小瑜有一次吵架时,程小瑜给出的评价。“除了说岫玉,你啥时不是一脸的阶级斗争?” 佟一琮真像程小瑜说的那样吗?他自己一想,程小瑜的评价算是客观,他为玉石王有怨气,为上海生活有怨气,为老爹不让他碰玉有怨气,总而言之,到上海几年了,他并没觉得开心,反而觉得生的伟大,活得憋屈。有时,他把这些归结为自己的心量小,打小有事他就爱瞎琢磨,爱胡思乱想。细一推究,真正的原因还是心有杂念,自信不足。可这纷繁的世界,有几个人能做到心无旁骛呢?现实的诱惑太多了,几个人能抵挡得住? 几年的上海生活,佟一琮和程小瑜之间有了太多的变化,住处变了,从三户挤在一起,变成两户挤在一起,再到变成单独的一室一厅。有了自己的私密空间,说话做事方便,可佟一琮和程小瑜都觉得丢了什么。以前俩人做运动时轻着劲儿,憋着气儿,每到关键,程小瑜都会薅过一只枕头,把原本诱惑的声音堵进棉花里。现在不用捂了,却少了那份激情,像例行公事一样。激情啥时丢的,啥时少的,佟一琮说不清,程小瑜也说不清,世上的事本来就是这样,日子过着过着就成了旧的,今天重复着昨天,明天重复着今天。只是这重复的日子会发霉,会生出黑斑点儿,一点点地在不知不觉中沤着两个人的心肝。 两人都是大学生毕业生,张嘴闭嘴都是包容、信任、理解。说得好时,感动对方,感动自己,眼泪珠子一个劲儿地滚。遇到了事,争吵就像秋天的落叶噼啪地掉下来。争吵最激烈的时候,还是春节,为的事是回家,回哪个家,回谁的家。佟一琮说自己的理儿:“不管怎么说,你是佟一琮的媳妇了,回岫岩过年有啥不对?” 程小瑜自然要说自己的道理,“我先是爹妈的闺女,爷爷奶奶的孙女,后来才是佟家的媳妇。奶奶把我养大,陪奶奶过年有什么不对?” 佟一琮说程小瑜记仇,对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程小瑜说佟一琮不讲道理,为什么就得回男方家过春节。俩人谁也说服不了谁,从进腊月开始,为了这事争,为了这事吵,吵到春节也没有结果,到了火车站,各自上了火车,各回各家。上了火车,两人都是对着窗外掉眼泪,回了家,心里惦记着彼此,可又谁都不肯服软,都忘记了,人生的路上,除了向左向右,还有中间的一条路,你向左一点,他向右一点,手就牵上了,一起向前走的路才不孤单。 1997年春节前,俩人又为回哪个家争起来。没争几句,程小瑜突然一阵恶心,从床上蹦起,直奔洗手间,蹲在马桶边,上天入地吐得稀里哗啦,吐完小脸煞白,趴在马桶上哭了。 紧跟过来的佟一琮慌了,追问,“是不是在外面吃啥,吃坏肚子了?总告诉你,少吃麻辣烫之类的东西,一点儿营养都没有,也不知道那些菜洗得干净不,你从来不信我的话,吃吧,这回吃到吐了……” 程小瑜拿好他递过的水杯,白了佟一琮一眼,漱口,抬手抹去嘴角的水珠儿,再起身挣开佟一琮搂在腰间的胳膊,挣了几下没挣开,任由佟一琮扶着,晃晃荡荡地回到床上,还是一个劲儿地哭。 佟一琮莫名其妙,心里却越发难受,抱过程小瑜,搂在怀里。软声软气地问:“受啥委屈了?跟我说。” 程小瑜不作声,哭得撼天动地,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 佟一琮觉出反常,程小瑜有时候是喜欢无理取闹,蛮不讲理,以作自己为乐,可哭成这样的时候不多。他的脑子里转出一连串的镜头:色眼眯眯的老总把程小瑜拽进了办公室?客户的大手放在了程小瑜的腿上?没实现既定业绩奖金全没?……他试探着扔出了一个个猜想。 程小瑜腾地坐起来,“佟一琮,你想什么呢?你咋那么笨呢,猪啊你!”折回头,扎进软绵绵的被子里,使劲甩开佟一琮环抱着的胳膊。 佟一琮赖皮赖脸亲了下程小瑜额头。“我和你在一起啥时聪明过?在你面前智商一向为零,要不你打我几下,打完就好受了。不过,讲好了,不许打脸。” 程小瑜举起拳头,抡向佟一琮。边打边骂:“蠢猪、笨猪、岫岩猪!”佟一琮“哎呀”一声,程小瑜问:“打重了,是不?” 佟一琮说:“打得再重也不怕,只要小祖宗你不哭就行了。” 程小瑜说:“你的小祖宗在这呢。”右手滑向小腹。 佟一琮愣了下,瞬间涌出一个想法,抽自己一个嘴巴,不怪程小瑜叫自己是猪,咋这么粗心,这么大的事,竟然没发现?他立刻从床上弹起,抱起程小瑜,使劲地裹进怀里,“我要当爸爸了,都怪我,是我太粗心了,我要把这个消息告诉老爹老娘,让他们兴奋起来。” 程小瑜说:“急什么呀,再过几天就春节了,咱们回去当面说不是更好吗?” 又一个惊喜砸在了佟一琮头上,他简直不太敢相信了,刚刚还在为这事争,瞬间程小瑜就改了主意。“小瑜,今年和我回岫岩过春节?” “陪你回岫岩。不过,你得答应我,只能呆到初二,然后你和我一起去看爷爷奶奶。” 佟一琮想说,哪年我没陪你看爷爷奶奶,是你从来没陪我回岫岩,为这事每年春节我回去都像上刑,老爹的责怪还好说,佟一琪那张刀子嘴恨不能把我生吞活剥了。这些话他没说出来,早先说过八千遍了,压根跟风吹石头似的纹丝不动。现在程小瑜主动提出要回岫岩,还是带着佟家的下一代回,那些让人不痛快的过去,因为这件事全部烟消云散。佟一琮轻手轻脚地放下程小瑜,又在她腰后塞上了一只枕头,要知道,现在的程小瑜可是佟家的国宝级人物,那平平坦坦的小腹里,正在孕育着小佟一琮,不,也许是小程小瑜,无论性别如何,都是佟家的下一代。 他突然问:“刚才怎么哭了?身体难受?” “我还没做好准备当妈妈,明明是在安全期啊?怎么就……” 程小瑜说的是心里话,到上海后,她和佟一琮商量有了一定经济基础再要孩子。为了这个约定,佟一琮严格遵守着程小瑜的安全期纪律,不敢冒失进军。 一年时间过去,佟一琮改了主意。两人的日子太寂寞了,要是有个小娃娃多好?有了宝宝就可以重新回到岫岩,过上电视广告里说的日子:“农妇、山泉、有点田”。他曾经把这样的想法说给程小瑜。 程小瑜说他胸无大志,“上海的小孩子接受的是什么教育,岫岩孩子接受的是什么教育?你愿意孩子接受和你一样的教育?” “上海压力多大,你活得不累?就算咱们的孩子将来在上海,人家的孩子坐宝马上学,咱孩子挤公交;人家孩子穿用名牌,咱孩子穿地摊货;人家孩子出入高级酒店,咱孩子钻胡胡同找小吃店。你心里就好受?”佟一琮承认自己的小农意识,他就向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日子,上海的日子拼得太累。人这一辈子为的是啥?只要心里快乐,在哪儿生活都一样。 程小瑜的话像机关枪一样发射出来:“为什么要让咱孩子挤公交、穿地摊货、吃小吃店?为什么我们不能给孩子创造更好的物质和精神生活?佟一琮,你有一点儿上进心吗?穷则思变,你为什么不能从自身找问题,发现不足,努力改进……我不是因为每月比你多挣了几千块钱才贬你,我贬的是你的生活态度,不思进取,小富即安,安?99lib?于现状,小农意识……” 这样的时候,佟一琮的选择是闭嘴,没有结果和任何意义的争吵,除了让两个人本已经出现的缝隙越来越大,起不到任何作用。回避,不失为一个良方。不是有哲人说过吗?婚姻里总要有一方示弱。示弱又不少什么,还能换来世界和平,何乐不为?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佟一琮练就了一个本事,只要他不想听,程小瑜说出来的话,肯本进不了他的耳朵,直接在空气中就会自然消失。 不过,这一次,程小瑜的话不会自然消失了,原因自然是程小瑜怀孕,佟一琮开心。佟瑞国则是更进一层,简直可以用喜出望外来形容,自从电话里知道这个消息,佟瑞国见人就得显摆一下,“我这也是要当爷爷的人了。” 佟一琪一听这话不愿意,“可心就没让你当爷爷?” 佟瑞国眼睛一翻,“可心是韩家的人,咋说也是外孙女不是?”一个“外”字佟瑞国加了重音。 可心大名韩可心,佟一琪、韩风的闺女。韩风是家里的独子,本来生了个闺女,佟一琪心里有些怪怪的。重男轻女是习俗,几千年扎了根,韩风爹妈嘴上不讲,脸上显露着。抱起孩子,韩风当着大家的面说:“闺女起名叫可心,可我的心,可一琪的心。一琪,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天使。”韩风性格内向,话少,说出来有分量。看看儿子脸色,韩风爹妈把笑容重新挂上,嘴里说着,“可心啊,真是可心。” 佟一琪眼泪哗哗淌,不是哪个女人都能遇到掏着心肝心疼自己的男人,佟一琪遇着了。打那起,俩口子比刚认识时还腻,韩风掏着心对佟一琪,佟一琪全力维护韩风。一温一火,一慢一急的两个人,感情好得让人嫉妒。 听到姥爷说自己是个外孙女,可心嫉妒了:“姥爷不可以说我是外孙女,那不把我给放到外面了吗?我是这个家里的人呀,以后我就是你的孙女,不能再有外字了。姥姥,你也是,要说可心是你孙女。” 可心的小嘴随了佟一琪,得理不饶人,没理辩三分。一旁的安玉尘笑得肚子疼。 佟瑞国一边叫着可心大孙女,一边忙着按岫岩的年俗做着准备,迎着儿子媳妇,还有媳妇肚子里的大孙子。他希望程小瑜怀的是男孩儿,不过在他心里,即使是个女孩儿,也和可心不一样,不管别人咋说,外孙子和亲孙子就是不一样,闺女的孩子和儿子的孩子咋能一样?一个姓韩,一个可是姓佟,那才是他佟瑞国的血脉。程小瑜连着几年不回岫岩过春节这件事让他不痛快,但要比起怀着佟家的血脉,以前的事一笔勾销,毕竟当年安玉尘做事绝,这婆媳俩人算是对上了,做事一个比一个出格,一个比一个“不着调”,都过去了。电话里追问回来的日子,佟一琮答,腊月二十五进家。 回家提前了一天,没通知父母,佟一琮怕爹妈担心。人想人的滋味不好受,要是告诉爹妈,两位老人家肯定又是一夜不眠。腊月二十四,天擦了黑,佟一琮程小瑜俩人拎着包到家,整个巷子都睡着了,远远却见到佟家门口的两只大红灯笼。佟一琮和程小瑜当时惊住了,爹妈这也太隆重了。小北风一吹,佟一琮鼻子一酸,眼泪涌了出来。程小瑜心里也叮嘱自己,这次一定好好表现,过去的掀过去,一家人和和美美,除了回岫岩,什么都答应,什么都同意。 程小瑜看到佟一琮的泪,抬手擦去了,问:“虫虫,还生我气不?” 佟一琮知道她指的是这几年没陪他回岫岩过春节的事,说:“傻样儿,我记一辈子?”说完俩人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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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得更开心的是佟瑞国,刚听到敲门声,他还有些懒得动。岫岩的冬天冷,老俩口早早上炕,边说话边逗可心玩。可心和韩家人不亲,就愿意呆在姥姥家,佟瑞国说她,“外孙外女是狗,吃完就走。”小丫头反应快,“外孙外女是客(音且),吃完就乐。”每天晚上和可心逗嘴取乐是佟瑞国一天最快乐的时光。 “好像是门响。”安玉尘放下手里剥的花生,仔细辩听着。 “风吹的。”佟瑞国没当真。 “不是,你听,好像是儿子的声音。”安玉尘“嗖”地下去,两脚塞进棉鞋,儿子的声音她不会听错。 佟瑞国也听出来了,“真是儿子的声音,臭小子提前回来啦!” 可心安静下来,两老一小一起跑向大门。 “我们回来啦!”佟一琮语气平淡,听着就像早上出去晚上回来。他看得出爹妈的激动,刻意装作平静。 安玉尘伸出胳膊,紧紧抱住佟一琮,用力地拍几下,一句话都没说出来。这几下看似狠歹歹的动作,佟一琮一下明白了,老娘想自己了,真想了,想到揪着心。 “快进屋,你们穿得少,别冻着了。”佟一琮注意到爹妈没顾上披件棉衣。进了家,他才知道,爹妈早把他的房间整理好了,从知道他们要回来过春节那天开始,每天晚上都把火炕烧得热热的。房间里还添了不少新物件,新化妆柜、新衣柜、新被褥。还有两束艳丽的假花,墙上贴着胖小子抱着大鲤鱼的年画。 刚坐到炕上,佟瑞国端出了两只大茶盘,一只装着各种干果,一只装着各种水果。可心怯生生地看着佟一琮和程小瑜,伸向香蕉的手在空中抽了回去。 程小瑜聪明,拿起香蕉放到可心手里,“可心,吃香蕉。” 可心看看佟瑞国、安玉尘,对着程小瑜一脸灿烂,接了过去。 佟一琮逗她,“可心,不认识舅舅、舅妈了?咋还不说话了?” 可心咬了一口香蕉,“认识,舅舅,还有鲤鱼舅妈!” 佟一琮心说这丫头的小嘴还真随了佟一琪,上次见程小瑜时还不会说话呢,现在一张口就说认识,难怪哄得老爹老娘围着她团团转了。 “鲤鱼舅妈?”程小瑜看了眼佟一琮,眼神里写着责怪。佟一琮哈哈一乐,“不是鲤鱼舅妈,是小瑜舅妈。” 可心回答,“小鱼没有鲤鱼好,小鱼长得太小了,你们瞧胖娃娃抱的鲤鱼又大又好看,小瑜舅妈你肚子里装着胖娃娃吗?一定是个小弟弟。”可心早就从大人的话里听出了一些意思,只是她后来那句一定是个小弟弟,听得佟瑞国心花怒放。 自从佟一琮和程小瑜进屋,安玉尘的话就没说几句,又说了一会儿,便催佟一琮,“早点儿歇了吧,一直赶路,累坏了。” 程小瑜如同大赦一样,跟在佟一琮身后钻进了房间,两人钻进被窝。“火炕真硬。”“硬归硬,睡得舒服,这后腰挨热真好受。”“不好受,硌得骨头疼。”“你是城里人,娇气。”“你是农村人行了吧!”……说着说着,俩人睡着了。 正屋里,佟瑞国和安玉尘的话还在继续,“你说,儿媳妇怀的是带把的不?” 安玉尘回答,“才怀上,哪能看出来。”她一直搂着可心,小姑娘睡觉不老实,一会儿屁股朝上,一会儿脸朝上,一会儿两条小白腿扔到了姥姥身上,被子刚盖好蹬到一边。 “我估摸着是带把的,你没发现她犯懒?进屋就奔炕上使劲儿。”惦记起未来的孙子,佟瑞国不觉得累。 “那是累的,坐那么长时间的车,身子骨单薄,禁不起折腾。我瞧着她比原来更瘦了,倒是儿子没啥变化。” “可不,我瞅程小瑜那张小脸跟刀条子似的,明天让她多吃点萨其马,那玩意热量大,让她补一补。” “人家不一定爱吃,现在哪儿都有卖的,不比咱这土法儿做得好?” “卖的能和你做得比?味道差远了。都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别再吃坏了,现在可是非常时期。”佟瑞国对于市场上的玩意始终心存敌意。 萨其马是满族的传统糕点,原意是“狗奶子蘸糖”。关于萨其马有着种种的传说,最靠谱的说法是萨其马源于满语的音译,在满语里,萨其是萨是非、马拉本壁的缩音,相当于汉语的切。因为萨其马属于一种切糕,再加上码的工序,所以清朝时便直接将满语音译。佟家的萨其马是安玉尘亲手做的,里面加了桂花蜂蜜,吃起来酥松绵软。可心盯住了就不停口,安玉尘经常是给一点儿藏点儿,可心精灵,总能找到藏的地方,回头问她咋发现的,她说是小猫馋了告诉她的。 第二天早上,看到整盘的萨其马摆在桌上,可心的眼睛顿时亮了,顾不上在刚刚认识的舅妈面前装什么淑女风范,五齿耙子直接伸了过去,一块吃完了,舔舔手指,说,“舅舅,鲤鱼……不,小瑜舅妈,你们也吃点儿,我姥做的最好吃了。” 全家都在一边笑,安玉尘客客气气,“小瑜,尝尝。” 佟瑞国拿起一块,放到程小瑜手里,“你妈亲手做的,多吃点儿,长点儿肉,营养得跟上。” 佟一琮不客气,拿起一块,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好吃,妈妈牌的,小瑜,快尝尝,我妈做这个是一绝。” 程小瑜一尝,果然好吃,桂花的淡淡香甜直接触到了舌尖上。这个婆婆太能干,做出的味道比徐福记的还要好。她瞧向安玉尘,安玉尘原本盯着她的眼睛一下转到了旁处,这让她隐隐觉得有些失落。程小瑜以为这一次怀着孩子回来,婆婆会改变对自己的态度。 表面看,是改变了。佟一琮说,“我妈对你多好!”佟一琮说得也在理儿,婆婆对程小瑜是好。比如会在饭桌上夹菜给她,会在她拿着抹布时抢过去,会把她的鞋垫取出来放到火炕上烘干……都是些小事,让她感动。可婆婆不和她说话,确切地说,不是不说,是少说,是只当着佟一琮的面才和她说。这让她憋屈的要命,婆婆这不是做给佟一琮看的吗?那她程小瑜算什么?佟一琮的附属?!若是没有佟一琮,估计婆婆连理都不会理自己。越是这样想,程小瑜越觉得心里不得劲儿,堵得难受。 其实不得劲儿不是一天了。从见到第一眼开始,程小瑜始终觉得这个婆婆怎么看都和别人不一样,第一次来岫岩时那个模样,现在还是当年的模样,除了眼角有些小细纹就不见老。还有那身板儿,直直挺挺的,腰是腰,屁股是屁股,脖子挺得像是练过芭蕾舞。要不是穿得太朴素,太老气,衣服松松垮垮,谁能猜出是做了姥姥的人?还有她身上那股子冷冰冰的劲儿,天生的还是后练的?是光对自己那样还是对别人也那样。原本程小瑜对自己充满自信,可到了安玉尘这儿,自信心愣是不见了一多半,好像对着婆婆就矮了三分,婆婆是个农村妇女,自己是个白领丽人,有啥好自卑的?难道说婆媳注定是天生的对头,因为俩人同时爱着一个男人,都觉得是对方抢走了心爱的男人?还是结婚时系在心里的结打不开呢? 关于心结,程小瑜真的没打开。当年草草举行的婚事,是她的心病。以前她不懂满族的婚礼规矩,后来听佟一琮讲,知道岫岩婚礼正常要举行三天。头一天称“柜箱日”,也叫“过柜箱”。第二天才是婚礼正日,双方的迎亲车和送亲车午夜相向出发,新娘由自家哥哥同车护送。第三天,新郎新娘早起,拜完先祖,双手捧着长方形枕头,依次拜见族中长者,俗称“认大小”。婚后第七天回娘家,俗称“回门”。婚后一个月,新娘回娘家住一个月,俗称“住对月”。婚礼过程中,还有抱宝瓶求富贵,抱栗子求早生贵子,坐福求一生不受颠簸……这些规矩,到程小瑜身上全部简化了。这种事除了安玉尘谁能做得出来?婆婆就佟一琮一个儿子,隆重婚礼成为传说的原因还不是因为不喜欢自己?为了不让佟一琮难过,程小瑜嘴上说不在意那个婚礼,谁让当年自己坚持要带着佟一琮去上海呢?她和佟一琮说,再隆重的婚礼也不如俩人过得和和美美。可她心里在意,有时还会恨恨的想,要是再披一次婚纱,一定要嫁得风风光光,让全世界人羡慕嫉妒恨。 佟一琮不是程小瑜肚里的蛔虫,不知她心里的想法。见老娘和程小瑜相处愉快,心里踏实。跟着老爹选年货,贴对联、窗花、福字、挂笺,佟家是镶黄旗,笺自然是黄色。满族人都喜欢戴荷包,有皇上的时候,春节节前宫廷要例行赏赐王公大臣“岁岁平安”荷包。佟家想着这事的人是佟一琪,她早准备好了,腊月二十八就送到了佟一琮和程小瑜的手上,上面绣着并蒂莲。程小瑜感动,她看出来这个大姑姐刀子嘴豆腐心,率真得可爱,她把这份感动传递到了可心身上。 程小瑜喜欢可心,佟一琪看在眼里,背地里劝安玉尘,“妈,你别对人冷冰冰的,咋说也是咱家的人,还有你儿子呢,现在还加上了你孙子。” 安玉尘头也不抬,“我没对她冷,什么活儿都不让她干,好吃的好用的全可着她。” 佟一琪说,“你那是做给你儿子看呢,真冷假冷您自己清楚。” 安玉尘抬头,眼睛里全是泪水,带着鼻音说,“你知道啥?我当然清楚了……算了,不说了,妈往后注意点儿。” 佟一琪心里惊,老娘是善良的人,小时候家里来了要饭的,赶上没吃食,老娘现给人家煮鸡蛋,为什么单单对程小瑜冷脸以对?佟一琪想不明白,也懒得想,在老娘身边呆了三十来年,从来就没想明白过老娘。 关于老娘,佟一琮和佟一琪一样,心里都揣着谜。姐弟俩终于有机会单独在一起了,佟一琮问:“老娘还是初一十、五没影儿?” “还那样,几十年了,下雹子都挡不住。” “一琪,你说咱姥家到底在哪儿呢?妈为啥从来不带咱们去见呢?自从离了家,我越想越觉得老娘孤单。” 佟一琪不理会,“孤单啥?老爹对老娘多好?又倔又犟又臭的脾气,硬是让咱妈给制服了。再说了,现在比原来好多了,老爹还有可心天天陪着。今年春节我也回来,韩风和他爹妈说妥了,我们破例回娘家过。” 佟一琮没心思听佟一琪的后半句,自言自语:“我指的是心,你不觉得没人走得进老娘的心吗?”老娘的心走进不容易,佟一琮说出的是实情。但牵着不是难事,最牵安玉尘心的人是佟一琮,这事全家人都看得出来。 除夕晚上,在自家西墙祖宗板下供上“天地桌”,大饼、蜜供、面鲜、果品、素菜、年糕、年饭,各样供品摆得整整齐齐,金字红烛火苗正艳,子午香轻烟袅袅。佟瑞国在前,安玉尘和孩子们在后,大家叩拜祖宗,藏书网祈求神灵保佑全家大小在新的一年中平安无事,万事如意。 拜过神,红烧肉、炖羊肉、红焖肘条、元宝肉、四喜丸子、鸡冻儿、鱼冻儿、猪肉冻儿、豆豉豆腐、芥末墩儿、炒酱瓜儿等等年禧套路荤素菜一齐上了桌。佟瑞国端起烫好的头窑烧酒,喝得有滋有味。可心把筷头伸进小酒盅里蘸了蘸,放进嘴里舔了舔,辣得缩肚端腔,笑得大家前仰后合。 团圆饺子,俗称“揣元宝”,是半夜十二点上的桌,里面的两只包了硬币,巧的是程小瑜夹起第一个饺子就吃到了。可心一脸遗憾,瞧着程小瑜的眼神里充满了敌意,小嘴儿也撅了起来。程小瑜再夹起一只饺子,刚咬一角,觉得硌牙,放到可心碗里。可心精着呢,明白意思,她也不客气,吃到硬币,尖声喊着,“我吃到钱啦!”大家又是一阵笑。 佟瑞国说,“好事,媳妇吃到了,就是孙子吃到了,孙子是富贵命。” 可心嚷着,“我也吃着了。” 佟瑞国书说二回,“孙女也吃到了,佟家子孙万代富贵有余。” 可心这才满意了。 安玉尘刚吃两只饺子,放下了筷子,拿出一根红绳,要换下佟一琮脖子上从周岁就没离身的河磨玉平安扣上已经变成旧粉色的绳线。 佟一琮说不急,明儿再换来得及。 安玉尘说,“就现在换。”灯下,娴熟地穿好,系好,重新挂到佟一琮脖子上,“儿子,记住了,这只平安扣片刻不能离身,这根红绳也不许换,一直到下次回来,妈亲手给你换。” “这玉从来没离过身。”佟一琮鼻子发酸。 母子俩话说得沉重,像是在暗示什么。佟一琪听得不安,忙逗乐,“可心,赶紧拜年,收压岁钱。”大家全乐了,佟一琪自嘲,“我是财迷。” 可心接着说,“我是小财迷。”说完就地在在火炕上说起了吉利话,伸出小手讨红包。 小财迷收获多,六个长辈,六个红包。程小瑜收到了两个红包,公公婆婆合给的,佟一琪韩风合给的。佟一琮和程小瑜都明白,厚厚的红包是补上以前的,是态度,也是实际行动。 正月初一。宗族近亲都来拜年,穆明是第一个到的,进屋就嚷,“快让我干儿子给我拜年。”羞得程小瑜满脸通红。佟一琮不客气,和穆明俩人你一拳我一掌打得风生水起。佟一琮想问嫂子咋没来,话到嘴边咽回去了。人高马大的穆明怕老婆,老婆要是说不想来,他肯定拉不动。穆明老婆吕秀不喜欢佟一琪,因为当年佟一琪结婚时,穆明拉着准老婆的手,玩笑似地说过一句,如果不是韩风先下手为强,自己一定追佟一琪,女大三抱金砖。还蒙在鼓里的佟一琪就成了穆明老婆的假想敌。 跟在身边的穆小让进屋拉住安玉尘的手,“干妈,我想吃你做的萨其马。” 安玉尘脸上全是笑,“少不了你的,给你留了一大盘呢。” 穆小让更水灵了,每次回来都让佟一琮眼前一亮,他逗穆小让,“属猪的,光记着吃。你就不想你小哥你小嫂?” 穆小让看着他笑,不回答。 安玉尘说:“真是姐姐不在家了,逗妹妹玩了。” 可心说,“妈妈在。” 屋子里全是笑声,大家都明白,安玉尘说的是句歇后语:姐姐不在逗妹子,其实就是逗闷子。只是安玉尘能说出这句,着实让大家意外,她平时可是从来不开玩笑的。任谁都看得出来,穆小让的到来让她特别开心。老娘这样做,佟一琮没感觉有什么不痛快,穆小让从小就出入他家,在他眼里和自己亲妹妹没什么俩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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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小瑜心里不痛快,婆婆对穆小让眉开眼笑,对正牌儿媳妇爱理不理,这算什么道理?佟家怪事年年有。想到这个现实,她觉得自己有点儿小心眼,穆小让从小就在佟家出来进去,和佟家的老闺女一样,婆婆对穆小让好也正常。再说了,小让和她年纪相差那么多,难道还要和一个小孩子吃醋?或者真像佟一琮说的,得了孕期综合症? 佟一琪看出程小瑜的不快,一个劲儿地炫耀,“咱家小瑜命可真好,第一个饺子就吃到钱,今年就等着在上海发大财了。”语气夸张,让她觉得自己不自然,倒是程小瑜开心了,这个大姑姐为人实在是好,时时处处为自己撑着脸面,再望向婆婆的眼光柔和了很多。 穆小让不理程小瑜,拉着安玉尘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程小瑜也不理穆小让,拽着可心玩得热火朝天。 佟一琮和穆明看在眼里,对视几眼,同时挑起眉毛,不约而同出了屋,又不约而同嘟囔出一句话,“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接着仍旧是一个抡拳一个拍掌。 “说吧,又有什么新鲜事儿?”兄弟多年,佟一琮了解穆明就像了解自己,挑起的眉毛就是准备爆料,而且是狠料。 “初九有家玉石店开业,全是河磨,不少人去赌石,看热闹不?” “全是河磨?那是相当有经济实力了。初九?……恐怕不行,我答应小瑜陪着去看她奶奶。要不下次回来再去?” “你就差这一天?人家新开的店,全是河磨,有开窗的半赌原石,也有没开窗的全赌原石……现在河磨是越来越少,去晚了,让人家选走了,你不眼馋?” “我馋啥你不知道?怎么定了正月初九开业,这也太早了。”正常情况下,玉店的开业时间都会在正月十五之后,这样提前,完全不合常理。 “西山赵瞎子算的日子,大家都信赵瞎子,算得灵。” 穆明向屋里瞧了瞧,他以为佟一琮打怵佟瑞国,不知道佟一琮是担心着和程小瑜的约定。俩人最初约好初五去看程小瑜奶奶,除夕晚上程小瑜主动提出改到初六,现在如果提出再推后几天,程小瑜能同意吗?咋编这个谎? 程小瑜还是同意了,架不住佟一琮的软磨硬泡,他自然不会说是去看赌石,只说是穆明跟老同学的约定,要是不参加会让人笑话,全是男同学,好哥们儿,不去好吗?穆明那个妻管严都去了,我不去人家不得埋汰死?……好话说得一箩筐,程小瑜点头,佟一琮兴奋得差点儿没把程小瑜扔到房顶上。 怀孕初期程小瑜最大的生理反应除了恶心呕吐,就是犯困,随时随地上下眼皮都会向一块集中。俩人说了会儿话,程小瑜偎在佟一琮怀里睡着了。他两眼瞪得滚圆,精神得像注射了兴奋剂。这几年,虽然人在上海,关于岫玉的各种新闻,仍然像长江之水滔滔不绝波涛汹涌地灌进佟一琮的耳朵,不说别的,光是关于河磨玉的新闻已经多得数不清了。《矿产资源法》和《岫玉资源保护条例》根本阻挡不了利益的诱惑,为了能采到河磨玉,河磨玉的主产地岫岩偏岭,大批人马蜂拥而至。人们发疯一样地在河里捞,人工加机械,热火朝天的采石场景。接着是在责任田里挖,几年时间,好好的责任田撂荒了,种地挣几个钱?挖出河磨玉挣多少钱?人人心里打着小算盘,算计得精明。还有更绝的,是佟一琮同学老爸干的事。他是一个企业老板,买了偏岭农户的房子,不但给出的价钱高于房价几倍,还答应重新翻改的房子归原房主,条件自然有,就是要允许他把房子这块地从上到下挖个底朝天,为的自然是采出河磨玉,也别说,还真就挖出来了,狠狠地赚了一笔。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没几年,偏岭的房子扒得八九不离十了,河磨玉的踪迹越来越难觅。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家玉石店开业,专门销售河磨原石的吸引力对于佟一琮,绝对不低于当年程小瑜对他的诱惑。 程小瑜翻个身,从佟一琮怀里滑了出去。佟一琮给程小瑜掖了掖被角,活动下已经被压得麻木的胳膊,仍然是睡不着。关于河磨玉的各种传说和记忆打着滚的出现在脑海里。他记得清楚,第一个关于河磨玉的故事是奶奶讲给他听的,那时他几岁?四岁或者五岁?肯定没上学,围着火盆,奶奶给他烤地瓜,讲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偏岭住着娘俩,母子相依为命,全靠儿子上山打柴为生。有一天,突然下起暴雨,小伙子背柴下山,看到一位白胡子老头在河边徘徊,眼瞅着是过不去河了。小伙子主动提出背老头过河。刚过了河,老头说鞋忘在河对岸了;小伙顶雨趟河取完鞋,老头说烟袋忘在对面大树下了;小伙又再趟河取了回来。老头又说,自己有两块石头掉进河里了,让小伙下河帮着摸,小伙子摸呀摸,终于摸到了两块光溜溜暖煦煦的石头,抬头再看白胡子老头已经不见了。小伙子只好把石头带回家,老娘说谁的东西还给谁,咱可不能白拿了人家的东西。小伙子回到河边等呀等,连等两天不见老头踪影,第三天躺在大树下睡着了,却见白胡子老头笑哈哈地走过来,告诉他,那两块石头是宝玉石,送给他们娘俩,以后只要下雨就到这河里来摸宝玉石吧。第二天就有南方的商人买走了宝玉石。这娘俩把消息告诉了乡亲们,于是每到雨天人们就到河里摸宝玉石,人们称这种宝玉石是“河摸玉”。又因为这种玉是经过河水冲刷,砾石摩擦形成的,又叫成了“河磨玉”。 关于赌石,佟一琮也算略知一二。整个玉石产业链,包括采挖、开料、设计、加工、成品交易、拍卖各个环节,都有成本和收益,都能得到合理量化,做到相对公平透明。即使发生以假乱真、以次充好的事件,也是单方面的欺诈。赌石不同,赌的是原石,无论是硬玉翡翠,还是软玉岫玉或者其他种类的软玉,由于地质和人为的原因,原石都是以不同形式的皮壳包裹着,里面的品质怎么样,没有切割之前,根本辩别不出来。到现在也没有一种仪器能通过外壳判出里面是宝玉还是败絮。买卖风险很大,也很刺激,所以才被称为赌。 赌石古已有之。最早赌的是和田玉,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一块赌石是“和氏璧”。二千年前的楚国,卞和发现了一块玉璞,先后拿出来献给楚国的二位国君,国君以为受骗而先后砍去了他的左右腿。卞和走不了,抱着玉璞在楚山上哭了三天三夜,楚文王听说,派人拿来玉璞并请玉工剖开,结果得到了一块宝石级的玉石。这块宝石被命名为“和氏璧”。后来这块宝石被赵惠王所拥有,秦昭王答应用十五座城池来换这块宝石,可见这块宝石价值之高。这块宝石后来雕成了一个传国玉玺,一直到西晋才失传。卞和如果能活到今天,一定是一位杰出的赌石大师。 现在赌的最多是翡翠原石,最著名的是缅甸翡翠赌石。传说缅甸玉石商人在赌石真正切开加工时,一般不敢亲自在场,而是在附近烧香求神保佑。如果切开的赌石里面多是水灵剔透的翠绿,一夜之间就能成为富翁。如果切开赌石看到的是一块外绿内白的灰沙头,一夜之间就会倾家荡产。国内较大的赌石市场分别在广东的平洲、广州、揭阳、深圳、四会,云南的腾冲、盈江、瑞丽和昆明,北京,上海,河南的南阳、镇平,以及香港。 佟一琮清楚,和其他玉石相比,岫玉一向被视为平民玉种。这种比喻让佟一琮心里不痛快,更觉得不公平不公正不大气,岫玉怎么就是平民玉了?岫玉还做过风流乾隆爷的玉玺呢,岫玉还能成世界最大玉佛呢,岫平高贵着呢,岫玉中的河磨玉与贵族玉种新疆和田玉同为透闪石,润度及其他品质相差无几。因此,岫岩赌石主要赌河磨玉,其次是老玉和花玉。但岫玉的赌无论在岫岩还是鞍山,或者在辽宁省内比起其他地方的赌石都没有那么疯狂,即使如此,也让不少人因为石头一夜暴富,或者走投无路。 对于赌石,佟一琮心里并不赞成,这与他从小接受的教育有关,佟家的孩子是不允许赌博的,即使是岫岩人都会玩的扑克小牌麻将,安玉尘也是深恶痛绝,佟一琮小时候因为和同学打扑克赢零用钱,被安玉尘罚跪,心疼得奶奶踮着小脚不停地吵着“大赌败家,小赌怡情。”从不和长辈顶撞的安玉尘理直气壮地回嘴:“大赌小赌都是赌,只要赌了就是败家。您惯他吃喝我不管,赌字是不能让他沾。”安玉尘说得狠,罚的也狠。罚跪不是跪在地上,而是跪在砖头上,身板挺得直直的绷成一条线,不能偷懒屁股着地。刚开始跪着不打紧,一会儿工夫,佟一琮的汗珠子成串的往下滚。看得佟瑞国悄悄拉安玉尘的衣角,又给佟一琮使眼色,示意他服软。佟一琮也是个犟种,就是不服软。没过多长时间,佟一琮脑袋一歪倒在了地上,昏了。虽然没认错,倒是有记性,打那以后,佟一琮再没和人赌过。他也下决心,明天和穆明去,只看不赌,话说回来,他也没钱赌,光是看一看,过过眼瘾,已经是莫大的满足了。 想着传说,想着赌石,想着小时候的故事。佟一琮入了梦,先是梦到了奶奶讲故事的场景,奶奶的岫玉烟袋嘴儿,奶奶左腕的河磨玉手镯,右腕上的花玉手串,看到火盆里的烤地瓜。接着又梦到他成了那个背着老头过河的小伙子。佟一琮背得累,走到河中间停下了,白胡子老头问,“你还背不背,不背我换人了!”佟一琮回头一看,岸上站着一群人,呼着喊着抢着要背老头,忙说,“我背,指定背,您能把怎么赌河磨玉的秘密告诉我吗?”老头说:“一刀天堂,一刀地狱。”佟一琮惊得脚下一滑,打个趔趄,说,“老爷子您别吓我呀,我求您了还不成吗?您是神仙,指定知道怎么能瞧出哪块河磨的玉肉多玉肉好。”老头说:“神仙难断寸玉。”佟一琮恳求:“您老人家告诉我一点点,就一点点。”老头终于给出了一句话,“不怕大裂怕小绺,多摸多看,好玉上手就润心。”佟一琮记住了这句话,放下老头就在河里摸了起来,摸到手里觉得自己肯定摸着了,而且这河磨玉成色好,滑溜溜润柔柔,越摸越舒服。 佟一琮是被程小瑜打醒的,原来梦里他使劲儿揉摸的不是河磨玉,是程小瑜胸前的两坨肉,不但揉摸了,太用劲儿,还给人家弄疼了。挨了程小瑜打,佟一琮还记着梦里白胡子老头的话,仔细一想,不对呀,老头说的这些,自己都知道的呀,那白胡子老头算是神仙还是自己算是神仙? 见到穆明,佟一琮才知道,谁是活神仙,穆明才是。 按照事先定好的时间地点,佟一琮赶了过去。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早,岫岩大街上人少,岫岩中学操场上更是只有佟一琮一个人儿。等了好久,不见人来,就见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远远地看着车还不停地晃动着。佟一琮心说,这车里的人可真不老实,把轿车当成小孩儿悠车了?在里面忙乎什么呢?打架呢?又等了一会儿,居然是穆明和一个短头发女人一左一右从车后面钻了出来,一看俩人潮红的脸色,还有穆明重新系着裤带的模样,佟一琮明白刚才车里发生什么事了,心里那个不得劲儿,大清早的,自己在外面冻半天了,原来穆明猫在车里忙乎上了。就那一米八的个头,那大身板儿,车后座居然折腾得开?再瞧那女的,又细又长像根竹竿,竟然没被穆明弄散架,正一脸春风得意的挥手和穆明告别。 坐进副驾驶,佟一琮把车窗全拉开了。 “你关上,我这暖风白开了。” “有味儿,又腥又骚!”佟一琮没好气,眼睛瞪着穆明。他真是想不明白了,穆明怕老婆是同学熟人都知道的,穆明老婆吕秀最开始是穆明店里的服务员,俩人闹来扯去睡到一起。穆明原本不是认真的,吕秀却不依不饶,逼婚成功。结婚没到一星期,穆明打电话告诉佟一琮,“肠子悔青了!”佟一琮答:“你活该。”穆明后悔的是吕秀事事都依着他,唯独一件事,不许沾花惹草,要不然就是天崩地裂的人民内部战争。前三年,穆明不断斗争,三年后,穆明举起白旗,在吕秀面前对别的女人看都不看。这让佟一琮敬佩不已,这样的自律,可不是谁都能做得到。 只是佟一琮看到了阳光背面的一幕,穆明不但沾了,而且在岫岩县城,在他老婆的眼皮底下,这不是典型的两面派吗?沾了就沾了,作为发小,佟一琮了解穆明是本性难移。只是凭佟一琮的眼力,那女人肯定不是什么好鸟儿,穆明怎么能沾那种女人呢?这几年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岫岩县城里出来了一堆外地女人,专门从事特种行业,经营原始资源。佟一琮看到那种女人气就不打一处来,那些女人说好听了是一辆辆公共汽车,说难听了是一个个公共厕所。没想到穆明也坐上了,他心里自然不得劲儿,穆明的品位也太差了,当哥们儿的都替他害臊。 “你别看不惯我,我就俩爱好,一个爱美食,一个爱女人。” “你那不是爱,是滥。”佟一琮还是没好气,话说得狠,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行了,别埋汰我了。告诉你,今儿我可是带钱了,要是觉得合适,咱也赌一把?”穆明聪明转移了话题。 俩人商量半天也没决定赌或不赌,不过,蠢蠢欲动并不是只存在于他们的脑海里,有着同样想法的人早钻进了那家店。 穆明和佟一琮出现在那家店里,顿时给震住了,六七十平的店里全部摆放着大小不一的河磨玉,只是店里冷得吓人,寒气沿着缝儿往衣服里钻,呼出一口气凝成了雾。这不是店主小气,而是玉石自身就有寒气,近二百块河磨玉足以将店里变成寒室,何况店主懂得玉石怕热,绝对不会把店里弄得像花房一样的暖和。冷的是空气,热的是人们的兴致。店里除了河磨玉就是人,每块河磨原石前都有人在小声商量买不买,出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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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一个小时,店里十几块河磨玉原石被人买走。其中三个人合资买走了店里最大的一块。三三两两合伙买原石的人不在少数,这样做是为了降低风险,赌石不同于别的,皮色好、开窗看到玉肉不代表里面的玉肉一定多一定好。这事没规律可寻,花进去几十万买来河磨玉,切开了如果什么都没有,或者往好了想只有很少的玉肉,不逼得人自杀才怪。 赌石的人里,佟一琮认识几位岫岩玉雕师,那几个人一直观望,迟迟没出手。他想索阿姨应该会来看一看,岫岩玉雕师哪有不喜欢河磨玉的?这时,他脑门上突然冒出了冷汗,因为他忘记了一个重要人物……老爹佟瑞国。老爹可是最喜欢河磨玉,穆明能知道新店开业出售河磨,老爹会不掌握这样的信息?如果知道了,百分百会来转上一圈。 怕什么来什么。佟一琮正想着,佟瑞国果然出现在玉石店,推门径直奔向河磨玉原石,表情严肃,两眼放光,那样子和猫儿见了鱼大有一拼。幸亏了那份专注,佟一琮快速闪身躲到一块大原石旁边,眼睛寻找着穆明。一眼看到那个大身板儿正对着一块河磨原石转圈,眼神飞过去一个又一个,穆明全都没接。佟一琮琢磨着接下来怎么办,却发现老爹正向他的方向走来,顿时急得两手攥成了拳头,打定主意,不管穆明,自己想办法溜出去。可一共才那么大的空间,怎么溜?从哪儿溜? 佟一琮这边恨不能找个地缝儿钻进去,店门又开了,店主和佟瑞国还有几个人立刻迎了过去。佟一琮瞧得清楚,推门进来的正是索秀珏,和大家打招呼的索秀珏眼神扫到了隐藏着的佟一琮,别有意味的笑容望向他,招呼:“一琮,我让你等等我,你这小子仗着个高腿长,走得飞快。” 佟瑞国眼睛瞪得溜圆,脸色铁青地望向原石后面闪出的佟一琮。 穆明不知所措地看看佟瑞国,再看看索秀珏,两条粗重的眉毛拧成了麻花。眼神传递给佟一琮一个猛料:等着挨收拾吧! “我让一琮过来看看,难得赶上。姐夫,我擅自作主,你不生我气吧?” 索秀珏这句话说出来轻轻柔柔,佟一琮和穆明同时长出一口气,悬在嗓子眼的心脏重新落回了胸腔。 “你让他来,我自然是不敢生气,要是他自己来的……”佟瑞国用了不敢,话里的意思含着对这位小姨子的敬重,不过心里的怒气杂在里面,谁都听得出来。 索秀珏不生气,笑着跟人说话,笑着看石。别人呼啦围了过来,大家都知道索秀珏的身份,玉雕大师看原石的经验那可是比旁人丰富得多,看走眼、赌垮的时候也少。索秀珏只看不说,别人没了兴致,也就不再问东问西,渐渐不再围着。索秀珏把佟一琮拉到一块石头前,问:“还记得我雕的斗蟋蟀不?” 佟一琮当然记得,他读高中时,索秀珏买到了一块皮色非常出众的河磨玉,偌大的一块河磨切开后里面只有很小的两块玉肉分散着。大家纷纷摇头,那么小不丁点儿的玉料做个挂件都嫌小,明显是块废料,劝索秀珏把那块玉石扔了,看着晦气。索秀珏只是一笑,继续把那块石头摆在工作室。没想到,几个月之后,她把那块河磨玉雕成了斗蟋蟀,两只活灵活现的蟋蟀是玉肉,其他部分是石头,因材施艺,俏色设计得精妙让人称叹。 “对玉雕师来说,玉石的材质非常重要,同等重要的还有设计和雕工。至于赌石,全当是来看热闹,赌什么都是赌,十赌九输,把心思放到应该放的地方吧!”索秀珏的话说出来轻飘飘,却从佟一琮耳朵里直接砸进了心里。 这话一直到上海还在佟一琮耳朵里飘着。只是回到上海的他根本没有多少时间和精力投入到玉雕研究上。拍卖行里的工作压得他整天像是高速运转的机器,不停地旋转,有时他想冲到黄浦江边大骂几句,真他妈的累。伸长脖子瞧瞧走路生风,忙得喝茶时间都没有的步凡,那句国骂悄无声息地咽了下去。 你累,比你累的人多了去了!佟一琮想起了一条段子:你花六块八买个便当吃,觉得很节省,有人在路边买了七毛钱馒头吞咽后步履匆匆;你八点起床看书,觉得很勤奋,发现曾经的同学八点就已经在面对繁重的工作;你周六补个课,觉得很累,打个电话才知道许多朋友都连续加班了一个月。亲爱的,你真的还不够苦,不够勤奋和努力。 为了程小瑜和她肚子里的小佟一琮或者小程小瑜,佟一琮告诉自己,要更勤奋更努力,怎么累都值得,有女人再小的窝也是家,有孩子再年轻的男人也是爹。人总得有目标,现阶段佟一琮的人生目标就是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来上海几年,一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充满激情。他在日记里写下这样一段话:男人的责任是什么?事业有成是一份责任,孝敬父母是一份责任,疼妻爱子是一份责任,我要做的是把三者结合在一起,而后两者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事业有成。程小瑜的理想是在上海,那自己就把这个定为目标,在上海实现腾笼换鸟,三年内,事业小有成绩,给老婆孩子一份安全,一份幸福。 写完了,佟一琮突然觉得腾笼换鸟这个词用得不恰当不吉利,改成了腾飞跨越。 佟一琮鼓足勇气,制定明确目标,工作状态焕然一新。他听到公司里的同事小声议论,“佟一琮春节后怎么像打了鸡血似的?”“是不是步总要提拔他?”“谁知道呢?反正感觉那小子和步总关系好,整个一跟屁虫。” 佟一琮才不理会这话呢,心说你们知道打鸡血这词哪儿来的,就敢用我身上?关于这词的来历,佟一琮还是真清楚,告诉他的人自然是他老娘安玉尘。这词来源是文革时期的一场闹剧,话说某位老首长被批斗时交代了祖传秘方,抽取公鸡血注射进人体,可包治百病,强身健体。于是在全国风行,人人打,抢着打,挤破脑袋找鸡血。很快,有些人出现了血压、体温升高之类的亢奋反应,人们对这个秘方深信不疑。后来,很多打鸡血的人出现了严重的排异和过敏反应,导致注射区局部硬结、甚至坏死,最终残废甚至死亡。 脑子走神的功夫,佟一琮被通知到步凡办公室开会,会议内容是一场拍卖会的具体安排部署,前脚进去,办公室门还没关上,同事喊:“小佟,电话!” 佟一琮看了看步凡,步凡点头,“去吧,说不定有急事。”步凡说得不明,但佟一琮心里清楚,步凡知道程小瑜怀孕的事,私下里和佟一琮说,家里有特殊事儿打个招呼,再过八个多月就升级当爹了,借孩子光,给准爸爸创造宽松环境。工作上的上下级,私生活里的好哥们儿,佟一琮打心眼里喜欢,不,应该说敬佩步凡。 步凡神算,果然是程小瑜打来的电话。“虫虫,我在医院,你来接我吧,我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程小瑜有气无力。 “在医院?出什么事了?”佟一琮的第一反应是程小瑜和孩子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刚才做了手术。”程小瑜的声音更小,蚊子叫一样挤进佟一琮耳朵。 “手术?……什么手术?车祸?……呸,我这张嘴,胡说八道儿,老婆你别生气。到底怎么了?”各种不祥的念头呼啦一下蹿了出来。 “人流手术。”程小瑜的声音还像蚊子。 佟一琮被蚊子一箭穿心,脑袋空白了不到一分钟后,血液迅速奔涌上去,他对着电话大吼:“程小瑜,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一下?孩子是你一个人的吗?你有什么资格一个人作主?你有什么资格结束我儿子的生命?……” 程小瑜的声音还像蚊子,却特别有力量:“佟一琮,你现实点好不好?就凭我们现在挣的那点儿钱,我们拿什么养孩子,自己都养不起……我要挣大钱,我要陪客户,怀着孩子,你让我怎么陪,人家让我喝酒我喝不?人家让陪着跳舞我陪不?” “程小瑜,你的眼里只有钱吗?一条小生命在你眼里不如挣钱重要是吗?” “我是不想让我的孩子吃苦,不想上幼儿园读小学读中学读大学时让人瞧不起,你以为是在岫岩?这是大上海,现在是什么社会,笑贫不笑娼,没钱就是孙子!……再熬几年吧,我们还会有孩子。”程小瑜话声越来微弱。 佟一琮直想抡起拳头捶上几拳,拿着电话听筒哑口无言,全身哆嗦,直到对方又传来了一句话。 “佟一琮,你不来接我,我也不会怪你……总之,孩子没了。”程小瑜的鼻音特别重,接着“哇哇”只剩哭声。 佟一琮猛地想到了另一层,脸色铁青的吓人。“说吧,在哪家医院?” “九院。” 重新走进步凡办公室请假,步凡在佟一琮肩上拍了一下,说出两个字,“保重。” 佟一琮打了出租车直奔九院,车轮向前,他的眼睛飘向窗外,眼泪大滴大滴滚落,原本想和他话聊的司机知趣地闭上嘴巴。和程小瑜相识后的一个个片段重叠放映在佟一琮的脑海,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吻,第一次水乳交融,跪别父母,黄浦江边的无奈酸涩,吵闹和好,再吵闹再和好,春节时全家其乐融融……幸福竟是这么短暂,没来得及感受,就消失在空气里,没有一丝的痕迹,抓不住,触不到。 猛烈的撞击惊醒了梦游般的佟一琮,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一辆出租车从后面撞击着他乘坐的出租车,那辆出租车后面则是一辆公交车。佟一琮这辆出租车司机拼命地控制着方向盘,车子仍旧向前冲去,佟一琮抓住扶手,眼睁睁地看着出租车撞上了前面的另一辆出租车,而那辆始作俑的公交车还在向前……当所有车终于停了下来,佟一琮哆嗦着下了车,活动下四肢,发现自己没受什么伤,心才稳定下来。此时,他这辆出租车的司机已经趴在方向盘上,表情痛苦,佟一琮转到司机那一侧,努力想拉开那扇车门,费了好大劲儿,车门一动不动,司机摆手示意他不要白费气力。 这时,后面的那辆出租车里传出一个小女孩儿的呼救:“来人啊,救命……救命啊!” 佟一琮望过去,车里血迹斑斑,司机趴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脑袋上全是血,后排车座和前排车座紧密地结合着,呼救的是一个穿着嫩黄色薄棉袄的梳着马尾巴的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儿。 隔着车窗,小女孩儿清澈的眼神让佟一琮的心砰的一动。 “哥哥,救救我!”小女孩儿的眼睛盯着佟一琮。 即使没有这句话,佟一琮一样会伸出援手,小女孩儿那边的车窗玻璃已经碎了,他走过去,使劲拉了下车门,如他所料,根本拉不开。他向里面看了看,小女孩儿的腿好像卡住了。问:“我试着抱你出来,能出来不?” “能!”小女孩儿脸上挂着眼泪,这一刻眼里却写着坚毅。 顾不上理会围观的人群,佟一琮赤手拿掉那些碎琉璃,手很快就被扎出血了。 “哥哥,你的手出血了。”小女孩儿的声音发抖。 “没事儿,准备好,我抱你出来。可能会疼,挺着点儿。” 小女孩儿用力地点头,伸出双手,环住佟一琮的脖子。 佟一琮小心翼翼地伸进胳膊,牢牢抱住小女孩儿,那个瘦小的身子一下子从车窗里钻了出来。佟一琮身后响起了掌声。 小女孩儿紧紧搂着佟一琮脖子,放声大哭,显然吓得不轻。佟一琮轻拍着她的后背,“不怕不怕,出来了,没事儿。” “哥哥,我的腿疼。你陪我去医院,可以吗?” 佟一琮这时才注意到,小女孩儿一口的南方普通话。 救护车、警车这时也赶到了现场,佟一琮和小女孩儿同时被推进了一辆救护车。医院里的检查结果证实了佟一琮的猜测,除了后来手被玻璃扎伤,再没有其他伤处。小女孩子的伤重,小腿骨折,亲属赶到之前,小女孩子始终拉着佟一琮的手。佟一琮也知道了她是福建人,是到上海阿姨家玩,没想到居然出了这事。小女孩儿的亲属来了,佟一琮挥手告别,女孩子突然说,“哥哥,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佟一琮一笑,“客气啥!是你的勇敢救了你自己。” “你脖子上系的石头真漂亮。” “我也觉得它漂亮。不过这不是石头,是玉,岫玉,我的护身玉,谢谢你夸奖了小妹妹。加油,快点儿好起来。再见。”佟一琮弯腰摸了摸她的肩,转身离开。 “哥哥,我叫花雪痕,花朵的花,雪花的雪,痕迹的痕。”小女孩儿在佟一琮身后喊。“你叫什么名字?” “佟一琮。单人冬的佟,一二三的一,王宗加一起的琮。”佟一琮走路速度飞快,脸上挂着笑,心里着火。程小瑜还在九院等着他,天知道为什么要选那么远的医院,他都不敢肯定,小女孩儿是不是能听清楚他的声音。 九院的妇科医生们可是听清楚了佟一琮的喊声。“喊什么喊,程小瑜早让人接走了。” “让人接走了?谁接的?”佟一琮一头雾水,难道是同事? “一个男的,挺瘦的。”佟一琮脑袋又是“嗡”的一声,一点儿也不比出车祸受到的撞击轻。 记不清怎么回到家,进了门,佟一琮看到程小瑜已经躺在了床上,桌子上堆放着几大袋营养品。程小瑜脸色煞白,没有一点血色,见到佟一琮,她坐了起来,“一直等你也不来,我有些晕,就给一个女同事打电话,让她把我送回来了。她真客气了,买了一堆的补品。” 佟一琮紧抿着嘴唇,坐到床边,轻轻抚摸程小瑜的脸,轻声问:“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程小瑜眼泪冲出了眼眶,“虫虫,你别生我气,行吗?” 佟一琮的眼泪也流了出来,“是我不好,给不了你和孩子富足的生活,是我没本事。” “虫虫,原谅我,行吗?如果再怀上,我一定生下来。我们还年轻,我们共同努力,日子一定会好起来。” 那个晚上,佟一琮和程小瑜紧紧相拥,他们说了好多好多的话,比初恋时说的话还要多,回忆过去,憧憬未来。和往常一样,程小瑜先睡着了,她甚至没有留意到佟一琮手上的伤,更不会看到佟一琮心里的伤。 佟一琮心里清楚,原谅一个人容易,但要重新信任太难。终于沉沉睡去,佟一琮的梦境里出了一个全身散发着凝脂般光泽的小天使,只是天使的翅膀受了伤,哀伤地看着佟一琮欲语还休的样子。 第二早上醒来,佟一琮在镜子里发现脖子上的河磨玉平安扣上出现了一道从没有过的裂纹,除夕之夜,老娘安玉尘的话一下子浮现出来。随身配带岫玉挡灾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他惊异的是,老娘的话怎么那么灵验。 冷汗从佟一琮的头上溢出。 第四章 夫妻缘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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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磨玉平安扣有了裂缝依然和平常一样挂在佟一琮的脖子上,不仅因为老娘安玉尘的叮嘱,也是因为习惯。孔圣人说过,玉有德,君子无故,玉不离身。佟一琮不敢说自己是君子,但他十足做到了玉不离身,一周岁起,这枚平安扣就跟着他,除了换挂绳,洗澡时都没摘下过。多年过去,在他心里,这枚平安扣已经成了身体的一部分。有了裂缝还挂在脖子上,更为的是一种信仰,佟一琮坚信河磨玉平安扣能保他平安。这不是迷信,而是一件件在别人看来不可思议的事件接连发生之后,他不得不相信的事实。比如他曾经在读小学时被篮球架砸下毫发未伤,中学时被穆明练习小李飞刀刀尖插入眼眶打了针血清恢复如常,高中时和同学去市里参加比赛面包车滚落山底,全车人全部奇迹生还,佟一琮是全车伤势最轻的一个……事情太多了,多到佟一琮记不清。就是这些记得清和记不清的事件加在一起,让佟一琮笃定,这枚河磨玉平安扣是他的护体神玉。这事说是巧合就是巧合,说是天意就是天意,抓周时这块河磨玉离他最远,可他偏最先抓的就是它。 步凡听完佟一琮讲的车祸历险记,对着那枚河磨玉平安扣仔细地端详起来,眼睛一阵儿睁大,一阵眯小,不管大小,始终放着锃亮的光。“一琮,我个人觉得,你和岫玉的渊源太深。或迟或早,你也会和我一样。” 步凡的前句话,佟一琮深信。后一句,佟一琮没听明白,却露出微笑。玄机,这个在老娘安玉尘身上适用的词,在步凡身上也适用,玉通灵,沾玉的人有灵气。 步凡起身关紧办公室大门,坐到沙发上,和佟一琮面对面。“还要告诉你一件事,你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佟一琮心里一紧,眼睛直视,步凡表情严肃,夹杂着畅快,说不出的怪异。 “我已经向董事会递交了辞呈,不出意外,半个月内会有人接替我的工作,那人你也认识,估计你能猜出是谁。” 佟一琮点点头,这个消息让他又震惊又意外。他曾经设想过,有一天步凡会离开拍卖行,尽管步凡尽心尽力工作,看上去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可佟一琮看得明白,步凡把自己分成了俩人,心思一半在工作,一半在玉石。步凡在两个世界里不断地切换频道,从不混乱。佟一琮最初特别佩服步凡的切换能力,他也努力过,但却做不到,后来,他想明白了,人心的容量有限,放不下太多,太挤了,心会撑破。步凡是在硬撑着,撑不下的那一天,或早或晚,总会舍弃一个。 对于接替步凡的人选,佟一琮猜是现在的副经理,那位工作能力很强,心胸略显狭窄的上海男人,传说中董事长的妻侄。不过,他最关心的不是谁接替步凡,而是步凡离开后要做什么。 “中国有个特色,一朝天子一朝臣。公司里的人明里暗里差不多都知道我们俩个人关系走的比较近,加上……你以后在各方面要多加小心。” 步凡的话有些支吾,佟一琮明白指的是那位副总经理的个性,话到嘴边却没说,也是因为步凡的性格,不愿意讲人坏话。步凡的叮嘱,听得佟一琮感动又难过,细想想,从最初走进这家拍卖行到现在,步凡给他的关照看似轻描淡写,实际却是沉甸甸地坠着人心。步凡知道佟一琮喜欢玉,只要是涉及玉石的拍卖会,每一场都会安排佟一琮从始至终参与。玉石相关知识,古玉鉴别方法,玉雕、绘画、陶艺、文学等艺术门类,只要步凡掌握的,对他倾囊而授。只要方便,周末俩人准会同时出现在上海大大小小的古玩市场。 这几年在职务和薪水上佟一琮只前进了很小的一步,程小瑜为这事时不时的敲打,有时还会说,“步凡不是真心当你是兄弟,要是真当你是兄弟,是真朋友,怎么会不提拔你呢,俩人的好体现在哪儿呢?”佟一琮听到这话,从不否认,也不认同。他知道,这事不怪步凡,步凡有步凡的难处,拍卖行要拍卖的物件那么多,可是除了玉石珠宝类,他全没兴致。至多再瞧瞧字画类的古玩,这样的情况下要求提职加薪,那是为难步凡,总得服众吧,要不工作咋开展?真要提拔了也是为难他自己,没兴趣的事做起来不会让人心里畅快。但在玉石方面,佟一琮敢说和步凡在一起是提升最快的几年,这种提升不显山不露水,潜移默化,水滴石穿。不是有这样一句话吗?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阅人无数不如名师指路。步凡是他好兄弟也是名师。 佟一琮鼻子发酸,说:“我最想知道的你还没说呢。” 步凡的态度变得很畅快,“就知道你好奇这个。我已.经正式拜师海派玉雕大师陈睿。” 听到陈睿这个名字,佟一琮一点也不惊讶步凡的选择了,步凡祖上是扬派的玉雕师,对玉石的那份痴迷早就融进骨子里了,能够遇到全国玉雕的一派宗师做师父,难怪连总经理都不肯做了,这个决定值得。 “关门弟子?” “是。但年纪不是最小,师兄里有比我小十岁的。一琮,你特别像当年的我,这也是我特别喜欢你的原因。我们总是在矛盾纠结,总是跟社会较劲,其实是跟自己较劲儿,将来有那么一天,你会清楚知道,心里最想要的是什么。过最想要的生活,才是最幸福。” 步凡说话时,眼睛看着办公室的门,佟一琮觉得步凡的眼神有些飘,仙气缭绕的样子,像是那双并不大的眼睛飞出了办公室,看到了整个世界。他张罗请步凡吃饭,步凡拒绝了。“将来有机会我去鞍山,到时你得大请,带我游遍鞍山。玉佛苑里的世界最大玉佛,千朵莲花山,还有千山汤岗子温泉,都是我最向往的去处,要是鞍山市里在有个综合玉石交易平台就更完美了,汇集顶级的玉石,说不定我会乐不思蜀。一琮,我一直好奇,岫玉的产地在鞍山,为什么鞍山市里没有建设一个大型的综合玉石交易平台呢?鞍山可比岫岩更适合,毕竟是市里,区位优势、交通优势都明显,对资金和人才的吸引力也更强劲。” 这事不光步凡想不通,佟一琮也想不通。到上海这几年他的眼界开阔了不是一星半点,让他浪费脑细胞最多的内容从一而终是岫玉。每每想到岫玉,相关的千头万绪都会错综复杂连带着冒出尖儿,知道得越多,他越为岫玉的将来担忧:玉石产业发展太快了,早就从最初的资本市场升级为比人才、比品牌、比商业模式,这些恰恰成了岫玉发展的瓶颈。以前他觉得岫岩不错,老百姓也挺有钱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光是岫玉就能养多少人?跳出来才知道,他是坐在家里夸自己,眼界太窄了,岫玉全贱卖了,亏大发了!岫岩本地县域经济发展程度较低,不利于人才的集聚和品牌的创立,至于商业模式的运作更有一定局限。如果把岫玉放在上海之类的一线城市,岫玉的储运、保护措施成本又太高。这样推算,鞍山市虽然在全国属于三线城市,但和岫玉产地最近,交通便利,成本适中,人才充足,还能辐射全国,建设一个大型的综合岫玉交易平台,同时融入文化、金融、收藏和家居各类产业,鞍山的玉石交易平台与岫岩原产地交相呼应,内外兼营,那岫玉的身价飙升,简直不可想像…… 佟一琮记得清末著名古玩收藏家赵汝珍曾经说:“居家无玉,宛如非士夫之宅第。服饰无玉,直同非完整之衣履。身上无玉,似不便与友朋相会。无玉之知识,直不能插入友朋集会之谈话。”如果鞍山有一个综合的岫玉交易平台,岫玉的普及会不会达到赵老人家所说的人人争抢拥有? 这些念头在佟一琮的脑子里只是一个闪念,可能衍生的相关产业他更是想都没想。其实在其他地方,也有人和佟一琮有了同样的闪念,不过人家却将闪念做成了现实。因为一块石头改变一座城市的神话成为了现实。 晚上佟一琮把步凡的决定讲给了刚刚恢复身体重新回到岗位的程小瑜,程小瑜的第一反应是:“虫虫,新老总会不会把你裁了?你可是步凡的人。” “不至于吧,裁人总得有个合理的理由,我又没犯什么错误,又不会影响他什么。”佟一琮觉得这话说出来特别不自信,不自信不是由于他本身,而是那位新老总的性格,别说裁人,比那更绝的事做出来人们也不会意外。 “就看人家想不想裁你,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步凡的推测方向正确,程小瑜的猜测十环命中。新上任的总经理做的第一件事是减员增效,减员的名单一共五人,佟一琮三个字赫然在册。新老总手段狠,不但裁人,还让每个人都主动写一封辞职信,要求字数一千字。几个被裁的人当时就小声骂娘了,“当自己是老师?给留作业?” 佟一琮没用十分钟写完,三百字,“啪”地拍到了老总桌子上。佟一琮心想,你要是敢和老子说什么,老子今儿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东北爷们儿。老总没好气地瞪着他,正要发作,看看佟一琮比他还凶的样子,着起来的小火苗自熄自灭了。 其他四个人找到佟一琮商量:“咱们不能任人宰杀,得找董事长理论理论。要不咱们写个联名信,小佟,你看怎么样?” 佟一琮笑笑,“我不参与了。” 几个人听到这话散开了,聚到另一边商量怎么办。佟一琮隐约听到有人在说: “姓佟那小子怎么跟没事人儿似的?” “他和步凡关系好,步凡肯定早就帮他安排好新工作了,要不然他能那么稳当?” “可不,我咋办呀?回家我老婆不得吃了我?” “我更是,大人能过苦日子,我儿子咋办,断了奶粉钱,我儿子吃啥?” …… 佟一琮若无其事收拾好东西,抱着一个纸箱出了拍卖行的大门,径直走向车站,上了车,一屁股坐在公交车的硬板凳上。他低着头,眼睛掉进了纸箱里,心里空落落的,在这家拍卖行起早贪晚有偿奉献了几年时光,最后剩下的只是一个没装满的纸箱。步凡说,让他去寻找内心最想要的生活,看似简单的一个问题,实际上最难回答。什么是最想要的生活,财富、地位还是权利?所有这一切与他根本不搭边,就像程小瑜生气时骂他:“佟一琮,你就是一个没理想没抱负自甘平庸的岫岩小市民。”佟一琮知道程小瑜的性子,口出无忌,伤人无形,听了心里是难受,换成别人说这话,他宰人的心都能有,换成程小瑜,他能包容能理解能宽容,他清楚是因为对程小瑜爱得太腻太泛滥。可他绝对不认可程小瑜的说法,到上海的每一天,他和程小瑜一样拼命,每天都像上了发条的机器疲于奔命,却常常忽略了自己的内心,幸福吗?快乐吗?累了吗?值得吗?为了谋求幸福一路狂奔,最后却发现早已迷失了幸福的方向。是不是应该走慢一点,坐下来陪陪自己,让心静下来,做点自己真正喜欢的事,那应该才是真正的幸福生活。 佟一琮的心静不下来,不是因为程小瑜的劝慰少,程小瑜的性格没人比他更了解,真实不做作,心里怎么想,嘴上怎么说,程小瑜如果嗲声嗲气地说些虚伪的劝慰,他反而觉得不得劲。程小瑜的劝慰是大咧咧的,“虫虫别上火,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找工作被裁跳槽是正常事。但你不能不着急,我们每天的柴米油盐吃喝拉撒都要用钱,你是个爷们,就得想爷们的事。”佟一琮觉得程小瑜说得有道理,总不能让程小瑜挣钱养自己,那成什么人了?口号不是说了嘛,成功经不起等待,成功只争朝夕。 佟一琮心静不下来也不是因为重新找工作的屡屡碰壁。又不是第一天来上海,找工作会遇到什么样的状况,他早有准备。被告知不适合,或者无声无息,又或者直言不需要……各种各样都是正常。 让他闹心的是步凡提出的问题,什么才是自己最想要生活?爱情、事业、理想、金钱、健康、快乐……哪一个才是第一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就一定能得到什么吗?孤儿最清楚自己想要的是父母都在身边,病床上的重病患者最清楚自己想要的是健康,能得到吗? 对于佟一琮来说,最关健是确定自己现在最需要什么?最终要达到什么样的人生?他为自己突然想通这个问题小小自豪。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份可以养家糊口的工作,最终要达到的人生目标……吃饭时想,睡觉时想,去厕所时也在想,无论在做什么都在想,得出的答案只有一个岫玉玉雕,这个念头填满了脑海。像录音机磁带重新倒带一样,佟一琮逆向往回推,最初来上海时,迟迟找不到工作,是因为想找份和玉石相关的工作,于是到了拍卖行。认识了步凡,没事就往古玩市场钻,也是为了岫玉。推理到这儿的时候,佟一琮的思路一下打开了,自己为什么非得和打工较劲,就不能为自己打工,就像步凡说的,自己可是有岫玉资源在手的,这个优势有几个上海人敢和自己比? 这样的想法让佟一琮血脉喷张,同时发生的另一些事,也起到了同样的作用,只不过另一件事让他血脉喷张的原因不是兴奋而是气恼。 程小瑜从衣服到化妆品再到首饰把越来越多的奢侈品源源不断地拎回家里。刚开始佟一琮还好奇问上一句,听到的答案今天是张客户,明天是李客户,后天是老总赏的。他冷嘲热讽狂拍板砖:“送这些东西的客户还有你们老总就没安什么好心,一肚子男盗女娼,动机不纯。” 程小瑜说:“我管他纯不纯,我知道哪些是逢场作戏,哪些是必须坚守就行了。虫虫,难道你连这点自信都没有?” 佟一琮说,“我要是有就怪了,我现在是零收入者,吃穿用都是你程小瑜,再没心没肺也得掂量下自己。” 程小瑜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往家拎各种奢侈品的频率略有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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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一琮知道这是程小瑜把他的话入了心,只是她这么一做,他的心里倒不得劲儿了,觉得自己责怪得没道理,作为一个大男人,没给老婆提供一份富足的生活,还整天叽叽歪歪,话里藏刀,放屁含砂算什么爷们?程小瑜喜欢美衣美食豪宅名车也不是什么毛病,谁不想过好日子?谁都愿意坐在宝马奔驰车里笑,又富足又幸福的生活谁不向往。明明是自己没本事,老婆挣回来还总打击,算什么能耐?程小瑜容易吗?哪天晚上躺在床上不是赖巴巴哼叽叽地喊着累死了,偎在自己怀里,一会儿让揉揉腿,一会儿让敲敲背。佟一琮呀佟一琮,你还整天琢磨什么是最想要的生活,现在应该想的是怎么养自己,养老婆,至于岫玉、玉雕,再喜欢再爱也得放下,至少是暂时放下。 主意打定了,佟一琮告诉自己把岫玉的梦先放下,可他还是没放下,但这次没放下是为了养自己,养老婆,养家。步凡介绍给佟一琮一单生意,一家公司要做宣传,公司老总是步凡的好哥们儿,步凡强烈建议用岫玉做挂件,又有品位又有档次又与众不同。要求并不高,统一材质,统一样式,统一标准,先给订金,每个玉件出价八块钱,一共一万件,佟一琮脑子飞速地算了算,那样的玉件,如果回岫岩找个厂家做,讲好了玉件加包装三块钱一件就能拿下,再加上运费,弄好了,自己稳挣四万块。这可不是笔小数目,算完账,佟一琮毫不犹豫地在合同上签上了字。 合同是步凡陪着签的,签完佟一琮又一次张罗请步凡吃饭,步凡还是拒绝,“等生意做成了再请也不迟。” 程小瑜算完这笔账,狠歹歹地拧了佟一琮的大腿,“行呀,小虫子研究大生意了,四万块,这可不是笔小数目。我就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现在看,还得感谢那个裁员老总呢,要是他不裁咱,咱还想不起来弄这个呢。” 佟一琮说,“感谢他?我感谢步凡!要不是他介绍,这生意我根本拿不着,争着抢着的人多了去了。你以前还总说步凡不好,这回知道了吗?啥叫好?给你条鱼是好,但不够,教你钓鱼的本事才是真好。步凡可不光是做了这么一点,你老公现在的玉石知识至少十分之五是从他那儿得来的。” 订单有了,还得研究下家,研究咋能稳稳当当把钱挣到手,最初佟一琮想让佟一琪在岫岩找个企业把活接了。思来想去不放心,这是自己接的第一个订单,第一炮一定要打响,另一方面也不能负了步凡的义气。 佟一琮决定重回岫岩。以往他张罗回岫岩,程小瑜总会表现出不愉快,这次没有。她一个劲儿地叮嘱:“得找个稳当当的企业接这活儿,千万别有什么闪失。这是咱们的第一笔生意,第一桶金,要是做成了能挣四万……四万呢!”程小瑜的四根手指在佟一琮眼前使劲儿晃,晃得佟一琮眼花,觉得四根手指成了耀眼的四沓人民币。 “放心吧,到了咱自己的地界还能有闪失?”佟一琮话说得满,是给程小瑜定心丸,是给自己鼓劲,可他心里没底。没底的原因简单,还是惧着老爹佟瑞国,这事得像当年地下党前辈们活动一样悄悄进行。 佟一琪在电话里听到这事当时就乐了,“佟一琮你行呀,没白在上海呆,黄浦江里捞着条大鱼。想瞒着老爹还不好办?你别回家,直接到我这儿,悄悄联系家小企业把活定了,定好你撤退,后续我盯着。” 佟一琮说佟一琪没好主意。“哪有回了岫岩不进家的,老娘知道不得拿棒子削我?” 佟一琪说:“你回家还弄得了这事?不让碰玉你卖玉,拐着弯的往玉石堆里钻,老爹那脾气更得削你!路子给你出了,怎么办,自己定。” 佟一琮没办法,只好听了佟一琪。快到岫岩,他拐了个弯,没去佟一琪家,佟一琪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保密工作难度太大,他不想给姐姐姐夫添麻烦。 他去了穆明的全羊馆。见到佟一琮,穆明又打又踢,旁边的吕秀没好气地瞪了穆明一眼,穆明立刻像犯错孩子似的老实了。佟一琮私下问:“怕成这样儿?”穆明嬉皮笑脸,“我这是爱,有爱才有怕嘛!”佟一琮顿时觉得满口的牙全酸倒了。 对于穆明和吕秀先上车后补票慢慢发酵出来的爱情,佟一琮赞赏并羡慕。他记得读过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爱情小说 href='2044/im'>《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感动于细腻卑微而又热烈奔放的爱,感动于那凄美哀婉的爱,那爱很真很纯,但累人。在佟一琮的心里,真情的爱情应该是两颗心在同一频率上振动,共同成长进步,共同分担生活的甜蜜与痛苦,彼此牵挂惦念,平淡真实地幻化为一句叮嘱,一碗热粥,一个扎扎实实任人依赖的怀抱。 当然,穆明的某种行为是他所不耻的,穆明一再强调那是男人的本性,他却始终认为应该有所坚守,对家和感情的坚守。穆明说:“谁说我不坚守了,我心里家庭第一,老婆第一,未来儿子第一,谁能比得上我和吕秀的恩爱,全岫岩你找找去,哥们肯定排第一。” 佟一琮笑说:“你和吕秀不避人的晒恩爱就是作秀,做给别人看,也是做给吕秀看。” 穆明说:“你老兄还是不了解女人,有的女人就喜欢你整天缠着她,她觉得那是关心,那是你宠着娇着惯着她,比如咱家吕秀。有的女人喜欢各玩各的,谁也不干涉谁,像个爷们一样活着,比如你家那条鱼。不一样的女人喜欢的东西不一样,她喜欢啥,你就给她啥,那样是讨她欢心。比如她饿了,你就给她煮粥,她能感动得哗哗掉眼泪。但是你要在这时候给她披件衣裳,好心只能换来驴肝肺,你就等着她折磨你吧!” 佟一琮说:“看不出你把女人心理研究得挺透,怪不得什么杂七杂八的女人都有。” 穆明说:“你小子别放屁含砂,连打击带讽刺的。我就是好这口,男人哪有不好这口的,哪个男人见了美女不两眼放光?不过有时候琢磨来琢磨去,觉得女人挺有意思。大多数顺着毛来就得了,咱家吕秀就是顺毛驴,她喜欢全世界都看着我俩好,我就让全世界看着我俩好,至于其他事,我瞒着藏着是为了让她开心,那叫善意的谎言。换个方向想,要是我知道别的男人和吕秀好,我不得把那人剁成饺子馅?如果我不知道呢?我过得多滋润,多开心。当然,我们家吕秀不可能干出那样事,她对哥们儿绝对忠心不二。这点又是男人和女人的不一样。我这些狗屁道理说起来挺矛盾,实际一点儿都不矛盾,因为人就是这么个东西。” 穆明话糙理不糙,佟一琮立刻联想到他和程小瑜之间的隐而不发的诸多问题。这两年,那些问题会时常在他的脑海里闹腾,而当年老娘安玉尘的那句话更是时常冒出头,让他在选择如何走下去的时候纠结不已。他心里清楚,不只是他有这些胡七杂八的想法,程小瑜的心里又何尝安宁过,要不然,俩人也不会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吵。最近倒是不吵了,但佟一琮心里空落落的,觉得不吵比吵更可怕,可怕在哪儿,他说不清楚,就是心里不踏实,觉得要出事,出大事。这感觉从程小瑜肚子里的孩子没时就一直挥不去,程小瑜的态度让他心里有个怀疑,可那怀疑不能说出来,因为按日子推算,播种的那几天里,有一天晚上,程小瑜整夜未归。 想到这儿,佟一琮的心里针扎似的疼了一下。漫游的思维也重新回到了全羊馆,他提醒自己,别把精力用在胡思乱想,得用在正事上,正事是啥,正事是这批玉件的订单。别看他在程小瑜面前表现得从容自若,其实心理压力特别大,抱着必成必胜的决心,可这份决心让他时常焦躁。时间过于急,选择谁来做这批活儿是个关键。佟一琪推荐的几家,都因为和老爹太熟被佟一琮画出了圈外。佟一琪气得一甩手,“不管了,没见你这么难伺候的主子。” 难伺候的主子留给了穆明,穆明想到的全是熟人,说一个佟一琮否定一个,穆明大身板子在全羊馆里来回晃,“不怪佟一琪不伺候你了,我真想一掌拍你个脑震荡。” 佟一琮说:“我比你闹心,我实在不愿意惹老爹,弄得全家不得安生。” 穆明的手拍到桌子上,想起一家玉石厂的老板,企业规模不大,成立时间不长,但生意不错,每个星期都来喝羊汤,说是喝不着就像缺了啥。 佟一琮心里打鼓,说,“先看看活儿吧。”小老板颠颠地拿来了他家生产的玉石。看到活儿,佟一琮服了。虽是大众货,但细节做得精致,看得出用了心思。小老板说:“厂子开的时间不长,不敢糊弄。糊弄别人就是糊弄自己,搬石头砸自己脚。”这句话说得佟一琮心动,明白事理的人,做事出不了大格。新成立的厂子,干活得较真。 以穆明的名义签的合同,约好十天一万件全出活儿,那位秃了头的小老板胸脯拍得山响,佟一琮交了订金,返回了上海。临走前,千叮万嘱,“一定帮我看住了!万万不能有闪失,要不哥们儿死定了!” 十天时间到,货没到。佟一琮急了,电话过去,穆明说:“我天天催呢,再给一天时间,出不来,我拿刀宰了他。”说的是狠话。第二天货还没到。直到又过了三天,货终于到达了上海。这时佟一琮已经满嘴大泡,说话成了公鸭嗓,急火攻心,到厕所放水全是黄灿灿的金汤。 一万件货分十个小箱,打开一箱验货,佟一琮心里赞了个佩服,货到得有些晚,但手艺过硬。一千个小玉件,一个模子里出来的,统一材质,统一样式,统一标准。立刻打电话给穆明:“付钱。” 货送到订家,人家一一仔细验货,箱子一个个打开,一个箱子里取出十个玉件摆上。摆得越多,佟一琮脸色开始变化,变红变白变黑,变得汗流浃背。十个小箱的玉件样式倒是统一了,可每箱货的大小不统一。佟一琮见识不短,立刻明白小老板跟自己玩的是什么,无论单打开哪一箱,货物都符合要求。他期待着人家能高抬贵手收下这批货。可对方冷冷地告诉佟一琮,“货不合格,请退还订金,另外我们现在重新订礼品已经来不及了,你要赔付二万元的赔偿金。” 佟一琮立刻打电话给步凡,这事是丢人,可丢人也得找步凡,要不没活路了。 步凡急切赶来,进门先是拍了拍佟一琮的肩头,那一拍不重,却让佟一琮的心安稳了,那是告诉他,“别急,有我。”听完具体情况,步凡做了和事佬:“订金退还,赔付金就免了吧。这是我兄弟。”“我兄弟”三个字,步凡的语气重,是在跟对方要面子。 对方松口,“钱是小事,关健是误了我大事。”事情按步凡定的办。 步凡还是没说什么,出门时又拍了拍佟一琮的肩头,拍得他心里一酸,直想抽自己几个大嘴巴。 一箱箱货搬回家,堆在屋角。佟一琮拎回两瓶二锅头,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床角,盯着那些货,眼睛喷火,牙齿咬得咔咔响。人家在黄浦江里捞的是黄金鱼,老子捞的是大鳄鱼,不但吃人,连骨头渣子一起吞。既然不让人活,干脆来个痛快,喝死了吧!他起开二锅头,嘴对嘴,不品不尝,一口气硬生生地灌进半瓶,嘴里辣,胃里烫,食道里头像火烧,眼泪哗地涌上来。他骂了一句:“这酒真他妈的冲,呛眼睛。” 佟一琮没死,但他的感觉比死还难受,好像经历了翻江倒海,狂喊乱叫,踢脚挥拳,不省人事等等各个阶段。第二天,刺人的阳光直射到他的脸上,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看看墙上的时钟显示,他想了一下,终于确定,这是下午两点钟。他动了动,想爬起来,却觉得头里像灌进去了臭鸡蛋,动一下,里面就会乱晃,疼得要命。他又躺下,发现旁边放着一封信。眼睛立刻睁大了,翻过身,撕开信,读起来。 虫虫: 昨天回到家,满屋都是酒气。即使步凡不打电话说明情况,看到屋里堆着的那些货,我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昨天你整整喝了两瓶二锅头,看着你又喊又叫,又打又骂,吐得满床满地,最后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真的很心疼。 可是,除了心疼,还有感慨。虫虫,你变了。读书时的你,阳光开朗有韧劲,你以为我真的傻到不知道你悄悄喜欢我吗?真正打动我的正是你的那份坚持,让我觉得,你是个值得托付终生的男人。现在的你呢?抱怨不停,总觉得全世界都欠了你。这世界谁欠了谁?哪一人不是拼了命在和生活进行着斗争,谁活得容易,人生在世都不容易,各有各的难处。 我知道你对岫玉的喜爱。可是你回头想想,因为岫玉,你吃的苦头还少吗?从小就挨打不说了,就咱们俩的婚礼……算了,不提这些,提了伤心。就说这次,这批货,你总认为岫岩人实在,可实在人就做出这样欺骗人的事。你说自己唯心,难道你不认为,你和岫玉没缘分吗?既然没缘,为什么死揪着不放?为什么不能把精力投入到其他事情上?如果你把用在岫玉的精力投入到别的事情,现在收获的一定会更多。请你认真考虑我这个建议。 接下来要说的事,让我难以启齿,你在醉后吐露的真言,让我惊愕。你竟然问打掉的那个孩子是不是你的?佟一琮,我可以对天发誓,我确实跟别人打打闹闹,确实陪人家喝酒唱歌跳舞,还被那帮王八蛋客户动手动脚,可我从来没把自己这八十多斤交给过别人。我坚持打掉孩子的原因一是因为我们的经济实力不够,我想让我的孩子享受最好的生活,接受最好的教育,进最好的小学、中学、大学,到国外去留学。而这一切,需要坚实的经济基础。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最残酷的问题。二是因为我在怀孕之初喝过不少酒,我担心孩子会不会受到什么影响,能不能是一个健康的孩子。其实还有第三条,也是最主要的原因,我对我们的感情产生了动摇,我不清楚,我们能在一起走多远。信任是感情的基础,当信任开始动摇,我们的感情大厦还能安稳吗? 你可能会认为我放荡,为了钱什么事都干,可你以为我愿意吗?我要活着,我想在上海滩闯出名堂,我不豁出去行吗?……我想要的一切,你给得了吗?除了靠自己,我还能靠谁? 你说过,好的爱情应该是两颗心在同一频率上振动,共同成长进步,共同分担生活的甜蜜与痛苦,彼此牵挂惦念,平淡真实地幻化为一句叮嘱,一碗热粥,一个扎扎实实任人依赖的怀抱。叮嘱、热粥和怀抱你给了我。可是,我们同步了吗?当我在向前奔跑的时候,你却在磨蹭着,或者不住回头,或者旁观四顾。虫虫,人生不能回去,无论经历过什么,都会随着时间流逝,过去的,不管是美好,还是不堪,我们都回不去。唯一能做的,就是经营当下。 谢谢你的酒后真言,像针一样的刺痛了我,也让我清醒,更让我觉得,我们都应该冷静地想一想,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应该怎么走,一起还是分开……家里一共还有九千块钱,放在老地方,你一下就能找到,别饿着自己,别冻着自己,也别再灌醉自己。 我暂时去公司的单身公寓住些天。 小鱼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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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小瑜的这封信比抽几个嘴巴还让佟一琮难受。俩人认识到现在,程小瑜第一次给佟一琮写信,字里行间流露出的真诚让佟一琮感动又自责。 有亲人的地方才叫家,现在这个单室里,佟一琮听到的只是自己的呼吸,看到的只是自己的影子,他突然觉得莫名的孤单冷清。程小瑜的信,他反复地看了一遍又一遍,他想找到一个答案,程小瑜要的答案:我们同步吗? 房间里静悄悄,偶尔楼道里会传来并不熟悉的脚步声。佟一琮不用像往常一样,急切地从床上弹起,开门,接过手提包或者衣裳。他只用静静地躺在床上,想那个问题:我们同步吗? 日渐西斜他在想,弯月当空他在想,曙光初现他在想。如果这时候有人看到佟一琮的样子,会被吓一跳,脸上的胡子显得那张脸青缭缭的,眼睛却是红色的,里面布满了血丝。黑暗的时候,屋子里只看到一星火光在他的唇边一闪一闪。 到上海后,程小瑜从售楼小姐到部门经理,从青涩学生妹到白领丽人,实实在在的蜕变,谁都看得到。但佟一琮是混日子等死的人吗?绝对不是。只不过,他想的做的,程小瑜根本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不曾留意,不曾用心去思考。因为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是佟一琮围绕着程小瑜的世界转动,主动权一直都在程小瑜的手里,一直都是如此。 程小瑜是佟一琮最爱的女人,那爱与众不同,刻骨铭心,狂热炽烈。他来上海的唯一原因是程小瑜。当年老爹那样打骂,他没远离。当年老娘那样挽留,他没留下。唯一让他心甘情愿远离岫玉的人只有程小瑜,他是在用整个身心爱程小瑜。他告诉过她,他不想要卑微的爱情,但现实中的爱情从来不讲道理,从来都是一方示弱,一方强硬,一方死皮赖脸付出,一方不管不顾放肆。佟一琮以为这种爱能持续不断,能绵绵无尽,可如今上海的小小一居室里,最爱的女人不在他身边,存在的只是她的影子。几十平米的小世界里,到处都是程小瑜的气息,程小瑜的模样,程小瑜的声音,程小瑜的撒娇,甚至还有程小瑜的欲拒还迎,程小瑜的风情万种呻吟娇喘……程小瑜的一切弥漫了整个空间,无所不在。佟一琮真想再醉下去,沉沉地睡去,永远不要醒来,那样,就可以忘却现实,不用思考,不用想念。 佟一琮终于承认,程小瑜还是不懂他。或许,是程小瑜的爱不及他的深沉厚重,这样说,并不是对程小瑜的贬低,不是对程小瑜的爱有丝毫减弱。爱,从来就不可能完全对等,这点他从没强求。但懂得和珍惜是爱情里必不可少的元素,是基础,是前提,而这恰恰是两个人没有同步的根本所在。找到这个答案,佟一琮心里像被刀扎了一样,ABCD的单项选择里,只有这一个答案才是正确的,却也是他不愿意面对的唯一正确。 程小瑜认为他与岫玉无缘,佟一琮不承认。对于和岫玉的情缘,他坚定不移地相信,那是刻入骨髓不可更改的情分。到上海以来,确切地说,没到上海之前,他就已经开始纠结,因为一旦离开岫岩,和岫玉就真的远了,可岫玉里藏着他的魂儿,魂儿不在,人还能活吗?为了程小瑜,他把魂儿割了。 没有岫玉陪伴的日子,他的生活空落落,心里空落落。到上海找工作,他因为岫玉才不断下降着标准,最初他的心里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说:佟一琮,你不能离开岫玉,哪怕不跟岫玉在一起,只和玉在一起也成。于是才有了拍卖行的经历,才认识了步凡,才会在每个周末去上海的古玩市场。 事实上,到上海之后,佟一琮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从来没离开岫玉。人的精力太有限了,在某个方面投入太多,在其他方面必然削减,佟一琮在拍卖行里始终没有太大的发展,原因也是这一个,他的心思全在岫玉上,和玉沾边的,他拼命地往里挤往里钻。他一直笃定,岫玉才是他的根,才是他的擅长。而迟迟没有真正进入这个领域,究竟应该怪的人是老爹,程小瑜,或是他自己……又或者是时机未到? 最后一个设问让佟一琮心里又是一惊。万事都讲究机缘,时机未到,强求不得。安玉尘似是而非的话重新响起,他的心慢慢恢复平静,冷静地回想。 这样的日子看似远离了岫玉,实际上却是跳出岫岩看岫玉,以前他觉得岫玉玉雕是全世界最好的,现在他更能看清楚岫玉玉雕的不足,更知道完全可以把其他玉雕门派的精华融入到岫玉的雕刻里,不仅是国内,不仅是玉雕,还有外国的绘画艺术、雕塑艺术都可以融入其中,19世纪以来在西方流行的那些新古典主义美术、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美术、印象画派、现代主义美术五大流派通通都能拿来借鉴。 还有岫玉平台的思考。佟一琮不后悔来到上海,这个国际大都市不比纽约、巴黎任何一个国际都会逊色,这里包容开阔,提升了他的眼界。玉石最早的历史是红山文化里的玉石全部是由岫玉制作而成的,然而历史的积淀并没有让岫玉因此发达,因为在现代社会里,无论做什么绝对不可以缺少一个平台,商业社会里,运用商业手段,去运作和挖掘,岫玉会热成什么样?佟一琮无法想像。 关于这些学习,这些思考,说出来程小瑜会理解吗?会接受吗?她,会懂吗?佟一琮一瞬间想通了很多问题。他想,程小瑜所以不懂得,因为自己没有耐心地去给她讲,这样一想,关于同步的答案,是不是有了另外一个题解:从一个角度来看,俩人是同步的,因为都在学习,都在进步,只是我的进步是隐性的,不让易让人察觉的。 佟一琮想到一段话,“心中无纤尘,自在无忧身。烦恼皆心生,何必怨他人。同一世界,欲望少纷扰就少,欲求多烦恼就多;同种境遇,内心阳光者坦然,内心晦暗者伤感。人生的苦乐,不在于碰到多少事情,而在于心里装着多少事情。简单一些,豁达一点,积极一点,心里的阴霾也就少了,心净才能无染,无染才能舒心。”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太贪了,想要得到的太多,程小瑜、岫玉、上海所有的一切,他都想得到,无欲则刚!太多的欲求徒增自我压力,让人无法心静。顺其自然,才能心安,心静。玉件事件不就是因为自己想要得到的太多,想要得到的心太急切,慌乱不稳才造成的吗?他有了一种冲动,想立刻出现在程小瑜面前,把所思所想全部坦白地告诉他,他坚信,程小瑜是爱自己的,一定是,要不然程小瑜就不会伤心,不会难过。他要告诉她,他爱她,他也爱岫玉,两者同存并不矛盾,他会让程小瑜再给他一些时间,他会把岫玉的艺术和市场价值结合到一起,在顺其自然的过程中,在享受美的同时带给她富足的生活。从当下开始,他不再矛盾,不再纠结,只听从心灵的指引。 佟一琮立刻起身,推开窗户,给屋子里有些酸臭的空气放放风。他钻进洗手间洗了个凉水澡,刮好胡子,换好衣裳,再照镜子,整个人恢复了精气神儿。看看时间,才早上五点,还没到程小瑜上班时间,那就去公司门口等她。佟一琮急切要见到程小瑜的心情强烈的像刚刚初恋时一样。 公交车上,佟一琮想到一个问题,如果程小瑜问需要多长时间怎么回答?一年,两年……五年,佟一琮把数字定在了五年上,五年佟一琮一定凤凰涅磐,不,这个词不恰当,一定飞跃成功。想到这些时,佟一琮眼前出现了幻境,他坐在水凳上琢玉,这时,身后伸出凝脂似的一只纤纤玉手,手上是热热的一盏清茶。公交车猛的一颠,佟一琮从幻境里回过神儿。 手捧着红玫瑰站了整整两个小时,像门童一样迎来送进若干人之后,程小瑜终于出现在佟一琮的视线里。只是程小瑜的身边还站着一个男人,一个四十多岁,个子不高的清瘦男人,俩人有说有笑地走过来。 看到佟一琮,程小瑜的面部表情瞬间完成了从惊讶到惊慌再到惊喜的转变,快步走到佟一琮面前,不,是快步跑到佟一琮面前,只有一步距离的时候,她停住了。 程小瑜看着佟一琮,佟一琮看着程小瑜,仿佛全世界的人都消失了。佟一琮看到程小瑜的眼睛从清澈到充满泪水,看到程小瑜的眼睫毛被眼里的泪水打湿,看到泪水从程小瑜的眼里滑落,他走向前,抬起手,轻轻擦去她的眼泪,“是我不好,我来晚了。老婆不哭!” 程小瑜扑进佟一琮的怀里,双手成拳,使劲锤着他的后背,一下紧着一下。 抱着程小瑜,佟一琮抬头看到,对面那个男人一直看着他们,发现佟一琮的眼光,男人对他微笑点头,旋即从容的从他们身边经过,进入电梯。佟一琮记得,这个男人是程小瑜的老板,那份从容和淡定,给了他重重一击。 关于岫玉,关于佟一琮的那些努力,那些未来打算,程小瑜笑着接受。但接下来的日子里,俩人还是在争在吵,仿佛进入了一个无法走出的怪圈。 第一次的争吵是从穆明打来的电话引起的。穆明半醉着说,佟一琮的损失他得承担,无论如何要汇过两万块钱,算是对佟一琮的弥补。佟一琮不肯答应,穆明的电话没完没了再打。佟一琮索性挂了电话。 程小瑜盯着墙边的十箱玉件说:“就总在那儿堆着,看着忒闹心了。” 佟一琮说:“是闹心,我搬厅里去。”起身开始搬。 程小瑜说:“放厅里和卧室有什么区别?你得琢磨咋换成钱。” 佟一琮说:“程小瑜你不要老盯着钱成不?”语气里喷着火,这些玉件让他恼火,程小瑜的态度更让他恼火。 程小瑜说:“我是说你没有经济头脑,你平时总爱去古玩市场转,明天再转,你就不能拿点儿过去,卖点儿是点儿,总比堆这儿强吧。” 俩人谁都没注意,声音一个比一个高,到最后成了喊,成了躺在床上背对背的造型。佟一琮知道程小瑜心里不痛快,半夜时伸手去搂程小瑜,程小瑜甩开了;佟一琮再搂,程小瑜再甩;最后佟一琮压在程小瑜身上,一场战争就这样烟消云散。 第二天,佟一琮把玉件拿去卖了,效果不错,不出一个月,那些玉件重新变成了人民币,只是缩水不少。程小瑜看着佟一琮摆到面前的钱,没作声,没表情。佟一琮本想说点什么,想了想,为了钱争争辩辩实在无趣。 第二次吵是为了看电视,准确的说是看光盘。 1999年8月23日那天,中国宝玉石协会在北京召开中国国石学术交流座谈会,岫玉入选“中国国石候选石。”11月23日,国家宝玉石协会副会长何发荣颁发了岫玉入选“中国国石候选石”证书。在这期间,岫玉玉雕《九九月圆图》成了澳门回归大礼,还有一堆的事儿,一股闹地冒出来,佟一琮惦记,今天打个电话给佟一琪,明天打电话给穆明。 佟一琮和穆明的电话,穆小让听着了,一天没注意,两天没上心,第三天,她找到在岫岩电视台工作的同学,把这些资料弄成光盘,邮给佟一琮,同时在光盘印上了两句话:小哥,这些都是你喜欢的,你喜欢所以我喜欢。 程小瑜看到那两句话,拿佟一琮打趣:“小让对你念念不忘,贼心不死。” 佟一琮说:“跟小孩子你较什么劲儿。” 程小瑜说:“记得咱们看过一个外国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吧,小女孩马蒂达12岁,照样和40岁的杀手大叔里昂产生了爱情,有的女孩儿情窦开得早,小让就在开得早那一堆儿。” 佟一琮不理会,不接茬,不是有哲人说过吗?家不是讲理的地方,家里妥协让步示弱的地方,他让步示弱又何妨,不缺胳膊不少腿的,老婆不就是用来疼用来宠的吗?他的心思在那张光盘上,那里有他关心的岫玉,有他想看的东西。塞进光盘,按下开关,电视里出现的解说员居然是穆小让。 屏幕上的穆小让穿得花哨,不像平时的她,脸上化着妆,留海吹得高高的。程小瑜看到穆小让的衣着打扮开始咯咯笑,接着别有意味地看着佟一琮。佟一琮目不斜视盯着电视,装作没看懂程小瑜的表情,其实他心里懂得,程小瑜的眼里有醋意,还有几分嘲笑,嘲笑着穆小让的打扮。佟一琮也不喜欢这样打扮的小让,他喜欢那个清清纯纯,开心时笑出两酒窝,生气时嘟着小嘴儿的穆小让,那个又任性又可爱的小妹妹,那个永远远长不大的大娃娃。在佟一琮心里,穆小让就是小妹妹,和一奶同胞的小妹妹一样。 “亲爱的小哥同志,本光盘策划、搜集资料、撰稿、主持均由穆小让一人担任,欢迎收看,括弧,此处有掌声。”穆小让说到这儿停下来,眼睛直视着佟一琮,不,应该是直视着镜头,但佟一琮觉得小让是在直视着他,他的脸莫名其妙地热了。 “话说岫玉为什么能进入国石候选,主要基于三大优势。一是历史悠久,古老的红山文化玉石就是由岫玉制作而成。为什么叫红山文化呢,因为红山在赤峰,赤就是红,峰就是山。红山文化玉石里最有代表性的就是玉龙和玉猪龙。二是岫玉目前的开采量最大,储量最丰富。世界上没有一种玉石的储量能够超过岫玉。括弧,这是本主持估计的。三是生产数量最多,这个原因嘛是因为岫玉的价钱便宜,不过提起这事我就生气,为什么岫玉要这么便宜呢?小哥,你要好好研究下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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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书网 佟一琮被穆小让的解说逗得哈哈大笑,程小瑜穿着睡裙从他面前晃过,没好气地扔出两字:“卖弄!”佟一琮收回了笑。程小瑜继续在电视前晃,一会儿的理由是擦地,一会儿的理由是找东西。佟一琮压着忍着,心里的小火苗腾腾地往上窜,到了嘴边,被紧闭的嘴唇挤了回去。一直到屏幕上出现《九九月圆图》,他才咳了几声,程小瑜看了他一眼又一眼,继续晃。佟一琮连连深呼吸,尽可能平和地说:“老婆,媳妇,我儿子他娘,姑奶奶……咱不晃了行不?我快晕了。” 程小瑜这才闪开了电视前的身子,对佟一琮做出一脸的愤怒相儿。 穆小让的解说还在继续:“《九九月圆图》用料近一吨,作品分为主体和底座两部分,整个作品高80多厘米,主体高60厘米,宽58厘米,厚30厘米。主体为9只雄狮、9朵莲花、一只玉兔、一轮明月构成,作品运用岫岩玉雕镂空、深、浅浮雕等高超技艺雕刻而成。其作品寓意为兔年九九归一,举国共庆月圆,中华民族大团结……” 程小瑜的眼睛也盯在了电视上,“衣服土,妆太浓,头发吹得像个山包,不过挺能卖弄,这解说也太那个了吧,整体一个新华体,就不能换个亲民点儿的风格?” 这几句话难听,佟一琮生气,“啪”地关了电视。他不想吵,从三天一小吵,两天一大吵,到一天多小吵,一天几大吵,吵得没劲儿,吵得心累。俩人像是有了某种默契,佟一琮不吱声,程小瑜就会戛然而止,和录音机按了暂停键一个效果。 日子一长,佟一琮和程小瑜进入了不吵不闹不言不语的程序,制做爱情的频率却呈现直线上升的趋势,俩个人像是有了这次没下次一样,极力地从对方身上索取着,疯狂的离谱。 这样的疯狂,让佟一琮不安,他能感觉出程小瑜的纠结,时尔吃醋撒娇,时尔冷冰冰,他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程小瑜的身子回来了,心不在了。心不在了,身子还留得住吗?留下还有意义吗? 一天晚上,程小瑜软软地伏在佟一琮身上,抽答起来。佟一琮还在亢奋当中,程小瑜突如其来的变化使他原本的坚挺变成了瘫软。他叹息一声,想说点儿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多余。程小瑜为什么抽答他清楚,程小瑜也知道他清楚她为什么抽答,都知道都清楚的事还用问吗,还用说吗?问了只会让伤害更深,他索性一言不发,继续轻抚着程小瑜的后背,动作像在抚摸着一个婴儿,他的抚摸并没有止住她抽答,反而让泪水在他胸前泛滥成灾。程小瑜的后背是光滑的,丝绸一样的肤质,一路抚下去绵软无骨一般,这是程小瑜的与众不同,肉包骨头的身子,看起来瘦,搂在怀里却是无比的温润,像暖玉能生香能润人能撩人能烧人。佟一琮想,或许,这是最后一次抚摸了吧,他觉察有两股液体分别滑进了两只耳朵里,热热的,带着自己眼睛的温度。 程小瑜在佟一琮耳朵边吹着气,嘴唇紧挨着他。她终于开口了:“虫虫,我们不演戏了,累了,谢幕吧!” 死寂了一会儿,他说:“你……”他说不下去了,喉咙里堵着一块石头,他发不出声儿。 程小瑜说:“对不起。” 佟一琮说:“是我对不起你。” 程小瑜说:“虫虫,你打我骂我吧,我不是好女人,我就是个荡妇,是一个出卖肉体的女人。” 佟一琮抚着程小瑜的后背,一言不发。 程小瑜还在咒骂着自己,各种肮脏恶毒的词汇,全部被她贴到了自己身上。 佟一琮堵住程小瑜的嘴。“别骂了,是我对不住你。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好的女人。” 程小瑜终于不再骂了,从佟一琮身上滚到一边,赤裸的后背对着佟一琮,身子因为哭泣不住地哆嗦着。他伸出胳膊,把那个身子紧紧地搂在怀里。他的胸紧挨着她的背,他的心紧挨着她的心。黑夜狂放地淹没着房间里的一切,占领着佟一琮和程小瑜的心。他眯上眼睛,可却睡不着;她也眯着,也是睡不着。俩个人静静的一动不动。 时间,滑到了第二天早上,起床时,俩人的眼睛都是红肿的。程小瑜收拾着自己的东西,佟一琮习惯性地帮她,她说:“谢谢。”他放下了,这种客气让他看到了生分,看到了距离,他坐回床边,静静地看她收拾,她把衣服和书还有其他东西一样一样的装进蛇皮袋子,装到一半的时候,她的速度慢了下来,慢得好像要停下,几分钟的减慢后,她的速度又快了起来,特别用劲,狠歹歹的,像在撒气,像在斗狠。 程小瑜不让佟一琮送她,佟一琮还是帮程小瑜拿着东西,“我就送到楼下,东西重,你拿不动。” 程小瑜狠抽着鼻子,极力地忍着,还是“哇”地哭了出声,扑到佟一琮怀里。 佟一琮用力的抱住她,只抱了一下,便推开了。他知道,这一刻留住了,下一刻也留不住。他和程小瑜的缘份,尽了。老娘安玉尘的话,应验了。 到了楼下,程小瑜说:“你回去吧。” 佟一琮注意到楼的拐角处,有一辆轿车。他钻回了楼道,关上楼道门,眼睛沿着门缝一直看,轿车上果然走下来一个瘦削的男人,那个脸上总带着淡定笑容的男人,程小瑜那家地产公司的老板。 门缝进风,吹得佟一琮眼睛一酸,眼泪又淌了出来。上楼时,他是跑上去的。进屋,关门,他觉得身子乏,困意便上来了,他拉上窗帘,呼呼大睡。 佟一琮好像从来没有睡得那样香,那样解渴,就像几个世纪都没睡过一样。他在睡梦中坐上火车,换成汽车,飘飘荡荡地来到了一座山上,那山看上去特别熟悉。佟一琮的身子是累的,却是轻的,继续飘着,飘到一处水边,那水冒着蒸气,佟一琮知道,那水是温泉水,水里有一块大石头,一瞧那褐红的皮色,微露着凝脂一样润白的玉肉。佟一琮眼睛就亮了,上好的河磨玉,他再走近,才注意到玉石旁站着一个女人,女人穿着电视剧中清朝皇宫里女人穿的旗袍,背对着他。那旗袍的颜色可真艳,袖口和下摆镶着精细的花边。女人的腰上系着一只荷包,荷包上全是珠宝翠玉。女人的脚上是一双花盆底绣花鞋,那鞋上还是珠宝翠玉,作工精细得吓人。风一吹,女人露出红色的腿带。女人背对着佟一琮,他在后面端详着,觉得似曾相识,便招呼着:“姑娘,你是……” 他的话没说完,女人转过了身子,佟一琮愣了,这女人怎么和老娘那么像呀,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过这女人的脸面也忒年轻了,看上去只有二十岁,不,可能二十岁都不到,只有十六七岁。佟一琮想,或者这人是老娘的侄女,或者是自己还有个不认识的妹妹成了电视剧明星?要不咋这么像,要不咋会穿得这么古怪? 女人开口了,佟一琮一听声音更傻了,这声音明明就是老娘呀。女人说:“你这个臭小子,在外面受了苦,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为啥不回家?你不知道我惦记你?”女人说着,眼泪就滚了出来。 佟一琮这才确认,这不是年轻时的老娘嘛,那眉那眼,那说话的语气就是记忆里年轻时的老娘啊。可老娘咋变得比自己还年轻,他想问为啥老娘知道他一个人了。 女人不给他时间问,声音不像是从嘴里说出的,像是从幽谷里传出的,有了混响的效果:“缘起缘灭,缘聚缘散,都是天意。缘来惜缘,缘尽送缘,诸事随缘。” 禅语一样的话,佟一琮听得难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泪水成了行。女人走了过来,把他的头靠在她的腹部,轻轻的抚着他的头发,说:“儿子呀,你把我的心都揉碎啦!哭吧,从眼里流出来是泪,流进心里就是血了,会沤坏肝肠,哭吧,使劲儿哭吧,哭个酣畅淋漓吧。” 佟一琮任了性地哭,哭得天昏地暗,哭得花落树枯,哭得雷声滚滚。雷声惊喜醒了他,迷迷糊糊,他才分清楚了,梦里听到的雷声,耳朵听到的是电话铃声。翻过身,他睁开眼睛,眼睛又干又涩又疼,他把眼睛又闭上了,来电号码看都没看,拿起了电话。喂字还没落音,对方就骂开了。 “佟一琮你个混蛋,你受委屈了就猫起来不敢见人了?电话打疯了你也不接,你想咋的?把人急死,我一会儿就坐去上海的火车,一板砖拍你个昏迷不醒。” 这通骂倒给佟一琮逗乐了,他听出是穆明。他想问:哥们你咋了? 穆明没给他机会。“不就是一个女人离开了吗?算什么事?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女人多得是!你立马给我滚回岫岩,我给你找一个女人,比那条腥鱼强一万倍的好女人,不,不只是一万倍,是一亿倍的好女人。” 佟一琮听到蛤蟆的比喻又乐了,这话只有东北人懂,蛤蟆是指青蛙,不过人家都说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多得是!穆明倒过来,把这话用在了程小瑜身上。他想替程小瑜解释,可穆明的嘴皮子变得比说相声的都顺溜,他插不上。 听着穆明骂。佟一琮终于听明白了。自己睡了两天两夜,这中间程小瑜打过电话给他,没人接。程小瑜急了来家找,钥匙早放在了床头柜里,敲了半天,没人开。程小瑜急了,问步凡,步凡不清楚,问几个上海的熟人,谁都没见着。情急之下,程小瑜打给了穆明,问佟一琮是不是回老家了。穆明开始说没回,接着就问佟一琮出啥事了。程小瑜告诉穆明,和佟一琮分开了,可还是亲人。 穆明骂,骂得血淋淋的,骂佟一琮,鬼迷心窍,让一个女人迷的什么都不管不顾了,迷的谁都没有了,骂佟一琮活该一个人在上海孤苦怜仃,活该让那条腥鱼给甩了,像甩一条破抹布似的。 一股子酸涩猛地直冲佟一琮鼻腔,冲进了眼睛,里面立刻汪了一潭水。骂是骂,疼是疼,这样撕皮破脸的骂,才是好兄弟做的事。佟一琮明白,穆明是心疼他。 穆明接着骂的人是程小瑜,各种污言秽语,无所不用。“你说她哪儿好?她就是一妖精转世,她的出现就是为了折磨死你,不,不让你死,让你死太便宜你了,让你半死不活……” 一口气说了一火车皮的话,终于容给佟一琮一点儿缝隙。佟一琮说:“程小瑜没你想得那么坏,她有她的难处。”他想说程小瑜的好,说了这一句,想到说好说坏已经没有意义了。“别说她了,你咋样?” “我不咋样,我就想让你回岫岩。” 佟一琮答应穆明回岫岩,穆明的电话才算挂了。当天晚上,佟一琪的电话也打了过来,佟一琮同样答应回岫岩。 第三天,安玉尘的电话也打了过来,安玉尘只说了三字:“回来吧!” 佟一琮说:“再给我点儿时间。” 第五章 大开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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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只活鬼,进来出去勿声勿响呃,一句话没呃,面孔瑟青,瘦的像个竹竿,衣裳老松呃,好像……伊是勿是搭上诶呃东西?”说这话的人是佟一琮的邻居阿婆,她说的是佟一琮,听她说话的人是程小瑜,地点是上海的闹市街头,她用的是方言,程小瑜不会讲上海话,但她听明白了,“像个幽灵似的,神出鬼末,出来进去悄无声息,沉默寡言,脸色铁青,瘦的像个人干,衣服松垮垮空荡荡,好像……他是不是沾了那玩意?” 程小瑜明白邻居阿婆指的那玩意是毒品,摇着头说,“您误会了,他绝对不会沾那东西的,绝对不会。” “怪不得侬要得伊分开,伊呃样子实在是老勿争气呃,蛮好额一个男小孩哪能嘎勿上进。”邻居阿婆不住摇头,嘴里啧啧有声。“弄老灵额,无哈欢喜侬,跟侬分开是他没福气,上哪儿找侬这样的?是不是因为他不上进,侬才和他分开?还是他做了对不起侬的事儿?” 程小瑜说了声还有急事,辞别极具福尔摩斯究根刨底精神的邻居阿婆。她坚定相信佟一琮不会碰毒品,可变成阿婆嘴里的样子她没想到,佟一琮自理能力强,自我调解能力也不错,他不是自甘堕落的男人,咋能成了哪样?她心里不得劲儿,惦记得心慌。她伤害了他,他难受他心酸他伤心她能想到,可他不能糟踏自己,他得对自己负责,他要是这样就是个混球王八蛋缺心眼儿二百五。 骂够了,程小瑜又开始琢磨,他找到工作没?有经济来源没?还是弄点儿小玉件当二道贩子换生活费?他说过要回岫岩,为啥还没回?……一个又一个问号折磨着她,她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结束就是结束了,再折回去送上所谓的安慰在她看来和重新撕开伤口没什么区别,只会让人感觉更冷酷更无情,她程小瑜拿得起放得下,但不无情不冷血,听着佟一琮过得不好,她心里不舒坦,她难受,她心疼,她着急。 程小瑜跟自己说:程小瑜,冷一冷,静一静,没有过不去的事,佟一琮一个大男人啥儿事挺不过去?这世上比感情重要的事多了去了,比如事业,比如他的岫玉……劝归劝,到了还是没用,程小瑜干什么事都走神,和客户约好见面,结果迟到一个小时。手下的员工看着都觉得她反常,一个特别会来事儿的下属鸟悄儿问她,“程总,咋了?要不回去休息一下?”那位老总兼现任男友嘘寒问暖,甚至问她:“你是不是要给我个惊喜?”程小瑜说:“没惊喜,大姨妈刚报道。”老总在一边说:“你是个坏东西。” 程小瑜心说,“我就不是个好东西。”她决定不装了不犟了不硬撑着了,全当佟一琮是个好哥们儿,必须得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儿,要是他真那么没骨气,就狠狠抽他一巴掌,当然不能打脸,那是佟一琮的大忌,直接踹他两脚,要是他再颓废下去,不自强自立,以后哥们儿也没得做。 程小瑜敲门时,佟一琮正趴在床上读书。每天窝在一居室里或躺或坐或卧或偎或趴或各奇形怪状的姿态看书,占据了他三分之一的时间。听到敲门声,他以为是收卫生费之类的阿婆,拉开门看到程小瑜,愣了一下神,各种滋味呼地钻上来,片刻功夫,他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他注意到她犹豫了一下,之后便从他身边挤了进来。 程小瑜直奔卧室,环顾一周,眼睛里头汪了泪。屋子还是那屋子,只是乱得难以下脚,窗帘上面的挂环坏了几个,窗帘成了吊膀子伤员,歪拧着身子。被子胡乱地堆着,一角已经掉在地上,床上、地上到处都堆着书,各种造型,她随意扫了几眼,《玉雕造型设计与加工》、《赏玉与琢玉》、《辨玉》、《说沁》。脏成了灰黑色的白色棉袜东一只西一只地散乱在地上。排列最有序的是啤酒瓶,像一队士兵整齐地站在窗台下。没再细看,她转到了厨房,洗菜盆里堆满了挂着油腻的碗盘盆,垃圾筒堆得满满的,从华丰到康师傅各种品牌的方便面包装袋筒里筒外占领着各自的领地。 以前这个小家的家务事儿十之七八是佟一琮做,程小瑜以为她的离开不会影响他的生活,他什么都会。当初他们没买壁纸,因为他在墙上画出来的比壁纸还漂亮;他们没买衣架,因为他用铁丝做出来的比大牌的衣架还有艺术气息。他会做饭洗衣服收拾房间,就连袜子破了洞都是由他来缝补,而不是她,他是家里的搬运工洗衣工修理工厨师保安针线工创意总监,他还会拉二胡吹口琴,是家里的音乐师。这一刻,眼前的一切却和她推想的完全不同,佟一琮的生活乱七八糟,不,应该说是糟糕透顶。程小瑜脸色由白变粉,由粉变红,回头盯着跟在身后的佟一琮,眼泪哗的淌出来。 佟一琮紧张了,因为程小瑜的眼泪,他怕她的眼泪,看了心会软会疼。程小瑜在时,他尽力为她创造一份整洁温馨浪漫,每天沉在里面乐此不疲。程小瑜不在了他提不起兴致。他想反正是一个人的日子,过得随性随意随心就成了,一个人进一个人出一个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哭一个人笑,好坏有什么区别?想怎么过就怎么过,自己觉得开心就成了。表面看,他懒得生蛆,实际上他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珍惜时间和精力,他想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他的计划,他得规划好时间和精力,来上海几年时间,已经浪费了那么多,他不能再浪费,也浪费不起。他减少了用在生活上的时间,比如洗碗,他会等到所有碗都用光了才开始洗,衣服同样,食物也是一下子买回几天的,直到弹尽粮绝再去采购,就连每天早上冲凉的时间,他也严格控制在五分钟以内。他完全沉陷在另外的世界,那个美轮美奂摄人心魄的世界。关于这些,他不想跟程小瑜说,也不想跟其他人说,人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任,负责的最好态度是行动,是踏实地落实到每一天每个钟头每一分钟里。 他的眼神和程小瑜对视了一下,闪开了,转过身打开水笼头哗哗地洗碗。那个软软的娇小的身子突然在后背紧紧环住了他。 “虫虫,对不起。”程小瑜的声音里夹着浓重的鼻音。 佟一琮心里一紧,鼻子发酸,这样的环抱对现在的他来说,太奢侈了。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的娇小身子刚刚挨着后背,他便不由自主地有了条件反射,紧张地一哆嗦,可他不能贪恋,因为后背那个身子里的心已经不再属于他。理智提醒他不能沉陷,沉陷得越深只会越痛苦。他还爱着程小瑜,可他知道,放手是对程小瑜的成全,何尝不是对自己的成全?既然放手,就不应该再留恋,而是要把那份情爱深藏在心底。他甚至有些恨程小瑜来看他,离开了,干嘛还来安慰,要知道,每一次的缝补都会遭遇穿刺的痛,既然已经结束,何不干脆相忘于江湖?都说时间是最好的药,时间是能治好病,可伤疤总会在,程小瑜又何苦来揭这道疤?即使善意的安慰,对于他来说也是一种伤害。 顾不得手上的洗洁精,佟一琮掰开程小瑜的手,抽了下鼻子,他转身面对着程小瑜,“瞧这屋子乱的,让你见笑了……” 程小瑜说:“和我这么生分?” 他还没说出下一句,敲门声又响了。这一次进来的人是拽着旅行包的穆小让。梳着齐肩童花头,齐密的刘海盖住了额头,娃娃脸,大眼睛,又清纯又可爱。 程小瑜的出现让佟一琮发愣,穆小让的出现让佟一琮吃惊。他心里暗骂了一句,这俩姑奶奶约好的,早不来晚不来一起来了,这不是要人命吗?再说了,穆小让不是刚刚在岫岩安排了工作吗?怎么突然出现在这儿了,出差?和同学朋友出来旅游?转念之间,一个主意冒了出来。佟一琮拎过穆小让的旅行包,抚着她的肩,俩人和程小瑜面对面。 俩女人盯着彼此的眼神里仇视多于友好。因为抚在肩头的那只手,穆小让多了一份自豪,下巴微微向上抬高,像只骄傲的小母鸡。程小瑜的眼神黯淡了,瞬间恢复如常,嘴角挂上了佟一琮熟悉而又久违的媚笑。那是他们刚刚认识时她脸上常有的笑,是他们在一起后,她偶尔会有的笑,是能要了他命的笑。 他抽回神儿,不去看程小瑜的脸,说“小让的变化不小吧,今天是她到上海的第一天,本来说好去接她,结果我睡过头了。”佟一琮说这话时心虚的要死,刚刚萌生的念头是想办法让程小瑜尽快离开,他怕她看到他的窘相,他做不到云淡风清面对程小瑜,做不到在她面前若无其事,他能坚持这一分钟,却不知道下一分钟是否就会崩溃,是否就会让思念和狂想泛滥四溢。至于穆小让为什么突然出现的原因随后再问,打发一个是一个,这是他最真实的想法。与穆小让亲昵,是逼程小瑜快走,也是让自己死心,他承受不了程小瑜的一点点关心,他怕自己会胡思乱想。显然,他从程小瑜的脸上读出,他的目的达到了,可这让他的心里又疼上了。从心里往外说,他不想让程小瑜受到任何的伤害,哪怕不故意的伤害都不要有。他懂她的坚强,更懂她的小脆弱,他宁可伤自己,也不伤程小瑜,他对她的爱可以卑微,可以不要脸皮,只要她不会受伤。可是他还是伤了她。 果然,程小瑜说:“不打扰你们了,告辞。” 穆小让抢先回答:“不远送了。”她的话虽然是从嘴里出来的,但听起来不是说,而是啐出来的,夹着无限恨意,劈头盖脸地啐到程小瑜脸上。 程小瑜并不理会穆小让,转身的姿态绝决优雅,送给佟一琮的最后一瞥里含着嗔怨。那一瞥让他的心里又紧了。他明白,全部结束了,过去的林林总总,恩恩怨怨。但程小瑜永远都会在自己的心里占据一个位置,那个位置会被以后遇到人或事挤到逼仄的角落,或者会落上尘灰,但无可替代,那的位置上不光有程小瑜,还有渐行渐远的青春,渐行渐远的年少轻狂死心塌地不计后果。 直到楼梯间里程小瑜的的脚步声完全听不到,佟一琮才直视穆小让的眼睛,严肃地问:“你怎么来了?谁让你来的?” 穆小让歪过头不看佟一琮,眼神飘到墙角。“我怎么就不能来?上海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一个转身,她进了卧室,看了一眼乱糟糟的房间,转过头盯着佟一琮,声音发抖,带了哭腔,“小哥,在岫岩多好,非得跑到上海来吃苦,离开那条鱼你就活不了吗,她都不要你了,你还非得赖在这儿糟塌自己?现在就收拾东西跟我回岫岩,咱们回家!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道照顾.自己,这还叫家吗,像个猪窝,你瞧都瘦成面条鱼了……”程小瑜的话像开了闸的黄浦江,滔滔不绝,喷涌而出,密不透风。 佟一琮本想插上一两句,告诉她自己爱怎么活怎么活,碍着旁人什么事了,他自己觉得逍遥自在就成了,管他猪窝狗窝狼窝,他觉得在天堂就成,他想用这些话打击穆小让的熊熊气焰,把她气回岫岩。他现在就想清静,最好全世界的人都不理他,不管是程小瑜的可怜,穆小让的心疼,他都不想要,他只想一个人呆着,越清静越好。 穆小让不给他机会插话,小丫头边说边哭边收拾房间,叠被子,整理书,捡起快成铁板一块的臭袜子……佟一琮像个外人似的跟在身后,从卧室晃到厨房,从厨房晃到门厅,从门厅晃到厕所,从厕所晃到卧室。 这期间佟一琮曾经有几次插话,被穆小让切断,到了最后,他干脆把话全都咽了回去。穆小让的性格他太了解了,就像第一次看到他和程小瑜在一起时突然消失一样,别人怎么说怎么劝都没用,非得自己想通,她就没事人儿似的回来了。现在她就想说话就想嘟囔就想嚷,那就让她尽兴,现在越插话,她会越生气,说得会越起劲儿,何况小让还是个毛孩子,和她较什么劲?让她说,说够就不说了。 佟一琮不理穆小让,回到卧室,他捧起一本书,穆小让的出来进去在他眼里很快成了无声电影。穆小让为啥来上海,他比谁都清楚。穆明知道他和程小瑜分开了,消息自然瞒不过小让。这丫头从小在他身边长大,他把他当亲妹妹。穆小让不那么想,她把他当成情哥哥。开始时,这事他没放心上,寻思就是小孩子一时冲动,等小让长大了,遇到喜欢的男孩,自然会把他忘记了。兄妹情咋能变成恋情呢,完全两码事,不过是小孩子情窦初开。后来他知道了,小丫头是认真的,还是那种一根筋似的认真。穆小让和程小瑜不是一种类型的女孩儿,程小瑜身上有股子媚劲儿能勾人魂儿。穆小让甜美清纯可爱,像个大娃娃,典型的萝莉,读高中起,追求的男孩子就排成了队,小让一律不给好脸色,还跟人家明确说,自己心里装着一个人,谁都比不上那人,后来熟人都知道,小让心里装的人是佟一琮。穆明半嗔半怒地骂佟一琮,“你小子给小让灌什么迷魂汤了?”这事怪不着佟一琮,他真没招过惹过撩过穆小让,穆明比谁都清楚,说说骂骂笑笑过去了。但佟一琮又喜又怕,喜自然不用解释,哪个男人不喜欢女人喜欢自己,这是男人的天性,何况小让的喜欢带着自小就有的崇拜,那一声声小哥,暖人心。怕的是耽误了穆小让的幸福,那可成了千古罪人,他打心眼里盼着穆小让幸福,他还想着小让结婚时,他要送一份厚礼,绝对不会比穆明那个亲哥差半分。 有了这个前情,穆小让来上海为的啥,佟一琮心明嘴不明,他得装湖涂,等穆小让平静了,再想办法劝她回去。打定这个主意,佟一琮的心安稳了,全当穆小让这个亲妹妹来上海旅游,他做哥哥的尽管招待便是。 他捧起书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便真的读了进去。这功夫佟一琮是上学时就练出来的,只要他想做什么事,甭管是读书、画画、剪纸、拉二胡,还是和穆明一起蔫坏儿,旁边唱大戏都不会影响到他,那份专注让人惊讶,这也是他读书时并不用功,爱好杂七杂八,但成绩一直不错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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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是刚才读的那本,内容涉及他名字,琮。佟一琮的名字是老娘取的,老娘不说喜欢玉,却打心眼儿里爱玉,佟一琪、佟一琮姐弟俩的名字全带斜王边,王就是玉,早先的玉字写起来是“王”,跟王字的写法一样,但是它念玉。按小篆的字体来写,“王”字三横之间等距的时候是玉字,第一个横和第二个横离的比较近的时候是王字。玉字作为偏旁的时候叫斜玉旁,现在用的很多字其实都是斜玉旁,只不过人们认为是王字旁。还一个说法,因为古时玉是贵族才用得起,配得起,所以玉是王字身上的一点儿,那一点儿指的就是玉。比如姐弟俩的琪和琮都是玉字旁,琪和琮都是美玉。 书的内容介绍的是玉琮。关于玉琮,佟一琮知道还被称作“辋头”,因为不认识辋这个字,他特意查过字典,这字读往,古代指的是车轮周围的框子。实际上琮是一种内圆外方的筒形玉石,代表着天圆地方,玉琮、玉璧、玉圭、玉璋、玉璜、玉琥并称为我国古代重要礼器的“六器”。 书里的内容开了佟一琮的眼界,最早的玉琮见于安徽潜山薛家岗第三期文化,距今约5100年。新石器时代中晚期,玉琮在江浙一带的良渚文化、广东的石峡文化、山西的陶寺文化中大量出现,尤以良渚文化的玉琮最发达,出土与传世的数量最多。关于玉琮最早出现时的用途,考古界有人认为是古代纺织机器上的零件,有人说是古建筑缩影,日本考古学者认为玉琮是窥测天文的窥管。1915年,法国学者吉斯拉刊文认为,玉琮是古代穴居时屋子中央的烟筒,也是家族祭祀的对象。1928年,安克斯认为琮是象征地母的女阴性器,代表女的祖先。 通常的学者认为玉琮距今4000至5000年,功能与意义主要是祭祀用的大礼器之一,《周礼》中有这样的话,“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玉琮成为统治阶级祭祀苍茫大地的礼器,也是巫师通神的法器。琮在祭祀天神地祇的仪式里,用木柱穿插玉琮于上端,用作祭祀天神地祇或祖先象征的“神柱”。玉琮的造型是内圆外方,印证“璧圆象天,琮方象地”等道理,而它的通孔表示天地之间的沟通。巫师也常用劣质的玉琮、石琮,或被烧过的玉琮,来镇墓压邪、敛尸防腐、避凶驱鬼。另外玉琮也是权势和财富的象征。玉琮从墓葬中出土时的特征通常是墓葬规格高,规模大,随葬品较丰富。墓主人多为男性。玉琮常和玉壁同时出现,墓主身份越显赫,殉葬品中的玉琮和玉璧就越多,似乎要显示生前享用财富与权势的程度。 这些内容读完时,佟一琮的蜗居已经改天换地,洗手间里的洗衣机正发出震耳的轰鸣。捧着书,他眼窝发热,以前家务事永远都是他在做,宠着惯着疼着自己的女人,他习惯了由他做,现在变成一个小女人变魔术一样的恢复简单整洁,虽然角角落落还有残存的小灰尘,但那不过是白碧微暇,仅仅这些已经让他感动心动。穆小让是家里的娇娇女,油瓶倒了都不会扶一扶,什么时候做过家务事。 刹那间,他有了一种恍惚:这样的日子一天天延长下去,一直到了暮年,所有的真爱真情真心,落实到平淡的小日子里,溶进早晨的一碗粥里,晚上的一杯茶里,披在身上的一件衣服里,扇过的一缕凉风里。 在他的恍惚里,穆小让真的成了无声电影,像只安静的小猫儿坐在了他旁边,眼睛看着天棚。他从恍惚里回过神,看了眼穆小让,继续读书,他猜最短十分钟,最长半小时,她肯定会说话,说出来的话应该是:小哥,你不问我为啥来上海?或者是岫岩又有了大新闻,出了新的河磨王。也可能是专捡能把他气疯的狠话扔出来,她会骂程小瑜,她俩是死敌。从第一次见面就是明争暗斗,借着程小瑜往他心上再扎几刀,越熟悉的人越有这本事,知道往哪儿扎让人疼入骨髓。不过,这样的疼有反作用力,扎在佟一琮身上有多疼,弹回到穆小让的心上也会有多疼。这样的道理佟一琮懂,穆小让不懂,她太小了。在他的眼里,她还是那个他带着爬山,钓鱼,画画,辅导功课,累了会撒娇会赖皮的小姑娘。他不愿意她懂太多,懂得越多,心就越重,生活会少了很多快活,什么都不懂就不会去想去猜去琢磨。他愿意穆小让永远是那个被穆明和自己宠惯的穆小让,永远是个没心没肺的小丫头,永远是那个长不大的大娃娃。 沉默的空档,佟一琮翻看了古玉的鉴定方法。对古玉的兴趣是步凡给他带上道儿的,他到拍卖行第二次挨步凡骂,是为了一件汉代玉石,印象深刻,步凡的认真到现在仍让他汗颜。这几年在古玩城里转来转去,虽然实际收获仅限于屈指可数的一些小玉器。可他长了见识,有了自己的见解。喜欢岫玉咋能不了解其他玉种,咋能不了解古玉,这是佟一琮给自己定的必修课,必须得开眼界长见识,把基础打得牢牢的。 高古玉的仿品水平让辨伪越来越难,佟一琮不玩古玩,但涉及古玉就想知道点儿。辨伪先看工艺痕迹,这一点佟一琮清楚,里面牵扯着琢玉从古到今的变化,从新石器时代到清朝琢玉基本是手工和半自动化工艺,琢玉用的是手动砣具,抛光用的是解玉砂、兽皮轮砣、棉和麻布轮砣,钻孔多是喇叭状,中间细两头大,孔壁是粗细不等的螺旋纹。后来钻孔是机械弄的,孔壁的螺旋纹细密均等。当然,这些孔必须用放大镜才能观察到。接着便要看古玉的氧化,氧化的程度不同,有的是鸡骨白,有的是蚀孔蚀斑,最严重的成为粉状。看包浆也是重要的一点,包浆是指玉在各种环境中,由其他物质附在玉石表面形成的一种物质。现在流行一种做假方式是把古玉用细铁丝缠上,放进入土里几个月或者几年后取出,红褐土锈可固结在玉上。但古玉很少与铁一类物质共同存放、埋葬,只有玉剑才会如此,真假自然不难分辩。艺术风格也是一个时代一个特点,即使同一时代,又分为不成熟、半成熟和成熟的不同阶段,佟一琮对这点最有兴趣,瞧瞧不同时代的不同玉雕作品,赏心悦目,他知道台北故宫博物院里收藏着大量的古玉,惦记着有生之年,一定要去台北看古玉。沁色鉴定是鉴定古玉的重要一项,红山玉石受到外界的干扰比较小,很少会整器钙化。要说起古玉最最明显的一点,不论出土早晚,肯定有墓葬味,用水一浸或呵口气,味道立刻就能闻出来。 佟一琮没有古玉可以呵气,穆小让对他呵气了,气息对着他的耳朵,小时候俩人就这样玩过,一晃儿多少年没有玩过这游戏。穆小让猛地这样,让他心里一阵乱跳,不懂人事的时候,这气息是孩子间的游戏,懂了人事,佟一琮知道这气息的诱惑。他闪身躲开了那气息,眼睛瞧着穆小让,等她开口说来上海的原因。 穆小让没说成,原因是穆明打来的电话。 穆明知道穆小让在佟一琮那儿,在电话的另一头长长地出了口气,狠狠地说:“你给我好好收拾那丫头,太恨人了,剜门子盗洞托关系,求爷爷告奶奶,老爹老妈那点儿积蓄全用来给上供了,好不容易进了事业单位。她倒好,报个道鸟悄儿请了长假。骗老爹老妈去沈阳参加同学婚礼,实际上直接尥上海找你去了。你让她马上回来上班,这头的事我处理,小让的事你处理,摆不平我和你没完。” 穆明的电话摔得气势雄伟,好像穆小让是佟一琮拐骗到上海来的,一腔怒火淋漓尽至披头盖脸撒给了佟一琮。这样的气势只能用在好哥们儿身上,这世上除了佟一琮,穆明不会和别人这么不讲理不分青红皂白。这样撒气是因为心里有底气,佟一琮能处理好这事,能管好那个让人恨得牙根痒儿的穆小让。穆小让从小就没服过穆明,能管住穆小让的人只有佟一琮,这点穆明清楚,佟一琮也清楚。 佟一琮对穆小让的脾气一样气势雄伟,不是因为穆明发脾气,摔电话。穆明的脾气吓不到他,甭说是骂,俩人拳打脚踢摔到一起的时候也不少。但穆明的急切,穆小让的任性和胡作非为让他着急。他本想等穆小让先开口,现在他不等了,他也等不了,穆小让做的事太出格太离谱太不负责任。他原来的猜测是小让到上海出差或者旅游,顺便到他这儿来落个脚,穆小让在上海只认识他一个人,俩人情同兄妹,她到上海不找他找谁?谁能想到穆小让这个乖乖女玩了一出离家出走。从上天入地君臣纲常的道理,到对单位对父母对自己负责,从有没有想过一旦出意外让老爹老妈怎么活,到不是小孩子应该懂事了。佟一琮在一居室里从东走到西,从南走到北,说得嘴角冒了白沫儿。 意料之外,佟一琮损骂时,穆小让一声不吭,眼睛盯着他。从她的眼神里,佟一琮看出了两字“死犟”。 果然,穆小让对于这件事的解释理直气壮。“我跟单位请假的理由是出来进修,上海不是你一个人的上海,凭什么你能来闯荡,我就不能来?我来上海就是为了进修,我来开阔视野,增长见识,博文强记,融汇贯通,中西合壁。我跟老爹老妈请假了,沈阳同学的婚礼,我确实参加了,只是拐了个弯,拐到上海了。” “你这个弯拐得也太远了,简直狗屁不懂!”一句脏话,佟一琮脱口而出。 穆小让哇的哭了,“我是狗屁,我什么都不懂,可我知道什么叫情义,什么叫患难与共!我惦记你,我想到上海陪你,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我就要和你在一起。世界上能让我不管天不管地的人有谁?小哥,只有你!” 佟一琮愣在那儿了,有感动有心酸,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突然萌生出的一种心疼。穆小让是懂事的,家长眼里的好孩子,老师眼里的好学生,什么时候做过这么出格的事?这是为了他! 他直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究竟做了什么,害得穆小让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静下来,坐在穆小让对面,他知道穆小让又犟又倔,来硬的不行,得像哄孩子似的,顺着毛哄。这次顺毛也没哄成,穆小让成了毛驴,死犟着自己的观点:“反正我认定了,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你回岫岩我就回岫岩,你在上海我就在上海,我这辈子赖定你了。以前我年纪小,你和程小瑜在一起我没资格拦着。现在我长大了,非你不嫁,再也不让别人把你抢走了。” 佟一琮问穆小让:“我哪儿好?值得你离家出走不管不顾,我现在说好听是无业游民,说难听是氓流,没钱没车没房子,你跟着我喝西北风呀?你一个黄花大闺女,要模样有模样,要工作有工作,痛快回岫岩去,该干嘛干嘛!找个好男人嫁了,到时小哥送你一份嫁妆。” 穆小让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佟一琮没招了,握紧拳头哐哐砸墙,砸得关节全是血。好好的墙上顿时斑斑点点。 穆小让蹿到他对面,脸上全是泪水:“小哥,你就这么烦我?程小瑜在轮不上我,她不要你了,还轮不着我?我只是想陪着你,我怕你一人太孤单。”一番话说得凄凄惨惨悲悲切切,说得佟一琮再也忍不住,紧紧地将穆小让搂在怀里,重复着三个字:傻丫头。 傻丫头最后总算吱吱晤晤答应了回岫岩,回那个她讨厌但却安稳的事业单位。原因是佟一琮给了她一颗定心丸。 “我会很快回去,再给我一点儿时间。” 穆小让不信他会回岫岩,说佟一琮骗她哄她。佟一琮耐心做思想政治工作,开始时俩人一个站地上,一个坐床上。接着一个坐沙发上,一个躺床上。后来一个躺沙发上,一个躺床上。来回乱窜的是佟一琮,安安稳稳的是穆小让。打小俩人就在一起,同处一室谁都没觉得别扭,心里坦坦荡荡,表现也是坦坦荡荡。半宿的交流是佟一琮的一言堂,他好久没说这么多话,他说自己肯定要回岫岩,他说了他的打算,他的梦想,他要怎么一步步的实现,他现在要做什么,接下来要做什么。这些话佟一琮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包括程小瑜,包括步凡和穆明,包括老爹老娘和老姐。这些想法原就在他心里,只是模糊着不成形,程小瑜离开之前渐渐清晰,程小瑜离开后云破月出。他也不知道为啥要把这些话说给穆小让,就觉得这些话在心里藏得太久了,要说出来,恰好穆小让来了,不早不晚,正赶上从心里往外淌。佟一琮说得激情澎湃滔滔不绝,不时问一句:“小让,你信不?”穆小让嗯一声。后来,他再问,穆小让没了声。佟一琮闭上了嘴巴,却兴奋得怎么也睡不着了,脑子里出现的全是理想实现后的画面,满室的岫玉作品,有河磨玉,有黄白老玉,有花玉,还有甲翠和普通岫玉,所有的作品中上面印章全是佟一琮三个字。带着这个画面,佟一琮进入了这个梦。 第二天早上,佟一琮问穆小让,“相信我昨晚说的不?相信我会回去不?”穆小让不置可否。佟一琮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佟一琮带穆小让去的是上海国际珠宝玉石博览会。 上海国际珠宝玉石博览会的消息早就通过电视、广播、报纸、户外广告、楼宇广告、公交、地铁的宣传铺天盖地挤着钻着灌进了上海人的眼睛耳朵脑袋里。穆小让双脚迈进了上海的地界,也知道了这事,早先她觉得这事与她没关,国际大都会里每天都有大事发生,她穆小让不过是上海的过客,悄悄进村悄悄出村,啥大事儿能与她有关呢?可现在她不这样想了,因为这关系到佟一琮,因为佟一琮要带着她去看。 穆小让藏不住心里的快乐,她的快乐不在于看什么博览会,看什么都与她无关,关健是和谁一起去看。一路上她的眼睛四处张望,对什么都好奇。看到漂亮的东西就会想,要是岫岩也有就好了;看到谁穿漂亮的衣服就会想,要是自己也有这样一身就好了;看到一个女孩子和一个男孩子相拥着从身边走过,她脸红了,原本只是和佟一琮拉着的手顺势挎上了他的胳膊,手指头拽得紧紧的,身子也贴近了,衣服挨着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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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一琮注意了穆小让的变化,但他只把穆小让的亲昵看成了她初到上海的紧张。他理解这种紧张,他刚到上海比穆小让还紧张,看哪儿都陌生,瞅哪儿都新鲜,偏偏不敢说不敢问不敢打听,怕问错了让人笑话。幸好程小瑜有股子闯劲儿……程小瑜又钻到脑子里了。按理儿说,在这个时候,或者在这儿之前之后,他都应该恨程小瑜,恨得咬牙切齿,恨得惊天地泣鬼神,可他恨不起来,老想着她的好,他告诉自己,不要再想程小瑜,做不到恨她,做不到忘记她,那就把她挤到角落里,能藏多深藏多深,再不要时不时冒出头就成。 穆小让见他走神,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她掐他还是小时候的手法,只用大姆指和食指的指甲,夹着一点儿肉。她小时候用真劲儿,总能让他的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她现在用虚劲,他只觉得像是让蚊子盯了一口。 他歪过头对穆小让笑,问:“开心不?” 穆小让问:“还有多久到?” 博览会的举办地点和佟一琮住的地方离得远,在上海最大的会展中心,紧挨着黄浦江,会展中心外面的气势就不用说了,大都会的架式,彩虹门,氢气球,名车云集,大腕云集,好像全世界有名有钱有势有才的人全聚在一起了。会展中心的正门站着一排高个美女,穆小让的眼睛直瞄着她们,佟一琮告诉穆小让:“她们是模特。”穆小让说:“个子真高,身材也好,就是妆太浓,画得像唱戏,估计一笑得掉粉。”佟一琮哈哈乐,“那是人家的工作要求,就像农民下地带锄头一个道理。”模特们不乐,一个个绷着面孔,像是谁欠了她们钱,每每有了呼前拥后的男人走过,甭管是青年才俊还是已经年迈,才会毫不吝啬的在脸上挂出笑容。穆小让说:“假,真假!”佟一琮还是哈哈乐,说:“人性,正常。” 说完佟一琮愣了,能说出这样的话,不是自己也在变吗?以前他对这种模特的态度鄙视轻慢,觉得像花瓶;现在他宽容包容,花瓶也有花瓶的意义,至少让人看了赏心悦目,要是能做成一辈子的花瓶说明道行深,这可不是光有个好坯子就成,还得有一个好脑子,有个好谋略。想开了,他懂了以前自己的偏激,人总得生活,总得有理想有目标有奋斗,出来混总要付出代价,有人付出汗水劳动,有人付出智慧谋略,模特们付出的是青春。想想也不容易,甭管太阳晒还是大风刮,甭管多少双眼睛瞄着盯着,都得挺直了腰板儿。难道这些模特儿不想成为国际名模?可那除了自身努力,还得有机遇,还得有贵人相助,成功的各种要素缺一不可,绝不仅仅是空有理想就能实现。 俩人很快进了博览会里面,入眼全是炫目,奢侈品、黄金首饰、铂金首饰、白银首饰、玉石玉石、珍珠、宝石、机械设备、工具和技术、包装和陈列用品的不同展区全部人满为患。 佟一琮目标明确,拉着程小瑜直奔玉石展区。翡翠、和田玉、寿山石、田黄石、青田玉、鸡血石、巴林石、南洋玉、灵壁玉、珊瑚、水晶、玛瑙、琥珀,佟一琮知道不知道,见过没见过的玉石全都现了真身。佟一琮已经在各种宣传中了解到,这次的博览会集中的是全世界的顶级玉石,说是全世界,其实就是在中国,再扩大点儿,也就是有华人的地方。外国人懂得玩玉石的人极少,他们至多玩玩宝石。 这样的机会佟一琮一直等着盼着,终于盼到了,心里头眼里头全是惊喜。怕和穆小让走散,他拉着她的手,一个展位一个展位的走,看得专注,目不转睛,不言不语。 当佟一琮看到一件翡翠展品时,他完全惊呆了,那是一种被拿去了魂魄的震惊。眼前的翡翠作品,不,他想到作品两个字衬不上那件艺术品,那是一件能与台湾故宫镇馆之宝翠玉白菜相媲美的极品。一叶残荷上停着一只绿色的金龟子,繁华落尽之处,没有悲凉,没有忧伤,只有宁静,只有安详,返璞归真的意境跃然而出,隐隐透着一丝禅味,清净淡泊,朴素自然。让人惊叹的是作者对残荷纹理的细密雕刻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谁能创作出这样的极品?一丝一缕,稍有偏差,整件作品便会前功尽弃。佟一琮在脑海里不停地搜索,一个人突然出现,是他,一定是他,那是玉石界都熟悉的传奇。缅甸北方十八座翡翠矿坑的矿主,九岁被送进寺庙出家,被认为是翡翠原石拥有量最多的缅甸华人,雕刻艺术极品,并且坚决不卖。低调内敛的性情,一定是他,那位传说中的胡先生,只有他才能雕刻出这样的极致。能有幸看到他的作品,即使接下来什么都不再看了,佟一琮也觉得没有任何遗憾。 惊喜还在等着佟一琮。 一件白玉错金嵌宝石西番壶出现在展示区里,洁白的和田玉,惊艳的红蓝宝石,黄灿灿的金丝,优美的器形和流畅的纹饰有机结合,极具地方特色和民族风格。只看到作品,佟一琮便断定,这件作品一定来自新疆。这是痕都斯坦嵌宝金银错工艺,这种工艺是一朵奇葩,表现手法是在玉石表面上绘出精美图案,依照图案之形錾出槽沟。将纯金或纯银拉成细丝或压成薄片嵌入图案中,而后打磨平整,抛光磨亮。使所表现的图案形成强烈的色泽差别和耀眼的金属光泽,既雍容华贵又绚丽多彩。由于历史悠久,工艺复杂,这种玉雕技艺曾经一度失传。关于让这种玉雕绝世技艺重现于世的那位马大师,佟一琮久闻其名。对着这件白玉错金嵌宝石西番壶,佟一琮萌生了一种从没有过的亲近,好像在未来的某一天会发生点什么。 “佟一琮!”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佟一琮转过身,面前的人竟然是步凡。以前的步凡永远是西装革履,系着与西装极为相配的同色系领带,现在步凡身上穿着暗红色唐装,脚上是一双内联升的黑色布鞋。不用问,佟一琮也能猜得出步凡是来珠宝玉石博览会学习,在上海举办的博览会。佟一琮会来凑个热闹,步凡怎么可能不来瞧一瞧,说不好还有步凡师兄们的作品展示,看看名家的作品,长长自己的见识,如果再能有幸听名家传授真经,那可是别人求都求不到的机缘。 自从步凡离开拍卖行,佟一琮和他的联系就少了,不是俩人感情变淡,是佟一琮懂得时间对于步凡的宝贵,半路出家的那份艰苦,不是别人能达到的。步凡曾告诉他,有时候对着一块玉石能坐一天,困极了干脆把玉石放床上,搂着睡一晚。这样入心入迷,连睡觉都舍不得,生怕浪费了一点点的时间,佟一琮不忍心打扰,更不能去打扰,他坚信,步凡的成功会比别人来得更早更快。 果然,步凡给了他一个更大的惊喜:“我有作品参展。” 这倒出了佟一琮意料,原因简单,步凡师从陈睿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怎么可能这么短时间就有作品参展?这也忒快了,简直是火箭速度。要知道,形成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海派玉雕是中国玉雕四大流派之一,在玉雕艺术中有很强的影响力。“雕琢细腻、讲究章法、造型严谨、庄重古雅”十六个字是海派玉雕的特点,几个月时间,步凡就算是神童,怕也是只能领会海派玉雕的皮毛。转念一想,佟一琮便释然了。步凡的爷爷是扬派玉雕师,古来就有“天下玉,扬州工”的褒奖,明代嘉靖、万历间琢玉工艺家、雕刻家陆子冈就是扬州工,《苏州府志》赞:“陆子冈,碾玉妙手,造水仙簪,玲珑奇巧,花如毫发”。步凡自小琢玉,功夫深厚,虽说师从陈睿时间短,但在上海的十几年一直浸淫在海派玉雕之中,扬派海派两个派系的玉雕精髓步凡都有掌握,再加上名师指点,自己刻苦,外力内力同时发力,成功的过程就像武侠小说里高手打通了任督二脉。 这样一想,佟一琮理解了步凡这么快能拿出作品参展,他的好奇却转化为步凡会以什么样的作品来参展。海派玉雕共分为五大类雕刻,分别是炉瓶器皿、人物佛像、花鸟、走兽和天然瓶,佟一琮分析,步凡的作品也应该不离其中,至于所用玉石应该也是海派玉雕师们最常选用的河田玉。 看到那件展品,佟一琮知道步凡的出人意料层出不穷绵绵不绝。玉石选材是个意外,采用材料上标注为透闪石,并不是海派最常选用的和田玉,而是岫玉的黄白老玉。摆件取名凿壁偷光,汉代刘歆在《西京杂记》中讲“匡衡字稚圭,勤学而无烛,邻舍有烛而不逮,衡乃穿壁引其光,以书映光而读之。”这个成语人尽皆知。步凡用的是浮雕技法。浮雕是雕塑与绘画结合的产物,在玉石面上雕刻凸起物像,分为单面透雕和双面透雕。单面透雕.只刻正面,双面透雕将正、反两面的物像都刻出来。这件摆件是单面雕,远处微露的树枝,中间的房舍,近处手捧书卷全神贯注的匡衡,远、中、近景处理得当,意境幽深。妙处在老玉两块糖色的俏用,两块糖色一块集中,一块有些窜了,步凡把集中的一小块糖色琢成了穿洞而过的烛光,发散的一大块琢成了匡衡膝下稻草,线条流畅,丝缕清晰。同前面看到的翡翠残荷和白玉错金嵌宝石西番壶虽然略逊一酬,但也绝对是上品。 步凡对这件作品自然得意,边讲创意,边讲海派玉雕的特色。创意是为了鼓励自己勤学,人家匡衡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刻苦,自己有了条件自然更要刻苦。谈到为什么会采用浮雕这种石刻上最常用的技艺,步凡阐明,这正是他对海派玉雕情有独钟的原因。海派玉雕讲究海纳和精作,海纳包容万象,绘画、雕塑、书法、石刻、民间皮影和剪纸、当代抽象艺术,只要是美的,只要是好的,全部海纳。精作是指料色的应用、异想、巧作和精制,题材的传承、转化、创新和出挑,工艺的理解、发扬、运用和变幻,思想的发现、嫁接、延续和突破。 “路太长太远,心里浮躁,装得太多太杂,就静不下来,更净不下来。人不但要静心,更要净心。一个安静,一个洁净,同音不同意,你仔细琢磨吧。”俩人分开时,步凡说出了这些话,别有深意地看了看佟一琮旁边大娃娃一样的穆小让,显然对佟一琮这么快发展出来的新感情故事有些意外。 步凡了解佟一琮,佟一琮了解步凡,俩人之间绝对是思想的诤友。步凡的深意佟一琮懂。他说,“要不再加个精心,精致的精。” 步凡先是一愣后是一笑,那笑极畅快,挂满了欣赏。 佟一琮懂得,俩人又达成了一致。在他理解,静心是一颗平常心,净心是心无杂念,精心是一丝不苟。佟一琮想到精心这个词,是因为前几天看到的一段关于成功的论述,论述的观点是成功的路上并不拥挤。刚看到句话,佟一琮觉得可笑,竞争这么激烈,千军万马都奔着成功去的,怎么可能不拥挤?造成踩踏事件的可能性都少不了。但作者接下来给出了充分论据,成功有必不可缺的条件,要会选择,要有贵人指路,要不断学习,要时刻准备,要不断付出,要知道方向,要一直坚持,要全命以赴而不是全力以赴。看似简单的八条,实际上做到的人少之又少。静净精这三个字和这段论述本质是完全一致的,只是这三个字同样难做到,真做到了,自然能从奔赂成功的独木桥转跨到了通途之上。 旁边的穆小让听得半懂不懂,她只看明白一件事,佟一琮肯定会留在上海,上海能让人长见识,博览会的光怪陆离夺目耀眼已然让这个大娃娃目不暇接,太漂亮太神奇太不可思议是她不时脱口而出的感叹,她刚到上海就被迷住了,佟一琮能舍得离开,能舍得回岫岩吗?反正她在心里打定一个主意,她要和他在一起,不管上海岫岩还是天涯海角或者南极北极,坚决在一起。 佟一琮不那么想,他已经下定决心,至多不超过三年,他一定重回岫岩。当下最要紧的事,是让穆小让回岫岩,女孩儿家一辈子平平淡淡是最大的福气,福气里要有安稳的工作,疼她的男人,可爱的宝宝,一个幸福温馨的家。他给不了穆小让那么多,他做不到刚刚和程小瑜结束,心里就再放一个女人,做不到把穆小让从小妹妹变成小情人,他还没有自己的业怎么给得了她一个家?哲人说过时间是最好的药,只要不在一起了,穆小让一定能把这份错爱淡化,重新回归到兄妹情..的正常轨道。佟一琮打定主意,不能误了穆小让,不管是哄是骂是骗使出啥招数,都得让她回岫岩。可咋能劝回去是个难题,佟一琮犟,穆小让比他还犟。她认准的事能改得了吗? 俩人眼睛看着玉石,脑子里天马行空各想各事,时尔看看对方,相视一笑。穆小让的笑甜,像吃了蜜糖。佟一琮的笑苦,这道题太难解。 “小哥,你看,索姨!” 穆小让手指的方向,脸上挂着笑容的人正是索秀珏。佟一琮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送上一个深情的熊抱。 索秀珏接受完这个拥抱,左手拉住佟一琮,右手拉住穆小让,就像牵着自己的一对小儿女,满眼尽是慈祥。 “我来学习一下。”索秀珏只有这么简单的一句,便回答了佟一琮的全部好奇。 实际情况不像索秀珏说的那样,她太谦虚。身兼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中国玉雕大师、宝玉石协会副会长多重身份,索秀珏是主办方专程请来的一张岫玉雕刻王牌。岫玉雕刻在全国玉雕界也有着很高的位置,全国性的展示,绝对不会缺少了岫玉的位置。 来之前索秀珏就思量着到上海无论如何都要见下佟一琮,好姐妹的孩子,在她眼里同自己的孩子没有区别。仔细再想,她来参加博览会是主办方的邀请,见佟一琮是私事,如果博览会期间一边工作,一边忙私事,就成了公私不分,那还能做好公事吗?一颗心两下扯,最后哪件事都做不好,莫不如把心思用在一处,踏实地做完这一件,再做另一件。她最后决定,等博览会结束再联系佟一琮,娘儿俩唠唠家常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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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秀珏身后是另外几位岫岩的玉雕师,他们中有的佟一琮认识,有的陌生,但知道这些人都是索秀珏的徒弟。这些人的作品,使用的选材无一例外是岫玉,标明的也是岫玉。佟一琮又一次想到步凡那件黄白老玉摆件上标明的是透闪石。他本想直接问步凡,思量一下没开口,原因不是怕步凡说他有私心,时时想着为岫玉扬名立万,而是知道自己的见识短经见少,怕问出外行话。但到了索姨这儿,他知道这事非得问个究竟不可了。 事儿没问成,不是他不想问,而是博览会现场太闹腾,作为辽宁玉雕的扛鼎人,索秀珏的作品关注度太高,佟一琮没找着那个空档。不过,他还是特别开心,因为索秀珏有两件作品当场被人高价选走。 一件是河磨玉的《莲卧观音》,莲卧观音是三十三观音相之一,关于莲卧观音,有典故为证,相传古代几个盗贼偷光了众宝观音像上的宝物,便将塑像扔进了长江。金陵就是现在的南京,有个叫潘和的商人一心向佛,但身有怪疾,每天晚上睡不着觉,有一天,他终于睡着了,梦里得到观音菩萨点化,醒来之后,他来到江边捞起了菩萨的法像,并将一块玉石雕成莲花宝座,可观音法像已经被伤了,无论他怎么弄观音就是立不起来,潘和只好将观音像侧卧在莲叶之上。说来神奇,打那以后潘和每天睡觉都会感到自己睡在观音的莲叶上一样舒适安宁。请走这件作品的是一位中年人,佟一琮注意到中年人的脖子上佩着一个玉观音,坦言是为年过七旬老母亲来请观音,莲卧观音护佑睡梦香甜,保佑老母亲夜夜安睡,身体康宁。 另一件作品是普通岫玉雕琢的《龙魂》。为了这件作品,索秀珏整整揣磨了大半年,先是琢出了两条小龙,之后才潜心雕琢起这条玉龙,与以往创作不同,索秀珏创造了一个全新的玉龙形象,去掉了原始龙的简单,传统龙的凶悍,造型雄壮虬劲,精湛细腻的雕琢使龙鳞有了羽化的质感,一条玉龙融入了苍谷山川大地,天海宇宙心象,仿佛有了灵魂一般。一位来自广东汕头的青年企业家从见到这件作品,眼神就粘在了上面,一直到开好支票,把《龙魂》收入囊中,才算出了口气,他说被震憾了,说这条龙是对他观念中玉龙的颠覆之作,说到最后,恳请索秀珏为作品提诗,说回头便要请一位书法大家写出来,玉龙书法相得益彰。 这倒真把索秀珏给难住了,要说琢玉她在行,即使一时想不出,琢磨下来总有想出的一天,她也愿意琢磨愿意想,但写诗她是真不懂,十五岁就进了玉石厂,文化底蕴的弱项一直让她耿耿于怀,她在干中学学中干,书读了不少,功夫下了不少,特别是近年来她苦读经典古籍,加上自身阅历,绝对称得上思想厚重。可她深知,题写古体诗不是一天两天功夫,不是拿来就能写。 佟一琮说,“这种事还是我和小让试试,要是觉得写得不好,索姨再改。” 说是试一试,佟一琮心里其实有底气。这底气是他打小就喜欢读杂七杂八的书,唐诗宋词谈不上通读,但大都翻过,他顶是喜欢李白的狂放,辛弃疾的豪迈,柳永的多情,还有哪位南唐后主李煜后期作品的苍桑。穆小让则是对李清照、卓文君,还有哪位对东坡先生冷嘲热讽的苏小妹情有独钟。 底气归底气,为了写出青年企业家想配的古体诗,俩人着实费了一番脑筋,穆小让对索秀珏来了个现场采访:创作《龙魂》的起因是什么?为什么创作一条年迈的龙?为什么要对龙鳞做羽化处理?……半个小时之后,佟一琮自谦的歪诗热辣出炉。

题玉雕《龙魂》

点睛巧手显神功,美玉曾藏顽石中。 盘身自有凌霄志,昂首还须造化工。 甘霖洒去施春雨,瑞气吸来饮彩虹。 蛰伏千古梦奇缘,岫鮀云起便腾龙。 (注:岫,为辽宁岫岩的简称。鮀,音tuo,广东潮汕地区简称。) 索秀珏对那位青年企业家叮嘱了一番玉石的保养。这又是让佟一琮佩服的地方,好多玉雕师,东西卖出去就算万事大吉,根本不考虑告诉买家怎么养玉。可如果买了玉石,却不知怎么保养,就有可能会看着玉石一天天变得暗淡。穿双皮鞋还得打油呢,何况这是玉石,金贵着呢。 玉石保养的学问不复杂,但也不算简单。要避免与硬物碰撞。玉石的硬度虽然高,但是受碰撞后很容易裂,有时肉眼看不出,实际上却有了暗裂纹。避免灰尘,要是有灰用软毛刷清洁,有污垢或油渍用温淡的肥皂水洗,再用清水冲净,最不能用的是化学除油污剂液。要是玉石雕刻十分精致,长期没清灰,要用专门的超声波清洗进行清洗保养。佩挂件不用时放进首饰袋或者首饰盒里,避免擦花或碰损。避免与香水、化学剂液、肥皂和人体汗液接触。避免阳光长期直射。要保持适宜的温度和湿度。把玩时间久的玉,隔段时间就用热水洗,退油保养,使玉能真正温润。 晚上回到宾馆,索秀珏感叹:“一琮、小让,你俩还真是一对才子才女。要是每件作品上都能配上一首诗,玉雕作品和诗词相配,那效果和意境肯定会不一样,只可惜咱们岫玉雕刻师多是自修出身,打小就琢玉,文化底蕴上却差了一截儿,心里想得美,琢得出来,可说不出写不出。” 穆小让一阵谦虚,“索姨过奖了。我们就是俩臭皮匠。” 索秀珏说:“可不是谁都能当起这样的臭皮匠。” 佟一琮对这件事没作评价,他想的是另一层面。才就是财,文化底蕴在某种程度上决定着作品的高度,写作上有这样的一种说法,思想的厚重决定作品的高度,思想有多深,作品有多高。也许因为走出来了,他对这方面认识的更深,在他看来,玉雕作品和文学创作同理。他曾听过浙江有位石雕大师,八岁随父学艺,十七八岁时小有名气,擅长山水、动物雕刻。二十七岁时,旅游荷兰、法国、意大利等国家,学习研究西洋雕塑。四十一岁重回故乡,重操玉雕业,将中外雕塑艺术融于一体,终成大家。创造三个第一,石雕大师中第一个游学欧洲求艺,第一个在国外拥有个人艺术馆,第一个进入中国美院进修研究生课程。由此不难看出学习和见识的重要性,这也是佟一琮坚持至少三年后再重返岫岩的原因。三年的时间他要用来学习,长见习,思考再思考,这和磨刀不误砍柴工是一个道理。可他犹豫要不要把这些想法说给索姨,索姨会不会接受自己的观点? 他还是先问索秀珏,为什么别人选材上用了岫玉却不标明?凭良心说,人家标明透闪石并没有任何的问题。透闪石玉又叫软玉,是由透闪石矿物组成,主要有五个来源,新疆料、青海料、俄罗斯料、岫岩的河磨和黄白老玉料,以及韩国春川料。同样是透闪石玉,玉雕师在用新疆和田籽料时,选材标注肯定是新疆和田籽料。在用岫岩河磨和黄白老玉时则不固定,时尔透闪石玉,时尔明确标注。 索秀珏认为原因只有一条,同为透闪石玉,和田玉同河磨和黄白老玉价位上却是天壤之别。“哪个玉雕师不希望自己作品值钱,从某种角度来说,值钱就是作品价值的最直接体现。” 这个话题勾起了索秀珏从未对人道及的担忧和期许。这几年岫玉发展很快,重点项目,基地节会开展不少,岫玉的知名度认可度越来越高,看着让人心里头欢喜。但问题也不少,原材料的开采和销售法律法规不健全,销售形式单一,没有叫得响的大品牌,相关产业没有做起来,文化的附加值不够,就比如为精美的玉雕作品配上古体诗,不说每件玉雕作品都这么做,大师级雕刻师的作品这样做会是什么效果?还记得竞选国石的时候拍成的专题片吧,在中央台一播,全岫岩人都觉得自豪。但这不能是昙花一现,日子久着呢,得一年一年的坚持,一月一月的坚持。还有重要的一点,没有一个大平台,比如岫岩现在的玉雕企业都是作坊式的小打小闹,不是不想做强做大,行业的融资,金融保险服务,共性的技术攻关,技能人才的培训,哪一样都少不了。这事谁来做,谁来管,有了好处都愿意上,有了风险谁愿意担着? “一琮,永远要记得一点,真正的好作品,卖的是艺不是玉。这艺的内容就多了,不能就玉而玉,古玩、根雕、外国美术、佛学、儒学、道家包括地质学等等,各方面都要学习,我天生是个笨人,年轻时只琢磨着要把工做好,做人所不能,慢慢懂了,最好的作品看意境。就像有位禅师悟道的体会,开始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到后来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最后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达到最后一重境界,就是真正的高手了。” 索秀珏畅开心扉,佟一琮也放开心怀,把前一天晚上穆小让说的哪些说给了索秀珏,至多三年,他要回岫岩,他的打算,他的梦想,他要怎么一步步的实现,他现在要做什么,接下来要做什么,这一次,他讲的更细更深更透。 佟一琮讲出这些时,手舞足蹈,满脸激情。 索秀珏眼神里全是赞赏,安静地听,直到他说完,才递给他一杯茶。“一琮,你是这里的虫儿,是琢玉的料。就是你爹……只要我能为你做什么,尽管开口。”索秀珏给了佟一琮一颗定心丸。 “我准备办个技术培训学校,前期准备已经差不多了。回去具体落实,玉雕的分类、设计构图及俏色运用,工艺题材的分类,创作设计中的构图,造型设计中的俏色运用,工艺及制作基本程序,玉雕的基本琢磨技巧及工艺,抛光和装璜,这些内容我来主讲,还要请咱们岫岩本地和外地的玉雕师来讲课,理论加实践。现在缺的是文化课老师,要是你和小让愿意,就来客串。就你俩写的那诗,我看讲课肯定没问题。” 佟一琮暂时自然是回不去,穆小让倒是接受了这个邀请。佟一琮对索秀珏讲打算,这个大娃娃相信,小哥肯定会回去,他可能会哄她骗她回岫岩,但他不会骗索姨,而且她也从他的话里他的表情里他的坚定里,看到了一个从未见识过的小哥,一个有着深谋远虑的小哥,有着鸿鹄之志的小哥,有着远大抱负的小哥。这让她自豪不已,更让她觉出作为岫岩人她对岫玉所知太少了,但小哥喜欢岫玉,她也要去认识岫玉了解岫玉爱上岫玉,陪着小哥一起成长。 佟一琮的心总算放下了,逗穆小让:“将来我回去上你课,是叫你穆老师还是叫小让老师呢?” 穆小让抬起小拳头打过去,佟一琮歪身一闪。索秀珏在一边看着笑。佟一琮从那笑里居然看到了老娘的笑。每回老娘看到他和穆小让玩闹也会这样笑,那笑容又安详又美丽,看着了心里踏实舒坦。 佟一琮说将来自己要去上课不是玩笑话,玉雕工具的使用方法、切块分面、线刻、阳雕、浅浮雕、立体圆雕这些工艺他全是纸上谈兵,没有实践可是万万不成的,得到索姨的亲传,那可是岫岩玉雕新人,不,不光是岫岩,可能是全国,至少是辽宁玉雕新人,谦虚点说,至少是辽宁玉雕新人梦想的美事儿。 索秀珏突然叹息了一声:“孩子,净想着这些事儿,心思钻进玉石堆里去了,没想过你妈?她心里惦记你,惦记得发慌,盼着你回去呢。唉,人呀,一辈一辈都是这样过来的:爹妈惦记儿女掏心掏肺,儿女惦记爹妈呢,总是不如爹妈来得情切。” 佟一琮的心像是让人拧了一把,狠歹歹地疼。刚刚想到老娘,索姨就提起。他不敢和旁人说老娘,说了心难受,他觉得欠老娘的太多,觉得老娘像个谜,做儿子的啥时才能走进呢,即使走不进,走得近一点儿也成。 又和索秀珏说了一会儿话,定好穆小让和索姨一起回岫岩,佟一琮和穆小让便告辞了。回去的路上,他默不作声。 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母行千里儿不愁。他不是没孝心的人,不是心里没有老爹老娘,只是他不知道,现在这样回去如何面对俩位老人,如何面对江东父老。 关于他在上海生活的种种传闻,通过穆明和穆小让早就或深或浅的钻进他的耳朵里了,传闻的中心内容是关于他和程小瑜离婚的事,真是奇怪,隔着这么远,他离婚的事硬是在认识人里成了饭后的谈资。最贴切的程小瑜嫁入豪门,佟一琮留落街头。中间的是佟一琮不争气,在上海除了好事什么事都干,程小瑜无奈打下孩子,选择离婚。最离谱的是程小瑜嫁入豪门,佟一琮怒杀富豪,现在正等着宣判。 最初听到各种传闻他生气,后来解释几句,再后来淡淡一笑,爱咋说咋说,爱咋猜咋猜,爱虚构咋虚构,爱咋编剧咋编剧,全当是看电视剧了,闲着也是闲着,能给别人创造点儿乐不是挺好吗? 佟瑞国受不了那些闲话,电话里咬牙切齿地追问:“你跟我讲明白,到底咋的了?我孙子呢?咋就没了?当初你们不是要死要活在一起吗?现在咋说分就分了?跟谁商量了?婚姻大事是儿戏,过家家呢?……咱们佟家祖辈上就没休妻的,你要是不能和程小瑜复婚,要是不能给我带回个大孙子,你就别回来了!” 佟一琮一直没回岫岩不是为了和老爹较劲儿,他只和自己较劲儿,他想,自己不和别人比,每个人的起始点都不同,他只和自己比,只要今天的自己比昨天的自己做得好,比昨天的自己优秀就行了。 不过,他不愿意穆小让看到他的难,他的苦,他想带给亲人朋友的是快乐是幸福。机场送别索秀珏和穆小让时,他对自己讲出了这些话。人都有最难的时候,最难的时候要自己熬,挺过去了,还是个七尺高的汉子。 穆小让上飞机前突然抱住他:“小哥,你早点儿回去。我等着你。” 第六章 新疆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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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小让和佟一琮又见面了。这一次不是穆小让缠着佟一琮,而是穆明的一个突然决定。 穆明在电话里诱惑佟一琮:“去新疆不,夏天那儿到处都是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他说这话时,佟一琮在电话里没回应。他又接着来了一句,“还有你喜欢的和田玉,去不?”他知道什么最能抓住佟一琮的心,一抓一个准儿。 佟一琮知道穆明为啥扯上他,吕秀对穆明没放心过。吕秀不放心的原因在穆明的那颗花心,他知道她怕他是装出来的,他背地里啥样,她隐隐约约感觉得出来。她知道,他的心里装着她,装着家,可他总喜欢路边的花花草草,这让她时常纠结、动怒,尽管他总是和她承诺,“媳妇,你在我心里的地位不可动摇。”吕秀信他是认真的真心的。他说的时候眼睛直视着她,里面装的全是深情,谁能说那承诺不真诚呢?她一次次地被打动。不久便会被承诺的违背伤得千疮百孔,剜心扎肺。她便越来越能看清楚承诺里的水份。穆明提到去新疆,她的眼皮立刻放下,眼睛盯着地面,嘴角向下。穆明马上搂住她肉感十足的腰,“佟一琮和小让跟我一起去。”吕秀垂着的手,覆到了穆明的手上,算是同意。 吕秀对佟一琮放心,在她的眼里,佟一琮是个有点固执坚持自己底线的人,也是一个敢对穆明张口就骂抬手就打踢腿就踹的好哥们儿真哥们儿铁哥们儿,穆明要是出了大格儿,佟一琮肯定会管会批会收拾。所以,穆明只要打着佟一琮的旗号,吕秀肯定答应。吕秀相信,佟一琮不会让穆明出什么大格,不出大格的界限在哪儿,吕秀自己也说不清楚,她总是在原谅和惩罚穆明的过程里不断地轮回,有时候她觉得这样的轮回太累人太熬人太折磨人,可她又觉得,自己能咋样,老一辈人儿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刚听说佟一琮和程小瑜的事,她觉得简直太离谱了,女人咋能那样呢?女人守好自己的男人,做一棵缠着树的藤多好,干嘛非得要做成一棵树,她不理解程小瑜的做法,同情佟一琮。当穆明说要跟佟一琮一起去新疆,吕秀当时就点头了,“去呗,正好让佟一琮也散散心。”穆明就从后面搂住吕秀肉呼呼的粗腰说,“他没我有福气,遇上了这么好的老婆,啥人啥命啊,念再多的书有啥用,还不如我中学毕业潇洒。要钱有钱花,要老婆有老婆,要儿子有儿子。” 出去就得花钱,费用由谁出,穆明没说,佟一琮没问,俩人都清楚,以俩人的交情,加上经济条件的差距,这事肯定不用佟一琮关心。他问多了,反倒显得又计较又小气。这几年穆明的全羊馆打出了品牌,客人多。这一桌没吃完,下一桌就站在边上,眼巴巴等着腾出桌。在他家当服务员比别人家挣得多,因为在他家工作真累,脚不粘地儿的忙。吕秀管理有方,除了工资给的高,时常给服务员们送个小礼物,今儿给支口红,明儿送条丝巾,小恩小惠的拢络人心。生意红火,钱跟流水一样进了穆明的口袋。穆明做的羊,不光岫岩人爱吃,鞍山人,辽宁省各地的人去岫岩都会到他的店里拐一脚吃一口,到岫岩哪能不吃穆明的全羊馆?这就跟到了到北京没吃全聚德烤鸭,到天津没吃狗不理包子,到台安没吃着炖大鹅和砂锅居,到了海城没吃牛庄馅饼一个道理,民以食为天,缺了这个重要的一项不是白去了?佟一琮好奇的是穆明为啥突然决定去新疆。 穆明的理由让他笑得肚子抽了筋:“新疆的羊肉串烤全羊味道纯正,我这全羊馆要做就做最好,做最地道的味儿,我要实地考察学习,借鉴外地经验,他乡之石可以攻玉,取人之长补己之短,力争让人们在岫岩吃到正宗的新疆烤全羊。” “行,一起去。大哥,我求你别讲那些高屋建瓴的大话套话了。”佟一琮答应的得痛快。 穆明的鬼话佟一琮不信,他知道穆明一定还有别的原因,穆明藏不住事,估计见了面就能露出来。他答应痛快是因为新疆对他的诱惑太大,诱惑不是羊肉串烤全羊,不是天山、天池、丝路古道、沙漠探险、草原游牧,不是吐鲁番的葡萄哈密瓜,而是软玉之王和田玉。穆明知道佟一琮心里装着什么藏着什么,诱惑起来一下抓住重点。 关于和田玉,佟一琮知道得很早,新疆和田玉、岫岩县岫玉、河南南阳独山玉、湖北郧县绿松石并称中国四大名玉。和田玉排第一,佟一琮咋能不关心?他知道因为塔里木盆地南边昆仑山里和田玉最多,最早和田玉叫做昆仑玉,玉龙喀什河是古代著名的白玉河。和田料分为籽料、山流水、戈壁料、山料。颜色有白、糖白、青白、黄、糖、碧、青、墨、烟青、翠青、青花。他记得高中时读《诗经?国风?周南》“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琼琚、琼瑶、琼玖指的就是玉石中的和田玉。清宫档案记载,乾隆二十年至二十四年间两次平定边疆之后,新疆每年有2000公斤贡玉运达京师,造办处把和田玉作为宫廷用玉的主流。 佟一琮关注新疆玉石市场的时间不长,和田玉价值的直线上升使他把目光投向那里,这里面既有对和田玉的羡慕,也有对岫玉的感叹。新疆玉石市场以乌鲁木齐为中心分成了..南北东疆三大块。南疆以和田、喀什、库尔勒、阿克苏为代表,北疆以伊犁、奎屯、石河子、克拉玛依为代表。东疆以吐鲁番、哈密为代表。乌鲁木齐的玉石市场主要是围绕各大综合商场形成的七大贸易商业圈,包括友好商业区、黑龙江路白玉城、南门国玉城、国际大巴扎、红山商业区、铁路局商业圈及中山路商业一条街,这些地段都是乌鲁木齐商业繁华的黄金地段,基本以经营和田玉为主,很少经营其他玉种。 能够近距离接触和田玉的机会,佟一琮不想错过,乐颠颠到火车站接穆明,见到从出站口挤出的三个人。肉山一样的穆明,大娃娃一样的穆小让,还有一位混血美女,大眼睛,高鼻梁,长睫毛,浓眉毛,异域风情夺人眼球。仨人三个表情,欢天喜地乐成弥乐佛的穆明,一脸刁蛮的穆小让,似笑非笑的混血美女。 佟一琮乐了,果然和他的猜想有关,这个穆明,还是老嗜好,只是爱好的品位提高了,地域范围扩大了。这姑娘在人群里扎眼,长得水灵,是个洋妞。 穆明介绍:“兰瑞儿,在校大学生。纯种中国人。” 兰瑞儿一张口,地道的鞍山话。“佟大哥您好。我母亲是维吾尔族。” 俩人的话捏在一块儿,揉巴一下,解开了佟一琮的好奇。兰瑞儿,中国人,少数民族,在校大学生。 上海停留的时间只有一天,穆小让从始至终不理穆明,也不理兰瑞儿,瞥向他俩的眼神狠歹歹,夹针带芒,像要把人扎出血。她的眼睛只围着佟一琮转,她的人也只围着佟一琮转。 佟一琮猜得出,穆小让是后来加入组织的,穆明肯定故意放出口风,说他会一起去新疆,穆小让才会申请跟来。穆小让的心思穆明清楚,他也乐得把妹妹交给佟一琮,他劝过佟一琮:“虽说小让年纪比你小得多,又刁蛮又任性,不过,她那脾气啥时用到你身上过?在你面前,她都变成小绵羊了,她是真喜欢你,你真心对她好,老爹老妈那头有问题,我去做思想工作,我这个当舅哥的都不介意你有过婚史,你还拿个什么架儿?非得让小让要死要活你才甘心?” 佟一琮说穆明不懂。佟一琮知道小让对他好,小让越是对他好,他越觉得对不住小让。 穆小让理解吕秀为啥支持她跟来上海,跟去新疆,嫂子是把她当成了眼线。站在女人的角度,她对哥哥恨得咬牙切齿,但她清楚,哥哥和兰瑞儿的事,她得装不知道,还得背着吕秀。嫂子再亲也没有哥亲,想到这一点,她心里难过,觉得对不住嫂子的信任,为自己不能立场坚定的批判哥哥自责。她坚定地认为穆明做得过分,不只是过分,简直是让人厌恶,如果他不是她哥,她就再也不要理他了。兰瑞儿长得好看,性子也好,但再好看也不是她嫂子,她哥和别的女人在一起,还让她跟着,她觉得别扭。 她也生佟一琮气,为啥知道她哥带别的女人,还跟着凑热闹,就不能损损她哥?是不是天下的男人都一样,都喜欢漂亮的女人像花蝴蝶似的围在身边?都想像过去的皇上一样过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的日子。她的小心眼儿瞒不过佟一琮,他说:“我在上海能知道啥?知道了,说了骂了,起作用了吗?都快做不成兄弟了!” 穆小让想想佟一琮说得有道理,他和她哥为了那些花花事吵架她遇上过,吵得凶,面红耳赤乌烟障气,他骂她哥没底限,滥人一个。可她哥在这件事上听过谁?谁又管得了?又在乎谁说什么?吕秀那么厉害,公公婆婆小姑子全被她拉到了一个阵营,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没挡住,她哥的功夫全做在表面了,人前处处听着由着顺着吕秀,背地里女人换得比穿衣服都快。后来吕秀明着闹,暗地里认了,倒是找到了发泄的方式,化愤怒为食欲,把细细的水蛇腰吃成了水桶腰。想到这儿,穆小让也生吕秀气,她哥做菜再好吃,嫂子也不能不管不顾地使劲儿吃呀,结婚嫁人就不注意身材了?女人到啥时都得要形象,自己都嫌弃自己的样子,凭什么让别人喜欢?谁不爱看漂亮女人,如果让她选择看吕秀还是兰瑞儿,抛开嫂子那层,她也看兰瑞儿,不是别的原因,养眼。 她后面想的佟一琮没想到,见她走神,他逗她:“看不惯干嘛还跟着?” 穆小让那双圆眼睛瞪着佟一琮,佟一琮明白眼睛里藏着的意思,那是在告诉他,还用问吗?她是为了他才来的。他逗她,又装不明白,转过头看穆明。 穆明把兰瑞儿支使得团团转,一会儿瑞儿去买水,一会儿瑞儿去催菜。穆明洗澡换下的肥内裤臭袜子一起甩给了兰瑞儿。兰瑞儿不说什么,笑呵呵买水,笑呵呵和饭店服务员催菜,笑呵呵地钻进洗手间用娇嫩的小手洗肥内裤臭袜子,没有一点儿脾气,柔得像水。 佟一琮看得不得劲儿,做兄弟的为这事他没少说穆明,说多少也和扔进棉花堆里一样,不疼不痒不解劲儿。可他知道,这人呀,不要总以为自己比别人高明,不要总跟人玩心眼儿,山外有山,你再有心眼,也不见得是最厉害的那一个,何况,再狠的人也是一物降一物,齐天大圣厉害不?遇到如来佛祖一样被压在五行山下。吕秀降住了穆明,可那是表面上的降,没降到心里去。一肚子花花肠子的穆明还没遇着那个降他的人,遇着了那颗花心也就收了。他觉得眼前的兰瑞儿和以前穆明偷腥的女人不一样,不是因为她是大学生,不是因为她长得像外国人,是她那个性子,咋能那么柔和,柔和里头又藏着股韧劲儿。兰瑞儿的这股子韧劲儿佟一琮看出来了。他觉得,真若是天长日久,水滴石穿,至柔的她能降住至刚的穆明。 他和穆明说:“你老是吃着锅里惦记碗里。既然带人家出来了就善待人家,别跟支使使唤丫头似的。另外,你那些小动作注意点儿,你不能把我和小让当成透明人,我俩还喘气呢。” 穆明哈哈乐,“不当使唤丫头当什么?我出钱,她出劳动和那啥。你一根筋,做戏也当真?我是给自己找乐呢,你呀,得向我学习,得会给自己找乐子。” 佟一琮说:“谁做戏,谁认真,你比我清楚。不过,她好像和你以前的那些女人不太一样。” 穆明说:“是不太一样,盘靓,招风,电影明星也比不过她的小模样。” 佟一琮白了他一眼。 穆明说,“明白你啥意思。她命挺苦,我决定去新疆一多半是陪她,她生下来就让人抱到鞍山做养女,去年养父养母去世,让她去找亲妈。给留了个乌鲁木齐的老地址,加上她亲妈的名字和照片,挺长的名字,好像是买尔瓦依提汗,汉语的意思是珍珠。” 佟一琮眯着眼睛看穆明,那意思是你小子也有恻隐之心?真要是怜香惜玉,你还那样对人家? 穆明精,懂他的意思,说:“你别学着安姨眯眼睛,我又没惹你,你来啥气?我这人就是心软,见不得别人为难,你说一个人在世上活着,都不知道自己的亲娘啥样,是不是挺可怜?见过照片可不算啊!” 去新疆的火车上,佟一琮更看出兰瑞儿的不一样。不一样是从她手里捧的英文书《A Tale of Two Cities》里看出来的。佟一琮英文一般,可他还是一眼认出,那是英国作家查尔斯?狄更斯的作品,翻译成中文是 href='2122/im'>《双城记》。 兰瑞儿注意到佟一琮在注意她,只有俩人的时候坦言她陪穆明是在赚留学的费用。“我的理想是去英国留学,为了实现目标,付出什么,我都愿意。而且,我的男朋友在英国,我很爱他。” 佟一琮的笑容里藏着不解,他没法理解兰瑞儿的做法,心说你爱着你男朋友,还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这是什么逻辑,根本就是讲不通的狗屁道理。要是真爱得坚贞不渝,得排他,要不敢称爱? 兰瑞儿说:“他在英国肯定也有自己的生活,人都有情欲,可我知道,他不会付出情感。而我挣钱的能力太有限了,只有像现在这样,我才能最快地挣到钱,到英国和他团聚。我只想要一个结果,过程怎么样对我来说,不重要了。” 佟一琮问:“对他呢?” 兰瑞儿所答非问:“佟大哥读过 href='2044/im'>《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吗?那个女人虽然身体和别人男人在一起,但她的心里装着的只有作家一个人。” 佟一琮一笑,他刚刚也想到了那本小说,他觉得自己真是老了,观念落后,书上说,相差三岁就是一个代沟,兰瑞儿比穆小让年纪还小,跟自己差了几道沟?想着想着,他就走神了。 兰瑞儿的话题也走神了,“穆哥知道我的身世之后,主动说带我去新疆寻母,我很感动,他心善,善良比外表和财富更重要。其实我对这事已经不抱希望了,能生就能养,她要是想要我,当初生下来就不会把我送人。在我心里养母才是我的亲妈,可是她老人家也走了。” 兰瑞儿再要说下去时,穆明和穆小让回来了。兰瑞儿说,“穆哥,我去给你接点热水。”说话的功夫,身子已经走向了两节车厢中间的热水箱。 穆明望着那个细细长长的背影,哏哏乐,“看我调教有方吧!” 佟一琮和穆小让同时把后脑勺扔给穆明,眼睛看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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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带给佟一琮接连不断的惊喜。有时是一片漫漫荒漠,土黄色的沙丘好像已经存在了亿万年,单调的形态无穷无尽,让人怀疑火车在不经意的时候停下来了。眯上眼睛,再睁开眼,车窗外出现大大小小的石头,满目寂寞荒芜。就在人觉得视线单一得快要疯掉的时候,远方的翠绿划破天际,迅速扑向眼帘,转眼间就幻化成一片绿洲。蜿蜒的河流舒缓沉凝,随意飘洒,依依垂柳顾盼婀娜,一大片向日葵姿意挥洒浓烈金黄。很快,大地收起全部的温情变得面目狰狞,狂风翻卷喷吐漫天石块砂砾,肆无忌惮地鞭挞着所有的山丘与河谷。接着,眼前又是一片高山牧场,云天之上铺展开一幅巨大风景画,碧野雪松,山鹰白云,一群群五彩的牛羊星星点点,和毡房上升起的袅袅炊烟一起,成为蔚蓝间最生动的点缀。 但丁的 href='/article/9347.htm'>《神曲》出现在佟一琮的脑子里,最初读 href='/article/9347.htm'>《神曲》,他带着很强的目的性,这也是他读书的一种习惯,天下的书那么多,根本读不完,他的方法是先粗读,再精读,选有用的喜欢的反复读。他的目的是为了那位前无古人的插图画家古斯塔夫?多雷,多雷创作的雕版插图超过一万幅,版本总数超过四千种,包括人们熟悉的《圣经》。关于他为《神曲?地狱篇》插图还有一个故事。1854年的一天,多雷走进了法国最有名的出版商哈彻特的办公室。多雷告诉路易斯?哈彻特,他想创作一本最佳的美术书,一种大型的文学作品插图对开本,是为但丁的《神曲?地狱篇》而作的。到那时为止,多雷作品的每本零售价还没有超过15法郎,多雷建议,这种《地狱篇》插图本的零售价可定为100法郎。哈彻特断然拒绝,说不可能有人愿付那么多钱。多雷说他愿意承担全部的出版费用。哈彻特同意后,警告多雷,他至多只印100本,以免陷入现款难以回收的困境。多雷用76页全张纸雕刻出一种最大开本的书,1861年初刊行。两周后,多雷收到了哈彻特发来的一封非常著名的电报:“成功!速来!我是驴!”那时,这套雕版插图已经卖出200多本,远不止预料中的100本。这本出版于19世纪60年代早期的插图本巩固了多雷法国插图画家第一人的地位。 大自然的创意比人类的想像丰富,窗外景象,远比画作神奇,即使 href='/article/9347.htm'>《神曲》那样的恢宏巨制仍旧无法同自然界的奇幻媲美,人们要做的只是睁大眼睛寻觅奇迹。 兰瑞儿在寻觅奇迹,她的寻觅不在嘴上,在眼里,在心里,当她的双脚踏上新疆土地的一瞬间,泪水盈眶,血液中流淌的感情肆意漫延,兴奋之中夹杂着慌恐,欢喜之中有些害怕,那双本就比旁人黑亮的眼睛不够用似的看向能够触及的一切。她觉得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亲切,仿佛在哪里见过,梦境里?幻境里?她不停地张望,忘记了身边的穆明、佟一琮和穆小让,忘记了她只在这里呆过不到一年的时间,忘记了那时她还没有记忆。 乌鲁木奇处处都是中亚风情的写真,时尚的建筑有着浓郁的西域色彩。花帽子下尽情吆喝的维吾尔商贩,头戴白帽脚步匆匆前去礼拜的回族老人,刚刚从冰雪覆盖的天山走下、炎炎夏日仍身穿羊皮大衣的哈萨克牧民,红色脸庞的蒙古族壮汉,胖墩墩笑眯眯的塔塔尔人,手持相机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的老外,手捧 href='115/im'>《古兰经》的宗教学生,摇响了萨巴伊的南疆乞丐,怯生生兜售乌斯曼草的小姑娘,各种民族、各种肤色的人流融合为一条长河。人流中,最炫目的是维族女人,上了年纪的女人穿着大红、翠绿、杏黄富有浓艳民族色彩的连衣裙,用“牙勒克”头巾包住头。年轻女人休闲时尚装扮,只剩一袭华丽的民族头巾,示意她们依然是西域的风景。偶尔会看到有人用白巾或黑巾横围护嘴,仅露出一对会说话的眼睛,看上去神秘魅惑。 人们看兰瑞儿的眼光亲切自然,在他们看来,她就是这块土地的孩子。她有着和这里姑娘一样的浓黑眉毛大眼睛,一样的高挺鼻子。但如果人们更仔细一些观察却看得出,她又和这里的姑娘不完全一样,不是因为她没在这里成长,不是因为她的头上没戴头巾,而是血脉上的不同。 按照地址,照片,终于打听到那位叫买尔瓦依提汗的年轻女孩子,知情的年长女人捏着照片,连连叹息,告诉他们:“不要找了,她已经不在了,好多年了。”抬头仔细看了看兰瑞儿,补充了一句,“你的眉眼和她真像。”她的眼神深遂幽远,仿佛穿过时光的隧道,重新回到了那段旧时光,或者,她已经从兰瑞儿的眉眼,猜出了她的来历,却不愿说破。经过岁月的沉淀,到了那样的年纪,智慧是最大的财富。 兰瑞儿不说话,哀伤地看着年长女人,眼神里的乞求,让呆在一旁的佟一琮不忍再看。年长女人避开那双眼。兰瑞儿跪了下去,“那是我的母亲,请您告诉我,可以吗?求求您了。” 年长女人长叹:“孩子,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谁是对,谁又是错呢?一切都是真主的安排。” 谜解开了,尘封多年的故事渐渐浮出,青春美丽的买尔瓦依提汗和一个汉族医生相爱了,买尔瓦依提汗的爸妈不同意,买尔瓦依提汗的爷爷奶奶姑姑伯伯街坊邻居还有大訇都不同意,可他们还是私订终身,买尔瓦依提汗断绝了和家人的来往,医生却出了意外。买尔瓦依提汗把女儿交给了医生的朋友,跟医生去了天国。 世上谁是最亲的人?自然是给了生命的爹妈,到了兰瑞儿这加上了养父母。可是不幸,真是不幸,她不但没了养父母,也没了亲生的爹妈。兰瑞儿像是听着别人的故事,与她毫不相关的故事,她的神情平静得像一汪水,平静得让所有人不安。 穆小让望向她的眼里有了怜惜,敌意渐渐消退,主动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捏了捏。穆明转了态度,不再支使兰瑞儿。佟一琮主动提出改变去玉石市场的计划,到传说中的二道桥去转转,大家的目标都是一个,让兰瑞儿开心点儿。 兰瑞儿对大家笑,那笑容看上去有些凄凉。她说:“能来看看已经很好了。因上努力,果上随缘。”说完,她的眼睛望向天空,眼神清澈而凛烈。 佟一琮心里一沉,上了年纪饱经风霜的人才说得出这样的话,太年轻的人说出这样薄凉的话,一定是经历过太多的苦难,心里藏着太多的悲欢离合,生命里有着太多的起伏故事。经历的故事多了,会让人变得成熟圆滑,或者说是睿智圆通,但成熟何尝不是一种悲哀,越简单越快乐,这样的道理,佟一琮懂,他相信,兰瑞儿一定也懂。只是当一个人变得复杂之后,还能再回到过去的简单吗? 佟一琮再看穆明,穆明呆呆地看着兰瑞儿,专注深情。穆明这样的眼神是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不,应该说只有对待美食的时候,穆明才会这样的专注。对人,兰瑞儿是第一个,那种专注是一丝不苟,全情投入,心无旁骛。佟一琮知道,谁能真正降住穆明了。 或许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喜欢或者爱上一些人,但喜欢或爱,总是有深有浅,有浓有淡。终其一生只存一人的情感或许存在,但毕竟稀有。而至真至纯,在心底最重,扎根的只有一人,那人或许不在眼里,不在嘴边,不在身边,却深深地扎在心里。是命里的劫,是命里的缘。谁都说清是对是错,重要的是,能在一起的时候,彼此珍惜,便是足够了。佟一琮在穆明的眼里第一次看到了珍惜,对一个女人的珍惜,对兰瑞儿的珍惜。 同样的情感,不同的人。穆小让的眼里只有佟一琮,她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钟,如果不为了他,她不会来新疆。看到他神思飘忽的样子,她心疼,她拉住了佟一琮的手,悄声说:“别想了,去二道桥吧!” 某种程度上说,二道桥是乌鲁木齐的标志和象征,一片古老的街区是乌鲁木齐最著名的维吾尔族聚居区,是所有到乌鲁木齐旅游的人必到的地方。它无疑是中亚风情的一个缩影,一座色彩、声音和气味的博物馆。一条狭长的街道从南到北串连起不多的几栋高楼,大片平房土屋,造型各异的清真寺,幽深的小巷。二道桥广场那尊骑毛驴的阿凡提铜像永远地陪着来来往往的人们,店铺林立,店名都十分好听,绿岛快餐厅、拉赫曼蜂蜜店、阿米娜乐器店、玫瑰花宴会厅、木卡姆音乐厅……更有不记其数的无名店铺和摊点。几只馕,一牛肚黄油,几块秤砣似的土制肥皂,几小把乌斯曼草,一小堆莫合烟,都被经营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干果商将葡萄干、巴旦木、核桃、酸梅、杏脯排列成美丽的图案。地毯商将店铺变成了波斯王国的宫殿。烤肉师傅将全羊烤得金黄喷香。即使是一盘再普通不过的凉皮凉粉,也要用西红柿和青辣椒衬托。让人觉得,这不仅是商业,更是一种艺术,一种美的追求。 兰瑞儿脸上的笑容多起来,年轻是活力,也是强大的自我调解能力。她的笑容,解开了穆明拧在一起的眉毛,注意力转到了吃,眼睛看到吃的就放亮。穆小让不客气,直说:“我哥就是一枚大吃货。” 穆明说:“民以食为天。”新疆的饮食主要以肉食为主,真是合他的口味儿,他常说他是无肉不欢,胃缺肉。这一刻,眼前到处都是烤羊肉串,从烤全羊到拉条子,从酸奶子到手抓饭,再加上大盘鸡、馕、奶茶,每一样都让他嘴角淌水。四个人边走边吃,享受着特色的美味带来的愉悦。 兰瑞儿的兴趣在水果,全疆各地的水果都集在乌鲁木齐,葡萄、哈密瓜、石榴、巴旦杏、无花果、蟠桃、库尔勒香梨、伊犁苹果以及各种各样的水果干。她特别照顾别人,无论买了哪一样,都会先递给身边的三个人。 穆小让的孩子气重,维吾尔族花帽、手工刺绣、金银首饰、地毯、木雕、锡伯族烟袋、皮靴、艾德莱斯绸、英吉沙小刀,她都要凑上去瞧一瞧,看一看。维吾尔族的女孩子从小就用来画眉的奥斯曼草汁,更是被她狂买。 二道街上有玉石,佟一琮看了,认为那里的玉器称不上是精品,他觉得不过瘾。就像已经进了珍宝库,却只瞧着了一小点儿,大部分都藏着掖着,让人看不着吃不着,惦记得心痒。 穆小让的眼里心里全是他,他的笑,他的皱眉,他的开心,她全知道,她说:“新疆的和田玉名气最大,咱们来了不能白来,得去玉石市场长见识。” 穆明故意逗她,没听着似的,不理会。兰瑞儿轻轻拉了下穆明的衣袖,对着穆小让的方向轻轻弩嘴。穆明会心一笑,几个人的方向便保持了高度一致。 事实上,走在新疆首府乌鲁木齐市的大街上,几乎到处都能看到玉石店。有人戏称,乌鲁木齐的玉店和饭店一样多。不用分析,佟一?琮也能猜出“全民”从事玉石生意的原因和岫岩肯定完全一样。从事玉石贸易起步资金不大,十几万就能开个不错的店,实在没钱投入,万八千块租个柜台也能卖玉,估计也会有人像他在上海一样,做着玉石二道贩子,混点儿零花钱。还有一个原因,一少部分企业家完成原始积累,手里有余钱,知道玉石珠宝行业利润大,就把钱投入玉石市场。表面看,玉石市场大繁荣了,只是这样一来,竞争手段自然五花八门。各种各样的问题也会层出不穷,最大的问题莫过于以次充好,以假乱真。 佟一琮到玉石市场主要为了长见识,关于和田玉的资料,他看得不少,和田玉玉件在上海他也见识了不少,但怎么选到货真价实的和田玉,他还处在纸上谈兵阶段,理论多,实践少,选玉就得多看多上手。现在有了这样的机会,他兴奋到了极点,钻进一家又一家的玉石店,不看装修,不看摆设,甚至连店主店员,他都不会多瞧一眼,他的眼睛里除了玉石什么都没有。看不够的玉件,看不够的原石,入眼全是美,品不过来的美,看人家的料,看人家的工,看人家的创意。兜里的钱少,他没打算买,即使兜里的钱足,他也不一定敢出手,原因简单,怕走眼。 选和田玉有独特的门道,先是看玉料,籽料山料不是行家难免走眼。辨认造型纹饰,结构、章法、繁简、疏密的处理都得统一和谐。还有重要的一项是看皮色籽玉。行内有句话:“子料去了皮,神仙认不得”。有些优质的山料和俄罗斯料同籽料相似,被一些商人充数高价出售,进价上却相差数倍。 吸引力法则起了作用,脑子里念着好事,好事就来,担心什么坏事,坏事就到。事儿不是落在佟一琮几个人身上,而是一位操着一口南方普通话的书生身上,地点是在佟一琮几人随意进入的一家玉店。 书生这个词容易让人想起《倩女幽魂》里张国荣演的宁采臣,温文尔雅,清新洒脱,老实较真。眼前这人前两样和宁采臣绝对同出一门,不同的是一头黑发剃得紧贴着头皮,另外加了一副黑边眼镜,眼镜后的眼睛里有着超乎寻常的智慧和精明,倒是那张厚嘴唇透着吃四方的福气。 书生和戴着花帽子的老板正对着一件和田玉石商量得热火朝天。一个是新疆普通话,一个南方普通话,听在耳朵里,像是两个外国人用中国话在交流,别扭,有趣。 佟一琮凑过去瞧,和田玉山料,工是新工,亭亭玉立白玉瓶,缠枝莲花,瓶上的两条玉链,两只耳环,很是灵动,创意特别,学了古玉,加了新意,不足是细节上不够精致。按照佟一琮的判断,这件玉件属于上品,雕刻师应该是个极聪慧的人,既是模仿别人的作品,又有自己的创新,假以时日,勤磨苦练,即便做不出极品,做出精品顺其自然。 惊的是老板的话:“我这是正宗的羊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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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一琮心里一笑,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嘛,明明是山料,居然敢说是羊脂玉?!佟一琮虽然不像懂岫玉那样懂和田玉,但也清楚真正的羊脂玉,透闪石含量达到99%,产于冰雪覆盖的冰河中。不但白而且绝不反青,油脂度特高,不是一般色度达到羊脂级的山料或子料可以相比。羊脂玉取得难度之高加上稀有度,爱玉的人时常会感叹寻羊脂玉难,难于上青天。眼前这块,和精品羊脂玉差得太远,颜色反青,油脂度明显不够。店老板说得天花乱坠,书生听得津津有味,颇像已经信以为真。这并不奇怪,如果不是精通玉石,走眼是难免的。 按说这不关佟一琮什么事,别说在这儿,在岫岩也是同样的道理,哪一天玉石市场没有看走眼的?走眼了,说明你的道行浅,说明你的功力不够。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挨打受骗了,你得认,这是规矩。可他莫名就觉得和这位书生亲切,莫名不愿意看到他上当,莫名想当一回关东英雄。他清楚,如果再不说句话,估计这位书生就得成输生了,不是读书的书,而是输赢的输。 事实上,佟一琮在这件事上心里也有过小小的挣扎,说或不说,一会儿把他拉向左,一人儿把他拉向右。说出来,他怕惹事,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他算什么龙,就是一只虫,一只草根。不说吧,他怕书生受骗。他要给自己找到一个合理的充分的能鼓励自己的理由。他一下子想到了兰瑞儿和他说的一些话。 这话不光对佟一琮一个人儿说的,兰瑞儿在来时的火车上讲了一些穆斯林的禁忌,对着的是穆明、佟一琮和穆小让三个人。一再叮嘱他们“入国问禁,入乡随俗”,比如千万不能注视维吾尔人或他们的东西,穆斯林禁食猪、狗、驴、骡肉和猛兽猛禽的肉,忌食未经杀而自死的动物,禁食一切动物的血。忌蹂躏粮食、咸盐及各种食物。饭前饭后要洗手,洗完手后不能乱甩手上的水珠,必需用毛巾擦干。吸毒、赌钱、酗酒、斗殴、说谎、暗算他人全是禁忌。 佟一琮觉得,这最后一条和满族老祖宗要求一致,和全世界老祖宗要求一致,人哪能为了钱就骗人呢,欺负人家是个外地人?做人做生意不地道哪成?做人靠德,做生意也是一样要靠德。想到这一点,他觉得正义充满了内心。他还清楚一件事,如果不懂行被骗了,店家挣了钱也不感激你,还会笑话你,拿你当傻瓜。咋能不让人当成傻瓜呢,咋能帮帮这个书生呢?佟一琮的脑细胞呼呼的转着,搜索着可以帮到书生的巧妙办法。这时他更加意识到,自己的脑子转的还是慢,要不咋这半天还没想出来呢?或者说,自己不够正义,不够有勇气,明明想做好事,还要顾前顾后,这是国人的劣根,还是自身的不足?想到这,他又给自己鼓了把劲儿:佟一琮,你是在做正事,是帮人,是做好事,哪还有啥怕的?胸怀正气小鬼让三分,讲的是理儿,以理服人,以德服人嘛。 穆明不知他在想什么,以为看中了这件玉石,悄声问:“还要插一脚?” 他的意思佟一琮明白,是告诉佟一琮不要参与买这个玉件了。原因简单,别人看中了,你再插一脚,只会把价钱抬高,店老板肯定受益,但对书生和你都没好处。 佟一琮递过一个眼神,穆明心领神会,不插话了。佟一琮再往书生身边凑了凑,拍着他的肩,一脸惊喜:“五哥,真巧,你也在这儿啊。” 书生肩膀一斜,愣眉愣眼瞅着佟一琮,说起南方的普通话,口音听起来和外国人讲中国话没差多少,得一个字一个字地分辩着听。“先生,我不太敢认您,您是?” 佟一琮说,“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就你这身精肉,贴着头皮的短发,多特色呀,到哪儿都招风儿。” 书生听他这样开玩笑,并没生气,脑袋坚定地摇着,说:“我真不认识您,先生,我想您是认错人了。” 佟一琮说:“没认错。五年前,咱俩还在一起喝过酒呢。他乡遇故知,别看这玉件了,咱们先找个地方喝小酒儿去,叙叙旧。” 店主的脸色顿时变成了铁青色,很明显生气佟一琮扰了他的生意,店主心里的不痛快显在脸上,说在了嘴里。矛头直指佟一琮,质问:“你啥意思?为啥不让看?” 佟一琮语气软呼,话是哄着笑着说出来的,“我们哥俩难得遇着,说会儿话,没说不让看,是说暂时不看,过一会儿再看,这不会影响什么。您看,行不?” 店主说:“我告诉你们,这可是上好的羊脂玉,你要是想买,现在定。要不然,我不保证别人选不选这件,谁先交钱给谁货,这是规矩。要是交钱晚了,这件东西就归别人了,到时可别后悔。” 书生犹豫了一下,“我们先谈这事。”转头对佟一琮说:“我是姓武,可我真不敢认您。恕我健忘,我们一会儿再谈,可以吗?” 佟一琮听明白,书生把一二三四五的五听成了武,倒是巧合,同音了。但他更明白一件事,这个眼睛里透着精明,嘴唇上写着厚道的书生诚心实意要买下这件玉石,而且是一根筋不转弯的要买。妙计显然没起作用,忙了半天做的全是无用功,究竟是他笨还是书生笨,还是南北地区差异在起作用,佟一琮真是说不清楚。他就是心着急了,一急嘴里溜出了这样的话,“老板,这块玉料真是羊脂玉?您蒙我五哥可不成!”接着给书生送了个眼风。 书生脸色一变,厚嘴唇抿紧了。佟一琮这一句点醒了他,瞧向佟一琮的眼里有了另外一层意思,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佟一琮这边动了动。 店主两条眉毛连续抖了抖,眼神一闪,梗着脖子说,“你什么意思?难不成我是骗子?” 佟一琮盯着他的眼睛,“您想多了,我只问您这是不是羊脂玉?” 店主的两条眉毛抖得更厉害了,咬着牙,“就是羊脂玉。” 佟一琮声音不高,质问喷涌而出:“您真敢说这是羊脂玉?您是行家,肯定知道羊脂白玉的白度和润度能达到小羊羊尾脂肪的白度及润度。您这件,咱们用白炽灯看一下,您敢不敢?” 店主眼神闪烁,说:“你以为你是谁,我要听你指挥?” 佟一琮冷笑:“这件玉要是放在白炽灯下看,一定有微黄色。”其实不用放在白炽灯下,佟一琮也已经看出了里面的微黄,若不然,他不会如此笃定。 店主哼着鼻子,脸色黑得吓人,“你非得砸我生意?” 店里的其他顾客都不看玉了,眼神投向佟一琮这边。几个店员也围到了店主身边。穆明怕佟一琮吃亏站到了他身边,穆小让紧张地拉着兰瑞儿的手。 书生打起圆场,“我刚才没认出我兄弟。老板,不好意思,我过会儿再来看这件玉,您看方便不?” 店主说:“不方便!……说了半天,价也砍了,连怎么给你拖运到福州都谈好了,你耍人呢?” 穆明蹭地火气了上来,“那咋?还要强买强卖?” 店主说:“啥叫规矩懂不?” 店门外进来一个人,沉着脸,对着店主说:“规矩是买卖信为本,经营礼当先。” 店主的气势立刻蔫了,脸上堆出笑,说:“马爷,您……” 进来的人大约五十多岁,白发和皱纹丝毫不显苍老,只是让人觉得厚重沉稳,最有特点的是那双眼睛,深隧凝炼仿佛能洞穿世事。 马爷这个称呼立刻让佟一琮想起了在上海国际珠宝玉石博览会上见到的那件白玉错金嵌宝石西番壶。他知道,那件玉石便是由新疆人称马爷的玉雕大师创作的,尽管知道不礼貌,他的眼睛还是不由自主盯住人家。 那位马爷浅笑看着佟一琮。意思是,小伙子,你认识我? 佟一琮说:“马爷,我看过您的作品,白玉错金嵌宝石西番壶。除您之外,暂时中国还没有另外一个人掌握这门金银错工艺。” 佟一琮的眼力真是好,运气更好,他的猜测和实际完全相符。正是因为他的这句话,马爷和佟一琮几个人,外加那位名叫武林的福建书生同时坐进了一家饭店。 术业有专攻。穆明的心思在美食,边吃边琢磨味道好在哪儿,自己做出来的差在哪儿,色香味,包括餐具的样式摆放,他都用心领悟。唯一让他抱撼的是,清真饭店是不供应酒的。若不然,他的心情会更美。 其他人的心思全被这位马爷吸引,被金银错工艺吸引。关于金银错工艺佟一琮有一点了解,便简单地介绍了一下。他这不是卖弄,话是穆小让引出的。穆小让问:“小哥,说的那个金银错工艺是咋回事?咱家那儿咋没听过没见过呢?”佟一琮就小声介绍了,他一开口,别人便全闭了嘴,听得专心志致。这项工艺最早始见于商周时代的青铜器。乾隆皇帝酷爱玉石,曾下圣旨命清宫造办处仿制一批金银错玉石,并赋诗赞其精美的做工。道光之后,这门工艺就消失了。 见佟一琮了解这么多,马爷的脸上笑容灿烂了,讲了他学习金银错工艺的故事。1970年,他到北京深造,偶然见到了潘秉衡的压金丝玉石作品。“见到潘秉衡大师的这件作品,我的第一感觉是独特。与一般的玉雕作品相比,显得更为突出,雍容华贵、绚丽多彩。”潘秉衡老艺人年事已高,后继无人,工艺已经失传多年。他暗下决定,一定要掌握这门技艺,半年后,他终于做出了第一件金银错作品。然而因为多种原因,他只得放下正在钻研的技艺。这一放就到了2002年。付诸30年心血创作的金银错工艺注定一鸣惊人。他的“白玉错金嵌宝石西番壶”一亮相,便引起了轰动。 武林和马爷商量,能不能收藏他的作品。“我这两年喜欢上了玉石,觉得玉有灵性,通天地,通人性,现在收藏古玉的人很多,不过我认为,和传统古玉相比,新玉石价格的上涨空间大,投资现在就是投资未来。” 武林的观点和佟一琮不谋而和,他喜欢古玉,同时也认为新玉易收藏,不易受损,便于流传,还能把玩,这都是古玉不具备的优势。对武林最后一句,极是赞美,“收藏现在就是收藏未来,投资现在就是投资未来。说得好。” 马爷笑说:“因玉结缘,我就愿意跟懂玉爱玉的朋友谈玉。我就单给你们说说和田玉收藏的标准与要素吧。第一先看料。如何来判断一块好玉呢?色要正,不能有二种色像出现,质地温润细腻,整体纯净、无瑕疵、无石筋、无裂绺才是上品。第二看做工。要依据做工是否精细到位,涉及内涵是否高雅,艺术性是否高超来判断收藏价值。玉雕大师们的杰作及获奖的名家名作,每件都是神形兼备,都是珍品、神品,升值潜力非常大。第三看作品的艺术性。一位真正的玉雕大师一定能用刻刀刻画出玉石的灵魂,赋予这块玉石更多思想,文化及超高的美感,视觉效果上更有冲击力。选择新玉,如果具备了这三点,便可收藏。” 武林说:“我家乡的寿山石是传统四大印章石之一。1999年,曾经和浙江昌化鸡血石、新疆和田玉、浙江青田石、辽宁岫岩玉、内蒙古巴林石等6个石种一起成为国石候选石。我对玉石的迷恋就是从寿山石开始的。不瞒各位,这些年,我一直在做商业贸易、实业控股、金融投资。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突然喜欢上了玉石,了解的不多,只是单纯的喜欢,我便产生了一个想法:时机成熟时,建一个玉石交易中心,简单地讲就是一个玉石交易平台,一个以玉石交易为主的综合性全方位服务大市场,实现艺术和市场的对接,才华和财富的转换。” 马爷说:“打算建在福建,还是北京上海深圳之类的一线城市?我们新疆可是个好地方。” 佟一琮听出了玄机。马爷对建玉石交易中心这样关心,为了自然是和田玉,谁不希望自己的家乡好?谁不希望有了好事落在自家的地面,插了一句:“我建议你有机会去岫岩考察,看一看岫玉。红山文化里的玉石全是岫玉,岫玉中的河磨玉润度跟和田玉差不多,岫岩玉雕虽是北派传承,但却融入了扬派海派玉雕的精髓,同时借鉴了石刻、绘画等方面艺术门类的精华,与和田玉石雕琢风格迥然不同。” 马爷的争论伴着哈哈大笑,他问佟一琮,“小伙子,你是不是拿了岫玉的好处?在我面前抢和田玉的生意?” 佟一琮说:“不瞒您,这好处我可拿大了,我这命就是跟岫玉贴在一起的。” 马爷的目光落在佟一琮脖子上的平安扣上。“果然是上等的河磨玉料,润度油性跟和田玉有一拼。如果没猜错,你来自岫玉的产地辽宁岫岩?” 佟一琮坦言:“您老慧眼,就因为这个,我才爱玉。可我今天不是在抢和田玉的生意,只是介绍一下岫玉,各个玉种特点不同,各有各的风韵,玉石行业的有序竞争只会促进行业的整体发展,促进玉雕业的繁荣。大家好才是真的好,您老说,是不?” 马爷笑说难得。其实除了难得两个字,马爷还能讲什么?佟一琮说的是事实。这些年,不要说不同玉石品种的竞争,不同派系玉雕界的竞争,即使是同一个地方的玉雕行里,也是你踩着我,我踩着你,生怕别人超了自己。殊不知,人要真正成就一番事业,除了自身过硬,还得人容人,人捧人,人抬人。人有胸怀才做得了大事,更得有胆识,有气魄。当他听到武林的打算,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个看上去书生样的武林先生不简单,是个干大事的主儿。佟一琮看上去蔫,关健时候却是冲得上拉得出的角色,而且对于玉石的了解,知识面的广博bbr>99lib?超出了他的预期。佟一琮这样的用心刻苦,以后果真加入玉雕行,会有什么样的成绩,也是不可限量。而且处处时时不忘记提及岫玉,这份担当,让他感触颇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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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笑而不语。像是在看马爷和佟一琮怎么争,一副坐山观虎斗的架式。事实上,建玉石交易中心仅仅是他的一个打算,他刚刚经历了一场人生大磨难,生意才复苏,关于那些曾经,他只会在夜深人静时孤灯独坐回顾思考,他不愿提起,也不会提起。人生的路总要向前看,向前走,不断清零,即使回头,也是为了反思总结,为了更好向前。又何况他同眼前的马爷、佟一琮不过初相识,交浅言深是为人处事的一个大忌,因为自己并不成熟的一个打算,引起别人的争论,已经是他不想看到的。他所以脱口而出这个打算,是因为马爷的玉雕技艺,佟一琮的人品,着实让他心生敬佩。只是刚说完,心里就有些悔意。他的年纪虽然不大,经历的苦楚却是别人想像不到的。人生在世,但凡经历了大磨大难大悲大喜的人,都会有一番大彻大悟,其中剥皮淬骨穿心剜肝的疼,不亲身经历的人永远都不会懂。这时候,如果有人细看武林,便会从他的眼里看出不经意间留露出来的精明。马爷和佟一琮的争论让他看到了机会,竞争越激烈,商家才会越能有赚头,这样的道理,在商海里扑腾翻滚的他懂得透,懂得深。 竞争不只在马爷和佟一琮的争论里。还在赤裸裸的现实里,那年,全国玉石竞争战事正浓,各个玉种各显神通,行风行雨,要的无非是打响自己的品牌,岫玉颇有收获。 那年,一部叫做《国宝之光——岫岩玉》的电视专题片在央视播出。《国宝之光——岫岩玉》以中华玉文化为题材,共分10集,从玉的历史、玉的文化、玉的产地、玉雕工艺、玉雕大师、玉石市场、玉石鉴赏、国石评选不同角度介绍了岫岩玉的历史、现实和未来发展前景,并勾勒出中华玉文化的灿烂辉煌。 那年,在中国国石精品展示和“天工奖”评比活动中,经过中国宝玉石协会评选,岫玉分别夺取了参展作品数量、入围精品数量、获奖作品数量三项第一。 那年,索秀珏在全国第二届玉雕天工奖评比中,夺了七项天工奖,创造了全国玉雕行业个人作品得奖数量最高的纪录。 那年,世界上最大的玉石印章,重达3吨的岫玉《中华福印》获得了上海大世界吉尼斯之最。这枚印章用花玉雕刻而成,长119.6厘米,宽110.6厘米,高108.1厘米,用料14吨,6名玉雕师历时3个月才完成。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分开的时候,几个人都留了联系方式,依着马爷,武林和佟一琮几人在新疆的活动由他来安排。可不管武林还是佟一琮都拒绝了,原因很简单,怕不自在,怕给别人添麻烦。这里头的原因马爷懂,自然不强求。 辞别马爷,武林和佟一琮约好岫岩见。一个小姑娘径直冲向武林,轮起小拳头捶上去,虽没用力,身材单薄的武林还是连晃了几下,小姑娘说着方言。虽然听不懂,但大家都看出小姑娘在生气撒娇,武林在哄在劝,看情形应该是兄妹。小姑娘的身材不像南方姑娘那么娇小,细细长长,皮肤略黑但细腻,额头有些大,向外突,尖下巴,眼睛黑亮,鼻子高挺,唇色极红润,天然的健康色。小姑娘生气快,开心也快,脸上很快占满了笑意,看样子武林答应了什么。小姑娘的眼光扫到佟一琮,目光停住了,粘在上面一样,盯得佟一琮莫名其妙。 佟一琮先是以为自己衣着那里不对头,自顾自地观察,发现没什么不对。再瞧,小姑娘的眼神落在了他的脖子上,那目光像是要把他的脖子射穿一个孔。他心说,又不是我把你弄丢的,你盯我干嘛?你年纪虽小,可也不能转移火力,伤及无辜。他不和她的眼神对视,他才不给自己惹麻烦。孔子他老人家说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穆明解释为,唯小女人难养也。对此,佟一琮举双手双脚赞同。他闪开她的眼光,她的眼光却还在紧盯着他。 武林说:“都怪我,忙着看玉,把我的小表妹给忘了,害得她到处找我。” 不等武林介绍,小姑娘两步蹦到佟一琮面前,“佟一琮!原来你也在这儿呀?!”语气惊喜,像是捡着了宝贝,两只胳膊迅即挂到佟一琮脖子上,身子紧紧挨着佟一琮。 穆小让立刻披上严阵以待的战袍,小脸挂了寒霜。她从没听佟一琮提过认识什么南方妹子,突然蹿出来这么一位,亲昵得像是认识得比他俩还久,小身子直接挂到了他身上,这咋行?虽然说社会开放,但也不至于开放到这种程度吧。小姑娘是南方人可不是外国人,外国人才有见面拥抱的礼节。再说了,即使是外国人也得入乡随俗,这里是新疆,不是外国。穆小让望向佟一琮,眼睛里喷出愤怒的小火苗,显然打翻了大醋缸。 佟一琮自然看到了她眼神里的火苗,他回给穆小让的眼神里写着冤,比窦蛾还冤枉。他不是装出来的,他当真不记得在什么地方认识了武林的小表妹,和武林才认识不到两个钟头,这点她穆小让都是看在眼里的。他抬手拽开那两只紧紧环在脖子上的细胳膊,用实际行动证明着自己跟这位闽妹子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穆小让看佟一琮眼睛的第一时间是相信的,那眼睛里的茫然和不知所措骗不了人,真真的写着不认识三个大字。脑筋一转,穆小让又不相信了,人家张口便叫出了佟一琮的名字,准确无误,她听到了,佟一琮听到了,在场的人全听到了,这总不会是假的吧。不认识能叫出名字?骗三岁孩子也不会相信。她现在最好奇的是,佟一琮和这女孩子咋认识的,为什么偏偏这么巧,在新疆遇到?为啥这么亲昵?虽然小姑娘看上去年纪比自己还要小,但有句成语叫人小鬼大,自己不也在小学五六年级时就开始喜欢佟一琮了吗?难不成只有自己喜欢他,没有别人喜欢他?佟一琮在自己眼里优秀,在别人眼里不优秀?优秀的人肯定有人惦记着,说不定眼前这位就惦记着佟一琮呢。她穆小让绝对不能让佟一琮被别人抢走,这是万万不能的。 其实穆小让的心理不难理解,但凡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总是会患得患失,时时刻刻胡思乱想,总觉得对方是全世界最优秀的人,说不定就让什么人给抢走拉跑了。觉得其他人看向对方的眼神都是别有深意,事实上哪会如此呢?好多时候,对方的好是当事人想像出来的好,而且对方根本想像不到,会有那么多的胡思乱想。 佟一琮就不知道这么短的时间里,穆小让的脑子里冒出了这么多的念头,他只是觉得应该撇清和武林表妹的关系,不能平白无故添上莫虚有的罪名,更不能被穆小让误会了,不能让她心里不痛快。 这俩人都没发觉,他们的感情在几天的旅程中已经产生了质变。如果佟一琮真的只当穆小让是小妹妹,便不会这样在意她的感受,也不会急着证明自己和武林的小表妹没有任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他越来越在意穆小让的感受,怕她生气,怕她不开心,而且这种情绪和担心是不由自主的流淌。他还没意识到,穆小让在他眼里已经不是原来的穆小让,不知不觉地牵扯着他的心,他会在意她的喜怒哀乐。这样的转变不易察觉,一点点入侵,不经意间便已中毒。他甚至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想到过程小瑜,想到过那个让他生生死死的女人。 小姑娘不介意佟一琮的冷淡,不介意他硬生生掰开她环在他脖子上的胳膊。回头招呼武林,“表哥,在上海时救我的人就是他。……我记得你脖子上的石头。你还记得我不?” 武林的小表妹正是佟一琮在上海遭遇车祸时救下那个花雪痕。几年时间过去,她凭着佟一琮脖子上系着的河磨玉平安扣和改变不多的外貌,一眼认出了他。佟一琮却怎么也认不出她了。 这事怪不得佟一琮,换谁都会认不出。几年时间,成年人的外貌不会有什么变化,孩子的成长却是天翻地覆。花雪痕比几年前个子高出了两个头,模样也从孩童变成了少女,如果非要找出哪儿没变,估计也就只有那个大额头了,可如果让佟一琮单凭大额头认出只有一面之缘的花雪痕,实在是难为他。 接下来的话,自然全是感激,说得最多的人是武林。他说的不是救命之恩永世难忘。而是说,“我们全家都知道佟一琮这个名字,都知道佟一琮脖子上系着块石头。” 花雪痕强调:“不是石头,是玉,河磨玉,岫玉。” 武林这时才向大家介绍,年纪小小的花雪痕已经是名大学生,小学跳级,中学跳级,高中接着跳,高考没参加,各方面全优秀,直接保送大学了。“她的记忆力超强,什么书读过两三遍基本就记住了,记人自然也是长项。你是她的救命恩人,雪痕念念不忘。现在我才明白,她经常同我提岫玉,起因原来在你这儿。” 花雪痕辩解:“表哥,你喜欢玉石,不知道岫玉可是缺项。你看一琮哥哥的岫玉平安扣多好看!跟佟哥哥多般配……”花雪痕的夸奖扑天盖地滔滔不绝,她讲这些,完全出自真心,出自对佟一琮当年救命之恩的感激,出自对佟一琮的敬爱。只是一会儿佟哥哥,一会儿一琮叫得有些乱,像在夸奖两个人。 武林边听边乐,别人不了解这个小表妹,他可是了如指掌。平日里,花雪痕是只骄傲的小孔雀,而且是开着全屏的那一只,心里眼里哪容得下别人,从小到大聪慧过人,学习成绩拔尖,样样都超过别人,考试得了第二名都和自己较劲儿,关起门生上半天的气。优点也是不足,口齿尖利得狠,平时家里的兄妹姐妹们大多都得让着她,哄着她,由着她。能让她收起展开的漂亮尾巴,心悦诚服地对待一个人可不是件容易事。武林不由对佟一琮又看了几眼,说实话,他并不觉得佟一琮哪方面出众,个头自然是比南方人高很多,典型的北方大汉。脸膛却是黑的。他认为自己的皮肤已经很黑了,显然,佟一琮比他还要黑。他现在只能把花雪痕的这种表现归结为对佟一琮的感激之情。想到这,他又记起了一句俗语:一物降一物,说不准,佟一琮就是能降得花雪痕的人。念头只是一闪,他却被自己吓了一跳,这是哪儿跟哪儿,想到这档子事了?雪痕还小着呢。 佟一琮臊红了脸。他明白花雪痕的心意,可众目睽睽之下,这样的夸赞,还是让他承受不住。尽管在他眼里花雪痕只是个小孩子,他用眼神向花雪痕告饶,意思是小姑奶奶,您就别夸了,再夸我找个地缝钻进去吧。不知道是南北方的差异,还是花雪痕还不谙世事,对于佟一琮的告饶完全视而不见,继续不停地夸赞着。佟一琮无奈,只好把眼睛不时的扫向这边,扫向那边。一扫之下,发现穆明和兰瑞儿不时互看一眼,再把目光望向他,眼里颇有看猴戏似的快活。这样一来,佟一琮就更不好意思了,这中间又杂着气恼,没好气地瞪着穆明。 最生气的人是穆小让。按理儿说,别人夸奖佟一琮她应该是开心的,虽然一声声小哥叫着,实际上,她已经把佟一琮当成了男朋友。可她在看夸奖的对象是谁,当那些赞美从只比她小一点儿的花雪痕嘴里说出,她的心里就不痛快了。女人的第六感强烈的告诉她,花雪痕完全可能成为她的强劲情敌。这样的感觉莫名其妙,一种说不出来由的不安,花雪痕带给她的不安。 穆小让闷闷不乐,不痛快一直纠结到晚上才消散。乌鲁木齐的夜晚炫丽又极富民族特色,在这样的夜晚,武林邀请众人共进晚宴。理由只有一个,感激佟一琮对花雪痕的救命之恩,仅仅吃一顿饭,简直太薄了。他不住地说,如果佟一琮有时间,如果佟一琮方便,他愿意邀请佟一琮和在场的所有人去福建,由他全程接待。这样的做法,显出了他骨子里的那份真情。 穆小让小声说:“没想到南方人也会这样豪爽。” 话是说给佟一琮的,自然也要他来回答。他的回答简单,“你以为人家生意做那么大是白给的?小商靠智,大商靠德。” 武林选择的自然是乌鲁木齐最好的酒店,吃的自然是地道的新疆风味,最精彩的还是新疆少女在席间奉献的歌舞。那浓重的眉眼,纤细的腰肢,灵动的舞蹈,异域的音乐,把在场的所有客人都带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忘记了俗世红尘的烦恼。新疆的女孩子们真美,新疆的歌舞真美,情至高潮,兰瑞儿第一个加入了舞蹈的姑娘中间,接着花雪痕,穆小让,佟一琮,武林,穆明,其他各桌的客人,全部加入了舞蹈,大家唱着跳着笑着,享受着身心的欢娱。 穆明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兰瑞儿,兰瑞儿也在给他回应。跳着跳着,两人跳出了人群,跳出了房间,跳去了他们想去的地方。 佟一琮和穆小让和众人跳到最后,跳到人们离去,跳到佟一琮不由自主地拉着穆小让的手同武林和花雪痕道别。 拉着穆小让的手告别花雪痕,是佟一琮在跳舞时想到的。也是在那个时候,一种和穆小让从未有过的感觉突然出现了,俩人从小便认识,却从来没发现,穆小让的眼神和身体的每一个动作都是能够与他相呼应的,根本用不着语言或者其他的引导。 几乎同时,穆小让也发现了俩人之间以前没有发现的那种你呼我应,你来我往,你应我和,像高山流水,像琴瑟合鸣。 夜晚是感情的温床,酒精和舞蹈是感情的催化剂。穆小让借着夜色变得异常的勇敢,拉着佟一琮的手,她踮起脚,贴着他的耳朵,声音轻得像只蚊子钻进了佟一琮的耳朵,“小哥,我们到酒店那边走一走。” 佟一琮的记忆里,穆小让是一个乖巧羞涩略有任性的女孩子,直到这时,他才见识了她的另一面。最初,他只是不由自主地把唇挨着了她的唇,便松开了。他一直当她是亲妹妹啊,他一下子明白了,并不是已经离去的程小瑜挡在了他和她的面前,而是他一直把她当做妹妹的念头挡住了他和她,潜意识里,他总觉得他和小让在一起是不道德 7684." >的。现在,就在这一刻,他仍在纠结。他的唇只是蜻蜓点水一般就松开了。她却不肯让他松开。她的嘴唇刁住佟一琮的嘴唇不松口,佟一琮吱吱唔唔,说不出来话。两张唇紧紧贴在一起,刚刚松开,穆小让的舌头又在佟一琮的耳朵上绕起了圈儿,佟一琮全身不觉一抖。 佟一琮和穆小让,一呼一应,灵魂,身体,感应,一切的一切。 第七章 重回岫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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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一琮离开新疆的脚步异常匆忙。他和穆小让呼应彼此的第二个清晨。穆明的手机交到了他里,听筒另一边的声音是佟一琪,“你快回来,妈身体感觉不太好。” 佟一琮的手哆嗦了,握不住手机似的,心里猛地抽紧。“妈咋了?”听筒的另一边传来电话挂断的声音,再打过去,接通,始终没人接听。佟一琮的脸色变了,和铁色相差无异,两条眉毛蹙到一起,嘴唇紧闭。他在心里不停骂着,佟一琪,你倒是接电话啊,弄个半截子话砸过来,成心砸蒙人,成心让人着急。老娘到底出什么事了,感觉不太好是什么意思,病了还是出了意外,头疼脑热还是大病住院,遇上车祸还是被你和老爹气坏了?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他责怪自己把祸事想到老娘身上。可这能怪他想吗?这是被佟一琪吓出来的。他在心里念叨着佛祖、观世音、上帝、真主、万能的玉神保佑,老娘呀,你可不要出什么事,儿子还没给您尽孝呢。他的眼睛湿了,一句古语突然出在他敏感的脑细胞里: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自小到大老娘疼着他爱着他,从没动过他一个指头,家里每天早早起床的人是老娘,最后一个睡的人是老娘,变着法儿做好吃的好穿的是老娘。可自己呢,事事违着老娘的心,不让娶程小瑜,非娶不可,不让去上海,非去不可。出来这么多年,混得一无是处。这么多年又回去过几回?陪在老娘身边有几时?自己就是个大混蛋王八蛋,是个不孝子。 穆明嘟囔着,“一琪咋不说得详细点儿?故意让人着急,说不定没那么严重,你姐啥样你不知道?她打小就爱一惊一乍,能把人吓死。” 穆小让拿过手机,“我打下试试。”重拨之后,依旧是无人接听的声音。“干妈不可能有事,肯定是琪姐吓唬人。小哥,你别着急。” 佟一琮的脸色铁青,眼睛不看任何人。他知道别人都是好心劝解,可他听不进,也没心思听。他的心系着老娘,十月怀胎生下他的老娘,心气高得吓人却苦熬苦做了大半辈子的老娘。 兰瑞儿毕竟不认识安玉尘,心里牵挂自然也少,这一刻不像那仨个乱了阵脚,慢声细语地分析,“如果真没什么事,不会突然打电话叫佟哥回去。如果事特别大,佟姐不会不说清楚,更不会那样镇定,估计肯定会在电话里哭了。现在要做的是赶紧订机票,让佟哥赶回岫岩。” 穆明抬手对着自己的大胖脸来了一巴掌,“可不,临事就知道着急,咋没想怎么解决。瑞儿临事不乱,好样的。” 佟一琮显然认可了兰瑞儿的说法,想到飞机票和火车票的价格差,他说:“买火车票吧,你们三个再玩几天,我先回。” 穆明自然不会接受佟一琮的建议,赶紧订了飞机票,票只订一张,交到佟一琮手上。来回的路费花销,他也得考虑,那钱是一只只烤全羊,一碗碗羊汤挣出来的,来得不容易,应该花的他不省。能省的,他不乱花。“赶紧飞回去,我们仨坐火车,慢慢欣赏风景。” 佟一琮接过飞机票,没说一个谢字,这时还用得着说客气话吗?情谊都凝聚在了小小的机票里。啥叫兄弟呢?有事时想着惦着冲在前头的才是兄弟。 第一次坐飞机的佟一琮心里有些紧张,生怕弄出笑话。他是聪明人,眼睛盯紧机场显示屏,按照提示找到相应柜台,把机票、身份证交给机场值机人员,检查行李,办完登机手续,面无表情的值机人员将机票的旅客联、登机牌、身份证退回给他。到了安检通道,他把机票的旅客联、登机牌、身份证交给安检员,安检员在登机牌上扣下了印章。经过安检门,随身带的物品从安检门旁的X光安检机传送带传送过去,他则从安检门通过,拿起行李进入了候机大厅。 候机大厅里有些热闹,这热闹再正常不过。世界任何一个角落,有中国人的地方肯定热闹,若在平时,佟一琮欣赏喜欢这种热闹,有了这种热闹才有人间的烟火气息,才有了浓浓的亲情乡情。可现在佟一琮的心里着急,不管是小孩子的哭闹,小情侣的嬉闹,都在加剧他的烦闷焦急。可他不能把这种烦闷焦急表现出来,难道他要跟小孩子吼,不要哭了,再哭打你屁股?或者跟小情侣说,要显摆你们的深情一边显摆去,别在这儿上演现场直播?不招来一顿打才怪。人家或哭或闹或表演碍着你什么事了?他只能把烦闷焦急压在心里,闭着眼睛听候机室里的广播,期盼着自己乘坐的这班飞机快些登机。 “乌鲁木齐飞往沈阳的×××航班因空中交通管制延后一小时。”听到这条广播,佟一琮身边的人群里出现了骚动。 “中国的民航就没有不晚点的。” “不对,是没有不迟飞的,因为迟飞才晚点。” “人家是老大,咱们只有听吃听喝的份,挺着吧!” 挺着,要不能咋地?佟一琮急得直咬牙根,咬归咬,还得挺着。他做梦也没料到,自己第一次坐飞机是因为家里出了急事,更没想到第一次坐飞机就遭遇迟飞。从其他人的议论里,他听得出,迟飞的状态是常态,既然是常态就忍着挺着吧。只是心里着急的时候,时间过得极慢,他不时看看手腕上程小瑜送给他的那块一百五十元买来的非高仿名牌手表,开始时十几分钟看一次,后来变成几分钟看一次,越看越觉得时间过得忒慢,秒针滴答半天才转一圈,像没吃饱饭的孩子走不动路。 旁边的姑娘不停地嗑着葵瓜籽,悉悉嗉嗉的声音像老鼠咬着纸片。佟一琮小时候最喜欢嗑葵瓜籽,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的零食,他门牙上有一个小豁口,是嗑葵瓜籽留下的印记。可现在,就在现在,听着旁边姑娘嗑葵瓜籽的声音,他简直恨不得冲过去,一把掐住那姑娘的喉咙,问她为什么要发出这样的声音来刺激他,为什么要用那样的姿态来捏葵瓜籽。他的冲动一瞬间产生,又在一瞬间熄灭。因为他清楚,姑娘是无辜的,她并不知道,他的老娘也喜欢嗑葵瓜籽,不知道她捏起葵瓜籽姿态和他的老娘那样相像,大姆指和食指轻轻捏住,不急不慢的送到上下齿之间,其余三根手指微微上翘,透着股不经意的娇气。不,那姑娘的姿态和老娘不完全想像,老娘的身上还有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那样的气息年轻时有,年老时还有,无时不在,无处不在。 他记得母99lib.亲的叮嘱,“别摘下脖子上的平安扣,再见面,妈亲手给你换。”他记着老娘的话,红绳已经变成了粉色,没摘也没换。可恨的佟一琪,她却说老娘的身体身体感觉不太好。不太好是怎么个情况,倒是说个明白啊?佟一琪,别看你是我姐,见了面,我一定饶不了你。谁让你吓我,谁让你不把具体情况说清楚。 “乌鲁木齐飞往沈阳的×××航班的乘客请到11号登机口登机。”广播又一次响起。佟一琮起身,背起旅行包,箭一样的冲向登机口。身边传来两位旅客的对话。 “不用着急,按号入座,一个萝卜一个坑,早上晚上一个样,没必要非得跟人家挤。” “你总不着急,行李呢,到时位置让人家占了,咱们的行李放哪儿?” “有地方,不用着急。大件的行李都托运了,俩登机箱占不了多大地方。” 耳朵里听着别人说话的空档,佟一琮已经把登机牌交给了服务人员,服务人员从登机牌上撕一小块,其他部分交回给他,他便跟着其他人后上了飞机。美丽大方的空姐站在机舱口,笑容可鞠的和旅客点头微笑。众多的旅客却像木偶人似的没有半点表情。走在佟一琮前面的一个小朋友对空姐说:“姐姐,你好漂亮!” 空姐的脸上顿时笑容荡漾。 佟一琮跟在小朋友身后,同样送出了微笑,尽管他的微笑有些苦涩,但真诚。他相信,人和人之间应该多些笑容,多些赞美。这样才能传递快乐和幸福。比如那个小朋友的赞美和微笑,人家空姐传递了笑容,得接过来,传下去,不能让那笑容掉地上,摔碎了。 佟一琮的位置在窗口,这是他想要坐的位置。没有心思理会那些或寻找座位,或安置行李,或同漂亮空姐搭讪的同机旅客,他把目光投向窗外。机窗外,不同航空公司的飞机正停在跑道上,标有特别标识的车辆在机场上忙碌穿梭。他把目光望向更远处,突然明白,人生原来是以减法来计算的,见了一面少一面,聚了一次少一次。这次见面了,下次可能再也见不到。人生晃如一梦,刚刚还在这个城市,可能下一分钟便会离开,人生中的许多际遇都是如此吧,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下一秒的事情是空姐的温馨提示:“先生,请您不要对着我们拍照,这是航空公司的规定,感谢您的合作。”机舱内一阵笑声。显然是某位旅客见美心动,拿起了单反相机。其实这事再正常不过了,漂亮的事物人见人爱,空姐是航空公司的形象大使,旅客见了动心也是人之常情。 直到这时,佟一琮才知道,他乘坐的飞机并非直接从乌鲁木齐地窝堡机场飞往沈阳桃仙机场,而是要经停兰州。 乘务长彬彬有礼地介绍着各种安全提示,中文一遍,英文一遍。佟一琮对那一口英国伦敦腔羡慕至极。 按照要求,佟一琮和众人一样系好了安全带。含上旁边乘客好心递过的薄荷糖。“起飞时,耳朵会因高空压力不舒服,吃点儿东西,保持口腔活动,可以减少不适的感觉。”那是一位同他年纪相差不多的男人,标准的东北男人外貌,广东人口音,声音略显沙哑,有点儿磁性的苍桑感,或者在女人看来是极具男人味道的声音。坐上飞机起,这位男士的手里便一直捧着书。佟一琮瞧了一眼,《胡雪岩传奇》。从书名上,佟一琮分析这位肯定是从商的。关于胡雪岩,佟一琮只知道他是历史上唯一的一位红顶商人,慈禧老佛爷御赐过黄马褂,也因为和政治太紧密,最终成了左宗棠和李鸿章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起飞带来的颠簸并没有让佟一琮觉得特别不适,反而是渐渐升高俯看地面的辽远为他带来了些许的愉悦。特别是当窗外出现蓝得刺眼的天空,似乎经过漂白粉洗涤的云朵,柔软轻缓的从飞机旁边掠过。一刹那,佟一琮有些愰惚,觉得已经不在人间,而是到了童话世界。 佟一琮第一次品尝了飞机上的午餐,说实话味道真是不怎么样,软呼呼粘呼呼,倒是提供的面包和小水果,以及各种饮品更好些。旁边的那位男士,除了白开水什么都没要。佟一琮提示,“您也吃点吧!”男士回答:“我整年坐飞机,已经吃得想要吐了。”佟一琮一笑,“您是空中飞人!” 经停兰州中川机场,从飞机上走下。佟一琮没心思感受甘肃风情,只盼着飞机能重新起飞,快一些,再快一些回到岫岩,回到老娘身边。这个想法一路上从没停止,所有的事物全被老娘代替,包括他最爱的玉石,也被抛到了脑后,谁也没有老娘重要,谁也没有。直到重新坐上飞机,飞向沈阳,他的心神才稍稍有所安定。 美国爱德华兹空军基地的上尉工程师墨菲有一个经常会遇到倒霉事的同事。1949年的某一天,墨菲开玩笑说:“如果一件事情有可能被弄糟,让他去做就一定会弄糟。”这样的情形,生活中的例子比比皆是,比如你每天出门都带着雨伞,可总也不下雨。当你这一天不想再带伞出门时,则往往会赶上下雨。再比如你去排队买东西,窗口前有几条相同长度的队伍。这时,你所加入的队伍往往是最慢的。 这是著名的墨菲定律。这条可怕的定律在佟一琮身上得到了应验。 “飞机将在十分钟后降落在沈阳桃仙机场。”这条广播刚刚放松了佟一琮拧在一起的眉毛,便有一条新的广播在三分钟后发布。“目前,沈阳桃仙机场上空正处于雷暴云层,因为天气原因,本次航班无法降落,将飞往青岛……” 机舱里顿时骂声一片。 “如果不迟飞一个小时,根本就不会遇到什么雷暴天气。”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任人宰割。” 佟一琮旁边那位男士极为镇定,淡然地说:“着急也没用,安全第一,生命第一。航空公司难道愿意到处飞,浪费油料?”那位男士见他有兴趣了解,分析了航班晚点的原因:由于航空管制,“天高任鸟飞”只是理想,中国大约80%的空域不能为民用航空所用,全国约有上百个空中管制区,总航线中仅有38%为国内航班的固定航线,飞机只能在宽20公里,高0—14000米的航路上飞,一条航路多个航线共用,“车多路少”只能排队飞,进出港线路少而且且固定,极易造成拥堵。全程航路上气象状况不宜飞越,不同机型和不同机组对天气的要求不一样。还有一些原因是乘客造成的。比如说3个以上的乘客位置重量变化飞机将重新报备。最主要还是连锁反应,前一航班晚点会引起连环晚点。 分析入情入理。佟一琮和一些人接受。 但大多的乘客仍不接受,各种吵闹不绝于耳,任凭漂亮的空姐怎么安慰也不起作用。并且在到达青岛流亭机场时全面爆发。 尽管在空姐的安排下,乘客们走下了飞机,但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员瞬间被包围,各种责骂质问不绝于耳。 “把我们撵下来了,谁管我们?谁赔偿我们的损失?” “我们要飞沈阳,什么时候能起飞?能给个准确时间不?” “把我们骗下飞机,连个说法都没有?” “我们要和飞机共进退,共存亡,我们要求重新登机。” “我哥们坐头一班飞机,早到沈阳了,我被扔在这儿了,你们这是什么航空公司?魔鬼公司、不讲理公司、混蛋公司。” …… 还有好事者拿起相机不停拍照,声称要作为讨说法的证据。 佟一琮的嘴角已经起了一串小火泡。心里系着家里的老娘,却被转飞到了这个叫“流亭”,不,应该叫“留停”的机场。真要是老娘出了什么事,自己回去晚了……佟一琮不敢再想,鼻子发酸,两行男儿泪顺颊而落。 “兄弟,肯定是有急事吧!今晚一定会起飞的,要相信信念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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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一琮相信飞机会在当晚重新起飞,接下来却被航空公司安排入住附近宾馆,派送盒饭。同机的乘客端起盒饭,或笑或骂或自嘲或沉默不语,大家都在感叹:今天怕是回不到沈阳了。已经是北京时间晚上九点五十分,这个时间入住宾馆的意义,谁都能想出来。佟一琮一口饭都吃不下,心里那团火腾腾地烧着肝肠,他想咒骂世间的一切。为什么不让他顺顺当当回老家,快些飞到老娘身边。老娘不是轻易说痛说苦说难的人,佟一琪特意打来电话,情况一定很严重。他的眼前幻化出一个景象,老娘躺在病床上,老爹和佟一琪一家三口,还有亲朋们围在老娘身边,老爹这时可能不那么腼腆了,紧紧握着老娘的手,老娘的眼睛却一直盯着门口,时不时的问一句“儿子咋还没回来?”佟一琪会安慰,“就到了。”然后亲人们不时的背过身去,感伤的掉眼泪。不,她是把事儿搁心底的人,外柔内刚的人,老娘不会问,什么都不会说,但她的眼里一定含着泪水,心里没着没落地盼呀等呀。盼他这个不孝子快点儿回来,可他却被窝在这个虽然美丽却让他心生恨意的城市。 有人开玩笑,“要不咱们今晚来个青岛一夜游吧!” 有人积极响应,有人信以为真,有人不屑一顾,有人唉声叹息,形形色色众生态。 佟一琮想说,“老天爷,借我一双翅膀吧,让我飞回老家,飞回老娘身边吧。” 相信信念,果真实现。佟一琮已经冲过凉,躺在床上,听着同室重庆男人的自言自语,进行着各种不祥的猜测和妄想,突然接到前台电话通知。“飞机即将起飞,请到宾馆前台集合。” 接近零点,佟一琮终于飞到了天上,耳鸣,颠簸,疲惫,各种不良情绪通通被抛到脑后,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回家,我要回家。 一个小时后,他踏上了桃仙机场的大地。 行色匆匆,满嘴火泡的佟一琮终于推开家门,看到的一幕却让他傻在那里。 正房窗下,红色塑料盆里浸泡的衣裳和洗衣粉透明皂的泡沫交相辉映,佟一琪坐在小板凳上,身子随着衣服在洗衣板上发出的有节奏的磨擦声一起一伏。老娘正往晾衣绳上挂衣服。已经挂好的衣服滴着水,弄得地面成了湿渌渌的一小块连着另一小块。几只鸡鸭高傲悠闲踱着方步,菜园里的青菜果树绿意葱葱,肆意狂放地生长,一派安宁,哪儿能看出家里出了事儿的样子,那里有老娘身体不太好的影子。 佟一琮的脑子里一瞬间产生了N个念头:自己当时听错了,佟一琪不是说老娘身体出情况。可自己听错,穆明穆小让兰瑞儿都会听错。不对,他们没听着电话。但佟一琪的声音真真切切,就在耳边。难道佟一琪谎报军情,目的就是骗他回来。老娘身体的状况并不严重,到医院里转一圈,轻轻松松回了家?让回来就回来,没什么不可以,可有姐姐和弟弟这么玩的吗?拿老娘的身体当说辞,佟一琪怎么想的?这仅仅是欺骗吗?不,这是诅咒,诅咒老娘。同样作儿女,她不懂拿老娘吓人会吓死人吗?他把身上的背包放到佟一琪面前,不,是摔到佟一琪面前,含着怨恨目光直射佟一琪。 佟一琪的目光跳向别处,不和他对视,起身拾起扔在地上的背包,用力拍着上面的灰土,像是跟佟一琮说,也像是自言自语,“进家就没好样儿,歪鼻子瞪眼,一脸阶级斗争,背包招你惹你了?又摔又扔,这可是名牌包,好几大百银子呢!”伍?玖?贰?Book? 他哪里还管什么姐弟长幼,话语像火箭直接发射到佟一琪身上。“佟一琪,你在电话怎么跟我说的?为什么骗我?你知道我要急死了吗?” 佟一琪求救似的望向安玉尘,声音低了下来,像从牙缝挤出来的,“我不是为了让你快点回来嘛,兵不厌诈!” “你倒是出息了,会使兵法了,会拿妈吓我了!”佟一琮的声音铿镪有力,不给佟一琪半分面子。“从小你就一惊一诈的吓唬人,三十多了还这样,我早晚得死在你手里。” 老娘眯起眼睛看了佟一琪一眼,眼神里有一丝责怪。招呼佟一琮,“进屋说话。”老娘说话时,用力甩着湿衣服,平平展展地挂到晾衣绳上,云淡风轻地进了屋。 佟一琮黑着脸,跟在老娘身后进屋。他从老娘的语气里,已经能够肯定一件事。老姐撒谎了,而且老娘并不知情,或者说老娘是后知情的。其实见到老娘平平安安,佟一琮的气已经消了大半,他这个老姐什么脾气秉性,他比旁人更了解,遇事总是急三火四,火燎屁股一样。他就想借机镇压一下她,省得她老是在她面前耀武扬威,一副指挥千军万马的架式,何况现在韩风不在,正是打压的好时机,当着姐夫的面,他就是再有气,也得给姐姐几分面子。 佟瑞国不在屋,安玉尘径直坐在炕沿上,佟一琮和佟一琪各自占领了一只单人沙发,他刚坐下,觉得屁股陷进了一个深坑,他知道这是可心把沙发当作蹦蹦床留下的后遗症,看上去乖巧可爱的可心,骨子里继承了佟一琪淘气捣蛋的光荣传统,姥姥家里没有她手脚不到的地方。当然,那个永远锁着的樟木箱除外。后遗症可不光把沙发当蹦蹦床这一点儿,屋子里白墙的低矮处,只要是可心伸手或者翘起脚可以触及的地方,到处都是她的“绘画作品”和“书法作品”以及“剪纸作品”。对于这些,佟一琮只是扫上一眼,他的心思在想,怎么扳回佟一琪一局,谁让她害得他着急上火,这个“仇”必须得报。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老娘,像小时候和佟一琪吵架一样,等待老娘评判出一个结果。 “是我让一琪告诉你回来的。”安玉尘说得轻描淡写,佟一琮的心思瞒不过她。 “我没说不回来,干嘛吓唬我,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佟一琮看明白老娘明白他的意思。他记得小时候,老娘说过,看着他的后脑勺都知道他的心思是用在功课上还是想歪点子上了。可他不管老娘的明白,矛头依旧指向佟一琪。“你知道不?我坐了多长时间的飞机,这里停一下,那里停一下,坐得百爪挠心,心急如焚,焚心似火。” 佟一琪态度强硬,神情却显得底气不足。“用得着弄成语接龙吗?知道你比我念书多,臭显摆啥?!我也是好心,妈说无论如何都要让你回来,我总得找个理由。你看看,今天什么日子?整天就想着自己在外面快活,心里谁都不装。进门就知道发怨气,耍脾气。你生气,我比你还生气呢。妈生你这个儿子就是为了让你整年在外面晃,年节看不着,生日也看不着?” 佟一琮心里一紧,看了一眼永远挂在门口的月份牌,当时没话了。今天是老娘的生日。他一脸歉意地看着老娘,“妈,儿子不懂事。” “净说傻话。妈啥时怪过你。到你回来的时候了,妈不招呼你回来,谁招呼你?一琪啥性格,你不知道?她就寻思让你回来,别的没多想。你那点儿小心眼儿呀!” 佟一琮叫了声妈,语气柔了软了。佟一琪听出了弦外之音,知道他是故意逗她,抡起胳膊,拳头锤到了佟一琮身上,姐弟俩又打又闹,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都是过三十的人了,还像小孩子似的闹。我得给儿子的平安扣换红绳了,打个万事如意结。” 安玉尘拧身,从炕上的针线笸箩里取出老花镜,接着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红绳。佟一琮走到老娘身前,蹲下身子,头伏在老娘腿上。老娘剪断那根旧绳。佟一琮还是蹲着,抬头望向老娘。老娘把新挂绳系在平安扣上,动作轻柔流畅,小指微翘,打出的绳结又结实又漂亮。看得佟一琮鼻子发酸,愰惚间回到了小时候,自小到大这枚河磨玉平安扣没离身,每一次都是老娘亲手系挂绳,有时对日,有时对月,有时对灯光。每一次的情景好像都相似,老娘的笑,老娘的静,老娘的慈祥,老娘的每一个细微动作。每一次的情景又是不同,他从小不点儿长成了七尺男儿,他从不肯安稳害得老娘到处追,到双腿一软,双膝着地,跪在老娘身前。 那块河磨玉的平安扣重新系到佟一琮的脖子上,他的头却不肯抬起,双臂环住老娘的腰,他摸得出,老娘的腰细细的,和穆小让差不多,不,是比穆小让还要细,小让的身子 6709." >有肉,老娘皮挨着骨。老娘咋瘦了这么多?自己咋从来没注意?他想到了这些年,在外面东飘西荡,几时把老娘放在心上了?几时想过老娘在家里怎么惦记,怎么心疼,怎么着急?佟一琪没做错,如果不是她说出那样的话,他会回来吗?即使回来,能回得这么快吗?他欠老娘的太多了。越想越愧疚,越想越难受,越想越自责,越想越憋屈。老娘像是感知了他,一手抚着他的头发,一手抚着他的肩,轻轻摩挲,那手又小又软又>暖,他的后背不断地起伏,不可抑制地发出呜呜的哭声,哭声颤颤微微在空气里飘着,揪疼了安玉尘的心,揪疼了佟一琪的心,揪出了她们的眼泪花儿。 眼泪很快被笑声取代。 可心冲进屋,跟着她进屋的,还有佟瑞国爽朗的笑声,韩风内敛的笑声。屋子里几个人脸上的泪水迅速被欣喜取代,佟一琮第一个迎了出去。“爹,姐夫,你们回来了!” 吕秀随后到了佟家,送来了全羊馆的美食,一再强调,穆小让千叮万嘱不能忘了干妈的生日。这时候佟一琮才知道,他刚上飞机,穆明就变聪明了,给吕秀打了个电话,问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再联系佟一琮,佟一琮已经在天上了,干脆不急不慌,决定坐着火车慢慢走,多品尝点儿各地美食,为全羊馆再添新项目。吕秀说这话时,没表现出对穆明的半分责怪。佟一琮懂,那是因为穆小让跟着穆明,吕秀放心。他不禁为吕秀抱打不平,这边吕秀为家里生意忙成了陀螺,那边穆明牵着兰瑞儿有说有笑,可夫妻间的事,谁能理得清楚,说得明白。或许吕秀早就想开了,把穆明的各种花花事儿,当成了他去外面品尝美食。也许在她的眼里,穆明就是个贪吃的孩子,家里的饭菜再香,吃多了也会腻,偶尔便会到处面去尝尝鲜。但外面的饭菜再好吃,也是家里的可口,穆明吃够了,自然会回家。 想到穆小让,佟一琮又多了分担心,小让的性子倔,不知道接下来的三人行,会不会又闹出什么不愉快,他的心里倒是希望穆明能早些回到岫岩,也免得兄妹间再暴发战争。 团圆饭吃得欢欢喜喜,佟瑞国把一只河磨玉的手镯戴到了安玉尘手腕上,每年安玉尘的生日他都会送给安玉尘一件亲手做的礼物,只是当着儿孙的面亲自给老伴戴手镯有些不好意思,他的脸比平时红,幸好喝着白酒,嘿嘿地乐着,遮掩了那份羞涩。佟一琪俩口子送的是一套衣服,佟一琪最爱买衣服,这倒是符合她的性格。韩可心送上的是一支拉丁舞。 看着舞动的可心,佟一琮一瞬间觉得她长大了,成了大姑娘,虽然她的动作不够标准,和电视里的表演略显逊色,但那伸胳膊扭胯还真有些味道,特别是小眼神挨着个儿的飞给大家。佟一琮不知怎的,突然想到了程小瑜跳舞时的样子,心里一个闪念,可心长大了是不是也会像程小瑜一样招得男孩子都围绕着她转?他很快抽回了思绪,责怪自己,都胡思乱想什么呢?可心还是个孩子。 佟一琮没给老娘准备礼物,他的脑子嗖嗖地转着,琢磨送给老娘什么好?想一个否一个,老娘懂得他的心,“儿子,给妈拉个曲子吧,多少年没听着你拉二胡,耳朵都痒了。” 可心取来了二胡,胡琴盒上纤尘不染。佟一琮明白,老娘平日里肯定是时常擦拭。轻轻打开琴盒,取出二胡,佟一琮习惯性地拿起松香块在弓毛上来回均匀的蹭着,直到弓毛发白,很多的松香粉末粘在上面,才放下了松香块,轻轻拉了几下,觉得声音不够响亮,又拿起松香块,再蹭了几下。 握着琴弓,佟一琮愣了神儿,一时间,他真的没想好给老娘拉个什么曲子,老娘熟知的 href='3585/im'>《长相思》、《二泉映月》都太哀伤,不太适合今天的场合,拉个《生日歌》、《世上只有妈妈好》一类又显得自己太幼稚。他一下子想到了总政歌舞团二胡首席,著名二胡演奏家陈军的那曲《太极琴侠》。 佟一琮第一次听这曲子是在电视里,屏幕里的陈军没在舞台演奏,而是在武当山下,太极湖畔,坐在一把简单的椅子上,一把二胡,两根琴弦。山水之间,琴声激越澎湃冲天而起,仿佛一层一层琴弦激荡起山峦里的古木松风,太极湖水的层层涟漪,音质相撞,万山合鸣,灵感、穿越、天籁、千古、永恒,纠缠反复,无穷极尽。仅仅一次,佟一琮就记住了太极琴侠陈军。 凭着多次听过的记忆,佟一琮缓缓拉动琴弓,将他的情与爱,梦想和志向注入两根琴弦。全家人都为曲子里的荡气回肠百转千回动容,老娘老爹不时对视,目光粘在一起又分开,分开又粘在一起,像在商量着什么,决定着什么。 饭后,佟瑞国说出了让全家人吃惊的话,“喜欢玉就用心揣磨吧!”这是一道解禁令,意味着佟一琮可以公开玩玉碰玉学玉琢玉。他的脸上顿时现出惊喜,片刻又被老爹凝视老妈的凄凄哀哀眼神击了回去。 老爹不让佟一琮碰玉是为了老娘,但为了老娘什么,他从来不知道。老爹让他碰玉是为了他,这他也知道。他还懂得,这事,老爹老娘达成了一致,全家人都达成了一致。就像他一进到家,没人说起程小瑜三个字,没人说起他离婚这件事,包括可心在内的全家人都小心翼翼呵着护着疼着他,生怕他再痛再苦。 月色下,佟一琮独自坐在院子里,北方的夏夜,微风吹在身上,也有一丝的凉意。蛙叫蝉鸣蛐蛐吵,争着炫耀乡村好声音。老娘悄悄为他披了件衣裳。他转过身,拉住了老娘的手,“妈,这么晚了,睡吧。” 安玉尘坐到了佟一琮的对面,手还握在儿子的手里,“上岁数了,觉轻,睡不着。” “累了,是不?” “儿子,出了那么大的事,为啥不告诉家里,都在心里存着?!”安玉尘有些鼻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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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都过去了。”佟一琮鼻音加重。“别担心,你先睡儿,我愿意闻咱家菜园子里的青菜味儿,一会儿我就睡。” “妈希望有些事在你心里真过去了。别人再怎么说怎么劝,最重要是你心里真能放下。以后有话有事别憋着,啥话啥事不能和爹妈说?爹妈到啥时候都在。” 佟一琮用力捏了下老娘的小手,是对老娘的回应。他怕自己一张嘴,话没说出来,眼泪先滚下来,不能在老娘面前掉眼泪,不能再让老娘为自己操心上火了。 “人生一世,说长上百几十年,说短跟做梦似的。件件桩桩的事,自己尽心尽力了,就没啥可悔可恨的,啥都是经历经验,都是老天爷在逼着你想事做事成事,要是事事都顺着你的心境来,这人还能长大吗?人呀,不在这方面吃苦,就会在那方面吃苦,老天爷长着眼睛,你吃过的苦不会让你白吃,这边苦,那边甜,一阴一阳,一好一坏,一苦一甜,一密一疏,全都轮着来。哪有过不去的山,趟不过的河?以后不行再逼着自己,别自己扛着,妈在,爹在,全家人都在,你到啥时都不会是一个人。” 那天晚上,佟一琮终于敞开心扉,对老娘讲了自己的经历,自己的打算,“妈,我喜欢玉,我想琢玉,我要琢玉。没回来的日子里,我……” 母子谈了很久,直到天色微亮,才各自回屋。进屋后,佟一琮看到老娘一直上锁的樟木箱居然放在了他的房间,并且没像往常一样上锁,他的心又狂乱了。那是老娘的樟木箱,在他记事起就一直锁着。小时候,他曾试图撬开过,螺丝刀还没碰到箱子,被老爹大喝一声有效制止,随之迎来一顿胖揍。而后,关于樟木箱里存放着什么宝贝的猜想,像只小老鼠,在他的心里东啃啃西咬咬,不肯消停。在他眼里,母亲的樟木箱太神秘,太诱惑,关于里面究竟藏着什么,他曾做过若干猜想。里面是老娘结婚时的嫁妆,是他和佟一琪小时候的衣裳,是传家的宝贝,或者是老爹这些年送给老娘的礼物,还是母亲和佟家的秘密,秘密又是什么呢? 小时候,他以为自己因为惧怕老爹的暴打,放弃了对这个秘密的探究。慢慢他懂了,真正让他放弃秘密的原因是对老娘的尊重。老娘是个谜,老娘有太多的秘密,比如这个木箱,比如每逢农历初一十五的突然消失,甚至关于老爹坚持不让他碰玉,里面一定牵扯着老娘的身家性命。 这一刻,樟木箱摆在佟一琮面前,只关没锁。老爹老娘会这样粗心大意?这样不小心?不,他否定了这个念头。或者,是老娘故意这样做?一切都是老娘故意安排,让他回岫岩,让他了解秘密。老娘的那句话“是回来的时候了”如在耳畔。他的心愈发紧张,打开,不打。看,不看。内心的挣扎与纠结折腾起伏,不肯消停。 他走到樟木箱前,抬在空中的手停住了,觉得像个贼似的翻看老娘的东西实在不妥,可强大的诱惑力却让他不由自主伸出手,打开箱盖。这事不怪佟一琮,搁谁身上都难以管住自己,欲望的力量太强大了,想了盼了二三十年要解开的秘密。眼巴巴地瞅着瞧着,心里设想了一万套打开的方式方法,精心策划到每一个细节,先伸左手还是先伸右手,一旦发现撒谎,怎么迅速逃离作案现场。终于有机会打开一看究竟,谁会不想看?谁能管住自己不看?虽然他已经猜到,没上锁一定是老娘故意留给他看的。可这仅仅是一个猜测,如果想让他看,为什么不光明正大,而是采用这种方式呢,难道老爹老娘在这件事也没有达成统一?如果有一个人默许,应该是老娘同意他了解这个秘密。 尽管不断打气鼓劲儿,不断找理由,打开樟木箱子的一瞬间,佟一琮的心还是跳到了嗓子眼儿,当时的心跳既无秩序,更无章法,乱成一团。足足缓了两三分钟,他定下神,仔细查看里面的东西,确实装着数量不少的岫玉首饰,玉镯就有七八只,圆条镯、扁条镯、贵妃镯、富贵镯、方条镯、绳纹镯、雕花镯,没一件重样。佟一琮记得那只雕花镯老娘戴的时间最短,老娘说喜欢简单质朴的样式。佟一琪却喜欢的不得了,非要抢着戴。老娘坚持不肯,说只要她活着,老爹送的礼物就要陪着她伴着她,那是老爹的心。里面的挂件有十几件,观音,玉佛,如意,福瓜,平安扣,节节高,财豆,叶子,福禄寿,玉白菜,龙凤牌。一看都是老爹亲手雕琢出来的,那件玉如意老娘最喜欢,“如意”一词出于印度梵语“阿娜律”,意思是万事如意,事事如意,如各种意。这件玉如意挂件的材质是河磨玉,玉肉白晢嫩滑,样式简单,造型圆润,线条流畅,小巧玲珑。 如果说,这些还在佟一琮意料之中,接着看到的,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各种岫玉首饰下面,是一套满族传统小孩子衣服,他猜测可能是老娘小时候穿过的,留下来做个纪念。只是衣服的质地样式以及作工的精致,按照现在服饰分类的标准,绝对可以列为国际大品牌。盯着那些衣服,他的脑子里千头万绪,这是老娘小时候穿过的?这么精细,一看就不是平常人家的衣物,这背后藏着什么?老娘为什么从没带他见过姥家人,老娘的身世难道是个谜?秘密到亲生的儿子也不能告诉? 他再翻下去,萨满服饰和女萨满神帽出现了。对于萨满,佟一琮并不陌生。“萨满”一词源自通古斯语saman与北美印第安语shamman,原词指的是智者、晓彻、探究等意思,后来逐渐演变成萨满教巫师即跳神人的专称,也被理解成为这些氏族中萨满之神的代理人和化身。满族在漫长的历史时期内信仰和继承着与通古斯人信仰一致的萨满教。佟一琮印象中很小的时候隐约看过萨满医病。那时,他紧紧拉着佟一琪的手,挤在人群里,目光穿过一条又一条人腿筑成的树林的空隙,看神秘的萨满身着多彩奇怪的服饰,腰系腰铃,左手抓鼓,右手执鼓鞭,在抬鼓和其他响器的配合下,边敲神鼓,边唱神歌,充满神秘奇幻的色彩。 神秘的萨满服饰让佟一琮心里充满了敬畏,他迅速将一切恢复原状,躺回炕上。眼睛闭上了,佟一琮久久难眠,他相信,老爹清楚老娘在樟木箱里藏着什么,难道这就是佟家最大的秘密?这里面都牵扯着什么?老娘的身世?姥姥家的秘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就在这样的胡思乱想里,佟一琮进入了梦乡。梦中的情形一片混乱,一会儿是跳舞的萨满,一会儿是各种岫玉,一会儿是穿着格格服的小姑娘站在玉石旁哭泣,一会儿是一位老萨满拉着小姑娘的手,一会儿是老爹给老娘戴上玉如意。 直到第二天早上,饭菜的味道钻进鼻子,肚子咕咕叫,膀胱胀得生疼,他才爬起身,习惯地看了眼程小瑜送的除了洗澡不曾摘掉的手表,已经是八点钟。 老爹说话算数,当天便带他去了一家玉器厂,在那儿,佟一琮第一次领略到什么叫做化腐朽为神奇。神奇不仅在萨满的神秘里,还在玉雕大师的设计和创意里。 玉器厂的加工车间,分区摆放着各种琢玉设备,各种半成品。按理儿说,一般情况下不欢迎业内人士参观。这样的规矩,佟瑞国懂,把佟一琮带进去,他便张罗着到外面转悠。却被人一把拉住。“你我之间,跟别人一样?”这里的意思,俩人都明白,“我的活儿别人看不成,你看成,因为拿你当兄弟,当自己人。” 佟一琮不敢多言。老爹的哥们姓国,是位玉雕大师,也是别人眼中的怪人。作品怪,风格独特,剜脏去绺到极致,不允许作品的材质有一丝的暇疵。标准怪,永远对作品不满意,总能给自己挑出毛病。做人怪,特立独行,不过多与人交往,不参加任何圈子,不评论他人作品。 对于这位国大师,佟一琮又爱又敬又畏。爱其才华出众,敬其心99lib?无旁鹜,畏其性格怪异。 才华出众看作品,佟一琮曾听老爹讲过国大师的一个故事。一块黄白老玉的玉料,高一米多,宽半米多,最初设计为观音送福,雕刻师琢到一半傻眼了,观音的脸上本是黄白的玉肉突然出现了糖色,一共三小块,浓淡不同。“完了,料子废了。”雕刻师当时就掉了眼泪。后来,这件别人眼中的废料辗转到了国大师的手里,他围着玉料转了几圈,盯了半个钟头,拿起毛笔,饱蘸墨汁,行云流水勾画一番,一幅三羊开泰的作品雏形便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那几处糖色恰好做成了山上的枫树。提起这事,佟瑞国的眼里全是惊羡,“别人画活儿多是用铅笔,好涂好改,他画活儿用毛笔,不是成竹在胸,能有那气度?” 心无旁鹜看圈子。国大师在别人眼里分明就是一个独行侠,永远独来独往,自行其事。这种创作态度是佟一琮最敬的地方,人的精力有限,时间有限,自然要做最重要和最紧迫的事,要是一颗心东逛西游,还能做好事做成事吗? 至于性格的怪异,从佟瑞国与他成为好友的故事上就能分出一二。这位国大师喜欢杯中物,笃信酒品即人品,一次偶然,推杯换盏间,俩人从国际国内形势谈到岫玉发展态势,从各种玉料谈到琢玉心得,酒至半酣神至微醉,便从酒友变好友。由此,才有了佟一琮的这一行,才有了亲眼看到国大师画活儿的一幕。 玉料是黄白老玉,上下左右都有糖色,中间黄白质地上>..层,美中不足有脏有绺。国大师观察了很久,前后左右上上下下,每一个细处都看了又看,这才拿起毛笔,在墨水瓶里蘸好墨汁,自上而下,挥洒落笔,中间稍有停顿,片刻又抬手落笔。十几分钟后,设计完成。 旁边的佟一琮瞪圆眼睛,国大师每次落笔,他都在分析,下笔的走向,意图何在。每每都会与大师所有偏差,感叹自愧不如。等到大师放下笔,再仔细观看,整件作品布局不循窠臼,构图独特新颖,造形或为层岩叠峰,有危崖欲坠的险峻,有壁立千仞的惊险,有气贯云天的雄奇,果真是别出新意,自成一家。细微处,更是让人称道。国大师告诉徒弟,“那些水草要有芯有蕊,要做春天的草,不断有嫩芽长出来。水草的长势要顺着山泉的流势。猴子毛的方向要顺着风向,要让人一眼看到风刮向哪一边……” 佟一琮还想看看国大师创作的精品,他想了想,没敢提,以这位大师的性格,能允许看他画活儿已经难得,用句小品中的话,“还想要什么自行车?!” “再让你看看我刚完成的作品。”国大师一脸兴奋。也不管别人是否跟得上,自己走在了前面。佟一琮自然是紧跟其后。 尽管这几年在外面,各种玉石雕刻精品,佟一琮所见颇多,看到那三件作品,因色取巧,俏色巧用,超越形似、追求神似、自然天成、惟妙惟肖的艺术效果,他被震憾了。 “只可惜我读书少,还没取好名字。” “要不,我来试试?”佟一琮主动请缨。围着三件玉雕作品看了又看。佟一琮拿出随身带着的笔纸,写出了作品名称,配诗和作品赏析。 作品名称:《九龙升华耀神州》 作品配诗:琼珏千载辞山出,妙手万琢点睛工。华夏一柱擎天起,神州九龙旋转升。昂首默默蕴腾达,盘身静静跃晴空。待到寰宇隆平日,策役雷霆驭霓虹。 作品赏析:中国玉雕大师国先生作品。以透闪石黄白老玉雕琢而成。总体造型设计以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岫岩玉雕素活工艺为骨架,首次实现素活雕与动物雕的结合。作品中九条盘龙身躯弯曲,形体飘逸,气韵流畅,呈扭动升腾之状,玉魂龙魂完美统一。将千百年来中国根深蒂固传统文化形成的国人精神信仰,华夏儿女对美好生活向往,彰显得淋漓尽致。为中国玉雕精品的扛鼎之作。 作品名称:《桀骜不凡》 作品配诗:峰照白云间,松伴山壑存。时有鹤飞至,远随青草春。险径骏马弛,幽谷映雄心。奔腾跳跃处,枝摇动乾坤。 作品赏析:中国玉雕大师国先生作品。以透闪石黄白老玉雕琢而成。八匹骏马高大健硕,飞奔向前,姿态各异,自由奔放,英姿飒爽。或奔腾跳跃,或回首长嘶,或腾空而起。骏马奔腾任弛骋,遨游神州立战功。整件作品体现出豪气勃发的精神,桀骜不凡的气势,狂野飞扬的力量,超越自我的灵魂,超越自然的志向。作品造型独特,气势恢宏,给人以力量和振奋。 作品名称:《幽山闲鹤醉丹枫》 作品配诗:琼山木参天,沟壑吞呢喃。仙禽舞秀逸,幼鹤戏菡萏。浓枫醉层林,寒霜色流丹。欲寻云中圣,闲适寰宇安。 作品赏析:中国玉雕大师国先生作品。以透闪石黄白老玉雕琢而成。仙鹤象征幸福、吉祥和忠贞,更有长寿、成仙的吉意。作品中,两只成年仙鹤携子带女,闲适而居。株株枫树依山而长,层次分明。恰逢金秋,片片红叶,碧色幽山,仙鹤一家,分明一幅幽山闲鹤醉丹枫的美景。作品巧用俏色,糖色浓烈,玉肉纯净。雕工精细,鹤眼灵动,鹤羽质感。寓意吉祥,和睦之家,闲适之情,辽阔之胸怀,跃然而出。 三张纸摆到国大师面前,大师说了四个字“后生可畏。” 佟一琮心里真的是畏。这种畏在看国大师画活,看到国大师作品后,更加强烈,直接从心里涌出来。这么多年,他都是在看在想在琢磨,根本没有落实到行动中。琢玉是轻轻飘飘拿得起的活儿?他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自己的无知和浅薄,要学的太多了,无穷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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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眼里,熟人眼里,在外面闯荡过、见过大世面的佟一琮变了,变得沉默寡言,变得魔魔怔怔,变得呆呆傻傻。 佟一琮坐在院子里呆愣愣地盯着家里的几只鸡,咋伸脖子咋抬脚,咋亲昵咋觅食,一盯一整天。鸡不明白咋回事,眼睛瞄着他,两腿快动,顺着墙根跑,边跑边琢磨这人怎么了,“难道要跟我们抢食吃?或者要对我们动刀子,要动来个痛快,咋一盯半个月呢?鸡心时刻吊在嗓子眼儿,睡觉都不安稳。”他站在鱼池边,看鱼咋游水,咋甩尾,咋跳出水面,咋吐泡泡。鱼奇怪,“这人想吃我们咋不带鱼钩和鱼网呢,他要学姜太公,可姜太公钓的不是我们,是周文王呀。”他跑到山里,看山脉的走向,看向阳一面树叶长成啥样,背荫一面树叶长成啥样,看树叶落在地面啥样儿,飘在水面啥样儿。他跑到山泉边,看水咋冲过石头,看水草咋顺着泉水扭捏娇羞。 回到家,关上门,对着墙,趴在桌上,佟一琮画画,他没这个根底,凭的是年幼时的爱好,现在的观察,画一张不满意,扔到一边,再画一张,不满意,又扔到一边,一张又一张,光是一只鸡,画出的废纸堆得桌上地上全是。 穆小让来看他,拾起纸,“画得挺好呀,怎么扔地上了。” 佟一琮说,“不好,韵味不够。” 穆明推门进来,“不够味儿,加点佐料。” 几个人一听全笑了,笑穆明说什么都离不开吃。 穆家兄妹硬拉着他去了全羊馆,“补补身子。干妈说你现在一天只吃一顿饭,你当自己是出家人持午,一天只吃一顿,还是想减肥瘦成人干?” 佟一琮既不是和尚,也不想变成人干,一通神吃海喝。穆明在旁边看得嘿嘿乐,穆小让皱着眉,叮嘱着,“慢点儿吃。”穆明说,“喝羊汤噎不着他。” 他不理会那兄妹俩,吃着饭,脑子里想的却是哪只鸡怎么画都觉得缺点什么,不够活灵活现,不够生动,差在哪儿呢?鸡冠子,鸡毛,鸡翅膀,鸡胸脯,鸡大腿还是鸡爪子?脑子里的内容,不小心从嘴里溜了出来。 穆小让听得仔细,旋风似的出去进来,一盘熏鸡摆在了他面前。 佟一琮看到愣了,问:“店里增加新项目,开始做熏鸡了?” 穆小让说:“你念叨半天鸡翅膀,鸡胸脯,鸡大腿,鸡爪子,特意到对面给你买的,多吃点。” 佟一琮笑了,他没跟穆明和穆小让解释。但他明白自己钻进去了,就像索秀珏和国大师对他的评价,“佟一琮,你还真是琢玉的虫。”可他知道,自己不想当虫,想当的是龙,但他知道,从虫到龙的路程长着呢,第一关就把自己卡住了。他又觉得人生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活的有奔头,有念想。他越来越发觉,其实人最幸福的快乐就是单纯的做一件事,心里头没有杂七杂八的念头,比如现在,他脑子里想的只有一件事,琢玉。汤足饭饱,他宣布了重大决定:“我要去美院学习。” 这个决定当天晚上也对全家人正式宣布。佟一琪坚决反对,“大学毕业多少年了?要是程小瑜肯生,你的孩子都快上学了?这时候去学习,你想当博士?” 佟一琮说:“我什么士都不当,更不当近视。琢玉需要系统的学习,我缺啥补啥。没有扎实的绘画功底行不通。” 佟一琪没明白,问:“什么时候近视的?是不是得配眼镜?” 韩风在一边嘿嘿乐。 佟一琪瞪他一眼,“傻笑个啥?” 韩风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近视指的是这意思,他的志向大着呢。” 佟一琪说:“大志向是啥,难道半路出家还想超过索阿姨,超过国大师,当个全国玉雕大师?” 佟瑞国不理会小儿女打嘴架,眼睛一直盯着安玉尘。安玉尘看看闺女,看看儿子,声音不高不低,“学去吧。学费多少钱?” 佟一琪吃惊的瞪大眼睛,佟一琮上大学老娘千呼万唤不让走,佟一琮去上海老娘死去活来不让走。现在去美院却大开绿灯,不但开绿灯,还要给拿学费。佟一琪不是心疼佟一琮花几个学费,而是奇怪老娘的作法。一扭头发现老爹眼里含泪地看着老娘。好像要出门学习的人是老娘,眼神里全是不舍。她心里越想越蒙,这都哪儿跟哪儿,为什么家里人今晚都这么怪?怪得离谱,怪得说不出半点理由。 佟一琮说学校方面索秀珏帮联系好了。学费自己手里的钱够,上海时的积蓄还有点儿。佟一琪知道他在撒谎,上海时挣的钱只能勉强维持他的收支平衡。私下里问,“学费是不是从穆明那儿拿的?” 佟一琮知道瞒不住,脸上讪笑,算是回答。 佟一琪从包里掏出两沓钱,堆到他面前。“你还有个亲姐呢。” 佟一琮心里一热,鼻子酸了。 不像当年读大学。这一次,家人没送佟一琮,送他的人只有穆小让。小让说要送他到鞍山上火车。 佟瑞国和安玉尘自然欢喜穆小让从干女儿转正成儿媳妇,支持声保持高度一致。佟一琪小让长小让短不离口,可心早忘记了当年作程小瑜跟班的事,转过头对着穆小让,一会儿叫小姑姑,一会儿叫小舅妈,羞得穆小让成了大红脸。 小让爹妈本来不赞成俩人在一起,原因很世俗,却不难理解。穆小让是个大姑娘,工作好模样好样样都好。佟一琮有过短暂婚史,人虽好虽善虽是大学毕业虽知根知底,但没工作没吃饭的手艺,成了家咋生活,难道让穆小让养家? 穆小让不爱听这样的大道理,刀片放在手腕上,“打小我就喜欢小哥,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刀落皮绽,血沿着手指滴下,家里人慌了,架着穆小让去了医院。一路上,爹妈俩人互相责怪,说来说去一个意思,“丫头性子犟,她犟你也跟着犟,就不能让着点儿?丫头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结果很简单,穆家人都活得好好的。只是穆小让的手腕上留下了一道永远也不会消失的疤痕。 每每看到那道疤痕,佟一琮的心里就会发紧,甚至不敢去看,仿佛看上一眼,都会让疤痕流血。但俩人之间的进展并不顺利,穆小让热着烫着,佟一琮冷着淡着。从新疆回到岫岩,佟一琮极力回避着俩人可能见面的机会,实在避不了,也尽可能的冷面孔面对穆小让,要不就是老生常谈,“小让,找个好男人嫁了,小哥不是好男人。离我越远越安全……” 穆小让刚开始还和他理论,“我就认准你了,你爱咋说咋说,反正除了你,我谁都不嫁。”时间久了,佟一琮再提起这事,她和听不到一个样儿。佟一琮做事情,她在旁边陪着,就是不接话茬。佟一琮自己说得没趣,便也不说了。他知道,小让认准的事,轻易没人改得了,小让是一条道跑到黑的人,不像程小瑜那么灵活,这样的性子,说好听是执著,说难听是犟种。其实他心里不喜欢小让吗?喜欢,真喜欢。这种喜欢和当年喜欢程小瑜时不一样。程小瑜对他来说像山上的雪莲,至始至终觉得像个梦。穆小让不一样,小让是能和他同呼吸共命运的那种好,一抬手一动脚就能彼此感应的那种,比如他正想着拿笔,小让已经把笔放到他面前了。比如他渴了,小让已经把水杯摆到了他旁边。还比如他跑河边去了,小让肯定会后来出现在河边。他问,“小让,你咋知道我在这儿。”小让说,“没原因,就知道你肯定在这儿。” 新疆发生的故事,让佟一琮明白,他的心里已经装进了穆小让。其实他迷恋穆小让在身边时的那份踏实安定温和,那种细水长流平淡不惊。可他的压力大,他不住地问自己:能承担起对小让的责任吗?能给小让富足幸福的生活吗?回答是不能,至少现在不能,他还没有那个能力。他想着,有机会,一定要和穆小让再谈一谈,仔细认真地谈一谈,死了穆小让的心。他还试想过,如果穆小让嫁给别人,他或者会伤心,但对小让的祝福一定最真。 佟一琮去美院那天,坐了几个小时的汽车,穆小让和他才到鞍山。火车站外,找到一个小饭店,俩人吃简单的饭,安静的饭,只是给彼此夹着菜,谁都没说话。 终于,佟一琮说:“小让,你年轻漂亮工作好,追你的小伙儿那么多,他们都很优秀,有才华有财富。你跟着我会吃苦,我要啥没啥,没资格跟人家争。和你在一起,我有压力,我不愿意有压力的活着。” 穆小让打断他,“不用争,谁有资格我说了算,我看中的人才有资格。你在上海最苦最难的时候,我没陪着你。现在这段苦,我陪你一起吃,我不能让你孤单一个人。” 佟一琮说,“你别犟,现在你可能觉得我好,那是因为你把心关着,里面只放我一个人。如果再放进去别人,比较一下,可能我就不那么重要了。你得给别人机会,也是给你自己机会,比较选择之后,你才知道哪个更适合你。” 穆小让挽起衣袖,那条刀疤清晰刺目。“小哥,你觉得还会有其他人值得我不顾生死吗?” 佟一琮拉住穆小让的手,嘴唇落在了刀疤上。 那天,佟一琮没有坐上去往美院的火车,他带着穆小让来到了千山温泉。 千山温泉是一家集度假客房、各式餐饮、高端会议于一体的温泉度假酒店。温泉水以高温、高矿物质、高出水量闻名全国,富含钾、镁、钙、钠、铁等矿物质和稀有元素镭、氡,被誉为“东北第一泉”。温泉区可同时容纳几百人沐浴温泉,露天温泉是主导产品,有几十各具特色的温泉泡池。依山傍水的建筑格局,宽敞、浪漫、气派华丽的格调,古香古色的房间装饰风格,葱郁的园林美景给人以回归自然的享受,全国各地都有闻名而来的客人。这自然也是鞍山的特色之一。 佟一琮早闻其名,不知其境,他觉得应该把这份美境给穆小让,让她开心,让她快乐。果然,穆小让很快融入其中,露天温泉让她惊喜,也让她从开始的头晕不适到了最后的畅快,她像孩子一样,从这个温泉池转到下一个温泉池,佟一琮像个跟班,不时给她递上矿泉水,“多补充点水分。” 泡了一个又一个之后,俩人才发现,温泉居然还有单间,尽管只是用木墙木门隔开,却是相对私密的空间。这时外面正放着轻缓的音乐,一种情绪在两人心头慢慢升腾,弥散到小空间的所有角落。 穆小让仰头看着佟一琮,眼睛水波一样闪着光,里面装满了真,装满了情,仿佛一不留神就会溢出来,落进温泉水。小让双手放到胸前,像是从胸口取出一件珍宝,托在手心,轻轻放到佟一琮的手里,说:“小哥,接住这颗心,揣进你的心里,暖着疼着护着。日子再苦再难再孤单,这颗心陪着你。记住了,这颗心不怕穷不怕苦不怕累,只怕寒怕冻怕委屈,肉做的女儿心像玉石,不禁摔,摔了就碎了。” 佟一琮抱起偎在身前的穆小让,俩人一起滑入了名叫“当归”的温泉池,水溅到他脸上,他觉得那热度像身体的温度,滑到嘴边咸咸涩涩。 那晚,穆小让送给他一首诗:
斜倚郎身侧,雾蒙妾容娇。 清歌落当归,浓情锁玉妖。 鬓发微散处,巫山云梦绕。 忽闻推门声,惊波一池烧。 成长成熟在很多时候确实需要恰当的时机,一个转念,人生便会由此改变。因为这首诗,佟一琮越来越懂责任两个字。如果说在上海时的学习,他是因为那份单纯的喜爱,现在则加入了对穆小让的责任,他想着,要用自己的努力实现梦想,要像干海绵一样吸水,吸收能获取的一切知识,要给穆小让看得到摸得着抓得住实实在在的幸福。 在美院的一年,佟一琮遇到了他的同类,来自全国各地的进修人,他们中有的离开大学多年,有的从未走入过大学,年纪从二十几岁到四十几岁。他们朴素,安静,认真,每一节课,每一段时光,他们都在学习,探讨,他们达成一个共识: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他们不为文凭,只为真正学到,真正成长。 人可能都是要经历过才能体悟到什么叫珍贵,什么应该珍惜。佟一琮把点点滴滴的时间看得那么重。或许因为他已经离开大学校园太久,四年大学生活,月夜和操场,啤酒和方面便,自行车和宿舍楼,图书馆和大食堂,学校外的小餐馆……所有的一切都让他怀念,永远的留在他的记忆中。正是因为这些,看到别人翘课,他难过。那些学生还不懂,走上社会以后,谁还会这么耐着性子地给你讲课?听到别人抱怨食堂饭菜不好,他感叹。还有比学校食堂更便宜的餐馆吗? 除了画画,除了学习,他什么都不想,完全的沉陷进入。 “小哥,国家天文台施密特CCD小行星发现的1996XY14,被正式命名为岫岩玉星。”星体用玉来命名是从来没有过的事,穆小让的一个电话,把他带入了一个神奇的梦境。 佟一琮梦到他走到了星空里,蓝色的星空深遂神秘,他的身体仿佛没有任何重量,在星空里飘荡,这时,一个闪着炫光的女神走向他,女神的容貌似曾相识,像老娘,像老姐,像程小瑜,又像穆小让,好像是四个人的集合体。女神走向他,不,应该说飘向他,拉住他的手,女神的手温润清凉,仿佛握住的是一方美玉。女神带他进入了一座宫殿,他完全惊呆了,那里面完全是一个玉的世界,翡翠,南阳玉、蓝田玉、和田玉、玛瑙、水晶、珊瑚、绿松石、青金石。岫玉也在里面,鞍山玉佛苑的玉佛正慈悲安祥地看着他。 佟一琮跪拜在玉佛之下,索秀珏送他的那块佛脉出现在他的身前。 第八章 玉人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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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一琮的生活注定不可能平静,即使他把自己沉入到了美院的学习中,即使他自认为做到了心无杂念。因为外界的力量,外界的人,外界的事,他无力左右,比如开学一个月后,那个心里牵着他挂着他系着他的穆小让突然来了。 其实之前俩人已经有过君子协定,佟一琮专心学习,穆小让好好工作,俩人互不影响。当时穆小让还像小时候一样和佟一琮勾了手指,以示对这份承诺的重视和坚决履行。佟一琮答应穆小让有了稍长一点儿的假期回岫岩看她。他一再叮嘱穆小让,“这次是好不容易争取到的进修学习机会,你答应小哥,一定不让我分心,不影响我。”小让赖皮赖脸地说,“你得哄着我,哄开心了我就听你的。”佟一琮自然是左一句乖小让右一句小让乖地哄。对于这样的哄,佟一琮早就习惯了。小让的任性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在她很小的时候,她就这样在他面前任性,而且他心里也清楚,小让作天作地撒娇发脾气是因为在意他。何况小让的撒娇发脾气只是小女孩儿的任性,她的年纪小他那么多,她从小就叫他小哥,她为了他不顾生死。有时候,佟一琮会问自己,这辈子能不顾生死陪伴他的人有几个?除了爹娘,只有穆小让。光是为了这份多年积累下来的情义他也不会不能负了穆小让,不能负了这个大娃娃。 有时候,他又无奈于小让的任性。这种无奈不是对小让反感,而是出于对学习的急迫。他这样的年纪在校园里是超龄学员他知道,他的学习时间有多紧他知道,他和别人差了多少他知道,他和自己的要求差了多少他也知道。但这事光他一个人知道不成,现在穆小让是他的另一半,牵着他的心,扯着他的时间和精力,他要让她明白,哪头轻哪头重,哪头紧急哪头可以放缓。他要让她明白,美好的两个人同行,是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可以牵手,可以并肩,可以同步,但不可能我走上你的路,你侵上我的道,互相蹩脚。要不然,最后都没有路走,最终闹得不欢而散。当然,最后一句他没敢对她说,估计她听了,会又恼又怒,会伤心会落泪。 经历过人生的分分合合之后,佟一琮心里向往的是两个人牵着手,一辈子不松开,一起向前走,别再有波折磨难,别再为情所困所伤所累,感情上的平稳安宁是他心里的真实渴望和向往。 穆小让给他看过杜拉斯的那句名言: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 这位法国著名作家、剧作家、电影编导,文学界的评价是,杜拉斯与日本的村上春树和中国的张爱玲同为“时尚标志”,她的文笔与独特风格使许多当代女作家为之着迷,把她的作品当作“圣经”。对于这位作家的文笔,佟一琮敬佩加欣赏,但就其充满着酷热、暴风雨、酒精和烦躁不安的一生,他的心里却是几多感慨,他的心里,穆小让不应该过那样的生活。平静舒服的生活,手拉着手,从老婆到老婆婆的日子才是属于穆小让的,这样的日子要靠理性来维护和平衡。大娃娃一样的穆小让欠缺的就是一份理性,这与年纪有关,也与性情有关,他知道,即使到了八十岁,她还会不自觉的流露出单纯和孩子气。 也许这就是男人与女人的不同,男人的思维是方块的,女人的思维是曲线的。男人理性,女人感性。佟一琮要做的是让感性的穆小让理性起来,至少在他学习的问题上理性起来,以便让他能抓住这一年的时光,掌握尽可能多的东西。现在的他,不希望有任何外界的人与事来影响和打扰到他的学习,影响他精力的集中。 道理穆小让懂,佟一琮心里的急迫她也懂。按照年纪来说,佟一琮已经过了学习琢玉的最佳年纪。琢玉是个功夫活儿,得把自己经年累月的泡在里面,从最初的解石到画活,再到琢玉,每一个环节都有太多的细节需要揣磨,远的不讲,岫岩琢玉的大师们,哪一个不是从小泡在岫玉堆里,看着学着做着,经过若干的失败,才有了后来一件件精美的岫玉雕刻作品。事实上,每一件玉雕作品的问世都不是一下成功,都要经历反复的琢磨,光是画活儿,便要根据玉石的特点、琢玉过程中出现的情况不停地进行调整,一件作品出来,少则十几次,多则几十次,上百次才能做出来。他清楚记得在一位不愿意让人知道名字的朋友的玉雕厂里见到的一件还没完工的河磨玉雕作品,上等的河磨玉,高一米八,宽厚各一米,墨绿色的玉肉温润,细腻若脂,作品确定创作主题是传统的福禄寿喜财。蝙蝠代表福气,梅花鹿代表禄,寿星代表长寿,笑佛代表欢喜,财神自然是财源。为了这件作品,设计师和雕刻师已经忙碌了两年多,根据推测至少还要一年以后才能完成。佟一琮第一眼见到这件作品时,便为它的浩大兼具细腻而动容,因为动容而自生羞愧,而觉得时间的紧急,学习的紧急。 这样的道理,这样的急迫,佟一琮讲给穆小让。他还对她讲,岫岩的玉雕师在思维、眼界、细腻、空灵的各个方面还有不足。他和岫岩的玉雕师们都比不了,同外面的高人更比不了。可他心里想撵上人家,超过人家,这样的情况下怎么办?只能拼了命的往前跑。 他心里急着盼着,却使不上力气。玉石的世界太大太美太炫,他着了迷,越是着迷,越是愿意往里面钻,钻得越深,懂得越多,他就越看到自己的浅薄。《中国玉雕工艺技术》、《张大千论画精粹》、《施秉谋玉雕作品集》、《罗丹艺术论》、《中国当代陶艺》、《中国玉文化论丛》上百本资料,摆在他面前,他一本本地读,一页页地看,看得越多越震惊,看得越多越惭愧。玉雕的品种很多,人物、器具、鸟兽、花卉等等,佟一琮敢说,没一样自己擅长。岫玉的种类也多,河磨玉、老玉、花玉、甲翠和普通岫玉,尽管他在心里想过很多,甚至一些细节他都会仔细琢磨,但毕竟还没做出一件拿得出手作品,在这之前一切都是纸上谈兵,空中楼阁。 佟一琮听说过玉雕祖师邱处机,但他最羡慕最佩服的人是明代嘉靖、万历年间的琢玉工艺家、雕刻家陆子冈。陆子冈擅常玉雕,曾雕过玉水仙簪,作工玲珑奇巧,花托下基枝,细如发丝而不断。《苏州府志》赞:“陆子冈,碾玉妙手,造水仙簪,玲珑奇巧,花如毫发”。还有《徐文长集》中载有“题水仙簪诗五道”。其中一道是“昆吾锋尽终难以,愁煞苏州陆子冈”。1962年,北京市文物工作队发掘清代皇室墓时得玉杯一件,杯柄上有“子冈”二字款,器身及盖雕满花纹,盖面上三只圆雕狮子,造型精美,是他的传世作品。他所雕的玉石跟同时期的玉石相比,有许多独到之处,尤其是刻款形式全部采用图章式印款。有的阳文,有的阴文,有“子冈”、“子刚”、“子刚制”三种。不显眼儿不固定,背面、器底、把下端、盖里,不知道什么地方就会发现。佟一琮听说过陆子冈见到皇帝驾到不下跪的传闻,他猜想,一定是指皇帝来参观玉工琢玉,子冈同学衣冠不整泥水污渍在身,皇上老人家就下了一道圣喻:免礼。 佟一琮一心想成为陆子冈那样的玉雕泰斗,不过,当他把这些讲给穆小让时,穆小让反过来劝他的一些话,分析下来,觉得也很有道理,增加了他不少信心。 “小哥,咱们为什么不能换个角度看问题呢?你只看到了木桶理论里的短板,却没看到你的长处。岫岩的大师们虽然取得了成绩,但他们在文化基础上是短板,这恰恰是你的长处,你系统学习过大学文化课。大师们的眼界还没有完全放开,你却在外面闯荡过,见识了别处玉雕的长处。现在,你要做的只是把你的长处无限放大。优秀的雕刻师不多,优秀的设计师更少。你没发现好多人都是在重复自己或者重复他人吗?创作枯竭是一个艺术家的致命死穴,雕工精细固然重要,设计并且形成自己的风格,才是重中之重呀。你是单纯想做一个雕刻师,还是一个集雕刻和设计于一身的人呢?” 穆小让的这些道理打开了佟一琮的另外一个思维,他意识到,或许,他小看了眼前的这个小女人,她看似娇柔,实际上却有独特的想法和见地。想想,这也是他观察的眼光偏差节,这么多年,穆小让在他心里不就是个小女孩儿吗?可她和他的生活曾经有过几年的时光不能交集,在那几年里,她独自面对一切,承担一切。如藤一样的女孩儿,已经在不知不觉里长成了一株小树,尽管还有些弱小,但她是独立的有思想和智慧的小树。 他想起了曾经有这样的幅画,从一个角度看是一只青蛙,从另一个角度看到的则是一匹白马。角度不同,结论不同。小让看他的角度全是优点,全是长处。尽管佟一琮心里明镜一样地知道,小让看问题不够全面,不够客观。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最重要的是他明白哪些才是自己的长短板,应该把哪些优秀的才智发挥到极致。何况,小让这样做这样说,于他并不是一件坏事。男人需要的本来就是女人的认可、崇拜和支持。小让给他的不光是小女孩儿的任性调皮,还有小女孩的崇拜和信任,而这些足以让他热血沸腾,全身充满战斗力。 佟一琮不能否认,穆小让是他的一个动力来源。他又何尝不思念穆小让呢。他只是把这份思念藏起来,静水深流,内里的波澜,他自己感受得到,比如他会在夜深人静时想穆小让,想新疆的那一晚,想温泉的那一夜,想她的柔情似水,婉转动人,想她的娇喘吁吁,想她与他的呼天应地,与他的天衣无缝,与他的激情狂浪……每到这时,他就会血脉喷胀,恨不得立刻把小让搂在怀里,吃进身体里。可表面上,谁也看不出他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或者说,别人觉得他更认真更刻苦更玩了命地学。他真在学,可他也真的想穆小让。 穆小让对佟一琮的思念自然外露,不藏不掩,刚见面就扑到了他怀里,虽说美院里的学生们多是狂放人士,但大庭广众之下的拥抱,还是让佟一琮心脏狂跳脸皮滚烫。接着,他又迎来了另一个意外,穆小让问,“程小瑜来看你没?” 佟一琮不知应该咋回答穆小让的提问,这样的提问让他不知所措,让他不安,让他猜想她这样问啥意思。要知道,穆小让以前听见程小瑜三个字气就不打一处来,好像俩个女人之间有着盗国害家刨祖坟扔孩子下井的深仇大恨。事实上,他已经把对程小瑜的感情鸟悄儿地藏在了心里,一点儿水花都不让起,说错话都不会提到程小瑜三个字。过去的已经过去,再也回不去了,莫不如相忘于江湖,各自安好。何苦要惹穆小让不高兴,回头哄着劝着的还得是自己个儿,虽说穆小让像大娃娃一样,哄一哄就能好,那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才不给自己惹麻烦呢。 穆小让知道他不明所以,直直爽爽地说了前因。程小瑜的电话打到了佟一琮家里,接电话的恰巧就是穆小让,俩女人从争论到和谈,最终电波里的战斗才算平息。 “她要和你结拜为兄妹。”穆小让并没谎报军情,她的话进了佟一琮耳朵不到半小时,程小瑜便出现在了美院的校园,出现在佟一琮面前。 如果说当年的程小瑜让佟一琮惊为天人,今天站在他面前的程小瑜则变成了一个全身四溢着韵味的精致女人。精致和漂亮不同,精致是后天修炼的结果。天生丽质的程小瑜已经修炼成了一个自信智慧全身洋溢着吸引力的女人,完成了从漂亮女孩儿到完美女人的蜕变,那种精致自内而外发散,吸引了校园里的诸多目光。 “一琮,小让,好久不见。”程小瑜大方的伸出手,真诚地和面前的俩人握手。 佟一琮注意到,程小瑜对他的称呼是自然而然的“一琮”,而不是以前的“虫虫”,这种称呼,让他或多或少有些失落,觉得俩人之间似乎真的生分了。毕竟,那个呢称是他和程小瑜的专属,如今,她却再也不会提及这个名字,仿佛这个昵称从来不曾存在过。很快,他又释然,一起走是缘分,放开手是缘尽,能够在最好的年纪里手拉手心贴心的走过,分开了还能够保持这份平和从容,已经难得了。试问,有多少曾经你侬我侬爱得死去活来的有情人最后成了老死不相往来的陌生人?很多时候,那份感觉从浓变淡,到最后越来越淡,淡到好像不曾有过。曾经伤过的心,经过时间的修补,再拿出来看,依旧是红红的,活活的。这世上没有什么受不了的伤,再大的伤在时间面前,也会显得微不足道。 相比程小瑜,佟一琮觉得自己不够大度不够坦然。不看别的,单是程小瑜面对他和穆小让的那种气度就不是谁都能做到。他问自己,如果遇到程小瑜现在的那位,他能做到从容自然吗?怕是很难,至少做不到像程小瑜一样气定神闲。这样一想,他便觉得汗颜,也许这就是气量和气度的差距吧,与性别年纪无关。他突然意识到,他应该从程小瑜身上学点什么,增加点什么。他又在猜想,这几年,眼前的这个女人,曾经的爱人经历过了多少的风风雨雨,才历练出了这份从容镇定,淡然自若?背后有多少的泪水和痛苦?多少的心酸和苦楚? 以他对程小瑜的了解,即便在泥坑里打过滚,即使吃了再多的苦头,身上心上受过再多的伤,即使万箭穿心剥骨抽筋,现在的程小瑜也不会讲出一个字。她是一个看重结果的人,她得到了想要的结果,过程中的苦与痛、伤与泪,她可以完全淡化,或者忽略不计。也因为这样,她才是程小瑜,才有了今天的光彩照人,就像凤凰浴火一样,重生的程小瑜只会更加美丽和让人震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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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谈的地点很快转移到学校附近的咖啡厅。三个人坐在包间里,程小瑜坐在一侧,佟一琮和穆小让坐在另一侧。这样的座位安排并非穆小让故意,而是程小瑜的主导。佟一琮注意到了程小瑜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女强人,或者强女人才有的气质,指挥若定。说心里话,他欣赏这样的女人,但却爱不起来了,或者说,程小瑜给他太大的压力,一种居高临下的压力。他更喜欢娇柔的女子,小鸟依人的女子,比如身边的穆小让。 想到这儿他又笑了,人是多么可笑的动物。无论他还是程小瑜,都曾经以为除了彼此,再也不会爱上其他人。可是事实呢,他踏踏实实的爱上了穆小让,尽管这爱里杂夹着兄妹情。而程小瑜呢,她爱上别人了吗?现在的爱也能如以前那样纯粹吗?不,他能觉察得出,程小瑜现在的爱不再纯粹了,随着时光阅历经历,爱的纯度越来越低,但那又有什么关系,重要的事,程小瑜幸福了,而且这份幸福是她给予自己的,是她自己想要得到的。 佟一琮隐隐感觉到了穆小让的不安全不自信和底气不足,她有些无所适从,仿佛手脚都不知如何放,眼神也是闪闪烁烁。坐下后,他拉住了她的手,轻轻地捏了捏,穆小让一下子安稳了,对他抿嘴浅笑。 一切尽落程小瑜眼里,程小瑜会心地看着他俩。仿佛眼前是一对小弟弟小妹妹,那份大气从容不迫让佟一琮心里又是一动。这一动无关男女情愫,而是一种更高层次的欣赏。 直到这时,佟一琮才仔细打量程小瑜,觉得用怒放的花朵形容程小瑜一点儿也不为过。此时的程小瑜俨然就是完全绽放的女子,原来的长发已经削成了短发,经过精心的打理不失女人的温婉,妆容精致,绿色的修身连衣裙本是极难驾驭的色彩,却被她穿出了风情万种。颈间腕间的翡翠首饰,更是让她有了内敛的珠光宝气。 程小瑜开门见山说明来意。“一琮,小让,我这次来,专程请你们参加我的婚礼。” 新郎不是当初从佟一琮身边抢走程小瑜的地产老总,关于其他,程小瑜讲的并不多,她不想说的,佟一琮不会问。他清楚程小瑜已经不是当年的程小瑜,她已经成长为一个铜墙铁壁的女人。由娇娇女到女强人的历程,一路是用泪水汗水和血水浇灌的。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些付出和经历已经开出了娇艳诱惑的花,程小瑜最初要的就是这个结果,莫忘初心,要果得果,不是已经很好了吗? 佟一琮和穆小让连说恭喜。只是俩人的恭喜里各有各的情感色彩。佟一琮既为程小瑜的归宿开心,内心又酸溜溜,说不出来的滋味,毕竟这个女人是他的初恋,是他曾经的最爱,如果没有感触,除非他不是男人,或者说,除非他从来没爱过程小瑜。他当然是个纯种男人,这一点程小瑜和穆小让最有话语权,他对自己的战斗能力一直引以为豪。他自然也深爱过程小瑜,这一点他到死都敢承认,只不过在穆小让面前他得藏着掖着,为的是不给自己找麻烦,可事实上,世界上哪个男人不博爱呢,不希望多些女人喜欢自己呢?可女人不认可这个事实,总希望男人只爱她一个。所以男人常常要睁着眼睛说瞎话。女人则被谎言哄得心花怒放。佟一琮认为这只是人性,由男人的天性所决定,至于如何去做,则需要各人的把握,不能无视原则,没有底线。 穆小让终于放下了悬着的那颗心,她嘴上从来没讲过,可她心里认为程小瑜一天不名花有主,佟一琮就处于不安全的频道,她就要随时做好战斗的准备。这方面,她远不如程小瑜想得开想得透,或许还是她年纪小经历少。无论男女都是经历越多视野越开阔,想得越开,悟得越透。 程小瑜讲的第二件事,“奶奶去世前,特意叮嘱我,无论如何要和你结拜为兄妹,她老人家总是念着你的好,说你性格好,你做菜好,你包容人照顾人……总之,在她老人家眼里,你样样都好。你以后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最亲的娘家人。一琮,小让,你们愿意吗?”程小瑜眼里亮晶晶,闪着光。 “唯一最亲的娘家人”这几个字,程小瑜哽咽着说出来。佟一琮、穆小让俩人对视一眼,同时点头。程小瑜的泪光,让他们动容。孤苦伶仃这四个字从佟一琮的脑子里钻出来了。片刻,他又觉得这四个字用在程小瑜身上实在是荒谬,她是那么一个强大的女人呀。 这时的佟一琮忘了一个事实,再强大程小瑜也是女人,也需要亲情的呵护,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会专程来看佟一琮,讲出自己的心里话。 程小瑜这几年里的经历也在短短的时间里轻描淡写的复原再现。和佟一琮分开的这几年,程小瑜发生了太多的故事。她的事业很成功,在那位地产公司老总的帮助下,她有了自己的公司,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其实我也变了很多,变得少了棱角,不敢有棱角,棱角多了,人家咬你方便下口。我现在和生意场的人在一起,变得很世故,即使与讨厌的人打交道,看在生意的份上,看在钱的份上,我也能扮出一张笑脸。”只是这几年,与她并不亲近的父母双双意外离世,最让她难过的是抚养她成长的爷爷奶奶在父亲离世不到一年也去世了。程小瑜紧抿嘴角,抽动鼻翼,眼见着要滚落的泪珠硬生生咽了回去。 穆小让的心立刻软了,她伸出手,握住了程小瑜,“小瑜姐姐,我没想到这几年你出了这么多的事,我还……”她指的自然是电话里对程小瑜的出言不敬。 “人经历的事情多了才能成长成熟,渐渐认清什么是最想要的,什么是应该坚持的,最主要是知道什么样的自己才是最好的。只有最好的自己,才能遇到最好的别人。花开蝶自来。”程小瑜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不过,你可不能叫我小瑜姐姐了,我得叫你小嫂呢。” 程小瑜打开手提包,从里面取出了佟一琮久未得见的河磨玉凤佩。当年俩人结婚时,索秀珏送给俩人的龙凤佩,随着俩人分开天各一方,一枚跟着佟一琮,一枚跟着程小瑜。程小瑜把凤佩郑重的交到了穆小让手上,“你这才是这枚凤佩的真正主人。” 穆小让没说话,她的手替她说了,她的手抖了一下。河磨玉的凤佩就在她的掌心,她的手指弯着,只要再弯一点点,这枚凤佩会攥进她的掌心。当初小哥和程小瑜结婚时,她亲眼看到龙凤佩一枚戴到了小哥的颈上,一枚戴到了程小瑜的颈上,她羡慕得要死。不是因为河磨玉的价值高,只是因为那一龙一凤代表着小哥和小哥的另一半,现在,这枚凤佩就在她的掌心,温润细腻,闪着河磨玉独有的光泽。她的手一直在抖,等了盼了想了这么多年,她终于踏踏实实成了小哥的另一半。穆小让突然就哭了,眼泪止不住地流着,可她知道那是开心的眼泪。 程小瑜怎么会不懂?她拿起凤佩,轻轻地挂到穆小让的颈间。“这枚凤佩跟小嫂真配。” 佟一琮愈发不敢相信看到一幕,这是电影还是电视剧,还是刚刚流行起来的微电影。眼前的程小瑜表面看云淡风清,内里的程小瑜呢,也是如此吗?她真的把自己修炼到这样的程度了吗?如果真是如此,这个女人的内心已经强大到了什么样的程度?时间无敌,改变了所有人,也改变了人心。他的心里有些隐隐地疼,疼里又杂夹着敬佩和欣赏,他心疼她的经历,敬佩她的勇气,欣赏她的气度。但他最清楚一件事,这一刻,最需要他心疼的人是身边的穆小让。和程小瑜相比,穆小让太嫩太软了。他擦干了穆小让的眼泪,动作轻柔细腻。穆小让的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她懂得他在用行动表达对她的爱。她轻轻拉下了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在外人面前这样秀恩爱,会让人笑话,又何况在她的眼里心里,真正的恩爱是不必秀出来的,就如同静水深流,波澜不惊。她偷瞄了一眼程小瑜,发现程小瑜正在看她,她羞涩的一笑低下头。这一低头,倒是让佟一琮生出了更多的怜惜,看似任性刁蛮大娃娃一样的穆小让是个至柔的小女人,会让男人不自觉地生出呵护之心,觉得应该保护她照顾她。 对面的程小瑜微笑的看着他们,眼神突然跳到了一边。这个细小的动作没有跳出佟一琮的观察,他的心里猛地狠疼了一下。旧爱新欢都在眼前,佟一琮承认,他做不到心平如水。他或许骗得了程小瑜,或许骗得了穆小让,唯独骗不了的是他自己。不经意的时候,欢喜悲伤的各种心绪,已经将他暴露。都是心头肉,都是扎扎实实地爱过疼过。事过境迁,可在心底存着的,还是不能碰,一碰就软了,变成了一汪水。 程小瑜和穆小让却没发现他内心的起伏。穆小让的目光落在了程小瑜颈上的翡翠挂件,那是老工,清代大号双凤长寿佩,直径6厘米左右,雕工精细,因为是古物,佟一琮说不清楚价值,但仅从那块翡翠的品质,便能猜到价值不菲。如果是出自名家之手,便是绝世之宝。 三个人谈起了各种玉件不同名称的寓意。话题到了这上,佟一琮也有了兴致,三个人的讨论津浸有味,风声水起。 玉石行有句行话叫做“玉必有工,工必有意,意必吉祥”。不同的图案有不同的寓意,寄托着人们不同的信仰和愿望,或健康长寿,或姻缘美满,或金榜题名,或财源广进,或子孙满堂。人物篇中除了常见的观音和弥勒佛,还有罗汉代表能逢凶化吉和驱邪镇恶,八仙八宝和寿星代表长寿,送财童子、如意童子和渔翁代表生意兴隆和连连得利。动物篇里羊指三阳开泰交好运,蝉代表一鸣惊人,孩子聪明,挂腰间寓意腰缠万贯,乌龟代表长寿,蟾衔铜钱表示招财,蟾与桂树一起寓意蟾宫折桂,貔貅代表招财进宝,只进不出,吉利祥瑞。植物篇里豆角叫做四季发财豆,莲荷和梅花寓意和和美美,莲荷和鲤鱼一起寓意年年有余,莲荷和桂花一起寓意连生贵子,一对莲蓬寓意并蒂同心,竹子代表竹报平安和节节高升,石榴葫芦代表多子多福,白菜指百财。 说是三个人谈。可说起玉石的话题,没人说得过佟一琮。穆小让偶尔还可以插上几句,程小瑜基本是只出两只耳朵就成了。佟一琮很快觉察,“说是请你吃饭,结果变成听我念叨玉石。” 穆小让说:“小哥心里只有玉。” 程小瑜说:“不对,还有小嫂呢。” 穆小让的脸红了。接着说出了让佟一琮和程小瑜都想不到的话。“小瑜姐姐,我来作你和小哥结拜兄妹的见证人,好吗?既然你把小哥当成了世上唯一的最亲的人,小哥的亲人也是我的亲人。以后,我家里的东西,除了小哥,什么都可以与你分享,但小哥是我的,也只能是我的,你不许碰、不许惦记,我是醋缸。” 佟一琮哭笑不得,只能低着头不说话。穆小让的孩子气总是不经意的流露出来,只怕到了八十岁,孩子气也仍然在。 程小瑜爽朗的笑了,“小让……不,小嫂,你应该请我吃饭,好好感谢我,把这么好的男人让给你了。” 饭自然是免了,各自都有要忙的事。当天晚上,程小瑜便返回了上海,佟一琮和穆小让要送她。一个二十几岁的帅哥突然出现了,超过一米八的身高,英俊阳光,见到程小瑜,轻轻叫了声“程姐”,俩人随后上了一辆宝马车。帅哥对程小瑜恭敬有加,程小瑜拉下车窗,回望佟一琮的眼里闪出了泪花。 佟一琮明白程小瑜的身价已经超出了他的想像。他心里涌起一阵酸涩,接着便是自豪。他记起了《庄子大宗师》的那一句“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两条鱼被困在车辙里面,为了生存,两条小鱼彼此用嘴里的湿气来喂对方。这样的情景也许令人感动,但是,这样的生存环境却是出于无奈。对于鱼儿而言,最理想的情况是,海水终于漫上来,两条鱼也终于要回到属于它们自己的天地,最后,他们相忘于江湖。在自己最适宜的地方,快乐的生活,忘记对方,也忘记那段相濡以沫的生活。他想,能够忘记的鱼,或许是最快乐的。而如果有其中一条鱼不能忘记呢?对于人,对于感情或许也是如此吧。相濡以沫,有时是为了生存的必要或是无奈。“相濡以沫”令人感动。而“相忘于江湖”则是一种境界,或许更需要坦荡、淡泊的心境吧。能够忘记,能够放弃,也是一种幸福。 对于程小瑜的一切,他早就想通,已经做到了淡然,不过,程小瑜却在最后的时刻附在他的耳边悄声说了一句话,“虫虫,我的QQ为你设了隐身可见。”佟一琮心里又是一动,这声虫虫,让他清楚程小瑜仍是那个懂风情解风情,风情万种的女子,她总能让人的心里惦着想着痒着,没来由的抓心挠肝。她总是若即若离,忽近忽远,一切做得不着痕迹。这样的女人可爱又可怕,她让人着迷,又让人无法掌控,把女人的魅和媚发挥到了极至,具有强大的吸引力,但这样的女人不会归属于任何人,永远只属于她自己。 佟一琮清晰地听到心底的一个声音告诉他:佟一琮,你还爱着程小瑜。 另一个声音也同时告诉他:佟一琮,珍惜当下,珍惜身边人。 那天晚上,佟一琮的宿舍同学找出种种理由,果断而坚决的把小小的空间留给了他和穆小让。心惊胆颤的情境,急迫的心情,佟一琮很快缴械投降,面对身下娇羞的穆小让,他一脸愧意。这个小女人是爱他疼他的女人,他怎么能只顾自己的快活?他要给她人间的极乐,让她知道他对她的疼爱。穆小让和他眼睛对着眼睛,心贴着心,她抬手抚着他紧蹙在一起的浓眉,纤细的手指在他脸上身上滑动,一厘米一厘米的侵占,挑逗,佟一琮重新进入战场。这一次的游龙戏凤颠狂猛浪,小小的单人床随着他的动作吱哑作响,和穆小让一起震动喘息。他却不管不顾,上天入地横冲直撞,直到穆小让从嗓子眼里挤出已经哆嗦的“小哥,我不行了,饶命。”而后突然昏迷,佟一琮才停下,抱着她,轻喊着:“小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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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真的是一个矛盾体,一方面心疼着穆小让,另一面又惦记着程小瑜。刚刚送走了穆小让,佟一琮便找到电脑,登录已经很久没用的QQ,程小瑜始终是灰头像,盯了一会儿,心绪平静了。一想也正常,她那么忙,哪有时间上QQ呢。又一个闪念,她都会为谁设置隐身可见呢?她的心里都装着谁呢?有些女人心里只能装得下一个男人,比如穆小让。可是有些女人,诸如程小瑜心里可能像男人一样博大。人,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奇怪的物种。 胡思乱想一会儿,他抽回了神。暗骂自己,“佟一琮,这样下去可不成,你的时间可不是用来胡思乱想的。要做应该做的事。”什么是他应该做的事,自然是和玉石相关的一切,随意地浏览资料,他看到这样一份资料。 一块黄石头改变了一座城 云南德宏州首府芒市北边三十多公里有一座小城——龙陵(县)。 龙陵出产一种黄色的石头,乡民们用它们盖房子、垒猪圈,没当成好东西。这类石头里有的外形很好看,于是有观赏石爱好者发现了它,取名黄腊石,是观赏石中一个不错的品种。那时候这种石头还很便宜,几百块钱可以拉一农用车。 这种黄腊石属于石英岩类,很硬。它的色彩很丰富,有红,有黄,有白,多为透明状。近10年来,搞玉雕的人发现了它,用它雕成玉石首饰也很漂亮。 也是最近10年,翡翠白玉价格疯涨,玉雕艺人们也开始寻找替代的玉石原料,于是黄腊石被选中。云南人开始炒作,先给这种石头起了个好名字。这种石头产于龙陵,这种石头又是以黄色为主,于是取名黄龙玉,相比黄腊石的土名字马上身价百倍。云南省组织出书,包装宣传。龙陵县以此立为支柱产业。过去几百元一车的石头炒到一公斤几千几万,农民们发了财。于是全国各地的玉商们也纷纷拥入,采购原石,加工出售。玉雕艺人们也纷纷迁来龙陵建加工厂。那些搞矿产的大老板们也赶来买山头,打矿洞,开原石。最后是地产商们也来了,建立一个有一个玉石城。现在龙陵要打造世界级的黄龙玉产业中心,一个又一个楼盘拔地而起。过去的一个贫困县变成了一座生机勃勃的小城。现在要在龙陵找老房子已经不多了。县政府旁边还有一段老街,恐怕也等不了几年就要拆迁了。县政府还在老地方,楼房已显矮小破旧,估计早晚也要迁居。 老城旁边的新城已初显规模,宽敞漂亮,比老城强多了。 一块黄石头真是改造了一座城! 佟一琮一肚子愤愤不平,在他的眼里心里,黄龙石无论是品质或者其他都是无法同岫玉相比,可身价却远在岫玉之上,这是一个让他无法接受的事实。谁都知道,岫玉列位四大名玉,而今却被诸多的后来者居上,若是先天..不足也认可了,关健是事事处处都要远胜于其他,却因种种原因远远落于人后,这种情况的出现难道不值得深思和探究吗?谁的功谁的错?错在哪儿?怎么弥补?人家凭着黄龙玉能改变一座城,咱们不能凭着岫玉改变鞍山?改变从哪儿开始?向着哪个方向? 这时,步凡突然上线,佟一琮把一块石头改变一座城的资料复制给步凡。接着打出了上面的一堆话。 步凡发过来一个段子:高原上,再努力也烧不开一壶水,说明环境很重要。骑自行车,再努力也追不上宝马,说明平台很重要。男人女人再优秀,没另一半也生不下孩子,说明合作很重要。一个人再有能力,也干不过一群人,说明团队很重要。想有保障,买再大的水桶都不如挖一口井,说明管道很重要……知道岫玉差什么了吧。 佟一琮无语,除此外,他还能说什么?他又能左右什么?心里再难受再不平,也只是他自己个的事,他愁死急死,有用吗?他没那那行风行雨的本事,当下做好自己的事守好自己的本分是正事。或许做好自己,才是他能为岫玉做的最大的事。 步凡知道他心思,发来天工奖入选作品图片,让他从纠结里跳出来。佟一琮的眼睛立刻亮了。中国玉雕、石雕作品天工奖评选活动是“中国珠宝玉石首饰行业协会”简称中宝协,在2002年创立的一项专业评比活动。这项评比活动的推出填补了当时此项领域评选活动的空白。每年的天工奖颁奖活动已成为业界同仁的年度盛会,各地玉石界的前辈新秀,旧友新朋欢聚一堂,交流心得,切磋技艺,俭朴而热烈。拿到天工奖成为全国玉雕、石雕行业从业人员的最高梦想,这个梦张三会做,李四会做,佟一琮当然也会做。为了这个梦,佟一琮关注每一届天工奖评选。 说来天工奖也有故事。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中国玉雕行业的状况已然不容乐观,国外市场持续低迷,国内市场尚未开发,到处都是产品打折、原料浪费、组织涣散、生产停滞、工艺粗放、无艺术创新可言的萧条景象。在这样的形势下,2002年中国珠宝玉石首饰行业协会组织发起了首届“中国玉雕、石雕作品‘天工奖’”评选活动。奖项设立之初衷,就是要将行业内最优秀的作品展示出来,把当代玉雕通过“天工奖”推向社会,为整个行业提供一个共同参与、共同进步的平台,树立行业标杆,引导行业的发展方向。首届“天工奖”评选活动,没有任何经验可借鉴,没有专职人员可调迁,也没有一分钱的经费可以支配。幸运的是,主办方的满腔热情得到了业内同行的积极响应,特别是新疆和田玉石的大力支持,解决了“天工奖”筹备经费的困难,让“天工奖”顺利地迈出了第一步。第二年,“天工奖”结集出版了首部典藏集,其板式、风格沿用至今,被业内奉为经典之作。天工奖分别设立金奖、银奖、铜奖、最佳创意奖、最佳工艺奖、优秀作品奖。 天工奖的参赛作品材质丰富,翡翠、岫玉、玛瑙、独山玉、绿松石、青金石、琥珀、珊瑚、象牙、煤晶、水晶及各类宝石、寿山石、青田石、巴林石、昌化石,一应俱全。不同背景的玉雕师以完全不同的价值标准表达各自的水平价值取向。 一件和田红玉作品《钟馗》出现佟一琮眼前,钟馗是玉雕的传统题材,大多以写实技法雕琢钟馗的降妖除怪。这件作品选用珍罕的和田红玉籽料,雕琢出微醺的醉钟馗,一改传统钟馗的威严,设计出的钟馗形象可爱,玉色喜人。 和田红玉本身就是极罕见的和田玉种,作品所选用的原料皮色酱紫,肉色红艳,油润若脂,细密坚硬。作者巧妙设计,在原料中部凸起处开窗,巧施工艺,精心雕琢,微醺的红面钟馗形象呼之欲出。周围以阴刻线条勾画出钟馗的官帽和须眉,使得美玉的皮与肉由深而浅,过渡自然。钟馗的传统形象是豹头环眼,铁面虬鬓。为了表现红玉的色彩,设计出醉钟馗的形象,面部红艳,环眼微闭,狮口微张,虬髯飘逸,神态恬淡安适,不怒而威。左侧一个酒坛横置,与醉钟馗相呼应,为作品增添了妙趣。 钟馗是中国传统诸神中唯一的万应之神,要福得福,要财得财,有求必应。不仅是中国民俗祭祀的对象,同时也是文人骚客吟诵的对象,苏辙的《旧钟馗》:“济南书记今白须,岁节钟馗旧绿襦。举手托天欣见雪,破鞋踏冻可怜渠。滔滔时辈今黄壤,六六年华属老夫。儿女未容翁便去,银瓶隔夜浸屠酥。”唐寅的《钟馗赞》:“烈士骨不可屈;烈士精久乃灵。嗔尔目阶可触;正尔心邪可擒。钦尔风望尔容;魑魅魍魉咸潜踪,千秋之下真英雄!” 关于钟馗,佟一琮知道另外一个小知识。钟馗本是一种植物,捉鬼天师钟馗,因民间流传甚广的钟馗捉鬼图而为人所熟知。然而钟馗并非人的名字,明代李时珍 href='1158/im'>《本草纲目》记述。钟馗源于仲葵,是一种植物的名称,椎本可以当武器用。有人借用其谐音编出一个手执仲葵椎打鬼的钟馗。因故事讲的是专门捉拿恶鬼,很符合人们的心理,故受到欢迎。 众多的作品中,佟一琮发现了一件岫玉作品《云烟入画》。作品采用上等老玉制作,玉质坚硬细腻,水润亮泽。外形呈花瓣状雕刻,在雕琢上随形用俏,用糖色完成意境渲染,通过树木,山石,人物构成了画面云雾缭绕的意境,作品中人物以虎溪三笑为背景,充分体现三人相拥为一体,展现出和睦相处的氛围,也蕴含了人类对和谐寄托的美好意境。 一会儿,又看到了另一件岫玉作品《水调歌头》作者充分利用岫岩花玉俏色特性,因型施艺,构图巧妙,情节丰富。色彩艳丽的书简,写实生动的杯爵,飘渺灵动的云带,动态秀美的人物,无一不细致入微,栩栩如生,彰显了主人公宽广的胸怀和细腻的相思之情,而那相思之人就在云山雾海中冉冉升起的明月当中。相思之人的援琴正与那书简中的笔墨砚台相呼应,体现了在那远方之人相互想念之情。 按佟一琮推想,接下来,肯定还会有岫玉的踪迹,果然,当索阿姨、国大师等一些岫岩玉雕师的名字和作品不断从电脑屏幕上显现,佟一琮心里有了从未有过的自豪,他好像看到了岫玉像一个闪亮的明星,被人追着撵着粘着,原本消沉低落的心态,也因此好了起来。 佟一琮感激步凡,相识之初到现在,这位老兄从来没有忘记过他,俩人之间没有利益的交集,没有权势的依仗,完全是心神之交。古人说,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以势相交,势去则倾;以权相交,权失则弃;以情相交,情逝人伤;唯以心相交,淡泊明志,友不失矣。也正是因为以心相交,俩人之间的友情绵长醇厚。他和步凡平时的联络并不多,有时一月两月才会联系一次,可是无论在电话还是在网络上,从没觉得彼此有了疏远,说话办事,不用客气,不用拐弯,直接切入主题。 有时,佟一琮会想,人这一辈子称作哥们和朋友的人可能不计其数,不同的阶段,不同的人走进生命,又有不同的人渐渐淡出。生命中不断有人走近走远,经过时间的不断淘洗,最后还在身边还在心上的,屈指可数,珍藏温暖的记忆,珍惜拥有的疼惜,将阳光挂在嘴角,春风装入胸中,朝着笃定的方向,在路上,向前走。无论亲情、爱情还是友情,都应该懂得珍惜,这一刻在一起,下一秒也许就会分离,生命中有着太多无法预见的变数。一辈子其实不长,不过是月落日升,闭目睁眼,能遇到宽厚惦念的亲人,亲密包容的爱人,肝胆相照的友人,是多么幸运的事。这样一想,便会彻悟,幸福并不复杂,饿时饭,渴时水,冷时衣,穷时钱,困时眠,爱时牵挂,离时回忆,真正属于自己,只有当下这一刻。心里装着幸福,满目皆是蓝天青山小桥水车,快意人生。 那天晚上,佟一琮做了一个神奇的梦。梦里他身着唐装,身处一个陌生又熟悉的环境,那儿好像是鞍山,又好像不是。那是一个很大的市场,市场正门对着一条宽阔的大道,远远就可以看到上面写着“玉石”两个字。 佟一琮在梦里笑了,全国的玉石市场他知道的不少,鞍山至多在玉佛苑附近有些店铺,和专业的玉石交易市场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可眼前的一切又觉得那样真切,他仔细地瞧着,“艺术与市场对接,才华与财富转换”的大块宣传语格外醒目。一路走,一路有人对着他笑,他觉得好奇怪。仔细一瞧,索阿姨,国大师,还有岫岩的好多玉雕大师都在其中。 这时,花雪痕突然出现了,对着他笑,却不说话。花雪痕已经不是当初青涩的模样,不折不扣的白领丽人,略带冷艳。她拉起他的手走向一处古香古色的房屋,还没走近,远远听到了高山流水的古筝声。他推开门,赫然看到对面墙上写着“佟一琮工作室”六个字。佟一琮愣了,他回望旁边的花雪痕,花雪痕还在看着他笑,示意他接着看,不要分神。 室内的装饰也是典型的中式风格,造型、色彩、图案等方面十分讲究。气势恢弘,壮丽华贵。高空间、大进深、雕梁画柱、金碧辉煌,造型对称,色彩对比,装饰材料以木材为主,精雕细琢,瑰丽奇巧。 突然,梦里的场景变换成了一间书房,两对书架、一张红木写字台、一把官帽椅,四周是两张中间带小条案的皇宫椅,一对黄花梨多宝格,一张小琴桌,一张明式罗汉床,书房里随处可见河磨、老玉、花玉等等不同岫玉作品,其中以花玉最多。佟一琮觉得这间书房仿佛蕴藏着一种魔力,踏入这个空间,便会把外界的聒噪全然抛到脑后,心突然就沉淀下来,头脑变得清醒,从内心生出安静的渴望。 穆小让站在书架旁,怀里抱着一个男婴,孩子白胖胖,像年画里的人儿。佟一琮细瞧那孩子的眉眼样貌,简直就是他小时候的翻版克隆。 佟一琮第二天便把梦到的情形一一画了出来。春节回到岫岩,这幅画被他随意的放到房间。没想到,某一天,他突然发现画的旁边多出了一行娟秀的铅笔字。 梦里依稀,求者戚戚,闽者为伴,天地澄明。 佟一琮愣住了,那是老娘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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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记忆里,老娘只读过九年书,文化底蕴实在谈不上有多深厚,怎么会写出这样的文字?按字面的意思解释,老娘知道这是梦里的情景,可是关于这个梦,他从来没跟老娘提过一个字,更没讲过他对拥有工作室的向往,老娘怎么会了解的如此清晰?“闽者为伴”指的是什么?闽,是福建的简称,梦里有花雪痕,她是福建人,难道花雪痕会帮助实现这个梦?可是这一切是不是太可笑了? 转念一想,佟一琮想开了。有什么奇怪的,老娘让人奇怪的事情多着呢,她是个谜一样的人,老爹都解不开,难道他能解开?但他又觉得老娘的这十六个字暗藏着什么玄机? 趁着老娘进到房间,只有娘俩在,他把问题扔了出来。“您老人家指的什么,直接告诉我得了,省得我又是猜又是想,惦记着闹心。” 安玉尘不说话,纤细的手指在画上反复地摸挲着,一会儿功夫,眼泪一滴一滴落到画上,打出了一个湿晕又一个湿晕。“我已经泄了天机。能说给你的,只能是这么多,已经够多了。” 佟一琮明白,他不能再追问。老娘的个性,他是知道的。十六个字里,藏着的内容确实已经够多了。现在,他惊诧和恐慌于老娘的眼泪。按道理,如果他的将来真如画里所示,梦里所指,应该是功成名就,而且穆小让还会为佟家添个大孙子,按理儿说,老娘知道这些应该开心,咋还暗自垂泪呢?他走到老娘身边,双手放在了老娘的肩上,老娘的肩瘦瘦的,摸得到骨头。老娘的眼角嘴角有了深深浅浅的皱纹,没来由的,他心酸难受。弓着身子,下巴靠在了老娘肩上,老娘抬手,在他手上拍了拍,“儿子,凡事都是定数啊!” 定数。这个词让他想起了前阵子看到的印度大师关于灵性四句话。第一句,无论你遇见谁,他都是对的人。这意味,没有人是因为偶然进入我们的生命。每个在我们周围,和我们有互动的人,都代表一些事。也许要教会我们什么,也许要协助我们改善眼前的一个情况。第二句,无论发生什么事,那都是唯一会发生的事。我们所经历的事,不可能,绝不可能以其它的方式发生,即便是最不重要的细节也不会。并不存在要是我当时做法不一样,那么结果就会不一样。无论发生什么事,那都是唯一会发生的,而且一定要那样发生,才能让我们学到经验以便继续前进。生命中,我们经验的每一种情境都是绝对完美的,即便它不符我们的理解与自尊。第三句,不管事情开始于哪个时刻,都是对的时刻。每一件事都正好是在对的时刻开始的,不早也不晚。当我们准备好,准备经历生命中的新奇时刻,它就在哪里,随时准备开始。第四句。已经结束的,已经结束了。这是如此简单。当生命中有些事情结束,它会帮助我们进化。这是为什么,要完整享受已然发生的事,最好是放下并持续前进。 老娘的定数,和这四句话完全相符,但却更简单,更深刻,难道一切都能归到定数里吗?包括那个真真切切的梦,包括眼前的画? 同样反应过度的还有老爹。佟瑞国看到那到那幅画,第一反应是要撕掉。老娘立刻拦住了,“不能撕。定数逃不过的。” 定数两个字又一次从老娘的嘴里说出来,佟瑞国的手垂了下去,眉毛却竖了起来,看向佟一琮的眼神就像面对阶级敌人。 佟一琮不解也不服,心说这是咋了?又惹老爹哪根神经了?不是让学琢玉了吗?不是让去美院了吗?不就是画了一幅画吗?咋又风雪雷电的?他心里还窝着火呢?这是哪儿跟哪儿呀?怎么做才是对? 可心这时候突然推门进来了,见着三人的状态,先是一愣,瞬间挎住了佟瑞国的胳膊,“姥爷,我想吃油炸蛾蛹了。你说给我做的,到现在还没做,我都馋死了。我要吃!”说着话推着佟瑞国出去了。 佟一琮顶佩服可心这一点,见风使舵,调节空气的本事一流。几..年不见,这个小丫头变化特别大,学习成绩和当年的佟一琪差不多,始终在中游晃来晃去不上不下,模样却出落得比佟一琪还要水灵,据说时常会有些小男生跟在屁股后面转,她则像个小公主,爱理不理,高兴了给个笑脸,不高兴一脸凶相。不过,这丫头的情商高得吓人,用佟一琪的话来讲,“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吃饭能送人十里地。”韩风听到这话肯定是一脸不悦,“有你这么说自己闺女的吗?我闺女是情商高,将来肯定会是商界的白骨精,不信你就瞧着吧。”对这话,佟一琮深信,原因简单,他在可心身上看到了程小瑜的影子。 由一个梦引发的风波总算被佟一琮漂亮外甥女化解了。可他的心病并没有因此结束,他还惦记着他的顶级玉雕大师梦。 事实上,经过学习和实际操作,佟一琮对玉雕的各类雕刻技法,阴刻线、勾彻、隐起、浅浮雕、高浮雕、圆雕、活环、镂空雕、花下压花、打孔、底子、挖膛、抛光、剪影、汉八刀、跳刀都有所了解。 而对于俏色的运用,更有了他的心得。玉料本身不同的天然颜色,巧妙的琢刻成物体外表的肤色或器官,若能雕刻的恰如其分,则有巧夺天工之妙。俏色是玉雕工艺的一种艺术创造,不同于绘画、彩塑,也不同于雕漆、珐琅,它只能根据玉石的天然颜色和自然形体“按料取材”、“依材施艺”进行创作,创作受料型、颜色变化等多种人力所不及的因素限制的,一件上佳俏色作品的创作难度是很大的,其价值也是很高的。 薄胎技艺、梁链技艺、镂空技艺等特殊工艺,难度极大,在琢制中如果技术不精或稍有不慎,就可能崩裂出纹痕,也就大大降低整个作品的艺术价值,甚至会前功尽弃。险工能充分体现玉雕大师的胆识、技术和耐心。佟一琮还是心有畏惧。 一直利用业余时间在索秀珏玉雕学校讲文化课的穆小让给他提了个醒:“小哥,去看看玉佛,想想你的佛脉,也许你能有新的启发。” 或许真如安玉尘所说,冥冥之中皆有定数。佟一琮和穆小让在一个飘雪的天气,来到了鞍山玉佛苑。 占地面积约10万平方米玉佛苑位于鞍山市玉佛山风景区,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玉佛苑以玉佛阁为主体,由天王殿、舍利堂、钟鼓楼、药师殿、地藏殿、罗汉圣地、玉带桥、三洞式山门、长廊、配殿等组成,融玉文化、佛文化和山水园林文化为一体,古朴典雅,气势恢宏。 佟一琮去玉佛苑,正赶上新山门正式启用不久,山门正中间的垂花门上端悬挂着“玉佛苑”九龙金匾,这是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北京师范大学启功教授亲笔题写。 进入新山门后的第一重殿——天王殿,采用重檐歇山式结构,殿中供奉弥勒佛,弥勒佛名“阿逸多”,是佛祖释迦牟尼的弟子,南天竺人。佛经上说:释迦牟尼佛的教法流传一万年,其后世界道德逐步提高,不再需要佛教,佛教便自行消亡了。再过八百余万年后,弥勒菩萨由兜率天下生此世界成佛。佛教传入中国后的五代时期,在浙江奉化有位和尚名叫契此,常背着布袋,教化群众,深得群众信仰。临终时说了一首偈语:“弥勒真弥勒,分身百千亿;时时识世人,世人总不识”。因此,人们认为布袋和尚是弥勒佛的化身,就在寺院的天王殿正中塑了他的像,顶礼膜拜。弥勒佛寓神奇于平淡,示美好于丑拙,显庄严于诙谐,现慈悲于揶揄,代表了中华民族宽容、和善、智慧、幽默、快乐的精神。 天王殿里还供奉着韦驮菩萨和东方持国天王、南方增长天王、西方广目天王、北方多闻天王这四大天王,全部采用整体岫玉雕刻而成。四大天王造像,高大威猛,每尊设计重量都是20吨。 穆小让在玉雕学校上课的劲头拿了出来,给佟一琮做起了导游。“小哥,四大天王手中所持的兵器,用以镇妖祛邪,制服敌对,以保国泰民安,风调雨顺。风,指宝剑的锋,以保护众生;调,指琵琶,用音乐来教化、愉悦民众;雨,指宝伞,以制服群魔;顺,指龙,以维护安定,保护世界和平,其作用和意义合并起来为风调雨顺。这表明着佛门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慈悲心愿。” 在玉佛苑的山门广场正前方两侧,矗立着钟、鼓二楼。居左的为钟楼,重5吨的青铜大钟,上面铸有佛教著名经典《般若波罗密多心经》和9条飞龙、9只蝙蝠、21朵莲花、63颗宝珠,寓意钟声一响,如意吉祥,荣华富贵,与日增长。 玉佛阁正前方有6根高大的汉白玉经幢。经幢在佛教中有驱邪降魔的作用。这6根汉白玉经幢连同玉佛阁的12根蟠龙玉柱均采用北京房山汉白玉雕刻而成,通高7.2米,直径1米。 舍利堂是玉佛苑的另一个主体建筑,由门楼、观光台、垂花门和舍利堂四部分组成。在玉佛阁前有两座无字碑。用来驮碑的神兽,穆小让叫不上名字。佟一琮也终于有了显示自己的机会,“这个神兽叫赑屃(bixi),传说是龙的九子之一,它长着龙头、狮鼻、龟身、鹰爪、蛇尾,相传力大无穷,喜好负重,因此用它来驮碑。从古至今一直流传着这么一种说法:摸摸赑屃头,做事不发愁;摸摸赑屃背,一生享富贵;摸摸赑屃尾,做事不后悔。” 玉佛阁是玉佛苑的主体建筑,也叫大雄宝殿。内部结构分三层:一楼为礼佛区,二楼为观佛台,可三楼外为观光长廊,可凭栏远眺鞍山市区景色。 走进玉佛阁,见到了七色一体色彩斑斓雕琢细腻光泽瑰丽的玉佛,佟一琮和穆小让同时跪倒在地。 关于玉佛开光的圣景,索秀珏曾经给佟一琮讲过。2002年5月26日玉佛正式开光,开光法会由中国佛教协会常务副会长圣辉大和尚主持,中国佛教名山、名寺300余名大德高僧参加庆典。法会伊始,近20万信众和游人聚集在玉佛苑内外,盛况空前,蔚为壮观。上午9点10分,在玉佛苑上空出现了一个七彩光环,后来弥勒祥云、龙凤祥云相继出现,持续达20分钟之久。现场信众纷纷高举双手,向天念诵,感应佛光。接着奇迹再度出现,原本是万里无云的天空,突然呈现出一小条龙尾祥云,随后在龙尾祥云的左面,又生成一大朵龙头祥云,而后,龙头龙尾祥云渐渐结合在一起,又变成了一只展翅飞翔的凤凰祥云。开光仪式结束后,在玉佛苑上空又出现了酷似弥勒佛的坐像。中央电视台,香港凤凰卫视等新闻媒体的记者纷纷采录下这一不寻常的场面。15时左右,天降瑞雨,仿佛观音菩萨向人间播洒甘露。瑞雨的降临,又给玉佛的开光增添了几分神秘传奇的色彩。后来人们把玉佛开光时出现的诸多现象总结为“玉佛开光,云天护持,佛光普照,今古奇观。” 跪了好久,俩人才回过神,关于佛面天成、龙凤呈祥、普陀圣境的故事,当年索秀珏曾经讲过。穆小让便又讲起了其他的传奇。 佛送吉祥。2002年年末,人们发现佛祖释迦牟尼左胸前呈现出一只山羊的头像,两只白色的山羊角清晰可见,额头突起,两侧黑色的眼睛生动形象,鼻尖部的浅颜色与两眼之间的深颜色形成对比,具有浮雕般的立体感。山羊依偎在佛祖怀中,惟妙惟肖,呼之欲出。因为羊与佛教、羊与中国传统文化都有着深深的渊缘,加之发现时适逢羊年即将到来之际,又在玉佛开光之年,实为瑞兆,这似乎昭示着世界最大玉佛将给世人带来幸福与吉祥!传说佛祖释迦牟尼在未成佛时,为寻求解脱之道,来到苦行林修行,不食人间烟火,只以果实充饥。不避风雨,体容消瘦。后来,一位牧羊女献上乳糜,使他恢复体力,得以重生。玉佛将羊抱于怀中,正是佛教知恩报恩的生动再现。 金鹏展翅,金鸡祈福。2005年4月24日,玉佛苑对世界最大玉佛进行大规模维修保养。作业人员偶然在渡海观音正上方、接近佛光的部位,一只金色的“鹏”赫然在目:轮廓清晰、展翅欲飞。据佛经记载,鹏为观音菩萨的护法,这只金鹏自然显现于佛光之上,护持观音,再一次让人们领略了佛法的博大和无穷奥妙。是为“金鹏展翅”。同一时刻,仿佛是佛法的点化,又好似金鹏的指引,人们在观音左侧鳌鱼尾部又发现一只栩栩如生的“鸡”。2005年是鸡年,“鸡”与“吉”谐音,寓吉祥之意。是为“金鸡祈福”。4月24日是农历的三月十六,是准提菩萨的圣诞日,也是南海观音开光庆典之时。玉佛苑世界最大玉佛同时显现“金鹏展翅”和“金鸡祈福”,神奇景观,应时显现,必将给世人带来吉祥和幸福。 孔子将玉的品质归为十一德:仁、智、义、礼、乐、忠、信、天、地、德、道。玉的品质与中华民族的品质结合在一起,玉也成为中华民族的象征。佛文化是一种引人向善、催人向上的宗教文化,玉文化与佛文化、儒家与佛家的有机结合,完美地体现在世界最大玉佛身上,这既是大自然的恩赐,也是人类智慧的结晶。 那天回到岫岩,佟一琮变成了另一个人,整天对着那块佛脉沉思不语。不久,定名为《拓》的花玉作品出现了,一位农夫在野外扶犁拓荒。花玉中有大面积的红、黄、黑、绿色。作品中,把红色部分设计成满天朝霞,黑色部分设计成一个农夫和黑土地,黄色部分设计成一头牛,把绿色部分设计成草丛树木。散发着浓郁的田野气息,蕴含着不朽的开拓精神。玉中俏色运用得干净利落,恰到好处。作品的题材和表现手法,都具有新意。 第九章 名至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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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朋友看到佟一琮的花玉作品《拓》都露出了欣喜的神色。穆明也来了,也看了,却蔫头耷脑提不起精神。佟一琮当时没留意穆明的神情,后来觉察有些不对劲儿,这种不对劲在穆明身上很少有。一般情况下穆明发蔫除非是没肉吃了,“无肉不欢”是大家公认的绰号,但这种情形现在怎么也不可能发生在穆明身上,就算全岫岩只剩下一块肉,估计也会落进穆明的肚子里。还能有啥事让穆明无精打彩,这事佟一琮才不浪费脑细胞,并不是俩人交情不好,而是因为俩人交情太好,好到他知道穆明憋不了一周,肯定找他唠,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个清楚明白。 实际是没出三天,农历小年的前一天,腊月二十二,穆明打电话给他。“晚上有空没,喝点儿?” 佟一琮本来想说不去,他的心思不在吃喝上,都在玉上。按照老令,农历小年前一定要剪头发,可他连个剪头的时间都舍不得,头发长得插进了脖梗里。倒了是佟一琪逼着把他薅进了理发店,这才算是清清爽爽地迎年。他在电话里听出穆明的声音不对劲儿,穆明喜怒形于色,高兴生气挂在脸上,露在嘴里,换成平时招呼佟一琮喝酒,说出的话准是,“你小子晚上过来喝酒。”哪能像这样子有商有量的,从强硬派变成温柔派。他问,“咋了,这蔫呢?晚上我过你店里。” “别……别来店,咱们换个地儿,稍晚点儿,店里弄的差不多了,咱俩换个地喝。” “大冬天的去哪儿呀,要不你来我这儿,酒菜自带。” 果然被佟一琮猜对了。 穆明胡子拉茬,手里拎着酒菜,穿着件深蓝色的羽绒服出现了。没看出瘦,就是蔫儿,像丢魂儿似的。 佟一琮知道穆明的性格,干脆一个字也不问,俩人各自夹着菜,喝着白酒。时不时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 穆明到底没绷住,“你不问我咋了?” 佟一琮嘴里细嚼慢咽着,还是不说话,他知道,穆明肯定会说。 果然,穆明又开口了,“还记得那个兰瑞儿不?” 佟一琮嘴里塞着肉,呜呜地说,“混血妹,不,是少数民族妹。记着呢,长得漂亮,特有性格,一起去新疆那个。” 穆明的眼角突然出现了两滴泪。 佟一琮拍了拍他的肩,“这还是花间浪子穆大少吗?” 穆明这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窝端了出来。兰瑞儿去英国三个月了,这期间,偶尔会给穆明打电话。接着她电话,他能快活一星期,第二星期如果没接着电话,他就像丢了魂儿没着没落,吃着羊腿,喝着羊汤都觉不出来香。后来干脆和兰瑞儿定好,每周一和周五固定时间通电话。 “人家飘洋过海和男朋友相会,你掺和什么。不是总在花间走,片叶不沾身吗?”佟一琮没给穆明好脸色。 “别插嘴,听我说。我这些话搁心里快长白毛了。” “长木耳得了,正好当下酒菜。” “再闹我跟你急。” 人家兰瑞儿为啥去的英国,穆明比谁都清楚。兰瑞儿半个月前在电话里告诉穆明,男朋友另有新欢了,一个英国女孩儿。“他们好半年多了。要是在国内时知道,我就不来英国了。”兰瑞儿说这话时,语气轻轻淡淡,像说着不相干的事。穆明当时就在电话里急了,“兔崽子,老子飞英国去,卸了他的羊腿。”兰瑞儿劝他别冲动,“他那么选择是对的,要是跟我在一起,这辈子都不一定能拿到绿卡,人都现实,是我自己太傻了。”穆明在电话里骂了半天,最后一句,“瑞儿,回来吧。我养你。” 佟一琮问:“她答应了?” “没答应也没不答应。我说让她觉得难受就哭一场,她说没啥可哭的,哭也改变不了啥。我想去英国,去看看她,或者把她接回来。” “接回来以后呢?” 以后的事,穆明没多想,他只觉得兰瑞儿难受他就难受。“我知道我配不上她,何况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不能不管,但我的心真在兰瑞儿那里。”当初穆明并没觉得兰瑞儿哪里特别,还觉得她是个贪钱的女孩儿,那样女孩儿多了去了,在大街上随手一抓,一抓一大把。这是个浮躁虚夸的年代,有多少女孩儿为了钱而奋不顾身,在那个时间段,穆明眼里的兰瑞儿就是那样的女孩儿。接触中,穆明渐渐感觉到,她和自己想像的不一样,他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在看她,不公平也不客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困难,只是兰瑞儿解决困难的方式,在他的思维观念里显得太特别了,特别到让人难以接受,但细一想,除了那种方式,她还能找到更好的解决办法吗?谁敢说她没尝试过?俩人分开了,穆明才发觉,兰瑞儿在他心里扎了根。“瑞儿在英国的费用一直是我给出,我也不图她回报什么,我就是喜欢她,惦记她,希望她过得好。” 兰瑞儿过得好坏佟一琮不知道。穆明过得不好是实实在在的。俩人喝完酒的第三天,穆明戴着超大口罩,围着围巾出现在了佟家。进屋也不摘,径直钻进佟一琮的屋,这才卸下了行头,“不过了,这日子没法过了,离,必须离!” 佟一琮仔细一瞧,穆明的一张大胖脸成了大花脸,明显是“五齿钉耙”的杰作。不用问也猜到是吕秀的作品。 “我不就是说了句梦话吗?从后半夜两点开始吵,一直吵到五点,也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大的劲儿,要杀人似的。” “说什么了?” “瑞儿,我想你。” 佟一琮实在不知道怎么说穆明好。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他这个婚姻失败者,更断不清家务事,自己的事还没弄明白呢。站在责任的角度,他想骂穆明一顿,有老婆有孩子你还玩得啥劲儿,整天捻花惹草,以为自己是个情圣,结果怎么样,一样陷进去。趁早收了心,跟老婆孩子把日子过好了,甭吃着碗里惦着锅里。 站在男人的角度,佟一琮理解穆明,穆明和吕秀的婚姻本来感情基础就薄弱,何况男人哪有不花心的?哪有柳下惠?除非是有功能性障碍,要不然都恨不得左拥右抱。有个叫周国平的大作家不是说过中国男人有五大梦想吗?包括当官梦,十年寒窗,一朝当官,逞平生之志,耀祖荣宗;发财梦,钱是衡量一个男人是否成功的标志;美女梦,拥有一个或多个美女;武侠梦,《少林寺》《霍 5143." >元甲》开发了男人的武侠梦;隐士梦,沧海桑田,凡尘俗事,悟了,想隐红尘之外,采菊东篱,南山观云。细一想,这五个梦说得一针见血,实实在在,甭管承认不承认,这不就是中国男人的追求和梦想吗?只不过有的人人都活得虚伪,不愿意坦然承认罢了。所以把这几个梦藏着掖着,装出道貌岸然的样子,弄得一个个整天都在嚷着:活得累死了。佟一琮觉得不累才怪,又要渴望着,又要装成无欲则刚的样子,装得累死了。 穆明虽然有可恨的地方,可他活得真实,活得可爱,活得洒脱。不过,既然不按套路出排,就得接受由此引发的后果。佟一琮不知如何安慰劝导穆明,心病都得心药医,这些事,还得穆明自己解决。 穆明又何尝解决得了这些问题?骨子里他从来没想过和吕秀离婚,尽管他并没爱过吕秀,但毕竟有个家,一起从苦日子过来的,细一想,和谁过日子不是那么回事?可平淡的生活里,他总想多些色彩,他看似粗人一个,实际上浪漫着呢,可他的浪漫劲儿没处使。比如他弄个烛光晚餐,吕秀会说他作什么妖蛾子。弄个鸳鸯浴,吕秀问他在哪儿学来的?弄到最后,他把浪漫劲儿全用在别的女人身上了,这也是那些和他好过的女人对他恋恋不忘的原因。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兰瑞儿。 穆明的婚没离成,吕秀拿刀架在了脖子上,“穆明你想离婚,除非我死了!” 穆家的年过得充满了暴力。佟一琮家倒是和和美美,但这份和美在大年初六被程小瑜打破了。 虽然俩人结拜为异姓兄妹的事穆小让没反对,但这事佟一琮忘记和安玉尘讲,确切地说,他故意没讲给老娘。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件小事,至多他和程小瑜当成兄妹相处就成了,实际生活中,俩人天南地北,各在一方,见面的时候有几次?坐一起的时候又有几次?不过是个心里的念想。再说了,老娘因为当初离婚的事,对程小瑜耿耿于怀恨之入骨,在佟家,谁敢提程小瑜三个字,老娘和谁急。他做儿子的自然知道老娘心里为啥恨,还不是因为心疼他,所以便把结成兄妹的事瞒了老娘,在他看来,老娘和程小瑜这辈子见面的机会,估计也不会再有。可这次他失算了。 大年初六,程小瑜带着宝马和帅哥司机登了佟家门,司机大包小包拎着跟在程小瑜身后,她进门叫起安玉尘,“妈,我来给您拜年了。” 安玉尘脸绷着,继尔嘴角上翘,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我受不起。” 佟一琮的脑壳像是让人敲了一棒子,立马蒙了。 佟瑞国、佟一琪更是不明所以,瞧着剑拔弩张的俩女人。韩风瞧瞧岳母,再瞧瞧曾经的小舅子媳妇,本就木讷,这一刻更是不知道说啥好。 可心反应机敏,“小瑜姨你什么时候来岫岩的?前阵子还和我小舅妈说起你重情重义。你管姥姥叫妈妈叫了那么多年,一时肯定改不了口吧,快进屋坐。”她轻描淡写用改不了口解释了那声妈。 程小瑜却像听不懂一样,“一琮是我结拜的异姓哥哥,他的妈自然也是我的妈。” 一句话捅了马蜂窝,安玉尘眯起的眼睛转向了佟一琮,“咋回事?” 佟一琮咋了半天也没说出来。他到现也没弄懂老娘为啥对程小瑜总像对待阶级敌人一样。穆小让看他一脸的难色,说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安玉尘眯起的眼睛渐渐睁大了,对着穆小让一声叹息,那样子不像在责怪佟一琮,倒像是在责怪穆小让,那眼神一滴不落进了程小瑜的眼睛。 “妈,这是我奶奶的临终遗愿,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没有血脉亲缘。和一琮结拜那天起,我就把您们二老当成了自己的亲生父母,把小让当成了亲嫂子。”程小瑜把亲嫂子三个字说得格外重。 穆小让这时才明白安玉尘是在为她担着心,细一想,安玉尘这样的担心不是没道理,佟一琮和程小瑜以前感情就好,那么拦都没档住俩人好,以后真要是以兄妹之情为借口,发展点婚外故事,她穆小让能咋的?一哭二闹三上吊,还是不理不睬?咋整都个难心事。现在的婚姻能管得住人心?还是人心能管得住人心?关健的还是信任,是责任。她从没考虑这方面,就是因为她心里信佟一琮能掏着心肝对她好,实实在在对她好。现在程小瑜的这句话,让她更安心了。人和人之间不能总是勾心斗角,彼此算计,总有真诚在,要不人间还有盼头,还有善有美? 穆小让望向程小瑜的眼神柔柔的,望向安玉尘的眼神也是柔柔的,望向佟一琮的眼睛还是柔柔的,这柔暖了所有人的心。安玉尘的脸色不再那么生硬,心里却在为她说了句:这个傻娃娃。安玉尘招呼程小瑜,“坐吧。”手却拉住了穆小让的手。 这个动作比说多少话都有力量,那是在告诉程小瑜,穆小让是她的媳妇,也是她唯一认可的媳妇,这事谁也改不了。 程小瑜莫名眼睛就潮了,和佟一琮共同经历的一幕一幕突然回放。她曾不管不顾地跪在安玉尘面前,抱着安玉尘的脚,求着成全。安玉尘在她和佟一琮定婚宴上的昏倒还在眼前。或者,这个当年的婆婆,现在的妈,真的会妖术,能预见人生的种种,就像当年佟一琮对她讲过的玉妖。而佟一琮的婚姻早就有定数,他抓周的两块玉石,一块河磨,一块老玉,安玉尘当年就判定他注定要娶两房。原来,她只是佟一琮的过客,一段插曲。穆小让才是佟一琮的最终。什么是最好的婚姻,最好的情感,走到最后的才是最好啊。可她当年对佟一琮的爱真真切切,捧着心肝的爱呀,疼呀。现在,也不过如烟散去。人这一辈子或许就是如此,谁是谁的过客,谁是谁的插曲是早就注定好的……所有的思虑,只是瞬间,那一时,程小瑜的眼神飘渺,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瞬间之后,程小瑜的眼神恢复了惯常的凛冽,脸上是惯常的笑容,把自己此行的目的娓娓道来。 原来,程小瑜去美院看望佟一琮的时候就有一个念头:玉雕大师明星化。她的理由很简单,现在是市场经济,国内形势要紧跟国际形势,造星运动不但适合于演艺界,同样适于作家、学者、玉雕师,适合各行各业。“央视的《百家讲坛》捧红了多少学术明星,学术超男超女,他们可以,你有什么不可以?而且以你现在的造诣和能力,完全有实力冲击一线玉雕师。你现在缺少的,一方面是个人的再提高再升华,一方面是需要一个更高更大的平台展示自己。” 程小瑜的观点听得佟家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佟瑞国的表情最直白,典型的不屑一顾,在他看来,琢玉靠的是硬功夫,能像程小瑜说的那样简单?虽然在某些评奖或评定中有着这样那样的人情和幕后故事,但玉雕还得靠真本事,还得靠作品说话。 佟一琮也摇头否定,他并不是不接受程小瑜的观点,他接受,而且赞成。但同进又坚持认为他还没有那个资格,没那个本事,确切的说,他还没到那个火候。 这话安玉尘说了出来,“小瑜,你对一琮还能有这样的情分,我们全家都感谢。但现在还没到那个时候,他的功夫还没到家,而且你说的平台也好,包装也好,我不太懂,但我明白,一个人单打独斗不长久。” 程小瑜说:“我来给您拜年是情分,但在这件事上,我是按照一个商人的想法在做事。在商言商,我要建立佟一琮玉雕工作室,投资我来做,利益共享。但佟一琮要做全国顶级的玉雕大师。” 穆小让动心了,她盼佟一琮好,盼他成第一,不住给佟一琮使眼色,示意他答应。 佟一琮也有些动心,但还是拒绝了。这一次,他不是因为老娘一再摇头,而是因为他知道,真的还没到时候,他相信程小瑜的诚意,但不愿意程小瑜冒这个风险。就像老娘说的,单打独斗难长久,只有大家拧成一股绳儿,抱成一个团,劲往一处使,才能成事,成大事。可现实却是各自为战,时尔更是有相互抵毁的言论散布出来。每每听到这些,他就会想到“文人相轻”四个字。细一想,不光是文人相轻,玉人也相轻。可这相轻的结果是啥,是自己人伤自己人,自己人害自己人。 程小瑜离开时,一脸的遗憾,低声对佟一琮说了句:“虫虫,我真想为你做点啥,欠你的情分,这辈子还有机会还上不?” 这话恰巧入了安玉尘的耳,当天晚上,便把佟一琮叫到了自己的屋里。“命定的事,逃不过,善待小让。程小瑜也是个好姑娘,你俩的情分尽了,别硬拉扯上关系。像穆明那小子,弄得自己累得慌。” 佟一琮“嗯”了一声,那晚却翻翻腾腾的睡不着了。睡着了,却是一夜的梦,一会儿程小瑜,一会儿穆小让,一会儿又冒出花雪痕,再一会儿是穆明的大花脸,隔了一会儿是老娘责怪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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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一琮很快把精力抽了回来,不去想其他琐事。他记得英国侦探作家PDJames(获得过2004年艾伦?坡侦探小说奖,著有《灯塔》等),曾说过这样的话:别只是花很长的时间在打腹稿,在脑子里写计划——去写吧。只有靠实实在在地写,而不是做写作的白日梦,我们才能培养出我们自己的风格。 这样的话在佟一琮这里得到了最真实的验证,他告诉自己,去琢玉吧,只有实实在在地琢玉,我才能培养出自己的风格。他没把时间和精力放在纠结儿女情常上,也没纠结到穆明的感情事件中。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就是研究他的岫玉,琢磨他的岫玉。 他把整个人,整颗心全完沉陷在玉的世界里,用穆小让的话讲,他连睡觉都要抱着他的玉。这话不是假话,佟一琮真是这样做的,当然,他并非有意,而是某天晚上盯着那块花玉入了神,干脆抱到床上继续盯,看着那块玉石的色彩,琢磨着要做成什么样的作品。玉有灵性,有它本身的性情,不能人为地改变它的性情,雕刻师要做的不是改变,而是顺着它的性情,发现它的灵魂,展示它的美丽。那晚,佟一琮抱着那块花玉睡着了,也正因为这一抱,他在梦里有了灵感,当然,这份灵感还与过去的见识有关。 美国作家海明威说过,多出去走走看看,让自己休息一下。写得好其实并不难。精简你的所见所闻,并保持余生都需创作的精力才是最重要的。至少要把走马观花式的东西作为创作的开始。这话不仅仅适用于写作,同样适用于琢玉,或者也适用于其他的领域。只要经得多,见得多,才能知道世界有多大,世界上美丽的美好的美妙的艺术品有多少,才能增见闻,开视野,提高自己的欣赏鉴赏能力。 在上海见到的拥有十八个翡翠矿主胡先生的作品,那件《枯荷》给了佟一琮太深刻的印象,而岫玉中花玉的色彩,水头,各方面拥有着做同类玉雕作品的独特优势,要创意出什么样的作品,才能与众不同,才能体现岫玉的特色,得找个什么样的花玉最适合?佟一琮成了玉魔。厚积薄发这个成语在他身上成功复制,他天天看天天把着抱着睡觉的那块花玉,就他选择的认为适合的岫玉,可那块花玉到他手里好久,他迟迟没有动笔画活儿,原因简单,他认为他还没读懂读透这块玉,直到那个晚上,抱着那块花玉睡了一晚,他猛地像是能看穿了里面的色彩变幻,而且他好像听到耳边有个声在告诉他,那块花玉应该怎么画活儿,应该怎么雕琢,最后会成为一件什么样的作品。 不久,名为《留得残荷听雨声》的岫玉作品问世。这件作品取名来自李商隐的诗作,名称是佟一琮和穆小让俩人商量确定的。大和七年(公元834年),21岁的李商隐应试不中,投奔做华州刺史的表叔崔戎。崔戎不仅待他极好,还送他去南山读书。第二年,李商隐再次落榜,又回到了表叔家。当时崔戎调任兖州观察使,没想刚到兖州一个多月就病故了。崔戎对李商隐不仅有亲戚之情,还有知遇之恩。李商隐和崔戎的两个儿子崔雍和崔衮情深义重。大约在大和八年(835)崔戎死后不久,诗人离开崔家,旅宿在骆姓人家的园亭里,寂寥中怀念起两位朋友,于是写下了这首精致隽永、情味深长的七绝——《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兖》。全诗是:“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佟一琮在雕琢《留得残荷听雨声》的过程里利用了花玉坚硬细腻,多色彩的特点,将残荷的细节表现得淋漓尽致。静心听雨,仿佛聆听秋天的声音,聆听荷花的心事,四季的变化,生命的流逝,坦对枯荣,静观浮沉,在淡然笃定中保持心灵的豁达与宁静。 佟一琮的灵感集中爆发,一批岫玉雕刻作品悄然出现。《水调歌头》的出处是苏轼老人家的千古名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用料是岫岩花玉,佟一琮根据俏色特性,因型施艺,构图巧妙,情节丰富。色彩艳丽的书简,写实生动的杯爵,飘渺灵动的云带,动态秀美的人物,无一不细致入微,栩栩如生,相思之人在云山雾海中冉冉升起的明月当中,相思之情怦然心动。 href='/article/9.htm'>《变色龙》的用材是一块老玉,一座峭壁斜插云天,一条变色龙趴在峭壁之上,聚精会神,目视猎物。头上三个触角,犹如三把锋利的尖刀,一只前爪正在猎扑一只蚊虫。旁边,一只蜘蛛惊慌逃窜。峭壁脚下,几颗豌豆拱岀泥土,头顶两片张开的豆瓣儿,有的豆瓣儿已经变为绿叶。出土的豆芽,伸展胖胖的身腰、嫩嫩的绿叶,呈现岀春天的希藏书网望和勃勃生机。变色龙潜伏在石壁上的神态,聚精会神的眼神儿,活灵活现。粗糙的皮肤、脊椎上的一根根骨刺、紧扣石壁的龙爪精细入微。蚊子翅膀薄如纸,腿细如针,腿上一个个小关节微雕可辩。 href='/article/11831.htm'>《天籁之音》的用材是花玉,镂空的两只蝴蝶在美妙的音乐中翩翩起舞,国色天香的牡丹竞相开放,悠扬的旋律,动人的乐曲构成一幅国泰民安繁荣景象。 《我是谁》用材花玉,一张京剧脸谱。京剧是艺术是国粹,同样也是对人物经历的浓缩与演绎。历史如舞台,人生如戏,每个人都在人类的长河中、历史的舞台上扮演自己的角色,借艺者对舞台上人物的展示,来诠释内心对人生的理解。 农村有句话,出头的椽子先烂,换成诗句就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佟一琮轰炸式的推出新作品,精作品,立刻引起了别人的关注。开始是有人登门求买他的玉雕作品,佟一琮找出诸多的理由拒绝了,理由现想现编的,诸如觉得某些作品不够好,暂时还不好意思出手,等做出好作品来,一定想着大家。诸如某些作品是按客户要求制作的,一女不能嫁二夫,一货不能卖二主。这些话通常以极其真诚的口吻说出来,佟一琮不是故作真诚,他是真的掏心窝子感激人家的欣赏,但又不想出手这些作品。原因有两个,一是他准备拿这些作品参加比赛,用实际的成绩证明自己的水平。二是他觉得这些人给的价位和他心中为这些作品定位的价格有出入。 关于这一点,别人常挂在口头的一句话是,这东西创意真不错,雕工也好,可惜你用的全是岫玉,要是用翡翠或者白玉,那价值,不可量不可称无有边。佟一琮一听这话心里又开始憋气了,岫玉咋了?他看世界上顶数岫玉好呢。他就想用自己的作品证明,岫玉是个好东西。另外,他心里有个小算盘,同样一件作品,获奖后和之前的价值天壤之别。佟一琮不是商人,但跟钱没仇,再说了,经济社会,经济价值也是个人能力和作品价值的直接体现,佟一琮又不是吃了这顿没下顿,干嘛急着出手呢?因为有了这些的念头,他笃定一个原则,这些作品现在绝对不能出手,真要出手了,也要交给一个懂玉爱玉的藏家,不过,那需要缘分,玉缘人缘同理。好姑娘应该嫁个好男人,好玉件也应该找个好东家。 佟一琮琢出的岫玉作品确实是个好东西,但好东西就招人惦记,有些人,听了佟一琮的话,便放手了,理由很简单,买卖也得讲个你情我愿,一个愿意买,一个得愿意卖,那才是买卖,总不能硬抢硬买吧。 可有人不,“我看上了,就得卖给我!”说这话的,是岫岩县的黑道大哥小马哥。不要以为黑道大哥就是粗人,小马哥不是,他年纪和佟一琮差不多,国家公务员,正规大学硕士生,看上去温文尔雅,说话慢条丝理,语气却是强硬,不容允别人的反驳。走上所谓的黑道,被人尊为大哥也是有着诸多的机缘巧合,或者说,是骨子里的血性决定了一个人要走的人生路。 对于所谓的黑道人物,佟一琮并不反感,甚至觉得他们中的一些人讲义气重情义,可交可处。比如那位一直倡导台湾回归的台湾竹联帮大佬——白狼张安乐,出身军公教家庭(军人公务员教师),做过七年好学生,每年都是第一名,吴伯雄的父亲(桃园县县长吴鸿麟)为他颁发毕业证。他改变了蒋氏王朝在台湾统治的命运。张安乐天资聪慧,饱读诗书,拥有5个学士学位,2个硕士学位。这样的黑道大佬是让人敬佩的风云人物,这或者还是英雄情结吧。 关于和小马哥这间的冲突,说起来很容易解决,要么佟一琮把岫玉作品卖给小马哥,要么小马哥让人劝服了。结果是谁也不让谁,俩人在佟一琮的屋里僵上了,穆明赶过去,好话讲了一萝筐,小马哥、佟一琮,谁都没给他面子。 穆明所以赶来劝,因为里面参和着穆小让。小马哥是穆明全羊馆的常客,还是小店时就时常的光顾。去的时候多了,偶尔能见着穆小让。小马哥有过一次婚姻,一来二去,对这个冷冰冰的丫头有了点儿好感,不远不近,不深不浅的和穆小让相处着。他看出小让的性格,来硬的不行,寻思小火慢炖,煲出一锅好汤。后来听说穆小让要嫁给佟一琮,心里窝了股火,实际上,他过来买佟一琮玉雕作品只是一个借口,说穿了还是大男子的自尊心在作怪,要跟佟一琮见个面,结果见了面就起争端。 人都是当局者迷。在别人看来,小马哥做事做人利落,不管是工作上还是所谓的黑道上,都是人人敬重的角色,重义气有品行,而且从不会口出脏话恶言,如果不知道他的背景,甚至会认为他是个学者,各种典籍娓娓道来,同时家境殷实,可以说是富甲一方,要说真有什么不足,就是那个表面柔和实际火爆的脾气了,但他的脾气也是因事而发,绝对不会凭空无端的乱发。赶着撵着想和他好的女人排成了队,比穆小让年轻的漂亮的优秀的大有人在。可人就是这么奇怪的动物,对他好的他冷着冰着,对他若即若离爱理不理的,他反而当成了宝。在小马哥理解,穆小让真要嫁一个事业有成样样都好的也就算了,偏偏要嫁给一个琢玉匠,不,现在应该尊称为玉雕师,她喜欢他啥呢?小马哥想不通。 穆小让当着佟一琮和穆明的面回答了小马哥,“小马哥,你人特好,我当你是我亲哥,和穆明一样的亲哥。我是在小哥身边长大的,从小我就把嫁给他当成了我的终极幸福。” “终极幸福”这话佟一琮听着感动,也明白了小马哥不依不饶的原因所在。心里倒是多了感慨,岫岩有几个人不知道小马哥,那么要面子的大哥大,有几个人敢和小马哥这样说话,虽说这话是真话实话,可实在是刺耳,而且凭着良心说,佟一琮觉得小马哥除了脾气不如他,哪方面都要胜于他,在这样的情况下,小马哥会不会翻脸? 小马哥比佟一琮想像得有胸襟,脸色还和进来时一样,不温不火。跟他一起过来的几个人却脸色全变了,眼见着就要动手。穆明狠歹歹地瞪了穆小让一眼,里面的意思穆小让没明白,佟一琮明白了。那是在骂,“你当这是琼瑶阿姨的电视剧,非要来个情深深雾朦朦的告白?傻丫头,你这是引火烧身呢!” 火没烧成,索秀珏、安玉尘和另外一个同龄女人同时站到了几个人面前。佟一琮叫了声妈,小马哥也叫了声妈。佟一琮冲的是安玉尘,小马哥冲的是另外一个女人。俩个妈在,俩儿子又能起多大的事,事情自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小马哥的妈不但化了事,还叮嘱小马哥,“安姨对你有救命之恩,以后佟一琮有事就是你的事。” 小马哥答应了,他是岫岩出了名的孝子,老娘发话,他肯定答应。眼神里却写着惊诧,这都是哪跟哪儿?救命之恩咋来的?以前不知道还有这一节事,再说了,如果是救命恩人,为啥马家和佟家从来没有走动呢? 佟一琮也纳闷,他纳闷的可不仅仅是这一件事。比如关于索秀珏和老娘的交情,他同样只知道老娘对索秀珏有救命之恩,但这恩咋来的,具体又是怎么回事,老娘没说过,索秀珏没说过,认识的人好像都对这件事很回避。这里面都藏着啥秘密呢? 这一次,佟一琮没顾及太多,当天晚上,便问了安玉尘,“妈,你对小马哥有啥救命之恩,给我讲讲呗。” 安玉尘轻描淡写,“那有哪么多的救命之恩,他妈那是怕他惹事,往重了说。” “那你帮过他家啥事?” “没啥,七百年谷子八百年糠的,谁记着?” “受人帮了就应该记着,他家可够不讲究的,帮了跟没帮似的。这么多年,咱家门都没登过一次。” 安玉尘声音提高了,“帮人不是为了让人家记着,是为了让自己心安。做能力之内的事,成全他人,就是成全自己。” “妈,你有事瞒着我。” “我一个农村老太太有啥事,忙一天,我累了。” 老娘不再出声,佟一琮自言自语一会儿,觉得没意思,蔫头耷脑回了自己屋。心里却还是不安生,不是为了白天小马哥的插曲,而是他突然记忆起,自他从上海回到岫岩,老娘就变了,变得比以前更寡言了,除了忙家里的活,就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琢玉,或者看可心写作业,再不就是翻弄他和佟一琪小时候的衣裳。 有一次,佟一琮回头看到老娘盯着他掉眼泪,吓得不知所以。追问半天,老娘却一个字也不肯说,只是叹着气,拍了拍他的肩,眼泪还是成串的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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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次,安玉尘翻出佟一琮小时候的衣裳对穆小让说,“将来你们的儿子出生了,先穿一琮小时候穿过的衣服,孩子好养活,不生病,不招脏东西。这些小衣服、小枕头、小被子,我全留着呢。” 穆小让脸红了,婚礼还没办,洞房也是私下入的。婆婆说这些,是不是早了点儿? 佟一琮说,“婚还没结呢,着急说这个?” 安玉尘说:“领证就是结婚了。小让是我闺女也是我儿媳妇。” 这些情节,一股脑儿钻了出来。老娘神秘,佟一琮从小就知道,但现在老娘不单是神秘,简直神秘得成了精。老爹也变得怪里怪气的,话越来越少,本来老爹最喜欢看人画活儿,看人琢玉,可轮到他这儿,爱理不理,爱瞧不瞧,好像他不是老爹的儿子。难道自己琢玉真的让老爹老妈这样不痛快?可不至于呀,明明是已经同意了,可为啥还这么怪呢? 他试图问个究竟,问了两次都跟没问一样,索性不再问了,都不想说的事,还问个啥?不过,小马哥事件倒让佟一琮成了岫岩的名人。 原因简单,小马哥都不碰的人,谁敢碰?何况小马哥对岫岩某些人发话,“佟一琮是我哥们儿,如果谁有事找他,先过来找我吧。”找他?谁敢?这样一来,佟一琮自然可以安心静心地琢玉,而不要去想其他,或者担心其他的事。 对佟一琮来说,还有一个好处,而且对他来说更实在更有利,他能够以正常或者偏低的价格购买到理想的岫玉原料了。这件事无论对他还是对岫岩或者其他地区的玉雕师来说,都是一件大事。谁都想用最好的料,设计最好的作品,琢出最好的玉件,可好的玉料价格上升的简直让人吃惊。 比如品质稍好些的岫岩河磨玉的价格是2万元每市斤,最好的十几万元每市斤,但比新疆和田玉还有很大上涨空间。一是河磨玉产量只有和田玉百分之一,翡翠的万分之一,且现在原料地河床已翻了几遍,原生料几乎没有,个人手里即使有也不愿出手加工;二是河磨玉玉质黄白、黄绿,很独特,很多人喜欢;三是玉质很硬,宝石鉴定书给出的是和田玉,品质完全可以同和田玉相媲美;四是我国古老的红山文化玉石基料,很有文化性,通达远古祖先,天地时空,具有唯一性,喜欢红山文化的国内外朋友都很喜欢、崇拜,升值空间巨大。 但河磨玉同和田玉的价格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曾有新疆、扬州等地的玉雕大师到岫岩专门求购河磨玉。原因很简单,和田玉的价格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超出了玉雕大师的购买力,精品羊脂玉的价格基本都是稳定在1万元一克左右,根据玉质、皮色、雕工上下左右浮动。用那些玉雕大师的话来讲,“河磨玉的品质上乘,价钱便宜。” 翡翠原料的价格则是和田玉的若干倍,用上涨已经无法解释,飙升才贴切。翡翠的价格年年涨,年均涨幅30%左右。以翡翠为例,便不难理解玉石价格上涨的原因,全世界只有缅甸的帕敢地区和乌露河一带有宝石级的翡翠,矿源唯一,不像黄金分布广泛。由于开始采用机械化的开采方式,使得缅甸过去20多年来的翡翠开采量相当于此前300年开采量总和的10倍。业内普遍估计,以现在的开采速度,缅甸的翡翠只能再开采10—20年。正是看到了翡翠资源的将近枯竭,最近两年缅甸政府严格限制翡翠的开采量,海关也开始控制高端翡翠的出口,只有通过政府举行的“公盘”拍卖才可交易出境,更加推高了翡翠的价格。 除了稀缺性,还有几个原因在助推玉石价格的飞涨。大批藏家涌入玉石市场,将玉石作为投资的手段,目的在于保值、增值。藏家看中玉石的关键因素是因资源性材质的日渐稀缺以及不可再生,需求量大增,推动玉石的基本价格一再上扬且难以下调。再加上股市、楼市投资渠道赚钱效应弱化,使得热钱在调控的压力下不断寻找新的出口,玉石成为炒作的替代品之一,这也是玉石价格涨幅惊人的重要原因。 各种玉石的价格上涨,让业内人士套用了一句古诗,“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玉石一半深”。关于岫玉,佟一琮有时会想,为什么岫玉不能仿效和田玉的经营之路呢。说直白了就是炒作之路,市场经济情况下,这种炒作无可厚非,而且非常必要。在北上广深苏大规模举办和田玉高峰论坛,邀请国内定级专家学者,国内外政府大员和各大媒体参加,重新制定和田玉国际标准,央视一套黄金剧场滚动播出系列大型人文记录片《和田玉之上下五千年》,在北京香港数十笔拍卖会上拍出和田玉大把件10个亿的天价,在各大主要城市的玉石原料集散地雇造成轰抢的局面,剩下的就是各个玉石专卖店高位大量出货。 玉石价格的飙升喜忧参半,玉石的价值得到认可和肯定,佟一琮开心,可是看中的玉石原料又因为囊中羞涩望而兴叹。但总体来说,他还是希望岫玉的价格真正实现物有所值。佟一琮最心疼别人把好玉雕得没了灵性,好好的一块玉硬给琢得生硬呆板。说好听是浪费料子,说难听是糟塌料子。要知道,玉文化诞生于贵族文化,代表着社会群体中的精英们对世间最早的感悟。玉文化的核心是启迪心境,升华人格,提升思想,直至开悟。关于这一点,佟一琮一直觉得,不论玉雕大师还是玉雕从业者,都应该提升自己的艺术品位和艺术修养。把传统玉雕工艺上升到艺术的高度,雕琢出的作品更有思想,更有时代特征,更具个性,立足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结合。世界各地方都有华人,华商是文化传播的有力渠道,通过这个渠道可以让更多华人了解中国传统文化,在世界各地发扬光大。 这些,都只是佟一琮的想法,正因为玉石的稀缺性,他在琢玉的时候,遵循的是展现大自然赋予原料的魅力,适材而用。原料好的地方,他会以印象和抽象风格来表现,以保持玉料的珍贵。不好的地方,他会选择用写实的手法来做,放开手脚做工艺,在经过仔细的斟酌和雕刻后,显现玉石的天然艺术价值和经济价值。 人是感情动物,有事有话得有人交流,佟一琮的交流对象是穆小让,他习惯跟她讲心里话,跟她讲他的想法,他知道,她或许不能全理解,但她疼他爱他心里装着他。 每每听到佟一琮提起这些,穆小让就劝他,“我们做好自己的,别想其他。” 想了又能如何?佟一琮只能不想,不过,有一件事,他必须想,便是他和穆小让的婚事。按理儿说,这事不应该再推,已经水到渠成,可他说,如果不拿出实实在在的成绩,他没资格迎娶穆小让。 穆小让说,“不急,反正也领完证了,二十多年都等了,不差这一时。”她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不一样。这点佟一琮心里清楚,安玉尘心里也清楚。 安玉尘便把这事说给了索秀珏。索秀珏说,“是得想个法子,不光为了俩孩子的婚事,还有一个原因,和这事一样急迫。一琮无门无派,可是创作出的作品全是精品,风头太劲了,太招风。光是咱们自己说好不成,得拿出实实在在的成绩来镇镇场。” 要参加,自然得参加最权威的。一年一度的“天工奖”已经成为中国玉器产业重要的风向标,无论是玉器的款式风格还是增值潜力,每一届天工奖的揭晓都代表着全国玉雕行业质量和工艺的最高水平。天工奖评选活动为玉石雕刻人才开辟了一个交流技艺的平台,为优秀玉石雕刻作品打开了一扇展示的窗口,为玉石文化的普及建立了一个高起点的课堂,也为玉石雕刻艺术品走向市场提供了一个重要的渠道。 “天工奖”由中国珠宝玉石首饰行业协会主办,作品初选方法分为两种,一是广东、阜新、南阳、岫岩、浙江、新疆的作品由各地宝玉石协会在当地集中组织报名和接收参评作品,并以实物进行初评。二是未在列明地区范围内的其他地区,将照片、文字说明和报名表直接寄或送到中宝协进行初评。相关事项请留意各地相关机构及中宝协网站信息公告。 作品要求并不复杂,一是近年来完工的,并且未参加过国家级评比的完整作品。二是报名作品的材质限定为软玉、翡翠、玛瑙、岫玉、独山玉、绿松石、青金石、琥珀、珊瑚、象牙、煤晶、水晶、黄龙玉及各类宝石、寿山石、青田石、巴林石、昌化石等。三是参赛作品产权归属无争议,作品创作署名权无争议。四是参赛作品涉及内容符合国家有关法律、法规的要求,表现内容健康向上,不触犯民族和宗教禁忌。在材质、体量、创意、做工等方面有独特之处,能体现中国当代玉雕、石雕艺术的发展水平。五是同意主办单位对作品进行展出、拍照、宣传、出版并享有出版物的著作权。 “天工奖”奖项设立金奖、银奖、铜奖、最佳创意奖、最佳工艺奖、优秀作品。在佟一琮参加比赛之前,岫岩玉雕师..获得天工奖不在少数,对于是否参加比赛,佟一琮既充满斗志,又忐忑不安。那种心情其实和小学生参加比赛的心情差不多,以前都是看人家比赛,如今自己个的作品拿出来亮相,会取得怎么样的成绩?只要是参加比赛,都是奔了第一名去的,奔了得奖去的,可那有那么容易得奖呢?奖项不是自家菜园的黄瓜萝卜,想吃就摘。 佟一琮给自己鼓着劲儿,可他心里没底,这不是不自信,而是一个自警。参加天工奖的是全国的玉雕精英,能在其中显露一角吗?他患得患失,想要参加,却担心承受失败后的打击,他为这些作品付出的太多了,他怕失败,太需要用成功来证明自己了。 玉雕是个苦活计。琢玉离不开水,水凳一侧连着水箱,不断通过细管向磨具上流水,整个生产车间里水花、石粉四溅。脏不算个事,刺耳的燥音也不算个事,让人最难忍受的是要穿着水衣水裤工作。胶皮做的水衣、水裤在炎热的夏天捂得人象放在热锅里蒸焖一样。冬天水衣水裤贴在人的身上又特别凉,加上双手离不开水的冲洗,那种寒冷像缠脚布样紧紧裹在身上,使人有周身寒彻的感觉。琢玉还是一项很危险的活儿,琢玉机是以电动机带动转动轴,再带动磨具进行工作。磨具分为铁铊和金刚铊两大类,转动的磨具能把玉石雕成各种形状的玉件,对血肉之手的威胁那是时时存在。弄不好就会拉到手上甚至断掉手指。佟一琮跟玉魔一样坐在水凳前边琢磨边雕刻,手上出血落伤多少次,他自己也记不清楚。穆小让时常一边给他抹着药水,一边掉眼泪。他也知道疼,每当看到自己琢出的作品,他就觉得咋付出都值得。可一想到自己的作品可能会被人不屑一顾,他的心里又针扎一样的疼。 索秀珏、国大师等很多岫岩玉雕师来了。名义上是看看他的作品,实际上是给他打气。 “要有信心,不试咋知咱的东西行不行?” “摆在一块才能看出人家强在哪儿,咱差在哪儿,不如人的地方,咱学!” 儿子的心,娘知道。佟一琮心不净,不爱说话,不爱见人,吃饭都是一言不发。一家人受了他的影响,都沉着脸,谁也不瞧谁,谁也不看谁,低头吃着碗里的饭。 晚上,佟一琮躺在床上看书,老娘推门进来,手里抱着一个纸箱。他起身,伸手想接过来,老娘拦下了,“不沉(重)。”纸箱放到了床边,老娘顺势坐下,他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和老娘面对着面。 老娘打开纸箱,从里往外掏东西,一样样摆在床上,有他从小到大获得过的三好学生、优秀学生、作文比赛等等各类的奖状证书。有他从小到大胡写乱画的美术作品,有他中意过的橡皮,玩具枪、弹弓,他曾经喜欢又扔在一边的唐诗宋词,那些东西一样样的摆在床上,像士兵一样的列队,它们沉默着,可好像都会说话,笑着对他说话,吱吱喳喳,不肯停歇,一个个争抢着向他介绍过去,引导他去回忆。 “我是你小学一年级画的,同学们都说我漂亮,他们谁都没你画得好。” “我是你小学三年级时得的,那年你是全校的第一名。” “我是你那年在学校表演二胡时得的,岫岩初学顶数你的二胡拉得好,后座那个女生因为这个原因还悄悄给你写过纸条。” “我是你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十二年寒窗苦读,用我来证明你的努力和成绩。” 佟一琮心潮起伏,他没想到,老娘这样细心地保留着他这么多东西,有些是他曾经在意的,有些是被他当时便不屑一顾,老娘全当成宝贝似的留着。或者他不在岫岩的每一天,每个夜晚,这些东西就陪伴着老娘,陪着老娘思念儿子,思念他成长的点点滴滴。 他明白,老娘是在跟他说话,用这些物件和他说,“人生有成有败,不试试,咋知道是成是败呢?再说了,哪个人的人生里不是有成有败呢?结果重要,过程也一样重要,不向前跑,怎么能知道到达终点的滋味呢?” 佛家有顿悟渐悟,佟一琮在这一晚顿悟了,他一下子长大了成熟了,明白了人生只是一个过程,重要的是在这个过程中,一直坚持向前向上。 佟一琮品尝到了终点的滋味,他的《拓》获得了天工奖。在他和穆小让的婚礼上,结婚证书和天工奖同时成为了他们的幸福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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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组委会的安排,评奖结束,要进行全国玉雕石雕天工奖作品回顾展,对于佟一琮来说,这是人生中破天荒的第一次。当他背起行囊,踏上驶往北京的火车,他知道即将看到的是代表中国玉雕石雕发展缩影规格最高的一次展览,集萃了行业内众多玉石雕刻大师心血结晶的超级玉雕盛宴,而这里面就有他的作品,这是他人生中从没有过的骄傲和自豪,是对他爱玉迷玉琢玉的最高奖励。 火车上人满为患,这是中国铁路的特色,这还没到春运,若是到了那时候,除了人山人海再也看不到别的景象,因为人员过多,过挤,旅客突发精神疾病跳车、自杀的事件每年都有。佟一琮还算幸运,坐到了靠窗的位置,他把目光延伸到窗外,把耳朵关上,不去听。可心绪却如所处的环境一样,难以宁静,从小到大经历的种种,为琢玉进行过的抗争,一幕幕清晰再现。年少时,大雨天,冲到山上,臣服在玉石王脚下的情形,仿佛就在眼前,那雨就是玉佛的圣水,在点醒他,点悟他,和岫玉的情缘就是那个定下的吗?不,应该更早,在抓周的时候,一块河磨玉,一块老玉,老爹为他选择做个琢玉匠,鼻子气歪了。老娘笃定他要娶现两房,是那个时候就注定的吗?不,应该更早,是在出生前就定下的缘分,让他生到岫玉的世界里。而一路的磨难,都是在逼着他成长,走过拐弯路,挤过独木桥,拐来拐去,绕来绕去,最后走上的还是琢玉这条路。 猛地,那个关于老娘指示的梦重现了,旁边的一切都消失了,老娘穿着满人的服装,那么年轻貌美,那样温婉娇柔,老娘瞧着他笑,那笑真美呀,像是开心,像是欣慰,像是要对他说什么。老娘又什么都没说,老娘把话藏在眼睛里,藏在笑容里了。那是在告诉他:这才是刚刚开始的第一步,笃定那个目标,心无旁骛,向前走。 佟一琮从没停步,下了火车,他立刻赶到展览现场。现场设在了国家大剧院,远远看去他就被那种强大的气场镇住了。中国国家大剧院由法国建筑师保罗?安德鲁主持设计,设计方为法国巴黎机场公司,是亚洲最大的剧院综合体。中国国家大剧院高46.68米,国家大剧院外部为钢结构壳体呈半椭球形,造型新颖、前卫,构思独特,是传统与现代、浪漫与现实的结合。整个壳体风格简约大气,表面由18000多块钛金属板和1200余块超白透明玻璃共同组成,两种材质经巧妙拼接呈现出唯美的曲线,营造出舞台帷幕徐徐拉开的视觉效果。作为北京十六景之一的地标性建筑,国家大剧院造型独特的主体结构,一池清澈见底的湖水,以及外围大面积的绿地、树木和花卉,不仅极大改善了周围地区的生态环境,更体现了人与人、人与艺术、人与自然和谐共融、相得益彰的理念。 顾不上参观整个剧院内部环境,佟一琮流连于展馆内一款款精致的玉雕作品。每一块玉石需要在大地中蕴藏数亿年,在成为精美的玉雕作品之前,要经过无数次的雕琢,这个过程、是人类灵魂与玉石的融合,是人和玉石的那一点灵犀。那种无言无语,却真实存在的灵犀让他动容,沉入其中,而不会去理会身边的人、物、一切。 行家看门道,佟一琮看作品主要看几个方面:质——原料,形——造型,寓——内涵、文化寓意,工——雕工、工艺。他个人最关注创意和工艺,看人家怎么点石成金,慧眼独具,灵感迸发,如何赋予石头以生命。 金奖作品《薄胎双耳瓶》碧玉为料,雕工细腻,轻薄若纸,通透晶莹。白玉作品《九龙玉玺》,一方玉玺,九条龙盘在上面,融古代与现代玉雕精髓于一体,大气豪放。《千手观音》、《合和二仙》一件件精美的玉雕精品,佟一琮看得目不暇接。 这一时,他心里还惦记着一个人,一个他特别想见,可以说出一肚子话的人,步凡。他俩说好展览现场见。佟一琮的朋友不算多,真正能在玉石上畅谈的人掐指一算只有步凡一个人。步凡也有和他同样的感受,俩人即使在电话里,在网络上,也可以尽情的交流。为了这分友情,俩人珍惜。高山流水,伯牙子期,细细推究,皆因这份友情纯粹干净,没有一丝杂质。若是一人藏了心思,留了念想,怕是这份情早就夭折了。 或许真是像某位哲人所说,想着什么,就会出现什么。果然,正看着玉器的佟一琮和步凡肩撞了肩,没有过多的寒喧,俩人边走边看边聊。 步凡认为,应该把玉石推向世界。玉石比国画、油画、瓷器更有优越性。步凡提起老本行,比如说瓷器在国外的拍卖行里面拍的非常好,但都是古瓷器,清代以后的瓷器在拍卖行里面基本就没有价值了。青铜器现在没有了,是一种已经消亡的文化历史。玉器从几千年前中国人发祥地,一直传承到现在生生不息。不能把自己的国粹关起门来自己玩,中华民族的出路在于融入世界,玉石的出路也是如此。 步凡更是尖锐地说,现在玉雕行业表面的繁荣,有玉雕却没有玉文化,好的东西没人认,粗制滥造、仿冒重复的玉雕工艺品满街都是。玉雕行业的从业者多达几十万,玉雕艺术家却屈指可数。作为一项以珍贵有限的原料制作的工艺,不能以数量计而应该以质量计,收藏中“认料不认工艺”是玉器鉴藏常见的一个误区。 佟一琮和步凡还达成了一个共识,要超越前人,首先要超越自己。不能站在现有的成绩上原地踏步,要学会把一些自己娴熟的东西放一放,把一些浩瀚如烟的历史传承和现代艺术理念的东西吸取过来。把自己变成干海绵,吸收古今中外,各个方面的知识,最终厚积薄发。玉石雕刻是一种“减法”艺术,玉雕师应该有“加法意识”,博洽多闻,不断充实,丰富想象力,提升造型能力,才能将玉的气质与人的智慧有机结合,更好地遵循“量料施工,因材施艺”的创作原则。完成用手做玉、用心做玉、用神做玉三个层次的提升。玉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基石,也是玉雕工艺和玉雕行业发展的内在动力。 俩人的这些话,从边走边谈,到最后坐在了休息区,从俩人你一言我一语,到身边多了一个又一个听众,到有相识或不相识的各地玉雕精英,参与其间,说明各自的观点。说来说去,变成各夸各家。 新疆的玉雕师自然夸赞和田玉,矿物粒度极细,质地细腻温润,硬度较大,韧度极大,颜色纯正,有世之稀宝羊脂玉玉石的颜色,主要品种有:羊脂白玉、白玉、青白玉、青玉、黄玉、糖玉、墨玉。 河南的玉雕师自然夸赞独山玉,独山玉又称“南阳玉”。独玉为斜长石类玉石,质地细腻纯净,具有油脂或玻璃光泽,抛光性能好,透明及三种以上的色调组成多色玉,颜色艳。主要品种有:白玉、绿玉、绿白玉、紫玉、黄玉、芙蓉红玉、墨玉及杂色玉等。 湖北的玉雕师自然夸赞绿松石,质地细腻柔和,硬度适中,色彩娇艳柔媚。早在古埃及已被人所知,把它视为神秘之物。古有“荆州石”或“襄阳甸子”之称。呈深浅不同的蓝、绿等颜色,蜡状光泽。湖北产优质绿松石,中外著名。 福州的玉雕师夸寿山石,寿山石,质地脂润,色彩斑斓,品种繁多,柔而易攻。元代篆刻家以叶蜡石作印材,使寿山石名冠“印石三宝”之首,登上文化大雅之堂。 同样来自辽宁的玉雕师有人夸玛瑙,玛瑙是佛教七宝之一,阜新盛产玛瑙,不仅色泽丰富,纹理瑰丽,品种齐全,而且还产珍贵的水胆玛瑙。阜新县老河土乡甄家窝卜村的红玛瑙和梅力板村前山的绿玛瑙极为珍贵。 佟一琮要介绍的不用猜想,肯定是岫玉。其实这些人都是行家,他说或者不说,岫玉的大致情况大家都是略知一二,但最关心的还是现在岫玉雕刻产业和岫玉市场的情况。这并不是功利,而是玉雕作品的价值正是玉雕师价值的直接体现。 关于岫玉雕刻产业的情况佟一琮侃侃而谈,说到岫玉市场,他却显得底气不足,其实这几年岫玉市场发展的不错了,特别是国石评选之后,但至少在他看来,岫玉是四大名玉之一,名声本比黄龙玉、昆仑玉高得多,但是由于近年黄龙玉、昆仑玉的炒风大盛,令岫玉相比逊色,岫玉的市场价格因此“不进则退”。虽然随着岫岩岫玉产地岫岩县决定封矿开始“金贵”起来,可同其他玉石相比还是差太多了。 一个带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话突然插入了谈话,声音冷淡清脆,“其实做玉和做节目主持人有些像,再优秀的主持人,在地方台工作,也只是地方上的主持人,摆在央视就是全国女主播,放在全国的新闻里,可能是全国女主播。平台不一样,结果自然不同。岫玉要的就是一个够大、够强、够专业的平台,一个集原石交易、设计、加工、展销、酒店、商业等为一体的全产业链的专业大平台,这才是岫玉发展的必需。” 大家的目光自然被吸引过去,那是个漂亮的年轻女人,气质冷艳,精致矜持。佟一琮自然也随着跟了过去,眼神一碰,火光乱闪,心脏乱跳。那人正是曾经出现在他梦里的花雪痕。 花雪痕是专程来看天工奖获奖作品展览的,与别人三俩成群不同,她单枪匹马。对于她的性情,佟一琮从那十几岁时敢一个人在上海乱窜就看出来了,这是一个不容易被人把握和掌控的女人,她的独立性超级强大,强大到强悍的程度。 她告诉佟一琮,这一次,专程来看作品的目的是为了给武林做项目投资考察。“武林一直对玉石情有独钟,建设一个全产业链的专业大平台是..他的下步打算。” “去岫岩怎么样?”佟一琮脱口而出,说完他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其实这样的话,上次在新疆见面时,他就说过。 “是否去岫岩还没确定,不过,会以一种玉石作为主攻点,这点已经确定。他喜欢和田玉和岫玉,其实喜欢或不喜欢是次要的,商人不会因为喜欢或不喜欢做事。而是哪一个的上升空间更大,能带来更大的利润。投资不是过家家,肯定要看投入产出,实现利益的最大化。” 在商言商,清醒理智,精确分析,有着极强的掌控欲,是佟一琮对花雪痕最直观的感觉。俩人之间的这种感觉,不但在谈玉石上,还延伸到了与佟一琮见面后的一切安排都由她来决定。 当天晚上,佟一琮被花雪痕带到了一处他从未涉足过的地方——酒吧。其实无论是一线城市上海还是三线城市鞍山,大大小小的酒吧并不少,只是他从来没去过。在他的直观感觉里,酒吧应该是一个充溢着灯红酒绿,丰乳肥臀,暧昧情色,群魔乱舞的地方,对这样的地方,他的第一想法是敬而远之,他也知道他这样想这样做不合时宜。可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当年,他曾经把这样的想法说给程小瑜,程小瑜笑得花枝乱颤,“那也是一种生活呀,既然存在就有存在的原因。为什么你不能敞开心扉,去尝试一下呢?” 同样的话,从花雪痕的嘴里说了出来,只不过,她讲这些的时候脸色依旧冷,眼神却是顾盼生情,“人生需要不同的体验,需要切换不同的频道,没去尝试就妄自评论好与坏,是与非,善与恶,是否太过武断呢?” 三里屯酒吧是京城酒吧文化鼻祖,久负盛名。佟一琮跟在花雪痕的身后走了进去,在这里不光有黄种人,在这里可以各种皮肤的人类,外国人会成群结队地拥到这里来,不仅外国人愿意到这里来,许多中国人也把客户或朋友请到这里来。把这里作为交际的场所。 佟一琮这才知道,酒吧和他想像的果真是不一样,失恋的人,寻求刺激的人,寂寞的人,谈商业的人,在那里都有属于你自己的小天地。 他立刻被酒吧里强悍的音乐震慑住了,低音和重金属感冲刺着他的耳膜和全身,还有酒吧绚丽的灯光,时尚的酒吧桌,最最重要的琳琅满目的帅哥美女。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很像农民第一次进城的样子。很快发现,他的白衬衫和里面的环境格格不入,他担心里面的人会带着异样眼神瞟向他,事实并非如此,人们都是按着各自的节奏,和身边的人,或喝酒,或对话,或大笑。花雪痕的脸凑到他的脸旁,近乎贴在了他的耳朵边,大声喊,“不要那么木讷,要high起来。”他对她笑笑,算是回答,也是对她这鼓励的感谢。 花样美男一样的侍者很快出现在两人的旁边,脸上是职业化的笑容,“请问俩位喝洋酒还是啤酒、饮料?” 一个精致漂亮的水果拼盘,一瓶佟一琮叫不上名字的洋酒,两个玻璃杯。环境能够左右人的情绪,并让人不自觉地融入其中,佟一琮很快适合了那种平时他根本不会听的带着重金属节奏的音乐,并且在花雪痕的带动下,不由自控地随着音乐轻轻晃动着身体,而两个人的眼神也在迷离的灯光和音乐声中,交着,粘在这一起。 从酒吧回到宾馆已经是深夜,出租车上,花雪痕的身子一直靠在佟一琮的身上,俩人都没说话,寂静的空气像在引爆两颗一触及燃的心灵。曾经有人说过这样的话:酒精只是给了两个想要在一起的人一个合理的借口。 这样的借口于佟一琮和花雪痕同样适用,却又在关健时刻敲下了停止键。走进宾馆大厅,佟一琮突然松开了花雪痕的手。穆小让在这一刻实实在在地出现在佟一琮眼前心里,凄凄哀哀地看着他。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对花雪痕说:“对不起,我……晚安。”他还想说,他爱他的家,他爱老婆穆小让,他有自己的责任。他的话还没出口,他一时间不知先说哪一句好,后说哪一句好。他知道心里对花雪痕的好感,不,不仅仅是好感,还有喜欢和欣赏,可他知道,有些情只能发展到这个阶段,不能任着性子的漫延扩张。要不,会伤了三个人。 花雪痕嘴角微翘,淡然一笑,“再见,佟一琮。”她向前走开,扔下了呆立的佟一琮。走了不远,回过头,又说了一句,“也许,下个月我们还会见面。” 尾声 三年后。 佟一琮终于拥有属于自己的大师工作室。这个工作室在世界最大玉佛身边。同他一样拥有工作室的还有索秀珏、国大师等岫岩玉雕师,以及其他地区的玉雕师。 程小瑜一直关注,在QQ上和佟一琮聊天谈起的也是这件事。 程小瑜:大师工作室正式使用那天,我一定从上海赶去捧场。到时把你的宝贝都拿出来。 佟一琮:别来回跑了,不算个事。 程小瑜:虚伪。小让都和我讲了,你的表现比你们结婚时还紧张。 佟一琮:呵呵。回来还有别的事吗? 程小瑜:还是你了解我,我可不全是为了你。现在股票都成奇葩了,银行股涨,肯定是银行改革力度下降,短期利好出现。地产股涨,肯定有调控政策失败。从股票可以看出整体投资趋势,我个人觉得玉石是个好投资方向,如果有机会,再介绍我和那位武林先生认识。 佟一琮:介绍没问题,但我劝你不要轻易就决定。 程小瑜:你呀,琢成了玉疯子,除了玉你啥都不上心。我可是财迷。早把这个项目的情况摸清了。项目定位依托岫玉,提升岫玉,丰富玉种,创建集原石交易、设计、加工、展销、酒店、商业等为一体的全产业链,打造“一园四区七大中心”,实现“六大创新”,是不是?. 佟一琮:玉石交易中心的四大区域,分别是原石交易区、玉石创作作坊区、玉博园区和商务办公综合区。七大中心包括玉石交易中心、加工雕刻创意中心、玉石价格评估及鉴定中心、金融服务中心、网上交易中心、玉石雕刻培训中心、玉石公盘交易中心。你发现什么商机了?看上哪个了? 程小瑜:全是商机。一个项目必然会带动相关的附属的产业,整个就是一个链条,我只做其中的一节链条,就有得挣了。 俩人的网上聊天被嘟嘟给搅了。嘟嘟是佟一琮和穆小让的儿子,乳名是佟瑞国给取的,一个白胖胖肉嘟嘟的肉蛋儿,摸那儿都是肉,软软的滑滑的,咋摸都不够。嘟嘟招人疼,就是淘气,他不知道啥时溜到电脑旁,把键盘当成皮球,啪啪几拍,电脑死机了。 佟一琮自然不会跟嘟嘟较劲儿,嘟嘟是谁,是他的大儿子,他的心肝宝贝。当然他也不敢跟嘟嘟较劲儿,要不然吃亏的肯定是他,佟瑞国一人就把他收拾了。刚刚程小瑜说他把自己琢成了玉疯子,他才没疯呢,岫玉重要,可在他心里嘟嘟更重要。 程小瑜准备插一脚的是网络销售中心。原因很简单,现在的网络发展太强大了。无所不在,无处不插一脚的网络让她看到了其中的无限商机。她甚至做过这样的推想,将来有一天,是不是除了饭店、洗浴中心,各类娱乐健身场所不会被网店取代,其他都可被网店取代呢?既然如此,玉石是不是也可以这样做呢?关于这些,她要和武林深谈。 佟一琮则在工作室建成的那一天告诉程小瑜,可以先同花雪痕做下交流,“她对项目的情况掌握得很全面。” 工作室的装饰风格,一切的一切,都和佟一琮梦里别无二致。程小瑜和穆小让都有同感,简直就是画里的克隆,不,是梦里的克隆,或者梦境直是在预告着将来吧。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在花雪痕看着佟一琮的眼神里,程小瑜和穆小让也有了同样的见解:这个花雪痕和佟一琮的关系非同寻常。俩人的见解又不同,穆小让把寒霜挂在了脸上,对佟一琮一脸阶级斗争,对花雪痕则是恨不得剜心穿肺。 程小瑜拽过佟一琮,眼神望向花雪痕。“虫虫,你这辈子桃花太旺,估计以后是少不了是非了。” 佟一琮两条浓眉拧到了一起,“你不给我出主意,还笑话我。” 程小瑜说:“齐人之福。”一脸的坏笑,俨然好哥们儿的架式。 佟一琮苦笑,“齐人之福?那就不是我了!你瞧那位。” 程小瑜望去,穆明居然带着老婆和兰瑞儿同时出席了佟一琮工作室建成仪式。 佟一琮走到穆明身边,悄声问,“怎么摆平的?” 穆明高深莫测的样子,“多看历史书,特别是帝王的故事,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太多值得学习了,皇上才是真正的高人啊。” 佟一琮无意间瞧见了吕秀和兰瑞儿并不友好的眼神,再望向穆明的眼神里,少了羡慕,多了可怜,“一把伞下三个人,会不会太挤,会不会有人淋到雨?”他把这样的信息发给了穆明。 仪式很简单,这是佟一琮的意义。按照程小瑜和穆明的想法,要弄得隆重些,毕竟,这是佟一琮的一个梦想。可他自己坚持要一切从简,“最重要还是拿出好的岫玉作品,别的都是外在的东西。”别人也就不再坚持,这是他的性格,凡事尽可能低调内敛。对于这样的做法,佟瑞国和安玉尘满意,俩人的脸上都带着笑,那笑里有欣慰,有自豪。安玉尘不错眼睛地看着他,好像一眨眼他就会消失似的。 走过安玉尘身边时,佟一琮环住了她的肩,“老娘,等忙完了,我好好陪陪您。”安玉尘拍拍他的手,“忙去吧,妈会一直看着你。”佟一琮这才安心地招呼别人去。安玉尘盯着他的背影,眼里泛起了泪花儿。 可心见着了问,“姥,咋了?”安玉尘说:“高兴的。” 当晚,佟瑞国主动提出与佟一琮喝酒,按满人的规矩,父子不同席。老爹的提议,让佟一琮意外,心里忐忐忒忑,不知道喝好还是不喝好。犹豫的时候,佟瑞国瞪起了眼睛,“咋,说不动你了?” 佟一琮讪笑,没敢回答,生怕又说错什么。 菜是家常菜,可口。酒是头窖散白,味道醇,一点儿不比名酒逊色。父子俩碰了一杯,佟瑞国主动向他提起了与老娘相恋的往事。“你老娘,那可不是一般人,她是皇族之后。出生时长着尾骨,看相的人说,那是异相,是灾星,其实那叫返祖现象,正常着呢,可他们狗屁不懂,爷爷愣是不管死活,把她扔了出来。不但扔了出来,而且扔到了玉石王那儿。” 佟一琮心里一惊,玉石王在深山里,扔那儿人还有活路?山猫野狼不把人吃了才怪。 “也该着你老娘命大,一位老萨满去山上,就看着你老娘躺着地方,在深夜里闪闪发光,那光就像玉石的光,炫眼睛。他走近了一瞧,是你老娘。在你老娘身边放着的包袱里找到了信,知道了她的身世。按说小孩儿见着人了得哭,可你老娘怪,她愣是对老萨满笑,那笑容就像个天使,老萨满后来收养了你老娘,姓随了他的姓,姓安。名字叫玉尘,因为是在玉石旁捡着的,说你老娘的笑,能把世间的尘都扫得干干净净……再后来,老萨满升天了,你老娘就按着他的吩咐救人,只是初一、十五,必须得到山里避谷,也不能见人。” 老爹的话说得轻轻淡淡,像是在讲旁人的故事,就是鼻音越来越重。“知道我为啥坚持不让你学玉不?当年老萨满说过,如果你有了玉神合体,你们娘俩就必须分开。” 佟一琮大吃一惊,急着跑出去看老娘。房间里只剩下老娘的小箱,小箱里原有的衣物都不见了,里面放着一块花玉。 佟一琮跑向门外。老爹招呼,“别找了。她不想回来,谁都找不到。” (全文完)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