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西藏秘密》 第一章 小活佛的三个预言 扎西被庄园里的景象惊呆了。 满眼望去,院子里的人横七竖八倒毙在地,都已经断了气。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们的尸体有的叠压在一起,挤在井台边上;有的抱成一团,蜷缩在碉楼的石墙下;还有的暴晒于院子中央,在灼热的阳光下,开始腐烂。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腥臭味儿,一阵阵地往扎西的鼻孔里钻。 “又被那个小活佛说中了!太不可思议了!”扎西头皮一阵发紧,那个还不到十岁、说话奶声奶气的孩子,他的第二个预言也应验了。 扎西顿珠是多吉林寺的喇嘛。这座寺院离拉萨有半天的脚程,深藏于彭波格拉群峰之间的一个山坳里。从七岁起,有二十多年的时间扎西都是在这里度过的。他是曲水宗一个差巴的儿子,藏历火羊年,他阿爸把收获的青稞都交了领主的高利贷,还没过冬,全家人就断了口粮。扎西差点儿饿死,幸好遇见了多吉林活佛。那天,活佛在羊措雍湖畔做法事,他带领一群喇嘛神情专注地诵读着经文,忽然看见自己的僧袍下面竟然伸出了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活佛惊诧,没声张,他注视着那只小手从藏桌上抓到了一块风干肉,又迅速地缩了回去。多吉林活佛低头打量自己的僧袍下摆,怎么看都看不出里面会藏着一个人。那时候的扎西瘦骨嶙峋,还没有扫地的笤帚高,恐怕也比笤帚粗壮不到哪儿去。活佛慈悲,他把扎西领回拉萨,留在身边。扎西成了一名服侍活佛生活起居的童僧。小扎西聪明伶俐,进寺不到一年竟然偷偷学会背诵《正理启门集课》。这让活佛心生欢喜,他免除了扎西日常所做的杂役,破例让他进入学僧的行列,开始系统地学习增上三学,修证佛法。 在扎西应该学习五部大论的时候,活佛送扎西去林周宗的热振寺,让他在热振活佛御前听经。扎西受过比丘戒之后,他不再满足寺院里按部就班的日子,决定一个人托钵云游印度,去巡访佛祖释迦牟尼留下的圣迹。这一走就是十年,他浪迹印度各地,噶伦堡、加尔各达、孟买、德里都留下了他的足迹,他认识了这片大陆上行行色色的人,上至颐指气使的英国爵士、衣饰华贵的印度土王,下至走街窜巷的脚夫、乞讨市井的苦行僧。当然,扎西接触最多的还是侨居印度的藏族人,他们来自拉萨、青海、四川99lib?t>、云南。扎西从他们那里得到供养,作为回馈,他画唐卡送给他们,遇见有人去世,他也去人家里念经超度亡灵。 三个月前,扎西来到印度北部的那烂陀。这里曾经是闻名世界的佛教修学中心,是世界上最早的大学之一。它在鼎盛的时候,曾有学僧逾万人,辩经论道的声音经年不绝,甚至消融教区上空的云雾。到了十二世纪,土耳其和阿富汗的伊斯兰军队侵入印度,这座佛教圣地一夕之间毁于兵燹。扎西走近那烂陀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在夕阳的余晖之中,饱经岁月雕蚀的残垣断壁呈现在扎西面前,让他神情不能自主,好像一种来自天际的力量激荡着他的内心,让他穿过苍茫的时空与佛对话。他感到诸佛诸菩萨就在他的周围,他竟然不自量力地挥舞着手臂,击掌顿足,要与神明们展开一场辩经。 正当扎西手舞足蹈高谈阔论的时候,有人在他的身后狂笑不止,那不是佛菩萨的声音,而是人的声音,是一个孩子幼稚的笑声。扎西有些不快,转过身去,看见一个身穿绛色僧袍的孩子站在废墟的台阶上。从他上身的锦缎小坎上可以断定,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喇嘛,而是格鲁派哪个世系的小活佛。在如此荒凉的地方遇见一位同胞,实属难得。 扎西转过身去,关心地问:“你从哪儿来?” 小活佛笑嘻嘻地说:“我从王舍城来。” 扎西又问:“就你一个人?”这位小同胞的身边竟没有一个陪同的大人,不能不让扎西感到费解,他难道从天而降? “他们磨蹭,落在了后面。” 听了这话,扎西心里有了底,这位小活佛应该和自己一样,是从拉萨来印度朝拜圣迹的。王舍城是佛陀正觉前修习、正觉后弘法的地方,佛教史上,僧伽们第一座精舍就位于此城之中。小活佛不再理睬扎西,他爬上一段矮墙,在上面蹦蹦跳跳地玩耍起来。 最后一抹天光暗淡下去,扎西左顾右盼还不见与小活佛同行的人出现。扎西只好拦住这个贪玩的孩子:“天黑了,你一个人在这儿很危险。我也要去王舍城,你跟我一起走吧。” 小活佛看出扎西的疑虑,仍然笑嘻嘻地说:“你不用担心我,我倒是担心你哪。”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小活佛指着北边若隐若现的山峦说:“翻过喜马拉雅山,那边就是拉萨。你不是要回去吗?” “是啊,你怎么知道?” “我们的寺庙在那边,不管离开多久,都得回去。” 扎西觉得这个孩子很睿智。在冬季翻越喜马拉雅山确实是一种冒险,严寒、风暴、雪崩很可能不期而遇,每年都有香客丧生于山路上。 小活佛见扎西一脸不以为然,突然认真起来,瞪着大眼睛盯着扎西:“第十六绕迥水鸡年和木狗年之交,拉萨有避不掉的凶兆。你这个时候回去,都赶上啦。” 扎西更觉得这个孩子有趣。看他的年纪,和自己当年入寺时相差无几,也许刚刚开始诵经,对佛法有了一知半解,他就玄玄乎乎地预知未来,小大人一样。 扎西逗他:“那你说说,拉萨会有什么凶兆呢?” 小活佛调皮地说:“我不告诉你。” 扎西笑了:“我看你啊,什么都不知道!” “我开示给你三个预言,你要保密,可不许告诉别人,泄了天机。”小活佛神秘地说。 看着小活佛一本正经、有模有样的神情,扎西更觉得好笑了:“你说吧,我保密。” “拉萨喇嘛快死了。”他怕扎西不信,又说,“我看见布达拉宫的金顶上放着酥油灯,一排排,一片片,快把天照亮了,师傅们还敲响了达嘛鼓。” 扎西心中一沉,在拉萨,只有拉萨喇嘛圆寂才会如此,达嘛鼓低沉悲伤的鼓声是向僧俗民众报丧的。这种话出自一个孩子的嘴里,如同玩笑。不久之后的事实却出乎扎西的意料,扎西刚一进拉萨的亚东镇,就听到从拉萨来的商队说十三世拉萨喇嘛圆寂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活佛的预言真的应验了。扎西不免后脖颈子冒凉风,因为小活佛的第二个预言是,高原上会有一场大的瘟疫,死很多人。第三个预言是有关扎西的,你身上有血煞之气,不知是牢狱之灾,还是皮肉之苦。 在废墟上的那个晚上,一直到了后半夜,扎西也没等来小活佛的陪同,两个人就在一段残墙下面找了个避风的角落睡着了。当扎西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他发现小活佛不见了,奇怪的是他没留下一点儿痕迹,连他倚靠过的地方,荒草都没被压倒。小活佛就仿佛是晨雾,轻飘飘的,随着太阳升起渐渐消散了一样。扎西有些恍惚,昨天,准确地说是昨天夜里,真的见过这个人吗?是自己的幻觉,还是一个梦? 从亚东去往江孜的路上,扎西听说一些地方发生了瘟疫,他也遇到两股躲避瘟疫的农奴,朝藏南逃去。但是,直到走进夏麦庄园之前,他都不愿意相信那个该死的预言会再次应验。夏麦庄园是离古城江孜不远的一个大庄园,他的领主是拉萨城里赫赫有名的德勒府。扎西当年去印度的时候,途经这里,曾经向夏麦总管讨过布施,这次算是故地重游。扎西一进村庄就感觉不对劲儿,村庄里静得吓人,满街牛羊没有农奴看管,四处游荡。 “人呢?村里的人呢?”扎西心里犯嘀咕,他大声嚷嚷给自己壮胆。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音儿。扎西来到庄园高大的门楼前,见门前空无一人,就冲着里面喊:“夏麦总管,我从印度回来了,我是扎西喇嘛,扎西顿珠啊……” 庄园里依然没有人应答。扎西推开院门,进了庄园,竟然发现里面的人都染上了伤寒,多数已经死于非命。只有夏麦总管和一名仆人还有一丝气息,仍然活着。瘟疫,这是百年不遇的大瘟疫。扎西后悔自己看走了眼,忽视了那位小活佛的话。他年纪虽小,却能预知未来,是个大修行者。但现在一切都晚了。眼下毕竟还有两个活着的,扎西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直奔碉楼下面的酒窖,希望能找到一些烈酒。果然,他在酒窖里找到了一坛子四川产的泸州老窖,这可是好东西,它可以消毒去瘟,也许能救活夏麦总管。 扎西抱着酒坛从酒窖里跑出来,竟然一头撞在一个汉子的怀里,汉子吓了一跳,惊慌地往外逃。扎西叫道:“你别走,别走,留下来一起救人!” 汉子这才停下脚步,站在不远处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扎西。扎西也看着他,一个穿着上等氆氇的中年人。汉子突然惊恐地大叫:“少爷,是你……不对,你是谁?你是人是鬼啊?” 扎西猜想这个贸然闯进来的汉子,一定吓破了胆,他没时间跟他多啰唆,还是救人要紧。扎西奔到夏麦总管的身边,扒掉他的衣服,开始用白酒在他前胸搓了起来。这汉子叫刚珠,是德勒府骡马驮藏书网队的总管。他和德勒府的少爷其美杰布从印度办货回来。今天一早,刚珠骑着骡子离开行动缓慢的驮队,走在头里,是来通知夏麦总管去接迎德勒少爷的。不承想,全庄园的人都死光了,只见到一个奇怪的喇嘛。这喇嘛的相貌与少爷实在太像了,简直就像一对孪生兄弟。刚珠怯生生地靠近扎西,也学着他的样子搓起酒来。刚珠问道:“你是谁啊?” “我不是鬼,是人。释迦佛的弟子。你叫我扎西喇嘛吧。” “你……你怎么在我们家的庄园里,从哪儿来?” “我刚从印度回藏,经过这里。我是僧人,不能见死不救。”扎西一边忙着搓酒,一边回答他。 夏麦总管突然抽搐起来,口吐白沫,一会儿就不动了。刚珠一见总管死了,怕把伤寒传给自己,吓得扭头要跑,被扎西一把拽了回来。扎西往他手上倒了些白酒,拿过桌子上的酥油灯凑到刚珠手边,一团酒火轰的一声燃烧起来。刚珠吓得满地乱蹦,夺路而逃。 汪丹和洛丹往火堆里扔了两块牛粪,很快一壶茶就烧开了。他们在这个废弃的古寺里等了扎西一个下午,有些不耐烦了。汪丹和洛丹是表兄弟,典型的康巴汉子,脾气急躁,为人仗义。他们在印度噶伦堡参加了雪域同志会,那是一个企图推翻拉萨政教合一制度的秘密团体,鼓吹革命,信奉孙中山的三民主义。他们第一次见到扎西的时候,是在同志会会首的公寓里,扎西正把一本英文书的内容翻译给会首听,汪丹只记得那书叫《乌托邦》,具体的内容他记不住,反正是一本憧憬建成美好社会的书。汪丹是会首的同乡,又是会首忠诚而狂热的追随者。扎西是会首的座上宾,自然就是他们的同路人。半个月前,雪域同志会被英印政府的警察局发现了,英国人出动大批军警查抄了会首的住所,会首被捕。汪丹和洛丹当时正在郊区一个印度人家里印刷传单,他们听到风声,吓得仓皇出逃。一口气跑到锡金首都甘托克,才敢停下脚来。 他们和扎西在异乡相遇,绝对是巧合。汪丹和洛丹犹如落魄流浪者,在甘托克的街头见到扎西,像是找到了同路人,他们央求扎西去拉萨给雪域同志会的伙伴们报仇。扎西虽然不同意他们的过激行动,但还是与二人结伴而行,沿着喜马拉雅山北坡徒步下来,到了拉萨重镇江孜。 扎西从夏麦庄园回来的时候,已经繁星满天。他心里像架了一副驮子,沉重得喘不过气来。他看见汪丹和洛丹正在牛粪火堆前整理行李。汪丹不留神,竟从他的包袱里掉出来一颗手雷。扎西马上就想到了“血煞之气”,难道这就是小活佛的第三个预言?“你们去拉萨报仇,太盲目,太危险。”扎西连忙劝阻汪丹和洛丹。 汪丹不听,气愤地说:“此仇必报!会首被抓,组织被破坏,是拉萨的噶厦政府指使英国人干的!我打听过了,一个叫仁钦的噶伦给英国总督连拍了八封电报,整个抓捕行动都是他一手策划的。我们这次回拉萨,非宰了他不行!” “你们要暗杀他?” “对,不杀了仁钦那狗官,我们回拉萨干什么!” “就凭你们两个?你那一身咖喱味,逆风两里地都能闻到,还没等到拉萨,噶厦的官兵就把你五花大绑了!” 洛丹在边上看着两个人吵个不停,突然嚷嚷起来:“你们两个吵了一道了,有完没完啊?” “扎西,你胆小,你不敢去,别拦着我们!”说完,汪丹便嚷嚷着睡觉,一会儿竟真的打起呼噜来。扎西无奈,也找个背风的墙角,倚在那里昏昏睡去。 睡到半夜,扎西被冻醒,他发现牛粪火快灭了,冒着半死不活的青烟。汪丹和洛丹竟然不知去向,而自己的行李也一块失踪了。扎西一激灵跳了起来,他冲出古寺的土墙,四下察看,早已不见他们的踪影,扎西冲着远处的黑夜大叫:“汪丹……,你个蠢牦牛,洛丹,你俩死哪儿去啦!” 扎西心里明白,偷走自己的行李,一定是汪丹的主意。没有吃的、用的,扎西将寸步难行,这是阻止他追踪他俩去拉萨的最好办法。他不想勉强扎西参与这个冒99lib.险的暗杀行动,这让扎西更加不安。人被仇恨冲昏头脑的时候,就失去了理智。他们一心复仇,这不是找死吗?扎西抬腿想去追他们,结果被什么东西绊倒,摔了一个跟头。他起身察看,原来地上的尘土中露出一截石片,石片上的佛像清晰可见。扎西伸手拿起那块石片,石片的正面是一尊观世音菩萨的慈悲相,翻过来,背面依然刻着佛像,是观世音菩萨的愤怒相。扎西正看得饶有兴趣,忽然听到风声中伴着奇怪的声响,他惊慌地抬头望去,迎面的一堵土墙轰然倒下,刹那间,尘烟翻腾。 第二章 谁将出任摄政 十三世拉萨喇嘛土登嘉措是藏历第十六绕迥水鸡年冬天圆寂的。 罗布林卡的坚色颇章朝佛殿里,噶厦政府的早朝政务会快要开始了,僧俗官员们有的刚来,正在殿中走动;有的早来了,已经坐在卡垫上,面色焦躁不安。人们私下里嘀嘀咕咕,议论纷纷。“佛爷走得太突然,没有一点儿预兆,不可思议啊!” “你昨天晚上听见了吗?……听见什么?……唉,后半夜,东北方向隆隆作响,是地下传来的声音……一定是邪魔在作祟,我们要尽早祭请护法神。” “卫藏各地都出现了瘟疫,拉萨街头也在死人……凶兆啊,凶兆。” 大殿佛龛下面的宝座上摆放着一件拉萨喇嘛生前穿用过的披风,代表他的存在。几个大喇嘛在向拉萨的宝座磕头,伤心欲绝。德勒噶伦刚走进大殿,便看见大家乱哄哄的,他脸色一沉。负责维持会场秩序的森格喇嘛见状,将手中的铁棒向地上“咚咚”地狠狠磕了几声。他大吼:“安静!安静!德勒噶伦驾到!”现场顿时安静下来。 德勒噶伦六十岁左右,是拉萨地方政府主事的四大噶伦之一,在官员中很有声望。德勒在自己的卡垫前坐下,他含威带怒地审视着众人,说道:“虽然拉萨佛爷驾云西去,可我们噶厦政府不能乱!今天,各位噶伦、孜本、仲译钦波、大活佛、大堪布都在,我们要拣最要紧的事办,依照中央政府的章程和拉萨老辈的惯例,在拉萨佛爷圆寂、佛榻空虚或者拉萨灵童年幼不能理政的时候,拉萨地方要选出一位摄政总理政教事务,报请中央政府批准。” 一位大活佛在座位上起身,附和着说:“德勒噶伦所言极是,今天当务之急是推举出摄政,将人选尽快报送中央政府!” 一位头戴着黄碗帽的官员上前奉承:“我要推荐一个人,此人德高望众,深得佛爷的信任。他就是德勒噶伦。” 官员们开始交头接耳,频频点头,表示赞成。德勒噶伦起身,冲众官员摆了摆手说:“我年事已高,已成老朽了,不敢担此重任。各位同僚,其实有一个合适的人选,二十多年来,他一直服侍佛爷左右,离佛爷最近,领会佛爷的心思最深。我们今天开会的这座宫殿,就是拉萨佛爷用他的名字命名的,叫坚色颇章,可见佛爷对他的信任和倚重。” 那位叫坚色的僧官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曾是拉萨喇嘛的侍官长。他一直坐在卡垫上不言声,闻听此言,面露庄严。 此时,仁钦噶伦带着一批官员从宫外进来,他也六十多岁,一脸的霸气。他听到德勒的发言,突然大笑:“高论!德勒噶伦,高论啊!你说的是坚色侍官长吧?”仁钦噶伦和德勒噶伦是政治对手,势均力敌。佛殿内气氛骤变,众人顿时安静了。 德勒扭头看了看他,开始反击:“好久没见,仁钦噶伦久病初愈,这么个笑法,别震坏了你身子骨。” “在下的贱体不足挂齿,倒是佛爷说没就没了,让我一肚子谜团。”仁钦说完,便径直走到拉萨喇嘛的空座位前叩拜。仁钦磕完头,转过身来边环视大家,边说:“今天最要紧的事儿不是选摄政,而是让坚色侍官长对拉萨如意宝贝的死有一个交代。” 坚色一愣,既而坚定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众所周知,佛爷身体一向健康如常,怎么会突然卧病不起?”仁钦答道。 “这你应该去问佛爷!”坚色不甘示弱。 仁钦高声地质问:“我应该问你,佛爷病了,你为什么不通知噶厦官员,让我们来探视?” 坚色脱口而出:“佛爷说,他不想见穿黄缎子的人。” 此话一出,惹了众怒,大家愤愤不平。仁钦见状,煽动众人:“这里正在召开噶厦政府的机要大会,穿黄缎子的人都是有品级、有爵位,是中央政府恩准的重臣。他不想见我们?你们信吗?” 大殿里一阵骚动。 仁钦更加张狂:“我不信!……坚色大人,你是不可能穿黄缎子的,因为你只是宫里的一名看家护院的奴才。” 坚色腾地站起来,怒目以视:“你说什么?!” “宫里的奴才接受僧俗官员的质询,你要站起来回话!这是拉萨千百年来的老规矩!你,到大殿中间来!”仁钦咄咄逼人地说。坚色脸涨得通红,站立不动。 “我怀疑有人毒死了佛爷!”仁钦噶伦挑衅地说。 坚色怒目圆睁:“你这是信口雌黄!” 德勒噶伦忍无可忍,只好开腔:“仁钦噶伦,过于耸人听闻了吧!今天,你是何居心?非要把这好端端的官员大会闹得乌烟瘴气不成?” 突然,朝佛殿外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一队穿氆氇军服的藏军荷枪实弹,在两名军官的带领下,冲进了院子。负责坚色颇章警卫的武装喇嘛和穿英式军装的藏军立即警觉起来,双方发生对峙,藏军官冲天放了两枪。大殿内的人听到枪声,侧目观望,透过殿门可以看见,台阶上增加了藏军的岗哨,刀枪林立,一片肃杀。一名官员从外面跑进来,悄悄地告诉德勒,外面布防了很多藏兵,是藏军第二团的,仁钦噶伦调来的。德勒闻听,心中一沉,但脸面上依然保持着镇静。 仁钦见自己的兵力控制了殿外的局势,继续向德勒发难:“你真觉得拉萨佛爷是寿终正寝?” “没错!我和众官员都已经查验、拜祭过佛体,没发现丝毫异样。你怎么能说拉萨如意宝贝是被毒死的?”德勒噶伦反问。 仁钦噶伦指着坚色,大声地说:“你要问他!藏药‘祛感英雄十四味’是怎么回事儿?” 德勒噶伦感到意外,疑惑地看着坚色。坚色脸色掠过一丝慌张。 另一位噶伦上前询问:“坚色侍官长,佛爷真吃过藏药?” 坚色点了点头。 “你大声回答我!佛爷是吃过药,还是没吃过?”仁钦噶伦不依不饶。 坚色理直气壮:“吃过!怎么着?” 仁钦大声喝斥:“佛爷吃了这味药之后,不到三炷香的工夫,就圆寂了。你还不知罪吗?来人哪!教教他当奴才的规矩!” 大殿外面的藏军官冲了进来,把坚色按倒在地。坚色身边的几位僧人要冲上去抢夺坚色,德勒一挥手,僧人们只好停下脚步,怒目以视。 坚色挣扎着,大叫:“仁钦,你个老混蛋,佛爷就是不愿见你!佛爷讨厌你!” 仁钦发号施令:“把这狗奴才的官服扒了!扒了!” 德勒已经没有退让的余地,他猛地站起身来,一脚把面前的藏桌踹倒,巨大的声响让众人安静下来。德勒大吼:“我看谁敢!”他逼视着仁钦,仁钦也盯着他,两个人在心里较力。片刻,仁钦软了,冲着自己的人示意,藏军官等把坚色松开。 德勒面带怒气:“拉萨佛爷法体未寒,有人竟这样侮辱他99lib?生前宠信的官员,这是一场阴谋!是不择手段的政变!” 仁钦针锋相对:“德勒噶伦,佛爷死得蹊跷,你也有责任查明真相。” 德勒看都不看他,向众人宣布今天的会议到此为止。然后,派人送坚色回僧舍休息。德勒见坚色已经安全离开,才愤然离场。德勒噶伦回到家,他的身体再也支持不住了,躺在床上大汗淋漓。少奶奶次仁德吉让仆人从药王山请来了藏医嘉措,给德勒噶伦念了经,施了藏药,德勒噶伦这才安定下来。德勒噶伦对坚色的忠诚深信不疑。所以今天,他力推坚色出任摄政,这样,拉萨就能平稳度过这段权力更迭的动荡期。但他太小看自己的政治对手了。 次仁德吉是德勒府大少爷其美杰布的媳妇,她不但人长得标致,还精于谋划,是拉萨城里有名的大女人。德吉送嘉措出了庭院,见四下无人,才问:“老爷的病怎么样?” 嘉措喇嘛摇头,轻声地说:“恐怕……是染上了伤寒,小僧没敢跟老爷说。” 德吉一惊,她让管家旺秋给嘉措一卷藏钞,算是赏他的茶水钱。嘉措接钱正准备走,又被德吉叫住:“慢着。”她伸手把自己腕上的翡翠镯子褪下一只,上前将镯子放在他的手上。 “嘉措先生,拿着吧,你知道为什么。”次仁德吉的话里透着凌厉,含威不露。 嘉措惊恐万状,忙说:“少奶奶,就是把小僧的嘴打烂,老爷的病情,我也不敢对外人多欠一句嘴。” 德吉笑了:“瞧你说的,我还信不过你吗?藏历年快到了,听说你要回山南看望阿妈,把这个捎给她,老人家一定喜欢。” 嘉措喇嘛更深地鞠躬,慌慌张张地离去。望着藏医远去的绛紫色背影,德吉深深地叹了口气,她转身奔向德勒府正房。德勒一见德吉进来,暴躁地嚷嚷着:“让你歇着去,你就去,我说没事儿就没事儿,我死不了……”德吉像没听见一样,继续走到榻前。德勒更火了:“不跟仁钦见个分晓,我不会死的!” 德吉挨了骂,不急不躁:“谁说您会死的?天亮了,您还得去罗布林卡开会呢。”说完,她笑呵呵地看着德勒。 “笑什么笑……你还笑。我儿子怎么娶了你这么个媳妇,家门不幸啊。”德勒嘴上虽然这么说,可他心里却十分喜爱这个儿媳妇。因为德吉不光知书达理、有德有行,而且还把德勒府上上下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凡事不用他操心,他觉得德吉很贴心。 “爸啦,您看不上我,等您儿子回来,让他把我休了。”德吉和他打趣。 德勒笑了:“想得美!把你休了,德勒府里里外外,谁替我受累?” 德吉也笑了:“您知道就好。以后,别跟我吹胡子瞪眼睛的。” “这世界上,除了拉萨佛爷,就你敢斥我。好吧,你坐下,陪我说说话。” 德吉坐过来,帮他掖了掖披风。她见德勒还是发冷,招手让女仆把炭火盆搬到他身边。 德勒烤了一会儿火,有了些精神,问德吉:“这一白天,你听到外面都在传言什么呢?” “听说您在罗布林卡和仁钦噶伦动真格的了。” “就这些?” “后来又听坊间风传,仁钦调军队进了罗布林卡,您被吓得落荒而逃。” 德勒被逗笑了:“嘿嘿,我落荒而逃,你信吗?” “您这一回来,又咳嗽又发烧,我能不信吗?要不是吓的,至于这样吗。” 德勒不高兴了,变脸:“胡诌八扯。” 德吉却认真起来:“爸啦,十三世拉萨佛爷刚刚圆寂,城里城外,有头有脸的都活泛起来了,他们在明里暗里地拉帮结派,把拉萨城搞得人心惶惶。这种时候,您不体谅自己,谁体谅您呢……爸啦,我们又不想当摄政,谁想当,让他们闹腾去,您何必惹一身是非!” 德勒不耐烦,打断她:“你女人家,懂得什么?我身居要职,是正三品的噶伦,雪域危难之时,正是我为佛爷和噶厦政府效力的时候,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爸啦,谁会当摄政呢,仁钦吗?”德吉忧心地问。 德勒摇头:“仁钦的屁股是想沾一沾那个金宝座!他以为自己有实力,也有资历,我偏不让他当。叫他眼巴巴地望着。” “我们府上到底和他有什么恩怨?变得水火不融?” “不是爸啦度量不够,容不下人,是拉萨佛爷不容他!十三世拉萨喇嘛晚年痛恨洋货,他曾下了一道禁令,凡是境外的舶来品,皮鞋、礼帽、香烟都被禁止,拉萨指派德勒噶伦负责督察。仁钦噶伦自打和英国驻拉萨商务代表处的洋人密切起来,就学会了抽烟。三个月前的一次政务例会上,仁钦实在熬不住烟瘾,就躲到布达拉宫的厕所里抽了起来。在佛教圣地吞云吐雾,亵渎神灵,冒犯戒律,扰乱佛法修炼,被德勒噶伦当场斥责了一顿。后来,这事儿不知怎么被拉萨喇嘛知道了,仁钦被罚了半年的俸银,还撤掉了他在议事厅的噶伦卡垫。其实,仁钦抽香烟事小,拉萨佛爷是憎恶他跟洋鬼子走得太近!打那以后,他每次开会的时候,都坐在硬木板上……仁钦不忍其辱,从此,就对我怀恨在心了。我太熟悉仁钦了,他若当上摄政,将来他会替谁说话?为谁办事?拉萨的血雨腥风可就开始了。”德勒说完,咳嗽起来。 暖暖的阳光射进仁钦噶伦的卧室里,仁钦正坐在卡垫上吸烟,很享受。一仆人上前将一条热毛巾递上,仁钦敷了敷脸,又在铜盆里简单地洗手。一尊小金盂递上,仁钦接过,漱口。女仆上前跪在他脚下,扬脸接着,仁钦将漱口水吐在她嘴里。仁钦这时才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然后,擎起胳膊,让四名女仆给他穿官袍,系腰带。缎套木碗、墨水瓶、竹笔、汉刀,依次上身,这些东西是贵族们出席噶厦政务例会必不可少的装饰。它们有一个共同特点,华贵、精致、奢侈。最后,仆人把金嘎乌插在仁钦头顶的发髻上,仁钦才抬脚出了屋门。他要去罗布林卡,今天应该和德勒噶伦一见高低。 汪丹和洛丹埋伏在一个二楼的房间里,他们要替同志会的兄弟们报仇。房间光线昏暗,狭窄的窗户下面的街道是仁钦去罗布林卡的必经之路。洛丹靠在窗前,边吃咖喱鱼块罐头,边观察下面的动静,街上已经有了零星的行人。洛丹看了看手表,有些着急:“那狗官不会不走这条路吧?” 汪丹扫了一眼地上的地图,自信地说:“没错儿。他一定会来!洛丹,事成之后,我们分头撤离,躲到乡下去,避开拉萨城里的搜捕。十天后,我们回拉萨,去城北的猫耳朵客栈会合。” 洛丹点头,又向楼下望去,他看见仁钦一行人远远地走来。他闪到窗户的一侧:“来了。” 仁钦噶伦耀武扬威地走来。按拉萨的规矩,噶伦出行,必须是标准的七人一行的官仪。前面三个人,清路的、背着黄布包的秘书、马夫,仁钦骑马走在中间,后面跟着三个仆役。他们走在街上,路上的农奴见状,纷纷转身伏在墙上,来不及躲避的人也闪到一边,弯腰吐舌,表示敬畏。 汪丹观察:“没错,就是仁钦,中间骑马的那个。” 仁钦一行人渐渐走近。汪丹瞅准时机,迅速拉弦,把一枚手雷扔了下去。手雷落地炸响,街上人仰马翻,一片混乱。马当场被炸死,仁钦从马上摔了下来,他的官帽被炸飞了,满脸满身都是泥土血水。仁钦府的仆役从地上爬起来,背起仁钦从硝烟中逃了出去。 巨大的爆炸声,全拉萨城都听得见。隔着两条街,警察连长土登格勒也在去往罗布林卡的路上,他吓了一跳,提马狂奔,来到街口,朝远处爆炸地点张望。他的贴身随从帕甲和身穿英式制服的六名警察也赶了上来。帕甲伸着脖子远眺:“少爷……好像是仁钦府的人。”帕甲带着警察正准备往前冲,却突然被土登格勒叫住:“我们是出来巡逻的吗?” 帕甲听懂了主子的意思,马上停住脚步,返身回来:“少爷,您是去罗布林卡开会的。” 土登格勒不再言语,掉转马头朝另一方向走去。土登格勒三十出头,是拉萨警察团崭露头角的少壮派警官。他是显赫的大贵族雍丹府的二少爷,也是德勒府少奶奶次仁德吉的妹夫。今天遇到德勒府的政敌被人行刺,他当然懒着去管。土登格勒带着众警察刚拐过一个街角,就看见远处胡同里的汪丹和洛丹正顺着绳子从屋顶往下滑。土登格勒停住脚步,歪着脑袋看着。帕甲凑上前来:“少爷,一定是他们干的。” 格勒没理他,继续琢磨着。他摸出鼻烟倒在指甲上,递到鼻孔下,深深一吸,随后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汪丹和洛丹刚滑到地面,突然听到喷嚏声,他们吓了一跳,见一队警察站在不远处正盯着他们,两人面如土色,撒腿就跑。 帕甲有些不知所措,问道:“少爷,抓不抓?肯定是他们干的!” 格勒像没听见一样,又打了一个喷嚏。然后,捏了捏鼻子,见汪丹和洛丹拐进一个街口消失了,才冲帕甲嚷道:“还不去抓!” 帕甲得令,吆喝着警察们追了过去。格勒下马,来到绳子前,用手晃了晃,笑了。一会儿,帕甲带人跑回来:“少爷,刺客不见了。” 格勒朝远处扫了一眼,然后问道:“帕甲,凭你的判断,这两个人,谁指使的?” 帕甲想了想,试探地说:“应该是……仁钦噶伦的政敌吧。” “政敌……你指谁啊?” “我没指谁,瞎猜,就是瞎猜。”帕甲心里想的是德勒噶伦,却不敢说。 格勒笑了,警告说:“瞎猜可以,不许瞎说!今天的气氛不对……你把手下的人撒出去,到各处看看。注意观察藏军一团、二团的动向,还有,看看有没有三大寺的浪荡僧进城,明白吗?” 帕甲点头应承着:“啦嗦。” 把警察们都打发走了,土登格勒想了想,现在当务之急是去德勒府,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德勒噶伦,自己也讨个头彩。当他来到德勒府门前,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德勒噶伦能不知道吗?土登改了主意,他没有进去拜见德勒老爷,转身走了。果不其然,德勒府的管家旺秋也早探听到街上的消息,他正在碉楼里向德勒噶伦禀报:“仁钦踏了地雷,也可能是吃了手榴弹,反正是……被炸着了。” 德勒感觉事态不妙,他起身要往外奔。德吉有些紧张,上前拦住他说:“爸啦,外面情况不明,您出去会有危险的。” “这种时候了,还啰唆什么!赶紧备马!”德勒一边说着,一边冲出门去。 德勒噶伦来到坚色颇章朝佛殿的时候,藏兵荷枪实弹地站在通道两侧,严阵以待。僧兵则拥在朝佛殿入口的台阶上,不许藏兵靠近一步。两边的态度敌对,气氛紧张。朝佛殿里早已来了各色重要人物,比上次开会的人要多。他们正分成两派,激烈地争吵着。有人说,是有人想除掉仁钦噶伦!早有预谋!也有人认为,全拉萨只有藏军的军械库才有这种威力巨大的炸弹,事情不是很清楚吗,完全是贼喊捉贼嘛!两派争执不下,吵得脸红脖子粗。坚色等几名僧官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动声色地看着大家,一脸茫然。从某些僧俗官员异样的眼光里可以知道,他们怀疑是坚色刺杀了仁钦。大家见德勒噶伦走进大殿,安静了许多。德勒噶伦环视众人,问道:“街上发生的事儿,你们都听说了吧?”众人纷纷点头。 德勒继续问道:“凶手是谁?查出个眉目了吗?” 土登格勒上前禀报:“噶伦老爷,正在查,凶手跑了。” “仁钦噶伦怎么样?” “也正在查,下落不明。” 土登格勒话音未落,殿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仁钦竟被人用门板抬了进来。他躺在门板上,衣冠脏乱,脸上残留着硝灰,表情痛苦,但看不出他到底伤在什么部位。大家见状,围了上去,七嘴八舌,问寒问暖。坚色想上前去探望仁钦,结果被人挡在后面,他有些气愤。 德勒上前问候:“仁钦噶伦,大伙都在为你担心呢,伤到哪儿啦?” 仁钦老泪横流,苦着脸说:“捡条命,捡条命啊。托德勒噶伦的福,我才大难不死啊!” 德勒?99lib.派身边的官员去传药王山的藏医,又吩咐仁钦府的随从把噶伦大人抬到偏殿去安歇。可仁钦却执意不肯,他称“如果因为自己的贱体再耽误议政,那就是罪过了”。德勒只好依他,转身向众人宣布:“今天的政务例会就不耽搁了,大家开始吧。”所有人各就各位,回到座位上,现场恢复了平静。 土登格勒一直远远地站在大殿的角落里,并不是因为他官阶低微,只是一个六品小吏,而是躲在一旁便于观察众人。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德勒噶伦的脸上,然后又落在坚色的脸上。最后,他望着大殿的中央,仁钦躺在门板上,疼得不时地哼哼。 上次推举德勒噶伦的那位官员看了仁钦一眼,认为他在装腔作势,不忿地说:“摄政的人选昨天已有公论,只是因为某些人从中作梗,会议中断,大家才没有表决。” 坐在前排的一位孜本腾地站起来,质问:“你把话说明白了,谁从中作梗?” “难道不是吗?选坚色大人,众望所归,只是有人出于私怨,横生枝节,故意捣乱。” 又站起一位胖喇嘛,发表意见:“何为众望所归?我就反对坚色摄政!” 德勒见又吵起来了,便起身主持会议,他冷静地说:“你们都不要吵了。札萨大人,除了坚色,你心里如果还有合适的人选,就说出来。” 胖喇嘛也不推辞:“说就说。我觉得仁钦噶伦做摄政才是真正的众望所归。”仁钦一派的官员,遥相呼应,纷纷发声,举荐仁钦,称他阅历丰富,有政治远见。 德勒只好拍板:“好,仁钦噶伦也是人选之一,还有其他的人选吗?” 仁钦强忍着疼痛,哼哼叽叽地说:“我躺在门板上,能当摄政吗?谢谢各位同僚的抬举,我……就免了。”势不两立的两派人全都愣住了。土登格勒依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黄碗帽官员忍不住,问道:“仁钦噶伦,你不当,又反对坚色大人,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仁钦像很痛苦,皱着眉头,努了半天劲儿才说:“大家忘了,大清乾隆皇帝火牛年诏书是怎么说的……大皇帝诏曰,拉萨的摄政必须是格鲁派的大活佛。坚色大人虽然也是个喇嘛,可他不是大活佛啊。大皇帝还规定,禁止拉萨喇嘛的亲属和他身边的侍从参政议政,这也是一百多年来,颠扑不破的铁律。坚色大人只是佛爷身边的一个侍卫,侍卫当政,这和内地历史上的宦官专权有什么区别?” 众僧俗官员开始议论纷纷,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德勒也在沉思,他伤寒发作,身体不时地打冷战。仁钦看大家乱了,冲坐在拉萨法座前的金座活佛点了一下头,示意他该说话了。 金座活佛心领神会,起身提议:“我们应该请一位活佛出任摄政,这才符合拉萨的法度和规制。” 现场的人都表示赞同。德勒注视着他,隐约感到一丝不祥。 活佛继续说:“……我觉得有一个人选,最合适,他就是热振活佛。” 德勒皱眉头:“热振活佛……他怎么还没到?”远处的一位官员回话:“噶厦秘书处已经派信使去通知了,热振寺离拉萨有三天的路程,热振活佛如果启程,应该在路上了。” 德勒头上渗出汗来,他掩饰着,悄悄擦拭。此时,他忽然意识到,推举热振活佛当政,才是仁钦的真正目的。此前他的所有动作都是障眼法,这是一着声东击西的妙棋。热振活佛是一位年仅二十一岁的活佛,他远在林周宗的热振寺,对拉萨政界很陌生,既没有人脉根基,又缺乏政治经验。由这样一位年轻的僧侣执政,仁钦一伙非常容易操纵他,权力最终还是落在仁钦的手里。怎么办?没有办法了,一切为时已晚。在随后举行的宗教占卜仪式上,果然,热振活佛当选摄政,这是神的旨意,已经不可更改。 第三章 徳勒噶伦的儿子死了 羊措雍湖边上有几百头骡马正在饮水,歇脚。湖滩上堆放着大片货包,一眼望去,很是壮观。其美杰布少爷一身杭州丝绸制成的藏袍,被身穿紫红氆氇的仆人前呼后拥着,显得非常醒目。其美杰布是德勒噶伦的儿子,他带着自家的驮队刚从印度办货回来。此时,他正等驮队的锅头刚珠回来接自己去夏麦庄园歇息。却见到刚珠连滚带爬、惊魂未定地跑回来,他一见其美杰布,就大声地叫起来:“少爷,少爷,不好了,出事儿啦!” 其美杰布见他神情慌张,骂道:“你尾巴后有鬼追啊?” “少爷,村子里闹瘟疫,人都死光了。”刚珠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你见到夏麦总管了吗?”其美杰布惊讶地问。 “见到了,在地上……在地上躺着呢。” “一个人都没剩下?” “村子里到处都是死人,恶臭。少爷,快走吧,躲开这儿,招上,咱就没命了……” 其美杰布心生厌恶。忽然,他看到远处黑乎乎的一片,人影晃动。原来是上百名的灾民,扶老携幼正朝这边走来。刚珠马上反应过来,嚷道:“灾民,是染病的灾民。少爷,他们过来了,怎么办?” 其美杰布跳起来.99lib.,飞身上马,大声地命令道:“不许他们靠近,操家伙,快!……拦住他们!不许他们过来!” 此时,灾民们也看到了他们,一位老农奴认出这是德勒家的驮队和少主子,他高兴地叫了起来:“那是德勒家的驮队,是德勒少爷来了,这下可好了,我们有救了。”他三步并作两步朝商队奔来,众人也跟着拥过来。 刚珠跑上前去,狗仗人势地吼道:“不许过来!站住,听见没有?站住!” 老农奴停住了脚步,冲着其美杰布喊道:“少爷,我们是夏麦庄园的农奴啊。” 其美杰布用袖筒扣着嘴巴,大声地质问:“村子里的人都死了,你们怎么还活着?” 老农奴痛哭流涕:“少爷,闹瘟疫了,死了不少人,我们没染病,逃出来了……” “你们没染病?怎么半死不活的?” “我们已经几天没吃糌粑啦!” “那就继续逃啊,逃得远远的!” “少爷,我们是您府上的农奴,能逃哪儿去啊,您来了,我们就有救了,带我们去拉萨吧。”老农奴央求着。众灾民也跟着嚷嚷:“我们回不了村子,没活路了。少爷,带上我们吧……” 其美杰布骑在马上,冲他们吼道:“停下,不许靠近!停下!这群该死的瘟疫!你们想害死我!” 众人根本不听他吆喝,继续往前拥来。其美杰布气得没办法,朝人群开了两枪。驮队的伙计们见少爷开了枪,也纷纷冲着灾民开枪。一时间,枪声四起,一些灾民应声倒下,死的死,伤的伤,有的趴在地上打哆嗦。没有受伤的灾民惊慌失措,四下散去。其美杰布见灾民退了,忙掉转马头,逃也似的离开了。刚珠见状,催促着驮队的伙计们牵着骡马迅速撤离。他们身后是一片死伤,景象凄惨。 其美杰布的商队跑到湖边的另一处山角下,才松了口气,缓缓地放慢脚步。刚珠一边走着,一边怪怪地看着马背上的其美杰布,欲言又止。 其美杰布觉察到刚珠有些怪异,喝斥他:“你憋尿呢?” 刚珠吭哧了半天,才说:“少爷,我没尿,我有话……” “说!” “少爷,我在村里看见一个人,也不知道是不是人,他长得跟你一样。” 其美杰布闻听大怒,扬起鞭子抽在刚珠的身上,骂道:“我看你是吓破了胆!” 刚珠嘟嚷:“我就知道你得打我,我不说了。” 其美杰布却突然有了兴趣,逼问:“说!那人是活的,还是死的?” “活着的,是个喇嘛,叫扎西顿珠。穿着绛色僧袍,还在夏麦庄园里救人呢……那人长得倒是慈眉善目,跟您就像一个妈生的。” “该死的奴才,你找抽啊!”其美杰布闻听生气,挥鞭子打刚珠。 其美杰布只顾着抽打刚珠,却没注意山石后面躲着两个牧民,他们神情鬼祟,充满杀机,正朝德勒商队这边张望。两个牧民确认了骑在马上的是其美杰布后,骑上快马朝远处跑去。 德勒噶伦的病情越来越重了,德吉给他盖了几床被子,他还嚷嚷着冷。德吉忧心如焚,打发管家旺秋去请藏医嘉措喇嘛。没多长时间,旺秋气喘吁吁地赶回来,他低声地告诉德吉:“嘉措喇嘛不见了。好像……昨天仁钦派人把他叫走了,再没回来。” 德吉心中一紧,这个该死的仁钦,一定是他在背后搞的鬼!请不到藏医,老爷的病怎么办呢?德吉正急得坐立不安,仆人进来禀报,仁钦噶伦在府外求见。真是步步紧逼啊,德吉一面让旺秋去通禀德勒老爷,一面亲自把仁钦噶伦迎进客厅。 仁钦遭遇了那场暗杀,只受到了一点儿惊吓,没有伤到皮毛。那枚手雷炸死了他的坐骑和两个奴仆。市政衙门勘察现场的官员找到一枚英国造的新型手雷拉环、一些炸弹的碎片和一个吃剩下的印度产的罐头盒。从这些物证上判断,行刺的人是从英印那边过来的。这一点不出乎仁钦的意料,德勒噶伦为人磊落,他不会干这种下作的事儿。刺客应该是雪域同志会的。上个月,拉萨地方政府通知英印的噶伦堡当局把这个非法组织给端了,一定是漏网的亡命之徒跑来拉萨报复。此时的仁钦,不但不痛恨雪域同志会的刺客,相反,他竟然心生一丝的感激。“他们早不炸,晚不炸,偏在那个结骨眼上给我来这么一下。这是上天的有意安排吧!”现在全拉萨的人都认为是坚色和德勒派人行刺,这让他博得了广泛的同情。所以,刺客的真相一定要瞒下去,把这笔糊涂账就记在坚色和德勒头上。 德勒噶伦来到客厅的时候,仁钦和儿子洛桑正对着德勒府佛龛里的金佛,恭恭敬敬地参拜。他闻听德勒进来,转过身来,笑脸相迎:“老噶伦,知道您贵体欠安,特备下几服圣药,给您送来。” 德勒上下打量仁钦,讽刺地说:“仁钦大人太客气了,我本来也要备下几服圣药去看你呢,你的伤好得也忒快啦,变戏法一样。” “谢谢老噶伦惦记。”说着,仁钦靠近德勒准备坐下。 “慢着,你别坐这儿,离我近,当心我传给你,伤寒可不认人!”德勒不客气地说。 “那好。德勒大人说笑话,有这么邪乎吗?”仁钦尴尬地坐到了稍远的地方。 德勒扭脸瞟了一眼德吉,提着气对仁钦噶伦说:“我是染了伤寒,他们都瞒我,没人肯说真话……他们哪知道,英国人打进拉萨那年,闹过伤寒,我染上了,没几天就好了!这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菩萨让我今世修的功德,我还没修完呢,哪肯轻意让我去投胎转世。你们瞧着,没两天,我就好了。” 仁钦话里藏针:“您是金刚不坏之身,小小伤寒能奈你何?洛桑,来!” 站在他身边的洛桑上前,把带来的一个缎子盒递给德吉。德吉看都不看,转手放在桌子上。 “我今天来拜望您,还有一些重要的事情要跟德勒大人商量。”仁钦开门见山地说,“您这几天没去参加政务会,噶厦那边有些手忙脚乱了。热振活佛已经到了拉萨,大家正筹备着给新的摄政举行就职大典。德勒大人不在,凡事都不凑手。” “我没那么重要吧?” “重要,当然重要。” “就职大典定在哪天?” “三日之后。” “到时我一定去。那是天大的喜事儿。” “您去了,冲冲喜,这病就好得更快了。您有了精神.99lib?,我好再请教德勒大人下面的事儿。” 德勒一愣,问道:“还有什么事儿?” 仁钦笑里藏刀地说:“热振活佛执政以后,他马上就要着手寻访拉萨佛爷的转世灵童,我们噶厦也要着手安顿新的拉萨家族……这可真是件棘手的事情!” 德勒明白了:“你是说……给新的拉萨家族封赏吧。” 仁钦笑了:“对啊,过去这些事务一直都是您来掌管,噶厦政府有多少家底,噶伦大人您比我清楚。我们有多少庄园、牧场,有多少农奴、牧奴,这都在您肚子里装着呢。以往的钱粮就入不敷出,今年要先挪腾些庄园、牧场,分给热振活佛当供养。明年,也许是后年把新拉萨佛爷迎进拉萨,他的家族又要封公授爵,噶厦又要献出一大批。嘿,难哪!……我们得想个法子啊。” “我能有什么法子?从噶厦政府已有的庄园、牧场中拨出一部分就行了。” “您又在说玩笑。噶厦要是有,能不拨吗?我和其他两位噶伦,还有四位孜本大人商量过了,无非两个渠道。第一,全藏各地,无论大小贵族,遇有罪责,要从重处罚,没收其家产,来充盈噶厦的账面……第二嘛,有一些家族的男嗣后继无人,早已断了骨系,只剩下女眷在支撑家业。这些女眷又多疏于管理,很多庄园、牧场都荒废了。噶厦政府不如将这些产业收回来,分配给拉萨家族,这可谓是一举两得啊。” 德勒反感:“我倒想听听,你想把谁家的产业收了?拉萨的贵族家庭是我们甘丹颇章政权的基石,绝不能动。” 仁钦沉下脸来,既而又露出笑脸,说:“那就按您的意思办,不动!第二条做些修改,只可入赘,不可消其族号,夺其爵位。您看如何呢?” 德勒开始为坚色侍官长的命运担心。神巫给拉萨喇嘛服用藏药一事,虽然不是坚色的主张,但他也难免失察之责。这就是仁钦所说的遇有罪责,从严惩处。看来,他们迟早要对坚色下手了。可是,仁钦说的家中断了男嗣,又是指谁呢? 仁钦走后,一丝不祥之兆掠过德勒噶伦的心头,他冷静下来,关切地问:“德吉,按说,其美杰布早该到拉萨了,怎么还没回来?” “十天前少爷差人捎信来,说是已经到了江孜。……这次走得是有点儿慢。” 德勒突然一激灵:“不会真出什么事儿了吧。仁钦的人品我太清楚了……心胸狭窄,睚眦必报!旺秋,你带几个人沿着驿道,赶紧去迎少爷。” 旺秋答应着退了出去,连夜出发。德吉也开始担心自己的丈夫,她惊出一身冷汗。 受了那批灾民的惊吓,其美杰布显得有些疲惫不堪,他们狂奔了很长一段路,见把灾民完全甩在了后面,其美杰布才命令驮队停下脚步,就地搭灶熬茶。他看见一个喇嘛朝这边走来,于是吩咐刚珠把他叫来,打听一下前面路上的瘟疫情况。 刚珠答应着,朝前跑了几步,冲喇嘛大喊:“喇嘛,过来,过来!”喇嘛远远地向他施礼,朝这边走来。刚珠看清楚了,原来是扎西。他转身跑回去,惊喜地说:“少爷,少爷,我刚才跟您说,长得跟您一样的活菩萨,就是他,你看看。” 其美杰布好奇,远远地望去,自言自语:“哟,真跟我长得……太像了!” 扎西走到近前,看到其美杰布也愣住了。 其美杰布上下打量着他,蛮横地问:“你是谁啊?” 扎西也奇怪,反问他:“你是谁啊?”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俗家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忘了。法名是上师起的……叫扎西顿珠。” “哪个寺的?” “乾坤大道场,天地皆经堂。你说我是哪个寺的?我是一个云游的喇嘛。”扎西看着摆在其美杰布面前的吃喝眼馋,嬉皮笑脸地说:“老爷,瘟疫到处横行,你在这儿又吃又喝,很舒服啊。”说着,他凑上前去,坐了下来。 刚珠狗仗人势的样子:“我还纳闷,你凭什么长得跟我们家少爷一样?” 扎西强调说:“是你们家少爷跟我长得一样。” “你还敢顶嘴!”刚珠伸手要打扎西。 其美杰布突然想起什么,一把拦住刚珠:“你别碰他!你刚才说他在夏麦庄园里干什么来着?” “救人啊。搓酒!就是拿酒往死人身上搓。” “他不会染上瘟疫吧?”其美杰布警惕地问。他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这时,扎西突然一阵难受,捂住胸口,跌倒在地,口吐白沫。其美杰布吓得蹿出老远。刚珠惊叫:“他真染上瘟疫了,少爷,怎么办?” “轰走,赶紧轰走!快轰走!” 刚珠和几个伙计不敢靠前,一伙计拿枪托捅扎西,让他走开。扎西已经病得不行了,浑身虚软,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连滚带爬地向前走了几步,最后摔倒在货包上,抽搐起来。 其美杰布又怒,又气,吆喝着:“赶紧离开这儿!真晦气,快!” 刚珠望着扎西身下的货包,问道:“少爷,那货包怎么办?” 其美杰布不耐烦,吼道:“都招上瘟了,不要了!不要了!”整个商队迅速撤离,直奔远处江岸上的索桥而去。 一直偷窥其美杰布的两名牧民正躲在河对岸的山石后面,他们已经与另外五人会合,正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其美杰布和他的驮队。他们见驮队渐行渐近,已经向索桥靠近了,便闪身后撤,躲得更隐蔽了。 德勒驮队来到了索桥前,刚珠让伙计们检查一下骡马身上的货物,把它们捆绑结实,因为索桥下面是万丈深渊的河水。刚珠吆喝着:“谁要是把货物掉进河里,看我抽烂他的屁股!” 其美杰布下马走上了索桥,伙计们也牵着骡马陆续上了桥,刚珠则留在桥头,催促大伙按部就班地上桥。埋伏的牧民见其美杰布已经走到了索桥中央,他们用火镰打着了拉萨的导火索。导火索哧哧地冒着星火和白烟迅速朝桥面方面爬去。没一会儿的工夫,桥头堡下一声巨响,浓烟四射,索桥被炸断,其美杰布和已经上桥的驮队连人带马掉进了湍急的河水中…… 旺秋沿官道赶来的时候,刚珠正和幸免于难的伙计们沿河寻找其美杰布和打捞货包。河滩上扔着一堆堆湿漉漉的货物,幸存的骡马散落在附近吃着草。旺秋气急败坏地骂着:“废物,都是废物!这么大一群人,连少爷都护不住,你们还有脸活着?”他扬起鞭子发疯地抽打着伙计们。 伙计们挨了鞭子,吓得赶紧跪到了地上,痛苦不堪。旺秋发了一通疯,突然住手,把鞭子摔在地上,蹲下身去,抽泣起来:“我怎么回去跟老爷交代啊,少爷没了,我们可怎么办啊?” 刚珠捡起地上的鞭子,双手递到他面前。他哭丧着脸说道:“管家老爷,我该打,打死都不冤,怎么没把我掉河里!我没照顾好少爷,你打吧。” 旺秋闻听,泄了气,沮丧地说:“我打死你。要能把少爷换回来,我就打死你。” “管家老爷,我们是遭了人家的暗算,也不知道咱得罪了什么人,竟然对我们下毒手。” “爆炸的时候,看到对面的人了吗?”旺秋思索片刻问道。 “轰的一声,全是烟啊土啊的,我当时就蒙了,什么也没看到。” “爆炸……我明白了,他们就是冲着少爷来的。……刚珠,留下两个人在这儿守着货,其他人马上跟我去沿河找少爷,把能雇到的牛皮筏子都雇来,就是把雅鲁藏布江滤个遍,也得把少爷找回来!” 旺秋带着伙计们又沿河找了几天,仍然没有发现其美杰布的影子,他有些心灰意冷,坐在货包上,用鞭子柄不断地敲着自己的脑袋,思索着。 刚珠看见旺秋把自己的脑门子敲红了一片,他哭叽叽地说:“管家老爷,你那儿又不是马屁股,你抽它干吗呀,不疼啊!” 旺秋抬头看了看满脸丧气的刚珠,叹息:“仁钦这老东西,机关算尽,步步为营啊。” “你越说,我越不明白了。”刚珠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想想,谁埋的拉萨?肯定是仁钦派人干的。” “仁钦?就是住八廓街的仁钦噶伦?我们跟他没冤没仇啊?” “你去印度这几个月,拉萨的事儿,你不知道。老爷跟他争摄政,败了!结果急火攻心,染上了伤寒。……老爷要是出个三长两短,德勒府就只剩下少爷一个男嗣了。” 刚珠开窍了:“你是说,仁钦想让咱德勒府绝户?” 旺秋点了点头:“如果德勒府绝了男人,仁钦就可以耍手腕.99lib.,怂恿新上任的摄政,从哪家府上选派一位公子来我们家入赘。仁钦可是把话搁咱们府上了,老爷就是怕仁钦来这一手,才让我来接少爷。嘿,还是晚了一步。” “那……谁家公子能来入赘呢?” “你这狗嘴,还盼着啊?” “不是,我……这不跟着你瞎琢磨吗?” “不用琢磨都知道,肯定是仁钦的儿子,洛桑群培。” “那小子?驴性霸道的,在拉萨都出了名!完了,完了。他要来德勒府,我们怎么办啊?” “你们怎么办?全成了丧家之犬,三块大洋一个,人家想把你卖哪儿去,就卖哪儿去。你就等着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吧。” 一名伙计从远处跑来,大声地喊着:“管家老爷,管家老爷……我找到少爷啦,找到……少爷啦。”旺秋激灵一下从地上跳起来,问道:“少爷在哪儿?” 第四章 只有你能拯救德勒府 沿着官道没走多远,旺秋和刚珠就看到了伙计说的少爷。 一个贵族人家也是在躲避瘟疫,他们在一片草坡上大吃大喝,扎西正围着他们讨要吃食,奴仆不给,推搡他。扎西一阵晕眩,跌跌撞撞地冲到贵族老爷身边,抢过茶碗狂喝起来。贵族少爷气急败坏,揪起他刚要打,却发现扎西已经口吐白沫,浑身抽搐。贵族少爷吓得赶紧把他推到一边,扎西连滚带爬,最后摔倒在糌粑袋子上。 “该死的喇嘛,这个骗人的手法,我见过。”刚珠骂道。他们躲在大树后面,远远地观察着扎西。 旺秋有些疑惑:“他不是少爷?” 伙计坚定地说:“是少爷,刚才我离他没有十步远,看得真切,他就是少爷。” “少爷会抢人家的茶喝?蠢东西!他叫扎西顿珠。” “你认识他?”旺秋问道。 “认识,少爷也见过他一面……我以为他死了,原来是骗吃骗喝呢,这个不长毛的秃驴。等着,我过去非臭揍他一顿不可!” 旺秋一把将刚珠拉住。远处的贵族一家显然受了扎西的骗,他们又怒又气,最后,吓得赶紧躲开了。扎西见众人走远了,他跳起来,笑嘻嘻地冲刚珠和旺秋这边招手。还没等刚珠和旺秋反应过来,突然从他们的身后涌出来一大批灾民,蜂拥而上,奔向扎西。刹那间,尘土飞扬。扎西把糌粑分给灾民们,大家欢天喜地吃起来。扎西安顿好了众灾民,自己也捡了一块风干羊腿,扬长而去。 没想到,世上竟有相貌如此相似的两个人,从小到大,旺秋都是其美杰布少爷的玩伴。他对少爷太熟悉了,如果不是刚珠的提醒,他也会把眼前这个人当成其美杰布。于是,一个大胆的计划,在旺秋的脑子里迅速形成。 扎西转过了山角,听到自己的肚子咕咕地叫着,便来到一块僻静的地方坐下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白酒瓶子,倒上一碗。扎西想了想,把在废墟里捡的那块双面佛像的石片摆好,对着佛像祷告:“来此世上,我有两个不舍,一是不舍佛;二是不舍酒。我不喝酒,礼佛总定不下心神,我喝了酒,又犯了菩萨定下的戒律。菩萨,你先喝一碗,你开了戒,我也就可以跟着你开戒了。”说着,他把那碗酒洒在了佛像面前。扎西为自己的小聪明感到惬意,嘿嘿地笑了起来。他给自己也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酒水落肚,扎西心满意足,又不免产生一种罪恶感,他冲着佛像磕了一个长头。脑袋刚刚挨到地面,他突然感觉自己的左右有人,扭头望去,竟然是旺秋和刚珠。 旺秋抬脚把扎西踩在地上。扎西嚷嚷着:“干什么?”他一眼认出刚珠,心中已经明白了大概,戏笑道:“遭天瘟的,你没死啊?噢,我给你消毒救了你命,你来谢我……给我带来什么供养,拿来,拿来。” 刚珠俯下身去,认真地说:“你跟我们走,要供养,有的是。” 扎西依然被踩得动弹不得,他骂道:“我骗了你们的吃食,都救灾民了。你抓我去官府就是了,不能踩我的佛头啊。” 旺秋说话了:“你只要答应跟我们去拉萨,我们不会送你去官府的。” 扎西挣扎着:“你放开我,去哪儿都行,放开我再说!” 旺秋抬起脚,扎西一翻身从地上蹿起来,他气愤地把旺秋推到了一边:“你是谁啊?” “这是我们德勒府的大管家,旺秋老爷,他是专程来请你去拉萨的。跟我们走吧!” 扎西这时发现,他们身后还有两个随从牵着马,心想这下糟了,必须赶紧脱身,他嚷嚷着:“我凭什么跟你们走!去拉萨,还去西天呢!” 旺秋见他变卦,翻脸了:“你这个四处游荡的喇嘛,我来请你,是抬举你!” 扎西捡起地上的佛像石片,揣在怀里,起身就走:“你千万别抬举我,抬举别人去吧。让开,别挡着我的路!”扎西从旺秋面前大摇大摆地走过。旺秋怒不可遏,他抓起地上的羊腿,照着扎西的脑袋砸了过去。扎西被打晕了,晃了晃,倒在了地上。等扎西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被装进了牛毛袋子里,搭在一头健壮的骡子身上,被几名伙计押送着,走在德勒家的商队里。 拉萨城里的瘟疫越闹越凶。这座只有两万多人口的圣城,已经有上千人死于非命。街巷中到处倒着尸体,寺院里的喇嘛也躲到山上去了。那些贵族人家都四门紧闭,但还是挡不住瘟疫的侵袭。德勒府里的仆人也死了几个,这让少奶奶德吉担心起来。她知道欧洲已经找到治疗伤寒的办法,想瞒着德勒噶伦请来英国驻拉萨商务代表处的汤姆医生给老爷治疗。 德吉哄他:“爸啦,汤姆医生有疫苗,它能治好伤寒。” “疫苗是什么东西?”德勒噶伦一听就炸了。 德吉解释:“是一种药,等医生来了,让他拿给你看。” 德勒:“我不想见洋人,也不用洋人的玩意儿……我倒要看看是这伤寒厉害,还是我厉害!” “你这是糊涂,不懂科学。”德吉怄气地说。 “科学?科学比佛法还大!”德勒显得理直气壮。 德吉说服不了他,又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德勒老爷一阵阵地打着寒战,她转身去了客厅。德吉感到有些虚脱,她害怕自己是不是也染上了伤寒。正烦着的时候,妹妹央金卓嘎风风火火地来了。卓嘎是大贵族雍丹府的少奶奶,也是土登格勒和土登占堆的妻子。她随大丈夫占堆去拉萨各地朝佛刚刚回到拉萨。德吉不想让妹妹看破自己的心思,她故作轻松地说:“什么时候到拉萨的?” “昨才回来,正赶上热振活佛的就职大典,那是个八辈子碰不上的热闹,可不能把我落下……”让卓嘎奇怪的是,在摄政的大典上竟没有见到德勒噶伦。“怎么德勒府一个人都没去啊?我还以为能在大典上碰到阿佳啦呢。” 德吉脸上透出一丝苦笑,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卓嘎观察着她的神色,感到不对头,问道:“阿佳啦,你怎么啦?脸色不太好看。” “可能没睡好吧。” 卓嘎一招手,雍丹府的女仆便擎着托盘走了过来,卓嘎掀掉托盘上的盖布,里面露出一些珠宝、金饰。她凑到德吉面前说:“这些都是从萨迦法王那儿得来的,开过光的,我给你挑了几件,你戴上试试……” 德吉没心思,坐着没动。卓嘎回过身来,问道:“姐夫呢?怎么没见他人影儿。” 德吉答道:“去印度办货,还没回来。” “怎么去这么多日子,我还惦记着他给我捎的法国香水、英国香粉呢……” “你整天除了这点儿心思,就不能想点儿别的!”德吉按捺不住心中的烦闷,突然发作。 卓嘎蒙了:“阿佳啦,我……我哪儿惹你啦?” 德吉觉得自己失态,掩饰着:“算了,跟你们没关系。” 卓嘎担心起来,问道:“阿佳啦,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没事儿,能出什么事儿。是老爷病了,养一阵子,会好的。”德吉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我们在萨迦寺朝佛,还专门给德勒老爷祈了福,佛菩萨会保佑老爷的。” 楼上突然传来德勒的骂声:“我才躺下几天,连奴才都不听使唤了,旺秋这狗东西,怎么有去无回啊?他到底去哪儿啦!”接着就是噼里啪啦摔东西的声音。德吉连忙向卓嘎解释说:“老爷染上了伤寒,他闷得慌!” 卓嘎善解人意地说:“我上去给老爷请个安吧?” “算了,侍候老爷的女仆已经死了一个。我没染上,就是万幸。卓嘎,你们现在就回雍丹府,躲在家里哪儿都不要去,听我的话,明白吗?” 卓嘎顺从地离开了德勒府,她一回到家,就迫不及待地问二丈夫土登格勒:“我们离开这段日子,拉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我在热振摄政就职大典上,听人们在议论,仁钦利用热振活佛执掌政务之机,要整治德勒老爷。这事儿是真是假?”土登格勒只好告诉她:“德勒噶伦支持坚色大人当摄政,结果遭到了仁钦的暗算,坚色大人已经被关进了布达拉宫的夏钦角监狱。给拉萨看病的强巴佛医也被抄了家。” 卓嘎吓傻了,问道:“那……他们会不会抓德勒老爷?” “目前……他们还找不出德勒噶伦的罪名。但仁钦绝不会轻意放过他,这里面很复杂。” 土登占堆平时热衷于念经礼佛,对噶厦的政务很少动脑子,他听了格勒的话,皱起眉头,问道:“二弟,这是为什么呀?” “我估计,姐姐家恐怕要遭殃了。你想啊,坚色受拉萨宠信这些年,在全藏各地,有多少官员、多少家族受过他的恩惠,他现在虽然触了霉头,但不等于他的力量被彻底削弱了。德勒噶伦就是他最强有力的支持者,只要他的势力还在,等时机成熟了,坚色大人随时都会东山再起。” “这么说,仁钦是不会放过德勒老爷的。” “只有铲除德勒噶伦,仁钦那伙人才会高枕无忧啊。” “二弟,如果姐姐家遇到不测,我们可不能袖手旁观。” 格勒看了一眼卓嘎,说道:“那当然,我们毕竟是亲戚,不管什么时候,我们哥俩永远跟阿佳啦站在一起!但现在,仁钦和德勒老爷的角力还不明朗,我们躲在一边,以静制动,这可能是对德勒老爷最大的帮助。否则,仁钦把我们雍丹府也顺带着捎进去,德勒老爷还得救我们,那不是添乱吗?……不说了,不说了,心里堵得慌!天也不早了,睡觉吧。” 卓嘎放心了,起身说道:“还是二老公有心机!我也困了,睡吧。”她朝正房门口走去。 占堆起身跟在她身后,他突然停住脚步,转身对格勒说:“二弟,今天还是你睡正房吧。” 格勒推辞:“大哥,你去。” “不不,我和夫人朝佛这些日子,天天都在一起,轮也轮到你了。你去!” “那好吧,今藏书网晚我睡正房。大哥,你也早点儿歇息吧。”说完,格勒走到正房前,解下腰带,挂在门旁的钩子上。卓嘎在门口亲热地搂过格勒的胳膊,两个人进了房间,把门关上了。遵照父母之命,土登占堆和土登格勒两兄弟娶了日喀则大贵族的女儿央金卓嘎,组成了一妻多夫制的家庭。雍丹家族在拉萨也是历史悠远的大贵族,他们兄弟二人同娶一妻,是依照拉萨的传统,力求一个家族内部不分家,以确保家族的实力。 小别胜新婚。一会儿,正房里传来卓嘎和格勒的调笑声。占堆转头望着正房门,一脸的憨笑。 旺秋和刚珠带着德勒府的驮队进拉萨城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他之所以选择这个时候,是为了掩人耳目。其美杰布少爷不在驮队里,这个消息一经传出,对德勒府会非常不利。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仁钦噶伦派出来的探子已经日夜守候在德勒府门前。那个装扮成乞丐的家伙正蜷缩在街口的墙角下,眼睛都不眨地看着驮队从他身边走过。乞丐见骡马驮队都进了德勒府的院子,马上起身飞奔而去。 德吉听到院子里人喧马沸,她披上外衣,急匆匆地跑了出来。一进院子就朝四下里张望,寻找其美杰布。旺秋知道德吉在找什么,他赶紧跑了过来。德吉问道:“旺秋,少爷呢?” 旺秋站在台阶下面,欲言又止。刚珠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哭了起来:“少奶奶,奴才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德吉焦急地问:“你跪下是什么意思?快告诉我,少爷在哪儿?” 刚珠大哭:“少奶奶,少爷他……” 旺秋见院子里的奴仆们都在看着他们,他一把将刚珠拽起来,大声地说:“少爷他让我们先回来,夏麦庄园闹了瘟疫,少爷带人巡察去了。” 德吉闻听,将信将疑地问:“你说什么?” 刚珠看了看周围的奴仆们,明白旺秋撒谎的用意,也赶紧改嘴:“对,对,少爷去夏麦庄园了。少奶奶,少爷让我们把商队先赶回来,他随后就到。” 看着旺秋和刚珠的神情,德吉心中有数,她眼前一黑,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撒谎,他们都在撒谎!这种时候,少爷绝不会去夏麦庄园。自己的预感竟被无情地证实了,她一下感到天塌了下来! 旺秋见状,扑了过去:“少奶奶……少奶奶……” 德吉很快清醒过来,她站起身,沉静地说:“我知道了。旺秋、刚珠,你们进来吧。” 伙计们把骡马牵进了马厩。他们把扎西从骡子背上掀了下去,扔在草堆上。扎西在袋子里大叫:“快放我出去,这不是到家了吗。放我出去!” 随从踢了他一脚,吼道:“叫什么叫!管家老爷还没发话呢,待着你的!” “我要撒尿。” “你哪来那么多尿,憋着吧,憋不死。” 两个负责看管的伙计疲惫极了,.99lib?他们懒着理扎西,靠在墙角,一会儿就睡着了。 旺秋和刚珠随德吉进了碉楼,来到了德勒噶伦面前,两个人跪了下去。德勒审视着他们,心里已经明白大概,但他还是心存侥幸地问:“少爷没回来?” 旺秋泪流满面,哽咽着说:“老爷,我去晚了。” “晚了,我知道你去晚了。”德勒强忍着悲伤,又问道:“少爷是怎么死的?” “老爷,我赶到的时候……少爷已经不在了。”旺秋说不下去了,抽泣起来。 德吉强撑着精神,厉声地说:“别光顾着哭,老爷问你话呢!……刚珠,你说。” 刚珠哭丧着脸说:“索桥被炸了,少爷掉进了河里,我们捞了好几天也没…bbr>藏书网…”还没等刚珠说完,德勒老爷一口气没上来,晕了过去。 德吉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扑了过去,大声地叫着:“爸啦……,爸啦……,你醒醒……” 旺秋也爬了过去,呼唤着:“老爷,老爷……” 刚珠倒是来了主意,冲到床上开始扒德勒的衣服,给老爷搓腿,情急之下,他冲着旺秋吆喝:“管家老爷,你去酒窑拿瓶烈酒来。”旺秋突然被刚珠指使,有些意外。 德吉命令旺秋:“快去,把酒拿来。”旺秋似懂非懂地答应着,朝门外跑去。一会儿,旺秋抱着两瓶西宁大曲回来。刚珠把酒倒出来,给德勒老爷搓腿,德吉也学着刚珠的样子,倒上酒,给德勒老爷搓胳膊。旺秋还是有些不明白,问道:“这管用吗?” 刚珠边给德勒老爷搓胸口,边说:“管用不管用,也得试试。你也别闲着,搓。” 三个人忙碌了一阵子,德勒老爷竟咳了两声,醒过来了。旺秋和刚珠赶紧弯腰候在边上。德勒瞪着他们,气若游丝地说:“你们,抬起头来。”旺秋和刚珠抬头望去,看着老泪纵横的德勒。 德勒有气无力地说:“我们败了!” 旺秋安慰他说:“老爷,没败!您会好起来的……等你身体硬朗了,咱找仁钦算账去!” “别说这些了,我恐怕……不行了。德吉,这个家就交给你了。” 德吉悲恨交加,她说道:“爸啦,您说什么呢?” “德吉,今后……你要多仰仗旺秋管家和刚珠。旺秋嘛……做事周全,是可以倚重的人……刚珠,虽然年轻,有些毛糙,但忠诚。”德勒喘了口气,又说道:“旺秋,你们……帮德吉拿个主意,下一步……该怎么办?” “老爷明示,您有什么章法,我们照办就是了。”旺秋恭敬地说。 德勒望着他们,没言语。 “爸啦,您有话就说吧。”德吉说道。 “仁钦上次拜府,是给我们……下战书的!他当然明白,染上伤寒,是九死一生,我恐怕躲不过去了。……德勒家没了男嗣……就随了仁钦的心意。” 刚珠忍不住,说道:“老爷,可不能让洛桑群培来入赘啊!” 德吉吃惊,训斥他:“你说什么浑话?” 德勒赞赏地看了一眼刚珠,然后说:“他说得对。我走了……仁钦肯定会以噶厦政府的名义……给你安排一个入赘的女婿……接承德勒家族二百多年来的族号。……德吉,我的时日不多了,趁着我还没灵魂出壳,为父……先替你做主了……抢在仁钦他们的头里,招一家公子……入赘!” 德吉受不了,制止他:“爸啦,您不要说了,我不会同意的。” 德勒根本不听德吉的话,强硬地说:“嘉措厦家的少爷……人品不错,与你……也很熟络。旺秋,你天亮就去请嘉措厦老爷来府上,我要亲自跟他……” 德吉哭了起来,央求着:“爸啦,其美杰布会回来的,他没死!我知道,他还活着,他会回来的。” “德吉,为了我们德勒家族不被那伙恶贼霸占,你就牺牲一下吧。……如果你觉得嘉措厦家的少爷不中意……,雍丹府的二位少爷可以来我们家一位。你跟卓嘎是亲姐妹……德勒府和雍丹府还是一家人。” “爸啦,您别说了,我哪个都不中意,我就守着您,您会好起来的。” 旺秋沉思片刻,最后说:“老爷,我倒有一个办法,既不为难少奶奶,也能解德勒府的燃眉之急。” 德勒一愣,追问:“什么办法,你快说!” “我在路上碰到一个人,此人的长相跟少爷非常的像,简直……就是一个人,我把他带回来了。” “还有这么个人?”德勒疑惑地看着旺秋。当两个伙计抬着牛毛袋子里的扎西扔到他面前,扎西从袋子里露出半截身子的时候,德勒老爷还是吃了一惊。此人太像大少爷啦。德吉看到扎西更是惊呆了。 扎西从牦牛袋子里钻出来,满不在乎地向四周打量着。旺秋过来低声地说道:“这是德勒噶伦,赶紧跪下,磕头!” 扎西依然愤愤不平:“爱跪,你跪!狗奴才,凭什么让我磕头!”他看了看德勒,又说道,“你们拉萨的贵族老爷也太猖狂了吧?我犯了什么王法,把我装在袋子里?” 刚珠冲过来,用脚踹扎西的小腿:“臭喇嘛,你还敢放肆!快跪下!” 德勒制止刚珠:“不跪就算了。” “我说噶伦大人,你得好好教训教训你们家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要不然,拉萨的黑头百姓就没法活了。”他扭脸看着旺秋,又说:“我到拉萨了?,也见到你们家老爷了,没我事儿了吧,我走了。”说着,要往外走。 旺秋抢先一步退到了门口,嗖的把腰刀抽了出来,顶在扎西的胸前。德勒不动声色,观察着他们。扎西被旺秋用刀顶了回来。 德吉沉不住气,喝道:“旺秋,不得无礼。”她走到扎西面前,歉意地说:“您是一位喇嘛先生,慈悲为怀,不要和下人一般见识,来,您请坐。” 扎西想了想,坐在刚珠搬来的椅子上,他故意跷起了二郎腿。德吉上前,给他倒上了酥油茶。扎西端起茶碗一饮而尽,然后说:“这还像点儿贵族的样子。嘿,狗奴才,跟你们家少奶奶学着点儿!”他擎着茶碗,德吉又给他斟满。旺秋愤恨地看着他,不敢言语。 德勒看着扎西,开口问道:“扎西喇嘛,你在哪个寺拜的上师?” “多吉林寺。”扎西回答。 “噢,多吉林活佛是你的本尊上师。好啊,我们德勒府多年来都是多吉林活佛的施主。他跟我有交情……” 扎西打断他:“我说大人,你就别绕弯子了,大老远地把我弄到这儿,有什么事儿你就说吧。你儿子长得像我,是吧?嘿嘿,我明白了,你早年丢了一个私生子?那我告诉你,我可是父母双全,不缺你这个贵族老爷给我当爹。” 德勒被他气乐了:“我还真缺你这个儿子。你同意吗?” 扎西愣住了。 德勒面带悲伤,直截了当地说:“我唯一的儿子……其美杰布死了。你和他容貌极其相似,自从你进屋到现在,我都有些恍惚了……所以,我决定由你来顶替他,做他的替身。” 扎西一听,晕了:“啊?当你儿子的替身?” 德勒坚定地点了点头。 “哈哈哈……简直太好笑了。你儿子死了,我深表同情。可你老头儿天天看着我,心里不更堵得慌嘛!还不如请我为他念经超度,让他早早转世,再投胎到你们德勒府。” 德吉打住他的话茬儿:“扎西喇嘛,你做了替身,帮我们德勒府解了危难,我们会答谢你的。” “你要收买我。好啊,你拿什么答谢我?” “你开价。” 扎西顺口就说:“你给我一个庄园,地要肥,农奴要多,一百五十个农奴吧。有了这些供养,我就可以安心念经了。……对了,农奴只要男的,不要女的。” 德勒不说话,只是摇头。 “我就知道,拉萨的贵族老爷们连干牛皮都想刮出酥油来,你是不会把庄园送给我的,吝啬鬼。”扎西不满地说。 “你不觉得一个庄园……太少了吗?”德勒反问道。 扎西有些发蒙,不知他要搞什么阴谋诡计。 德勒一阵咳嗽之后,认真地说:“我愿意把家里一半的财产……给你!” “真的?” “绝无戏言。” 扎西突然哈哈大笑,显露狂狷之气:“噶伦大人,你别当真啊,我看你病在床上,逗你开心呢。我明确告诉你吧,除了侍奉佛祖,修炼佛法,我四大皆空,绝不可能跑到你们家来当替身儿子,更不想谋你的家财!” 德勒受到了戏弄,非常生气,大声喝斥:“你再说一遍!” “河心的磐石,活佛的圣训。我一言既出,绝不更改!”扎西坚守地说。 德勒火了,大吼:“滚出去,给我轰出去!” 旺秋上前要打扎西,扎西一激灵也亮出了拳脚,他见旺秋和刚珠没敢往上扑,轻蔑地说:“听到了吧,你家老爷让我滚出去,我滚了,别拦着!”扎西来到门口,一拉开门,他愣住了。一个穿着睡衣漂亮可爱的小姑娘站在门口,两只大眼睛紧紧地盯着他。这是德吉的六岁女儿兰泽。 兰泽以为扎西是其美杰布少爷,她露出笑容:“爸啦,你回来了。”她扑向扎西。扎西有些不知所措,他马上明白了,小女孩是认错了人,只好俯身接住兰泽。兰泽撒娇地说:“爸啦,我又梦见你了,梦见你回家了。” 扎西觉得兰泽很可爱,不忍伤害她,只好哄她说:“小姑娘,想阿爸啦?” 兰泽闻听,委屈地说:“我天天想你,你也不早点儿回来。” 德吉赶紧过来,乞求的目光望着扎西说:“你去印度这几个月,她总念叨你。少爷,兰泽既然也醒了,你陪她玩一会儿吧,也让老爷休息吧,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 兰泽高兴地拉着扎西的手就走,扎西没办法,只好跟着她出了房间。德吉不放心,跟了上去。 兰泽把扎西带到了德吉的卧室,拉着他坐到了卡垫上。兰泽望着扎西的喇嘛头,突然问道:“爸啦,你的巴蕉怎么不见啦?” 扎西一愣,他不忍心伤害孩子,只好当着德吉的面演起了父亲,他亲切地说:“阿爸想你想的,想一次,就掉几根头发,每天想,每天掉,结果头顶的巴蕉就不见了。” 兰泽开心了,一扭身坐进了扎西的怀里:“爸啦,我也每天想你,想一次就长高一点儿,每天想,每天长,你看我是不是长高了?” “是长高了,还长漂亮了。” “爸啦,你不是答应给我买一个洋娃娃吗?” 扎西一愣,为难地看了看德吉。德吉冲他摆手,意思是没有。 兰泽从扎西的怀里挣脱出来,然后闭上眼睛说:“洋娃娃一定很漂亮吧。我闭上眼睛,你变变变,就会给我变出来了。” 扎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有些着急,求助地望向德吉。德吉从边上拿过一个小玩意儿递给他,扎西一看,摇了摇头。 兰泽闭着眼睛问道:“爸啦,你变好了吗?”扎西灵机一动,指了指桌子上的汽灯,德吉不解,但还是拿了过来。扎西说道:“变好了,你睁开眼睛吧!” 兰泽睁开眼睛,看到墙壁上有一只小燕子在飞。扎西在表演手影,他嘴里念念有词:“我是一只燕子,我从印度飞回来了……飞呀飞,飞呀飞,落在了兰泽的头顶上,啄她的小辫子。”兰泽开心地笑了起来,她伸手摸自己头上的燕子。燕影又飞了起来,忽左忽右,逗得兰泽咯咯地笑个不停。 望着玩得开心的两个人,德吉恍惚了,眼前的扎西变成了丈夫其美杰布,她的眼泪不禁流了下来。这一刹那,德吉改变了对扎西的看法,这个狂傲不羁的喇嘛,粗犷的背后也有柔软的一面。对兰泽,他甚至比其美杰布还有耐心。眼前这个人,真能帮我吗?这是命运的安排吗?不知道!这些天,突如其来的变故,一个接着一个,让德吉感到惶恐和迷茫。兰泽撞到了她的身上,德吉回过神来,为了掩饰自己,她转身走了。 德吉来到院子里,望着无边的天际,心中满是惆怅。突然,从院子里的货堆方向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德吉一惊,她走下台阶,随手操起一杆叉子,蹑手蹑脚地靠了过去。她看到一个黑影正在翻腾货物,她一叉子上去,把黑影顶在那里,然后厉声地问道:“谁?” 黑影转过身来,原来是刚珠。刚珠吓了一跳,一脸无辜地说:“少奶奶,是我。我找东西呢。” “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不能天亮了再找?” “少奶奶,您别顶着我,让我慢慢跟您说。”刚珠指着叉子说。 “你到底要找什么?”德吉放下了叉子。 “少奶奶,我找到了。”刚珠把一个精美的包装盒递给德吉。 “这是什么?” 刚珠带着哭腔,说道:“这是少爷在噶伦堡英国人开的商店里亲自给您挑选的……少爷说您一定喜欢。他让我多包了几层棉布,怕路上磕碰了……” 德吉打开包装盒,里面是一柄英式的银制化妆手镜。她心绪难平,眼圈红了。 德吉拿着银制化妆手镜回到卧室的时候,扎西倚在床边,兰泽躺在他腿上,拉着他的僧裙,两个人都睡着了。她不想打扰他们,轻轻地走到卡垫前坐下。德吉拿着丈夫买给自己的银手镜,心生思念和悲伤,不禁嘤嘤而泣。 扎西被惊醒,他睁开眼睛,见德吉在哭,怕她难为情,只好又闭上眼睛。 第二天清晨,库房里吃糌粑的伙计们见刚珠搬着一把椅子进来,赶紧放下手中的木碗,站起来候着。刚珠把椅子安放好,用袖子掸了掸,德吉才从外面飘进来,坐下。她扫视了众人后,含威不露地说:“我听刚珠说了,夏麦庄园那边闹伤寒,人死了不少,你们这一路没染上,算是万幸。从今儿起,你们就住在府上,不许出这个屋子。” 伙计们相互望了一眼,一个胆大的上前说道:“少奶奶,我们离家几个月了,想回去看看。” “等外面消停了再说!刚珠,外面雇的伙计,这趟活儿付双倍的工钱;家里的伙计,免半年的差役。还有,没回来的伙计,付十倍的工钱,再多备些糌粑、砖茶,等伤寒过去了,你差人挨家挨户送过去。”伙计们听德吉这么说,感激地望着她,不再说什么。 德吉长长地舒了口气,又说:“我要提醒大伙,少爷没回来,什么时候回来也说不好。这其中的利害你们也略知一二。这件事儿,德勒府上除了旺秋管家和刚珠总管,只有你们知道。谁要是嘴上漏风,甭说让外面的人知道了,就是让府上的奴仆知道了,按照德勒府的家法,该怎么处置,我想,大伙都心知肚明吧。”伙计们明白德吉的意思,惊恐地点了点头。 德吉起身要走,看到伙计们吃了一半的糌粑,又停住脚步说:“刚珠,别让大伙干噎啊。你去管家那里领些砖茶,再领些葡萄干、辣椒面,犒劳犒劳大伙。”德吉出了库房,心里还是忐忑不安,对于那个扎西喇嘛,不仅要防外人,还得防家里人。院子里眼多嘴杂,不能走漏一点儿风声。要是让仁钦省过味儿来,那就前功尽弃了。她来到院子里,见管家旺秋正站在台阶上对一些破衣烂裳的奴仆训话。 旺秋:“……伤寒越闹越凶,我们府上也死了两个人。为了防止大家染病,从今天起,府上所有的人,不管是朗生、堆穷还是差巴,没有特别的差事,不许进,也不许出!……还有,老爷也染上了伤寒,从今儿个起,给楼里送水送饭的差事,就由刚珠和白姆负责,未经允许,任何人不准进这个楼。明白了吗?” 奴仆们相互望着,顺从地点着头。 旺秋威严地看了看台阶下面的奴仆,最后说:“散了吧。”奴仆们立刻散到院子的各个角落,干活儿去了。院子里大声号气的旺秋吵醒了扎西,他轻轻地把兰泽抱到床上,给她盖上了被子,又仔细地端详了一下,心生喜爱,这小姑娘真可爱,美得像天上的空行女。扎西恋恋不舍地对她说:“拜拜啦,小姑娘!”他转过身去,蹑手蹑脚地向门口走去。 扎西拉开房门,探头出来,左右看了看,见走廊里没人,于是理了理僧袍,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他沿着走廊,正准备奔向楼梯口的时候,突然身后传来德勒老爷颤颤微微,像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声音:“扎西,你要去哪儿啊?” 扎西一愣,回头望去,德勒老爷竟奇迹般地站在那里,由于病弱,明显感觉到他的身体在抖。 “天亮了,孩子也睡了,我……该滚了!” “扎西喇嘛,昨晚的戏,演得挺好……比藏戏团的戏子还出彩儿……接着……演下去!” “那孩子认错了人,我不想让她失望。德勒大人,您多保重。我呢,也不想碍您的眼,这就滚!”说完,他抬腿又要走。 德勒大叫一声:“站住!扎西喇嘛,你刚到拉萨,可能对拉萨的局势还不清楚,你也不知道我们德勒府遇到了什么危难……” 扎西打断他:“大人,拉萨的局势,德勒府的危难,这些都跟我没关系。您还病着,不用送了,小僧我担待不起。”说着,他转身又要走。 “你走不了。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你也就没了退路!” “我可不想知道你们家的事情,是那两个混蛋把我绑来的。别惹我啊,否则,我到噶厦告你们,别看你是噶伦,我不怕你。” “你没有机会了……现在……你只有两条路可选……一、给我的儿子当替身,如果你做得好……我绝不食言,把德勒府一半的财产分给你!” “那我要是不从呢?” “你知道了我儿子的不幸……这对德勒府来说……就是灭顶之灾,你只有一个下场,你应该知道……我指什么!” 扎西也火了:“你还能把我杀啦?” 德勒阴险地说:“你以为……我不敢吗?” 扎西来了倔脾气,说道:“我还就不信这个邪了,我这不过是一副行走的皮囊,要杀要剐,随你便!”说着,他又朝外面走。旺秋和刚珠突然从后面冲上来,把刀架在扎西的脖子上,将他拖下楼去。 他们将扎西扔进了土牢里,扎西气得大骂:“德勒你个老混蛋,不讲一点儿道理!你这是绑架,是强盗,比强盗还强盗,我要到噶厦去告你们!” 旺秋看着他,狠狠地说:“你就骂吧,随便喊,随便骂,这地牢是石头垒的,你喊破了嗓子,外面也听不到。” 刚珠也很不屑,一边关木门,一边说:“饿他两天,看他还有气力。”两个人消失了。 扎西起身跑到木门前,使劲儿地砸:“开门……,给我开门,放我出去!……你们这帮子贵族老爷,是长在破皮袄上的虱子,是吸血鬼、寄生虫,是一群无情无义、不劳而获的家伙……”扎西喊了一会儿,见无济于事,索性不骂了。他四下张望,看到土牢里除了这扇厚厚的木门,高处还有一个小窗户。扎西把地上一副木枷立起来,搭在小窗户下面,试了几次,便爬了上去。他的脑袋刚好搭在小窗口上,扎西朝院子里张望。院子里,刚珠正领着几个奴仆四处撒白灰消灾。仁钦噶伦的二儿子洛桑群培带着一群人闯了进来。白灰飘在了洛桑的衣摆上,他一脸怒气地说:“你们长的是狗眼睛!往哪儿撒呢?” 刚珠一见洛桑,马上笑脸相迎:“我当是谁呢,是仁钦少爷。冒犯了爷,我给你掸掸……白灰可是好东西,消灾灭瘟疫!” “你们德勒家是消灾了,我们仁钦府的灾谁来消?”说着,洛桑一把将刚珠推到一边,带着人冲进了院子。 刚珠追上来,拦他:“你有什么事儿啊?门口等着,我进去向老爷禀报。” “禀报什么?滚开!”洛桑冲着楼上大喊:“其美杰布,你给我出来!” 旺秋闻讯,赶紧跑了出来,客套地说:“仁钦少爷来了,怠慢怠慢,里面请。” “你们家正在闹瘟疫,我怕招上,就这儿说!你去把其美杰布叫出来!” 扎西从土牢的小窗户里看见旺秋围着洛桑又作揖,又说好话,他感到惊异。这时,德吉从楼里出来,她见洛桑一伙人的架势,明白了,于是不卑不亢地说:“洛桑少爷,你这兴师动众的,抄家啊?” “少奶奶就是少奶奶,懂事!你应该听说了,前些日子,我们家老爷被人用手雷炸了。你知道是谁炸的吗?” “我怎么知道,你得去问市政衙门。” “问过了,市政衙门已经找到了线索,炸老爷的那枚手雷,是英国产的新型号,从印度那边偷运过来的。也就是说,是你们家商队运来的,我找其美杰布,让他把凶手交出来!” “凶手怎么会在我们家?洛桑,你说话可要有凭据。” “德勒老爷反对我爹当摄政,与我们家为敌,这连八廓街上的野狗都知道。我不跟女人纠缠,赶紧让其美杰布出来!” 德吉轻蔑地笑了:“其美杰布没回来。” 洛桑死死盯着她:“不可能!” 旺秋凑上前,赔着笑脸说:“仁钦少爷,我们家少主子去山南的庄园了,要住些日子才回来。” “狗奴才,我给你一大嘴巴!我派人去山南打听过,他根本就没在那儿!” 此话激起了德吉的愤恨,她问道:“你还派人去哪儿啦?” 洛桑一愣,马上岔开话题,打哈哈:“我还派人去了噶伦堡,其美杰布跟一个漂亮的印度娘们儿跑了,你就在家守活寡吧!” 德吉强压心中的怒火,愤愤地说:“洛桑,在德勒府,不许你放肆!” “我不放肆可以,既然少爷不在家,那你把凶手交出来吧。……要不然,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旺秋赶紧作揖:“仁钦少爷,有什么事儿,等我们家少主子回来再说吧。求求你了。” 洛桑一把将他推开:“不交凶手是吧?”他大声地对随从说:“给我翻!” 刚珠火了,把藏獒牵了出来,要跟洛桑拼了。德吉见状,冷静下来:“他不是要找手雷吗,让他找,找不出来,我看他怎么出这个院子!” 洛桑一伙开始乱翻,把货物扬得乱七八糟,既而又四处砸东西,院子里顿时一片狼藉。藏獒冲着他们狂吠,人怨狗怒。德勒噶伦听到院子里吵嚷和打砸的声音,强撑着从床上爬起来。他颤颤悠悠地挪到柜子一侧,拿出一杆英式猎枪。德勒推开窗子,看到院子里的情景,大怒,他端起猎枪,朝着洛桑就是一枪。咣……,子弹打偏了,洛桑的一个随从应声倒下,血流不止。院子里的人都被震住了,洛桑一把将身边的另一个随从拽过来,挡在身前,冲着楼上喊道:“你敢拿枪打我?你个遭天瘟的老东西,你还没死呢?” 德勒气得浑身发抖,一边拉枪栓,一边骂道:“魔鬼的儿子,敢到我府上胡闹,我崩了你!”他又端起枪,但已经耗尽了气力,手一抖,枪掉了下来。 洛桑见状,胆大了,冲着楼上叫骂:“你打,你打,一开窗子满院子都是你的臭味儿,整个一死人幌子,还敢发威!” 德吉愤怒到了极点,她发疯似的冲过来撕抓洛桑的脸:“你这个畜生!欺人太甚!” 洛桑的脸被抓出了一道血印子,他恼羞成怒,回手打了德吉一个耳光。德吉猝不及防,跌倒在地。旺秋、刚珠和众家奴见状冲上去和洛桑的人撕打起来。 德勒不堪羞辱,在窗前吼道:“旺秋,你去叫他老子来……”他一口污血喷出来,摔倒在屋子里。 德吉看到,惊恐地大叫:“爸啦……”她转身奔主楼跑去。旺秋、刚珠也停下手,跟着冲进楼去。德吉和旺秋等人跑到德勒跟前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德吉不顾德勒的伤寒,抓着他的手,泪眼涟涟,哭喊:“爸啦……,你醒醒,爸啦……” 洛桑见状,装傻充愣:“你这老头,别装死吓唬人,你在楼上,我在楼下,我可没碰你一手指头。我走了!走了!”洛桑一伙人抬着地上中弹的随从出了院子。 德勒渐渐醒来,悲愤欲绝:“仁钦……仁钦父子是虎狼之心,他是要……斩尽杀绝啊……” “爸啦,您放心,只要我在,不会让他们得逞。” “德吉,你不要……逞强……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救德勒家族……可以救你……只有你的妹夫……没有别的办法了……让土登格勒先离婚……后入赘……快!” 德吉痛哭不止:“爸啦……” 德勒运足了全身的力气,说了最后一句话:“土登……格勒!”便气绝身亡了。 扎西一直趴在土牢的小窗口前看着院子里发生的一切,楼上传来德吉撕心裂肺的哭声,他知道发生了什么,沉默了。虽然扎西在印度噶伦堡的时候,对革命组织“雪域同志会”有一些了解,但他毕竟是清净的佛门之人,从没参加过真刀真枪的革命斗争。今天的一幕,让他亲眼目睹了大贵族之间你死我活的撕咬,更认识了拉萨农奴制度的残酷。 扎西从木枷上走下来,坐在潮湿的泥地上,开始念经。 洛桑回到仁钦府,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来见父亲。他胸有成竹地对仁钦说:“其美杰布死了,这回您心里该踏实了。” 仁钦还是有些不放心,问道:“你确认他死啦?” “千真万确。今天我去德勒府晃了一圈,刁难了一下德吉,其美杰布但凡在家,他肯定得站出来。还有,咱们派出去的人亲眼见他掉进了河里,他现在不被鱼吞进肚子里,也顺水漂进印度洋了。” 仁钦冷峻地看着他,又问:“德勒噶伦呢?” 洛桑不屑地说:“那老东西,伤寒都烂了半截了,他还端着枪冲着我耍威风。” “嗯?你在德勒府是不是太过分啦?” “爸啦,是那老东西过分,他好歹也是我的长辈、您的同僚,他竟然对我开枪,要不是我身手敏捷,死的就不是他,而是我。” “德勒大人,死啦?” “他连枪都端不动了,累死了。” 仁钦看着洛桑,心情复杂,最后说:“越是僵硬的牛皮,越容易被折断。”说完,他不再理洛桑,走到佛龛前,行礼。 洛桑跟了过去,催促:“爸啦,德勒父子俩都没了,万事俱备,我们该动手了。” “你给德勒噶伦祈个福吧。” “祈福?”洛桑蒙了。 “我佛慈悲,这是为人行事的根本。替德勒大人超度吧,他听得见。”仁钦说完,开始对着佛像念经。洛桑无奈,只好学着他的样子念经。 德勒府院门外的地上用白灰勾画出巨大的八瑞图和天梯。旺秋陪着德吉站在大门内,迎接前来吊唁的客人。土登格勒和土登占堆引导客人去给酥油灯添油。大家忙忙碌碌,没有悲恸的哭号,只有内心的悲伤。 卓嘎来到德吉跟前,着急地问:“阿佳啦,姐夫怎么还不回来?派人去报信了吗?” “你姐夫,他回不来了。”德吉突然说。 “为什么?”卓嘎吃惊地问。 旺秋马上用话拦德吉:“少奶奶,您在这儿候一上午了,不吃不喝怎么行,回上房休息一会儿吧。” 卓嘎也为姐姐担心,于是说:“阿佳啦,这边我盯着。你回去歇着吧,停灵得三天呢,你一个人熬着,还不熬倒了。” “卓嘎,外面你和妹夫们多操心,我是该进去啦!”说完,德吉随旺秋进了主楼。她表情凝重地坐到客厅的卡垫上,看了看旺秋和刚珠,开口问道:“府上现在这种局面,怎么应对?我想听听你们的主意。” 旺秋想了想,说:“牦牛的头已经探进了帐篷,很快它的身子也会挤进来。仁钦父子可是有话在先,他们不可能善罢甘休。我们应该借老爷的葬礼之机,抓紧联络金座活佛、普次大人、索朗大人,还有……” 德吉摇了摇头,打断他:“时机已经错过了。” “可是,他们与老爷都是过命的交情,现在德勒府遇到危难,他们不会袖手旁观!” “他们与坚色大人也是过命的交情。坚色被抓进监狱,他们可曾哼了一声?这不是背叛,而是自保。” 旺秋有些失望,喃喃地说:“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按理,我们也是拉萨城里数得着的贵族人家,我不应该说这种话……” “说吧,别吞吞吐吐的。” “进什么庙念什么经。时至今日,硬拼是不行的,不如备上贵重礼物去仁钦府报丧,我想,他们也是佛法教化的子民,总该有一丁点儿的悲悯之心吧。” “照你的意思,我去仁钦府跪地求饶?”旺秋见不对德吉的心思,不言语了。 德吉沉思了一会儿,扭脸问刚珠:“你说呢?” 刚珠拿不出主意,难过地说:“奴才笨,不能为主子分忧。少奶奶,您说怎么办,我听您的。” 德吉思忖着,最后坚定地说:“奖赏魔鬼,放生饿狼,不可能有好下场。也许等不到给老爷办完四七,他们一准儿地上门。与其受仁钦父子凌辱,不如玉石俱焚。” 旺秋听出味儿来,问道:“少奶奶,您想干什么?” 德吉没有回答他,而是让他去把竹笔、墨水和藏纸端来,开始在纸上写授权文书。旺秋看明白了,扑通一下跪在她面前:“少奶奶,使不得,您不能这样草率啊。” 德吉冷静地说:“我虽是德勒府的媳妇,也不能算是外人,今天我做主了。我们德勒家族的祖先,当年协助北京大皇帝的天兵驱逐准噶尔出拉萨,立下赫赫战功,被册封为四品将军,到今天已有二百多年的荣耀。我们在全藏各地有庄园九处,牧场四处,土地二万多藏克,牲畜一万六千多头,农奴、牧奴二千七百多人,这些都是历代先辈善报所得。我不能让它落到仁钦手里……” 刚珠也反应过来了,忙跪下来磕头:“少奶奶,您到底想要干什么呀?” “我要把它分给那些帮助过我们的亲戚、朋友,还有一直为德勒家祈福的寺院。就算是感恩吧。” “少奶奶,您把家分了,那您怎么办?” “我绝不会给仁钦留下一粒青稞。等他上门,我就跟他们同归于尽!那位喇嘛先生还在地牢里吗?” 刚珠这时才想起扎西,这几天大家完全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一直没有人给扎西送饭,他被饿得体虚,迷迷糊糊地倚在石墙上。突然,木门外面传来开锁的响动,扎西挑起眼皮。牢门开了,德吉、旺秋和刚珠走了进来。刚珠的手里还擎着一个托盘,上面盖着绸布。 扎西慢慢腾腾地从地上站起身,嘟囔着:“饿死我了,可算给我送饭来了。唉,外面乱成那样,我也不怪你们。”说着,他掀开绸布,愣住了。盘子里是一个精美的金法铃和三卷银圆。扎西不解,望着德吉。 德吉解释说:“两个奴才不会办事,得罪了先生,这是给你赔礼的。” 扎西气不打一处来,嚷嚷着:“你还想收买我?我同情你们家,我也痛恨那伙无赖,但非让我当替身,这也强人所难啊,太荒唐了。” “你不用当替身了,拿着这些东西离开德勒府吧。” 扎西有些意外:“你要放我走?”德吉点了点头。 “真的,那我走了?”扎西将信将疑,他顺着德吉和旺秋的身边往外蹭,又朝牢门挪了几步,又问了一遍:“我可真走了?” 德吉真诚地说:“把东西拿走!我听刚珠说,你来的时候,什么行李都没有。就算你是位云游僧,路上也需要盘缠不是。” 扎西有些感动:“少奶奶,你真是大仁大量的白度母,那我就不客气了。”他返身回来,把盘子里的东西,装进了袈裟里。他晃了晃手里的金法铃,又说:“我也不能白拿德勒府的东西啊,要不,我留下给老爷念三天经,超度完我再走。” 旺秋烦了,冲他发火:“叫你滚,你就滚!” 扎西这回也不示弱,上去踢了旺秋一脚:“还敢冲我咬!狗奴才!”说完,扬长而去。 第五章 我和仁钦父子同归于尽 扎西从德勒府出来后,直奔猫耳朵客栈。他交了店钱,伙计领着他去楼上的房间。几名警察在军官的带领下就冲进了客栈。扎西朝楼下观望,他隐约地听到老板对警察说,那两个客人肯定是盗贼,他们在我客栈住两天了,白天在屋里睡觉,天一落黑,就出去。今天白天倒是没睡觉,一直在屋子里磨刀……扎西闻听,一激灵,赶紧沿着走廊查看各个房间,并轻声地叫着:“汪丹,洛丹,你们在哪儿啊?汪丹……”扎西一连推开两个房门,都不见他们的影子,当他推开第三个门的时候,一眼看见了自己和汪丹、洛丹的行李放在床前的地上,他快步进去,关上了门。这时,警察上楼的纷乱脚步声越来越近。扎西急了,四下打量藏身之处。 警察们直奔汪丹住的房间,到了门口,一脚把门踹开,房间里却空无一人。 原来,猫耳朵客栈的后墙外是一户人家破烂不堪的后院,院子里有一个草垛离窗下不远,扎西就从窗户上跳了下来,并把带下来的三件行李藏在了自己的僧袍下面。几名衣不遮体的奴仆忽然见到这位从天而降的喇嘛,既惊又喜,他们围过来,很虔诚地让扎西摸顶。警察从客栈的后窗往下看了看,没发现可疑之处,又缩了回去。 而此时,汪丹和洛丹趁着月色翻墙进了仁钦府的院子,他们躲在角落里,观察院子里的动静。正当两人准备行动的时候,一名女仆提着灯笼引着葱美匆匆而来,汪丹和洛丹赶紧闪身躲进阴影里。等葱美过去后,汪丹刚一露面,又与一位男仆打了个照面,男仆吓了一跳,扔掉了手中的茶壶,他刚要喊,洛丹从背后一把将其锁喉,藏刀捅进他的胸膛。汪丹把他拖进了阴暗处。两个人溜到了客厅外的窗户下,向里面偷窥,竟然看到仁钦、洛桑和几名官员正在密谋。 一位胖官员正在游说仁钦:“……德勒已死,满天的乌云都散了!仁钦大人,您就别犹豫了。” 仁钦觉得不妥:“德勒府正在办葬礼,这种时候,让洛桑入赘过去,急了点儿吧?” “德勒府只剩下一个次仁德吉,给德勒老爷办葬礼,她正需要人手。洛桑少爷入赘过去,把德勒老爷的葬礼办得体体面面,她求之不得呢。这可是大冷天送去了一盆牛粪火,多暖人啊。” “也好,既然仁钦和德勒马上就是一家了,也就不用分个你我了。从今往后,我们仁钦家的族号,由扎娃来继承。洛桑入赘到德勒府,以后就改名为德勒?洛桑群培。” 洛桑摸了一把脸上的抓痕,开心:“我这儿还麻飕飕的,德吉啊德吉,看我怎么收拾你。” 胖官员逗他:“就凭你洛桑少爷的手段,她次仁德吉肯定被你收拾得服服帖帖。” 洛桑踌蹒满志,哈哈地笑了起来。仁钦思忖了片刻,对一位高个子官员说:“这件事,我得避嫌,你以噶厦政府的名义,拟一个文告,要名正言顺,然后……送到热振摄政的官邸,请他过目。” 高个子官员满口应承:“大人您放心,我的文笔,热振摄政看不出任何破绽。” 洛桑接过话茬儿:“看出破绽,他又能怎样?入赘断嗣之家,这是德勒噶伦生前定的章程,我们只是照办而已。” 仁钦盘算着:“对热振还是要尊重,凡事要给足他面子。德勒府有九个庄园,不妨拿出两个庄园捐给他,他得了实惠,也就不好意思管我们的闲事儿?99lib.了……” 汪丹和洛丹把头缩了回来,洛丹手里握着藏刀,眼中充满仇恨:“这回可逮着了,老贼就在里面,我们冲进去……”他抽出腰刀,刚要起身,被汪丹一把拽住。 “他们人多势众,别冒险。”汪丹摸出一只手雷,愤愤地说:“最后一颗,把他们一窝端了。” 仁钦一伙正说得开心,突然房门被一脚踹开,一枚英式手雷抛了进来。仁钦大呼:“手雷!刺客!”众人吓得大呼小叫,趴在地上,由于动作过猛,把桌椅都带翻了。手雷滚落到地毯中央,它刺刺地冒着烟,并没有响。屋内的人趴在地上,紧张地注视着。 汪丹和洛丹躲在墙后避手雷,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们感觉不对。洛丹骂道:“臭弹!狗杂种!”这时,房间里传出洛桑的喊声:“刺客……,快来人哪……有刺客……” 汪丹和洛丹实在无奈,转身便逃。院子各处亮起了灯,仆人们冲了出来。洛桑从房间里跑出来,大叫:“有刺客!搜!快搜!” 男仆看到了汪丹和洛丹,喊道:“他们在那边,在那边。”洛桑带着仆人追了过去。汪丹回手甩出一把藏刀,打倒了一个仆人。但是,又冲上来了三个仆人,他们手里端着叉子枪,冲着这边开枪。汪丹和洛丹有些慌乱,拼命逃窜,最后竟跑到了一个死墙角。 洛丹抬头望了望围墙,着急地说:“这么高的墙怎么出去啊。” 汪丹也傻了:“刚才进来的地儿,不是这儿。”这时,仆人们追了过来,冲着他们又开了两枪。汪丹和洛丹只好沿着墙根边躲边逃。 忽然,一条袈裟从墙外飘了进来。洛丹一惊:“这是什么?” 汪丹答道:“管它呢,快上。”两个人拉着袈裟爬上了墙,跳到了墙外。洛桑等人追了过来,只看到已经收到墙头上的袈裟。洛桑喊道:“外面有人接应,拿梯子,赶紧去拿梯子!” 汪丹和洛丹落地后,扎西也从墙头上跳了下来,他把袈裟往身上胡乱一披。 汪丹惊异:“扎西,怎么是你?” 扎西小声地说:“别啰唆,赶紧走!”三个人消失在黑暗中。 汪丹和洛丹随扎西钻进了一处破败的院子里,洛丹奇怪地问:“扎西,你怎么知道我们在仁钦府?” 扎西不满地说:“我还知道你磨了一天刀!要不是我及时来接应,你们俩现在肯定被扔进朗孜厦监狱喂蝎子啦。”说着,他掀开一层乱草,下面露出了三个人的行李。 汪丹惊异地问:“你去了猫耳朵客栈?” 扎西点了点头:“那客栈不能回了,警察正等着你们俩呢。” “扎西,好兄弟,三块石头才能搭起烧茶的灶。有你在,我们就踏实了。”汪丹感激地说。 “你们还不死心,继续搞暗杀?”扎西试探地问。 “不杀了仁钦,我们来拉萨干什么?噶伦堡警察局把我们的组织给端了,这可是仁钦一手策划的。我们的同志还在监狱里,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这仇咱不能不报啊。” “难道你们的奋斗目标就是暗杀一个仁钦吗?” “那你说怎么办?” “我们应该以圣雄甘地为榜样,以非暴力的形式跟他们抗争,和他们谈判……”扎西话还没说完,不远处,两声枪响打断了他的话,接着是搜捕队的马蹄从院子外掠过的声音。三个人有些紧张,他们等搜捕队远去了,才松了口气。汪丹压低了声音说:“听见了吧,这就是非暴力。你跟噶厦的那些贵族老爷们谈判,那不是与虎谋皮吗?” 扎西倔强地说:“先前的圣徒能够以身伺虎,我为什么不能与虎谋皮?” “行了,行了,你永远都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革命者,你就是个喇嘛。”汪丹不耐烦地说。 “你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革命者,你就是个刺客!”扎西回敬了他一句。 “难道仁钦这样的刽子手,不该杀吗?刚才在他家院子里,你知道我听了什么?他,还有他儿子,正和几个官员密谋要霸占德勒家族的财产,还要强娶德勒家的寡妇。这样一群蛇蝎心肠的贪官污吏,这样一个腐朽透顶的社会制度,不杀掉,不推翻,我雪域高原怎么能有真正的幸福?” “你说得简单,就凭我们腰里的两把藏刀、一颗手雷,就想推翻拉萨的腐朽制度?” 汪丹觉得扎西太顽固了,不想跟他争论,就把头扭到一边,不理他了。扎西却喋喋不休:“雪域同志会的政治纲领,第一条是什么?自由、平等、博爱。这是孙中山先生提出来的,你不也宣过誓吗?它跟我信仰的佛教精神辞殊理同,佛说慈悲为怀,普度众生。这不就是自由、平等、博爱吗?要谋求拉萨的未来,就要把鲜酥油留下,把臭酥油扔掉,把先进的贵族和落后的贵族区分开,从他们当中找到志同道合的人……”他突然听见身边响起隆隆的鼾声,扎西回头望去,汪丹和洛丹倚在墙边竟然睡着了。扎西看着他们,气得哭笑不得。 仁钦此时可没有心情睡觉,他手里掂着那颗没有炸响的手雷,心中无限感慨:“它竟然没有响。佛不灭我,必有大任啊!”胖官员又把从仆人身上拔下来的腰刀,呈在他面前:“一定是德吉派人来替父报仇。” 仁钦摇头:“应该不会,虱子翻山,不过是领子内外,德吉她一个娘们儿,能有多大能耐。” “那会是谁呢?” “应该还是上回那伙人,雪域同志会的。” 洛桑一听,急了:“他们也太嚣张了,上回在街上,这回竟进了我们家的院子。” 仁钦冷笑了一声:“这两个不知死活的畜生,上回我没抓他,他还以为我软弱可欺。这两个畜生留在外面早晚是祸害,马上通知市政衙门,全城搜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市政衙门接到仁钦噶伦的命令,就派出警察满城搜捕罪犯,他们看到长得像汪丹和洛丹的男人,便不分青红皂白地抓起来。一时间城里城外,风声鹤唳。扎西在回城的路上,远远地看见街头很多人在看热闹,他也挤进人群中张望。原来马路的中间有一名倒骑着驴的犯人,在藏兵的驱赶下正朝这边走来。犯人穿着白袍子,戴着刑具。扎西不知道他是谁,便问身边的看客:“施主,他是谁啊?”路人告诉他,那倒骑驴的是过去佛爷身边的红人坚色大人,现在被噶厦流放了。说是送到工布的强纳寺去服苦役,坚色大人的父亲也被遣送到尼木宗,终身为奴。市政衙门还抓了两名坚色的亲随,就是前些日子炸仁钦的凶手。扎西这时才注意到广场中央的石板地上躺着两个受刑的男子,他们的脊背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大家冲着刽子手喊叫着,让他们杀了这两个魔鬼。一名军官对行刑的警察耳语了几句,行刑的警察突然操起板刀将一名罪犯的大腿剁了下来。这一举动,立即引起围观看客一阵兴奋的狂叫。警察把剁下来的人腿绑在一根长木杆子上,高高地挑起,进行示众。人腿从扎西的头顶上晃过,鲜血淋在他的脸上,他感到一阵恶心,踉踉跄跄地挤出了喧闹的、盲目的、幸灾乐祸的人群,钻进了一条冷清的胡同。扎西没走多远,就感到胸口发闷,干呕起来,却又吐不出任何东西。远处的人们还在狂叫着、议论着,坚色被流放了,下一家就该是德勒府了。 汪丹和洛丹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扶起扎西就走。扎西终于忍不住,一边走,一边吐了出来。洛丹望着身后的人群,得意地骂道:“噶厦这群蠢货,我们炸的仁钦,他们从哪儿抓来两个替罪羊。” 汪丹有些于心不忍:“今天那两个倒霉鬼……真是惨。” 扎西擦了擦嘴巴说:“那两个人是代你们受过。拉萨你们是待不下去了,得早做打算。” “扎西喇嘛,你吓破胆了吧?凶手已经法办了,没我俩事儿了。”洛丹满不在乎地说。 扎西提醒他们:“警察满大街追捕你们,你没撞上,是侥幸……现在你们留下什么事儿也做不了,还不如躲出去。”汪丹也没了主意:“我们回印度?那边也在抓我们哪。” 扎西想了想,劝说他们去藏东的昌都,联络在那里的会党,如果可能,再往东到成都,争取与国民政府取得直接的联系。汪丹和洛丹接受了扎西的建议,扎西把德吉给自己的三卷银圆送给他们做盘缠,陪他们来到拉萨河边,租了一条牛皮船。看汪丹和洛丹过河去了,扎西才松了一口气,他从怀里掏出那块双面佛的石刻,仔细端详片刻,便念起经来,祈求佛菩萨保佑汪丹两兄弟一路平安。 突然,有人伸手把那块石刻拿了过去。扎西感觉到来人,惊异地回头。站在他面前的,竟然是多吉林活佛,他精神矍铄、超然脱俗。扎西惊喜:“上师,您怎么在这儿?” 多吉林活佛安详而平静地笑了:“臭小子,你回拉萨也不来看我。” “上师怪罪,小徒可担待不起。”扎西说着,跪在地上磕起头来。 “算了,算了,起来吧。我知道你回来干什么。”多吉林活佛笑着说。 “上师,请您明示。” “这石头上刻的是什么?” “观世音菩萨。” 多吉林活佛翻看石刻,然后说:“正面是菩萨的愤怒相,背面是菩萨的慈悲相,虽然是两张面孔,可这是一个菩萨。扎西,你也会有两张面孔。” 扎西不解,问道:“上师,您的偈语是什么意思?” “臭小子,你啊,要变成另一个人,还会救活很多遭受磨难的人。” 扎西蒙了。 多吉林活佛冲远处招了招手,一个小喇嘛牵着一头牦牛缓缓而来,牛铃叮咚。多吉林活佛骑上牦牛要走,扎西追上他,央求道:“上师,我跟您回多吉林寺吧?” 多吉林活佛笑了:“口是心非的家伙,你心中另有打算,别以为我不知道,忙你的去吧。噢,有一件重要的事儿差点儿忘了,臭小子,你听好了:一千一百年前,莲花生大师来拉萨传法的时候,将一部伏藏留给你,那是文殊菩萨的秘语,它到了该面世的时候了。” 扎西惊诧地问:“是留给我的吗?” “大师留给一个叫扎西顿珠的修行人,不是你吗?扎西,这部伏藏将实现你普度众生的心愿。” “上师,我如何获得这宝贝呢?” 多吉林活佛不经意地指了指河滩远处的玛尼堆,说了一句偈语:“那个玛尼堆轻若祥云,飞上天空之日,就是你掘出伏藏,完成心愿之时!”说完,老活佛骑着牦牛扬长而去。 玛尼堆静静地躺在那里,经幡飘曳,神奇殊胜。扎西望着它,好像是在做梦。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扎西回到拉萨城,一路上都在琢磨多吉林活佛说的话。突然身后一阵纷乱,洛桑和五六名僧俗官员骑着马,带着随从和藏军,横冲直撞而来。扎西和街上的行人赶紧躲到路边,给他们让路。 扎西望着洛桑气势汹汹地直奔德勒府的方向而去,眼中流露出憎恨和忧虑。他想起昨晚汪丹说的话,洛桑一定是去霸占德勒府的。这个纨绔子弟,野蛮暴戾,胡作非为,德勒府今日肯定会比那天更凄惨。不行,我得去看看,德勒少奶奶送了我布施,我不能袖手旁观! 德吉正在卧室里给兰泽梳头,她听刚珠描述了街上的混乱,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这些天来,她一直在祈祷德勒家族和自己的命运能出现转机。因为尚存一丝渺茫的希望,使她终日惴惴不安。现在,坚色被流放了,灾祸就在眼前,她的心反而平静下来,镇定了。 她轻描淡写地说:“刚珠,出去吧,外面还有很多吊唁的客人,不能怠慢了。”刚珠答应了一声,退了出去。兰泽伸手拿起桌子上那柄银手镜,照了照说:“阿妈啦,这个镜子真好看。” 德吉苦笑:“喜欢吗?” “喜欢。是爸啦送您的?” 德吉有些伤感:“喜欢,你就带在身边,阿妈啦送给你了……兰泽,你永远都别弄丢了。”兰泽突然从镜子里看到泪流满面的德吉:“阿妈啦,您怎么哭啦?” 德吉抑制不住,眼泪掉下来,她一把将兰泽抱在怀里。 兰泽见妈妈哭了,她也哭了起来:“阿妈啦,爸啦到底去哪儿啦?他不要我们了吗?” “爸啦要兰泽,阿妈啦也要兰泽。你是我们的心肝宝贝。”德吉凝望着自己的女儿,叮嘱:“家里遇到一些事情,兰泽,你还小,不懂。等长大了,你就明白了。爷爷不在了,爸啦和阿妈啦……如果也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一定要坚强……一定要学会照顾自己。” 兰泽望着德吉,不明白她的用意,乖乖地点了点头。 德吉强作欢颜:“那阿妈就放心了,你去玩吧。” 兰泽高兴地蹦蹦跳跳地出去了。德吉望着女儿的背影,心生无限的感伤。她起身倒了一杯红酒,思忖,没有人能帮衬自己了,对与错,只能一个人做出决定。她打定主意,将红酒一饮而尽。随后,德吉派人把卓嘎叫到了卧室,把一个缎子包推到了卓嘎面前。卓嘎不解,伸手准备打开:“这是什么呀?” 德吉按住她的手:“你现在不要看!卓嘎,把它拿回雍丹府,你和占堆、格勒一起按我的安排去做。” 卓嘎有些迷惑,她看到旺秋和刚珠弯着腰站在旁边,感觉气氛有些凝重,只好点了点头。 德吉平静地说:“卓嘎,德勒府里里外外乱哄哄的,还要折腾些日子。兰泽还小,她在家里碍手碍脚的,你带她回雍丹府吧。” “阿佳啦,我不在,这一大摊子事儿,谁帮你料理啊?” “我一个人应付得来。旺秋,你跟着雍丹少奶奶一起过去。……你去了以后,就不要再回来了,在那边好好照顾小姐。” 旺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少奶奶,我不走。” 德吉急了,喝斥旺秋:“你不走,谁来照顾小姐。” 旺秋据理力争:“有雍丹少奶奶呢,她是兰泽的亲姨娘,您还不放心吗?” “你留下来又能干什么?” “我留下来陪着少奶奶,您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如果德勒府玉石俱焚的话,陪您去死的,一定是我旺秋。” 卓嘎听明白了,惊诧地问:“阿佳啦,你要干什么?” “不要问那么多,你赶紧带着兰泽回雍丹府!刚珠,旺秋不去,你去!快走!”德吉说着,抓起桌子上的缎子包,塞到卓嘎的怀里,就往外推她。 “阿佳啦,这到底怎么回事儿?”卓嘎伸手把布包打开,看到了里面的文书,她明白了。“阿佳啦,你怎么能往绝路上想啊!” 旺秋也上前,央求道:“雍丹少奶奶,仁钦他们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来霸府了,您带着小姐快走吧。” 卓嘎有些不知所措:“你说什么呢,乱七八糟的!” 刚珠从窗户看到洛桑一行出现在德勒府门前的胡同口,他大呼:“少奶奶,他们来了。” 众人听罢,如临大敌,屋子里一下安静下来。德吉背对着窗户,异常的冷静:“刚珠,你去找小姐,带着她赶紧去雍丹府,不管发生什么事儿,都不许再回来!” 刚珠站着不愿走。德吉厉声喝道:“快去!”刚珠无奈,退了出去。 德吉转身问旺秋:“都准备好了吗?” 旺秋镇定地回答:“准备好了。” 德吉站起来,发号施令:“让所有人都不要慌,旺秋,你下去,见机行事。等我把第一碗清油泼到洛桑的身上。你们就动手!要死,大家一块葬身火海!” 洛桑带人冲进德勒府的大院,土登格勒、土登占堆和在场的客人、随从、家奴都静了下来。有些客人见气势不对,偷偷地溜了出去。洛桑先向格勒献哈达,官员们紧随其后,大家心照不宣,气氛凝重。 德吉、卓嘎、旺秋等人从楼里走出来。洛桑一见德吉,堆着笑迎了上去:“德吉,你都累瘦了。家里这么大事儿,让你一个人在操持,我真是过意不去。” 德吉不温不火地说:“我虽是个女人,再没本事,也懂得我们藏族人的规矩,把老爷的丧事办得隆重又体面,这是我分内的事儿。” 旺秋绕到一旁,冲家奴们一挥手,十几名家奴把事先准备好的清油坛子拎了出来。他们有秩序地包抄过去,把洛桑等人围在了中间。 卓嘎眼中冒火,冲上来指着洛桑的鼻子大骂:“你装什么好人?” 洛桑不急不恼地说:“我前来吊唁德勒老爷,怎么成了装好人。” “德勒老爷怎么没的,你不知道?占堆,把这帮乌龟王八蛋给我轰出去!” 德吉赶紧拦她:“卓嘎,不得对客人无礼!” 洛桑皮笑肉不笑地说:“这就对了。卓嘎,你姐就是比你强,不仅念过洋学校,性子也比你温顺一百倍。” “洛桑,你既然来吊唁我们家老爷,就给老爷的长明灯添碗酥油吧。”德吉说罢,就往长明灯方向走去,洛桑跟在后面。旺秋见时机来了,指挥奴仆悄悄地把德勒府的大门关上了。 洛桑随德吉来到了长明灯前,德吉把一碗酥油端到他面前,洛桑并没有接,而是说:“不急!今天跟我一起来的还有噶厦政府的传令官尼玛大人。他有重要的政府法令要宣布,听他宣布完了,我再给德勒老爷添油也不晚。” 被称作尼玛大人的官员拿出一份政府文告,当众宣布:“晓谕普天下之众生灵,特别是德勒家族一切贵贱上中下等人众知晓,由于德勒噶伦已赴天国,其子其美杰布又不知所终,致使德勒家族已无男嗣可以继承爵位和族号,为使德勒家族发扬光大,酌令仁钦?洛桑群培入赘德勒府。德勒?次仁德吉将于德勒噶伦七七之后,正式改嫁。尔等对上述指令,不得违之,特颁此令。” 在场的人听完后,都愣在那里。卓嘎一听就火了,暴跳如雷:“哪有人家葬事还没办完,就办喜事的?你们也欺人太甚了!” 旺秋声嘶力竭地喊着:“其美杰布少爷他没死,马上就回来了,你们没有这个权力。” 洛桑大怒,吼道:“你们家老爷办丧事,他儿子要不是死了,能不回来?你糊弄谁呢!” 德吉则冷静地来到尼玛面前:“大人,那文告,我能看看吗?”尼玛把文告递给德吉。德吉看都不看,把它撕得粉碎。 洛桑喝斥:“这是噶厦政府的法令,你敢撕了文告,你犯了藐视噶厦之罪!” 德吉端过那碗酥油,就要泼。结果被洛桑抓住手腕,泼不出去。旺秋和家奴们见状,立即行动起来,结果和洛桑一伙人扭打起来,院子里一片混乱。德吉抓起一碗长明灯,冲着洛桑就砸了过去。洛桑被打得一个趔趄。德吉又发疯一样,撞了过去…… 突然,楼上传来一声大吼:“德吉,你疯了!在噶厦各位大人面前,不许撒泼!”在场的人不约而同地朝楼上望去,扎西扮成其美杰布的样子,抱着兰泽,站在台阶上! 第六章 德吉房间的香水味 仁钦正在院子里煨桑,透过煨桑的缕缕青烟,可以看到在江边炸索桥的那几个牧民被洛桑踹倒在地,他们的氆氇被扒下来,露着光溜溜的脊背。洛桑从水桶里拎出鞭子,狠狠地抽打他们。他们的脊背上立刻出现了鲜红的血印子,他们鬼哭狼嚎地叫着。 洛桑发疯地抽着,骂着:“一群不长眼的东西,吃着我的糌粑,喝着我的清茶,还敢骗我!……其美杰布早就回府了,活蹦乱跳的,你们还敢说他掉河里了,你们长的是眼睛吗?” 仁钦离开煨桑炉,示意管家去把洛桑叫过来。管家跑过去,在洛桑耳边嘀咕了几句,洛桑把鞭子扔在地上,气哼哼地来到仁钦身后,看仁钦正在沉思,只好站在那里静候。 仁钦抬脸看着洛桑,问道:“你有力气,没处使啊?” 洛桑涨红着脸:“爸啦,不整治他们……” “整治这些奴才,用得着你,也不怕脏了你的手!” “我心里憋闷,不抽他们一顿,我不痛快。” “做主子的没点儿脾气还叫主子吗?但什么时候发脾气,怎么发脾气,那就另说了。一群奴才整天在你面前撅着屁股,你不出声,他们都吓得直哆嗦,这才是本事。见了奴才压不住火,那是做主子的不够格。整天拎着条皮鞭,张牙舞爪,他们就怕你,就会把差事办好?你不琢磨琢磨其美杰布是怎么回事儿,跟几个奴才犯什么劲儿!” 洛桑好像突然开窍了:“爸啦,你是怀疑其中有诈?” 仁钦思忖:“我总觉得……德吉今天的状态不对,其美杰布在家坐镇,也轮不着她跑出来发疯啊。” “是其美杰布叫她这么干的?” “会吗?其美杰布回来了,噶厦政府的文告就成了一纸空文,全废了。她用得着跟你拼命吗?” “可那确实是德勒少爷啊。” “看相貌……没错。但我还是觉得哪儿不对劲儿!洛桑,那些奴才还得用,派出去查一查其美杰布的底细!” 德勒府也同样不轻松,客厅里,德吉、旺秋,还有依然穿着其美杰布衣服的扎西。刚珠则守在门外,不许任何人靠近。德吉站在窗前,思绪万千:“我真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又回来啦?” 扎西搪塞地说:“碰巧,我路过……佛门之人,慈悲为怀,正好从你家门口路过。” 德吉毫不客气地揭了他的底:“你是从后墙翻进来的,不是门口。” “都一样,反正……我最看不得好人受欺负。”扎西不好意思地说。 “你今天帮我解了围,可明天呢?扎西喇嘛,你可以帮德勒家一时,不能帮德勒家一世。今天仁钦父子没得逞,他们随后会使出更毒辣的招数。” “他有招数,你也想办法。” 德吉忽然转过头来,大声地吼:“你今天不是在救我,而是在害我!你知道吗!” 扎西和旺秋都愣住了。 “本来,我一把火烧了德勒府,一了百了。我揪着仁钦家那两个恶魔一起下地狱,你来捣什么乱!现在好了,你假扮我丈夫,把他们轰跑了,你以为我们家得救啦?错了!仁钦想霸占德勒府,一直找不到借口,现在有了,德勒家族落下一个欺骗噶厦的罪名,就凭这一条,噶厦政府随时都可以没收我们的家产。扎西喇嘛,你不是给我送来了驱妖除魔的金刚杵,而是给仁钦递上了一个合手的刀把子。”德吉心中郁结,无处发泄,由于激动,她眼圈红了。 扎西听傻了:“我……嘿,这不是招事儿吗我。德吉……少奶奶,我当时头脑一热,冲动。你这么一说还真在理……那怎么办啊?” 旺秋不软不硬地说:“扎西喇嘛,你今天是义举,帮人帮到底,把这出戏唱下去!” “我是个喇嘛,留在你们府上,不合适吧。” “你还真以为让你当少爷?假扮的,假的,懂吗?”扎西沉默了,盘算着。 德吉不想勉强他,于是说:“他和少爷秉性、做派相去甚远,不出十天就会露出马脚。到时候,你这个替身,不但救不了我们家,自己还会受牵连。” 旺秋不甘心,接过话茬儿:“少奶奶,今天大家都看到他了,他已经脱不了欺骗噶厦之罪,不如将错就错,也许是条活路。” 扎西思前想后,下定决心说:“仁钦他们就是害人的根苗,我也正要找他算账呢。少奶奶,我拿定主意了,留在你家当少爷的替身。” 德吉将信将疑,再次强调说:“你可想好了,假扮贵族,可是触犯拉萨人分九等的律法,是僭越之罪,一旦暴露,就是杀身之祸!” 扎西很自信,拍着胸脯说:“我在印度演过话剧,演戏我有天赋,瞧着吧,我演你家少爷,会比少爷还像少爷!”德吉见他如此轻狂,心里反倒添了一份担忧。 吃过晚饭,天已落黑,扎西被刚珠带进一间奢华的卧室。他环视着房间,兴奋地问道:“我今晚……睡这儿啊?” 刚珠一边把他的行李扔到地上,一边说:“对啊,这是少奶奶吩咐的。” 扎西一屁股坐在床上,摸索着绸缎制成的被褥,咧嘴笑了:“没睡过,还真没睡过!” 刚珠一把将扎西拽下来:“这是我们少奶奶的床,你下来!” 扎西误解了刚珠的意思,嚷嚷起来:“我是替身……我又不是……我可不陪你们少奶奶睡觉!” 刚珠打断他:“我踹死你,臭喇嘛!想什么呢你。” 扎西嘟囔着:“除了我阿妈,我从来没跟女人睡过一个屋子。就别说一个床上啦。” 刚珠正要冲他发火,外面传来脚步声,两名女仆推开门,旺秋引路,德吉走了进来。女仆们看到扎西,恭敬地行礼:“少爷,扎西德勒。” 扎西双手合十,回了一句:“扎西德勒。”女仆们愣了一下,没敢多想,马上去床前铺被子了。 德吉盯着扎西,皱起眉头。扎西看到她的目光,明白自己露了身份,赶紧坐到了一边。 女仆过来:“少奶奶,给您更衣,就寝吧。” 德吉站在地中间,习惯性地伸起胳膊,等着女仆宽衣。女仆刚给她脱了一件外罩,德吉就打掉她的手说:“好了,你们出去吧。”两名女仆退了出去。旺秋冲着刚珠摆手,刚珠明白,也向门外退去。扎西见刚珠要走,跟在他后面。结果,被关在了门里。 德吉见状,问道:“你想去哪儿啊?你是少爷,这是你的睡房。” 扎西找借口:“这屋子一股什么怪味儿,熏得慌。” 旺秋损他:“这是法国香水,香奈儿,别人想闻还闻不着呢!” 德吉叹息:“睡这屋子你觉得别扭,我也觉得别扭。可这碉楼里,铺床的,擦地的,哄孩子的;院子里喂马的,背水的,磨糌粑的,干各种杂役的奴仆,几十号人,?就是几十张嘴,你别看他们不哼不哈的,心里都明白着呢。稍不留神,你就会露出破绽。就算他们口风严,不敢张扬出去,可保不准仁钦父子使银子花藏钞啊。为了遮人耳目,你就忍忍吧。” 扎西无奈地说:“我懂。” “你不懂。少爷是从不对奴仆说吉祥话的。” “我刚才……还没适应,我先睡觉了。”他走到床前,拉开纱帘。 旺秋蹿了上去:“这是你睡的地方吗?” 扎西反驳:“我睡在地上!得有被子啊。” “柜子里有新被子,自己拿吧。旺秋,不早了,你也去歇着吧。”德吉吩咐道。 “少奶奶……今晚我在这儿侍候您。”他看了一眼扎西,又说:“您一个人,我不放心。我就睡在地上,给您守着门。” 这一夜,旺秋躺在门口,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睡床。隔着纱幔,可见德吉在床上安静地躺着。扎西则睡在屏风后的地毯上,他翻来翻去睡不着,最后呼的一下他把被子蒙在了头上。旺秋受到了惊扰,收回目光,假寐。 一会儿,扎西的脑袋又从被子里探出来,他抬头看见了柜子上的红酒,犯了酒瘾。他看了看纱幔里的德吉和门口的旺秋,悄悄地爬起来,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把酒瓶拿到鼻子下闻了闻,甘醇的酒香直沁心脾。他刚把瓶口凑到嘴唇边上,忽然听到身后有响动,扎西转过身来,看见德吉坐在床沿上,满脸泪水,盯着自己,他愣住了。 扎西扫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酒,硬着头皮走到德吉床前,递上酒杯,心虚地说:“我知道你睡不着,喝杯酒,利于睡眠。”德吉没理他,扎西很尴尬,不知说什么好。 旺秋过来,一把推开扎西,他看见德吉泪眼涟涟,心疼地说:“少奶奶,您这个哭法,糟蹋身子啊。”德吉抑制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旺秋赶紧半蹲着,弓着腰,把肩膀伸了过去。德吉趴在他的肩头上淋漓尽致地哭了一场。 旺秋殷勤地说:“少 5976." >奶奶,您哭吧,都哭出来,心里就敞快了。” 德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扬起头来,抓过扎西手中的酒,一口喝了下去。 扎西看见德吉抽泣不止,劝她:“一切法缘生缘灭,无常无我,德勒老爷、少爷是解脱了世间之苦,没什么好悲伤的。”他抓过德吉的手,举起酒杯,倒酒。然后接着说:“他们的灵魂就像这葡萄酒,生与死,不过是把酒从瓶子里倒进杯子里,换个容器罢了。少奶奶,这么想了,你也就洒脱了。” 德吉安静下来思索,她觉得扎西说得对,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拉萨就是盛装灵魂的皮囊,老爷和少爷走了,只是去换一副皮囊。我再伤心、再痛苦,又有什么用呢?剩下的日子,我和兰泽还得过!这场伤寒害了我们家,也救了我们家。我应该以此为借口,闭门谢客,为训练扎西喇嘛争取时间。再难,我也必须苦撑下去! 接下来的日子里,德吉每天教扎西学习贵族礼仪,扎西也乖乖地学起贵族的举止做派。他不断地矫正自己的动作,德吉还是..不满意。 扎西一脸的无奈:“我又哪儿错啦?” 德吉给他纠正:“抬腿走路,先迈右脚。” “你们这些贵族真是无聊透顶,走路就是走路,为什么非得先迈右脚?” “自打我来到这个世上,见过的贵族老爷都是这么走路,没人问为什么。” 扎西气得一屁股坐在卡垫上。德吉盯着他,又说:“你的坐法也不对,贵族都是先撩后摆,再掸前摆。” 扎西生气,不理她,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 旺秋厌恶地说:“你那是喝茶,还是饮牛?” 扎西跳起来,发牢骚:“我渴了,练了一上午了,抿一口抿一口,急死谁啊?”说着,他赌气地抓过桌子上一个盛奶酪的大碗,把酥油茶倒进去,端起来就喝。 德吉轻蔑地望着他说:“拉萨的贵族最讨厌用大海碗,用这种大碗喝酥油茶,像永远吃不饱的饿鬼。” 扎西乐了,气她:“我是个农奴的儿子,臭喇嘛,从小到大就没吃饱过几顿饭,当然是饿鬼。” “可你现在要扮成贵族,是拉萨城里数一数二富有的少爷。” “好好好,我不跟你吵,既然我答应你了,绝不食言。但我要提一个条件,我只帮你渡过眼前的难关。按照你们贵族的惯常做法,你,德勒家的少奶奶,应及早招一个入赘的女婿上门,怎么喝水,怎么走路,怎么抖衣服,这套烂规矩你留着教他吧。等你选定了真丈夫,我这个假冒的少爷就从德勒府消失,彻底消失!一天都不多待!” 闻听此言,旺秋眼睛一亮,他扫了德吉一眼,一个大胆的妄念在他心中蠢蠢欲动。 仁钦坐在客厅里抽着香烟,他一扭头,看见在德勒府盯梢的乞丐跑来,在院子里向洛桑汇报着什么,洛桑听完,把他打发走了。一会儿,洛桑进了客厅,对仁钦说:“爸啦,探子回来报,这些天,其美杰布就没出过院子。” 仁钦意外:“闭门不出,不对啊。” “其美杰布是出了名的赌棍,三天不摸麻将,他手就得挠墙。从前跑印度回来,一定会约上一帮子人赌个昏天黑地,上次我在阿旺家碰见他,他已经一天两夜没下桌了。” “洛桑,这次你说到点子上了。现在这位少爷,确实反常。” “我让人设个麻将局?” “你别忘了,现在是德勒老爷的丧期,他不会出来的。”仁钦琢磨了一会儿,继续说:“每次德勒家的商队从印度回来,一定会给关系近的亲戚捎些东西,这些亲戚也会上门去拜会,可以利用一下其美杰布的亲戚们。” 洛桑茅塞顿开:“爸啦,我明白了,这事儿您就交给我吧。” 一个礼拜之后,德吉准备试一试扎西,她让旺秋安排仆人进来侍候。仆人端着干果、点心放在德吉和扎西的桌子上。扎西伸手帮仆人挪了一个盘子,又拎起茶壶倒酥油茶。德吉坐在边上不动声色地看着,等仆人走了以后,德吉告诫扎西:“少爷是不会自己倒茶的,更不会伸手帮仆人摆盘子。” 扎西一脸窘态,嘟囔:“拉萨的贵族,寄生虫。” “你说什么?” “不自己倒茶,不摆盘子,全等着仆人侍候,我记住了!” “你还要记住,像我们这种有身份的大贵族,接仆人递过来的东西,伸手不能超过一尺。”德吉给他做了个示范。扎西学着她的样子做了一遍,他看见旺秋在边上坏笑,于是说:“旺秋,把茶递给我。” 旺秋一愣,德吉示意他照办,旺秋无奈,只好端着茶过去。扎西贵族派头十足,看都不看他,伸出不超过一尺的手。旺秋把茶放到他的手上。 扎西故意折腾旺秋:“看什么呢?再来一遍!” 旺秋看了一眼德吉,敢怒不敢言,只好把茶端去,又重复了一遍。 扎西故意教训他:“做奴才的视线不能高于老爷的膝盖,你这奴才,脑子被羊油糊了,看哪儿呢?” 旺秋气得脸发青,瞪着他:“你还真以为自己是老爷。” 扎西告状:“少奶奶,你看见了吧,他总在边上捣乱,我没法练了。” 德吉只好说:“旺秋,照少爷说的做!”旺秋无奈,只好大弓腰,低视线,把茶递了上去。扎西接过来,得意地喝着。这时,窗外传来乱哄哄的声音,旺秋快步过去,拉开窗帘朝楼下张望。德勒府院门外来了几个人,吵吵嚷嚷地要进来,刚珠正在拦他们。旺秋转身说道:“少奶奶,好像要出事儿。”他又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说道:“是堆龙德庆的远房堂叔。” 德吉一听,生硬地说:“不见!” 扎西却说:“从堆龙德庆到我们府上得走上小半天,让他们进来吧。我也认识认识,省得以后出错。” 德吉损他:“你正稀里糊涂呢,跟他们一照面,肯定露馅。再说了,前几天老爷出殡,这群亲戚哪儿去啦?他们怕得罪仁钦,要么躲着没来,要么推三推四……” 扎西听出门道:“那现在就更不能轰他们走了,前些天,他们怕仁钦,现在就不怕啦?少奶奶,你想想吧。” 德吉马上反应过来:“他们来,是有目的的?……可你还没准备好啊。” 窗外一阵喧闹。德吉终于坐不住了,掀开窗帘朝下望去。只见堂叔等人气哼哼地冲进院子,直奔主楼而来。德吉知道已经无法挽回了,转身就走,要下去拦他们。她嘱咐扎西:“你别下楼,先躲一躲,我一个人去应付。” 扎西跟在她后面,叨唠着:“他们不见到我,是不可能走的。” 德吉担心地问:“你行吗?” “行不行,试试才知道。” 德吉无奈,只好一边疾走,一边告诉他:“冲在最前面,戴黄帽子的那个老的,是堂叔,穿紫缎子的是他大女儿次央,穿黑色便服的是札措老爷,那个小姑娘叫卓玛,八岁,边上的是她阿妈,格桑梅朵,她是堂叔的二女儿……” 扎西跟在德吉后面,把她说的话嘟嘟囔囔地重复了一遍。他们在客厅刚坐定,堂叔等亲戚就闯了进来。德吉一见他们,笑脸相迎上前招呼。亲戚们有人面面相觑,有人惊喜,大家慌里慌张往外掏哈达,准备献给德吉和扎西。 德吉笑着说:“免了,免了,都是一家人还客气什么。” 扎西起身,客套:“没到外面去迎堂叔,让您挑理了。” 堂叔上下打量扎西,脸上挂着惊奇:“岂敢,岂敢,少爷身子骨不舒坦,能跟我见上一面,我这心里就踏实了。” “堂叔,我听您这话……怎么不对味儿啊?”扎西问。 堂叔有些不好意思,格桑梅朵抢着说:“拉萨城里都在传,说少爷染病回不来啦,还说你……掉江里了,你说这些人都揣着什么心思啊!” 扎西尽量保持镇静,追问:“梅朵妹妹还听说什么啦?” “那就多了。少奶奶,还有人说,少爷跟一个印度娘们儿私奔了。你说这些人的嘴啊,缺死德啦。” 德吉跟她开玩笑:“还用得着私奔,有本事,他都领回府里,我替他养着。” 大家闻听,哄笑起来。扎西见气氛缓和了,冲旺秋招了招手。旺秋带着两名女仆端着托盘过来。托盘里是瓦斯针手表、法国香水、英国香粉、钢笔、剃须刀。 扎西笑呵呵地说:“这都是些新鲜的洋玩意儿,本打算歇过这几天,派人给堂叔送过去的。来来来……” 来客眉开眼笑,围了上去。德吉坐在一边,替扎西捏着一把汗。扎西从桌子上抓了一把糖果,冲着小姑娘招手:“卓玛,来,吃糖。” 卓玛高兴地跑过来,扎西把她抱到怀里,给她扒糖。卓玛开心地说:“这是英国糖,我吃过,真甜。” “甜就多吃。来,抓一把,揣兜里。”扎西把糖果塞进了孩子的口袋。 札措老爷向扎西打听:“少爷,听外面谣传,夏麦庄园的瘟疫闹得很凶,有这回事儿吗?” 扎西点头:“可不是吗,整个村子死的死、逃的逃,我们商队回来的时候,正好赶上,惨哪!夏麦庄园过去是最能出青稞的地方,我一听说闹了瘟疫,心想,能救几个就救几个,那可是我们自家的农奴啊。还别说,我赶到的时候,夏麦总管还活着,正捯气呢,我就亲自给他喂药,那药是从印度带来的,可惜晚了,没救活。夏麦总管死的时候,全身惨白,嘴啊、肚脐眼都烂了……”扎西故意做恐怖状,逗卓玛。 格桑梅朵警惕起来,奔过去把孩子抢了回来。 扎西继续说:“按说我也染上了,可能……老爷就是我给传上的,他年纪大了,体力不敌……” 众人闻听,纷纷躲避扎西,扎西见状,开始装冷,咳嗽。 堂叔坐不住了:“少奶奶,你和少爷都好,我就放心了。天也不早了,我们的路还远,赶着回去了。” 德吉松了口气,虚情假意地说:“吃了饭再走吧。” 众人异口同声:“不吃了,不吃了。”他们忙不迭地往外拥。 扎西见状,更来劲儿了,装患病的样子,竟然倒在了地毯上。德吉见众人已经到了院子里,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 扎西意犹未尽,继续装病:“少奶奶……你别碰我,染上……噢,噢……”他竟然开始口吐白沫。 德吉慌了:“扎西,少爷……” 扎西见德吉真的被吓着了,他一骨碌坐起来,把一个药片从嘴里吐到手上,然后笑嘻嘻地说:“不是早告诉过你,我会演话剧嘛。” 德吉见他没事儿,翻脸:“你吓死我了!” 吃晚饭的时候,刚珠匆匆地从外面赶回来,他向德吉汇报,自己一路跟踪堂叔,竟然看到堂叔鬼鬼祟祟地钻进了仁钦府。扎西点头:“果然不出我所料,是洛桑指使他来的,仁钦父子对我起疑心了。” 德吉非常气愤:“这算什么亲戚!老爷在的时候,从没亏待过他们,老爷刚走,他们就以为德勒府撑不下去了,就学会卖友求荣啦!” 扎西劝慰她:“一个人一个藏书网习惯,一匹马一个跑法。你何必跟那种人动气。” 旺秋忧心忡忡:“我们家成了仁钦眼中的麦芒,不拔掉,他不会罢休。少奶奶,您可得早拿主意。” 德吉有些紧张:“少爷今天没露出什么破绽,这是万幸。扎西,接下来,你要时刻小心,尽快对拉萨的贵族生活熟悉起来。” “我对自己有把握,少奶奶放心。” “那就好,我们把这些天的事儿前前后后捋一遍,看哪儿还有漏洞。” “仁钦能买通外面的亲戚,就不会买通府里的家奴?府上的人,我倒觉得更危险,家贼难防。” “好在我们早有防范,府里没有几个人知道你的底细。” 旺秋突然一拍脑门说:“少奶奶,您忘了,跟刚珠一起回来的伙计,他们对少爷的底细一清二楚。这些人,会坏事儿的。” “我早叮嘱过了,都关在库房里。” “那也不是长久之计,他们早晚要出来干活儿,不能白养着。少奶奶,我看,为了让他们永远闭嘴,不如……” 刚珠闻听,有些着急:“管家老爷,那些伙计跟少爷风里来,雨里去,绝对忠诚。” 德吉扭脸问道;“刚珠,你能保证他们?” 刚珠连连点头:“能,能。” 旺秋还是不放心:“人心都会变的,堂叔就是最好的例子。” 扎西已经猜出旺秋的心思,他不忍心伤害那些伙计,于是说:“我倒有个好办法。少奶奶,德勒府在门隅不是有个庄园吗,那里是藏南,在喜马拉雅山南坡,深山密谷,地广人稀,离拉萨有近二十天的路程,您要是不放心商队里的伙计,不如把他们送到那里,等德勒府风平浪静了,再接他们回来。” 刚珠一听,高兴了:“行啊,行啊。”德吉觉得有道理,于是吩咐旺秋:“你去安排一下,天一落黑,就打发他们上路。” 天黑下来的时候,刚珠和伙计们也做好了出城的准备。旺秋拉过刚珠,嘱咐:“去门隅的德勒庄园,路途遥远,他们中没人想去,要防止有人中途逃跑。不用多,只要是逃回来一个人,不出三天,全拉萨就都知道那个臭喇嘛了。” 刚珠向他保证:“管家老爷,我要是带丢了一个人,你拿我脸蛋子当马屁股抽。” 旺秋笑了:“机灵点儿,没坏处。刚珠,今晚走三十里,明天住在多朗村,睡一晚上,就别再歇了,第三天走六十里住在土日村,第四天过羊措雍湖。我给你逐日算计着,用不到二十天就能到门隅。你要快去快回,少奶奶等你的信儿呢。” “管家老爷,你放心吧。”刚珠说完,抬腿就走。 旺秋想了想,又叫住他,从怀里掏出封信和一个钱口袋:“刚珠,你到了土日村,替我把这个交给土日头人,这是府上托他买土产的银子。”刚珠接过信和口袋,揣到怀里,带着伙计们出发了。 夜深了,旺秋给德吉倒了一杯红葡萄酒,放在床头,备着。扎西正准备躺在自己的屏风后面,看着那杯红酒眼馋,于是问道:“旺秋,少爷临睡前也应该喝一杯红酒,不是这样吗?” 旺秋把酒瓶子放到柜子里,轻蔑地看着他:“少爷是晚饭时才喝酒,他只喝贵州茅台。法国红酒,是夫人的睡前酒,少爷从来不喝。” 扎西被旺秋顶了回来,他气哼哼地卷铺盖要走。德吉恰好走了进来,她见状,问道:“这又怎么啦?旺秋,你又惹少爷啦?” “我没惹他,你问他自己。”旺秋说。 扎西说不出口,只好找理由:“少奶奶,自从进了德勒府,我就没睡过好觉,你的睡房让我浑身上下不自在,我搬到别的屋子去住,哪儿都行。” 德吉为难:“你搬出去,让下人们怎么想。” 扎西灵机一动:“现在正是德勒老爷的服丧期间,我去佛堂住,可以告诉下人,我要给老爷念七七四十九天度亡经,他们就不会怀疑了。” 旺秋赞成:“少奶奶,念经期间,少爷不和少奶奶同房,这也是我们藏族人的习俗。” 德吉想了想,说:“也好,旺秋,你带少爷去佛堂。”扎西高兴了,把简单的铺盖塞到旺秋手里:“你把它给我搬过去!”旺秋不满,瞪了他一眼,但又不好说什么,只好接过被褥,送扎西来到佛堂。 佛堂里有一面墙的佛龛,佛像前点着两盏酥油灯,日夜不灭。旺秋走后,扎西在佛堂里转悠了一会儿,感觉外面没动静了,他来到门口,趴在门上听了听,又返身回来,在佛像前作揖。然后,他一脸坏笑地端着酥油灯溜了出去。 扎西蹑手蹑脚地来到了德勒府的酒窖,他推开一扇沉重的木门,偷偷摸摸地闪身进去。借着酥油灯的光亮,他看到了架子上的法国红葡萄酒、俄国的伏特加、贵州茅台、西宁大曲……琳琅满目。扎西心花怒放,抽出一瓶茅台酒,闻了闻。他找借口,自言自语地说:“少爷喜欢喝茅台酒,这是旺秋说的,我得养成这个习惯,不然不像!”他启开酒,对着瓶子就喝了起来。一瓶喝完,他觉得不过瘾,又拿出一瓶瓶洋酒,逐一品尝。 扎西自言自语:“怪不得都想当贵族老爷,当一百年还不过瘾,还要当二百年、三百年,他们拼了命地维护农奴制度,奥秘就在这儿,终于让我给逮住了。我今天得喝透了,深刻体会一下,给自己一个明白。” 第二天清晨,旺秋翻遍了整个德勒府,才在酒窖里找到不省人事的扎西。旺秋怒不可遏,拿大锁链子把窖门锁了。然后才去向德吉汇报:“我就知道他不老实,搬出睡房,他存着心思呢。原来是只馋猫,他不偷腥,他偷酒。”德吉只是无奈地摇头。 一缕阳光透过门缝照射进来,扎西醒了,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黑漆漆的地方,他的头有些疼,想不起昨晚发生了什么。他摸索着起身,却碰响了一地的酒瓶子,扎西皱了皱眉头,笑了。他来到木门前,却拉不开门,发现自己被锁在酒窖里。于是顺着门缝朝外面看了看,喊道:“来人哪。” 外面静悄悄的,根本无人应答。扎西知道这是被人故意锁的,他接着喊:“旺秋……,你锁的门吧?旺秋……” 旺秋其实就在门外,他听到扎西的喊声,诡异地笑了。然后,大摇大摆地去了德吉的卧室。德吉见旺秋进来,问道:“他怎么样啦?” 旺秋回答:“这都下午了,还没醒呢。” 德吉很恼火:“烂泥挡不住水,腐皮割不成绳。让他睡去!” 扎西坐在地上,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酒早醒了。外面依然静悄悄的,一点儿动静都没有,看来他们是故意整治自己。扎西又转念一想,我是少爷,怎么能把少爷锁在酒窖里呢?你们想折腾我,谁怕谁啊!他站起身,开始踹门,大喊:“怎么回事儿?开门!少爷在酒窖呢!快来给我开门……” 果然,窖门一下子开了,德吉出现在门口。扎西一见她,不闹了。德吉进了酒窖,她回头看了一眼旺秋,旺秋明白,退守在门口。 德吉根本不理扎西,而是随手拿过架子上的一瓶酒,轻描淡写地说:“这酒窖里除了家里自酿的青稞酒,一半是洋酒,波尔多干红、圣彼得堡伏特加,还有白兰地、杜松子酒,这些都是少爷从印度用骡马驮来的。另一半是是内地的烈酒,西宁大曲、泸州白干、贵州茅台,我们家没有去内地的驮队,这些酒是少爷拿印度丝绸、英国哔叽换来的。”德吉说着,递给扎西一瓶茅台:“这是少爷最喜欢喝的,启开!” 扎西顺从地启开了酒,他摸不透德吉的意图,有些发蒙。 德吉倒了一杯,然后说:“少爷说这种酒最香,喝了不上头。” 扎西难为情地说:“我……昨晚喝了。” 德吉端起酒杯,盯着扎西,突然把酒泼到扎西的脸上,发火:“你要喝酒,就说话!德勒府这么大个酒窖,够你喝一辈子的。你见过谁家的少爷半夜跑到酒窖偷酒喝?下人们看见了会怎么说?我把身家性命都押在你身上,你竟然当儿戏!”她把酒杯摔到地上,转身走了。 德吉回到卧室,站在窗前,泪珠滚了下来。旺秋进谄言:“这喇嘛嗜酒如命,他把佛祖的清规戒律都不当回事儿,更何况您的话!少奶奶,我们还是另做打算,从长计议吧。” 德吉惆怅:“怎么从长计议啊?” “老爷临终的时候,不是催您选一位入赘女婿嘛。” “别跟我提这茬儿。” “少奶奶,我也不想府上来个新主子,可是……您还年轻,这是迟早的事儿,您该考虑了。”旺秋把手帕递给德吉。德吉拽过手帕,擦干眼泪,沉思着。 旺秋见机又说:“最好选一个知根知底的,身份贵贱倒不打紧,最重要的是忠心,能帮您拢着这份家业。”他偷眼看德吉,见她在沉思,便伸手把粘在德吉后襟上的一根头发捏下来,揣在了?怀里。 第七章 旺秋是忠诚的大管家 刚珠带着伙计们经过两天的长途跋涉,终于到了土日村。土日头人带着三个背着叉子枪的村民,把他们接到了一处院子里,并安排两名妇女给他们烧茶做饭。刚珠四下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这个院子不大,但很干净,墙上贴满了牛粪。 土日头人热情地招呼他:“旺秋总管每次路过土日村都住我这儿,我们兄弟俩不分彼此,你们千万别客气。墙上的牛粪随便使、随便用,把屋子烧暖和了。” 刚珠感激地说:“谢谢土日头人,我们给你添麻烦。对了,来的时候,旺秋总管让我捎信给你。”说着,他把信和那袋银圆从怀里掏出来,交给头人。 头人展开信纸来看。信中写道:十几只绵羊,足够老兄过一个肥年。事情办妥,另有重谢。头人看完,脸上露出惊异和不安。原来,这是拉萨盗匪之间的暗语,刚珠哪里知道,旺秋已经把他们十几个人的性命交给了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为了保守秘密,也为了德勒家族的平安吉祥,对旺秋来说,牺牲这几只绵羊,算不了什么。头人掂了掂钱袋子,望着刚珠毫不知情的样子,神秘地笑了。 很快,两名妇女熬好了肉粥,便招呼大家吃饭。伙计们纷纷拿出自己的木碗,开始盛粥。只有伙计小普次躺在墙荫下,没有动。刚珠盛了两碗,端过去叫他:“小普次,喝肉粥啦。” 小普次没有反应。刚珠这时才发现他在发烧,嘴上也起了泡。他着急地叫道:“旺堆,你来看看,他这是怎么啦?”一个年纪大的伙计走过来,摸了摸小普次的脑袋,说道:“头可真烫,是不是染上伤寒啦?” 妇女走过来,轻描淡写地说:“哪那么多伤寒,累的。小伙子,快吃吧,吃饱了,睡一觉就好了。” 另一个妇女也过来催促刚珠:“大兄弟,快吃吧,一会儿凉了。” 刚珠又摸了摸小普次的头,然后对旺堆说:“你们先吃。我看见进村的路上有一个寺院,我去请喇嘛念念经,消消灾,要不,小普次就活不过去了。”他说着,要走。 妇女上前拦他:“不急,你吃完了再走。” 刚珠却说:“他都快死了,我能不急吗?旺堆,你在这儿盯着,大伙哪儿都不许去,我马上就回来。” 两个妇女对视了一下,她们有些心神不定,目光诡异地看着刚珠走了。妇女马上堆着笑脸,招呼大家:“大伙快吃,吃完了肉粥,我的茶也打好了。”伙计们一碗没吃完,两名妇女又拎着粥锅,主动给大家盛粥。 突然,有人捂住肚子大叫,倒在地上打滚;又有一个伙计也大叫,也翻倒在地。 旺堆蒙了:“怎么回事儿?”妇女操起大木勺冲着他的脑袋就是一下,旺堆晃了晃,倒下了。另一妇女拿过搅茶棍,东一棍子,西一棍子,把伙计们全都打倒在地。她拎着搅茶棍,掐着腰,环视整个院子,对同伴说:“得了!我们去告诉头人。”说完,两个女人风一样跑出去了。 刚珠抱着从寺院求来的藏药往回跑,跑着跑着,突然看见有人从土日的院子里往外背死尸,他赶紧躲到一旁,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刚珠想了想,又探出头来张望,见门口没人了,他快速地溜到了院子的后墙根。刚珠定了定神,从土墙外探头朝院子里偷窥,眼前的景象让他震惊。院子里的伙计都死光了,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两个村民正往外背他们。 土日头人用袖筒罩着口鼻,幸灾乐祸地说:“这帮蠢东西,大老远地来送死,还自己揣着送命钱。” 背着叉子枪的随从,讨好地说:“头人,这回咱又发了一笔小财。” “小财?小财就把我土日头人打发啦?你和疤拉头带上两只结实的牛毛袋子,去德勒府领赏钱,告诉旺秋总管,十只绵羊,我都给他解决了。” 妇女站在旁边插话:“跑了一个。” 头人发火:“闭嘴!不都在这儿吗?进了我土日的院子,还能跑出去!这要传出去,以后还怎么做生意?” 刚珠吓得从墙头上缩回了脑袋。他倚着墙根抽泣起来,不知自己该去哪儿,怎么办。 穿戴整齐、贵族派头十足的扎西,刚走到主楼的台阶上,就看见旺秋往织氆氇的女奴围裙上分别放上一个个小糌粑坨。扎西好奇,随口问身边的仆人:“管家干什么呢?” 仆人奇怪地看了看他,答道:“怕她们偷懒,管家老爷一直都这么做。” 扎西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圆话:“这我还不知道,我是说他多此一举!” 旺秋拿出一个鼻烟壶,在指甲盖上倒出一点儿鼻烟,送到鼻前,享受地吸了进去,然后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爽!一名女奴猝不及防,吓了一跳,身子一抖,围裙上的糌粑坨散了。旺秋瞄了她一眼,女奴见状,吓得求饶:“管家老爷,我没偷懒,我……我,我刚才是腿麻了,动了一下……” 旺秋根本不理她,懒洋洋地说:“来人啊,鞭子!” 一个奴仆跑过来,递上一支鞭子。旺秋拿起来,冲着地上“啪啪”地甩了两下。 女奴吓得跪到地上:“管家老爷……我真的没偷懒。” 旺秋恶狠狠地说:“怕抽鞭子是吧,成!今天不抽你,晚饭戒了吧!省得吃多了,压得你腿麻。” 扎西看不过眼,冲旺秋喝道:“管家,耍威风呢?” 旺秋皱了下眉头,赶紧转过身来,弓腰下去:“少爷,这些贱骨头,两天不罚,三天早早的,不是偷懒就是耍滑。” “我一直看.99lib?着呢,她们一上午织出这么多氆氇,那两只手恨不能变成八只爪子,就没一刻闲着,倒是你,东游西逛的。”扎西说完,冲女奴们摆手,“都站起来吧。” 女奴们慌了,面面相觑,不敢站。 扎西问道:“怎么啦?我的话没听见?”女奴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们不约而同地抓起围裙上的糌粑坨塞进嘴里。然后,纷纷站起身来。藏书网 旺秋见状,骂道:“饿死鬼!没一点儿规矩。” 扎西命令旺秋:“从今天起,不许再搞这种名堂。朗生也好,差巴也好,都是我们德勒府的自家人。我们主仆之间不能再离心离德,更不许自己人欺负自己人。听见了吗?” 旺秋当着奴仆的面,只好应承:“啦嗦。” 扎西又对不断围过来的奴仆说:“你们都听着,他如果再敢打你们,就告诉我!”说罢,他转身走了。旺秋灰溜溜地跟在后面。奴仆们蒙了,半天才醒过神来,七嘴八舌地小声议论开了,少爷怎么变了,他过去可不这样;咱德勒家差点儿都烧了,少爷能不变吗? 扎西回了佛堂,把旺秋关在了门外。他忍不住狂喜,手舞足蹈地自言自语:“当少爷真好!出了一口恶气!……这狗仗人势的东西,今天让我教训一顿,哈哈哈,太好了!”他忽然又觉得旺秋会在外面偷听,马上止住了笑,趴在门上听外面的动静。 旺秋站在门外,脸气得发青。他骂道:“秃驴,真以为自己是少爷了,敢当着那群牲畜的面训我,等着,看我怎么整治你……”他一抬头,看到德吉走过来,旺秋不言语了。 德吉质问:“你脸色发青,怎么啦?” 旺秋掩饰着,说道:“我担心……那臭喇嘛演不出少爷的神韵。” 德吉不想深究,回头看了看佛堂的门,然后说:“你是主,他是客,别把自己的身份搞颠倒了。” 旺秋闻听,窃喜:“少奶奶教训得对。我是主,他是客。” 德吉转身进了佛堂,跟在后面的女仆手里托着一些茶点和一瓶白兰地。扎西有些不知所措:“不必了,我戒酒啦。” 德吉有些意外,看着他说:“还跟我怄气呢。” “我在为老爷念经,怎么能喝酒呢?拿走!” 德吉冲女仆挥了挥手,女仆退了出去。德吉扫了一眼桌子上的信封,她漫不经心地问:“写信呀?” 扎西认为德吉一定看不懂,故意把信纸推给她面前:“写信,这是英文。来拉萨也有些日子了,给在印度的朋友,报个平安。” 德吉笑了笑,没言语,帮他拿过信封,扎西把信折好,装了进去。 “你不便出门,让旺秋投到邮局去吧。”德吉说。 “好啊。”扎西同意,把信交给了德吉。 “你在印度的时候,都做些什么?” “我是个云游僧,遍访佛迹,广交朋友,研读百家学说。” “就这些?” “这些还少?研读百家学说,花了我很多精力。释迦佛祖的圣训,龙树菩萨的道法,还有圣雄甘地、路易?孟德斯鸠、罗伯斯庇尔、斯大林,还有孙中山。唉,你知道孙中山吗?” “当然知道,他不是内地的大总统吗?” “孙中山思想我可是研究过,了不起。” “现在的大总统,就是过去的大皇帝,当然了不起。” “那可不一样,过去是封建的君主,现在是民选的总统……” 德吉打断他:“不管是大总统还是大皇帝,在我们拉萨人的眼里,都是文殊室利菩萨的化身,是保佑全中国贵贱臣民的怙主。”扎西一听,连连说:“对,也对。” 德吉转移话题:“我带来一本相册,你翻翻。” 扎西伸手接过,翻看,问道:“这都是什么人啊?” “和我们家有关系的卫藏贵族。……当年大清皇帝册封了拉萨一百七十五家贵族,三百多年下来,有的贵族人家或断了香火,或被灭绝了;也有新的贵族不断加封,到了今天,全藏大小贵族不足二百家。这里面有我们的亲戚、老爷的同僚,还有少爷的狐朋狗友。” “就这不足二百家,统治着整个拉萨?” “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一直如此。这也是你在拉萨要交际的小圈子,这些人你都要认识、都要熟悉,包括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姻亲、旁支、政治同盟、仇人,你都要了如指掌。否则,就会露出马脚。” 扎西又翻了翻,犯愁地说:“这么多啊,亲戚套着关系,错综复杂……”突然他听到门外有动静,两个人警觉地对视了一下。扎西身手敏捷,一步蹿到门前,突然把门打开。 一个洋娃娃在门口晃来晃去,兰泽捏着嗓子说:“我是兰泽,我想爸啦。” 扎西笑了,他蹲下来,也捏着嗓子说:“爸啦也想兰泽了。” 兰泽笑呵呵地站出来,她看到坐在里面的德吉问:“你们在做法事吗?” 扎西拉着她:“进来吧,爸啦陪你玩。” “爸啦,布达拉宫前面有很多人在放风筝,好多好多风筝。” “你也想去?” 德吉接过话茬儿:“兰泽,想去就去吧。让奶妈带着你,别往人多的地方挤,外面的瘟疫还没消停。” 兰泽噘着嘴说:“可我没有风筝,去年的坏了。” “你喜欢什么样的,就让奶妈给你买。就说,我说的。”德吉告诉她。 扎西来了精神:“买的风筝不好玩,千篇一律。这样,爸啦给你扎个风筝,好不好?” 兰泽惊奇:“真的?你给我扎风筝?” “那当然,你想要什么样的?” 兰泽摇着小脑瓜,浮想联翩:“花蝴蝶,还有小燕子。” “可以。德吉,那我们今天……扎风筝?”扎西问道。 德吉看着他们开心的样子,只好说:“那好吧,我去给你准备材料。” 扎西领着兰泽来到房顶扎风筝。他很快就扎好了一个蝴蝶风筝,并把它涂得五颜六色,漂亮极了,兰泽高兴地拍手叫好。兰泽很开心,笑声不断:“爸啦,再扎一个,我要小燕子。” 德吉站在屋顶一角看着他们,心里不是滋味。旺秋在边上不胜唏嘘:“少奶奶,你看小姐多可怜,她年纪小,还分辨不出那个人是假的,认贼作父,还一个劲儿地叫爸啦。”德吉被旺秋说得泪眼汪汪。旺秋善解人意地说:“少爷没了,我们家又赶在这个当口上,少奶奶也不能超度他的亡灵,还得在仆人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还得叫这秃驴少爷长少爷短的……” 德吉无限感伤,制止旺秋:“别说了。”她有些失态,转身下了屋顶。 德吉在走廊快走了一段路后,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停下来,见旺秋跟在后面,便吩咐:“你去陪小姐玩,叫扎西下来,继续认相册。”旺秋答应着,转身走了。 德吉回到卧室,痛苦、紧张、迷茫、悲伤、百感交集。她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手中的红酒杯映出自己的影子,晃来晃去。突然,其美杰布身穿盛装,头顶巴蕉出现在门口。德吉扭头看他,神情有些恍惚,她抑制不住,冲了过去,一头扑进他怀里,哭了起来。 站在门口的是扎西,他被德吉的举动吓得身体僵硬,手脚不知往哪儿放:“少奶奶,你怎么啦?” 德吉不能自已,抱着扎西泪流满面。扎西忽然看到德吉身后出现了穿着盛装的其美杰布,他愣住了。其美杰布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面带神秘的笑容。扎西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使劲儿地晃了晃脑袋,其美杰布消失了。 过了好一会儿,德吉才缓过神来,她一把推开扎西。望着手足无措的扎西,德吉竟然看见其美杰布站在他的边上,扎西依然身体僵硬,其美杰布拍了拍他,他才回过神来。德吉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她深情地叫道:“少爷,其美杰布。”其美杰布望着她笑了,影子渐渐模糊,最后与扎西合为一体。 扎西无法适应德吉的举动和神情,他躲到一边的卡垫上坐了下来。德吉调整情绪,她终于清醒了,逃也似的跑了出去。扎西的心乱了,他胡乱地整理着自己的衣服。突然,其美杰布坐在卡垫的另一端,他神情依然,拿起酒瓶,倒红酒。扎西有些发愣。其美杰布冲他笑了笑,不见了。一杯倒好的红酒,静静地放在桌几上。 扎西回到佛堂,他想念经,但心里已经定不住了。他是一个贫苦差巴的儿子,七岁的时候就随上师进了多吉林寺。他的前半生是在寺院和云游中度过的,绝少接触女性。今天德吉扑进他的怀里,他有些心猿意马,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德吉一样六神无主,她直奔屋顶,却发现上面空无一人,女儿和天上的风筝都不见了。她四下环顾,失态地狂呼:“兰泽在哪儿,我的女儿呢?”仆人告诉她小姐跟管家老爷去拉萨河边放风筝了。德吉闻听匆匆奔河边而去。 那只扎西才扎好的风筝飘在拉萨河边的天空上。兰泽拉着风筝线,开心得很。忽然一阵风吹来,风筝一头栽下来,挂在树上。兰泽急得要哭。旺秋赶紧上前,使劲拽风筝线。兰泽哭了:“你轻点儿,拽断了。” 旺秋不耐烦地说:“不就是个破风筝吗,小姐,不要了,不要了,我去给你买个新的。” 兰泽开始哭闹:“我不要新的,就要这个,这是爸啦给我扎的。” 旺秋没办法,只好踩着仆人的肩膀,往树上爬。兰泽抱着洋娃娃站在地上,仰头看着他们。这时,她听到身后有人在吆喝着什么,于是好奇地回头张望。河边不远处,一队奴仆穿着破衣烂裳,带着简单的行李,朝这边走来。远处的布达拉宫清晰可见,他们有些恋恋不舍。骑在马上99lib?的头人,手里拿着鞭子,吆喝着:“快走,牵着不走赶着走,属骡子的!” 一个奴仆来到他的马旁,请求:“头人老爷,容我们一点儿工夫,给布达拉宫的佛菩萨磕个头吧。” “磕什么磕?今天晚上到不了羊八井,咱们都得让狼给吃了。”头人恶狠狠地说。 奴仆来了倔脾气,不再理他,自行跪在地上冲着布达拉宫磕起长头。其他的奴仆,胆大的也效仿他,跪地磕头,胆小的站在原地傻愣着。头人火了,骂道:“坚色家的奴才,就是不一样,够犟的,跟你们主子一个德行。”他把马鞭扔到地上,对一个奴仆说:“强巴,给我抽!看他们还敢磨蹭!” 被叫做强巴的男仆不知所措,捡起鞭子还给头人。 头人大怒:“我让你去抽他们!快去!那些趴地上的,一个都不能放过!往死里抽!” 强巴替他们求情:“头人老爷,你就遂了他们的心愿吧,今天这一走,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布达拉宫了。” “你还敢不听招呼,叫你去抽,你就去!再啰唆!” “老爷,我从来都是挨打的,从没打过别人。” 头人从马上跳下来,抡起鞭子边抽边骂:“你是挨打的,我打死你,打死你,我叫你不听吆喝!”他把强巴一顿暴打。 强巴的脸被打伤,鼻子也打肿了,鲜血直流。 头人又去打在地上磕头的奴仆:“你们这些拉萨的懒鬼、丧家狗,等到了安多就知道我的厉害啦。” 兰泽抱着洋娃娃走过来,她看见流着鼻血的强巴,递上手帕:“给你,你脸上都是血,擦擦吧。” 强巴看着眼前这位贵族小姐,胆怯地说:“小姐,我不敢。”他拽起自己身上的氆氇抹了一把脸。兰泽看强巴擦完了脸,问道:“你疼吗?”强巴摇头:“我生下来,就是备着给老爷打的,不知道什么叫疼。” 头人拼命地抽打那些磕头的奴仆,奴仆们不理,继续磕。他气得发疯,扬起鞭子又要打人的时候,却看见自己的马循着河滩上的草,走远了。头人追了过去,抓住马缰绳,冲着马抽起鞭子,发泄心中的愤怒。马被打惊了,挣开缰绳,掉头就跑。 旺秋刚爬到树上,就看见远处的兰泽正和强巴在一起。他惊慌地大叫:“小姐,小姐快回来,快回来,离他们远点儿!”他顾不上风筝了,从树上滚下来。旺秋摔疼了,龇牙咧嘴地冲着仆人发火:“去叫小姐,离那群脏鬼远点儿,别染上瘟疫。”仆人扶着他从地上爬起来,朝兰泽跑去。 兰泽听到喊声,往回走。正在这时,惊马迎面跑来。兰泽吓得乱跑,怀里的洋娃娃也掉到地上。惊马跑过来,踩在洋娃娃身上。 远处,德吉带着两名女仆赶来,她看到眼前的一幕,惊马正朝兰泽狂奔而来,兰泽惊呆了,站在那里不敢动了。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强巴从后面冲了上来,把兰泽一把抱过去。惊马踢倒强巴,从他身上踏了过去。 德吉和旺秋从不同的方向飞奔过来,她抱起地上的兰泽。兰bbr>..泽此时才吓得哇哇大哭,德吉也吓得快哭出来,她焦急地问:“兰泽,你没事儿吧?” 旺秋也跑过,摸索兰泽的胳膊、腿:“小姐,你没伤着吧?” 德吉冲旺秋发火:“远点儿滚着!” 旺秋知道自己惹祸了,吓得面如土色:“奴才该死,小姐的风筝挂在了树上,奴才去给小姐……” 德吉回手就是一个大嘴巴,打在旺秋的脸上。旺秋赶紧求饶:“少奶奶,我错了。” 德吉领着兰泽,让她走两步。兰泽一边哭着一边走了几步,德吉看她没有什么异样,放心了。 这时,头人也跑过来:“夫人,马惊了,没伤着小姐吧?” 旺秋冲上前去,发邪火:“你个安多的乡巴佬,找死啊!惊着了我们家小姐,我要了你的狗命!” 头人连连作揖,不敢回话。女仆过去把兰泽的洋娃娃从地上捡起来,娃娃的衣服被马踏得又脏又破。 德吉想起了强巴,见他还蜷在地上,对仆人说:“把他扶起来,问他怎么样啦?” 仆人把强巴扶了起来,强巴伸不直腰,却问:“小姐……没事儿吧?” 德吉看了看他,问道:“踢哪儿啦?” 强巴腰弯得更低,差点儿摔倒:“夫人,被马踏了一脚,没事儿。” 德吉吩咐旺秋:“给他些钱,谢谢人家。”旺秋不想给,搪塞地说:“少奶奶,带小姐出来玩,没带钱。” 头人见那些奴仆围过来,吆喝大家:“快走,快走,给我追马去!” 一个奴仆搀着强巴颤颤巍巍地也走了。强巴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兰泽,冲着她,艰难地龇牙笑了。 兰泽突然叫道:“我不让他走,阿妈啦,我不让他走!” “他是别人家的奴仆,怎么能不让人家走呢。” “我不管,我就是不让他走!” 德吉马上反应过来:“旺秋,你去跟安多头人说,把他买下来。”旺秋答应着,追了上去,买下了强巴。 回到德勒府,旺秋把强巴又脏又破的氆氇扔到院子墙角的棚子旁,对强巴说:“你就住这儿!小姐把你留下来,捡回你一条小命,要记着感恩戴德。” 强巴连忙作揖:“啦嗦。谢谢管家老爷。” 兰泽跑过来,拉着强巴的手说:“管家,让他住我房间。” “小姐,这可使不得。他弄脏了你的屋子。” 德吉在远处的台阶上听见了,吩咐道:“旺秋,小姐喜欢,就随她。” 旺秋只好给强巴换套干净的衣服,带他来到兰泽的房间。兰泽见强巴进来,笑着招呼他。强巴弯着腰,凑上前去:“小姐,您吩咐。” “你还疼吗?” “不疼,早不疼了。” 兰泽抓起一把英国糖果塞到强巴手上:“我不相信。给你,吃了就不疼了。” 强巴捧着糖,两眼发直,突然哭了起来。兰泽不明白了,回头问奶妈:“他怎么啦,我没欺负他啊?” 奶妈上前劝说强巴:“小姐是菩萨心肠,她拿我们下人当人,你别哭了。” 强巴听她这么一说,才敢抬起头来,感激地望着兰泽:“我这辈子没长吃糖的嘴,小姐,这糖奴才不敢要。” “那你就吃一次,我命令你,把嘴张开。” “小姐让你吃,你就尝尝,也不枉小姐一片心。”奶妈说。强巴感动得跪在地上,捧着糖,呜呜地哭了起来。 旺秋看小姐没有什么吩咐,转身绕过走廊,怒气冲冲地闯进佛堂,他一见扎西就骂骂咧咧起来:“你干点儿什么不好,扎什么风筝?差点儿没要了小姐的命!”扎西一愣,不知他又来哪一出,他看了一眼旺秋,没理他,继续念经。 旺秋见扎西不理自己,更气了:“停停停,你别念经了,就因为你那破风筝,我白白挨了一个大嘴巴。” 扎西似乎明白了什么,冲着旺秋说:“你过来。” 旺秋刚走近,扎西扬起手来又是一个大嘴巴。 旺秋惊了:“你敢打我!你个秃驴!” 扎西也火了,跳起来怒斥:“你个狗仗人势的东西,你冲我吼什么!”他揪住旺秋的脖领子,继续吼着:“小姐真要被马伤了,我要了你的狗命!” “你还真以为自己成了德勒府的少爷!” “你以为我不是德勒府的少爷?”他把旺秋揪到窗前,一把推开窗子,大声地说,“你跟院子里的人说,我不是少爷!你说!”楼下的奴仆听到楼上吵了起来,纷纷围了过来。旺秋见状,被震住了,只好在奴仆面前演戏,赔着笑脸:“少爷,您教训得对,奴才不明事理,该骂!您骂得对!” 扎西不想和他纠缠,松开手,走了。 旺秋冲窗下的人,吼道:“都散了,都散了,看什么看!”他关上了窗户。 扎西瞪着旺秋说:“我知道!从我进这个家门,你就没把我放在眼里,你狗眼看人低。我告诉你,从今天起,你要再惹我不高兴,看我怎么拾掇你!……滚,滚出去!”旺秋气得要命,也没办法,只好愤愤地出去了。 德吉正在卧室里缝一套超小的藏装,针脚缝得精细,颜色搭配得绚烂。奶妈看她把衣服缝完了,将已经准备好的拉萨洋娃娃递了过来。德吉把衣服给洋娃娃穿上,放在手上看了看,满意。兰泽跑过来,她看见洋娃娃,不解地问道:“阿妈啦,洋娃娃怎么穿藏装啊?” 德吉笑着说:“她是你的小妹妹,当然要穿藏装了,好看吗?” “好看。”兰泽接过洋娃娃,把她抱在怀里,哄她睡觉。德吉望着女儿,脸上漾溢着幸福。强巴站在门口看见兰泽可爱的样子,眼睛湿润了,竟流下眼泪。德吉瞥了他一眼,心中不快:“强巴,你怎么回事儿?身上的伤还没好?” 强巴吓得不敢吱声,弯腰吐舌地站着。德吉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在坚色老爷家做什么?我怎么没见过你?” 强巴低头答道:“在院子里喂马,进屋子擦地,老爷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今天被那个安多头人买走的奴仆,都是坚色家的?” “是,有庄园里的,也有府上的,是被噶厦拍卖的。那个安多人出了五块大洋把我们买下,要去藏北……”他哽咽了,说不下去。 “你成家啦?” 强巴点头。 “她被卖哪儿去啦?” “我的妻子,还有一个一岁大的孩子,被仁钦府的管家点去了。” 德吉感到意外:“有这事儿。好在你没走出拉萨,要是有造化,跟她们娘俩还能见上面。” 旺秋一大早就出了德勒府,急匆匆地赶往寺院,因为今天是他给本尊神献供的日子。他进了佛殿,一大片酥油灯已经燃得很旺,很是壮观。旺秋跪在佛前磕头,上香,然后,把一沓藏钞放到功德箱里。 洛桑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寺门口,正望着他。旺秋也看见了他,四目相视,旺秋想了想,不卑不亢,硬着头皮往外走去。洛桑拦住,和善地说:“旺秋管家,我在这儿恭候你多时了。” 旺秋不解:“你找我?不敢当。” “我知道你今天要来这里,特意来请你去甜茶馆坐一坐。” “我从不去那种地方。” “旺秋管家,别卷我的面子啊。是这么回事儿,你们家老爷办葬礼的时候,噶厦的那道法令,有点儿唐突。我呢,就稀里糊涂跟着去了,结果被我爸啦教训了一顿。” 旺秋猜不透他的意图,试探地问:“您就来告诉我这个?” 洛桑真诚地说:“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旺秋管家,我这是真话。其实,他们老辈有点儿矛盾,纯属政见不和,也是噶厦里有些人从中挑唆的,我们两家这些年来,没什么恩怨。所以,我专程在这儿等你,是要给旺秋管家赔礼的。” “您要是真有这份心思,就到德勒府去,给少奶奶赔理道歉。我想,少奶奶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洛桑笑了:“你就别寒碜我啦,我给你道歉就行了。我还略备了一点儿薄礼,表示表示。”说着,他从随从手上拿过一个盒子,送给旺秋。旺秋接过盒子,琢磨着,不知他又要耍什么花招。 洛桑看出他的心思,笑着说:“打开看看,我可是真心实意的。”旺秋把盒盖打开,里面是一尊鎏金佛像。 第八章 如果我能瞒过土登格勒 德勒府院子里的奴仆们正在干活儿,磨糌粑的,磨鼻烟的……扎西闲得无聊,走走看看。奴仆见扎西来了,脸上都绽放着笑容,冲他行礼。扎西也很高兴,他捏起一撮鼻烟,闻了闻,吸进鼻子里,结果呛得直打喷嚏。奴仆惊恐,怯生生地说:“少爷……是按老方子配的,没敢马虎一点儿。” 扎西揉了揉鼻子说:“挺好,挺好……”他还没说完,又打了一个喷嚏。 喷嚏声惊动了藏獒,它冲着扎西叫了起来,而且越叫越凶。扎西讨厌它,抓起一块奶渣扔了过去。可藏獒根本不理,继续冲他狂叫。扎西大吼:“旺秋……,旺秋……” 一个仆人跑过来:“少爷,您有什么吩咐?” “管家呢?” “管家老爷吃过早饭就出去了。” “去哪儿啦?” “小人不知道。” 扎西烦躁地说:“这畜生有人也咬,没人也叫,吵得人不得安宁!你把它领走,送到郊区的庄园去!” 仆人赶紧去把藏獒牵出来,要奔前门出去。扎西突然看见德吉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的台阶上,高高地望着自己。 扎西又吼道:“就这么牵走啦?路上什么脏东西都有,它吃了会拉肚子。去去去,把狗笼子抬出来。这可是我的心爱之物,你们把它当爷供着,好生给我侍候着。”他说完,走到德吉身边,小声地说:“这狗不认识我,冲我乱咬。”两个人对视,会意地笑了。 德吉把扎西领到屋顶,教他识认街上的行人。他们各拿着一个望远镜,看拉萨城、看各家的院子。德吉告诉他出现在镜头中的人都是谁,那个院子里,穿黄绸缎的是诺布朗杰,他是九世拉萨喇嘛的后代。左边这家,房顶挂经幡的,看见了吧?那是阿沛老爷家。街上骑马的那个,年纪大的是伦珠老爷,跟在后面的是他儿子丹增……扎西拿着望远镜,朝另一个方面望去,镜头里竟然出现了洛桑和几个官员,他们站在大昭寺的金顶上,拿着望远镜正在观察着德勒府。望远镜对望远镜,扎西惊得一激灵。 洛桑在望远镜里也看到了扎西,他问边上的官员:“其美杰布在看什么呢?” 官员朝德勒府方向观察:“他也在看我们。” 洛桑又举起望远镜。镜头里,扎西回头叫德吉,德吉显得很镇静,没拿望远镜,反倒端着一杯茶过去递给扎西,两个人显得很恩爱。洛桑不屑地说:“都死到临头了,还打情骂俏的,这个骚娘们儿。” 官员却说:“我倒觉得他们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洛桑咬牙切齿地说:“找什么?找死!”镜头里,洛桑看见旺秋上了屋顶,他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我就不相信德勒府的人是铁板一块!” 德吉心里惴惴不安。扎西皱着眉头说:“仁钦父子一直在盯着我们,从来没有放松过。” 德吉点头:“自打你在葬礼上露面,就没出过德勒府的院子,他们自然会起疑心。” “现在我想知道……其美杰布是个什么样的人?”德吉看了他一眼,不知该怎么说好。 旺秋上前解释:“少爷爱玩,也会玩。他在家的时候,要么去八廓街我们德勒家的商店,要么就去别的府上应酬。在家里窝着的情况,不多。” 扎西明白了:“难怪洛桑拿着望远镜观察我们。少奶奶,前阵子少爷不出院子,我们有借口,一是老爷的葬礼,二是外面的伤寒,但现在,到了我该出去的时候了。” “可你还没有准备好。” “我窝在家里死记硬背,永远也准备不好。” 正当两个人争执不下的时候,仆人来报,雍丹府的少奶奶和二位少爷来了。扎西喜形于色:“来得正好,我拿他们先练练。” 德吉只好让扎西出现在卓嘎、格勒和占堆面前。卓嘎听到拉萨城里的传言,她左一眼、右一眼地打量扎西,扎西故意摆姿态,和她逗着玩。德吉实在沉不住气,说道:“卓嘎,一点儿没规矩。” 扎西却笑着说:“你让她看吧,看个够,不然,她心里不踏实。” 卓嘎离开扎西,不忿地说:“真是邪性,外面都在谣传,说其美杰布是假的,说阿佳啦着了魔,被外面的野男人蒙蔽了。你说,有影儿没影儿的他们说得跟真事儿似的。” 扎西一本正经地说:“谣传也不是空穴来风。卓嘎,我被菩萨点化了,跟从前还真不一样。” 卓嘎又看了看扎西,嘟囔:“没变化啊。”她回头问格勒:“二老公,你觉得呢?” 格勒笑她:“你就别丢人现眼了。” “管我呢。占堆,你看姐夫哪儿不对?”卓嘎任性地说。 “好像……瘦了。”占堆端详着扎西说。 “在外面奔波,瘦了是自然。你们再仔细看看,没变化?” 卓嘎摇头。 “卓嘎,你的心里就装着你的两个老公,你姐夫根本不入你眼。” “姐夫,你又笑话我。” “我头发变了,多明显啊。”扎西说道。 “是啊,你怎么剃个喇嘛头?”卓嘎恍然大悟。 “去年入秋,你们劝我到噶厦谋一个官位,你还送我一个金嘎乌,忘了?那时我头顶编着巴蕉。” “对对对。你头发呢?” “剃了呗。这次出藏,我去了尼泊尔的蓝毗尼,拜访了佛祖诞生之地,坐在那棵粗大的菩提树下,感悟颇深,就把头发剃了,割断世俗的诸多烦恼。” 德吉赶紧打圆场:“他胡闹,人家还以为他要出家当喇嘛呢。” “能当喇嘛倒好,清静。拉萨这个是非之地,钩心斗角,你争我夺。阿爸啦就是太专注于此,仁钦更是不择手段……老爷都不在了,他竟然还散布我的谣言。可恶至极!” 卓嘎愤愤地说:“这种损招也就仁钦能想得出来。阿佳啦,那天你要真是一把火把仁钦父子给点了,那多痛快。” “痛快什么,我那是虚张声势,吓唬人的。” 占堆也很气愤,他说道:“仁钦真是可恶至极,卓嘎,我就说嘛,你不用担心,阿佳啦是个明白人,怎么可能被一个冒名顶替的男人蒙蔽呢。” 卓嘎点头:“以后我再听谁胡说八道,就撕他嘴!” 扎西接话茬儿:“撕,你一定撕。而且还要揪着他的耳朵到我面前撕,给我找个乐子。这些天给老爷念度亡经,憋闷死我了。” 格勒来了精神,他提议:“七七也过了,老爷也去了佛国,姐夫、阿佳啦,你们也该出去走走,透透气,换换心情。” “我是要出去透透气,明天,你们陪我去哲蚌寺还愿吧。”德吉说。 “还愿不急。我倒有一个找乐子的去向,现在黄羊正肥,不如我们两家去打猎。吹吹风,也冲一冲在城里的晦气。”格勒说。 藏书网扎西积极响应:“草原上已经返青了,我们去耍林卡吧。” 德吉用脚在桌子底下踢扎西:“你刚回来几天,又要出去。” 扎西夸张地惊叫:“你踢我干什么?” 德吉有些不好意思,冲着两个妹夫,尴尬地笑了笑。 扎西问德吉:“一起去吧?” “我不去。” “阿佳啦不去,我也不去,草原上冷飕飕的,黄羊有什么稀罕,杀生作孽。” 占堆讨好卓嘎:“你不想去,我在家里陪你。” 格勒满不在乎:“你们不去更好。姐夫,我们到了草原上,可就撒欢儿了。” 扎西附和着:“没错,撒欢儿去,明天一早,就出发。” 等卓嘎他们走了以后,德吉埋怨扎西,你今天答应得没道理,你是个喇嘛,不杀生,去草原打什么黄羊。况且,其美杰布的马性子烈,你骑得住吗?扎西安慰她:“我从小就爱马。先在家里给老爷喂马,去了寺里给活佛喂马,你放心吧,不管什么样的马,在我面前都比小羊羔还乖。……少奶奶,你那个二妹夫,不是等闲之人。” “土登格勒为人谨慎精细,凡事心中有数。” “如果我能瞒过他,就能瞒过其他人。” “如果瞒不过呢?” “被他看破了,总比被别人看破了要好!土登格勒毕竟是你的妹夫。他还会跟仁钦站在一起吗?” “倒也是。要不,我跟你一块去,总能帮你。” “有用吗?你要不放心,就让旺秋跟我去吧。” “他去?还不如不去,你跟他总拧巴。” 第二天,扎西和格勒吃过早饭,带着一群仆人就出发了。第三天他们就来到拉萨北边的一片牧场。 两个人骑马提枪在原野上狂奔,一起到林子里搜寻猎物。很快他们就发现一只黄羊在林子里觅食,两个人骑马追了过去,慢慢地向黄羊靠近。格勒见黄羊站住了,对扎西说:“姐夫,我的枪法不好,你准,你打!” 扎西不情愿地端着枪瞄上,然后把枪一偏,放了一枪。黄羊跑了。格勒回头看了一眼扎西,举起枪朝黄羊打过去,也打偏了。格勒跑在前面追黄羊,扎西跟在他后面。 扎西突然大叫一声:“别追啦!站住,站住!” 格勒不理他,继续往前跑。 扎西举枪朝上放了一枪,命中一枝大树杈。大树杈掉了下来,正好拦在了格勒的面前。格勒吓了一跳,回头问道:“你往哪儿打呢?羊会上树啊?” 扎西不理他,气哼哼地过来:“叫你站住,你就是不听。” 格勒话里有话地说:“我就知道,你不肯打那只羊,因为你不杀生。” 扎西装没听见,一把将格勒拉回来,然后搬开树杈,用枪托捅一下地面,轰的一声,地面陷了下去。原来是个陷阱。格勒大惊。 扎西说道:“你再往前走一步,命就没了。” 格勒伸头看陷阱。陷阱里立着竹签子,很恐怖。 扎西指了指陷阱边上的树杈上挂着的一个树枝编的圆环:“这是猎人留下的标记。” 格勒佩服地说:“姐夫,打猎你确实比我在行。” 两个人走出林子,找了一个朝阳的山坡,坐下来休息。扎西有些口渴,一扭头,看见远处有两个牧女赶着一群羊朝这边走来。他说道:“一会儿,让仆人去弄些鲜羊奶回来喝。” 格勒朝羊群那边张望,他笑了:“人奶比羊奶好喝。姐夫,那有两个姑娘,一人一个。”说着,他站起来,飞身上马,冲着牧女奔了过去。扎西无奈,也只好上马,跟在他的后面。两个牧女一见他们,撒腿就跑。格勒追上一个姑娘,一把将她撸到马背上。他冲着扎西喊:“这个姑娘比你那个漂亮,一会儿我俩换。”说完,驮着姑娘跑远了。 扎西骑马去追另一个姑娘,牧女吓坏了,拼命地跑,最后钻进了自己的破帐篷。扎西下马,跟着牧女来到帐篷里,他温和地说:“小姑娘,你不用害怕,给我挤点儿鲜奶吧。” 牧女见他没有冒犯自己的意思,点了点头,出去了。扎西打量着帐篷,徒空四壁,特别破烂,三块石头搭着一个烧火的灶。 一个破衣烂裳的乞丐远远地过来,他见到牧女,乞讨:“给我点儿吃的喝的吧,求求你了。”扎西闻听,感觉声音很熟悉,他探头一看,竟然是刚珠。他赶紧走出帐篷。刚珠一见扎西,撒腿就跑。扎西喊他:“刚珠,你站住。”刚珠跑得更快了。 扎西追上去,一把将他捉到:“刚珠,你怎么在这儿,你应该在门隅啊。” 刚珠跪地求饶:“少爷,我绝不回拉萨,我把自己的舌头咬掉也不会说你的事情。” 扎西打量着刚珠,越发奇怪,追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刚珠跌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洛桑派人给旺秋捎口信儿,约他再次见面。旺秋犹豫不决,最后还是去了。当他来到药王山下的山洞时,洛桑正在等他。一见旺秋来了,洛桑如释重负地迎了上去:“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旺秋轻描淡写地说:“为什么不来呢?你上回说得对,一个圈里的羊还有顶牛儿的时候,德勒、仁钦两家发生了一些误会,很正常。” “你真是大智之人。德勒府有你这样的管家,真是福分。” “我今生能在德勒府做奴才,那才是福分。” “看来你还挺知足,你侍候完老爷,又侍候少爷,你自己怎么没成个家啊?” “你什么意思,想给我介绍一房亲事。” 洛桑笑了:“你看上了哪家的小姐,贵族也好,平民99lib?也好,只要你开口,我去给你说。” 旺秋也笑了:“我就死心塌地地侍候我们家的主子了,没外心。” “成亲也不是外心啊,旺秋管家身边也应该有个女人侍候。” “看来,你真想送我一个女人?” 洛桑从袖子里抽出一卷文书:“我要送你一个称心的!女人你自己挑,多的是,但养女人的宅子,我给你备好了。房契在这儿。” 旺秋瞄了他一眼说:“你上回送我一个金佛,这次又给我一宅子,一步步地诱惑我,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想交个朋友。” 旺秋想了想,笑了,他拿过房契,放进了袖口里。 自打扎西早晨出门以后,德吉就一直坐卧不安,她不停地祈祷,希望他不要露出什么破绽。她见旺秋从外面进来,冲着他唠叨:“这个扎西,我担心他贪酒。” 旺秋也忧心地说:“雍丹府的二少爷,是个贪杯的人,他们两个在一起免不了要喝酒,那个臭喇嘛见了酒,比见了他亲娘老子还亲。他那副德行,我也担心啊。” 德吉安慰自己:“他倒是说戒了。” 旺秋嗤之以鼻:“喝酒的人哪有脸啊,您还真信。” “你就那么看不起他?” “他是农奴出身,下等人,我是替少奶奶担着一份心。就算他瞒天过海,您还能在德勒府养他一辈子啊。” “当然不会。” “那您还是赶紧物色入赘女婿吧,这才是长久之计。” “哪有那么合适的人,在那儿候着。” “土登格勒,肯定不成,妹妹他们三个人就像擀好的羊毛毡子,缠在一起了。” “我从来没打过他的主意,拉萨那么多一妻多夫的家庭,不打不闹的少。像他们这么和睦恩爱的,就更少。” “嘉措厦公子跟您倒熟络,老爷临终时也有这个意思。” “他年纪比我小。” “小几岁倒不打紧。少奶奶,每次您去他们家打麻将,他眼珠子恨不能钻进您的衣服里,这种人靠不住。我怎么听说,他跟嘉措厦老爷的三太太……” 德吉反感,打断他:“我也听说过。” 旺秋若有所指地说:“不管怎么着,您招的这门女婿,是要帮您支撑家业的,这个人必须对您忠心,能为您生,能为您死,还能替您独当一面,那您多安生啊。” 德吉叹息:“这雪域高原上,有这样的人吗?” “有啊……”旺秋来了精神,他正准备说下去,忽然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马喧人闹。德吉起身朝楼下望去,扎西回来了。旺秋也来到窗前,透过窗纱望去,竟然发现跟在扎西身后的是刚珠,他吓得一激灵。 扎西气哼哼地闯进来,德吉迎了上去:“你可算回来了,把我急死了。” 扎西不理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德吉察觉到他的状态反常,担心地问:“露了?” 扎西火气十足地说:“是露了,要不去这趟草原,我还蒙在羊肚袋里。” “被土登格勒看出破绽啦?” “跟土登格勒没关系,我说的是你。次仁德吉,我扮成你的丈夫帮你,不冲着你的钱财,也不冲着你将来感恩戴德,我是看着德勒家遭人算计,于心不忍。” “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这个女人看上去像个慈祥的白度母,怎么会有一副恶魔般残忍的心肠。我不干了,今天就走!” 德吉蒙了:“你走可以,但你要告诉我为什么?” 扎西质问:“你为什么要杀那些知情的奴仆?” 德吉疑惑了:“你是说商队的伙计?他们不是去了门隅吗?” 扎西见她不承认,冲门口喊了一声:“你进来!” 刚珠哆哆嗦嗦地从外面进来,德吉看见破衣烂裳、裹着一张烂羊皮的刚珠,愣住了:“刚珠,你怎么搞成这副模样?” 刚珠瞄了旺秋一眼,害怕,不敢说。 扎西着急,催促他:“你说啊!” 刚珠吞吞吐吐地说:“大家都死了,我逃出来了……” 德吉看着旺秋的脸色,已经明白了大概,她为刚珠解围:“我知道了。既然你活着回来了,就既往不咎。旺秋,你带刚珠先去吃饭,再给他换上干净衣服。” 旺秋揪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他应承着:“啦嗦。刚珠,走!” 刚珠不断地回头看扎西,跟着旺秋走了。旺秋带着刚珠来到了灶房,他让女仆煮些肉粥,再多加点儿碎肉和葡萄干。刚珠一听肉粥更害怕了,躲在边上,不言语。 旺秋凑近他,问道:“你见到土日头人啦?” 刚珠点头:“嗯。”他赶紧又摇头:“不,不,没见到。” “没见到,那就好。你是不想去那个兔子不拉屎的边地,自己逃回来了。” 刚珠点头。旺秋笑了:“你还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算你机灵。” “我没想回来,是在草原上被……少爷碰上了。” “你除了回府上,在拉萨还能有活命的地儿?既然回来了,就是我们的缘分未尽,留下吧。……你过去在少爷的商队好歹也是个总管,在府上听吆喝,委屈了你。这样吧,郊区庄园的管家要去朝佛,央求我好几次了,你去接替他,也享几天福。” 德吉听完扎西的陈述,心情沉重,她沉默。扎西不依不饶:“你说话啊!” 德吉抬头盯着他:“你让我说什么?” 扎西不忿,粗暴地从座位上拉起德吉,把她拖到佛龛前:“你在佛前起誓,这件事儿,你一点儿都不知道。你敢吗?” 德吉坚定地说:“我起誓。如果是我次仁德吉指使旺秋干了伤天害理的事儿,我永世不得超生。” 扎西见状,气顺了一点儿:“那你说,怎么处置旺秋?” 德吉为难。 “难道就这么饶了他?那是十几条人命啊!” “不饶了他,我又能怎么样。我了解他的为人,他把事情做绝了,也是为了保全我们大家。” “你们这些贵族来世都得下地狱。”扎西生气地说。 “该下地狱的一个也跑不了。旺秋在我面前阳奉阴违,背着我不知干了多少坏事儿,可在现在,德勒府这种情况,我又能拿他怎么办,他也是知道你底细的人。” 此时,旺秋正站在门外,偷听他们的谈话。 扎西愤愤地说:“我还怕他要挟我不成?” 德吉腾地站起来:“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唯唯诺诺,在这个院子里我整天提心吊胆,屋里要哄着你这个毛驴子,外面还要安抚那头畜生,我心上像扎了一百根钢针,还要在仆人们面前装得像没事儿人似的……最绞心的是我!……你们都逼我,好啊,我这就出家去当尼姑!随了你们的心愿!” 扎西听德吉这么一说,心软下来:“我……我不是也在陪着你演戏吗?再说了,你这么厉害,哪个庙敢收你啊?” 德吉不再理他,气哼哼地走了。她回到卧室,跌坐在梳妆台前,心乱如麻。旺秋从外面进来,他走到德吉面前说:“少奶奶,我有重要的事儿要禀报。” 德吉看着他神神秘秘的样子,问道:“什么事儿?” 旺秋从袖子里拿出洛桑送他的房契,展开给德吉看。德吉警惕起来:“哪来的?” “洛桑送我的。这是第二次了,第一次他在护法神殿堵着我,给了我一尊金佛,我没当回事儿,也没向少奶奶禀报。” “他无非是想收买你。” “我也这么想。开始以为他想打探少爷的虚实。可这次,下这么大本钱,恐怕另有目的。” “旺秋,你想怎么办?” 旺秋趁机表忠心:“我怎么会背叛少奶奶呢!我明天就给他退回去,让他死了这条心。” 德吉想了想说:“也不必,你先收着吧,如果洛桑再送你东西,你照收不误,看看他们下面到底是什么打算。” 随着夏日的到来,伤寒也基本结束了,拉萨又恢复了正常的秩序。大昭寺的屋顶桑烟滚滚,弥漫云天,击鼓鸣号声,不绝于耳。噶厦的官员身着华丽多彩的官服,正在举行焚香仪式。往年由德勒噶伦主持的焚香敬神典礼,今年由仁钦噶伦主持,这是权势的象征。仁钦等四位官员手举金杯,敬请神饮。然后,大家便往燃烧的松枝堆上撒盐巴、酥油、香草粉,倒青稞酒。拉萨城的各家各户也都在煨桑,他们在屋顶上换经幡,引吭高呼“吉吉索索,拉结罗!”呼声遍地,此起彼伏,喜气洋洋。 强巴陪兰泽在街上看热闹,他心里惦记着妻子央卓,不知不觉他们来到仁钦府。强巴仰头朝屋顶张望。屋顶上,仁钦领着儿子扎娃、儿媳妇葱美、洛桑正在煨桑。央卓也在其中忙碌着,强巴一眼就看到了她,他有些激动,但又不敢喊她。 兰泽望着异样的强巴,懵懵懂懂地问:“强巴,你怎么啦?” 强巴掩饰着:“没怎么,小姐,没怎么。” 央卓在屋顶上也看到了他们,她惊讶,扔下手中的活儿,转身跑下了楼。她从院门里冲了出来,定睛望着强巴,惊喜地说:“强巴,真的是你啊。” “是我啊,央卓。” 央卓扑向强巴:“我不是在做梦吧,你不是被卖到安多去了吗?” “是这位小姐,德勒府的小姐把我救了。” 央卓这时才看到身边这位贵族小姐,她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给兰泽磕头:“你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屋顶上,仁钦往燃烧的松枝堆上撒了一把盐巴后,对洛桑说:“瘟疫过去了,其美杰布的借口也就没了,我看他还能躲到什么时候!” 洛桑赞同:“您说得对,如果他还不露面,就说明这里面必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每年一度的仲吉夏宴就要开始了,这是个好机会。他要是不来,我们就在夏宴上大造舆论,逼他出来。” “爸啦,这事儿就交给我吧。”仲吉夏宴是拉萨贵族每年一次的大会宴,为期一周,轮流由四品以上的官员做东操办,今年轮到了郭察府。这是一个攀比斗富的场合,全拉萨的大小贵族此时全员亮相,饮酒作乐,歌舞狂欢,争奇斗艳。这对扎西来说,将是一个严峻的考验。 洛桑一回头,看见府门外央卓给兰泽磕头,他奇怪:“那不是新买的女奴吗?”管家赶紧抻着脑袋张望:“哎哟,那个小姑娘……是德勒府的小姐。他们怎么在一起?我去把她抓回来。” 洛桑拦住他,警觉地说:“不急,看看怎么回事儿。” 仁钦府外,强巴正关切地问央卓:“孩子呢?我想看看我们的女儿。” “在府里面,她很好。”她回头望了望仁钦府的屋顶,恐慌地说:“今天不行,我得赶紧回去,管家老爷看见了,可不了得。” 央卓起身要走,强巴追上两步,从怀里掏出那把兰泽送他的英国糖:“央卓,把这个给女儿。” 央卓把糖抓在手里,含着泪,逃进府去。当她上气不接下气跑到屋顶的时候,管家正在楼梯口等着她,恶狠狠地问:“干什么去啦?” 央卓惊慌地说:“没……没干什么。” 管家一眼看到她手指缝里露出的糖纸:“这是什么?好啊,你敢偷上房的糖果。”他不由分说,扬起鞭子就打。央卓被打得在地上乱滚,她分辩:“管家老爷,不是偷的,是我丈夫给我的,真的不是偷的。” “不是你偷的,就是他偷的。这种高级糖果也是你能吃的!” 强巴领着兰泽准备离开,他回头望了一眼仁钦府的屋顶,却看见央卓被打,他惊呆了,泪水夺眶而出。兰泽也看到了屋顶上的情形,她望着满脸是泪的强巴问道:“你为什么不去救央卓?” “我们今世挨打受骂,是赎前世的罪孽。” “你们前世干了坏事儿?” “嗯。喇嘛给我们打卦说,央卓前世打翻了寺院里的十盏酥油灯,我偷吃了供桌上的炸果子。” 每年的夏宴,德勒少爷绝不可能缺席,除非他不在拉萨。如果扎西不去,主办夏宴的贵族家也会来请,到时候更被动。德吉这样盘算着,一脸沉重。昨天,办夏宴的郭察府来借碗碟炊具,扎西就知道自己到了该亮相的时候啦。 “我练了这么长时间了,瞒住了府里的仆人,也瞒住了土登格勒,应该去露一露身手。”扎西说。 “你当那是去玩?一丝一毫的疏忽,对我们来说,都是灭顶之灾。”德吉还是担心。但她也明白躲是躲不过去啦。 夏宴是在浓荫密布的林中举行的,林子里搭着各色各样的帐篷,贵族们前呼后拥,仆人们穿梭往来,小心翼翼。藏戏班子在林间的空地上表演,赢来了阵阵喝彩。仁钦带着洛桑、扎娃、葱美、管家等走来。众官员一见,纷纷围了过去,行礼、寒喧。郭察跑上前:“仁钦噶伦,您到主宾大帐,这边请。” 洛桑一回头,看到扎西、德吉、旺秋带着仆人也来了。他小声地对仁钦说:“爸啦,他们来了。”仁钦朝后瞄了一眼,说道:“好啊,算他聪明。”然后,朝主宾大帐而去。 郭察把仁钦送进了主宾大帐后,又朝扎西、德吉而来。扎西一见,主动打招呼:“郭察老爷,辛苦了。” 郭察感激地说:“多谢少爷,德勒府要不借给我那些家当,办这个大宴,我可要丢尽面子啦。里面请,里面请。”扎西和德吉刚走了二步,一个贵族少爷迎了过来:“少爷、少奶奶,扎西德勒。” 扎西仔细看了他一眼,说道:“哟,龙色少爷,少见。” “龙色少爷,是从山南赶来的?”德吉问道。 “可不是嘛,这场伤寒闹得山南乌烟瘴气,我整天不敢出门。现在总算过去了,到拉萨好好玩玩。” 卓嘎从边上冲过来,嚷嚷着:“阿佳啦,我正着急呢,你怎么才来啊?” 德吉笑了:“就你性子急。七天呢,不够你乐的。” “占堆他们都在那边的花帐篷,你们也来吧,我们一块。” 洛桑在不远处一直观察着他们,目光一直追随着扎西进了花帐篷。 帐篷里,贵族们开始搓麻将,一位少爷嚷嚷着:“三缺一,谁来……”他见扎西走了进来,叫他:“德勒少爷,来啊。”扎西推辞:“你们玩,我最近手气不好,算了。” 一位麻脸少爷过来拉他:“去年的夏宴,你可是赢了我一匹花凌骡子,我练了一年的麻将,就等着今天呢。德勒少爷,你可不能躲,上桌,上桌。”扎西没办法,只好坐了过去。 麻脸少爷一边码牌,一边说:“我就是倾家荡产,只剩下一个木碗也要和德勒少爷赌到底!” 德吉紧张,跟了过来,坐在扎西的边上。她趴在扎西耳边,脸上在笑,嘴上却问:“你的牌技怎么样?” 扎西配合着,好像和她打情骂俏,悄声地说:“三年没摸牌了。” 德吉惊讶:“麻烦了,少爷好赌,在拉萨城里数一数二。” 麻脸少爷审视的目光看着扎西,扎西尴尬地笑。牌码好了,大家开始打牌。 帐篷的另一侧,土登格勒和土登占堆、央金卓嘎在吃喝玩乐,他们正在和一个贵妇聊得热火朝天。麻将桌上的扎西由于紧张,他一出手就点炮。麻脸少爷很高兴,不断地收钱。旺秋看德吉着急,赶紧去找土登格勒求援,格勒却不以为然,我姐夫打麻将有瘾,你别让我去惹他不快活。 麻将桌上,扎西又点炮了。德吉灵机一动,吼扎西:“少爷,我说你这是干什么呢?” 扎西喝斥她:“别多嘴。” 德吉更火了:“故意输钱是吧,要讨好别人也不至于这么拙劣。” 牌桌上的少爷们恍然大悟,七嘴八舌地说开了:“德勒老爷在的时候,我们是朋友,德勒老爷不在了,我们也是朋友;你故意输钱,没劲儿啦,那可是瞧不起我们。” 扎西一抬头,看见麻脸少爷正对身边的仆人耳语,仆人点了点头,转身走了。麻脸少爷看着扎西笑了。扎西心里一激灵,知道他是仁钦派来的。 主宾大帐里,仁钦和几位官员正坐在卡垫上边吃喝,边闲聊着。他看到麻脸少爷打发出来的仆人朝这边走来,便起身来到帐篷门口。洛桑上前低声地问仆人:“那边怎么样?” 仆人小声地说:“打麻将呢,德勒少爷输了钱。” 仁钦警觉,又问:“没赢过吗?” “一圈下来,没赢。” “噢……打麻将……好啊。你去吧,盯紧点儿。”仆人行了礼,走了。 “会宴七天呢,我就不信找不出其美杰布的破绽。”洛桑信心满满地说。 “还找什么?打麻将就是一关!”仁钦点拨说。 “爸啦,您的意思是……” “谜底马上就有了!其美杰布是出了名的赌棍,输时少,赢时多,他从八岁就上麻将桌,那功夫非十年八年练得出来吗?” 洛桑恍然大悟:“对啊,他要是个替身,这麻将就成了他的夺命牌。” 仁钦满意地点了点头:“洛桑,你想想,如果其美杰布是假的,他不可能出身贵族,这个圈子太小了,彼此都认识。既然不是贵族,地里刨食的时间还不够呢,哪有工夫打麻将,临时抱佛脚,他只能学个皮毛。他不输,谁输?” 德吉在花帐篷里和三个贵族少爷正玩得开心,洛桑带着一拨人闯进来,他上前拍了拍麻脸少爷,摆手让他让开。麻脸少爷收了自己的银圆,赔着笑脸,起身让位。洛桑一屁股坐下,挑衅地看着德吉:“一群男爷们儿陪你玩,你也不臊得慌?下去,下去,我要跟你家其美杰布.99lib?打上三圈。” 德吉怒目以视,起身来到扎西身边,拉着他要走。 洛桑阴阳怪气地说:“怕啦?那你就说说吧,他到底是谁?你哪儿找来的野汉子?” 德吉怒不可遏:“这又不是磨糌粑的磨房,谁牵来一头戴眼罩的驴子,瞪着眼睛说瞎话!” “小嘴红嘟嘟的,还不饶人!我今天来,就是要给这位所谓的德勒少爷验明正身!” 扎西见状,推德吉:“你让开。”德吉不让:“你别拦着我,今天场面大,他要挑衅,我奉陪到底!我倒要看看谁能把天捅个窟窿!”帐篷里的人都围了过来,雍丹一家三口也在其中。占堆上前,大声地说:“仁钦少爷,看这架势不打个头破血流,今天不算热闹。” 洛桑变脸:“雍丹大少爷,这话怎么说的,我不过是想和德勒少爷过三圈麻将。你瞧瞧,她把男人管得跟只猫似的。德吉还是过去的少奶奶,可这位爷,怎么不像过去的其美杰布啊!” 郭察赶了过来,见气氛不对,忙劝说:“动真格的啦?” 洛桑拉住他:“郭察老爷来得正好,你做个见证,我和德勒少爷打一个赌。他要是把我赢了,我二话不说,认赌服输;要是赢不了,我怀疑眼前这个人根本就不是其美杰布,他坏了我们拉萨贵族的血统!” 郭察见事情要闹大,赔着笑脸说:“今天就算了。热振摄政一向反对打麻将赌博,他要来看藏戏,说着就到。你们真要大赌一场,另选个日子,仁钦少爷,你说呢。” 洛桑一脸不忿,看了看郭察:“另选个日子?” “对,摄政要是怪罪下来,那可不得了。” “郭察老爷这个面子,我给啦。” 郭察松了口气,转向扎西:“德勒少爷,您看……” 扎西也不示弱:“随他定!” 洛桑轻蔑地说:“热振摄政救了你,让你活过今天晚上。明天上午十点,我一准儿坐在这儿等你,我到底要看看你敢来不敢来,敢赌不敢赌!” 这时外面传来法号的声音。众人知道热振摄政到了,纷纷拥出去迎接。扎西站在原地没动,他的目光越过纷扰的人群,看到土登格勒在帐篷的另一侧望着自己,心里已明白了许多。 扎西和德吉在惶恐中熬到了宴会散场,他们回到德勒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扎西坐在卡垫上,沉思不语。德吉埋怨他说:“你不会打麻将,躲开就是了,偏去逞强?今天,我们完全毁在了自己的手里。现在叫洛桑逮了个正着,这些天的功夫全白费了。” 旺秋安慰她:“糌粑捏得再紧,也有掉渣儿的时候。” “现在不是掉渣,是有人想让我们掉脑袋。” “少奶奶,如果我们明天不去呢?” “那不是明摆着告诉人家,德勒少爷是假的。” 扎西终于开口:“少奶奶,你也不必多虑,明天自有明天的办法。” 德吉急切地问:“什么办法?” “我打麻将是不行,但有人行啊。” “谁行?” 扎西神秘地笑,不语。 “我,还是旺秋管家。他们要试的是你!谁能替你?”德吉猜测地问。 “谁也替不了我。明天大不了我把脖子一伸,让他们砍就是了。……睡觉,现在什么也不想了。”扎西说完,起身便走。 德吉瞟了他一眼,不满地说:“你真能睡得着。” 扎西却笑嘻嘻地说:“临死之前,睡个囫囵觉,也算赚了。” 第九章 藏獒识主人是狗的天性 土登格勒哼着小曲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寻找网站,请百度搜索+他来到卧室门前,发现占堆的腰带已经挂在了房门上,他知道哥哥在卓嘎房间里。格勒犹豫了一下,在门前试探地叫了一声:“卓嘎,大哥,睡啦?” 占堆在房间里应了一句:“有事儿啊?” “有件重要的事儿,要和大哥商量。”格勒说完,坐到了卡垫上。 一会儿,占堆从房里出来,一边提着袍子,一边拿下门上的腰带扎好。他问道:“二弟,什么事儿?” 格勒等占堆坐稳了才说:“大哥,你觉得郭察家的夏宴办得怎么样?” 占堆沉思了一下说:“不错啊。” “每年的仲吉夏宴规模之大、开销之巨,足以让家底不丰厚的贵族倾家荡产。我估计郭察老爷办这次夏宴,花销有点儿支应不开了。” “他想办得体面,怕被大家笑话,自然要豁出老本啊。” “我听家佣那边在报怨,他们的青稞酒被换成了奶渣水。” “是吗,贵族们金口难开,他们的家佣可是什么难听的话都敢说,这不是恶心郭察老爷吗?” “大哥,咱们应该连夜给郭察府上送八百块银圆过去,帮他应应急。” 这时,卓嘎穿着睡衣出来,听到兄弟俩的谈话,不满地说:“郭察家办夏宴,你操什么心啊。” 格勒解释道:“锦上添花,哪个不会;雪中送炭,能有几人?别人犯难的时候,正是套交情的好机会。” 占堆认同地说:“二弟说得对,雪中送炭,他会感激我们一辈子。我去取钱,亲?自给他送去。”说罢,他起身走了。 格勒见卓嘎还是不高兴,逗她:“看你那嘴噘的,能挂双靴子。” 卓嘎生气地说:“讨厌,我睡觉去了。” 格勒一把拉住她,神秘地说:“八百块银圆不白花,给你换个警察总办的夫人当当,四品官。怎么样?” 卓嘎眼睛一亮,疑惑地问:“真的?” “就差郭察老爷在噶厦里说句话了。”卓嘎开心了,扑到格勒身上。格勒搂着她进了卧室,回手把自己的腰带挂在了门框上。 出乎洛桑的意料,第二天上午十点,扎西、德吉等准时出现在夏宴上,两伙人彼此挑衅地走进了帐篷里。扎西、洛桑,还有龙色、丹增两个贵族少爷落座牌桌前。占堆、格勒和卓嘎和众人围在一旁看热闹,德吉则坐在远处的卡垫上望着这边,掩饰着内心的紧张。 女仆央卓给洛桑捧来一碗青稞酒,洛桑喝了一口,环视左右,拿起骰子调风。他很利落地把牌码成一排,啪的一下放到位,然后仰头逼视着扎西。扎西也不示弱,对视洛桑,将牌码好。 一个回合下来,扎西输了。他把一摞银圆扔了出去,然后叫道:“再来!我还就不信了!” 洛桑当着众人讥讽他:“是菩萨还是妖怪,我一定要打出你的原形!” 四个人又开始洗牌、码牌、抓牌、出牌,一圈下来,扎西输得很惨,他桌边的银圆所剩无几。洛桑挑衅的目光,盯着扎西:“没想到,我洛桑群培在你面前也能赢钱。德勒少爷,走了一趟印度连麻将都不会打啦?你中魔了吧?” 扎西却笑着说:“这才一圈,早着呢。” 洛桑不屑地说:“一看你就是个生瓜蛋子,手上没准,全是嘴皮子功夫!德勒府少奶奶肯替你出银子是吧?好啊,把她的银袋子打穿了,我们再看看你底下是什么货色。” 德吉沉不住气,从卡垫上起身,要冲过去。格勒拦住她,小声地说:“阿佳啦,姐夫应付得了。” 果然,扎西这边发威了,他向在场围观的贵族们扬言:“有人想霸占德勒府,想把黑的说成白的,但也不是这么个玩法,大家说对吗?” 洛桑质问:“你什么意思?” 扎西指着上下家,问道:“他们是谁?丹增少爷,你的表弟,这位,龙色少爷是你大哥的小舅子。你们三家是亲戚,这个局,三对一,恶虎也难抵群狼,你们干脆去我府上明抢算了!” 众人觉得扎西说得有道理,开始议论纷纷。洛桑看了看扎西手边的银子,自信地说:“那好,换人。你让德吉上桌,我让你们心服口服!” 扎西摇头:“男爷们儿的事儿,拉上一个女人有什么意思。”他一扬手把一张牌抛了出去。麻将牌朝格勒飞去,格勒一伸手接住。他笑着说:“姐夫,你这是在点我的将啊。” 扎西问道:“格勒,你不怕得罪仁钦府吧?” 格勒来到桌前,心平气和地说:“仁钦少爷,该闹腾也闹腾够了,我看今天大伙就散了吧。见好就收,到此为止吧。” 洛桑不依不饶:“我在乎桌子上这点银圆吗?我要给大伙一个交代。土登格勒,他是不是你姐夫,你心里比我更清楚。我告诉你吧,不达目的,我誓不罢休。” 格勒见状,只好拍了拍牌桌上的丹增少爷,让他让出位置,自己顺势坐到了扎西的对家。新的一局又开始了,打牌,扔骰子,牌桌上的四个人神情紧张,都不轻松。格勒扫了一眼自己的下家,心中有数,扔牌出来:“二饼。” 龙色少爷伸手拿牌:“吃了。”他回手把多余的一饼打了出来。 扎西把牌推倒:“和了。” 接下来的每一局,格勒都拆自己的牌面,给扎西供牌。扎西不断地和牌,他手边的银圆,越堆越高。现场的气氛骤然紧张,惊动了周围帐篷里的人,大家都围过来看热闹。旺秋站在德吉的边上,两个人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轻松。仁钦府的仆人见势不好,偷偷地溜了出去,直奔主宾大帐。仁钦正在里面歇息,见仆人急匆匆地进来,他问道:“怎么样?” 仆人汇报:“少爷带的银圆输光了,其美杰布反败为胜。” 仁钦起身,来到帐篷门口张望。对面的花帐篷围得人山人海,不时地起着哄。仁钦正在思忖之际,从他身后飞进来一个纸团,落在了他的面前。仁钦一惊,回头观看,帐篷布被风刮起了一条缝隙,却不见人影。仁钦捡起纸团,展开来看,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仁钦把字条凑近酥油灯,烧了。 扎西不断地赢牌,打骰子,收银圆。洛桑有些急赤白脸了。观战的人也兴奋起来,现场更火爆了。 龙色少爷打出一张牌:“幺鸡。”扎西应了一声:“和了。” 一直站在边上观战的龙色家老太太怒了,她伸手揪龙色的耳朵:“玩麻将是为了讨个乐呵,哪有一把输了半个庄园的,你跑拉萨来赌命啊!” 龙色大叫:“阿妈啦,耳朵,耳朵。” “你把我也押上算了,回家去!给我丢人现眼!” 龙色很尴尬,顺势跟着老太太下了麻将桌,溜溜地走了。众人一顿哄笑。 洛桑也起身,假模假样地说:“现在三缺一,没法玩了。” “想走,没那么容易!我是菩萨还是妖怪,你跟大伙说个明白。”扎西说道。 洛桑见扎西竟然挑衅,他不服气地说:“你以为我要走?” “我以为你要回仁钦府取银子,对吧?” “对,没银子怎么玩啊。” “不用银子,立字据。拉萨城里关于我的谣言是谁张布的?不能说完就完了,今天得有个了结。” 洛桑红眼了:“立字据?我洛桑还没认输呢。再来,就是打上三天三夜,我也要奉陪到底!” 在场的人正要起哄,忽然见仁钦噶伦进来,大家安静了,闪出一条道来。仁钦冲着洛桑训斥:“是输啦?还是输不起啦?” 洛桑尴尬,起身问道:“爸啦,您怎么过来啦?” 仁钦环视了一下现场,说道:“今天就到这儿吧……” 格勒上前打圆场:“仁钦老爷,贵府的少爷和我姐夫较上劲儿了,这么下去,你们两家的仇怨就像羊毛捻的线瘩疙,更说不清,扯不断啦。” 仁钦哼了一声,转身走了。洛桑赶紧跟了出去。 扎西也起身离桌,气冲冲地出了帐篷,德吉追了上来,问道:“我们就这么走啦?”扎西忍着兴奋,小声地说:“借坡下驴,再不走,我就跟驴一起滚沟里去了。” 德吉忍着笑:“今天,便宜那小子了。” “你还不解气?赢了他一大堆银圆,够买半个庄园的了。” “你今天立了大功。” 扎西停住脚步,见四周没人叮嘱德吉:“告诉旺秋,把赢来的银圆,给格勒送去,我们一块都不留。” 德吉想了想,问道:“你怎么知道二妹夫会出手帮你?”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是他大姨子。” 扎西心里明白,今天自己走了一步险棋,他打麻将的水准与其美杰布相比有着天壤之别。想一夜之间缩小这种差距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有贵人相助,他还是可以蒙混过关的,他自然就想到了土登格勒。 仁钦和洛桑气哼哼地回到府上,葱美迎了上去,接过仁钦的帽子,让女奴上前给仁钦脱官服,换上便服。洛桑不服气,骂骂咧咧地说:“土登格勒,都是这个土登格勒跑出来搅局,坏了我的好事儿。” 仁钦责怪地说:“你啊,明知麻将桌上打不出个结果,还不见好就收。” “我咽不下这口气。” “义气用事!土登格勒是德吉的妹夫,你早就应该想到。” “龙色少爷还是大哥的小舅子呢。那手臭的……” 葱美一听,脸色一沉,说道:“你自己没本事,怪得着我弟弟吗?”说完,她把手上的东西往卡垫上一摔,转身走了。 仁钦望着葱美的背影,冲洛桑发火:“你嫂子说得对,你自己不成事,拖泥带水,总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这是你最大的毛病!” 洛桑嘟囔:“这个其美杰布打麻将不在行,他手法生疏,在场的人都看得出来。” 仁钦火了:“还敢狡辩!在场的人要看假其美杰布的证据,你揭出来了吗?他手法生疏还赢了你几百块银圆,要是手法稔熟,那还了得!……我们仁钦府已经成了夏宴上的笑柄!” 洛桑挨了训,不吭声了。仁钦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突然胸有成竹地说:“等着吧,明天,我自有办法。……洛桑,出去吧。” 洛桑郁闷地从楼里出来,一眼看到了背着孩子,手里还端着青稞酒坛子的央卓。他发邪火:“你,过来,今天是不是你给我倒的酒?” 央卓吓得要命,低头称是。洛桑看着她的脸,骂道:“丧气,一脸丧气相。”他端起央卓手上的青稞酒泼到她的脸上,接着骂道:“你酿的什么狗屁酒!喝得我犯恶心,头晕目眩的,打麻将能不输吗?” 央卓委屈,怯生生地说:“夏宴上是郭察老爷家的酒,不是我酿的。” 洛桑火了:“还敢顶嘴,我打死你!”他开始打央卓。央卓的女儿吓得哭了起来。洛桑更烦了:“小崽子,吵死人,再哭,我摔死你!” 央卓吓得跪地求饶:“少爷,你饶了我吧。” 管家引着龙色少爷走过来,他见状,劝洛桑:“二少爷,息怒,别让下贱的奴才坏了您的心情。” 洛桑一脸的不痛快,问道:“你怎么来啦?” “我今天跟着你可输了不少钱。我们不是说好了,赢了归我,输了你给我出吗?” “你打得那么臭,还好意思来要钱。” “唉,二少爷,我昨天就提醒过你,其美杰布是拉萨城里数得着的麻将好手,你偏说人家是假的。” “我说他是假的,他就是假的。要不然,他开始怎么会输得稀里哗啦。” “刚开局,那叫输吗,那是诱敌深入,我们是上了他的当。二少爷,我从山南来一趟也没带多少钱,全输光了,我阿妈啦还骂我呢,吓得我都不敢回公馆。” “要钱,没有。” “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啊。” “你怎么那么烦人啊?我再说一遍,要钱,没有!你若实在要,把那几个晦气的奴仆领走吧。这有两个,那屋子里还有五个,刚买的,都给你!” “这能值几个钱……这么小点儿孩子,也算一个?” “爱要不要。管家,这几个新来的,晦气。我看着就烦,让他领走,统统领走!”说完,洛桑气哼哼地走了。 龙色气得没办法,嚷嚷:“你怎么耍无赖啊?”管家过来劝他:“我说舅爷,二少爷气不顺,您就别惹他了,奴仆你快领走吧,要不然,这都没了。” 龙色无奈,跺脚说:“洛桑,我算认识你了。管家,你把他们的人身契拿给我。我现在就领走。” 央卓傻了,站着没动。龙色瞪着她说:“走吧,你归我了。亏死我了!” 傍晚时分,刚珠和郊区庄园的七八名奴仆下地回来,他们进了院子,把手上的农具放到一旁。一名先进灶房的奴仆,突然从屋子里跑出来,狂呼:“出事儿啦,出事儿啦。” 众人吓了一跳,刚珠忙问:“怎么啦?” 奴仆指了指灶房说:“你快去看看吧,出事儿啦。”刚珠等人冲进灶房,眼前的一幕把他们吓着了。两个做饭的女奴罩着糌粑袋子,被绑在柱子上。刚珠冲上前去,把袋子拽下来,急切地问:“这是怎么啦?谁干的?” 女奴哭哭啼啼地说:“我们正熬茶呢,突然闯进来两个人,就把我们捆在这儿啦……” “什么人?他们长什么样?” “不知道,还没等看清,就被罩在了糌粑袋子里。” 喂狗的奴仆从外面跑进来,哭丧着脸说:“管家老爷,不好了……我活不成了……” 刚珠吼他:“又怎么啦?一惊一乍的。” 喂狗的奴仆,指着院子里说:“藏獒,少爷那藏獒……丢了。” 刚珠一愣,说了一声:“不好!”他冲出灶房,朝拉萨城里跑去。 旺秋正在德勒府的院子里晃悠,他见刚珠急匆匆地跑来,上前拦住他:“慌慌张张的,屁股后头有鬼追你啊?” 刚珠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管家老爷,不好了……” “净说些丧气话,什么事儿不好啦?” “少爷的藏獒被人偷了。” 旺秋闻听,生气地举鞭子抽他:“屁大点儿个小事儿,你也跑来烦主子。” 刚珠解释说:“那……那藏獒,是少爷的稀罕物。” “再稀罕也是个畜生。我知道了,赶哪天少奶奶高兴,我跟她说,你回去吧。” 刚珠刚要走,德吉出现在台阶上,她问道:“刚珠,这么晚了,什么事儿啊?”旺秋马上禀报:“那条狗丢了。少奶奶,您甭操心了,明天我到庄园去看看,带人到附近找找。” “藏獒丢啦?不就是一条狗嘛,别对他们凶巴巴的。” 扎西也出来了,他听到了旺秋的话,警觉地问:“什么丢啦?” 德吉应了一句:“郊外庄园的那条狗。” 扎西一惊:“那条藏獒?”他一拍脑门,大呼:“坏了!” 德吉一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扭脸问扎西:“你觉得……是仁钦他们把狗偷啦?” 扎西懊恼地说:“一定是,一定是!” 那条被掠走的藏獒此时正在仁钦府的院子里,仁钦、洛桑、尼玛市政长官和几名官员正围着它看,藏獒不认识他们,狂吠不止。仁钦踌躇满志地说:“拉萨城里有头有脸的贵族都认识这条狗,它不是救过其美杰布的命吗?” 尼玛大人附和地说:“没错,为这事儿其美杰布还宴客三天,专门请喇嘛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无敌大将军,那天我们都去了。” “明天就让这头无敌大将军认认它的主子!” 洛桑幸灾乐祸地说:“这个假其美杰布能瞒得过人,他瞒不过狗!爸啦,您可真是我爹,您怎么想起这么一招?” 仁钦哈哈大笑:“不是我想起来的,是神助我也!” 旺秋随扎西和德吉回到客厅,他捶胸顿足,懊悔地说:“少奶奶,我真后悔,当时没把那条狗杀了,留下这个祸乱的根苗。” “你就安静会儿吧,现在说这种话有什么用。”德吉说。 “现在去杀它也不晚啊。藏獒肯定在仁钦府呢,它认识我,不会乱咬。我偷偷地摸进去,把它毒死……” 扎西摇头,说道:“你太低估他们了,仁钦府早就戒备森严了,你能进得去?再说,他们会把藏獒藏在仁钦府吗?……看来,是祸躲不过啦!” 这时,院外传来狗的吼叫声。屋里的人顿时紧张起来,德吉吩咐:“旺秋,你先去看看。” 旺秋答应着,出去了。扎西来到窗前,朝下望去。只见仆人正带着一个信差进来,旺秋迎上去,跟他说着什么,信差走了。一会儿,旺秋带着一封帖子回来。 德吉问道:“什么情况?” 旺秋禀报:“是市政衙门的尼玛大人给我们下的帖子。送帖子的人说,城外有一条藏獒四处乱跑,险些伤到人,市政衙门派人把它逮着了,应该就是我们府上的无敌大将军,他请少爷明天去验狗。” 扎西有些意外:“怎么是……尼玛大人?” 德吉舒了一口气说:“不是仁钦就好。旺秋,不用等到明天,你现在就去把狗领回来吧。” “旺秋,别去了。这帖子上点名让我去,我不去,你肯定领不回来。”扎西说道。 “为什么?”德吉不解地问。 “我们的藏獒明明是被盗,帖子上却说在城外捡的,这不是在说谎吗?这帖子明明是仁钦借尼玛大人的手送来的。回来的路上我还在想,今天仁钦老爷一直没露面,这不正常。原来他在谋划下一场阴谋。仁钦以市政衙门的名义请我去验狗,我不去,一是坏了礼节,二是藐视尼玛大人。这个罪名,我们可担当不起。” “你去了,那条藏獒可不认你。你要碰它,它非把你撕碎了不可!” 扎西真为难了,绝望地说:“我跟人斗智斗勇,比聪明,拼胆量,可我跟狗,还是条藏獒,我拼什么啊?明天这一劫,我算是过不去了!拉萨所有的贵族都会知道其美杰布被自己的狗吓住了,这太荒唐了。” 扎西回到佛堂,坐在佛龛前念经,桌子上的酥油灯在风中摇曳,飘忽不定。他仰头望着凶神恶99lib?煞般的大威德金刚,知道大势已去。他起身拿出双面佛的石刻看了又看,耳边响起多吉林活佛的话:“臭小子,你啊,要变成另一个人,还会救活很多遭受磨难的人。”扎西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他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把英文版的《三民主义》和一本英文版《雪莱诗集》、一本 href='1628/im'>《乌托邦》放在包裹里。然后,自言自语地说:“少奶奶,看来我帮不了你了。” 德吉在卧室里心神不定地踱步,她的手不停地绞着一串念珠。旺秋站在一旁,无计可施。德吉捻着念珠不知怎的竟莫名其妙地断了,珠子撒了一地。德吉吃惊,说道:“这……这是不祥之兆啊。” 旺秋叹息,凑近说:“少奶奶,我们走吧。” “你说什么?” “是祸躲不过!藏獒认主人,这是天性,扎西喇嘛再抖机灵,少爷的藏獒也不 4f1a." >会把他当主人啊。少奶奶,与其在拉萨整天提心吊胆,我们还不如一走了之。” “走,往哪儿走?” “我已经给您备好了后路。” 德吉意外,看着旺秋。 “少奶奶,我背着您把一部分家产变卖成银圆,通过英国人的邮政局已经汇到印度了,存在德勒家商队的账户里,这些钱足够我们在印度花一辈子的。”旺秋小心翼翼地说。 “这么大事儿,你怎么不跟我说。”德吉责问。 “奴才该死,我是想替您分忧。” 德吉警告他说:“这件事儿到此为止。今后,凡事你不许擅自做主……出去吧。” 旺秋站着不走,哀求地说:“请少奶奶体恤奴才的一片苦心。” 德吉厉声地说:“你是把我当傻子,出去!”.旺秋见德吉真的火了,不再言语,退了出去。 德吉绝望了,她从梳妆桌上拿起那柄银手镜,从里面看到了自己孤独无助的面孔。睹物思人,更加伤心。德吉拉开抽屉,掏出一把精致的英国手枪。她看了又看,打定主意,开始安静地装子弹,一粒,两粒……窗外传来强巴和兰泽的声音,他们正在院子里玩。德吉来到窗前,看到楼下天真无邪的女儿,她心都快碎了。 院子里,强巴追着兰泽说:“小姐,天晚了,该睡觉了,回去吧。” 兰泽跑着,任性地说:“不嘛,我跟你捉迷藏,我闭上眼睛,你快躲起来。” 强巴哄她:“小姐,回去睡吧,要玩,明天我再陪你玩。” 德吉走了过来,她说道:“她想玩,就让她玩吧,今晚玩个痛快。”兰泽闻听,开心地跑过来,抱着德吉的大腿说:“阿妈啦,您和我捉迷藏好吗?” 德吉强装笑脸:“好啊,阿妈啦闭上眼睛,你藏起来。” 兰泽看德吉在院子中间闭上了眼睛,她迅速跑开了。 “藏好了吗?兰泽,藏好了吗……”德吉说着说着,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她泪流满面,语气哽咽。 扎西穿着喇嘛服,背着包从楼里出来,他看到德吉背身站在院子里,闪身躲在柱子后面。突然身后传来兰泽的声音:“爸啦,您要去哪儿啊?” 扎西吓了一跳,赶紧现身,掩饰地说:“不去哪儿。” 德吉闻听,睁开了眼睛,虽然背对着扎西,但她明白了。扎西急中生智,拉起僧袍,对兰泽说:“来,这里,快躲起来。”兰泽钻进了扎西的僧袍里,然后喊了一声:“藏好了。” 德吉像煞有介事地在院子里东找西找,最后来到了扎西身边问道:“你看到兰泽了吗?” 扎西故意大声地说:“没有。” 德吉返身走开了,兰泽忍不住叫了一声:“喵……” 德吉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兰泽从僧袍下钻出来,看到德吉泪流满面,不解地问:“阿妈啦,您怎么哭啦?” “没事儿。阿妈啦眯了眼睛……强巴,你带兰泽去睡觉吧。” 强巴带着兰泽走了。 扎西不好意思地来到德吉的面前,尴尬地说:“少奶奶,我刚才到你房间外,想跟你道别来着。” 德吉平静地问:“你要走?” “我……念经还行,你家那藏獒,它也不听啊。明天我要是被咬死……死我不怕,我怕给你惹祸啊。” “你走吧,我不拦你。” “你让我走啦?” 德吉打量扎西,看着他身上简单的行囊,说道:“别空手走,府上有看上眼的物件,你就带上吧。” 扎西摆手说:“不……不用,我一个云游僧,什么都不需要。” 德吉从腰间解下一块绿松石的佩玉,走近他说:“这是我从日喀则娘家带来的,是大清皇帝赐给我祖上的,一直给我带来好运气。你帮了我这么长时间,无以报答,把它戴上吧。”说完,把佩玉塞到扎西手上,转身即走。扎西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德吉走出几步,又停住脚,背对着扎西说:“你快走吧,连夜出城,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免得明天他们把你逮回来。”说完,她进了主楼。 扎西站在院子里,手里拿着绿松石的佩玉,自嘲地说:“扎西,你就这么溜啦?真不爷们儿。这……无功不受禄,这佩玉是皇帝赐的,挺值钱的……你堂堂七尺雪域汉子,被一条狗给吓跑了,这要传出去多丢人哪……不就一条狗嘛,凭我的修行,还对付不了一条狗。”他给自己打足了气,耷拉着脑袋回了主楼。 扎西回到佛堂,躺在卡垫上翻来翻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他梦见自己被藏獒追得四处乱窜,他东躲拉萨,最后,藏獒把他逼到了山脚。突然,藏獒变成了凶神恶煞,朝他扑来。扎西从梦中惊醒,他满头是汗,惊恐万状。他干脆起身,来到酥油灯前,拿过经书,开始念经,希望自己的心情能平静下来。 他一边翻经书一边念着,经书偶有画页翻过,扎西的目光停在欢喜佛上。他灵光一现,欣喜若狂地把经书往边上一推,“有了,有了!”他冲出门去。扎西一路小跑来到了下房,刚珠头枕着靴子,正在破藏被下睡着。扎西叫道:“刚珠,醒醒,刚珠。”他见刚珠睡死过去,干脆把他从藏被下拽了出来。 刚珠吓得一激灵,问道:“谁啊?……少爷,什么事儿?” “别问了,你跟我来。”扎西说完,率先走了。刚珠拎着靴子,边走边往脚上套,跟着扎西出了下房。 土登格勒和土登占堆准备要出门,女仆们正忙着给他们穿衣服。身着警察制服的帕甲跑了进来,行过礼后,才说:“大人,市政长官尼玛老爷请您今天去市政衙门。” 格勒一愣,问道:“这周连噶厦政府都放假耍林卡,让我去市政衙门有什么公干?” “昨天半夜不知从哪儿牵来了一条藏獒,说是德勒府丢的,今天让他们去领。”帕甲答道。 “你们市政衙门净这些羊骨头渣子碎事儿,逮到条狗也用得着如本大人?是谁家给谁送回去不就完了。”占堆不耐烦地说。 格勒琢磨着,突然问:“尼玛老爷还通知谁啦?” 帕甲回忆着,含糊其辞地说:“好像……确实通知了几位大人,具体是谁,小的不知道。” 格勒把已经穿好的衣服,又扒了下来,扔给仆人。他坐到卡垫上吩咐:“帕甲,你回去告诉尼玛大人,说我昨天在夏宴上喝多了,还醉着呢。……你回去留点儿神,有什么情况马上来告诉我。” “啦嗦。”帕甲答应着,走了。 卓嘎打扮停当,穿着盛妆出来,见格勒脱了外衣,坐那儿不动,催促说:“再不走来不及了,二老公,你磨蹭什么呢。” “算了,今天哪儿都别去了!” “我跟几位夫人约好了打麻将,昨天洛桑闹腾得我们没玩成,我今天多带点儿钱,好好打几圈。” 格勒突然火了,吼道:“我说不去就不去!” “二弟,怎么啦,发这么大火?”占堆不解地问。 “我……心里难受,好像要生病。” 卓嘎闻听,紧张地凑上前问:“二老公,你哪儿不舒服?” “心里,慌慌的。” “管家,赶紧叫人去把藏医请来。” 格勒摆手:“不用了。卓嘎,你要想去玩,等到下午,我陪你们一块去。” 市政衙门的院子里空空荡荡的,只有那头藏獒锁在一角。偶尔有衙役走过,它就吼上两声。衙门口也很冷清,墙边的背阴处停着两顶轿子,轿夫们正坐在地上玩骰子。扎西、德吉骑着马,在旺秋和四名仆人的簇拥下走来,他们在衙门口下了马。旺秋上前拍门。扎西朝那两顶轿子望去,其中一顶的轿帘轻轻挑起,坐在里面的竟然是刚珠。刚珠冲扎西点了点头,扎西会意。 此时,仁钦、洛桑、尼玛大人和另外几名官员正躲在市政衙门的屋子里,观察院子里的动静。帕甲也在其中,小心翼翼地侍候着。他们听到敲门声,撩开窗纱朝院子里望去,看见扎西一行走了进来。 尼玛恭敬地说:“仁钦大人,我出去招呼他们,您稍候。”仁钦冲他摆了摆手,让他去了。 洛桑得意地说:“今天这个假其美杰布死到临头了。他能瞒过人的眼睛,瞒不过狗的眼睛!” 胖官员奉承地说:“大人的手段出其不意,高明啊。” 仁钦并无傲慢之色,冷峻观察着窗外。他看见尼玛陪着扎西走向藏獒。 尼玛热情地说:“……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德勒少爷的那条宝贝藏獒。” 藏獒一见来了生人,冲着他们狂吼起来。扎西假模假样地打量着它说:“确实是我那头藏獒,昨天被人偷了,不承想被尼玛大人逮住了。大人,盗狗贼抓到了吗?” 尼玛尴尬地笑着说:“没见到盗狗贼,只看见它在街上乱跑,这狗名贵,特别扎眼。我们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它逮住。德勒少爷,狗既然是你的,就把它领走吧。” 扎西看着狂叫的藏獒,说道:“这畜生,想我啦,跟我打招呼呢。旺秋,你去把它牵过来。”旺秋答应着,过去把狗链子解下来。结果藏獒愤怒一冲,把旺秋拽了一个大跟头,挣脱出去,冲着扎西和尼玛就冲了过来。尼玛吓坏了,闪身就跑,钻进了屋子。 德吉见状,上去拦它,吆喝着:“过去,过去!站住!”藏獒根本不听吆喝,德吉见状,掏出手枪。扎西见德吉掏枪,吓了一跳,他伸手把枪按住。扎西一声口哨,从他身后突然又蹿出一条藏獒,牵藏獒的是一个穿着袈裟的喇嘛。两只藏獒正面相遇,它们敌视地互相闻着,最后,竟耳鬓厮磨起来。 仁钦、洛桑等透过窗纱,隐隐约约地看到外面的情景,他们感到异常奇怪。“怎么又来了一条藏獒?”仁钦纳闷地问。“唉,怎么回事儿?我出去看看。”尼玛也晕了。他跑到门口,推开一条门缝朝外面观望。 院子里的两头藏獒异常亲昵地玩耍着。德勒府的藏獒往那只藏獒身上骑,想要交配。扎西笑了,德吉和旺秋有些发蒙。尼玛、帕甲和屋子里的官员们都出来了,他们也凑过来围观。 喇嘛一边唤狗,一边往院子外面跑去。母藏獒听到召唤,扭头便跑,公藏獒跟在后面,摇头摆尾地追去。扎西笑骂:“这个不要脸的畜生,见了母狗连主人都不顾了。” 众人哈哈大笑。 旺秋紧跟在后面追去,他大叫:“大将军,别跑了,再跑丢了,回来……,回来……”他刚追到门口,忽然看到刚珠和喇嘛在一起,他们分别牵住了两条狗。 刚珠笑呵呵地说:“管家老爷,有我呢,您甭管了。”喇嘛和刚珠牵着狗分别上了轿子。旺秋此时才醒过神来。 市政衙门的房间里只剩下了仁钦和洛桑,仁钦阴沉着脸说:“怎么会这样。” 洛桑后悔地嘟囔:“爸啦,刚才就应该让其美杰布一个人去认狗,一验一个准,现在搞砸了。” “你以为我没想到,尼玛有这个权力吗?德勒家族也是有名有分的大贵族,他们的少爷会听你摆布?这事儿做过分了,我们会引起众怒。” 洛桑心不甘,愤愤地说:“那就便宜了这小子。” 等仁钦他们都走了,帕甲赶往雍丹府,向格勒汇报了扎西在市政衙门认狗的全过程。格勒听后,忍不住笑了起来:“敢情这么多大人物陪着仁钦老爷,看其美杰布配狗,有意思。” 卓嘎没听出里面的奥秘,傻傻地说:“等下了狗崽,我们也抱一只,那狗品种好。” 格勒笑着说:“再好,也好不过姐夫,其美杰布,你真是太绝了。”卓嘎和占堆听不明白,面面相觑。格勒想了想,又说:“大哥,你和我要一起出去一趟。” 占堆没有反对,卓嘎见他们要走,嚷嚷:“你不说下午陪我去耍林卡吗?” “要去,你自己去。”格勒说完,又冲外面喊:“管家。”雍丹管家从外面小跑进来,格勒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管家转身走了。 仁钦正坐在客厅的卡垫上喝着酥油茶,洛桑拿着一个门帖从外面匆匆进来,他递给仁钦说:“雍丹府的二位少爷求见,还有礼单。” 仁钦意外,皱起眉头问道:“礼单?念给我听。” 洛桑翻看,念道:“雅安藏茶五包,景德镇细瓷碗一套,银圆一百。” “他们来送礼,什么意思?” “爸啦,管他呢。昨天土登格勒和其美杰布串通一气,赢了我不少钱,他是觉得烫手了。管家,把东西留下,告诉他们,老爷不在,轰走。” “慢着,请进来,看看他们到底什么来头。” 管家引着格勒和占堆进来,仁钦请他们坐在卡垫上,吩咐仆人上最好的茶。格勒看了一眼站在边上的洛桑,笑呵呵地说:“仁钦少爷,还在生我的气?” 洛桑傲慢地问:“你是来赔礼道歉的?” “没错,是来赔礼道歉的,但不是为我,而是为我姐姐和姐夫来拜望仁钦大人。” “德勒府托你来的?”仁钦问道。 “不是。我看到仁钦府和德勒府一直在争斗,拉萨城里也传得沸沸扬扬。我不想看到你们两败俱伤。所以,想来化解此事。仁钦大人,晚辈虽然冒昧,却是诚心诚意。”格勒解释说。 “你有这个能力吗?” “只要您开的条件不高。” “年轻人,你搞错了。不是我要和德勒府争斗,我身为噶厦政府的高级官员,要时刻为拉萨的政教大业效力,不能让那些出身低等的人浑水摸鱼,脏了拉萨贵族的血统。你是德勒家的亲戚,那个其美杰布是真是假,你比我更清楚。” 占堆忙说:“仁钦大人,您不要听信谣传,其美杰布和我一起长大,他脚丫子上长几个斗,我都一清二楚,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仁钦质问:“你敢打这个保票?” “当然了。” “那好,我们走着瞧吧。” 格勒见仁钦有些恼怒,他拉了拉占堆,然后说道:“晚辈认为,当年德勒老爷深受拉萨佛爷的宠信,他做事专断,不留情面。所以在拉萨的官场得罪了很多人。您和德勒老爷的矛盾也由此而来。其实,拉萨的僧俗官员派系林立,错综复杂,谁想一家独大,最后都会惹来一身麻烦!当时德勒噶伦虽然大权在握,但他老人家忘了佛教最关键的二个字……轮回!他犯了官场大忌。” “你是在数落德勒噶伦,还是在数落我呢?” “晚辈不敢。我只是在说眼前刚发生过的事儿。” 仁钦笑了:“后生可畏啊,你们的赔礼,我不敢当,礼品请带回去吧。”仁钦也站起身,下了逐客令。 格勒和占堆对望了一下,只好起身说道:“仁钦噶伦,打扰了。” 管家引着格勒和占堆出了客厅。仁钦望着他们的背影,说道:“土登格勒是个韬略之人,不可小视。” “他一个五品官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倒觉得他耸人听闻,是想引起爸啦的注意,想巴结我们。” “你错了,你真以为他是来送礼的吗?他今天来,是在提醒我,我们跟德勒府的这场争斗是不是该停止了?” “爸啦,您不会相信其美杰布是真的吧?” “我坚信他是假的,但大昭寺和布达拉宫里的僧俗官员们不信。不能因为一个其美杰布,给我们的政治对手留下把柄,他们会借此攻击我,那就得不偿失啦。洛桑,要学会等待,等待机会。” “爸啦,不把其美杰布搞垮,我咽不下这口气。” 仁钦叹息道:“洛桑,你要是土登格勒该多好。我就不用整天操这么大的心。” 德吉站在德勒府的屋顶上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笑出来了,她问道:“少爷,你怎么会想出这个馊主意来?” 扎西一本正经地说:“不是我想出来的,是菩萨的主意。” “胡扯,菩萨还给你预备好一条母狗。”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五年前,我在多吉林活佛御前学经,我们寺在山上,夜里常有野狼进寺觅食,活佛就让我养了一条藏獒防狼。我去了印度以后,这只藏獒就交给寺里的一位喇嘛喂养,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这只母藏獒有一个特可爱的名字,是我起的,叫喜金刚。” “也许,你的喜金刚注定要报答你一次。” “我也没亏待它,这个季节是它的发情期,你家的大将军陪着它,它一定很快活。也许用不了多久,它会下一窝小将军。”扎西望着屋顶上随风抖动的经幡,突然严肃地说:“少奶奶,有件事儿,我觉得很奇怪……” 德吉打断他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藏獒藏在庄园里,仁钦怎么会知道?” 扎西点头:“那天我把藏獒送走,是有目的的,我早想到了今天,可还是没躲过去。看来,仁钦在德勒府里有内奸。” 德吉也警觉起来,思索着:“你说能是谁呢?” 旺秋从楼梯口走了上来,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德吉知道他有事儿,便对扎西说:“少爷,你也累一天了,回去歇息吧。”扎西明白,转身走了。等他下了楼梯,德吉询问的目光看着旺秋。 旺秋上前,为难地说:“少奶奶,洛桑又约我了,我不知该去不该去,请少奶奶定夺。” 德吉松了口气说:“我当是什么事儿呢。不是已经交代过你吗,洛桑约你,你就去,看看他又在打什么主意?” “既然少奶奶吩咐了,我就去探探他的口风。” “旺秋,你们祖孙三代,生在德勒府,长在德勒府,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忠诚,你不用多虑。” “有您这句话,奴才就是为少奶奶赴汤蹈火也心甘情愿。”旺秋感激地说完,下楼去了。 旺秋又来到了药王山下,看见山脚下有几名刻经文的石匠叮叮当当地凿着。旺秋见洛桑正站在山洞门口等他,赶紧走了过去。洛桑见面便问:“旺秋管家,那套宅子怎么样?” 旺秋满意地说:“好,宽敞,气派,真是好。” “我已经帮你物色了一个姑娘,漂亮,能生能养。改天给你送去。” “洛桑少爷为我真是用尽心思。” “我不是说过了吗,要交你这个朋友。” “来而不往,就是我不懂事儿了。你想让我怎么报答你啊?” “旺秋管家真是心直口快,明白人!旺秋,你们家少奶奶和少爷睡一被窝吗?” 旺秋一愣,无语。 “我听说其美杰布一个人住在佛堂,确有此事?” 旺秋顿时翻脸,斥责他说:“你也是噶伦的儿子,怎么净打听这些端不上台面的事儿。” 洛桑还是追问:“德吉会让那小子上她的床?” “你就甭惦记了,谁上少奶奶的床,也轮不着你。” 洛桑不屑地信口开河:“看你这副嘴脸,八成是你惦记上德吉了吧?” 旺秋火了,拿出房契摔到洛桑脸上,吼道:“你以为这张破纸就能收买我?我生养在德勒府,姓的是德勒的族名,他们对我的恩情是这张纸抵得了的吗?” 洛桑恼羞成怒,大骂:“你个狗奴才!”他伸手打了旺秋一个大嘴巴。 “入赘德勒府,你这辈子,休想!”旺秋说完,气哼哼地走了。一名刻石头的石匠抬起头来,原来他一直在监视旺秋,此人竟然是刚珠。 旺秋回到德勒府直奔德吉卧室,他推开门,弓腰进来。然后望向卡垫上,床上,竟然没有德吉的身影。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衣柜前,吃了一惊。原来,德吉穿着其美杰布的官服,戴着官帽,背对着旺秋,依然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突然,她从穿衣镜里看见了旺秋,吓了一跳,不耐烦地问:“谁让你进来的?” 旺秋轻声地说:“少奶奶,我回来了。” 德吉冲他摆了摆手,旺秋心领神会,不言语了。德吉把官帽从自己的头上摘下来,抱在胸前。她的眼圈红了,噙着泪。旺秋察言观色,试探地问:“少奶奶,您又想少爷啦?” “这段时间被仁钦父子逼得紧,心里这根弦一直是绷着,现在总算放松了。” “您是不是该办一次法事,为少爷超度?” 德吉被旺秋说破了心思,她把帽子放到帽筒上,把身上的官服脱了下来,转身走了。旺秋跟在她身后,继续说道:“这是您的心病,也一直是奴才的心愿。” “可现在这种情况,我们也没法名正言顺地去做法事啊。” “那就去寺里,为少爷祈一次福吧。……跟家里人和寺里的人就说,我们是去为德勒老爷还愿。” 德吉想了想,吩咐道:“选个吉日,你去安排吧。” 第十章 汪丹和洛丹都知道扎西的底细 扎西陪着德吉到西郊大寺的佛殿来祈福,他们给佛前的酥油供灯添油,德吉一脸凝重,酥油灯摇曳的光影映在她的脸上。寻找网站,请百度搜索+她添完油,又去佛前敬供藏香。扎西递给她一条洁白的哈达,德吉拿过来,双手高高举起在佛前,她的眼泪流了下来,高举的双手,渐渐地落了下去,最后她把哈达抱在自己的胸前,忘情地哭了起来。扎西见状,悄悄地退了出去。 德吉对亡去的丈夫一直怀着深深的歉疚。对于藏族人来说,为死去的亲人举行超度佛事,供饭布施,择吉天葬,这是至关重要的人生大事,它将让亡者的灵魂得以解脱并顺利转世。这些再正常不过的仪规,她非但无法办到,就连对丈夫的思念也只能深藏心底。今天在佛前,德吉终于淋漓尽致地哭了出来,一是为自己的丈夫,二是为自己的命运。 佛殿外的空场上,已经聚集了几十名喇嘛等着领布施。德勒府的仆人吆喝着拥来的乞丐和流浪者,让他们站好队。这些人衣不遮体,贫穷和愚昧将他们折磨得有些麻木。 刚珠见扎西走来,喊道:“排好了,排好了,德勒少爷来给大家发布施了。” 扎西来到刚珠面前,站定后,开始发布施。乞丐走过来,扎西就在他的手里放上一张藏钞,刚珠则在他的脸上打上一个印记。 汪丹和洛丹朝佛殿而来,他们远远地看见了正在发布施的扎西,放慢了脚步。一双目光渐渐地靠近扎西,扎西也发现了他,两人四目相望,来者是汪丹。汪丹领到藏钞,他越发感到奇怪,边走边回头。洛丹也跟着领完了藏钞,嘴快:“这不是扎西吗?” 扎西慌忙掩饰,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发布施。刚珠闻听,上前一把将洛丹拽走,喝道:“领完了就走,快走,快走,远点儿走着!” 洛丹坚信自己的眼睛,争辩:“他是我朋友,扎西。” 刚珠挥手就是一鞭子,打在他身上,骂道:“你扯脖子喊什么呢?滚滚滚!瞎了你的狗眼,和我们家少爷攀交情,你也配!” 汪丹把洛丹拽到了远处的胡同。洛丹心怀不解,坚持说:“我肯定没看走眼,他就是扎西。” 汪丹也有同感,纳闷地说:“应该没错,他怎么成少爷啦?”洛丹举起手里的藏钞,对着太阳光瞧了又瞧,说道:“是真的……他哪来那么多钱?” 汪丹琢磨着,最后说:“他是喇嘛,有学识?99lib.,很容易就混进贵族中间了。” 洛丹不耻地说:“他是投机分子,压根儿就不想革命,我早就说过,咱和他不是一个棚子下的骡子!” 扎西边发布施,边向远处胡同口的汪丹和洛丹张望。他在心里盘算着,汪丹和洛丹应该去了藏东,怎么又回来了?有两种可能,一是在藏东的同志会已经被噶厦政府破坏掉了;二是他们根本就没有去藏东,而是在附近的什么地方躲避风声。汪丹崇尚暴力革命,他想做拉萨的黄花岗七十二烈士。这很危险。 扎西赶紧凑近刚珠,小声地对他说:“他俩还在那边,很危险,你快去把他们领走,安顿到郊区的庄园,不要让他们和任何人接触。”刚珠点头应承着:“我明白。” “黑脸那个叫汪丹,年轻的叫洛丹。”两个人说完,又抬头朝胡同口望去,却发现汪丹和洛丹已经不见了。扎西着急地说:“刚珠,快去,死活也得找到他们。” 刚珠拎着鞭子快步朝胡同口跑去,胡同里早已不见了汪丹和洛丹的踪影。刚珠四下寻找,急匆匆地跑向十字路口,路口依然没有汪丹和洛丹和影子。刚珠想了想,朝一片流浪者和乞丐居住的贫民窟跑去。贫民窟里,破帐篷连着破帐篷,人们席地而卧,脏乱不堪。刚珠捂着鼻子,掀这个帐篷,看那个行人,就是不见汪丹和洛丹,他绝望了,转身朝街上走去。 刚珠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忽然他看见洛丹和汪丹就在前面的路口。刚珠一阵狂喜,刚要奔过去,就听到不远处响起了甩鞭子的声音,他抬头张望。原来是仁钦噶伦出行的仪仗和护卫的藏兵过来了,洛桑骑着马走在队列中,他身后是仁钦噶伦藏书网的轿子。路上的行人,纷纷避让,有的伏在墙上,有的弯腰吐舌,不敢正视。刚珠怕惹麻烦,赶紧背过身去,把脸紧紧贴在墙上。 噶伦仪仗渐行渐近走到洛丹和汪丹的身边,两个人突然从墙边一跃而起,推倒轿子,挥刀便刺。轿子摔倒在地,里面却是空的。汪丹一愣,撒腿就跑。反应过来的藏兵在洛桑的指挥下,紧追不放。汪丹和洛丹没跑出多远,就被藏兵按倒在地。刚珠一见他们被逮捕,吓得赶紧逃离了现场。 汪丹和洛丹被绑到市政衙门就用刑了,打得遍体鳞伤。仁钦闻讯来到现场,他要亲自审问这两个刺客。洛丹一见仁钦,分外眼红,骂道:“你这狗官,怎么才来?今天没杀了你,算你命大。” 行刑人抬手一鞭子,大吼:“放肆!”他冲着汪丹叫道:“你说!” 汪丹供认不讳,坦荡地说:“我们就是要杀你,为关押在噶伦堡监狱的同志报仇。” “你是雪域同志会的?” “没错。” “前几个月,在街上冲我扔炸弹的是你们吧?” “没错。” “还钻进过我府上?” “没错。” “那个在墙外接应你们的喇嘛也是同党吧?” 汪丹皱了下眉头,闭口不说了。 洛丹心直口快地说:“没他啥事儿,他压根就不想参与,不算我们同党……唉,你怎么知道有个喇嘛?” 仁钦笑了:“你个蠢东西,挂在我家墙上有一条袈裟。他叫什么?” 洛丹知道自己说漏了嘴,不认账,耍赖说:“他叫如来佛,我刚才是乱说,没什么喇嘛,就我们俩!” 行刑人怒斥:“还敢嘴硬!仁钦噶伦,尼玛大人,你们这边坐着,看我把他们的尿挤出来。”他继续动刑,汪丹和洛丹被打得惨叫。 仁钦一行出了刑房,还能听到汪丹和洛丹的惨叫,高一声低一声的。仁钦对尼玛说:“告诉他们,别没轻没重的,手下留情。” 尼玛不解,试探地问:“您的意思是……” “这两个人别给废了,要留下活口!等他的同党来救他们,那个人才是背后的主谋。” 尼玛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舍不下羔羊,引不来豺狼。” 刚珠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德勒府,扎西和德吉早已回来,正在院子里安排仆人们做事。扎西一见慌里慌张的刚珠,知道出事儿了,便把他带进佛堂说话。德吉紧随其后跟了进来。 扎西只好如实告诉她:“我在印度的两个朋友,回拉萨了。刚才他们在街上行刺仁钦,被噶伦的卫兵给抓了。” 德吉一愣,追问:“他们知道你的底细?” “刚才发布施的时候,他们看到了我,也认出了我。我担心要出事儿。” 德吉吃惊,沉思后质问:“扎西喇嘛,你骗了我,你撒了谎。你来德勒府有一段时间了,我一直在观察你,你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喇嘛。说吧,你,还有街上那两个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这已经不重要了,现在,当务之急是把我那两个朋友救出来。” “这很重要。在我的家里住着一个喇嘛,我却不知道他是谁。” 扎西为了救汪丹和洛丹,只好违心地说:“你听说过‘雪域同志会’吗?” 德吉摇头,刚珠和旺秋面面相觑。 扎西继续说道:“我在印度参加了这个组织。我们以孙中山的三民主义为核心信仰,希望以此改造拉萨的落后状态,为拉萨的老百姓寻找一条真正的幸福之路。孙中山和观世音菩萨一样,立下宏愿,不普度众生出苦海,绝不成佛。我回拉萨就是为普度众生而来。” “街上那两个人,是你的同伙?”旺秋问道。 “是同志。”扎西更正。 “都一样。刺杀噶伦肯定是死罪,他们会牵连我们德勒府的。” “他们两个人嘴紧,按说不会出卖我。” “进了朗孜厦监狱,要想撬开他们的嘴还不容易,剁手,剜眼,插竹签,他们俩就是铁打的,也把他们烧变形喽。” 扎西沉默。德吉心软了,喃喃地说:“他们恐怕性命难保,少爷,你想救他们?”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志身陷囹圄,我怎么能坐视不管?如果我们出面,必然会被仁钦误认为是背后的主谋,救不了他们不说,反而引火烧身。到时候,德勒府也跟着遭殃。” “就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吗?” “有。有一个人可以帮我们。”扎西想到土登格勒。他在警察局做官,虽然不管朗孜厦监狱,但都是市政衙门的人,应该便于通融。德吉陪扎西去了雍丹府,土登格勒一听他们的来意,答应去试试。 朗孜厦监狱在布达拉宫?脚下,半炷香的工夫,土登格勒到了。守狱长正坐在卡垫上,手里摇着转经筒,嘴里嘟嘟囔囔地念着经。他一抬头,见土登格勒进来,赶紧迎接,热情地说:“哎哟哟哟,雍丹二少爷,你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啊?” 格勒客套地说:“念经呢。” “哎哟哟哟,咱干的是造孽的活儿,可心得行善啊。” 格勒坐下来,四下打量着。 “二少爷,看这架势,有事儿?您尽管吩咐。”守狱长殷勤地说。 “你现在待得挺素的,给你送些酒肉。”格勒说着,拿出一张银票推到守狱长面前。 “哎哟哟哟,这话怎么说啊。一百五十块银圆。你是让我放人吧?” “对,不是抓了两个人吗,一个叫汪丹,一个叫洛丹。你想个办法,放了。” “哎哟哟哟,二少爷,别人我敢放,这两个人是刺杀仁钦噶伦的重犯,我要是给放了,噶厦政府知道了,我的小命就没了。” “你有胆有识,又精明,爱做善事儿,哪有办不成的理儿。” “这事儿,我可不敢。哎哟哟哟,我们一家老小指着我过日子呢,我要是没命了……” 格勒打断他;“你就别哎哟啦。”他又掏出一张银票递到他手上。 守狱长见又是一百五十块银圆,马上变了嘴脸:“哎哟哟哟,我不是这意思。我们都是同事、好朋友,我不帮忙不好意思,你容我好好想想。”说着,赶紧把银票揣了起来。他琢磨了一会儿,最后对格勒耳语起来。 格勒笑了,叫道:“妙计,妙计!”守狱长送走了格勒,就向尼玛大人作了汇报。 尼玛不敢耽搁,直奔仁钦府。仁钦噶伦听完尼玛的叙述后,来到宗喀巴大师的唐卡前,上了三炷香,然后回过身来说:“来救他们的是土登格勒?” “确实是土登格勒,他送给守狱长三百块银圆。”尼玛说。 “还真下血本,这两个小喽啰值这么多钱吗?” 洛桑报仇心切,狠狠地说:“爸啦,既然土登格勒出来活动,我们就把他抓了,一审就知道背后的主谋到底是谁。” 仁钦顾虑重重地说:“土登格勒可不是德勒噶伦。德勒噶伦自恃深得拉萨佛爷的信任,处事专断,得罪了不少同僚,大家对他早有反感,我不过是摧枯拉朽而已。土登格勒就不同了,他在拉萨僧俗官员中广有人缘。听说这次仲吉夏宴,郭察大人就收了他不少银子,才办得如此风光。雍丹府和德勒府、雪康府、帕拉府都是圈套圈的亲戚,牵一发而动全身。” “我也奇怪,土登格勒怎么会跟雪域同志会搅在一起?”尼玛嘀咕。 “这小子藏得也太深了,一点儿都没看出来。”洛桑说道。 仁钦打断他们,分析说:“不可能。同志会是想推翻我们噶厦政府,像孙中山推翻清王朝一样,要在拉萨搞‘辛亥革命’。这都是那帮穷鬼干的事儿,土登格勒是大贵族,参与这种事儿,他脑子莫非让羊尿泡了。他一定是受人之托,托他来的人应该就是那个喇嘛。” 土登格勒来到德勒府告诉扎西,守狱长答应今晚放人。让他派人去朗孜厦外面接应,人一出来,马上接走,连夜出城。扎西感谢地说:“格勒,我还一直担心,怕此事不成,牵连于你。” “你是说,我怕仁钦?” “毕竟他在噶厦中是最有权势的噶伦。” “时代变了,热振活佛已经当了摄政,对仁钦的权势有所制约。我要利用这件事儿给仁钦点颜色看看,也确立我们雍丹府在拉萨的地位。姐夫,是你给了我这个机会。”格勒意味深长地说。 “没想到,你想得那么深远。”扎西欣赏地看着他说。 “胆小怕事,摇尾乞怜,人家永远不会把你当成一股势力,你的腰杆也就挺不直,在拉萨的贵族圈子里也就永远没有说话的份儿。对了,姐夫,这些钱你收回去。”格勒说完,把两张银票交还给德吉。 扎西意外:“这是怎么回事儿?” 格勒笑着说:“打发几个小鬼,用不了那么多钱。只花了三百块银圆。” “三百块银圆?……还是妹夫在市政衙门里面子大。”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让扎西始料不及。他开始在心里制订整套的营救计划,这个计划要周密,既能让汪丹和洛丹脱险,还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夜深了,守狱长灌醉了两个守狱的狱卒,然后走进监狱的牢房。他看见汪丹和洛丹扣在四人木枷上,躺也躺不下,动也动不了。他凑近两个人,小声地说:“进到朗孜厦的人,没几个能囫囵个出去的。你们俩命好,造化。”他边说着,边打开了木枷上的铁锁。 汪丹和洛丹有些发蒙,不知所措。守狱长把木枷打开后,汪丹和洛丹起身,由于被锁得时间太久,他们下肢麻木,有些站不起来。 “站起来……活动活动……跟我来。”守狱长催促。 汪丹和洛丹反应过来,一瘸一拐地跟着守狱长来到了门口。守狱长叮嘱道:“你们俩快跑吧,出了门往后院去,后院墙根放着一个梯子,你们从墙上翻出去。” 汪丹和洛丹听明白了,拔腿就走。他们跑到朗孜厦监狱的后墙处,找到了梯子,爬了上去。汪丹从墙上探出头来,四下张望。街上空旷,只有两名执更的警察在巡街,等他们过去了。汪丹拉着洛丹跳下墙去。两人跌坐在地上,汪丹脚崴了一下,疼得直叫。洛丹四下张望,见没有人接应,问道:“我们去哪儿啊?” 汪丹抬头看了看说:“那边有条胡同。”洛丹扶着他,快速朝胡同走去。 此刻,郎孜厦监狱楼上的房间里,仁钦和尼玛、洛桑从窗户里朝下望着,他们一直在监视着街上的汪丹和洛丹。洛桑看着他们消失在胡同里,不解地问:“怎么没人来接应?” 仁钦说道:“你以为那个喇嘛是傻子,他要来接应倒是怪事儿。等着让你抓个正着?” “可那两个小子跑了。” “这雪域高原都是我佛的领地,他们能跑哪儿去。我的判断是对的,那个喇嘛的确不是等闲之辈,我们遇到对手了。” 德勒府的客厅里静得怕人,连汽灯吱吱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德吉站在窗口,一直向外面张望着;扎西坐在卡垫上,显得不紧不慢;旺秋直看手表,忧心忡忡。 扎西看了看旺秋,打破沉默:“旺秋,你那鼻烟……拿来我尝尝。” 旺秋不情愿地把鼻烟壶递给了扎西。扎西把玩了一会儿,倒出鼻烟,吸了一下,过瘾,打了一个喷嚏,说道:“不错啊,内画,这是直隶府产的,哪儿搜刮来的?” “是当年德勒老爷赏奴才的。少爷,已经过三更了,按约定他们应该出来了,刚珠怎么还没接回人来。”旺秋不安地问。 “你是大管家,沉住气。” “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能出什么事儿啊,刚珠到甜茶馆喝茶去了,打听打听这两天拉萨城里又出了什么奇闻异事。” “他没去朗孜厦监狱?” 德吉也有些意外,从窗口走开,问道:“你没让刚珠去接人?” 扎西明知故问:“接谁啊?” 德吉恼了:“我担惊受怕的,到底怎么回事儿?” 旺秋赶紧帮腔:“对啊,你到底搞什么名堂?” 扎西冷静地说:“管家老爷、少奶奶,你们想想,格勒花三百块银圆就把他们俩救出来了,太容易了吧?他们俩可不是一般的坑蒙拐骗的马匪流寇,他们是刺杀噶伦的要犯。这么轻意就把他们放了,你不觉得其中有诈吗?” 旺秋惊呼:“对啊!”他拍着扎西肩膀,说道:“你真是聪明透顶,朗孜厦怎么会放他们呢,一定是个圈套。” 扎西打掉他的手,一本正经地说:“注意分寸,我是少爷,你是奴才,让下人看到多不好。” 旺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抢过自己的鼻烟壶。 汪丹和洛丹跑过几个胡同,才收住脚。他们发现一个空旷的大胡同里,只有两个康巴汉子喝得烂醉,躺在街上,他们身边拴着两匹高头大马。两个人摸了过去,准备偷马,他们刚把马缰绳抓到手里,忽然有人在身后拍了汪丹一下。 汪丹吓了一跳,回头望去。一个穿着棕色藏便服的男人望着他们,说道:“汪丹,是德勒少爷派我来的,快跟我走。”汪丹和洛丹都很紧张,但还是跟着他进了一个小胡同。躲在另一角落里两个穿着黑氆氇的人,此时现身出来,开始跟踪前面的三个人。 “棕藏装”领着他们穿过脏乱不堪的院落,七拐八拐才从一片断墙处走过去。“棕藏装”对他们说:“今天晚上是个圈套,有埋伏,你们跟紧了!我们想办法离开这个地方。”他领着汪丹和洛丹又走了很久,来到了一个偏僻的小院,然后叮嘱他们说:“你们先躲在这个院子里别出去,等外面风声不紧了,我来接你们去德勒府。” 汪丹一听德勒府,明白了,高兴地说:“大兄弟,你告诉扎西,我们在里面什么都没说。” “棕藏装”笑了:“好,我告诉少爷。”他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准备走。 洛丹问道:“你什么时候还来?” “等天亮了,我弄些吃的喝的,给你们送来。千万记住,哪儿都不能去。”“棕藏装”说完,走出院子,他左右看了看,胡同里静无一人,他快步地走了。两个黑氆氇再次现身,他们确定了这个院子,也确定了“棕藏装”离开的方向,便朝胡同的另一端快速地跑去。在院子斜对面的小楼上,那两个喝醉的康巴人一直注视着胡同里发生的一切,他们不动声色地看着两伙人消失在胡同的尽头。 大昭寺的噶厦议事厅里正在开早朝政务会。仁钦、尼玛、郭察等高级官员在商讨汪丹和洛丹出逃的事情,大家群情激奋,不明白这两个重犯怎么能从朗孜厦越狱,现在是刺杀仁钦噶伦,下一个不定刺杀谁呢,他们一天不抓回来,就一天不得安宁,应该派警察,全城戒严,挨家挨户地搜捕…… 郭察也很气愤,他说道:“这件事儿一定要追究下去,对玩忽职守者严惩不怠。” 尼玛有些沉不住气,头上的汗下来了。 仁钦圆场说:“也不能全怪市政衙门,那两个人是亡命徒,守狱长的脑袋被砸了一个大口子,捡了一条命。全城搜捕是必要的,尽快把人抓回来,查出在外面接应的人,找出他们背后的主谋。” 这时,洛桑匆匆进来,他在仁钦的耳边耳语了几句。仁钦起身,随洛桑出了..议事厅。他们上了大昭寺的屋顶,屋顶上的双鹿法轮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仁钦边走边说:“我早就料到那个喇嘛就是其美杰布。” “这下好了,新账旧账一起算。”洛桑得意地说。 “只要德勒少爷出来救那两个人,他们就是同党。到时候,他就是有一千张嘴,到了噶厦的公堂,也很难择清自己。” “爸啦,如果像昨天晚上一样,他坐视不管呢?” “不会,三百块银圆都扔那儿,他想救,只是还没到出手的时候。” 忽然有个人影在他们侧面的屋角一晃,不见了。仁钦机警地喝道:“什么人?” 洛桑马上狂奔过去,只看到一个人穿着黑氆氇的背影,匆匆下楼消失了。仁钦也赶了过来,他突然听到有金属滚落的声音,一个转经铜筒从屋檐上滚下来,摔在了他们的脚下。仁钦捡起转经筒,不解地看着四周,他摇动几下,感到里面是空的,于是拧开了经筒,里面竟露出一封信。他拆开藏纸写的书信,看罢,递给洛桑。洛桑看完,面带喜色。 “你马上启程,带上两名信得过的奴仆,快去快回。”仁钦说。 “爸啦,您放心,我快马加鞭,一定把他们带回来。”洛桑信誓旦旦地说。 汪丹躺在小院的角落里,已经饿得浑身发软。洛丹实在挨不住,屋里屋外地乱转。汪丹烦躁地说:“你别在那儿转悠了,我本来就晕,你越转,我越晕。” 洛丹嘴里骂骂咧咧地说:“扎西喇嘛自己当少爷去了,现在可能正喝着肉粥,吃着肉包子。他把我们扔在这儿就不管了,也不来送药,也不来送吃的。” “你就别骂了,我在想,送我们来的那位大兄弟,他是不是出事儿啦?” “也说不准,他回去被抓啦?不能够啊。” “谁知道呢。我们越狱了,这两天也没见藏兵搜捕,太安静了,不正常。” “要不我出去探探风儿。” “算了,你一露头,非把警察招来。” “那我们也不能在这儿等死啊,都两天了。扎西再不来,我们饿也饿死了。” “再等等,咱们熬过今天,等到后半夜,要是还没人来,我们就去德勒府看看。” 两个人熬到了后半夜,“棕藏装”还是没有来,他们只好奔向德勒府。汪丹和洛丹在德勒府不远处的街口停住脚步,鬼鬼祟祟地朝正门观察。他们发现德勒府非常安静,两个人放心了,向大门靠近。 他们哪里知道,在德勒府对面的院落里埋伏着十几名藏军,藏军透过门缝,看见汪丹和洛丹正朝德勒府大门走去。观察的藏军向军官禀报:“他们来了,到了德勒府门口。” 军官发号施令:“听我命令,等那两个革命党进了德勒府的大门,我们就包抄过去,要人赃俱获!”全体藏军蠢蠢欲动,严阵以待。 汪丹和洛丹来到德勒府大门前,轻轻地敲门,大门里没有任何反应,他们警觉地四下张望。忽然大门洞开,一条藏獒冲了出来,汪丹和洛丹吓得撒腿就跑。刚珠牵着藏獒,冲着他们骂骂咧咧地吼道:“哪来两个穷鬼,半夜敲门,找死啊!” 埋伏的藏军盯着门外,他们看见汪丹和洛丹跑进胡同,转眼不见了。藏军们要冲出去,军官拦住他们:“别动,谁都不许动!”他凑近门缝查看,十分不解地说:“跑了,这就跑了?” 汪丹和洛丹屁滚尿流地跑回小院时,天光已经大亮,他们钻进屋里,把门拴好。洛丹想不明白了,嘟囔:“救咱们出来,又放狗咬咱们,扎西喇嘛这罗煞,他到底什么意思?” “我也觉得奇怪,德勒府挺安静的。唉,刚才牵狗的那个人,不就是抽你的那小子吗?” “是啊。这个前世的冤家。” 突然,院外传来敲门声。两个人警觉,侧耳倾听。 “不像是警察,我去看看。”洛丹说完,起身去开门。来人是“棕藏装”,洛丹一见他,像见到了亲人似的,嚷嚷:“大兄弟,你还记得来啊,我们俩都快饿死了。” “棕藏装”一边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一边说:“那天我回去的路上就被搜捕的警察给盯上了。这不,在外面躲了两天,才敢露头。这是药,还有吃的,快吃吧。” 汪丹撕开纸包,里面竟然是牛肉,他和洛丹狼吞虎咽吃了起来。“棕藏装”又从衣服里掏出一个钱袋子,说道:“这些钱你们带上,德勒少爷现在不便见你们,他让你们今天一落黑赶紧出城,回印度去。” 洛丹闻听,感激地说:“扎西喇嘛够仗义,没忘过去的交情。大兄弟,你回去一定要把感谢的话送到,什么时候他去印度,我们在那儿等他。” “我们家少爷也为你们担惊受怕,你这就要走了,捎回去这几句话,是不是不够分量?” “也是,那你看……” “不如你们写封信,话也说得明白,也把印度那边的地址留下。要不,少爷怎么去找你们呢。” “也对。可是……这没有纸和笔啊。” “我这儿有。”“棕藏装”把身上带的竹笔、墨水瓶和纸摊在地上,汪丹取纸写信。 “棕藏装”问洛丹:“你们怎么叫我家少爷扎西喇嘛呢?” 洛丹大大咧咧地说:“他本来就是喇嘛。当然啦,是个不伦不类的喇嘛,神出鬼没的,也不知道他一天琢磨什么。但他有学问,这点我佩服。” 汪丹写好了信,又按了一个手印后,交给了“棕藏装”。 仁钦府的大门被敲得山响,仆人打开门,洛桑带着三个喇嘛走了进来。他吩咐管家带着喇嘛们去经堂休息,自己径直去了客厅。仁钦正在客厅看经卷。洛桑上前说道:“爸啦,我把热振寺的喇嘛接来了。” “我看见了,怎么是三个人?”仁钦问。 “他们是在一个夏仓学经,很熟悉,十几年了。他们听我说了情况,感到很气愤,都要来,我拗不过他们,就都请来了。我想,多一张嘴总没坏处。” “人品怎么样?” “憨厚得像牦牛,不会出什么岔子。” “那就好。让他们在府上住下,不要声张,这几天先不要上街,免得招人眼。” “他们想去热振佛邸拜望活佛。” “你就说我会安排的,活佛也不是说见就能见的。” “知道了。” 仁钦又觉得有些不妥,把正在看的佛经合上,用布包起来,递给洛桑说:“把那三卷佛经拿下来,送给他们。” 洛桑看了看,不情愿地说:“爸啦……这佛经是拉萨佛爷赐给您的。” “这才显得尊贵啊。去吧!” 洛桑无奈,只好捧着佛经走了。仁钦思忖着,汪丹和洛丹的越狱已经为扎西设好了一个圈套,这三个喇嘛的出现更增加了必胜的筹码。此时他的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忍,德勒家族是一个有着二百多年传承的贵族世家,就这么在眼前消亡了,也是拉萨的悲哀啊。 雍丹府的两名女仆正捧着一套制服站在地中央,这是土登格勒从五品如本晋升到四品的代本制服。卓嘎、占堆和格勒坐在卡垫上欣赏着。卓嘎开心地说:“代本的制服就是不一样,瞧这徽章,还有扣子,金灿灿的。二老公,这一定是金子做的吧。” “按说是,那些办差的偷工减料也说不准,你咬一口试试。”格勒逗她说。 “坏死了你,把我的牙崩掉了,你赔啊。”卓嘎一边打他,一边笑着说。 “我已经是噶厦政府的四品大员了,几枚金扣子算什么。” “穿上,让我看看。” 格勒胳膊一伸,女仆们把制服套在他身上,占堆拿过帽子,帮他戴在头上。格勒美不胜收,得意地说:“怎么样?” 占堆赞叹:“二弟,威风,真威风!大英雄格萨尔王也不过如此。” 这时,帕甲从外面进来,他一见格勒穿着新制服,满脸堆笑地说:“代本老爷,我赶上了,讨个头彩,给您磕头了。”说着,便跪在地上磕头。 “你小子,油腔滑调的,我换了套衣服,就成老爷啦,还叫少爷。” “是,代本少爷。” “说吧,什么事儿?” “尼玛大人让我来通知您,我们发现了汪丹和洛丹藏身的院子,让您马上过去。” “什么地方?” “城东南角,一个没人住的破院子。” 格勒兴高采烈地说:“我第一天升任警察总办,这就给我送来一个大案子,这是佛祖显灵了,让我露脸啊。帕甲,你也别在这儿跪着了,马上去兵营,通知一连警备集合,二连做预备队,我马上就到。” 帕甲应承着,走了。 帕甲一走,格勒马上换了一副面孔,他皱着眉头,思索着。 占堆上前问道:“二弟,那两个人怎么还在拉萨啊?不是早出来了吗?哎呀,这两块拙料。” 格勒想清楚了,他转头对占堆说:“大哥,你马上去德勒府告诉姐夫,汪丹和洛丹藏身的地方被警察发现了,我马上要带人去搜捕,让姐夫抢在我们的头里,把人转移走。” 占堆答应着,出了客厅,他骑马直奔德勒府。他在德勒府门前跳下马,跑上去敲门。不远处的两个康巴人一直关注着这边,他们佯装在一块石头上磨刀,见占堆进了德勒府,两个人立刻警觉起来。 由于跑得太急,占堆也顾不上贵族做派,他喘着粗气,大口大口地喝茶,然后把事情告诉扎西。 扎西却冷静地说:“三天过去了,终于沉不住气了。” 占堆不明白,催促说:“姐夫,你别在那儿顺唾沫了,再不去,二弟就去抓人了。那两块拙料肯定没跑,那我们不就白把他们折腾出来了吗?” “占堆你说得对,得去救他们了。这样,你先回去,我安排一下。” “姐夫,需要我帮忙吗?” “别把你也牵扯进去,反而被动。” “那好,我回去,需要的话,你就派人去叫我。”占堆说完,走了。 扎西吩咐说:“旺秋,马上准备,多带些糌粑、酥油、银圆、藏钞,帐篷也带上一顶。” 旺秋应承着:“我这就去办。” “要快。还有,再带一部望远镜。”扎西转过头来,看到德吉,又交代说:“你留在府上,汪丹和洛丹被警察追捕,如果他们出不了城,两个人没处可躲,很有可能会再来德勒府。德吉,你要做两件事,一、带着家奴守住门,绝不能让汪丹和洛丹进德勒府,否则,就中了仁钦的圈套。二、告诉他们,不管出现任何情况,都去拉萨河边的玛尼堆找我,我在那里接应他们。” “不让他们进门,我怎么告诉他们?”德吉问道。 “喊,看哪个家奴嗓门高,让他扯脖子喊,他们就听见了。”扎西安排好了一切,带着十几名家奴,牵着四五匹马,带着帐篷等物件出了院门。刚珠赶紧把大门关上,又把藏獒牵到了门口。 德吉对院子里的奴仆们说:“从现在开始,不许任何人进院子,也不许任何人出院子。”众人点头,德勒府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两个康巴人见扎西带着一群家奴出门走了,他们跑去向仁钦和洛桑报告。仁钦听后,得意地笑着说:“狐狸和猎人耍心眼儿,到头来只有一个下场,找死!” 洛桑悻悻地说:“假德勒少爷你也有今天!” 客厅里还有两名藏军官,他们闻听,摩拳擦掌地请示:“仁钦大人,该我们行动了。” “洛桑,你带一些家奴和他们一起去,把住各个路口,留出一条通道给德勒少爷,逼着他去营救那两个同党。”仁钦又转过脸来对藏军官说:“记住,只要他们一接头,你们就抓人,一定来个人赃俱获!” 汪丹正在院子里生火,洛丹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他一边插门一边说:“胡同口来了一队藏兵……” 果然,外面传来马铃声和跑步的声音。汪丹侧耳倾听,大叫:“不好,是冲我们来的,快跑!”两个人转身就往房子后面跑去,他们身后传来了咣咣的砸门声。 汪丹、洛丹刚翻墙出去,藏兵们就把院门踹开,冲了进来。一名藏军官发现牛粪火还燃着,就带着藏兵向屋后冲去。 汪丹和洛丹朝一个胡同口跑过去,他们发现前 9762." >面已经有藏军把守。两个人又朝另一个路口跑去,不承想,这个路口也有警察在巡逻,他们无奈,只好朝另外的方向跑去。“棕藏装”突然骑着马追了上来,他小声地叫道:“汪丹、洛丹,这边,这边,跟我来!” 汪丹和洛丹跟着“棕藏装”跑出一段路后,拐进了一个街角,街角后面拴着两匹马。“棕藏装”说道:“快上马,我带你们抄小路,冲出城去。”汪丹和洛丹跑过去上马,三个人迅速逃离。 扎西和旺秋带着仆人朝拉萨河边的玛尼堆走来。扎西用鞭子指着前方说:“旺秋,前边有一片小树林,我们就在那儿安营扎寨,你叫他们把帐篷支上。” 旺秋不解地问道:“在这儿支帐篷?” “照我的话做,他们一会儿就来了。” 旺秋无奈,只好张罗仆人,生火,熬茶,支帐篷。扎西眺望远方,兴致高涨地说:“这天可真好啊,天空一丝不挂,阳光灿烂。旺秋管家,你给每人发五十两藏钞,我们在这儿玩个痛快,不分主仆,谁赢算谁的。” 旺秋一听发晕,问道:“少爷,我们是来救人的,还是来耍林卡?” “当然是耍林卡,救什么人啊?那两个逃犯跟我非亲非故,我救他们干什么?躲还来不及呢。好好玩玩,发钱,发钱。” 旺秋站着不动。扎西冲他吆喝:“听见没有,非得我踹你!” 旺秋只好从怀中掏出一沓藏钞,给仆人发钱。仆人们高兴极了,东一堆,西一伙,玩起了骰子。扎西看着皱着眉头的旺秋,说道:“大伙难得高兴一次,你别皱着眉头。什么也别问,等着。” 扎西踌躇满志的样子朝玛尼堆走去,他仰望着玛尼堆上随风飘动的经幡,煞是好看。旺秋凑上前来,问道:“扎西,你这个坏肠子到底搞什么名堂?” 扎西不答话,自顾自地说:“管家老爷,你见多识广,帮我琢磨琢磨,这玛尼堆在什么情况下会像祥云一样飞走?” “我跟你说正经事儿呢,别胡扯。” “我也在说正经事儿呢。我的上师告诉我,一千一百年前,莲花生大师给我留了一部伏藏,但要等到玛尼堆飞走的时候,我才能得到。我就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能飞走?这是堆石头,它怎么能飞走呢?” “还一千一百年前,还莲花生大师留给你的?你是谁啊?” “我是大名鼎鼎的扎西喇嘛,莲花生大师不能给我留一部伏藏吗?” “这是石头,它会飞?你中了邪魔了吧?” “不是我说它能飞,是上师的法偈上说的。” “你上师也是胡说八道。” “管家老爷,你损我行,你要对我的上师不恭敬,别说我对你不客气。” “你就瞪眼说瞎话吧。伏藏就在这玛尼堆底下,还等石头飞走干嘛,咱现在就把石头搬开,看看有没有你的伏藏。” “对啊,要不,咱搬搬试试。” “你就别跟我逗闷子了,那两个逃犯再被抓回去,可就麻烦了。德勒府也得跟着他们倒霉。你到底想不想救他们啊?” “我想救。想救,就得等啊。你还别老冲我撇嘴,今天让你见识见识我扎西的本事,别老觉得管我叫少爷,你亏得慌。” 仁钦、尼玛等几名僧俗官员站在布达拉宫的屋顶上,他们拿着望远镜正在观察拉萨河边的扎西。朝拉萨城方向望去,他们看到了“棕藏装”引着汪丹和洛丹骑马朝河边而去。仁钦的嘴角露出神秘的微笑。 尼玛奉承地说:“德勒少爷和那两个革命党已经成了瓮中之鳖。” 仁钦也觉得稳操胜券,但他还是说:“这个假德勒少爷狡猾得很!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能掉以轻心。” “棕藏装”带着汪丹和洛丹冲出拉萨城,他们松了一口气。越过前边那片荒草地,就是拉萨河边的小树林了,经幡已经遥遥可见。突然,土坡后面冲出一队警察迎面而来,为首的是帕甲。汪丹、洛丹和“棕藏装”感到惊慌,但已经来不及了,十几名警察很快就把他们团团围住了。 跟踪“棕藏装”的探子,一见如此情形,扭头就跑。他跑到尾随而来的洛桑和藏军面前,气喘吁吁地报告:“少爷,那两个逃犯被警察给抓了。” 洛桑很恼火,问道:“哪来的警察,领头的是谁?” “不知道。十几个人呢。” 洛桑骂道:“这帮笨蛋!他们还没跟德勒少爷接上头,抓早了!走,带我去看看。”探子在前面带路,洛桑等人疾驰而去。 帕甲正在指挥警察们捆绑“棕藏装”和汪丹、洛丹,洛桑带人赶到,他冲着帕甲吆喝:“谁派你来的?” 帕甲一见洛桑,赶紧迎上去:“哎哟,是仁钦少爷。” 洛桑颐指气使地说:“你认识我,省得我多费话,把他们交给我吧。” “小人不敢,是上面让小人在这儿埋伏的,抓了这两个逃犯,我得回去交差。” “怎么那么啰唆,你是哪个部队的?” “警察二连连长。” “是你们的市政长官尼玛大人让我来提人的。” “仁钦少爷,你这不是要了小人的命吗?您要提人也行,您给我一个手令,我好回去交差。” 洛桑冲着身边的军官吩咐:“给他一个手令。”然后,强行把“棕藏装”和汪丹、洛丹夺了下来。 警察们见对方人多势众,胆怯。帕甲拿着手令,带人撤了。洛桑见警察们走远了,一挥手,让家丁给三个人松了绑。汪丹和洛丹认识洛桑,见他要放自己,反而不明白了。洛桑笑着说:“你瞪着我干吗?我们仁钦府是仁义之家,以德报怨,不跟你们一般见识,走吧。” 汪丹不走,冲着他嚷嚷:“你放了我,我也不领情,回头我还会再来。” “只要你有本事,再来。滚吧!” 汪丹和洛丹走出几步,见洛桑真没有追他们的意思,两个人撒腿就跑。早已埋伏在附近的土登格勒带着警察官兵冲了出来,把洛桑和汪丹、洛丹、“棕藏服”等人团团围住。 洛桑大叫:“雍丹少爷,误会,误会。” 格勒却笑着说道:“我们这几天满大街搜捕革命党,把拉萨城能藏耗子的地方都翻了一遍。原来,这两个逃犯在仁钦少爷这儿。” 和洛桑一起来的军官上前说道:“代本大人,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万没想到,仁钦少爷和革命党是一伙的,有你们一路护送,我是抓不到人。走吧,到噶厦政府说清楚。” 洛桑急了,耍横:“好你个土登格勒,回到噶厦我再找你算账!” 格勒一鞭子打在洛桑的脸上,骂道:“我亲眼看见你把噶厦的要犯放走,还敢抵赖。捆了!” 众警察一拥而上,把洛桑从马上拽了下来,洛桑还要反抗,警察头上去一个大嘴巴。 布达拉宫上的仁钦用望远镜看到了这突转的一幕,他惊呆了。 扎西用望远镜也看到土登格勒把汪丹、洛丹和洛桑等人捆了,他笑了。旺秋看到他的表情,愈加惶恐,他问道:“少爷,看到什么了,瞧你乐的,给我看看。”他说着,伸手去拿望远镜。 扎西打掉他的手,训斥:“注意分寸。” 旺秋不满,但看了一眼旁边正在玩骰子、抡胳膊、喊调子的仆人,也就没吭声。扎西把望远镜移向布达拉宫。望远镜里,仁钦正跟官员们说着什么,脸上有些烦躁。 尼玛从望远镜里也看到了扎西,他拉仁钦朝扎西这边指了指。仁钦接过望远镜,往拉萨河边望去。 扎西见仁钦朝自己望来,故意大笑地说:“旺秋,仁钦看我们呢。给你瞅瞅,这老魔头,机关算尽,跟我斗法呢。” “你高兴什么啊,那两个人被抓回去了。”旺秋不屑地说。 “抓得好,省得我那两个朋友在外面提心吊胆的,惶惶不可终日的滋味不好受。这回连洛桑一块抓了,不知道他们三个会不会关在一个牢房里,晚上睡不着,可以一起抓蚤子。”扎西说着,又拿过望远镜朝布达拉宫望去,他意外地看到仁钦冲着自己招手,他的脸上不但没有沮丧,而是露出神秘的微笑。扎西一激灵,放下望远镜。他迟疑了一下,又拿起望远镜对准了布达拉宫,仁钦依然面带微笑朝扎西招手。仁钦的微笑,让他感到不安,那不是伪饰,而是胜利者发自内心的微笑。扎西思索着,把刚刚发生的一切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他没有发现什么漏洞。这个计划是他和土登格勒一同制订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抓到了仁钦的要害,可是,不知为什么,扎西心中隐隐约约有一丝莫名其妙的不安。 第十一章 三位不速之客 噶厦的公堂两侧站着表情严峻的衙役,上方坐着七八名官员,他们身着各式品级的官服。包括尼玛、仁钦、土登格勒和江村孜本,江村孜本是一位高级官员,今天由他负责主审汪丹、洛丹一案。 衙役把汪丹、洛丹和洛桑带到了公堂上,江村吩咐衙役给洛桑抬来一把椅子,洛桑坐了上去。 衙役冲着汪丹和洛丹,喝斥:“跪下,给老爷磕?.头。” 汪丹不跪,瞪着衙役质问:“凭什么让他坐,让我们跪?” “你这下贱的骨头!跪下!” “世间众生不分贵贱,我们拥有平等的民权。” 江村闻听,问道:“平等的民权,谁说的?” 汪丹随口答道:“孙中山。” “你见过他?” “没有。” 仁钦哈哈大笑,不屑地说:“孙中山在内地闹革命,人是不分贵贱了,可天下大乱!我雪域高原自古以来人就分成三等九级,这是前世的因果决定的。你前世罪孽深重,所以你今生成为一个下等人。如今你刺杀噶伦,犯了僭越之罪,来世你会变成牛马,任人骑,任人打。” 衙役用棒子把汪丹和洛丹打倒在地。 江村开始审案,他问道:“仁钦少爷,这两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洛桑傲慢地说:“他们是雪域同志会的叛党,跟我毫无关系。” “那你为什么要放走他们?” “这是一场误会,搞错了。” 洛丹趴在地上,大声嚷嚷着:“没错,就是他放我们走的,他是我们的同党。”洛桑气得上前踢他,骂道:“该死的东西,临死还想咬我bbr>99lib?一口。” 江村左右环顾,不慌不忙地说:“传警察局的帕甲。” 一名衙役冲着外面喊道:“传帕甲……” 帕甲从外面进来,将洛桑给他的手令呈了上来。江村看后,把它递给仁钦等传看。 江村问道:“仁钦少爷,这个手令,是你给他的吗?” 洛桑只好承认:“是。” 江村一拍惊堂木,质问:“你从警察手上把人夺了下来,怎么说不是你放的呢?” “人是我放的,我是想利用他们诱捕他的同党。”洛桑说。 “谁是他们的同党?” “德勒家的少爷,其美杰布。” 江村转脸问汪丹:“是这样吗?” 汪丹说道:“我不知道谁叫其美杰布,我已经说了,这位少爷才是我们的同党。” 江村大怒,喝道:“一派胡言!他是你们的同党,你为什么还要刺杀仁钦噶伦?来人哪,动刑!” 衙役将两块鹅卵石用皮带缠在汪丹的太阳穴上,然后用一根棍子插入皮带,用力绞劲。汪丹疼得大叫,两眼突出,被另一衙役将一只眼睛挖了出来,汪丹昏死过去。另外两名衙役把洛丹提了起来,准备动刑,洛丹早已吓得像一团软泥。 衙役报告:“老爷,这小子尿裤子啦。”众人望去,洛丹脚下果然有一摊尿水。 江村见势,说道:“慢着。洛丹,现在供出你的同党还来得及。” 洛丹吓坏了,哭着说:“老爷,我确实没有同党,就我们两个……” 洛桑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呈给江村大人说:“这里有一封信,是这两个叛党写给德勒少爷的,市政衙门的人在途中给截获了。” 江村看完信,把它扔到洛丹的脚下,问道:“这信是你写的吗?” “不是我写的,我不会写字。” “那就是他写的,信上有手印。来人哪,把他的指头剁下来,验信。” 洛丹一听,赶紧说:“大人,您饶了他吧。我们为了感谢扎西,才写了这封信。” “扎西是谁?” “扎西顿珠,他是在印度云游的喇嘛。” 洛桑诱导他说:“扎西也在拉萨吗?” 洛丹点头应道:“在拉萨,营救我们越狱,躲进那个小院,都是他安排的。” “扎西住哪儿?” “他……他。” “说!” “他住在德勒府,就是德勒少爷。”大家一片哗然,仁钦脸上露出了笑容。 扎西此时正在公堂外的侧室里。他站在窗前向外眺望,手中不停地捻着念珠,掩饰着内心的忐忑不安。他转过身来,看见门边站着两个衙役,扎西有一种被软禁的感觉。今天一大早噶厦的信差送来了一份公函,函上说,汪丹、洛丹两个逃犯曾袭扰过德勒府,请扎西去说明情况。现在,衙役来传扎西上堂。扎西随他走出侧室,竟迎面看见仁钦管家引着三个喇嘛从走廊深处走来。扎西眼前一震,惊呆了,因为这三个喇嘛是他在热振寺的师兄。三个喇嘛也看到了他,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扎西马上扭过脸去,随着衙役离开了。仁钦管家陪着三个喇嘛走进侧室。前些日子,仁钦让洛桑从热振寺把他们接来,就是为了今天。 他们是仁钦请来的!扎西在走廊里边走边思索,这三个喇嘛才是真正来公堂上作证的。他的心情坏到了极点,甚至假设,自己从那个屋子里晚出来一会儿,哪怕只有几分钟,都有机会和三个师兄面对面地说上几句,也许自己还可以说服他们,争取他们。但现在,一切都晚了。扎西进了公堂,他尽量地保持着镇静。当他看到昏死过去的汪丹,心中一紧,掩饰着。 江村问道:“德勒少爷,这两个人,你认识吗?” 扎西摇着头说:“我在哪儿见过他们吗?想不起来了。” 江村转而又问洛丹:“这位少爷是你说的扎西吗?” 洛丹精神崩溃了,他点了点头。 “他是你们的同党?” “嗯。” “是他派人接你们出的城?” “嗯。” 扎西笑了,问道:“我派人接你们出城?我派的谁啊?下贱的奴才,你说清楚!” 江村逼问:“洛丹,是什么人接你们出的城?他叫什么?” 洛丹低着头,不敢看扎西,他说道:“他叫……他叫什么名字,我没问,但我认识他。他说是德勒少爷派来的……就是那个和我们一起被抓的人。” 随着江村一声:“提人。”衙役把穿着棕藏装的男人推了上来,众人侧目。 江村问道:“是他吗?” 洛丹抬头看了一眼,回答说:“是。我们越狱出来以后,就是他把我们安顿在小院里。我们外逃出城,也是他送的马。” “其美杰布,现在人赃俱获,你还有什么说的?”江村问道。 “他是我们德勒家的,我怎么没见过。你叫什么?”扎西看着他问。 “棕藏装”跪倒在地,哆哆嗦嗦地答道:“我叫诺布……” 洛桑在边上着急,提醒他:“你是德勒家的,你怎么不说啊!” “棕藏装”吓得跪地磕头,大声地说:“我是德勒家的,少爷,你不能不认我啊。” 江村转头看扎西,扎西一脸无奈。土登格勒插话,他说道:“江村大人,这个人我在朗孜厦已经审过了,并且查了市政衙门的人丁簿子,诺布是仁钦府的贴身侍卫。” “格勒代本,你确认?” 格勒把一个簿子从桌上拿起来说:“这是人丁簿子,诺布,还有他的父亲、母亲都登记在册,请大人过目。”衙役将簿子送到江村的案头上。..众官员一听,一时间议论纷纷,称这完全就是洛桑一手自造的苦肉计,借叛党栽赃陷害德勒府。 洛桑有些慌了,仁钦却岿然不动,不急不躁地说:“江村孜本,不急着下定论。这个假其美杰布过去是多吉林寺的僧人,多吉林寺是热振寺的属寺,因此,这个人当年曾去热振寺学过三年经,与他同吃同住同一个夏仓的僧友,就在隔壁的房间,他们可以证明这一点!” 扎西额头渗出汗来,格勒也露出惊愕的神情。江村传令:“把仁钦噶伦说的三个喇嘛唤过来。” 衙役得令,快步从公堂出来,直奔三个喇嘛等候的侧室。可他到了门口,又返身跑了回来。衙役禀报:“大人,隔壁的房间里没有人。” 洛桑一听急了,他奔向了侧室。侧室里的三个喇嘛已不知去向,但茶水还冒着热气。洛桑大声地叫道:“管家……管家……”他听见有声音从佛龛下面的柜子里发出来。洛桑走过去拉开柜门,只见管家被堵了嘴,捆在了里面。洛桑已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他满脸惊慌地回到了公堂,他凑近仁钦说:“爸啦,那三个喇嘛,跑了。” 这回仁钦坐不住了,忙问:“从这里跑的?” “就刚刚的事儿。” 仁钦此时才醒悟过来,自己失算了,他的汗流了下来。 江村见状,左右逢源地说:“仁钦、德勒两家的矛盾像糌粑粥一样,黏黏糊糊地已经闹了一段时间,拉萨城里也传得沸沸扬扬,最后竟然扯出什么同志会、革命党,还上了噶厦的公堂,荒谬!诸位大人,你们说这个案子该怎么断呢?” 众官员摇头,屏气凝神,不言语。 仁钦只好说:“惭愧,既然热振摄政委托了江村大人办案,怎么断,我都没话说。” “那好。依本堂看来,这些事情皆由洛桑无知所为,破坏了拉萨大贵族之间的团结,尤其是德勒噶伦去世的时候,他竟然怂恿不明真相的僧俗官员,大闹灵堂,有失体统。故,判洛桑赔偿德勒府五根金条。罚其帮凶汪丹和洛丹各二十杖,发配到西郊大寺,终身为奴,由寺庙负责监管。今天的案件审理到此……” 扎西打断他,郑重地说:“江村大人,我有话要讲。” “讲。” 扎西起身,施礼,然后才说:“德勒和仁钦两家今日对簿公堂,表面看是仁钦大人与我爸啦生前的恩恩怨怨,实则是我们都忘了信仰的根本。我卫藏圣地一向尊崇佛祖圣训,以和为尚,不相克伐,欢悦和顺,犹如水乳,这才是众缘和合、慈悲济世的佛教精髓。弱肉强食的争斗是雪域高原的万恶之源。我等没有放下对外物的执着,而使仇怨之风愈演愈烈。所以,我请求江村大人,允许德勒家放弃对洛桑的处罚,促成我们两家和好如初。” 江村闻听,转身问坐在边上的仁钦:“噶伦大人,德勒少爷请求与您和解。” 仁钦只好硬着头皮说:“其美杰布虽然年轻,却深明大义,让老朽感到羞愧。既然洛桑输了官司,江村大人还是要秉公办案,当罚则罚!其美杰布不要这笔罚金,就将其上缴,作为布达拉宫的岁收库银。洛桑天生愚钝,恣意妄.为,理当处罚,不应姑息。” 江村定夺:“那就跟那两个奴才一样,杖打二十。” 依照江村孜本的判罚,洛桑、汪丹、洛丹被押到布达拉宫的广场上,行刑的衙役把汪丹和洛丹打得皮开肉绽,两个人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可轮到洛桑群培就是另一番景象啦。在拉萨,奴才替主子受罚,几乎是一个惯例。所以,杖棍根本打不到洛桑的屁股上,让一名家奴替他就是了。仁钦对成文的法典和不成文的俗约烂熟于心,他这样做还为自己赚下一个不徇私情的好名声。 扎西不忍看他们受刑,他一个人朝布达拉宫下的侧门走去。早已等在那里的德吉、旺秋、刚珠见扎西心情沉重,不敢多问,陪着他一直走过宇妥桥,前面就是德勒府了。突然迎面走来了那三个喇嘛,把路拦住。 旺秋喊道:“让道!给德勒少爷让道!”三个喇嘛根本不理他,一字排开,站在那里拦路。 旺秋见状,接着喊:“说你呢,没听见!”他举起鞭子就打喇嘛。 喇嘛一扬手把旺秋手中的鞭子夺下来,扔到了地上。扎西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师兄,他不好明说,只得含糊其辞地说:“三位……三位师傅,是要化缘吧,那就请到我们府上……” 三个喇嘛一起冲他摇头。其中一个大个子说道:“今天,惊着你了吧,德勒少爷?”说罢,他指了指前面胡同里的小庙。然后,三个人朝胡同走去。扎西明白,赶紧跟了上去。 几个人进了小庙,三个喇嘛在佛殿的不同位置盯着扎西,一副挑衅的神态。 扎西尴尬地说:“三位师兄,没想到你们到了拉萨。” “有人请我们来的,好吃好喝好布施,让我们来揭穿你的底细。” “三位师兄大恩,没去指证我,让我躲过了一劫。” “扎西顿珠,从剃沙弥戒起,尊奉十善业是我们僧伽做人行事的准则,你是面对宗喀巴大师起过心愿的,怎么干起了冒名顶替的勾当?” “师兄,我这样做完全是以慈悲为怀,度人济世,不敢违反发过的誓愿。” “把自己说得跟菩萨似的,几年没见,你怎么这德行。” 扎西知道来者不善,不卑不亢地问:“那我倒想知道,三位师兄应了仁钦的邀请,已经到了公堂之外,又为什么不辞而别呢?” 大个喇嘛答道:“其中自有机缘,以后你就知道了。”说完,他一扬手,另外两个喇嘛跟着他走了。大个喇嘛走到佛殿门口,回头看看,又说:“扎西顿珠,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扎西望着渐行渐远的喇嘛们,听着他们脚踏青石板上嗒嗒的声响,他陷入沉思。他们虽然与自己同在一个扎仓学经,但是关系一直不很融洽,为了佛理修证总是争论不断。那个时候,年轻气盛,自己还用手里的念珠砸过大个子,他一直记恨在心。可这次却放过了我,这背后会不会有更大的图谋?扎西不寒而栗。德吉进来,走到他身边后,问道:“你这三位僧友,为什么没揭出你的身份?” 扎西摇头说:“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奇怪!” “他们念旧情,毕竟你们师出同门。” “我现在还不知道。” “少爷,你不觉得奇怪吗?仁钦是怎么找到他们仨的?” “是啊,仁钦连我在热振寺学经都知道,他对我的底细已经非常清楚了,谁告诉他的呢?” 德吉警觉起来,两个人朝殿外望去。 殿门外。刚珠和几个仆人说着什么,旺秋弓腰候在那里。当他看到扎西冷峻的目光,吓得一激灵,把腰弯得更深了。 一大排转经筒在不停地转着,转经筒在阳光的照映下光彩炫目。仁钦等人带着家奴走近,转经的人们纷纷避开了。洛桑一脚踢飞地上的石头,气愤地说:“爸啦,那三个热振寺的喇嘛耍了我,不能就这么完了。” 仁钦没搭话,阴沉着脸,一边走着,一边伸手拨动转经筒。管家在边上帮腔:“我这膀子被他们捆得到现在还疼呢。” “我们奉上供养,又送他们金经,他们竟敢临阵脱逃。” 仁钦停下来,盯着管家和洛桑,板着脸说:“你们就不想想,布达拉宫是什么地方,他敢把噶伦的管家捆了扔到柜子里,哪来的胆子?” 洛桑琢磨着,问道:“爸啦,您觉得……我们遭算计啦?” “其美杰布是假的,这是事实,只是我们拿不出证据。汪丹和洛丹那两块拙料说的句句都是真话,可噶厦的官员听的却是反的。” “是啊,我们本来是稳操胜券,怎么成了这个结局?” “他们后面另有神秘的高人。” “那是谁呢?” 仁钦仰头望着布达拉宫,若有所思地说:“你也不要乱猜了,这件事儿就这么过去了。你看其美杰布,慷慨陈词,襟怀坦荡,一副菩萨心肠,你今后也要学一学,就不要再去惹那三个喇嘛了。这里面……深了。” 德勒府的院子里点着篝火,藏桌上放着酒肉,刚珠弹着扎年琴,旺秋和奴仆一起跳着锅庄。兰泽高兴地在篝火旁又蹦又跳。他们在庆祝今天的胜利。 扎西站在屋顶上,看着院子里的情形,无限感慨。什么时候能推翻拉萨腐朽的制度,让黑头百姓天天都能过上这样快乐的生活,那该多好。他扭头走到一边,看着远处的布达拉宫和天上的星星。德吉走过来,站在他身边,扎西没言语,继续思索着。这时,楼下传来兰泽清脆悠扬的歌声。 德吉打破沉默,说道:“兰泽长大了,你听她唱得多好听。” 扎西依然没言语。 德吉又说:“你不下去跟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扎西扭过头,突然说道:“德吉,我在想,我该走了。” “我不管你怎么想,但我想好了,等兰泽长到十四五岁,招进入门的女婿,顶门继户了,你才可以离开。” “啊?兰泽今年才六岁,那还得十年呢。” “是啊,十年又怎么样?” “我答应帮你渡过难关就完了,这件事儿……还没完没了了?” “好像你真想走似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赖在你家不成?” “你离开德勒府还能去哪儿啊,像汪丹和洛丹一样满街乱窜?” 扎西翻脸了,生气地说:“你要这么说,我现在就走。” 德吉故意气他说:“你走吧。” “哎……这可是你说的,我走了。”扎西说完,转身就走。 他刚走到楼梯口,就听到德吉在身后叫他:“臭喇嘛,你站住!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来拉萨干什么?” “我有自己的事业要做。” “什么事业?怎么做?” “我要在拉萨贵族中间寻找志同道合的人,做普度众生的大事儿。” “你有三头六臂啊,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同志会、革命党,就凭你一个还了俗的喇嘛,能普度拉萨众生?” 扎西不服气地说:“我不是一个人,还有很多同志,我还要发展开明的贵族和我一起干。” 德吉走到他身边,讽刺地说:“你身边就有一个大贵族,你那套说教连我都说服不了,还能说服别人?喇嘛大哥,你还是在这儿看星星吧。”她说完,下楼去了。扎西看着她的背影,气得不知说什么好。 德吉来到院子里,正在跳舞的奴仆们停了下来。德吉冲着众人说道:“跳吧,别停。”她拉起兰泽的手也跳了起来。扎西也下了楼,他站在台阶上,又好气又好笑地望着德吉。兰泽看见他,喊他:“爸啦,爸啦怎么不和我们一起跳啊?” 扎西只好下了台阶。德吉看见扎西,故意气他,拉过旺秋,和兰泽三个人转圈跳了起来。扎西跟大家跳了一圈,凑过去拨拉旺秋,旺秋装没看到,故意用身子把扎西挤到一边。扎西又去拉兰泽,德吉一扭身,用胳膊撞开他,绕了过去。 旺秋得意地瞪着扎西。扎西感觉自己被戏弄,他突然冲上前一把抱起德吉,扛在肩上就走。德吉挣扎着大叫:“你放我下来,下来……” 扎西扛着德吉直奔主楼而去,旺秋和奴仆们都愣住了,大家停下来,不约而同地望着他们。兰泽看着闹作一团的父母,咧嘴笑了。 扎西扛着德吉进了卧室,回脚把门带上。德吉依然在他肩膀上挣扎着,扎西把她放了下来。德吉一落地,回手扇了他一个大嘴巴。 “喇嘛脸,你也敢打?” “我打的就是你!” 扎西急了,把德吉抱起来扔到床上,按住她打屁股。德吉翻身起来,怒视着扎西,吼道:“你太放肆啦!” “你打我脸,我才打你屁股,你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再说了,我要在下人面前把少爷演得惟妙惟肖,真少爷不这样,他没打过你屁股?” 德吉瞪着扎西,眼泪流下来,她哭着说:“你凭 4ec0." >什么?凭什么欺负我?” 扎西蒙了,喃喃地说:“这女人怎么回事儿,刚才还笑得跟朵花似的,这怎么又哭啦,小性子,不好玩,不跟你玩了,我走了。”他说完,真的出门走了。 德吉坐在床上,眼泪汪汪。她拿过银手镜,从镜中看着自己泪眼婆娑的脸。 月亮挂在天上,银辉满地。奴仆们已经不跳舞了,有的在喝酒,有的在玩骰子。旺秋坐在地上,心里一直惴惴不安。刚珠望着楼上德吉的卧室,一脸坏笑。旺秋捅他,问道:“你傻笑什么呢?” 刚珠悄悄地说:“今天少奶奶和少爷假戏真做啦,弄不好,过段时间咱德勒府又多了个小少爷。” 旺秋伸手打他,气呼呼地骂道:“你满嘴放臭屁!”他起身,气哼哼地走了。旺秋来到德吉卧室外,女仆拦住他说:“少奶奶吩咐了,今天晚上谁都不许进。” 旺秋大惊,问道:“那少奶奶和少爷在里面……干什么呢?” 女仆答道:“少爷回佛堂念经去了,只有少奶奶一个人在房里。” 旺秋松了一口气,说:“我在这儿侍候着,你去吧。” 等女仆走后,旺秋轻轻地把门推开,门缝里,德吉正在换睡衣,衣裳很薄,身体的曲线在汽灯下依稀可见。旺秋看着更衣的德吉,目光贪婪,恨不能把德吉扒光了。 扎西从佛堂出来,看到旺秋偷窥德吉,惊诧。他转念一想,一脸坏笑地走过去,从背后拍了旺秋一下,旺秋吓得一哆嗦。扎西小声地问:“嘿,看什么呢?” 旺秋满脸羞涩地说:“我在外面侍候少奶奶呢。” 扎西也朝门缝里看了一眼,损他说:“原来……你好这口。” 旺秋恼羞成怒,压低声音吼他:“别胡说。” “你弯着腰,撅着腚,隔着这么远也够不着啊,你怎么不进去侍候……噢,我明白了,你怕少奶奶把你轰出来。” “你别邪心八道的,乱猜想。” “旺秋,你进不进,你不进,我进去了……我是少爷,我当然得进去陪少奶奶。管家,今晚不用你在这儿侍候了,回去歇着吧。” 旺秋满脸通红,恼羞成怒,他冲着扎西的脚狠狠地跺了下去,然后气哼哼地走了。扎西没防备,疼得大叫,他抱着脚在地上蹦了起来。门哗的一下子被拉开,德吉薄衣单裳地出现在门口,她生气地问:“你躲在门外干什么呢?” 扎西尴尬地说:“我没躲在门外……是,是在门外,哎哟,我的脚。”他抱着一只脚,单腿一蹦一蹦地回了佛堂。德吉看着他的背影,轻蔑地说:“你们男人真无聊。”她咣地把门关上了。 第十二章 兰泽小姐被劫了 清晨,德吉坐在卡垫上给兰泽梳着小辫子,奶妈不断地往她手上递着饰物,德吉把饰物结在兰泽的头发上。兰泽照着镜子说:“阿妈啦,擦绒家的小姐姐都去上学了,我也要上学。” 德吉笑了,拉过女儿说:“可你还小呢,明年吧。” 扎西从外面走进来,搭话:“哟,兰泽,想要上学啦?告诉爸啦,为什么?” “我去上学,就认字了,就可以自己看经书,不用别人给我读了。” “好孩子,有志气。先吃饭,吃完饭,爸啦带你去学校看看。” 德吉还在怄气,她说道:“兰泽的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 “英国驻藏代表处筹办了一所学校,刚开学,让兰泽去试试嘛。” “三大寺的喇嘛正闹腾呢,他们认为,英国人的学校是标新立异之物,会削弱贵族子弟对佛法的信念,破坏了拉萨的政教大业。这种时候送兰泽去学校,太不安全了。” “少奶奶说得对,英国人开的学校,小姐不能去。拉萨的街头巷尾都在传,如果噶厦不关闭学校,三大寺的浪荡僧就要绑架学生,把他们掳到寺里去。小姐真要有点儿闪失,那还得了。” “喇嘛们不过是放狠话,顶多去学校捣捣乱,很快就会过去。这所学校是拉萨唯一的新式教育,兰泽不去这儿,难道去念私塾?” “我可以送她去印度的大吉岭,去噶伦堡!” “那不是舍近求远嘛。” 德吉不想再理扎西,领着兰泽坐到了餐桌前。旺秋冲扎西咧嘴,嘲讽他。扎西想了想,拉过一把椅子,对他说:“旺秋管家,你坐下来一起吃吧。” “在少爷和少奶奶面前,我可不敢坐,坏了规矩。” “没关系,昨天你辛苦了,院子里张罗,走廊里……啊……猫着腰,撅着腚的,累够呛!来来,你坐这儿,一块吃饭。” 旺秋一听,急了,把椅子拎起来,扔到了一边。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不知怎么回事儿。旺秋愤愤地说:“我是奴才,是侍候少奶奶的奴才,我懂规矩。”他端起茶壶,没好气地往扎西的茶碗里倒,酥油茶溅到桌子上。他又拎起糌粑袋子,猛地倒在扎西面前的碗里,糌粑呼的一下喷得扎西一身。 德吉看不过眼,说道:“旺秋,不得放肆!” “少爷没有少爷的样儿,让奴才怎么侍候!”他把糌粑袋子摔到桌子上,转身走了。 旺秋气哼哼地从楼里出来,正见一个奴仆扫着院子,尘土飞扬。他发邪火,骂道:“这是人干的活儿吗?满院子起灰!”他抢过帚把,一边打奴仆,一边接着骂:“以为有人给你撑腰了,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你个不知趣的东西!” 强巴端着一盆水从边上过,旺秋冲他吼道:“还有你,站住!”他走过去,一把将强巴手中的水盆打翻,继续骂道:“越来越不懂规矩,以为这楼里的主子喜欢你,你就敢直着腰走路了。” 强巴怯生生地说:“我不直腰……水就洒了。” “还敢回嘴,我看你还敢直腰,看你还敢直腰!”旺秋使劲儿地砸打着强巴。 德吉、扎西和兰泽在屋子里听到旺秋在外面发疯。兰泽跳下椅子,朝外面跑去。一会儿,传来兰泽的声音:“不许你打强巴,你讨厌!我打你,我打你。” 德吉板着脸,瞪着扎西。 扎西尴尬地说:“这狗奴才,撒邪火呢。” “你不惹他,他就撒邪火啦?你们男人,没一个正经东西。”德吉说完,起身也走了。 扎西赶紧跟上,他在德吉身后说:“少奶奶,这事儿不能怪我啊,我一直催你选女婿,你不选,这不,旺秋惦记上啦。” 德吉停住脚步,瞪着他说:“你又念歪经。” “我说的是正经事儿,旺秋是个很合适的人选,又会办事,又忠诚。” “他忠诚吗?” “忠诚啊,过去不是这样吗?” “过去?旺秋跟我丈夫在的时候不一样了,现在……有些放肆。” “不就是刚才摞脸子,发了点儿脾气嘛,没脾气还叫男人吗?少奶奶,你认真考虑考虑我的话,旺秋在您身边这么多年,知根知底啊。” 德吉突然火了,冲着扎西吼道:“你着急想走,也不能这么作贱我啊!” 雍丹府院子里的桌子上放着一些矿物颜料,阳光之下,土登格勒正在画唐卡,他细心地绘着佛像,精细地勾画着线条。占堆在边上走来走去,心事重重,他忍不住问道:“二弟,你和姐夫整治了仁钦一顿,他就从此消停啦?” 格勒停下手中的画笔,问道:“大哥,你是担心他会报复我们?” “他不会善罢甘休的,我们还是要有所提防,这样才好。” “大哥,你以为我这事儿做得很莽撞?仁钦搬倒德勒噶伦这半年以来独霸噶厦大权,很多官员被他压得透不过气,敢怒不敢言。愤怒的火焰正在拉萨城的地下涌动,我这么做是顺应人心。” “这倒也是,替大伙出口恶气。” 帕甲从外面进来,他递上一封信,说道:“代本大人,公函。” “你念吧。” 帕甲念道:“为祈祷拉萨喇嘛转世念经,下密院全体人员需念愤怒十五施食回遮法。为切实完成此次佛事,需于当日抛食,急需湿肠一副,头颅两个,净血、污血、寡妇经血各一盆,人皮一整张,即刻送来。” 格勒听罢,面带难色,他问帕甲:“这种事过去市政衙门怎么办?” “按照宗教仪轨,这些东西取自拉萨所生孩童之躯,或死于格斗的男子,名声极坏的娼妇,监狱里的囚犯。” “他们立刻就要,我上哪去找这些人?” “这些人肯定不好找,十有拉萨也找不到,但过去的老爷们都办得挺好。” “我明白了,监狱里的囚犯倒是有一个,这女人,名声极坏的娼妇到哪儿去找啊。” 女仆听着他们的谈话有些紧张,一失手把颜料瓶打翻在地。 占堆赶紧过去查看,训斥:“你怎么回事儿,笨手笨脚的。这是官窑的青花瓷,你十条命也顶不上这一个瓶子。”格勒眼睛一亮,突然说:“这种粗手笨脚的贱骨头,留着有什么用。” 女仆一听吓坏了,跪地求饶:“少爷饶命……” “来人哪,拖走!” “少爷,我还有个五岁的孩子,少爷饶命……” 几个家奴过来,将她拖走,女仆一直哀求着,声嘶力竭。 下密院要的头颅解决了一个,还有一个呢?还有人皮一整张?格勒和占堆来到了朗孜厦监狱,帕甲带着几名衙役进了行刑室。他看了看“棕藏装”,就是他了。 衙役们冲上前去就扒“棕藏装”的衣服。“棕藏装”挣扎,问道:“你们干什么?” “给你洗澡,净身。” 他很快就被衙役们按住,扒光外衣,按到一个大木桶里。一会儿,“棕藏装”被淹死,漂在水桶上面。衙役们把他拖到案板上,撕他的衣服。案板上排放着各式工具,尖刀、弯刀、钩子……格勒和占堆站在门外看了看里面的情景,走开了。 占堆担心地问:“就这么把仁钦的家奴杀了,他会不会找麻烦?” 格勒却很自信地说:“我就怕他不来找麻烦。想在拉萨的贵族圈子里生存下去,不能当软牛粪,让别人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想贴哪儿就贴哪儿。我们要当佛殿里的顶梁柱,立在那儿,硬挺挺,浑身上下都是力量。这样别人才会看得起你。” 占堆听得茅塞顿开,佩服的目光望着格勒:“二弟,你说得在理儿。” “大哥,卓嘎在郭察老爷家打麻将呢,你也去吧。” “她跟郭察夫人她们一拨子,都是夫人、太太,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筹办献祭,神圣无比,本来轮不到我,这是郭察老爷为我争取的。下密院要的东西就都办齐了,你去回一声,让郭察老爷放心。” 占堆明白了,连声说好,转身走了。 “棕藏装”被杀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仁钦府。去朗孜厦送饭的仆人回来向洛桑报告此事。仁钦却不以为然,他轻描淡写地说:“诺布死了,我早知道了。” “爸啦,活蹦乱跳的,怎么就死啦?一定是被人害死的。”洛桑惊讶。 “没错。土登格勒让人把他给杀了。” “是他?他这是成心,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你说得不对,他打狗要看主人的反应。下密院要做法事,土登格勒就把他给用上了。那些大堪布、大喇嘛个顶个都是一言九鼎的人物,我们不会因为一个下人,和下密院把关系闹僵吧。再说了,土登格勒来了这么一手,也情有可原。上次他主动来跟我们和解,是我把人家顶回去了。这回,彼此扯平了。” “爸啦,这口气您就咽下去啦?” “咽不下去也得咽!” “爸啦,土登格勒是有意向您挑衅,他要替其美杰布解恨。” 仁钦火了,吼道:“混账东西,你什么时候能从德勒少爷身上学点儿东西,真宽容也好,假宽容也好,照着样子比画比画,也是那个意思。……整天张牙舞爪的!” 洛桑挨了训,不言语了,站在那里琢磨着。 扎西在佛堂里伏案写作,德吉推门走了进来,她好奇地问道:“你在写什么呢?” 扎西把英文版的 href='1628/im'>《乌托邦》推到德吉面前,故意说:“这书写得太好了,句句令人醍醐灌顶,可惜,你看不懂。”德吉拿起书,翻了起来。 “你也别急,我正把它译成藏文,你可以做第一个读者。” 德吉冲他笑了笑,用英语念了起来:“i believe that nothing is more important than being a live,not even if put together all of our wealth……” 扎西傻了,叫道:“停,停!你……你懂英文?” “本少奶奶毕业于印度大吉岭的英文学校,我的老师是牛津大学的教授,我的发音是纯正的伦敦口音。不像有些人说英语,一张嘴,全是海边卖鱼的味儿,腥蚝蚝的。” “你懂英文为什么瞒着我?” 德吉从袖子里掏出那封扎西写给印度的信,扔到他面前说:“收好吧,我没寄。” “你怎么不给我寄啊?一直没见回信,我还奇怪呢。” “这信里写的什么?要是送到英国人的邮局,你早就被识破了身份,扔进朗孜厦监狱了,还能在这儿待到今天!” 扎西傻了,问道:“你偷看我的信?” “看了。” “太过分啦!” “不就是两个臭男人之间写一些不荤不素的空想吗,有什么怕人看的。” “你这个女人太有心计了,我错认你了。” “你嚷什么,能读几本英文书,就觉得别人全是睁眼瞎。自己抬高自己,粪便顶高屁股。” 扎西被她噎得不知说什么好,他怄气地嚷嚷:“你偷看我的信,不道歉就罢了,还强词夺理,还说那么粗俗的话,你是贵族吗?” “把贵族惹急了,也一样说粗话。” 扎西气得扭头就走了。没走几步,就听到身后的德吉说:“走吧,爱走哪儿走哪儿去。” 兰泽正在院子里和强巴玩羊拐骨,她见扎西走来,迎了上去:“爸啦……” 扎西停住脚步,对她说:“玩呢,好好玩吧。” “爸啦,您去哪儿,我要跟您去玩。” “好吧,爸啦带你到外面买好吃的。”他把兰泽抱到自己的脖子上,走了。强巴赶紧跟了上去。 扎西驮着兰泽在街上转了一会儿,他们来到英文小学校,兰泽骑在他的脖子上,手里拿着拨浪鼓,高兴地摇来摇去。她看见学校的院子里,一群孩子正在踢足球,跑来跑去。兰泽不解地问:“爸啦,他们在抢什么呢?” “那是足球,一种体育运动。” “我也想去抢,可以吗?” “可以啊。”他把兰泽抱到地上。 兰泽高兴地把拨浪鼓朝强巴手里一塞,朝小朋友们跑去。足球刚好滚到她的脚下,兰泽伸脚把足球踢了出去,她觉得好玩,开心地笑了。 下课的铃声响了,又有一群孩子冲进了院子里,院子里更热闹了。扎西吩咐强巴陪着兰泽,自己去了校长办公室。 兰泽跟着孩子们跑着、追着,..t>足球又滚到了她的脚下,兰泽正要去踢。结果,跑来一个年轻喇嘛把球抢走了。两个小男孩跑过去抢球,喇嘛一把将他们推到一边,两个孩子摔倒了。一群男孩围了上来,喇嘛火了,把他们统统推倒在地,孩子们哭成一片。兰泽也吓得哭了起来,强巴赶紧跑过来把她抱走了。 扎西正向英国校长咨询儿童入学的事项,两个男孩跑进来,大声地说:“老师,老师,喇嘛来闹校了。”扎西和校长一听,赶紧跑了出去。 院子里,孩子们还在和喇嘛抢球,他们抱喇嘛腿,拽喇嘛袈裟,乱成一团。扎西和校长赶过去,校长用蹩脚的藏语说道:“你们怎么能抢孩子们的足球?” 喇嘛反驳说:“它像佛祖的头,佛祖的头怎么能用脚在地上踢呢?” 校长哭笑不得:“这是足球,跟佛祖的头没有关系。” 喇嘛擎着足球,冲着扎西问道:“你是藏族人,你看这像不像佛祖的头?” 扎西耐心地说:“小师傅,不光这个球是圆的,你吃饭的木碗也是圆的……难道都是佛祖的头吗。” 喇嘛怒了,举起足球砸向扎西的脸:“替英国人说话,你这个败类。”扎西没防备,鼻子被砸出了血。这时,又跑来一个喇嘛,把足球恭恭敬敬地放在一个托盘里,用缎子包好,迅速地离开了。 扎西一边擦着脸上的血,一边四下张望,他没有看到兰泽和强巴的影子,感到一丝不安。扎西叫了一声:“兰泽……”他顾不上擦脸上的血迹,目光在孩子中间寻找兰泽。 上课的铃声响了,孩子们都进了教室,院子里空荡荡的。扎西发现兰泽玩的拨浪鼓已经被踩碎,丢在院子的中央。他跑了过去,捡起拨浪鼓,想了想,朝教室奔了过去。 他跑到一个个教室的门口,焦急地朝里面查看,可是根本没有兰泽的影子。扎西恐慌,转身向校外跑去。他冲出学校,站在门口,大声地叫着:“兰泽……,强巴……” 街上的人听到他的喊声,好奇地回头看了看。扎西突然看到远处有五六个喇嘛一拐弯进了胡同,不见了,他追了过去。 扎西追到胡同口,看到喇嘛们往前走着,他扑过去,拽住喇嘛,气喘吁吁地说:“把孩子还给我,我的女儿……还给我。” “你干什么?”喇嘛们把他推到一边,转身又走了。 扎西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他突然想,也许强巴带着兰泽回府了,他转身朝德勒府方向跑去。 扎西气喘吁吁地跑回德勒府,发现兰泽和强巴根本没有回来,他傻了。德吉听到女儿可能被喇嘛劫走了,她抢过扎西手里的破拨浪鼓,哭了起来:“我女儿,你为什么要带她去学校?为什么?你还我的女儿……” “德吉,你别激动,我们一起想办法。”扎西安慰她说。 “想什么办法?你明知道学校正乱着呢,不安全。……昨天旺秋还提醒过你,三大寺的喇嘛要闹校,他们早就放出话来,要劫学童,你偏这个时候带她去,你成心啊。” “三大寺的喇嘛不会啊,他们是信佛之人,怎么会劫孩子呢。” “人质,他们把兰泽当成了人质。” “就算兰泽在他们那儿,他们也不会伤害孩子的,我也是喇嘛,你应该明白。他们可能……借此要挟噶厦政府。还有,强巴也跟去了,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他会照顾兰泽的。” 德吉冷静了一些,她说道:“你赶紧去找啊。” “是哪些喇嘛把兰泽劫走的?哪个寺的?哪个扎仓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去找谁啊。” 德吉冲着门外大叫:“旺秋,旺秋……” 刚珠从外面跑进来,恭敬地说:“少奶奶。” “管家呢?” “管家老爷一大早就去乡下收债了。” 德吉发邪火:“这个时候还收什么债。” 扎西想了想,说:“德吉,你在家里等消息,我去噶厦打听打听。” “我也去。” “我们不在家,万一兰泽回来了呢。我去问,你在家里等,如果是喇嘛拿孩子给噶厦政府施压,他们不会不知道。”扎西带着刚珠,急匆匆地出门了。他们先去市政衙门找到格勒,希望通过他探听一些消息。格勒倒是很沉着,如果是喇嘛劫持了孩子,一定会去布达拉宫,我们马上去问问。 格勒上山去了。扎西在布达拉宫的后山门前急得来回踱步,他不时地朝里面张望,心中懊悔不已。没一会儿,格勒从里面匆匆走出来,他一脸沉重地说:“我见到大堪布了,他说去闹校的喇嘛是来了,拿着一个足球来告状,说像佛头,但绝对没有劫持孩子。” “啊?那兰泽呢?” “我也是这么说的。大堪布很生气,说这简直是对佛门的诬蔑。” “不是他们,会是谁呢?” “姐夫,你别急,大堪布的话我们要信。如果他们想用孩子来要挟噶厦政府,他们不会瞒而不报。噶厦不知道,他们劫了孩子又有什么意义呢?” “兰泽不是学校的学生,他们劫兰泽,对关闭学校也是没有意义的。” “这就怪了,到底是谁浑水摸鱼呢?” “他们为什么只劫兰泽一个人呢?是针对我们的?” “会不会是仁钦?我们前几天整治了他,他报复我们。” “他刚输了官司,这不是惹火烧身吗?太冒险了。……也没有目的啊,就为了治口气?不可能是仁钦,他们父子虽然心狠手辣,但还不至于如此下作!” “那兰泽能在哪儿呢?” 卓嘎和占堆听说兰泽不见了,两个人便风风火火地朝德勒府赶来,他们在门口遇到了收债回来的旺秋。三个人刚到府门前,就看见有人朝大门射了一支箭,箭上还挂着一块布条。德吉听到消息从楼里跑出去,到门前查看。 旺秋上前拔下箭与信,看了看,说:“少奶奶,这布条……是小姐衣襟上的。” 德吉一看,果然是。她忙说:“快,快,看上面写着什么?”布条上写着:拿一千现洋来赎你家小崽子,不许报官府,否则把她宰了。 德吉慌了,她说道:“这是绑票,兰泽被马贼绑了……” 这时,扎西和格勒也赶了回来。格勒一边琢磨,一边说:“拉萨也会出这种事儿?敢劫贵族,好大的胆子。” 德吉感到心口一阵剧痛,她有些不能自制,疯癫地说:“他们是要钱吧,给他们,要多少,给多少。” 扎西一脸痛苦,他搂过德吉的肩膀,安慰道:“德吉,你冷静点儿,我去把人赎回来。” “旺秋,去准备钱,快去!”德吉痛苦地吼着。 格勒又仔细看了看那个布条,不解地嘟囔:“怎么光要钱,没写送钱的地点啊。”他决定去一趟小学校,了解情况。 天渐渐黑下来,德吉不吃不喝,坐卧不安,她突然起身往外走,扎西追上去拦住她,问道:“你要去哪儿啊?” “我去找兰泽。” “你去哪儿找,我们根本就不知道她在哪儿。” “那也不能就这么在家里待着?我的心都快碎了,我要找我的女儿!” “德吉,这事儿急也急不来啊。” “你站着说话不嫌腰疼!我女儿在他们手上,谁知道他们会对她做什么?她还是个孩子啊。” “他们要的是钱,在拿到钱之前,兰泽应该是安全的。” “他们要钱,我给,别说一千块现洋,就是一万块,要我的庄园,我都给他们!可他们为什么不说钱送到哪儿,送给谁!”德吉歇斯底里地刚说完,就见格勒从外面回来了,她赶紧迎上去,急切地说:“有消息了,有消息对吗?你是警察,你有办法,你快告诉阿佳啦。” 格勒为难地说:“学校里有个孩子看到了他们,喇嘛闹校的时候,两个外地人趁乱把强巴骗走了。” 扎西疑惑地问:“两个外地人?” “我带着那个孩子在拉萨城里城外转悠到现在,也没发现那两个人。” “当时院子里有那么多孩子,都是贵族家的子弟,他为什么非劫兰泽呢,兰泽有强巴陪着,这是最不容易得手的。” “你觉得他们是有针对性的。” “当时我也在场,绑匪不会不知道。” “这就奇怪了。” “这不是普通的绑架,这两个人的背后,肯定另有主谋。” “谁呢?” “说不好。但肯定不是为了劫点儿钱财,他们另有目的!” 格勒思索着,突然,院子里传来“嘭”的一声响。所有人一惊,大家不约而同地拥向院子。 旺秋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石头上绑着一卷藏纸。德吉着急地说:“快打开,看看写的什么。” 旺秋打开后,念道:“明天太阳露头的时候,把钱送到南山的窝风口。” 德吉好像看到了希望,一把将信抢过去,看了又看。然后吩咐道:“旺秋,你赶紧去准备钱,一个子儿都不许少。” “啦嗦。” “这回可好了,只要他们露面,兰泽就有救了。” 帕甲从外面匆匆进来,他直奔土登格勒,在他耳边低语:“送信的逮住了,是一个小乞丐,绑匪给了他一块骨头,他什么都不知道。” 兰泽和强巴被囚禁在乡下一个破烂不堪的屋子里,兰泽的脖子上系了一条拴狗的皮项圈,连着链子的另一头锁在屋子中央的柱子上。强巴四肢被抻开,绑在门框上。兰泽往强巴这边挣,但链子不够长,够不到强巴,她哭哭啼啼。 两个绑匪,一个在磨藏刀,一个在喝酒。喝酒的绑匪见兰泽哭闹,烦躁地骂道:“再哭,再哭我把你的嘴豁了,烦死人啦!”兰泽不理他,依然哭着。 另一绑匪火了,拎着刀冲过来,拽起兰泽把刀在她脸上抹,吼着:“憋回去!” 兰泽惊恐万分,瞪大眼睛,抽泣着。强巴哀求道:“二位大爷,让我哄小姐吧,你们别吓着她……” “闭嘴!”绑匪把兰泽往地上一扔,举刀冲着强巴的胳膊就捅了进去。强巴惨叫一声,血顺着胳膊流了下来。兰泽吓坏了,不敢哭了。 第二天一大早,旺秋让刚珠和几个奴仆把两个装银圆的袋子搭在一头骡子身上,他们准备出发去赎兰泽。德吉不放心,也要跟着去,扎西劝她在家里等消息,去的人太多,会把绑匪惊了,他又吩咐旺秋在家里陪着少奶奶。格勒打扮成管家的模样从楼里出来,他催促道:“抓紧时间吧,天快大亮了。” 德吉一见格勒要去,冲他起急说:“格勒,你不能去。绑匪知道了,不得了。我不在乎钱,把钱给他们,把我的兰泽换回来就行。” “阿佳啦,如果把钱给他们了,他们不放孩子怎么办?” “那怎么办?他们不让报官。” “德吉,必须让妹夫一起去。跟绑匪没有道理可讲,那伙人很疯狂,我们必须做到有备无患,才能解救兰泽。”扎西说。 “如果他们发现警察,兰泽就危险了。绑匪什么事儿都会干出来的。”德吉担心地说。 “所以,我必须去。阿佳啦,兰泽也是我的外甥女,你要相信我。”格勒劝说。 德吉无言以对,但依然心情忐忑。她看着扎西和格勒带着人走了,一阵头晕,靠在了门框上。 拉萨河对面的山坡上一个牧羊人正赶着一群山羊,在缓缓地移动。山角上挂着经幡,经幡随风飘动,呼呼作响。扎西和格勒、刚珠牵着骡子奔这儿而来,格勒与不远处的牧羊人遥遥相望,暗暗点头。原来,牧羊人是帕甲。 扎西四下张望,说道:“信上说的地方,应该是这儿。” 刚珠忧心如焚地问:“他们会来吗?” “不知道,等吧。” 格勒朝山下的路边望去,山角下只有一个伪装的警察正在捡柴火,四下里静悄悄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直到太阳快落山了,也没有人来接头。格勒观察了一下,说道:“我估摸着,今天没结果。” 刚珠气愤地说:“这帮该下地狱的混账,这不是诓人吗?等我抓住他们,非剥了他们的皮!” 扎西坐在草坡上,手里拿着两块石头,轻轻地敲打着。 “少爷,我的少爷,您就别在那儿敲了,快想想辙吧。” “你有什么辙?” “我有辙,还问你吗?” 扎西看了看手里的石头,扔出老远,起身说道:“走吧,回家。” “啊?这就回家啦?小姐怎么办?” “小姐在哪儿?你知道,还是我知道?赶紧,牵骡子。” 格勒也起身,随扎西下山,他一边走,一边说:“姐夫,你觉得马匪今天是试探性的?” “我压根就不相信他们今天会来取钱,因为他们的目的不在于此。” “你心中有谱啦?” “还是那句话,学校里那么多贵族子弟,.99lib.他哪个不能劫,却偏偏选中了兰泽。难道他们不知道你是兰泽的姨父?你可是负责拉萨治安、侦匪缉盗的警察总办,他们这不是找死嘛。” 格勒赞成地点了点头,琢磨着。 德吉等在家里,她跪在佛龛前祈祷,一直抽泣着。旺秋见状,上前把她扶到卡垫前坐下。德吉坐立不安,心惊肉跳地说:“怎么这么长时间,还没回来?不吉利。” “少奶奶,会不会出什么差错。” “会吗?你有预感?” “少奶奶,打死我,我都不敢往坏里想。” “你是说,小姐接不回来啦?” “回得来,回得来。小姐是有造化之人,一定会化险为夷。” “我给马匪钱,他们没有道理不放我的女儿。” “我是担心……少奶奶,您记得绑匪的信上说,不能报官府……” 德吉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惊胆战说:“对啊,那些警察被绑匪发现啦?” 旺秋懊恼地说:“我真后悔,您不让警察去,我怎么就没体谅您的心思。我再多一句嘴,那群呆头呆脑的家伙就去不了了,说不定,小姐早就到了家,我正侍候你们娘俩坐这儿喝酥油茶呢。哎哟哟,怪我哟,怪我。这么大的事儿,哪能听一个外人的,小姐是您的心头肉,可在他的心里能有几斤几两啊。” “一定是马匪看出了破绽,吓得没敢来。坏了,坏了,一定坏事儿了。”德吉说着,起身要往外走,她头一晕,差点儿没摔倒。 旺秋马上搂住她,说道:“我说少奶奶,您慢着点儿,慢着点儿。……有事儿,我腿脚快,我去,您这两天熬的,整个人都软了。我看在眼里,心里揪得慌。”他把德吉扶到卡垫上,骂道:“这个该死的扎西,瞧他把少奶奶害的!” 扎西回来了。德吉扫了他们一眼,怨气十足地说:“小姐没回来?” 扎西宽慰她说:“德吉,你别太担心,小姐不会有什么危险,坏人总是怕好人的。绑匪今天没有露面,是因为胆怯。我们担心兰泽的安危,绑匪担心拿不到钱,或者拿到钱,被警察抓了,他们比我们焦虑。” “你还挺了解绑匪的心思。” “我们现在要以静制动,他们还会来的。” “绑匪要是不来呢?” “不可能,绑匪要的是钱,不是孩子。我判断,马匪没有拿到钱,不会伤害小姐的。” “你的判断?你带兰泽去学校的时候,怎么没判断!兰泽现在在什么地方,在谁手里,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还敢说判断,自以为是!出去,滚出去……都滚出去!” 扎西站着没动。旺秋冲他嚷道:“少奶奶让你滚出去!滚,滚滚。” 扎西无奈,只好转身出去了。 旺秋凑到德吉跟前,劝说:“少奶奶,气大伤身,跟他生气,您多不值啊。” 德吉冲他摆了摆手,旺秋见她脸色带怒,也退了出去。德吉拿起床上的藏装洋娃娃,端详着,突然抱在怀里,忍不住嘤嘤地哭了起来。 第十三章 脚下的石头越上了额头 佛堂的门被咣的一下推开,旺秋气势汹汹地进来。扎西正坐在卡垫上一边喝着酥油茶,一边冥想着,他被吓了一跳。旺秋蹿到他面前,数落道:“哎哟,你也能喝得下去,嗞溜一口,嗞溜一口,不怕这酥油茶呛死你。” 扎西不温不火地回敬了一句:“街上的野狗怎么窜到我屋里来了,咬人呢?” “我恨不得咬你一口。你要不带小姐去学校,哪有这事儿了,我们全府上下被你一个人害死了。少奶奶心都碎了,你还在这儿喝茶,好意思!” “这事儿是怪我,我认罪,你说吧,管家老爷,怎么惩治我?” “你在我们家装大爷的日子也快到头了。那么大个人,连个小孩子都护不住。怎么收拾你,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说旺秋,你到底想干什么?明说吧,何必阴阳怪气的。” “哟,还理直气壮的。你在我们府上,现在除了添灾祸,什么正经忙也帮不上。我给你指条明路,你呀,赶紧回庙里念经去吧。” “你要轰我走?” “你还想赖在我们家一辈子。你也不想想,德勒府就缺你这块料?我要是你啊,给少奶奶惹了这么大的祸,我就冲着大昭寺门口那块碑,一头撞死算了。” “行,我这就去撞死。”扎西起身,出了佛堂。 扎西穿过喧闹的八廓街,拐进一个宽敞的胡同,来到雍丹府。他向土登格勒要了三个人,他要提前做好准备,等待时机,准备行动。 几天来的提心吊胆和高度紧张,使德吉憔悴了许多,她颓废地倚在卡垫上思摸着。正在收拾屋子的仆人,不小心弄出点儿声音,旺秋忙说:“毛毛糙糙的,走,走,都走!” 仆人们出去了。德吉的眼泪涌了出来,她哭着说:“老爷不在了,少爷也不在了,我只有兰泽这一个骨肉,如果她也出了事儿,我还活着有什么意思。” “少奶奶,您可别往绝路上想,那可真遂了那伙贼人的心愿,他们天天念经拜佛就求着这一天哪。” “旺秋,你这话什么意思?” 旺秋递上手帕,德吉擦了擦眼泪。旺秋又递上茶,说道:“少奶奶,您多少喝上一口,润一润。” “旺秋,有话你就说吧,别东绕西绕的。” “少奶奶,我一直在琢磨,是什么人给我们德勒府使绊子?拉萨有钱的人家多了,他们为什么偏瞄上我们小姐?” “你觉得是谁?” “少奶奶,我说不好,乱说。要是说错了,您就掌我的嘴。” “你别吞吞吐吐的,说,你到底怀疑谁?” “家贼难防啊。” “我们家里人?” “他也算不上家里人……会不会是扎西喇嘛。” 德吉一惊,问道:“你怎么会想到是他呢?” 旺秋分析说:“少奶奶,您想啊,仁钦父子现在也消停了,不再为难我们,扎西喇嘛心里很清楚,他在德勒府已经没了用处,他的去留不是已经明摆着吗?扎西是农奴出身,一个下等人,摇身一变,成了上等人,在德勒府这段锦衣玉食的日子,他做梦都想不出那么多花样来,可是现在,竟然天天享受着,连少奶奶您都得对他少爷长少爷短地叫着。这种神仙的日子,他能舍得?他能不动动脑筋……想个法子留下?” “就算他想留下,跟小姐有什么关系?” “少奶奶,您想啊,我们德勒府里里外外都认为扎西就是其美杰布少爷,雍丹府的少奶奶、少爷,还有噶厦政府也都信以为真,全拉萨还有谁会怀疑他呢?这家里,只有您、我、刚珠,知道他是假的。他留得下留不下,那还不是您说了算。扎西要想霸了咱德勒府,少奶奶您……可是他最大的障碍。” “照你的说法,他把我除掉不就完了吗,绑了小姐又能诈去多少钱财?” “对您太明目张胆了,闹不好,他自身难保。扎西那么诡计多端,他不会冒这个风险。所以,绑小姐是假,打击少奶奶您才是他真正的用意。您要是扛不住,像现在这样,不吃不喝,再一病不起……到时候,德勒府上下拿他可真是没辙了!这个臭喇嘛,真的也是真的,假的也是真的了。我一个管家的话,又有谁能信呢。” “你这么一说,还真有几分道理。” “这些天,我每天提心吊胆,不敢离开您半步,就是怕您有什么不测……扎西喇嘛就真成了德勒少爷了!仁钦噶伦厉不厉害,才智过人,他都斗不过扎西,我们哪是他的对手?少奶奶,我都不敢往下想啊,多想一点,我这后脖颈子都冒凉风。” 德吉愣住了,想了想,疑惑地说:“扎西曾经要走,是我把他留下来的。” “那是他在探您的口风,您还真信?扎西是我从江孜弄来的,可是我们对他的底细确实是一无所知。他这些年四处游荡,在印度参加过雪山什么来着……反正是革命党,这您知道。什么叫革命党,革谁的命,那些穷骨头贱命的东西,就是要革我们大贵族的命。您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德吉倒吸了口冷气,想了想说:“旺秋,你去把扎西叫来。” 旺秋故作惊讶地说:“噢,我忘了告诉您,他不在。” “他不在府上?去哪儿啦?” “他一大早就出去了,连个招呼都没打,还是院子里的下人告诉我的。他已经不像刚来的时候了,根本没把我这个管家放在眼里。……少奶奶,有件事儿,我一直不敢跟您说。” “你说。” “前段日子,您去雍丹府串门,扎西逮着您不在家的空当,他也溜了出去。我去接您回府的时候,在路上碰上了。您猜怎么着,他跟一个女人鬼鬼祟祟的,好像在合计什么事儿。” “那个女人是谁?” “我不知道,当时我想,他能跟汪丹和洛丹背地里有勾结,这女的肯定也是他们一伙的,革命党吧。” “后来呢?” “后来,我好奇,也不放心,就悄悄地跟了他一段,发现他和一伙外地人见了面。那些人里没有汪丹和洛丹,是另外一帮子人,我看扎西和那个女的那个亲近劲儿,关系非同一般。” 德吉听了有些害怕,责怪地说:“你怎么不早说?” 旺秋解释说:“我当时想,可能是革命党的事儿,跟我们家也没多大利害关系,一忙乎就给忘了。” “旺秋,你现在就去,叫上刚珠,分头去街上找他,看他到底在外面干什么。” 旺秋和刚珠一起出了德勒府,旺秋吩咐他:“你去八廓街转一转,我去外廓那边,我们分头去找。” “啦嗦。”刚珠答应着,走了。 旺秋见他走远,又朝四下打量了一番,也快步地走了。 刚珠在街上转悠了一炷香的工夫也没有看到扎西,却撞到了土日头人,刚珠吓了一跳,本能地躲到了一边。土日头人沿街走去,刚珠悄悄地跟上了他。土日头人到了一个街口停住了脚步,东张西望,好像在等人。刚珠躲在不远处,一直盯着他。最后,土日头人进了一条胡同,被旺秋一把拽进一个小院里。 刚珠寻寻觅觅地过来,他四下张望,没看到土日头人,走了过去。 旺秋质问土日头人:“你怎么才来?” 土日头人回答说:“我在这儿转悠半天了,拉萨我又不熟,你说这个地方,我哪儿找得着啊。” “一看就知道你是外地人,你就不能换套衣服!”旺秋看着他,不满地说。 “怎么那么啰唆,我又不在城里,谁也看不到我。旺秋管家,你能不能快着点儿,我那几个兄弟都是粗人,急脾气,等了这两天,有点儿烦了。”头人烦躁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想抬价钱?” “这回来拉萨我才知道,警察总办雍丹少爷是那孩子的姨夫,这不是在老虎嘴巴子上拔须子吗。” “你怕啦?” “我土日头人怕过谁,但这单活儿,确实太冒险。” “好,好好。事成之后,我给你加这个数。”旺秋冲他做了一个手势。 “管家老爷就是大方。”土日头人笑说道。 “但我跟你说清楚,不能伤着我们小姐一根汗毛。” “我知道,小崽子整天又哭又闹,烦死了!” “烦什么烦?好吃好喝给我侍候着,听明白了吗?上次你可是骗了我,明明跑了一个,你竟然跟我说全解决了。” “有这事儿?” “还敢嘴硬,刚才你就被那小子盯上了。” “可能马虎了,马虎了。” “过去的事儿就不说了。下面的事情,一定照我说的去办,不能再出一点纰漏。” 土日头人嬉皮笑脸地应承着:“那是,那是。” 刚珠跟丢了土日头人,他又来到街上四下张望,忽见扎西一个人在前面走着,刚珠追上来。扎西停下脚步,扭头看着他,问道:“你干什么去啦,跑得气喘吁吁的?” “少奶奶让我去街上找你。” “绑匪又来信啦?” “不是。好像是旺秋……不知道他在少奶奶那儿嘀咕了什么,你要多加小心。少爷,我刚才遇到了一个人。” “什么人?” “您还记得上次,我死里逃生的事儿吗?”刚珠痛苦又恐惧地说,“杀我们伙计的土日头人来拉萨了,我刚才在街上碰到他了。” “你没看走眼?” “绝对没有,我不知道他跟小姐的事儿有没有联系。” “他在哪儿?” “他在城北的外廓路上,我当时看到他,开始还挺害怕,后来我想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结果,他钻进了一个胡同,不见了。” 扎西琢磨着,警觉起来,他对刚珠说:“这件事儿,你不要再跟任何人讲了,包括少奶奶。” 扎西和刚珠回到德勒府的时候,德吉正把一托盘银圆端到桌子上,冲着旺秋嚷嚷:“你跟着我转悠什么?快去拿钱,去!他们要多少,我给,我都给他们!” 旺秋一脸无辜地说:“少奶奶,这些赎金够了……真的够了。” 德吉把手中的托盘和银圆摔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叫着:“这是赎我女儿命的钱,我说不够,就不够!你去库房取钱,马上就去!” 旺秋无奈,扭头朝外面跑去,与走到门口的扎西撞了个满怀。旺秋被撞了一个趔趄,他骂道:“哪个该死的,不长眼!” 扎西不解地问:“慌里慌张的,干什么呢?德吉,这是怎么回事儿?” 德吉抓起一张藏纸和一缕兰泽的头发,摔在扎西的面前,一脸怒气地说:“你还问我,都是你干的好事儿!”扎西一见头发上有兰泽的头饰,惊讶。他拿起信来读。 旺秋一边揉着胳膊,一边不怀好意地说:“你上次带着警察去赎人,马匪全看见了。把他们给惹急了,说我们坏了规矩,这回送来的是小姐的头发,你看少奶奶都急成什么样儿了。” 扎西看完了信,却说:“少奶奶,这信上把赎金涨到了两千,不是坏事儿。” “你说什么?” “你别急……从信上的口气看,小姐应该安然无恙。” “这张破纸能说明什么?它什么也说明不了!我再和你说一遍,我不在乎钱,他要多少,我给他,只要他别伤害我女儿,把我女儿放回来!” “这个我明白。德吉,他们已经开出了价码,马上就会通知我们送赎金的地点和时间,到时候,我见机行事……” “你还要去和他们争个高低?那只会把事情再次搞砸!” 旺秋借机数落扎西,他挖苦地说:“别逞英雄了,我看你就免了吧,这世上的绑匪都是不要命的货色,这回,哪怕出一丁点儿的差错,我怕他们恼羞成怒,你害的可就是小姐的性命。” “这次我去,不用你。”德吉坚定地说。 “我陪少奶奶去,你就留在府上当你的少爷吧。我和少奶奶倒让你看看,拉萨真正的贵族是什么做派,没你瞎掺和,我们一定顺顺溜溜地把小姐接回来。” 德吉定了定神,说道:“扎西,我想好了,小姐的事儿,不需要你再插手。” 扎西看着她,想了想说:“既然少奶奶已经决定了,我还是走吧。” “走,去哪儿?” “我本来就是一个云游的喇嘛,当然四海为家,继续去游荡了。” “你已经想好了……要离开德勒府?” “我留下来,毫无用途,何必等到少奶奶对我彻底厌烦了,再赶我出门呢。” “这种时候……小姐还在绑匪的手里,你就忍心撒手不管?” “这几天,我理不出一点儿头绪来,确实束手无策。旺秋管家和少奶奶对我心怀不满,实在是情有可原。现在离开,德勒府还能给我这个喇嘛留下一丝体面,我还是见好就收,当走则走。” 德吉有些恼火,吼道:“走,走走。快滚吧!” 刚珠急了,上前说道:“少奶奶,您不能让扎西走啊,这事儿怪不得他,他走了,谁帮我们?” 旺秋来劲儿,骂道:“嘿,你个吃里扒外的畜生,我他妈一脚踢你出去!你从外面领回来一个祖宗,烧香磕头你还没供够啊。你愿意跟着他,你也走!”说着,旺秋上前要打刚珠。 扎西一把拦住他,难过地说:“旺秋管家,我走就是了,你何必牵怒刚珠呢。” 旺秋恶狠狠地说:“早该滚了,你个不知趣的东西!” 扎西回到佛堂收拾行李,他拿起德吉送给他的绿松石佩玉,万分留恋。旺秋不请自来,吆喝着:“还磨蹭什么呢,赶紧收拾你的破烂,滚蛋!” 扎西不恼不怒,笑呵呵地说:“我滚,我滚就是了。管家老爷,我们兄弟一场,你也不给贫僧办个送行酒什么的,太不够意思了。” “你算什么东西,跟我称兄道弟,找打吧你。……唉,你来的时候,只有一个破口袋,现在怎么提这么大个包,打开!我看看你偷没偷我们家的东西,我要检查一遍!” 扎西无奈,把包打开。旺秋一边在包里翻来翻去,一边说:“当少爷的感觉不错吧,作威作福,吆五喝六的。可惜,你命里没那造化,没了。”突然,他看到扎西手里的那块绿松石佩玉,拿起来大骂:“果然偷了少奶奶的东西,这下,你恐怕走不成了……”他夺过绿松石,掂量着。 “这是少奶奶送我的。”扎西解释说。 “这么贵重的东西,少奶奶送你?做梦吧,你。扎西,在拉萨当贼是要剁手的。这回你恐怕躲不过去了。走!院子里去!”旺秋说着,就拖着扎西往外走。 德吉出现在门口,她理智了许多,问道:“旺秋,你>这是干什么?” “少奶奶,您看,他偷了府上的东西。” “这是我送扎西喇嘛的。……扎西,把它收好吧。我刚才一时气恼,你多体谅。” “少奶奶,谁摊上这事儿,也不会理智,我能理解。” “扎西,你真打算走?” “仁钦的事情已经解决了,我留下来没有任何意义,我还是走吧。” “少奶奶,扎西就这么走了,那可不成。”旺秋说。 “什么意思?”德吉问。 “德勒府的少爷突然间消失了,外面的人会起疑的。他就是走,也一定想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让他跟着我们家的商队去印度吧,这样,俨然是少爷去印度办货了。”旺秋又转向扎西,恶狠狠地说:“你到了印度以后,永远别再回拉萨。我们再编个理由,说你死了,这事儿自然而然就过去了。” 在旺秋的安排下,德勒府的商队很快就要出发了。刚珠和伙计们把骡马往院子外面赶,扎西站在门口,环视院子,心情有些悲凉。奴仆们知道少爷要去印度,过来送行,没有言语,只有默默的注视。德吉站在二楼的窗前,面无表情地望着院子里的一切。 旺秋凑到扎西身边,小声地说:“走吧,甭瞎惦记啦,惦记也是白惦记。” 扎西笑了,说道:“管家老爷,我本天地一喇嘛,来无缘由,去无牵挂,这回你满意了吧。”说完,扎西跟在商队后面,渐渐地走远了。 旺秋看着他们的背影窃喜。他没有想到,这么容易就把扎西喇嘛轰走了,他的第一个目的轻而易举地实现了,只要德吉看不出破绽,他的第二个目的也指日可待。所以,他强忍着自己的得意,让笑容绽放在脸皮的下面。 旺秋趁德吉去大昭寺上香的空当钻进了她的卧室,他直起腰,环视女主人的房间,踌躇满志。他走到衣柜前,打开衣柜,把德吉曾披过的那件其美杰布的衣服拿出来,披在自己的身上。他对着镜子照了照,有些得意忘形。于是来到床边,一屁股坐了上去,拉过德吉的睡衣,摸了又摸,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衣服上满是德吉的体香,陶醉地闭目遐想。 为了安全起见,土日头人趁着天黑,把强巴和兰泽转移到了离拉萨稍远的山洞里。强巴在山洞的角落里蜷着,闭着眼睛。兰泽眼泪汪汪地叫他:“强巴,你不能死啊,强巴……”她用力推强巴。 强巴吃力地睁开眼睛,笑着说:“小姐,我哪能死啊,我做了个梦。” 兰泽破涕为笑,问道:“你梦见什么啦?” “梦见我女儿了,她要在这儿就好了,她会陪你玩。” “你女儿叫什么?” “请寺里的喇嘛给她起的名字,叫仁青。她已经一岁多了,应该能走会跳了,可以陪小姐玩了。” “仁青在哪儿?” “和她阿妈一起被带到山南去了。” “你想她吗?” “想啊,能不想吗?她走的时候,刚学话,会叫阿爸。” 兰泽想哄强巴开心,于是说:“以后我叫你阿爸。” 强巴吓了一跳,赶紧说:“小姐,那可使不得,你是小姐,我是奴才,可不敢乱叫。” 突然,强巴听到山洞外的绑匪们说着什么,他冲兰泽做了一个不要出声的动作,然后侧耳倾听。 “他们管家什么时候给钱啊?” “当心那孩子听见。……我刚跟他见了面,他又给我们加了银子。这下好了,除了买羊、买牛,还能给兄弟几个每人添一个娘们儿。这儿的娘们儿骨头比肉还软,我们乡下的女娃子可比不了……” 由于连日的惊吓,兰泽病了,她发着高烧,满脸通红,迷迷糊糊地睡着。强巴抱着她,焦急地叫着:“小姐,小姐,你醒醒。”兰泽在强巴的呼唤和晃动下,终于微微地睁开了眼睛。强巴见她醒了,问道:“小姐,你饿了吧,我给你要点儿吃的。” 兰泽摇了摇头。 “我给你讲故事,格萨尔大王的故事。” 兰泽依然摇头。 强巴有些着急,但又想不出新辙,突然他看见洞口外面长着一些野花,于是哄兰泽说:“我去给你采花,你不是喜欢花吗?你看,洞口那儿就有。” 兰泽笑了。强巴趁绑匪不注意,悄悄溜出洞口,到草坡上去摘野花。绑匪发现了强巴,以为他要逃跑,大叫:“站住!站住!” 强巴没理他,奔前方不远的一簇野花而去。两个绑匪追了上去,把他打倒在地,强巴忍着毒打,伸手摘到了野花。兰泽晃晃悠悠地走了出来,强巴..一边承受着绑匪们的毒打,一边顽强地把花递到了兰泽的手上。兰泽刚接过野花,就被一名绑匪抱走了。 绑匪大骂:“你还敢跑,叫你跑……”他们把强巴一顿暴打,打得他满脸是血,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土日头人过来踢了强巴一脚,见他不动,翻过来看了看,说道:“死了,把他扔到山坡下喂狼。” 两名绑匪把强巴拖走了。兰泽站在洞口看着,吓傻了。土日头人冲着兰泽吼道:“赶紧给我回洞里去,要不然,连你一起喂狼。” 兰泽吓得不敢吱声,缩回了山洞。 强巴被扔到了远处的草地上,他躺在那儿,闭着眼睛,奄奄一息。一个放羊娃赶着羊群走在山坡上,他突然发现有个人躺在地上,便离开羊群跑了过去。他见强巴还有气息,便拼命地摇他,叫着:“你醒醒,醒醒……” 强巴吃力地睁了睁眼睛,哼哼了两声:“水,水……”又闭上了眼睛。 放羊娃扔下强巴就跑。一会儿,他牵着一头母羊过来,冲着强巴的嘴边挤羊奶。羊奶滋到强巴的脸上,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扎西和刚珠带着商队一行人走到驿道上,扎西边走边琢磨着。刚珠愤愤不平地说:“这次完全是旺秋使的坏,把你挤对走,你怎么不跟他斗呢?” “我要不走,小姐就回不来。” “你是说……” “什么都不要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刚珠突然看到两个陌生人在商队伙计中间,他犯嘀咕:“这两个人,哪来的?” 扎西看了看,拉刚珠,制止他。等那两个人走远了,扎西问道:“你确实不认识这两个人?” “没错,德勒家虽然上下两千多口,我不全认识,可商队的人我都熟,这两个人绝对眼生,还有那边那个人,我也不认识。” “一共有几个?” “大概有三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 扎西心中有数,于是说:“我知道了,你不要声张。” 商队走了一天,到了天黑的时候,找了一个避风的山脚停了下来,伙计们搭起简易的灶,烧着火,熬着茶,搭帐篷,准备宿营。刚珠张罗着:“大伙都歇着吧,今天当值的把马喂好,明天天麻麻亮,我们就出发。睡觉的时候,都醒着只耳朵,听着点儿动静。” 大家散了,扎西也进了自己的帐篷。帐篷外有两个人倚在货包边上,盯着这边,目光里透着邪恶。 扎西拿出那块绿松石佩玉,很惆怅。他悄悄挑开帐篷帘,朝外面看了看。外面,骡马拴在树上,伙计们已经安静了,有的进了帐篷,有的在火堆旁睡着了。扎西放下帘子,躺了下来。 汽油灯吱吱地响着,照亮了德吉的卧室。她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突然伸手拿起桌子上的手铃,狂摇不止。旺秋小跑着进来,嘴里答应着:“少奶奶,来了,来了。” 德吉把手铃扔在卡垫上,问道:“到这个时候,他们走多远啦?” 旺秋装糊涂,故意说:“谁走多远啦?” “扎西……商队。” “应该过了堆龙德庆。” “旺秋,你派人骑快马去追他们,叫扎西和刚珠都回来。” “啊?少奶奶,人走都走了,叫他们回来干什么?” “兰泽被劫,少爷这个时候去印度经商,说出去,反而让人起疑,唬不了人的。” “少奶奶,留着扎西在府上,也只是我们自己唬自己。您忘了,马匪的信上怎么写的,要不是扎西乱出馊主意,我们至于这么被动吗?” “也不能全怪他,那也是土登格勒的主意。你派人去吧,叫他们回来……怎么还不动啊?” 旺秋脸色难看,酸溜溜地说:“少奶奶,您不是真把扎西当成少爷了吧?” 德吉火了:“哪来的这种浑话?” “其实,我也时常恍惚,谁让那臭喇嘛和少爷长得那么像。可不管怎么着,他毕竟不是德勒少爷,那是我用骡子从外面驮回来的摆设,有其名无其实啊。” 德吉被他说中了要害,一时无语。 旺秋见机,又说:“少奶奶,现在当务之急是救小姐。这要命的时候,您是主子,心可不能乱啊。” 德吉只好转移话题,说:“我倒不是指望扎西,毕竟他有功于我们家。过河拆桥,我心里过意不去。” 夜深了。营地里的篝火已经快灭了,那两个人悄悄地靠近了扎西的帐篷。他们趴在帐篷边听了听,里面传来扎西的打鼾声。两个人对视一下,掏出尖刀冲了进去,他们朝扎西睡的铺上一顿乱捅。突然,他们感觉不对,于是停下手来,揭开羊毛被一看,里面不是扎西,竟是几捆羊毛。两个人知道中计了,刚准备往帐篷外面跑,帐篷突然倒了下去,把两个人罩在了里面。 扎西、刚珠和一名武夫冲上去,拿着棍棒一顿乱打。两个刺客在帐篷下面被打得鬼哭狼嚎。伙计们也醒了,围了过来,他们把两个刺客从帐篷下面拎出来,两个刺客吓得瘫在地上。刚珠冲上去,要棒打他们。扎西制止他说:“刚珠,把他们俩弄那边去。” 武夫和刚珠把两个人推到了不远处的树桩旁,把他们绑在了树上。扎西走过去,对刚珠耳语了几句。刚珠点头说道:“少爷,你放心,我记住了。”扎西蹲下来问了几句,刺客全都招了。不出扎西预料,这两名刺客是旺秋派来的。扎西已经感觉到自己识破他叛变了德吉,所以,必须要除掉自己。但这两个刺客对兰泽小姐的下落却一无所知,这让扎西感到困惑。他换上伙计的衣服,和武夫悄悄地离开了驮队的营地。 他们到了雍丹府的后院,见大门紧锁,武夫伸手敲门。一个奴仆跑出来开门,扎西一把将他拽到一边,小声地说:“你赶紧进去叫格勒少爷,不要惊动别人。” 奴仆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说:“你是……德勒少爷?” “小声点儿。” 奴仆答应着,跑了。武夫见院外没有任何动静,把大门锁上了。格勒匆匆赶来,他见了扎西便说:“姐夫,院子里人多眼杂,进里面说。”两个人进了旁边的屋子。 格勒听完扎西的叙述,气愤地骂道:“真是旺秋,这个胆大包天的狗奴才!脚下的石头越上了额头!” 扎西说:“我早就察觉到他和仁钦暗地里勾结,这是他铤而走险的主要原因。他知道我早早晚晚会惩罚他,所以,他抢先劫了小姐,以此来要挟我。”扎西说道。 “阿佳啦知道这些吗?” “我没告诉她。以免惊动了旺秋,那样,兰泽就危险了。” “兰泽在他手里,总是让人揪心。” “现在,旺秋以为我死了,对他的威胁也就解除了,兰泽应该安全了。” “那些绑匪都是些亡命徒,天不怕地不怕,就是佛爷的命令,他们也未必听得进去。旺?秋管束得了他们?” “这也是我担心的。我们要盯紧旺秋,不能再给他机会了。” “姐夫,你先在这里委屈一下,我马上去安排。” 扎西打量着这个房间,这是一个不大的密室。他说道:“格勒,我躲在你府上,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你放心吧,一切都按你的计划来。”格勒对扎西由衷地钦佩。 旺秋拿捏好了时间,他估计扎西已经被除掉了。现在,应该是让兰泽回家的时候了。于是,他跟土日头人勾兑好后,又用藏纸写了一封信,就急匆匆地赶回了德勒府。他一进客厅却发现卓嘎来了,心中连连叫苦,这个少奶奶怎么赶这个时候来,添乱,真是添乱。 德吉愁眉不展,卓嘎正在劝她:“……我在家都跟格勒急了,他手下那群警察,吃饭领赏个顶个的不含糊,怎么办起差来,笨得不如一头牦牛。都这么多天了,他们怎么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急死我了。” 德吉眼圈红了,说道:“我都麻木了,这半年是怎么了,我们家一股脑儿遭受这么多灾祸,都不让人缓口气儿……不是今世的孽报,就是前世的业障,只可怜我的宝贝女儿沾了家里的晦气。” “阿佳啦,是不是犯了什么忌讳,您没找大师问问?” “我去大昭寺、小昭寺拜也拜过了,问也问过了,可是佛爷也拿绑匪没办法。” “我们还应该去各山顶烧香祈祷,插上风马旗,让运气上升,兰泽可能也就回来了。阿佳啦,你别嫌我多嘴,到如今,我们除了求佛还能求谁呢。” 卓嘎的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如果卓嘎知道德吉去接小姐,肯定要求一同前往,那样的话,土登格勒的警察也一定尾随而来,那将是一个大麻烦。不行,一定要把卓嘎轰走!旺秋故意把那封信从袖子里抽出来。德吉一眼看到他手里的藏纸,心里一激灵,腾地站起来。 卓嘎不明白,问道:“阿佳啦,你怎么啦?” 旺秋又把信放进了袖子里,然后偷偷地指了指卓嘎,又指了指自己的袖子。 德吉明白了,于是说:“卓嘎,我有点儿不舒服,你回去吧,有事儿,我打发人去叫你。” “阿佳啦,你不能总在家里窝着,好人也锈了。还是听我的,咱们去祭山,你也透透气。” “卓嘎,你怎么那么啰唆。” “阿佳啦,你再这么唉声叹气下去,兰泽没救回来,你也熬散了架子。今天你可得听我的……” 旺秋听明白了,进言:“雍丹少奶奶的主意不错,我也赞同去山上献供,我这就打发人去八廓街请风马旗,等备好了东西,我们和雍丹少奶奶下午在渡口见。” 卓嘎却笑着说:“我都准备好了,仆人都带来了。” 德吉意外,见支不走卓嘎,便着急地说:“卓嘎,这次……亏得你想得周全。” “我过去老是马马虎虎的,人不遇事,总是长不大。这回我替阿佳啦全想周全了。唉,姐夫呢?插风马旗要你和姐夫都在才灵验。” “你姐夫……他走了。” “走了?去哪儿啦?” “少爷和少奶奶吵了架,他一赌气就带着商队去印度了,昨天就走了。”旺秋说。 “啊?眼睛里全是钱了,孩子都不要啦,他发什么疯?”卓嘎惊讶地说。 “我也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让人琢磨不透。”德吉灵机一动,说道:“卓嘎,阿佳啦想求你帮个忙。” “阿佳啦,什么求不求的,我就犯愁什么忙都帮不上呢,你快说,快说。” “你赶紧叫占堆沿着官道去追你姐夫,他们才走了一天多,应该没走多远。你让占堆去劝劝他,死活把他拖回来。” “你怎么不早说呢,我这就回家去叫占堆。阿佳啦,你别着急,占堆去追,姐夫肯定回来,我走了。”说着,卓嘎急急忙忙地离开客厅。 德吉见卓嘎走了,忙问旺秋:“有信啦?” 旺秋把袖子里的信拿出来,回话:“他们说今天中午放人。” “中午?这不眼瞅着就中午了吗?” “是啊,这事儿,不敢让雍丹少奶奶知道,她要知道了,雍丹二少爷就知道了,警察又去了,那可就麻烦了。” 德吉嘟囔着:“这个卓嘎,真耽误事儿。你赶紧去备骡子,我们马上出发。” 德吉和旺秋带着五名家丁,牵着骡子,慌慌张张地出了德勒府。在德勒府院门不远处,有两个摆地摊的小贩,他们一边做着买卖,一边回头朝这边张望。两个小贩见德吉他们走远了,收了地摊,跟了上去。胖小贩对瘦小贩说:“你赶紧去报信,我盯着他们。” 瘦小贩点了点头,转身跑了。他一溜烟地跑到了警察兵营,径直冲进了格勒的办公室。 德吉、旺秋等人进了东山后的一片林子,德吉警觉地左右环顾,问道:“他们不会不来吧?” 旺秋坚定地说:“不会,他们要的是钱,大老远就闻到银子的味道,他们肯定等得不耐烦了。” 德吉等人停下脚步,紧张地四下张望,希望能看到绑匪的影子。忽然,一块大石头的后面金光一闪。旺秋警觉地皱了皱眉头,自己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土登格勒和他的警察就在附近。如果土日头人他们被抓住,一切都将真相大白。他迅速地思索着对策,一不做,二不休,不出狠招儿,自己将无法脱身。于是说:“少奶奶,您在这儿等着,不要动,我一个人过去拿钱接小姐。” 德吉担心地说:“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 “人多了,怕把他们给惊了。” “旺秋,你把这个带上。”德吉从怀里掏出手枪递给旺秋说。 “少奶奶您放心,只要我活着,一定把小姐接回来。” “我们娘俩就全指望你了。” 旺秋郑重地点了点头,把枪揣在怀里,牵着骡子走进了林子。他再次回头看石头后面,脸上露出狡诈的神情。 半炷香的工夫过去了,德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她见旺秋还不回来,急得团团转。这时,土登格勒和帕甲穿着便装,悄悄摸过来。德吉听到身后有动静,回头张望,一见格勒,她?99lib.吃惊地问:“格勒,你怎么来啦?” “阿佳啦,你别着急。” 德吉脸色涨红,埋怨道:“就怕你们来,他们会发现的。快走,格勒,你快离开这儿。” “我已经做了周密布置,防止绑匪耍花招,这次只要他们一露面,一定把兰泽救回来……” 这时,那匹骡子从林子里跑了回来,它背上驮的银圆不见了,也没有旺秋的踪影。德吉大惊,说道:“这是怎么回事儿?旺秋呢?” 格勒警觉,大叫:“不好,要出事儿。”他一挥手,帕甲一声哨子,警察们冲进了林子里。 土日头人和一个绑匪用羊毛袋子罩在旺秋的头上,用刀子逼着他朝山洞跑去。他们突然听见背后的哨声,停住脚步,探听。土日头人骂道:“警察,肯定是警察,你怎么把他们带来啦?” “我也才发现,他们一定是盯上我了。”旺秋说。 “那怎么办?” “抓紧时间,把这出戏唱完,你们就远走高飞。” 土日头人回头看着追来的警察,他们中有穿警服的,有穿便衣的,人影绰绰。他和绑匪架着旺秋跑得更快了。他们一路跑到山洞里,土日头人将旺秋推倒在兰泽边上。兰泽惊恐地望着他。旺秋把脑袋上的羊毛袋子拽了下来,他看到了兰泽,假惺惺地问:“小姐,你没事儿吧?” 兰泽一见旺秋,哭了起来:“管家……” 旺秋把兰泽抱在怀里,说道:“小姐,我的心肝宝贝,你没事儿吧?” 土日头人拿着钱刚准备跑,就听身后的旺秋大叫:“我们家仆人呢?” “仆人死了。” “你们怎么能撕票呢?我把钱送来了,你怎么把人给我弄死了,还劫了我?” “不就一个奴仆吗,死了喂狼了!” 旺秋放下兰泽,扑过去,大骂:“你们太不讲规矩了。” 土日头人火了,质问:“管家,你怎么回事儿?” 旺秋冲土日头人使了个眼色,说道:“你们太不仗义了。”他伸手给了绑匪一个大嘴巴。 绑匪们急了,推搡他,土日头人带着三个绑匪朝山洞外跑去。旺秋掏出手枪,指着他们说:“你们走不了了。”他挡住兰泽的眼睛,冲着绑匪开了枪。 格勒、帕甲带着警察四处寻找,不见旺秋和绑匪的影子。正在着急的时候,突然听到了枪声,警察们循声而去。 山洞口,四个绑匪的尸体躺在那里,旺秋抱着兰泽从里面走了出来。德吉、格勒等人也赶到了。德吉一见兰泽扑了过去,她抱过孩子,哭了起来:“兰泽,我的女儿,你受苦了。” 兰泽一见妈妈,也哭了起来。 德吉抚摸着兰泽的身体,问道:“兰泽,他们没打你吧?让阿妈啦看看……”由于紧张、激动,德吉站立不稳,差点儿晕倒在地。 格勒一见赶紧接住了兰泽。旺秋冲上去,抱住了她,叫着:“少奶奶,少奶奶……” 德吉醒了过来,看见旺秋抱着自己,百感交集,趴在他的肩膀上哭了起来。旺秋安慰她说:“少奶奶,您看小姐好好的,就是小脸脏了点儿,您别担心。有我在,您和兰泽再不会担惊受怕了。” 扎西穿着警察制服,混在警察中间,他观察着旺秋的反应。帕甲跑到格勒面前,大声地说:“代本大人,四个绑匪都死了。” 格勒过去察看,他骂道:“这下好了,死无对证。” 回到德勒府,德吉噙着泪,寸步不离地守着女儿。兰泽已经梳洗干净,躺在床上睡着。卓嘎看着憔悴的德吉轻声地说:“阿佳啦,兰泽睡了,你也去休息一会儿吧。” 德吉不走,依然坐在那儿,望着女儿。 卓嘎又劝道:“别眼巴巴地望着了,有的是时间让你疼让你爱。” 德吉定了定神,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突然,兰泽大叫:“强巴,强巴。” 德吉赶紧坐下,拉着兰泽的手,轻声地唤着:“兰泽,兰泽。” 兰泽惊恐地睁开眼睛,她看到了德吉,放松了许多,问道:“阿妈啦,强巴回来了吗?” “还没呢。” “我要去找他。” “兰泽,你放心吧,姨父派人去找了,一定会把他找回来。” 兰泽紧紧地拉着德吉的手,目光迷离。“乖女儿,回家了,不怕了,好好睡一觉吧。”德吉安慰她。 兰泽抓着德吉的手不放,可怜巴巴地说:“阿妈啦,您别走。” “阿妈啦不走,阿妈啦陪着你。”德吉说完,轻轻地拍着兰泽,兰泽渐渐地睡去了。她见兰泽睡沉了,轻轻起身,把床上的幔帘放下来,走出了兰泽的房间。土登格勒等人站在门外,格勒见德吉和卓嘎从里面出来,上前问道:“兰泽睡啦?” “睡了。”德吉刚走了两步,突然感觉不对,她回头望去。只见扎西身穿警察制服站在那里。德吉愣住了,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卓嘎也认出了扎西,不解地问:“姐夫,你怎么穿成这样?唱戏啊?” 扎西笑呵呵地说:“没错,好戏在后头呢。” “我让占堆沿官道追你了,你回来了,他怎么没回来?” “大哥还在路上,一会儿你就见到他了。” 德吉还是蒙着,追问:“这是怎么回事儿?” “德吉,我没走远,惊了一身冷汗,又回来了。”扎西说。 “阿佳啦,我和姐夫没别的意思,怕你沉不住气,没敢告诉你。如果走漏一点儿风声,兰泽就危险了。”格勒说。 德吉盯着扎西,又看了看格勒,生气地说:“敢情,你们合起伙来了,就多我一个?” 扎西龇牙笑着说:“不止你一个,还有卓嘎和占堆。” 此时,占堆和刚珠等人骑着马带着商队直奔德勒府的院子而来。那两名刺客也在其中,被捆着,用绳子牵着。 德勒府的客厅里,旺秋正一个人撅着屁股,弓着腰练习向德吉表白心迹。旺秋清了清嗓子说道:“少奶奶,不对,德吉,你一个人很孤单,羊单没命,人单落病,现在有我了……这样不好,不好。”他直起腰来,看着其美杰布坐的椅子,他走过去,坐下。接着练习说:“德吉,我会把兰泽当自己的女儿一样对待,和你一辈子厮守……我顶了德勒府的名号,我会让这个家族更加繁旺发达,人丁兴盛……”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他赶紧从椅子上跳下来,恢复了管家的奴才样。 德吉推门走了进来。旺秋上前几步,关心地问:“少奶奶,小姐那边没事儿吧?” “没事儿,睡了。” 旺秋赶紧扶着德吉坐到卡垫上,然后站在边上侍候着。 德吉看了看他说:“旺秋,你也坐吧。” “在少奶奶面前,奴才不敢。” 德吉指着自己边上的卡垫说:“你坐吧,坐这儿。” 旺秋受宠若惊,有些感动,坐到了德吉的身边。他觉得机会来了,马上起身,扑通跪在德吉的面前,发自肺腑地说:“这段日子,少奶奶一个人支撑家业,身心疲惫,奴才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你什么意思?” “少奶奶,我敬畏您,连您的影子都不敢踩一脚。我爱戴您,恨不能变成一坨牛粪,烧成灰,为您熬茶,给您取暖。您要是一顶漂亮的帐篷,我就是那根撑起帐篷的结实木杆子……” “你拐弯抹角,又是木杆子,又是帐篷的,到底想说什么?” “少奶奶不嫌弃,奴才我愿意一辈子服侍在您身边,把您侍候得舒舒坦坦的。让天下所有的女人,老的,少的,都羡慕您,都嫉妒您。” 德吉听明白了,说道:“你的心思终于吐出来了。说吧,说清楚点儿。”她哭了起来。 旺秋以为感动了德吉,又往前凑了一步说:“少奶奶,您同意啦?我入赘以后,在您面前,我也永远是个奴才,您永远是我的主子。我们俩就像酥油和茶汁融在一起,浓香扑鼻。” 德吉抹了一把眼泪,盯着他说:“你再加点儿盐巴,把我喝了算了。” “少奶奶,这是卡在我嗓子眼多少年的心里话,今天我终于敢跟您说了。” “你是逼我下嫁给你?” “管家入赘在拉萨早有先例。尼夏府的管家就跟夫人好了,还生了一个大胖儿子,很幸福。后藏大贵族赤钦家也是管家入赘……” 德吉忍无可忍,一个大嘴巴扇过去,怒斥道:“我早就看出你一肚子坏下水!” 旺秋被这突然的一幕惊呆了,发誓说:“少奶奶,我是真心对您,要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我绝无怨言!” “那我倒要问问你,背着我,你干了多少丧尽天良的坏事?让人杀了那些商队的伙计,是你吧?背着我变卖家产,把印度的账户转到了你的名下,也是你吧?念你为德勒府费心卖力几十年,我没较真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了你。可你竟然买通绑匪,绑架小姐,她可是我的命根子啊,你的良心叫狗吃啦?” “冤枉啊,少奶奶,我冤枉……” 德吉冲着门外大叫一声:“来人哪,把这个畜生拖出去!” 旺秋声嘶力竭地叫道:“少奶奶,少奶奶,我冤枉啊……” “你有多少冤枉去跟鞭子说吧!你们把他给我拖出去,照死里打!不许手软!” 刚珠带着几名家奴把旺秋拖到院子中央,扔在大家的面前。旺秋滚倒在一个人的脚下,他顺着衣袍往上看,吓傻了,此人竟然是扎西。他惊异地叫道:“你是人是鬼?怎么在这儿啊?” 扎西嘲讽地说:“当然是鬼,我来拖你下地狱。” “少爷,你开玩笑,你逗我呢。” “管家老爷,几天没见,忙够呛啊,两只手不够使,你四个爪子在地上忙乎?放着好好的人不当,怎么学畜生爬啊?” 格勒上前一步,喝斥:“你这个狗奴才,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儿?” 旺秋狡辩说:“绑架小姐,确实……不是我啊,我冤枉啊。” “你还敢嘴硬。刚珠,鞭子侍候。” 刚珠从水桶里拎出湿漉漉的鞭子,开始痛打旺秋。旺秋被打得满地乱窜,最后爬到德吉的面前,痛哭流涕地说:“少奶奶,确实不是我干的,要不信,您把我宰了,看看我的心是黑的还是红的,我今生是德勒家的奴才,来世也托生到德勒家当牛做马。” 德吉一摆手,刚珠停了下来,她气愤地说:“今天让你死个明白!” 两个家奴把强巴扶了过来。强巴一见旺秋,拖着病体扑了上去,大骂:“你这个吃糌粑、拉狗屎的畜生,你把小姐害惨了。” 旺秋抵赖地说:“怎么是我啊?强巴,你血口喷人。” “那群马匪在山洞里亲口说的,你还不认账!” 刚珠气不过,上前踹他,说道:“那四个死倒里就有土日头人,杀我和脚户的也是他,都是你指使他们干的。我不抽烂你的嘴,你不会说真话。” “什么土日头人啊?刚珠,我对你不薄,你不能落井下石啊。” “你看看那是谁?” 帕甲把两个刺客拉到旺秋面前,问道:“这两个人,你认识吗?” 旺秋不认账,耍赖:“这是谁啊,我不认识。” 刺客急了,磕着头说:“你怎么能说不认识我们呢?是你把我们找来的,你是德勒府的大管家,你让土日头人去绑的小姐,让我们俩去杀少爷,这全是你吩咐的啊。各位奶奶、爷爷、祖宗,我们也是混口饭吃,不得已才应了这伤天害理的事儿。” 德吉怒不可遏地说:“烂了心肝的东西,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旺秋沉默了片刻,突然从地上蹿了起来,直奔身边的帕甲,抽出了他的佩刀。众人一惊,占堆刚要冲上去,只见旺秋把刀横在自己的脖子上,厉声地喊道:“都别过来!”他逼视众人,最后把目光落在德吉身上,他声泪俱下地说:“少奶奶,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我承认!小姐是我打发人藏起来的,我造的孽,我担着。不用您动手,我自个把自个废了!……自从我阿爸把我领进德勒府,那年我才六岁,跟小姐一样大。小姐的命金贵,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奴才的命低贱,我从小到大,整天没白日没黑天地干活儿,比打鸣的公鸡起得早,比看门的母狗睡得晚,我指望什么呀?您给我个好脸,我美得哈喇子都流出来了,半夜都能笑醒喽。我们德勒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两千多口子,论对少奶奶忠心,能有一个人比得上我旺秋吗?我怎么就不能有点儿想法,这过分吗?” “给我闭嘴!再说下去,没边了!”德吉吼道。 “少奶奶,您别担心。奴才就是临了,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这嘴上长着把门的呢。我是干了很多坏事儿,可我为了谁?他们不知道,您心里可明镜似的。” “你绑架小姐,也是忠心?” “他们是把小姐藏起来几天,可我打心眼里没想伤害过小姐一根汗毛,我让他们把强巴一块带走,就是为了照看小姐。” 卓嘎看着旺秋如此无耻,她忍无可忍地说:“放屁!有你这么照看的吗?阿佳啦,别听他满嘴喷粪……你要抹脖子,痛快点儿!” “你冲我吆喝什么!我有话还没说完呢!”旺秋把目光又转向了扎西,他说道:“德勒少爷,死在你手里,我不觉得丢人。念在我们主仆一场,也是缘分,等我一腔子血喷出来,你也帮我念念经,超度超度,省得我在中阴的路上走岔了道儿。”他又转向众人,悲壮地说:“奴才的命,这一辈子都握在别人的手掌心里,先是老爷,后是少爷,现在是少奶奶,今个儿,我也给自己做回主啦。”说完,他用力抹脖子。 扎西见状,一个箭步冲上去,把他撞倒在地,刀飞到了一旁。旺秋趴在地上,哭喊着:“让我死,你让我死啊……” 扎西带人把旺秋扔进了德勒府的土牢里,他坐在地上后悔不已,扇自己的嘴巴,痛哭流涕地说:“你不让我死,你就把我的手剁了吧,把我的舌头割了吧,让我生不如死,成吗?” 扎西站在边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旺秋接着说道:“我知道我得下地狱,你别拦着,就让我去,我知道下地狱的道儿……” 扎西过去用脚踢了踢他,说:“行了,行了,闭嘴吧你。人哪,聪明不是坏事儿,可自作聪明肯定不是好事儿。” “少爷,我真是一时糊涂,是我自己把自己糟蹋了,我谁都不怪。” “行了吧你,我早就看出你不是个正经玩意儿,藏獒那事儿,是你给仁钦透的风吧?” 旺秋一愣。 “不认账?仁钦爷俩又不是神仙,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家的藏獒藏在哪儿。这还用问吗?德勒府一定是出了内鬼。还有,我那三个喇嘛师兄,谁把他们从热振寺叫来的,也是你吧!因为知道我底细的只有你和刚珠,你这不是不打自招吗?还以为自己聪明!” “我糊涂啊,我中了邪了,你打我吧,打我这不要脸的。”旺秋抓起扎西的手,打自己的脸。 扎西甩开他,说:“我嫌你龌龊,脏了我的手!我早就看出你想当这个家的主子,我也觉得你最合适,我还跟少奶奶提起过,说了你不少好话。你急什么啊?你在这个家,一人之下,千人之上,荣华富贵,呼风唤雨,跟土皇上似的,你怎么还不知足啊?旺秋,你知道什么害了你吗?贪心!欲念!非分之想!其实你憋着心思想轰我走,我走就是了,不妨碍你啊。你何必做这么大一个套,兴师动众的,我都替你累得慌。” 旺秋不言语了。 “你平时不也捧着佛经,嘟嘟囔囔地念叨几句吗,你都念什么啦?佛说尊奉十善业,戒贪欲,戒杀生,我看你一句也没念到肚子里去。” “我错了,我认罚,你用不着可怜我。” “我才不罚你呢,恶有恶报,今世不报,来世你肯定变成畜生!叫人天天骑在胯下,抽你,骂你,你等着吧。” 兰泽因为惊吓,昏昏沉沉地一连睡了十几个小时都没有醒,德吉又是磕头敬佛,又是念经祈祷,兰泽仍然睡着。她心里没底,气得大骂旺秋:“这个混账,他怎么能对小姐下如此毒手。” 扎西安慰她说:“别胡思乱想了,孩子这些天也没睡个安稳觉,多睡会儿,正常。……少奶奶,我假借你的命令,饶了旺秋不死。” “饶了他,绝对不行!” “旺秋今天当着大伙的面没揭我的底,说明他良心尚存,也说明他还护着德勒家。就算他是一条狼,你杀了他简单,可要把他训成一条看家护院的好狗,那你才是积了功德。我是个喇嘛,修行人,你听我的话,没错。” 德吉还是愤恨不已,疑惑地说:“就这么饶了那个混账?” “饶了。旺秋经管庄园还是一把好手,别瞎了材料。我让他去门隅的德勒庄园,那儿天高地远,算是流放,也是人尽其用。” “你还真以为自己是活菩萨。我问你,你早知道是旺秋干的,为什么不跟我说?” “我没想瞒你啊,你跟旺秋眉来眼去的,我也闹不清是真是假,我横在当间,多碍事儿啊。再说了,是你让我滚的,没给我机会啊。” “你还敢糟践我,这些天,我死的心都有了。你什么都瞒着我,什么都不告诉我。你比旺秋那混账也差不到哪儿去,是大混账!”德吉边说打扎西。 扎西挺在那里,任德吉捶打。德吉打了一会儿,感觉自己失态,停下手。她抬头看着扎西,两个人四目相望,有些暧昧,又感到别扭。 第十四章 政教合一制度是万恶之源 旺秋去了门隅的德勒庄园,德吉和扎西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气。这半年,他们经历了太多的悲伤与艰难,现在终于拨云见日。德吉邀请亲戚朋友到风景优美的拉萨河边耍林卡,一是为了扫除此前的晦气,二是想调整一下自己沉重的心情。 林中树荫下的空地上,支起了各式各样漂亮的帐篷。一场藏戏唱得正欢,演员们头戴面具,且歌且舞。德吉和卓嘎与很多贵族男女正围在一起津津有味地看着,老爷、太太们欢声笑语,奴仆们穿梭忙碌。不远处的扎西正领着一群孩子在玩老鹰捉小鸡,兰泽骑在他的脖子上,开心地笑个不停。他们的欢声笑语不时地传过来。卓嘎扭头看扎西,凑到德吉面前说:“阿佳啦,我姐夫真是变了,从来没见他这么喜欢孩子。过去,我就没见过他抱兰泽。” 德吉也望着他们,感慨地说:“经历这一回,他也学会做父亲了。你没孩子,体会不到父母跟孩子那种感受。” “阿佳啦,你就这么一个女儿,宝贝似的,怎么不跟姐夫再多生几个?趁着年轻,你这肚子可不能闲着。” “在这种地方说这个,不羞不臊。” “怕什么,我就是老怀不上,那兄弟俩可废物了……”卓嘎突然不说了,她捅了捅德吉说:“阿佳啦,你看那儿,那儿。” 德吉顺着她瞧的方向望去。一个浓妆艳抹的太太正把自己的脚顺着一个男贵族的袍子往里面伸,男贵族装作若无其事,在桌子下伸手摸她的脚。 德吉叮嘱了卓嘎一句:“你别多事儿。” 藏戏继续唱着,热闹非凡。扎西领着孩子们跑到了一片帐篷前,他们继续玩耍着,兰泽不经意地跑进了一顶帐篷里,格勒和一个女人正搂在一起拉萨。兰泽望着他们,满眼天真地叫道:“二姨父。” 扎西追了进来,他愣住了,特不好意思地拉着兰泽便走。 格勒倒无所谓,招呼着:“姐夫,回头我去找你。” 扎西抱着兰泽出了帐篷,诺诺地应了一句:“好,好,回头再说。嘿,我不回头,这有孩子呢。” 帐篷里的两个人继续淫声浪笑起来。扎西带着兰泽来到树荫下的空地上,德吉迎上去,问道:“你们去哪儿啦,我正要找你们呢?” 兰泽跑过去,趴在她的耳边旁,小声地耳语。德吉听着,惊讶地抬眼望扎西。 “兰泽,跟阿妈啦说什么呢?”扎西又对德吉说:“别听孩子乱讲。” 卓嘎不解,上前问道:“你们一家三口嘀咕什么呢?” 扎西赶紧把兰泽抱起来,说:“来,来,我们看藏戏去。” 这时,迎面一位贵族老爷气哼哼地冲过来,卓嘎回头望向那对勾勾搭搭的男女,兴奋地说:“天哪,她家老爷来了,这下有热闹看了。” 贵族老爷冲到自己太太面前,一把将桌子掀了,一拳打在勾引他妻子的男贵族脸上,两个人厮打起来,滚作一团。围在他们边上的贵族男女,不但不拉架,反而起哄,现场异常火爆。 卓嘎想跑过去看热闹,被德吉一把拉住:“卓嘎,一会儿动起刀子来,溅你一身血。” 卓嘎甩开德吉说:“格桑夫人跟雍丹府还沾亲呢,我不能看着不管哪,我去看看。” “管好你自己的事儿吧。格勒呢?还有占堆,我一直没见这兄弟俩的人影?” “肯定又去打麻将了。” “你还挺自信。” “就凭我,他们俩会在外面沾花惹草?”她凑近德吉,又小声地说:“尤其是格勒,在家里就变了一个人,温顺得像头绵羊,可黏我了。” 兰泽突然一声大叫:“二姨父……”她跑了过来。众人回头望去,格勒道貌岸然地走来,他抱起了兰泽。兰泽在他耳边小声地说:“二姨父,我没乱讲,爸啦不让。” 格勒笑了,说道:“你这个小丫头,人小鬼大……” 扎西赶紧把兰泽接了过来,对德吉说:“这儿乱哄哄的,你带孩子换个地方去玩吧。” 德吉心领神会,把兰泽领走了。 此时,格勒才尴尬地说:“姐夫,喝酒去。我这段时间和你一样,提心吊胆,现在总算度过劫难,我们要快活快活,一醉方休。” “酒后乱性,你更没边了。” “我是什么人哪,她们姐俩不知道,你还不知道。” 不远处的德吉回头看扎西,扎西也看着她,两个人心有灵犀,会心地点头。 入夜,扎西迟迟不归,德吉有些心神不定,担心他酒后乱语。她躺在帐篷里的床上,翻来翻去怎么也睡不着。外面不断有麻将声、打骰子的声音传来。帐篷帘子突然被掀开,两个亲戚扶着扎西进来,他喝得醉醺醺的。亲戚到了门口站住了,对扎西说:“其美,你们睡觉吧,我们撤。” 女仆迎了上去,扶扎西进了帐篷。扎西舌头僵硬地说:“没关系,进来一块……坐会儿。” “少奶奶睡了,我们还要打个通宵呢。走了,走了。”亲戚放下帘子,离开了。 扎西见德吉已经躺在床上,有些无所适从,他打发走了仆人,恢复了常态,问道:“兰泽呢,她睡哪儿啦?” “卓嘎要带她睡,强巴和奶妈都在卓嘎的帐篷里。……看你喝得醉醺醺的。” “我这不是装的吗,喝了一点儿,没喝多。” “就你,舌头都硬了,睡觉吧。” 扎西看了看,帐篷里只有一张床,他不知怎么安身,轻声地问:“你有床,我睡哪儿啊?” 德吉坐起身来,朝帐篷里扫视了一圈,确实没有扎西睡的地方。扎西把两个小藏桌拼在一起,躺上去试了试,结果不够长,头脚都悬在半空。 德吉觉得他好笑,说道:“你就睡我边上吧,凑和一晚上。” 扎西看着床上的德吉,摇着头说:“我还是……在这儿凑和吧。” 德吉脸色一沉,怄气地转过身去,说道:“我还能吃了你。”扎西只好硬着头皮过去,坐下,一会儿又起来。 德吉翻身问他:“你怎么啦?” “离女人太近,从来没有过,我不习惯。”扎西说完,把靴子脱下来,放在床头。 “臭死了。拿走,拿走。” “我向来是枕着靴子睡觉的。你没见过?你去问刚珠,所有的藏人都是枕着靴子睡觉。” “他们下等人枕靴子,你见过哪个贵族这样?”德吉知道自己说漏了嘴,不言语了。 扎西扔掉靴子,生气地说:“我也是下等人。” “你呀,就安心当你的下等人吧。” 扎西赌气一猛子躺在床上,他想了想,伸手拿过一摞书,最上面的一本是《三民主义》。他将书放在两个人的中间,一道书墙将床隔开了。 德吉觉得他可气,质问:“你出来耍林卡还带着这种书?” “我想借这个机会,跟格勒他们聊聊。结果……也没找到机会。” “他们是来吃喝嫖赌,找乐子的,谁听你传道,你真是有毛病。”德吉说完,转过身去不理他了。 两个人各躺一边,都很别扭。最后,扎西坐起来说:“我还是去打纸牌吧。”说完,起身要走。 德吉叫道:“你等一下。”她拿出一沓藏钞递给扎西,又说:“输光了没关系,就是别再露怯。”扎西脸红了,接过藏钞转身走了。德吉坐在床边,思恃着,甜蜜地笑了,她也没了睡意,干脆起身去卓嘎那里看兰泽。卓嘎拥着兰泽睡得正香,强巴和奶妈正在门口打盹,德吉只好悄悄地出了帐篷。附近的帐篷里灯火通明,玩牌、打骰子的欢笑声不绝于耳,她顺着帐篷走去。 德吉望着天上的明月,有些心猿意马。灯火中的帐篷渐渐地落在了她的身后。她来到树林的边缘,意想不到地碰到扎西站在河边仰望星空。德吉心里一阵慌乱,扭头要走。扎西听到声响,转身看到了德吉。德吉见状,只好硬着头皮站了过来,两个人尴尬笑了笑,欲言又止。 德吉忍不住地问:“你没去玩纸牌?” “帐篷里闹哄哄的。不如我在河边吹吹风,清爽,凉快。”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吃喝玩乐,浑浑噩噩。” “你知道我今天看到了什么?” “兰泽跟我说了,你们撞上格勒和一个女人鬼混。这种事在拉萨上层圈子里见多了,也就没必要大惊小怪。今天打架的那位少爷,你还记得吗?” “他应该是华尔公少爷,你教我认过他。” “他到底跟多少女人有染,恐怕他自己都数不清。就连家里的用人、侍女、孩子的奶妈,甚至酿酒的、捻毛线的,他都不放过,简直就是一条公狗。你别以为像他这样的拉萨放荡的公子哥,只是几个少数的特例。那些闲来无事的贵族们都好这口,情人多了,那是本事,他们会彼此炫耀。有些大喇嘛也一样风流成性,这是拉萨上流社会的一种风尚,格 52d2." >勒也比他好不到哪儿去,只是卓嘎不知道而已。” “这种肮脏事儿,我多少也有耳闻,但今天却亲眼所见。从仲吉夏宴开始,整个夏天,贵族们请客吃饭,耍林卡,一家完了,另一家接着开始,络绎不绝。在布达拉宫的脚下,我看到了十八世纪的法兰西宫廷,骄奢淫逸,愚昧糜烂。” “我也很反感,但身在其中,又能怎样?洁身自好罢了。” 扎西望着茫茫苍苍的高原,感慨地说:“都说拉萨是世界上最后一块圣洁的净土,可外面的人哪里知道我们眼前的光景,如此龌龊、腐朽,贵族之间的钩心斗角和血腥倾轧就发生在我们身边。” 德吉笑了,问道:“你想怎样?我倒想听>听革命党的高见。” “变革,只能变革。政教合一的体制,是一切罪恶的根源。这种制度在欧洲已经消亡四百多年了,自从英国女王宣布了《至尊法令》,就已经在欧洲结束了中世纪政教合一的黑暗统治。而在我们雪域高原的深处,这种体制却残存下来,真是可悲!” “你也想结束它?” “推翻这种体制,将使用暴力,我不赞成。但至少可以废除噶厦,现在的噶厦政府,除了收取赋税徭役,就没有什么正经事儿可做?,最要命的是,它把财税的绝大部分都用来开支每年接踵而至的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佛事活动。这怎么能促进社会的进步?你看看我们拉萨,百分之五的人上人统治着百分之九十五的中下等人。就是这么一小撮人作威作福,荒淫无度,而绝大部分的黑头百姓衣不遮体,食不果腹。我没去过地狱,但我想,地狱也不过如此。” “这些想法都是你那些书上说的?” “是,也不全是。”扎西想了想,又认真地说:“德吉,你和兰泽终于过上太平日子了,我有句话今晚不得不对你说。” 德吉很敏感地问道:“你要走?” “我必须离开德勒府……我脑子里这些危险的想法,总有一天会给你和兰泽带来灾难,我不想连累你们。” “我知道你向往什么样的世界,德勒府庙小,装不了你了。” “那是你家,不是我家。” “你想去哪儿?” “我要去藏东,再转道去内地。那里的大革命正搞得如火如荼,我去取经。” “就凭你一个人,单枪匹马?” “唐朝的玄奘和尚当年就是一个人去西天取经;今天,我扎西喇嘛也可以一个人去东土内地取经。” 德吉挖苦他说:“唐僧可不是一个人,他还有三个徒弟呢。孙猴子、猪八戒、沙僧,你有吗?” 扎西被气乐了,答道:“总会有的。” “扎西少爷,你刚才的那些想法,我听着既新鲜,又觉得有道理。但现在去内地,恐怕不合时宜?” “为什么?” “我听英国的广播说,现在内地正在打仗,军阀混战,天灾拉萨,民不聊生。你去了,未必能取到真经不说,闹不好在战乱中再丢了性命。再说了,眼看就到了秋冬季节,也许,你还没到成都,大雪就已经封山了。你如果想出去散散心,还不如带上刚珠,去德勒府在各地的牧场和庄园巡视一番,这些牧场和庄园,自打老爷去世以后,好长时间无人过问。你去了,也算是帮我一个忙。” 扎西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于是调侃地说:“我为什么老帮你忙?” 德吉顶了他一句:“因为你是这家的少爷!……你爱去不去!”她转身走了。 扎西无奈,跟在后面,嘟囔着:“我去,我去就是啦!”第二天,扎西带着刚珠等五名仆人出门了,他们去往德勒府的伊丹牧场。几个人骑马来到了羊措雍湖畔,这里蓝天白云、青山绿水,景物宜人。扎西高兴地从马上跳下来。湖边有两个放牧的奴仆,正赶着一大群羊走来。 刚珠介绍说:“这是我们家的伊丹牧场,老爷在的时候,每年都会来这里。这个牧场的羊最肥,晒的风干肉最香。”他冲着两个牧奴喊道:“你们两个,过来!” 牧奴跑了过来,望着刚珠,有些不知所措。 刚珠训斥道:“看什么呢,傻呆呆的,德勒少爷来了,还不快磕头!” 两个牧奴只是弯腰行礼,目光更加奇怪。 刚珠有些莫名其妙,这时,他才发现扎西已经不在他身后,而是跑到羊群里轰羊玩去了。扎西骑在羊身上,在羊群中乱窜,高兴得前仰后合。最后,摔了个大屁蹲。 刚珠急了,跑过去叫他:“老爷,少爷,你别胡闹了。” “谁爱当那狗屁老爷谁去当去!在拉萨这些日子,我都快憋死了,现在可得让我由着性子痛快痛快。”说着,扎西又抓过一只羊,骑在了上面。 等扎西玩够了,他才跟着刚珠去了村庄。村道两旁的奴仆们见到扎西,都放下手上的活儿,弯腰吐舌,敬畏无比。扎西冲众人摆了摆手,说道:“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刚珠在边上提醒他说:“注意身份。你是少爷,现在是德勒府的老爷了。” 扎西不以藏书网为然地说:“这又不是拉萨,什么狗屁老爷!”他又对众人说:“众生平等,散了,散了。” 前方又是一座村庄,扎藏书网西一行渐行渐近。村口,一位腰间系着崭新围裙的老婆婆,正和一名女奴往墙上贴着牛粪饼。一名农奴跑过来,冲着老婆婆惊喜地大叫:“老阿妈,老阿妈,德勒少爷来了。那儿,你看,你快看,那就是德勒少爷。” 老婆婆抬头眺望,一时不知所措,吓得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儿,弯腰吐舌,站立一边,等待扎西等人的到来。扎西在牛粪堆前停住脚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多新鲜的牛粪,闻着就一股草香味儿。” 刚珠却说:“少爷,多臭啊,你怎么能闻出香味儿?” “你那是鼻子吗?”扎西捧起一把牛粪,送到刚珠的鼻子下面说:“你闻闻,这是臭味儿吗?是醇香!好东西都让你那烂鼻子给糟蹋了。这地方太好了,绿油油的草原,青草尖上都能滴出油来,金灿灿的油菜地,跟唐卡上画的一样。” 刚珠推开扎西的手,说:“少爷,你快放下吧,粘得满手都是,多脏啊。” “我小时候就跟我阿妈贴牛粪饼,别看我只有五六岁,我团的牛粪饼又圆又薄,一下就粘在墙上,你来试试。” 刚珠捏着鼻子,赶紧躲开了。 扎西团了团牛粪,啪的摔到了墙上,他得意地问:“老婆婆,老阿妈,我贴得带劲儿吧?” 老婆婆吓得不敢抬头,不断地行礼,浑身发抖地说:“少爷,活菩萨啊!少爷,扎西德勒。” “来,来,老阿妈,我帮你把这些牛粪贴完。” 老婆婆依然不敢抬头,她说道:“少爷,这可使不得,这可不敢。” “刚珠,我一闻到这个味儿,就知道自己到家了。你等着,我得好好过过瘾。”扎西说。 “老婆子,你别在这儿杵着啊,快去帮少爷的忙。”刚珠吩咐说。 老婆婆马上和起牛粪,递给扎西,扎西一个个地贴着。他见刚珠站在边上嫌臭的样子,一扬手把手中的牛粪糊在刚珠的脸上,哈哈大笑起来。 第十五章 兰泽依然昏迷不醒 德勒府的仆人们正在屋顶上换经幡,新的经幡插上,迎风招展,鲜艳夺目。德吉看着经幡,有些愣神。虽然扎西才走了三天,一股难以抑制的孤独,从德吉的骨头缝里渗出来,又潮水般地涌入心头。恍惚之间,她不知道自己是在思念扎西,还是思念其美杰布,或者她把两个人合而为一了。这种难以割舍的感觉,让她几乎无法忍受。 她去了扎西住的佛堂,站在门口,打量着这个房间,仿佛感觉到扎西的存在。德吉轻轻把门关上,走到扎西的卡垫前,坐下,抚摸着卡垫,若有所思。 她又来到桌子前,上面有扎西的书和用具,她伸手拿起来翻看,神情中透着怜惜。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一沓藏文译稿上。德吉坐下来,细细品读,竟然有了兴趣,她找出英文版的 href='1628/im'>《乌托邦》,把书打开,与译稿对照,竟动笔直接译了下去。 女仆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说:“少奶奶,不好了……” 德吉一愣,问道:“出了什么事儿?” “小姐……小姐……” 德吉闻听小姐二字,她什么也不顾了,转身就朝外面跑去,径直冲进了兰泽的房间。兰泽躺在床上小脸烧得通红,强巴和奶妈陪在边上,急得团团转。 德吉急切地问:“小姐怎么样啦?” 奶妈都快急哭了,她说:“我们陪小姐在院子里玩,好好的,不知怎么的就开始发烧……” 德吉坐到兰泽的床前,伸手摸她的头,很烫手,她轻声地唤着:“兰泽,兰泽……,我是阿妈啦,兰泽……”兰泽烧得迷迷糊糊,动了动脑袋,没吭声。 德吉喃喃地说:“这可怎么办?她吃了什么东西?” “中午吃了两块点心。”奶妈说。 “你领她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少奶奶,小姐一直在院子里玩,最远也没离开过院门口,我和奶妈一直护着她,没撞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强巴答道。 “少奶奶,还是去寺里献供,请喇嘛给小姐祈福吧。”奶妈提议说。 德吉好像看到了一线希望,说道:“我亲自去。你到账房领些银圆,我们马上出发。” 德吉带着仆人去了寺里,烧了香,拜了佛,献了供,磕了头,喇嘛也为兰泽念了经。可是一天下来,兰泽还是高烧不退,晕晕乎乎地躺在床上。万般无奈,德吉想起了汤姆医生,于是派人把他请了过来。 汤姆医生拿着听诊器给兰泽听诊。德吉抓着兰泽的手,焦急地守候在她身边。汤姆做了简单的检查后,对德吉说:“肺子里有啰音。” “啰音是什么意思?”德吉问。 “就是肺部有疾病的征兆。这样一直高烧不退,会把孩子的肺烧坏的,我要先给她打一支退烧的药。” 德吉点头。兰泽微微地睁开眼睛,强打精神,望着德吉。德吉安慰她说:“兰泽,医生给你打针,不怕,打了针,你的病就好了。” 汤姆顺利地给兰泽打了针,然后说:“小姐是受了惊吓,这种病会反复,你要注意观察,有情况再叫我。”汤姆医生收拾好医药箱起身离开了。 兰泽朝四下扫一眼,突然叫道:“强巴,强巴。” 德吉这才注意到强巴不见了,她问奶妈:“强巴呢?” 奶妈见德吉脸色不好,不敢出声,弯下腰去。 德吉很生气,厉声地说:“快去找!” 奶妈刚要往外走,强巴急匆匆地进来,手背在身后。 “你去哪儿啦?”德吉生气地问。强巴立在一边,见德吉虎着脸,不敢出声。 “小姐生病了,这种时候你怎么能不在身边……到处闲逛。” 兰泽看到他,叫道:“强巴。” 强巴从身后拿出一束野花,在兰泽眼前晃了晃,兰泽笑了,说:“花儿,给我。” 强巴不敢妄动,看德吉。德吉见状,气消了,说道:“给小姐吧。” 强巴来到兰泽的床边,把花递到兰泽的手里,说道:“小姐,你闻闻,香不香?” 兰泽勉强地笑了笑,说:“真香。” “府上的后院多的是,红的、黄的,还有蓝色的,可美了。小姐,你快好起来吧,你好了,我背着你去采,你要多少,我就给你采多少。” 兰泽开心地笑了。德吉看在眼里,有些感动。 刚珠一边随扎西往村庄走,一边小声地埋怨着:“这一路上,你可撒欢儿了,跟发情的骡子似的。” 扎西意犹未尽,兴奋地说:“我小时候,跟一群孩子在地里疯玩,比骡子还欢实呢。” “你虽然穿着少爷的衣服,可你还是个穷酸喇嘛,没一点儿气派。” “我本来就是农奴,一辈子也改不了。” 扎西和刚珠等人来到一个岔路口,扎西掉转马头,朝村庄而去。刚珠拦住他说:“少爷,那村子不是咱德勒府的,走这边。” “我知道,我得去看看。” “不是咱们府上的庄园,你去看什么啊?” 扎西皱眉头,冲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把身边的随从打发走。刚珠心领神会,只好说:“好,好,你是我爷爷,听你的。”他转身冲随从说:“你们往前走,打听打听,前面是什么村。” 随从们领命,快步朝前走了。刚珠盯着扎西,突然问:“认识你这么长时间了,我一直纳闷,你咋长的?跟我们家少主子那么像?嘿嘿,你不会是我家老爷的……那个吧?” 扎西伸手打他,骂道:“你嘴里放臭屁!还得拿牛粪糊你!” “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说,你和少主子会不会是双胞胎什么的。” “我跟德勒家就扯不上一点儿关系,我告诉你,我是个差巴的儿子,前面那个村,看见了吗?那就是我家,我出生的地方。我要看看我阿爸阿妈……”扎西心情沉重地说。 刚珠感觉到扎西的情绪变化,开导他说:“回家了,好事儿啊。扎西,我也算是你一兄弟,你阿妈就是我阿妈,你阿爸就是……你怎么啦?” 扎西忐忑不安地说:“我怎么不敢往家里走啊,这脚下好像坠了石头。” “你激动呗,快走吧。阿爸阿妈见到你,肯定特高兴。”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活着。” “有你这积德行善的儿子,活着,活着,肯定活着。” 扎西遥望远处的村庄,缅怀着说:“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进寺院吗?” “一定和很多苦孩子一样,为了讨口饭吃呗。” “我七岁那年,也像今年一样,是个丰收的好年景,可我们家却没有一粒可吃的青稞,没有一块可下肚的酥油。我饿得嗷嗷直叫,抓墙皮的土往嘴里塞,阿爸实在看不下去,只好用家里仅有的一块藏被换了点儿喂马的黑豆回来。” “你们家的青稞呢?” “当然是还了老爷的地租。我阿爸在当地是有名的‘十万克’。也不知祖上哪一代借了庄园老爷的青稞,利滚利,滚到我阿爸这辈,我们家已经欠了庄园十万藏克的青稞债。这些青稞债够全庄园的人吃上一百五十年,我阿爸是永远都还不清啦。所以,每年地里收来的青稞统统都被庄园主收走,如果老爷慈悲,还能给我们剩一点儿口粮。我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都被饿死了,阿妈不忍心我也被活活饿死,就同意多吉林活佛把我带到了寺院……”扎西话语哽咽了。 他们来到一处破烂不堪的院子前,门前杂草丛生,里面没有一丝人烟,扎西心里感到一阵慌恐。他伸手推门,门竟然倒地,腾起一阵灰尘。扎西踉踉跄跄地走进去,院内的土矮房已经塌坍变成一片废墟,他傻在那里。 刚珠见状,上前劝说:“扎西,你别着急,老人家……也许搬走了呢。” 扎西仿佛没听见刚珠的话,他走进废墟,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泪流满面。一群小孩跑过来看热闹,刚珠冲着他们喊:“小朋友,过来,过来。”两个胆大的小孩凑了过来。刚珠问道:“这家人呢?” “搬走了,不住这儿了。”小孩说道。 “你是说,他们还活着,搬走啦?”刚珠惊喜地问。 “油菜还没开花的时候,他们就搬走了。”扎西闻听,猛地转过身来。 “多吉阿爸和央金阿妈都活着?”刚珠又问道。 “活着,我这件氆氇就是央金阿妈给我的。” 扎西从地上爬起来,激动地跑过去,问道:“他们在哪儿?” “他们住在那边。” “你们带我去。” “你是谁啊?” “我是……” 刚珠赶紧把话拦住,对小孩说:“他是从拉萨来的,贵族少爷。小朋友,你快带我们去找多吉阿爸和央金阿妈。” 小孩们蹦蹦跳跳地在前面跑,扎西紧随其后。刚珠追上他,提醒说:“少爷,你慢点儿。注意身份!” “你快点儿,快点儿!”扎西心急地说。 “扎西,我可提醒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这个地方人多眼杂。”刚珠见随从朝他们走来,于是又说:“家里的随从也来了,你别漏了底。” “少废话,快走吧。” 小孩们跑到一处富裕人家的院子前,大声地嚷嚷着:“多吉阿爸,多吉阿爸,有人找你。”扎西、刚珠和随从也到了院子前,扎西望着眼前这个屋新院大的高房子,有些发蒙。他走进院子,几个农奴正和多吉阿爸在修农具。多吉阿爸听到孩子们的叫嚷声,站起身来,见来了一位老爷,赶紧弯腰吐舌。一起修农具的农奴也放下手里的活儿,弯腰吐舌,立在一边。扎西一眼看到了自己的阿爸,百感交集。他走过去,看着父亲。多吉阿爸见少爷朝自己走来,腰弯得更深了,向后退缩。 扎西上前把父亲扶起来,轻声叫道:“阿爸。” 多吉阿爸有些惊慌失措,不敢正视扎西。刚珠上前说道:“多吉阿爸,这是德勒府的少爷,来看你的。” 父亲闻听,才敢抬头看了一眼,怯生生地问道:“您是德勒少爷?” “阿爸,我是德勒少爷。” 多吉阿爸扑通跪在地上,开始磕头,嘴里不停地叨唠着:“德勒少爷……您是活菩萨啊……” 扎西蒙了,不解地问:“阿爸,多吉阿爸,你这是干什么?” “您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忘不了你啊。” “多吉阿爸,你赶紧起来,到底怎么回事儿?” “前一段闹瘟疫,村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我也是捡了一条命。可是又断了粮啊,要不是少爷您送来钱、送来粮,还给我买了这所新房子,我这把骨头渣子早就进了天上老鹰的肚子了。” 扎西似懂非懂,他扭头看刚珠。刚珠也蒙了,傻瞪着他,摇了摇头。扎西无法与自己的亲生父亲相认,他难过地问:“多吉阿爸,央金阿妈呢?” 多吉阿爸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她……她……”他哭了起来。 扎西心头一紧,追问:“多吉阿爸,你快说,阿妈在哪儿?” “她,她昨晚做了梦,说有贵人临门,就去背牛粪了。……这不,她回来了。” 扎西回头望去,老婆婆背着粪筐从外面进来。扎西惊讶,刚才的那位老婆婆就是自己的母亲,她苍老了许多,以至于自己都没认出来。老婆婆更是惊讶眼前的德勒少爷,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扎西走过去,帮老婆婆把粪筐摘下来。刚珠怕他说漏了嘴,赶紧提示说:“央金阿妈,这是央金阿妈。” “央金阿妈……这些年苦了你。”扎西心酸地说。 “感谢您,大福大贵的德勒少爷,因为您,我们才有了天堂般的日子。” 扎西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把央金阿妈搂在了怀里。跪在地上的农奴,越发感到奇怪,多吉阿爸抬头望着扎西,眼神感激又复杂,他的心绪像热锅里炒的青稞豆子,乱蹦乱跳,再也无法宁静了。几个月前,拉萨的德勒府来了一位叫巴桑的管家,他出钱买了二十藏克的肥地、九头牛、一百只绵羊,还新修了这个院子,一起送给了多吉老两口。现在他们的粮食和酥油多得吃不完,就分给了乡亲们。而如今,这位积德行善的德勒少爷又来看望自己,这一连串做梦都梦不到的好事儿,竟落在自己的头上。难道真是庙里的铜胎菩萨显灵啦? 刚珠见情势不妙,赶紧张罗扎西和阿爸阿妈进了堂屋,他关上门,退了出去。扎西把多吉阿爸、央金阿妈让到卡垫前,请他们坐下。多吉阿爸和央金阿妈有些发蒙,不敢坐。扎西说道:“阿爸、阿妈,你们坐吧。”他深情地望着两位老人,眼中含着泪花。突然,跪在了他们面前。 多吉阿爸和央金阿妈吓了一跳,从卡垫上弹了起来。阿爸哆哆嗦嗦地说:“少爷,德勒少爷……” 扎西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说:“阿爸、阿妈,我是你的扎西顿珠啊。” 多吉阿爸和央金阿妈惊讶,定睛看扎西。 扎西拉过阿妈的手,真切地说:“您仔细看看,我是你们的儿子啊。” “你……你不是当了喇嘛,云游印度去了吗?……我的儿子,怎么成了贵族,这不可能,不可能……” “这可能,我就是扎西顿珠,现在是德勒少爷。阿爸、阿妈,我回到拉萨,没能来看你们二老,儿子不孝啊。父母在上,受儿子一拜。”扎西说完,便开始磕头。 多吉阿爸和央金阿妈惊诧不已,他们要扶起扎西,扎西却抱着父母的腿哭了。老两口一见真是自己的儿子,他们喜极而泣。 扎西在多吉阿爸这里住了几日后,刚珠就催促他该启程了。扎西虽然不舍,但还是同意了。次仁德吉为扎西父母所做的一切,让扎西感动,也弥补了他多年来对两位老人的愧疚。但她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呢?就这样背地里悄悄地进行。德吉的脸庞和身影浮现在扎西眼前,越来越清晰了。 刚珠和随从把骡马饮足喂饱,整装待发。扎西从堂屋出来,故意表现得很开心,他见骡子身上驮着大包小包的牦牛口袋,问道:“这驮的什么东西?” 多吉阿爸一直跟在他身边,解释说:“到拉萨要走两三天的路,我给你准备的肉和茶,路上用。” 扎西见院子里来了一些村民,故意爽朗地说:“好吧,既然是多吉阿爸的一片心意,我就收了。走吧,上路啦!” 多吉阿爸突然想起了什么,叫道:“少爷,您慢着,您慢着。”说着,他跑进了堂屋。一会儿又跑出来,手里拿着一双羊毛鞋垫,递给扎西说:“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是央金昨个儿一夜没睡,给少爷织的,您带上吧。” 扎西左顾右盼,才问,“阿妈……央金阿妈呢?” “见不得场面的老婆子,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少爷要走,她怎么也不回来送送啊。” 扎西当着众人的面,只好作罢。刚珠催促说:“少爷,都准备好了,上路吧。” 扎西只好翻身上马,对多吉阿爸说:“您多保重身体,我走了。” 村民们拿着哈达往扎西的身上搭,远处够不着的,干脆就把系好的哈达扔过去。扎西在前,刚珠和随从牵着骡子跟在后面,出了院门。 多吉阿爸和乡亲们一直把扎西一行送到了村口,扎西的目光也一直在四处寻找母亲。扎西伸手抓住多吉阿爸,紧紧地握了握,他不忍多说,骑马走了。多吉阿爸尾随在后面,大声地说:“德勒少爷,一路走好啊。” 扎西不忍回头,他狠狠地抽了一下马屁股,马快步跑了起来。随从们也一路小跑跟了上去。一行人越走越远。路旁石头墙上的牛粪饼已经晾干了,央金阿妈倚在石头墙后面,她听到扎西从墙外路过,伤心地抹起了眼泪。扎西一行渐渐地远离了送行的人群,他不敢回头,有些依依不舍。央金阿妈从石墙后面探出脑袋,她见扎西已经走远,情不自禁地跟了过去。 扎西似乎有了某种感应,他回头张望,看到了央金阿妈,愣住了。 刚珠低声提醒他说:“少爷,您可不能露底啊,我们快走吧。”他扬起鞭子冲着马屁股就是一下,马儿一尥蹶子,冲了出去。 央金阿妈望着远去的扎西,她突然喊了一声:“少爷,少爷……”她小跑着追上去。 扎西在前面越跑越远,他听见了,回头向央金阿妈挥手。央金阿妈在后面不停地追着,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扎西眼圈红了,他不敢回头,狠狠地夹了一下马肚子,马儿飞奔,下坡不见了。刚珠和随从们也消失在土坡后面。央金阿妈跑着跑着,又摔了一个大跟头,她爬起来,气喘吁吁地站在那儿,望着扎西消失的方向,不断地挥手。 扎西终于忍不住回头望去,土坡上出现了央金阿妈渺小的身影,他的眼泪掉下来。 兰泽的病好了许多,强巴陪着她在院子里玩。兰泽正把手里的花儿围在藏装洋娃娃四周,强巴看着她,一脸的憨笑。德吉穿着便装,打着阳伞,眼睛望着女儿,耳朵听着巴桑掌柜清货。巴桑说道:“……半年前从印度贩回来的货,短了一半,剩下的货物都被水浸过,卖不上价钱。现在府上在八廓街上的几个铺面,货源严重不足,黑河、昌都和日喀则的掌柜们也多次来信催货,我们在各地的商店有的已经无货可卖了。” 德吉叹息地说:“少爷?99lib.和刚珠去巡视庄园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府上哪腾得出人手。” “少奶奶,您要信得过奴才,我愿意带着商队去印度走一趟。” “你行吗?” “少奶奶,您可能不知道,奴才十四岁就跟着商队走印度,后来老爷发现我遇事机灵,才把我留在八廓街的铺面上做掌柜。” “如果老爷在,这些事儿也轮不?到我来掌管,既然你愿意替府上分忧,那就辛苦你了。” “请少奶奶放心,我一定把差事办得妥妥帖帖。” “巴桑,什么时候走,带什么货走,到印度又贩哪些货回来,你在行,听你的。但有一条,你要给我记住了,路上遇见其他商队,不许争路抢道,和人家较劲斗狠;如果碰见马匪,保命第一,大不了,舍些货物给他们。但商队的伙计,你必须都给我带回来,一个都不能少。” 巴桑马上跪下来磕头,感激地说:“谢少奶奶,奴才这就回去准备,即日出发。” “你去吧。” 巴桑刚到了院门口,扎西的随从就从外面跑进来,叫道:“少奶奶,少奶奶……” 德吉只见随从,不见扎西,急切地问:“少爷呢?” “少爷在后面,让我先回来通禀一声。” “他到哪儿啦?” “已经过了大昭寺,脚跟脚地就到家了。” 德吉下意识往门口走了两步,她忽然扔掉阳伞,转身朝楼里跑去。阳伞摔在地上,满地乱转。院子里的奴仆们看着地上的阳伞,又望着跑走的德吉,大惑不解。 兰泽开心地嚷着:“爸啦回来了,我要找爸啦。”她朝院门跑去。 德吉跑回卧室,脱掉身上的便装后,打开衣柜,经过反复挑选,最后拿了一件漂亮的衣服套在身上,她又跑到梳妆镜前,往脸上擦起了香粉,德吉的脸上洋溢着激动和紧张。 扎西和刚珠等从不远处走了过来,兰泽向他跑去,大声地叫道:“爸啦……”扎西高兴,一把抱起兰泽,把她放到自己的脖子上。 德吉还在卧室里精心地打扮,她已经变了一个人,衣着华美,楚楚动人。她听到窗外人吵马叫,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喜悦。德吉赶紧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让自己安静下来,她轻轻地揉了揉脸,面孔变得严肃起来。 扎西驮着兰泽进了院子,德吉平静地出现在楼前的台阶上。扎西见到华贵的德吉,把兰泽放到地上,朝她走了过去:“德吉,我回来了。” 德吉轻描淡写地说:“路上辛苦了。” 扎西走近她,心怀感激地说:“德吉,我去了曲水的庄园,见到了我该见到的人,谢谢你。” 德吉冷淡地应付了一句:“啊。少爷,看你一脸尘土,快去洗漱吧。”她转向刚珠,又说:“刚珠,你带人把货都卸了吧,该入库的入库。”然后,转身走了。 扎西被晾在那里,一时不知所措。 兰泽仰头望着扎西,扎西只好逗她说:“我的宝贝女儿,爸啦很脏吗?” 兰泽笑了,却问:“阿妈啦漂亮吗?” 扎西蹲下来,说:“漂亮。” 兰泽凑近他的耳朵,小声地说:“我告诉你个秘密,阿妈啦刚换了衣服。” 扎西这时才认真地打量不远处的德吉,德吉正在看刚珠他们卸驮子。她听了兰泽的话,脸腾的红了。她见扎西看透了她的心思,难为情地走了。这样扎西反而不知所措,他交代了伙计一些杂事,随后去了客厅,却不见德吉的影子。扎西只好回了佛堂。 入夜,扎西怎么也睡不着,他对德吉的态度感到迷惑,不知自己下面该怎么办。于是,一翻身倒立在墙边,大头朝下,让自己清醒清醒。窗外的风吹进来,把桌子上的书稿吹散,飘落在地上。扎西倒立着看飘过来的书稿,他感觉有些奇异,翻身下来,从地上捡起书稿。里面有自己写的,还有一些很秀美的译文,他明白了,那是德吉的笔迹。他拿着德吉写的译文认真地看了看,心情变得复杂。他把书稿收了起来,放到桌子上,随手拿过双面佛的石片压在了上面。 扎西在屋子里转悠,心乱了,他又回到桌子前,再次看到了双面佛,耳边又想起了多吉林活佛的话:“正面是菩萨的愤怒相,背面是菩萨的慈悲相,虽然是两张面孔,可这是一个菩萨。扎西,你也会有两张面孔。臭小子,你啊,要变成另一个人,还会救活很多遭受磨难的人。” 扎西自言自语地说:“扎西啊,扎西,你到底是哪面啊?……上师,你快救救我吧。” 其实,德吉也难以入睡,她在房间来回踱步,心绪不宁,不时地朝门口张望。她实在忍不住,问门口的女仆:“少爷吃完饭干什么去啦?” 女仆回话说:“少爷回佛堂了。” “他去佛堂干什么?又在装模作样地念经,我就不信,他能念得下去。” “少奶奶,要不,我去叫少爷过来?” “不用,叫他干什么!” 窗眉上的布帘迎风飘动,德吉看着它愣神。扎西的心思早就写在了脸上,我能感觉得到。他是真傻,还是装傻!难道非得逼着一个女人放下矜持,真没有男爷们儿的风度!也许,他出身卑微,不敢启齿?我是菩萨座下的母狮子吗?就那么可怕?他有什么好怕的?他怕什么?我今天非得让他说个明白。德吉下定决心,转身风风火火地奔了出去。她来到佛堂门口,却停住了脚步,想推门,犹豫了。最后,她还是离开了。但刚走了两步,又不甘心,于是返身回去,一把将佛堂的门推开。佛堂内空无一人,根本没有扎西的影子。 扎西这时正倚在酒窖的架子旁,对着一瓶酒狂喝。他醉醺醺地嘟囔着:“上师啊,你救救我吧……活佛,我的修证全都废了,心里乱成了一团羊毛……”他把瓶中的酒全部喝完,将酒瓶扔到地上。酒瓶子滚走了,撞到德吉的脚下。扎西并没有注意她的到来。德吉饶有兴趣地看着扎西的状态,自言自语说:“你也有醉生梦死的时候,喝吧。喝成一摊烂泥,我看你还憋得住。” 扎西晕晕乎乎地醒来,他睁开眼睛,看到床上飘动的纱幔子,色彩华贵,他有些惊异。一扭头,发现德吉守在他身边,忙问:“我这是在哪儿啊?” 德吉答道:“还能在哪儿,在家呗。” 扎西又环视了一下,晕头晕脑地问:“这是少奶奶……你的床,我怎么在你的床上?” 站在门边的女仆故意地说:“少爷,您喝醉了,一个人躺在酒窖里,少奶奶怕您着凉,和我一起把你扶上来了。少奶奶一夜都没睡,一直守在你身边,你昨夜吐了好几次……” 德吉打断她,训斥:“多嘴,出去!” 女仆知趣地退了出去。 扎西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德吉,我又喝到极乐世界去了,没闹事儿吧?” “你还能不闹事儿,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把自己的心肝肺全都吐露出来了,就差我在你的嘴巴上套个笼头了。” “我说什么啦?……我怎么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反正没句正经话。” “……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 “再想想,你昨晚都说什么啦,我可全记着呢。” “要不,你告诉我,我都说什么啦。” “说了,你也不认账。” 扎西心里没底,想坐起来,但脑袋一沉,又摔到了床上。他一阵恶心,又要呕吐。德吉赶紧拿过铜盂,一边给他接着,一边给他捋着后背。扎西吐完了,德吉拿过毛巾给他擦嘴。他动情,抓住了德吉的手。德吉挣了挣,扎西不放,紧紧地抓着,德吉妥协了。 扎西急切地说:“德吉,我……你别走。” “我没走。” “我有话要跟你说。” “你都说了一夜了,还想说?说吧,我听着。” 扎西有些紧张,难为情地说:“那好,我再想想,怎么说。” 德吉脸上露出了一丝幸福,她说:“你慢慢想吧,想好了再说。” 奶妈突然闯了进来,慌里慌张地叫着:“少奶奶……” “怎么回事儿,一点儿没规矩。”德吉生气地说。 “我也是吓坏了,实在没法子才跑来找少爷和您,小姐她……” “小姐怎么啦?” “她……她又烧得厉害,脑门子烫手。” 德吉扔下扎西就跑,扎西也爬起来,晃悠着跟了出去。德吉冲进兰泽的房间,抱过强巴怀里的孩子,兰泽忽然指着被晚霞烧红的天际说:“我要去了……我要带着我的洋娃娃……到那边去。” 德吉闻听,吓得制止她说:“兰泽,你说什么呢?” “那是……有很多花儿的地方。” 德吉突然感到了一阵刺疼,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扰着她:“你净乱说,那地方花再多,哪有家里好……” 兰泽断断续续地说:“那的花儿可香啦……又好看……”她闭上眼睛,昏厥过去。 德吉焦急地大叫:“兰泽,兰泽……”兰泽没有反应,昏迷不醒。 扎西心急火燎地问:“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你走了以后,她一直这样,时好时坏。”德吉说完,把兰泽放到床上。奶妈拿过西药片和水,德吉碾药给她喂药,孩子咳了几声,把药喷了出来。奶妈赶紧上前给兰泽擦嘴巴,德吉伤心地落下泪。 兰泽就这样昏厥着,一天一夜没有醒,她依然发着烧,小脸通红。扎西、德吉守在她身边,忧心忡忡。卓嘎、格勒从外面奔进来,扎西、德吉与格勒点头示意,算是打过招呼。卓嘎轻声地问:“还睡呢?” 德吉伤心地说:“到现在她就没醒过。” “阿佳啦,我大意了。上次耍林卡的时候,我就发现兰泽半夜总说胡话,大呼小叫的,我还以为她是白天玩累了呢。” 德吉只听不说,眼泪汪汪的。 格勒问道:“请药王山的佛医看过吗?” “佛医请过了,还请过英国医生。” “他们怎么说?” “各有各的说法,也请了药,但一直不见好。” “去寺里请大喇嘛,多请几位。我想,兰泽突然间就病了,保不准是冲撞了什么邪魔。请喇嘛念经,驱魔消灾才管用……” 扎西看着兰泽疼在心上,她在绑匪那里一定身心备受摧残!没想到孩子会病得这么严重,如果早想到……自己又何必去各地走那么一圈,应该及早给她治病,他为自己的大意感到懊悔。 “阿佳啦,还有一个办法。”卓嘎突然说。 “什么办法?你说。”德吉忙问。 “听老人讲,大老爷占堆现在的名字就是后改的,他从前叫阿旺。小时候他大病过一场,差点儿没命了,上师为了能把邪魔引走,给他改了名字,他的病就好了。” “确实如此。也可以给兰泽试试。请本尊上师给她重新起个名字。也许……她也会像大哥一样幸运。”格勒也想起来了,补充说。 扎西听不下去,插话说:“我怀疑兰泽受了风寒,得了肺病。西洋医学对此很有办法。我们应该去医院给孩子做彻底的检查,不能再耽误治病的时机了。” 卓嘎反对,她说道:“你以为这是国外,能看门诊,还能住院?我们拉萨就没这样的医院。姐夫,我看你是急糊涂了。” “拉萨确实太闭塞、太落后了。但印度的噶伦堡有医院,如果不行就去加尔各答,去英国伦敦,只要能给兰泽的病确诊、治好,我们去哪儿都可以。” “从拉萨到噶伦堡,千里迢迢,这么小的孩子,一路颠簸,就是没病也得折腾出病来。姐夫,太不现实了。” “与其这样硬撑着,眼巴巴地望着我们的女儿病着,却束手无策,还不如折腾这一趟。虽然孩子路上受苦,但总有一线希望。” 格勒担心地说:“出国就医是好,可拉萨连一辆带轮子的车都没有,骑马走二十多天,而且很多时候是山路,兰泽恐怕吃不消。” “兰泽年纪小,不能骑马也不能坐轿,我就是抱着她,也要把她抱到噶伦堡。”扎西坚定地说。 德吉感动地望了扎西一眼。众人沉默了。 德吉想了想,表态说:“卓嘎,妹夫,治病还得靠医生,我想……还是听你姐夫的吧。拉萨的医疗条件确实有限,能想的办法,这些日子我都想尽了,去国外看病,是最后一条路了。” 卓嘎还是有些担心,与格勒对视了一下,没再言语。 扎西深沉地说:“德吉,既然我们决定了,那就及早准备,等兰泽苏醒过来,我们就出发。” 德吉和扎西回到房间收拾东西,他们把衣物装进皮箱。扎西想了想,叮嘱德吉说:“我们要翻越喜马拉雅山,路上保暖的衣服要多带一些,尤其是兰泽的。德吉,穷家富路,你再想想还落没落什么东西?” “德勒府在印度的银行里有存款,够我们开支的。我把尼泊尔商行的凭票、印章也带上,以防万一。”德吉说。 “我说的不是钱,是保障兰泽路上安全的必需品。” 德吉抬头望着他,突然问:“扎西,我们这一遭,你真的有把握吗?” “……我只能说,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 德吉鼻子一酸,眼圈红了。扎西见状,伸手搂了一下德吉的肩膀,安慰她说:“救兰泽,我们还有别的办法吗?” 德吉倚在了扎西的肩头,喃喃地说:“我听你的。” “我在印度这些年,也见识了西洋的医院,他们的医术水平、医疗条件比这高原上强很多……” 刚珠从外面闯进来,嘴里还念叨着:“少奶奶,骡马十六匹,伙计……”他见扎西搂着德吉,赶紧背过身去。德吉和扎西见状,下意识地分开了。刚珠撅着屁股,背对着他们又说:“我把骡马已经备好了,十六匹,还有三天的草料,您看够不够?” 德吉转身走向门口,对刚珠说:“骡马的事儿,你跟少爷核计。”说着,出门走了。 兰泽依然昏迷不醒,德吉在床边抓着她的小手,忧心忡忡。强巴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野花跪在床边呼唤着:“小姐,你快看看吧,我给你摘了好多漂亮的花,马兰花、格桑花、玫瑰花……你快睁开眼睛看看吧……”强巴往兰泽的方向扇花香,又说:“小姐,你闻闻,是不是很香啊。小姐,你笑了。你再闻闻,香吧,小姐,你笑了,你喜欢这花儿。” 兰泽真的笑了。强巴激动地喊道:“小姐笑了,小姐真笑了。” 扎西这时也快步来到床前。强巴使劲儿扇着花儿,他说:“小姐,你爱闻,使劲儿闻……” 兰泽竟然醒了过来,她睁眼看了看床边的人,叫了一声:“阿妈啦。” “兰泽,兰泽,你吓死阿妈啦了,醒了,醒了就好。”德吉激动地说完,伸手把兰泽抱了起来。 “阿妈啦,我看见了爸啦。”兰泽虚弱地说。 德吉听了心头一沉,说道:“爸啦不是在这儿吗?” “你梦见我啦?”扎西问。 “嗯,还有爷爷……爷爷说,要接我走,去他的花房子里住。” 德吉听着有些紧张,板着脸说:“兰泽,别乱说。” “真的。阿妈啦,爷爷的花房子……可漂亮了!” “德吉,孩子做的梦,你何必当真。兰泽,爸啦和阿妈啦确实要带你去一个地方,很远很远,在喜马拉雅山的后面。想去吗?” “是真的吗?我要走了?” “是真的。那里有很多好看的花儿,还有你梦见的花房子。” “我要去,爸啦……” “好,你养足精神,我们明天天亮就出发。” “爸啦,走之前,我有一个请求,你和阿妈要答应我。” “请求?你说,是什么?” “我不想带强巴一起去。” 强巴闻听,惊讶地叫道:“小姐……” “你不喜欢他?” “强巴哄我玩,他对我好……他有一个像我一样的女儿……他想她。阿妈啦,我看到强巴哭过……好几次呢……你让他去找他的女儿吧,放他走吧!” 强巴看着这个善良的孩子,感动地流着眼泪说:“小姐,我不走,哪儿都不去,这一辈子就侍候小姐。” “你走吧,阿妈啦会让你走的。” 德吉和扎西对视一下,她有些感动,于是说:“阿妈啦答应你。” 四名女仆端着茶点进来,一一摆放在茶几上。 “好女儿,你饿了吧?”扎西问。 兰泽笑了,说道:“我真饿了。我要吃得饱饱的,明天上路。” 第十六章 初识小喇嘛白玛多吉 夜深了,德勒府的院里也安静下来了。突然从主楼里传来强巴的惊叫声:“少爷、少奶奶,你们快来看看吧,小姐这是怎么啦?”主楼的窗户里纷纷亮起了灯光。 强巴引着德吉急匆匆地跑进了兰泽的房间。兰泽安静地躺在床上,已经没有了气息。德吉扑到她身上,摸她的手,摸她的脸,呼唤着:“兰泽,兰泽……” 扎西披着衣服赶来,他抓过兰泽的手,吃惊地说:“凉了?”他伸手又试兰泽的鼻息。 德吉缓过神来,问道:“你说什么?” “昨天还能吃能喝的,怎么……这会儿身体都凉了。” 德吉发疯地冲他?吼着:“你胡说!什么凉了……” “德吉,你冷静点儿,冷静点儿!” 德吉失声哭了起来:“我的女儿她没有凉……你走开,走开!” 扎西搂住了德吉的肩膀,她已经哭成了泪人,喃喃地说:“一定是我前世作了孽,这是佛祖给我的报应,我的亲人一个一个离我而去……他们连我唯一的女儿都不留给我……这是惩罚,是对我的惩罚!” 扎西难过,但他抑制着自己的情绪。他和刚珠一起安排兰泽的后事。把兰泽的尸体停在房间的中央。强巴一直守在兰泽身边,不肯离开半步。 到了下午的时候,强巴忽然看见兰泽的小手翻动了一下,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凑近查看。强巴激动地惊呼:“动了,动了,小姐的手动了!奶妈,你看……小姐的手动了,小姐还活着。” 奶妈惊诧地围了过来,她仔细端详,然后说:“没动啊。” “刚才手心朝上,现在翻过去了。” “强巴,我知道你盼着小姐能活过来,可人死了,怎么能复活呢?” “真的,小姐真的活着。我真真地看着,不然,她的手怎么会翻过去呢?” “你被迷了魂魄,那是幻觉。”奶妈说完不再理他,忙自己的去了。 强巴不甘心,目不转睛地盯着兰泽,看看这只手,又看看那只手,又俯下身子听兰泽的气息。他不解地嘟囔:“我真真地看着,明明动了……” 德吉、扎西带着一位大喇嘛进来,大喇嘛走到兰泽面前,口中念念有词:“孩子,走吧!你善良的灵魂离开这污浊的躯壳吧,不要再受尘世的牵绊,顺顺当当地走向中阴,早日投胎转世到一个好人家。”他说完,开始在瓷碗里调红色的染料,弄好后递给德吉,然后开始念经。 德吉在兰泽的眉心、手掌、脚掌用红色染料画了红点、圆圈、日月图案。最后,大喇嘛给兰泽嘴里塞了一粒“津丹”。 次日,德吉在拉萨河边为兰泽举行了水葬。岸边桑烟四起,兰泽放在河边的水床上,水床四周摆满了鲜花,挂满了经幡。喇嘛们在念经超度,亲人们摇着转经筒祈祷。依照拉萨人的习俗,夭亡的儿童要实行水葬,这是灵肉分离,获得新生的一种方式。他们弱小的身体,消融于江河之中,也算是对大自然的一种供施,还其一生行善之愿。 德吉目光呆滞地站在河边,扎西和卓嘎陪在她 8eab." >身旁。大喇嘛做完法事后,大声地说:“时辰到了,送小姐上路吧。”家奴们抬起水床走向河边,德吉一激灵,扑到水床前。扎西赶紧拉住她,说道:“德吉,不要再惊扰女儿的亡魂,让她静静地走吧。” 送葬的人把水床推到河里,用一条白绳子拉着水床,逆水而上。德吉突然想起什么,奔着河水跑去。她拉住水床,从怀里掏出那个穿着藏装的洋娃娃放在兰泽的身边,然后对女儿说:“兰泽,阿妈啦不能再陪你了,这是你喜欢的洋娃娃,让它一直陪着你吧。” 扎西、卓嘎拉起了德吉。送葬的人拉着水床离开了,水床离岸边越来越远。送葬人松开白绳子,水床缓缓漂去。德吉站在水中看着女儿漂走了,身子一软,瘫了下去。 兰泽的离去使德吉彻底崩溃了,她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回到家中,德吉依然每天来到兰泽的房间,坐在兰泽的床边,深情地望着床上,她的状态让人感到兰泽仿佛依然睡在那里。等奶妈端着早餐进来,德吉便会对着纱幔里轻声地说:“兰泽,别赖被窝了,快起来吧,太阳都爬上墙头了……奶妈,你给小姐穿衣服。强巴,你给小姐准备洗漱。” 强巴答应着,像小姐生前一样,认认真真地往铜盆里倒水,伸手试水温。 奶妈往床前凑了凑,说道:“小姐,起来吧,吃完了饭,你不是要去布达拉宫下面玩吗,擦绒家的小姐,帕拉家的小姐都在那儿放风筝呢……还有……”她有些哽咽,偷眼看德吉,无奈地又说:“少奶奶,小姐昨晚贪玩,睡得晚,要不,让她再睡会儿?” 德吉表现得很无奈,她站起身说:“睡吧,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趁着现在还没去上学,还能再犯一阵子懒。” 扎西远远地站在窗前,看着他们演戏,很难过。 强巴端着水盆来到床边说道:“小姐,水准备好了。来,我抱你下床,先把手洗了,再吃饭。” “你没看见小姐在睡觉吗?总是粗心大意的。”德吉生气地说。 强巴不知所措,端着盆子愣在那里。 扎西实在看不下去,他走过来,一把将纱幔拉开。 “你干什么?”德吉吼道。 “德吉,你不要自欺欺人了,兰泽已经走了,你再糊弄自己,她也回不来!” “我的女儿她没走,她就在这儿,躺在床上睡觉呢。” “她没睡觉,是你在睡觉,在梦游!你这是自己折磨自己,快醒醒吧。” “除了这些,我还能干什么……我还能为我的女儿做点儿什么?她不是你的女儿,你当然不知道我的感受!” 扎西看了看仆人,大声地说:“她怎么就不是我的女儿?德吉,如果我们还能为孩子做点儿什么,你就随我去寺里,我们去还愿,祈求佛祖保佑她一路平安。” 德吉不言语了。扎西见她安静了,安慰地说:“心在天堂,你就活在天堂;心在地狱,你就活在地狱。” 多吉林寺在群山峻岭之间,红墙金瓦,气魄雄伟。大殿里金碧辉煌,佛像高耸,成片的酥油灯像随风起伏的滚滚麦浪一样壮观,照亮了殿内的每个角落,喇嘛们有的在打坐,有的在料理器物。扎西陪着德吉进来,她手里端着一个大酥油灯,走到每一盏酥油灯前她都停下来,往里面逐一添酥油。她看着佛像,好像有很多话要诉说,眼中充满了祈求。添完了酥油,德吉又跪在佛前虔诚地磕起长头,她俯身下去,五体投地,起身,站立,再俯身下去……周而复始。 扎西望着德吉如此投入地拜佛,他的心也随她的身体起起伏伏,不能平静。怜悯之心、怜爱之情油然而生。他想帮德吉解脱内心的痛楚,却不知道怎么帮她。也许,德勒府祖孙三代的遭遇,就是命运吧。 扎西不忍看下去,扭身对刚珠耳语了几句,离开了。扎西来到多吉林寺的辩经场,喇嘛们正在辩经,场面热烈。他见多吉林活佛站在法台前,于是手捧上等的阿细哈达绕过辩经的喇嘛,朝上师而去。多吉林活佛接过扎西献上的哈达,又挂在了他的脖子上。扎西再献上一包银圆,多吉林活佛转手交给身边的小喇嘛。 多吉林调笑地说:“扎西,你阔了,怎么样,做贵族老爷的感觉不错吧?” “上师,您取笑我了。” “是你让我笑得呛了气管,咳嗽了好几天哪。” “上师,学僧笨钝,不知做错了什么事儿,惹您嘲笑?” 多吉林想了想,又笑了,他说道:“就是那条母藏獒,上次你打发人来寺里连夜牵走的,让母狗去勾引公狗,哈哈哈,亏你想得出来。小喇嘛回来跟我学了一遍,把我笑喷了腔。” 扎西感激地说:“关键时刻,只有师傅肯救我。” 多吉林望着满院子辩经的喇嘛们,问道:“现在学僧又多起来了,佛法兴旺。扎西,眼馋了吧?” “真想下场去和他们辩论一番。” “你还行吗?” “的确,弟子久居尘俗,六根难以彻底清净,愧对上师。”扎西羞愧地说。 “愧对我什么啊?你啊,是乘愿而来,你有你的光明事业,这也是此生的宿命,你逃不脱的。” “我寄居德勒府,耳闻目睹他们家门的种种不幸,我想伸出援手帮她一把,可又怕自己乱了方寸。” 多吉林看透了他,揭他心结说:“你的心思已不在修习佛法上了,你心中不仅有佛,还有女人!” “上师法眼无边,弟子正是为此感到羞愧。说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动了凡心,有了尘世的欲念。” “你心里觉得不踏实?” “弟子不捂耳廓也能听到咚咚的心跳,整日六神不安。” “你怕什么呢?” “我怕违反佛门的教义,违背佛法的初衷。” 多吉林活佛点化他说:“诸法有常规,但常规又随时空而变化。正如当年莲花生大师在印度身穿薄纱僧衣,而到了藏地却要改服厚厚的氆氇,在印度他素食果腹,可来了雪域高原却要喝酥油啖牛肉。常规可以变,唯有心中的信仰要持之以恒。这才算领悟了诸行无常,诸法无我的真谛。” “弟子还是心有顾虑。” 多吉林哈哈大笑,点拨他说:“扎西啊,我告诉你吧。你和次仁德吉前世曾经是古印度的一对飞鸟,一雌一雄,负责向世界上的鸟类传扬佛法。经过三十六次的转世,你们再次相遇,这意味着从前那段因缘未尽,理应结合。” 扎西大肥地,好好过日子吧。” 强巴离开了客厅,去了德勒府的后院,他采了很多野花来到兰泽的房间,把花儿插在各种各样的瓶子里,摆在兰泽的床头、梳妆台上、卡垫上。他转身走到门口,回头再次环视房间,已是泪流满面,他恋恋不舍,最后跪在地上,冲着兰泽的床磕了一个响头。然后,起身离开了房间,离开了德勒府。 强巴恨不能像天上的苍鹰一样有双翅膀,马上飞到央卓身边。可是,他又害怕去龙色庄园,因为农奴命贱,整天不是被人打骂,就是被人卖来卖去,他不知道央卓和孩子是否还在龙色庄园,是否还活着。他发誓,要拜遍路上遇见的所有佛像、佛塔、佛寺,希望天上的神佛能看见他虔诚的心,保佑他能见到妻子和女儿。 拉萨河里漂着兰泽的水床,经幡依旧,鲜花依旧。水床随波漂动,漂到岸边,搁浅在石滩上。河浪不断地卷来,河水拍打着水床。突然,兰泽咳嗽起来,她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茫然四顾,挣扎着坐了起来。 远处的河岸上,有一支十几个人的康巴商队,他们牵着牦牛、骡马缓缓而行。兰泽听到了牛铃声,想呼救,却一阵晕厥,倒了下去。 一名伙计突然看到了河边的水床,他停住脚步,对身边的同伴说:“你看那是什么?” 同伴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了半天才说:“好像……唉,上面躺着一个人。” “去看看。”两个人朝河边跑去。 商队管家大声地问道:“你们干什么去?” 伙计举了举手里的皮囊,说道:“水囊没水了,灌水去!” 第十七章 扎西一夜未归 扎西回到了德勒府,一进院子就看到了正在安排奴仆干活儿的刚珠,刚珠见他回来,上前为他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寻找网站,请百度搜索+扎西朝主楼方向看了看,问道:“少奶奶怎么样?” 刚珠叹息地说:“从寺里回来,不太说话,我们在边上小心翼翼的……今儿上午,雍丹少奶奶来陪她聊了一阵子,少奶奶心情好多了。” 扎西放心了,朝主楼而去。他一边走,一边给自己打气:“普度天下众生,也包括次仁德吉啊,我不帮她帮谁?我是乘愿而来,我不帮她,谁帮她?谁让我们俩前世是一对鸟儿来着。”说话间,他来到了德吉门前,扎西做了一个深呼吸,整理了一下衣服,推门进去了。 德吉正端坐在卡垫上喝着酥油茶,她抬头看了一眼扎西,面无表情地说:“你回来了。” 扎西掩饰着紧张,上前一步说道:“德吉,我在寺里住了几天,心里一直担心你……又不能提前回来。现在好了,我回来了,听刚珠说,今儿你情绪不错……果然不错……” “你这是怎么啦?语无伦次的。”德吉怪怪地看着他说。 “你看出来了,我……在多吉林寺干了一件大事儿。我二十岁的时候,受过比丘戒,在释迦佛前宣过誓,不杀生,不妄语,不奸淫,不偷盗,总共有二百五十三条呢。” “我知道什么是比丘戒。” “活佛收回了我的戒誓,让我还俗。” “受了戒,还能收回去?” “这是符合佛门仪轨的。我在寺里耽搁这么多天,就为了这场仪式。” “我还以为你要潜心修行,准备回寺里当你的喇嘛呢。”德吉冷淡地说。 “我以后就不是佛门之人了。我……打算留在德勒府,打算跟你一起振兴家业,善待众生……” “什么家业不家业的,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德吉,你应该打起精神来,德勒府现在就靠你一个人撑着了。” “我一个女人……你让我撑什么?德勒府的天不已经塌了吗,塌就塌吧。” “你怎么能说这样沮丧的话?” “这些天,我也想好了,万事皆烦恼,不如出家算了。” “你要出家?” “不行吗?你要还俗,我也没拦着你,我们各走各路。” 扎西意外,急切地说:“你不能这么不负责任啊,德勒老爷临终的时候,把一切都托付给你了,你也是应下了他的嘱托。要不然,我跟你在这儿瞎忙乎什么呢!” “你是不是想入赘啊,假戏真做?” “我想帮你。” “你是看上德勒府这一摊子家业了吧?它确实很诱人,你这个喇嘛也不能免俗啊。” “我难道是贪图你……你这是什么话?” 德吉故意地损他说:“我看哪,你跟旺秋……一路货色。” 扎西气得语塞,在地上乱窜,最后说:“敢情在你眼里,我扎西顿珠就是一个势利小人。好,好,我走,我现在就走!省得落一个贪图你家业的恶名。” “随便。”德吉说完,端起瓷碗继续喝酥油茶。 扎西气得哭笑不得,嘟囔着:“这什么鸟儿啊?……我也不是什么好鸟,该飞哪儿飞哪儿去吧。”他抬腿便走。 德吉泄了气。身子一软,仰在卡垫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窗外的流云。我这是说了些什么?我只是想发泄一下,可这些话会不会真的伤了扎西?扎西是个好人!可好人也不能在这种时候,提出这种事情,他太操之过急了,这个臭喇嘛! 刚珠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见德吉躺在卡垫上,试探地问:“少奶奶,您哪儿不舒坦?” 德吉有气无力地说:“你去告诉少爷,在府上好好待着,别胡思乱想,我不出家了。” 刚珠蒙了:“……啊?” “把我的话学一遍给他,快去!” 刚珠退了出去。他跑到院子里,看见扎西在院子里乱转,他叫道:“少爷,少爷,少奶奶让我告诉你,让你在府上好好待着,她不出家了。” “你说什么?” “少奶奶说,她不出家了。” “女人,太奇怪了……喜怒无常。” 德吉从楼里出来,扎西赶紧迎了上去,想跟她搭话。德吉好像没看见他,故意躲开去了马厩,把他晾在台阶上。扎西彻底不明白了,他愣愣地看着德吉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扎西从小在寺院里长大,虽然也见过一些世面,但不解人间男女风情,他觉得女人太奇怪了,她们的内心简直比佛法还复杂,读不懂,悟不透。扎西的心乱了。 洛桑来到龙色庄园。他正指挥仁钦府的伙计把骡马牵进龙色庄园的院子里,等骡马都进齐了,他吩咐伙计把大门关上,把骡马身上的箱子卸下来。龙色少爷看着卸下来的十几只箱子,感到神秘,他上前敲了敲,问道:“什么东西,沉甸甸的。” 洛桑小声地对他说:“这箱子里可都是货真价实的……命根子。” 龙色还是不解,问道:“不会是……” 洛桑伸手把他拉到身边,在他耳旁嘀咕起来。 龙色听罢,大惊失色地问:“真的吗?” 洛桑得意地说:“拉萨地面上从来就不安生,谁的胳膊粗,谁的拳头硬,谁的嘴巴说话就算数。没有这些真家伙,行吗?” “我这龙色庄园虽然离拉萨远了点儿,可我也听说了,热振摄政整天就知道念经礼佛,大事儿小事儿都是仁钦噶伦说了算,现在你家老爷的势力如日中天,无人能比,无人能敌。还有什么人敢跟他老人家叫板?” “这你就不懂了,树大影子也大,那帮不得势的贵族哪能个保个的心服口服,他们眼红啊。知道有个叫江村的孜本吗?” “知道,他留过洋。” “就是这个家伙。他自以为在英吉利、法兰西逛悠过,觉得自己有见识、了不起,不把噶伦老爷放在眼里。” 龙色拍了拍箱子,问道:“这里面的东西,都是对付他的?” 洛桑笑而不答。 强巴的妻子央卓背着一大捆草料进了院门,草料足足比央卓的身体大六七倍,显得很沉重,要把她压垮的样子。洛桑抬眼看见了她,说道:“这小娘们儿挺俊,我怎么眼熟啊。” “洛桑少爷,您贵人多忘事,这娘们儿是你在仲吉夏宴的时候输给我的,忘了。” “想起来了,她是从坚色家买来的。”洛桑说着,冲着正在卸草料的央卓吆喝:“你,过来。” 央卓弯腰走了过来。 “你叫……你叫什么来着?”洛桑问。 “央卓。”央卓怯生生地说。 洛桑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看了看说:“不错,伸出手来。” 央卓恭敬地伸出双手,洛桑把自己的鞭子放到她的手上,转身走了。央卓擎着鞭子,回了酿酒房。她用抹布小心地擦着洛桑的鞭子。一位老阿妈边哄着孩子,边摇头说:“这是谁的鞭子?” “洛桑少爷把鞭子扔给我,让我把它擦干净,上油。” “作孽啊,作孽啊。”老阿妈愤愤地说,“孩子,老爷把鞭子给你,不是这个意思。” “啊?那是什么意思?” “这是让你支陪睡的差。” “老阿妈,怎么回事儿?”央卓急切地问。 “千百年来都是这个规矩,老爷们要是看上谁了,就把鞭子给谁。你见了鞭子,晚上就得去侍候老爷睡觉。” “我不去。” “不去,能行?” 央卓扔掉鞭子,抱过孩子说:“我死也不去。” “哪能由着你啊。作孽啊,作孽啊。” 央卓有些绝望,最后说:“实在不行,我跑。” “高原上到处都是老爷和寺院的领地,你抱着孩子能跑哪儿去?到头来,不是饿死,就是被抓回来,你活不成,恐怕连孩子也跟着遭殃。” 央卓有些不知所措。 入夜,龙色和洛桑站在二楼的窗前,朝院子里张望。洛桑取笑他说:“我这鞭子怎么还没送回来?” “马上,马上。”龙色说。 “央卓在仁钦府跟那些农奴一样,服服帖帖的,怎么到了你们家就不守规矩啦?” 龙色指着楼下的院子说:“你看,来了。” 洛桑扭头望去,管家正拽着央卓的头发,把她从酿酒房里揪了出来。央卓挣扎着,小女儿仁青跟在她后面哭着。仁青已经两岁了,并且会走路了。老阿妈把仁青抱起来,哄着。央卓哀求着:“我不去,我不去。” 管家恶狠狠地说:“少爷看上你,是你的造化。” “我不去……” 管家火了:“不识抬举的东西!”他骂完,就强行拉着央卓往主楼方向走。央卓用力撞向管家,把管家撞了一个跟头。管家急了,一摆手,上来两个打手拽住央卓,央卓奋力抵抗着。管家恼羞成怒地说:“还挺有劲儿,把她给我扒了,看看是个公牦牛,还是母牦牛。” 两个打手开始撕扯央卓的衣服,把她扒了个精光。 洛桑看着院子里的情形,不屑地说:“下贱的东西,臭哄哄的,想侍候我,我还不要呢。龙色少爷,今天晚上你怎么安排啊?” 龙色赔着笑脸说:“我再给您选一个会侍候男人的娘们儿,少爷,您消消气。” 洛桑一龇牙,转身走了。 龙色气急败坏地冲着楼下吼了一嗓子:“一群丢脸的东西!管家,叫你老婆来陪少爷!” 管家在下面听了一愣,他脸色难看,但无奈地应承着:“啦嗦。”他见龙色也走了,发起狠来,冲央卓撒气,大叫:“来人哪,把牛皮口袋抬出来!” 两个家丁拖着一条大牛皮口袋过来,打手三下两下把央卓塞了进去,然后往口袋里灌冷水。央卓泡在冰水里,冻得瑟瑟发抖。 十几天后,洛桑悄悄地带着骡马货物回到仁钦府,把那十只大箱子运进了地下仓库。仁钦来到箱子前,轻轻地敲了敲箱板,一挥手,家奴把箱子打开,里面是英式的步枪,崭新瓦亮。他取出一杆查看,满意地点头。然后,拿过子弹,上膛,冲着墙角咣咣放了两枪,火光四溅。仁钦高兴地说:“英国货,好东西。” “爸啦,我在江孜提货的时候,听那些英国佬说,江村孜本他们也有动作。” “什么动作?” “英国佬嘴紧,具体的我没探听出来,反正,我们得防着点儿。” 仁钦思忖片刻,端起枪来,又射了两枪,好像是发泄愤恨。 仁钦府的动静,马上就被帕甲的密探察觉到了。帕甲匆匆跑进土登格勒的办公室,他见屋子里还有两名警察,欲言又止。格勒明白,冲两名警察摆了摆手,警察出去了。帕甲上前汇报:“总办大人,仁钦府从江孜那边偷偷运来了一批武器,昨晚到的货。” “你查实了吗?” “查实了。二十几支长枪,八支短枪。是从英国人驻江孜商务处那儿搞来的。” “这消息还有什么人知道?” “除了我,还有线上的人,没旁人知道。” 格勒起身踱步,认真地说:“不许跟任何人透露,包括尼玛大人。” “我已经叮嘱下面的人了,严守秘密。” “看来,仁钦噶伦要有大动作了。帕甲,我们先给他记着,不要查问,按兵不动。” 卓嘎哼着小曲对着镜子化妆,涂脂抹粉。占堆站在边上看着她,又摸了摸自己的脸说:“人和人就是没法比……轻点儿轻点儿,你再稍稍一使劲儿,脸蛋就挤出水了。” 卓嘎瞟了他一眼,开心地说:“讨厌,我脸上也没长疖子,哪能挤出水啊。” “我是说,你脸皮嫩!” “这么贵的东西涂在脸上,再看不出好来,那我可冤死了。这一小瓶法国润肤霜能换两头牦牛呢。” 占堆拿起来,闻了闻,问道:?“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香得呛鼻子。是酥油,还是牛奶?” “你就别在那儿犯傻了,这都是用化学方法化出来的,跟你说了,你也不懂。二老公,你看我今天气色怎么样?” 格勒一边吃着干果,一边走过来说:“好,不是一般的好。” 占堆还在琢磨着,他问格勒:“二弟,化学是什么东西?” “这化学,里面门道深了。”格勒不懂装懂地说。 仆人从外面进来,径直走到格勒面前,禀报:“二少爷,江村孜本派人送来请柬。” 格勒接过来,扫了一眼,扔到桌子上。他继续跟卓嘎开玩笑:“你别光往脸上抹,手上、脚上都别落下,还有……”他凑到卓嘎耳边,小声地说着什么,显然是不堪入耳的话。 “你没句正经话,羞死人了。”卓嘎一边打他,一边说。 “都把它化学了。”格勒坏笑着说。 仆人小心翼翼地问:“二少爷,江村孜本的仆人还在门口候着,等您回话呢。” “你就说少奶奶身子骨不适,我们要去大昭寺祈福,尽量赶到。” 仆人应承着,退了出去。 卓嘎打格勒,笑骂:“你就咒我吧,我看你是起了外心。” 占堆拿起请柬,看了看,担心地问:“二弟,江村孜本请我们赴宴,如果不去,他会不会怪罪?” “你觉得应该去?” “江村孜本在官员中的势力越来越大,就像上午的太阳。” “不急,容我想想。……不知他还请了哪些人?” 仆人又进来了,手里依然拿着一份请柬。 “你怎么又回来啦?”格勒不耐烦地问。 “仁钦噶伦送请柬,请少爷和少奶奶去耍林卡。”仆人回话说。 占堆感到奇怪,他喃喃地说:“仁钦噶伦跟我们没过往,他抽什么疯,要请我们耍林卡?” “今天这是怎么啦?又是家宴,又是林卡。老爷,我们去哪边?”卓嘎问。 格勒思索着,最后说:“去哪边?我看,我们哪边都不去。”他转向仆人又说道:“你告诉仁钦家的仆人,还是刚才那话,少奶奶不舒坦,我改日再去拜访。” 仆人退了出去。 占堆琢磨着说:“这两家请客怎么赶一块啦,这不成心吗?” “让你说着了,他们就是成心。仁钦噶伦在噶厦又跟江村孜本顶上了,这只老疯狗!他们两边较上劲了,假借请客的名义,来试探我的反应。” “他们想拉拢你?” “就算是吧。警察局控制在我手里,手上有兵,说话就硬气。他们再也不敢小瞧我们雍丹这个族号了。现在热振摄政的力量也突显出来了,拉萨城里已经形成了三派力量,他们互相角力,现在还看不出谁输谁赢。这种黑漆麻乌的时候,我们兄弟不提着汽灯出门,万一走错了路,到时候,佛祖也救不了我们。” 卓嘎听出了门道,觉得事态严重。她见仆人又跑进来,不耐烦说:“又是谁来了?今天的院门槛非被人踏破不成。” 仆人弓腰禀告:“是德勒少爷,已经进了院子。” 卓嘎马上高兴起来,说道:“是姐夫来了,快请。” 扎西已经到了客厅,他见卓嘎正在梳妆打扮,问道:“我来得不是时候吧,你们要出去?” “姐夫,你今天怎么有空儿啊?”格勒问。 “在家里受气呗,德吉横竖看我不顺眼,我来你家躲躲,散散心。” “姐夫,你也变得怕老婆啦。今天是怎么啦,全是蹊跷事儿。”卓嘎笑着说。 “姐夫,今天不是有人请客吧,你躲出来的?”格勒试探地问。 “谁请客?我正想找地方买醉呢。” 格勒笑了,对卓嘎说:“听明白了吗,姐夫是来喝酒的。快快,让下人好好准备,我们今天陪姐夫一醉方休。” 仁钦正坐在林中的帐篷里跟应邀而来的官员、大喇嘛们饮酒作乐。洛桑在门口听完仆人的禀报,来到仁钦面前,他说道:“爸啦,土登格勒不肯来,说卓嘎病了。” 胖官员不屑地说:“我昨天还看见她在彭康家打麻将呢,借口。” 大喇嘛有些气愤,不满地说道:“哼,土登格勒是看不起我们。” 仁钦冲他们挥了挥手说:“我早就料到他不会来,他要来了,我倒是觉得奇怪呢。” 大家不解地望着他。仁钦继续说道:“今天派人去请他,他来与不来并不重要,我要的是他的态度。洛桑,你派人去江村府那边转悠转悠,看看都谁去赴宴了,尤其是雍丹府的人。土登格勒肯定不会去,但占堆和卓嘎就不好说了,也保不准他们会派雍丹管家去。” 洛桑答应着,转身走了。 “今儿这事儿,我们是不是有点儿小题大做啦?”仁钦问大家。 “噶伦老爷,我倒觉得,土登格勒去谁家赴宴事关重大,我们必须密切关注。毕竟他已经逐步成为拉萨的实权人物,不可小视。”官员说。 “未雨绸缪,我们才能占尽先机,现在到了必须布局的时候了。热振活佛和布达拉宫、三大寺已经开始筹备寻访转世灵童了。将来,谁寻访到十四世小拉萨,他就是拉萨的第一功臣。这个功劳一定会记在热振活佛的头上。那是宗教事务,我们抢不来。所以,不久的将来,热振会大出风头,他的势力也会一步一步提升。此消彼长,这个道理江村孜本的心里可比在座各位都清楚,他不会放过这个最后的机会。从现在起,到小拉萨亲政还有将近二十年的时间,这二十年,谁是拉萨的太阳,我们今天可得好好商量商量。” “也许,不仅仅是二十年……我们的后半辈子都在此一搏啊。” 仁钦明知故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官员装傻说:“拉萨短寿,这可是我雪域佛国最大的不幸啊。” 大家哈哈大笑。 这是一个心照不宣的话题。仁钦等人很清楚,历史上的九世、十世、十一世、十二世拉萨喇嘛,临近成年执政的时候,便会遇害夭折。他们寿命最长的也没活过二十二岁。在拉萨有将近一百年的时间里,政教大权始终牢牢地掌控在大贵族的手中,他们才是拉萨真正的统治者。 扎西、格勒、占堆、卓嘎四个人一边喝酒,一边聊天,直到入夜时分,依然兴致勃勃。桌子上有一些英文杂志、中文杂志,杂志的彩页有伦敦大笨钟、泰晤士河,有法国埃菲尔铁塔,还有上海外滩。卓嘎翻看杂志上的彩页,赞叹地说:“太美了,天堂咱没去过,我想也就这样吧,什么时候把拉萨变成伦敦就好了。” “不用跟伦敦比,就是跟上海比,拉萨也太落后了。”扎西说。 “你去过上海?”格勒问。 “杂志上见过。上海的十里洋场、电灯、电话、霓虹招牌,一片繁华。” “江村孜本去过欧洲,英吉利、法兰西,他都游历过。” “听说……他很新派,应该是从英法学来的。” “他从英法到底学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江村当年一连拍了三封电报,请求佛爷批准他回拉萨。” “为什么?” 格勒端起酒壶给扎西斟酒,停住了话头儿。 卓嘎着急地嚷嚷着:“你快说啊。” 格勒接着说道:“江村夫人有了身孕,他们担心在英吉利会生一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孩子。” “是吗?那不生了个怪物。”卓嘎惊讶地说。 “亏了他们及时赶回拉萨,要是在海上坐轮船的时候把孩子生了,那就更糟糕了。”扎西一本正经地说。 “为什么呢?”卓嘎不解地问。 “在海上,她肯定会生一条鱼啊。”扎西逗她说。 卓嘎醒过味儿来,嗔怒:“姐夫你真讨厌,不理你们了,我睡觉去了。”她起身走了。 占堆喝得有点儿高,晕头晕脑地说:“我也困了,姐夫,你跟二弟接着喝,我去睡一觉,一会儿再来陪你。”他说完,跟在卓嘎的后面走了。 扎西看着卓嘎和占堆进了房间,他戏问:“格勒,你们……三个人……怎么睡觉啊?你们哥俩不会闹矛盾吧?” “我能跟大哥抢吗?大哥盼着要孩子,急,他总缠着卓噶,你看,他又进去了。” “你们还真有点儿罗曼蒂克。” “我们这算什么,居家守业,平淡度日。听说英吉利、法兰西那些大贵族、大资本家那才叫罗曼蒂克。不但风流倜傥,还为了情妇去决斗。够爷们儿,够刺激,绝对雄性!姐夫,今晚喝得晕晕乎乎的,恰到好处,走,我们也出去爷们儿一把。” “我就不去了,我看你都两影儿,雌雄不分了。” “你不会真怕阿佳啦吧?过去……你可不是这样,走走。” 扎西拗不过他,只好跟着格勒出了门。 他们骑着马走在街上,四个仆人在后面一路小跑地跟着。两个人来到一个尼姑寺门口停了下来,仆人扶他们下了马。经风一吹,两个人有了醉意。扎西一阵恶心,扶着墙边吐了起来。仆人赶紧上前给他拍背。 格勒晃悠着,看着扎西,满嘴醉话:“门在这儿,你怎么从那儿进啊。” 仆人把扎西扶过来,他醉眼蒙眬地说:“这是门吗?它怎么张着大嘴要咬我啊。……你长牙了吗,你就咬我?” 格勒冲着仆人吆喝:“你们把马牵回去,明天中午来接我们。” 仆人答应着,转身要走,又被格勒叫住:“慢着。少奶奶要是问起来,你们怎么说啊?” “我们就说,您去打麻将了,还赢了钱。”仆人回话说。 “噢,打麻将,就这么说。”他晃晃悠悠扶着扎西,推开门进去了。 天已经黑了,扎西还没回来,德吉有些着急,她站在台阶上,来回走动,不时向院外张望。刚珠安慰她说:“少奶奶,少爷在雍丹府,又不是去了别的地儿。他和雍丹二少爷很投缘,我估摸,吃过晚饭他就回来了。” “这都几点了,这个扎西,越来越没规矩。”德吉急躁地说。 “少奶奶,要不成,我去找他。” “你甭去了,我去!”德吉说着,下了台阶,直奔院门。 “少奶奶,我陪您一块去。”刚珠快步跟了上去。 两个人急匆匆地来到了雍丹府门前。刚珠跑上前,向门缝里看了看说:“院子里怎么这么安静?” 德吉吩咐道:“敲门!” 刚珠只好伸手敲门。一会儿,看门的仆人睡眼惺忪地出来,看到德吉,马上弓腰行礼:“德勒少奶奶,您来了。” 德吉抬腿刚要往里走,突然又停住,问道:“这楼里怎么熄灯啦?” “府上的少奶奶睡了。” “我们家少爷没来吗?” “二少爷和德勒少爷出去了。” “去哪儿啦?” “奴才不知道。” “少奶奶,有二少爷在,少爷不会有事儿的。吃够了,喝够了,他自己就回 5e9c." >府了。”刚珠劝德吉说。 德吉很生气,扭身走了。 窗户上的布帘渐渐卷起来,太阳射进来,照在床上,照在扎西的脸上。隔壁房间传来格勒和尼姑拉萨的声响,尼姑哼哼乱叫,格勒满嘴脏话。 扎西晕晕呼呼被隔壁的叫声惊醒,他轻声地叫道:“水,来碗水。”有人给他递了一碗水,是个女人的手,纤细,白皙。扎西接过水碗一饮而尽,他刚要把水碗放下,却看到了薄衣单裳下的一双大白腿。扎西一惊,彻底醒了,他抬头望去,眼前是一位很有风韵的女人。 扎西吓得一激灵,问道:“你是谁?” 女人委屈地说:“以后喝成这样,别到我这儿来。”她叫娜珍,是寄居在尼姑寺里的居士。 扎西满脸愧色,他左右环顾,打量着四周,房间里陈设着宗教用品,经书,唐卡。扎西最后给自己圆场说:“这是哪儿啊?我昨晚……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怎么在你这儿?” “你是喝傻了,还是装傻?”娜珍生气地问。 扎西见自己只穿了一件单衣,努力回忆着:“我怎么来的……你也睡在这个床上?” 格勒就在隔壁的房间,他怀里正搂着一个尼姑在床上调笑,他听到扎西和娜珍的对话,捂住尼姑的嘴,侧耳倾听。 娜珍的声音传过来:“我还能睡?你这一夜翻来覆去地折腾,光侍候你了。” 紧接着传来了扎西的声音:“我……我的衣服呢?” “我给你脱了,在那边。”娜珍说。 “我的衣服……也是你脱的?我在你床上睡了一夜,天哪!”扎西大叫。 格勒听出门道,轻轻下床。尼姑觉得奇怪,愣愣地望着他,目送他出了门。 扎西此时正在穿衣服,娜珍要服侍他,他吓得直躲,摸索着衣服口袋。 “你找什么啊?”娜珍奇怪地问。 “我来得匆忙,随身也没带银钱,改天,我打发人……我亲自给你送来。”扎西说。 格勒站在门外,屏息静听。 娜珍翻脸了,质问:“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啦?” “你不要钱?你要什么?”扎西奇怪地问。 娜珍委屈地哭了起来,骂道:“其美杰布,你狼心狗肺,一年多不来看我,来了就羞辱我。我是街上的风尘女子吗?你还装模作样地给我钱,这一年多,你管过我什么啊?” 直到此时,扎西才醒过味儿来,他断定这个女人和其美杰布生前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他虽然不知道这个女人叫什么,也不便去问。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还没有看出自己是个替身。现在,当务之急就是尽快离开这个房间,一走了之。 扎西赶紧歉意地对娜珍说:“家里出了大事儿,你在寺里也应该听说了,顾不上你啊。好了,好了,别哭了,改天我再来看你。” “你又要走?你个没良心的。”娜珍数落着。 格勒推门进来,一看如此情形,责问:“娜珍,你怎么侍候少爷的?” “他喝糊涂了,不让我碰他。” “娜珍,少爷这段日子没来,你这娘们儿,是不是又养浓眉大眼的小喇嘛啦?”格勒调笑说。 “我想养你,你来吗?” 扎西马上演起其美杰布,说道:“娜珍,怎么跟二少爷说话呢?来,把我腰带给我系好。” 娜珍只好帮他系腰带,扎西故意表现得不耐烦,指指点点地说:“利落点儿,这边,这边。” 格勒看着他们俩,不怀好意地笑着问:“姐夫,今天还走吗?” “走啊,家里还有事儿呢。”扎西说。 “你家就是没事儿,你一年来几回啊。你心里根本就没我,只有那个德吉。”娜珍酸溜溜地说。 扎西没理她,拉着格勒出了门。雍丹府的四个仆人已经牵着马在门外候着啦,他们一见扎西和格勒出来,马上迎了上去。格勒问仆人:“少奶奶没问起我吗?” “没有。”仆人说。 “这娘们儿,没心没肺。”格勒失望地说。 他来到马前,一个奴仆跪在地上,格勒踩着他的背上了马。扎西也踩着另一个奴仆的背上了马。两个人并行走着。扎西试探地问:“我昨晚真是不省人事,没闹出什么笑话吧?” “我正要问你呢,今天早晨起来,我还以为在自己家呢,结果发现怀里搂一个尼姑。昨晚的事儿全不记得了,姐夫,是你领我来的吧?”格勒机智地问。 扎西这才放心,说道:“我也好不到哪儿去,脑袋里一片空白。” “好在没走错屋,睡错人。要不,真惹出乱子了。” “这事儿可不能让德吉知道。” “我嘴严。” “我嘴更严!”扎西嘴上虽然这么说,可心里还是不踏实,他审视的目光望向格勒。格勒发现扎西在看自己,扭头与他对视,两个人尴尬地笑了。他们来到岔路口,分道扬镳了。 扎西骑马到了德勒府门口,他下了马,先朝院子里探了探头,发现里面风物依旧,他放心了,走了进去。仆人见扎西进来,跑过去接过他手里的马缰绳,牵马走了。扎西心里没底,抬头向楼上张望。楼上的窗户都关着,很安静。他一转身看到刚珠,叫道:“刚珠,刚珠。” 刚珠站在不远处,特不屑地打量着他。 “你过来,过来。”扎西叫道。 刚珠无奈地走过来。 “少奶奶呢?” “里面呢。” “干什么呢?” “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刚珠说完,转身要走。 扎西拉住他,说道:“你别走啊,我问你……” 刚珠甩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扎西嘟囔着:“好小子,不听招呼,等我收拾你。” 扎西装模作样地进了客厅。德吉正坐在卡垫上运气,她见扎西进来,怒视着他。 扎西没话找话,满脸堆笑地问:“你吃饭了吗?” 德吉不言语,也不理他。扎西没趣,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酥油茶喝了,然后,不好意思地说:“我……昨天晚上喝多了,住在了雍丹府。” 德吉目光犀利地看着他,问道:“真的吗?” “真的,我醒了酒就回来了。” “你还俗了,可以不守戒律了,能撒谎啦?” “我……我是在雍丹府。” “昨晚……到底在哪儿?” “我……我喝多了,应该是在雍丹府。” “卓嘎一大早就派下人来我这儿接土登格勒,你们俩在哪个雍丹府?” 扎西面带难色,欲言又止。 “是土登格勒带你去鬼混了吧?……没给你安排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德吉质问。 扎西狠了狠心,说道:“我……我昨晚在……尼姑庙……我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儿了,睡到今天早晨才醒,我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德吉意外,问道:“在哪儿?” “德吉,这件事儿我还真的跟你说清楚。那个尼姑庙里有个姑娘,应该是叫娜珍,土登格勒带我去她那儿的。我不认识她,第一次见。” “你把舌头捋直了,绕来绕去的,到底要说什么?” “我要是没猜错的话,娜珍应该是其美杰布……在外面养的情人。” “有这种事儿?”德吉火冒三丈地问。 “她把我当成其美杰布了,我借着酒胆,装疯卖傻,侥幸没被她看穿。但也说不准……我真不记得怎么去的庙里,昨晚被烈酒吸走了魂魄,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哪想到德勒少爷在外面还有这么档子事儿。” 德吉听罢,脸色气得通红,最后狠狠地说:“不要脸!一个喇嘛还挺风流。” 扎西羞愧,低着头喃喃地说:“我人事不省,什么也没干。” 德吉抓起桌子上的酥油碗摔到地上,茶碗碎了。她大骂:“其美杰布,你个人面兽心的浑蛋!我在家等着你、守着你,你到底骗了我多少年!” 扎西见状,吓得不敢吱声。 德吉起身往外面走。扎西马上过来拦她,问道:“你去哪儿啊?” “让开!” “就这么闯到寺里去,会闹出乱子的。” “滚到一边去!”德吉吼道。扎西无奈,只好闪身让到了一边。 德吉来到尼姑寺的时候,娜珍正在院子里对着佛塔磕长头,她虔诚地顶礼膜拜,身下的青石板已经被磨得锃亮。德吉在不远处的台阶上站着,目光冷峻地望着她。 刚珠跑过来,他去打听娜珍的身世了。德吉冲娜珍的方向扬了扬头,问道:“是她吧?” 刚珠回头看了看正在磕长头的娜珍,说道:“少奶奶您真是好眼力。” “一看就是个轻飘货。除了她,还能有谁。” “我打听了,她不是这个寺里的尼姑,是个居士,一直在寺里寄住。” “她住这儿多长时间啦?” “十多年了,具体的……尼姑们也说不清楚。” “寺里的房子就给她白住?” “好像是少爷从什么人手里买下来的,就让她一直住着。” 德吉扭头逼视刚珠,问道:“你打听得够详细啊,刚珠,还在我面前装模作样!这轻飘货,你敢说以前不知道?” “少奶奶,我……我……” “别支支吾吾的。说!” “少奶奶,少爷在的时候,差奴才来送过两趟东西,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吃的,用的。两趟,就两趟。我……我是奴才,哪敢胡猜乱想啊。” 德吉一脸怒气,冲下台阶,直奔娜珍而去。刚珠不知她要干什么,紧张地跟在后面。 娜珍依然虔诚地磕着长头,德吉站在她的侧面,她全然不知。娜珍一个长头磕下去,还没等爬起来,就感觉到面前站着一个人。她起身,看到竟然是德吉站在她面前。娜珍愣了一下,直视着德吉。 两个女人互相逼视,互不相让。最后,德吉笑了,轻口薄舌地说:“你在寺里修行,够清苦的。”说完,从袖子里拿出一沓藏钞,扬在娜珍面前的青石板上。 娜珍不忿地看着她,知道她在污辱自己,转身走了。 德吉轻蔑地望着她的背影说:“这个尼姑庙,白天诵经声不止,夜晚敲门声不断,果然名不虚传。”她转身朝寺门外走去。 德吉带着仆人刚出了尼姑庙的门口,就见扎西骑马急匆匆地迎面赶来。德吉取笑他说:“这才一天没见,又想你的美人啦?” 扎西下马,着急地说:“我在家里坐不住,怕你到寺里闹出事儿来。” 德吉不语,只是笑。 扎西看着有些瘆得慌,他上前劝德吉说:“你今天……真是压不住火儿。这都是少爷生前的旧事,你还计较它干什么?” “我跟她计较?就那个娜珍,哼,有失我身份。” “这么想就对了。” “我是来看看她长什么样,是跟画似的,还是跟花儿似的。……太让我失望了,那么俗气的女人。”德吉顺势指着扎西的鼻子,骂道:“我就不明白,你喜欢她什么?” 扎西嘟囔着:“我怎么那么倒霉,还得替他挨骂……姑奶奶,你醒醒,我不是其美杰布。” “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德吉回到家中,气还没有消,她一屁股坐在卡垫上,怒容满面。扎西凑过来,想坐下哄她。德吉断喝:“你还想坐,站那儿吧!” 扎西知道她又要耍脾气,只好站在她面前。德吉板着脸说:“你从前说什么来着,要留在德勒府,对吧?” “我愿意留下来帮你。” “噢,你想帮我,好啊!我现在倒要问问你,你留在德勒府是做奴仆,还是当管家呢?” 扎西一愣,问道:“你说呢?” 德吉故意挤对他说:“我看你还挺机灵,又能文会算,对了,你还懂英语。德勒府的庄园、牧场、商队我也忙不过来,你就做个管家吧。当然,你也不能做大管家,大管家我已经任命刚珠了,你只能做二管家。以后,你就听刚珠差遣!” “行,行,别说听刚珠差遣,就是听女仆差遣,听院门口锁门的那个老阿妈差遣,我都愿意。只要留在德勒府,我就是当一只看门的藏獒、背驮子的牦牛、打鸣叫早的公鸡……”扎西顽皮地哄她说。 “我跟你说正经的呢,别嬉皮笑脸的。” “我也说正经的呢。我不正经吗?我一直很正经。” “那好,就这么说定了。你出去吧。” “德吉,你就这么把我轰出去啦?你这个女人心地善良,可就是一身贵族的臭毛病,有什么心里话老是藏着掖着……自找苦吃。” “我有什么心里话?” “女人的小心思,以为我看不出来。” “你看出什么啦?” “好吧,我就直说了吧。多吉林活佛说我们俩前世是天上的一对飞鸟,比翼齐飞。我们是今世有缘才走到一个院子里来……我入赘到德勒府,多吉林活佛同意了。” “你想入赘啊?这确实是一个下等人往上爬的捷径,摇身一变,就成了贵族。不过,我明确告诉你,德勒府确实缺一位女婿,不是旺秋,但也不是你扎西顿珠。” “我可不稀罕什么贵族,我看重你这个人……” “我前世修了多少的善德,今世才投胎成了贵族,骨血高贵,与你这种下等人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 扎西听着刺耳,又恼不得,无奈地问:“你是德吉吗?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你刚才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我说什么啦?” “给我们家当看门狗,你从现在起,不经我允许,不许离开这个院子,看门去吧。” 扎西哭笑不得,不想再跟她纠缠,转身离开了。德吉望着他的背影,心情复杂,突然嘤嘤而泣。 扎西刚关上门,就听到德吉的哭声,他很惆怅,但充满了怜爱。 龙色庄园的酿酒房里蒸汽升腾,烟雾缭绕。央卓背着女儿仁青正把蒸锅里的青稞用簸箕盛出来,端到边上晾晒。她一副病态,干起活儿来很吃力。她又端起一簸箕青稞酒糟,没走两步,因体力不支咣摔倒在地。小仁青也重重地摔在地上,她哇哇地哭了起来,央卓已经晕死过去,全然不知。小仁青哭了一会儿,从地上爬起来,玩起了青稞。 老阿妈和几个家奴抱着陶罐和木桶从外面进来,他们一见央卓躺在地上,赶紧围上去。老阿妈惊慌地说:“这是怎么啦?央卓……,央卓……” 大家只顾着忙乎央卓,不留意间,小仁青蹒跚地走出了酿酒房。她走到台阶前,爬上台阶,进了主楼。她东张西望,看到了客厅茶几上的酥油茶,走过去,趴在茶碗上喝了起来。她又看到碗里的羊肉肋条,伸手拿起一块就啃。 龙色从外面进来,一见小仁青,大骂:“哪儿钻出来的小崽子。” 管家赶紧上前打掉了孩子手上的肉。小仁青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管家回话说:“这是央卓的孩子。” “她是央卓的孩子?” “没错,是央卓的。” 龙色冲管家招招手,管家把耳朵伸过来,龙色对他耳语了几句。管家一脸坏笑地应承着:“好,好好。”他扯着小仁青出了客厅。 央卓被众人救醒后,一个人奄奄一息地蜷缩在院内墙角的破棚子里,她隐隐约约听到小仁青的哭声,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又疲惫地闭上了。突然,央卓猛地瞪圆双眼,她看到小仁青双手背着,被吊在房梁上。央卓挣扎地坐起来,踉踉跄跄地爬过去,伸手要够孩子,但又摔倒了。院子里干活儿的奴仆远远地望着这边,不敢靠近。央卓挣扎地站起来,来到孩子面前,想把她放下来,管家过来,一脚将她踢开。 央卓哀求着:“管家老爷,你放了我的孩子吧,为什么把她吊起来?” “她进了老爷的客厅,偷吃了老爷的羊肉。”管家说。 “她还是个孩子,怎么会偷呢……” “黑青稞,白酥油,一清二楚的事儿,难道我还冤枉她不成。” “她还是个孩子,一定是饿了。管家老爷,她偷吃了东西,那就从我的工钱里扣吧。” “扣工钱?便宜了你。按规矩,敢伸手偷老爷的东西,要把这贼的爪子剁下来!来人哪,把她放下来!”管家恶狠狠地说。 央卓吓得一激灵,扑到管家脚下,央求着:“管家老爷,你饶了她吧,她还是个吃屎的孩子,不懂事儿,管家老爷,求求你,求求你……”她跪在地上,捣米似的磕头。 龙色少爷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台阶上,问道:“管家,怎么回事儿?又哭又闹的。” “回少爷话儿,这小崽子偷东西,按规矩,要剁手。” 央卓爬到龙色少爷脚下,一边磕头,一边说:“少爷,您大慈大悲,饶了我的孩子吧。您处罚我吧,怎么罚都行,要剁就剁我的手吧。” 龙色不怀好意地看着她,蹲下身来,抓起她的手说:“这小手真要剁了,可惜了。” 央卓不知如何是好,惊恐万分。 龙色站起来,冲管家摆了摆手说:“把孩子放下来,她年幼无知,算了吧。” 央卓感激涕零地说:“少爷大恩,少爷慈悲。” 龙色把自己的马鞭子扔在央卓面前。央卓望着地上的马鞭,傻在那里,她欲哭无泪,绝望了。 管家把她拉进了龙色少爷的房间,龙色扑到央卓身上,恣意地蹂躏她。央卓表情木然,任人摆布。龙色满身是汗,痛快够了,一翻身躺到一边。 央卓目光呆滞在躺在床上,没有悲伤,也没有泪水。 龙色得意地说:“洛桑这小子有眼力,这小娘们儿还真有味儿。……央卓,你早这么懂事儿,何苦让孩子替你受皮肉..之苦。” 央卓听到孩子两个字,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龙色起身,说道:“记住了,从今往后要随叫随到,去吧!” 央卓躺在床上没有动。 “怎么不吭声?”龙色问。 央卓坐起来,望着龙色,竟然抬手指了指茶几。龙色朝茶几望去,茶几上有一碗羊肉。他问道:“你想要那碗羊肉?” 央卓点了点头。 龙色龇牙笑了,说道:“馋嘴娘们儿,记吃不记打,端走吧。以后把我侍候舒坦了,天天有肉吃。” 央卓把那碗羊肉做熟了,捧到女儿面前,小仁青闻到了羊肉味儿,馋得直舔嘴唇。 央卓问她:“香吗?” 小仁青点头。 央卓伸手抓过一块羊肉,递给女儿说:“香就吃吧,今天管够。” 小仁青啃了起来,满嘴是油。央卓望着孩子的吃相,鼻子一酸,眼圈红了,她为了控制情绪,舔自己手指上的羊肉汁。 小仁青天真地把肉举向她说:“阿妈,你吃。” “阿妈吃过了,你爱吃,今儿多吃……阿妈对不起你,你都两岁了,还不知道羊肉是什么味儿。” 小仁青又啃了起来,开心地蹬着两条小腿。 央卓望着女儿,难过地说:“吃饱了,喝足了,阿妈带你上路。” 小仁青不明白央卓的话,手舞足蹈地叫着:“吃完去玩喽。” 央卓望着女儿,一阵感伤,潸然泪下。 “阿妈,你哭啦?”小仁青问道。 “阿妈没哭,阿妈是高兴,我的小仁青今天终于吃上肉了。”央卓带着哭腔说。 小仁青拿着一块肉在地上又跑又跳,嚷嚷着:“吃肉了,吃肉了。” 央卓望着女儿,忍不住哭了起来,她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巴,尽量不发出声音。 强巴经过长途跋涉,经历千辛万苦,终于到达了隆子宗。他看到了远处的龙色庄园,心情复杂,加快了脚步。 在酿酒房昏暗的酥油灯的光影下,小仁青躺在央卓的怀里睡着了。央卓望着熟睡的孩子落泪,她喃喃地说:“孩子,阿妈再也不让你挨打了,再也不让你挨饿了,阿妈再也不跟你分开了……”她拿过身边的破氆氇,却不忍下手,望着孩子又说:“阿妈对不起你,你不要怪阿妈,要怪,就怪咱自己的命……”央卓说完,拿起破氆氇,狠了狠心捂在小仁青的脸上,她闭上眼睛,用力地按了下去。 小仁青被憋得透不过气,她在破氆氇下扭动,片刻之后,不动了。央卓轻轻地拿开破氆氇,发现女儿已经断了气。她面无表情,为孩子擦了擦小脸,又整理了她的衣服…… 央卓站起身来,爬上木酒桶。原来,房顶的檩条上事先已经挂好了一根羊毛绳。央卓定了定神,自言自语地说:“孩子,阿妈来了。”她从容地把脑袋伸进绳套里,蹬开了木酒桶。檩条咔嚓一声断了,她被重重地摔到地上。央卓抬头望着折断的檩条,号啕大哭:“佛菩萨啊,为什么不让我去死,为什么我连死都死不成,为什么呀……”她撕心裂肺的哭声响彻了整个庄园。主楼和小棚子等处纷纷亮起了昏暗的灯光。很快,老阿妈、奴仆们从各个方向奔向酿酒房。强巴这时也到了大院门口,他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也奔了进来。 央卓抱着孩子哭得声嘶力竭。老阿妈看到了小仁青发紫的脸,吃惊地问:“孩子怎么啦?……孩子怎么没气啦?” 管家也赶到了,他怒骂:“半夜三更的嚎丧什么!”说着,便一鞭子打在央卓的头上。央卓抱着孩子怒视着管家。 强巴冲过层层的奴仆,挤到前面,他看到眼前正是央卓和仁青。央卓抬头望去,意外地看见强巴一脸疲惫、满身风尘地站在面前,两个人四目相望,都惊呆了。强巴激动地说:“佛祖显灵了,我终于见到你们了。”说着,他跌坐在地上。央卓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晕了过去。 央卓亲手闷死了自己的女儿,庄园里的人都认为她是魔鬼附体了。虽然强巴花了九块银圆替央卓赎了身,又花了三块银圆替死去的女儿还了债,但龙色少爷还是举行了一场驱鬼仪式,把脸上涂着锅底灰的央卓,推推搡搡赶出了庄园。 强巴带着央卓来到雪山脚下,冰川融化的潺潺流水奔向远方,强巴拿着皮囊蹲在溪流边灌水。央卓坐在不远处的石滩上,看到一只小鸟在地上蹦来蹦去地觅食,她突然开口说:“你快拿些吃的,糌粑、青稞呢?我的小仁青她饿了。” 强巴不明白她要干什么,把糌粑袋子递给她。央卓掏出糌粑撒向小鸟,小鸟受到了惊吓飞走了。她望着远去的飞鸟,遗憾地叨唠着:“我的小仁青转世成了小鸟,她来看我了。” 强巴看着她,难过地说:“喝水吧,喝了水,我们好赶路。” 央卓接过水囊,痛苦地望着强巴,她突然问:“强巴,你以为……我疯了?” 强巴难过,不语。 央卓沉静地说:“我心疼我的女儿,我……不想让她像我一样……在这世上受罪。……她的拉萨消失了,她的灵魂就解脱了。” 强巴理解妻子,紧紧地把她抱在了怀里。 央卓继续喃喃地说:“佛祖真的在天有眼……就让我的女儿……来世投生成天上的小鸟吧,想飞哪儿就飞哪儿吧,不要再转世成人,千万不要啊!”强巴无语凝噎,老泪纵横。 第十八章 白玛被噶厦的官差抓走了 汪丹和洛丹带着刑具正在西郊大寺的工地上干活儿,一个喇嘛走过来,让他们放下手里的活儿跟他走。汪丹和洛丹面面相觑。洛丹小心翼翼地问:“喇嘛爷爷,您这是要带我们去哪儿啊?” 喇嘛面无表情地说:“到了就知道了,别问。” 洛丹不敢多问,他看了看汪丹,汪丹冲他摇了摇头,两个人惴惴不安地跟着喇嘛走了。 喇嘛把他们带到了一个僧舍前,僧舍的门刻着花,很漂亮。喇嘛推开门,嚷嚷着:“师弟,人我给你带来了。” 白玛从里面走出来。他看着汪丹和洛丹的脚镣,试探地问:“师兄,他们的脚都化脓了。”喇嘛明白他的意思,过去打开汪丹和洛丹的脚镣。汪丹和洛丹更加疑惑不解。 “你叫汪丹?”白玛问道。 “啦嗦。”汪丹答道。 “那你就是洛丹啦?” “啦嗦。”洛丹答道。 “你们两个以后就住这儿了。”汪丹和洛丹看着眼前雕梁画柱的僧舍,有些不知所措。“你们先在这儿养伤,不用每天去干活儿,以后有什么事儿就告诉我的师兄,他会帮助你们的。”白玛又说。 汪丹感激不尽地说:“恩人,您……我怎么称呼您啊?” “你就别问我是谁了,你们也不用谢我,我也是受人之托,进去吧。” 汪丹和洛丹还是晕头晕脑,稀里糊涂地随喇嘛进了僧舍。 僧舍二楼的窗户前站着一个老喇嘛,他一直注视着楼下的几个人。老喇嘛见他们进了僧舍,脸色不快,想了想,转身离开了窗口。 一轮明月悬挂在夜空,月光照在多吉林寺,僧房里的酥油灯都熄了,僧伽们已经酣然入梦,寺院里安静极了。白玛多吉躺在床上熟睡着。突然,他被门外纷乱的脚步声惊醒,还没等他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僧房的门咣的一声被推开。几支火把冲了进来,是噶厦的衙役,气势汹汹直奔床上的白玛多吉。白玛多吉始料未及,惊恐地望着他们。 “你是白玛多吉吗?”衙役头问。 “是……我是。” 衙吏一挥手,两名衙役上前一把将他从被窝里揪了出来,不由分说,就五花大绑了。白玛多吉挣扎着,大叫:“你们干什么,干什么?” 衙役头上前一个大嘴巴打在他脸上,凶巴巴地说:“闭嘴,有话去噶厦跟老爷说!”衙役们将白玛多吉拖了出去。白玛被他们押到了布达拉宫下的监狱,绑在石墙的铁链子上,衙役们疯狂地抽打着他,白玛惨叫着,他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衙役头用鞭子挑起他的头,逼问道:“还不说?” “你让我说什么?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白玛有气无力地说。 “你是不是他们的同党?” “什么同党啊,我从小到大就没离开过多吉林寺,除了念经、侍候师傅,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照顾那两个囚犯,谁指使的?” “没人指使,我是个喇嘛,慈悲为怀,我看他们可怜……” “我让你嘴硬!”衙役头冲着白玛多吉当胸就是一拳。白玛多吉一声惨叫,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一大早,德勒府的院门被敲得山响,家奴边朝大门跑,边嘟囔:“这谁啊,打锣啊。”刚珠闻讯也来到门前,家奴把门打开,娜珍出现在门口。 刚珠意外,忙迎了出去,他问道:“你……你怎么来啦?” 娜珍一把推开刚珠,直冲进来:“我找少爷。” “少爷不在家。” “别骗我,你让开。”她朝院里冲去。 “姑奶奶,夫人在家呢,这不是要闹事儿吗?”刚珠拉住她说。 “我有急事儿找少爷。”娜珍急赤白脸地说完,甩开刚珠,直奔碉楼。她一把将客厅的门推开,里面空无一人。刚珠说道:“你看,我说少爷不在家吧,你有什么事儿跟我说,缺钱还是缺用的,等少爷回来了我跟少爷禀报,然后给你送去,行吗?姑奶奶,快走吧。” “今天不见到少爷,我绝不走!” “这是谁啊,大吵大嚷的?” 娜珍回头望去,见是德吉从侧室里出来。她手上擎着那柄银手镜左右照着,用手整理着头发,根本没把娜珍放在眼里。 “我要跟少爷说话。”娜珍急巴巴地说。 “你是谁啊?”德吉明知故问。 “我是谁不重要,请其美杰布少爷出来,他会告诉你。” 德吉火了,喝斥:“一大清早,哪来的泼妇。刚珠,给我轰出去!” 刚珠伸手拉娜珍的衣服往外拽她。娜珍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把汉刀,抵在自己的脖子上说:“今天他不想见活的,那就叫他出来收尸吧!” 德吉一愣,怒视着她。刚珠赶紧哄娜珍,劝说道:“姑奶奶,你这是干什么?三句话不来就亮刀子,有什么话你跟少奶奶好好说,少奶奶是菩萨心肠……” 娜珍心中有事儿,无奈地说:“少奶奶,二十年了,我从来没到府上打扰过你们。可是今天,我没办法……我不来求少爷,我们的儿子就没命了。” “你说什么?”德吉惊讶地问。 娜珍心一软,刚珠趁势把她的刀子给下了。娜珍抽泣地说:“我和其美杰布有一个儿子,现在已经十八岁了。” 德吉闻听,大怒,她吼道:“哪来的儿子,胡说八道!” 扎西从侧室里出来,看见娜珍,惊讶不已。娜珍倔强,继续说道:“你不用觉得委屈,真正忍辱负重的是我!我为其美杰布生下儿子的那天,你知道他在干什么吗?他正在娶你进门……” 德吉怒不可遏,冲上去要打娜珍,扎西上前把她拦住。 娜珍一见扎西,胆壮了,她大声地说:“当年德勒老爷在世,他嫌弃我出身小贵族家庭,身世卑微,死活不同意我和少爷在一起,可那时候我已经怀了少爷的孩子。其美杰布,你告诉她,我说了半句假话没有。” 扎西不置可否,只好盲目地点头。德吉觉得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冲着扎西发火,骂道:“其美杰布你个罗刹,你们居然在外面养一个儿子,还瞒了我十八年。” 娜珍哭得更凶,冲扎西说道:“少爷,白玛多吉出事儿了。” 扎西闻听,一激灵,他问道:“白玛多吉?” “昨天晚上,他在多吉林寺被噶厦的官差抓走了。” “为什么?” “这孩子也不知道受了什么人的唆使,竟然和噶厦的重犯搅和在一起,噶厦的官差把他当作刺杀仁钦噶伦的余党,收了监。现在正押在布达拉宫下面的大牢里。少爷,他可是你的骨肉,你快想想办法,把孩子救出来吧。” 扎西一时语塞,忙问:“娜珍,多吉林活佛是否知道此事?” “我想过去求多吉林活佛,他在政教各界德高望重,白玛又是他的侍从,请活佛给噶厦打招呼,白玛就能平安无事。可是活佛去后山的山洞里闭关了,执事的喇嘛说,活佛闭关期间,不能见客。所以,我才来找你。” “娜珍,你不要着急,这件事儿,我不会袖手旁观。刚珠,你先陪娜珍在这儿等一下,我和少奶奶商量个办法。……上茶!上点心,快快,别怠慢了!” 德吉觉得扎西的态度反常,正纳闷呢,扎西一把拉起她就朝外面走。德吉被莫明其妙地拉到院子里,她甩开扎西,生气地说:“你对她真是有情有义……不就一个晚上吗?” “你就别损我了,白玛被噶厦治罪一定是我惹的祸!” “什么意思?” “是我托付白玛照顾汪丹和洛丹的,可我真的不知道白玛是娜珍的儿子,我怎么可能知道呢。” “你认识他?” “我住多吉林寺这几天,活佛派他来照顾我。” “怎么会这么巧呢?是活佛有意的?” “活佛并没说这孩子和……德勒少爷的关系,更没提娜珍是白玛的母亲。我在寺里的时候,感觉……那孩子好像并不知道谁是他父亲。” 德吉被气糊涂了,她指着扎西怒斥:“突然冒出一个孩子来,还十八岁,不会是这野女人讹我吧。你到底有没有这个孩子,你给我说清楚!” 扎西哭笑不得,无奈地说:“德吉,这事儿你哪能问我啊,我一喇嘛,哪有那本事。但不管怎么样,这些事儿毕竟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我知道你很吃惊,心里像被人塞了一块冰坨子。可是,这个祸患是因我而起,我不能不管啊。” “你怎么管?” 扎西无话以对,他抬头看着屋顶的经幡,思索着。把白玛多吉抓进监狱的一定是仁钦!仁钦怎么知道德勒少爷是白玛多吉的父亲?不会,他肯定不知道。这么说来,仁钦也就不是针对德勒府。那么,仁钦犯得着如此兴师动众吗?难道另有原因。不管怎么样,我现在还不能直接出面,否则,不但救不了这个孩子,还把自己和汪丹、洛丹的关系暴露了。白玛多吉是无辜的,我必须救他出来。可是怎么救呢? 扎西思忖片刻,伸手招呼奴仆:“我出门,牵马来!” “你去哪儿?”德吉问。 “去想办法。你和娜珍在家等我消息。德吉,气大伤身,你是贵族,有身份的人,要注意风度。” 扎西接过奴仆牵过来的马往外走,他再次回头叮咛说:“德吉,听我一句劝,得饶人处且饶人。” 娜珍站在窗前,一直关注着窗外,她见扎西走了,扭脸望着不远处的佛龛,心绪万千。娜珍不想看德吉盛气凌人的样子,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德吉的强硬态度会一直持续下去。娜珍拿定了主意:不管她!为了我的儿子,什么样的屈辱我都忍了!这个孩子太可怜了,当年,德勒少爷为了遮人耳目,在白玛还不满三岁的时候,就强行从我身边抱走他,送到了多吉林寺出家为僧。白玛伴着清灯古佛长大,从来没有感受过父母的关爱,今天,我必须为孩子做点儿什么! 扎西的两个随从牵着马在热振佛邸的大门外等候着。佛邸的大门开了,热振管家送扎西出来。 “德勒少爷慢走,等热振活佛回来,我一定转告你来拜访过。”热振管家说。 “我早该来拜访活佛,今天有事儿才来登门,实在无礼。”扎西不好意思地说。 热振管家把扎西送到了门外,他见扎西一脸沮丧,忽然说:“德勒少爷,你刚才说的那件事儿,其实不一定来找热振活佛,你可以找另外一个人。” “还可以找谁?请管家大人明示。”扎西惊喜地问。 “我想了想,你可以请江村孜本帮你通融通融。” “江村孜本?” “一个不懂事儿的孩子,做了点儿莽撞的事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江村孜本应该有能力帮你这个忙。” 扎西听得似懂非懂,骑马离开了。他回到德勒府还在琢磨热振管家的话,走来走去,一脑门子沉思。德吉不满地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你晃得我头直晕。” 扎西停住脚步,看着德吉,说道:“我理不出头绪,热振管家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明白,你怎么会去找热振活佛呢?” “多吉林寺是热振寺的属寺,多吉林寺的喇嘛惹了麻烦,热振活佛出手帮忙是顺理成章的事儿。……没想到不凑巧,热振活佛到拉姆措观湖相去了,没有十天半个月他回不来。……我们德勒府跟江村孜本过去有没有什么交情?” “江村家族在拉萨只能算作中等贵族,因为十三世拉萨佛爷在世的时候,对他很器重,他又通西洋,所以获得了孜本一职。我们家老爷和他只是同僚……每年藏历新年江村孜本都会来拜府,但和我们没有什么特别的交道。” “他曾经审过我和仁钦的那场官司,我记忆犹新,对江村孜本的印象很深,他表面上对仁钦毕恭毕敬,可官司却是我们赢了。这个人有城府,不畏权贵。” “我听说江村孜本现在很有势力,但他处事谨慎,不像仁钦那样张牙舞爪。我们家老爷过世以后,拉萨官场上能跟仁钦噶伦抗衡的,就属江村孜本了。” 扎西警觉,他问道:“这些话,你从哪儿听来的?” “大家背地里都这么说,是不是属实我不清楚,可以去问问土登格勒。” “我明白了。热振管家对拉萨各种人物之间的关系稔熟于心,他知道我不可能去求仁钦,那就去求仁钦的政治对手……对,他就是这个意思。德吉,我们去拜访江村孜本,现在就去,你多备些礼品,要表明我们的诚意。” 德吉怪怪地看着他,没动。 “少奶奶,你别坐着不动啊,进了布达拉宫下面的监狱非死即残。这十万火急的事儿,你快着点儿吧。”德吉从卡垫上站起来,瞟了扎西一眼,不理不睬地走了。扎西见状上前拉住她问:“干什么去啊?再不去救那孩子,他就没命了。” “他是谁啊?你那么上心?”德吉说完,甩开扎西朝房门而去。 扎西急了,断喝:“德吉,你站住!” 德吉迫于扎西的压力,倔强地站在那里。 扎西走上前,扳过德吉的肩膀,逼视着她说:“你刚才不是还忧心忡忡地跟我一块想办法吗,现在办法有了,你怎么突然就翻脸啦?” “他是个野种!我为什么要救他?” “野种也是你们德勒家的种!” “你是成心……拿他寒碜我!” “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他毕竟是你丈夫……是其美杰布的孩子。你恨他也好,讨厌他也好,那是你跟其美杰布之间的恩怨,跟这个孩子没有关系。” 德吉执拗着不理扎西。 扎西又劝道:“到目前为止,唯一能够延续德勒家族骨血的只有这个孩子了!为了德勒老爷生前的嘱托,为了德勒家族的繁衍,你也得把他救出来!” “照你的意思,我还得把他迎进门来,当主子不成?”德吉轻蔑地说。 “那要看他愿不愿意,这事儿也说不定。” 德吉翻脸了,打掉扎西的手,又要走。扎西火了,一把拽住她,大声地问:“你真的见死不救?” “不救!” 扎西用嘲讽的口吻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救。你是怕这个孩子出了监狱,真的进了家门,德勒府就有了顶门立户的子嗣……” 德吉打断他说:“我还怕他夺我家业不成?” “你不怕!但我这个假其美杰布就再也没有留下的理由了。白玛回家之日,就是我离开之时。” 德吉一激灵,生气地说:“你……自作多情!” “你不用嘴硬……我说中了,你的心慌了,对吧?” 德吉被揭穿了心思,眼泪夺眶而出,她推扎西:“你放开我。” 扎西不放手,心情复杂地看着她。 德吉突然哭了起来,她捶打着扎西说:“我恨你,你凭什么对我大呼小叫的,这个院子里从来没人敢这么对我……你凭什么……” 扎西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德吉挣扎了几下,安静了。 德吉趴在扎西怀里,抽泣地说:“你个罗刹,你凭什么欺负我……你凭什么欺负我……” 扎西无言,默默地抱着她。 德吉备好了礼物,扎西便急匆匆地去了江村府。江村家的仆人引着他进了客厅,江村起身迎候,他热情地说:“德勒少爷,真是稀客,稀客。” “打扰江村大人了。”扎西客套地说。 两个人坐定后,扎西将礼单呈上。江村接过单子扫了一眼,惊讶地说:“无功不受禄,你突然来访,还送这么厚重的礼物,让我不知所措。”他把礼单推了回去。 “江村大人,您要不收,我就不好开口了。” “那好,请讲。”江村把礼单放在茶几上说。 扎西有些为难,但还是说:“昨天夜里噶厦去多吉林寺抓了个孩子……” 江村一愣,用怀疑的目光望着扎西说:“确有此事,是一个叫白玛的小喇嘛。” “大人,这个小喇嘛……是我的儿子。”扎西吞吞吐吐地说。 江村意外,继而忍俊不禁,他说道:“要不是你亲口告诉我,我宁可相信院子里的石磨会说话,也不会相信这是真的……他是私生子吧?” “……怕德吉知道,一直寄养在寺里。” 江村突然起身,哈哈大笑。 扎西被他笑蒙了,问道:“江村大人,您这是……” “冤有头,债有主啊。德勒少爷,自从这个孩子被抓,我就一直坐立不安,你知道为什么吗?……仁钦抓这个孩子,是冲我来的。” “他怎么会冲着您呢?” “仁钦想借题发挥,利用这个小喇嘛把我跟那两个革命党联系在一起!” “江村大人,这我就更不懂了藏书网,汪丹和洛丹是革命党不假,可大人您跟他们没有任何瓜葛啊?”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 “大人怪罪,家门连遭不幸,弄得我焦头烂额,实在是心无旁顾,孤陋寡闻。” “当年拉萨佛爷派我去欧洲,我遍访英吉利、法兰西,那里的工业革命叫我目瞪口呆,只有站在大洋的彼岸,我才明白我们这片高原是何等的愚昧和闭塞。人家已经是火车、汽车在地上跑,飞机、飞艇在天上飘。而我们呢,整个拉萨没有一公里的现代公路,没有一辆带轮的车子,我为拉萨的落后感到痛心……” 扎西津津有味地听着。 “我是改革派,革命党也是改革派,我们自然就成了同伙,这就是仁钦他们的逻辑。”江村观察着扎西说。 “这回我明白了。” “仁钦指使人对这个孩子动了刑,他硬是咬着牙,没有吐露一丝一毫和你的关系,只说出于佛家本善,可怜那两个囚犯。这小家伙真是了得!可这么一来,仁钦就更认为是我指使的。你今天不来,我还真是一头雾水,自己受了冤枉,却不知找谁诉苦呢。” 扎西起身,歉意地说:“这个孩子生性有些执拗,让大人您代人受过,真是过意不去。大人,明天我一定去大昭寺向噶厦众官员澄清此事,一切罪责应由我来承担……” “坐!德勒少爷,有你这句话,我就把你当朋友了。这件事儿还是交给我来处理吧。你一出面,事情会搞得更复杂。闹不好,成了我们串通一气。哈哈……现在也确实是串通一气啦。” 扎西有些坐立不安,不知该说什么。 “是仁钦把我们两个人逼到了一起,白玛多吉的事儿我不管都不行了。” 扎西放心了,他说道:“全凭大人安排。” 仁钦在参加噶厦早朝例会前,先去了布达拉宫下的监狱,当他得知白玛拒不招供,很是恼火。但还是叮嘱监狱长要留下活口,以备后用。监狱长汇报说江村孜本昨日来看过白玛多吉,仁钦闻听,若有所思。 江村孜本此时正坐在噶厦议事厅里,五品官员夏加是一个三十多岁富有朝气、血气方刚的汉子。他四下张望,不见仁钦,便凑到江村的耳边,小声地说:“仁钦肯定又去监狱了。” 江村听着,不露声色,吹了吹酥油茶沫,喝了起来。 夏加又说:“小喇嘛是多吉林寺的,他袒护革命党,应该由多吉林寺管教他,这是惯例。噶厦出面抓人,坏了规矩!大人,他们不定憋什么坏主意呢。” 江村扫视了一下身边的官员,说道:“当心,仁钦噶伦浑身上下都是耳朵。” 这时,仁钦从外面进来,前呼后拥的,会议厅里马上安静了下来。仁钦环视众官员后,说道:“怎么我一进来,都不说话了呢?怪事!” 江村起身说道:“大家正在议论那个小喇嘛呢。” 仁钦意外,他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坐下,才问:“议出什么结果来啦?” “小喇嘛打小在寺里长大,一直在多吉林活佛身边做侍从,不知他怎么就结识了革命党……” “江村孜本,你怎么这么了解他?” “这孩子搅得噶厦人心惶惶,拉萨城里也谣言四起。我是革命党案子的主审官员,对这件事儿自然格外上心。” “那你觉得是谁指使他去照顾那两个该死的重犯?” “是谁指使还有待查明,但我听到一种风传,说小喇嘛背后的人……是我!仁钦噶伦,您信吗?” 仁钦一愣,知道江村在激自己,他端起酥油茶喝了一口,然后才说:“这个小喇嘛是革命党的余孽,这一点,毫无疑问!至于,他背后的大人物是谁,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江村不再言声,但他的表情有些委屈。众官员面面相觑,不敢言语,夏加却一脸不忿。土登格勒漫不经心地吸着鼻烟,他的目光掠过每一个人,观察着两派人物难以琢磨的脸。 仁钦见大家都不言语了,就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说:“革命党死灰复燃,这可不是件小事儿!他们要推翻的是我雪域佛国的政教大业,这么想来,这个小喇嘛就没那么简单了,他是一个极端的危险分子。” 夏加忍不住,起身说:“仁钦噶伦,我觉得这小毛孩子没您说的那么邪乎。他是个喇嘛,做出这种不知深浅的事儿,也只是出于善良本心……” 仁钦咣的一声把茶杯重重地摔在桌子上,现场立刻安静了。夏加虽然不服气,但也不敢出声了。 早朝例会散了以后,江村孜本和几名官员从朝佛殿里出来,夏加愤愤不平地说:“仁钦也太张狂了,简直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明摆着要在雪域高原上称王称霸!” “算了吧,他想当林子里的老虎、狮子什么的,就让他当去。”江村说。 “我们岂不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没有人愿意任人宰割,更没有人愿意被剥夺说话的权利。现在僧俗官员们在仁钦噶伦面前都不敢说话,这是敬畏他、恐惧他,还是厌恶他?我想,每个人的心中都应该有一杆秤。” “对啊,让仁钦把张狂霸道发挥到极致,就像一头蠢牦毛自己把自己赶到雪山尖上,我们倒要看看他怎么下来!”夏加恍然大悟地说。 江村满意地看着身边的官员,说道:“让他示强,我们示弱,这是策略。……散了吧。” 大家纷纷散开,朝自己的马走去。 江村见土登格勒朝这边走来,他笑呵呵地问道:“代本大人,刚才你怎么一言不发啊?你也怕得罪仁钦不成。” “江村大人,一个毛孩子怎么会让您和仁钦噶伦闹得不可开交?明里暗里的……再说,来龙去脉我也不太清楚,实在不便插嘴啊。”格勒说。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小喇嘛是谁家的孩子,你真的不知道?” “没有人跟我提起,我只知道他是多吉林活佛的侍从。” “既然你真不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他的母亲是寄住在北郊尼姑寺的一位居士,叫娜珍。那孩子的父亲应该是谁,就不用我说了吧。你可以去问一问,我想,没坏处。”江村说完,扬长而去。格勒站在那里,蒙了。 德吉坐在客厅的卡垫上,手里摇着转经筒,嘴里念着经。娜珍则坐在卡垫的另一端,一直掉着眼泪,却不说什么。其实,德吉一直在关注娜珍,她冲女仆使了个眼色,女仆心领神会,端着手巾送到娜珍面前。娜珍拿起手巾,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德吉脸上不快,起身走了。 她来到院子里,看到奴仆们各自干着活儿,德吉望了一眼空荡荡的院门外,不见扎西的影子,她心中焦急。突然,她看到屋顶上有仆人走动,想了想,转身去了屋顶。 其实,扎西早就回来了,他正躺在屋顶上,双目紧闭,愁眉不展。德吉走到他身边,低头看着他,以为他睡了,她抬头仰望远处的布达拉宫,轻轻叹气。 扎西闭着眼睛,突然说:“二虎相争,白玛就成了虎嘴里的那块肉。既使不被吃进他们的肚子里,也会被他们撕碎扯烂。” 德吉回头看了他一眼,问道:“少爷,你担心江村大人拿不出办法来?” “江村大人愿意帮我们,可仁钦未必肯答应。我怕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仁钦是我们的死对头,他要知道这孩子是德勒府的>?,非高兴得背过气去。” 扎西突然坐起身来说:“德吉,可能你还要再破费点儿,一千块大洋吧。” “这么多?你真要去贿赂仁钦?”德吉吃惊地问。 “要不,算了。” “我倒是愿意当一回慈祥度母。可是我担心,你上山没捡到牛粪,反丢了盛粪的箩筐。仁钦上次就想置我们于死地,可惜他没把你跟革命党的关系坐实了,现在你送上门去,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为了那孩子,也只能冒一次险啦。” “拿你去换那个毛头小子?……值吗?”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去找仁钦说软话,我给他磕头,只要他答应把白玛放出来,我受点儿屈辱又算得了什么。” “那是你一厢情愿!仁钦正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狼一样地等着你,他盯着的不是你扎西一个人,而是整个德勒府。” “德吉,再蠢的猎手也不会同时对付两路猛兽。现在,仁钦最强有力的政治对手是江村孜本,逮捕白玛是冲着他去的,他没有必要招惹我们。现在,白玛在监狱里死扛着不认罪,仁钦正骑虎难下呢。” “有道理。扎西,你能有几成把握?” 扎西被问住了,他不言语了。这时,院子里传来土登格勒的声音:“少爷在家吗?”扎西朝院子里望去,他看见刚珠正在回话:“少爷和少奶奶都在楼上呢,二少爷您请。” 扎西灵机一动,他笑了,对德吉说:“真是天助我也!德吉,我有了十成的把握。走!……我普度众生,你出钱。”说完,他朝楼下走去。 仁钦得知土登格勒和其美杰布来拜访,他很意外,但还是让管家把他们带了进来。当他亲耳听说白玛多吉是其美杰布的私生子时,更是哈哈大笑,他说道:“德勒少爷,从前只听说你打了一手好牌,没想到,你还是个风流胚子。” 扎西一脸窘相,尴尬地说:“让噶伦老爷笑话了。” “可是,你把这些老早的风流韵事儿讲给我听,什么意图?” “老爷,白玛只是个孩子,他不知深浅,只是出于恻隐之心,才关照了那两个重犯,实在没有其他的图谋。” “真这么简单?” “的确如此。” “看来,是噶厦办案的官员把事情搞复杂了……我怎么没想到呢。德勒少爷,这事儿怎么又跟你闹上了瓜葛?看来,你们父子俩跟革命党有不解之缘哪。哈哈哈……” 格勒起身说道:“噶伦老爷,革命党的案子早已有了定论,我们就不再纠缠了吧。” “过去的事儿就过去了,开个玩笑而已。”仁钦突然严肃地问:“你们今天来,我能帮你们什么忙呢?” 格勒见他装糊涂,只好揭底说:“噶伦老爷,外面风传,不知您听到没有。” “听到了,说抓这小喇嘛是我的主意。在拉萨做噶伦真是不容易啊,树大招风,什么好事儿、坏事儿都往你身上贴,就好像噶伦是千手千眼的观世音,有使不完的精神头儿。” “老爷,抓人未必是您的主意,但放人,您一句话就解决了。” “我说句话管用吗?” “当然管用。” “那好,这种顺水人情,我何乐而不为呢。管家,你去布达拉宫那边招呼一声,就说那个小喇嘛是德勒少爷外室生的儿子,有代本大人作保,与革命党无关,能放就放了吧。” 扎西闻听,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起身说道:“谢谢噶伦老爷。” “仁钦噶伦,我们救人心切,今天就告辞了。”格勒说。 “那我就不留你们了。代本大人,有时间我们再叙,只是,你不会再卷我面子吧?” 格勒脸色一红,忙说:“噶伦老爷,改日一定登门再谢。” “洛桑,代我送送二位少爷。”仁钦说。 洛桑送走了扎西和格勒,他返身回到客厅的时候,仁钦却一脸愁苦,坐在卡垫上吸着烟。洛桑面带不满地说:“爸啦,这小崽子怎么成了其美杰布的儿子?” 仁钦冷峻的目光看着儿子,他问道:“你认为其中有诈?” “也太巧了。” “洛桑,刚才我惊了一身冷汗,感谢佛祖暗中相助啊。他们俩来得真是时候,如果再晚一步,我们恐怕要遇到麻烦了。” “爸啦,您是说……土登格勒会跟江村同流合污?” “我原以为这个小喇嘛背后的人物一定是江村,现在看来,我的判断错了。打蛇没找到七寸,反而把它惊了。江村那边正利用这件事儿跟我较劲呢,他们四处散布谣言,说我权势太大,那三位噶伦处处被我压制,说我有野心,独断专行。这种时候,不能把土登格勒推到江村一边。” “我理解爸啦的苦心,我们不能四面树敌。” “你成熟了。” “德勒家虽已不是我们的对手,但对于这位少爷,我们还要时刻警惕。” “要想在拉萨地位永固,这些人都是我们的威胁,但是,要一个一个地剪除!” 一天以后,噶厦传来消息,德勒府可以接白玛回家了。娜珍、扎西、格勒赶到布达拉宫下面的监狱,刚珠带着家奴用门板把白玛多吉抬了出来,白玛被打得遍体鳞伤,昏迷不醒。娜珍一见门板上的儿子,准备扑过去,被扎西一把拉住,他们要恭听官员宣布噶厦政府的命令。 噶厦的官员站到他们面前,郑重其事地照本宣科:“晓谕居住在太阳之下的众生灵,特别是德勒家族的主子、管家、众仆人等。经查悉,白玛多吉为其美杰布外室所生之子,由于他年幼无知,冒犯噶厦禁令,受到了一定的惩罚,现由德勒家接回管教,未经许可,不得擅自外出。特此文告。” 娜珍扑到白玛身边,心疼得号啕大哭。扎西上前拉她,小声地说道:“我们快回府吧。”娜珍止住了哭声,她不能自已,转身倚在了扎西怀里。扎西很别扭,又不好当众拒绝她,只好安慰她说:“孩子已经救出来了,你就别伤心了,是福是祸,都得担着。”他推开娜珍,转身对刚珠说:“别在这儿耽搁了,赶紧回府吧。” 刚珠答应着,带着家奴抬着白玛走了。土登格勒早已翻身上马,他也离开了布达拉宫脚下。娜珍满脸泪痕孤单地落在后面,她望着走远的扎西等人,心中暗自发狠,脸变得刚毅起来。 扎西带着家奴把白玛抬进了院子。德吉从主楼里出来,她心情复杂地看着白玛,目光碰到扎西,她脸色一沉。扎西上前,故作轻松地说:“孩子终于接出来了。” 德吉一把将他拉到一边,不快地问:“你怎么把他抬到府上来啦?” “不抬到府上,抬哪儿去啊?这孩子在里面罪没少遭,不调养,小身子骨就毁了。” “你是成心给我添堵!” “你不是慈祥度母吗,度人就度到底,那才是真慈悲!” 德吉瞪了他一眼,不快地把头扭到了一边。 扎西凑过去,哄她说:“这孩子的命是你给的,德吉,你真是积了大德,将来必有福报。” “什么福报?你摆上香炉,放两酥油灯,把我挂墙上供起来得了。” 扎西挨了损,不言语了,站在那里傻笑。 德吉来到白玛身边,看了看说:“打成这样儿,他们真下得了手。”她又冲女仆吆喝:“上房那边收拾好了吗?” 女仆跑上前来答话:“收拾好了,少奶奶。” “带他上去吧,好生侍候。” 女仆答应着,引着他们朝主楼走去,娜珍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也跟着一起进了主楼。 扎西来到德吉身后,悄声地说:“我就知道你的心像酥油花一样软。” “野孩子、野女人我都安顿下来了,这回堵住你的嘴了吧?” “贵族就是贵族,有风范。” 德吉回头冲着他吐了一口:“呸!还轮不到你恶心我!”她转身走了。 白玛多吉被抬到了上房里,他躺在床上昏睡着。娜珍解开他的衣服,看到白玛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肩膀上的伤口已经化了脓。她面带泪痕,心痛不已,伏下身去用嘴吸出一口口的血水。德吉出现在门口,她望着娜珍的背影,心情复杂。 娜珍把白玛的伤口清理干净后,她抓过儿子的手,痛心地说:“阿妈对不起你,这些年,我不能像别人的阿妈那样守着你、护着你。可阿妈的心从来没离开过你……”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锦囊,锦囊里是一撮幼童的毛发,娜珍又伤感地说:“这是你三岁那年,活佛给你剃度的时候,阿妈偷偷留下来的,一直藏在贴身的地方。我想你的时候,就看看它,仿佛你又出现在阿妈面前……” 白玛依然像是昏睡,但他眼角渐渐地渗出泪珠。 娜珍继续说着:“并不是阿妈心狠,也不是阿妈养不活你,从小藏书网就把你扔到了寺院。而是你的身份特殊,我为了你阿爸,必须隐瞒你的身世,这样才能不使德勒家族蒙羞,你阿爸才不会遭人耻笑……我这是在说什么呢,白玛,你不会记恨你阿爸吧?他也是疼你的,虽然你不知道他是谁,可他每年都到寺里给你送布施,他一直都挂记着你,这回把你从大牢里救出来的,也是你阿爸。白玛,你要体谅他,体谅你阿爸的难处。” 娜珍的话,德吉听得清清楚楚,她很感动,也很难过,想了想,转身离开了。她沿着走廊走去,边走边吩咐身边的女仆说:“给白玛做些肉粥,多放些人参果、葡萄干,再加些红糖……还有,去八廓街的店铺上取一些饼干和罐头……要双份。以后娜珍和白玛的伙食跟我们一样,别让他们娘俩觉得德勒府外眼看待他们。”女仆答应着,去办了。 娜珍听到走廊里的人都走了,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她心中暗自发狠,为了我儿子,今后我什么都豁得出去!她起身把门关上,又回到白玛身边,望着桌上的药罐,一把抓过来,摔在地上。 白玛被惊醒,他看见娜珍坐在自己身边,不知发生了什么。娜珍马上又装出一副笑脸,关心地问:“白玛,你醒了。没事儿,阿妈不小心碰碎了药罐。” 白玛筋疲力尽地又闭上了眼睛。 第十九章 我儿子才是德勒府正宗的骨系 扎西和德吉坐在客厅的卡垫上喝着酥油茶,德吉有些伤感,她喃喃地说:“都是女人,身份不同,命运就如此不公。” 扎西试探地问:“你是说……娜珍?” “她这些年也怪可怜的,一个人被扔在尼姑寺里,含辛茹苦,忍辱负重。其美杰布真是看小了我!在外面偷养女人,虽然不光彩,可他跟我商量,我还真能不容她?拉萨城里这些老爷、少爷娶二夫人、三夫人……娶八夫人的都有,他为什么要瞒着我,让我背了这么多年的坏名声,可恶!” “你别看着我骂啊,这……不关我事儿。” “谁让你坐我边上了,你不是德勒家的少爷?” 刚珠从外面跑进来禀报:“少奶奶、少爷,江村大人求见。” 德吉和扎西惊讶,面面相觑。德吉不解地问:“江村大人怎么突然来我们家?” “不知道,可能……冲着白玛来的吧。”扎西疑惑地说。 “少奶奶,江村大人在大门外候着呢,请不请啊?”刚珠问道。 “请,赶紧请!”扎西和德吉起身随刚珠向外奔去。他们迎到了门口,看到江村和两个衣着体面的喇嘛。扎西客气地说:“不知大人光临,有失远迎。” 江村笑了,说道:“你去我家,我也没远迎,免俗吧。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刚从山南来的二位高僧,是治疗跌打创伤数一数二的名医,我带他们来给白玛瞧瞧伤。” “大人,太让您费心了。”扎西说完,给两位高僧行礼。 “二位高僧来得太及时了,那孩子自打回来一直昏迷不醒,我们派人去药王山请医生,还没到呢,正着急呢。”德吉感激地说。 “那就请二位高僧去瞧瞧吧。”江村说道。 “好好,二位高僧请跟我来。”德吉说着,带着两个喇嘛走了。 江村随扎西进了客厅,他们坐定后,江村把上回扎西送给他的那张礼单推了过去。扎西一愣,不解地问:“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你儿子已经出来了,我也没帮上什么忙,还是那句话,无功不受禄。” “大人此言差矣,您在噶厦议事厅对仁钦步步紧逼,我都听说了。” “你人在德勒府,可耳朵却长在噶厦议事厅,人闲心不闲啊。” “如果不是您的铺垫,我怎么可能说动仁钦,又怎么可能接回孩子,这份薄礼您一定收回。” 德吉忍不住插话说:“江村大人,您是孩子的救命恩人,这点儿意思您都不受,我们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真是什么事儿都瞒不住德勒家人的眼睛!那……我就明说了吧。当初你登门送礼,我要是不收,怕你心里不踏实,觉得我不肯帮忙。所以,我就暂时替你保管了这份礼单。现在人也出来了,事也成了,我必须把这份祸害的根苗给你送回来,免得有受贿之嫌,坏了我江村廉正的名声。”江村笑着说。 “江村大人,这可怎么是好。” “确实,噶厦甚至各大寺院里有很多权贵巴不得别人家招灾生事,借此索贿受贿,我雪域佛国的淳朴之风就是这么给糟蹋了。十三世拉萨佛爷在世的时候,整顿吏治,维护教规,佛爷花费了那么多心血,也没有制止住这种贪腐的风气,真让我等痛心。德勒少爷和少奶奶,你们就别让我沾染他们的晦气了。” “大人高风亮节,让我钦佩。”扎西感动地说。 “你就别恭维我了,当年你们老父亲德勒噶伦在世,论情操、论职守都比我做得漂亮,我是数着老噶伦的脚印跟过来的……不提他老人家了,会触动你们的痛处。德勒少爷,你经常带商队去国外办货,不知听没听过一个名词,叫‘君主立宪’?” “听说过,这是英吉利人的制度。女王的权力至高无上,在女王的治下有议会、有政府,民众不分贵贱,身份不分高低,只要有才能、有民意就可以进入议会和政府,充当议员、官吏,治理一方。” “你觉得……我们拉萨能实行这样的制度吗?” 扎西吃惊,他抬头看了看德吉,问道:“江村大人,您是说在拉萨实行君主立宪?” “我是说,白玛这孩子不应该遭此一劫。”江村见德吉一脸不明白,又继续说:“把一个懵懵懂懂的孩子打成这个样子,为什么?因为现行的政教制度逼迫我们这些官员相互倾轧,彼此攻讦。白玛不过是官场争斗的一颗倒霉的棋子。自从大明朝崇祯十五年,拉萨甘丹颇章政权建立以来,布达拉宫脚下上演了多少次血雨腥风的世间惨剧,上至拉萨佛爷、摄政王爷,中至噶厦和译仓的僧俗官员,下至普天之下的黑头百姓,有多少人在这种争斗中被毒死、被戗杀、被凌辱……” 德吉明白了,她赞同地点头,扎西闻听,眼神里也洋溢着激动。 江村继续说道:“远的不说,自从民国以来,擦绒噶伦父子二人,九世第穆活佛,死于非命;坚色侍官长被流放边地,就连九世班禅大师也被赶出藏地,流落异乡。在这片高原上,任何一个家族、任何一个世系要想生存下去,只有两个途径,要么忍,要么残忍……这与佛祖的教化完全是背道而驰啊。德勒少爷,拉萨到了必须改革的时刻,只有这样,才能跟上文明世界的潮流,而不是在这个高远的世界屋脊上,自生自灭。我在欧洲游历,眼界大开,要想使拉萨得到长久的幸福,我们只有模仿英吉利人,在拉萨搞君主立宪,推行民主政治。” “江村大人,我早有这个念头,只是学浅智钝,对世界各地的政经制度了解不深,有些眼花缭乱。您等一下。”扎西兴奋地说完,快步来到佛龛下面,从一个小抽屉里取出那本《三民主义》,递到江村手上。江村接过去,翻看起来。 今天是扎西回到拉萨以来,心情最为振奋的一天,他终于找到了志同道合的盟友。扎西在印度的时候,接触过几本宣传现代民主思想的小册子,对三民主义、乌托邦、君主立宪有一知半解。虽然他还弄不清它们之间的本质区别,但这些思想对他而言,有一个共同的主题,进步!只要进步,藏族同胞就会走向幸福,也就符合他普度众生的信念。 江村看了一会儿,放下手中的书,沉思。 “内地的三民主义,应该介绍到拉萨来。”扎西说。 “孙逸仙先生是一位医生,辛亥革命却是暴力革命,有暴力就要流血,暴力会制造更多的仇恨,这不符合佛祖的教义。” “我也赞成用温和的方式,用释迦牟尼允许的方式进行变革。” “当然,那些死硬的家伙,就像横在路上的绊脚石,我们必须有所戒备!否则,我们就会人仰马翻。” 扎西和江村谈得热火朝天,两人相见恨晚,他们一直谈到月亮高挂,扎西和德吉才送江村出门。 德勒府远处的墙角有两个人影鬼鬼祟祟地朝这边张望。他们是一路跟踪江村孜本而来的,从白天一直监视到现在,一刻也没放松过。突然有人用酥油猛地蒙在他们的脸上,两个人被酥油糊住了口鼻,叫不出声来。原来,是两个身材魁梧的喇嘛,喇嘛用袈裟勒住他们的脖子,蒙住他们的脑袋,扛起来就走。 这一切,都被远处吃饱喝足准备回家的土登格勒看在眼里,他马上警惕起来,回手冲仆人摆手。仆人心领神会把马停了下来,用手捂住叮当响的马铃。 格勒观察着,嘟囔:“这是冲着德勒府的,什么人呢?”他远远地看着扎西和德吉送走了江村,然后返身回了院子,德勒府门前又恢复了安静。他转身问帕甲:“那两个探头探脑的家伙,谁派来的?” “一定是仁钦,他最怕江村和德勒府结盟。”帕甲说。 “那两个喇嘛呢?” “按说……不应该是江村孜本的人,会是三大寺派来的人吗?江村孜本呼吁改新,得到很多俗官的拥护,他们私底下正在搞什么名堂,听说要收回全藏寺院的封地,给喇嘛发薪俸,三大寺对他很不满。” “对江村不满,他们劫仁钦的探子干什么?你这是什么狗屁逻辑。” 帕甲百思不得其解,默不作声了。 格勒四下张望,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他说道:“我怎么从空气里嗅到了一股子血腥味儿。帕甲,你回代本营告诉弟兄们,一个个的把耳朵都给我竖起来,凡事盯紧了。” 扎西回到佛堂兴奋得睡不着觉,他一个跟头翻过去,倒立在墙上,自言自语地说:“机会终于来了,佛祖没有抛弃我!有江村大人从噶厦内部来推动改新,我一定能兑现在您面前所发的宏誓,普度天下众生,谋求拉萨幸福……” 突然门开了,扎西吓了一跳。娜珍端着一盆水进来,她也吓了一跳,愣在那里。扎西赶紧翻身下来,娜珍也不言语,来到他面前,把盆放到他脚下,然后一脸感激地望着扎西,伸手扳过他的腿,替他脱靴子。 扎西蒙了,吓得直躲,他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娜珍奇怪地望着他说:“过去,我一直侍候少爷洗脚,你最喜欢,今儿怎么啦?” “这不是在府上吗,让人看见……我怕惹是非。”扎西掩饰说。 “你是怕让少奶奶看到吧。” “你就别故意刺激她了。孩子的事儿,她费了不少心,又花了不少钱……” “这跟洗脚有什么关系?我念着她的好,也念着你的好。我没本事,只想像过去那样,给你洗洗脚,也算是报答。” “怎么能说报答呢,白玛也是我儿子。” “是你的儿子又怎么样,这些年,你不是照样不管不顾的。” 扎西被她噎在那儿,不知说什么好。 娜珍扳过他的脚,一边洗,一边掉眼泪。 扎西浑身不自在,他说道:“洗好了,洗好了。娜珍,就这样吧,再搓,就搓掉皮了。” “你这些天为孩子在外面奔波,腿肚子都硬了,一会儿,我给你揉揉。” 扎西吓坏了,强行把腿从盆里拔出来,光着脚站在地上,他端起盆子塞给娜珍说:“好了,好了,我今晚要念十遍金刚经,你回去睡吧。” “白玛都救出来了,你还念经。” “还愿,还愿。你回去睡吧。”扎西和娜珍推搡之间,半盆洗脚水撞洒在娜珍的身上,她的衣服湿了一片,贴在身上,体形尽显。 娜珍嗔怒:“少爷,你看,全湿了……”她开始脱衣服。 扎西见状,蒙了:“你,你别……别……” 德吉恰巧推门进来,看到眼前的一幕,她愣住了。扎西更慌张了,但又不好解释。娜珍不管,脱掉衣服,拧水。德吉阴沉着脸,既嫉妒又恼怒,但又不能发作,她走过来,围着娜珍绕了一圈。 娜珍停住手说:“少奶奶,您来了。” 德吉没答话,狠狠地瞪了扎西一眼,摔门走了。 扎西浑身不自在,央求娜珍:“姑奶奶,你快回自己房吧。” “她能吃了你!你还是不是德勒府的少爷?”娜珍问。 正在扎西为难的时候,门咣的一声又开了。德吉又出现在门口,女仆跟在她身后,她当着娜珍的面损扎西:“这是念经礼佛的地方,干这种不干不净的事儿,你也不怕遭报应。” 扎西尴尬,不知如何是好。娜珍也不言语,继续摆弄自己的衣服,不时露出白晰的身体。德吉一挥手,女仆抱起扎西睡觉的毯子等物品就往外搬。 “这是……这是抱哪儿去啊?”扎西问道。 德吉也不理他,而是对娜珍说:“再脱,再脱就光着啦,你也不怕着凉!”她说完,扭头就走,见扎西没动,气哼哼地问:“没看够是吧,还在那儿杵着!” “来了,来了。”扎西答应着,乖乖地跟在她后面出了佛堂,去了卧室。 扎西等仆人退了出去,赶紧上前解释说:“德吉,你别乱发火嘛……” “那个死鬼金屋藏娇,他还背着我。你比他能耐,在我眼皮子底下,就干那种偷鸡摸狗的勾当……”德吉涨红了脸,气愤地说。 “你误会了,德吉,你消消气,听我……” “你是真演戏,还是假演戏,刚才要不是我碰上,你们俩个今晚指不定怎么着呢。怪不得你对白玛那么上心,我还以为你真是活菩萨,天大的善主,全心全意为我们德勒家族的骨系着想……臭狗屁!你是被那骚娘们儿给迷住了!” “你这是胡搅蛮缠,我说是误会,就是误会!你爱信不信!”扎西火了,吼道。 德吉被扎西一吼,安静了。她指着扎西的赤脚说:“你看看你,都脱成这样了,要是我晚进去一步,就能捉奸在床。你让我信你什么!” “你非把我和娜珍往龌龊里想是吧?行,那娘俩孤儿寡母的,也挺可怜,正需要我呢,我找她去!” “你敢!” “我怎么不敢?我已经还俗了,不是喇嘛了,我还没娶过媳妇呢,少奶奶,我在你家只是一个替身,你管得着我吗你!” “你浑蛋!花喇嘛!大骗子!” “我骗你什么啦?我两手空空,既没骗财,也没骗色。好不容易碰上个可心的人,我可不能错过了。少奶奶,您大恩大德,就成全我们吧。” 德吉气急了,扬起手,一个嘴巴打在扎西脸上。扎西猝不及防,脸被打疼了,他摸着脸问道:“这可是佛头啊,你也敢打?” “我打的就是你。看你还敢胡说八道!” 扎西一把抓住她的双手,故意气她说:“看你气的,要不是嘴唇拦着,嗓子眼都能伸出小巴掌。你可是贵族啊,大贵族,跟我这种人一般见识,有失体统!” “我就失体统!我打你个不羞不臊的!” 德吉挣脱双手,又扑上去打扎西。扎西一把将德吉搂住,两个人推推搡搡,最后扎西把德吉按在了床上。德吉在床上反抗着:“你滚,你给我滚!” “半夜三更的,我是德勒少爷,我滚哪儿去?” “你是傻子!你要是少爷,你整天躲在佛堂里干什么?” 扎西内心受到震动,他看到动了真情的德吉,不闹了,坐起身。德吉趴在床上,哭着说:“凭什么啊,你个臭喇嘛,你凭什么在我的家里欺负我……” 扎西坐过来,扶起德吉,把她抱在怀里。德吉开始还是抗拒,渐渐地她半依半就,最后被扎西征服了。 第二天,晨光透过窗户洒在床上,照在扎西脸上,他醒了,伸手一摸身边竟然是空的。扎西向室内望去,见德吉背对着自己正在整理物件,她把其美杰布生前的弓箭、藏刀、照片等遗物一一收进箱子里。她环视房间,最后目光落到了银手镜上,她拿过来抚摸,最后也把它放到箱子里。正当她准备将箱盖盖上,扎西从后面伸手把她拦住。 德吉知道是扎西,她还是想盖,用力把箱盖压下去。扎西再次拦住她,把装有其美杰布照片的镜框拿出来,供在桌上,然后郑重地上了三炷香。他嘴里默念着:“其美杰布兄弟,德勒府几经劫难,只剩下次仁德吉一个人独自担当,你我兄弟都看见了,她不容易!我扎西顿珠虽然出身卑微,秉性顽劣,但照顾一个女人,疼爱她,帮扶她,还能做到……” 德吉从后面搂住扎西的腰,将头依偎在他的肩上。 转眼到了秋天,旺秋带着奴仆们把门隅庄园收获的果实用骡子、牦牛驮到了德勒府。刚珠手里拿着一个羊皮纸的账单大声地念着:“……青稞六百藏克,大米六百藏克,糌粑一百藏克,酥油五十藏克,青油五十藏克,牛毛绳一百丈……” 旺秋瘸着一条腿站在边上,他穿着一件半新的旧氆氇,灰头土脸,完全不是当年管家老爷的派头。他吆喝干活儿的奴仆说:“慢着点儿,轻拿轻放,别糟蹋了东西……” 台阶上,扎西端坐在椅子上,看着院子里的一切。德吉从主楼里出来,站到他的身边。她见扎西的帽子穗子乱了,伸手帮他理顺。旺秋弯腰弓背,偷眼看了看德吉。 刚珠继续念着:“……风干牦牛肉二十袋,风干羊肉二十袋,奶渣二十袋,熊掌四对,野蜜十桶,桃木木碗三十只,人参果二十袋,麝香十个,白羊羔皮三十张,豹子皮八张……” 德吉看了一眼旺秋,大声地说道:“旺秋,你还在那儿杵着……” 旺秋赶紧过来,跪在台阶下面说道:“门下德勒?旺秋叩请仁慈的恩主,少爷、少奶奶……” “免了,免了。旺秋,你的腿怎么啦?”扎西问。 “从门隅回拉萨的路上从马上掉下来,摔的。” “那就别跪着了,起来,起来,上来回话。” 旺秋起身来到扎西身边,弓着腰。 “你去门隅的庄园这半年干得不错,收获的东西也不少,辛苦了。”德吉说。 “都是托少奶奶,还有少爷的福气。” “不急着走,在府上多住些日子,把伤养好了再回门隅。”扎西说道。 德吉也动了恻隐之心,她说道:“你还住原来的房子,让刚珠派人给你收拾一下。” “谢少爷、少奶奶。”旺秋说着,又跪了下来,捧起扎西和德吉的脚,吻了起来。 入夜,月亮高挂,德勒府院子里一片安静。主楼的灯光却亮着,隐隐约约传出留声机的唱片声。旺秋被歌声吸引,从自己的矮房子里走出来,站在门边仰望主楼。刚珠拿着钥匙正在逐个地检查库门,他看到不远处的旺秋,走过来问道:“嘿,还惦记呢?” 旺秋吓得一哆嗦,问道:“你这冷不丁的,从哪儿钻出来的?” “做贼心虚啦。” 旺秋挪动了一下,坐到边上的墩子上,他的腿疼,走路不灵便,喃喃地说:“我都这样了,这是遭了报应,哪还敢有非分之想。今天看到扎西和少奶奶很默契,假戏演到头了吧?” “那当然。现在他们是真夫妻了。我觉得扎西跟咱少奶奶挺般配的,说实在的,比原来的真少爷强百套。” “那是,那是。扎西人正直,又精明,最重要的是他一辈子都没碰过女人,对咱少奶奶珍惜!” “你这还像句人话。” “这下可好了!有了新少爷,德勒府祖宗传下来的家业,就会像烈火一样兴旺起来了。太好了,我到了那边,也能觍着老脸去见德勒老爷了……”旺秋说着,哽咽起来。 刚珠望着他,有些感动地说:“这半年吃了不少苦吧,你还真变了。” 扎西、夏加等十几名僧俗官员聚集在江村孜本家里,他们围坐在客厅的卡垫上,眼中充满希望地望着江村。江村在佛前焚香后,转过身来对大家说:“现在已经是民国了,可我们的雪域高原还停留在三百年前,太不合时宜了。所以,我建议,模仿英吉利人的体制,保留拉萨佛爷或摄政王爷作为拉萨地方的象征性首领,解散噶厦和译仓。推选有才能的俗人和修持好的高僧组成议会,由议会任命地方政府的官员,而不是现在的世袭制……” 夏加急不可耐地问道:“江村大人,像我们这样的下级官员,也有升迁的机会吗?” “机会均等!难道只有大贵族才能身居要职吗?大贵族子弟哪怕只有十几岁,哪怕毫无德能才干,也一定有晋升的机会。而像你这等小户人家出身的才俊,无论多么努力工作,也只能一生默默无闻,你们觉得这合理吗?” 众人开始议论纷纷:“不能任人唯亲;也不能唯血统论;人人都有为政教大业效力的机会。” 一位僧官突然站起来说:“江村大人,我有一个问题。” 江村看着他严峻的面孔,冷静地说:“平措堪穷请讲。” “你是大贵族,却为我们争取利益,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啊?” 江村笑而不答。 扎西接过话题,他说道:“平措堪穷的问题提得好!我也是大贵族,我并不是为你们争取利益,而是为拉萨争取未来。” “祖制改了,会不会动摇我们政教大业的根基?”僧官仍不解地问。 “威胁藏传佛教发展的不是变革,而恰恰是墨守成规。全拉萨的寺院里有十多万的喇嘛,占全藏人口的一成,可这些喇嘛真的都在念经礼佛吗?没有,他们大部分在经营寺院的产业,放高利贷,收地租,干各种各样的杂役,这才是真正威胁我们的政教大业呢。”扎西说。 “应该收回寺院的庄园、土地和农牧奴,不再允许喇嘛为了生计去搞经营活动。”江村补充说。 “没有庄园和土地,谁来供养寺院,喇嘛们怎么生存?” “寺院既然是我们拉萨的精神中心,就应该由政府出资供养。喇嘛可以按人按月领取薪俸,有多少喇嘛就给多少薪俸,让他们安心学经修证,自利利他。” 众人对江村的构想肃然起敬。 夏加起身说道:“江村大人的想法太好了,我们就像闻到花香的蜜蜂,追随您而来。” “可这一切还只是嘴上会气,纸上谈兵。江村大人,我们必须做一些有实质意义的事情,要有行动,要快。我都等不及了。”一位高僧说。 “大喇嘛,你所说的有实质意义的事情是指什么?”江村笑吟吟地问。 “我看过一些美国的生活杂志,还有印度的报纸,他们讲的是政党政治,我们拉萨也应该有自己的政党。” “对,我们应该有自己的政党,今天客厅里的人就是发起人。”夏加附和地说。 “你们的想法我都同意。那……大家议议,给我们的组织起个名字。”江村说。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有的说应该叫雪域党,有的说应该叫拉萨党,还有的说内地叫国民党,那我们叫拉萨国民党…… 扎西听着众人的议论纷纷,一个人起身,默默地走到窗外,陷入了沉思。 江村看扎西的情绪有些不对,他起身跟过来问道:“德勒少爷,你有什么想法,说出来,让大家与你一同分享。” 扎西转过身来,面对众人语气凝重地说:“十万年前,观世音越过喜马拉雅山来到藏地,他发现三界六道的众生异常愚痴、顽固难教。菩萨十分难过,萌生大慈悲心,发愿超度雪域众生脱离苦海,如若不能,就让自己‘首裂千瓣’!” 高僧接着他的话说道:“许多世代过去了,观世音再次来到我藏地,他看到这里的众生非但没有得到解脱,恶趣道中反而又添了许多畜生饿鬼,菩萨先前立下的誓言立即应验,他整个身体轰的一声,粉身碎骨、裂成千瓣。观世音疼得大叫,痛苦难忍。” “阿弥陀佛爱惜他的虔诚,为他施法加持,将观世音变为千手千眼的菩萨。观世音菩萨得救后感慨万端,毅然再许大愿:发誓度尽六道轮回里的一切有情,如若不然,绝不成佛!我们拉萨的子民都是观世音的弟子,成立组织也好,政党也好,都是为了众生的幸福。用佛祖的话说,我们是一群求觉悟之人,这就是‘菩提萨陀’的印度语本义。所以,我们的组织可以命名为拉萨‘求觉悟者同盟’。” 江村闻听,大加赞赏地说道:“好!这个名字非常好!我赞成。” 众人也纷纷表示同意,现场的气氛异常热烈。 江村踌躇满志地望着众人说:“我们就树起‘求觉悟者同盟’的大旗,把全拉萨志同道合的人全部网罗到我们麾下。” 众人在一张用藏文写着“求觉悟者同盟”的倡议书上,郑重地签上了名。 警察局兵营大门口值勤的哨兵正坐在地上捻羊毛线,他的枪倚在岗哨边上。帕甲急匆匆地赶来,哨兵赶紧起身,把羊毛线藏在身后,伸手把枪拎过来,扛在肩上。结果枪拿倒了。 帕甲直奔兵营内的操练场,操练场上正有两队藏军正在训练,尘土飞扬。土登格勒正坐在大阳伞下喝着酥油茶,观看着。藏军队列参差不齐,纪律松懈。 帕甲来到他身边,悄悄地汇报说:“江村孜本最近频繁与各级官员接触,好像在酝酿着什么大事。” “查清了吗?”格勒问。 “还没有,但派两个人混进去了。” “再调一些人,头脑灵活,手脚利索的。不仅要监视江村孜本,他的外围也要派人贴上去。帕甲,记住了,绝不能露出马脚。” “大人您放心。小的办事儿,别说马脚,就连一根马鬃都不让他们察觉到。” “仁钦噶伦那边有什么反应?” “好像没什么动静。不过……德勒少爷跟江村孜本走得很近,应该也参加了他们的活动。” 格勒闻听,警觉起来。 扎西从江村家回到德勒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可他依然兴高采烈,坐卧不安。德吉坐在卡垫上翻着佛经,见他兴奋之色溢于言表,她停下手,问道:“自从你进了家门,就像铜锅里的青稞豆一样,上蹦下跳的,你怎么啦?” “好事,天大的好事儿。”扎西说。 “那还不快说给我听听。” 扎西见她有兴趣,故意冷着脸说:“唉,这关涉到拉萨政教大业的前途和命运,你们女人家就不要问了。” “别在我这儿臭显摆。你说不说?” “咱们家不是有上好的鼻烟吗,拿来让我过过瘾,再跟你说。” 德吉笑了,起身把鼻烟壶拿过来,递给他。扎西把鼻烟倒在指甲上,放到鼻孔深深地一吸,结果,呛得他打了一个巨响的喷嚏,他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说:“吸一撮愉快的鼻烟,流一滴高兴的眼泪。享受啊!” “行了,行了,你别自个儿高兴了,快说吧。” 扎西又抓了抓后背,凑到德吉面前说:“我这儿痒痒,你再给我挠挠。” “你真讨厌!”德吉说完,伸手给扎西抓痒,问道:“行吗?这回行了吧,快说。” “我这一下午在江村大人家说得口干舌燥的,口渴得很!”扎西又逗她说。 “好,好,送佛送到西,我今天把你侍候舒坦了,看你还有什么话说。”德吉说着,端过茶,凑到扎西面前:“来,大少爷,我给你灌下去?” “别,别。”扎西喝了一口茶,定了定神说:“德吉,江村大人真是了不起……” 娜珍领着白玛推门进来,扎西和德吉不闹了,正襟危坐。娜珍来到他们面前说道:“少爷、少奶奶,白玛能下床了,我带他来给您磕头。” “孩子身子骨刚好,磕什么头啊。免了吧!白玛,来,坐我边上。”扎西说。 娜珍捅了捅白玛,白玛上前一步,跪在地上说:“尊贵的施主,德勒老爷、德勒太太,感谢你们的救命之恩。受小人一拜!”他连磕三个头。 白玛磕完头,正要起身,被娜珍一把按住,她说道:“你这孩子,不是跟你说了吗,座上的德勒少爷,就是你的亲生父亲,快,叫爸啦。” 扎西有些惊异,看了看德吉,德吉也有些不知所措。白玛倔强地站起身来,没有认父的意思。 娜珍急了,拽着白玛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儿?跪下!快叫爸啦。” “我生来只知你是我的阿妈,不知爸啦是谁,也从来没有听说过。阿妈,你就别逼我了。” “你这头犟骡子,我就知道你怨恨爸啦,这些年德勒府虽然没有认你,可他一直托多吉林活佛照顾你,给你布施,安排你学经长进……” “他是我的施主,我磕头谢过了。” “娜珍,你就别逼孩子了。”扎西说完,又对白玛说:“你一时想不通,认与不认都没关系,我已经跟多吉林活佛打过招呼了,你不用再回寺里了,还俗在家。” 白玛惊讶,不满地说:“你怎么可以随便做主,我要回寺里去。” “噶厦政府的命令不解除,你不能离开德勒府。” 白玛不服,但又无奈,他情急之下,将手上的念珠塞到扎西的手里,转身便走。娜珍气得直跺脚,跟了出去。 白玛冷着脸气哼哼地在前面走,娜珍在后面追,她喝道:“白玛,你给我站住!” 白玛根本不理她,继续走着。 旺秋端着大茶壶从楼梯口进来,遇见气哼哼走过的两个人,他赶紧驻足,避到了一边。旺秋努力回忆着白玛的形象,似乎想起了什么。 扎西望着自己送给白玛的念珠,心中感慨。 .99lib.“白玛从小在寺里长大,他的眼中只有上师,没有爹娘。教养差了些!”德吉说。 “我倒喜欢他的性格,不趋炎附势。” “你就等着吧,他没准儿哪天尥蹶子踢你。” “德勒府把他拒之门外十八年之久,孩子能没情绪吗?我理解。” “小孩子闹闹情绪倒也罢了,可你看白玛,就像一块僵牛皮,怎么捋都不见软。这副牦牛性子,将来有他吃亏的时候。” 扎西望着德吉,突然问道:“你也喜欢他啦?” “接都接回来了,怎么叫喜欢,怎么叫不喜欢?” “你这个人哪,凶神的面孔,喜神的心肠。” “全让你看个透彻,今后想存点儿心思都办不到了。” “把白玛接到府上,我还真存着心思。德吉,今天不得不给你交个底。” 德吉见扎西严肃起来,询问的目光看着他:“你有什么打算?” “我毕竟是冒名顶替的假少爷,白玛才是德勒府真正的骨系,他名正言顺地继承家业之时,才是德勒府后患无虞之日。” “仁钦老贼也不为难我们了,没有人再提这事儿,你瞎担心。” “河面是风平浪静,谁也猜不透水底下藏着什么可怕的急流,还是有备无患的好。江村大人正在征集僧俗官员的签名,这是了不起的改良运动,是真正的普度众生,我义无反顾地和江村大人站在了一起。”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怕有闪失。”德吉沉重地说。 “这种改天换地的事儿,必定会触怒领主们的利益,如果,我是假设……改良失败了,我的下场很难预料!德吉,这个家需要一个男人支撑下去。白玛没有贵族子弟的纨绔之气,知恩图报,敢于担当,是你今后可以倚重的人。” 德吉心里不是滋味儿,但嘴上还是说:“越说越让人心里发紧,像真要出事儿似的。少爷,我相信,你做的是善事,不会遭恶报的。” “但愿吧。” 白玛回到自己的房间,冷着脸,一屁股坐在卡垫上。娜珍追了进来,站在他面前语重心长地说:“你啊,真不懂事儿,就不体谅阿妈的一片苦心。” “阿妈,我不想惹你生气,可是突然间冒出来一个爸啦让我认,我的头皮发奓,头发都竖起来了。” 娜珍瞥了一眼白玛的喇嘛头,问道:“你有头发吗?胡扯!如果不是你遭此一劫,想认父,你有机会吗?当年……德勒老爷立下规矩,永远都不许说出你的身世,这次你是因祸得福了。” “德勒府不认我,我凭什么要认他为父?”白玛赌气地说。 “就凭他生了你,养了你。” “他没养我!自打我记事的时候起,我就是一个被人抛弃的野孩子,因为我是私生子,我尝尽了世间的苦头。” “白玛,你这是在戳阿妈的心窝子,我不疼你吗?可我一个女人家,又能怎么办?现在你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德勒府了,成为德勒家的公子,你为什么……那么犟啊。” “我不会为了世间的荣华富贵,去认一个抛弃我的人做我的爸啦,我不想当什么德勒公子,这太荒唐了!” 娜珍上去打了他一个大嘴巴,吼道:“幼稚!” 白玛不服气,梗着脖子。 “你站起来,跟我回去。”娜珍气愤地说。 “不去。” “你不去,是吧?好!你不听话,我就死给你看!”娜珍说着,跳到窗台上。 白玛冷静地看着她,最后说:“你跳吧,我到楼下接你去。”说完,他起身出门了。 娜珍没辙了,气藏书网得坐在窗台上哭了起来。 白玛并没有走,而是躲在房门外。娜珍哭够了,又气又恼地从房间里出来,匆匆走了。白玛望着她的背影,放心了。他来到走廊的窗前,推开窗户,心中充满感慨。 旺秋在院子里捡了一盆牛粪,一瘸一拐地端进自己的屋子里。他拢了一盆牛粪火,然后把藏刀拿来,放在火中烧起来。他撩起自己的裤管用烧红的藏刀对着腿上的伤口割肉疗伤,藏刀落在伤口上冒起了青烟。旺秋嘴里咬着一块破羊皮,疼得汗珠子都下来了,他龇牙咧嘴地忍着:“哎呀……,要了我的命啊……” 扎西手里拿着一个缎布包进来,看到眼前的情景,愣住了。旺秋也愣住了,慌乱地起身,身子一歪,差点儿摔在地上。扎西上前扶住他说道:“当心!” “没事儿。少爷,您怎么来了?”旺秋问。 扎西把旺秋扶坐在地铺上,仔细观察他的腿伤说:“都发炎了……这是前一阵子从药王山给白玛请的跌打创伤药,正好合适你用。” “少爷,我这又腥又臭的,可别脏了您的眼睛。” “什么少爷,旺秋,关上门来,我的底细,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 “我不敢,您就是少爷,您是尊贵人。” “半年没见,你变乖了。什么都别说了,来,我帮你把药涂上。”扎西说着,给旺秋的伤口上抹药,他问道:“疼吗?” “凉丝丝的,好受多了。” “我把药留给你,你每天都涂一次,然后用棉布把伤口包扎好,用不了多久伤口就会痊愈。” 旺秋望着扎西,情不自禁地眼圈红了,他说道:“少爷,我对不起您。” “还说这些干什么。其实,我也要谢谢你,当年要不是你那一羊腿把我打晕,我哪能成为德勒少爷啊。” “您是造化之人,是命中注定。少爷,我过去是邪魔附了体,恶鬼迷了心窍……”旺秋说着,哭了起来,悔恨不已,“要不然,我怎么会有非分之想,做出对不起您和少奶奶的丧良心的事儿。我不是人哪……” “嘿嘿,算了,都过去的事儿。” “您大人大量,好人有好报。少爷,那天我一进院子,就看到您和少奶奶在一起,你们俩就像酥油和茶水一样融合,就像蓝天和白云一样般配,我打心眼里高兴。” 扎西被他逗乐了,说道:“你就拣我爱听的说吧,我看你,还是不疼!” “求觉悟者同盟”新一轮的签名仪式又开始了,江村、扎西和大喇嘛们商量,为了安全起见,请愿书的签名地点改在了夏加的家里,一些渴望改变拉萨落后面貌的有志之人纷纷前来。 请愿书上已经有了长长的一串签名,一些僧俗官员还在上面继续签名,有人签过名后离开,又有新的人不断过来,接过竹笔写上自己的名字,现场的气氛严肃而紧张。 扎西双手合十,侧立一旁,向每一个签完名离开的人行礼。 此时,帕甲正带人在胡同里观察夏加家门前的动静。胡同里很安静,但好像要发生什么。格勒带着随从骑马过来。帕甲上前汇报:“代本大人,人都进去了,僧官俗官都有,有三炷香的工夫了。” 格勒掏出手帕,拍了拍鼻子问道:“多少人?” “他们陆陆续续来的,有二三十人,具体人数不详……”帕甲还没说完,就看到夏加家的院门大开,从里面出来两个人,他们左右张望,见没有什么异常,匆匆忙忙地走了。 帕甲回身对格勒说:“代本大人,您看。” 格勒只好下马,凑上前去观看。 一会儿,从夏加家又出来几个喇嘛,同样的张望,同样的匆忙走了。最后,夏加也出来了,他是送扎西出门的,两个人在门口寒暄。 格勒倒吸了一口凉气,嘟囔:“我这个姐夫,搞什么名堂?”他见扎西走了,赶紧骑马包抄过去。 扎西今天的心情格外的愉悦,他骑马走在路上,好像看到了改革后的新拉萨。他拐过一个路口,突然见格勒骑在马上,等在那里。扎西奇怪,上前问道:“格勒,你怎么在这儿?” 格勒没说什么,他下了马,将缰绳交给了刚珠。扎西也下了马。 刚珠明白,赶紧牵着马离开了。 扎西观察着格勒,他问道:“格勒,你好像有要紧的事儿?” 格勒叹了口气说:“姐夫,我不得不等在这里,就为了给你提个醒。” “你是指……我跟江村孜本走得很近?” “这些年你一直来往于拉萨和印度之间,生意越做越大,可是你离拉萨的官场也越来越远。姐夫,你根本不了解拉萨的僧俗权贵们在想什么。” “格勒,让你为我担忧了。” “仁钦噶伦和江村孜本现在斗得正欢,德勒家刚刚躲过一劫,你不要再卷进去!” “我不认为这是他们的个人恩怨,仁钦抱残守缺,江村孜本标新立异,他们之间必有矛盾。噶厦政府已经是一个悖逆时代的政府,万恶之源,必须进行变革。像欧美那样,像内地那样,废除贵族专权的终身制。” “像内地那样?你认为蒋介石、国民党能指得上?” “至少,可以借鉴,效仿。” “民国建立已经二十多年了,内地的军阀混战就没有停过,硝烟四起,生灵涂炭。我不知道江村孜本要效仿他们什么?相反,我雪域高原有至尊至圣的佛教保佑着,秩序井然,一片安定祥和。你说,是佛祖的教义有法力,还是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有威力?” “格勒,江村孜本所倡导的是英式的君主立宪,他提出了一个方案,准备在热振摄政王御前进行讨论。我想,你在印度留过学,思想前瞻,应该和我们站在一起……” 格勒打断他说:“姐夫,我认为,那只是一个空想。” “你没兴趣?” “听我一句劝,你瞅着江村他们胡折腾,总会有人掉脑袋的。那些明哲保身的权贵们躲还躲不及呢,你何必伸着脖子往上凑呢?姐夫,到此为止吧!” 扎西失望,自嘲地笑着说:“我天真,不如你看得透彻。妹夫,人各有志,你就让我冒一次险吧!” 德吉正在梳妆镜前化妆戴首饰,女仆在边上侍候着。娜珍推门进来,赔着笑脸,她走到德吉的身后,却又故意向后退了两步才说:“少奶奶午安。” 德吉从镜子中扫了她一眼,问道:“娜珍,过来有事儿吧?有事儿就说。” “也没什么大事儿,还不是为了我那噘嘴的骡子。没规没矩的,昨个儿惹得少奶奶不痛快,我来替他给您赔个不是。” “都是一家人,免了这客套吧。唉,你干吗站那么远?” “您看……那桌子上又是珍珠,又是珊瑚的,多晃眼啊。要是缺一件、少一件,我怕说不清楚。” “瞧你说的,把自己当成什么啦?这些七零八碎的玩意儿,没什么好稀罕的。”德吉说着起身,这时她才认真地端详娜珍,见她一身简朴,于是说:“你这身上也太素净了,来来……”她伸手把娜珍拉了过来,抓过桌子上的一副玉镯,套在她的手腕上。 “少奶奶,这……这可使不得。”娜珍推辞说。 “你这小手腕跟白瓷碗似的,正配这镯子。喜欢吗?” “喜欢,少奶奶,这得值多少钱啊?” “可能值十头牦牛,也可能一钱不值。那得看戴在谁手上。” 娜珍装听不懂,自顾自地左看右看,爱不释手。德吉看着她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得意。 娜珍凑近镜子,亮出手腕看着,扭头说道:“少奶奶,太谢谢您了,这可真漂亮。” “这些东西你要是喜欢,看着拣几样吧。” “真的?”娜珍情不自禁地拿起一串红珊瑚项链,一边往脖子上比画,一边说:“我从来没戴过,他也从来没送过我,真好看。” 德吉一听“他”,有些反感,她说道:“好看,就拿走吧。”说罢,她起身走了。 女仆不屑地冲娜珍撇了撇嘴,也跟着出去了。 德吉面无表情地走在走廊里,女仆跟在后面,嘟囔:“少奶奶,这个女人真不自量力,那么贵重的东西她也敢要。” 德吉继续在前面走着,没言语。 “您要依着她,她非得寸进尺不可……” “你说什么呢?”德吉训斥。 女仆低下头,不言语了。 “当主子,就得有当主子的样儿。既然进了德勒府,她也是二少奶奶,对她,你们今后要放尊重点儿!你看她穿得那么寒碜,丢的是我们德勒府的脸。你明天去八廓街的店铺上给她取些穿的用的,挑好的拿。听说那家北京商店,新进了一批杭州丝绸,你去看看,扯几块回来,给她做几套像样的衣服。” “啦嗦。”女仆应承着。 白玛的伤好了许多,他坐在房间的卡垫上读着经书,娜珍从外面进来,身上挂着几件珠宝。她把珠宝从身上摘下来,放在桌子上。 白玛看了一眼,不快地问:“哪来的?” “少奶奶赏的,她戴旧的破烂东西。”娜珍说。 “阿妈,你过去一心向佛,不染世俗之气,现在是怎么啦?” “你想说什么?觉得阿妈活得没点儿骨气?贪图浮华?” 白玛瞥了她一眼,不再言语,眼睛又回到了经书上。 娜珍望着儿子,心绪难平。白玛不谙世事,单纯幼稚,这让她忧虑不安。她现在还不能直截了当地告诉自己的儿子,你比德吉更有资格拥有德勒府的财富、爵位、荣誉。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我要帮你夺回这一切! 她随手把几样珠宝抓起来,摔到地上。白玛惊讶地抬头望着娜珍,很是不解。娜珍狠狠地说:“这几个镯子、项链算什么,根本就不入我的眼!” 夜深了,外面下起了大雨,雷鸣电闪的。女仆侍候德吉上床躺下后,退出房去。扎西宽衣解带,准备上床,他伸头看了看假寐的德吉,逗她说:“睡着啦?我知道你没睡。”他见德吉不理自己,于是用手捅她说:“你装,你再装。”他又故意在德吉耳边打呼噜。 德吉笑了,推开他说:“讨厌,跟野驴叫似的,难听死了。” 扎西上床搂德吉,德吉扭捏地说:“让下人看见。” “看就看见呗。噢,你是贵族,要注意身份。哎哟,我怎么摸上少奶奶的床了,这可是犯上啊,要剁掉手脚的,我还是外边睡去吧。”扎西说着要走。 德吉终于忍不住,扑到他怀里,撒娇:“你又念经,絮絮叨叨的。少奶奶怎么啦,少奶奶也是人,也得睡觉,让贵族见鬼去吧。” 两个人亲昵地相拥在一起,忽然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谁在外面?”德吉警觉地问。 娜珍可怜兮兮地推门进来,她小心翼翼地凑到床前说:“少爷、少奶奶,外面打雷我害怕,听见你们还没睡,我就来了,躲会儿。” 德吉见她冻得发抖,下床给她拿了件衣服披上说:“打雷下雨有什么好怕的,别受了风寒,快回去睡吧。” 这时,又是一个雷电闪过,娜珍一声惊叫,跳上床,钻进了被窝。 “娜珍,你这是干什么?”扎西生气地说。 “我每次遇到这种天气都吓得要命,大多都躲到姐妹的屋里去,今晚我没处可躲。少爷、少奶奶你们就别轰我了,我是让外面的雷声吓破了胆。”娜珍可怜巴巴地说。 “我看……你的胆子比谁都大!”德吉铁青着脸说。 “我不是成心要冒犯您……少爷,自从我回到府上,您就没理过我。” “当着少奶奶的面说这种话,太放肆了!” “少奶奶也是女人,她最理解我。” 扎西闻听,知道她要闹事,于是压着火说:“你睡这儿吧,我走!”他起身下床,朝屋门走去。德吉气不打一处来,也随扎西一起出去了。 娜珍见他们走了,笑了,她左右环顾了一下说:“走就走吧,我一个人睡,宽敞。这间屋子就是华丽,雕梁画柱的……被子也软。”说完,躺在了床上。 扎西和德吉一前一后进了佛堂,两个人的脸上全是怒气。德吉气哼哼地说:“还有这种没羞没臊的人,算我瞎了眼,当初就不应该让她进门。” “就让她把我们俩的睡床给霸占了,不行,我去把她轰走!”扎西气愤地说。 “轰,轰什么轰?整个拉萨城都知道我们家接回来个妖精,你不是还要摆宴给她正名吗?” “那也不能让她这么张狂啊?这今后还了得!” 德吉怀疑的目光看着扎西,她突然问:“我就奇了怪了,她为什么会这么张狂?扎西,少爷,你有事儿瞒着我吧?” 扎西低着头,半天才说:“那天……我真喝醉了,我也不知道我都干了什么。” “真不要脸!” “我什么都不记得,我喝醉了,喝醉了也算拉萨啊?” “算,算,就算!” 扎西气得大声号叫:“哎哟,我扎西喇嘛一生一世守身如玉,就让她把我糟蹋啦?不行,我去把她拎出去!一刻也不能等啦,现在我就去!”他冲出佛堂,直奔卧室。 扎西刚走了几步,一抬头看见白玛站在走廊尽头,望着窗外。扎西冷静了许多,他好奇地观察白玛。白玛掏出那管汉笛,轻轻地吹了起来,汉笛的声音回响在夜色中,仿佛穿过雨幕,抒发着千古悲凉的情思。白玛沉浸在音乐之中,并没有发现他身后的扎西。 太阳照进德吉的卧室,暖洋洋的。娜珍在床上醒来,她见窗外已经风和日丽,起身去推开窗子,感到很惬意,她转身要回床上,突然吓得一声惊叫。原来扎西坐在床对面的椅子上,冷冷地盯着她。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吓死我了!”娜珍喘着粗气问。 “你说吧,到底想干什么?”扎西问道。 “没想干什么,打雷,我害怕!” “胡扯!” “你吼什么?真以为自己是德勒府的主子啦!你有今天,最该感谢的人是我。” “你什么意思?” “你不用跟我装腔作势,在这个府上谁都能摆布我,唯独你不能!” “你说什么?” 娜珍边整理衣服,边搔首弄姿地来到扎西面前,她俯下身,盯着扎西,嘴唇都快贴到了他的脸上,才说:“你是明知故问,哈哈……” 德吉站在房门外面,满脸狐疑,听着里面的谈话。 娜珍放肆的笑声,让扎西一激灵,他脸色有些僵硬,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娜珍的脸忽地冷了下来,口气强硬地说:“你根本就不是其美杰布,你是他的影子,假的!” 扎西惊异,马上又冷静下来。 “呵呵……其美杰布大腿根上有一个疤,那是我们俩一块去哲蚌寺拜佛,他为护着我被野狗咬的,你大腿根上有吗?来来,脱了让我看看。” “在尼姑寺那天晚上你就知道啦?” “我们是二十年的夫妻,他身上长多少根汗毛,我都数得过来,你能瞒得过我吗?” “你想怎么样?” “二十年了,我跟其美杰布偷偷摸摸,受尽了人间的非难、指责和白眼,今天我儿子名正言顺地回了德勒府,母以子贵,我只想过点儿舒坦日子,安度余生。我还能怎么样,我有什么不对吗?” “好吧,我就给你母以子贵。” “只要你肯帮我,我绝对守口如瓶。” 扎西透了一口气,于是说:“你昨天晚上也太过分了,你明明知道我不是其美杰布……” “难道少奶奶不知道你不是其美杰布?大家都在装糊涂,我才不信你呢,你要是真肯帮我,就要给我正名,分我财产!”娜珍打断他说。 “我要是不答应呢?”扎西反感地问。 “你爱答应不答应,担惊受怕的又不是我。拉萨河里的鱼再温顺,你要把它逼急了,它也能翻出几个浪来不是。少爷,噶厦政府不会容忍德勒府乱了骨系!” 扎西火了,上前把她拽过来,拉着她往外拖:“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德吉闻讯跑过来,拦住了他们。 扎西愤怒地说:“你有什么招儿就去使,去噶厦议事厅,去布达拉宫,看我怕你?” 娜珍恶狠狠地盯着他,充满了仇恨。 德吉赶紧打圆场说:“娜珍,你要喜欢这屋,就住在这儿吧,我跟少爷去住佛堂。少爷,走吧。”她连拉带拽把扎西弄出屋去。 娜珍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环视四周,得意地笑了。 第二十章 布达拉宫脚下的请愿活动 仁钦府的大门大敞四开着,傻子扎娃骑着扫帚从外面跑进来,嘴里嚷嚷着:“回来了,回来了……”院子里的奴仆们闻听,都翘首张望。葱美迎上去,问扎娃:“真的吗?妹妹回来了。” 扎娃依然骑着扫帚满院子乱跑,嚷嚷:“妹妹回来了,妹妹回来了……” 洛桑骑马进了院子,他身后是众仆人簇拥而来的一位少女,她十八岁,骑在马上,美艳惊人,她是仁钦的小女儿琼达。葱美一见,返身来到主楼门口喊道:“爸啦,小姐到了。” 仁钦从屋子里出来,望着院中的女儿,满心欢喜。琼达已经下了马,她一见仁钦,扑了过去,亲热地叫道:“爸啦……” “快让我看看,我的心肝宝贝。这一路上吃苦了吧?”仁钦笑着问。 “别的还好,就是高原的太阳还是那么毒,一点儿没变。” “太阳还是那个太阳,是你更金贵了。来,让我好好瞧瞧。”仁钦上下打量女儿,又摸了摸她的头发说:“爸啦一直担心啊,你在英国人的学校里念洋书,吃洋饭,还有一群洋同学,不会长成黄头发、蓝眼睛吧?那可就成了妖怪了。” “爸啦,您又取笑我。” “你长高了,上次回来的时候,你才这么高。”仁钦一边说着,一边比量着。 “上次回来我才十四岁。” “女大十八变,有模样了。洛桑,看你妹妹这眉眼,活脱一个你阿妈啦,跟一块经版印出来似的。……你阿妈啦要是活着,看到你该多高兴。”仁钦说着,眼圈红了。 “爸啦,我一回来就惹您伤心。您再这样,我可走了。” “往哪儿走?你舍得爸啦!” “舍不得,舍不得。不哄您玩了,我要进去换衣服了,这一路上风尘仆仆的。” “好,好。去吧,去吧。” 琼达答应着,随仆人进了屋子。 洛桑上前兴奋地说:“爸啦,等琼达洗涮完了,给你讲讲英国学校里的新鲜事儿,可开眼了。” 仁钦上了台阶,他突然停住脚步,转身对洛桑说:“我想起一件事儿。” “爸啦,您说。” “咱们家回来一个大闺女,喜事儿。德勒府白捡一个大儿子,不也是喜事儿吗。” “爸啦,你不会是要把我妹妹嫁给那小子吧?”洛桑不解地问。 “胡说八道。他也配!” “您的意思是……” “我把德勒府的公子从狱里放了出来,他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再给他安排个差事,送佛送到西嘛。” “那这小子对我们真得感恩戴德。” 仁钦望着远处的布达拉宫,意味深长地说:“听说这个白玛很叛逆,没准儿以后会为我所用呢!” 江村、夏加还有一位大喇嘛来到德勒府,和扎西、德吉商量去布达拉宫请愿的事情。夏加向大家汇报说:“经过这段时间的联络,卓有成效。江村大人、德勒少爷、丹增大堪布,现在正式加入‘求觉悟者同盟’的人已经超过百人,他们都是有头有脸的僧俗官员。” “世上没有化不开的冰雪,也没有烧不裂的石头。”江村笑着说。 “拉萨的旧制度就快土崩瓦解了。”扎西兴奋地说。 德吉想了想,插话说:“夏加,参加你们同盟的大贵族有多少人呀?” “大贵族?算上你们德勒府,总共有六家。” “全拉萨的大贵族有二十五家,就六家和你们站在一起,可不算多!” 江村明白德吉的意思,他问道:“夏加,中 5c0f." >小贵族有多少签名的?” “到目前为止,肯在请愿书上签名的中小贵族以及上层僧侣有五六十人。” “卫藏受封的贵族人家,有权势的僧侣都加到一块也就不到二百家,现在这个数,只占三分之一……江村大人,我不是给您的火盆上泼冷水,这个情形,确实让人担心。”德吉说。 扎西解释说:“德吉,三分之一已经是绝对多数了。因为我们的真正对手就是以仁钦为头领的一小撮死硬派,他们的数量并不多。拉萨更多的僧俗官员都持观望态度,很多人胆小,表面上不敢公开表态,但私下里也还是支持的。” “德吉,你尽可放心,我去大昭寺卜了一卦,是吉卦。”江村说。 “神谕怎么说?” 大堪布清了清嗓子说道:“是我陪江村大人去的,神谕显示,七天之后起事为吉。” “七天之后恰逢秋季民众大会。到时候,各位噶伦、仲译钦波、孜本、各大寺的活佛、大喇嘛都会到布达拉宫议事,我们抓住这个机会,把请愿书递上去,让全体僧俗官员讨论这件事儿。”江村兴奋地说。 “到那天,布达拉宫的日光殿里一定像烧开锅的奶茶,一下子就沸腾起来了,想想都让人振奋。”大堪布激动地说。 女仆推门从外面跑进来,慌乱地说:“少爷、少奶奶,噶厦政府的官差来了。” 扎西和德吉对视了一下,他问道:“慌什么,什么人,什么事儿?” “不知道,管家老爷去大门口迎了,让我来禀告您。” “各位大人不便露面,你们稍等,我去去就来。”扎西说完,起身和德吉出了客厅。 他们刚来到主楼的台阶上,刚珠就引着两位官差进了院子。扎西下了台阶,客套地寒暄:“二位官差,辛苦了。” 官差上前说道:“德勒少爷,我奉噶厦之命,前来发布政府的告谕。” “噶厦给我的告谕?”扎西不解地问。 “没错,还有你们家的公子白玛多吉,叫他一起出来听宣。” “刚珠,你赶紧去叫白玛公子。” 刚珠答应着,跑进了主楼。 一会儿,白玛和娜珍从楼里出来,扎西、德吉等恭敬地站在官差面前,官差宣读噶厦政府的文告:“普天下之众生,尤其是德勒?其美杰布、德勒?次仁德吉、德勒?白玛多吉及其管家上下人等知晓:噶厦政府念白玛多吉年幼无知,已有悔过之意,从即日起解除对其监管,又念其骨血高贵,理应为政教大业效力,故命白玛多吉择日赴藏军第一团接受军事训练,以备补充军官之用。希遵谕奉行,不得有误。” 扎西和德吉惊讶,娜珍惊喜,白玛不知所措。官差念完告谕,马上换了一副面孔,上前说道:“这是天大的喜事儿,给德勒少爷、少奶奶道喜了。” 扎西应酬着:“同喜,同喜,谢谢二位官差。刚珠,赶紧给大人奉上车马钱。” 刚珠也很开心,忙不迭地抽出几卷藏钞塞到官差手上。 “谢谢德勒少爷,您把文告收好,我们回噶厦复命去了。”官差说完,走了。 江村、夏加和大喇嘛站在窗前注视着院子里发生的一切。一盏茶碗递了上来,伸到江村面前。旺秋恭敬地说:“大人,您喝茶。” 江村精神过于集中,不想身边竟出现一个人,他惊回首,这才看清是旺秋弓着腰在边上侍候着,他问道:“你是……管家旺秋吧?” “回孜本老爷话儿,我是旺秋,不是管家了。” 江村想起了什么,点了点头。 旺秋一脸谦卑地看着江村抿了一口茶,又拎过茶壶说:“大人,给您满上。” 扎西拿着文告回到了客厅,他紧皱眉头思索着。 江村将告谕认认真真地读了一遍,他起身踱步。 “怎么突然征调白玛去藏军一团呢?”扎西不解地说。 “德勒府没有向噶厦申请吗?”江村问道。 “没有。” “一定是仁钦在幕后操纵的,他跟藏军第一团关系非同一般,上次仁钦敢跟德勒噶伦明争暗斗,他倚仗的就是这支部队。” “他现在要把白玛弄到这支部队里,是什么意思?” “表面上他给白玛谋了一个官差,为孩子未来的仕途铺平道路,但实际上,他是拿白玛当人质。” “对,是人质!江村大人,看来仁钦对我们有戒备啦!” “如果是这样,白玛就危险了。” “这个老贼为什么三番五次为难我们,少爷,不能让白玛去。”德吉说。 扎西思索,不语。 “德勒少爷,少奶奶说得对,我们不能把孩子送进虎穴狼窝。”江村说道。 “噶厦的告谕可以违背吗?……江村大人,你容我想想。” 白玛真是一个苦命的孩子,扎西从心底产生了一种不忍!为了换取仁钦对自己的信任,更准确地说,为了麻痹仁钦对“求觉悟者同盟”请愿活动的戒备,把白玛送进藏军兵营,不失为一着妙棋。可是,白玛毕竟还是一个只知道念经的孩子,扎西犹豫了。 白玛此时正在房间里读经,他专心致致,头不抬眼不睁的。娜珍在旁边游说他:“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刚才的告谕你也听见了,是热振摄政王亲自批准的,这是一个好兆头。你进了兵营用不了多久,就能当如本,也就有了品级,德勒家是世袭贵族,你至少可以封个五品、六品的官员。白玛,听阿妈劝,别念经了,你要想出人头地……” 白玛沉静,嘴上念念有词,伸手敲了一下铜钵,当…… 娜珍不痛快地追问:“你倒是说话啊,去,还是不去?” 扎西推门进来,手里捧着几函佛经,娜珍见状,忙迎上来说:“少爷,你快劝劝他吧,我跟他说话,就像撒进水里的糌粑,他没个音儿、没个响儿的。” 扎西没接娜珍的话茬儿,而是把佛经摆在白玛面前,对他说:“这是《菩提道次第广论》,宗喀巴大师的经典之作,一直放在佛堂里压箱子底,拿出来送你吧,用心研读。” 白玛抬头看了看扎西,双手合十行礼,表示感谢。 扎西见气氛缓和了,坐了下来说:“白玛,我知道你还在怨我,没有关系,什么时候想通了,我们父子俩再透彻地聊一聊。” 白玛敲了一下铜钵,算是应了一声。 “你不愿意跟我说话?我等着,总有一天你会开口的。”扎西说。 “少爷,说这些不疼不痒的……你倒是劝劝他啊。”娜珍着急地说。 “劝什么啊?” “去藏军受训啊,迈出这一步,白玛就前途无量啦。” “孩子不愿意,你何必勉强他呢。” “哪能由着他使性子,他整天就一门心思念经,再这么念下去,非成个经虫子。” “娜珍,越说越不着调儿。诵经念佛,觉悟修持,这是我雪域佛门的根本,怎么成了经虫子啦?我倒觉得白玛不去当兵,不走仕途,安贫乐道,不染尘俗,难能可贵。” 白玛突然抬起头,对娜珍说:“阿妈,去藏军受训,我愿意!” 扎西愣住了,脸上掠过一丝难堪。 “宝贝儿子,你终于想明白了,阿妈就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娜珍欣喜若狂地说。 白玛收拾摊开的佛经,码整齐,用缎布包好,有条不紊地。 扎西想了想,来到宗喀巴唐卡前,点燃了一支香,向佛像拜了拜,把香插在香炉上。白玛怄气也好,心甘情愿也好,中了扎西的激将法也好,毕竟那是他自己的选择。这只是一个缓兵之计,扎西感到一丝心安理得。 次日一大早,娜珍就带着白玛和刚珠来到了藏军第一团的兵营。兵营里演奏着跑调儿的军乐,操场上有很多队藏兵在训练,走队形,练射击。白玛觉得新鲜,目不转睛地看着。 一队藏军扛着炮弹箱子在进行负重奔跑……他们经过走队列的藏兵时,看到一个藏兵没有跟上步伐,教官冲上去,一脚把他踢翻在地。藏兵猝不及防,被教官用马鞭一顿暴打,藏兵鼻口流血。 娜珍看得胆战心惊,她说道:“怎么还打人呢……太野蛮了。” “二少奶奶,您别担心,教官也长着眼呢。挨打的肯定是支差的奴仆,不知是从哪个庄园调来的。”刚珠安慰她说。 一门英式的“占波扎尔”老炮前,一队藏兵正在分解炮车,两名藏兵拿着炮轮在手里举着,连续不断地重复着。 “真糟蹋东西,好好一玩意儿,拆得七零八乱的。”娜珍不解地说。 “阿妈,这是训练。”白玛说。 第一团代本康萨大人带着四名军官,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康萨冲着白玛他们吆喝:“你们,过来!” 娜珍回头望去,惊恐地对白玛说:“他军服的肩章是金子做的,一定是代本老爷,快去行礼。” 还没等白玛走过去,娜珍已经冲在前面,她来到康萨面前,殷勤地说:“军爷,德勒府娜珍给您请安!” 康萨看都不看她,眼睛却盯着白玛问:“又带女眷,又带仆人的,你这儿子断奶了没有?” 娜珍一脸尴尬,白玛已经来到他面前。 康萨瞥了一眼举车轮的藏兵,问白玛:“这铁家伙玩过吗?” “没有。”白玛回答。 “举得动吗?” “举得动!” 康萨冲藏兵命令道:“给他!” 藏兵把车轮忽的一下抛给白玛。白玛伸手去接,车轮太重,结果连轮子带人摔了一个大跟头。在场的藏兵哄堂大笑。刚珠刚要去扶白玛,被身边的军官用马鞭拦住。刚珠见架势不对,没敢动。 白玛从地上爬起来,不服气,把轮子搬了起来,他倔强地问:“报告老爷,要举多少次?” “你能举多少次?” “能举十次。” “来!” “白玛,别逞能……”娜珍担心地提醒说。 “阿妈,我又不是泥捏的,怕磕,怕碰。”说完,他运足气力,连续举了五下。 藏兵们给他数着号子:“一、二、三……,四、五……” 娜珍心疼儿子,赔着笑脸凑到康萨面前说:“军爷,我们家公子自小尊生贵养,念经筹算还可以,这种费劲拔力的事儿……意思意思就行了。” “你是谁?” “我……我是白玛公子的阿妈。” 白玛又举了两下,实在支撑不住,累得踉踉跄跄的样子。藏兵们还在数号子:“九……” 娜珍看在眼里,疼在心上,眼圈红了。 藏兵数到最后一个数:“十!” 白玛把车轮扔到康萨面前,他已经是汗流浃背,满脸涨红。 康萨依然脸色似铁,他对白玛说:“你小子是个雄性的种儿!你要记住,我这儿不是喇嘛庙,也不是德勒府,从今往后,别像个青稞秧子!你还要记住,我们藏军一团的最高统帅是拉萨佛爷,遗憾的是,老的上西天了,新的还没找来。现在这地盘就是我的,凡事我说了算!听懂了吗?” 白玛不知该怎么回答,仰着头一脸惊恐。 娜珍从兵营一回到府上就到处找扎西,她见扎西手里捧着豆子在马厩里喂枣红马,便急匆匆地奔过来,见面就说:“少爷,满院子找你,你怎么在这儿啊?” 扎西有一搭无一搭地摸着马鬃说:“看看这毛,油光光的,摸一把都打滑。” “别说你这红马了,先说说我们那白玛吧。”娜珍急躁地说。 “他不是送到兵营了吗?你又有什么不满意?” “送是送去了,藏军代本康萨老爷我也见过了,原以为顶着德勒府的贵族名头,他会客气,谁知道一见面就给白玛来个下马威,差点儿没把他折腾死!” “到了人家的地界,就得听人家的。” “康萨老爷一点都不开面,他肯定是有目的的。” “什么目的?” “让你送礼啊。我们不把康萨老爷打点好,白玛今后得受多少委屈啊。” “兵营嘛,当然要严格管理。娜珍,你就别这么嘀嘀咕咕的了。” 旺秋此时正在马厩深处的草堆前铡草,他听到扎西和娜珍的谈话,轻轻地把铡刀放下,蹑手蹑脚地躲到马槽后面,从马肚子下的空缝朝这边探望。 娜珍心有余悸,继续说着:“你是没看见,那满院子的藏兵被打得鼻口蹿血的,可不是一个两个。” “兵营里见血见伤的事儿,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敢情不是你亲骨肉。” 扎西被她噎得不言语了。 “你倒是说话啊,把孩子搁在那儿就不管啦?” 扎西沉思。 “花不了你多少银子,这么丁点儿的事儿,你都做不了主,还算什么少爷!” 扎西想了想,意味深长地对娜珍说:“你不用担心,我明确告诉你,白玛在兵营里最多住上三天,等事情过去之后,你如果心疼他,我们就把他接回来。” “什么事情之后啊?我怎么听得直晕乎。” “不要多问,明天你就明白了。” “明天?明天你要干什么?……你不会是糊弄我吧?” “我怎么跟你说呢。……拉萨就要出大事儿了,今后藏军是否保留,怎样建制,现在还说不清楚,你就别替白玛瞎操心了。”扎西不耐烦地说完,走了。 娜珍听得云里雾里,她生气地嘟囔:“哼,我儿子要是有个好歹,我跟你没完!”说完,她伸手给了红马一巴掌,红马一惊,尥起蹶子。 旺秋见娜珍也走了,才站起身朝外面望了望。他抱起一捆草,又回到铡刀前,自言自语:“明天是什么日子?”他捏指一算,恍然大悟:“明天是吉日,布达拉宫要举行秋季民众大会……噢,拉萨真要出大事儿了。嘿嘿……”他的眼睛里露出狡黠的目光,他手起刀落,将那捆草铡成了两段。 旺秋趁没人注意溜出了德勒府,直奔仁钦府。他没敢径直闯入,而是在离仁钦府不远的拐角处探头观察,他发现有三个密探在仁钦府门前晃来晃去监视着。旺秋缩回脑袋琢磨着,正当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恰巧仁钦府背水的奴仆从他身边经过,旺秋灵机一动,混在背水的奴仆中间,溜了进去。旺秋进了院子,一眼就看到了逗鸟的洛桑,旺秋把水罐往墙边一放,奔了过去,小声地说:“洛桑少爷。”洛桑意外,一时认不出来他。 “洛桑少爷,是我,德勒府的旺秋。” “该死的,你怎么钻进来啦?” 旺秋把洛桑拉到一边,对他嘀咕了几句,洛桑满脸狐疑,领着他进了主楼。 旺秋弓腰站在客厅里,他目光落在仁钦的脚面上。仁钦看了他一眼说道:“听说你从门隅回来了,没想到,说着话儿就来了,你也不怕被德勒府的主子发现了。” 旺秋直截了当地问:“仁钦大人,我们过去的约定现在还算数吗?” “什么约定?” “噢,您忘了。那今天就当我来给您请安了。”旺秋说罢,转身欲走。 “还是个急脾气。洛桑,给旺秋管家拿把椅子,请坐!”仁钦笑着说。 洛桑的目光中充满鄙夷,但还是搬了把椅子过来,旺秋并不坐。 “我不会变卦的,但我要看看你肚子里有什么货色?”仁钦说。 “江村大人往德勒府跑得勤,他跟我们家少爷、少奶奶正在密谋……” “这我早知道了。他们在私底下鼓捣一个什么‘求觉悟者同盟’,异想天开!一群乌合之众,妄想兴风作浪。旺秋,你的消息晚了。” “但有一件事儿,今天还来得及。要是明天,可就真晚了。” “你说什么?” 旺秋弓着腰不言语了。 仁钦有些不耐烦了,他催促道:“说啊。” “明天一早在布达拉宫要召开秋季民众大会对吧?” “对。” “拉萨的各级官员都要参会,也包括噶伦大人您,对吧?” “对。” “我家少爷他们已经商量好了,利用您去参加大会毫无防备之机,对您下手!” “你怎么知道?”仁钦惊讶地问。 “在二楼的佛堂里,我亲耳听到的。江村跟我们家少爷,还有他们那些同党,已经布置了一些藏军军官,明天要在您去布达拉宫的路上逮捕您,如果您要反抗,就杀掉您。因为……您是维护政教大业的头面人物,有杀一儆百的震慑作用……” 仁钦闻听急了,他抓过旺秋的衣领,大声地说:“你敢说半句假话,我割了你的舌头。” “我的舌头跟狗的舌头没什么区别,一文不值。可噶伦老爷的性命就不同了。我的话,您可以信,也可以不信,明天早晨的太阳一出来,真假就见分晓了!” 仁钦放下旺秋,七窍生烟地说:“老虎不发威,他们还以为是只病猫呢!” 仁钦让管家把地下仓库里的英式步枪拿出来,发给家里的奴仆,并叮嘱他,如果有人敢冲进院子,就跟他们血拼到底! 仁钦安排好了一切,便和旺秋、洛桑等穿上奴仆的衣服,背着水罐出了府门。仁钦一行仓皇逃到西郊大寺,大堪布一见他,惊讶地问道:“仁钦噶伦,您这是……这身打扮?出了什么祸乱?” 仁钦捶胸顿足地说:“要不是我躲得及时,大堪布,你就见不到我这把老骨头喽。” “您别急,别急,慢慢说。” “江村孜本要发动政变了,我是他们首要袭击的目标。” “怎么会这样?” “他们谋划很久了,还背着噶厦结成了一个地下团伙,取名为‘求觉悟者同盟’。这伙人打着菩萨的名义,干着灭祖灭教的勾当。” “江村也联络过我,但bbr>99lib?我没答应他。” “他们瞒着热振活佛和噶厦政府,正在另搞一套,企图推翻甘丹颇章政权,没收全藏寺院的产业,剥夺我们领主的权力。江村想立自己为统领雪域佛国的大藏王。” “这还了得,反了!” 大喇嘛闻听,愤愤不平地说:“他简直是朗达玛再世,要毁灭我崇高的佛教!” 这时,乔装打扮的洛桑带着康萨和几名军官赶来了。康萨上前行礼说道:“仁钦噶伦,一接到您的通知,我就赶来了。您还好吗?” “我都成丧家之犬了,能好吗!唉,要不是大堪布把我安顿在这儿,保护起来,我恐怕连性命都难保了。”仁钦说。 “康萨代本,你来得正好!江村要搞政变,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要行动起来。”大喇嘛说道。 “仁钦噶伦、大堪布、大喇嘛,我们藏军一团绝对效忠佛法大业,绝对效忠热振摄政王,绝对服从您的差遣,三位大人,请您吩咐吧。” “他们明天要在布达拉宫起事,我们必须提前戒备,将他们一网打尽!”仁钦愤怒地说。 几个人达成共识后,大喇嘛立刻把武僧们召集起来,并给他们配发了长枪,武僧们个个摩拳擦掌,整装待发。仁钦站在台阶上,看着众人,发号施令:“观世音菩萨教化的雪域圣地将出现灾难,拉萨城里涌动的贪欲要淹没庄严的法轮,我们保卫佛法僧三宝的时候到了。你们带上酥油、茶叶、糌粑,要够三天的口粮,今天后半夜就下山,去保卫布达拉宫、保卫罗布林卡、保卫大昭寺……” 在仁钦噶伦大动干戈的时候,扎西和几名高级僧俗官员正在江村家里看着请愿书上密密麻麻的官员签名,喜悦之色浮现在脸上,他们围在长卷两侧,兴奋又惊喜。 扎西感慨地说:“这就是人心所向!热振摄政王看了这份请愿书,一定会异常重视。” “江村大人,成败就在此一举!我们的请愿活动应该细化到每一个环节,才能做到万无一失啊。”僧官说。 “堪穷大人所言极是。明天秋季民众大会的主要议题只有一个,日本军队强占我国东北华北,热振摄政王将要率众举行禳灾镇祸拉萨会,祷祝中拉萨队早日打败日本入侵者。拉萨会的各项安排停当以后,按照老例,我们会在日光殿里进行茶宴,我的计划是,在茶宴进行中,由我将请愿书呈献到摄政王御前。这个时候,会场的气氛不会那么紧张,热振摄政王和各位官员也会以平常心对待此事。”江村激动地说。 “这样好,内紧外松,可以避免反对我们的官员情绪过于激动。” “仁钦噶伦、绛央活佛等五位官员是我们推行改良最大的障碍。现在把同盟的骨干人员分成了五组,尽量地靠近他们,具体负责对他们的解释和说服工作。” 僧官赞叹地点头,连声说:“这样好,这样好!” 瞎了一只眼的汪丹和洛丹正和五六个贫穷的喇嘛在西郊大寺的工地上,把一桶桶的石灰水泼在寺院的墙上,他们在粉刷墙壁。汪丹和洛丹已经瘦骨嶙峋,皮糙肉绽。他们旁边站着一个长得凶悍的喇嘛监工,他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晃来晃去。 突然远处跑来十几个扛着枪的武装喇嘛,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好奇地驻足张望。汪丹问身边的贫穷喇嘛:“今天……好像要出事儿?” 贫穷喇嘛神秘地说:“你还不知道吧,寺里来了个大人物。” “什么大人物?” “噶厦最有权势的人,仁钦噶伦。” 汪丹闻听,心里一激灵,他和洛丹对视了一下,赶紧掩饰,把手里拎的石灰水泼到了墙上。 贫穷喇嘛拎着空桶又去拎石灰水了,洛丹紧走几步跟上他问:“仁钦噶伦住哪儿啊?” “就住在大堪布的院子里。”洛丹听罢,若有所思。 汪丹和洛丹趁着月色溜到了大堪布住的院子外,他们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朝院子里张望。 主楼里灯火通明,气氛肃杀。院子里有不少藏兵和武装喇嘛在待命,也有武僧充当流动哨,来回巡视。 “应该就是这个地方。”汪丹说。 “没错,一定是这儿。”洛丹肯定地回答。 “院子里有戒备,咱无处下手……” “他们总有打盹儿的时候,我们等着!” 突然院门前一阵喧哗,汪丹和洛丹一缩头,闪身在石头后面偷窥。一个仆人提着汽灯在前面引路,洛桑陪五名官员从院里出来。洛桑关心地说:“各位大人,回拉萨路途遥远,注意安全。” “洛桑少爷,放心吧。我们一到城里,马上布置,绝不给江村他们一点儿喘息的机会。”官员说。 “拜托各位大人了。” 官员们纷纷上马,消失在夜色中。洛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转身刚要往回走,汪丹和洛丹突然从石头后面冲了出来,他们举起手里的棒子,冲着洛桑的脑袋就砸了下去。 洛桑猝不及防,啊的一声倒下了。仆人扔下汽灯撒腿就跑,惊叫着:“杀人啦,杀人啦……” 汪丹和洛丹一顿乱棍,打在洛桑的身上,洛桑不动了。 院内的卫兵和流动哨听到动静,大叫:“谁啊?怎么回事儿?”他们一起冲了过来,将汪丹和洛丹团团围住,双方厮打起来。 大堪布、仁钦噶伦等人冲出来,仁钦见洛桑被打死在地,扑了过去,他伤心欲绝地叫道:“我的儿子,洛桑啊……” 大堪布见状,发狠地命令道:“这些暴徒,打,给我往死里打!” 藏军和武装喇嘛舞枪弄刀,汪丹和洛丹根本不是对手,最后也被乱刀砍死在地。 仁钦抱着洛桑,老泪纵横地说:“你们都看见了,江村一伙有多么残忍!佛祖啊,睁开你的法眼吧,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亡!” 旺秋坐在墙脚下心不在焉地修着农具,他望着主楼里的灯光,思索着。这个夜晚可真长啊!明天将要发生什么,可能发生什么,他在心里有条不紊地推演了一遍,扎西、德吉和德勒家族的悲惨命运已基本成了定局。他算计着还有一个环节必须马上落实,但他需要帮手,谁是最合适的人选呢? 旺秋一抬头,突然看见娜珍出现在德吉卧室的窗前,她漫无目的地看了看天上的星星,伸手把窗户关上了。 旺秋心中一激灵,娜珍啊,对,就是她,把这个女人拉过来,用她可以一箭双雕! 娜珍关上窗户坐回梳妆镜前,女仆往她的脸上贴着鲜奶皮。旺秋轻轻地推门进来,恭敬地说:“二少奶奶,扎西德勒。” 娜珍意外,她问道:“怎么是你啊?昔日的大管家,破落成这个德行?” 旺秋突然跪在地上,一个头磕下去,就起不来身了,他呜呜地哭了起来。 “半夜三更的你到我这儿来号什么丧?”娜珍奇怪地问。 “二少奶奶,我有话要对您说。”旺秋泪流满面地说。 娜珍意识到女仆碍事,冲她挥了挥手,女仆退了出去。她来到旺秋身边,用脚踢了踢他,让他把话说下去。旺秋捧过娜珍的脚,在她的鞋面上长吻不起。 这真是个心力交瘁的夜晚,土登格勒也没有睡,他久久地站在佛龛前,凝望着佛像,仿佛在与神对话。帕甲匆匆忙忙地从外面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代本大人,仁钦噶伦他们逃到西郊大寺去了,已经被果洛扎仓的大堪布保护起来了。” “西郊大寺的果洛堪布,那可是一呼百应的人物。”格勒说道。 “仁钦噶伦已经开始调兵遣将了,我回来的路上,看见几股武僧正朝布达拉宫方向去了。” 格勒皱着眉思索着,他突然问:“现在几点啦?” 占堆看了看手表,说道:“凌晨四点多了……二弟,你的部队要不要动?” 格勒冲他摆了摆手,又回到佛前念经,然后不动声色地拿过三个纸团,扔到瓷碗里,他继续念经,占卜,摇动瓷碗。最后,瓷碗里蹦出一个纸团。格勒展开来看,纸片上写着:热振活佛。他的嘴角露出一丝惨笑,把纸团凑近酥油灯,烧掉了。 格勒打定了主意,他转过头来对帕甲说:“你把所有撒出去的密探全部撤回兵营。” “代本大人,您是说……把人全部撤回来?” “传我的命令,所有官兵天亮之前,不许离开兵营半步。否则,格杀勿论。” 帕甲答应着,转身走了。 占堆蒙了,着急地问道:“二弟,你怎么打算的,别不告诉我,把我急死了。” “大哥,一张嘴里容不下两条舌头,一口锅里煮不进两个牛头。仁钦和江村都大有来头,也很有势力,你说,我们站在哪一边?” “我说不好,二弟,听你的。” “如果我们同情江村孜本,他们双方的力量均衡,那拉萨城里就免不了一场火拼,最终的结果很难说清谁胜谁负!太冒险了。” “那我们就帮仁钦噶伦。” “那样的话,江村孜本的那伙人就会迅速被消灭,他根本不是仁钦的对手。大哥,到时候,你认为仁钦老贼会真正感激我们吗?不会,他会更不信任我们,认为你我兄弟在讨好他!你别忘了,为了姐夫家的事儿,我们和他已经结了怨。” 占堆没了主意,他问道:“那……两边我们都不掺和,坐山观虎斗?” “我哪儿坐得住啊。” 占堆猜不透他的心思,急得在地上直打转,他追问:“……嘿,二弟,你能不能说个痛快话,这到底怎么办啊?” 天光放蓝,藏军一团的兵营操场上隐约可见人影,突然,藏兵营的集结号响了起来。各队藏军紧急集合,有骑马的,有打旗的……气氛骤然紧张。 白玛躺在营房里依然睡着,他因为超负荷的训练而疲惫不堪,他的仆人边巴倚在门边也睡得正香。突然一桶水泼到了白玛的脸上,白玛一激灵,醒了。连长一把将湿漉漉的白玛从床上拎起来,骂道:“别在我这儿当大爷,外面的集合号响了三遍了,你耳朵塞驴毛了吗?” “没人告诉我,我听不懂号声。”白玛辩解。 连长揪着他就往营房外走:“现在我教你!”他把白玛拎到营房外,训斥道:“你竖起耳朵听一听!这是集合号,要有重大的军事行动。你听懂了吗?” “听懂了。” 连长把白玛扔到地上,走了。 边巴赶紧把他的衣服抱来,白玛边穿衣服,边朝康萨代本方向快步跑去。他来到康萨面前,行完军礼说:“代本大人,预备军官白玛多吉前来报到。” 康萨回头打量着他,说道:“来得好!小伙子,血气方刚,立功的机会让你撞上啦!” “代本大人,是紧急任务吗?” “要动真格的了。白玛,你没有作战经验,就编在三连吧。三连长,让白玛跟着你,他的脑袋要是丢了,你的脑袋也得搬家。” 三连长打了一个立正,大声地说:“啦嗦!代本大人放心,我一定完成任务。” “白玛,归队!” 白玛骑上马,跟着三连的部队走了。康萨望着远去的白玛,脸色骤变,转身对三连长说:“这小子就交给你了。” “老爷,您要是怕他添麻烦,不如把他关起来!” “谁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情况,带上他,也许能用得着!你抽出一个排,名义上归他指挥,实际上负责看管他。”康萨老谋深算地说。 部队快速前行,很快就到了拉萨城外,布达拉宫已经依稀可见。白玛骑在马上,与一个下级军官并行而来,他们身后带着一队藏兵。 白玛犯困,打着哈欠,他冲着跟在马后的边巴问道:“带吃的了吗?” “带了,带了。”边巴一边答应着,一边掏出两块风干肉递给白玛。 白玛捅了捅身边的军官,送给他一块风干肉,军官咧嘴笑了,两个人边走边吃。 “天还没亮就开拔了,你们经常这么折腾?”白玛问道。 “偶尔也会夜间训练,但这次……我半夜起来换岗,听老爷们嘀咕,我们连的目标是去布达拉宫下面设伏。” “抓谁?” “鬼才知道呢,让抓谁就抓谁呗。” 跟在他们后面的边巴,听到两个人的谈话,面露惊讶之色。 白玛沉思片刻,他见周围人对边巴有些松懈,便伸脚踹了他一下。边巴一愣,惊恐地看着他。白玛吆喝道:“趁着没进城,你还不把屎尿都撒干净。” 边巴没反应过来,晕头晕脑地问:“噢,什么屎尿啊?” “我说话,你没听见!”白玛冲他使了一个眼色说。 边巴醒过味儿来,朝不远处的石墙跑去。 骑在马上的三连长发现了他,吼道:“你,干什么去?” 边巴夹着腿憋尿,一跳一跳地说:“老爷,我撒尿,憋不住了。” 三连长骂道:“懒驴上磨屎尿多。快点儿,跟上!” 边巴跑到墙脚下,开始撒尿。他见没人注意自己,提上裤子,一翻身跃过了石墙。 白玛骑马继续前行,他回头张望,土墙上有一片尿湿印,边巴已经不见了。 凌晨时分,身穿庄重官服的扎西,从德吉手中接过已点燃的三炷高香,郑重地插在香炉上,佛龛前顿时香烟缭绕。他退后几步,虔诚地磕起长头,一次、两次、三次。扎西起身,踌躇满志,从女仆手上接过官帽,戴在头上。 德吉望着气宇轩昂的扎西,心中充满仰慕。 她忧心忡忡地把扎西送到了德勒府大门口。扎西安慰她说:“你不用担心,所有在请愿书上签字的官员都会去布达拉宫,我们群体的呼声,热振摄政王不会充耳不闻,因为不是针对他的,也不会有危险!” “可是,不知怎么的,我心里慌慌的。少爷,我和你一起去吧。” “女人不能议政,你去了也只能在下面等着,更着急。” “要不,少爷,我们不去了。反正,你在噶厦也没有正式的官职。” “我不去,江村大人会失望的。德吉,别送了,你在家里等我的好消息吧。”扎西说完,从刚珠手里接过马缰绳,小声地嘱咐他说:“你在府上好好照顾少奶奶。” “少爷,您放心吧。”刚珠答道。 扎西带着两名仆人,大义凛然地骑马走了。德吉望着他的背影,感动又忧心。 土登格勒的人马没有去布达拉宫,而是去了热振佛邸。帕甲骑马跑来汇报:“代本大人,前面就是热振摄政王的佛邸了,没有发现异常情况。” 格勒勒住马缰,举目观察佛邸四周的情况,因为是清晨,除了偶尔路过的转经人,就是满街乱跑的野狗。他下令:“通知各单位,兵分四路,严密封锁佛邸的各个路口。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进,也不许出!” 他身边的几位军官异口同声地答应着,就马上行动起来,整支部队迅速分解,朝各个方向而去。格勒冲帕甲扬了扬头,帕甲会意,跑到佛邸门前,敲门。 大门开了,热振管家出来,他一见门外皆是警察,略显惊慌。格勒下马上前说道:“管家老爷,我是布鲁斯代本的土登格勒。” 管家不解地问:“您这是……” “管家老爷,请前面带路,我要拜见热振摄政王。” “好吧,请跟我来。” 管家把格勒领到了一个小型佛殿,佛殿正对面拉着一面黄色的帘子。管家上前,冲着帘子里禀报:“佛爷,布鲁斯代本土登格勒前来求见。” 里面并无应答。管家便默不作声了。 格勒感到有些尴尬,他稍等片刻,忽然上前一步跪下磕头,大声地说:“佛爷,今晨以来,城里城外一片混乱。西郊大寺和附近几个大寺的喇嘛都下山了,藏军一团擅自离开军营,正向布达拉宫方面集结,藏军二团军官发生内讧,各单位不听号令。眼下僧俗各派势力动向不明,为了保卫佛爷的安危,我把布鲁斯团的警察都调来了,坚决守护佛邸,誓死保卫佛爷!” 帘子后面依然没人应答,格勒有些不知所措,他从地上爬了起来。 管家笑了,他说道:“佛爷真是英明,来来来,代本大人,请里面坐。” “您这是……” 管家一挥手,过来四个喇嘛将帘子打开。原来,佛殿里面根本没有热振的影子,只有一桌丰盛的茶点。 格勒奇怪地问道:“佛爷呢?” “佛爷自有他的去处。你坐吧,这些都是佛爷事先安排好的。请坐,请坐。” 格勒只好在餐桌前坐下,管家也坐了下来,一名喇嘛上前斟酒。格勒忽然觉得斟酒的喇嘛有些面熟,他回忆着。格勒终于想起来了,这个喇嘛就是那天夜里在德勒府门前用酥油蒙在密探脸上的那个人。 管家并没有注意到格勒的变化,介绍说:“这上好的青稞酒,是从几百里外的热振寺专程送过来的,你尝尝。” 格勒接过酒,喝了一口,他看了看酒杯,又看了看满脸神秘的管家,疑惑不解。 土登格勒终于印证了自己的猜测,那两个喇嘛果然是摄政王热振派去的。热振活佛自从执政以来,深居简出,表面上与世无争,但暗地里却掌控着拉萨的政局。他隐约地感觉到这场你死我活的政治较力中,谁将是最后的胜利者。 德吉还是放心不下扎西,她来到德勒府的屋顶上,神色紧张地向布达拉宫方向张望。这时,传来焦急的敲门声,德吉低头朝院子里望去。 院内的奴仆跑过去把大门打开,边巴冲了进来,张口便问:“少爷呢?少爷在家吗?” 奴仆答道:“少爷去布达拉宫开会了。” 德吉听到他们的对话,警觉起来。 娜珍从屋里出来,她一见边巴,奇怪地问:“边巴,你怎么自己跑回来啦?公子呢?” “白玛公子跟藏军一起去布达拉宫了,说要抓什么人,他让我跑回来报信……” 德吉听得真切,她大惊失色,冲着下面喊道:“你说什么?” 边巴仰头答话:“藏军要去布达拉宫抓人,估摸着,现在已经到了。” 德吉闻听,什么都不顾了,扭头就朝楼下跑去。 扎西等几十位各级僧俗官员、贵族以及他们的仆人,不断到达布达拉宫脚下,他们彼此交谈着,纷纷走上布达拉宫外的台阶。江村孜本和几名高级官员气定神闲地走在石阶的最前端,他们已经到了宫门前。江村停住脚步,回头向石阶下望去。他看见扎西等人已经拾级而上,朝宫门而来,江村露出欣慰的笑容。他转过头来,忽然看见石阶的上端涌出一队藏兵直冲过来,还没等江村反应过来,藏兵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为首的军官拦住了他的去路。 军官大声地宣布:“今天的民众大会取消了!” 江村感觉到事态严重,他问道:“这是谁的命令?” “孜本大人,我无权回答你的任何问题,来人哪!”军官说完,一挥手,藏兵们蜂拥而上,将江村和那几位高级官员全部逮捕了。 台阶下的请愿官员一见如此情景,顿时乱了阵脚。这时,他们发现从布达拉宫的窗户里和台阶其他方位也露出藏兵的影子,他们知道自己已经被包围了。 石阶上涌出更多的藏兵,向台阶下的扎西等人逼来。请愿的官员们想往后退,发现来路也出现了一些武装喇嘛和藏兵,他们已经无路可走。 石阶下的藏兵冲上来,即将包围扎西等官员。官员们乱作一团,有些人已经开始四散乱跑。扎西横下一条心,从夏加的手上夺过那卷请愿书,高高地举起,大声呼喊着:“我们要求拜见热振摄政王,革除时弊,维新改良,给拉萨未来!给众生幸福!给拉萨未来!给众生幸福!” 之字形台阶折弯处,埋伏着康萨等主要军官,他们此时探出身去,看下面被藏军和武装喇嘛团团围住的请愿官员,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康萨转身对白玛说道:“白玛公子,你过来看看,下面有个人你一定眼熟。” 白玛探头朝石阶下望去,看见扎西在下一层石阶的中部,他满脸茫然。 “看清了吧?那群人里面领头的,是你的阿爸其美杰布。” “其美杰布是大贵族德勒府的少爷,我只是一个多吉林寺的小喇嘛,与他非亲非故,不敢高攀。”白玛更正说。 “听说你对其美杰布心怀怨恨,不肯认父,看来是真的。哈哈……” 白玛主动请命:“代本大人,您出发的时候说给我立功的机会,请您下命令吧。” “什么意思?你想亲自下去捉拿那个乱臣贼子?” “只要大人信任。” 康萨凝望着他,想了想说:“好,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多吉林寺的小喇嘛,如何大义灭亲!三连长,拨一队人马给白玛公子。” 三连长答应着,他一挥手,一队全副武装的藏兵冲到白玛面前。 白玛显得格外冲动,拔出配刀,向康萨致敬,大声地说:“一定完成任务!”他说完,带着藏兵从石阶上冲了下来。 扎西大义凛然地迎着藏兵而去,夏加等零星的人跟随而上,但追随者越来越少。藏兵们已经开始动手了,他们追打请愿的官员,很多人被按倒在地,或顶在墙上。 石阶上只剩下扎西一个人,他迎着藏兵的刺刀,奋不顾身,一往无前。当他走到长长台阶的中央时,与冲下来的白玛正面相遇。两个人面对面地对视着,正当他愣神的工夫,白玛指挥藏兵把他按倒在地上,白玛上前一步,踩住了扎西的脑袋。 扎西倒地挣扎着,他看到台阶下的僧俗官员正被藏兵追打,血肉横飞,一片惨相。 德吉、刚珠、娜珍带着旺秋等四名仆人匆匆赶到布达拉宫外的时候,正好看到白玛押着扎西等官员从里面出来。扎西被五花大绑,被藏兵推搡着,德吉惊呆了。扎西也看到了德吉,他表情淡然,一脸的无畏。 以大个子为首的三个喇嘛懒洋洋地倚在石墙下晒着太阳,他们是扎西的师兄。藏兵、扎西、德吉等人从他们眼前经过,三个喇嘛无动于衷,倚在墙根下面,一脸的傻笑。旺秋瞥见了三个喇嘛,心生疑窦。三个喇嘛是热振摄政派来的,热振密切地关注着布达拉宫脚下发生的一切,他格外上心被逮捕的扎西。因为扎西是热振寺的门徒。 白玛推搡着扎西朝德吉这边走来,德吉见状,怒骂:“白玛,你这个六亲不认的畜生,他是你的爸啦,你怎么能这样对他!” 白玛像没听见一样,根本不理她。德吉气愤地扑上去厮打白玛:“你把他给我放了,放开他!你这个畜生,你要遭报应的!” 白玛表情冷漠,冲身边的士兵大声地说:“把她拉走!” 两名士兵冲上去,把德吉架走了。娜珍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士兵态度野蛮地把德吉架到了布达拉宫墙外,刚珠跟在后面,苦苦哀求着:“二位爷,你们轻着点儿,我们家少奶奶哪禁得住您这么拉扯……” 士兵粗鲁地吼道:“少废话,滚远点儿!” 宫墙外围了很多看热闹和打听消息的人,卓嘎、占堆也在其中。卓嘎在人群中看见了德吉,她气得涨红了脸,冲上来照着士兵的脸就是一个大嘴巴。 士兵想还手,骂道:“哪儿来的泼妇……” 卓嘎又一个嘴巴打下去,吼道:“打你个不长眼的!” 占堆带着仆人赶过来,把两名士兵一顿暴打,士兵见势不好,撒腿就跑。 德吉一见妹妹,眼泪禁不住流下来,姐妹俩抱到一起。卓嘎着急地问:“阿佳啦,怎么回事儿,你怎么在里面?” 德吉泣不成声地说:“你姐夫……被他们抓起来了。” 旺秋见卓嘎和德吉哭成一团,悄悄凑到娜珍身边,小声地说:“我们眼瞅着就成了丧家之犬喽。” “怎么办啊,你在这儿幸灾乐祸。”娜珍着急地说。 “二少奶奶,您忘了昨天晚上……我跟您说的话?其实有一个人能救你我,这得您去把他搬来。” “搬谁来?” “多吉林活佛,只有他能保住德勒府,保住您的荣华富贵。” 娜珍豁然开朗,她扭头挤出人群,朝宫墙外跑去。 她一口气跑到多吉林寺大殿门前,见大殿四门紧闭,娜珍伸手敲门。 殿门开了,一个喇嘛伸头出来,一见是娜珍,奇怪地说:“殿门敲得山响,我当是谁呢。” “你让我进去,我有急事儿。” “你儿子不在寺里,他还俗了。” “我不找他,多吉林活佛在吗?”娜珍说着,就往里面冲。 喇嘛拦住她,说道:“你不能进,不能进!活佛在里面做法事呢。” “我有急事儿,要出人命啦!” “你等一下,我去回禀一声。”喇嘛将信将疑地说完,把殿门关上,不见了。 娜珍在门前焦急地等着,她不时地从门缝朝里面张望。 第二十一章 娜珍搬来了多吉林活佛 格勒赶到德勒府的时候,德吉已经哭成了泪人。他见德吉心情忧郁,关切地问:“阿佳啦,姐夫参加请愿活动,你怎么不拦他啊?” 德吉伤心地说:“他们只是去请愿,向热振活佛和噶厦说出自己的主张,他们不应该这样对他。今天是一场阴谋,完全是一场阴谋,你姐夫上当受骗了。” “二弟,又是仁钦捣的鬼吧?”占堆着急地问。 “仁钦到现在也没露面。不过,据说他坐镇西郊大寺,自昨天晚上开始就已经布好了局。” “你早知道啦?” “才听说。” “二老公,你快想想办法,把姐夫救出来啊。”卓嘎说。 “怎么救?” “你是代本,手里有兵有将,还怕那老贼不成?” 格勒脸色一沉,郑重地说:“卓嘎,过去德勒府跟仁钦的矛盾是私人恩怨,阿佳啦和我们是骨肉至亲,我义不容辞地要帮阿佳啦。可现在,江村和仁钦的斗争是派系之争,是政见之争,我提醒过姐夫,不要搅和进去,可他不听,非要站在仁钦的对立面上。你现在逼我有什么用!” “格勒,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德吉问道。 “暂时没有。” “那……你姐夫关在里面,会对他动刑吗?” 格勒不好回答,不言语了。 占堆在边上着急,他说道:“二弟,你主意多,再想想。雪监狱虽然不是魔王的炼狱,可也不是人待的地方,别把姐夫弄出个好歹来。” 德吉难过,又哭了起来。 格勒望着伤心欲绝的德吉,他于心不忍,于是说:“阿佳啦,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啊?” 德吉抬起泪眼望着格勒,问道:“你什么意思啊?” “你对这位姐夫动了真性情?” 德吉隐约感到格勒的话外音,她吃惊,逃开了格勒的目光,沉默了。 “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阿佳啦对姐夫能没真性情吗?你把阿佳啦当什么人啦?”卓嘎说。 “阿佳啦,时到今日,你可不能怪妹夫不顾全你的脸面!卓嘎,被押在雪监狱的那个男人,他不是我们的姐夫!” “什么?” “他是姐夫的替身,是姐夫的影子。”格勒一字一板地说。 “格勒,你怎么说这种话?”德吉吃惊地说。 “阿佳啦,卓嘎看不出来,大哥也没看出来,但他瞒不过我的眼睛。这个姐夫是假的,难道你也被他蒙骗了吗?” 卓嘎和占堆闻听此言,傻了。德吉一阵紧张,出现了妊娠反应,开始呕吐。女仆端着铜盂跑上前侍候着,德吉不停地吐着酸水。 卓嘎惊呼:“阿佳啦,你怀了……你怀了他的孩子?” 德吉顾不上理她,继续吐着。格勒端坐在卡垫上,向仆人伸手,仆人赶紧递上酥油茶。他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早在仲吉夏宴的时候,格勒就对麻将桌上的德勒少爷产生了怀疑。也因此,他有意安排了扎西与娜珍在尼姑寺的一夜风流,彻底解开了扎西的身份之谜。可是格勒并不想戳穿这个秘密,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只要德勒少爷在,德勒府就不会被人瓜分,德勒和雍丹两府之间因血缘关系建立起来的联盟就不会垮掉。在拉萨弱肉强食的贵族圈子里,他们必须抱团对外,才能站稳脚跟,一兴俱兴,一亡俱亡! 旺秋确认了扎西被抓进布达拉宫的监狱后,径直来到仁钦府。仁钦噶伦一见他,便问:“你是来领赏的?” 旺秋弯腰行礼,说道:“啦嗦。老爷扎西德勒,您的记性可真不差。” “急了点儿吧!德勒府的那位少爷刚逮进去,我还没腾出手呢。不过,你既然来了,我倒想问问,换了你,该怎么处置德勒府啊?” “噶伦老爷,您不是动了恻隐之心吧?” 仁钦没言语,询问的目光看着旺秋,鼓励他说下去。 旺秋继续说道:“现在就把德勒府给封了。” “还有呢?” “按我们从前商量好的,把德勒府的财产分成三份,您一份,我一份,噶厦政府留一份,献给将来的十四世拉萨佛爷。德勒府哪个庄园好,哪块牧场肥,哪个封地的奴仆能干活儿,我当了那么多年的管家,心里太有数了。噶伦老爷,下面的事儿,您就交给我办,保您满意。” “我想起来了,你还要娶次仁德吉?” “对,这次我要给她当回主子。”旺秋心得志满地说。 “都这种时候了,还想着裤裆里那点事儿,你可真是条公狗!” “我还真是属狗的,不过是条聪明的狗,知道寻自己真正的主家。” 琼达抱着拉萨犬正在旁边玩,她插话说:“跟狗比,你也配?狗疯了都不会咬主人,你呢?” 旺秋脸色一沉,说道:“小姐,我这是弃暗投明!” 仁钦突然变脸,大声地说:“你这是挑拨离间!” 旺秋一愣:“老爷……?” “你以为我不知道!江村孜本和德勒少爷他们根本就没想杀我,所谓的逮捕我,完全是你的诓骗之词,你有意激化我们的矛盾,是想借我的手灭了德勒府,以解你心头之恨。” “我是有点儿夸大其辞,可是,您不是也达到了您的目的。” “要不是听信你的挑拨,我犯得着大动干戈吗,我儿子洛桑也不会死于非命!你这混账东西,还敢来讨赏!我看你是找死!” “老爷,您不能言而无信啊?” 仁钦哈哈大笑,他说道:“狗奴才!跟我谈什么信与不信……琼达,你说怎么处置他?” “杀了!给我二哥偿命。”琼达轻描淡写地说。 旺秋闻听,有些惊慌。 “他这条贱命能偿我儿洛桑吗?一钱不值的东西!”仁钦伤心地说。 “唉,不能让他死在我们院子里,为他这条狗命还得赔德勒府一根草绳子,不划算。爸啦,我看,把他送回德勒府,让德勒府的少奶奶收拾他。”琼达说完,又扭脸冲旺秋说:“瘸子,你家少奶奶还不一刀一刀把你的皮剥了。” 旺秋恼羞成怒,他大骂:“仁钦老贼,你……不得好死!” 仁钦大呼一声:“管家,听小姐的吩咐,把这狗奴才捆了,送到德勒府去。” 管家一挥手,几个奴仆朝旺秋冲了过来。旺秋脸色大变,他见台阶下面放着柳筐和铁叉子,便直奔过去,抡起叉子朝仁钦刺去。琼达一见,吓得蹿出去老远,仁钦却纹丝不动。几个奴仆也操起家伙,将旺秋团团围住,乱棍之下,旺秋被打得血流满地,一命呜呼。 仁钦厉声地说:“拖出去!弄点儿黄土,把地上的脏东西垫一垫,看着让我恶心!” 白玛心事重重地朝德勒府走来,他刚踏进大门,就见刚珠带着几个仆人正在收拾院子。众人见到白玛,纷纷躲避,蔑视地看着他。刚珠气不打一处来,夺过奴仆手上的扫帚冲到白玛面前,故意扫得乌烟瘴气,拦住他的去路。白玛根本不理他,绕着走。 刚珠叫住他:“唉,你走错地儿了吧?你不是喇嘛吗?喇嘛就该回寺待着去。噢,换了一身皮,你现在成了军曹,当兵的,我们这儿庙小,搁不下你,赶紧走吧。” 白玛没搭话儿,继续走向主楼。 刚珠气不过,骂骂咧咧地说:“你这人脸皮怎么那么厚,怎么扫也扫不出去!” 白玛突然一脚把刚珠的扫帚踩住,怒视着他。 刚珠也不甘示弱,冲他吼道:“还瞪眼睛!你以为你是大眼金刚啊,你把脚抬了,抬了!” 白玛怒视着他。 “我抡你,你信不信?”刚珠气愤地说。 白玛一把将他推到一边,转身直奔主楼。刚珠倒退了几步,差点儿摔倒,他恼怒地说:“敢跟我来横的。”他转身气急败坏地冲身边的奴仆命令道:“跟我屋里去!一会儿,少奶奶一声令下,咱就把这狼崽子打将出去!你们谁都别手软,想怎么解恨就怎么招呼。” 奴仆们也很气愤,撸胳膊卷袖子跟在刚珠后面上了主楼的台阶。 白玛沿着走廊来到了佛堂,他推门进去,看见德吉颓废地坐在卡垫上。白玛来到她面前,摘下军帽,双膝跪下说:“我回来了,是打是骂由您!” 德吉扫了他一眼,缓缓地站起来说:“这是哪位军爷?您这一跪,我可受不起!”她说完,走到一边,背对着白玛。 “我知道您怨我,今天在布达拉宫下面,是我主动请缨去逮捕老爷的,没有人逼我。” 德吉转过身来,仇恨地盯着他,歇斯底里地吼道:“你在外面的威风我看见了!你到我的家里来也逞威风吗?!来,你把我也抓进去,动手啊!你的人呢,你的人马呢?让他们都进来,把我们都抓走,去邀功请赏吧!” 白玛目不斜视,挺着挨骂。 “你爸啦刚把你从那座监狱救出来,这才几天哪,你的伤好了,反手就把他送进去了,你还是个人吗!” “你骂吧,打我也行,您消气了,我再说。” “我跟你犯不着。我凭什么打你骂你,你又不是我儿子,谁知道你是哪道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杂种!”德吉说完,抬腿就走。 白玛爬前两步,一把抱住德吉的腿,大声地叫道:“阿妈啦,您不能走。” 德吉听到“阿妈啦”,她一激灵,但还是用力甩他说:“滚开,给我滚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玛大叫:“阿妈啦,您就是把我碎尸万段,我毫无怨言,可您听我把话说完!” “好,你还有什么话可说,说吧!” “是谁把我从监狱里救出来,我不会忘的,雪监狱给我留下的伤痛,像刀子一样刻在我的心上。正因为如此,今天我才要亲自去抓老爷,我是为了报恩哪!” “狡辩!” “我在进城的路上才弄清楚,藏军的行动是对付请愿活动的。我派边巴回府上报信,但晚了一步,老爷中了埋伏,已经无路可逃,我不去动手,也会有别人动手,结果完全一样。现在,我亲手逮捕老爷,老爷可以免受皮肉之苦,至少,那些兵士不敢对他横加刁难。还有,利用此事,我可以博得代本大人对我的信任,这个目的我已经达到了。康萨大人留我在雪监狱驻守,负责看管犯人,这为下一步营救老爷创造了条件。阿妈啦,难道我做错了吗?”白玛说着,已是泪流满面。 德吉明白了白玛的一片苦心,也已热泪盈眶。她仰着脸,任泪水尽情地流。 白玛从德勒府带着酒肉回到了雪监狱的看守房,他请藏兵和狱卒吃吃喝喝,跟他们拉关系。藏兵一边用木碗搓糌粑,一边说:“怎么这么香啊,光闻着就顶饿,我老婆磨的糌粑就没这味儿。” 白玛给大伙倒酒,他笑着说:“这糌粑是我爷爷专用的,他就好这口。里面不光是青稞,还有芝麻,直隶府产的;山东花生,山西核桃,都是北平一家商号贩过来,专门孝敬几位噶伦老爷的。” “咱也跟噶伦老爷沾光了,好吃,真好吃。”狱卒开心地说。 “这顿是解馋了!兵营的老爷们都克扣军饷,庄园也不给我们带够吃食,在这儿当兵饥一顿、饱一顿的。他妈的,多长时间没给我们肉吃了,我都忘了肉是什么味儿了。” “白玛公子,你跟那些贵族少爷不一样,你把咱当兄弟看。” “给大家改善改善伙食,算不了什么。其实,我也有事儿求你们。”白玛试探地说。 “你说,别见外。” 白玛面露惭愧之色,吞吞吐吐地说:“你们都知道,我把我爸啦亲手抓进来的。为这事儿,我在府上没脸做人,我阿妈晚上要过来送饭送铺盖,我答应了,你们得行个方便。” “这针鼻大的事儿,算不了什么,咱拉萨监狱的规矩你不知道啊?犯人得自己解决吃的用的,咱监狱只管押人,不管吃饭。” “要是犯人没有家呢,谁给他们送饭,不能饿死吧?” “到了饭口,给他们戴上铁枷,放出去沿街讨饭。唉,你在街上没看到过?” “见过,见过。噢,是这么回事儿。” 99lib?“白玛少爷,你阿妈想来就来,咱说了算。” 当天夜里,德吉、刚珠带着四名仆人拿着铺盖、碗罐,朝布达拉宫而来。德吉不放心,她问道:“刚珠,都准备好了吗?” “少奶奶,您放心。德勒家的人打仗斗狠不在行,但对少爷和您的忠诚没的说。我都安排好了,府上和庄园的人也都发了家伙,他们三更天就到。” “你安排了多少人?” “三十多人,个个身强力壮。” 说话间,他们来到了雪监狱的大门前,刚珠上前敲门,德吉和四个仆人紧张地左右张望。藏兵打开大门,探头出来,见是德吉等人,开门迎进。德吉等人随藏兵进了雪监狱,白玛在牢房走廊的拐角处为他们望风。德吉走近牢房,看到了戴着刑具的扎西,她心里很难过。 藏兵上前把牢门打开,刚珠赶紧给他塞了一卷藏钞说:“辛苦了。”藏兵开心,嬉皮笑脸地走了。 扎西见德吉走进牢房,轻声地说:“你来了。” 德吉心情难过,没言语。等刚珠带着仆人把铺盖、吃的、喝的送进来,又离开后,德吉才扑上去,上下打量扎西,伸手在扎西身上到处摸索。 “摸什么,摸什么啊?”扎西问。 “他们没打你吧?” “没有。” “没有就好,我担心死了。” 扎西故作轻松,拍了拍胸脯说:“这身子骨,棒子敲两下,我没事儿,棒子非断成三截不可。” “行了,又逞能。”德吉说着,警觉地看了看外面,低声地说:“今晚我们就接你出去。” 扎西不明白,疑惑地望着她。 德吉上前把铺盖打开,从里面摸出一把手枪,递给扎西说:“这个留给你。” 扎西一激灵,赶紧把枪藏起来,问道:“你要干什么?” “劫狱。” “就你……还有刚珠,还劫狱?” “是白玛出的主意,我们都计划好了。” “白玛多吉?”扎西吃惊地问。 “对。这孩子真让我意外。原来他主动要求去抓你,完全是为了掩人耳目,为了营救你。……等出去,我再慢慢跟你说。” “我还以为自己看走眼了呢,我这个伤心哪,白玛不错,还会玩苦肉计。不过,苦的是我,不是他,他那一脚把我的脸踩的,再使点劲儿就踩扁了,我这嘴巴子现在还疼呢。” “你别嘻嘻哈哈,我跟你说下面的计划,三更天以后,白玛把外面那些人灌醉,我们家的仆人就冲进来,把你劫出去。然后,送你去色拉寺的麦扎仓,他们一直支持江村孜本,我已经派人去联络好了,麦扎仓会把你保护起来。” “你……这都是白玛和你计划的?” “对啊。你帮我梳理一下看还有什么漏洞,三更天一到,雪村各岗哨的藏兵换岗,我们就利用这个机会冲出去。” 扎西沉下脸来,郑重地说:“德吉,我明确告诉你,我们冲不出去。” “为什么?” “劫狱根本就行不通。” “怎么就行不通?这个计划很周密,你跟我们走就是了。” “你告诉我,白玛去藏军一团才多长时间?满打满算才三天,他三天就能笼络住那些兵痞?你太高估了白玛的聪明。康萨代本和仁钦噶伦是一拉萨狡诡谲的主儿,在他们的眼里我是白玛的父亲,白玛再怎么抖机灵也抵不过他们的老谋深算。德吉,外面那些和白玛吃吃喝喝的家伙,表面上是康萨派来看押我的,实际上是派来监视白玛的。” 德吉将信将疑。扎西把她拉到窗前,指着外面说:“你看见上边的墙垛子了吧……” “看见了,怎么啦?” “再仔细看。” 德吉又仔细察看,在月光下有一丝青烟从墙垛后飘出来,淡淡的。她恍然大悟:“墙垛后面有人。” “没错,他们早有埋伏,就等着你来劫狱呢。” 扎西说得没有错,墙垛后面确实坐着一排藏兵,荷枪实弹的。一名军官正在抽长烟锅,青烟袅袅,不断地飘散。 德吉倒吸了一口凉气,惊呼:“天哪,仁钦是要一网打尽啊。” “不能为了救我一个人,给德勒家族招来灭顶之灾。德吉,我对这次请愿想得很清楚,如果成功了,实行选举政治,给拉萨带来新气象,仁钦老贼再也没有机会对德勒家虎视眈眈了。如果失败了,今天的结局我早已预料,所以,我明天就向噶厦政府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我毕竟是一个‘假其美杰布’,我是扎西顿珠,扎西顿珠的过错由我一个人承担,与你们家族无关。” “你不能承认,你是假少爷不错,但你是我的真男人。” “我没说是你的假男人,那我们之间……成什么啦。”扎西故作轻松地说。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笑。你参与请愿,最坏的结果,和当年坚色侍官长一样,被判流放边地,没收家族财产,你还可以保命!可如果……你承认自己是假少爷,就触犯了拉萨人分九等的铁律,是僭越之罪,是必杀之罪!” “我是一个僧伽,佛的子弟。观世音当年可以首裂千瓣,兑现诺言,我也应该效仿菩萨,为自己的誓愿而死。”扎西悲壮地说。 “少爷,你不能撇下我们娘俩不管……” “什么?你们娘俩?除了你,还有谁啊?”扎西认真地问。 德吉难为情,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轻声地说:“我怀了。” “真的?” 德吉点头。扎西有些手舞足蹈,把脑袋凑到德吉的肚子上说:“让我听听,是小姐还是少爷。” “听什么?才两个月,鸡蛋黄那么大。” “扎西顿珠……你忒有本事啦,我有后了。” “你是少爷,以后就忘了那个扎西顿珠吧!你在,德勒家族才在,不管生死,我次仁德吉都和你在一起。” 扎西感动,搂过德吉,安慰她说:“哪那么容易就让我死了,我发的愿还没实现呢。” 德吉带着刚珠等人回了德勒府,她一夜未睡,心急如焚。第二天,她又在佛龛前走来走去,愁眉苦脸。刚珠忧心忡忡地陪在边上,他抓耳挠腮地说:“少奶奶,咱这么四脚朝天地擎着,跟待宰的绵羊有什么两样,您得出个章程啊,再晚了,噶厦那边开审,少爷他就……” 德吉烦躁,吼道:“你闭嘴!多出主意,少说废话。”她调整了一下气息,换了个口气说:“刚珠,你说得对,不能坐以待毙,可我们怎么救少爷啊?” “少奶奶,我知道您心里憋屈,您想发脾气,随便发,您要觉得痛快,打我一顿都成。” 德吉想了想,突然问:“娜珍呢?” “是啊,她一整天都没露面,可能回尼姑寺了。这种女人,看见我们德勒府摊事儿了,跑得比山里的兔子还快。” “回尼姑寺也好,安生。让她陪我们一起遭灾受难,也怪无辜的。” 突然外面传来娜珍的叫声:“刚珠……,刚珠……” 德吉和刚珠从窗子朝外面张望。 娜珍已经走到了院子中间,她身后跟着两个穿内地服装的汉族伙计,他们手上捧着几卷杭州丝绸。刚珠赶紧从主楼里跑出来,上前问道:“二少奶奶,您这是……” “我去八廓街的北京商店选了几块布料,你瞧瞧,这丝绸可真招人爱。我选了几块做衣服,给少奶奶也选了几块。刚珠,你赶紧给伙计钱。” “二少奶奶,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闲心往身上添这些没用的东西。”刚珠哭丧着脸说。 “怎么啦?” “什么怎么啦?你这脖子下面长没长心啊?” 德吉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台阶上,她冲刚珠说道:“管家,把钱付了,让伙计走。” “少奶奶让付钱呢,你这死脑瓜骨!快把钱给人家。”娜珍点着刚珠的脑门说。 刚珠无奈,只好冲伙计说:“走,跟我去账上支钱!”他说完,气哼哼地走了。两个伙计抱着丝绸跟着去了。 德吉和娜珍返身回了主楼。进了客厅,德吉才说:“你还敢登门,不怕受牵连?” “我们府不是好好的吗,受什么牵连?” “你在八廓街上还真是一门心思选布料,就没听到什么?” “少奶奶,听到什么啊?” “跟少爷一块撺掇着闹请愿的那些官员,有的已经被判流放阿里,有的家>..财被噶厦悉数没收。就连江村府也被噶厦给封了,等待进一步的处置。我估摸着,下一个被封的就是我们府了。” “真的吗?不会吧。” “趁着噶厦的官差还没来,你喜欢什么就拿点儿什么,赶紧走吧。” “这也是我的家啊,怎么能走啊。再说了,少爷犯的事儿……他也不是什么少爷,德吉,到今天这份儿上,咱也甭藏着掖着了,你知我知,那少爷是假的,他是多吉林寺的喇嘛,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德吉一愣,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是多吉林寺的?” “旺秋说的。前天晚上,他到我房里说的,有根有据。少奶奶,我已经去找多吉林活佛了。” “你找他干什么?” “让他去噶厦证明那个假冒的少爷是他的弟子扎西顿珠,这样不就把我们德勒府择干净了吗。” 德吉火了,吼道:“你怎么能这么干?如果噶厦知道少爷是假冒的……他必死无疑!” “死不死是他的命,也不能赔上我们德勒府啊。” 德吉大怒,上前一个大嘴巴打在娜珍的脸上,骂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 娜珍被她打急了,回嘴骂道:“次仁德吉,你张狂什么?等噶厦断定你那个少爷是假的,他死了还不算,你也脱不了干系,你认贼为夫,乱了贵族的骨血,就等着噶厦来收监吧。等你走了,这个德勒府就是我和白玛的。” “娜珍,你太无耻了!我现在就告诉你,就是把德勒府一把火烧了,我也不会留给你。” 娜珍放肆地狂笑,她得意地说:“留不留给我,你说的算吗?少奶奶,趁着噶厦的官差还没来,你还是想想自个儿怎么死吧!” 刚珠推门进来,他见状,冲上来喝道:“娜珍,不得放肆!” “你个狗奴才,敢对我大声号气的,以下犯上,我撕了你的嘴!” 刚珠愤怒极了,一把将娜珍揪过来,按在卡垫上。他扭头问道:“少奶奶,您说,怎么规治她?” 德吉瞪着娜珍,狠狠地说:“这个蛇蝎一样的败类,你连个下人都不如!把她……给我关到地牢里去!”刚珠扛着娜珍冲出客厅,直奔地牢。 刚珠把娜珍扔到地牢的草堆上,娜珍返身扑向刚珠,大骂:“你们都等死吧!多吉林活佛已经到了噶厦,你们的假少爷马上就被戳穿了,德勒府的一切都是我的!” 刚珠气得要命,喝道:“你再乱喊,我拿羊粪把你嘴塞上!” 娜珍不理他,兴奋不已地说:“我等了二十年了,终于盼到了这一天。我儿子才是德勒府真正的主人,你们都去死吧!” “我不给你饭吃,先饿死你!”刚珠说着,咣的一声把地牢的门关上了。 娜珍也骂累了,她倚在墙边,无限地遐想。 旺秋应该死而瞑目了,他想通过娜珍达到的两个目的都如愿以偿。娜珍去搬动多吉林活佛,揭开扎西的身份,这样就把德勒府保住了;出卖了扎西,德吉不可能容忍娜珍,娜珍依然得不到任何好处。旺秋可谓机关算尽,就等着坐收渔利了。但他没有想到自己会被仁钦这种人唾弃,死于非命! 噶厦议事厅正式审理扎西一案,审讯扎西的是仁钦、市政长官尼玛大人、康萨代本等七八位官员,他们坐在各自的卡垫上,盯着狼狈不堪的扎西。扎西为了不连累德勒府,称自己不是德勒少爷。衙役在仁钦的授意下把他踢倒在地,拿着“皮巴掌”对着他的脸左右开弓,扎西的嘴被打出了血。 衙役训斥道:“你再敢妄语,抽烂你的嘴!” “释迦牟尼在上,我扎西顿珠发誓,我不是德勒?其美杰布,我是一名云游四方的穷喇嘛。”扎西不屈服地说。 “还嘴硬!”衙役又重重地打了他一皮巴掌。 仁钦咄咄逼人地说:“我当年确实怀疑你假冒贵族,江村孜本也设堂审讯过,可最后得出的结论,你是真真切切的德勒少爷。这个案子已成铁案,就是江村倒了,你也推不翻!” “我与其美杰布相貌相似,因为贪恋富贵,发现德勒少爷葬身雅鲁藏布江,我就假冒了他。” “哼,次仁德吉与你同床共枕,德勒府主奴与你尊卑有序,你说自己是假冒的,谁能证明啊?” 扎西一时语塞。 多吉林活佛突然带着两个小喇嘛不请自来,他说道:“我能证明啊。” 大家一愣,扭头张望。多吉林活佛在宗教界德高望重,在座的官员纷纷起身行礼,仁钦皱了皱眉头。 尼玛上前问道:“老活佛藏书网,何等小事儿,惊动了您的大驾?” “我从山里下来,紧赶慢赶没晚吧?”多吉林走到扎西面前看了看,问道:“这是谁给我打的,看这一嘴巴子血。” “老活佛,您这边坐。”尼玛说。 “不坐了!给我来碗酥油茶,润润嗓子。”多吉林活佛不高兴地说。 衙役赶紧奉上一碗茶,多吉林活佛不紧不慢地喝了起来。 尼玛试探地说:“老活佛,噶厦正在审案,我带您老先去歇息,回头……” “不,不,回什么头啊,别轰我走,我就是为这小子来的。” 仁钦想先定调子,于是说道:“老活佛,他是噶厦的重犯,德勒府的少爷其美杰布。他与您何干啊?” 多吉林活佛看了一眼仁钦,他笑着说:“他是什么狗屁少爷?他把你们给蒙了。”他跑到扎西面前,问道:“小子,认识我不?” 扎西忙爬前一步,磕头说道:“上师,弟子闯祸了。” “听听,听听,扒了他皮,我识他骨头。这是当年我在羊措雍湖边做法事捡到的一个快饿死的娃子,水兔年我给他授的比丘戒。后来,他要云游天下佛迹,我就让他去了,谁知道他和德勒府的女人相好了,木狗年他又把比丘戒还给了我,这是一个天大秘密,是菩萨的法旨,我从来没有对别人讲,只留在今天。” 众官员闻听,先是吃惊,而后窃窃私语。 “既然是菩萨的旨意,老活佛又证实他是多吉林寺的僧伽弟子,那就让老活佛领回去从严管教吧。”康萨代本说道。 “慢!这个人与江村暗地勾结,试图推翻噶厦,就算他是多吉林寺的僧伽弟子,也要等到全部结案才能领走。”仁钦反对地说。 “不是我跑到你这儿搅和,按照拉萨教规,他是我寺里的弟子,就应该由我把他弄回去处置。你们噶厦日理万机,就别为他劳神了。”老活佛笑呵呵地说。 “老活佛,不是在下驳您的面子,这个人所犯罪责非同小可,噶厦不能轻易放人。” “不放?不放拉倒!佛经上有句话叫自利利他,利他自利。与人善与己善,与己善与人善,慈悲为怀,宽容为本。仁钦噶伦,这可是我佛的根本,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哟。” “老活佛,等案子审完了,我一定去山里拜见您老,到时候,我们再谈经论道。” 多吉林活佛哈哈大笑地说:“好好,好好。今天算是白跑一趟,就当我是活动活动筋骨了。”他来到扎西面前,对他说:“你小子,是生是死,全凭自己的造化吧。走了,走了。别在这儿讨人嫌,回山里去念经喽。”说笑之间,活佛一阵风似的离开了议事厅。 在座的官员面面相觑。扎西一脸狐疑,不知所措。 休会期间,仁钦和尼玛来到了大昭寺平台上的金鹿法轮旁,仁钦愤愤不平地说:“从前我要证明这个德勒少爷是假的,他绞尽脑汁,百般抵赖。现如今,我要证明他是真的,他又哭着喊着说自己是假的,该死的,他总跟我拧着来。” “如果噶厦的各位官员相信他是假的,我们就不能对德勒府下手了!”尼玛说。 “都是多吉林这老东西搅局,倚老卖老,太多事儿!” “他在佛教界德高望众,多吉林寺又是热振寺的属寺,我们不能不考虑这层因素啊。” “我倒不在乎多吉林,但他和热振扯上了关系,有点儿麻烦。” “热振对我们逮捕江村一伙是什么态度?” “没态度。我昨天去热振佛邸禀告整个事件,他只听不问,后来,竟然打起盹来。” “热振不感兴趣?”尼玛奇怪地问。 “热振管家向我透露,摄政王这些天正在修炼密宗,心遨宇宙,体亏力乏。我只好劝他多多休养,便退了出来。” “热振自打来到拉萨,主要心思是在二件事儿上,一是寻访拉萨佛爷的转世灵童,观湖打卦,忙得不亦乐乎;二是修炼佛法,诵经礼佛。好像他对拉萨各宗各派的政治角斗敬而远之,可能……跟他没有从政经验有关吧。” “也许吧。十三世拉萨说过,五世热振异常灵慧,应该不是等闲之辈。要么,他是明哲保身,静观其变。要么……他就是大彻大悟之人,脱凡弃俗。” “这么说来……多吉林今天突然闯过来,与热振没有什么联系。” 仁钦站在金鹿法轮的一侧,望着远处的布达拉宫,意味深长地说:“应该没有。” 扎西被押回了牢房,天色渐渐昏暗下去。他从小窗户里望着布达拉宫,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他抑制不住,跑到牢门前,疯狂地砸门,大声叫道:“白玛……,白玛……” 一个板凳飞过来,咣地砸在他面前,扎西大惊,安静了。藏兵大爷似的躺在椅子上,骂骂咧咧地说:“再喊!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兄弟,白玛公子呢?他不是和你们在一起吗?”扎西问。 藏兵瞄了一眼牢门内的扎西,眼睛一亮,他起身过来,盯着他的手。扎西马上明白了,将手指上的戒指退了下来,递给他。藏兵用牙咬了咬,喜笑颜开地说:“早孝敬我不就完了。你就别惦记那傻小子了,代本老爷派人把他送回家了,用不了多久,他就和你家少奶奶削爵为奴,指不定卖哪儿去啦。” “噶厦要抄德勒府?”扎西惊讶地问。 “别急,快了。……可惜了了,你家少奶奶细皮嫩肉的,想一想都让人流口水,谁要买了她非得舒服死。” 这时,仁钦带着一伙人进来,几个看守马上从各自的位置上跳起来,恭恭敬敬地站到一边。仁钦管家走在最前面,他命令道:“把牢门打开!” 藏兵屁颠屁颠地上前开门。仁钦和管家进了牢房,扎西头顶着石墙,正在难过,背对着他们。 “德勒少爷,你把脸转过来!”仁钦大声地说。 扎西缓缓地转过身来,他竟然满脸泪痕。 仁钦审视着他,挖苦地说:“德勒少爷的眼泪比珍珠豆子金贵,罕见!” “您赢了,您可以不放过我,可以不放过德勒府。仁钦老爷,我只求您……放过德吉吧,别为难她,给她一条生路。” “怎么……绝望啦?我说过要为难德吉吗?” “她一个女人,您只要动一根指头,她就会粉身碎骨,您高抬贵手吧。” “噢,我明白了,你在安排后事,怕德吉活着受苦。爷们儿!真爷们儿!好,我成全你,只要你跪下来,舔我的脚丫子,我就答应你!” 仁钦管家、藏兵等人惊讶地一起盯向扎西。扎西受到了污辱,他目光炯炯,气愤不已。仁钦哈哈大笑,转身欲走。 扎西大叫:“仁钦老爷,且慢。”他迎面跪在仁钦脚下,还没等仁钦反应过来,扎西已经爬到他的脚下,吻他的脚面。 仁钦恼羞成怒,一脚把他踢开,吼道:“滚开!滚开!” 扎西抱着他脚就是不放开。 仁钦无法挣脱,仰天长叹:“佛祖啊,她次仁德吉前世积了何等善德,今世有人为她忍屈受辱,无怨无悔。扎西顿珠,你才智过人、忠勇侠义,你为什么不能为我所用!却跑到德勒府去做一名替身,与我为敌!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白玛被押送回了德勒府,他得知娜珍被关在地牢,便赶了过去。刚珠打开门,气哼哼地倚在门旁,没好眼色地看着娜珍。 娜珍一见白玛,扑了上来,抱着他哭了起来:“儿子啊……” “阿妈,好了,好了,别哭了,我们快出去吧,这地方又湿又潮的。” “离开这儿?就这么出去啦?我不走!”娜珍较劲儿地说。 “阿妈,您就别闹了!” 娜珍看了一眼刚珠,愤恨地说:“那狗屁管家,还有楼上那娘们儿,他们想把我扔进来就扔进来,想请我出去,我就得出去,没那么简单!” “阿妈,管家都对我说了,您怎么能去找我师傅呢?又骂少奶奶那种话?让我听了都脸红。” “你也说阿妈不对,我可是为你争啊。白玛,这德勒家的产业本来就是你的,咱们以前受的苦你都忘了。” “别说这些了,老爷现在生死未卜,德勒府也危在旦夕……” “等等,儿子,谁家老爷生死未卜?你不是不认他是你阿爸吗。孩子,你可太有先见之明了,那个老爷是假的,替身,他从前就是你们多吉林寺的一个穷喇嘛……” 白玛闻听,愣住了。 “你不信?那你去问多吉林活佛,你看阿妈说半句谎话没有。”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刚珠感到不妙,转身就走。白玛和娜珍凑到地牢的小窗户前,朝外张望。 院子里,噶厦的官差带着藏兵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他们冲向主楼和各个部位。白玛转身就往外面跑,娜珍也蒙了,跟在白玛后面跑了出去。 官差和藏兵很野蛮,到处乱翻乱砸,完全是在抄家。奴仆们吓得缩到了一旁,不敢反抗。 客厅里,德吉跪在佛前默默地祈祷着,泪水从她的眼角渗了出来。 一伙藏兵冲了进来,女仆吓得惊叫。德吉起身,厉声地问:“你们什么人?想干什么?” 领头的军官操起藏桌上的一个大瓷瓶,咣地摔在德吉面前,吼道:“就干这个!弟兄们,给我抄!” 藏兵蜂拥而上,把卡垫翻起来,找东西;用枪托砸开柜子,往外扔东西。德吉和仆人被驱赶到屋子中间,她们被藏兵的暴行吓得目瞪口呆。 一名藏兵伸手把金佛从佛龛上拿下来,揣进怀里,然后,砸烂佛龛。几本书从佛龛的底座下掉了出来,是 href='1628/im'>《乌托邦》、《雪莱诗集》和《三民主义》。 军官捡起地上的英文书,他不认字,嘟囔着:“这什么玩意儿?洋货。” 第二十二章 没有假冒的德勒少爷 白玛跑回院子时,正看见德吉、女仆等人被藏兵从主楼驱赶出来。娜珍也跑到院子中间,她看到满地狼藉,惊恐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儿啊?我去找过多吉林活佛,那个少爷是假的,跟我们德勒府没关系啊。军爷,你们是不是搞错啦?” 衙役上前推她一把,喝斥道:“找死啊,跪下!” 娜珍吓得赶紧跪在地上。德吉也被衙役用枪托打倒在地。白玛见状,冲过去一把揪住衙役,刚要动手,就听官差喝道:“住手!你是白玛多吉?” “我是。怎么样?”白玛怒视着他说。 “在噶厦命官面前竟敢无礼,跪下!” 几名藏兵围了上来,白玛无奈,只好弯下身去,扶起德吉,半蹲半坐在地上。 官差颐指气使地开始训话:“奉噶厦政府命令,德勒府的一切财产,包括府邸、庄园、牧场及其属民收归噶厦政府封存。未经允许,不得擅动,不得拆封。否则,严惩不怠!从即日起,德勒府所属人等,留在各自区域,不许离开半步,宗室家眷由白玛多吉负责看押,等候噶厦发落!” 德吉听罢,身子一软,瘫在地上。白玛抬起头来,感到非常无奈和惶恐。 官差又对藏兵大喝一声:“贴封条!”院子里的藏兵冲过去开始用封条封门。大家眼睁睁地看着藏兵把账房、库房、主楼封了,现场一片肃杀! 娜珍坐在台阶上,望着满院狼藉,她一脸沮丧,哭哭啼啼地说:“完了,全完了,我真是没福分的人哪。” 刚珠把德吉扶到了自己的下房,他难过地说:“少奶奶,这儿又脏又乱,委屈您了。” 德吉身心疲惫,默不言声。 “少奶奶,仁钦老贼下狠手了,他可是吃糌粑拉狗屎的,我们赶紧想办法救少爷呀,晚了就不成了。” “我这两天整宿整宿地合不上眼,脑子都快熬干了,也没想出一个法子。” “雍丹少爷好歹也是个代本,有兵有将的,他怎么也不来帮我们一把,跟什么都不知道似的。” “都这时候了,何必还要连累人家呢,不来就算了,他们也为难。” 白玛突然开口说道:“阿妈啦,您说,热振活佛会不会救老爷一命?” “你是说摄政王吗?” “我出身多吉林寺,老爷也出身多吉林寺。” “你们都是热振活佛的弟子,对了,老爷曾在热振寺的一个夏仓学过经,现在他出了事儿,活佛应该不会袖手旁观。”德吉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地说。 “那我们这就去热振佛邸。”白玛兴奋地说。 “可是,噶厦有命令,不许我们离开这个院子。” “阿妈啦,您跟我走,我有办法。” 德吉想起什么,问道:“刚珠,我们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吗?” 刚珠来了精神,他忙不迭地说:“有,有,我都藏起来了,我这就去拿。” 白玛带着德吉、刚珠来到大门口准备出去,两名藏兵拦住他说:“按照噶厦的告谕,少奶奶不能出去。” “告谕上没说由我负责看押吗?你们都归我管,放聪明点儿!”白玛强硬地说。 “啦嗦。”藏兵妥协了。 “听我的,把大门打开。” 藏兵只好把院门打开,白玛陪德吉、刚珠走到门口,他又扭过头说:“记住了,你们谁敢欠嘴,看我回来割了他的舌头。” “啦嗦。” 藏兵见白玛他们走远了,他对身边的同伴递了一个眼色,同伴明白,撒腿朝胡同的另一端跑去。 白玛、德吉和刚珠急三火四地赶到了热振佛邸,热振管家却说摄政王正在修炼,今天不见客。然后,关上大门回去了。白玛不甘心,想再次敲门,被德吉拦住,她说:“佛爷正在修炼,需要安静。白玛,我们惊动了里面,反而会惹麻烦。” 白玛一脸疑惑地说:“佛爷怎么会不管呢?我们就这么回去了,老爷就没救了。” “那我们怎么办?不能就这么走了。”刚珠说。 德吉想了想,横下一条心,她说道:“我们就在他门前跪府,不走了。” 德吉和白玛下了台阶,迎着佛邸大门,跪在了地上。刚珠也过来,跪在德吉身边。白玛担心地说:“阿妈啦,我们在这儿太久了,噶厦会派人来抓我们回去的。” “反正是个死,让他们来抓吧。”德吉镇定地说。 热振管家回去后,坐在树荫下,漫不经心地翻看经书。一会儿,小喇嘛跑过来汇报说:“管家老爷,他们还在外面,已经跪了八炷香的工夫了。” “他们爱跪,就在外面跪着吧。你把门给我看严实了,别留条缝子,让他们溜进来了。”管家说完,接着念经。 小喇嘛转身又跑到大门前,从门缝里朝外张望。 院门外,德吉和白玛、刚珠跪在太阳底下,汗流浃背。德吉突然觉得天旋地转,晕了过去。 “阿妈啦……,阿妈啦……”白玛惊叫着,抱住了德吉。 德吉醒了醒神,硬撑着,继续跪在那里。 一队藏兵径直冲了过来,他们把白玛和刚珠架起来就往外拖,一名壮实的兵士将德吉拎起,不由分说地扛在肩上就走。 帕甲带着警察出现在佛邸门口,他望着远去的人群,冲着佛邸大门击了三下掌,佛邸的大门洞开。热振管家和土登格勒在几名喇嘛和藏军官的陪同下走了出来。格勒朝德吉等人离去的方向眺望,他们已经渐行渐远。 帕甲不由得叹息说:“德勒府的少奶奶还真痴情。” 格勒却说:“女人就是女人,不可理喻。” 藏兵们把德吉等人拖回德勒府以后,一名小军官匆匆忙忙地跑到大昭寺向康萨汇报。康萨听了哈哈大笑,他说道:“别嘀嘀咕咕的,让仁钦噶伦、尼玛大人也听听。大声说!” 小军官面对他们,大声地说:“次仁德吉和她的管家还有白玛多吉跑去热振佛邸求见摄政王,被拒之门外,我们已经派人把他们拖回去了。” “真是好消息!”尼玛高兴地说。 “热振活佛根本就不想沾这件事儿。”仁钦说。 “看来噶伦大人的判断是对的。” “热振不想管,要么就是不敢管。既然如此,我们还等什么?走吧,各位大人还在议事厅等着呢,我们马上做出判决!”仁钦说着,转身要走。 康萨叫住仁钦,他说道:“大人,我这儿还有一样东西。”说着,他从藏袍里掏出两本书。 仁钦接过来看,是两本英文书,他问道:“这是什么?” “这本是一个叫莫尔的英国人写的 href='1628/im'>《乌托邦》,是鼓动民众反抗剥削和压迫的书;这一本是内地孙中山写的《三民主义》,这都是从德勒府查抄出来的。” 仁钦掂了掂这两本书,笑着说:“有了这个,德勒少爷罪加一等!” 次日,露天行刑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僧俗百姓,德吉、卓嘎、白玛等也在其中。刑场中央架着一口大油锅,已经烧得滚开,不断冒着青烟。江村、扎西、夏加等官员被衙役用绳子拉着胳膊绑在刑场上。 市政长官尼玛大人站在高台上大声宣读判决:“江村?旺久绕旦、德勒?其美杰布,夏加?尼玛次仁等人,暗自勾联,以欺骗手段拉拢僧俗官员结盟,企图推行红色俄罗斯制度,颠覆我雪域佛国之政教事业,罪行极为严重。经噶厦和议判决如下:江村?旺久绕旦,免去孜本官职,罚其缴纳黄金五百两。其本人处于极刑,今后江村家族世代不许在政府任职;德勒?其美杰布,削去世袭爵位,没收全部财产归噶厦所有,其本人处以极刑;夏加?尼玛次仁免去噶准职务,流放察隅……” 德吉闻听宣判,脑中一片空白。 尼玛一挥手,衙役们把江村等人放倒在木板上,推到油锅前。行刑人一伸手抓过一把树叶扔进锅里试油温。树叶入锅,哗的一下炸焦了。行刑人手持一柄大铜勺,他盛了一勺油,朝江村走去,将油浇在了江村的眼睛上,随着江村一声惨叫,一股炸煳的青烟也随之升起。 扎西躺在案板上,他两眼望天,无畏而绝望。衙役将他推到油锅前,行刑人盛了一勺滚油,朝扎西走来。忽然有人大叫:“停……,停……,快停,住手!”行刑人一分神,油洒在地上,地上的青草烫焦了一片。 一位大喇嘛惊慌地跑来,大吵大嚷地说:“停,停,停!出事儿了,热振摄政王发怒啦!” 仁钦、尼玛、康萨等监刑官员不知所措,康萨问道:“丹增大喇嘛,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大喇嘛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扎西顿珠是佛门之人,你们怎么能对一个僧人下如此的毒手。” “这是噶厦众官员的集体决定。”仁钦狡辩说。 “仁钦哪仁钦,这等歹毒之事,都是你的主意吧!多吉林活佛来领人,你不给!他明明告诉你扎西顿珠是热振寺的僧人,你就应该把人送到热振寺去处理。现在这样,擅自动刑,分明是对热振摄政王不尊重,没把佛爷放在眼里。所以,摄政王大怒,他提出逊位了!这个烂摊子你来收拾吧!” 众官员一听就乱了,议论纷纷,不知如何是好。有人开始指责仁钦,为什么不提前禀报佛爷?仁钦也傻了,无以对答。 大喇嘛又说道:“你们还在这儿傻愣着不动!三大寺的堪布、大喇嘛们,还有各级僧俗官员都在赶往佛爷官邸的路上,请求佛爷收回成命!你们还不快去!” 众官员醒过味儿来,纷纷起身往刑场外奔走。尼玛知道自己闯祸了,忙指挥现场的衙役、藏兵把犯人送回了监狱。在极端崇尚宗教的拉萨,摄政活佛以辞职相威胁,在僧俗两界必定引发巨大震动,甚至会惊扰护法神,给众生带来凶兆。仁钦此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判断错了。也许,灾难马上就要临头了,他也忙不迭地跟着众人去了。 德吉、白玛带着一些衣物来接扎西出狱,扎西将信将疑地问:“我真的……就这么被放啦?” “放了,尼玛大人通知我们可以接你回家了。”德吉说。 格勒一阵风似的飘进来,催促道:“扎西,快穿衣服,我们离开这个血腥之地。” 扎西一愣,看着格勒说:“没错,我猜得没错,你早就识破了我的底细。” “不说这些了。扎西,这次你能免受极刑,托了热振活佛的福!活佛来拉萨才一年有余,他想帮你,可又惮于自己没有政治根基和足够的力量,最后他不惜逊位来保你。” “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喇嘛,用得着摄政王如此煞费周章?” “活佛仁慈,我们一辈子都要感谢活佛的大恩大德。” 德吉和白玛扶着扎西往外走,当他们走到走廊的时候,其他牢房里的人都挤到门口向扎西伸手招喊:“少爷,德勒少爷,你出去了,求求热振活佛,救救我们吧。” 扎西这时才注意到其他官员依然都关在牢房里,并没有放出来。他奇怪地问格勒:“不是都放了吗?他们怎么还关着?” “你是热振寺的弟子,活佛救你,顺理成章。他们,活佛救不了。” “可是……我们是一个案子被关进来的。” “扎西,顾不了那么多了,快走吧。” 扎西站着不走,回头张望,他问道:“江村孜本呢?” “维持噶厦的判决不变。”格勒遗憾地说。 扎西心里很难过,刚珠和德吉拉着他往外走。牢房里的人见他要走,又吵闹地叫了起来:“你就这么走啦;都是你把我们害的啊;你把我们骗了;你出去了,我们还在这儿蹲大牢……” 扎西痛苦,想回身,被格勒硬拉了出去。 扎西等人骑马走在街上,他看见有一队犯人穿着白衣服,用铁链子拴着,被藏兵驱赶着出城。他们蓬头垢面,目光呆滞,这都是“求觉悟者同盟”受牵连的官员和家属。扎西突然看到夏加也在人群中,他想下马,被格勒和白玛架住。 德吉心情沉重地说:“少爷,别看了,快走吧。” 扎西眼圈红了,难过地看着他们渐行渐远。 他回到德勒府后,心灰意冷,闷闷不乐。热振活佛的形象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当年,自己在热振寺学经,活佛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少年。而如今,他已经成为一位手腕老到的摄政王,他借仁钦之手扳倒江村,又以我为借口挫败仁钦。就这样,两股势力如吹灰般被清除,热振稳固了自己的政治地位。那些被处以极刑的人,被流放的人,被没收财产的人是什么呢?我又是什么呢?扎西认为自己害了大家,罪孽深重,从此消沉下去。 他整天目光呆板,面无表情地坐在屋顶上。这一日,德吉忧心忡忡地走过来,给他披上一件衣服,扎西木木的,毫无反应。 德吉不作声,默默地看着他,下意识地伸手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一阵风吹落了披在扎西肩上的衣服,德吉抬手又为他披好。 扎西望着远方,喃喃地说:“我饿了。” 德吉见他终于开口说话,高兴地说:“你稍等,我叫仆人送上来。” “还有酒。” “有,有。你想喝,敞开了喝!” 扎西在屋顶喝得不过瘾,又跑到酒窖,坐在地上继续喝,一瓶接着一瓶,洒得满脸满身都是酒水。德吉看不下去,上前劝说:“不要再喝了……我知道你心里苦,请愿没有成功,也怨不得你,这么喝下去,糟蹋身子。” “走开!”扎西一把将她推开,德吉险些摔倒,忙护着肚子。 扎西不管不顾继续喝酒,一副醉生梦死的样子。最后,他吐了。德吉不由得也犯恶心,她是妊娠反应。 娜珍看出玄机,上前扶住德吉,帮她拍着后背说:“少奶奶,您这是有了……这双身子,哪能禁得住他那粗手大脚的。” 德吉用手推她,不接受她的关心。 娜珍伸手端过一碗热茶,讨好地说:“喝点儿,压压就好了。” 德吉又呕了起来,她很难受,顾不上拒绝她了。 “少奶奶,让仆人扶您上去,去我卧房里,不,去您卧房里歇歇就好了。”娜珍说。 德吉反感,不理她。 娜珍马上改口,讨好地说:“少奶奶,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我小户人家出身,也没见过府上这般奢华,一时贪心借了您的卧室,多不懂事儿。少奶奶,我把东西都收拾走了,我还回原来的房间……” 德吉没了气力,也懒得听娜珍说话,让女仆扶着她走了。娜珍被晾在了一边,她咬牙切齿地看着德吉的背影,涨红了脸。 自打热振摄政王迁怒于仁钦以来,以前围在他身边的那些僧俗官员像避瘟疫一样躲着他,仁钦气得骂他们是势利小人,是墙头草。正当他烦躁不安的时候,热振摄政王又派来了僧官。 仁钦赶紧整理衣冠,准备接官。僧官随管家进了客厅,一见仁钦便轻描淡写地说:“我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儿,摄政王派我来看看你,顺便给你捎个话儿。” “大人请讲。”仁钦忐忑不安地说。 “卫藏的事儿大大小小,没完没了,忙不出个头尾来,累死人不偿命!佛爷念你这些年为政教大业操劳,体谅你年事已高,他让卑职转告你,噶厦的政务你就撒手吧,留在家里颐养天年。” 仁钦闻听愣住了,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僧官含威不露地又说:“这是热振摄政王的意思,照办吧。” 仁钦只觉得一阵晕眩,差点儿摔倒。管家赶紧上前,扶住了他。 僧官见状,一脸惋惜地说:“不服老不行啊,你这身子骨都糟了,确实扛不住啊!佛爷真是法眼无边,体恤下情啊!” 仁钦明白了,热振是在逼着自己辞职,他急火攻心,病倒了。正当他病恹恹地倚在卡垫上有气无力的时候,葱美跑进来,着急地说:“爸啦,扎娃……不见了。” “哪儿去啦?” “仆人吃饭的工夫,一眼没看住,他就溜出去了。我们打着灯笼在外面找半天了,就是不见扎娃的踪影。” 仁钦气急败坏,蹭地蹿起来,怒吼着:“那你们回来干什么,快去找,都去找!” 葱美惊慌失措,连忙和管家带着仆人转身奔了出去。琼达跑出两步,不放心仁钦,又折了回来。偌大的客厅里空了,只剩下他们父女俩,仁钦在屋子里打转转,有些魔怔。他气得哆哆嗦嗦地说:“祸不单行啊!祸不单行!”最后他傻呆呆地望着房门,房门竟然神秘地开了。 仁钦中了邪魔,对着门口嚷嚷着:“你看着我干什么?快去找你哥哥啊。” 琼达扭头望去,门口空荡无人,她蒙了,问道:“爸啦,您在跟谁说话?” “这不是你哥哥洛桑吗,你怎么连他都不认识啊?”仁钦神经兮兮地说。 “门口……门口没人啊,洛桑哥哥……不是死了吗?”琼达害怕地说。 “胡扯八道!你二哥就站在门口,你看,他白袍白甲还围着虎皮围裙,多威风!手里那杆叉子枪还是新的呢。洛桑,你快去找扎娃,这大黑天的,满街的野狗,咬他一口可了不得。快去,快去!”仿佛洛桑走了,仁钦魔魔怔怔地向他招手。 琼达吓哭了,她叫着:“爸啦,您这是怎么啦……,爸啦,您别吓我!” 葱美和仁钦府的仆人拎着汽灯,在街头喊着:“扎娃少爷……,扎娃少爷……” 街上冷冷清清,根本没有扎娃的踪影。 格勒骑着马过来,帕甲等随从跟在后面。 仁钦府的仆人寻寻觅觅,迎面过来。他99lib.们继续喊着:“扎娃少爷……,扎娃少爷……”仆人们一见土登格勒,赶紧回避,靠着墙边弯腰吐舌地站着。 格勒路过他们,勒住马。帕甲明白,把一名仆人揪到他面前说:“抬起头,回老爷话儿。” “满街吆喝什么呢?”格勒问道。 “回老爷,我们在找人。” “是仁钦府的吧?” “啦嗦。我们家大少爷走丢了,小的们正在四处找他。” “你们家大少爷丢了?那个傻子?……快找去吧。” 仆人答应了一声,溜着墙根敬畏地退去了。 格勒看着他们的背影,想了想说:“帕甲,你带几个人也去帮着找找仁钦少爷。” “我们找他有什么用?” 格勒不屑,对帕甲耳语几句,最后叮嘱说:“回代本营多带些弟兄,撒出去找。” “啦嗦。” 扎娃此时稀里糊涂地跑到了拉萨河滩上,他哭哭咧咧,跌跌撞撞,身上又是土又是泥。河滩不远处的山丘上冒出两名警察,他们往这边张望,发现了扎娃。警察回头呼喊:“大人,河滩上有个人,好像穿着贵族的衣服。” 帕甲闻听骑马冲上山丘眺望,他点了点头说:“应该是他。” 三个人骑着马朝扎娃奔了过去。他们来到扎娃跟前,把他团团围住,扎娃见状,吓得哭了起来。警察上前一把揪住扎娃的头发,发现了金字牌,他禀报:“大人,你看!他一定是仁钦家少爷。” 帕甲圈马过来,低头看了看扎娃发髻上的金字牌说:“没错,就是他!” “走!傻子,带你回家!”警察拉着扎娃说。 帕甲左右看了看,四周空无一人,说道:“走吧。”他提马朝前走去。 “大人,咱回城应该往东走。”警察说道。 “往西走!”帕甲果断地说。 两名警察有些发蒙,对视了一下,不敢言语,牵着扎娃,跟着帕甲朝西走去。 他们一直走到雪山脚下,扎娃一边吃着东西,一边看着雪山傻笑。帕甲提马驻足,看了看荒无人烟的高原,说了一句:“傻子,你到家啦!” 扎娃傻呆呆地凑过来说:“我还要,我还吃。” 帕甲笑了,掏出腰刀,一把抓住扎娃头顶插着金字牌的发髻,刷的一下削了下来。“你他妈的就知道吃!傻东西,去死吧!”警察骂着,一脚把扎娃踢倒在地,扎娃顺着山坡滚了下去。 一连几天没有找到少爷,仁钦管家扬起皮鞭雨点般地打在奴仆身上,奴仆跪在地上,抬着胳膊躲闪着。管家边抽边骂道:“让你们犯懒,让你们不长眼,让你们不长眼……你还敢躲,还敢躲!我抽死你,抽死你!” 琼达站在阳伞下大发脾气,恶狠狠地说:“往死里抽,要鞭鞭见血!” 仁钦管家下手更狠了,他一鞭子打在奴仆的脸上,留下一道血印子。 “白吃我的糌粑,白给你们吃我的酥油,找不到少爷还敢回来,找死!”琼达气愤地骂道。突然,葱美在她身后大叫起来:“爸啦,您这是干什么呢?”管家和琼达闻听,停下手,回头张望。 马厩前,仁钦抱着一筐牛粪饼往外跑,疯疯癫癫的,两名奴仆跟在后面抢他的牛粪筐。奴仆央求着:“老爷,这是牛粪饼,您给我们吧。” 仁钦死死地抱着,不肯放手。 葱美跑过去,奇怪地问:“爸啦,您抱牛粪干什么啊?” “我儿子,这是我儿子……我谁也不给,这是我儿子……”仁钦絮絮叨叨地说。 “爸啦,您撒手吧。” 仁钦抱得更紧了,他嘟囔着:“谁也别想抢我儿子,这是我儿子……谁也别想抢……” 琼达跑过去,拉着仁钦说:“爸啦,您放手,放手!那是牛粪饼……” 仁钦愣愣地看着琼达,缓缓地把牛粪筐放下,突然他抓起一块牛粪饼啃了起来。琼达吓坏了,她哭了起来:“爸啦,爸啦真的疯了……您疯了,我怎么办?” 第二十三章 格勒为什么提出离婚 一队非常隆重的仪仗走在街道上,藏兵和喇嘛打着马旗、回避牌,浩浩荡荡。仪仗队伍的最前端有一个高大的喇嘛,甩鞭子杀威:“格哟!格哟!”远远近近看热闹的人挤成一团,街上、墙头上、屋顶上都是人。仪仗队所到之处,围观的人马上回避,有的脸贴着墙,有的弯腰吐舌,满脸敬畏之色。仪仗队敲锣打鼓,奔雍丹府大门而来。雍丹府的院子里已经设好了香案,院外锣鼓喧天之声渐行渐近。 格勒、占堆穿着华服.,卓嘎身上装饰着各种贵重的饰物从主楼里出来。他们刚刚站定,仪仗队的前导人员就进了院子,接着是一溜的官差,鱼贯而入。他们手中捧着官服、官帽、黄印包……最后出现的是僧官和热振管家、噶伦、孜本等官员。 格勒上前行礼,大声地说:“堪布大人,土登格勒率雍丹府全体主仆给您磕头。”说着,雍丹府主仆跪倒一片,磕头。 礼毕。僧官接过三炷点燃的藏香,高举头顶。司仪高声说道:“拜文殊菩萨在人间之化身南京大皇帝。” 僧官朝东方鞠躬。 司仪又高声说道:“拜世间怙主殊胜金刚持拉萨喇嘛。” 僧官朝布达拉宫方向鞠躬。 最后,僧官拿出一卷黄绫书,正式宣读:“奉文殊室利大皇帝圣旨,掌办拉萨事务主持黄教的热振呼图克图之令,通告阳光普照之有情界,卫藏之所有文武僧俗官员一体知晓:因雍丹历代祖辈对政教两法之事业,忠心具善,恪尽职守,效力卓著,理应予以褒赏。特晋升雍丹?土登格勒为正三品噶伦之职,并赐薪俸地一百五十藏克。晋升雍丹?土登占堆副三品札萨头衔,可以世代承袭。特颁发铁券文书为凭……雍丹兄弟俩接佛旨吧。” 格勒、占堆叩头,异口同声地说:“谢热振摄政王恩典。” 送走了官差,格勒、占堆和卓嘎回到客厅,卓嘎高兴地说:“我也闹个噶伦夫人当当!多少年梦寐以求的事儿,说来,今个儿就来了。” “这都是二弟有远见啊,我站在山包上能看到十里八里,就知足了。二弟呢,是站在山尖上,抬眼就是千里万里,我对你真是心服口服!”占堆赞赏地说。 “看大哥把我夸的,站山尖上那得多大风,不冷啊?”格勒谦虚地说。 “拉萨城里不冷?布达拉宫脚下不冷?就说江村和仁钦的这场争斗,我们要是走错一步,那就是万劫不复啊。现在怎么着,江村瞎了,仁钦疯了,而你效忠热振摄政王,我们雍丹家族才有今天的荣耀。” “不是我审时度势,你忘了,我卜了卦,是神菩萨的旨意。还有大哥和夫人支持我,要不,我有那么.99lib.大胆量。” “噶伦老爷,你就别谦虚了。我想,我们雍丹府要大宴三天,把平时瞧得起我们的,还有那些瞧不起我们的,统统请来……”卓嘎开心地说。 “夫人,大宴三天就免了吧,外面的局势还不稳,你先别折腾。夫人、大哥,你们坐。”格勒说着,郑重其事地让占堆和卓嘎坐在卡垫上,自己则站到他们对面,然后严肃地说:“我有一件心事要跟你们商量。” 占堆和卓嘎看着格勒一脸严肃,不解地相互对视了一下。 “这件事儿我想了很久,借着今天你们高兴,我一吐为快。如有不当之处,还请夫人和大哥谅解。” 占堆和卓嘎更晕了,占堆开口:“二弟,你说。” “按照拉萨不成文的老例,像我们这样的贵族世家,一子守家保业,一子削发为僧,一子为官为宦。这样,家业才能永不败落。可惜,雍丹家只有我们哥俩,没有人去当喇嘛。我的意思是,大哥,你和卓嘎守着家业,顶札萨的头衔,可以世世代代荣耀下去。” “你去做官,越大越好,我和占堆把这份家业给你管治得牢牢的,不让你分神。” “有你和大哥,我不分神。我要跟你们商量的是,我打算分家。” 卓嘎愣住,不解地问:“你要分家?我们仨过得好好的,这哪儿跟哪儿啊?” “二弟,你这不是玩笑吧?”占堆问道。 “分家分业不是儿戏,岂能玩笑?我都想好了,我另立门户,只要八廓街上那套小宅院栖身即可,雍丹家族现在所有的产业都留给你们俩。” “为什么?” “那离大昭寺的噶厦近,我上班方便。” “那我呢?你另立门户,我算什么?”卓嘎着急地问。 “我们解除现在的婚约,你跟着大哥!我一个人过。” 卓嘎眼圈红了,酸溜溜地说:“不对吧……你是不是外面有女人啦?跟姐夫学的,神不出鬼不觉地弄出个小妾,还养了个儿子吧?你别瞒我,你告诉我。” “哪有的事儿。卓嘎,你别胡思乱想。” “阿佳啦大度,能把娜珍他们娘俩接进府,我也能。你把他们接回来,我容得下他们。” “真的没有。大哥,你就答应我吧。” 占堆半天没吱声,最后说:“二弟,今天我真高兴,今天我是真不高兴,你能告诉我和卓嘎为什么吗?” 格勒低着头,最后为难地说:“为了我们雍丹家族千秋万代,永世不灭。” 扎西在酒窖里喝得烂醉如泥,他抱着酒瓶子躺在地上,半醉半睡。德吉让女仆给他身子底下铺上氆氇、卡垫。 “少奶奶,酒窖里又阴又凉,我们还是把少爷背到上面去吧。”女仆说道。 “他嗜酒,爱酒,守着这一窖的老酒,闻着满屋子的酒香,他心里会舒坦些。” 德吉扶起扎西的头,用热毛巾给他擦脸。刚珠兴奋地跑进来,看到扎西的样子,兴致全无。 “你慌里慌张的,去哪儿啦?”德吉问。 “没去哪儿,街上。” “刚珠,你肚子里憋着什么事儿吧?”德吉停下手,抬头看着刚珠。 “少奶奶,热振摄政王降了佛旨,赐雍丹府大少爷札萨衔,二少爷做了三品噶伦。” 德吉没言声,把毛巾放到铜盆里洗了又洗,女仆上前帮她,她把女仆的手打到一边。德吉洗着洗着,悲喜交加的眼泪流了下来。 “少奶奶,我惹您伤心了。”刚珠怯生生地说。 “好事儿,多大的好事儿啊,我高兴。” “可那是人家的好事儿,你看咱家少爷,醉得跟泥似的……咱德勒府不是完了吗?” “怎么是人家呢?刚珠,你去柜上支些钱,筹办些贵重礼品,我们去雍丹府贺喜。”德吉说完,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痕,又对女仆说:“你留下好生侍候少爷,他要酒喝,你就给他,别忘了多兑些水。” 德吉和刚珠带着礼物出门了,他们刚走到街头,就发现前面路边有一群人在围观看热闹,几个小孩大声地喊着:“疯子,疯子……我是你儿子,我在这儿哪……” 仁钦蓬头垢面,疯疯癫癫地追着其中一个孩子,嘴里叫着:“儿子,我的儿子……” 德吉愣愣地看着他,满脸狐疑。 刚珠嘟囔着:“这不是仁钦老爷吗?” 德吉没有言语,快步地走开了。他们走过两个街角,看见四名僧人陪着多吉林活佛正在给几十名教民摸顶。小孩跑到人群里,躲着,仁钦追了过来。多吉林活佛给民众一个挨一个地摸顶,仁钦闯到他面前,多吉林伸手摸着他的头,说道:“这不是仁钦噶伦吗?” 仁钦抬头傻傻地看着多吉林活佛脖子上的念珠,伸手乱拽:“儿子,我的儿子……” 多吉林身边的喇嘛要上前制止,活佛摆了摆手,不无惋惜地说:“自利利他,利他自利。上次我风尘仆仆地赶去劝你,你以为我是救扎西,实际上我是在度你,你不领悟啊。” 仁钦府的仆人也伸着脑袋过来,多吉林给他们摸完顶说:“快带你家老爷回去吧。” 仆人连拉带拽把仁钦拉走了。德吉站在路口,朝这边眺望,百感交集。 德吉和刚珠到了雍丹府,他们一进院子,就看到了愁眉苦脸的占堆。德吉问道:“我来晚了,恩典都散了?”占堆情绪不高地哼了一声:“嗯。” “刚珠,把贺礼呈给妹夫。”德吉发现占堆情绪不对,奇怪地问:“今天不是受了赏赐吗,你这是……怎么垂头丧气的?” “没事儿。阿佳啦,我陪你……上房坐吧。” “格勒呢?” “他走了……他去噶厦赴任去了。” “卓嘎呢?” “在里面哭呢。” “啊?怎么回事儿?”德吉晕了,她甩下占堆,快步朝主楼走去。 卓嘎一见德吉,扑到她怀里哭了起来:“阿佳啦,格勒他坏了良心,他要分家,要跟我离婚……”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你别哭,哭也没用,说话啊。”德吉着急地问。 “我也不知道。刚才受封赏,他还高高兴兴的,谁知道他转过身就翻脸了。” “你没问他为什么啊?” “他不说啊。他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憋一肚子心思,让你摸不透。” “总得有个理由吧,你们三个相处得不好?” “好啊,可好啦,他心眼多,动不动就把占堆支走了,老黏着我。我容易吗,一个人侍候他们哥俩。” “那就怪了,到底是为什么啊?” 卓嘎突然看见德吉的肚子,不哭了,她说道:“阿佳啦,我想,可能是因为孩子。你又怀上了孩子,多好啊,格勒肯定是因为这个,我们三个结婚这么多年,我一直没生孩子,他肯定是嫌弃我没给雍丹家留下子嗣。可生孩子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儿啊,他们哥俩轮班忙乎,也不怪我啊。” 德吉也不明白了,她同情妹妹,陪着落泪说:“可能吧,没有孩子拴不住男人。” 卓嘎更伤心了,哭得稀里哗啦。 扎西终于醒了,他叫道:“酒,酒……” 女仆忙把水递过来,扎西喝完了,醒过神来,他看了看四周,起身要走。 “少爷,您要去哪儿?”女仆问道。 “走开,你别管我。” 女仆不敢言语,跟在他后面出了酒窖。 扎西晃晃悠悠横穿院子,直奔大门而去,他腿一软,摔倒在地上。院子里的仆人围上去要扶他,扎西拿起地上的石子把他们打散。然后又从地上爬起来,盯着马厩,晃悠着过去了。 扎西拉过那匹枣红马,往上爬,仆人们围在边上不知所措。白玛闻讯从主楼里跑了出来。 女仆着急地说:“少爷,您等等,我给您配上鞍子,您再骑。” 扎西像是没听见,自己爬上了马背,他坐不稳,硬拉着缰绳,马驮着他朝院门走去。 仆人们想追上去,被白玛拦住,他说道:“让他去。” 仆人们不明白了,眼睁睁地看着扎西被马驮出了院子,消失了。 枣红马驮着扎西来到了拉萨河边的玛尼堆旁,扎西抱着马脖子,趴在马背上,看见玛尼堆上随风飘动的经幡,他身子一歪,从马背上掉了下来。他仰头望着风中的经幡,爬过去把经幡绳拽到怀里,嘴里嘟嘟囔囔地念经,然后号啕大哭,撕心裂肺。最后,他躺在玛尼堆旁睡着了。 白玛拿着一件皮袍给他盖在身上,然后掏出汉笛吹了起来,如歌如泣的汉笛声仿佛从天际飘来。 扎西终于醒了,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夕阳的黄辉中迎风飘扬的经幡。白玛坐在不远处的大石头上,依然吹着汉笛,很专注。 扎西爬起来,望着玛尼堆愣神,他突然行动起来,不顾一切地开始扒石头。白玛被他的声音惊动,望着扎西怪异的行为,他也过来跟着一块扒石头。没一会儿,两个人就把玛尼堆上的石头搬走了许多,高大的经幡杆倒向一边。 扎西停下手,冲白玛吼道:“你在干什么?” 白玛瞅着他,不言声,俯下身去,继续扒石头。 “你知道我在扒什么?”扎西恼火地问。 白玛也不说话,手却不停。 “你捣什么乱!”扎西再次吼他。 白玛像没听见,还是不说话。 “你不想跟我说话是吗?那你在这儿干什么?走远点儿!滚开!” 白玛直起腰来,望着他,突然跪下,深情地叫了一声:“爸啦!” 扎西愣住了,排斥地说:“我不是你爸啦,我叫扎西顿珠,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不想跟我说话,就别说!” “您是我的爸啦,父亲大人!” “你的爸啦……你的爸啦是其美杰布,大贵族家的大少爷,他死了,去了西方极乐世界,我只是他的替身。” “可是在我心里,您就是我的爸啦,父亲大人,受不孝之子一拜。”说罢,白玛一个头磕下去,他头顶石滩,再也没有起身。 扎西气得转身就走,可他走出几步,回头见白玛长跪不起,他终于感动了。扎西走过去,抱起白玛的脑袋,说道:“你这个孩子,犟得像头牦牛,你知道我在扒什么吗?你就跟着我乱来一气。” “我不知道,你扒我就扒!我愿意帮您!”白玛扬起头说。 “你能帮我什么?我是一个无用的东西……空怀一腔热血,除了害人害己,一事无成!无用……无用啊……我发了普度众生大愿,可那些善良的好人,却被我害得身陷囹圄,家破人亡……” “这不能怪您,爸啦,没有您参与其中,他们也是同样的结果。” 扎西仰天长啸,泪流满面:“怎么会是这样呢?上师啊,您说的那部莲花生大师的伏藏,它在哪儿啊?我要实现自己的誓愿,我要找到它!它在哪儿啊……” 扎西在白玛的陪同下去了大昭寺佛殿,大殿内金碧辉煌,庄严肃穆。扎西跪在佛前,虔诚地磕长头,俯身,跪下,磕头,起身,循环往复,一丝不苟。为了修福忏罪,扎西在释迦牟尼面前许下大愿,向佛祖磕十万长头,供酥油灯十万盏,塑泥佛像十万尊。靠一个人的愿力,他不可能祈来藏地众生的幸福,但他坚信,他的虔诚终究会打动佛菩萨,这是他个人的方式! 扎西在佛寺的场院里开始塑泥佛,他把模具中的一排“擦擦佛”倒出来,恭恭敬敬地放在太阳下晾晒。德吉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她从女仆手上接过茶碗,行动缓慢地给扎西送来。扎西接过酥油茶,一饮而尽,他抬眼看着德吉的肚子,眼神中充满了希望。 仁钦跪在护法神前拜佛,祈祷,他手里擎着一个瓷碗,碗里有两个糌粑团,他口中念经,神情专注,糌粑团在瓷碗中滚动,其中一枚跳了出去。糌粑团掉到地上,滚出去很远,最后停在了一个人的脚下。 仁钦的神色僵住了,他顺着地上的藏靴望上去,站在他面前的竟然是土登格勒。格勒用脚将糌粑团捻开,里面露出了一个纸片,纸片上写着:离开拉萨。 仁钦又开始装疯,他拿起供桌上的酥油往脸上抹,抹得乱七八糟。 格勒凑近他,笑着说:“你装疯,摄政王就不会治你的罪?” 仁钦依然装疯,疯疯癫癫地说:“洛桑,你来了,儿子,你怎么穿着白衣白甲虎皮围裙……” 格勒把瓷碗里的另一个糌粑团举在他面前,大声地说:“仁钦,你瞒不了我!疯子也会打卦?” 仁钦终于气馁了,望着格勒,一脸慌张和憎恶。 “你已经众叛亲离了,你的那些死党,康萨代本、尼玛大人,还有那群围着你讨食吃的丧家犬,都背叛你了!他们已经向摄政王效忠了,你快求求保护神吧,看还有什么神兵天将能帮你翻身。” “土登格勒,你连一个疯子都不放过?我这个糟老头子已经服输了,你为什么还要斩尽杀绝?”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你非要逼我去死吗?” “你可别拿死来吓唬我,你死不死是你自己的事儿。不过,我知道扎娃死了。” “你说什么?” 格勒把带着金字牌的头髻递到仁钦面前,问道:“这个,你认识吗?” 仁钦拿过来仔细辨认,然后惊讶地问道:“这是我儿子扎娃的,怎么在你手里?” “仁钦的大少爷丢了,我也很着急,一直在帮你找,我找到了。” “他在哪儿?” “在拉萨以北的雪山下,他冻死了。” 仁钦傻了,跌跌撞撞地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要去看看……你带我去看看……我的儿子……” “你就别看了,惨哪,惹你伤心。也不知道他死多久了,让荒原上的土狼和秃鹰都吃了,就剩下一堆白骨,还有这缕头发!”格勒拦着他说。 仁钦一阵心痛,捂住了胸口。 “哈哈哈……,洛桑死了,扎娃也死了,仁钦家族再没有男嗣可以继承你一手经营起来的那份产业啦。可惜了!我们是佛门弟子,都相信轮回!仁钦噶伦,当初,你不是想霸占德勒府吗,现在轮到你把仁钦府拱手相让了。”格勒大笑着说完,转身走了。 仁钦心头一阵巨痛,嘴唇发紫,浑身颤抖。 格勒刚走到神殿的门口,就听到身后扑通一声,格勒迟疑了一下,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护法神前的仁钦倒伏在地,气绝身亡。 这一年的降神节刚过,热振摄政王再降佛旨,指派土登格勒入赘仁钦府,承袭仁钦家族的族号,并同时迎娶扎娃的妻子葱美为大夫人,仁钦的女儿琼达为小夫人。此时,卓嘎才恍然大悟,这才是格勒要求离婚分家的真正目的。 格勒骑着高头大马在先,后面是占堆和卓嘎,他们带着管家和一大批仆人奔仁钦府而来。仁钦府内早听见了动静,紧闭的大门轰然而开,仁钦管家蹿了出来,恭恭敬敬地迎候。 格勒来到府门前,仰头看上面的匾额,脸上漾溢着胜利者的自豪。他回头,谦让地说:“大哥、大嫂,请吧!” 格勒、占堆、卓嘎等鱼贯而入,进了仁钦府的大门。 葱美带领仁钦家所有主仆跪在院子里,黑压压一片。格勒等人颐指气使地穿过院子,从跪拜的人群中徜徉而过,昂首挺胸直奔主楼。 仁钦管家引着格勒进了客厅,客厅里布置一新,更加富丽堂皇。仁钦管家轻声地说:“老爷,您上座。” 格勒来到卡垫前,端坐其上。他面前是一张高高的金色茶几,左右则有两张矮下一截的茶几。卓嘎和占堆也在两侧入座,仪式正式开始。 雍丹管家高声喊道:“大夫人仁钦?葱美拜见老爷……” 葱美走过来,跪在地上说道:“尊贵的仁钦?土登格勒夫君,为妻葱美祝您扎西德勒。”说完,她磕了三个响头。 雍丹管家继续喊道:“小夫人仁钦?琼达拜见老爷……” 院子里无人应答。客厅里的人四处张望,不知发生了什么。 雍丹管家脸色不快,问仁钦管家:“小夫人呢?她在哪里?” 仁钦管家赶紧回话说:“小夫人年纪轻,有些害羞,没见过今天这场面,她一早晨就吵着闹着不肯下楼。我这就去叫她……” 格勒一摆手,说道:“算了吧,继续。” 雍丹管家高声地说:“大夫人上座。” 葱美起身来到格勒一侧的矮茶几后坐下了,显然另一侧的矮茶几是留给琼达的。 仪式继续进行着,一拨接着一拨的人进客厅给格勒磕头,献哈达。占堆和卓嘎在边上也显得很威风,卓嘎脸上掩饰不住发自内心的得意。如果阿佳啦在就好了,她看到仁钦府主仆现在的这副德行,肯定高兴。可惜,阿佳啦在家保胎待产,行动不便。没来就没来吧,二老爷做了仁钦家的主子,她以后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这里是我们的领地。 仪式结束后,酒宴开始,大家推杯换盏,行酒猜令,一片喧闹。占堆醉醺醺地沿着走廊大摇大摆地闲逛,东看西看。忽然,他发现一个房间四门紧闭,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房间的中央摆放着一张床,床上蒙着白纱,像是停着一具死尸。 占堆皱了皱眉头,他好奇地推门进去走到床边,见白纱下面果然罩着一个人。他伸手掀开白纱,躺在那里的是琼达,占堆被她的美丽吸引,以为她死了,惋惜地伸手摸她的脸庞。忽然琼达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占堆。占堆吓得一声呼叫:“诈尸了!”他转身就跑。 琼达在他的身后嘿嘿地笑了起来,笑声爽朗。占堆这才醒过神来,停住脚步。 琼达坐起来,望着他问道:“你是谁?” “你是谁?” “我是仁钦府的小姐,琼达。” 格勒带着卓嘎、葱美、两个管家和一些仆人也来到了房间。仁钦管家向格勒介绍说:“这位是小夫人,琼达。”他转身又对琼达说:“这是我们的新主子格勒老爷。别胡闹了,快下来,拜见老爷。” 格勒端详着她,不动声色。 琼达一脸冷傲,她下了床,来到格勒面前,梗着脖子说:“我不是小夫人,我是仁钦小姐!” 格勒扬手一个大嘴巴打在她的脸上,琼达一个趔趄出去,倒在地上。葱美、仁钦管家等惊恐地看着,谁也不敢言声。琼达瘫在地上,愤恨地瞪着格勒。 格勒一副威严不可侵犯的样子,他命令道:“送到卧室去,把她给我扒光了,候着!” 四个男仆冲上去,轻轻地一提,就把琼达拎了起来,举过头顶,架了出去。 德勒府今天也是一个不眠之夜,因为德吉要生产了。按照藏族人的习俗,女人生孩子污秽不洁,不能在主楼的房间里。所以,院子里灯火通明,院中央新设了一个帐篷,帐篷里人影绰约。 扎西在帐篷外面来回踱步,他心神不定,焦急不安。 男仆们把一捆捆乞来的桑树枝,堆在院子中央,忙碌着。女仆们则端着热水、酥油等进出帐篷。 德吉正在帐篷内分娩,她满脸是汗,很痛苦。卓嘎和接生婆忙前忙后。 扎西在外面焦急地等待,他抓耳挠腮。突然帐篷里传出一声洪亮的婴儿啼哭,扎西惊喜,冲到帐篷前想进去。 “姐夫,女人生孩子,男人不能进。”卓嘎出来拦住他说。 “哪来这么多规矩,我要看看孩子。”扎西不满地说。 德吉已经筋疲力尽,汗水淋漓,她看到自己的孩子,感到欣慰。 接生婆抱着孩子从帐篷里出来,笑盈盈地说:“恭喜德勒少爷,是个带把儿的!” 扎西高兴,不知所措,他开心地说:“太好了,太好了,快让我抱抱。” 刚珠用托盘端着一碟锅灰过来。卓嘎说道:“姐夫,先别急着抱,快给你儿子稳了魂魄,定住男儿性。” 扎西有些手忙脚乱,他伸手在碟子里蘸了一指黑灰,抹在婴儿的鼻子上。 娜珍此时正不露声色地站在屋顶上,关注着院子里发生的一切。她心中充满了嫉妒和愤恨,用力把一块手帕撕碎,转身消失了。 第二十四章 娜珍的心头之患 转眼间六年过去了,时间到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扎西和刚珠带着骡马驮队从藏北收货回来,他们正朝拉萨缓缓行进。天空中传来的嗡嗡怪响越来越大,震耳欲聋。驮队驻足观望,一架美国c—47运输机拖着长长的尾烟,呼啸着飞过来。 刚珠惊慌失色,大声叫道:“阿莫啦,天上是什么呀?” 伙计四散,惊呼:“妖魔啊,妖魔啊。天菩萨,天菩萨!”众人吓得跪在地上,向天空祈祷,嘴中念念有词。飞机轰鸣着从他们头顶而过,它的引擎已经起火了。扎西冲着大家喊道:“不要慌,不要慌,这是飞机,飞机!” 飞机拖着长烟向远处的山后扎了下去,随着一声爆炸的巨响,一股黑烟从山的后面升腾而起。刚珠缓过神来,他问道:“这就是飞机啊?它怎么飞这儿来啦?” “应该是美国人的飞机。我听戏匣子里说,缅甸已经沦陷,内地通往海外的滇缅公路也被日本人切断了,国内急需的货物在地面上运不进去,就从天上运。”扎西边眺望边说。 “老爷,洋人用天上这家伙驮货?” “对。他们用飞机在空中开辟了一条航线,越过喜马拉雅山,把盟国的军事物资运到内地去。这架飞机应该是出了故障。” “这一头摔下来,飞机还能活吗?”扎西看着山后的浓烟,摇了摇头。 德吉知道扎西今天要回来,她坐在化妆台前,细心地打扮着。虽然六年过去了,但她美丽依旧,较从前更多了几分成熟的韵味儿。 她的儿子阿觉已经六岁了,天真可爱。他见德吉在化妆,就从门缝里挤进来,蹑手蹑脚地靠了过来,最后一下子撞到德吉身上。德吉手一抖,口红顺着嘴角涂到了脸上。阿觉坏笑地说:“阿妈啦,妖怪,阿妈啦是妖怪。” 德吉一把抱住他,逗他说:“妖怪专吃小孩。”她开始咬他的小胖脸。 母子俩玩够了,阿觉乖乖地给德吉擦脸上的口红,夸张地说:“阿妈啦,您可真香,您怎么那么香啊?” “小滑头,又要喷我的香水。来,阿妈啦给你!”她拉过阿觉的小手,冲着他的手腕喷了一下。 阿觉故意做了深呼吸,陶醉地说:“法兰西,香奈儿。” 巴桑从外面进来,见他们母子正在玩,便候在了一边。德吉放下阿觉,起身问道:“巴桑,老爷到哪儿啦?” “已经过了蔡公塘,说话就该进府了。” “库房都腾出来了吗?” “腾好了。” “老爷在府上住不了几天就要去印度,八廓街的店铺上还短什么货,你把清单拉出来。还有,成都、丽江那边什么紧俏,要紧着那边走货……” 德吉一回头看到阿觉正把香水往酥油茶里倒,她大叫:“阿觉,你干什么呢?” “香香。”阿觉认真地说。 “这不是吃的,你能淘出 82b1." >花儿来,快给我!等你爸啦回来打你屁股。”德吉抢下来说。 “我不怕,他拍了我的屁股,会拿糖豆哄我,还会让我骑他脖子上。” “小魔头,都是爸啦给你惯的!” 德吉听到骡马进院的声音,便带着阿觉出来迎接扎西回府。她站在主楼的台阶上,左边是娜珍,右边是阿觉,仆人们也恭恭敬敬地等在那儿。刚珠进院,他和巴桑打过招呼,便快步来到台阶前请安:“大太太、二太太,扎西德勒。” “一路辛苦了。”德吉说着,又朝外面望了望,疑惑地问:“老爷呢?” “我们刚过了宇妥桥,就遇到白玛少爷和仁钦老爷,仁钦老爷偏拉着咱家老爷去他府上了。” “这个格勒,什么事儿那么急?” “说是有重要的事儿,门下也没敢问。” “让大伙把货卸了,就歇了吧。”德吉说完,回头对恭候在那里的娜珍和阿觉说:“散了吧。”她转身回了主楼。 阿觉冲着刚珠跑过去,刚珠一把将他抱起来说:“小少爷,看我给你带来什么东西了。”他跑到货包前掏出一个小木马玩具递给阿觉,阿觉开心地推着小木马在院子里满处跑,木马的翅膀上下摆动,发出咯嗒咯嗒的声音。 娜珍站在台阶上,她的目光一直盯着快乐的阿觉,眼神里是嫉妒和仇恨。 格勒把扎西从路上拦下,请到了自己的府上,在没说正事之前,他点燃了一炷香,郑重地拜佛,然后把香插在香炉里。扎西、白玛、帕甲坐在卡垫上望着他。帕甲已经不是侍从了,他是穿军官服的六品警察连长,白玛则是藏军的排长。格勒转过身来,表情凝重地说:“日本人封锁了东部和南部沿海各地,内地的战局更吃紧了,到处是烽火硝烟,生灵涂炭,人鬼同泣啊。” “我在藏北收货,听进藏的马帮说,青海西宁也遭到日寇飞机的轰炸,西宁城里一片火海,死了很多人啊!”扎西感叹地说。 “好在拉萨山高路远,也许能躲过一劫,我等是不幸中的万幸啊。姐夫,你刚回来,还没来得及回府,我就把你请过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和抗战有关吧?” “没错。你听说了吗?九世班禅行辕组织僧俗人众组成‘慰劳前线将士代表团’,携带大量金银手饰、氆氇,还有五千块银圆,千里迢迢,直接送往前线,表达抗日决心。五世嘉木样活佛发动拉卜楞寺所属各寺院、各部落僧俗民众捐献巨款,购置了三十架飞机,支援抗战。热振活佛觉得仅仅举行拉萨会诵经诅咒日寇还不够,我们也应该捐款捐物捐飞机,不为人后。” “这是护国善举,我和热振活佛想到一块了,妹夫,德勒府先认捐一架飞机。” “姨夫,我说得没错吧,爸啦肯定会答应你。”白玛高兴地说。 “我不在家,你小子和你姨夫俩背地里算计我?”扎西调侃地说。 白玛有些不好意思,笑嘻嘻地看着扎西。 “没想到,姐夫这么痛快,开口就是一架飞机,你知道一架飞机要多少钱吗?”格勒问道。 “不清楚,但德勒家出得起……尽我所能,略表心意。” 帕甲见他们说得热闹,忍不住插话说:“噶伦老爷、德勒老爷,我有句话不敢不讲。” “别藏三掖四的,有话痛快点儿。” “我觉得,支援抗战,应该谨慎行事。” “什么意思?” “热振活佛心向祖国,世人皆知,他是拉萨最大的亲汉派。可是,现在他已经不是摄政王了。” “那又怎样?现在确实是达札活佛摄政,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僧,他整天除了念经,还能做什么?拉萨的权柄依然操控在热振活佛手上。” “可是……达札活佛身边也围着一帮人呢,势力渐长。他们有一个共同特点,对中央政府阳奉阴违,私底下嘀嘀咕咕,想借内地战乱之机,搞西拉萨立!” .99lib.t>“你什么意思,也想跟着他们活动活动心眼儿?” “老爷,我只是给您提个醒,别因为支援内地得罪了他们……审时度势,这也是您教诲我的。” “帕甲,你是不是腰包瘪掏不出钱啊,找借口?” 帕甲面带不快,不言语了。 “我知道你的家境,你那份,我替你出。”格勒又说。 帕甲心里不痛快,他回了一句:“老爷,您要这么说,我就谢您了。” 扎西想打圆场,欲言又止。他隐约感到帕甲话里的另一层意思,藏历铁蛇年春,热振活佛为消除不祥征兆,已经卸任回林周宗的热振寺静养去了,摄政王一职由他指定年迈的老师达札活佛暂代。达札上台以后,和英国驻拉萨商务代表黎吉生走得很近,也因此有了亲英派的名声。难道拉萨的政局又要变了吗? 帕甲被格勒奚落了一顿,心中不满,他觉得格勒刚愎自用,低估了达札活佛,拉萨的政局又到了动荡期,前景迷雾重重。他不想在一棵树上吊死,为了万无一失,得再找一个靠山。帕甲想到了康萨,从前的藏军一团代本康萨,现在已经升任了噶伦。于是,他备了礼物,来到了康萨府。 管家引着他来到院子里的时候,康萨噶伦正在和女儿梅朵拍照,他们的背景是一幅镶着达札摄政王的黑白照片的相框,康萨摆好了姿势,梅朵按下了快门。 管家上前禀报:“老爷,有人求见。” 帕甲上前行礼说道:“噶伦老爷,我从藏东来,是昌都多廓娃家的……” 梅朵依然张罗着照相,她让仆人搬过来一把钢管折叠椅,让康萨坐在那儿,然后把相机递给管家说:“我和爸啦合一张影,你来拍。” “这……怎么弄啊,按哪儿?我不会啊。”管家为难地说。 “按这儿,一会儿我们站好了,你就对着我们按一下就行。”梅朵指着一个按钮说。 管家笨手笨脚,还没听梅朵说完话,咔嚓按了一下,乱拍了一张。梅朵不快地嚷嚷着:“笨死了,浪费胶卷!” “梅朵小姐,还是我来吧。”帕甲上前说道。 “你会?” “我也有个照相机,没有您这个新。” “你来。” 梅朵回到康萨身边,亲密地搂着父亲,帕甲给他们拍照。咔嚓定格,抓拍时机恰当,构图合理。 康萨对他有了兴趣,问道:“你是昌都多廓娃家的?” “是家中的长子。” “找我有什么事儿啊?” “您上次去昌都巡视,家父在总管府给您瞧过病,您可能不记得了。” “藏医多廓娃……我记得。” “您那时候说,昌都的冬虫夏草是全藏最好的,但您去得不是季节。家父一直记着您这话儿,今年的新虫草收上来了,家父特地从昌都让我给您送来。” 康萨这时才注意他身边放着一个油布包,平淡地说:“难得你阿爸有心,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叫帕甲。” 梅朵扑哧笑了,她问道:“你怎么叫猪屎啊?” “小姐见笑。帕甲是猪屎的意思,不雅,我小时候总病恹恹的,后来请活佛卜卦,就给我改了这个名字,说是好养能活。” “嗯,你的名字好记。管家,留帕甲在府上吃完饭再走。”康萨说完,扭身回了主楼。管家伸手引帕甲去一侧的厢房。帕甲没动,望着康萨的背影,最后目光落在达札的相框上,他若有所思。 格勒为了支援内地抗战,召集了很多贵族男女,在仁钦府举办了一次募捐活动。白玛喜欢年仅六岁的弟弟阿觉,把他举到自己的肩膀上说:“来,骑大马。”他驮着阿觉又蹦又跳地朝主楼走去。娜珍跟在他们身后,上下打量着他们两个,眼神复杂。白玛真是没心没肺!如果没有这个骑在你身上的小崽子,你就是德勒骨系的唯一传人,德勒家族的一切都属于你。而现在,全都改变了!白玛,我的儿子,你不忍,阿妈可不能袖手旁观,我要帮你夺回这一切,哪怕不择手段! 众人进了客厅,看到各家的仆人已经把成摞的银圆、成沓的藏钞摆在桌子上,大家纷纷入座,准备玩牌。格勒发表讲话:“打麻将,是爱好;打麻将兼打日本鬼子,是爱国。今天,各位论输不论赢,打牌输的钱,包括仆人打骰子输的钱,都放在这个募捐箱里。支援抗战,为国效力。” 白玛带头叫好,大家也纷纷叫好,众人情绪热烈。 格勒继续说道:“那就说定了!募捐箱在这里,就看各位牌桌上的造化了,开牌吧。” 大家再次叫好,纷纷打起牌来。 帕甲抱着募捐箱,来回巡视,准备收钱。募捐箱上写着:支援抗战,护国利民。扎西在一桌上玩麻将,德吉陪在边上。 娜珍心不在焉地玩着,不时地东张西望。她一抬头,正好看见女仆背着睡着的阿觉穿过客厅,上了二楼,她的目光追随着阿觉,琢磨着。 女仆把阿觉背到楼上的房间,轻轻地放到床上。阿觉玩得太累了,他沉沉地睡着。女仆给他盖好被子,关好窗子,坐在地上也打起盹来。 娜珍又输了,她手边的银圆已经没了。娜珍来了豪爽劲儿,拔下头上的头饰说:“我要再输,就把这个也支援抗战了。”说着,她开始洗牌和大家又玩了起来。娜珍边打麻将边观察众人,她的目光一一扫过扎西、德吉、卓嘎和占堆。结果,她又输了。 “不来了,不来了,再这样爱国下去,我就得脱衣服了。”娜珍把头饰推到桌子中间说。 “您脱了一定有人看,爱国就要爱得彻底!”琼达说。 “小蹄子真是没羞没臊的,这个机会还是留给你吧。” 帕甲乐颠颠地来收钱,娜珍起身,琼达坐到了她的位置上。娜珍扫视一圈,见大家玩得正高兴,没人注意她,便悄无声息地离开。 帕甲拿着娜珍的头饰,追踪她的身影,若有所思。 娜珍来到楼上,轻轻地把门推开一条缝,看见阿觉仰面朝天地熟睡着,女仆坐在地上也睡得很香。她左右环顾,见走廊里寂静无人,便悄悄地溜进了房间。 她走到床前,看着熟睡的阿觉,心中充满仇恨,她在心中暗暗地说:“我等了六年,今天是个好机会,仁钦府里人多手杂,现在下手,没人知道是我干的!阿觉,你别怪姨娘,你今生投错了胎,姨娘帮你转世托生去吧!”她伸手掐在了阿觉的脖子上。 阿觉动了一下,娜珍心里不忍,松开了手,她惊恐地看着阿觉,阿觉翻了个身,又睡去了。娜珍狠了狠心,把一块毯子罩在阿觉的脸上,再次掐住阿觉的脖子。阿觉开始乱蹬,娜珍不忍目睹,把头扭到一侧,继续用力。突然,身后有人拽了她一下,娜珍一惊,回头张望。竟然是帕甲站在她的身后,娜珍神色惊慌,松开了手。 阿觉大哭,女仆醒了,赶紧从地上爬起来,紧张地问:“小少爷,您怎么啦?” “你是怎么照看孩子的,竟然睡着了。”帕甲训斥道。 女仆赶紧抱起阿觉,哄着。阿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娜珍惊呆在那里,不知所措。帕甲冷着脸,一言不发地走了。 大家还在打麻将,很热闹。娜珍胆战心惊地从楼上下来,她扫视房间寻找帕甲,却看见帕甲正在向格勒耳语什么,帕甲侧脸看了一眼娜珍,娜珍紧张得要命。 帕甲低声地对格勒说:“……我粗略地估摸了一下,现在应该有一千块大洋了。” 格勒不满,皱眉头说道:“这么少,这些抠门的家伙。” 娜珍以为他们在说自己,吓得忙回过身去,心跳不止。扎西突然出现在她身边,问道:“娜珍,你去哪儿啦?” 娜珍吓了一跳,赶紧掩饰说:“没……没去哪儿。” 扎西看了看屋子里的人,平静地说:“你过来一下。” 娜珍心虚,腿软得挪不动步。扎西走出几步,发现娜珍没跟上来,回头问她:“你怎么啦?” “你要带我去哪儿……”娜珍呼吸紧促地问。 “你哪儿不舒服,生病啦?”扎西奇怪地问。 “没事儿。” “看你紧张的!钱都输光啦,把头饰也给捐啦?” “应该的。” “何必在意,都是身外之物,捐给内地抗战,也是积德的善举。”扎西说着,掏出一卷银票递给她说:“再去摸几圈,别让人家小看了我们德勒府。” 娜珍接过银票,放松了,她木然地坐在那里,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卷银票。突然,她感到一束冰冷的目光正盯着自己,娜珍猛地回头,果然看见帕甲正远远地望着她,他冲着娜珍皮笑肉不笑地咧了一下嘴,算是打了招呼,娜珍吓得一激灵。警察的职业敏感让帕甲对这个女人产生了兴趣,很快他就理出了思路:一、扎西与娜珍有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她必定是个怨妇;二、阿觉是扎西和德吉的儿子,白玛是娜珍和其美杰布的儿子。阿觉和白玛,谁将是德勒府日后的继承人?这就是杀人动机! 娜珍回到德勒府后每天提心吊胆,寝食难安。她想与其这样惶惶不可终日,不如与帕甲面对面地谈一次,博得他的同情,也许,他会网开一面。于是,娜珍一身便装,挎着包袱,找到了帕甲家。帕甲的外甥小普次引着她进了屋子,帕甲有些意外。 “我路过,听说你住这儿,进来认认门。”娜珍借口说。 帕甲知道娜珍为什么而来,于是,掏出钱递给小普次说:“二太太是尊贵人,我们家的粗茶清水岂不是怠慢了,你快去八廓街买些英国红茶,快去。”小普次答应着,走了。 娜珍也嫌小普次碍事,等他走了,才说:“今儿个在八廓街上闲逛,看见北京商店新到了一批宁绸,我给你夫人扯了两块。你瞧,正宗的苏州货。” “二太太,这儿就我一个人,那孩子是我外甥。” “你夫人在老家呢?” “老家也没夫人。” “那就……送你阿妈吧,总能用得上。”娜珍尴尬地说。 “我知道,你是怕我说出那天的事儿,对吧?” 娜珍不吭声了,哀求的目光望着他。 “二太太,你鬼迷心窍了,就容不下一个孩子?也太歹毒了!”帕甲严厉地说。 “那会儿子我迷迷瞪瞪的,像是中了邪魔,也不知自己干了什么。”娜珍害怕,哭着说。 “可我知道你干了什么。你别忘了,我是警察!” 娜珍崩溃了,她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央求道:“帕甲,你听我说,我真是一时糊涂,我今天是专程来求你的,你可不能跟旁人讲,讲了我就只有死路一条。” “别来这套……你的泪珠子一串一串的,我这心里可盛不下。” “你心慈面善的,可不能告发我啊。”娜珍哭得更伤心。 帕甲见达到了自己预期的目的,换了种口气说:“那天我拦了你,我何必扭过身来再告发你呢。” 娜珍止住哭,抬着泪眼,问道:“真的?你不会说出去!” “我在土登格勒身边做侍从官这么多年,你的底细我都清楚。”帕甲说着,伸手把她拉起来,然后继续说道:“你出身昌都的小户人家,能够在拉萨的豪门里扎下根,说实在的,我既羡慕你,也同情你。” 娜珍死死拉住帕甲的手,又止不住抽泣起来,她泪眼婆娑地说:“我一个女人家,容易吗?前些年,虽然掖着藏着,可毕竟有其美杰布可以指靠;现在呢,我名义上是德勒府的二太太,肚子是饿不着了,可心里遭的罪就没法说了。不怕你笑话,我其实……就是个要饭花子!” “二太太,谁笑话谁啊。你我都是从藏东的昌都来的,小贵族出身,论起来,我们还是老乡呢。” “是吗,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在老爷和二太太面前,哪有我说话的份儿。” “我可没低看了你,帕甲,事到如今,你可得帮我。” “我没帮你吗?二太太,假如阿觉少爷真的咽了气,你可就把自己毁了。我敢保证,那天等不到日头落山,扎西他们就会查出凶手。” “是你救了我的命。”娜珍感激地说。 “二太太,你是怕阿觉少爷夺了白玛少爷的家产吧?”帕甲直截了当地问。 “我这点儿心思,你一眼就看穿了。阿觉到了见风就长的年纪,眼瞅着就要顶门立户。到时候,在德勒府里,我跟白玛恐怕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了。” “那你也不能用那种笨法子。况且,害人性命是要遭菩萨惩罚的。” “我一个女人家,能有多大本事,还能怎么办啊?” 帕甲笑而不言。 娜珍看出帕甲的心思,她也破涕而笑,把手上的宝石戒指褪了下来说:“这是当年他给我的,缅甸翡翠。帕甲,你指点指点我,我就有活路了。” 帕甲抓过娜珍的手,把戒指又给她戴到手指上说:“我愿意帮你,可不是图你什么,完全是替你抱打不平。” “你真是侠肝义胆!” 帕甲起身,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回来,神秘地对娜珍说:“二太太,就算你想除掉阿觉少爷,也要精心谋划,神鬼不知啊。” 又到了噶厦的例行茶会。议事厅里衙役们正端着酥油茶、人参果肉粥等,给每位官员桌上的木碗和茶碗里添食物。十几名僧俗官员坐在各自的位子上,边吃边聊,有说有笑。一位官差手里捧着一份函件从外面进来,径直奔向四大噶伦。他来到格勒、康萨等人面前,将函件呈放在首席噶伦喇嘛手上。 噶伦喇嘛将信展开阅读,然后环顾左右说:“是中央政府的函件,驻藏办事处送来的,说是要修一条从印度萨迪亚经过拉萨,一直到成都的公路。” 康萨一听就火了,不满地说:“汉人的勘察队不是已经在藏南活动了吗?中央政府现在才来函件,这分明是不把我们噶厦放在眼里!” 格勒反驳道:“修中印公路是为了运送盟国的抗战物资,驻藏办事处的孔庆宗处长早就跟我们通过气了,是我们迟迟不决。康萨噶伦,修公路如果只是国民政府的意思也就罢了,它也是英印政府的意思。英国人,你不肯得罪他们吧。” “哼,你还别拿外国人来压我。” “英国人是外人,中国人可是我们自己人。” “早在铁猪年,吃大米的中国人已经和吃糌粑的拉萨人没有关系了,他们随着大清皇朝的垮台已经撤出了拉萨。到现如今,中国人在拉萨也只剩下黄慕松当年留的一个办事处,这与驻藏大臣衙门完全不是一个性质了。” 众官员见康萨和格勒针锋相对,他们侧目观看,都不作声。 康萨扫视着众官员,又说道:“你们别把蒋介石看简单了,他修这条公路的真正意图,是想把中国人的势力重新延伸到拉萨来。我的态度很明确,这条公路不能修!” 格勒见他态度坚决,当仁不让地说:“康萨噶伦,我也明确告诉你,热振活佛给我捎来口信,他是支持修这条公路的,他让我把这个意思转告给大家。” 康萨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对众官员命令道:“以噶厦的名义,通知孔庆宗还有他的国民政府,绝不允许在拉萨的疆域内修建任何公路。对中日战争,我们持中立态度,命令驻藏南的各级官员,发现汉人的勘察队就驱逐出去,如遇对抗,格杀勿论!” 例行茶会结束后,格勒气哼哼地去了八廓街的德勒商店。扎西正在店里和巴桑商量去印度进货的事情,他见格勒脸色难看地进来,问道:“妹夫,你怎么啦?” “一个坏消息,也是一个好消息,其实是一个消息。”格勒气呼呼地说。 “谁把你气成这样,糊涂了吧?” “蒋介石要在藏南修公路,被康萨他们给顶回去了。” “是吗?公路修不成,海外通往内地的陆上运输线就彻底断了。内地战事吃紧,这可是雪上加霜啊。” “你还真以为我在乎那条公路?内地的战事不可怕,可怕的是噶厦里的那些人已经不把热振活佛的话当回事儿了。” “这么快?他们全都改换门庭啦?” “没错。达札活佛上台以后,追随热振的官员正被逐步剪除,子月孜本被撤了职,彭康噶伦也被劝退休,就连最忠诚的噶伦喇嘛丹巴也背叛了热振,现在他和康萨一个鼻孔出气。噶厦里只剩下我一人在支撑,孤掌难鸣啊。” “我还以为达札是热振活佛的上师,他们关系密切呢。” “那是过去!热振活佛卸任时和达札有约在先,三年后,热振活佛结束静修,重返拉萨,达札要把摄政王位还给他。可现在,达札活佛受到英国人的挑拨,疏远内地,企图搞‘西拉萨立’,他赖在王位上不想下来了。” “英国和中国是抗战中的同盟国,是患难中的兄弟,他们竟然在背地里鼓捣我们汉藏分家。这些洋鬼子,着实地可恨!” “利益,当然是利益。国民政府正忙着打仗,对拉萨鞭长莫及,英国人当然要利用这个机会,对我雪域净土插上一腿。” “拉萨新一轮的争权夺利开始了,不知又有哪些人家该倒霉啦。”扎西担忧地说。 “量他们还不敢把我怎么样。”格勒满不在乎地说。 “国是、战争、王位、噶厦,我真庆幸自己无官一身轻啊,不说这些了。妹夫,说说你的好消息吧。” “不知道我想说什么?你心知肚明,装傻!” 扎西思索着问:“公路修不成了,内地急需的物资还得运。你一闭上眼睛都能看见从印度噶伦堡到祖国大西南的商路上全是桑多仓、邦达仓和热振仓的驮队,拉萨的豪门显贵也坐不住了,索康府、察绒府、噶雪巴府也纷纷开始经商。格勒,你眼馋了吧?” 格勒笑了,说道:“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落下谁,也不能落下我们。” “果然让我说中了,你也要组建自家的驮队?” “姐夫,我都想好了,仁钦府和雍丹府出钱,德勒府出人、出力,我们三家合股把德勒家的驮队做大。既能发财,又算爱国,一举两得。” “这话说到我心坎上了。” 格勒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图,摊在柜台上,指着上面说:“我们要把生意的重点放在内地,驮队在噶伦堡把货办齐,一路走南线,可以运到丽江;一路走中线,通过昌都可以运到康定和成都。” 扎西也来了精神,兴奋地说:“内地需要什么,我们就运什么,卡其布、煤油、蜡烛、肥皂、西药。” “还可以运盟国的军事物资。” “军事物资?那可是噶厦明令禁止的。” 格勒不屑地说:“我现在还是噶伦,德勒驮队运什么谁敢过问,你就放心大胆地干吧!” 阿觉在房间里玩得好好的,突然哭了起来,女仆吓得赶紧抱起他,哄着。可是不管怎么哄,他依然哭闹着,而且哭得一声高过一声,女仆急得满头是汗。德吉闻讯匆匆赶来,她接过阿觉,问道:“怎么回事儿?” “不知道,小少爷一直在哭,怎么也哄不好。”女仆回话说。 “宝贝,别哭……是不是磕着碰着啦?” “没有啊,大太太,吃完饭,我们陪他玩了一会儿,一直在他身边。” “阿觉,你哪儿疼?”德吉问道。 “哪儿都疼。”阿觉哭着说。 女仆想起了什么,对德吉说:“昨天在仁钦府,小少爷睡着好好的,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大哭起来了。我以为他做了噩梦,您在楼下玩麻将,我就没告诉您。” “是不是撞了不干净的东西?”德吉伸手摸阿觉的额头,焦急万分地说。 阿觉哭闹不停,德吉就派人请了两名喇嘛来念消灾经,阿觉渐渐地安静下来,睡着了。可到了夜里,他又突然惊醒,大哭不止,女仆措手不及地哄着他。德吉和扎西赶紧来到床前,扎西伸手给阿觉揉肚子,哄他说:“爸啦在这儿,不害怕,肚子还疼吗?” 阿觉依然哭着,越哭越凶。哭声传到了娜珍的房间里,她盘腿打坐在护法神像前,默默地祈祷着,最后侧耳倾听外面的哭声,脸上露出了一丝浅笑。 扎西抱着阿觉在地上来回走动,阿觉渐渐地不哭了,昏昏沉沉地睡去。他把阿觉轻轻地放在床上,给他盖好了被子,房间里安静下来。德吉望着阿觉,忍不住地流眼泪。 扎西安慰她说:“你不用担心,小孩子偶尔生病也无大碍。” “也请藏医用了药,也请喇嘛念了经,可阿觉这一晚上哭闹了四次,还是不见好。” “治病总需要个过程,你别急。” “阿觉今年刚好六岁,兰泽就是六岁死的,他会不会像兰泽一样短命?扎西,我害怕……我不能再失去这个孩子……” “德吉,你不要胡思乱想,阿觉不是已经睡着了吗。也许,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德吉不能自已,哭得一塌糊涂。扎西也担心起来,他想了想说:“我们还是带阿觉去看英国医生吧,也许西医有办法。” 第二天一大早,扎西和德吉带着阿觉就去了英国商务代表处,找英国医生给阿觉看病。一个破衣烂裳的老喇嘛正在街上化缘,他一扭头看到女仆抱着阿觉,在刚珠、扎西和德吉的簇拥下从代表处里出来,老喇嘛奔过去,拿着木碗冲着他们乞讨。 刚珠上前轰他,嚷道:“走开,走开。我们老爷和太太心里正烦呢。” “刚珠,给师傅一些布施。”扎西说。 刚珠只好给老喇嘛几张小额藏钞。老喇嘛领了布施,不但不走,反而往阿觉边上凑。刚珠没好气地吼他:“给你布施了还不走,臭哄哄,别熏着我们家小少爷。” 老喇嘛瞥了一眼女仆怀中的阿觉,一龇牙说道:“我熏不熏他不打紧,反正他也活不长了。” 德吉一听此话,大惊,她三步二步来到老喇嘛面前,追问:“师傅,你刚才那话,怎么讲?” “能活到六岁,全靠他的造化了。”老喇嘛嘟囔了一句。 德吉与扎西面面相觑,德吉更加心惊,诚恳地说:“大师,请您指教。” “他不应该生在豪门之中,更不应该是一个尘俗之人,他长错了地方,五行混沌,必定病病恹恹,你说他能活得长吗?” “师傅是说这孩子有佛缘?应该剃度为僧?”扎西问道。 “你们家祖祖辈辈受佛菩萨的恩惠,却连续三代无人遁入佛门,佛菩萨岂能不怪罪你们。所以,这孩子的病不用四处求医,送他住进寺院,病自然就好了。”老喇嘛话说完,晃晃悠悠扬长而去。 德吉傻了,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 扎西望着他的背影,沉吟片刻,对刚珠说:“快去,给师傅再送些布施,别吝啬了。” 刚珠答应着,追了上去。 德勒府的伙房里仆人们正忙着做午饭,女仆正在用风囊吹火,两名厨子切肉切菜,忙得不亦乐乎。娜珍走进来,她审视着伙房里的一切。厨子一见她,赶紧上前打招呼:“二太太,您有什么吩咐?” “老爷和小少爷回来了,午饭准备好了吗?”娜珍问道。 “正在准备。” “小少爷去看过病,状态好多了,午饭你们给他准备了什么?” “蒸牛舌、炸灌肺、灌汤包子,还有……红枣粥。” 娜珍来到粥锅前,拿起勺子盛上一点儿尝了尝,她趁厨子不注意,把手里的一包药末倒了进去,然后用勺子搅拌着,转身说道:“小少爷胃口不好,要煮得烂一些。” “啦嗦。”厨子恭敬地答应着。 午饭很快就做好了,摆在了客厅的桌子上,扎西、德吉、娜珍和阿觉围在桌前开始吃饭。女仆把红枣粥盛在碗里,端给阿觉。娜珍接过来,吹了又吹,搅了又搅,然后盛了一勺送到阿觉嘴边说:“阿觉,多吃才有精神,来来,听姨娘话,大口。这孩子真乖……再来一勺。” 德吉望着吃饭的阿觉,有些愣神,扎西看在眼里,心头一沉,他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刚才那个化缘老喇嘛的话,你也别当真。” “可是,如果阿觉就这么一直病下去……我不能眼睁睁地……我都不敢往下想。” “我们只有这一个孩子,送到寺院出家,你舍不得,我也舍不得。” “我是舍不得!阿觉要是离开我……不行,绝对不行!” 阿觉不想吃了,他把饭碗推到一边,萎靡不振的样子。娜珍又把碗端到他面前,哄道:“宝贝,再吃一口,吃饱了,姨娘带你去找白玛哥哥骑大马,好不好?再吃点儿。” “我不吃。”阿觉一把将碗打翻在地,哭了起来。 德吉马上扑过去,抱起阿觉哄他说:“阿觉,乖,不吃就不吃吧,别哭,啊,不哭。” 娜珍掏出手帕给阿觉擦眼泪,假惺惺地说:“别哭了,阿觉,你再哭,姨娘的心都碎了。” 阿觉哭得更厉害了。 藏军军营的操场上正在进行篮球比赛,一边是英式军装,另一边是藏式军服。白玛把藏袍系在腰间,露出结实的肩膀、优美的肌肉……他在场上表现突出,带球,过人,投篮,球又进了。在场的人狂热地叫好,比分板又翻出新的成绩。 观看比赛的僧俗官员坐在阳伞下面,其中有康萨噶伦和八角代本。梅朵坐在康萨的身后,她聚精会神地看着比赛,完全被白玛吸引了,康萨的目光也在白玛身上。八角代本侧过头来,低声地说:“噶伦大人,他就像一根刺,卡在我的嗓子眼上,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我倒觉得这小伙子不错,身手敏捷。”康萨说道。 “啊?大人,他可是土登格勒的外甥。” 白玛一个三步篮,强行突破,又一个非常漂亮的投篮,球进了,场上立刻爆发出欢呼声。白玛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康萨和八角代本,见他们正起身离场,他的脸上略过一丝不祥。 梅朵很兴奋,拿着照相机对着白玛一顿狂拍。 比赛更加激烈了,白玛在场上越战越勇,他带球过来,一转身投篮,球又进了。梅朵端着照相机追拍白玛,拍着拍着,她的镜头里,满场再也没有别人,只剩下了白玛。 康萨和八角代本离开了喧闹的篮球场,回到了军营,八角代本对康萨说:“白玛最近很活跃,他撺掇一些中下级军官为内地抗战捐款捐物,和土登格勒一唱一和的。” “就这些?” “他是上层贵族子弟,平时乐善好施,广有人缘,大有一呼百应之势。我担心,他继续留在军中会对我们不利。” “那你想怎么办?” “制造机会,脱掉他这身军服。既解除了我们的后顾之忧,也给土登格勒点儿颜色看看。” “这样不妥。按说德勒家族对政治没兴趣,扎西顿珠跟土登格勒虽然是亲戚,但他们两人不一样,我们如果刻意压制白玛,没准儿会弄巧成拙。” “大人,您说怎么办?” 康萨沉吟片刻,他冲外面的侍从官挥了挥手,侍从官赶紧跑上前来。康萨吩咐道:“篮球赛结束以后,你让白玛来指挥部一趟。” 侍从官大声地应答,跑去通知白玛。白玛换上军装朝指挥部跑步而来,他在离门口不远处停住脚步,整理了一下军容,准备伸手敲门。突然,从侧面飞来一个篮球,白玛一闪身,伸手将篮球接住,他四下张望,却不见人。白玛把篮球放到门边,又准备敲门。这时,身后传来梅朵的笑声。白玛回头说道:“你个小疯丫头,敢偷袭我。” “谁让你大眼无神,我这么大个活人在这儿,你愣看不见。”梅朵笑着说。 “你爸啦和代本老爷召见,我紧张!” “有我在,你怕什么。” “那好,我……进去了。” “等等……你今天球打得不错。白玛哥,我也要跟你学打篮球。” “那都是小伙子玩的,哪有小姑娘打篮球的。” “谁是小姑娘,我都长大了。” “大小姐就更不能打篮球了,多不淑女,上蹿下跳的。你看我这胳膊,一疙瘩一块的,你要是练成这样,将来非嫁不出去。” 梅朵甩开他,生气地说:“讨厌,谁要嫁人啊。” “小酸脸子,还说长大了呢,逗你玩呢。梅朵妹妹,你要想运动,我给你个建议,不要打篮球,忒野蛮,英国淑女都打网球,特优雅。”白玛哄她说。 “好啊,那你教我。” “没问题。” 这时,传来侍从官的声音:“谁在外面喧哗?” 白玛赶紧冲梅朵做了一个小声的动作,清了清嗓子,大声地说:“报告!白玛多吉前来报到。” 梅朵含情脉脉地看着白玛推门进去了。 指挥部里端坐着康萨噶伦、八角代本,还有两名军官,白玛上前行英式军礼。 八角代本看了看他,说道:“坐吧。” 白玛站着没动,回了一句:“噶伦老爷、代本老爷在上,我还是站着吧。” “我有段日子没来兵营了,你今天表现得不错,说明平时训练很刻苦。”康萨说。 “捍卫政教大业,绝不敢有一丝惰怠。” “当排长多长时间啦?” “已经六年了。” “按照藏军的老例,早过了晋升的年限。代本大人,是该给他挪动挪动了。” 白玛闻听,有些不知所措。 八角代本接过康萨的话头儿,继续说道:“内地战事吃紧,亚东海关来往货物更加繁忙,现在驻亚东的连长很不得力,关税的征收和稽查都搞得一塌糊涂,我和噶伦老爷商议,决定改派你去接任。” “啊?去亚东关?”白玛意外地问。 “啊什么啊?关税收入是噶厦政府的命脉,亚东关远在千里之外,必须派嫡系的干将,我和噶伦老爷才会放心。你回府上打声招呼,七天后启程。”八角代本不客气地说完,见白玛愣神,追问了一句:“回答!” “服从命令。” “傻小子,恭喜你,你已经正式晋升为六品连长了。” “谢噶伦老爷,谢代本老爷。” 侍从官从幕后走过来,他手中的托盘里放着连长的领章和帽徽等。白玛接过托盘,擎在手中,金色的领章和帽徽熠熠生辉。 娜珍又来到了帕甲家里,帕甲正在一个铜臼里磨药,娜珍守在一边,疑惑地眼光望着他说:“你的药肯定剂量不够,那小崽子吃了以后只是哭闹……” 帕甲停下手中的活儿,盯着娜珍说:“你想给他下猛药,吃了就死?” 娜珍被问住了,她想了想说:“我三番五次地往伙房里钻,会被他们怀疑的。” “二太太,你也不想想,如果阿觉小少爷暴病而死,扎西和德吉能看不出破绽?” 娜珍忧虑,不语了。 “我可不想把你这条命也搭上。二太太,要神不知鬼不觉,你急什么啊!”帕甲说着,把铜臼里的药末倒在纸包里,递给娜珍又说:“这是最后一剂药,你等着看效果吧。” “还是你想得周全。小老乡,事成以后,我怎么谢你啊?”娜珍舒了口气说。 “你想怎么谢我啊?”帕甲暧昧地问。 娜珍爽快地说:“你说吧,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第二十五章 阿觉是吉塘活佛的转世灵童 一胖一瘦两名年轻的喇嘛寻寻觅觅地来到德勒府门前,他们上下打量德勒府的大门,又轻轻地把虚掩的门推开朝里面张望。德勒府主楼的屋角上挂着经幡,左边黄的,右边绿的。 胖喇嘛惊喜地说:“是这儿,就是这儿。” 瘦喇嘛也连连点头说:“对,肯定是这儿,快去请大住持。” 胖喇嘛转身就跑,与迎面而来的四位喇嘛相遇,胖喇嘛对一位老喇嘛说:“大住持,找到了,应该就是这家了。” 大住持随他来到德勒府门前,站在院外环视后,才说:“门口有棵树,树下有块下马石,应该是这儿。”他又抬头朝主楼张望,突然大呼:“对了,左边是黄色经幡,右边是绿色经幡。” 刚珠在院子里经过,他见门口有人,走过来问道:“你们这是……比比画画干什么呢?” “请问,府上怎么称呼?”大住持上前问道。 “你连德勒府都不知道,你们找谁啊?” “就是从前的德勒老噶伦的府上?” “正是。” “你们家有位六岁的小少爷吧?” “是啊。” “小少爷身体一直虚弱?” “什么叫一直,也就最近几天,不知犯了什么冲,总是哭闹。” “那就对了,我们是西康省吉塘寺的僧伽,为小少爷而来,请你通禀老爷一声。” “你有什么事儿?” “我们来寻访寺主吉塘活佛的转世灵童,根据种种征兆找到你们府上,我们要见你们家老爷。” 刚珠闻听,不敢怠慢,他说道:“你们稍等,我这就去通禀。”他转身进了院子。 扎西和德吉听完了刚珠的汇报,让他把大住持等人请到了客厅里。双方寒暄过后,大住持就直入主题地说:“圣湖显示的湖相,一幢房子楼顶的经幡左黄右绿,与您府上完全相符;门前的树下卧着一只老虎,而你们家的小少爷应该是藏历第十六绕迥土虎年出生的,生肖属虎,他是吉塘活佛的转世真身,确定无疑。” “不会这么巧吧。我儿阿觉生性愚顽,缺少灵童的聪慧,你们肯定是搞错了。”扎西说。 “德勒老爷,德勒夫人,是与不是,您让我们见一次小少爷,我们才甘心啊。” “小少爷最近得了一场病,身体不太舒服……” “这也与我们占卜的结果相同,灵童是想回他的驻锡之地,到了寺里,他的病痛就会不医而愈。” 德吉听了心中一惊,她说道:“刚珠,那就把阿觉领出来,让大住持看看吧。” 一会儿,刚珠抱着阿觉来到了客厅,他们身后跟着娜珍和女仆。刚珠把阿觉放到地上,德吉给他介绍客人说:“阿觉,这是从远道来的喇嘛师傅,你问个好。” 阿觉感到陌生,愣愣地看着他们,不开口。 大住持一见阿觉,赶紧起身,他上下打量着阿觉说:“是他,就是他!眉宇之间透着钟灵毓秀,这孩子的眼神跟活佛生前有一样的神采。” 阿觉对大住持手上的念珠产生了兴趣,他伸手抓住了那串念珠。大住持惊异,扑通跪在地上狂呼:“活佛,我们可找到你了。”说着,他赶紧松手,把念珠褪下来,献给阿觉。 阿觉并不理他,拿着念珠在手上玩着,一转身跑出了客厅,胖喇嘛等赶紧起身追了出去。扎西上前把大住持扶了起来,大住持非常激动地说:“这串念珠是活佛生前心爱之物,三十多年没有离过手,你看,阿觉少爷他认识自己的旧物啊。” 德吉也蒙了,和扎西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娜珍一脸狐疑,审视着发生在眼前的一切,她抬头看院子里的阿觉,他正在和喇嘛们戏闹。 扎西陪着大住持也从楼里出来,德吉跟在后面,她刚走到台阶上,两腿发软,便走不动了。娜珍上前扶住她问道:“大太太,你这是怎么啦?” 德吉强打精神,硬撑着说:“头有点儿晕,不碍事儿。” 喇嘛们陪着阿觉玩得正欢,阿觉身子有些虚,跑得气喘。胖喇嘛追着他说:“别跑了,别跑了,小活佛,我背着你。” 阿觉指着他命令道:“你趴下,我要骑大马。” 胖喇嘛赶紧趴在地上,大住持快跑几步,把阿觉抱到他的背上。胖喇嘛在地上爬了起来,阿觉手里拿着念珠,骑得很高兴。 大住持回到扎西身边,对他说:“施主,这个小喇嘛是活佛身边的侍从,吉塘活佛外出,他负责牵马,阿觉小少爷认识他啊。” 白玛带着边巴从外面回来,他看见那些喇嘛愣住了,问道:“这是些什么人啊?” “是寻访转世灵童的僧伽。”刚珠回话说。 大住持看见白玛,问道:“这位是……” “我们家大少爷。白玛,这位是西康省吉塘寺的住持。”扎西介绍说。 白玛过来行礼,说道:“师傅,远路而来,辛苦了。” “德勒施主,你有两个儿子,一个在家守业,一个出家礼佛,这可真是好得不能再好的福分。” 德吉却一脸沮丧,她喃喃地说:“这难道是天意,阿觉真要离开我们?” 如果一个下等人家的孩子被认定为活佛,那是从天而降的福报,他的整个家族都会因此跻身于上层社会。但对于德勒家族而言,这显然是没意义的。次仁德吉是母亲,而且是一个有丧子之痛的母亲,她更需要一个围在她膝下活蹦乱跳的儿子,而不是一个远在天边的小活佛。 大住持离开德勒府后,就去了拉萨的近郊,他在一排漂亮的白塔下找到了帕甲。帕甲冲大住持双手合十行bbr>99lib?礼,大住持还礼后,帕甲问道:“事情办得还顺利吧?” “当着德勒老爷和德勒大太太的面,我们已经考察了阿觉小少爷,也印证他就是吉塘活佛。但……德勒家还是犹豫,我怕到时候,我们接不走那孩子。”大住持担心地说。 “有这种可能。” “那怎么办啊?帕甲大人,我们从西康远道而来,在拉萨人生地不熟的,凡事都仰仗您啦。” “扎西和德吉才看不上你们这种外省的小庙呢,要想把孩子领走,我们还真得动动脑子。” “帕甲大人,还有什么主意,一切听您的!” 帕甲沉吟了片刻说:“这样!你们去拜访达札摄政王,请摄政王按照宗教仪轨,确认这个孩子就是吉塘活佛的转世灵童,见到摄政王的回示,德勒府也就只能服从了。” “可是,摄政王府的大门朝哪边开,我们都不晓得!” 帕甲冲大住持招手,大住持凑近后,帕甲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大住持99lib?闻听,茅塞顿开,高兴地说:“噢,明白了,明白了。” “吉塘寺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寺,你们攀上德勒府这样的大贵族,在拉萨也就有了根基。大住持,吉塘寺今后在佛教界的地位可就大不一样了。”帕甲得意地说。 “那是,那是。您的大恩大德,真不知该怎么谢您。” 帕甲笑而不答。 大住持明白了他的意思,忙掏出一个缎子包,捧到他面前说:“帕甲大人,这是当年班禅大师去内地时,途经吉塘寺赐给小寺的九眼天珠,是我们的镇寺之宝。小寺偏僻贫穷,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请您笑纳。” 帕甲接过来,打开端详,满意地说:“这可是有灵性的宝物,珍贵,珍贵。” 阿觉开心地推着小木马在院子里跑着,木马发出咯嗒咯嗒的声音,他跑到德吉面前,德吉一抬手,阿觉从她的袖子下跑了过去。他突然又跑回来,故意闻了闻说:“阿妈啦,您真香……” “你个小花舌子。”德吉说。 阿觉一边跑着一边回头喊着:“法兰西,香奈儿,法兰西,香奈儿……”结果,他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小木马飞出去老远。 扎西赶紧过来把他抱起来,说道:“叫你别跑,你偏跑,看你这小脸脏的,跟鬼脸似的。” “我要跑,我还要跑。” “再跑,我就咬你小鼻子。” “鼻子里有鼻屎。”阿觉笑嘻嘻地说。 扎西用头拱怀中的阿觉,阿觉笑得前仰后合。 “我咬你小屁屁。” “屁屁要拉臭臭。” “我咬你小脚丫。” “脚丫上有烂泥巴。” 扎西一回头,看到一旁的德吉眼圈红了。阿觉不解地问:“阿妈啦,您怎么啦?” 德吉强忍着眼泪,一转身走了。 院子里的一切都被站在二楼房间里的白玛和娜珍看在眼里,白玛难过地说:“阿觉非走不行吗?” “哎哟,她伤心,你心疼什么啊?”娜珍不高兴地说。 “阿觉毕竟是她的亲骨肉,现在要去西康,山高路远,她怎么舍得。” “事到如今,舍得舍不得都由不得她。吉塘寺的喇嘛们求来了达札摄政王的回示文书,认定这孩子就是转世灵童,摄政王还占卜了吉日,就是明天,喇嘛们就来府上迎人了。” “如果是这样,亚东我就不去了。” “我的亲儿子,你可不能犯傻,康萨老爷让你去亚东,那是提拔你。亚东关是什么地儿啊,拉萨没人不知道,守关的连长有一个算一个,都是银子做的,就连胯下的马鞍子都贴着金镶玉。” “阿妈,我拿的是兵饷,没钱往马鞍子上镶。” “就算你两袖清风,去亚东对你的仕途也大有好处,别辜负了康萨噶伦的好意。” “我就算走,也不能赶在这个当口。这些天,爸啦和阿妈啦心情难过,我不忍再让他们操心。” “瞧你叫得那个亲,真以为他们把你当亲儿子。” “阿妈,他们对我们母子俩不薄,您犯得着阴阳怪气的吗?”白玛反感地说完,气哼哼地出门了。 娜珍望着白玛的背影,不忿地说:“臭脾气,傻透腔了。” 第二天,西康喇嘛们在大住持的带领下,吹着法螺,敲着法鼓,举着飞幡、幢、华盖,仪式庄严地进了德勒府的院子。格勒、葱美、琼达、占堆、卓嘎等见到迎请的喇嘛都纷纷肃立行礼,奴仆们则弯腰吐舌。阿觉已经披上了绛红色的喇嘛服,他开心不已,在客厅里乱跑。德吉心情复杂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娜珍察言观色,上前说道:“大太太,你看阿觉多欢实,自从知道自己要当活佛,他的病也好了,您应该高兴才是,干吗愁眉苦脸的。” “小孩子懂什么,人来疯。”德吉不快地说。 大住持一行进了客厅,直奔阿觉。屋子里一下肃静下来,阿觉也安静了许多。胖喇嘛过来拉着阿觉来到房间中央,大住持上前双手合十,然后扑倒在地,向他磕头。阿觉竟然也跪倒在地,与大住持行了碰头礼。大住持欣喜地说:“活佛,我们可算找到你了,教区的僧众和属民都等着您回寺呢。” 阿觉觉得好玩,好奇地问:“我们要去哪儿?” “很远的地方,青山绿水,是您前世驻锡的地方。” “走吧,我要去玩,走啊!”阿觉拉着大住持的手就往外拽。 大住持转过头来,对扎西和德吉说:“施主,你们就放心吧。小活佛,向你的爸啦和阿妈啦辞个别吧。” 阿觉很听大住持的话,走到扎西和德吉面前跪下磕头。德吉的眼泪流了下来,扎西叮嘱阿觉说:“给你带到寺里的佛像、佛经,还有布施都备好了,你去了以后,要潜心修证佛法,不能像在家里一样,淘气贪玩。” 阿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大住持见扎西叮嘱完了,轻声地说:“小活佛,我们走吧。”他领着阿觉往外走。德吉再也抑制不住,冲了上去,一把拉住阿觉,情不自禁地摸着他的小脸蛋,难舍地叫着:“阿觉,阿觉!” 阿觉也抱住德吉的脖子,亲热地说:“阿妈啦也一起去,我们去玩吧。” 德吉擦了擦眼泪,对胖喇嘛说:“西康气候湿热,你要想着给小少爷换棉绸的衣服,他身上不能碰羊毛腥,会起疹子。” “施主请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小活佛。”胖喇嘛答应着。 德吉还是不放心,又问道:“阿觉,还有什么东西要带吗?” “瓶子。” “什么瓶子?” “阿妈啦的香水瓶子。好闻,是阿妈啦的味道。” 德吉闻听感动,她冲女仆挥了挥手。女仆转身跑了,一会儿,她拿着香水瓶子匆匆回来,递给德吉。 “是这个吗?”德吉问道。 阿觉闻了闻,抓在手里,开心地嚷嚷着:“我玩去了,玩去了。”说罢,就跑出了客厅。 院子里,法螺、法鼓、喇嘛的诵经声又响了起来,大住持带着阿觉朝院门外走去,扎西和德吉把他们送出了大门。德吉忽然回身向主楼跑去,她冲上房顶,看着喇嘛们带着阿觉在院外的街道上渐行渐远,她站在经幡间,哭了。 西康喇嘛们的仪仗走过街道,道路两旁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帕甲和小普次也在其中。大住持和阿觉骑着马在仪仗中行进,大住持看到帕甲,微微地点了点头。帕甲同样点头示意,他很得意。 自从阿觉走了以后,德吉就茶不思饭不想,一蹶不振。她每天坐在台阶上,回忆着阿觉在院子里玩小木马的情景。扎西见她失神落魄的样子,心疼地说:“你天天在这儿愣神,都晒黑了。” “阿觉今天应该到林芝了,那边森林茂盛,他们在林子里走,应该不会太晒。”德吉喃喃自语。 “别想阿觉了,他是去当活佛,受不了什么苦。” “我每天都能看到阿觉在院子里玩,还有那个木马的声音,咯嗒咯嗒……现在突然间没了,我心里缺了一大块,空落落的。” “我也一样!德吉,去印度的驮队早准备好了,这次你跟我们一起走,去外面散散心。” “我舍不得离开这个院子。” “你也不能永远陷在这种情绪里啊,白玛去亚东守关,陪我们一起走,他已经等好多天了。” “我们真应该陪阿觉去西康。” “还是去印度吧,你自从留学回来再也没回去过。”扎西拿出一张电报递给德吉说:“我让印度商号的主事去访听了,这是回电。你在大吉岭上学时最喜欢的朱丽娅老师还健在,她已经七十岁了,老人家很想念你。你同寑的姐妹伊丽莎白、维维安,还有那个印度姑娘艾西瓦亚,也都盼着你能回去聚一聚,你不想去吗?” 德吉看着电报,感动地趴在扎西怀里哭了起来:“谢谢你,扎西,谢谢你。” 次日,扎西和德吉带着骡马驮队出发了,驮队人马众多,绵延了很远一段路。白玛和五名藏兵随从,骑马等在路口。德吉骑在马上,不断地回望布达拉宫,扎西催促她说:“快走吧,白玛在前面等我们呢。”他们加快了步伐,与路口的白玛会合,一行人朝山口走去。 扎西和德吉走了,娜珍便在德勒府作威作福,唯我独尊。这一日,帕甲应娜珍之邀来到府上,他一见娜珍屋里的女仆便说:“你家女主子让我来给她瞧病。” “进来吧,二太太在房里等你呢。”女仆说着,轻轻推开房门,帕甲走了进来,女仆随手把门关上,消失在了门外。帕甲打量着房间,他见娜珍穿着薄衣单裳睡在床上,试探地叫了一声:“二太太,我来了。” 娜珍没应声,依然睡着。 帕甲大着胆子凑到床前,上下打量娜珍,琢磨着。忽然,娜珍转过身来,望着帕甲含情脉脉地说:“看什么呢?” 帕甲有些尴尬,一时语塞。娜珍一跃而起,一把将他搂住,两个人滚倒在床上,拉萨,一场鱼水之欢…… 激情过后,娜珍躺在帕甲的怀里,她扭过脸来说道:“你坏死了,净骗我!” “娜珍,我对你绝没半句假话。”帕甲无辜地说。 “我问你,你给阿觉吃的是什么药?” “当然是帮你积德的药,让他闹点儿小毛病而已,死不了人。” “你不早说,害得我整天提心吊胆。” “娜珍,你要是把阿觉毒死了,是要下地狱的,到时候,我可不陪你去。” “你才下地狱呢!那西康的喇嘛一上门,我就明白了,准是你在背后搞的名堂,还瞒着我。” “我怕你沉不住气。这下好了,阿觉去康巴藏区当了活佛,弘扬黄教,你对他没有半点儿亏心,他大半辈子都回不来一趟,再也没人跟你争家产啦。” 娜珍不言语了,背过脸去。一会儿,竟嘤嘤地哭了起来。帕甲扳过她的肩头,娜珍已是满眼盈泪,她仰头望着帕甲。帕甲惶恐地问:“二太太……我说错了什么,惹你不高兴?” “你是世上……真心疼我的男人,你为什么……才冒出来啊?”娜珍感伤地说。 “娜珍,第一次见到你,是在尼姑寺,我当时心就慌了。那是十四年前,我只是土登格 52d2." >勒的下等侍从,我害怕,自己怎么敢有这等非分之想。” “只要你对我好,我才不在乎你是上等下等呢。” 帕甲伸手擦她脸颊的泪水,心疼地说:“你心里苦,我知道。从今往后,那一切都结束了。” 娜珍破涕为笑,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第二十六章 半段姻缘,半场兵灾 亚东在中印两国的边境上,噶厦政府和藏军在这里设关卡。关卡内外,人来人往,汇聚着各色人等,有拉萨的商帮,也有云南、西康、四川的商帮。有头人、管家、伙计、脚户,还有印度人,尼泊尔人,他们的装束各有不同,异彩纷呈。一晃,白玛来亚东关已经二年了,他带着藏兵正在四处查看。 康巴姑娘达娃央宗骑着马,手里扬着鞭子,指挥马队在一片空场上卸货,歇脚。央宗老爹正带人搭帐篷,建立临时营地。达娃央宗的美丽吸引了白玛,他驻足看着她。央宗发现白玛在看自己,她高傲地扭过脸去,根本不理会。 亚东关山口有一处玛尼堆,经旗杆上挂满了经幡,五颜六色的经幡随风飘动,煞是好看。天渐渐地黑了下来,过往的商帮聚在玛尼堆前,燃起一堆堆的篝火,他们在草地上喝酒,玩骰子,跳锅庄,载歌载舞。白玛和几位藏军军官、当地官员、商队的少爷也在其中,他们围在一起,玩骰子喝酒作乐。 一群跳热芭舞的康巴姑娘,热情、狂野。在场的人都被她们吸引住了,舞蹈中的达娃央宗格外引人注目。她二十多岁,是一位舞姿优美、极其漂亮的姑娘。一位少爷凑上前去,与她对舞,放肆地伸手搂她,央宗闪身躲开了。秀舞少爷又上前搂她,达娃央宗扬起手来,照着他脸上就是一个大嘴巴。 众人见状,哄笑。 跳舞的康巴姑娘把该少爷围在了中间,少爷见状不好,灰溜溜地退了。美丽泼辣的央宗引起了大家的兴趣,军官兴奋喊着:“这野丫头,够味儿!” 另一位少爷嚷嚷着:“我们掷骰子,谁输了,谁就去把那野丫头降了!敢不敢?” 白玛喝得微醉,他和少爷们响应着:“好。哪个不敢!……谁不敢,罚酒三大碗。” 他们开始打骰子,骰子的点数落在了白玛面前,众人轰的一下热闹起来。 “白玛,是你,你去……降了那丫头……”少爷兴奋地说。 白玛摸了摸自己的嘴巴子,自嘲地说:“我认罚,我还是喝酒吧。” “太不血性啦……你可是连长,不能当狗熊……” “白玛,你不出头,咱藏军的脸面就丢光了。” 白玛被激将,他站起身说道:“好,去就去,不就一个康巴丫头吗,你们等着。”他朝跳舞的人群走去。一个康巴姑娘挡在白玛面前,她说道:“刚打走一个,又来一个欠揍的?” “你让开!”白玛推开她,朝央宗走了过去。他冲到央宗面前和她对舞,央宗舞姿更加狂野。 众军官、少爷们冲着他喊道:“降了她,降了她……白玛,上啊,制服她……” 白玛借着酒劲儿,顺势将央宗揽到怀里,央宗一闪身躲开了。白玛穷追不舍,最后,竟把央宗抱了起来。央宗受到了污辱,拼命地打他。 众人更来情绪了,狂躁地起哄,冲着他们打口哨。 白玛将央宗双手锁住,扛上肩头便走。他把央宗放到马背上,一拍马屁股,马跑了起来。白玛飞身上马,两个人朝前面的密林而去。 白玛和央宗在原野上飞奔,喧闹的人群已经被甩在了身后。央宗在马上和他厮打,白玛与她应付,很快就制服了她。经过这一番折腾,他已经醒酒了,白玛勒住马,四下张望,翻身下马。 白玛伸手将央宗扶下马来,歉意地说:“姑娘,你的舞跳得真好。我……我没有非礼你的意思。” 达娃央宗怒目而视。 “大家玩到兴头儿上……我有点儿逞强,冒犯了你,你可以走了。……这四下黑漆麻乌的,别有狼,我们还是……”还没等白玛解释完,央宗突然一回身,抽出自己的佩刀冲着白玛砍了过去。白玛躲闪不及,肋下被划出一道口子,血流了出来。白玛赶紧掏枪,这时才发现枪套里是空的。 央宗用枪指着白玛说:“当兵的,你的枪在我这儿!” “你别乱来!”白玛惊讶地说。 “你敢动,我就打死你!” 白玛僵在那里,央宗跳上马,扬长而去。白玛望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语:“好身手,真是个野丫头!” 央宗骑马回到自家的临时营地时,天已经大亮了,央宗老爹正和伙计们清点骡马、货物,她来到老爹面前,跳下马说:“老爹,我回来了。” “整天就知道贪玩……唉,从哪儿牵匹马来?”央宗老爹问道。 央宗径直来到熬茶锅边,盛起一大勺奶茶,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老爹拉过马缰绳,察看马鞍,然后说道:“这是军马,我问你,马是谁的?” “抢的!一名小军官非礼我,我捅了他一刀。” 央宗老爹一听,火暴脾气就来了,他大声地嚷道:“丫头,你又去闯祸。” “有什么了不起,那草包又蠢又得瑟!” “你快把马还给人家。” “我知道他是谁啊,上哪儿还去?” 央宗老爹想了想,冲众伙计吆喝:“赶紧,赶紧,收拾货物上驮!我们离开这儿,越快越好!” 忽然,他们周边一阵骚乱,十几名藏军端着枪冲了过来。众伙计惊皇失措,央宗却镇静自若,她站在原地藐视围上来的藏军。 一位军官上前,端详着央宗说:“找了你一晚上,在这儿躲着呢。来人哪!把她给我绑啦!” 央宗啪地抽出腰刀,吼道:“我看谁敢!本姑娘就不怕横的!” 央宗老爹一把将她拉到身后,向藏军赔着笑脸说道:“这位长官,我这女娃……顽劣无知,不懂规矩,要打要罚,我替孩子领了。您大人大量,别跟她一般见识。” 军官一挥手,命令道:“这一老一少,都绑了!”藏军得令,围了上去。 德勒府的骡马商队从印度办货回来,他们到了亚东关的山口处,扎西和德吉下马,向玛尼堆献上哈达,双手合十行礼。 白玛带着两名藏兵,骑马朝这边奔来。白玛下马便说:“爸啦、阿妈啦,我还以为你们今天不回来了呢。” “路上耽搁了,你军务忙,就别来接我们了。” “那怎么行。管家,驮队还在上次宿营的地方安歇,骡马的草料和饮水我都派人备好了。” 刚珠答应着,带着驮队先走了。 扎西、德吉、白玛边走边聊。扎西端详着白玛,说道:“白玛,你瘦了,打报告跟我们回拉萨休假吧。” “还是等代本老爷的命令吧,最近过关的货物特别多,商路愈加繁忙。爸啦,您在印度那边听到什么消息没有?” “有,而且是好消息。驻印度兰伽整训的中拉萨队远驰缅甸北部,和日本鬼子打了几仗,大获全胜。” 德吉拿出一个收音机,递给白玛说:“他都是听这里面说的,阿妈啦知道你喜欢,买一个送你。” “戏匣子。谢谢阿妈啦。”白玛开心地说。 “试试,听听看。” 白玛旋动收音机上的开关,很快找到了一个汉语频道:“……中国驻印军已增加兵力,向密支那发起攻击,战役已进行二天三夜,踞守在那里的日军士气低落,负隅顽抗……”他又旋动开关,找到一个英语频道:“……纽约时报的评论员指出,中国驻印度军队和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揭开了远东战区全面反攻的序幕。他从侧翼牵制了太平洋战场,巩固了印度防线,完全打破了德国与日本法西斯会师中东的迷梦……” “阿妈啦……我只听懂了星蹦几个单词。”白玛说。 “播音员在说日本鬼子快完蛋了。” “要是有藏语广播就好了。” 一个藏兵跑到白玛跟前,报告说:“连长大人,昨天那个康巴女,被我们抓到了,次仁排长请您回兵营处理。” “白玛,先去忙吧,我们也去驻地安顿一下。”扎西说道。 “爸啦,我去处理一下,回头再去看你们。”白玛说完,随着藏兵走了。 央宗和央宗老爹被捆在亚东税收兵站的院子里,军官从水桶里提出拉萨的皮鞭子,朝央宗扬起来,鞭子还没落下,央宗就提前一声惨叫:“啊……,疼死我啦。” 军官吓了一跳,骂道:“我还没动手呢……你个刁民!看我不抽烂你的屁股!” 白玛和藏兵赶了回来,他见状,大声地喊道:“次仁,住手!” “连长大人,对这些康巴人就不能手软。”军官停下鞭子说。 “算了,昨天的酒还没醒?那事儿,不怪她,是我的错。”白玛说着,上前给央宗松绑,他问道:“昨天忘了问你叫什么?” “达娃央宗。”央宗梗着脖子说。 “达娃央宗……野丫头,你够狠,那一刀,我要是躲闪不及,非要了我的性命。” 央宗被解开了绳子,她甩了甩臂膀,脸上留着怒气。 “真是野性难驯……我认了,我的马呢?”白玛问。 “那边,你自己不会找!” 白玛抬眼看了看,他的马正由一名藏兵牵着,便又问道:“我的枪呢?” “扔了!” “扔了?” 央宗老爹也被松了绑,他赶紧上前说道:“丫头,你把枪还给这位长官。” “扔了就是扔了,昨晚上扔到路边的草丛里了。” “好吧,是我先惹你的,我都认了,你们走吧。”白玛无奈地说。 央宗意外,挑衅地说:“我真走了?” 白玛点头。 央宗大摇大摆地过去,扶着父亲,离开了营门。 白玛对身边的藏兵说:“走,跟我到路边的草丛里去晃晃。” 央宗挎着父亲的胳膊,边走边开心地说:“我料他也不敢把我怎么着。” “就任性吧你,今天是碰上好人了,下次可不能这么莽撞!”老爹数落她。 “不就一傻小子吗,再让我碰上……哼!” “丫头,你可别逞能,这小伙子大有来头,他是拉萨大贵族德勒府的大少爷。” “你认识他?” “八廓街那家德勒商店,就是他们家开的,我跟掌柜的打过交道。” “怪不得他敢欺负人,那些大贵族没一个好东西!” “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总有一天得吃亏!” 央宗笑嘻嘻地说:“都是你娇惯的,改不了啦。” 央宗老爹瞪她一眼,抬腿走了。央宗落在后面,她掏出白玛的手枪,在手上转了一圈,得意地说:“人傻,枪不错!” 女仆正在给娜珍揉肩,她歪着脖子,闭着眼,夸张地哼哼着。帕甲从外面进来,悄悄地示意女仆离开,女仆退了出去。帕甲接着给娜珍捏肩,娜珍很享受,帕甲凑近她的耳根,轻轻地吹气。娜珍开心地笑了,抬眼看着对面的镜子说:“早知道是你。” “舒坦吗?” “舒坦不了几天了。” “扎西他们来信儿啦?” “来了电报,货办完了,他们已经从印度往回返了,等不上十天半月就到家了。” “这恶煞回来,我们又要忍一忍了。” 娜珍突然一阵恶心,她捂住嘴,险些吐出来。 帕甲心惊,抚摸着她的后背,说道:“娜珍,你这不是……我给你断断脉。”他拉过娜珍的手。 娜珍把手抽回来,哀怨地说:“帕甲,我有了。” “真的?”帕甲既惊又喜,既忧又怕,他掩饰着,在屋子里乱转。 “你瞎转悠什么啊?”娜珍抓住帕甲的手又说:“这种偷偷摸摸的日子,我受够了。” “我没本事,委屈了你。”帕甲惭愧地说。 娜珍拿出银票塞到帕甲手里说:“这是尼泊尔商行的银票,足够我们俩后半生的用度……” “你这是什么意思?” “论年纪,扎西和德吉与我相仿,谁走在前头还说不定呢。我们得想个办法,不能再过这种日子了。” “你有了主张?我听你的。” “我们禀报噶厦,名正言顺地结为夫妻,稳稳妥妥地把孩子生下来。” “娜珍,你这么看重我,我们又有了骨肉,这更让我死心塌地了。” “我替你想过了,你现在的身份和地位,与德勒这样的大贵族世家的确不相称,你拿这张银票去活动活动,哪怕买个五品的闲职也好。” “要买一个五品的官职非六千两藏银不可,太多了。” “六千两算什么,我出!” “这可不行。你府里的账面上一下子少这么多钱,扎西回来,你怎么交代?” “为了你,也为了我们的孩子,我豁出去了!” 帕甲感动,抱着娜珍说:“为了我,把你豁出去了,我还算个爷们儿吗?你这不是拿臭鞋垫抽我的脸吗。” 娜珍笑了,她说道:“我就喜欢你这样……那你说怎么办?” “你得容我想想,总会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帕甲在屋子中来回踱步,最后,站在窗前朝远处眺望。听上师说,我命中注定要出现一位度母,应该就是身后这个女人。没错,就是她!我的锦绣前程已经很清晰了,把娜珍扶入正位,我入赘过来,顺理成章地顶了德勒家的族号。现在,只要把扎西和德吉除掉,或者,让白玛替代扎西成为德勒府的主人,这一切就唾手可得。 “大不了,和扎西他们俩摊牌!”娜珍着急地说。 “摊牌不打紧,问题是……我们把他俩清理出户,还是他俩让你卷铺盖走人?” “凭什么是我走人?” “当然是他俩走!德勒府正宗的骨系不是次仁德吉,更不是扎西,而是白玛多吉。德勒家族高贵的血统裹在你儿子的皮袍子里,谁也抢不走。” “就凭这一点,我就该理直气壮地住在这儿。” “谁要敢拦着你,碍着你,我们就让他在你眼前……消失!” “你说吧,怎么干?”娜珍激动地问。 帕甲抓过娜珍的手,抚摸着说:“这细皮嫩肉的,不能弄脏了,更不能弄糙了,这要是沾上了血,腥蚝蚝的,糟蹋了,还怎么抱我们的孩子啊。……我们要借别人的手使唤使唤,神不知鬼不觉的,你说呢?” 娜珍显然跟不上他的思路,忍不住问道:“你想让谁帮忙?” “你想啊,……扎西和土登格勒的靠山是热振活佛,可热振的太阳已经下山了,现在照耀雪域高原的太阳是达札摄政王。我们如果和达札老佛爷攀上关系,那可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 “达札老佛爷……和我们没有来往啊,贴不上去。” “可你跟康萨老爷有渊源,他可是达札御前的红人。现如今,噶厦里数他最有权势,而且,你可能不知道,康萨与土登格勒死磕死顶!” “康萨老爷?他过去是藏军的代本,白玛的上司,白玛去亚东关就是他提拔的。” “达札上台以后,康萨老爷已经升任了噶伦,我们要借着康萨和土登格勒的明争暗斗,把扎西和德吉拖下山坡……” “妙,真妙!让他们摔得粉身碎骨,都喂鹰去。” 帕甲看着她,说了一句:“你志向高远,比我狠!” 他和娜珍达成共识后,又在心里制订了一整套陷害扎西和德吉的计划,然后就去藏军指挥部找尼玛大人挑拨去了。 尼玛听了帕甲的谗言,经过一番思虑后问道:“你刚才说的,可是实话?” “代本老爷,信不信由你,你只要派人去验证一下,不就全明白了吗。” “你跟土登格勒这么多年,今天却成了我的座上宾,实在不可思议!” “您和他共事这么多年,应该比谁都清楚,当年的雍丹二少爷拿我当什么?充其量就是一副贴脚的鞋垫,在他脚底下踩鼓了这么多年,他也从来没把我拿出来透透风,露露脸,而是一直捂在他的靴子里,不见天日。” “所以,你就恼啦?” “我不恼!我托生在小贵族家,天生卑微,就是侍候人的命。可是……老爷们也不能太作贱人吧。嘿,这事儿……我都说不出口。” 尼玛来了兴趣,说道:“没关系,说吧,你不是让我替你出气吗?” 帕甲沉默了一会儿,悲愤地说:“三年前,我阿妈、姑妈还有妹子千里迢迢从昌都来拉萨朝拜,土登格勒执意要宴请她们,老爷给足了我面子,我这心里甭提多乐了,谁料想……这个淫棍从此就盯上了她们……最后,把她们全糟蹋个遍,连我十三岁的小妹子都不放过……您说,有这样混账的主子吗!” “土登格勒就好这口,在拉萨是出了名的。” 尼玛的副官平措,一脸坏笑,在边上插话说:“听说,雍丹、仁钦两府酿酒的、磨糌粑的,甚至看门的老婆子,他都要睡一遍,还说这是采阴补阳。” “这种人还坐在噶伦的位置上,简直是噶厦的耻辱。”帕甲愤愤地说。 “这话,我爱听,是该让他把噶伦的位置腾出来了。”尼玛说。 “现在是一个好机会!” “帕甲大人倒戈一击,真是正中他的要害。哈哈……土登格勒的坐垫底下已经冒烟了,等不了多久,他屁股下面就往外蹿火苗子了。平措,这事儿,交给你办吧,你和帕甲大人仔细谋划谋划,要一招制胜!” 日落时分,天色渐渐昏暗下去。藏军营的操场上,平措副官正在集结部队,二十多个藏兵整齐地站在那里,他们正在分发子弹、弹药,刺刀入鞘,一片肃杀。 帕甲陪着尼玛和一位叫英塞的协尔邦官员从营房拐角过来,尼玛来到藏军队列前,边巡视边问帕甲:“一个排,够不够?” “对付一支商帮,绰绰有余。”帕甲答道。 尼玛大声地下命令:“平措副官,这次行动要注意隐蔽,不要惊动城里的官员。” “代本老爷,保证完成任务!”平措信誓旦旦地说。 “噶厦派来的英塞大人负责这次行动,你要听他指挥,要保护他的安全。” “啦嗦。” 英塞见尼玛向他示意,说了一句:“等天再黑一黑,趁着月色,我们就出发!” 帕甲望着一脸严肃的藏军官兵,嘴角露出一丝阴笑。 危险已经悄悄向扎西袭来,他却浑然不知,安然地坐在临时营地听着收音机,收音机里是汉语频道:“……拉萨著名爱国人士热振活佛当选为国民党第六届中央执行委员,蒋委员长已发出敦请,邀其亲自赴南京参加国民大会……” 突然,三位喇嘛绛红色一片朝他走来,扎西抬头看见他们,惊喜地说:“这不是师兄吗?” 大个喇嘛笑呵呵地说:“我们又见面了。” “快请,快请。”扎西热情地说。 刚珠忙上前给他们倒茶,他不知三人的目的,目光警惕地看着他们。 “没想到你们这么快,脚跟脚就到了亚东。”扎西说道。 三个喇嘛喝着茶,没言声。 “上周在噶伦堡分手的时候,你不是说一半的货物都没办齐吗?” 大个喇嘛看了看左右,神秘地说:“我们驮队运的是国民政府交办的物资,有交通部的轮胎,军需署的兵工器材,他们一送过来,我们就启程了。” “原来是这样,送到成都吗?” “不,这次我们避开拉萨,走南线,直接把货送到云南丽江就成。我劝你,跟我们一起走。” “我已经跟雅安的商号通了电报,他们正等我这批货呢。” “你不是也夹带着一些军用物资吗?” “多是一些大号电池、西药什么的。” 白玛见扎西和喇嘛聊得正欢,他想过去,被德吉一把拉住,她低声地说:“他们是热振身边的人,你别过去。” “那也是噶厦政府明令的违禁货物,扎西,现在形势不一样了,拉萨风声紧,你要加小心。”大个喇嘛提醒他说。 “大师兄,你的意思是……拉萨出状况啦?”扎西警觉地问。 “你知道色拉寺的阿旺堪布和四品官觉札大人吧?” “当然知道,我听阿旺堪布讲过经,他和觉札大人都是热振活佛最信赖的人。” “达札一伙制造事端,企图逮捕他们,阿旺堪布已经逃往重庆了,觉札没有那么幸运,被他们逮住,关进了大昭寺。热振佛爷对达札蓄意破坏汉藏关系非常不满,他们之间彻底闹翻了,拉萨那些陪英国佬喝红茶的败类,对佛爷恨得牙根直痒痒,巴不得能咬他一口。” 扎西思索着,点了点头。 另一个喇嘛劝说扎西:“师弟,稳妥起见,你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南线,绕开拉萨吧。” “我不好失信于雅安的商号。再说,我做我的生意,一向远离噶厦的纷争,他们才懒得理我呢。”扎西推辞说。 “那就好,驮队在那边等着呢,我们不便多耽搁。扎西,咱后会有期。”三个喇嘛飘然而去。 德吉和白玛来到扎西的身边,德吉望着三个喇嘛的背影说:“这三个人,来去全是一阵风。” 扎西望着远处,忧心忡忡地说:“他们从来如此。” “爸啦,出什么事儿了吗?”白玛不安地问。 扎西怕他们担心,掩饰说:“他们要去丽江,过来和我打个招呼,没事儿,没事儿。” 天黑以后,白玛便带着两名藏兵离开了扎西的营地,回税收兵站。他们在路上一边走,一边闲聊着。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怪叫声。藏兵提醒白玛说:“大人,附近有狼。” 白玛勒紧马缰,驻足倾听,他说了一句:“不像是狼叫,不对……应该是人的叫声,你们跟我来!”他说罢,策马飞奔出去。 原来,是六名劫匪正在偷袭央宗家的商队,他们骑在马上,手持叉子枪、火把,将央宗父女和伙计们团团围住。他们放肆地号叫着,一圈一圈地在央宗面前驰过。央宗举着白玛的手枪和父亲、伙计一起缩成一团,他们护着货,惊恐万状。 劫匪首骑马掠过央宗,挥舞着火把说道:“这小娘们儿,长得俏啊!” 央宗惊慌地扣动扳机,冲着劫匪首开了一枪。结果,子弹打飞了。另一劫匪挥刀砍来,刀落在货包上,货包里的茶叶撒了出来,央宗老爹气愤地冲着他们抡起了棍子。 突然,劫匪背后传来断喝声,白玛冲了过来,他冲着匪首,举刀便刺。匪首猝不及防,被白玛打翻在地。其他劫匪吓了一跳,嚷嚷着:“什么人?什么人?不怕死的来了!是藏军……”他们看到了穿着军装的白玛,向他围了过去。 两名藏兵也赶到了,他们冲着劫匪开了枪,劫匪还击。央宗老爹领着伙计们挥舞着棍棒冲了上去,一场混战开始了。央宗再次举枪射击,这次她打中了一个劫匪的肩膀,劫匪从马上栽了下来。 一名劫匪见势不好,骑马便逃。白玛追了上去,在他靠近劫匪的那一刻,白玛一跃而起,跃上了劫匪的马背,将劫匪掳下马,两个人在地上扭打起来。央宗老爹及时赶到,一棍子朝劫匪的脑袋砸下去,劫匪晃了晃,倒在了地上。 六名劫匪全被制伏,东倒西歪地倒在地上,央宗冲着匪首发泄,对他拳打脚踢地骂道:“该死的东西,欺负女人和老头算什么本事!该死的,你不禁打啊……” 白玛看了一下残局,冲藏兵命令道:“把他们都绑了!” 藏兵和伙计纷纷动手,把劫匪绑了。白玛这时才看见冲匪首撒气的央宗,他走过去说道:“行了,行了,别打了!” “这浑蛋,我扒了他的皮!”央宗愤愤不平地说。 “停!住手!” 央宗根本不听,白玛上前一把将她拦腰夹起,抬腿便走。央宗挣扎着叫道:“你放下我,放开我!” 白玛把她夹到帐篷前才放下,再次命令道:“进去!不许再过来!” “讨厌,臭当兵的。”央宗不服地说。 白玛突然看见了央宗手里的枪,他问道:“这不是我的枪吗?” “谁说是你的枪?” “明明是你昨天抢我的。” “那好,就算是你的,你叫它,看它答应吗?” “你这姑娘,真无赖。” “无赖就无赖,你能怎么着?”央宗说着,把手枪插入袍子里,两手一摊又说:“枪没了,没了。”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 白玛被她气得哭笑不得。藏兵跑过来汇报:“白玛少爷,劫匪都捆好了。” “押回兵营去。走!” 央宗老爹过来,感谢地说:“长官,太谢谢您了,要不是您来救我们,今天非出大事儿。” “不用谢我,维持治安是守军的责任,明天天亮,来税收兵站做笔供。” 央宗老爹直点头,连声说道:“啦嗦,啦嗦。” 强巴带着央卓离开龙色庄园后,他们沿着官道一直走到了尽头,远离了那个让他们心碎的地方,在这里买了一块肥地,打算开始新生活。谁料想,离开了德勒府的照应,他们处处受人欺负,最好只依附了朱旺庄园,在那里做了奴仆。 这一日,央卓怯生生地把一摞大洋放在管家朱旺面前,强巴伸头看朱旺用竹笔往账本上写着什么。朱旺瞄了他一眼,话里带刺地说:“看什么看,认字啊?” 强巴缩回去,摇头说:“不认字。朱旺老爷,今年的税银比去年多交了九两。” “今年比去年还多下了两场雪呢,下雪税。” 朱旺数都不数,一回手把藏银扫到钱匣子里,然后又抬头问央卓:“头上几根辫子?” “八根。” “一根辫子一两税银。” “这是……什么税?”央卓惊讶地问。 “辫子税,赖不过去,交吧!” 强巴和央卓面面相觑,有些慌乱。这时,院子里一片人喧马沸,副官平措带着二十名藏兵进了院子。朱旺赶紧放下手里的笔,一边朝外跑,一边吆喝着:“强巴,还不快去请老爷下马。你们,你们,手脚麻利点儿!” 他们跑到了院子里,强巴等奴仆迎上去,跪在平措、英塞的马旁,他们踩着奴仆的后背下了马。朱旺满脸堆笑地说:“正等着您呢,英塞大人、平措长官,接到信儿我就安排好了,人吃的、马吃的,都给您备得足足的。” 英塞、平措盛气凌人地环视四周,平措一挥手,藏兵们迅速行动起来,有人冲过去把院门关了,有人把奴仆们赶到了侧旁的马棚里,推推搡搡,院子里顿时乱了。 朱旺傻了,怯生生地问:“长官……军爷……这,这,这是干什么啊?” 平措根本不理他,径直朝主楼走去。 朱旺跟在平措后面,屁颠屁颠地说:“军爷,哪儿侍候得不周,您说话啊……我这儿就一落脚的小客栈,没犯什么王法啊……” 英塞、平措和两名藏军官进了客厅,他们坐在藏桌前开始大吃大喝。朱旺在边上赔着小心,央卓侍候着。 “听说,德勒府的商帮跟你很熟?”英塞问道。 “熟,很熟。” “说说。” “我这儿是来往拉萨的必经之路,通常过往的商帮都在庄园上歇脚,德勒府这两年生意兴隆,德勒老爷每年两趟都住我这儿。德勒老爷人好,菩萨心肠……” 平措听到这里,上前一个大嘴巴打在朱旺脸上,质问:“你说什么?” “我说错什么啦?”朱旺蒙了。 平措狠命地用吃肉的藏刀把朱旺的脑袋按在桌子上,朱旺的脸都被压扁了。 “德勒府的商帮什么时候到?”英塞又问。 “商帮走路哪有个准儿啊……”朱旺吭吭叽叽不肯说。 平措一脚踢在朱旺的裆上,吼道:“说!” 朱旺吓得要命,赶紧说:“我,我估摸着……明天晌午就能到庄园。” 央卓端着酒壶站在边上,听到他们说德勒商队,她警觉地偷眼看英塞,吓得直哆嗦。 一大清早,税收兵站的院子里,人头攒动,很是热闹,藏军官兵们正在准备吃早饭。边巴往铜盆里倒上水,备上毛巾,白玛过来洗脸。他刚洗了两下,发现一个女人走到他面前,裙摆和花靴很漂亮。白玛抬头望去,竟然是达娃央宗笑嘻嘻地看着他。白玛问道:“你来干什么?” 央宗满不在乎地在他面前晃悠着说:“给你还枪啊。” “枪呢?拿来!”白玛把脸擦干净,伸手说道。 “这破东西,死沉死沉的,一点儿不好玩。”央宗把枪递过去说。 白玛不理她,拉枪栓,检查,试枪。院子里的藏兵也各自忙碌着,次仁排长朝这边张望。 边巴往一个藏桌上给白玛摆早餐,央宗见白玛不理自己,没话找话说:“我一大早跑来给你还枪,你也不谢我,真没礼貌。” “谢谢姑娘。”白玛敷衍地说。 “说句谢谢就完了,我还饿着肚子呢。那么多好吃的,你也不请我吃上一顿,真抠门!” “好,应该的。边巴,给央宗设个座。”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央宗来到餐桌前,端起一碗酥油茶,喝了一口,问道:“这是什么味儿啊,真难喝,贵族少爷就喜欢臭哄哄的东西?”她放下碗,欲走。 白玛站在原地,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央宗几步出去,停住脚步,回头问道:“你也不送送我。” “好,送你。”白玛跟了过去。 央宗来到自己的马前,翻身上马,她冲白玛说道:“哎,你傻愣着干什么?” 白玛只好摆手和她告别:“你慢走。” 央宗突然朝白玛甩去一根套索,将白玛的手臂套住,她一夹马肚,马朝营门外奔跑而去。白玛被套索牵着,跟着马跑了起来。 央宗冲藏兵大叫:“你们少爷,本姑娘劫走了!” 院子里的藏兵和边巴没搞清怎么回事儿,他们追到了营门口。 白玛双手左右开弓,拉紧绳子,快步追上达娃央宗。最后,他飞身上马,两个人在马背上扭打起来。 欲追的藏兵们被次仁排长拦下,他说道:“康巴姑娘劫汉子,你们捣什么乱。” 藏兵们明白了,哄笑起来,他们胡乱地朝天上鸣枪,起哄。边巴望着远去的白玛傻笑着。 白玛和央宗一边厮打,一边说道:“野丫头,上回没制服你,今天送上门来了。” “我也劫你一次,咱们扯平了。” 快马跑到了一片草地,两个人都摔了下来。白玛在草地上滚了出去,他仰面朝天,由于刚才动作过猛,他的伤口疼了起来,白玛龇牙咧嘴地忍着。 央宗也摔到了不远处,她扭头看白玛,爽朗地笑着说:“当兵的,你腼腆得像个姑娘……” 白玛被她挑逗得从地上跳起来,扑向她说:“野丫头,你还敢戏弄我!” 央宗灵巧地躲闪。白玛突然一声尖叫,捂着肚子,弓腰下去。央宗知道碰到了他的伤口,温顺了,关心地问:“那一刀,还疼呢?” “能不疼吗,你下手真狠!” “我那是对付坏小子的……看错了人。”央宗说着,扶白玛坐下,她又脉脉含情地说:“今天我是专门来道歉的,你不理人。” 白玛越发觉得央宗美丽可爱,一把将她揽在怀里。 刚珠用水泼灭了食灶里的余火,他朝营地外的路上张望,嘴里嘟囔着:“少爷怎么还不来呀。” 营地里的伙计们开始上驮子,仆人把拆下来的帐篷卷好,装进牦牛口袋里。扎西仰头望天,观察气象说:“看这天儿,应该不会起风,我们得抓紧走。” “如果路上顺当,明天就可以到达朱旺。”德吉说着,又回头喊道:“刚珠,出发吧。” “不等少爷啦?”刚珠问道。 “都这时候了,他来不了了。” 刚珠吆喝着,驮队开始动了起来,出发了。 德吉有些担心地对扎西说:“白玛不会出什么事儿吧?昨晚说好要来送我们的……” “能出什么事儿!他是官家的人,哪能像你我胳膊腿是自己的,来去自由。”扎西说完,随着驮队离开了营地。 “白玛驻亚东关已经两年多了,该历练的也历练了,差不多就让他回拉萨吧。”德吉琢磨着说。 “是时候啦,我也正打这个谱呢。白玛毕竟不是我们的亲生骨肉,我们要格外在意,别让人觉得我们对这孩子不管不问。” “那就说定了,回到拉萨我们就去托代本老爷的人情,把白玛调回来。” 这时,白玛带着边巴和四名藏兵骑马赶来了,他来到扎西面前便说:“晚了,有事儿耽搁了。” “你有事儿就去忙吧,自家人没那么多礼数。” “爸啦,我带人来送你们不是礼数,现在商路繁忙,客商多盗匪也多,昨晚我们还抓了六个马匪呢。阿妈啦,我把你们送过朱旺,走上官道就安全多了。” 刚珠走在白玛的边上,他问边巴:“你磨蹭什么呢?不早点儿起来侍候少爷。” “天还没亮,我就起来了,是少爷……少爷……他……”边巴吞吞吐吐地说。 “瞧你那舌头笨的,像戴着马嚼子似的。” “少爷……被劫了。”边巴坏笑着说。 德吉一愣,忙问:“被谁劫啦?” “少爷他……” 白玛举起鞭子在边巴的肩膀敲了一下,制止他说:“唉!胡说八道,我真给你戴上嚼子!” 边巴低头不敢言语了。 德吉看看白玛,又看了看边巴,琢磨着:“白玛,你真被劫啦?没伤到哪儿吧?” “阿妈啦,您还真信他的,走喽!我陪你们上路。” 他们走了小半天,翻过一片荒原后,刚珠朝远处眺望,隐隐可见前方的村庄,他说道:“老爷、太太,前面就是朱旺庄园了。” 扎西也眺望了一下,平静地说:“紧着点儿走,到了庄园,今天就歇了。” 白玛在他旁侧,显然有心事,他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说:“爸啦、阿妈啦,过了朱旺庄园就是官道了,路广人稠,马匪流寇不敢再来袭扰商队,我……我想就此返回了。” “白玛,你这一路辛苦,就是要走,也带着你的兄弟们到庄园喝口茶缓口气再走。”德吉说道。 “白玛,你们不能住上一晚上吗?”扎西问。 “不行,爸啦,亚东关口公务繁忙,我不好离开太久。” “那也不差喝茶的工夫。” “德吉,既然孩子不能住下,就及早回去吧,也不至于赶夜路。” 白玛听扎西这么说,便开心地说:“爸啦、阿妈啦,你们一路保重。” “要记你爸啦的话,别赶夜路,凡事小心谨慎。”德吉叮嘱道。 “记住了。”白玛说着,迫不及待地掉转马头,带着边巴和四名藏兵迅速朝来路疾奔而去。 扎西望着远去的白玛,不解地嘟囔着:“这孩子,急什么急!”扎西和德吉都没有察觉到,一路上白玛有些兴奋,有些不安,时常走神。突如其来的爱情让小伙子坠入了情网,白玛的心早就飞回亚东,飞到他心爱的达娃央宗身边了。 埋伏在朱旺庄园里的藏军官兵纷纷脱掉军装,换上庄园里奴仆的便装。强巴和央卓在墙边给马准备草料,央卓小声地对强巴说:“德勒老爷要来了,估计快到了。” “这伙人是干什么的?”强巴问。 “不知道,好像是从拉萨来的,冲着德勒老爷……” “嘀咕什么呢?说你们呢,快干活儿!”朱旺冲他们吆喝着。 强巴赶紧抱着草料跑去喂马,他偷眼看了看正门,庄园大门紧锁着。已经换好便装的藏军端着枪、带着刀分别埋伏在院子四处。 扎西一行兴高采烈地朝朱旺庄园而来,他哪里知道灾难就在眼前。朱旺和两个伪装成仆人的藏兵,站在门口等候着。朱旺一见扎西,便迎上去热情地说:“德勒老爷、太太,一路辛苦了。” “朱旺管家,每次你都这么客气。”扎西说道。 “老交情,老交情,应该的,应该的。”朱旺既矛盾又害怕地说。他边上的仆人用藏刀顶着他的腰。朱旺一激灵,马上又说:“老爷,快请吧,里面请。” 他带着扎西等人进了院门,驮队也鱼贯而入,两个伪装的仆人站在大门两侧等待时机下手。 扎西下了马,对刚珠说:“今晚在朱旺宿营,你把驮队和大伙安顿好。” “老爷,您歇着吧,外面有我呢。”刚珠说。 等驮队和伙计进来一半的时候,两名守在门口的仆人突然把人流截断,关门落锁。院内伪装的藏军全部端着枪围了上来。大家一惊,全蒙了。刚珠见状,掏出手枪,三名伙计迅速从驮子上抽出叉子枪进行自卫。 扎西怒目以视,质问朱旺:“这是怎么回事儿?” 朱旺面带尴尬地说:“这……这跟我没关系,真没关系……” 伪装的藏军逼近,他们身后的棚子里又冲出另一批藏军,向扎西他们围上来。扎西一边护着德吉,一边怒吼:“朱旺,你个遭天杀的……这是怎么回事儿?他们是什么人?” 朱旺早已躲到一边,一副可怜相,哆嗦着不敢说话。 藏军粗暴地驱赶保护驮子的伙计,伙计们奋起反抗,和藏军厮打起来。一名藏兵举手就是一枪,一名伙计倒在了地上。 事先埋伏好的一群藏兵也持枪冲了出来,把剩下的伙计团团围住,驱赶他们到墙边去。大家被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不知所措,乱作一团。 白玛、边巴和四名藏兵骑马正在远离庄园,忽然身后传来一声枪响。白玛警觉,勒住马四下观察。这时,庄园方向又传来一声枪响。白玛大惊,说道:“出事儿啦……快走!”他掉转马头,朝庄园狂奔而去,边巴等人紧随其后。 众藏兵已经控制了庄园内的局面,伙计们有的被打翻在地,有的被顶在了墙角,只有刚珠和三名带枪的伙计持枪和藏兵对峙着。这时,英塞和平措从楼里出来,走到扎西和德吉面前。 英塞上前说道:“德勒老爷,在下失礼了。” 扎西审视着他,问道:“你是谁?” “我是噶厦政府主管诉讼的英塞大人,奉命前来捉拿你。” “噶厦政府?” “我们是奉命行事。”平措说完,又指着刚珠等人说道:“把枪放下,抗拒噶厦的官差,你们应该知道后果。” 扎西见状,命令刚珠他们把枪放下了,刚珠等人已手无寸铁,气氛缓和了许多。 “这就对了,有话到拉萨……”还没等英塞说完,院外就响起了枪声。 是白玛和边巴等人已经到了庄园门口,他们各自找到了有利地形,和守在门外的七八名藏兵接上了火。藏兵守军顽强抵抗,白玛等人无法向院门靠近。 就在众人发愣的一刹那,刚珠一个箭步冲上去,把英塞一把掳到怀里,锁住他的脖子,又从腰里掏出手枪,顶在他的脑袋上。他怒吼着:“退下,都退下去,再不退,我崩了他!” 刚珠见藏军不动,开枪把身边的一名藏兵打倒在地。 英塞害怕了,央求着说:“管家兄弟,你……你别为难我啊,我也是当差的。平措,让他们退,快退!平措副官……” 平措无奈,只好大叫:“退,退,快退!别伤了英塞大人。” 藏兵们向后退去,三名伙计见状,赶紧捡起了地上的叉子枪,护住扎西和德吉。刚珠大喊:“把门打开,打开!” 藏兵乖乖地把大门打开了。 白玛见院门大开,他停止了射击,透过门洞他看到了被围困的扎西和德吉。 刚珠一边拖着英塞往外退,一边对扎西说:“老爷,我们赶紧走,出去跟少爷会合,就能脱身了。” 扎西随他往外退了几步,忽然拽住英塞,命令刚珠说:“往里去,进楼!” “进楼?进楼就走不掉了。” “不走,进楼!” 刚珠蒙了,但还是听从扎西的,拖着英塞随扎西和德吉往楼里撤,三个伙计断后。强巴在楼门口候着,不动声色地配合扎西等人退入楼中,然后,把楼门关上。楼门一关,平措带着藏军一拥而上,但被隔在了外面。 进了楼里,刚珠带着两名伙计和强巴把柜子移到门前,把门顶死。另一名伙计拿着叉子枪守在窗口,警惕地盯着外面。 扎西和德吉用绳子把英塞绑在柱子上。英塞央求着:“德勒老爷,您轻着点儿。”扎西故意勒紧绳子,疼得英塞直叫。 扎西骂道:“你是纸糊的,还是酥油捏的?你个狗仗人势的东西,肚子里憋着什么坏屎?说说吧。” “德勒老爷,您高抬贵手,我只是一个当差的,噶厦派我……” “胡扯什么噶厦,我问你,是噶厦里的什么人派你来的?” 英塞皱着眉头,不肯说。 扎西抬腿一脚将身边的椅子踢翻,英塞吓了一跳,惊恐地望着他说:“你……你要干什么?我……我是噶厦命官……你不能胡来……” 扎西没言语,他倒了一碗酥油茶递到英塞嘴边,柔中带硬地说:“嗓子有点儿涩吧,喝了再说。”他捏着英塞的嘴,给他灌了下去,又说:“这回润了,顺溜了,说吧。” “是康萨老爷,是康萨噶伦派我来的。”英塞害怕地说。 “我犯了哪条律例?劳烦你们如此兴师动众?” “你的货物里杂带着违禁品。” “什么叫违禁品?” “噶厦明令禁止不许运的那些东西,药品、轮胎、电池……还有煤油。” “不错,噶厦的禁令我知道,可拉萨的各大家族不是都在运这些东西吗?索康家、擦绒家、噶雪巴家,哪家比我运得少,为什么偏偏派你来拿我?” “德勒老爷,你就别跟我论理了,你要论理就去拉萨论……” 扎西突然发狠,把茶碗摔在地上,质问道:“是别有用心吧?” “我真不知道,我只是下面当差的,布达拉宫和大昭寺里的老爷们怎么筹划,我哪里知道……” “好吧,我不逼你。英塞大人,委屈你了,要是饿了、渴了,吱应一声。”扎西说完,转身朝窗口而去,他站窗前,朝院子里观察。 平措和藏兵们正躲在驮队货包的后面开小会,商讨对策。另外一伙藏兵用刀挑开驮队的货包,里面露出整箱的电池、药品,还有轮胎…… 扎西站在窗口沉思。今年年初,英国人出兵占领了藏南大片的土地,其中也包括德勒家族在门隅的世袭庄园,扎西将此事禀报噶厦政府,达札摄政王派人与英印政府交涉几次,便不了了之。其实,拉萨的权贵们正勾结英国人,忙着剔除心向祖国的热振势力,他们哪有工夫管顾家国之疆土沦陷!现如今,扎西身陷重围,他明白,自己再次成为了政治较力的牺牲品。 刚珠有些着急,跑过来问:“老爷,我真不明白,刚才能跑,您怎么就不跑?您看现在……全闷锅里了,我们成牦牛肉包子了。” “我们可以逃脱,白玛怎么办?他毕竟是藏军的连长,把他牵连进来,军纪法度不会饶了他。” “让白玛少爷一起跑呗,噶厦抓我们,凭什么还给他卖命。” “但我们的货物却被扣在这里……” “老爷,您什么时候变成守财奴了,还舍不得这趟货。” “达札一伙完全投靠了英国人,他们要对热振活佛动手了。拉萨城里的亲英派和亲汉派已经拉开架势了,这些货是我们支援内地抗战的罪证,达札一伙正求之不得呢。他们针对的不是我扎西,而是把我当棋子,来要挟土登格勒,打击热振活佛。我们一走了之,所有的罪责就得土登格勒一个人担着。” “可恶!想躲都难……离他们远远的,为什么还是被搅和进去?”德吉反感地说。 “德吉,你就别抱怨了。这种世道,我雪域众生,独善其身谈何容易!”扎西劝慰说。 “看来,你那三个师兄提醒得对,要是跟他们走丽江就对了。” “老爷,那您说……我们该怎么办?” “僵持!在朱旺庄园耗下去!绝不能连人带货把我们押送到拉萨去,那就被动了。要给土登格勒和热振活佛那边留出回旋的余地,他们会有解决的办法。刚珠,你机灵点儿,官差英塞一定要扣在我们手上,有了他,外面那些人就不敢冲进来。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派人给土登格勒报信。” “被困在这里,怎么派人出去?”德吉着急地说。 扎西犯难,冥思苦想。刚珠急得抓耳挠腮,他在屋子里乱转,一抬头看见墙上挂着一副弓箭。他乐了,奔过去摘下来说:“老爷、太太,你看这个。您写封信,我用这支箭从窗户射给白玛少爷。” “好主意。”德吉高兴地说。 “够得着够不着,你先射一箭,试试。”扎西审慎地说。 刚珠运足了力气,拉弓搭箭,忽然咔的一声,弓柄竟然断了。 藏兵们已经开始在碉楼的四处设防,三人一组设下了阵地,他们一直等到天黑,趁着夜色,平措指挥四名藏兵在楼房侧面搭上梯子,朱旺带着他们上了房。 几个人到了房顶,弓着腰,蹑手蹑脚地凑近屋顶的一个小门。平措上前观察,问道:“通向哪儿?” “从这儿下去,是二楼的走廊,走廊中间有楼梯连着客厅。”朱旺说。 平措打定主意,指挥藏兵悄悄地把小门打开,让藏兵顺着通道下去。藏兵刚进了小门,忽然听到里面枪响。原来是刚珠和一名伙计埋伏在走廊里,他们端着叉子枪朝上面射击。藏兵吓得匆忙从门里跳了出来,两颗子弹从下面飞上来,打在门上,平措等人趴在屋顶,不敢动了。接着传来了刚珠的骂声:“吃糌粑拉狗屎的,你们敢下来,我就把英塞狗官宰了,来收尸吧……” 平措无计可施,挥手让大家撤了下去。 边巴和藏兵伏在墙外,他们搭成人梯,白玛爬了上去。他在墙头露出脑袋,朝院子里张望。 院内的藏兵们依然在各自的阵地内设防,十几名藏兵荷枪实弹地把楼房围得死死的,偶尔有奴仆过来给他们倒酥油茶,供吃喝。德勒府的伙计们两人一对,背靠背地捆在一起,倚墙根而坐,他们半睡半醒的。 白玛看在眼中,怒火中烧,但又无计可施,他跳了下来。 “少爷,里面怎么样?”边巴问道。 “人太多,冲进去只会被擒。” “那怎么办啊,得想办法把老爷、太太救出来啊……” “闭嘴!我比你急!”白玛烦躁地说。 英塞依然被绑在柱子上,似睡非睡地闭着眼睛,突然,他感觉一个黑影向他凑过来,英塞惊恐地睁开眼睛。强巴端着酥油茶壶走近他,仇恨地瞥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 扎西和德吉倚在卡垫上,一筹莫展。强巴凑上前来,给藏桌上的茶碗添了茶,退到一边不肯走。扎西此时才留意面前的这个奴仆,他奇怪地问:“你不是我们家的伙计?” 强巴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两眼含泪,激动地说:“少爷、少奶奶,您不认识我啦?……我是兰泽小姐的仆人强巴啊。” 德吉一激灵。扎西认出他来,惊喜地问:“真是强巴,你怎么在这儿?” “少爷,奴才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您和少奶奶了呢。” “你别跪着了,快起来,站起来说话。” 强巴站起身,但还是弓着腰。 “我不是给了你自由民的身份,你怎么又跑朱旺庄园做起了家奴?”德吉问道。 “奴才命浅,当年照着少奶奶的嘱咐,确实用您给的钱买了块地,可没种上两年……就活不下去了。” “遭灾啦?” “差不多吧,高原上哪块地不是老爷们的地?我们这种奴才,即使有了自己的土地,也收不到自己的青稞。” “为什么?” “没了府上的照应,处处受人欺负,逼得没办法,只好就近依附了朱旺庄园。谁曾想,土虎年……地里遭了冰雹,欠了收成,为了填饱肚子,借了朱旺管家五藏克青稞,这之后利滚利就变成了一千三百藏克的债,唉,今生今世我也还不起管家老爷的债了……” 刚珠拎着枪回来,见强巴正在和扎西、德吉说话,他仔细观察,恍然大悟地说:“白天我还纳闷呢,这人眼熟,果然是强巴。” 强巴一脸憨笑。 “强巴,除了屋顶,这楼里还有别的通道吗?”刚珠问道。 “你想出去吧?我也正是为这事儿来禀告少爷和少奶奶。” “你能出去?” “能!” 强巴等到了后半夜,趁众人都困倦不堪的时候,从屋顶的小门里探出头来,他见屋顶上空无一人,便悄悄地钻了出来。 清晨,朱旺带着四名背着空水桶的奴仆朝院子后门而来,其中一人是强巴。守门的两名藏兵见他们过来,警惕地拦住他们。朱旺上前打招呼:“军爷,院子里没有水了。” 藏兵没理他,上前查看奴仆,又瞧了瞧空水桶,放行了。 朱旺停下脚步,让四名奴仆迅速地穿门而过,他叮嘱道:“快去快回,军爷们等水熬茶呢。” 看守的藏兵等奴仆们离开了,赶紧把后门关上了。 强巴出了院子,边走边回头张望,磨磨蹭蹭地走在了最后,他见后门关了,扔下水桶,撒腿就跑。另外三名背水的奴仆毫不知觉,继续朝河边而去。 强巴绕过朱旺庄园的正门,走了另一条小路,绕到了白玛的后面。边巴和藏兵发现了他,他们一拥而上,将他擒获。强巴焦急地说:“我是德勒少爷派来的,给白玛少爷捎口信。” 藏兵把强巴拖到白玛面前,白玛审视着他。 “您就是少爷,白玛少爷?”强巴问道。 “嗯。你从庄园里逃出来的?” “啦嗦。这是德勒少爷的念珠……少爷让我拿上这个,说你自然识得。” 白玛接过念珠,看了看,问道:“你说吧,什么口信?” “庄园里外都是官兵,咱打不过,别硬顶着。德勒少爷让你赶紧回拉萨,去给雍丹府的二少爷报信。” “这是我爸啦的意思?让我撤,对吗?” “啦嗦。” 白玛一挥手,两个藏兵上前把强巴按在地上。 “少爷,你这是干什么?”强巴趴在地上问。 “你叫我爸啦少爷,那我是谁?连辈分都不分!他们派这种糊涂蛋来骗我,找死!还雍丹府的二少爷,他早就是仁钦噶伦啦!” “少爷,你相信我……少爷……白玛少爷……少奶奶也是这么叮嘱的,让你去找土登格勒,他是雍丹府的二少爷啊……这十万火急啊。” 白玛扭头问边巴:“你认识他吗?” “我怎么没见老爷府上有这么个人啊。” “我也不认识你啊,你是谁啊?” “我是边巴,在老爷府上六七年了,你认识我吗?” “我十多年前就离开府上,你是后来的。” 边巴不耐烦,伸手用绳子勒住强巴的嘴巴,把他拖到了一边。 强巴蜷在土墙边上,他着急,但又说不出话来,他不停地呜噜呜噜地号叫,眼泪流下来。 白玛观察着他,对边巴说:“他好像还真有话要说,你去!” 边巴过去把绑在强巴嘴上的绳子解开,强巴一边奋力地向白玛这边爬,一边说:“少爷,您快去拉萨,要不少爷和少奶奶就没救了。”他见白玛不动,继续说道:“少爷,您怎么就不相信我呢?我从前是兰泽小姐的贴身仆人,兰泽小姐您应该知道吧?是她把我买到府上的。” “兰泽妹妹?你是她的仆人?” “对啊,小姐火鼠年没的,少奶奶发了慈悲,销了我奴籍,给了我外面的活路。” “噢,我听说过,你就是那个……你叫什么?” “强巴。” “边巴,快给他松绑,强巴是我们府上出去的。……强巴,冤枉你了,你快说,老爷和太太在庄园里怎么样?” “老爷和太太把拉萨来的那个大官给抢去押在楼里,院里的藏兵冲不进去,急得满世界乱窜。” 白玛沉思片刻,他突然掏出短枪,递给边巴说:“你们五个,在这儿给我守着,牵制里面的人,别让他们出来。” “少爷,那你呢?” “我去拉萨!尽早让二姨夫知道这边的情况。”白玛说着起身,翻身上马,朝拉萨方向狂奔而去。 扎西站在窗前观察外面的动静,他担心地说:“也不知道强巴出去没有。” “老爷,这儿也看不见啊,要不,我去房顶瞧瞧。”刚珠说。 “算了,你一个人去会有危险。”扎西说完,又陷入了沉思。 强巴将口信送到与否还是次要的,扎西现在真正担忧的是土登格勒。这趟印度之行有两个多月了,拉萨政局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他心里没底。自己和驮队被扣押,是这场斗争的开端,还是这场斗争的结束呢? 平措正和三名藏兵倚在墙根下商量对策。平措忧心忡忡地说:“差事办成这样,回去让我怎么跟代本老爷交代。这样耗下去不行,快想想办法,都想想,得把英塞大人抢出来……”他一扭头,看到不远处的朱旺,便冲他吆喝:“你,过来!” 朱旺只好小跑上前,蹲在平措对面。 “楼里吃的喝的能扛几天?”平措问道。 “楼里只有些点心,填不饱肚子。平日里都是做好了饭菜,由仆人送到里面去。” “朱旺管家,也别饿死他们,你带人进去送些吃喝怎么样?” “那敢情好,再没的吃,里面就要出人命了。” 平措阴笑着,对三名藏兵说:“你们换上仆人的衣服,把家伙藏好,跟朱旺管家混进去。……见机行事!” 朱旺说得没错,藏桌上的茶点盘里只剩下了几块饼干。扎西拿起一块闻了闻,递到德吉的嘴边说:“别愣着了,吃吧。” “你还真能吃得进去,我担心拉萨那边斗得厉害,达札一伙敢派人扣我们,土登格勒会怎么样呢,是不是凶多吉少?”德吉说。 “我们被扣,好事儿!何必烦心。” “好事儿?” “我们往内地运抗战物资已经两年多了,为什么早不扣晚不扣,偏偏这个时候来这么一下。这说明抗战要胜利了。” “真的?仗打完了?” “就算没打完,也一定在不久的将来,快了!” “自我安慰,你总是瞎乐呵。” “我那三位师兄怎么说的来着,拉萨的亲英分子更加猖獗了,我琢磨着,这话里有话。德吉,你想想,英印政府是中国的盟国,只有仗要打赢了,战争快结束了,盟国之间才开始分裂,开始内讧。这个时候,英国人才腾出精力,鼓捣达札一伙加快分裂的步伐,热振活佛和土登格勒才显得更碍他们的事儿……” “听上去有点儿道理。可是,贵族之间的争斗从来都很血腥,你虽是外来的喇嘛,这几年领教还不深吗?……他们从来都下死手!” “我就不信,达札受释迦佛教化几十年,他还会杀了我?……不管怎么样,饼干还是得吃。来,我敬你一碗茶!” 刚珠勤快地端起茶壶,却倒不出茶来,他晃了晃茶壶,失望地摇了摇头。 这时,楼顶门口传来朱旺的喊声:“老爷,德勒老爷,我给您送吃食来了,我下来了,您别开枪……老爷,您别开枪,我下来了……” 扎西乐了,对德吉说道:“瞧见没有,茶来了,肯定还是热气腾腾的。” 刚珠骂骂咧咧地说:“吃糌粑拉狗屎的朱旺,他在上面嚷嚷什么呢,等我去拾掇他。” “刚珠,他来送吃的,你不让他下来,想饿死我?”扎西玩笑地说。 “朱旺坏了良心,老爷,您还真信他……” 朱旺的声音再次传来:“我估摸着老爷、太太已经断了顿,那可是我的罪过。平措副官也让我给英塞大人送口饭,他要是饿死了,老爷您又多了一个罪名不是。” 扎西催促刚珠说:“你不饿是吧?快去啊。” 刚珠只好回到走廊,伙计正端着叉子枪瞄着屋顶的小门,门口有朱旺的影子在晃动。刚珠掏出手枪指着上面叫道:“唉……,你下来,别跟我耍滑头,爷爷的枪子识得好赖人!” 朱旺带着伪装成奴仆的三名藏兵顺着楼梯下来了,他们手里拎着茶壶,端着酥油、糌粑等食物。 屋顶上,平措率领六名持枪藏兵,在小门口附近匍匐着,伺机而动。 朱旺赔着笑脸说:“饿着谁都不好……对吧?” 刚珠冷着脸,拦住每个人,对他们进行了搜身。他没发现武器,便带着他们去了客厅。 在扎西和德吉审慎的目光下,刚珠领着朱旺和三名假奴仆走了过来。朱旺上前张罗着:“怠慢了,怠慢了,快给德勒老爷、太太布上菜,满上茶。” 假奴仆上前给扎西和德吉的茶碗里倒上了酥油茶,扎西端起茶碗就要喝。刚珠警觉,上前把茶碗夺了下去说:“老爷,您慢着……”他指着假奴仆说:“你,给我喝了!” 假奴仆不知如何是好,看着朱旺。朱旺说道:“喝,喝,管家老爷让你喝你就喝!”假奴仆端起茶碗把酥油茶喝了。 朱旺脸上堆着笑说:“德勒老爷,您看,香着呢,我哪敢往您的酥油茶里放毒啊。” “刚珠,多此一举了不是,我们反倒成了小人。朱旺管家,坐吧,我们边喝茶边聊。”扎西旁敲侧击地说。 奴仆们将带来的各种美味摆在藏桌上。 朱旺坐在扎西边上,可怜巴巴地说:“德勒老爷、太太,你们大人大量……往来都是客,我……我谁也得罪不起啊。” “你也是迫不得已,我没怪你!” “德勒老爷,英塞大人那边……饿得正捯气呢。” “请便。” 朱旺挥了挥手,假奴仆拎着茶壶走向英塞,他走过去倒了一碗酥油茶,送到他嘴边。英塞狼吞虎咽地喝了下去,喝完了,他有了力气,扭头朝扎西那边张望。假奴仆小声地说:“大人,我们来救你。”英塞一惊,回过头来。四目相望,假奴仆冲他得意地点了点头,然后阴险地一笑。 德吉痛痛快快地喝了一碗茶,她突然打了个喷嚏。 朱旺见状,赶紧起身说:“哎哟,太太,您是着凉了,您昨天晚上是怎么过的,连个被子都不盖。”他转向假奴仆,吆喝着:“麻利点,赶紧把被子拿出来……柜子里,柜子里……” “不必了。”德吉说。 “那哪成。说句实话吧,我昨天晚上在外面也冻得快掉了魂。这家里的东西您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千万别客气……这么着,我今儿也不走了,在边上侍候老爷和太太,算是在下赔罪了。” 假奴仆抱着被子走过来,刚珠拿过去,往扎西和德吉身上披。 “我占了你的厅堂,反而把你挤到露天的院子里去住,不好意思。”扎西说。 “老爷、太太,我这地方简陋,也没备着太太爱喝的红酒,但这青稞酒是自家酿的,敬您一杯。” 两名假奴仆端着茶壶茶盘退到了一边,避开扎西等人的视线。他们打开茶壶盖,从酥油茶里捞出三把匕首,迅速地藏在自己的怀中。 第二十七章 帕甲的百密一疏 达娃央宗站在临时营地的一块大石头上朝马道眺望,白玛迟迟不归,她心绪不宁。她见马道上连个人影都没有,于是从石头上下来,失魂落魄地坐回到火堆旁。 火堆上挂着茶壶,央宗老爹和伙计们正在喝茶,老爹观察她,琢磨着。 远处传来了马蹄声,央宗赶紧起身跑过去眺望。不远处,有两个骑马的人奔驰而过,不是白玛。央宗心里窝火,返身回来冲着地上的货包就是一脚,货包纹丝没动,央宗却大叫起来:“哎呀,疼死我了,哪个不长眼睛的,把它放这儿啦?” 仆人跑过去边挪货包,边说道:“小姐,这是电池,您踢它干什么啊。” “哎哟,该死的。”央宗一蹦一蹦坐回自己的座上,揉着脚。 “丫头,心里长草了,刺刺挠挠的。”老爹问道。 “谁心里长草了,我没事儿,啥事儿都没有。” “没事就好。”老爹故意对身边的伙计说,“歇也歇了,志奎啊,收拾收拾,上驮子,我们出发!” “急什么啊?不走!”央宗嚷着。 “在这儿待好几天>??了,不走等什么啊。走,走!把我这些货贩到拉萨,能肥肥地赚上一票。”老爹斜眼偷看央宗。 “不能走,反正我不走!”央宗起身拉住老爹说。 “还说心里没事儿,说说吧,老爹还能帮你拿个主意。” “老爹,你就爱乱打听。” “丫头,是不是看上那个小军官啦?” “没有啊。谁看上他啊,又蠢又笨,傻乎乎的。” “那就是人家没看上你。”老爹逗她说。 “谁说的?他去朱旺送他阿妈和阿爸了,很快就会回来。” “噢,还想瞒着我,你那点儿小心思,老爹早看出来了。” “老爹,你别走,再等等。” “不走?那我这些货……亚东这地方潮湿,别遇上雨。” “那就把货就地卖了。” “啊?那还不赔死了。” “你要女儿,还是要货啊?” 老爹拍着脑门,满地转圈说:“这什么孩子啊,可怜我这货啊,赔死了……我货也赔了,女儿也赔了,哎哟,真是要我的命啊……” 白玛日夜兼程,已经到了拉萨河边,他勒住马缰绳,驻足眺望布达拉宫。现在的白玛满脸灰尘,疲惫不堪,他双手合十,冲着布达拉宫念了几句吉祥经,双腿一夹马肚子,朝渡口奔去。 白玛冲上八廓街,狂奔而过。梅朵从八廓街的商店里出来,她一眼看到了白玛,惊诧地叫道:“哎,这不是白玛嘛,白玛……” 白玛已经策马而去,根本没有听到身后的喊声。 梅朵的男仆次旺翘首张望,然后说:“小姐,不像是他……白玛少爷在亚东呢。” “穿连长军服的,拉萨城里有几个?肯定是白玛少爷,他马不停蹄的,像是有紧急任务。次旺,赶紧追上去打探个结果,回来告诉我。” 次旺答应着,一路小跑,追了上去。 白玛一路狂奔,直奔仁钦府大门。仁钦府的管家一见到他,惊呼:“白玛少爷,您怎么回来啦?” 白玛累得没有气力,从马上掉下来,他一屁股坐在台阶上,说道:“快扶我进去。”两名奴仆赶紧上前扶起白玛跟随管家进了院子。次旺追了过来,他见白玛进了府门,就站在不远处盯着这边。 土登格勒听完白玛的叙述后,他把供在佛前的净水一盏一盏地倒掉,沉着冷静地思考着。 白玛坐在卡垫上,疲惫而焦灼,他催促道:“姨夫,您得快想办法,我在路上已经耽搁了两天,我怕爸啦顶不住那伙人,要是他们把爸啦给抓了……” “你爸啦真是聪明绝顶,他扣了人质,又让你来报信,给我争取了最宝贵的时间,过脑子的时间。”格勒说罢,坐在卡垫上,不动声色地喝茶,沉默不语。 土登格勒觉得奇怪,到目前为止,热振活佛的势力虽困犹存,他与对手的力量还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达札、康萨一伙怎么就开始行动了呢?这不是太冒险了吗?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他百思不得其解。 白玛眼巴巴地望着格勒,他有些坐不住,说道:“姨夫,您快出个章程啊,我都急死了。” “年轻人,急什么,心一乱,满盘皆输。” “德勒府的驮队不是也有您的份子吗?姨夫,您不能袖手旁观啊?”白玛不满地说。 格勒恼火,他吼道:“乳臭未干!这种事情,能轻举妄动吗?” 白玛不言语了。这时,管家引着占堆从外面进来,占堆进门便说:“二弟,府门外有人在盯梢,是康萨府的仆人次旺。” “果然是康萨,他们早有预谋。白玛,康萨噶伦你应该很熟悉吧。”格勒警觉地说。 “他是我过去的上司。” “还是提拔你当上藏军连长的恩人。” “是他指使的?” “他是幕后的主谋之一,还有一个人,就是当今的摄政王达札活佛。查抄你家驮队贩运的禁品,只是个由头,扳倒你爸啦,就必然牵扯到我,进而削弱热振活佛在拉萨的势力。” “有这么复杂的背景?” “白玛,换了你,这种节骨眼上,你会怎么决断?” “人家出手了,我们也不能生挺着,他的巴掌怎么抡过来,我们就怎么抡回去!看谁怕谁!” 占堆听了赞赏地说:“好,这才是我外甥呢,有志气。” 白玛受到鼓励,继续说道:“康萨的后盾是藏军第一团,二姨夫也牢牢掌控着警察局,敌我力量不相上下。” “可是,没有噶厦议事厅的关防,擅自调动兵卒,会授人以柄。”格勒说。 “那……康萨的关防哪儿来的?您是四大噶伦之一,没有姨夫的同意,康萨怎么敢擅自调动藏军随便抓人?” “哈哈……问得好!所以,只有一种可能,达札、康萨一伙在试探我们的反应。我们软了,他们就会更加嚣张,哼,还以为热振佛爷的太阳真的落山了。大哥,我看白玛说得对,把这巴掌抡回去,打得他们满脸开花!” 次旺依然躲在胡同里,盯着仁钦府。突然,远处府门大开,格勒、占堆带着几名亲随和白玛一起出来,他们纷纷上马分道而去。 次旺见白玛从身边而过,他看得真切,自言自语地说:“小姐真是好眼力,还真是白玛少爷。” 白玛离开仁钦府,径直朝德勒府奔去。他哪里知道此时帕甲正在府上和娜珍拉萨。娜珍脉脉含情地把帕甲警察制服上的纽扣一颗一颗地解开,帕甲抓住她的手,娜珍挣了一下,说道:“老实点儿,叫仆人撞见,他们又满世界张扬。” 帕甲一边脱衣服,一边满不在乎地说:“撞见就撞见,早晚的事儿。” 娜珍拿过一件新藏袍一边往他身上比量,一边说:“转身,让我瞧瞧……再转,这衣服真抬人,是新老爷的模样……扎西他们该到了吧?” “快了,应该就这两天。” “到时候,我去城外接他们。真想亲眼见见他们的狼狈相,不知是穿着白袍子,五花大绑呢,还是像牵牲口一样,拴在马鞍子后面牵回来。” 帕甲很开心,趁娜珍不备,一把将娜珍拉到怀里。 “你又猴急。”娜珍撒娇地说。 “我急,你不急?” 娜珍柔情似水,两个人抱在一起,帕甲在她身上乱摸。娜珍哼哼叽叽地说:“你轻点儿,我的肚子……知道我该叫你什么吗?老爷,德勒老爷!” “哎,太太,德勒太太。”帕甲附和地说。突然,外面传来仆人的声音:“少爷,您回来啦?” 接着又传来白玛的声音:“阿妈啦在吗?” “在,在,在客厅里。” 帕甲和娜珍吓得一激灵,赶紧分开,往窗外张望。院子里。仆人接过马缰绳,白玛径直朝客厅而来。帕甲和娜珍顿时吓得乱了方寸,娜珍大惊失色地说:“天哪,这小祖宗,他怎么回来啦?”她整理自己的衣服,对帕甲说:“你赶紧躲躲,那边,那边。” 帕甲衣冠不整,慌张乱窜,娜珍把警察制服塞给他,帕甲朝帘子后面的隔断而去。 白玛推门进来,叫了一声:“阿妈啦。” 娜珍满脸堆笑,迎上去说:“白玛,大老远回来,也不先让仆人来报个信,好派人去接你。” 白玛有些体力不支,一屁股坐在卡垫上说:“阿妈啦,出事儿啦。” “啊?你怎么啦?” “是爸啦他们……还有咱家的驮队,出事儿了。” “你怎么知道?” “一言难尽……” 娜珍瞥了一眼隔断,追问道:“什么一言难尽,快说,急死我了。” “爸啦劫持了噶厦的官员,他们被藏军困在朱旺庄园了。这不,我骑了两天的马,赶回来给土登格勒姨夫报信。” 帕甲躲在隔断后听到此言,面露惊恐之色。 “你见到二姨夫啦?” “见到了,二姨夫让我回来等消息,他已经去北郊大寺了。” “去寺里?噢,替德勒府许愿祈福,这种时候,也只能靠佛菩萨了。” “什么啊,是请求援兵,二姨夫要和他们大干一场……不跟你说了,你也不懂。阿妈啦,我又饿又乏,你让他们给我煮些肉粥……” 娜珍答应着,奔向门口去叫仆人。 帕甲皱着眉头思索着,他从隔断后面探出头来。见娜珍正交代仆人去煮粥。娜珍返身回来的时候,发现白玛倚在卡垫上睡着了,她试探地推了推白玛,叫道:“白玛,白玛。” 白玛睡得很沉,没有反应。娜珍放心了,冲着帕甲小声地说:“快,快走啊。” 帕甲从隔断后面出来,一边穿着衣服,一边溜了出去。 次旺一路小跑地回了康萨府,他一进院看见康萨和梅朵正在打网球,场外支着洋伞,设着茶座。仆人陪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侍候着。他直奔梅朵,康萨在对面只好等着,他见次旺向梅朵汇报完情况,梅朵开心,还赏了他藏钞。 康萨走过去,不满地说:“干屁大点儿事儿都给赏钱,惯出他们毛病来。” 梅朵不搭他的话茬儿,而是问:“爸啦,白玛从亚东回来了,你怎么不告诉我?” “白玛回来啦?听谁说的?” “次旺刚才看见白玛去了仁钦府,现在回家了。” “这种时候,谁调他回拉萨的?” “就你瞒着我,成心的!”梅朵说完,一噘嘴,走开了。 康萨站在那儿琢磨着,自言自语地说:“难道……出了什么纰漏?” 格勒和占堆带着几名亲随一路狂奔到了北郊大寺门前,巍峨的大殿就在眼前。 在这片雪域圣地,最神勇的武士不是藏军,而是各大寺院的浪荡僧,这些喇嘛不仅有组织、有枪炮,还有来自神界的无边法力。他们不归噶厦政府调遣,天生以洋人为敌。一九零四年的抗英战争中,浪荡僧里就出了很多保家卫国的英雄…… 格勒一行进了大殿,四名武僧手里拿着铁棒守着殿门,他们脸上用黑色油膏涂着图案,凶神恶煞一般。殿内巨大的佛像之下,雕梁画柱之间,酥油灯灯影绰绰,氛围显得很肃杀。 格勒向云丹活佛说明来意后,他们又召集来了五六名大喇嘛进行秘密谋划。 北郊大寺的各札仓,历来都是热振活佛强有力的支持者,他们中间的很多喇嘛来自蒙古、晋绥、川康等内地,骨子里亲汉爱国,是达札、康萨等亲英分子的天敌。因此,也就自然成了土登格勒可以倚重的力量。 白玛睡足了,吃饱了,来到院子里检查坐骑的鞍具,他叮嘱仆人要给他的马多吃些黑豆,因为它要跑远路。 梅朵从外面进来,她身后跟着次旺,次旺身上背着一套网球拍。梅朵见白玛没发现自己,便蹑手蹑脚地来到他身后,突然蹿到白玛面前,叫道:“白玛哥!” 白玛吓了一跳,问道:“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真讨厌,我又不是青稞苗还能从地里冒出来。” “你来干什么?” “找你打网球啊,你这两年没在,我一直在练网球,现在我的球技,拉萨第一。” “你又抽什么疯,打什么网球?”白玛冷冷地说。 “不你说的吗,让我打网球,学英国淑女。”梅朵提醒他说。 “我说过吗?” “啊?你都忘了?不行,不行,你今天一定得陪我打一局,我们比试比试。” “你快回家吧,我正忙着呢,要去执行任务。” “我问过爸啦,他根本就没调你回来,你是开了小差。” 白玛闻听大怒,他吼道:“别跟我提你爸啦!” 梅朵蒙了,委屈地问:“怎么啦?” 娜珍从主楼里跑了过来,数落白玛:“梅朵小姐找你玩,你就陪陪她。”她又哄梅朵说:“你白玛哥就那个臭脾气,你甭理他。” “真以为我怕他,欺负人欺负到我们家来了。走,走,离我远点儿!”白玛一肚子火气地说。 梅朵被他一吼,委屈地哭了起来。 “干什么,干什么?吃人啊!”娜珍冲白玛吼道。 白玛梗着脖子不理她,抓了一把仆人端来的黑豆,自顾自地喂马去了。 一名仆人风尘仆仆地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白玛少爷……仁钦噶伦让我来通知你……北郊大寺的云丹活佛已经带着他的人马……上路了。” “我知道了。”白玛说着,牵马就往外走,仆人跟上来,把装吃用的褡子放在马背上。白玛走到门口又回头说了一句:“阿妈啦,我走了,你保重身体。”他飞身上马,头也不回地出了府门。 “你急三火四的,干什么去啊?白玛……,才回家,你又去哪儿啊?”娜珍明知故问地说。 梅朵可怜兮兮地说:“我说错什么了,白玛哥就冲我发火。” “梅朵啦,他心气不顺,乱发脾气,不是冲你的,不是冲你的啊……” “白玛哥不理我了。”梅朵伤心地说完,扔下娜珍,朝院门走去。 娜珍望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语:“这可是噶伦家的小姐,别人想高攀都攀不上呀。” 白玛策马奔驰,在雪山脚下追上了占堆和北郊大寺的喇嘛们,他们共有三四十人,扛着刀枪、铁棒、铁钥匙,像红色潮流一样奔向前方。 白玛叫道:“大姨夫……” “白玛,你来得正好,过来,过来,拜见云丹大喇嘛。”占堆说道。 “白玛少爷,大堪布已经交代了,师傅们的行动全听你指挥。”云丹喇嘛说。 “谢谢各位师傅。” “谁敢和咱佛法作对,我们就送他上西天。” 康萨管家引着尼玛和帕甲,横穿院子,急匆匆地直奔客厅。 他们刚一进来,康萨就指着尼玛的鼻子,咆哮道:“扎西呢?次仁德吉呢?德勒府的驮队呢?你派去的废物什么时候把他们押解回拉萨?” 尼玛惴惴不安地说:“康萨噶伦,我……我办事不利,出了岔子……” “北郊大寺的那群臭喇嘛可不是好惹的,如果他们闹腾起来,就是达札佛爷也很难平息,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也才得到消息。” 帕甲站在一旁,一脸难堪,脑门子渗出汗来。 康萨瞪着尼玛,牙缝里蹦出几个字:“蠢,愚蠢!” 康萨噶伦忧虑重重,北郊大寺的僧众一直想把达札活佛轰下台!去年,他们借措钦大殿修复竣工之际,把热振活佛请回拉萨。明着是主持安神开光大典,暗地里向达札施压,逼他让出摄政王位。虽然在康萨的巧妙斡旋下,热振无功而返,可是,热振属下的亲信们心里一直添堵,土登格勒不会放过这次撮火的机会。 正在康萨压不住心头怒火的时候,侍从官从外面跑进来,在他耳边低语,康萨腾地站起来,冲着尼玛和帕甲大吼:“搞砸了,全都搞砸了!” 尼玛不知发生了什么,和帕甲面面相觑。 康萨愤怒地说:“那群臭喇嘛,已经操家伙奔朱旺庄园去了,你的部队免不了和他们有一场恶战。你看着吧,北郊大寺那些发了情的公骡子还会跑到布达拉宫去闹腾……” “康萨噶伦息怒,我马上派部队前去弹压。” “弹压,弹压,你除了弹压就不会点儿别的!北郊大寺和噶厦政府一旦敌对起来,达札和热振两位摄政王就免不了登场了,双方关系彻底摊牌,那将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撕咬。你告诉我,你,还有你的藏军第一团,到底有多少胜算的把握?” 尼玛也晕了,懊悔地说:“本来以为扣了德勒府的驮队,把扎西和德吉押回拉萨,一定会给土登格勒好看,这是个小动作,怎么就……现在把天捅出个大窟窿!” 康萨在屋中乱转,最后停在达札摄政王的相框前,他回过身来,发火:“你这块拙料,我们遭人暗算了。” “遭谁暗算?” 康萨抬手一个嘴巴打在帕甲脸上,说道:“当然是土登格勒的暗算。这个人,是他派来的奸细,你的整个计划是他的一个圈套,你怎么会相信这个畜生!” 梅朵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的身后,大家都没察觉。 帕甲吓坏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说:“我冤枉啊,噶伦老爷,我冤枉,这个主意是我出的不假,我是真心为代本老爷和您效劳。百密一疏,不料想白玛多吉在途中插上一腿,跑回拉萨报信……这完全是个意外……” 梅朵听得真切,她怒火中烧,拎起藏桌上的托盘突然砸向帕甲,口里骂道:“怪不得白玛哥不理我呢,原来是你在使坏……” 康萨等人全愣住了,梅朵冲帕甲又打又骂:“你敢害白玛哥,我剥了你的皮!你个臭猪屎,猪屎,猪屎,臭猪屎!” 帕甲吓得不敢动弹,硬扛着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康萨过来拦住梅朵,哄她说:“哎呀,宝贝女儿,你就别给我添乱啦!”他又对尼玛说:“还不把那畜生给我弄走!” 尼玛揪着帕甲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梅朵小姐,我回去教训他,回去教训他,你别生气……” 梅朵气愤不已,把托盘摔在地上。 康萨也怒气难平地说:“等我腾出手来再收拾他,这个混账东西!……你是贵族小姐,何必跟一个下等人一般见识……丢了身份!” 帕甲垂头丧气地回了家,他彻底崩溃了,心灰意冷地半躺在卡垫上。娜珍有些不知所措,焦急地说:“怎么会这样呢?康萨老爷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倒霉啊,今天一早忘了给菩萨烧香供水,遭了报应。” “事情就这么败露了,扎西和德吉回来还不把我捏死。” “完了,完了,彻底完了,我们等死吧。” “别说丧气话,要死,我跟你死一块儿!” “你可真是我命里的度母。”帕甲感动地说。 “行了,还是快想想辙吧,你的聪明脑袋瓜子,肯定有办法。”娜珍一不小心碰到了帕甲脸上的伤,帕甲疼得大叫。娜珍心疼地说:“那些罗煞,下手可真狠,还疼吗?” “能不疼吗,又是巴掌,又是盘子,康萨家的那个死丫头,看着文文静静的,谁知道像个母夜叉,要不是我连皮带肉长得结实,这小命就交待在她手里了。” “你说的是梅朵,康萨噶伦的千金小姐?” “对啊,除了她,还能有谁。” “我正要跟你商量呢,梅朵对我们白玛有那么点儿意思,我看出来了,算得上一往情深。” 帕甲一激灵,坐直了身子说:“我也是因为白玛才被她打的。” “我猜对了吧?那姑娘迷上我儿子了……可是,也不知道白玛喜不喜欢她。” 帕甲脑子一转,计上心来,他突然搂过娜珍,激动地说:“有救了,哎呀,我的心肝宝贝,我们真的有救了。” 第二天一大早,帕甲就等在噶厦议事厅外的走廊里,他不断地朝四下张望着。一会儿,康萨在两名官员的陪同下,急匆匆地从走廊的另一侧走过来。帕甲赶紧蹿了出来,拦在他们面前。 康萨等人吓了一跳,停住脚步。 帕甲腰弯得很低,谦卑地说:“噶伦老爷,我在这儿等您多时了。” 康萨见是帕甲,怒不可遏地说:“你个狗奴才,昨天没收拾你,又来找死!” “奴才命贱,生死算不了什么。老爷们就不同了,一步走错,万劫不复。” “来人哪!把他给我……” “慢!康萨噶伦,我有三句话要对您说,您要是听了不受用,剥皮抽筋挖眼睛我毫无怨言。” 康萨目光如炬,审视着,思虑着。最后,他带帕甲去了大昭寺的屋顶。 康萨在金鹿旁驻足,帕甲凑上前去,小心翼翼地说:“不管使出什么法子,都要阻止北郊大寺的喇嘛和藏军接上火,这是我要跟您说的第一句话。” “废话!”康萨轻蔑地说。 “还有第二句,抓扎西也好,放扎西也好,目的都是为了打击土登格勒,拆散德勒府、仁钦府和雍丹府的家族联盟。” “还是废话!最后一句?” “噶伦老爷,府上的梅朵小姐喜欢白玛少爷……” 康萨闻听,打断他说:“放屁!我掌你嘴。” 帕甲据理力争地说:“康萨和德勒两家都是拉萨顶尖的大贵族,两个年轻人门当户对,心心相悦,这不是天作之合吗?如果您和扎西结成儿女亲家,两家自然变为一家。这样一来,谁远谁近,谁亲谁疏,土登格勒岂能与您相提并论?” 康萨显然被他打动,倾听着。 帕甲察言观色,继续说道:“康萨噶伦高瞻远瞩,当前形势比我等奴才看得透彻,如果能以梅朵小姐的一段姻缘化解一场布达拉宫下的血腥之灾,您的千金岂不传为千古佳话。” “照你的话,我要不成全他们,就成了千古罪人?” “现在棘手的问题是,有人想整治扎西,这件事儿与您无关,背后的主谋另有其人,发兵问罪的是谁,擦屁股的事儿也自然由他担着。您如果对扎西伸出援手,他们对您不但不会怨恨,反倒心生感激。康萨噶伦,我的话说完了。” 康萨琢磨,盯着帕甲,哈哈大笑,最后骂道:“有奶就是娘,该死的奴才,你属狼的!” 他从大昭寺回府以后,径直去了梅朵房间,可女儿却不在。他来到梅朵的床前坐下,忽然发现枕头下面有一个本子,他掀开枕头,原来是一本相册。康萨拿过来翻看,相册里镶嵌着白玛在兵营篮球场上打球的照片。 康萨明白了,他自言自语地说:“佛不知道的,鬼全知晓。” 扎西和德吉依然被困在朱旺庄园的主楼里,屋里一片昏暗,佯睡的假奴仆靠在柜子边上,他突然睁开眼睛四下打量。扎西、德吉、刚珠等都在打瞌睡,两名伙计抱着叉子枪守在窗前也睡着了。 三名假奴仆睁开眼睛,相互示意,掏出袍子里的匕首,分别向刚珠和脚夫靠近。 刚珠依然睡着,打着呼噜。一名假奴仆快速冲了过来,结果被桌子腿上拉着的一条绳子绊了一下,藏桌上的茶壶茶碗叮叮当当一顿乱响。另外两名假奴仆迅速倒地,偷眼观察这边。 刚珠惊醒,抬起手中的枪指着他问道:“干什么呢你?” 假奴仆捂着肚子,一蹦一蹦地说:“老爷,尿急,我去撒尿。” 刚珠审视着他,没看出什么破绽,说道:“撒尿,那边去!” 假奴仆做憋尿状,走开了。 扎西已经醒了,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第二天早晨,朱旺陪着扎西和德吉吃早饭,两名假奴仆正满屋子蹿,给大家分糌粑,倒茶。 另一名假奴仆避开大家,用镜子反射的太阳光给院子里的平措发射信号。平措接到信号后,指挥藏兵悄悄地凑到楼门两侧,他亲自率另一队人从侧梯爬向屋顶。 刚珠和端着叉子枪的伙计依然守在楼梯口,他们听到屋顶有动静,便向上张望。假奴仆拎着糌粑袋子靠近他们,他趁伙计转身的机会,突然扑了上去,一刀捅向他。伙计大叫,惊动了所有的人。刚珠见状,冲了过去,假奴仆把糌粑扬在刚珠脸上,两个人厮打起来。 客厅里的两名假奴仆也同时行动,向另外两名伙计发起进攻。扎西一把抓住朱旺的衣领,质问道:“朱旺,你搞什么名堂?” “不是我,真不是我……德勒老爷,他们是噶厦的官差,我也没办法啊。” 假奴仆正和另一名伙计厮打在一起,他们滚到了德吉脚下,德吉举起茶壶砸向假奴仆的脑袋。 屋子里一片混乱。 扎西看见被打死的伙计血流满地,他于心不忍,大吼一声:“住手!都给我住手!” 平措带着藏兵从楼顶小门拥下来,他们直奔扎西和德吉。刚珠等人冲上去与藏兵们扭打,最后被藏兵给擒了。德吉见扎西不想再做抵抗,也退到扎西的身边,大义凛然地等待藏兵的包围。 平措上前说道:“您是高贵的老爷、尊贵的太太,在下不敢动手犯上。请您二位乖乖跟我们回拉萨,让我交了这趟差事,我感激您一辈子。” “跟你们走,可以!但要善待我家的奴仆,把他们都放了。”扎西说。 被藏兵解下来的英塞突然从后面冲了上来,他对扎西拳打脚踢。平措也顺势逮住德吉,正在他们准备捆绑的时候,外面传来阵阵枪声,平措愣住了。一名藏兵跑进来报告:“平措副官,不好了,我们被喇嘛兵包围了。” “哪来的喇嘛?” “不清楚,猩红猩红的一大片,已经把庄园的门给堵死,我们出不去了。” 院外的藏兵且打且退,他们抵挡不住喇嘛兵的进攻,纷纷躲进院子里,最后退进来的藏兵试图把院门关上,却被拥上来的喇嘛撞得稀里哗啦。 占堆和白玛指挥喇嘛们如红色的潮水涌进院子,面对手拿铁棒、铁钥匙、步枪的喇嘛们,藏兵非常胆怯,他们在院子里形成对峙。 平措从屋子里跑出来,他大声地吼叫:“你们是哪个寺的?” 云丹喇嘛上前喝道:“瞎了你的狗眼,我是北郊大寺的云丹大喇嘛,还不给我跪下。” “我是噶厦的官差,前来收押要犯。大喇嘛,你要是妨碍了噶厦的差事,就别怪我不尊敬啦。” 占堆见平措如此无礼,恼怒地说:“我说平措,云丹大喇嘛没加持过你是吧,可他加持过你祖宗。对大喇嘛不尊重就是亵渎佛菩萨,来啊,给我打!让他们尝尝佛法的威力!” 喇嘛们闻听,冲上去暴打藏兵,双方暴力升级,英塞吓得躲到了一旁。 白玛带着自己的兵跳上楼门口,准备冲进去救扎西。拦在门前的藏兵和他打了起来,白玛一刀刺去,藏兵应声倒下,鲜血直流。平措打倒了两名喇嘛,冲到白玛面前,用长枪顶住他。 正当双方混战的时候,帕甲和一名随从骑马赶来,他大声地喊道:“停……,都住手……,云丹大喇嘛,我来了……,平措副官,快停手……” 平措听到了喊声,回头张望,白玛趁机把他按在了地上。帕甲冲到他们跟前,劝阻道:“白玛少爷,住手。我是帕甲,你不认识我啦?土登格勒老爷的亲信。” 云丹喇嘛也冲过来,问道:“怎么回事儿?” “误会,是一场误会!”帕甲冲着地上的平措说,“起来,快起来!平措,我带来了尼玛代本的命令,停止这次行动。停止,立刻停止!”说着,他把一纸手令扔在平措身上。 平措一脸糊涂,抓过手令,边看边从地上爬起来。 白玛从楼里扶出了扎西和德吉。帕甲快步迎上前去,说道:“我来迟了一步,德勒老爷、太太,受惊了!” 扎西一眼望去,院子里受伤的藏兵和喇嘛倒了一地,哼哼叽叽。他感叹地说:“帕甲大人来得及时啊,不然的话,还不知道死伤多少人呢。” 帕甲大声地命令平措:“带着你的兵撤走,立刻撤出这个院子!”他见英塞过来,神秘地对他说:“英塞大人,撤吧,是康萨噶伦的命令。” 英塞气哼哼地走了。平措把手令揣在怀里,吆喝着:“走,我们走!”他跟在英塞的后面,走向院门,藏兵们一瘸一拐地离开院子。 帕甲掉过头来关心地问德吉:“太太,您没碍着哪儿,伤到哪儿吧?” “我妹夫在拉萨怎么样?”德吉忧心地问。 “仁钦噶伦在拉萨快活着呢,像往常一样吸着鼻烟打着喷嚏,就等着您和老爷回府呢。” “帕甲,我有个疑问,康萨噶伦会被北郊大寺的喇嘛吓破了胆?不能够吧。”扎西问道。 “您是觉得……今儿个这事儿,太突然啦?” “康萨可以再派一批藏兵前来增援,他哪会如此轻易就服软呢。” 帕甲一时语塞,琢磨着怎么回答。 德吉追问:“二妹夫派你来的时候,没有口信捎给我们?” “回太太的话,不是仁钦噶伦派我来的,是康萨噶伦。” 德吉吃惊,扎西意外,占堆问道:“你什么时候跟康萨那老浑球搞一块去啦?” 帕甲摇头不语。 “难道……不是康萨要抓我们吗?”德吉不解地问。 “太太,您又错了,扣押驮队,康萨噶伦毫不知情。……此事完全是藏军第一代本尼玛一人所为,他假借查办私运违禁物品之名,是急于在达札摄政王面前邀功请赏。” “可我家的驮队确实夹带了支援抗战的物资,康萨也确实在噶厦负责督察此事。” “督察什么呀,各搭各的灶,各唱各的调儿。康萨噶伦对此事从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不是迫于摄政王的压力,他才懒得管呢。德勒老爷,您想想,这些年来,他查问过您的驮队吗?” 扎西思索着。 白玛听得仔细,插话问:“尼玛代本他到底想干什么?” “还用问吗,挑拨仁钦噶伦和康萨噶伦的关系,从中渔利呗。尼玛大人在藏军一团的任上时间太久了,他太想往上爬了。康萨噶伦到噶厦议事厅上班才知道此事,他非常生气,知道自己被小人利用了。当然,他与仁钦噶伦一向政见不和,想主动解释,又摞不下脸面。正在左右为难之际,恰巧遇见我去议事厅回话,就被他逮住了……康萨知道我是仁钦噶伦最亲信的人,他抬举我,托我来斡旋此事,我自然就应下了。” “我二弟知道吗?”占堆问道。 “我走时匆忙,没有亲自回禀仁钦噶伦,但已经派人去老爷的府上了。” “德吉,回到拉萨,我们一定去康萨府登门道谢。”扎西说道。 帕甲笑着说:“知恩图报,德勒老爷真是信守佛规要律的善主。” 扎西望着走远的平措等人,他沉思着。一场飞来的横祸就这样化解了,他的心里感到不真实。土登格勒请来了北郊大寺的僧兵,而康萨噶伦也随后请来土登格勒的亲信,这之间到底有怎样的玄机呢?也许,是我多虑了。 白玛连续几天都没回来,达娃央宗便心急火燎地爬上了路边的大树上,她眺望着远方,望眼欲穿。央宗老爹从宿营地过来,瞧见她,冲着她喊了一嗓子:“你又不是猴子,上树干什么?” “老爹,你来得正好,我饿了,扔给我点儿吃的。” 老爹无奈,只好把一块风干肉扔了上去。他担心地说:“丫头,这么多天了,那小军官不会来了,你就死了心吧。” “他敢不来!” “我帮你打听过了,兵站的人都不知道他去哪儿啦……跑了!” “他是德勒府的少爷,他能跑哪儿去!” “拉萨那些大贵族什么时候用眼皮子撩过我们康巴人,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他敢看不起我,我就宰了他。” “年轻的小伙子多得像河滩上的石头,你非跟自己较什么劲儿?我们康巴人无拘无束,敢爱敢恨,拿得起放得下……” 眺望远方的央宗眼中一亮,突然从树上跳了下来,老爹被她吓了一跳。央宗落地后,一边朝帐篷跑,一边说:“老爹,你就说我不在家。”说着,飞快地躲进了帐篷里。 “嘿,你这个丫头,疯疯癫癫的,我跟谁说你不在家啊?”老爹莫明其妙地问。 这时,老爹听见了由远而近的马蹄声,他抬眼望去,白玛匆匆而来。老爹笑了,嘟囔:“叫丫头说着了,这小子,敢不来!” 白玛骑马来到帐篷前,他直奔老爹,问道:“老爹,央宗在家吗?” 老爹故意大声地说:“她啊,不在家,不在家。”然后,用手指了指帐篷。 央宗藏在帐篷里,既激动又羞涩。 白玛心领神会地说:“噢,她不在,老爹,那我就回去了。” “走吧,走吧。” 白玛用脚做出渐行渐远的声音。 央宗以为白玛真的走了,她急了,不顾一切地冲出帐篷。她跑出几步,发现志奎正在给白玛的马饮水,她明白了,脸上娇媚成了一朵花。感觉到白玛正在身后一步步地靠近自己,央宗突然拔出腰刀,转身指向白玛,白玛僵在那里。她涨红着脸说:“臭当兵的,你变心了。” “我没有。” “你就是变心了。” “我真的没有。” “那你为什么才来?” 白玛抓住她的手,把腰刀缴了,歉疚地说:“我们家驮队在朱旺庄园出事儿啦。” “你没骗我?” 老爹在一旁看到他们的关系缓和了,放心地躲开了。 “当然没骗你。噶厦的官差扣了我们家的驮队,我为了救阿爸阿妈跑了一趟拉萨……” “我以为你看上了别的姑娘。” “你这么凶巴巴的,我要去找别的姑娘了。” “你敢,你敢,你敢!” 夕阳之下,央宗骑马在溪边奔跑,马踏溪流,溅起朵朵浪花。岸边传来汉笛悠扬的曲子。 白玛坐在草地上吹着汉笛,央宗来到他身边,骑马绕圈,她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白玛停下来,仰头问她:“好听吗?” “好听,听得我直想哭。”央宗边下马边说。 白玛见她坐过来,才说:“曲调儿是有些凄凉。央宗,你可能不知道,我从小是在寺院里长大的,十八岁之前我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你不是德勒府的少爷吗?” “现在是,过去不是。” “你把我给说糊涂啦。” “可能是因为我身份特殊,师傅一直让我住在家庙的佛堂里。每天晚上空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那时我只有六七岁,很小也很害怕。后来,我从乐器仓库里找到了这支汉笛,拿在手上当武器,给自己壮胆。再后来,我学会了吹笛子,发现它有另一种用途,你猜是什么?” “让我猜猜……吹笛子,与佛对话?” 白玛摇了摇头说:“每晚笛声响起的时候,都会招来耗子,开始是几只,后来是一大群。它们一边听我的曲子,一边爬到佛台上偷吃供果,偷吃酥油。慢慢地我们熟了,这群可爱的耗子就成了我的伙伴。” 央宗听着心酸,她说:“你小时候真可怜。” “不可怜,只是有些孤单。” “那……以后我就是你的小耗子,天天来听你吹笛子。” 土登格勒在路边设帐篷迎接扎西,奴仆们在帐篷前熬茶、摆干果、摆点心忙碌着。格勒、娜珍、卓嘎、琼达,他们有坐有站,朝官道的方向张望。葱美正陪三岁 7684." >的儿子年扎玩着。 一名仆人匆匆跑来,大声地禀报:“老爷,府上的驮队已经过了山口。” 众人再次张望,驮队渐渐从山坡后面升起来,扎西和德吉骑马走在最前面,他们渐行渐近。格勒带着众人朝驮队迎了过去。 娜珍心绪复杂,她突然一阵恶心,赶紧捂住嘴巴,警惕地扫视身边的人,见大家都没注意她,便扭身跑到了帐篷后面。她蹲在地上,呕吐起来。 琼达出现在她背后,阴阳怪气地说:“二太太,你这是……有了吧?” 娜珍吓了一跳,赶紧起身,强忍着说:“你真会说笑,什么有了没了的,刚才多吃了两碗青稞酒,凉了胃,肚子有些不舒服。” 琼达怀疑的目光扫描她,笑而不语。 娜珍走向琼达,感伤地说:“我这是一片荒地,老爷不撒种子,它长不出庄稼来。走吧妹妹,我可比不了你,你家老爷知冷知热的。” 琼达却不屑地说:“谁稀罕他。” 驮队已经到了帐篷前,卓嘎上前拉着德吉的手,上下打量着问:“阿佳啦,没什么事儿吧?” “能有什么事儿。”德吉说道。 “他们哥俩可缺德了,嫌我嘴漏,什么都瞒着我。” “他们是怕你担心。” “我能不担心吗,这几天,我闻着味儿就不对,心里就像热锅里炒青稞粒子,噼里啪啦的,就没一刻消停过。” “你再咋呼,青稞粒子就从嘴里蹦出来了。”德吉笑着说。 格勒上前寒暄:“让姐夫受惊了。” “我倒没什么,顶多路上耽搁几天。我一直担心你,在噶厦里外斡旋,操心费力才有了今天的局面。”扎西说。 “峰回路转,连我都没想到。” 扎西看到身边的帕甲,真诚地说:“是帕甲大人化解了一场血腥之灾。” “老爷教诲我这么多年,门下愚笨,照猫画虎只学到了皮毛。”帕甲谦虚地说。 格勒颇有意味地扭头看着帕甲,一语双关地说:“照猫画虎?你这虎画得生动,扔块牛骨头它都能扑上来,要是饿急了,也指不定咬到谁。” “帕甲大人确实精明能干,前途不可限量。” “听见啦,帕甲?我姐夫夸你呢。那出包青天的京剧怎么唱来着,先斩后奏,你小子出息了。” 对于格勒的不满,帕甲早有准备,他一龇牙算是答复了。 娜珍迎了过来,热热乎乎地说:“几位老爷,别站着说话,帐篷里备好了茶点,快进去歇歇吧。” “妹夫,帕甲大人,里面坐。”扎西说道。 娜珍与帕甲四目相望,很微妙。 众人随着娜珍进了帐篷,格勒走到帐篷门口瞥见了在一旁玩耍的年扎,他故意落在后面,一扭身和葱美一?99lib.起去逗孩子。他心不在焉,视线离开年扎,扫过驮队,眺望着远方,思索着。 见到了扎西和德吉,土登格勒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但他不明白康萨噶伦怎么会信任帕甲,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是和解,交易,还是更大的阴谋?昨天在噶厦议事厅见到了康萨噶伦,他一反常态,半真半假地客套起来,话里话外却透着另一番意味,那会是什么呢? 第二十八章 德勒府正在筹办婚礼 扎西和德吉回到德勒府歇息了几日后,便让刚珠备上一份厚礼,准备去康萨府登门拜谢。扎西又叮嘱刚珠再备一份同样的礼物,准备亲自去帕甲府上走一遭。 德吉脸上不快,提醒他说:“帕甲毕竟是小贵族出身,等级卑微,我们备一份贵重礼品给他送去,已经让他受宠若惊了。” “我懂了,不能低了我们贵族世家的脸面。”扎西无奈地说。 “你总是不记得自己的身份。” “我扎西是被你生拉硬拽才变成了贵族老爷,尊卑贵贱的礼数,我一不留神就忘!……唉,帕甲有没有夫人?” “好像……还没成家……” 娜珍从楼上下来,搭话说:“老爷和太太不知,帕甲大人不但有夫人,而且还是位如花似玉的美人,有一次,我在八廓街上撞见过。” “噢,驮队从印度带回来一批英国香粉和巴黎香水,他夫人应该喜欢。刚珠管家,我们送礼就要送到人家心坎上,你去看看女人能擦能抹能穿能戴的,还有什么品种,多带上几样。” 刚珠答应着,弯腰退了出去。 扎西、德吉、娜珍带着礼物去了康萨府,扎西捧着一条上等的哈达,恭敬地奉上。康萨笑盈盈地接过来,转手给了管家。娜珍也不失时机地将手上的哈达向空中甩去,展开,给站在康萨身边的梅朵戴在脖子上,梅朵拘谨又一脸灿烂。 康萨引客人们入座后,高兴地说:“这是德勒老爷和太太第一次到我府上。荣幸,真是荣幸啊。” “我们一家三口专程拜府,略表谢意。”扎西恭敬地说。 “为扣押驮队的事儿?” 德吉把礼单呈上说:“驮队刚从印度回来,带来一些稀罕玩意儿,请康萨噶伦笑纳。” 康萨接过礼单,看都不看就放在桌子上,然后说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啊?德勒太太,你是来寒碜我啊。” “康萨噶伦,要不是您派帕甲大人送去了噶厦的手令,我们现在还不知回得来,回不来呢。”德吉解释说。 “不许贩运军需物资,噶厦政府确实早有禁令,目的是表明我们对中日之战所持的中立立场,但这只是个态度,什么时候动过真格的。” “就是嘛,拉萨的驮队不管僧家还是俗家的,哪家少运了,凭什么拿德勒府开刀。”梅朵在边上帮腔说。 “哈哈……,你们瞧,我这从没进过布达拉宫的闺女,都比尼玛那蠢货明事理。德勒老爷、太太,让你们受了委屈,应该登门道歉的是我。”康萨笑着说。 娜珍把话拦过去,气愤地说:“我早就听说了,是尼玛代本在背后使的坏……” “就是,不能便宜了尼玛,他太坏了。”梅朵愤愤不平地说。 “事情已经过去了。” “爸啦,您就是不罚他,至少,也要让他将功赎罪啊。” 康萨故意表现得无可奈何,他环视大家,笑呵呵地说:“应该!将功赎罪,这事儿阿爸依了你!” “爸啦,尼玛代本把白玛哥派到亚东守关两年多了,生生把人家母子拆散,真可恶。……你守着自己的女儿其乐融融,德勒老爷和太太见不到儿子,多心疼啊。” “康萨老爷开恩,帮我们把白玛调回来吧。”娜珍见缝插针地说。 康萨看了看扎西,扎西也有此意,但他还是说:“实在不敢为难康萨噶伦。” “梅朵向来当我半个家,凡事我都拗不过她。闺女,阿爸去尼玛那里通融通融,你满意了吧?”康萨自嘲地说。 “谢谢梅朵小姐。”娜珍喜形于色地说。 “不用谢,等白玛哥回来了,我要跟他比网球,肯定赢他。” “康萨老爷,梅朵和白玛,是在军营里一起玩大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两个孩子有缘有分,前世今生注定就是一对。”娜珍说。 “二太太,您说什么呢。”梅朵说着,红着脸走了。 扎西和德吉有些意外,不知所措。 娜珍望着梅朵的背影,99lib?满心喜欢地说:“康萨老爷,小姐也到了该出阁的年龄啦。” “二太太……噢,你们三位今天是来提亲的,东说西说的把我给绕糊涂了。……你看我这脑子,让羊油糊了。”康萨恍然大悟地说。 “小姐尊贵,二太太口无遮拦,实在冒昧。康萨噶伦,请您见谅。”扎西不安地说。 康萨收住笑容,一脸认真地问道:“德勒老爷是怕我不同意?” “不是,不是。” “我虽官拜噶伦,不过是一时的虚名。德勒家族高贵的骨系,可是二百多年来生生长息,能同你们家族结亲,那是我的荣耀,算是康萨家高攀啦。” 扎西一时语塞。 “康萨老爷,您同意啦?”娜珍问道。 康萨询问的目光看着德吉,他问道:“大太太,这也是您的意思?” “梅朵小姐生得俊俏,又知书达理,就怕白玛没这个福分。扎西,你说呢?” 康萨盯着扎西,等他表态。 “既然二太太早有此意,她毕竟是白玛的生身母亲,我岂有阻拦的道理。这门亲事,就由二太太做主吧。” “今天是个吉日,就定了,就定了。”娜珍开心地说。 康萨抑制不住兴奋,拿过管家手上的一卷上等哈达奉上。扎西将哈达接过来,捧在手里,环顾身边的两位太太,心生喜悦。 扎西回到府上,还沉浸在兴奋之中,他在屋子里转悠,嘴里叨唠着:“接了康萨噶伦的阿细哈达,就表示我们两家订下了这门婚事。” “看你高兴的,捡了大便宜似的。”德吉笑着说。 “我是高兴吗?我怎么觉得像做梦。我们明明是去送礼,感谢噶伦老爷的救命之恩,怎么三绕两绕……就变成提亲了。” “我也稀里糊涂的……这门亲事就成了。……扎西,康萨噶伦救我们,是不是别有用心啊。” “是,肯定是。康萨噶伦权倾一方,他绞尽脑汁,想方设法要把自己的宝贝千金塞给我们家做媳妇。……德吉,你注意没有,梅朵走路一高一低,是不是她腿脚有毛病啊?”扎西逗德吉说。 “没看出来啊。” “那闺女豁嘴吗?没有。也没听说她缺只耳朵什么的,头发挡着看不见。噢,眼睛,肯定是哪只眼睛看不清东西……” 德吉被他气乐了,说道:“别胡扯了,你满嘴叼羊毛。” 扎西哈哈大笑,奇怪地问:“那是怎么回事儿啊?” “其实,梅朵姑娘我还真喜欢,白玛在家的时候,她常来玩,他们俩嘻嘻哈哈的,我一直把他们当小猫小狗,没留神。” “你是没留神,娜珍早就巴望上了,她才是别有用心呢。” “她毕竟是白玛的亲娘,惦记自己儿子的婚事,也是人之常情。” 扎西继续在地上转悠,琢磨着。 德吉催促他说:“别转圈拉磨了,睡觉吧,有梦床上做去。” 帕甲家的藏桌上摆着一个大缎子布包,帕甲看着德勒府送来的礼物和礼单,忍俊不禁。娜珍边笑边说:“谁说扎西精明过人,你没看见,我今天在康萨老爷面前把他给圈弄得一愣一愣的,白玛和梅朵的婚事,顺顺当当地就成了。” “有了康萨老爷这棵大树,我们又能挡风又能遮阳。”帕甲感叹地说。 娜珍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说:“你这脑袋瓜子怎么长的,里面全是锦囊妙计。” 帕甲兴奋,一把将娜珍揽在怀里。 “轻点儿,毛手毛脚的。”娜珍娇媚地说。 “娜珍,肚子里的小家伙怎么样啦?” “跟你一样呗,毛手毛脚,折腾得我直犯恶心。” “那你可当心,别让扎西他们发现了,坏了我们的事儿。” “我也怕,可小家伙一天天大了,瞒得住吗。” “我给你调了一些保胎止吐的藏药,你回去掺在茶里喝了,早晚各一遍。” “我还是担心。” “你再忍一忍,等白玛结了婚,我们想法子让他顶门立户,有你的亲儿子撑腰,我们还怕扎西不成。” 娜珍似乎看到了希望,郑重地点了点头。帕甲设计的借刀杀人,现在变成了借花献佛。他虽然没有除掉扎西,但至少得到了两点好处。就眼下而言,帕甲顺利地投到了康萨噶伦的麾下,他向拉萨的权力中心又靠近了一步;从长远计议,梅朵是独生女,让白玛入赘,一定更合康萨噶伦的心思。那样的话,德勒家族的爵号由谁来继承呢?当然是娜珍肚子里的这个孩子,那是帕甲的种。 扎西和德吉去了仁钦府,他们要把白玛和梅朵的事情通报给格勒,三个人闲聊了一会儿,德吉转入正题,她说:“今儿要跟妹夫商量的事儿,你听了一准儿高兴。” 扎西也故作轻松地说:“当然,也会很吃惊。” 格勒感到莫明其妙,看了看他们,打趣地说:“阿佳啦,你和姐夫一唱一和的,演藏戏啊?有话就直说吧。” “白玛该订亲了。” “好事儿,高兴事儿,订了哪家的小姐?” “康萨噶伦的女儿,梅朵小姐。” 格勒的脸一下子僵住了,他起身踱步,最后问:“跟康萨府联姻,谁的主意?” “彼此都有这个意思吧。”扎西答道。 “不,我想知道,是康萨噶伦提出来的,还是你和阿佳啦的主意。” “准确地说,是康萨噶伦和二太太娜珍的主意,我和德吉也很赞同。” “这就对了!我不相信姐夫和阿佳啦会背弃我。”格勒叹了口气说。 “格勒妹夫,这话言重了。”德吉说。 “你怎么就不明白康萨想干什么?他要釜底抽薪,拆散我们的家族联盟。”格勒严厉地说。 “德勒仁钦雍丹就像太阳底下的身子和影子,没人拆得散。”德吉认真地说。 “在噶厦里,你与康萨水火相克,一直关系紧绷,这次驮队被扣,就是最好的例子。我和德吉不想看到你们像雪山上两头龇牙咧嘴的狮子,相互撕咬,彼此仇恨。白玛和梅朵两情相悦,利用这桩喜事冲一冲你们的煞气,这岂不是一举两得?”扎西说。 “扎西,我羡慕你啊,不在官场,不知其中险恶。” “我身处局外,旁观者清。” “自从你和阿佳啦回到拉萨,我就一直怀疑这里面是个阴谋。果然,康萨出招了,我们之间是血脉姻亲,康萨现在主动与德勒府谈婚论嫁,就是要瓦解我们的联盟。进而,瓦解热振活佛的力量。” “康萨先使绊子,再救我;让我感激他,再圈弄我提亲。妹夫,你真觉得他用得着绕这么大圈子吗?” “这就是策略,康萨此人,老谋深算。” “拿自己唯一的女儿做筹码,也叫老谋深算?格勒,你不觉得太荒唐了吗。” “你刚才说我和康萨是雪山上的两头狮子,说得精彩!但我告诉你,不是两头,是两群狮子。一群狮子的背后是内地的国民政府,为首的狮子王就是卸任的摄政王热振活佛。另一群,暗中倚仗喜马拉雅山后面的英国人,为首的就是现今摄政的老朽达札。姐夫、阿佳啦,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在这片高原之上,你必须从属于其中一群。如若不然,轻则无处安身,重则家破人亡。在千秋万代的家族利益面前,牺牲一个女儿又算得了什么呢。” “两派势力的倾轧,家族之间的诟病,自打我走进德勒府就看到了,也经历过了。受佛光普照了千年的拉萨,依然跳不出轮回之苦,这不是我们的悲哀吗?” “那群狮子已经张开了血盆大口,你诵念几句佛经,它们就弃恶从善啦?当年的仁钦噶伦不会,如今的康萨噶伦也不会。” “萨埵王子能够以身饲虎,我就不信,我扎西顿珠献上一片赤诚,就化解不开你们的派系之争。” 格勒望着扎西,不满地说:“姐夫,你不是萨埵王子,更不是释迦佛祖!” 伙计志奎回家心切,他见驮队迟迟不启程,便对坐在火塘前喝茶的央宗老爹嘟囔起来:“……由着小姐的性子,不能没完没了啊,在亚东卧着不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老爹听了心烦,吼了一嗓子:“你以为我不着急!” “老爷,您得劝劝小姐,货,运到拉萨才叫货……” “货货货,小姐要是一包货,我就把她绑在驮子上。” 央宗从帐篷里出来,不知老爹在嚷嚷什么,她凑过来问:“老爹,谁又惹你生气啦?” 老爹马上换了一副嘴脸,笑呵呵地说:“没谁,谁敢惹我生气啊,我高兴着呢。……央宗啊,你得跟老爹交个底……” “你想问我驮队什么时候出发?” “对,对。” “不走了,拉萨有什么好的,我才不稀罕呢,就住亚东了。我认识一个尼泊尔人,已经托他在镇上盘下一家门店,我们就地做买卖,不是更好吗?” 志奎一听,惊讶地说:“老爷,这不是胡闹……” 老爹脸上笑得难看,无奈地说:“听小姐的,就在亚东扎根了。志奎,你去亚东镇上看看小姐说的那家店,快去!” 志奎心里不痛快,但还是走了。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央宗回首张望,原来是白玛骑马匆匆而来。 央宗一脸灿烂,迎上去把白玛拉到火塘前坐下,给他倒茶。白玛欲言又止。老爹知道自己碍事儿,起身准备离开,他说道:“你们喝茶,我去饮骡子……” “老爹,您别走,我有话想跟您说。”白玛说道。 “有话?有话跟我说,说。” 白玛看了看央宗,然后说:“我要走了,回拉萨。” 老爹愣住了。 “你要去多久?”央宗急切地问。 “不回来啦!” “你怎么不早说?” “我刚接到电报,上级来了命令,调我回拉萨驻防。” “那我怎么办啊?” 老爹故意气她说:“你不是要留在亚东关开店吗?白玛少爷走他的,我们开我们的店,这地方过往的客商多,买卖好做。” “谁要住亚东,这破地方,我要回拉萨。”央宗耍赖地说。 “唉,你刚才打发志奎去镇上盘店,怎么又变卦啦?”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老爹,你派人去把志奎叫回来,让伙计们快上驮子,咱们去拉萨。” “丫头,你说话有谱没谱啊?” “你就听我的,去拉萨。” “我是被你搞得没脾气。……白玛少爷,你什么时候走?”老爹无奈地说。 “那要取决于接替我的人什么时候到任,他来了,我就可以走。”白玛答道。 “噢,是这样。央宗,那咱说定了,回拉萨,我们驮队行动缓慢,得先走一步。” “我留下,跟白玛一起走。” “不行!” “怎么不行?” 老爹把央宗拉到帐篷边上,小声地对她说:“丫头,你这个疯野的性子,嫁了人怎么办?你看上的小军官,那可是德勒府的大少爷,他家是有头有脸的贵族。我们不提早到拉萨安顿下来,体体面面的,德勒府怎么来下聘礼?老爹可不想让人家看轻了我的丫头。” 央宗琢磨着,觉得老爹说得有道理,她嘟囔了一句:“拉萨的破贵族,真麻烦!” 央宗和白玛在林间的小路上走了很久,两个人难舍难分。白玛伸手拉住央宗说:“我们是暂时的分开,你跟老爹走在头里,没几天我就赶上了。” “那……我要你一样东西。”央宗想了想说。 “别说一样,三样都行。” “我不要三样,我就要你那支笛子。” “你也不会吹。要笛子……” “你不舍得?” 白玛赶紧掏出汉笛,递给央宗说:“舍得。” 央宗从缎子套里抽出笛子,比画了半天才说:“谁说我不会吹,你听着,这有什么难的。”她运足气,吹笛子。笛音扑扑乱响,吹不成调儿。 “太难听了,跟骡子放屁一样。”白玛笑着说。 “你才骡子放屁呢,你个臭骡子!”她打了白玛一拳,扭头就走。 白玛望着她的背影,突然大声地喊:“达娃央宗,等回到拉萨,臭骡子就去驮你过门!你等着……当德勒府的少奶奶吧!” 央宗故意不回头,可脸上却笑成了一朵花。 康萨噶伦将白玛和梅朵的生辰送到达札活佛御前卜卦,两人命数相合,达札活佛为他们两家订下了吉祥的日子,就在下月初五。德勒府依照惯例,向康萨府正式下了聘礼。 刚珠站在康萨府的客厅里唱着礼单:“……金嘎乌松卓玛一副……热松彩靴一双……杭州产丝线鞋带一对……镶嵌三颗玉石的金戒指一枚……红珊瑚巴珠头冠一顶……蓝色、浅灰色、粉红色、灰色宁绸衬衣各一件……景德镇豆彩瓷碗一对……印度紫檀佛珠一串……大宝银锭三十两……砂金两包各十两……” 刚珠唱着单子,仆人们鱼贯而过,他每念到一样,仆人便手擎物件,纷纷亮相。见到这些物件,扎西满意,德吉平静,娜珍惊喜。 仆人逐一托着礼品让康萨老爷过目,然后,放在客厅深处的一个大台子上,康萨管家拿着账本逐一登记。 刚珠继续唱着:“……精雕宝石银制线袋针筒一套……镶丝缎边邦典六条……缎面毛边索厦女帽一顶……青冈木制茶碗一个……珍珠姆迪头冠一顶……氆氇缎面披肩一件……金线围巾一条……九色混叠库约缎面二捆……金丝缎长袖藏服三套……瑞士产瓦石针坤式手表五块……镶绿松石银制衣饰二套……金镶绿翡翠扣环一只……” 梅朵躲在纱帘的后面,不时偷看送来的东西和唱礼单的刚珠,脸上漾溢着幸福。 土登格勒得知康萨府和德勒府已经订了婚期,心里很恼火,他一脸不痛快地坐在卡垫上。琼达从外面回来,一屁股在他边上坐了下来,打着哈欠说:“老爷,我回来了。” 格勒心里烦躁,打量着她说:“妖里妖气的,一大早野哪儿去啦?” “真是冤家路窄,你知道我今天碰见谁啦?” “你怎么那么多冤家?” “不是我的冤家,是你的冤家。我今天去擦绒家玩,碰到平措的媳妇了,她那眼泪把眼皮都快泡烂了。” “哪个平措?” “就是藏军一代本的那个副官,是他去扣的德勒老爷。” 格勒有了兴趣,他问道:“他媳妇说什么?” “他们家没法过了,平措天天在家喝酒,烂醉如泥,骂骂咧咧。” “平措在家骂我?” “不是骂你,是骂帕甲。” “帕甲?到底怎么回事儿?” “敢情扣押我们驮队的馊主意,全是帕甲在背后一手撺掇的。藏军的尼玛代本听信了他的游说,就派平措带人把德勒驮队困在了朱旺庄园,帕甲掉过头来装好人,又跑去救德勒老爷。现在,平措副官里外不是人,倒霉挨板子全是他一个人的,他能不骂吗。” 格勒明白了,他气愤地骂道:“脚下的石头越上了额头,帕甲啊帕甲,你是在找死!” 帕甲带着小普次和两名警察正在巡街,占堆领着几名家奴出现在街口,气势汹汹地拦在他面前。帕甲不卑不亢,上前行礼说:“雍丹老爷……” 占堆打断他,怒气冲冲地说:“还在我面前装孙子。”他一挥手,家奴冲上去把帕甲逮住,架起来就走。 小普次大惊,冲着他们嚷道:“唉……你们这是……” “肩膀上的肉蛋都不想扛着啦?这是仁钦噶伦的家事,与你们无关,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占堆狠狠地说。 两名警察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帕甲大声地喊着:“别杵着,快回去禀报!” 小普次明白了,转身就跑。 占堆一把揪过帕甲,用一块破氆氇塞住了他的嘴,他一直把帕甲带到了近郊的屠宰场。回族屠夫正在杀牛,牛嘴被捆,让牛窒息而死。然后,他们手法熟练地开膛放血。帕甲被重重地扔到地上,占堆抬脚把他踩在下面。 格勒早已等在这里,他吸了一撮鼻烟,打了喷嚏,然后才说:“大哥,这种下贱的东西,别脏了您的鞋。” 占堆挪开了脚,帕甲愤怒地望着格勒,挣扎着,试图从地上爬起来。 格勒望着那头牛,语气温和地说:“喝够了纯净的雪水,吃饱了肥美的牧草,帕甲,你看看,这牛膘肥肉厚,到了非杀不可的时候了。” 屠夫正忙着剥牛皮,皮肉分离,血色耀眼。帕甲脸色难看,挣扎着,呜呜乱叫。 “再叫,等杀完了牛,连你一道宰了。”占堆骂道。 “别介,糟蹋了回族兄弟宰牛的刀子。还是照拉萨的老例,像他这种吃里扒外的畜生,扔到太阳底下去晒一晒。” 屠夫把刚刚剥好的牛皮卸到了地上,占堆一挥手,两名家奴上前把帕甲拎起来,扔到湿漉漉的牛皮上,三下五除二就把他裹了起来。帕甲被卷在牛皮里,只有脑袋露在外面。 “你就在这儿躺着吧,挺舒服的。太阳晒一晒,牛皮就紧一紧,太阳再晒一晒,牛皮就又紧一紧,出不了三天,你就会被活活勒死在这里面。”占堆说完,拔掉了他嘴上的氆氇。 帕甲大口地喘着粗气,他骂道:“你们兄弟……是地狱钻出来的魔鬼!你们不得好死!” “骂吧,趁你还没变成一块风干肉,痛快痛快嘴吧。” 康萨老爷与一名英国人骑马奔驰而来,他们后面跟着两名随从和小普次。格勒举目张望,心中愤恨不已,他喃喃地说:“老东西,步步紧逼啊。” 帕甲一见康萨,拼命地叫着:“救命啊,康萨噶伦,救命啊……” 康萨骑马来到帕甲身边,故作惊讶地说:“哟,这不是帕甲大人吗?” “康萨噶伦,我在教训自己的门人,您就不用费心了。”格勒说道。 康萨身后的英国人操起随身携带的小型摄影机,对着帕甲开始拍照。 格勒上前制止,问道:“你在干什么?拍电影?” 英国人听不懂,也不理他,继续拍。 康萨解释说:“仁钦噶伦,这位是英国商务代办处的托马斯先生,他打算拍一部拉萨风俗的影片。裹牛皮,有特色,我请他来的。” “康萨噶伦,救命啊,他这是滥用私刑,救命啊……” “仁钦噶伦,帕甲他犯了噶厦的哪条律例?你给托马斯先生介绍介绍。”康萨说。 格勒无奈,无话可说。 帕甲大喊:“我是噶厦政府的六品官员,我不是你的家奴,你没有权力杀我。” 占堆怒发冲冠,他上前踹了帕甲一脚,抽出腰刀骂道:“你再喊,我现在就送你上西天。” 康萨把摄影机镜头推向占堆说:“这边,这边,拉萨的大贵族可以随便处决噶厦的官员,你们英国没有吧?雍丹老爷,动手啊,动手啊。” 占堆被他镇住,怒目以视。 格勒无奈,只好打圆场,他说道:“康萨噶伦,让这位英国先生不要拍了,何必把我们的家丑张扬到全世界去呢。”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帕甲的确做过你的侍从,但他现在是市政衙门的警察连长,仁钦噶伦的权势再大,也不能未经讯问就随意动用私刑。如果帕甲大人触犯佛法要律,理应送交噶厦议事厅,指派专人立案诉讼,这才合规矩吧?” 英国人把镜头对准了格勒,格勒铁青着脸说:“我只是想吓唬吓唬他,一场游戏而已,你们不必当真!”说罢,格勒拂袖而去,占堆等人也跟着走了。 小普次上前把帕甲从牛皮里扒出来。 英国人很遗憾地说:“完啦?半途而废?” “托马斯先生,你的电影救了一条人命,你是活菩萨。”康萨说道。 帕甲爬过来给康萨磕头,感激地说:“您晚来一步,奴才就没命了。” “帕甲,我还了你一个人情,我们扯平了。” “您看见了,得罪了仁钦噶伦,我在拉萨是活不成了,要么死,要么走。” “你小子别跟我藏心眼了,说吧,跟了我,你想要什么?” “噶伦老爷,我既不要金也不要银,我就要草地上那张牛皮。” “留着那张牛皮就是留着你心中的仇恨,你跟土登格勒治气?” “是,也不是。” “你这个人……成不了大器,充其量是个见风使舵的奴才。牛皮就算了吧,我答应你,在摄政佛爷面前给你谋一个新职位,让你活得舒服点儿。” “谢康萨噶伦的大恩!”帕甲像小鸡捣米似的给康萨磕着头。 梅朵看着客厅里琳琅满目的聘礼和嫁妆,心里美滋滋的。她知道父亲已经做了佛事供养,祈求婚期顺利,接下来就等白玛回到拉萨,举行婚庆大典了。 她拿着新嫁衣爱不释手,最后把它穿在了身上。梅朵看着镜中光彩照人的自己,无限遐想。 康萨从外面匆匆回来,他一见眼前的女儿,笑着说:“嫁衣现在就穿上啦?没羞没臊的!闺女,急着过门呀。” “爸啦,我试试合不合身。”梅朵羞涩地说。 康萨看着漂亮的女儿,有些神伤,他说道:“你要嫁走了,这么大个宅子里就我一个孤老头子,多可怜哪。闺女,你舍得爸啦?” “当然舍不得,可是……你也不能跟我一块嫁过去啊。” 康萨灵机一动,他拉着梅朵说:“我是跟不过去,但可以让白玛入赘进我们康萨府,对呀,我怎么才想起来,管家,你看如何?” “老爷的主意,太妙啦。”管家附和道。 “胡扯,德勒府就一个儿子。”梅朵说。 “谁说一个儿子,两个。他们家还有一个少爷,在西康当活佛,我得跟德勒老爷商量商量,让他把白玛过到我们家。” “人家会同意吗?” 康萨琢磨,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拿不定主意。 警察连长的藏桌上放着二十摞银圆,每摞五块,警察们排着队,按顺序过来领取。每人拿起自己的一摞,都抽出一块扔进小普次的牛皮口袋里。 帕甲坐在桌子后面,边发赏边唠叨:“……别以为按季度领薪俸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噶厦时不常地就把兄弟们这份命根子给忘了。为了这点儿军饷,我是磕头作揖找门路,现在好了,康萨噶伦给咱们撑腰,到日子,再不用愁领不到袁大头……”他吸了一撮鼻烟,很享受。 一名警察拿起一摞银圆,转身就要走。 帕甲瞪起眼睛,伸腿把他拦住说:“你娘家舅是布达拉宫的,他给拉萨小佛爷端屎端尿是荣耀,可怎么端,也端不到你这儿啊。在我手下,万事还得靠我!” 警察不服气,攥着五块银圆不撒手。 “你小子在外面坑蒙拐骗的事儿,没少干吧?” “没有。” “我没逮着,不算数。可是,吃拿卡要的事儿,哪样少了你们!你还敢说没有?敢吗?” 警察胆怯了,他看了帕甲一眼,最后还是把一块银圆扔到牛皮口袋里。 “少啦!不懂规矩得罚!” 警察没办法,只好又扔进去一块银圆。 帕甲不满地说:“别以为你的银圆孝敬我了,保不准哪天捅了娄子,谁替你们去舔老爷们的屁股?还不是我嘛。你以为我耷拉个舌头就舔啦?没这些银子垫脚,老爷家的大门槛你都迈不进去,这些银圆我替你们存着,不定谁哪天就使上了。” 这时,又一名警察过来领银子,他拿起五块银圆,全部扔到了小普次的牛皮口袋里。 “停。你个大傻子,不吃不喝啦?”帕甲问道。 “连长老爷,这份银圆是孝敬您的,我那份儿到外面找去。” “都听着没有,这话是聪明人说的。” “伦珠家的老宅子又租给了一个康巴商户,他们是来拉萨做买卖的,治安问题,您得去提个醒。” “去,这就去,走,咱去瞧瞧!” 央宗老爹一行到了拉萨,他们在八廓外街东北角的地方租下了一个老宅子。这一日,央宗和老爹、伙计们刚把货物卸在了院子里,就听到了敲门声。志奎跑过去,他一开门,愣住了。 门口站着两名警察,他们手里捧着一轴唐卡,后面跟着帕甲。帕甲大摇大摆地进门,四处巡视。 老爹迎上来,笑脸相迎地问:“警察大人,您这是……” “这是我们警察连长,负责拉萨的治安。”警察介绍说。 帕甲打着官腔,他问道:“你们从哪儿来啊?” “从亚东走货过来,到拉萨做生意。”老爹小心翼翼地说。 “现在天干物燥,要多念经多祈祷,别惹了火神不高兴。按老规矩,送你们一幅保护神,保佑你们生意兴隆,快挂上吧。” “谢谢大人。丫头,快接过去。” 央宗接警察手里的唐卡,莫明其妙地看着帕甲。志奎赶紧从兜里掏出一卷藏钞塞到警察手里说:“我们初来乍到,还请各位大人多多关照。” 警察一见是藏钞,推了回去说:“唉,康巴老头,第一次来拉萨?不懂规矩啊?” 老爹知道他是嫌钱少,赶紧从怀里掏出一卷银圆送上去。央宗一把抢过来,质问:“你们这是明抢啊?” “这丫头,小嘴红嘟嘟的,真好看,怎么说出来的话儿都是横着的。”帕甲阴阳怪气地说。 老爹推开央宗,把银圆塞到帕甲手上,赔着笑脸说:“小孩子不懂规矩,您多见谅。央宗,快进去,到堂屋把唐卡挂上。” 央宗拗着不动,她问道:“喂,当兵的,你叫什么?” 帕甲笑了,蔑视地盯着她说:“康巴的性子,够烈的。竖起耳朵听好了,我叫帕甲,市政衙门的警察连长。今天我们就算认识了,等有空儿,接你和你爹到我那儿走动走动。” “警察大人息怒,您那儿我可不敢去,也不想去,您息怒。” 帕甲掂了掂手上的银圆,一甩手扔给了身后的警察,他转身带人走了。老爹见他们消失在门外,愤愤地骂道:“呸!真不要臭脸!” 白玛交代完了税收兵站的工作,便带着边巴火速往拉萨赶。这一日,他们到了拉萨河边,白玛眺望远方的布达拉宫,对边巴说:“到家啦,洗把脸,洗得干干净净的进城去。”他说着,跳下马。 白玛蹲在河边刚洗了两把,就听到身后传来“扑……扑……”的声音,他一激灵,站起身来,扭头望去。身后根本没人,只有玛尼堆上的经幡随风飘舞。白玛自嘲地摇了摇头,又蹲下身去洗脸。 身后又传来“扑……扑……”的声音。 白玛再次扭头望去,央宗站在玛尼堆旁冲着他扑扑地吹着汉笛。白玛激动地跑过去,他问道:“央宗,你怎么在这儿?” “练笛子啊。” 白玛嘲讽地说:“没长进,还是像骡子放屁。” 央宗扬起笛子就打白玛,嚷嚷着:“我打你,见面就损我。” 白玛抓住她的手,温情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到拉萨?”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喇嘛会打卦。” “你比喇嘛算得准,一等就等着了。”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但我知道,你一定经过这个地方。我和老爹安顿下来了,我怕你回来找不到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们住在哪儿?” “外廓东北角,伦珠家的老宅子。” “八廓外街,我知道那套宅子。央宗,既然你今天在这儿,就跟我回府上,去见我爸啦和阿妈啦吧。” “我不想去。” “再丑的媳妇也得见公婆啊。” “你才丑呢,你们拉萨的贵族从骨子里看不起我们康巴人。” “我……我可从来没看不起你啊。” “没说你,白玛,是老爹很担心,他要等着你家来下聘礼,要有模有样地来订亲。” “一定照办,回到家,我就跟爸啦说。” 白玛和央宗分手后,便赶紧回了德勒府,他一进院子就见刚珠张罗着众家仆换屋顶的旗幡,给门楣门框描色,换门窗上的遮阳帘。 刚珠一见白玛,赶紧迎上去,高兴地说:“少爷回来了。”他又冲着楼里喊道:“老爷、太太,少爷回来了……” 白玛站在院子里环视四周,他惊讶地问:“家里这是……” “恭喜少爷,您要娶亲了,老爷和太太吩咐要焕然一新,就等您回来办喜事呢。” “这个央宗,还说没来过,骗我。”白玛心里美,小声嘀咕了句。 娜珍从主楼里走了出来,她奔到白玛面前,上下打量着说:“儿子,你可回来了,阿妈想死你了。” “让你费心了,阿妈,你见过她啦?” “见过了,见过了。敢情,你们俩早就私定终身了,还瞒着妈,你这坏小子。快进屋,快进屋,老爷和太太等你呢。” 白玛随娜珍进了客厅,扎西一见他,开心地说:“归心似箭,又是马不停蹄吧?” “家有喜事,就像柜子里锁不住麝香,他早闻着味儿啦。”娜珍笑着说。 “我在回来的路上,还担心你们会不会反对这门亲事。” “为什么要反对,我和你阿妈这几天就犯嘀咕,没提前跟你打招呼,会不会让你措手不及。”德吉说道。 “这事儿……以前没敢说,怕家里有门户之见,既然阿爸阿妈也都见过了,我就不担心了。”白玛不好意思地说。 “你太小看康萨府了,虽然康萨家族不如我们家名声显赫,但从大清光绪年间至今,人家地位非凡,知道吗,十三世拉萨佛爷晋京拜见慈禧太后,梅朵的爷爷就陪同护驾……” 白玛听出门道,他打断德吉问道:“阿妈啦,您说的姑娘不是达娃央宗啊?” “我说的……是康萨噶伦的女儿,梅朵小姐。” “你们让我娶的……是她?” “难道你说的不是梅朵?” 扎西和娜珍面面相觑,吃惊地望着白玛。 “不是,我为什么要娶梅朵?我已经有了心爱的姑娘,她是一位康巴商人的女儿。” “这是怎么回事儿?太荒唐!康巴女人怎么能给我们家做媳妇呢?”娜珍不高兴地说。 白玛有些激动,他反驳道:“康巴女人怎么啦?她是个好姑娘……” “她再好也是边地的下等人,跟我们门第不配。” “什么门第?阿妈不也是藏东小户人家出来的吗?还有爸啦,您还是农奴出身呢,不也做了德勒府的老爷吗。” “那是两回事儿。” “怎么就是两回事儿呢,一样的嘛!” 娜珍声色俱厉地警告白玛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和一个康巴姑娘,绝对不可能!爸啦、大太太还有我,已经答应康萨噶伦了,还下了聘礼,你如果悔婚,知道后果吗?” “我不管,我只娶达娃央宗,你们想干什么,我不管!”白玛大闹着。 娜珍气得上前打了他一个大嘴巴,呵斥道:“婚姻大事,由不得你,我说了算!” “我绝不娶梅朵!要娶,你娶她!”白玛说完,跑了出去。 他跑到院子里,恰好遇见刚珠端着炸好的果子出来,他高兴地说:“少爷,招待客人的炸果子……” 白玛上前一把将炸果子打翻在地,发疯似的把它们踩了个稀巴烂。 “少爷,您这是干什么啊?” “滚,滚!你给我远点儿滚着!” 娜珍追到台阶上,她吼道:“他中了魔,发疯了……你让他踹,让他踢,看他有多大能耐!” “太太、少爷……少爷,哪股风儿冲了您的肺管子……您别跟炸果子较劲儿啊,多香的东西……”刚珠语无伦次地说。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白玛发疯地叫着。 “你那是作贱东西吗?你是作贱你自己!白玛,你太让阿妈失望了,阿妈为了你……” “我不听……我不听……” 娜珍气得没办法,命令刚珠:“管家,你去把院门给我锁了,看他有多大章程,能出了这个院子!” 刚珠刚要去关门,白玛一把拉住他,怒目圆瞪地说:“你敢!”说罢,他转身朝院门奔去。 德吉站在窗户前看着院子里发生的一切。扎西坐在卡垫上懊悔地说:“他有相好的姑娘,我们怎么一点儿都没听说啊。” “这下麻烦来了,白玛这孩子,他认准的理儿一根灯芯燃到底,绝不含糊。” “还是喇嘛的秉性,寺里练就的,执著!” 白玛冲出德勒府后,他大步流星地朝八廓街走去,他走着走着,突然停住脚步,想了想,又转身朝德勒府返回。因为他知道自己无处可去,也没法向达娃央宗交代。 白玛气哼哼地回到府上,一头扎进了马厩,骡子、马都在槽中乖乖地吃着草。白玛蜷缩在草堆上,目光呆滞。 他就一直这样坐着,无论谁来叫他,他都不肯进屋。到了后半夜,刚珠悄悄地凑上来,小心翼翼地说:“少爷,夜深了,别着凉。” 白玛像没听见一样,不理他。 刚珠把一床藏被披在他身上,白玛一挥手把藏被掀到一边。 扎西等在马厩外,刚珠从里面出来,冲他摇了摇头。扎西从马厩墙的缝隙处朝里面窥视,看见白玛痛苦颓废的样子,扎西面露难色,他返身回了主楼。 娜珍正在客厅里等他,见他进来,便嚷嚷开了:“老爷,你怎么光在那儿瞧着,也不去管管。” “让白玛透透气,冷静冷静不好吗?” “那个叫达娃央宗的姑娘,他在哪儿认识的?不知道人怎么样。”德吉问道。 “大太太,你什么意思啊,难道我们家娶她不成?”娜珍急赤白脸地说。 “至少我们见一见,到时候也有话说。” “老爷、太太,我把话搁在这儿,白玛怎么折腾我不管,咱可不能动摇。我们家给康萨府下过聘礼了,那么隆重,整个卫藏都传遍了,我们要是悔婚,就是侮辱康萨噶伦。到时候,你看他是能饶了你,还是能饶了我。” 德吉断喝:“娜珍,不得放肆!” “婚庆大典的日子是摄政王卜卦定的,白玛不知深浅,老爷,你可掂量掂量……” “我们悔婚了吗?不是还没有吗?你嚷嚷什么!” “康萨老爷救过你们,人可不能忘恩负义。”娜珍叨唠完,涨红着脸走了。 德吉瘫坐在卡垫上,她喃喃地说:“当年我从后藏来到拉萨,嫁进德勒府,浑然不知还有一个娜珍的存在,白玛就是一段亏心债!德勒府造了什么孽啊,佛菩萨要用同样的方式惩罚我们两代人?难道……这就是轮回?” 第二天,刚珠强行把白玛弄到了房间里,白玛蜷缩在卡垫上,半睡半醒,他身边的藏桌上放着已经凉透了的肉粥、肉包子。墙上的唐卡被风鼓动,发出当当的撞墙的声音。 白玛扭头望向唐卡,身体失衡,从卡垫上掉了下来。 娜珍不放心白玛,她还是想说服白玛,于是来到他的门前,敲了敲门。她见里面没反应,便试着推了推门,可是推不开。娜珍想了想,语气缓和地说:“白玛,你要体谅阿妈,别耍孩子脾气,要想想自己未来的仕途,那康巴姑娘能帮你吗?你虽然是德勒府的少爷,可是我们府上在噶厦政府中没有一官半职,你没有任何指望和依靠。如果能和梅朵小姐成亲,你的脚下就铺满了莲花……你听见了吗?说话!” 房间里还是没有反应。 娜珍烦了,大声地说:“白玛,你开门,开门!” 房间里依然没有反应。 娜珍向后退了一步,命令仆人:“撞开!” 两名仆人上前,用力把门撞开了,房间里根本没有白玛的影子。 娜珍急了,嚷嚷着:“人呢?白玛跑哪儿去啦?”她转过身,一个嘴巴抡在仆人脸上,吼道:“还不快去找!” 白玛已经跑到了央宗租住的宅院,他进门便问仆人:“小姐呢?” “小姐跟老爷去八廓街办嫁妆去了。” “走多长时间啦?” “脚跟脚,没多长时间。” 央宗兴高采烈地走在八廓街上,她和老爹停在一家商店的凉棚下。志奎带着仆人牵着马在他们身后等着,马背上搭着刚采购的条茶和酥油。 老爹对尼泊尔佛像产生了兴趣,他回头对志奎说:“请一尊金佛,给央宗做嫁妆。” “老爷,您请吧,我们去大昭寺请活佛开光。”志奎说。 央宗的兴趣在女人头饰和服饰上,她拿起头饰往自己头上比量着。突然,她看到邻店摊前摆着香粉,于是跑了过去。 央宗看着摊位上的香粉,她问道:“掌柜的,这个,还有这个……” 巴桑正在打包装箱,回头支应一声:“小姐,您稍等。” 央宗又看了几样柜上的东西,不耐烦地问:“忙什么呢?我要看这香粉。” “怠慢了您,我们家少爷要娶亲,这不,正给未来的少奶奶备东西呢。” 央宗来了兴趣,她走近巴桑问道:“拉萨结婚都备什么东西啊?让我看看。” “小姐,您也结婚?” “对啊,我看看你家都备什么,如果中意,也给我照单备一份。” 巴桑打量她,笑着说:“小姐,这些东西,您用不上。” “他们能用,我为什么不能?” “我们府上是大贵族的少爷,贵族结婚与平民结婚用的东西不一样,有等级的。” “你们府上是哪家啊?” 巴桑指了指头顶上的门匾。 央宗伸头望去,竟然是德勒府商店,她乐了,问道:“噢,这是德勒家的,是白玛要娶媳妇吧?掌柜的,少爷没交代过你,他要娶的姑娘是谁吗?” “拉萨城里谁人不知,我们德勒府的亲家是康萨府,少爷要娶的姑娘是康萨噶伦的独生女,梅朵小姐。” 央宗闻听,愣住了,她急切地问:“他要娶谁?” “娶噶伦的女儿,梅朵小姐。” “你骗人,这不可能!” “这姑娘……我们家少爷娶谁,不沾您的事儿,您叫唤什么啊?” 央宗火暴脾气上来了,她一脚把东西踢翻,甩了一句:“没工夫跟你废话,我找他去!”说完,转身就跑。 “哎……,你这丫头……” 央宗冲到店外,正遇见老爹和志奎,她把马背上的东西掀翻在地,跳上马背,奔驰而去。 老爹见状,喊她:“央宗……,央宗……,干什么去?” 志奎捅了捅老爹说:“老爷,你看。” 老爹抬头望去,牌匾赫然写着:德勒商店。 刚珠正指挥仆人们在院子里布置婚宴用的凉棚,女仆们正往柱子上装饰彩绸,央宗骑着马冲了进来。刚珠赶紧跑上前去拦住她,问道:“哎,你谁啊?敢闯德勒府?” 央宗勒住马缰绳,大声地说:“我找白玛多吉。” “好大的口气,我们家少爷的大名也是你叫的!哪来的野丫头,出去,出去!”刚珠说着,拉马缰绳往外赶央宗。 央宗急了,扬鞭子抽刚珠,她吼道:“叫你们家少爷出来!听见没有!” “康巴丫头,你敢撒野。”刚珠气愤地说。 娜珍闻讯从楼里出来,她厉声地质问:“外面怎么回事儿,吵吵嚷嚷的?” 刚珠跑过去禀报:“二太太,不知哪儿来的野丫头,要见少爷。” 娜珍抬眼看央宗,她明白了,于是说:“带她过来。” 央宗也看着娜珍,勒马来到她面前,问道:“你是谁啊?” “你找白玛少爷?” “对!我要亲口问他,这府上到底要娶哪家姑娘。” “娶哪家小姐跟你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 “我可以告诉你,白玛要娶康萨噶伦的女儿,梅朵小姐。” 央宗一听,火了,扬起鞭子把挂起的彩绸打掉,大吵大闹地叫着:“白玛,你骗了我,你给我滚出来!” 扎西和德吉闻讯,从主楼里赶出来。德吉气愤地说:“什么人这么没规矩?” 扎西抬头看央宗,见她康巴女子的打扮,明白了来人是谁。 “白玛你出来!你个浑蛋,大骗子,你出来,我杀了你!”央宗继续叫着。 “管家,带人把她给我打出去!”娜珍怒喝。 边巴突然跑出来,冲到娜珍面前,弓着腰说:“二太太,这姑娘是达娃央宗,是白玛少爷……” “我知道她是谁,照打不误,你去,别手软!” “啦嗦。”边巴跑到央宗面前,小声地说:“小姐,白玛少爷昨天闹了一通,你就别再闹了……刚才,少爷跑去找你了,你快走吧。” “边巴,嘀咕什么呢?”娜珍问。 边巴吓得不言语了,拉着央宗的马缰绳往外牵,对她说:“小姐,你快走吧,去找少爷。” 央宗不闹了,问道:“你说的是真话?” “姑奶奶,我哪敢骗你啊,快去找少爷吧。” 央宗顺从地被边巴领到了院门口,她挑衅的目光回头望了一眼娜珍和她身后的德吉、扎西,一夹马肚,驾马而去。 央宗骑马跑回了自家的院子,她见白玛已经走了,只好顺着仆人指着白玛离开的方向追了出去。 娜珍气得直转悠,她余怒未消,冲着扎西和德吉发牢骚:“她还想做德勒府的少奶奶,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德吉也有同感,附和了一句:“野性十足。” “这就是白玛选的女人,粗俗,野蛮,等级低下,简直就是一头会说话的母骡子。” “跟母骡子有什么关系。我推测,这姑娘是跟白玛约好来拉萨的,现在出了这么大岔子,她怎么能不冲动?”扎西思索着说。 “哪个下等女人不想高攀?一脚迈进德勒府,那就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老爷、太太,白玛犯糊涂,你们可不能由着他性子。” “我们根本就不知道白玛和这个姑娘之间发生了什么,还是把事情问清楚了再说。” 娜珍不干了,生气地说:“男人和女人还能发生什么,不就那点儿事儿嘛。” 扎西冷下脸来,不理娜珍,转脸对德吉说:“你不觉得这姑娘就是当年的娜珍吗?” “是她的影子。” 娜珍一时语塞,她恼羞成怒地说:“白玛不是你们亲生的,他的未来……你们当然不搁在心上!”说罢,扬长而去。 扎西和德吉心里也不痛快,转身回了主楼。 央宗老爹和志奎连跑带颠赶到了德勒府门前,他们站在院门外朝里面张望,看见院子里被央宗砸得乱七八糟,知道出事儿了。 边巴看见他们,赶紧迎了上去,把他们拉到一边,说着什么。 刚珠远远地看到边巴在院外对他们连哄带劝,让两个人离开,他觉得奇怪,快步向门口走去。边巴跑了回来。刚珠望着已经走远的央宗老爹和志奎,问道:“他们是谁?” “是达娃央宗的阿爸和他们家驮队的锅头。” “你都认识?” “啦嗦。” “跟我进来。把你眼睛里看到的,通通跟老爷太太说一遍。” 白玛找遍了八廓街,也没见到达娃央宗的影子,他腿一软,跌坐在小庙门前。又疲又累的白玛沮丧地躺在石板路上,他仰头看着颠倒的庙门,痛苦万分。 贵族世家的婚姻历来都是家族等级的互认、经济利益的整合、权属力量的联盟。白玛现在要娶一位康巴姑娘,显然颠覆了上层社会的联姻法则,等待他的将是什么命运呢?他脑子乱得像羊毛扭成的疙瘩,越想越没有头绪。 白玛在石板路上躺够了,进了小庙。他靠在小佛殿的墙角,愁眉苦脸,冥思苦想。突然一阵风吹来,酥油灯摇摆不定,最后竟灭了两盏,青烟袅袅升起。白玛感到一丝不祥之兆,他站起身来,朝佛殿外张望。 第二十九章 那个院子已经是一片废墟 帕甲收到了昌都老家来的电报,他的阿爸去世了,他手捧电报,一脸凝重。小普次在边上催促着:“舅舅,我们还是回昌都吧,现在走,还能赶上给姥爷祭三七……” 帕甲的眼泪流下来,他冲小普次摆了摆手。 “我们走不走啊?您不回去,谁为姥爷办法事超度往生啊?” 帕甲只是流泪,不言语。 “舅舅,你倒是说话啊。” 帕甲抑制着自己的情绪,拿过一个钱口袋扔给小普次说:“你去邮电所回一封电报,再汇些钱回家。让他们把我阿爸的丧事办得体体面面,多请喇嘛念经,超度我阿爸早日转世。” 小普次望着他,站着不动。 “快去!”帕甲吼道。 小普次只好拿起钱口袋走了。 帕甲心里难过极了,他想大声地号哭,又觉得不是地方,起身出了房间。 他来到院子里,心情糟糕透了,有些转向,最后他确定了东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说:“阿爸,我没脸回去送您啊。来圣城十余年了,我每天早晨起来都想念您,离开昌都的时候,您叮嘱我,咬紧牙关,一定要在噶厦谋得一官半职,光宗耀祖。阿爸,您知道吗,像我这样小户人家出身,想成为人上人,比登天成佛还难……”帕甲扬起脸,抑制着眼泪,发狠地说:“现在机会来了,最关键的时刻啊,阿爸,我不能回去超度您的亡灵,您在九天之上看着吧,我要脱胎换骨,成为雪域高原上的贵族,是大贵族,我还要当噶伦,要富甲一方,将来让大皇帝封我为札萨,封我台吉为,封我为公爵……” 娜珍出现在院外不远的胡同里,她躲躲闪闪地朝院门前走来。央宗牵着马,东寻西找,左顾右盼。突然,她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竟然是娜珍。只见她走到一户人家门前,停下脚步,四下张望。央宗见状,赶紧躲进角落里。 娜珍见街道上无人,进了院子。央宗探出头来,看她鬼鬼祟祟的,感到奇怪,跟踪了过去。 娜珍进了院子,她见帕甲跪在地上,便奇怪地问:“帕甲,你干什么呢?” 帕甲背对着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站了起来。 娜珍见他两眼通红,急切地问:“出了什么大事儿?” “你听,布达拉宫那边法号响了。”帕甲掩饰地说。 娜珍侧耳倾听,这时才听见远处的布达拉宫传来做大型佛事的音乐,低沉而神秘。 帕甲继续说道:“十四世佛爷已经到了学经的年龄,今天两位经师为佛爷行无量寿佛和马头金刚的灌顶仪式。我在这里默念心咒,祈求佛体安康,学业精进,造福我雪域百姓。” “我都快气死了,你还有心思为小拉萨祈福,咱哪管得着他的事儿啊。” “白玛回来啦?” “可不是嘛,昨天他刚回府就出了岔子,我这心里都蹦不成个了。” 帕甲把娜珍拉到怀里,一边在她的胸口不停地胡撸着,一边说:“我给你顺顺,顺顺。你慢慢说,别着急,咱肚子里还有孩子呢。” “也不知怎么闹的,又蹦出一个康巴丫头跟白玛好上了,我们和康萨家的婚事恐怕要悔了。” 帕甲大惊,不安地问:“怎么会这样?”他一抬头,竟看到央宗的脑袋出现在墙头,帕甲大叫:“谁?” 娜珍扭头观看,她大叫了一声:“就是她!这丫头……是人是鬼啊。” 央宗脑袋一缩,不见了。她本来站在马鞍上往院墙里窥视,被帕甲一吆喝,吓得赶紧跳下来,骑马扬鞭而逃。 帕甲把娜珍从怀里推开,快步追到门口,央宗已经跑远了。帕甲悻悻地说:“坏了,她咬了你的尾巴,跟过来的!” “那可怎么办?她看见我们俩在一起啦。” “让她看见还不怕,要是让你儿子知道了,那才是大麻烦……等扎西和德吉明白过来,我们碗里的酥油可就喝不进嘴啦……” “你快拿个主意,别误了正事儿啊。” “那个康巴姑娘我认识,我知道她住哪儿。娜珍,你赶紧回家,要不动声色,下面的事情,我来解决。” 央宗骑马一路飞奔,她边跑边紧张地回头张望,见帕甲并没有追过来,她松了一口气。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竟然跑进了一条死胡同,她赶紧勒住了马缰绳。突然,有人拦住了她的退路,两条腿站在胡同口,将她堵在了里面。 央宗听到身后有动静,她很紧张,只好下马准备迎战。身后的脚步声渐近,她伸手把腰刀抽出来,猛地转身刺了出去。 来人竟是白玛,他险些被央宗的刀刺中。央宗一见是白玛,惊喜地说:“是你啊?你跑哪儿去了,我到处找你。” “央宗,你怎么这么紧张?”白玛奇怪地问。 “啊……刚才……我刚才撞见……”央宗惊魂未定地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我撞见你阿妈了。” “你去了德勒府?” “啊,去了。” “你都知道啦?” “我看见了,你阿妈让你娶那个贵族小姐。” “我不会娶她。央宗,除了你,我这辈子谁都不娶。你不用担心,我就是跟你远走天涯,也不会听从他们的安排。” 帕甲从路口闪身出来,他躲到暗处,远远地窥视着白玛和央宗的动静。 傍晚时分白玛回了德勒府。客厅里的汽灯发出吱吱的响声,灯光之下德勒全家正在吃饭,扎西、德吉、娜珍喝茶,吃茶点,姿态优雅。只有白玛狼吞虎咽,发出稀里呼噜的声音。 娜珍见状,忍无可忍,她开腔了:“吃没吃相,哪像个贵族家的少爷。” 白玛不理她,依然大口地吃着,他饿极了。 扎西静静地吹茶,喝茶,暗自观察白玛。 德吉看白玛面前的东西吃光了,吩咐刚珠说:“给少爷再添些肉肠。” 刚珠挥了挥手,仆人们给白玛端上来一盘子肉肠、奶茶等。 白玛终于吃饱了,他一抹嘴说:“真好吃,真香。”他起身端起肉肠要走。 “别跟饿死鬼似的,去亚东这几年,连自己的身份都忘到那山沟子里啦。”娜珍不满地说。 “我带回去当消夜。”白玛说。 “爱吃,就带回去吧。这几天又赶路又折腾,就没像样吃顿饭。刚珠,给少爷备好消夜的茶点,送到房间去。”德吉说道。 “谢谢阿妈啦,我困了,去睡觉了。”白玛说完,端着肉肠走了。 娜珍发现白玛神情不对,她扭头问扎西:“突然又能吃,又能喝,怎么怪怪的,是不是有事儿?” 扎西没言语,低头喝茶,只想不说。 央宗回家以后,就在房间里忙乎开了,她把几件衣服、风雪镜装进包袱里。老爹从门口路过,觉得她行为异常,走了进来。央宗也不瞒他,开门见山地说:“老爹,你去哪儿啦?快,快,拾掇东西,我们走。” “太阳都下山了,黑灯瞎火的,你走哪儿去?”老爹疑惑地问。 “我跟白玛约好了,今晚在拉萨河边的玛尼堆见面,我们一起远走高飞。” “干什么?你们俩个……要私奔吗?” “不是私奔!白玛要去我的家乡玩一圈,学学康定情歌的小调儿。”央宗说着,从床头拿过白玛的那支汉笛,放到包袱里。 “说得那么轻松。丫头,还瞒我,我去了德勒府,都知道了。”老爹揭底说。 央宗闻听先是吃惊,然后撒娇地说:“老爹,德勒府给白玛订了一家贵族小姐,他不愿意,又拗不过他父母,只能逃婚了,我们合计好了,一起逃到西康老家去。” “这可不行。” “怎么不行?等我们到了西康,你就按康巴人的习俗把我们的婚事给办了,让他做你女婿,跟你一起带驮队做生意。” “幼稚,就凭你们那两匹马,能跑到西康省?丫头,别做梦了,还没过林芝,德勒府、康萨府的家丁就会追上你们,保不准还有噶厦政府的捕快。别忘了,拉萨可是拉萨老爷们的拉萨。” “跑到哪儿算哪儿。” “那以后呢?” “老爹,等明年春天,驮队再去印度办货,我们还回拉萨。到时候,硬柴烧成了灰烬,生水熬成了奶茶,他阿爸阿妈再吹胡子瞪眼,也晚了。” “简直是异想天开。丫头,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老爹,你走不走啊?” 老爹真为难了,他语重心长地说:“央宗,年轻的小伙子多得像河滩上的石头,你为什么偏要盯上他呢?还让他带驮队做生意,这不是胡闹吗,他是贵族家的少爷,哪吃得了我们的辛苦。” “他阿爸阿妈不也带驮队走印度吗?” “两回事儿。德勒府的驮队有管家,有锅头,老爷太太随行,那是去游山玩水,拜庙礼佛。” “我不管,反正我们约好了,我先走,你带着驮队随后赶上来,我们在雅安会合。” 老爹一看央宗决心已定,一把抓过她的包袱,虎着脸说:“我可不能再由着你的性子来了,要闯祸的,这可是大祸!” “老爹,你干什么啊?” “你在房子里待着吧,哪儿都别去!”老爹说着,拎起包袱头也不回地出了门。他回手把房门关了,等央宗扑过去拉门的时候,老爹已经在外面落了锁。 央宗在房里大叫着:“老爹,老爹,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老爹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把央宗的包袱放在桌子上叹息。伙计志奎小心翼翼地问:“老爷,现在怎么办啊?” “你也听到了,这丫头是铁了心了。最可贵的是白玛少爷,他为了我们丫头敢逃婚,敢私奔,是条站着撒尿的汉子。” “老爷,您到底什么意思啊?” “咱康巴人敢爱敢恨,央宗眼力不错,我豁出来了。” “老爷,您不是说……会招灾惹祸吗,您再想想。” “想什么想。志奎,明天你准备一些贵重的礼物,我舍下这张老脸,登门拜府,去跟德勒老爷谈谈。” “拉萨的贵族从来把我们康巴人看作是蛮荒之地的下等人,德勒府会答应吗?况且,白玛少爷已经订了噶伦的女儿,老爷,这事儿您欠考虑。” 老爹犹豫了,不停地拍着央宗的包袱。 “当初小姐和白玛少爷在亚东来往,我就担心,没敢说。”志奎又说。 “白玛要不是德勒府的少爷,我也一样会担心,你不早就听说过吗,现在的德勒老爷其实是一个农奴出身的喇嘛,入赘的,他跟那些贵族老爷不一样。白玛少爷从小被扔在庙里,长到十八岁才被府上认回去,太传奇了,所以我才没拦着。就这样吧,按我说的办。” “老爷,央宗虽不是你亲生的,可您对她真好。”志奎感动地说。 “回去睡吧,明天的太阳出来,就会有明天的指望。” 夜深了,月光透过窗棂照进央宗的房间,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街上传来执更警察的吆喝声:“夜至三更,清街闭户,游荡不归者……”卡垫上的央宗忽然睁开眼睛,她爬起来,走到窗前,借着月色看街头上的情景。从窗户里望下去,两名执更警察继续吆喝着:“……一经抓获,严惩不怠。”随后,他们朝天上放了三枪,当,当,当。 央宗摸着黑走到房门前,趴在门上听外面的动静,外面静极了,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她返身回来,从衣箱里拿出一套藏袍穿在身上,又取出几件衣服、首饰、银圆、藏钞,最后拿出一个洋铁饼干盒子,盒子上印着四十年代的上海女明星,她展开一件女式藏袍,把这些东西全部包在了里面。然后,轻轻地走到房门前,拉门,门被从外面锁上,拉不动,央宗有些着急,琢磨着。突然她灵机一动,返身回到卡垫前,站上去一伸手扯下唐卡上挂着的哈达,又把佛像前的哈达统统搜罗到一起,开始打结,系成长长的绳子。 两名执更的警察仍在街道上巡逻,他们见帕甲和小普次迎面走来,忙上前来行礼。帕甲问道:“今晚有异常情况吗?” “连长老爷,太平,出奇的太平。”警察回话说。 “去换班吧。”帕甲一挥手,警察们走了。 见他们走远了,帕甲和小普次来到老宅院碉楼的墙下,焦急地左顾右盼。突然,一个女藏袍打成的包袱从天而降,砸在小普次的头上。小普次刚要叫,被帕甲捂住了嘴,他们朝楼上望去,一条哈达结成的绳子从上面飘了下来。随后,央宗从窗户里爬了出来。帕甲拉着小普次躲到了一旁。 央宗顺利地落到了地面,她捡起包袱,朝大路口的方向跑去。 小普次看傻了眼,低声地问:“舅舅,跑出来一个,怎么办?” 帕甲仔细察看,最后说:“是达娃央宗。” “半夜三更的,有门不走爬窗户。” “你跟上去,要做得干净!”帕甲掏出手枪递给小普次说。 小普次答应着,追央宗而去。央宗对身后的小普次毫无察觉,她背着包袱一路小跑,一转弯拐进胡同,不见了。小普次抄近路,从另一个胡同口钻出来,央宗就在他前面,小普次追了上去。 帕甲一声口哨,黑暗处钻出四个人来,他们是外乡人的打扮,领头的是贡布。贡布是一个无恶不作的马匪,他带来的三个人各个凶蛮粗野,其中两人手里各拎着一只煤油桶靠了过来。帕甲对贡布交代说:“就是这个院子,干完了你们就赶紧出城。” 四个人纷纷点头,开始行动。贡布带人进了院子,仔细观察,他见伙计们有的在马棚、有的在场屋都已经睡着了,便冲身后招了招手。一个凶蛮人端着一只木盒子走上前,他打开盒盖,里面是已经点燃的六块塔香,烟气缭绕。他们把塔香朝伙计们睡觉的地方扔去,塔香纷纷落地,继续悄无声息地燃着,翠烟四起。 白玛趁大家都熟睡着,偷偷地从主楼出来,溜进了马厩。他从草堆底下扒出一个褡子,搭在马背上,见左右无人,便开始解马缰绳。突然,他身后有人说道:“你走得了吗?” 白玛吓了一跳,赶紧回头张望。原来99lib?是扎西,白玛愣在那里。 扎西指着马厩外说:“院门已经上了锁,你出得去吗?你阿妈早有防备,她从管家那儿收走了钥匙,亲自锁了院门。” 白玛焦急地低声央求着:“阿爸,这门亲事不是您的主张,是我阿妈拿我和康萨噶伦做了交易,我不喜欢梅朵小姐,爸啦,您救救我……” 扎西没理他,转身走了,白玛傻在那里。扎西走出几步,见白玛没跟上,回头问道:“你还傻愣着干什么?” 白玛明白了,赶紧跟了上去,他随扎西来到院墙下,扎西俯身下去说:“帮我一把。”白玛上前,和他一起抬出一根独木梯,立在了院墙上。 “你走吧,翻墙出去。我知道,你一定是跟那姑娘约好了。”扎西说道。 “爸啦……” “你们能去哪儿呢?” “我们三更之后在拉萨河边见面,然后朝东走,走川藏商道,去西康省。那边是刘文辉的地盘,是康萨噶伦管不到的地方。达札活佛也鞭长莫及。” “我猜也是,你一定是去那姑娘的老家。”扎西说着,拿出一封信,递给白玛叮嘱道:“德勒府在雅安那边有商号,你如果需要帮助,就把这封信交给商号的丹增掌柜,他会安排好你的生活。” “爸啦,我……”白玛一时不知所措。 “墙外面我给你备了一匹马,路上的花销都在皮褡子里……上梯子吧。” 白玛抬脚上了梯子,马上又下来,他感激地跪在扎西面前,准备磕头。扎西把他扶起来,催促说:“快走吧,等你阿妈发现了就走不成了。”白玛只好起身,上了梯子,翻墙而过。 他落地以后,看见了扎西给自己准备的马,马背上驮着皮褡子。白玛牵马就走,走出不远,他停下脚步,回头冲着家里深深磕了一个头,等他仰起脸时,已是泪流满面。白玛起身,飞身上马,策马而逝。 扎西在墙内扶着梯子,听见马蹄声渐行渐远,心生郁闷。他在心中对白玛有深深的歉疚,毕竟这门亲事是自己应下的。他很清楚,由于他的草率,害了白玛和达娃央宗,也害了梅朵小姐。现在的问题是,白玛走了,自己跟康萨老爷怎么交代?去赔礼,去道歉,就是去磕头作揖,我也一个人担着了。 央宗匆匆地朝拉萨河边跑来,她看前面就是玛尼堆了,才放慢脚步左顾右盼,压低声音喊道:“白玛……,你在哪儿?白玛……,我来了……白玛……” 一条黑影躲到了玛尼堆后,是小普次。他探出头来盯着央宗,又左右观察环境,见四下无人,放心了。 “白玛……你在哪儿?”央宗继续叫着。 小普次站出身来,也低声地喊道:“唉,我在这儿。” 央宗闻听,跑了过来。两个人一照面,她愣住了,问道:“你是谁?” “我是你白玛哥啊。”小普次见她长得漂亮,起了歹心,他扑过去撕扯央宗的衣服,两个人厮打起来,滚作一团。央宗抓起河滩上的石头砸向小普次的脑袋,小普次抱头倒地,央宗起身撒腿就跑,小普次捂着脑袋爬起来,蒙头蒙脑地追她,央宗跑得更快了,小普次掏出手枪,对准她开了一枪。央宗应声倒下,她爬起来,又朝前跑了几步,扑通掉进了河里,拉萨河里的央宗随水流漂荡。 白玛急匆匆地朝玛尼堆狂奔而来,他听到枪响,赶紧勒住马缰侧耳倾听。 小普次在岸边追着,他突然听到远处传来马蹄声,停住脚步回头察看,见是白玛急驰而来,他赶紧弓着腰,拎着枪朝另一方向跑了。 白玛赶到玛尼堆旁,他四下张望,小声地叫着:“央宗……,央宗……”他见四周没有任何人影和动静,抬腕看了看手表,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半了。 他跳下马,来到玛尼堆前,等待着。白玛四下张望,夜色中的拉萨河只有水光的影子。 小普次跑回老宅院找帕甲,帕甲带他去了自己的一个旧相好家里,小普次趁他们亲热之机,打死了那个女人。然后,借着月色把她扛到了央宗家的老宅院。 贡布在碉楼的阴影里蹿出来,接应他们把女人扛进了碉楼。两名凶蛮人拎着煤油,也尾随而上。 白玛还在河边左顾右盼,突然他发现拉萨城里火光冉冉。白玛皱起眉头,琢磨着,他警觉起来,那不是外廓东北方向吗,老爹和央宗租住的老宅子就在那儿,央宗迟迟没有出现,一定是出事儿了。他大叫一声,不好,飞身上马,朝拉萨城里跑去。 等白玛跑到老宅院的时候,碉楼火势正旺,窗户、门洞里往外蹿着火舌,已经是一片火海,浓烟滚滚。骡子、马、人声嘈杂,乱哄哄的,邻居、喇嘛和五六名警察、志奎和脚夫们正在灭火。 白玛冲过去,大叫:“老爹……,央宗……”他一眼看到志奎,抓过他问道:“老爹和央宗呢?” 志奎哭哭叽叽地说:“我睡得沉,等我醒来的时候,大火已经封门了,老爷和小姐……都没出来……” 白玛闻听,就往火海里面冲。 “少爷,你不能进啊,都烧成这样了……你不能进,不能进哪……”志奎拦住他说。 警察也纷纷过来拦着白玛,白玛不依,拼命往里面挣,他喊着:“央宗在哪儿?老爹在哪儿?我要去救他们……” 这时,碉楼屋顶烧落了架,轰的一声倒下,火光四溅。白玛歇斯底里地大叫:“达娃央宗……,老爹……,让我进去……” 警察、喇嘛和志奎拉不住他,最后只好把他架起来,连抬带拖地把他弄走了。白玛痛苦地在众人的臂膀之上,半空之中挣扎着。 达娃央宗并没有被枪打死,她顺着河流漂了很久,在天亮的时候,艰难地攀上了河岸。央宗腿上受了伤,裤子上全是血,她趴在岸边,不断地咳嗽着。 她听到林子里传来“当当当”刻石头的声音,于是忍着巨痛爬起来,身上的包袱不停地滴着水,她顾不上那么多,跌跌撞撞地朝林子奔去。 石匠塔巴正在石壁的度母像下刻经文,他手法稔熟,动作优美。央宗跌跌撞撞地过来,她一阵晕眩跌倒在地,撞翻了石匠的茶壶,发出一阵响声。塔巴闻听扭头望去,见有人晕倒,他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儿跑了过去。 塔巴来到央宗面前,见她浑身湿漉漉的昏死在地上,连忙叫道:“姑娘,姑娘……” 央宗毫无反应。塔巴只好把她抱进了残破的窝棚边,靠在草堆上,他见央宗冷得发抖,赶紧解下她身上的包袱,放到一边,拿过一块破氆氇给她盖上。这时,塔巴才认认真真地端详她,他惊奇地发现,这姑娘竟和自己刻的度母一样美丽,他看了看央宗,又看了看石壁上的度母像。 央宗发着高烧,半昏半醒,不时地打着冷战。塔巴见状,提着牦牛口袋朝山上跑去。不多时,他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找了一块干净的石头,把采回来的草药放在上面,用石头快速地捣着。 他拿着捣好的草药走到央宗身边,把她的裙子掀开,往腿上的枪伤处敷药。央宗疼得一激灵,醒了。 塔巴见她醒了,如释重负地说:“姑娘,你醒了。” 央宗惊恐地望着他,没有力气说话。 塔巴解释说:“有点儿疼,忍着点儿!这草药很灵,在附近山上采的,野兽咬了,刀伤枪伤,它都能治。” 央宗点了点头,咬着牙挺着。 “姑娘,你是哪儿的,叫什么啊?” 央宗依然不说话,闭上眼睛。 “这是枪伤,一定是遇见了仇家,像度母一样漂亮的姑娘,是不会作恶的……我去给你弄点儿吃的。”塔巴说着,把央宗的裙子轻轻地盖上,起身离开了。 老宅院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没有燃尽的残垣依然冒着青烟,宅院外来了很多围观的人。扎西、德吉、娜珍、刚珠带着仆人匆匆地赶来了。刚珠上前吆喝着:“让开,让开。德勒老爷来了,让开!” 围观的人群或惧怕或恭敬,马上闪出一条路来,恰好露出两名警察也从里往外清人开路。两个背尸人各背着一个牦牛袋子出来,袋子里不断地滴出油水,志奎跟在后面痛哭流涕。 帕甲则用袖筒捂着鼻子,站在不远处。他见扎西来了,迎了上来,虚情假意地说:“德勒老爷、太太,您怎么来这儿啊?煞气太重,脏了您的眼。” 扎西看着背尸人背上的牦牛口袋,问道:“死了两个人……” “一男一女,一老一少,已经烧得面目全非,应该是这家的父女俩。” “帕甲大人,我听说这是一家康巴驮队的住处?” “是啊。租的房子,才住进来没多久。” 娜珍看着眼前情景,心情难过,她与帕甲四目相对,眼神迷离惊恐,帕甲马上避开了她的目光。 德吉急切地问:“他们家有个姑娘叫达娃央宗?” “装在牦牛口袋里的就是,见过的人都说她是位如花似玉的姑娘……不知怎么惹怒了火神,半夜里烧得惨哪。”帕甲假惺惺地说。 娜珍听着紧张,突然一阵恶心,她赶紧避开众人,闪身走了。她来到废墟的土墙后面大呕不止。 白玛目光呆滞地倚在土墙深处的一角,他坐在七零八落的过火砖木之中,手里拿着一截烧得半焦的汉笛。 娜珍吐完了,一抬头发现了他,她惊诧地问:“白玛,你怎么在这儿?” 白玛没反应。 娜珍跑过来问道:“你手里拿着什么啊?”她伸手去夺。 白玛把汉笛紧紧地搂在怀里,用陌生的眼光看着她。 “白玛,你怎么这样看阿妈啊。白玛……中邪啦?白玛……”娜珍害怕地说。 扎西、德吉也赶了过来,他们看到白玛,心中明白了。 德吉哭着说:“这是谁造的孽啊。” 扎西走过去,蹲下来抱住了白玛。白玛啜泣起来,扎西伤心落泪。 志奎的哭声传来:“我怎么睡得那么死呢,我要早醒一会儿,也能把老爷和小姐救出来啊……” 扎西闻听,起身奔了过去,他一把抓住志奎问道:“火是什么时候烧起来的?” “不知道啊。我睡觉轻,平时有点儿动静就醒,今天不知是怎么啦,头沉得厉害,睡死过去了。” 两名伙计扶着志奎离开了。扎西望着他的背影,痛苦地直摇头,他一转身,发现背后的屋子里有人躺在地上。扎西警觉,快步走了进去。 两名年轻的伙计躺在地上的藏被里,打着呼噜,睡着。扎西推了推他们,伙计竟然没醒。突然他闻到一股什么味道,于是四下打量,最后在脚下发现了塔香灰,雪白的一小堆。 扎西捏起一撮香灰放在手心,摊开,端到鼻子前闻了闻,心中已明白了大概。 这是定境灵香的味道,这种熏香在拉萨只有两种场合会用到它。一是初次闭关修行的僧人,燃这种香有助于他们维持正念入诸禅定;还有一种人就是马匪,他们作恶之前往往先投放此香,使人沉睡不醒。 康萨府的院子里喜气洋洋,奴仆们正在地上用白石灰洒出喜庆的八瑞图,梅朵站在旁边开心地看着。管家匆忙地从院外跑进来,一脸慌张。梅朵叫住他,问道:“什么事儿啊?你上气不接下气的。” “小姐,昨天夜里在外廓东北角发生了火灾,我要向老爷禀报。”管家回话说。 “这不是市政衙门管的事儿吗,老爷什么心都操?” “小姐……这事儿……有点儿特殊。” “我也听说了,好像烧死了两个人。” “那两个人……城里都在传……有人还编成了街谣。” “你别支支吾吾的,外头都在传什么呢?” “都在传……烧死的那个姑娘是白玛少爷相好的……” “啊?”梅朵蒙了。 她带着男仆次旺急三火四地赶到了老宅院,火灾现场一片狼藉,门窗被火燎过,黑漆漆一片。梅朵看着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扎西回了德勒府,他的心里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他来到屋顶,站在经幡旁,望着远处的大昭寺,思绪万千。 德吉从后面走来,扎西扭脸问道:“白玛呢?” 德吉惆怅地说:“劝了半天,他刚吃了点儿东西,发呆呢。……扎西,我总觉得这场火烧得蹊跷。” “恐怕和白玛的婚事有关系。” “我心里也在画魂,这把火烧得也太寸了,明里暗里都像遂了我们的愿,不知是有人要帮我们,还是要害我们。” “你想说……是康萨噶伦指使人干的?” “央宗死了,还有谁会受益呢?” “康萨噶伦精于算计,不会这么拙劣,为成全梅朵的婚事,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如果有一天白玛知道了,梅朵的日子能好过吗。” “你说得对,康萨老爷也不会这么下作。” “况且,他对白玛逃婚毫不知情,不可能在这个当口下手。” “白玛……要逃婚?”德吉惊诧地问。 “我瞒了你,此事只有白玛、央宗和我三个人知道。” “娜珍一点儿没有察觉?会不会是她?我对这个女人拿不准。” “前几年她为了争家产倒是闹腾过,后来就消停了。她如今在德勒府里活得如此尊贵,就为了巴结康萨,铤而走险?” “央宗碍了白玛的婚事,娜珍很恼火。我听刚珠说,昨晚她亲自锁了院门,钥匙现在还在她手上……” “她有那么大胆子吗?” 正当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梅朵带着次旺闯进了院子。娜珍从碉楼里出来,迎上去说:“哎哟,梅朵小姐,你来的正是时候,快去哄哄白玛吧。” 梅朵满脸不高兴,气哼哼地说:“我还一肚子不痛快,正要找他呢。”她冲进了主楼。 德吉见她们都进了楼里,叹了口气说:“兴师问罪来了。” 梅朵推开白玛的房门抬腿便进,她见白玛躺在地上,愣住了,说道:“你起来!” 白玛面无表情,像没听见一样。 娜珍上前边拉他,边说:“白玛,你别躺地上装死,梅朵小姐来了,你放尊重点儿。快起来!”她见白玛不动,又说道:“四脚朝天的,也不怕人家笑话。” “白玛你太过分了,还有几天就快成亲了,你还在外面养相好的姑娘。”梅朵怒容满面地说。 白玛腾地翻身坐起来,瞪着她。 梅朵吓了一跳,她不屈服地说:“干什么呀?瞪眼睛!瞪眼睛我也不怕,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 白玛双眼冒火,狠狠地说:“达娃央宗是我相好的,我要娶她。除了她,我谁也不要!” “二太太,白玛哥……他欺负人。”梅朵委屈,哭了起来。 “白玛,怎么能说这种话,我们给康萨府聘礼也下了,日子也定了……” “那是你定的,不关我事儿!” “欺负人你……你在外面养相好的,我……我就来问问不行吗?” “收起你的可怜相,达娃央宗死了,你满意啦……是你害死的吧!” “怎么是我?谁害死她啦?”梅朵惊诧地问。 “昨晚的火灾是一场阴谋,一定是你……不是你,也一定是你阿爸干的。” “你冤枉人,我才听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怎么会那么巧……等我找到证据,我绝饶不了你们!” 梅朵突然举起手来,信誓旦旦地说:“不是我,我向三宝发誓,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是你是谁?你们康萨家机关算尽,没一个好东西,滚,滚,滚出去!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他起身抓着梅朵的胳膊,就把她推向门外。娜珍拖住白玛,撕扯着。 候在门外的次旺见梅朵哭着出来,他气愤地用头撞白玛。梅朵哭着跑走了。 娜珍追了出来,叫着:“梅朵,梅朵小姐……,你别走啊。” 扎西和德吉站在屋顶,看见梅朵边哭边跑出了院子。扎西叹息道:“真是酥油掉进羊粪灰里,越抹越大。” “到底冲撞了何方神圣,佛菩萨要这么惩罚我们,一档子接一档子,都不让人喘口气。我明天去寺里送供养,为我们家消灾祈福。”德吉说。 “你把我也送寺里去吧,我真想闭关修行三个月。” 德吉闻听此言,没好气地说:“你去吧,躲清静,我也去,我去当尼姑!” 梅朵跑回康萨府,趴在床上大哭不止,康萨心疼地说:“宝贝闺女,都哭成泪人啦,这金疙瘩金豆子,哪能这个掉法。” 梅朵回过脸来,质问他:“是不是你让人放的火?” “你听谁说的混账话?” “你告诉我!是不是?” “闺女,我也是刚听管家说起这件事儿,城里有些别有用心的人,胡乱联系,我正要查一查到底是谁在背地里造谣。闺女,你要相信爸啦。” 梅朵止住哭泣,认真地问:“爸啦,你没撒谎?” “爸啦怎么会做这种违背佛门教诲的罪孽之事,那是要下地狱的。” 管家手里捧着一沓帖子从外面进来,他问道:“老爷、小姐,婚庆大典的帖子拟好了,您过过目,看还缺谁少谁……” 梅朵上前一把打翻管家手里的帖子说:“庆什么庆啊,白玛哥恨死我了。” “这话怎么说的?这德勒府的老少爷们儿不能听风就是雨啊,看把我闺女委屈的,那浑小子对你干了什么?次旺,你过来。” 候在门口的次旺胆战心惊地走进来,小心地回话:“老爷,白玛少爷……他太过分,要不是……” “要不是什么?” “要不是我和二太太拦着,说不定他把小姐扯巴成啥样呢。” “次旺,掌你的嘴,乱说什么。”梅朵喝道。 康萨火了,腾地站起来,怒气冲冲地说:“我真是抬举德勒府了,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管家,你把他们给我叫来,当面说清楚……不,让他们去市政衙门候着。” 扎西和德吉、娜珍赶到了市政衙门,他们站在院子里犯嘀咕。娜珍一脸不高兴地说:“康萨老爷把我们叫到市政衙门干什么啊,这么毒的太阳,晒死我了。” 扎西感到不安,没言语。 “都是白玛惹的祸,康萨老爷要和我们打官司?不至于吧。”德吉猜测着。 “是祸躲不过,你们就别嘀咕啦。”扎西打断她们说。 市政长官从碉楼里出来,他一见扎西热情地招呼着:“德勒老爷、德勒太太、二太太,在这儿站着成何体统,里面请,里面请。” “墨本大人,是康萨噶伦差人让我们来的,我们还是在这儿候着吧。”扎西说道。 “康萨噶伦也来吗?” “应该是。” 这时,康萨怒气冲冲而来,他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他下马便问:“白>玛在哪儿?” “我猜噶伦大人一定是有要事相商,他一个晚辈毛孩子,我没让他来。”扎西说道。 “他是不敢来吧。” “大人,白玛这孩子不懂事儿,今天惹恼了梅朵小姐。”德吉说道。 “只是惹恼吗?我闺女正在家里哭呢。大太太,你们都知道,梅朵的阿妈啦走得早,我一直没有续弦。为什么,我怕后娘不能善待她,梅朵虽不是空行仙女,可也是金枝玉叶。白玛那浑小子,怎么能对她动粗?” “啊?还有这事儿。”德吉蒙了。 娜珍赶紧上前解释说:“没有……白玛他误会了梅朵小姐,有些激动,可没动粗,绝对没有!噶伦大人,白玛修养差,驴性,我回家好好规治他。” “不仅我闺女被误会了,现在有人在背后对我也是说三道四。墨本大人,你听说了吗?” “您说的是八廓外街的那场火灾吧?”墨本大人问道。 “到底怎么回事,查清楚了吗?” “大人,此案正在侦办,具体负责人是警察连长帕甲,我叫他来回大人的话。”墨本说完,冲身边的衙役摆了摆手,衙役转身跑向碉楼。 扎西明白了康萨约自己来市政衙门的目的,他上前说道:“噶伦大人,我和德吉、二太太从来没有怀疑过您与此事有瓜葛。至于街上的谣传还请大人彻查清楚,看看是谁在暗地里搬弄是非。” “不急,还是先听听市政衙门的说法。” 帕甲从碉楼里匆匆而来,他走到康萨和墨本面前说道:“二位大人,唤我。” “八廓外街的那场火灾侦办到什么程度,你向噶伦大人汇报一下。”墨本说道。 “火灾的现场是伦珠家的老宅子,很久没住了。最近刚刚租给来拉萨跑买卖的康巴人,是一对父女带着他们的驮队,我带人去现场勘察,发现火是从二楼堂屋里烧出来的。” 众人认真地听着。 “堂屋里有火种?”康萨问道。 “康巴商队一直游走四方,喜欢露天宿营,随地搭灶拢火。这套老宅是伦珠大人生前居住过的,与下等人家不同,他的堂屋里没有火塘,这对父女就用石头在屋子里摆灶拢火,结果夜里失火,他们也丧了命。” “这么说,不是有人纵火?” “肯定不是。我们得出结论,这场火灾是意外失火,不是人为纵火,市政衙门的告示即日就张布出去。” 康萨放心了,扭头看着扎西和德吉,一脸不满地说:“有人还想败坏我的名声。” “噶伦大人您放心,告示张布出去,谣言不攻自破。”帕甲说完,看了看娜珍,心情复杂。 “烧死的那个姑娘是白玛的相好?有这事儿吗?”康萨又问道。 “是,的确如此。”扎西如实回答。 康萨闻听,皱起眉头。 扎西继续说道:“白玛刚从亚东回调拉萨,家里事先也不知道,不然也不敢应了和您府上的美意。” “这个白玛,在亚东当几年差,学出息了。你们说吧,这个婚还结得成结不成?” 娜珍急了,上前说道:“大人,没影响啊。那姑娘走了,不碍事啊,白玛和梅朵小姐的婚庆大典到日子还得办啊,哪能说悔就悔啊……” “人是走了,可是她的魂儿从白玛的心里走了吗?” “那姑娘充其量是根绣花针,扎在手掌上,拔了也就忘了,哪记那么长远呢。” “你儿子这么不定性,我闺女嫁过去,会不会受委屈啊?德勒老爷,你能保证今天的事情不再发生吗?” “不瞒您说,白玛现在的心情很糟糕,他提出要为那对父女料理后事,我答应了。”扎西说。 康萨点了点头说:“这小子,有情有义!错不了!……把葬礼和婚礼搅和在一块,太不吉利。这样吧,他们结婚的事儿,缓一缓。” 第三十章 德勒驮队的空箱子 大昭寺的佛殿里,一位高僧用金汁书写祈愿亡灵转生的祝祷词,书法流利优美,熠熠生辉。他和白玛一起将祝祷词卷入香烛,做成灯芯。白玛将卷好的灯芯插入大酥油灯内,点燃,灯芯慢慢燃烧起来,白玛在一旁默默祈祷。 白玛到拉萨的各大寺院礼佛拜神,祈求死者的灵魂早日进入极乐胜境。德勒府除了为央宗父女供灯献食,请喇嘛诵经守灵,还赔偿了伦珠家在火灾中的损失。白玛做主,将驮队剩下的货物分给锅头和伙计们,扎西又补贴了盘缠,遣送众人回西康去了。 娜珍基本上也猜出了烧死央宗父女是谁干的,她良心受到了遣责,被噩梦困扰。于是,她又溜进了帕甲家里。 一见面,娜珍便质问帕甲:“你别藏着掖着,跟我说句实话,那场火是你烧的吧?” 帕甲脸色一沉,不客气地说:“还用问吗,我是按照你的意思去办的。” “啊?真……真是你烧的?让我猜着了,怪不得我做噩梦呢,我们都是佛的子弟,你怎么能放火杀人呢?” “我不是为了你吗?为了你今生的荣华富贵,我就是下地狱也心甘情愿啊!”帕甲吼道。 娜珍被他吼住,摸着肚子,哭了起来。 “你肚子里的孩子一天天长大,眼瞅着就袖筒里藏不住火,我能不急嘛!好了,好了,别哭了,别动了胎气。”帕甲哄她说。 “那我们……下面该怎么办啊?” “不能半途而废。” “我可不想干了。帕甲,我们还是结婚吧,趁着现在扎西和德吉什么都不知道,德勒府好歹也能分我们一些财产。一两个庄园应该没问题,再给我们百八十个奴仆,也够我们活这辈子了。” “进了炒锅的青稞,就不可能再做种子了。扎西在市政衙门怎么说的,你还记得吗?” “他不相信是康萨老爷干的。” “这话的另一层意思你没明白吗,不是康萨老爷干的,是谁干的?扎西压根就不相信是意外失火。央宗妨碍了白玛的婚事,扎西一定怀疑你是放火的元凶,只是他还不能确定你的动机。如果……这个时候我们的关系暴露,就等于你我不打自招,没准咱俩一起掉脑袋。” 娜珍害怕了,她一阵恶心,呕了起来。帕甲过来给她抚背,又递上一碗茶。娜珍喝了茶,好了一些,她说道:“我开始显怀了,总觉得德吉在盯着我的肚子,被他们看出来,是早晚的事儿。” 帕甲也犯愁了,琢磨了一会儿说:“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你别担心,我会想法子的……想法子,要尽快。” 扎西等八廓街的德勒商店打烊以后来到这里,他认真地翻看账本,掌柜巴桑站在一边,回答扎西的询问。 “店里的杭绸、宁绸、金丝缎子都断货啦?”扎西问道。 “这个月销量大增,连店里的库底子都卖光了。”巴桑回话说。 扎西凌厉的目光看着他,问道:“那为什么账目上没见银子啊?” 巴桑慌了神,扑通跪在他面前,连声说:“老爷,我违反店规,擅自做主把货赊出去了,……还没收账。” “赊给了什么人?” “十四世佛爷开始学经,按照老例,佛爷要给各大寺的金佛换衣,上个月佛公的管家来筹办丝绸布料,用量巨大,可能……可能钱不大凑手,当时您还没回来,我无法请示,就自做主张答应他们缓些时日再去收账。” “拉萨佛爷一家来拉萨没几年,家底俭薄,学经仪式花销巨大,他们哪承担得起,我们理应为佛爷分忧,你做得对,起来吧。” 巴桑松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 扎西想了想,又问道:“我和大太太去印度这段时间,二太太在家常跟什么人来往?” “雍丹府的老爷和太太常来,打麻将,玩纸牌。仁钦府的大太太也常来,二太太不来,还有……” “男的呢?” “男的?江洛金少爷,噶雪巴老爷,帕甲大人,还有……和我们府上有走动的亲戚朋友,差不多都有交往,尤其是今年夏季耍林卡……” “二太太在你的账上支过银子吗?” “这是二太太开销的簿子,每一笔都有,老爷您过目。”巴桑说着,把簿子递到扎西面前。 扎西拿过账本,翻看着,他问道:“这笔花销……藏银七百五十两,怎么回事儿?” “二太太在噶雪巴家打麻将,输了。她央求我把三个月的体己一次性给她,我拗不过她,就在账上付了。” 扎西又拿起一本账本,准备翻看,巴桑马上递上另一本,想敷衍过去。扎西感觉不对,他问道:“这本账怎么啦?” “老爷,这本账您不能看。”巴桑面有难色地说。 “为什么?” “有几笔不小的支出,是大太太支走的。” 扎西皱了下眉头,追问:“德吉?她支钱干什么?” 巴桑低头不吭声。 “说话!” “每半年……德勒府上的所有商号都会盘点账目,每次大太太都会从盈余中支走一笔钱。大太太交代过,这件事儿不许告诉任何人,包括您。” 扎西站起身,舒了舒筋骨,说道:“瞒着我……好,我不为难你。” “老爷,天也不早了,仆人都被您打发回去了,我送您回府上吧。” 扎西没理他,突然严肃地盯着他说:“不要告诉大太太我查过她的账,二太太的体己钱每个月照例支给她,除此之外,不允许她多支账上一两藏银。” “啦嗦。” 扎西起身走向店门,又突然返身回来,逼问道:“说实话,二太太外面有人了,你知道是谁吗?” 巴桑愣住了。 第二天早晨,仆人们端着早餐鱼贯而入,在扎西、德吉、娜珍各自面前的藏桌上摆放各种食物。扎西不动声色地用酥油茶和着糌粑,德吉则用西餐的刀叉切肉肠。娜珍面前摆放着肉汤,肉肠,她端起肉汤还没等喝,就一阵恶心,她赶紧掩饰着。 扎西观察着娜珍,他说道:“刚珠,二太太身体不舒服,你去请药王山的藏医来给她瞧瞧。” “过了早,我就去。”刚珠答应着。 娜珍着急了,赶紧说:“不用麻烦了,不是什么病。这些日子被白玛闹腾的,心里像窝了一团羊毛,过几天自然就好了。” “娜珍,身子骨可是自己的,还是请藏医来瞧瞧吧。”德吉说道。 “藏医就算了,又要吞那些苦药丸子,还是请二位喇嘛来念念经,消消灾吧。……我吃好了,老爷、大太太,你们慢用。”娜珍说着,起身离席了。 扎西和德吉望着仓皇而走的娜珍,各自在心里琢磨着。 吃过早饭,扎西带着刚珠出门去了,他们要去多吉藏书网林寺和北郊大寺,德吉留在了家中。 扎西带着仆人牵着骡子,骡子身上驮着牦牛口袋和茶包,他们朝大白塔走来。扎西向大白塔献上哈达,然后围着白塔绕圈转经,仆人则跪在那里向白塔磕头。 刚珠和占堆骑马赶来,扎西驻足朝他们望去,面露喜色。占堆来到扎西面前,跳下马说:“姐夫,什么事儿这么急啊?来礼佛,你也让我准备准备啊。” “该准备的,我都准备了,你能来就好。我们上路吧,太阳落山之前要赶到北郊大寺,要不然,山门就关了。” 一行人朝远山走去。扎西边走边问:“占堆,在二妹夫眼里,帕甲应该是一个忠心耿耿的属下吧?” “他,是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要不是康萨老杂毛护着他,我和二弟早把他弄死了。”占堆气愤地说。 “啊?原来这样。”扎西吃惊不小。 帕甲此时正屁颠屁颠地跟在康萨后面,他们来到了大昭寺的屋顶。康萨走到双鹿法轮旁,站定后才说:“我答应过给你提职,现在有了一个机会。” 帕甲受宠若惊地说:“大人为雪域众生日夜操劳,还挂记着奴才,奴才实在感激不尽。” “市政衙门的长官年迈体弱,他的任期到了,我准备禀告摄政佛爷让你先做代理市政官,你觉得如何?” “您真想提拔奴才接任市政长官一职?那可是官拜五品啊。” “你在市政衙门也干了这么多年了,熟悉情况,应该能够胜任。” 帕甲退后一步,跪在地上磕头,他扬起脸来说:“噶伦大人,市政衙门的市政官负责拉萨地区的纠纷、治安和判罚,奴才资历尚浅,实在不敢担当如此重任。我认为,大人还是另行任用他人为妥。” 康萨意外,他问道:“帕甲,你想往上爬,十只爪子都快挠秃了,现在机会来了,怎么把你吓成这个样子。” “奴才不想给噶伦大人惹麻烦。” 帕甲心里很清楚,不花五千两藏银是谋不到市政长官一职的,康萨许给自己这么高的职位,可能只是一种试探。自己已经给他留下背叛原来主子的坏印象,不能再留下一个贪得无厌的恶名。其实,在拉萨的官场上,谋职位不如找靠山,博得康萨噶伦的信任,比什么官都重要。 “你还真有自知之明,升任你为五品市政官确实有生拉硬拽之嫌。这样吧,昌都的边坝宗有一个宗本的空缺,那是肥差,你去吧,也算是衣锦还乡。” 德吉带着仆人匆匆来到拉萨河边的玛尼堆,扎西已经等在那里,刚珠把仆人全部带到河边,远远地避开他们。 德吉不解地问:“你从山上下来也不回家,神经兮兮地把我叫到河边,干什么?” “家里说话不便,隔墙有耳。” “我这几天心里就犯嘀咕,正在等你的消息,快说吧。” “我们两人在府上……很危险。” “危险?明知道危险,你去寺里,还把我一个人扔在府上。” “我走了,你反而无忧,他的目标是我们两个人。” “你是说娜珍?她在外面有男人了。”德吉机智地说。 “我早看出来了,他把娜珍的肚子搞大了。” “我没盘问她,猜不出那男人是谁……她屋里的女仆一定知道。” “你没从她们嘴里抠出点儿什么?” “我不想打草惊蛇。” “不愧是次仁德吉。娜珍背后的男人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别惊着他!” “你认为,央宗家放火的是他们?” “一定是。央宗的出现,妨碍了白玛的婚事,也坏了他们攀附康萨噶伦的心思。德吉,想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容易,那不过是偷鸡摸狗的小事儿。可是,让她交代那些丧心病狂的勾当,就难啦,她一定死不认账,还会狗急跳墙。” “我们得想个法子,让娜珍浑身是嘴也无法狡辩。” “法子我想好了,我们离开拉萨,避开这个是非之地。” “躲?” “对。躲出去。要不然,我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他们敢对央宗一家下手,接下来一定会暗算我们。可这支暗箭什么时候射出来,从哪个地方射出来,我心里没底。心里没底,晚上觉都睡不安稳。” 德吉恍然大悟,她说道:“得找个睡安稳觉的地方,我们走,什么时候?” 扎西笑而不答。 他们回到府上,扎西便安排仆人钉箱子,院子里散落地放着一些木方、木板,刚珠带领奴仆们叮叮当当地钉着。扎西冲奴仆们说道:“抓点儿紧,把箱子钉完,我们就出发了。” “老爷,我们的货都没拆包,原封不动上驮子就走,钉这么多箱子干什么啊?”刚珠不解地问。 “有用!钉结实点儿,别半路散了架子。” “老爷,装药材,装山货,也用不了这么大的箱子啊。” “不止这些,要装的东西多着呢,今天钉不完,看我踢你屁股。” 刚珠笑了,他也冲奴仆吆喝着:“听见了吗,听见了吗,钉结实点儿,钉不完,我踢你们屁股。” 娜珍站在客厅的窗前注视着院子里发生的一切。 扎西又问道:“路上用的草料、糌粑都备足了吗?” “都备好了,就等这几个箱子了。老爷,您告诉我吧,这箱子到底要装什么?我也好把货物张罗齐全……” “越来越不懂规矩,不该问的别问。” 德吉出现在娜珍身后,她轻声地说:“别着凉了,窗口四处透风。” 娜珍吓一跳,转过身来说:“大太太。” “身体好些没有?” “好多了。” “娜珍,我和老爷准备亲自走一趟成都,估摸着又得小半年才能回来,你一个人在府上好好照顾自己。” “才从亚东回来,又要去成都?” “成都那边都等着这批货呢。本来派锅头押运就完了,可是,这批货被噶厦拦了一次,会不会再拦第二次也说不准,我不放心。……听说成都的春熙路繁华得很,我想去逛逛,长长见识。” “大太太真是好福气,去过那么多地方。” “要不,你一道走?” “我就不去了,我们都走了,府上没人,屋里外头吃饭喘气的还不反了天。” “你想得周到,娜珍,需要什么东西我给你捎回来。” “真想买点儿内地的新鲜玩意儿,可一时又说不上来。” “你慢慢想,想好了告诉我。”德吉说罢,转身走了。 娜珍放松了许多,回身坐在卡垫上,她琢磨着。 央宗的伤已经好了,这一日,她穿戴整齐,打开藏袍包袱,把银圆和藏钞拿出来,放在塔巴的藏被上。然后,背着包袱朝他走去。石匠塔巴像往常一样坐在石崖下刻着经文,凿子在石板上行走如飞,他没有察觉到央宗站在他身后。 央宗感激地叫了声:“石匠大哥。” 塔巴停下手里的活儿,转过身来,他见央宗穿戴整齐,亲切地说:“你想去林子里走走?别太远,迷路。” “我的伤好了,这些天,麻烦你了。” “你……这是要走啊?去哪儿啊?”塔巴起身问道。 “石匠大哥,我回拉萨,我老爹还在城里等我呢。” “到拉萨十几里的路,你吃不消,住一阵子再说吧……” “我把你的糌粑都吃光了。” “我可以去买,前面就有一个村子,不远……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你再住一阵子吧。” “谢谢你石匠大哥,我走了。” “姑娘,你回到城里……遇事……想开点儿。要是找不到你爹,没地儿去,就再回来。” 央宗点了点头,她走出几步,又停住脚,转过身来问:“我还不知道恩人的尊姓大名呢。” “做石匠的是下等人,哪有名姓啊,大伙都叫我塔巴。” “谢谢你塔巴大哥,我回城就打发人给你送糌粑来。” 石匠望着消失在林子里的央宗,他的心里隐隐作痛,实在放心不下这个可怜的姑娘。数日之前,塔巴受央宗之托去城里找老爹,他才知道央宗老爹已经葬身火海。他怕央宗无法承受,没敢对她说出实情。他抬头看了看石壁上的度母像,开始祈祷:“天上的度母啊,你保佑她吧,她不是坏人。” 他的目光落在窝棚里,看到了藏被上的银圆和藏钞上,塔巴奔过去,把银圆和藏钞卷在一起塞到怀里,转身去追央宗。 央宗背着包袱朝老宅院走来,她远远地看到碉楼黑漆漆一片,她感觉不对,拔腿跑过去。她跑到院门前,看到了贴在墙上的告示,告示在风吹日晒中已经破损,藏文的告示上写着:市政衙门布告,经查明,此宅院因堂屋拢火,触怒火神,不幸失火,屋毁人亡。此火灾中烧死二人,分别是租户降边嘉措,其女达娃央宗。特此公告。 央宗傻在那里,她一把将门推开,跌跌撞撞地走了进去。院子里一片废墟,碉楼被烧得焦黑一片,她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一晃坐到了地上。她一边爬一边哭喊着:“老爹……,老爹……”她爬进了碉楼。 一会儿,她又爬了出来,坐在门口号啕大哭:“老爹……,老爹……这是怎么回事儿啊?老爹,你在哪儿啊……” 两个乞丐在院门口探头进来张望,央宗吓了一跳,闭上嘴巴,惊恐地望着他们。 塔巴一路追踪已经到了老宅院,他听到央宗伤心欲绝的哭声,不知怎么安慰她,只好躲在院墙外面的角落里。一会儿,央宗脸上挂着泪痕从院里出来,她站在大门口犹豫了一下,然后朝远处快步走去。塔巴望着央宗的背影,心情难过。 央宗径直奔向德勒府,她走到德勒府前的街口突然站住了。德勒府门前聚集了很多骡子、马,骡马身上驮着货物,伙计们正在做出发前的检查。刚珠吆喝着:“把肚带都勒紧了,别走到半路散了,别磨蹭,再磨蹭晌午就到不了蔡公堂了。” 娜珍和巴桑出来送扎西和德吉。扎西叮嘱道:“巴桑,我交代给你的事情都记住啦?” “记住了,老爷。” “你在家里照顾好二太太,我们几个月就回来了。” “是,老爷。” “老爷、太太,家里有我呢,别惦记。”娜珍说道。 央宗远远地看着他们,她见德勒府的驮队开始动了起来,想了想,下定决心,朝德勒府走去。突然小普次从胡同口蹿了出来,他与央宗打了个照面。小普次吓了一跳,央宗也愣住了,他反应过来,朝央宗追过去,央宗拔腿就跑,钻进一个胡同不见了。 央宗在胡同里快步地跑着,小普次跟了上来,他大叫:“站住,站住,再不站住,我开枪啦……” 央宗边跑边回头,眼瞅着小普次就要追上她,她一转弯,不见了。小普次追过来,突然墙角出来一人把他撞翻,两个人都滚到了地上,小普次的枪也摔到了一边。 原来是塔巴,他大骂:“哎呀,不长眼啊,往哪儿撞啊?” 小普次爬起来,抬脚踢塔巴,发现央宗不见了,他顾不上塔巴,捡起枪又追了过去。 央宗跑到一个小寺院门口,她一闪身钻了进去。一会儿,小普次也追了过去,他东张西望,四处寻找,最后他也钻进了小寺院。 佛殿里酥油灯影影绰绰,他四下打量,只有三个朝拜者正在拜佛和上酥油,不见央宗的影子。小普次犯嘀咕,嘟囔着:“她明明死了,怎么又冒出来了,不会是还魂了吧?”他心里害怕转身走了。 央宗躲到佛龛下面的柜子里,看到小普次走了,放松了许多。她正准备爬出来,又见有人进来,她赶紧屏住呼吸,观察着。 原来是塔巴,他站在佛殿里左顾右看。央宗看清楚了,她轻声地叫道:“塔巴大哥。” 塔巴一惊,他找到央宗,把她从里面拉了出来。 德勒府的驮队走过一片荒野后,就看到前方山脚下有五六个人围坐在地上喝茶,不时地朝他们这边翘首张望。原来是占堆正坐在羊皮上,等待着。边上的仆人正在熬茶,炊烟袅袅。 德勒驮队渐渐走近,占堆起身迎了上去,他说道:“姐夫,阿佳啦,你们来了,茶都熬好了,歇歇脚再赶路吧。” “好啊,嗓子还真冒烟了,喝了再走。”扎西说着,下了马。 扎西、德吉、占堆坐下来,喝起了茶。 扎西左右看了看,突然说:“德吉,喝完茶,你和占堆带着仆人头里走。” “让占堆去前面安排就行了,我跟你一起走。”德吉说。 “驮队目标大,容易受到袭击,很危险。” “你一个人我不放心,有我在……” “有你在,我就光忙乎你了,反而给我添乱。你还是和占堆在一起的好,你也帮他一把,不要只担心我的安全。” “阿佳啦,听姐夫的,你还是跟我一块走吧。”占堆劝说。 德吉不言语了,但还是不放心,她叮嘱刚珠说:“你路上机灵点儿,随时子弹上膛,遇到情况保护好老爷。” “放心吧,大太太,老爷要是出了什么事儿,您就把我的脑袋揪下来当尿壶踢。” 扎西拍着刚珠的脑袋,笑着说:“是像尿壶,我能出什么事儿,胡扯八道。” 他们喝完了茶,歇息了一会儿,便分道出发了,德吉随占堆骑马走了。 刚珠望着他们的背影,说道:“老爷,我怎么觉得这山脚边的风不对劲儿呢,吹得我脊梁骨冷飕飕的。” “风还是那风,都冷飕飕的。嫌凉,你多穿点儿。走吧,出发。”扎西说着,骑上马,带着驮队缓缓而行。 他们走过一片土坡后,扎西眺望远方,对身边的刚珠说:“翻过前面的山坡,如果不遇到麻烦,今天就不会有什么事儿啦。” “知道了。” “你紧张什么啊?” “我没紧张啊。” “瞧你那个脸,绷得像驴屁股似的。” “驴屁股有这么光溜吗,我这脸天生长得就紧巴。”刚珠摸着脸说。 “放松,放松,这样,哼个小调儿给我听听。” “老爷,您怎么想起来唱小调啦?” “让你唱,你就唱,热闹。来,领着伙计们哼一段。” 刚珠清了清嗓子,唱起了藏族驮队走商帮的调子,伙计们也跟着他唱了起来。 康萨府的管家正在碉楼下的账房里翻礼单册子,帕甲站在边上,见他对自己不理不睬,心中有数,他凑前一步说道:“管家老爷,从我一进门,你就拿礼单册子翻啊翻,你是在翻我吧。” 管家一龇牙,不满地说:“小姐的亲也订了,婚典的用项也都办了,现在倒好,黑不提白不提,这算哪档子事儿啊。” “康萨老爷什么态度,梅朵小姐的婚结还是不结啊?” “老爷和小姐通情达理,不想逼白玛,毕竟白玛少爷也够糟心的。” “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哪能由着他们。” “德勒老爷的态度也不明确,我在边上干着急啊。” “我也是为这事儿来的。德勒老爷和太太带着驮队去成都了,这一走少说也得半年,我估摸着,他们这是故意躲啊……” “德勒府这么做不地道,真不地道。” “可话说回来,他们走了也好,还有二太太在府上不是,她才是白玛真正的娘亲老子,白玛的婚事由她做主,也是名正言顺。” “二太太……是她让你来说的?” “差不多吧,她是这个意思。” “你跟德勒府的二太太……走得近啊,是不是那个……”管家说着,用二根手指往一起比画着。 帕甲有些难为情,但还是笑嘻嘻地说:“扎西对她不理不睬,她一个人也怪可怜的。怜香惜玉,男人的本性,男人的本性。” 管家调笑他说道:“嘿嘿,你个不要脸的,艳福不浅哪。” 央宗在小佛殿里佯装香客,她躲在佛殿的一角,不时地朝外张望,有些着急。塔巴从外面匆匆跑了回来,央宗急切地问:“塔巴大哥,怎么样?” “德勒老爷和大太太带着驮队去成都了,只有二太太在家。”塔巴喘着粗气说。 “白玛少爷呢?” “不在府上,去哪儿了,没打听到。” 央宗想了想说:“我知道,他一定在藏兵营,我去找他。” 两个人出了小佛殿,匆匆走在拉萨街头上。突然,街上出现了小普次寻寻觅觅的身影,央宗拉着塔巴转身就跑。小普次此时也发现了她,他追了上来,大叫:“你站住!站住!我开枪啦!” 央宗和塔巴拼命地跑着,小普次突然从前面的路口蹿了出来,拦住了他们。塔巴他拉着央宗朝另一个路口跑去。 央宗焦灼地问:“我对拉萨不熟,这是往哪儿跑啊?” “跟我来!这边有个藏身的地方……他是什么人哪?”塔巴边跑边问。 “我不知道,那天在河边,就是他冲我开的枪。”央宗说。 “前面就是康萨府,我们先去避一避……” 央宗停下脚步,吃惊地问:“康萨府?……我不去。” “没地儿可躲啦,你别吭气,跟着我。”塔巴拽着央宗跑到了康萨府门前,他放慢脚步,往里闯。 小普次也跟了上来,看见他们进了康萨府。 塔巴领着央宗进了院子,守门的奴仆一见塔巴,奇怪地问:“石匠,你怎么回来啦?” “糌粑吃光了,我回来向管家老爷领一些口粮。”塔巴答道。 “这是谁啊?” “俺妹子。” “你还有这么漂亮的妹子呢?” “她从老家才来,让管家老爷瞧瞧,给她谋个差事。” “管家老爷在账房呢,你去吧。” 塔巴带着央宗快步走向账房,小普次出现在院门外,他朝院子里探头探脑。 管家正送帕甲出门,塔巴领着央宗闯了进来,他们一见管家和帕甲,马上退到一旁,低头敬畏。帕甲一眼看到央宗,他吓得一激灵,央宗赶紧低头躲在塔巴的身后。帕甲掩饰着,若无其事地出门了,管家跟在他后面,二个人离开了账房。 央宗从门缝向外张望,看到小普次正和守门的奴仆说着什么,守门的奴仆朝账房这边指了指,小普次奔了过来。 央宗紧张得要命,她看见账房边上有一个门,便不顾一切地跑过去,推门而入。 小普次正往账房这边跑,被出来的帕甲叫住:“站住!这是康萨府,怎么如此乱闯乱撞。” “舅舅……” 还没等小普次说话,帕甲便冲他使眼色,引开话茬儿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非要到这儿来找我,一点儿规矩都不懂,回市政衙门候着,去吧。” 小普次心领神会,他转身跑了。 央宗跑到了康萨府碉楼的走廊,她发现无处可躲,只好屏住呼吸,贴在墙壁上,侧耳倾听账房里面的动静。一会儿,她听到管家训斥塔巴的声音:“不是两个人吗?那个呢,钻哪儿去啦?” 接着又听到帕甲的声音:“什么人都敢上噶伦老爷的碉楼,不干不净的!胆子太大了。” “我……我那个妹子……” “她是你妹子?来人哪,把他关起来!” “管家老爷,我……我没犯什么啊?” “你妹子擅闯老爷的碉楼就是犯法,拖走,拖走!”管家又冲仆人吆喝:“你们还等什么,进碉楼去把那丫头逮出来。” 央宗脱掉鞋子,拎在手里,顺着楼道往里跑,她听到后面追赶的声音,赶紧朝楼梯跑去。管家带着帕甲和两名家奴追了过来,他们四下打量,不见央宗人影。 央宗已经爬到了上一层的走廊,她听见楼下急促追来的脚步声,只好向走廊深处跑去。她边跑边四下寻找可能的出口,这时,她发现旁边有一扇门虚掩着,央宗快步上前,推门进去。她冲进房间后,回手把门紧紧地关上。原来,这是梅朵的闺房。 梅朵正坐在椅子上看杂志,见央宗闯进来,她一惊,杂志落地,茶碗也翻了。她大声地质问:“什么人?怎么敢进我的房间?来人哪!” 央宗惊皇失措,转身准备逃出去,突然,她看见门旁的柜子上摆着白玛的照片,央宗明白了,她扭头怒视着梅朵问道:“你就是康萨家的梅朵?” 梅朵愣住了,问道:“你认识我?” 央宗指着白玛的照片说:“我叫达娃央宗,是他的未婚妻。” 梅朵惊恐地张大嘴巴,半天才说:“你……你不是死了吗?”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接着传来敲门声,管家在门外问道:“小姐,小姐,您在房里吗……” 梅朵和央宗都不言语了,紧张地对视着。 “小姐,小姐,您在吗……” 央宗僵在那里,梅朵走过来,把她推到门后,打开门问道:“什么事儿,乱哄哄的?” “小姐,刚才有个下人溜进来了……”管家回话。 梅朵看见了帕甲,她反感地说:“怎么又是你啊?” 帕甲吓得赶紧往后躲了躲,弓着腰说:“我帮管家老爷追拿的那名不懂规矩的下人,她跑到楼里来了,怕冲撞了小姐……” “什么下人,哪来的下人,远点儿滚着!”梅朵说着,砰地把门关上。 门外的管家吆喝着:“前面,前面,看前面有没有。”门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安静了。 梅朵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央宗,她问道:“你真是达娃央宗?” “告示我看见了,我没死。”央宗说着,眼圈红了,噙着泪。 “那……那个死去的女人是谁啊?” “我应该问你!你们为什么要害我?一直追到拉萨河边,要杀我,淹死我,我躲过一劫,现在你们还不放过我!”央宗激动地说。 “你怀疑是我害你?” “不是你,会是谁?” 梅朵冲到门口,拉开门,大声地说:“那我为什么要救你?我去叫管家回来,还有那个警察,把你的怀疑去跟他们说吧!” 央宗低下头,不言语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央宗,我要知道真相!” “那天晚上,我从家里逃出来,到了拉萨河边,结果就被人袭击,也是那天晚上,我老爹在家里被火……”央宗说不下去,哭了起来。 “你晚上,一个人逃到拉萨河,为什么?” “为了躲你!” “跟我有什么关系?” “因为你逼婚,白玛实在没办法了,我们商量好一起逃走……”央宗突然大叫一声,跌坐在地上,抱着腿,由于刚刚的剧烈跑动,她腿部的枪伤流出了血,染红了裤子。 梅朵忙上去扶她,关切地问:“你怎么啦?” 央宗摇头,她的腿很疼,突然,她晕了过去。梅朵吓坏了,呼唤着:“你醒醒……,你醒醒……” 帕甲没有找到央宗,只好回了家,他心情郁闷,在酥油灯下皱着眉头,房间里气氛很沉闷。 小普次站在边上,看着他的脸色,怯生生地说:“我以为是撞见鬼了,在河边我打了三枪呢,她明明掉进河里,顺水冲走了,就算是没打死,她也会被淹死啊。” “难道她死而复生?” “我也糊涂了,她钻进一个庙里就不见了,阴森森的就消失了……舅舅,他们家都是冤死的,会不会是她的冤魂来找我报仇索命啊。” “当然会!这不已经来了吗,等着吧,早早晚晚……她见到白玛的时候,康萨老爷也就了然,那就是我们掉脑袋的时候啦。” 小普次害怕了,吓得不言语了。帕甲起身,直勾勾地盯着他。小普次胆怯了,连声说:“舅舅,我……我错了。” 帕甲揪过他,左看右看,最后说:“关键的关键是她认识你,你暴露了,我也就跟着完蛋了。” 小普次看着他怪异的眼神,害怕地说:“舅舅,那我……要不,我躲起来?我错了,舅舅,真是我错了。” 帕甲放了手,阴笑着说:“你想哪儿去了,我是你亲舅舅,还能亏待你啊。” “我知道。” “只要她找不见你,那就死无对证。” “那……我藏哪儿?我回昌都老家吧。” “损头损脑的,混成这样儿,回老家还不够给我丢脸的呢。……康萨老爷不是许给我一个宗本的官吗,本来我对这个小官没放在心上,敢情它是给你预备的。” 小普次明白了,他开心地问:“真的?” “你带着上任文书和宗本的官印,代替我去边坝当宗本吧。” “舅舅,我顶替你,行吗?” “怎么不行。拉萨的贵族子弟外放出去的,有几个亲自赴任,充其量让贴身的仆人替他们去做官。你去,没问题。” “我去!” “不能耽搁,说走就走。” “说走就走,舅舅,我连夜就出城,我去收拾东西。” “傻小子,你那点儿破衣烂袄,收拾什么?去当宗本可是肥差,你去了以后,要什么有什么,多长点儿心眼就行了。” 第三十一章 娜珍知道大祸临头了 十几名马匪埋伏在荒原的土坡上,他们个个都端着枪,凶神恶煞一般,为首的是在央宗家放火的贡布。他们趴在土坡上眺望,只见德勒府的驮队远远地走来。 驮队渐行渐近,进了马匪的包围圈,贡布听见刚珠带着伙计们唱着小曲,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不知死的鬼!”然后,一挥手,众马匪开始打枪,并从土坡上冲了下去。 扎西见状,大声地冲着伙计们喊道:“不要开枪,不要开枪,把枪都举起来,保全性命第一!” 驮队持枪的伙计都把枪举了起来,很快他们就被冲下来的马匪包围了。贡布冲到扎西面前,横眉立目地打量着他,最后问道:“你就是德勒老爷?” “是我。当家的,有话好商量。”扎西答道。 “果然是聪明人,就你们这四五条枪,还想跟我死拼,知道我们兄弟都是干什么的!” “道上的规矩我懂。刚珠,兄弟们抛家舍业也是混口饭吃,遇上了就是缘分。” 刚珠赶紧掏出一个钱袋子,递到贡布面前。 贡布接过钱袋子,在手上掂了掂,不满地说:“你这么大个驮队,又是德勒府的大贵族。这点儿钱,打发要饭花子呢?” “当家的,我们这趟去成都送的是货,没带那么多现钱。这次就借您宝地,行个方便。” “没现钱?成!兄弟们,把人全绑了,驮队给我拉走!”贡布横行霸道地说。 “慢,慢!高原之上都是信佛之人,货你可以拉走,别伤人。”扎西大声地说。 “马匪有马匪的规矩,杀富济贫,绝不滥杀无辜,这些伙计免死,但你的脑袋得借我用一下。” “我的脑袋能值几个钱?你给我留下,我们可以做笔交易。” “做交易,好啊,我倒想看看贵族老爷有什么花花肠子。” “我和太太一起出的拉萨城,她带着几个人头里走了,也是这条路,你没遇见?” 贡布这时才想起德吉,他在人群中扫视一番,回过头来问道:“你老婆呢?她头里走了,我晚了一步?” “肯定是晚了。当家的,你知道我太太为什么要走在前面吗?看见骡子身上这些箱子没有?你不想自己打开看看。” 贡布扭头打量了一下,问道:“里面是什么货?” 刚珠挡在贡布面前,不让他去看,嘴里嚷嚷着:“老爷,这……这不能让他们看啊。” 扎西骂道:“你这个不懂事的混账,都什么时候了,还舍命不舍财。” 贡布来了兴趣,一把揪过刚珠将他推到一边,气愤地说:“都死到临头了,哼……兄弟们,把箱子打开,我看看里面装着什么宝贝。” 马匪上前把箱子拽下来摔到地上,用枪叉子撬开,箱子里面竟然是空的。他们连续打开了四个箱子,全是空的,贡布火了,他冲到扎西面前,吼道:“妈的,你敢耍我!” “当家的,我没耍你,你知道我准备这些空箱子干什么用吗?”扎西不慌不忙地问。 “你别跟我耍花招儿!” “当家的,我还真发现宝贝了,保准你喜欢。” “麝香,虎骨?” “不是。” “金银珠宝?” “也不是。” “不猜了,不猜了,啰里吧唆的,你快说,到底是什么?” “对你和兄弟们来说,这批宝物比金子珍贵,比生命要紧,有了它你们就有了老虎的胆子、大鹏的翅膀,出生入死,所向无敌。” “武器弹药?” “对了。是一批英国造的冲锋枪、机关枪,还有小钢炮、望远镜,单说子弹就有上万发。” “你唱戏呢?那么多宝贝,天上掉下来的?”贡布将信将疑地问。 “你又说对了,还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那都是盟军飞机运往前线打日本鬼子的,结果飞机在天上出了事故,一头栽下来了。这批武器崭新瓦亮,装备百八十人的队伍都不在话下,现在都埋在雪山下面。我让太太带人先去挖出来,藏在一座古庙里,这些空箱子就是要去驮那些宝贝的。” “你不会骗我吧?” “我会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吗?当家的,你答应我,保全我和太太,还有这帮伙计的性命,我就把这些英国武器都送给你,怎么样?” “你要敢蒙我,我就把你们全枪崩了。” “成交!不,等等,这驮队得归我,要不,我亏大发了。” 贡布气乐了,他说道:“他奶奶的,都说拉萨的贵族抠抠嗖嗖的,都这时候了,还跟我讲价钱。好好好,英国武器弹药归我,这些吃草嚼料的累赘,归你了。” “刚珠,把空箱子拉走,其余的都留下。”扎西吩咐道。 刚珠答应着,点了几名奴仆跟扎西走,其余的人在原地搭灶熬茶等着。 贡布一伙押着扎西、刚珠和五名伙计走到了荒原上,每名伙计牵着一头搭空箱子的骡子。扎西边走边辨别方向,贡布警惕地盯着他。 和贡布一交手,就验证了扎西事前的判断。平常的马匪都以抢劫驮队的货物为目标,而他们却以袭击扎西和德吉为目的,他们一定受雇于人,雇用他们的人是娜珍或娜珍身后的帕甲。只要活捉贡布一伙,娜珍和帕甲就再也无可抵赖了。 他们走了很久,到了一处古寺的废墟外,废墟土墙上的壁画已经被风吹雨打,变得更加斑驳,占堆和德吉就埋伏在这里。他们透过土墙看到扎西和贡布一行人朝这边而来。占堆说道:“阿佳啦,他们来了。” 德吉和几名仆人警觉地朝外张望。几名跑在前面的马匪看到了废墟前的德吉等人,又喊又叫,还朝天上放枪。占堆和德吉吓得赶紧往废墟里面躲。 扎西冲着他们大吼:“别乱放枪,别乱放枪,那就是我家的人,替你们守着宝贝呢。” 贡布也喊了起来:“住手,住手!” 扎西又冲着德吉大声地喊道:“德吉……,是我,别跑……,没事儿。那些枪炮都挖回来了吗?”他见德吉没有应答,对身边的贡布说:“你看,都被你们吓着了,你让他们把枪都收好了,子弹可不长眼睛。” 贡布吆喝着马匪们,马匪们消停了。 占堆和德吉从土墙后面探出头来,见太平了,才带着两名仆人迎面而来。扎西奔过去问道:“德吉,宝贝都挖出来了吗?” 德吉看了看贡布,有些害怕地说:“挖出来了,都在寺里藏着呢。” “我没骗你吧,那我们进去吧。”扎西对贡布说。 “量你也不敢骗我。走,起宝贝去!”贡布带着马匪们兴冲冲地往前走去。 刚珠忙拉住走在最前面的伙计,使五匹骡子故意落在了后面。 扎西等人带着贡布一伙进了废墟,绕过了两段残垣断壁,迎面的一堵高墙挡住了他们的去路。高墙下有一个只能容下一人通行的小洞。 “我的宝贝在哪儿?”贡布警觉地问。 “德吉,你快把枪拿出来给当家的看看。”扎西说道。 德吉点了点头,冲着洞里喊道:“递出来,快递出来!” 女仆探出头来,看了一眼又缩了回去。一会儿,一杆英式步枪出现在洞口。 一名马匪上前把枪拽过来,交到贡布手上。贡布见到这杆崭新的步枪,在手上摆弄起来,拉栓,上膛,爱不释手,他问道:“有多少?” “德吉,都藏在里面吗?”扎西问。 “都藏在里面。” “走,走,我进去看看。”贡布着急地说。 “我带你去。”德吉说着,她一探身钻进洞里。 贡布跟在后面正准备钻进去,他突然停住脚步,狡猾地指着两名马匪说:“你,还有你,进去摸摸情况。” 扎西脸上掠过一丝紧张,他向四下打量,残垣断壁之间没有任何动静。被贡布点名的两名马匪一前一后钻进了墙洞里,扎西也紧随其后跟了进去。 两名马匪刚钻过土墙洞,云丹大喇嘛就带着喇嘛们冲上来,连打带踹把他们制服。马匪见势不妙,大喊:“中了埋伏……,当家的……,有埋伏……” 贡布听到里面的喊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四周已经响起了枪声,土墙后的各个角落都冲出了喇嘛,他们手里端着枪,把众马匪包围了。 占堆冲过来狂吼:“别动,把枪放下,谁敢动,打死他。” 众马匪迅速散开,进行抵抗,双方发生火拼。贡布带领三名马匪且打且退,躲到一段土墙后面,他骂道:“该死的德勒老爷,还是骗了我。打,往死里打。”他们朝一个缺口突围,贡布打倒了两名喇嘛,冲了过去。 占堆带人追上来,再次与贡布等人交火。贡布掏出一颗手雷塞到身边的土墙下面,然后转身滚到一旁。手雷爆炸,土墙轰然而倒,顿时整个破庙内外尘土飞扬,烟尘飞腾,什么也看不见了。 三名马匪从废墟的烟尘中狂奔出来,后面紧跟着的是云丹喇嘛和占堆,马匪没跑多远,就纷纷被喇嘛们制服,押送回来。 烟尘渐渐沉落,在场的所有人都浑身是土,只露出洁白的牙齿和明亮的眼睛。扎西、云丹喇嘛率众人已经把马匪团团围住,马匪只好举枪投降。这时,占堆押着逃跑的马匪也回来了,刚珠冲上去把马匪的枪拽下来,扔到一边。 扎西和德吉来到众马匪身边,不断地揪起他们的脑袋察看,却不见贡布的影子。扎西着急地问:“贡布呢?逃啦?……真的让他逃啦?” 占堆和刚珠再次过来察看,确实没有贡布。 “这里有十三个马匪,逃了三个。”扎西气愤地说。 “姐夫,我们去追。” “也不知道他们往哪边逃了,恐怕白浪费工夫。”扎西朝四下望了望,他突然揪过一名马匪,问道:“说,谁指使你们的?” “老爷,我们都是小喽啰,不知道啊,真不知道。”马匪说。 “不知道就打!看他嘴巴子还敢硬!”德吉狠狠地说。 马匪吓得跪地告饶:“太太,我真不知道,只听当家的叨唠过,是拉萨什么人给过钱,别的,小的真不知道。” 刚珠又拎过一名马匪,把他摔在德吉面前,骂道:“你这伤天害理的东西!不想死,就赶紧交代!” 马匪从地上爬起来,一颗塔香从他怀里掉了出来。云丹喇嘛捡起来,凑到鼻子下闻了闻说:“这是定境灵香,他们身上带这种香做什么?” “害人!云丹师傅,在八廓外街的火灾现场,我发现了灵香的香灰,我就想到了,一定是马匪用灵香先把那户康巴人家的伙计迷倒,然后才放的火。目标就是央宗和她的阿爸,不图财,只害命,和今天如出一辙。”扎西愤愤地说道。 “八廓外街的火灾也是他们干的?” “对,受人指使!” “怎么就让贡布跑了呢,白折腾了一趟。”占堆遗憾地说。 “有这十几块拙料,也足够了,押回拉萨交给噶厦,我就不信审不出内容。” “好。云丹师傅,我们一起把他们押回去。走!” 众喇嘛把马匪们夹在中央,一行人押着他们离开古寺废墟。突然,尘土堆竟然动了起来,贡布从里面探出头来,他甩了甩脑袋,望着远去的人群,松了一口气。 娜珍认定扎西和德吉此行必死无疑。她在府上颐指气使,毫无顾忌起来,她在德吉卧室,让两名女仆把德吉的盛装穿在自己的身上。她对着镜子端详了一会儿,问道:“这盛装上了我的身,漂亮吗?” 巴桑弓着腰在门口候着,他抬头看了看,说道:“这衣服……是大太太的。” “她的怎么啦?我就不能穿吗?” 巴桑恐惧,低下头不言语。两名女仆也胆战心惊地退到了一边。 娜珍一脸不屑在地上来回走动,身上的配饰叮当乱响,她愤愤不平地说:“女人得靠穿戴抬身价,穿上这一身儿就是不一样。巴桑,你是店上的掌柜,识货色懂行情,你告诉我,这套盛装值多少钱?” “按现在的市价,能换三千五百头牦牛。” “这套是大太太的,我不稀罕。你从账上支钱,给我也置办一套,要拉萨城里最奢侈的,市值要换五千头牦牛才行。” 巴桑吓着了,他吞吞吐吐地说:“二太太,这……” “不行吗?”娜珍瞪着眼睛问道。 “老爷和太太走的时候交代,除了照例每月给你的体己,你不能从账上多支一两藏银。” 娜珍火了,啪地一拍桌子,她吼道:“别跟我提老爷太太,我就知道,你从来就没把我当主子。还有院子里的混账东西,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听好了,我不会永远是二太太!从现在起,德勒府的章程,我拿!” 巴桑弓着腰,吓得不敢吱声了。 她又冲身边的女仆吆喝:“你去,给我叫一个藏北的头人来。”然后,把脸扭向巴桑说:“五块大洋,我今天就把你卖了,看你还敢顶撞我!” 巴桑腰弓得更深了。 “仗着老爷给你撑腰,哈哈……你的老爷回不来了,他们现在八成被马匪给剁了,喂狼了。听懂我的意思了吗,巴桑掌柜的?”娜珍见巴桑腰快弓到脚面,又得意地说:“八廓街东店管事给我撤了,换旺秀,城关店的管事也撤了,换桑布,明天就办!明白了吗?” “我记下了。二太太,换账房和各店的管事,要跟老爷知会一声吗?”巴桑不温不火地问。 “老爷,狗屁!你的老爷在哪儿呢?” 突然,楼下传来一阵马蹄声,纷乱而嘈杂。接着传来奴仆的声音:“老爷,您回来啦。……老爷太太回来啦……” 娜珍脸色突变,她跑到窗前向下张望。扎西、德吉已经进了院子,正在下马。她被眼前的状况惊傻了,吓得浑身发抖。 巴桑偷眼看了看,问道:“二太太,您说的那些事儿还办吗?我跟老爷知会一声?” “滚,滚,给我滚,赶紧滚!”娜珍发疯地吼叫着。 巴桑退了出去。 娜珍脱衣服,摘首饰,两名女仆也赶紧把她身上的盛装往下卸。 巴桑见扎西和德吉洗漱完毕,便张罗了一桌酒菜,给他们接风洗尘。扎西、德吉、娜珍坐在各自的藏桌后用餐,气氛有些沉闷。扎西面无表情,一边用刀削肉吃,一边用手指掐算着什么。 娜珍偷眼观察他,心里忐忑不安,她强作笑脸地问:“老爷,不是说去成都吗,不去啦?” “嗯。”扎西哼了一声。 “您这是没走出去,还是改主意啦?” “嗯?”扎西疑惑的目光看着她。 “我是说……您和太太到家了,府上的驮队怎么不见回来?”娜珍小心翼翼地问。 “会回来的,快了。” 又是一阵冷场。娜珍不知该说什么了,她左顾右盼,目光与德吉相遇,她马上满脸挤笑,低头吃饭。德吉清了清嗓子,郑重地问:“巴桑,我和老爷出门这些日子,家里有什么情况吗?” “没特别的,店上一切如旧。”巴桑回完话,偷眼看娜珍,娜珍赶紧把头扭到一边。 “府上有什么人来走动?”德吉又问道。 “知道老爷太太不在家,亲戚朋友们也没来走动。” “看来,府上够消停的。” 屋子里又静了下来,三个人各怀心思。 扎西放下手中的餐具,拿餐巾擦了擦嘴巴说:“巴桑,你吩咐看门的,今天闭门谢客,什么人都不见。还有,院子里的大小奴仆都不许出门。” 娜珍心里发毛,手一抖,碗掉到地上,她难堪地看了看大家。 扎西离开客厅,回了佛堂,他坐在佛龛前祈祷,内心充满了矛盾。最迟明天傍晚,云丹喇>嘛和刚珠押着那些马匪就到了,马匪中肯定有人认识帕甲。到时候,人证物证俱在,帕甲必遭噶厦政府的严惩,可娜珍怎么办?她毕竟是白玛的生身母亲,面对这样一个利令智昏的女人,是惩罚她,还是宽恕她。扎西为难了。 梅朵收留了央宗,不知为什么,她不但不恨央宗,反而心生一丝同情。央宗发着高烧,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梅朵打发走给央宗喂汤的女仆,她坐到床边,亲自给央宗喂汤。央宗慢慢地睁开眼睛,她看见梅朵,挣扎着要坐起来。 梅朵轻声地说:“你发烧了,躺着吧。” 央宗眼中依然充满了敌意,她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因为只有你能帮我。”梅朵说着,将一勺汤递到央宗嘴边。 央宗拒绝,一扭头,汤洒在衣襟上。 “我们拉萨人随缘信命,你还活着,是不幸中的万幸。白玛一直痛不欲生,我希望你能澄清事实,让大家都得到解脱。”梅朵又说道。 央宗扭过头,望着她。 梅朵眼中噙着泪,继续说:“否则,白玛会一辈子怨恨我,把这笔债记在我的头上。” 央宗坐起来,她晃晃悠悠地下了床,朝房门走去。 “你能去哪儿?出了这个院子,就不会再有人保护你。”梅朵说道。 央宗停住了脚步。 梅朵站在她身后,酸溜溜地说:“你确实漂亮,是另外的一种,我知道白玛为什么舍不下你。” 央宗转过身来,看到梅朵委屈的样子,她说:“你也是好人,少有的贵族小姐。” “不用你同情我。” “我们俩同病相怜,心里都不好过,可你知道吗,现在最痛苦的,比你我痛苦一百倍的是白玛。他在哪儿啊?” “我们订在初五结婚,可是发生了火灾……白玛躲在兵营里一直没有出来。我去看他,他不见我,我派人给他送过几次东西,他也不要。” “白玛在兵营,我去找他。” “我陪你一起去。” 梅朵陪着央宗来到了藏兵营大门口,守门的藏兵把她们拦在门外,称上面有令,今天任何人不得入内。央宗急了,冲着院子里大喊:“你个臭骡子……臭骡子你出来……白玛……臭骡子你出来。” 白玛正坐在营房里漫无目的地拆卸手枪,他的心麻木了,没有听到央宗的叫声。边巴听到了,他跑到门口仔细辨听,然后叫道:“少爷,你听。” 白玛停住手,侧耳倾听。央宗的叫声又传来:“白玛……臭骡子,你出来……”他听清楚了,腾地站起身来,推开桌子就往外跑。 他从营房里跑出来,远远地看见央宗和梅朵被拦在营门口,他跑近营门,盯着央宗,又惊又喜,愣在那里。央宗望着白玛,悲喜交加地叫道:“白玛。”她朝白玛冲了过去。 白玛也扑了过来,两人相隔几步的时候,都站住了,彼此凝视着对方。白玛迟疑地叫了一声:“央宗。” “白玛。” “央宗,是你吗?” “是我啊。” “真的是你吗?” “真的是我。” 白玛冲过去一把将央宗搂在怀里,他喃喃地说:“我不是在做梦,真的是你!” “真的是我,我是你的大耗子。” “不,不,你不在了,我这是做梦,是在做梦!” 央宗冲着白玛的肩膀就咬了一口。白玛疼得大叫:“哎呀……,不是做梦,是真的,不是做梦。”他紧紧地把央宗搂在怀里。 梅朵看着他们,又难过又羡慕,心情复杂,她把脸扭到了一边。 “白玛,是梅朵小姐陪我来的。”央宗说。 梅朵有些尴尬,她说道:“你们俩……这儿眼多嘴杂,不便说话。少爷,我们回府上吧,有话慢慢说。” “好,你们在这儿等我,我去请假,马上就回来。”白玛说完,撒腿就往兵营里面跑。 平措副官从操场上路过,他不经意间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幕。他走进指挥部,立刻向尼玛大人汇报:“……白玛正在兵营外和人说话,情况有些异常。” “什么人?”尼玛问道。 “是康萨噶伦的女儿,梅朵小姐。还有一个人,看打扮,好像是她的仆人。” “难道康萨老爷走漏了风声,她来给白玛报信儿。” “报告!”门外传来了白玛的声音。 尼玛冲平措一挥手,平措退到一边,他喊了一声:“进来。” 白玛推门进来,行过礼后说:“藏军连长白玛多吉前来告假,请代本老爷批准。” “理由?” 白玛欲言又止,最后说:“代本老爷,是私事儿,我回家处理好了,再向您汇报。” “私事?未经允许,你与民女私聊军情。平措……” “在。”平措上前一步答道。 “白玛多吉临阵脱逃,违反军纪,关禁闭三日,带走!” 白玛蒙了,他问道:“老爷,在下实在不知道犯了哪条军纪?” “到禁闭室慢慢去想吧。来人!” 门外冲进来两名藏兵,押着白玛出去了。 “代本老爷,梅朵小姐在门口等着呢,怎么办?”平措问道。 “事关重大,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你去把她们扣下,日后我向康萨噶伦解释,他一定会体谅我的一片苦心。” 平措来到梅朵面前,谦卑地说:“代本老爷正和白玛连长商议军情,还得耽搁一段时间,小姐随我来,先到白玛连长的营房歇一会儿。” “好吧。央宗,我们进去。” 平措引着梅朵和央宗进了军营。 她们从黄昏一直等到了天黑,梅朵实在无聊,躺在白玛的营房里竟然睡着了。央宗坐在窗前,看着忽明忽暗闪烁的酥油灯愣神。 过了很久,梅朵睡醒了,她抬腕看了看手表,惊讶地说:“都半夜了。”她走到门口,守门的藏兵拦住她,不让她出去。梅朵一个大嘴巴打在他的脸上,呵斥道:“看你敢拦我!” 一名军官跑过来,说道:“梅朵小姐……” “白玛少爷呢?”梅朵满脸怒气地问。 “紧急任务,少爷带部队野营拉练去了。刚才看您睡着了,没敢惊动您。”军官冲边上的藏兵说:“你赶紧送小姐回府上。” 梅朵无奈,只好抬腿出了房间,央宗也赶紧起身,紧随其后。 夜深了,德勒府里一片寂静,可娜珍却躺不下,睡不着,她知道大祸临头了。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娜珍吓了魂飞魄散,赶紧去查看。她来到房门前,侧耳倾听,外面有刷刷的声音,她轻轻地把门拉开一条缝,朝外张望。 走廊里,奴仆穿着蘸满清油的擦地鞋正在蹭地,偶尔会碰到铜盆,发出响声。巴桑站在走廊里监工,他一扭身,吓得娜珍赶紧把门关上了。 扎西和德吉也没有睡,扎西站在佛前,沉思着。 德吉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说:“怎么处置娜珍?……我知道你下不了手。” “她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大人有罪,孩子无辜。” “我也是这么想,帕甲可以由官府治罪。娜珍呢,我们可以向噶厦申请,以家法管束。” “也只能这么办啦。” 巴桑敲门进来。 “她那边怎么样?”德吉问道。 “二太太坐卧不安,鬼鬼祟祟的。”巴桑说道。 “她双身子,你在走廊看着她就行,别再惊扰她了。” “啦嗦。”巴桑退了出去。 白玛被关在禁闭室里,他着急,无奈,一脸茫然。自己请假到底犯了哪条军纪?为什么被关了禁闭?难道是梅朵捣的鬼?突然,外面响起了集结号,然后是纷乱的脚步声,枪械的金属撞击声。白玛来到门口向外张望。 院子里的藏兵们正在集结,一片紧张,肃杀。白玛琢磨着,不像是演习!禁闭室外面的军事行动,让他想起上次去布达拉宫逮捕江村孜本的情形。难道把我关起来,与此有关?他继续观察着。 尼玛代本、平措副官,还有七八位噶厦的高级官员带着仆人赶来,他们凑在一起,说着什么。 这些天,白玛一直沉浸在个人的痛苦里,对军官们私下的传言置若罔闻,据说英国驻拉萨代办黎吉生先生截获了一份电报,说南京正在准备支持热振活佛夺回摄政王位,蒋介石要派飞机来轰炸拉萨,达札活佛被吓得惊慌失措。难道这次部队行动与这封电报有关? 边巴拎着食盒跑过来,他一边往外拿吃食,一边说:“少爷,您饿了吧,我给您送消夜来了。” 白玛着急地问:“外面什么情况?” “我也不知道,我一直在您营房里侍候梅朵和央宗两位小姐……” “她们在我营房?” “刚刚被送回府上。” “太奇怪了,怎么连梅朵和央宗也给扣到这个时候……一定要出大事!”白玛把消夜又递了出来,悄声地说:“边巴,你把卫兵引开。” 看守禁闭室的卫兵朝操场方向张望,边巴把食物递给他们,两个人躲到一旁,偷偷地吃了起来。 白玛拿出笔和墨水瓶,在纸上写了起来,他突然又停了下来,将纸揉成一团塞到嘴里。然后,脱下军装,开始往衣服内衬上写密信。 卫兵和边巴正在喝茶,白玛从窗口叫他:“边巴,过来。” 边巴在卫兵的目光下回到了禁闭室门前。白玛把衣服递给边巴,大声地说:“这衣服全是汗味儿,又脏又臭,没法穿了,你送回府上洗一洗。”他见卫兵放松了警惕,又小声地说:“你一定要混出去,越快越好,一定要亲自把衣服交到我爸啦手上,这里面有密信。听懂了吗?” 边巴答应着,抱着衣服从卫兵的眼皮底下走了。他出了兵营,趁着月色,一路狂奔来到德勒府门前,他伸手敲门。 正在房里坐卧不安的娜珍听到了外面的敲门声,她心惊,连忙起身来到窗前张望。院子里,守门的奴仆正在开门,边巴和他说了什么,然后,便朝主楼跑过来。 娜珍警觉,三更半夜的,边巴回来干什么,她披上衣服出了房间。 娜珍在楼梯口处拦住了边巴,她问道:“白玛少爷呢?” 边巴气喘吁吁地说:“二太太,白玛少爷被关了禁闭,他让我把衣服送回来。” “送衣服?” “这里面写了密信,让我亲手交给老爷。” “什么密信?” “我不识字,也不敢看。” “把衣服给我吧。” “少爷特别嘱咐,一定要亲自交到老爷手上。” 娜珍恼怒了,她骂道:“该死的奴才,别人看不起我们娘们也就罢了,你也不知道我是白玛的亲妈,找打啊!” 边巴不敢出声了,把衣服乖乖地递给娜珍。娜珍打开衣服看到了密信的内容,她琢磨着,脸色平静地说:“没什么正经事儿,白玛也真是,要吃要喝的,一时不等,半夜三更打发人回来,也至于!边巴,你回去侍候少爷吧。” “啦嗦。”边巴答应着,退了出去。 娜珍望着边巴的背影,紧张起来。她隐约感到事态的严重,达札活佛对热振活佛要动真格的了。扎西和白玛都曾是多吉林寺的僧人,同属热振寺管辖,白玛这是要给热振活佛报信啊。娜珍突然眼前一亮,感觉自己有救了!拿到这个证据就能制服扎西。 她再次把写在衣服衬里的密信看了一遍,白玛写的是:藏军大规模集结,有行动,目标可能是热振活佛。娜珍心里犯嘀咕,白玛会不会受到牵连,他可是我的儿子,怎么办?不怕,白玛不是康萨噶伦未来的女婿吗,他的命运就交给康萨噶伦了。到时候,这小子还敢悔婚!真是一箭双雕! 娜珍拿定了主意,她抱着衣服悄悄地从楼里走出去,溜出了大门。她见四下无人,一路小跑,消失在黑夜中。 娜珍一路跑到帕甲家门前,她伸手从门孔进去,用钥匙将反锁的门打开。她一进院愣住了,院子里多了两匹马拴在墙角,墙角下还堆着几个麻袋,两名康区打扮的仆人席地而卧,睡在地上的藏被子上。 屋里的汽灯亮了,接着传来帕甲的声音:“谁啊?” 娜珍一边答话,一边朝房门口走去:“是我。” 帕甲光着膀子出来,他问道:“你怎么半夜跑过来啦?” 娜珍回头看院子里的两个人,奇怪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儿?他们是谁啊?” “昌都老家来的,家里的奴仆,昨天刚到。” “急事儿,急事儿,扎西他们回来了。” 帕甲大惊失色,他问道:“不可能……什么时候的事儿?” “今天晌午就到了府上,我一直出不来,没法给你报信。” 帕甲蒙了,开始盘算,他急躁地叨唠着:“怎么会这样,一定是出了问题。失策,失策,扎西太狡猾了,一定是贡布他们失手了。” “别让人听见,我们进去说。” 帕甲的汗流下来,他一屁股跌坐在门口,问道:“都谁回来啦?” “扎西和德吉,他们骑快马回来的,管家和驮队应该还在路上。” “会不会贡布变卦啦?或者……没遇上扎西。不对,不对,那样的话,他们就应该去成都,也不该掉头回来啊。”帕甲猜测着。 “他们俩脸上挂着相呢,像死了亲爹,肚子里不知揣着什么坏下水,你的计划一定暴露了。” “完了,完了,黄羊没打着,反丢了手里的叉子枪。”帕甲绝望地说。 “帕甲,你别怕,我拿来了这个。”娜珍信心满满地说。 “什么东西?” “白玛从军营送回来的,就刚才,这件衣服可以救我们的命。” 帕甲看完衣服里衬的字,他琢磨着说:“今晚藏军一代本有重大行动?” “白玛让边巴回来给扎西报信,我给拦下了。这件衣服就能证明扎西死心塌地地跟着热振活佛,那他就是达札活佛的死对头,你说,就凭这……” 帕甲变了脸,骂骂咧咧地说:“康萨这个老杂毛,他就没把我当成自己人,这么大事儿,他把我甩到了一边,还不如他的那只臭靴子。” 娜珍上前拉帕甲,催促地说:“你快起来,别坐这儿,我们现在就去告扎西的状,他必死无疑。” 一个薄衣单裳的胖女人从屋子里出来,她两眼冒火,质问道:“死鬼,这女人谁啊?黏黏糊糊的!” 娜珍一愣,质问:“你是谁啊?” “啊,你个小狐狸精勾引我男人。”胖女人说着,扬起手冲着娜珍就是一巴掌。 娜珍也急了,冲了上去骂道:“你敢打我!哪儿来的不要脸的女人!帕甲,她是谁?”她奋起还手,和胖女人厮打起来。 帕甲没有理她们,依然坐在那儿琢磨着。娜珍已经没有可利用价值了,继续和她搅在一起,只会给自己带来灾难。他心里清楚,扎西和德吉回到德勒府,就意味着自己的如意算盘彻底落空了。现在唯一该做的,是不择一切手段,把自己择清。想到这儿,帕甲一把揪过娜珍,怒吼:“她是我老婆,我昌都老家的女人。” 娜珍被他震住了,她冲向帕甲,撕扯着他说:“帕甲,你个浑蛋,你骗了我!” 帕甲把她推到了一边,骂道:“你算什么破烂东西,跟我老婆撒野,你以为你是谁啊?” 娜珍愣住了,蒙头蒙脑地问:“你不是……不是说要娶我吗?你个大骗子,缺德丧良心的……” “我会娶你?要不是看在德勒府名号的分上,我会要你这种破烂货,我忍气吞声,给你当三孙子,让你祸害了我多少年啊,你还不知足?” “帕甲,你无耻,无耻……”娜珍扑上前,跟帕甲撕扯起来。 帕甲一脚把娜珍踢到一边,骂道:“你这个心如蛇蝎的女人,我早玩腻了,早该像脏抹布一样扔掉了。还想着我娶你,做梦吧!骗走阿觉小少爷,烧死央宗父女,又雇人劫杀德勒府的老爷太太,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你干的吧,你这个歹毒的女人。” 娜珍气疯了,她不顾一切地朝帕甲冲过来:“帕甲,你丧良心……” 帕甲又一脚把她踢翻在地,娜珍一声惨叫,趴在地上不动了。帕甲抓起那件衣服,轻蔑地说:“没工夫搭理你,你在地上趴着吧!”他说完,匆匆出门了。 胖女人见丈夫给自己撑腰,来劲儿,她命令仆人:“把这个臭女人给我拖出去!” 两名仆人扑上来,抓起娜珍把她扔到了门外,然后,砰地把门关上了。娜珍重重地摔在地上,她痛苦地捂着肚子,鲜血从身下流出来,她瘫倒在墙边,欲哭无泪。 帕甲拿着衣服去了康萨府,他站在院子里焦急地等待着,康萨管家从账房里出来,一脸不高兴地问:“黑灯瞎火的,什么事儿啊?” 帕甲拿起衣服扬了扬,对他说:“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向康萨老爷汇报。” “老爷睡了,明天吧。” 帕甲拿出一卷藏钞塞到管家手里说:“你就别蒙我了,今晚老爷能睡得着。” “帕甲大人,你真是聪明人。”管家笑着悄声地说,“我告诉你吧,老爷从早会到现在就没回来,在布达拉宫里开会呢。” “我知道他们在商量政教大事,可是,风声走漏了,我特地来向老爷报信。” 管家在帕甲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帕甲大惊失色地说:“啊?这还得了……我雪域高原要闹出大动静了。……知道,知道,我也是为这事儿来的。” “这回,热振这只老山羊蹦跶不了几天了。”管家阴笑着说。 “对,对,蹦跶不了几天了……我懂,我懂。”帕甲说完,反身快步出了院门。 格勒把自己的嫡系约到家中商量大事,为了遮人耳目,他借了一台小型放映机在院子里放起了电影,是内地的电影《风云儿女》。葱美、琼达、卓嘎和一些贵族男女十几人,还有五名大喇嘛正看得津津有味,葱美五岁的儿子年扎和三岁的女儿卓玛在银幕前跑来跑去。 客厅里,格勒、占堆和四名官员正在密谋。占堆得意地说:“等明天押送马匪的人一到,帕甲这混账东西,想搂落也搂落不掉了。” “把这件事直接呈报到达札面前,看他怎么处理。”一名官员说道。 “烧死两个康巴人也就罢了,他们连大贵族都敢劫杀,太嚣张啦。”另一官员气愤地说。 “你是雪监狱的主官,马匪到了拉萨,一定关押在你手里,要看管好,不能跑了,也不能死了。要迅速审讯,把雇凶杀人的主谋……审清楚,作实了。”格勒安排道。 “仁钦噶伦您放心,这其中的利害我晓得!” “马匪的上家是帕甲,帕甲的上家是康萨,他们之间自然连成一条线。劫杀扎西,康巴驮帮的火灾,梅朵和白玛的婚事,这三者之间又形成了一条线。这背后的主谋先是帕甲,主谋的主谋就是康萨,他认账不认账都是一个结果。” 众官员满意地笑了。 格勒也发自内心地笑了,他说道:“诸位,这件事儿做得要稳,戒躁!我们对康萨噶伦,不发难,也不必剑拔弩张。” “那不是太便宜了他。”占堆愤愤不平地说。 “大哥,做一个顺水人情吧。明天我在噶厦力推康萨噶伦做这个案子的主审官,你们说,这个主意怎么样?” 众人心领神会,哈哈大笑。官员说道:“让康萨来断案,妙,太妙了。这烧红的马铁掌,看看康萨噶伦怎么伸手来接!” “那我们接着去看电影,这片子不错,在内地家喻户晓。”格勒建议说。 大家起身纷纷出去看电影了。 占堆落在了后面,他钦佩地说:“二弟,你真是用心良苦。姐夫为白玛的婚事跟你闹生分了,可你还是派我去北郊大寺搬救兵帮他,原来是为了这个。” “都是一家人嘛,姐夫不好意思来找我,我也不能看他笑话。就是不冲阿佳啦,也得冲着卓嘎啊。”格勒大度地说。 两个孩子跑进来,占堆高兴,一手一个把他们抱起来。孩子们很开心,揪他胡子,摸他耳环,占堆龇牙咧嘴的,表情难看。 “大哥,你怎么啦?”格勒问道。 “年纪大了,这些天马不停蹄,身子骨吃不消了。” 卓嘎走了进来,一进门就嚷嚷:“你们哥俩嘀咕什么呢?占堆今儿中午才到家,人都快累散架子了。二老爷,你非今天搞什么电影招待会,看把你哥眼睛熬的,都冒血丝了。” “好,好,夫人,我错了。事情安排停当了,让大哥回去睡觉吧。” 卓嘎不依不饶地说:“你就会拿嘴填乎人。” 格勒把他们送出了大门口,正准备反身回去,两名警察扶着娜珍走过来。娜珍有气无力地喊道:“格勒……,仁钦老爷……” 格勒一见娜珍,乐了,他说道:“这不是娜珍吗,我正要找你呢。” “仁钦老爷,你帮帮我吧,救救我……” “你还有脸来找我,还当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都知道啦?……我罪孽深重,可那些事儿,都是帕甲在背后撺掇的,他骗了我。我来找你,就是要告诉你,帕甲已经跑了,你快去追他,要不然,就抓不到他了。” “帕甲跑啦?” “老爷和大太太都回来了,帕甲害怕受罚,已经逃了,肯定逃了。” “你回去吧,我知道了。……管家,别惊动院子里的人,叫些奴仆出来,跟我一块去拿帕甲。……上次牛皮没裹死他,这回我让这狗东西死得心服口服。” 管家带着七八名奴仆出来,他们手里打着火把,跟着骑马的格勒走了。 娜珍见自己得逞,松下心来,坐在了地上。 格勒带着一行人走在街头上,他们到了一个街口,突然看到帕甲急匆匆地走来。仁钦管家大喝一声:“他在那儿……” 帕甲也看到了他们,他知道不妙,转身撒腿就跑。格勒掏出枪,冲着他就是一枪。子弹打在帕甲脚下的石板路上,帕甲不敢跑了,站在那里。 众人围了上来。格勒骑马绕着帕甲走了一圈,才说:“越来越没规矩,见到你从前的主子,也不过来磕头。” 帕甲忙鞠躬,撒谎说:“噶厦通知我去布达拉宫开会,走得急,冒犯了仁钦噶伦。” “噶厦召你去开会?什么会?我是噶伦,我怎么不知道?”格勒说着,抬手就是两个大嘴巴,他气愤地说:“康萨噶伦不是赏识你吗,绑啦!给康萨噶伦送去!” 帕甲知道一切都漏了,反而变得镇静,他说道:“我罪该万死,这条命也值不了几个钱。可是,我的旧主子,我死,死一个,无牵无挂;仁钦噶伦,您死,就得死一窝。” “好,说得好,告诉我,我怎么个死法?” 帕甲注视着格勒,脸色阴沉地说:“仁钦噶伦,布达拉宫里面正在开会,拉萨所有达札派的官员都到场了,还有附近各大寺的大堪布、大喇嘛,只有你身边的几个人还蒙在鼓里。” “接着讲。”格勒不以为然地说。 “你知道他们在商议什么吗?逮捕热振活佛!热振要是没了,你还能撑几天?布达拉宫要逮捕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你。嘿嘿,我的旧主子,你的日子不比我好过。” 格勒一惊,迅速思索。有关蒋介石派飞机轰炸拉萨的传闻,他认为那是无稽之谈,造谣!是英国人在挑拔中央政府和达札摄政王之间的关系,难道摄政王信以为真啦?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达札毕竟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喇嘛,什么糊涂事儿都干得出来。 帕甲见格勒犹豫了,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在盘算什么,北郊大寺的僧众死心塌地地拥护您,拥护热振活佛,摄政王..和康萨噶伦能想不到吗,您就别指望了。” 格勒大惊,掩饰着说:“长本事了,你越来越会编瞎话了。” “你要是不信,马上派人到北郊大寺送信,看进得去,进不去。他们管事的大喇嘛和堪布们早就被骗进布达拉宫,软禁起来了,北郊大寺的各路口也被藏军封锁了。” 格勒将信将疑地看着帕甲。 “仁钦噶伦,我再告诉你一个消息,藏军第一团已经倾巢出动,驻日喀则的第三团也在赶往热振寺的途中。你要还不信,看看这个。”帕甲将白玛的军装递了上来。 “这是什么?” “白玛少爷的军装!你外甥派人送往德勒府报信的,被我截获。军装里面藏着一封密信,你看看吧。” 格勒拿过军装,借着火把看了一遍密信的文字,他确认帕甲的话都是真的,反而冷静了,他说道:“把他放开。” 家奴们松开帕甲,帕甲抖了抖衣服说:“仁钦噶伦,我跟了你这么多年,恩也好,怨也好,今天晚上我们做个了断。” “怎么了断?” “审时度势啊!想当年,老仁钦和江村孜本斗得你死我活,你出其不意,带我们去保卫热振摄政王,那一遭儿干得多漂亮啊!我心里明镜似的,你真的效忠热振吗?非也。你利用了热振手中的权势,既保全了雍丹家族,又夺得了仁钦家族。今天,你为什么不能像当年一样,投到达札摄政王的麾下,倒戈一击呢。” 格勒哈哈大笑,他问道:“你觉得我会吗?” “为什么不会呢?老爷,热振活佛大势已去,你要跟他绑在一起,那血洒街头的可不是仁钦一府,还有雍丹府和德勒府,至少三个家族啊。当然,这三个家族的名号不会消失,但主子肯定要换人了。这个您经历过,太像当年您入主仁钦府了,这就是雪域圣地的传统!您可别犯糊涂!” 格勒沉默了片刻,他突然用手枪指着帕甲说:“知我心者,唯有帕甲。我还有回旋的余地,但你没机会了!” 帕甲一把抓住格勒的手枪,顶在自己的脑袋上:“您能听门下一回,我就知足了。就是听您一声枪响,把我崩了,我帕甲无怨无悔,也算我们主仆一场,咱两清啦!” 格勒慢慢地把帕甲的手推开,把枪缩了回来,他抬头看着远处的布达拉宫,显然已被帕甲的话打动了。 布达拉宫宫门紧闭,武装喇嘛、藏兵在门前设了路障和岗哨。格勒和帕甲沿着长长的台阶上来,他们来到宫门前,被藏军官拦住。 格勒说道:“我有要事要向达札佛爷禀报。” “等着。”藏军官说完,转身进了宫门。 格勒有些不耐烦,仰头看了看布达拉宫高耸的墙壁,略感不安。一会儿,军官和康萨出来了,康萨审视地看着格勒和帕甲。格勒与之对视,无话,两个人心里在较量着。 帕甲打破僵局,上前说道:“老爷,是我请仁钦噶伦来的。” “你挺有本事啊,你跟我进来。” 帕甲乖乖地过去了,康萨带着他准备再进宫门。格勒上前一步,说道:“康萨噶伦留步。” 康萨明知故问:“什么事儿?” “请您给达札摄政王捎句话,他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摄政王晚课以后,已经休息了,仁钦噶伦也回去休息吧。” “康萨噶伦应该清楚,在拉萨,热振活佛最信任的人是我。你们要逮捕热振,离开我,还真有些麻烦。” “你什么意思?” “热振活佛在各地都有耳目,大批藏军扑向林周宗的热振寺,他会不知道?康萨噶伦,恐怕你派的藏军还没到郭拉山口,热振活佛就已经带人向北逃窜,奔青海而去。然后再前往南京告状,我敢保证,不出几个月,热振活佛会在国民党军队的保护下,重回拉萨,这只是个时间的问题。” 康萨显然明白其中的利害,他问道:“你想站在达札摄政王一边?” “如果我参与此事,情形就完全不同了,我有办法稳住热振活佛,使整个逮捕行动万无一失。” 康萨听完,愣住了。 “为了政教大业的繁荣昌盛,为了雪域圣地免遭战火蹂躏,我愿意承担背叛热振活佛的恶名。” 康萨哼了一声,带着帕甲进去了。 格勒坐在奴仆的后背上,一直等到黎明时分,康萨和帕甲也没出来。 在内地,蒋介石的全部精力都在准备和拉萨打内战,他焦头烂额,哪顾得上拉萨,顾得上热振。土登格勒刚才的一番话,完全是吓唬康萨,成与败就靠菩萨保佑了,他必须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大赌一场。 宫门突然开了,康萨和帕甲从里面走出来。康萨说道:“仁钦噶伦,你的意思我已经禀报达札佛爷了,佛爷体谅你的忠心,任命你为此次抓捕行动的副总指挥。” “谢谢康萨噶伦,我一定不负达札佛爷的期望。”格勒感激地说。 “仁钦噶伦,你立功的机会到了,帕甲与你随行,是协助你,也是监督你。”康萨又转向帕甲说:“如果有人阳奉阴违,你有权将他立即逮捕。” 格勒脸上掠过一丝憎恨,但还是接受了,他说道:“这肯定不是达札佛爷的主意,是康萨噶伦安排的吧?” “都一样。” “你够狠!帕甲,一切听你指挥,我就把你当菩萨一样供着。” 格勒离开布达拉宫直奔雍丹府,他把睡眼惺忪的占堆从卧室里叫了出来。占堆揉着眼睛问道:“二弟,又出了什么事儿?” 格勒上前严肃地说:“刚刚得到情报,青海的国民党部队正向藏北三十九族地区增援,不断骚扰边境的守军,噶厦派我和尼玛代本带着藏军前去应对,我们连夜出发。” “二弟,那些马匪明天就押回来了,还有,帕甲怎么办?别跑了。” “他跑不了,帕甲跟我一起去藏北。大哥,搞不好会有一场恶战,胜败难测。部队往北行军刚好路过热振寺,我准备带一些军官去拜见热振活佛,一是请他占卜凶吉,二是请活佛摸顶赐福。” “让我干什么?” “骑快马去通知热振活佛,不要离寺,等我们到来。” 卓嘎也从卧室出来,她一脸不高兴地说:“二老爷,这种跑腿的事儿,你让管家去不行啊。” “事关重大。” “占堆刚跟姐夫去抓马匪,腰都闪了,哲蚌寺有个从内地来的汉人喇嘛,懂推拿,我请他明天来给占堆捏鼓捏鼓,你还是让别人去吧。” “你别咋呼,此行非大哥不可!你回屋睡觉去!”格勒生气地说。 “不对啊,二老爷,你不是有事儿瞒着我吧?”卓嘎警觉地问。 “卓嘎,你变精明了。我实话告诉你,占卜赐福是假,我要去与活佛见一面,把拉萨最近的政局变化向活佛汇报,商量下面的对策。” “外面情况危急?我没觉得拉萨有什么变化啊。” “你每天吃喝玩乐,脑子里怎么会想这些。男人的事情男人办。你接着吃喝玩乐吧,也不必担心,我拿捏着呢,足以应付。” 占堆已经穿好衣服,他吩咐道:“管家,赶紧备马,我连夜上路。” “管家,选两名精干的仆人跟老爷去,带上枪,以防不测。”卓嘎叮嘱说。 格勒笑了:“还是卓嘎想得周到,把心放到肚子里吧,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占堆带着两名仆人骑马疾驶而去,奔向通往林周宗热振寺的路上。 清晨,仆人们把早餐摆好,扎西和德吉落座,却不见娜珍的影子。德吉问道:“二太太怎么还不下来。” “我去请二太太。”女仆说完,转身刚要走,巴桑从外面进来,他说道:“不用去请了,看门的说二太太昨晚半夜就走了。” “走了?不是让你守着吗?”德吉问道。 “是我让巴桑回去睡的……给娜珍留条生路。”扎西说道。 “也不事先说一声,成心。” “放她走了,今后就看她的造化吧。” “她会去哪儿?” “应该去找白玛少爷啦。”巴桑答道。 “你怎么知道?” “守门的说,昨晚半夜少爷派边巴跑回来送东西,好像是 4e00." >一件脏衣服,是军装。后来,二太太就走了。” “军装呢?” “二太太拿去了。” 扎西盘算着,最后说:“半夜派人回来送军装,而且是脏军装。德吉,我觉得这里面有问题。” “是啊,娜珍拿件脏军装能干什么?” 巴桑忽然说:“我想起来了,边巴回来的时候楼上的灯已经熄了,守门的怕打扰老爷和太太休息,想替他收了衣服,边巴不给,说少爷交代一定要亲自交到老爷的手上。” “这里面一定有名堂。”德吉说。 扎西警觉,吩咐道:“巴桑,告诉院子里备马,我走一趟兵营,马上。” 扎西骑马来到了藏兵营,卫兵领他来到禁闭室门前,开了锁,白玛从里面走出来。扎西四下观察,整个兵营已经空了,只有少数的藏兵在院子里。 扎西奇怪地问:“兵营里怎么没人啦?” 白玛问道:“爸啦,你没收到我的衣服?” “没有。” “有军事行动,昨天夜里就开拔了,我估计他们是去热振寺。” “这些亲英派要对热振活佛动手?” “那怎么办?” “免不了一场大规模的流血冲突。灾难哪!……白玛,出动的藏军都是骑兵吗?” “只有一个连的骑兵,其他是步兵。” 扎西迅速做出决定,他说道:“还来得及,步兵行动缓慢,我们骑快马超过去,给热振寺传递消息,这是避免热振寺惨遭血腥之灾的最好办法。边巴,你回府上告诉大太太,我们去热振寺了,告诉巴桑,通知府上和郊区庄园的人不许随便外出,要谨慎行事。” “啦嗦。”边巴答应着。 “白玛,快走!我们必须赶到他们前面。”扎西说着,翻身上马。 白玛也跳上快马,父子俩奔驰而去。 娜珍面色惨白,藏袍后摆上满是斑斑污痕,她捂着肚子喘着粗气,艰难地走走歇歇,最后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娜珍抬头望去,远远地看见边巴骑马过来,她大叫:“边巴,边巴……” 边巴听到喊声,奔了过来,他下马问道:“二太太,您怎么在这儿?” “我去找少爷,他在兵营吗?” “少爷刚走,兵营全体出动去抓热振活佛,白玛少爷跟老爷去热振寺报信了。” 娜珍闻听,大惊失色地说:“这个时候去报信……这不是找死吗。边巴,快扶我上马。” 边巴不敢多问,忙扶她上了马,娜珍掉转马头就要走。 “二太太,您这是去哪儿啊?”边巴忍不住问。 “还能去哪儿,我去把少爷追回来!”娜珍说着,策马狂奔而走。 第三十二章 藏军血洗热振寺 大批全副武装的藏军在尼玛代本的带领下已经通过了林周宗的山口。一名骑兵跑到尼玛和格勒的面前汇报:“代本老爷,侧翼有两匹快马朝热振寺方面狂奔。”尼玛勒住马缰绳,接过仆人递上来的望远镜察看,他奇怪地说道:“这小子怎么出来了。”他把望远镜递给身边的格勒说:“噶伦大人,你看看吧。” 格勒疑惑地接过望远镜观察,他看到扎西和白玛正在侧翼狂奔,叹了口气说:“我的姐夫,还有外甥,他们俩可真嫌不热闹。” 帕甲闻听,凑上前来,问道:“扎西和白玛?” “没错,看意思他们要去热振寺。” “是给热振活佛报信,他们要坏事儿啊。大人,怎么办?” “噶伦大人,派人过去拦一下,你劝劝他们?”尼玛不动声色地说。 “仁钦噶伦,你们是亲戚,有点儿棘手啊。”帕甲故意地说。 格勒没理他们,大声地命令道:“来人哪!” 一名军官跑上前来,立定行礼:“大人您吩咐。” “你带一支小分队斜插过去,把他们两人给我捆来。” “遵命!” 扎西和白玛正焦急地往前狂奔,白玛突然发现远处有人,他观察了一下,回头对扎西说:“爸啦,侧面有人朝我们来了。” “肯定是他们发现我们了。”扎西瞥了一眼说。 “前面有一个山口,我们冲过去,争取甩掉他们。” “白玛,你是军官,听你的。” 扎西和白玛调整路线,朝山口奔去。一队藏兵紧随其后,穷追不舍。父子俩骑马刚进入山口,忽然迎面又来了一队藏兵,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这时,后面的藏兵也赶到了,两队藏兵把他们封在山口里,他们只能原地转圈,已经无路可走了。 尼玛见格勒派兵去捉拿扎西,便命令众人就地拢灶熬茶,搭帐篷,等在那里。一会儿,他们就看见一队骑兵押着五花大绑的扎西和白玛朝这边而来。 “仁钦噶伦,我还是回避一下吧。”尼玛说。 “这不合适吧。”格勒答道。 “你们毕竟是亲戚,好好聊一聊。”尼玛说罢,钻进了帐篷。 藏军押着扎西和白玛来到了营地,扎西一见格勒,高兴地说:“白玛,你姨夫在这儿。” 白玛不知其中奥妙,开心地叫道:“姨夫……” “松绑。”格勒大声地说。 扎西和白玛被松了绑,他们下马活动着臂膀。帕甲端着一碗酥油茶从帐篷里出来,殷勤地说:“德勒老爷,千里奔驰,辛苦了,喝碗茶吧。” 扎西一见他,愣住了,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奉命去热振寺执行任务。”帕甲不怀好意地说。 格勒马上接过话茬儿,打断他说:“帕甲大人,我同德勒老爷去那边散散步,没关系吧?” “噶伦大人,靴子穿在您的脚上,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您去!” 扎西感觉气氛不对劲儿,他看看格勒,又看了看帕甲,揣摸着。 格勒把扎西带到一片壮观的白塔之下,扎西直截了当地问道:“妹夫,你们带领如此之众,是保护热振活佛,还是逮捕热振活佛?” 格勒驻足,表情严峻地说:“后者。” “不可能。你一直是供养热振活佛的施主,活佛也一直是你修证佛法的怙主,你不可能背弃他。”扎西惊讶地说。 “我和热振的缘分已尽,身为噶厦政府的官员,我只能服从上级的差遣。” “你怕得罪达札摄政王?” “你可以骂我忘恩负义,但我必须服从生存之道。” 扎西感到意外,既而气恼,他来回踱步,最后怒吼道:“你是个没有原则,卑劣的小人!” “姐夫,你别顽固了!达札和热振之争,已经不仅仅是权柄地位的瓜分,也不仅仅是亲英亲汉的问题了。达札活佛派人去联合国递交了‘西拉萨立宣言’,噶厦政府也派代表团去新德里参加泛亚洲国际会议,他们在谋求摆脱内地的辖制,打算成立一个‘拉萨’的‘拉萨国’,那是我们自己的国家。”格勒理.99lib?直气壮地说。 “闹拉萨,脱离祖国的辖制?太荒唐啦!” “热振活佛是国民党的中央执委,他一直心向内地,反对拉萨搞拉萨。所以,在亲英派的眼里,热振成了一块令人讨厌的绊脚石,摄政王必须除掉他。” “我知道,都是英国人在背后捣的鬼。妹夫,你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的噶伦官服,从制式到品级哪一样不是大清皇帝钦 5b9a." >定的,我们从来都是祖国的属民。” “姐夫,现在是中华民国,不是满州人的大清帝国了。” “那又如何?孙中山先生倡导汉满蒙回藏五族共和,这是中华民国的基石。” “那是内地汉人的想法,与我们雪域藏人何干?热振就是和汉人穿一件皮袍子,才惹了众怒。” “众怒?有多少拉萨人想闹拉萨,又有多少拉萨人想闹拉萨?土登格勒,背叛就是背叛,不要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扎西说罢,朝前走去。 格勒上前拉住他,咆啸着:“扎西顿珠,你不要执迷不悟,这样会毁了阿佳啦!” 扎西推开他,怒斥道:“土登格勒,你也不要助纣为虐,这样会毁了雪域圣地。” “你这头会说大话的牲口,穿了贵族老爷的绸缎,依然生着下贱人的虱子!”格勒鄙视地骂道。 扎西怒发冲冠,回手打了他一个大嘴巴。 格勒气急败坏地还手,两个人你一拳,我一拳,最后将对方打倒在地上。 格勒无法说服扎西,为了控制他和白玛,他命令藏兵用一根长长的绳子,把白玛的双手捆住,拴在扎西的马后。扎西被束缚了手脚无法策马狂奔,只能慢行,他急得束手无策。 热振寺是一片依山傍水、古色古香的藏式寺院。在苍松翠柏的掩映下露出金瓦红墙,寺院前有一条清澈见底的河流,河水哗哗地流淌着,好像诉说着它千年的沧桑历史。占堆带着两名仆人到了山门前,他下马仰望寺院,不禁赞叹:“这真是圣山圣水,吉祥之地啊。”他把缰绳扔给身后的仆人,径直进了山门。 热振管家从大殿里匆匆出来迎接,占堆向他献上哈达。管家热情地说:“雍丹老爷,是什么风儿把您给吹来了。” “我来给热振活佛送封信,佛爷在吗?” “在,在,你随我来。”管家说着,引着占堆进了大殿。 不久,平措带着大批藏兵也赶到了,热振管家不明真相,派喇嘛去河对岸把他们接了过来。平措上岸以后,便带着藏兵冲进了热振寺的院子。 占堆和管家等在大殿的台阶上,占堆一见平措,他奇怪地问:“平措副官,怎么是你来啦?” “真是冤家路窄,朱旺庄园一别,今天我们又见面了。”平措阴笑着说。 “我二弟他们呢?” “仁钦噶伦和尼玛团长带着大部队在后面呢。” “这位是……” “这是团长尼玛的副官,平措。” “一代本尼玛大人也来了?”管家吃惊地问。 “估摸着快到了热振河边了。”平措答道。 管家满脸不快,但还是说:“一路辛苦,里面请吧,听雍丹老爷说你们去平定边境的骚乱……” “热振活佛在吗?”平措打断他问道。 “活佛正与众僧人在大殿里诵经。” 平措不客气地说:“活佛在寺里就好,他念他的经,我就不打扰了。”说着,他一挥手,开始给藏兵下达命令:“一班,去把守后山门,不论僧人俗人,只许进,不许出;二班,带人封锁大殿前门,你们要控制所有的要地……” 等平措说完,藏兵们便开始寻找制高点、有利地形,五人一组,分头行动起来。管家被眼前不断跑动的藏兵弄得眼花缭乱,他忙问:“这是干什么?你们……” 占堆感觉不对,他一把拽过平措质问:“平措你个浑蛋,到底搞什么名堂?” “我奉仁钦噶伦的命令行事,你别问我,去问你二弟吧。”平措打掉占堆的手。 “雍丹老爷,这是怎么回事儿?苗头不对啊。”管家问道。 这时,外面响起了枪声。两名喇嘛跑进来,惊慌失措地说:“管家老爷,出事儿了,出事儿了。” “出了什么事儿?” “河对岸来了大批的藏兵,黑压压一片,正在强行渡河呢。” 管家闻听,一把拽过占堆,厉声地问:“你到底来干什么?要逮捕活佛?” 占堆蒙了,他真诚地说:“不会啊,我二弟让我来给你们报信,占卜吉凶,摸顶赐福。” 管家把他推到一边,冲身边的喇嘛说:“我上了他的当!赶紧通知活佛,快去,快去!……去通知所有札仓的喇嘛,通知寺里寺外的属民,拿起武器到热振河边去,不能让那些魔鬼过河……”还没等管家说完,平措就从后面把他一枪打倒藏书网在地,鲜血沿着石板地流成一片。 绛红色的喇嘛和黑氆氇的属民拿着枪、刀、叉子、棒子,从各个方向朝热振河北岸奔来。已经上岸的藏兵们冲着他们开了枪,喇嘛和属民应声倒下一批,喇嘛们找到掩体,开始反击,藏兵也偶有倒下。为首的大喇嘛呼喊着:“他们是佛法的敌人,绝不能让这些拉萨来的魔鬼占领我们的圣地。……保卫热振寺,保卫热振活佛……” 喇嘛和属民不断中弹,纷纷倒在河滩上,但他们毫不惧怕,继续往河岸上冲,把已经过河的藏兵逼到了水中。 河中漂来的牛皮船已经靠岸,藏兵架着机关枪,向岸边的喇嘛和属民扫射,他们成片倒下,鲜血沿河滩不断流入热振河,血水渐渐染红了河水,水面上漂着喇嘛和属民的尸体。 热振河南岸,尼玛代本正指挥藏兵架设炮车,向热振寺开炮,热振河南岸顿时炮声隆隆,尘土飞扬。扎西被捆住了手脚,目睹了这一暴行,他激愤地呼喊,痛苦地流泪,但都被枪炮声和烟尘掩盖了。白玛则被两名卫兵架得死死的,他看到河对岸不断倒下的喇嘛,痛哭起来。 格勒躲在藏兵的后方,他转过身去,不忍面对热振寺。被捆住双手的扎西挣脱卫兵,冲到格勒面前,用头将他撞倒。格勒摔倒在地,没有爬起来,他仰面朝天,已经满脸泪痕。 扑上来的藏兵把扎西狠狠地按在地上,扎西挣扎着,鄙视地看着格勒,大骂:“魔鬼啊,地狱里钻出来的魔鬼,你是灭佛的朗达玛,怎么能对这些喇嘛和百姓大开杀戒啊……噶厦的军队怎么能炮轰神圣的寺院呢……” 格勒躺在地上,口中喃喃自语:“你看到了吧,扎西顿珠,把全拉萨所有的酥油都给你,也不会打碎一块石头,做人还是现实点儿吧!你发愿普度众生,你请愿君主立宪,你信奉三民主义,你要做的都是了不起的事儿,可你做成一件了吗?你没有权柄,你没有枪炮,神佛就没站在你一边,你的那些幻想,只落得个灰飞烟灭!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卑鄙,可我实际,我要保全我的家族,让我家族的荣耀在雪域高原之上永生不灭。” 伴着不断落入寺院中的炮弹,院门外拥来大批藏兵,他们边开枪边冲了进来。喇嘛们从大殿,从僧院各处也不断冲出来,他们手里拎着棍棒,端着老枪,操起石头、铁钥匙、木碗前来阻挡藏兵。藏兵冲着他们开枪,喇嘛们不断地倒下,却前赴后继。 占堆从大殿里跑出来,他吓蒙了,怒吼着:“疯了,都疯了,二弟他们在干什么?”他看见不断拥进的藏兵,继续呼喊着:“都给我住手!都住手……,不许开枪……我是雍丹老爷……这是佛教圣地,都给我出去……” 一颗子弹飞过来,打中了占堆,他捂着胸口跪在了地上。占堆十分惊异,藏兵怎么敢向自己开枪呢?他嘴里开始吐血,断断续续地说:“二弟……你骗了我!你们这些……灭佛的朗达玛……”还没等他说完,一名藏兵扑过来,一刀将他捅死。占堆翻身倒下,他睁着眼睛,死不瞑目。 寺院里一片惨相。又是一声炮响,僧房被炸起火,院子内外冒起了黑烟,烟雾弥漫开来,笼罩着整个寺院。 喇嘛们且战且退,纷纷进入大殿,朝后面跑去。进入经堂的藏兵们,开始抢东西,他们把小金佛、金碗、法器、经书拿起就走,还有人把悬在大殿上空的帘幔拉下来,帘幔落地,他们便把抢来的金灯、银灯往幔布上扔。两名藏兵从佛像后面抬出一只大箱子,其他藏兵见状,一拥而上,箱子摔在地上,金条、银圆撒了一地。 已经无人看管的扎西,随着拥来的藏兵,进了热振寺的院门,眼前的一切使他惊呆了。藏兵不断从经堂里出来,他们扛着卡垫,搬着雕花藏桌,抱着茶壶、火盆,还有人在拆经堂的雕花木门、彩绘门窗……还有,几名藏兵正把一颗割下来的人头挂在旗杆上,这是热振马倌凯珠的脑袋。楼顶的藏兵拆下宝幢,扔了下来,经堂里开始往外冒黑烟,他们把佛殿点着了。 格勒此时正抱着占堆的尸体,号叫着:“大哥……是我害了你……热振寺可恶的喇嘛,我要让他们偿命……” 一名藏军官面带胜利的微笑,站在台阶上,他叉开两腿,冲着已经死去的喇嘛撒尿。透过他的两腿之间,可以看到劫掠仍在继续,藏兵们扛着成匹的毛料、绸缎,从经堂前跑过。扎西试图从藏兵手中抢下东西,但被人一把推倒在地,扎西绝望无力,哭号无声。这座建于宋仁宗嘉佑年间的寺院,是扎西青年时期学经的地方。此时,古刹就在他的眼前被摧毁了。几百名藏军官兵将热振寺及其所属村庄洗劫一空,暴行整整持续了两天。他们把不计其数的佛像、唐卡、法器、整箱的金条银圆、几万藏克的糌粑湖盐,甚至雕花的房梁柱子和彩绘的门窗都拆卸下来,整整装了一千多驮,这些财物随着被逮捕的热振活佛和反抗的喇嘛一起押送拉萨。后来,这些财物在八廓街被廉价地拍卖了。 热振河岸边雾霭阴沉,滩涂和河面上满地的喇嘛、属民的尸体,殷红的血水与绛红的袈裟连成了一片。娜珍骑马匆匆赶来,看到眼前如此惨状,她惊呆,发疯地大叫:“白玛……白玛多吉……老爷……德勒老爷……你们在哪儿……” 娜珍叫了一会儿,开始扒拉尸体找人,在尸体中竟认出一个死者,她跌坐在地上,开始大声地号叫着:“啊……,多杰堪布……是我作的孽,是我作的孽……” 白玛出现在她身后,他惊诧地问:“阿妈啦,你怎么在这儿?” 娜珍赶紧转过身,她看到白玛,惊喜地说:“白玛,我的儿子,你还活着。我的儿子……” 白玛蹲下来抱住她的肩膀,娜珍一把将他推开,惊恐地说:“都是我造的孽,我把你的密信给拦下了,你要惩罚就惩罚我吧。” “阿妈啦,你在说什么?” “佛菩萨应该惩罚我,你爸啦如果早来报信,就不会死这么多人,都是我造的孽,这都是我的罪孽啊。” “阿妈啦,不能怪你,我们回家吧,我带你回家。”白玛说着去扶娜珍。 娜珍推开他说:“你别逼我了,我的神识被魔鬼带走了,我没脸再回德勒府了。你走开,走开!”她起身朝前跑去。结果,被地上的尸体绊倒了。 “阿妈啦。”白玛追了上去。 娜珍从地上爬起来,顺手捡到一杆枪,她指着白玛说道:“你再逼我,我就死给你看。” 白玛站在那里不敢动了,他劝说道:“阿妈啦,你为什么要这样啊?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你做了什么,你都是我的阿妈啦,你一定要跟我回拉萨,回家啊。” 白玛向前走了几步,娜珍泪流满面,用枪指着他说:“你别过来,别过来!” 白玛依然朝前走,娜珍抡起的枪托重重地打在白玛的脑袋上,白玛只觉得头昏眼花,倒下了。不知过了多久,白玛的耳边嗡嗡地响起来,渐渐地苏醒了。他晕头晕脑地站起来,四下张望,滩涂上一片肃杀凄凉,早已没了娜珍的影子。 格勒带着管家、仆人用门板抬着占堆的尸体进了雍丹府的院子,卓嘎疯了一般从主楼冲出来,她扑到占堆的尸体前,掀开他身上的绸缎,露出了占堆的脸。卓嘎大声地号叫着:“占堆,大老爷……大老爷……”格勒也痛苦万分,他的泪水流了下来。卓嘎哭了一会儿,她转身逼视着格勒,质问:“占堆怎么死啦?是怎么死的?” “那些可恶的喇嘛,不分青红皂白……把大哥……打死了。”格勒沉重地说。 “你骗人……我都听说了,你们去抓热振活佛,你利用了占堆,他是被你害死的!” “卓嘎,我没想到会这样……” “走的时候你怎么说的,我不让他去,你偏让他去。你还我的占堆,还我的大老爷……”卓嘎疯了似的撕扯格勒。 格勒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任由她撕扯着。他泪流满面地说:“卓嘎,你骂吧,你想怎么骂就骂吧,我不是人,我害了大哥。” “他是你大哥啊,你怎么能让他去送死啊,都是你害的……”卓嘎边哭边打格勒,突然她昏厥了过去。 格勒抱住她,大声地呼唤着:“卓嘎……,卓嘎……,卓嘎,你醒醒……” 管家和仆人都吓坏了,赶紧围了上来,大家正准备帮格勒抱起卓嘎,突然远方传来接连不断的炮声,震耳欲聋,众人都被震住,停下手脚,惊恐地向北方张望。 扎西和德吉在德勒府也听到了炮声,还不时夹杂着枪声,他们惊恐地愣住了。扎西意识到事态严重,问到:“什么方向?” “北郊大寺。”德吉仔细辨别地说。 “一定是北郊大寺,出事儿啦……”扎西说着,就朝外跑。 “你去哪儿?”德吉拉住他问。 “藏兵又去攻打北郊大寺了。”扎西甩开德吉说。 德吉又追了上去,拉住他说:“你别去,别去了。” 刚珠见德吉拉不住扎西,他扑上去抱住了扎西的腿,央求:“老爷,你不能去啊……” “炮声是从北郊大寺传来的,藏军在攻打北郊大寺,你们让我走,放开我!放开我……”扎西大声地吼道。 德吉和刚珠死死地拽着他,扎西奋力挣扎,但无济于事。 又一轮残酷的屠杀开始了,扎西彻底绝望了。北郊大寺和多吉林寺的喇嘛为营救热振活佛,与噶厦军队展开激战。达札摄政王调集大批藏军围攻多吉林寺,炮轰北郊大寺,共杀死三百多名喇嘛。一时间,那座神圣的寺院成了世间地狱。 藏兵把俘虏的喇嘛用绳子串成一串,驱赶着在街上示众。街道两旁满是围观的人,屋顶上、石墙上也都是人,他们或指指点点,或麻木地张望。 扎西、德吉、白玛、刚珠也站在德勒府的屋顶上看着街道上被押解的喇嘛。德吉气愤地说:“喇嘛是佛菩萨的化身,是雪域高原最受尊敬的人,平常时,用手指一下他们都是不敬,要受到惩罚,现在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不但大开杀戒,还把喇嘛们像牛马一样拉出来示众……” 扎西表情凝重,白玛看不下去,抱头蹲在了地上。 德吉见扎西难过,她说道:“我们回去吧,老爷,回去吧。” 扎西不情愿,但还是被德吉拉走。他边走边扭头张望,忽然他看见了戴着手铐链子和支棍脚镣的多吉林活佛,老活佛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他步履沉重而缓慢,藏兵对他推推搡搡。扎西冲回房檐边,大声地叫着:“是活佛,多吉林活佛……” 德吉也看到街道上的多吉林活佛,她惊诧地说:“天哪,连老活佛都抓来了。” 多吉林活佛一脸平静,毫不在乎,他仰头看到屋顶上的扎西,脸上掠过一丝笑容。扎西两腿发软,渐渐地跪了下去,他哀伤地说:“活佛……,活佛啊……”他突然起身,冲院子里喊道:“府上所有的男人,把刀枪、棍棒、所有能操的家伙,都给我操起来!”说完,他转身朝楼梯跑去。 白玛追上来,一把拉住他,问道:“爸啦,你干什么?” “去把多吉林活佛给我抢回来,抢到府上来。”扎西吼道。 “老爷,楼下满是藏兵,寡不敌众啊……”德吉劝说着。 “爸啦,这样硬来肯定不行!” “和他们拼了,这些践踏三宝的畜生,他们连八十多岁的老活佛都不放过!连畜生都不如啊!” “爸啦,你要冷静啊。” “多吉林活佛是我的上师,也是你的上师,他把我养大,也把你养大,他是我们今生的恩人!走,让开!跟我下去!” 白玛蹿到楼梯口,他死死地拦在那里,双手紧紧地扣住门框,不让他下去。扎西两眼冒火,命令道:“你给我闪开,闪开!” 白玛丝毫不动摇,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就是不让开。扎西恼羞成怒,张口咬住白玛的胳膊,白玛忍着疼痛,依然紧紧地抓着门框,就是不撒手。 德吉奔过来,见白玛的胳膊已经被扎西咬出了血,她叫道:“老爷,扎西!你就是变成一头狮子,能救上师吗?孩子的胳膊都出血啦!” 白玛眼睛里噙着泪水,安慰地说:“爸啦,你心里能好受些,就咬吧,我不疼。” 扎西见白玛的胳膊流出血来,他冷静了,松开了口。 白玛的泪水流下来,他感慨地说:“我三岁就被抱进多吉林寺,是活佛把我养大,他是我的上师,我的名字也是他给起的,我现在的心情跟爸啦一样,可我们不能做傻事啊。爸啦,你现在应该比我冷静,我们才能去救上师啊。” 回了客厅,德吉给白玛包扎胳膊,缠上了黄布带。扎西浑身无力,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毯上,他自言自语地说:“除了达札摄政王,最有权势的人就数康萨噶伦了,对,就数梅朵的爸啦了。”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对白玛说:“爸啦求你一件事儿,只有你能救老活佛,只有你能救上师。” 白玛知道他要说什么,难过地低头不语。 “你答应和梅朵的婚事,康萨噶伦就能救你的上师,还能帮助那些无辜的喇嘛。多吉林寺被抓的人不少,有你的经师,也有你的师兄……你答应爸啦,好不好?”扎西继续说。 白玛闭着嘴就是不开口。 扎西急了,吼道:“别给我装聋作哑!梅朵小姐多好,又漂亮又懂事,还是噶伦的女儿。她是母夜叉吗,你娶了她,她能吃了你……土登格勒背叛了热振活佛,噶厦里再没有人替你上师和那些喇嘛说话了,现在只有康萨噶伦……你说话啊!” 白玛抬起头,望着扎西,突然认真地说:“达娃央宗还活着。” “谁?……那姑娘,她还活着?” “她还活着,现在就住在康萨府,和梅朵小姐在一起。” “她不是……怎么可能?”德吉蒙了。 “爸啦、阿妈啦,不管这些了,如果真能救人,我愿意娶梅朵。” 扎西和德吉面面相觑,最后德吉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儿?我是说,火灾中那两个人是藏书网谁?达娃央宗人间复活?” “我也说不清,去热振寺之前,我见了她一面,她还活着。不说这些了,阿妈啦,热振寺、北郊大寺死了那么多喇嘛,被抓起来的还要受折磨,照噶厦的规矩,下一步就会判罪,施酷刑。我打探过了,热振活佛被关押在布达拉宫的夏钦角牢房,那可是死牢。现在救人要紧,我是菩萨教化之人,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白玛说着,起身要走。 “你要去哪儿?”德吉问道。 “康萨府。” “不,不,别听你爸啦的,他急昏了头,想想别的办法……” “阿妈啦,我愿意娶梅朵,这样做值得。” “不行!不行!这是下策,我可不想一辈子落埋怨。” “你刚才怎么劝我来着,冷静,啊,冷静。你坐下,我们仔细核计核计,除了康萨、格勒,还有谁可以救人?”扎西拍着白玛的肩膀说。 “我们无人可求,爸啦,你就让我去吧。” 扎西灵机一动,他说道:“无人可求?无就是有,有就是无。现在,布达拉宫和噶厦的权势人物断了慈悲之心,就多了贪欲之念,对啊,他们以热振寺、北郊大寺为敌,但跟银子无仇……” 德吉闻听也来了精神,她接着说:“我们可以使银子去买通他们,让他们手短,也让他们手软。就算不能马上放人,至少……也可以让那些可怜的喇嘛免受皮肉之苦。” “德吉,你想过没有,这样做会得罪达札,我们府上恐怕要遭殃的。” “你去热振寺报信,已经得罪了他,遭不遭殃,听天由命吧。” “可是,要救那么多人,德勒府会倾家荡产的。” 德吉火了,吼道:“撒欢尥蹶子嚷着救人是你,顾头顾腚胆小怕事又是你,我说你怎么回事儿?” “我不是怕你后悔吗。” “我有什么好后悔的?德勒府兴旺到今天,一承先人恩泽,二受扎西喇嘛襄助,没有你,府上的一切早就没了。你跟我到佛前来。” 扎西随德吉来到佛龛面前,德吉面对金佛,庄重地说:“我知道,在江村事件后,那么多无辜的僧俗官员受到迫害,我们自顾不暇,无力救助,这块心病,像藏羚羊角扎在我和扎西的心上。今天,又有大批无罪之人罹难,我发愿,德勒府就算剩下最后一个木碗,也要把他们从狱中解救出来。” 扎西感动,他望着德吉,爱怜中又多了一份敬佩。 两个人立刻行动起来,他们带着礼品去布达拉宫求见达札摄政王。 扎西见到达札管家后向他说明来意,管家不屑地说:“摄政王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 “老爷,这是供奉摄政王的礼单。”德吉上前说道。 管家看都不看,一挥手让身边的小喇嘛接了过去,然后说:“回去吧,摄政王最近在给小佛爷讲经,忙着呢,没空见你们。”说完,把扎西等人晾在那里,他反身回宫了。 扎西和德吉一时拿不出什么章程,只好悻悻地往回走,恰巧被帕甲看到。帕甲停住脚步,看到扎西身后两匹骡子背上空空的,又仰头看了看布达拉宫,他明白了,打起了主意。 跟在扎西和德吉后面的巴桑,见他们很惆怅,小心翼翼地说:“老爷、太太,其实,我们还有一位贵人可求。” 扎西停下来,转身问道:“贵人?你说。” “这位贵人就是十四世拉萨佛爷的父亲……佛公大人。” “我们和佛公大人没有交情啊。”德吉说道。 “太太有所不知,我们府上虽然跟佛公家没交情,但有些交往。老爷,您忘了,拉萨佛爷做佛衣的时候,佛公的管家常来我们商店买货,我和他比较熟络。” 扎西眼睛一亮,他说道:“对啊,可以试试。” “我听说,佛公大人跟热振活佛关系密切,热振活佛被逮捕至今,佛公大人很生气,还到布达拉宫里吵闹过,要求放人呢。”德吉说。 “我们突然去拜访佛公府有点儿冒昧。巴桑,你回去准备一份厚礼,先和佛公的管家套套交情。”扎西思索着说。 夜深了,雍丹府的院子里已经支起了办丧事的帐篷,喇嘛们在念经,亲友们和奴仆忙着煨桑,点灯。卓嘎躺在客厅的卡垫上,病情加重,气若游丝。佛台上有一个雕工精美的金色盒子,格勒站在佛龛前,双手合十,行礼,念经。然后,捧过盒子放到房间中的一张桌子上。 扎西和德吉匆匆赶来,正赶上藏医来到金盒子前,先俯身跪下磕头,完成仪式后,才开启盒盖,从中取出一个黄缎子包。 “里面是什么?”德吉问道。 “十三世拉萨佛爷留下的圣物,我珍藏多年,配在藏药里给卓嘎治病,应该很灵验。”格勒郑重地说。 扎西与格勒相遇,两个人只有礼节,没有交流。在众人的注视下,藏医边念经,边配药。德吉来到卓嘎身边,陪护她。卓嘎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说:“阿佳啦,我可能不行了。” “你是伤心过度,要调养。格勒把府上压箱底儿的圣物都拿出来给你治病,你别担心了,身体会好起来的。”德吉安慰她说。 “阿佳啦……我遗憾啊。” “你遗憾什么?” “占堆可以天葬……我没生育过孩子……死了……不能天葬,上不了天堂。” “你又胡说,来,来,藏医的药配好了,服下去,病就好了。” 藏医把配好的两个药丸拿过来,服侍卓嘎服下,卓嘎安静了许多。突然外面传来了刺耳的惨叫声,屋子里的人都听见了,大家惊异。惨叫声再次传来,声音空灵而尖厉,众人感到奇怪,纷纷出了客厅。 大家站在院子里,一起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是西北方向的布达拉宫。喇嘛们也不念经了,静静地眺望着。惨叫声不断传来,十分瘆人。这是一九四七年五月的一个夜晚,热振活佛痛苦的叫声响彻拉萨城的上空,很多人都听到了。后来人们传言活佛是被捏压睾丸,蹂躏而死。不久,在达札一伙的授意下,热振的重要支持者十四世拉萨喇嘛的父亲……佛公祁却次仁也被人毒死。 突然,客厅里传来德吉的喊叫声:“卓嘎啦……,卓嘎啦……” 扎西和格勒心惊,转身跑进屋子里。躺在德吉怀里的卓嘎大汗淋漓,疼痛难忍。格勒冲到她身边,问道:“怎么回事儿?” 藏医胆怯,哆嗦着说:“我的药没有问题,我的药没有问题啊。” 卓嘎已经没有了气力,她渐渐地合上了眼睛。格勒见已回天无力,痛苦地站起来,他一扭身瞥见盛圣物的金盒子,扑了过去,捧起盒子摔到地上,气愤地用脚又踢又踩,发疯在吼着:“什么神圣的东西,都是骗人的!骗人的……” 管家过来拉住他说:“老爷,您就别跟它治气了,老爷!夫人过去了,您快出个章程啊……” 格勒处理完了卓嘎和占堆的丧事回到自己家中,他伤感,落泪。小年扎和小卓玛在边上玩,年扎望着格勒喃喃地问道:“爸啦,你哭啦?” 格勒抱过年扎,难过地说:“儿子,爸啦难过。” “谁欺负你啦?”年扎童言无忌地问。 孩?99lib?子的话触痛了格勒,他捂着脸,恸哭不止。 琼达风一样飘过来,她瞥了格勒一眼,不屑地问:“你哭什么呢?” 格勒极力控制着情绪,他抬头看了看她,没言语。 “老爷念旧情,卓嘎夫人毕竟侍候老爷一场。”葱美说道。 格勒摇头,琼达撇嘴。 葱美有些尴尬,她又说:“热振活佛从前对老爷恩重如山,他圆寂了,老爷伤心。” 格勒再次摇头,他望着葱美和琼达,坚定地说:“我在哭我自己!热振活佛落了这么个下场,太惨了。我如果不及时弃暗投明,你们俩,还有他们俩,我们仁钦府的命运就跟他一个样!说不定,我的惨叫声比他还大呢,你们娘们感谢我吧。” “明天请位画师来,把你画唐卡上,我们姐妹天天烧香,把你供起来。”琼达阴阳怪气地说。 格勒火了,抓起藏桌上的茶碗摔在墙上。琼达吓得一声惊叫,闪到一边。格勒骂道:“你就盼着我倒霉吧!进佛堂去,念一百遍金刚经,三天不许出来!” 葱美吓得拉着琼达,带着孩子赶紧躲了出去。 第三十三章 放一个喇嘛需要多少钱 达札管家、康萨、尼玛、土登格勒、帕甲等官员正在布达拉宫的一个小佛殿里秘密开会。尼玛义愤填膺地说:“德勒家的扎西必须治罪,他一直是热振的死党!这些年,他是热振寺、多吉林寺最大的施主,这次破坏藏军行动事出必然。康萨噶伦,你下命令吧。” “扎西懂佛法,会做生意,可对政治一窍不通。”康萨为难地说。 “仁钦噶伦,你觉得怎么处理扎西?”达札管家问道。 “德勒府是我的亲戚,今天我本应回避,既然各位官员认为应该治罪,我不好发表意见。”格勒看了看众人说。 达札管家拍板,他说道:“既然大家都不反对,我们就拟个文书,鉴于扎西不辨忠奸……” 他的话还没说完,帕甲就从后排卡垫上起身,凑到他身后说道:“管家老爷,在下实在憋不住,有几句话不知可否能讲?” “既然请你来了,可以讲。” “在下位卑言轻,讲了怕各位大人怪罪。”帕甲满脸堆笑地说。 “今天不论品级,只议事,不怪罪你。” “那就好,我说。在下认为不应该治扎西的罪。” 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吃惊,达札管家扭过头来,死死地盯着帕甲。 “扎西是热振寺的施主不假,仁钦噶伦更是北郊大寺的施主,拉萨城里的各位老爷也都是很多寺院的施主,这是我们拉萨人笃信佛法僧三宝的缘故。就因为扎西是施主而给他治罪,不服众吧?” “你在替谁说话?”管家不满地问。 “管家老爷,拉萨局势到了今天这种境地,如果沾边不沾边的都抓起来,我们也没有那么多精力啊。现在最紧要的事儿不是抓人,是稳定局面。康萨噶伦,您说呢?” “有道理,帕甲的话正是我要说的。”康萨赞同地说。 土登格勒猜不透他们的心思,沉默不言。 “既然这样,你们商量吧。”管家不快地说完,撇下众人,抬腿走了。 帕甲紧随其后,跟了出去。 达札管家气哼哼地走在前面,他生气地问道:“你小子,到底站在哪边啊?” “当然是您这边啊。您没看出来,康萨噶伦不情愿,仁钦噶伦不表态……” “那又怎么样?摄政王的法旨下来,他们还敢不执行?” “摄政王的威严在上,他们肯定执行。” “那不就成了。” “可是,管家老爷,您有没有想过,噶厦派人抓了德勒府的主子,查抄了他的财产,然后呢?公事公办,德勒府的千万财富全归了噶厦。……我听说,摄政王的家庙正在盖隐修经堂,从热振寺拆回来那些破铜烂铁旧木料,那哪够啊。” 管家开窍了,他笑着说:“你还真机灵。” 帕甲见状,更来劲儿了,继续说道:“德勒府不是来捐过供奉吗,让他接着捐啊。这样,您就能把摄政王的经堂修得富丽堂皇……”管家恍然大悟,狂笑不止,最后,竟笑出了眼泪。 帕甲的心里仿佛盛开了朵朵莲花,他飞黄腾达的梦想正在变成现实。拿德勒府的藏银给自己买靠山,这一招,太妙了。此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德勒府装饰豪华的碉楼、客厅,还有娜珍的卧室。他油然而生一种怨恨,当初,自己低三下四取悦娜珍,简直是浪费生命。他和达札管家达成共识后,便骑马直奔德勒府。面对他的到来,扎西和德吉一脸严肃,仇恨地望着他。 帕甲却厚颜无耻地说:“我在朗孜厦审了云丹喇嘛,据他说,前段时间有一伙马匪劫过你们家的驮队。” “确有此事。云丹喇嘛带僧兵把那些马匪抓了。”扎西面无表情地说。 “匪盗遍地,高原圣地越来越不太平了,这伙马匪竟敢劫贵族老爷的驮队,胆子也太大了。再说这个云丹,糊涂!把马匪都押回来了,不交到我的手上,却跑回北郊大寺对抗噶厦。结果呢,马匪跑了,现在死无对证了,可惜啦,不然我要一查到底,看马匪背后有没有什么人在指使!” “帕甲,你到底来我府上干什么?”扎西反感地问。 “噢,光顾着说马匪了。达札摄政王的管家让我来的,你给他送礼去了,为什么?” “救人。” “我一猜就是,老爷尊奉善业,觉悟圆满,了不起!达札管家托我给您捎话儿,为平息当前的事端,这群喇嘛不抓是不行的,可抓了不放也是不行的,管家佛爷需要一个下马的台阶,你明白吗?” “不明白。” 帕甲不以为然,转而对德吉说:“太太,哪有你们那么给人送银子的,直接送到布达拉宫去,太招眼了。” 德吉仿佛看到了希望,她说道:“我和扎西救人心切,给管家佛爷添麻烦了。” “那些被捕的喇嘛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人,年轻,光知道念经,不懂规矩,受一小撮坏人的挑拨,脑子一热,冲动。把他们关起来,敲打敲打,遭点儿小罪,有利于修证精进。” “帕甲,你就别绕弯子了,不折磨那些喇嘛,释放他们,或者移送到寺院和贵族家里进行圈禁,一个喇嘛要多少钱?”扎西直截了当地问。 帕甲笑了,反问道:“你觉得一个喇嘛值多少钱?” 当夜,扎西、德吉、巴桑就在灯下拢账,只听见汽灯的咝咝声和翻账本的沙沙声。巴桑在筹算板上不断地计算着,最后他说道:“卫藏各商号账面上还有银圆六十一万三千三百块,藏钞五万二千八百四十秤,还有美金九千三百二十五元,印度卢比七万二千元。” “就这么多吗?好像不够。”扎西说。 “我们可以把印度噶伦堡银行里的钱汇回拉萨。” “留下三成,其余的都汇回来。巴桑,你明天就去发电报。”德吉拍板说。 “啦嗦。”巴桑应承着。 扎西和德吉准备好了第一笔钱后,他们亲自将银子送到帕甲家里。帕甲又把这笔银子送到了布达拉宫的小佛殿,他亲自解开袋子,里面的银圆露了出来。达札管家伸手捧起银圆,哗啦哗啦地玩弄着,帕甲殷勤地说:“管家佛爷,喇嘛要一批一批地放,银圆也就一批一批地来了。” 管家开心,夸奖他说:“你可真会办事!” 德勒府的银圆藏钞终于起了作用,达札一伙又陆续释放被关押的喇嘛。根据噶厦不成文的老例,有人被寺?t>院领回去进行管教,有人则被送到噶厦信任的人家施行圈禁。格勒找到德吉,对她说:“你们中了帕甲的圈套,知不知道?” “为了救人,只能如此。”德吉无奈地说。 “扎西中了邪,他是下贱坯子,下层喇嘛出身,他永远也弄不清楚银圆是怎么铸出来的。阿佳啦,你是德勒府真正的主人,不能让他胡闹啦。” “这也是我的意思,我在佛前发了愿,没人逼我。” “你心里明镜似的,怎么竟做糊涂事儿?”格勒吃惊地问。 “有人利用我们救人心切,想从中捞上一笔,随他!” “不是这么简单,这些喇嘛都是噶厦政府的要犯,那么容易就从监狱里出来啦?是帕甲捣的鬼。阿佳啦,你想一想,这么多喇嘛被圈禁在众多贵族家和寺院里,哪怕有一两个喇嘛滋事闹事,或者逃跑,德勒府是保人,到时候,你们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我管不了那么多,现在能做的,就是把他们保出来。” 格勒见她执迷不悟,气愤地说:“不可理喻,简直不可理喻!”他甩开德吉,自顾自地走了。 扎西、德吉、巴桑又在客厅里拢账。巴桑面有难色地说:“老爷、太太,我们已经没有可用的钱了,再从外地商号调钱回来,他们就要黄铺子了。” “如果可能,我们去借钱。”扎西说。 “看着德勒府败了,谁会借钱给我们?巴桑,卖庄园..!先把山南的两个庄园全都卖了,不够的话,再卖藏北的牧场。”德吉说。 巴桑从箱子里拿出地契、庄园契,摊在扎西和德吉面前,厚厚的一沓。扎西没见过,他抽出一张,仔细端详。德吉也舍不得,两手发抖,摸着那些契约,最后狠了狠心说:“拿走,都拿走!” 扎西和白玛带着地契奔藏兵指挥部而来,尼玛一见他们,便和帕甲躲进了帐子后面,把平措留在了外面。扎西进来向平措献了哈达,寒暄过后,平措谎称尼玛老爷去噶厦开会了,很晚才能回来。扎西突然看见帐子后面的藏靴动了一下,他心里明白,便起身告辞,称自己只是略表心意,麻烦平措等尼玛大人回来交代一声。然后让白玛把地契和礼品放在尼玛的桌子上,转身离开了。 见扎西他们走了,尼玛和帕甲从帐子后面现身出来。尼玛拿起桌子上的地契看了看,开心地说:“是块肥地,九岗零四藏克,这一年能打多少青稞啊。” 帕甲打开盒子,里面全是珠宝,放射出耀眼的光芒,他不解地说:“真豁出去了,这箱子宝贝,在德勒府有二百年了吧。” “抓的那些喇嘛,该放就放吧。”尼玛说道。 “尼玛大人,心软啦?” “不仅仅因为这个。监牢里人满为患不说,麻烦的是这些堪布、活佛广有人脉,他们的施主,贵族也好,平民也好,这些天纷纷去郎子厦和雪监狱给他们送吃的,送用的。译仓和噶厦可以下命令,禁止各大寺院的喇嘛下山,更不许他们进城,可对于各大贵族和诸位官员,就难办多了。” “我明白。尼玛大人怕日子久了,慢慢失去人心。” “如果继续关押下去,没准会出大乱子。对那些主犯要犯不可饶恕,绝不能手软,普通的喇嘛,时机成熟了,该放就可以放了。”尼玛说完,伸手摆弄盒子里的珠宝,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夜深了,扎西和德吉刚准备去睡觉,刚珠就引着雪康等贵族和三位大喇嘛进了客厅。雪康抛开一条哈达,献给扎西,又抛开一条哈达献给德吉,其他人也纷纷上前,把成卷的哈达送到扎西手上。扎西感到分量不对,原来哈达里塞着一卷银票,他诧异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儿?” 贵族雪康解释说:“大家都知道了,德勒府又卖庄园又顶商店,救出那么多上师、喇嘛,令人钦佩。这是大家凑的份子,托我们交给你。” “大家都有这份心力,我们就不孤单了。”扎西和德吉感动地说。 “真是惭愧啊,德勒老爷,我上有老下有小,不敢得罪达札佛爷,只能暗地里支持你啊。” 大喇嘛个性张扬,大咧咧地说:“我倒不怕他,扎西,你好样的,是佛门教化的好弟子。我们庙小,但供养十人、二十人不在话下,明天我跟你一起去,多保些人出来。” “丹增上师,您积善成德。”德吉说道。 “积善成德的是你,因果有缘,你们会有好的报应。”大喇嘛快人快语地说。 被关押的喇嘛放得差不多了,今天要释放最后一批,扎西和德吉、刚珠早早地等在布达拉宫下的监狱门口。他们身边还有很多官员、贵族老爷,少爷,他们都是来接喇嘛的,大家焦急地等待着。 一名狱吏出来了,他站在门口点名:“贡吉,鲁珠,布桑活佛,齐加,郭杰,嘉乐,格桑,降白,京巴,班典,农丹,南卡,绕江,次白……” 喇嘛一批批地出来,有被打得遍体鳞伤,有的一瘸一拐相互搀扶着,老的少的,陆陆续续藏书网,络绎不绝。藏兵和狱卒每押着一批喇嘛过来,就会有一家贵族围上去,对喇嘛嘘寒问暖。狱前广场上,绛红色的喇嘛们被五颜六色的俗人们包围着,一团团一簇簇,像红色的花朵迎风怒放。 扎西和德吉看着眼前的场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扎西问道:“到今天为止,有多少人出狱?” “老爷,总共……有二百八十多人。雪康家接走的最多,还有崔科家,江洛金家,我这儿有单子,老爷您过目。”刚珠说着,把单子递给扎西。 扎西表情严峻,心情复杂地看着单子。 刚珠兴奋不已地又说:“我去拜访过一些人家,他们待喇嘛都很好,安排食宿很周到,有的干脆就住在自家二楼的经堂里。” 等放完了最后一批喇嘛,却不见多吉林活佛,扎西和白玛在狱长和帕甲的陪同下走进了监狱,他们每经过一个狱门都朝里面张望。突然前面传来咳嗽声,扎西一激灵,快步朝牢房跑去。 透过牢门,看见多吉林活佛半倚在墙边,手铐脚镣依然,老活佛披头散发,光着脚丫。 “把门打开,打开!”扎西对狱长说。 “德勒老爷,多吉林拒不认罪,摄政王很恼火……”帕甲说道。 “他是我的上师、恩人,你们必须把他放了!” 多吉林听到了外面的争执,他抬眼望了望说:“扎西啊,你来救我,怎么才来啊?” “上师,弟子无能,我马上,马上就接您出去。”扎西激动地说。 “快着点儿,这鬼地方又潮又湿的,时不常还爬进来几只蝎子。不过,你别担心,蝎子不敢咬我,光给我解闷了,比那群浑小子强多了。” 帕甲气乐了,他说道:“老活佛不是疯了,就是真觉悟了,接他出去也撑不了多久。” “还磨蹭什么,臭小子,快着点儿,让他们把牢门打开,我要出去晒太阳。” “帕甲大人,你说吧,怎么才能打开这扇牢门?”扎西急切地问。 “难!真难!” 白玛气愤难平,他冲上去要揍帕甲,被扎西一把拦住。 为救上师,白玛硬着头皮去了康萨府。管家把他引进客厅时,他看到梅朵正百无聊赖地朝不远处的球拍上扔网球,网球被弹回来,落在地毯上。 管家上前,轻声地叫道:“小姐。” 梅朵没反应,继续扔网球,白玛捡起脚下的一只球,望着梅朵,欲言又止。梅朵感觉到身后有人,她转过身来,见是白玛,惊诧地问:“白玛哥,你怎么来啦?” “我来拜见康萨噶伦。” “我爸啦在噶厦,你来错了地方。”梅朵失望地说。 “噶伦老爷不在,我晚上再来吧。”白玛说完,转身欲走。 “站住。”梅朵叫住他。 白玛停在那里。 “外面怎么样啦?我正担心呢。” “还好,只是多吉林活佛还关在雪监狱,我想请求噶伦老爷通融通融,放了他老人家。” “好吧,爸啦回来,我跟他说。” “谢谢梅朵小姐。”白玛说完,又要走。 梅朵真生气了,她喝道:“你站住!你属藏羚羊的,见人就跑,你不想见我,也不想见央宗?” 白玛犹豫了,站在那里。 “她在楼上。” “梅朵,我正想问你,你怎么找到她的?” “是她自己找到府上的,这些天,她茶不思饭不想,病在床上,你去看看她吧。” “我还是……把她接到德勒府吧。”白玛不好意思地说。 “她喜欢我这儿,不会去你家……至少暂时不会去。上楼吧,我不会介意的,她住我房间。” 白玛感激地看了看梅朵,急不可耐地转身上楼了。梅朵望着他的背影,已经没了刚才的刚强,她转过身去,伤心地抽泣起来。 白玛轻轻推开梅朵房间的门,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央宗的影子,他奇怪,走进房间,四下打量。央宗此时正站在门后的柜子前,看着白玛的照片,忽见白玛出现在房间里,她惊诧不已。白玛从镜子里也看到了央宗,他转身望去,百感交集。 两个人扑到一起,紧紧地拥抱着,央宗喃喃地说:“没想到你会来。” “我一直想着你,可顾不上。” “梅朵小姐每天都派人去打听……德勒府的消息,她都告诉我了。” “拉萨发生这么大的事儿,太不幸了。” “你不用管我,梅朵小姐对我特别好,你放心吧。” 白玛激动地抱住央宗,长吻。 扎西为救多吉林活佛,再一次登上了帕甲的家门。帕甲见他来了,心中暗喜,扎西上钩了。 他上前热情地招呼扎西,假惺惺地说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我这里,多吉林活佛德高望众,如果放虎归山,他振臂一挥,各大寺的僧众定会聚众惹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小人可不敢担责任。” “噶厦不是有钢枪,还有山炮吗,现在各大寺的喇嘛除了念经忏罪,谁还敢和噶厦对抗。更何况,多吉林活佛是位八十岁的老僧,他只问教不问政,怎么会聚众惹事呢?”扎西据理力争地说。 帕甲沉默了一会儿,才挑起眼皮说:“老僧才有分量……还用我说吗。” 扎西明白,他直截了当地说:“只要你们肯放人,多少藏银,我绝无二话。” 帕甲笑而不答。 “五千两藏银。” “我说的是他的分量,不是藏银的问题。” “一万两。” “多吉林是老神仙,他厉害得很。” “还不够的话,我把德勒府在拉萨剩下的两家商店一起送给你,只求你让我把活佛接出来,让他安度余生。” “急了,看出来了,德勒老爷真急了。”帕甲阴险地说。 扎西表情严峻,盯着他,等待着。 “我明确地告诉你,金银藏钞,我都不要!” “那你要什么?” “我要两条!第一条,我和娜珍偷偷摸摸地相好,你应该听说了。你和德吉不在家的时候,我常钻进德勒府,你们家的碉楼可真漂亮啊,尤其是府上供奉的那尊金佛,那是当年十三世拉萨佛爷赏赐的,极其灵验,每求必应。我每次去德勒府的第一件事儿,就是给金佛烧香磕头……” “你想要我们府院?” “我笃信佛法,如果住在德勒府里,每日给金佛磕头,也方便啊。” 扎西脸色难看,无奈地又说:“说你的第二条。” “你和德吉在拉萨无官无爵,现在商店也顶出去了,府院又送给我了,你们还是离开拉萨的好,别老在我眼前晃,你们心里不舒服,我看着也眼晕。” 扎西无计可施,瞪着他,说不出话。 “你别直眉瞪眼地看着我,心里骂我狠。错了!德勒老爷,你在印度不是闹过同志会吗,后来又和江村孜本搅在一起,你发了普度众生的宏愿,跟观世音菩萨似的,这是多么殊胜的政教大愿啊,我得助你功德圆满。您可千万千万……别贪恋世间的俗物,一念之差,害人哪!” 扎西被气乐了,他愤愤地说:“帕甲,你可真是能说会叫,真不知你前世是只什么鸟变的。” 扎西回到家中,思前想后,怎么也无法对德吉开这个口,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德吉看不下去,拱到他怀里问道:“你心里有事儿,说说吧。” “没事儿,两座监狱差不多都空了,我兴奋,睡不着。”扎西掩饰地说。 德吉一语中的:“可多吉林活佛还关在里面。” “嗯。这该死的帕甲,阴险毒辣,不得善终。” “他要多少藏银,我们给。” “他胃口太大。” “不够,我去借!大不了,最后舍一次德勒太太的面子。” “他不要藏银。” “那他要什么?” 扎西不忍说出口,他摇了摇头说:“我们再想办法,绕开他。” “你说啊,他要什么?” “他要……我们德勒家的府院。” 德吉腾地坐起来,问道:“要这个府院?”她下了床,不停地在地上转悠。 “让他做梦去吧!这个府院是大清皇帝赏赐给德勒先人的,显示着德勒家族的荣耀,怎么能落到帕甲这种人手里。” 德吉的心里翻江倒海,思绪万千,最后她下定决心,对扎西说:“送佛送到西。老爷,给他,先把多吉林活佛接出来再说!” “这府院不能丢,这是德勒家族的根基。”扎西极力反对说。 “没那么严重,索康府、噶雪巴府给内地抗战运物资发了财,都到城外盖别墅去了,谁还稀罕这百年老宅?他们能搬走,我们为什么不能?”德吉故作轻松地说。 “人家去城外住别墅,可我们住哪儿啊。” “哪儿好住哪儿,拉萨你还没住够?我们躲到世外仙境去,这破贵族,不当了。” “你说得轻巧,太超脱了吧?我们在各地的庄园都押出去了,无处可去啊。” “去处,你就不用管了,我安排,你当务之急是把多吉林活佛接出来。” 德吉虽然决心也下了,话也说了,但她打心眼里还是舍不得德勒府,她一个人来到酒窖,拿出一瓶又一瓶酒来,然后又放回去,爱不释手,她眼圈红了。最后,她抽出一瓶法国红酒,慢慢地坐下来,启开,斟上,喝起来。 德吉喝着喝着,眼泪流下来,她哽咽地自言自语:“身外之物……都是身外之物……有什么舍不得的……谁不嫌麻烦,就擎着!有知道累的那一天……”她哭了起来。 帕甲拿到了德勒府的房契,便通知狱长把多吉林活佛放了。扎西搀扶着多吉林活佛,从狱门里出来,早已等在外面的德吉、白玛等人围了上去。德吉献上哈达,活佛将哈达搭在她的脖子上。扎西对活佛说:“上师,您身体需要调养,先到德勒府上住一阵子……” 多吉林笑嘻嘻地打断他说:“扎西,你还有府上吗?德吉,这臭小子,他还想蒙我。” “活佛,您体谅他的孝心。”德吉尴尬地说。 “上师,什么都瞒不过您,可是,您还能去哪儿啊?”扎西担心地问。 “嘿,我回山上,那有我的多吉林寺啊。” “多吉林寺已经被炸毁了,没有一间能住的房子。” “炸毁了,再修啊,没房子住,我住山洞……真啰唆,我走了。” 扎西知道留不住他,便对刚珠说:“给上师备的骡子牵过来。” “我不骑骡子,我骑牦牛。”多吉林不高兴地说。 “上师,您就别为难我了,您的牦牛被他们拍卖了。骑骡子吧,又轻快,又稳当。” “哎,凑和骑吧。走,我上山去。” 扎西扶多吉林活佛上了骡子,他接过缰绳说:“上师,我送您上山。” “你们还有一大堆事儿呢,忙去吧,别送了,我回山上修庙去了。”多吉林说完,坐在骡子上,优哉游哉地走了。 康萨连续多日不去噶厦开早朝例会,达札便派了一名僧官去府上探望。管家引着僧官来到客厅的时候,康萨正在咳嗽,僧官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康萨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哎呀……你都看见了,我这气都喘不匀乎,还开什么会啊……你回去告诉各位大人……有要紧的事儿,他们该定就定吧。” “噶伦大人,那我去回话了。” 康萨又咳嗽起来,他说道:“去吧,去吧。我指不定落下了什么毛病,别把你给招上。” 管家送僧官走了出去。梅朵上前,焦急地问:“爸啦,你病啦?” 康萨看僧官出了大门,管家把院门关上,也落了锁,他马上换了一副嘴脸,清了清嗓子说:“心病,这身子骨硬朗着呢。” 梅朵松了口气,怪罪他说:“爸啦,你吓死我了。” “是我被吓着了,虽说热振的势力被弹压下去了,想不到摄政王会使出这般手段,够狠的!尼玛和帕甲的胆子忒大,还了得嘛!唉,我们雪域之人都信奉轮回,这些年的事儿,哪一档子不是轮回啊。” “政治我不懂,可死了那么多喇嘛,简直就是浩劫!” “闺女,政治我也不懂,跟着起哄罢了。现在拉萨稳定了,我得急流勇退,别把康萨府给带到泥沟里去……”康萨说着,他一转头看到塔巴从小屋里出来,他问道:“哪来的?说你呢,过来。” 塔巴战战兢兢地走过来,恭敬地说:“老爷……” “他是石匠,在河对岸给我们刻石经的。”管家禀报。 “这种下等贱民怎么钻进院子里来啦!不带来晦气才怪呢!轰出去,轰出去!”康萨恼火地说着,对管家使了个眼色。 管家心领神会,训斥塔巴:“你刚才听到什么啦?” 塔巴浑身发抖,哆嗦着说:“我什么都没听见。” “罚他二十鞭子。” “管家!让他出院去就算了……”梅朵说道。 “对下人不能没规矩,掏掏他的耳根子。”康萨制止说。 管家一招手,两名家奴跑过来,拉着塔巴去抽鞭子。塔巴挨了鞭子,哀号着。央宗从碉楼里冲了出来,她跑到康萨面前,央求着说:“康萨老爷,你要抽鞭子,就抽我吧,他是陪我来的。” 康萨惊诧,他问道:“怎么又钻出来一个?”他打量央宗,问管家:“还穿着小姐的衣服,家里怎么来了这么多不干不净的人?” “爸啦,她是达娃央宗。” “达娃央宗是谁?” “就是白玛喜欢的姑娘。” 康萨顿时火冒三丈,他大声地质问:“啊?……她是人是鬼,你从哪儿弄来的?” “她死里逃生,我收留了她。”梅朵冲管家说:“放了,放了。” 管家让家奴收手,塔巴已经挨了六七鞭子,疼得爬不起来,央宗扑了过去。 康萨感到奇怪,问梅朵:“闺女,白玛就是因为这个姑娘……” “爸啦,你别问那么多了,我已经想好了,你让管家去德勒府悔婚。” “悔婚?德勒家的聘礼都过府了,这可不是玩笑……你不是喜欢那小子吗?” “我没说过不喜欢啊,但我还是要悔婚。” “越说我越糊涂了,外头我刚捋顺了,家里又搅乱了。” “我想成全他们俩。” 康萨简直哭笑不得,他语重心长地说:“我们家出了慈祥度母。闺女,糌粑酥油可以送人,奴仆庄园也可以送人,这世界上就两样东西不能送人,一是男人心上的女人,二是女人心上的男人。” “我已经决定了,这事儿,不能听你的。”梅朵说完,转身去找央宗了。 康萨望着女儿和央宗,两人亲如姐妹,他脸上掠过一丝狡黠。 女仆正在德吉卧室里收拾主人的衣物、首饰等用品,她们打包袱,装箱子…… 德吉站在床边,整理扎西的书籍,她拿过那块双面佛的石片,心里不免难过。扎西从外面进来,他见状说道:“拾掇东西急什么,不是过几天才走吗。” “你看看还有什么要带走的,拾掇拾掇。”德吉情绪低落地说。 扎西见她难过,便嚷嚷着说:“我们不走了,不走了,去哪儿啊?我们是德勒府的主子,我们哪儿都不去!” “嚷嚷什么,房契都给人家了,我们算什么主子。” “房契不就是张纸吗,再写一张不就得了。” “你中邪啦,净说浑话。” “房契给了帕甲,是为了救多吉林活佛,现在活佛已经回山上了,这房子不是还在我们手里吗,为什么要腾给他呢?他可以巧取豪夺耍无赖,我们为什么要当正人君子?”扎西强词夺理地说。 “你就别惹麻烦了。”德吉把双面佛递给扎西说,“佛可以有两面,人也可以有两面。富贵日子过够了,也过过清贫的日子,没什么不好。再说,你阿爸阿妈也老了,我们去陪陪他们,挺好!” “德吉,我知道你心里舍不下,我们暂时离开拉萨,等过了风口浪尖,我一定把房子赎回来,这院子还是我们的德勒府。”扎西安慰她说。 “你就别逞强了。” “不是逞强,我起誓,说到做到,你等着瞧吧。” 刚珠从外面跑进来,他说道:“老爷、太太……康萨老爷带着管家来了。” 德吉闻听心里不踏实,她嘟囔着:“这个时候,他来干什么?” 扎西他们赶紧下楼去了客厅。康萨慢条斯理地吹茶,饮茶,将茶碗放在藏桌上,他抬起眼来,看着他们。扎西和德吉不知其来意,显得有些不安。 康萨问道:“我们两家的亲事缓的时候可不短了,德勒老爷和太太有什么打算啊?” 扎西和德吉有些意外,德吉说:“康萨老爷,当初……” “不提当初,只说现在。” “与噶伦府结亲,我们实在有些不自量力。事到如今,我们更不敢委屈了贵府的小姐。”扎西说。 “德勒老爷的意思是……退婚?” “此事还是请康萨老爷拿主意,我和德吉尊从。” “我拿主意?好,那我就拿主意!你们的聘礼也下了,我们两家择日结亲!你们意下如何?” 扎西和德吉非常意外,他们面面相觑。 康萨狡诈地说:“德勒府的处境我清楚,你和我结了亲家,对府上也是一种保护。” “感谢康萨老爷的美意,可是,毕竟是两个孩子的终身大事,还是把白玛唤来,听听他的意思。白玛也很久没见梅朵小姐了……”德吉说道。 “你们搞错了,我要嫁的闺女,不是梅朵,是达娃央宗。” “这是怎么回事儿?”扎西奇怪地问。 “央宗是个好姑娘,她的身世我也了解了,我认她做了干闺女。康萨府要按自家女儿的礼数把她嫁过来,让白玛那小子遂了愿。” 康萨嘴上虚情假意地这么说,可心里却另外打着小算盘,利用婚约与德勒府结盟已经毫无意义了,他们离破败只有一步之遥。这种时候,提出悔婚,实在理亏,会被人讥笑落井下石。现在,把达娃央宗嫁过来,真是两全其美,自己做了个顺水人情。 “康萨老爷,等我们请活佛卜卦择定吉日,就去府上接亲。”德吉开心地说。 “那我就等你们的消息,等日子定了,就可以发喜帖了。” “康萨噶伦,有一件事儿还得跟您说到了,要不然,有些失礼。”扎西说。 “请讲。” “您也知道,在下是奴仆出身,老家在羊措雍湖边的曲水庄园。白玛接亲以后,他就带着达娃央宗回我的故乡去。” “你们要离开拉萨?” “这个宅子已经不属于我们了,它有了新主人。” “我只听说接出多吉林活佛费了不少周折,敢情是用这个宅子换的?它落到谁的手里啦?” 扎西淡然地说:“落在谁手里都一样,谁住都是缘分。” 第三十四章 达娃央宗不辞而别 扎西、德吉一行离开了拉萨,没有亲戚朋友前来相送,只有白玛带着刚珠等家奴前来送行。 德吉抱住扎西的脑袋,笑着说:“你摔着我,摔着我。” “摔着了,有花儿接着呢。”扎西开心地说。 “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儿子都快娶媳妇了,你还没个正形。” “那有什么关系。”扎西说着,开始原地转圈。 德吉又惊又喜,把扎西的头搂得紧紧的,她嚷嚷着:“别闹了……我头晕……别闹了……” 一望无际的油菜花中,疯癫中的扎西和德吉快乐得像两个精灵。 帕甲领着妻子和仆人进了德勒府的院子,德勒府昔日的奴仆吓得缩在马厩矮房里,有的靠着墙边弯腰吐舌地站着。 帕甲妻和仆人们开了眼,大呼小叫地进了主楼。帕甲站在院子中间,心情异常复杂。 这时,一名官差赶来,气喘吁吁地说:“帕甲大人,到处找你找不见,你怎么在这儿啊。” “什么事儿?” “恭喜大人,达札摄政王下了佛旨,您被任命为市政衙门的长官了。” 帕甲并不意外,他哼了一声。 “您赶紧去噶厦议事厅吧,各位大人都等着呢。” 帕甲从怀里掏出一卷藏钞塞到官差手里说:“你去回话,我马上就到!” “谢大人。”官差说完,退了出去。 帕甲仰起头来,冲着天空吼叫:“苍天啊,阿爸,佛菩萨是公道的,我才不信命里注定,我才不信该死的等级制度,我不服,就是不服!……我到拉萨,今天,就是今天,我成为了贵族,不,是上上等级的大贵族……”他说着,眼中已经噙满了泪水,帕甲站在空旷的院子中间,显得很孤独! 做了一个月市政长官的帕甲好不神气,他今天来到布达拉宫的小佛殿里等待达札管家的召见。小佛殿里酥油灯闪闪烁烁,摇曳不定,很神秘。他见达札管家从里面出来,赶紧上前,关心地问:“管家老爷,听说达札活佛最近身体不太好?” “身体还好,就是有些忧郁。”管家答道。 “活佛功德圆满,怎么会忧郁呢?” “佛爷做了个梦,梦里他在新修的经堂里讲经,正当佛爷口吐莲花之际,突然经堂里的一根柱子断了。” “这是不祥之兆啊。” “佛爷也是这么说的。我明白,有个人,佛爷心里一直不踏实。” “是扎西顿珠吧?”帕甲试探地问。 “热振虽然被除掉了,他的势力也土崩瓦解了。可是,以扎西为首的大小贵族心里并不顺服,现在僧俗各界都念着他的好呢。所以,佛爷吃不香也睡不香啊。” “扎西的确是个后患。” 管家笑了笑,故意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沙漠里洒下一盆水,草原上飘来一朵云,估计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对扎西不能不防啊,这个人诡计多端,太危险,必须斩草除根。” 此话正中管家心意,他问道:“他人已经离开拉萨了,你还能有什么办法?” “德勒府的少爷白玛就要迎娶康萨老爷家的女儿,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这是好日子,我得给康萨噶伦贺喜去。” “对扎西来说是好日子,对我们来说也是好日子。” 康萨府内外热闹非凡。府门口,一位喇嘛率领着男方家族迎亲的男子马队,早已等待在那里。喇嘛手持一杆绘有神秘的九宫八卦图的“丝巴霍”小旗,驱鬼逐怪。一匹怀有小驹的牝马是新娘的乘骑,新郎乘骑的那匹公马也配好了精美的鞍具。 央宗正坐在房间里,她已经是一身盛妆,梅朵给她梳妆打扮,她拿起一件首饰往央宗身上戴。央宗拦住她说:“这么贵重,我不能戴。” “有多贵重?你是康萨府的女儿,这个配得上你。” “小姐,你和老爷能把我嫁给白玛……我已经夺人所爱,再要这些东西就太过分了。” “不是要,是我送你的,我们姐妹一场,就算留个念想,戴上吧。白玛就要来了,我要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他接走,不然,他会怪我的。” 央宗抑制不住,眼泪流下来,她一把将梅朵抱住,难过地说:“我不嫁了,我要回西康。” “傻妹妹,说什么呢?你要不嫁了,白玛的心就伤透了,我的心也就伤透了。” “小姐,你对我好,我对不起你。” 这时,门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白玛带着迎亲的队伍进来了。梅朵冲过去拦住他说:“还没打扮好呢,白玛哥,你转过身去,不许偷看。”她拉着白玛的胳膊,白玛半依半从地把身转了过去。 梅朵回到央宗身边,替她擦泪补妆,她端详着央宗,满意后才说:“好了,白玛哥,转过身来吧。” 白玛慢慢转过身来,盛妆的央宗站在他面前,光彩照人,像美丽的度母一样。央宗娇羞地低下头,白玛有些不知所措。 “傻啦?白玛哥,看什么呢?”梅朵开心地问道。 白玛醒过魂来,从刚珠手中接过一支缠有五色哈达、小镜、绿松石等装饰物的彩箭,他将彩箭插在央宗衣领上。 “白玛哥,我的妹妹就交给你了,以后,你不许欺负她。央宗,他要是对你不好,你就跑回娘家来告状,看我和老爷怎么收拾他!”梅朵笑着说。 “梅朵小姐,我把新娘接走了……”白玛不好意思地说。 “接走吧。”梅朵抓过央宗的手递给白玛。 白玛牵着央宗向房门走去,众人跟随而去。梅朵渐渐落在了后面,她在门口停住脚步,望着远去热闹的人群,想了想,退回房里把门关上了。 她伤感地倚在房门上,望着墙上白玛的相框,她伸手摘下一幅,结果手一抖,相框掉到桌子上。梅朵稳了稳心神,又伸手摘下了第二张照片,她看着看着,猛地把照片抱在怀里。 康萨府的院子里来了一些贵族、大喇嘛、官员等,他们都是来给康萨噶伦贺喜的,帕甲也在其中,他四下张望着,眼神中闪烁着邪恶。 央宗随白玛来到了院子里,她发现梅朵不在人群中,于是左顾右盼地寻找着。她没有找到梅朵,却看到了塔巴,塔巴在远处的墙根下,可怜巴巴地望着这边。 康萨亲自送白玛和央宗出门,他假惺惺地叮嘱道:“闺女啊,去了德勒府,要虔诚礼佛,侍候公婆,带上娘家的哈达就带上了爸啦的祝福,你的心愿就会一一实现。” “感谢爸啦为我所做的一切,祝爸啦万福安康。”央宗感激地说。 康萨将哈达披在央宗的脖子上,其他的亲戚也纷纷献上哈达。最后,帕甲的哈达也搭在了央宗的身上。仪式中,央宗再次从人缝中看到了塔巴,她突然跪到康萨脚下,诚恳地说:“爸啦,我有一个请求。” “闺女,今天是你的喜辰,有什么话,起来说吧。”康萨说着,扶起了央宗。 “塔巴救过我的命,我走了以后,请求爸啦免去他的差役,赏他一个自由身……” “塔巴?就是陪你一起来的那个石匠?” “就是他。爸啦,女儿就这一个心愿。” “这还不简单,你觉得他忠诚,就把他送给你,也算爸啦送你的嫁妆。” “谢爸啦。”央宗冲石匠喊道:“塔巴大哥……,过来,快过来,老爷让你跟我一起走了。” 塔巴有些惊慌失措,在管家的吆喝下朝央宗这边跑来。 院门口,梅朵的仆人次旺牵着新娘的母马候着,他身上背着包袱,一脸的喜庆。帕甲凑到他身边问道:“次旺,捎给德勒老爷的礼盒带好了吗?” “市政官老爷,就背在我身上,一刻不离。” 帕甲伸手摸了摸他的包袱,里面确实有一个方盒子,他放心地说:“送小姐去阿妈庄园,一路上辛苦了。”说着,塞了一张银票在次旺的袖筒里。 “谢谢老爷恩赏。”次旺高兴地说。 “那是多吉林活佛托人送来的贺礼,异常贵重。老活佛特意叮嘱,你一定要亲手交给德勒老爷,记住了。” “记住了,亲手交给德勒老爷。” 帕甲满意地走了,他转过身去,冲不远处的两个年青喇嘛使了个眼神。喇嘛们会意点头。 白玛牵着央宗来到门口,他们纷纷上马,次旺牵着央宗骑的马,走在队伍中间。十几人的送亲马队,吹吹打打离开了康萨府。 阿妈碉楼前也是一片繁忙的景象,巴桑正带着奴仆们往新娘将要走过的路上撒青稞和茶叶。楼前摆设一个大柜,上面摆有五种谷物、茶叶、酥油等生活用品,挂着五色哈达,藏毯上用谷物画上一个雍仲“卍”,象征着家族永远富裕永恒。扎西带着一家主仆盛装集合,等待新娘上门。 一群孩子跑过来,吵吵嚷嚷地叫着:“来了,来了……新娘子来了……” 大家翘首张望,看见白玛和央宗带着迎亲的队伍渐行渐近,楼前顿时鼓乐齐鸣,好不热闹。德吉端着盛满牛奶的铜盆在仆人的簇拥下来到楼前欢迎新娘。 次旺牵着央宗的马来到了楼前,德吉按习俗给央宗递上一碗酥油茶。央宗用左手中指浸奶水,向天弹洒几点,表示感谢神灵后,喝了三口茶后下马。 扎西、德吉把他们迎进了碉楼。 央宗被簇拥着送进了新房里,女仆们鱼贯而入,把她带来的嫁妆送了进来。央宗四下打量着新房,特别的开心,她打发走了女仆后,双手合十默默地祷告。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跑到嫁妆前打开一个包袱,里面是她的衣服和那个上海饼干盒子。 央宗打开饼干盒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穿着藏装的洋娃娃,然后自言自语地说:“老爹,托您的福,我遇到了很多好人……现在,我终于要嫁给心上的人了,你在九泉之下放心吧。” 德吉推门进来,她见央宗在祷告,便笑吟吟地站在她身后,没有说话。突然,她看到了央宗手里的洋娃娃,禁不住惊诧地问:“央宗,这是谁的东西?” “是阿妈啦,吓了我一跳。”央宗转过身来说。 德吉的眼神已经被洋娃娃彻底吸引住,她追问道:“这东西从哪儿来的?” “听我老爹说,是我带来的。” “你从哪儿带来的?” “我不是老爹的亲生女儿,是他在拉萨河边捡到的。老爹说,这是我当时身边的东西,他就一直给我保留着。”央宗忧伤地说。 德吉听到这话,犹如五雷轰顶,一下子跌坐在卡垫上,她努力地控制着情绪,又问道:“后来怎么样啦?” “老爹说,当时我生了病,一直昏迷不醒,跟着他们的商队到了康定才算缓过来,老爹就带着我去了成都,把我送到华西协和大学治病。后来,病治好了,但从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再后来,我就跟着老爹的商队四处跑生意……” “你是从拉萨河上漂下来的?”德吉失魂落魄地问。 “是啊。老爹说我是河龙王的女儿,所以每次路过拉萨河,我都要祭祀呢。” 德吉惊诧,她一把抓住央宗,仔细端详,情绪失?99lib?控。 央宗感到奇怪,她问道:“阿妈啦,你怎么啦?” 德吉如梦方醒,她哀泣着说:“我这是作了什么孽,佛菩萨要这样惩罚我啊?” “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你就是我的兰泽啊。” “兰泽是谁?” “兰泽……兰泽,我的女儿,你还活着,长这么大了……兰泽,这个洋娃娃是你小时候最喜欢的玩伴,它身上的藏装是阿妈啦亲手缝的……我认得……没有错,是我亲手缝的……” 央宗也惊呆了,她追问:“我是你的亲生女儿?” “对,你是阿妈啦的亲生女儿,六岁那年你生病了,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就举行了水葬……” “那白玛呢?白玛是我哥哥?” “白玛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这婚你们不能结了,他是你的哥哥啊。”德吉痛苦地说。 央宗大脑一片空白,傻在那里。德吉拿起穿着藏装的洋娃娃,左看右看,跌跌撞撞地出去了。 德吉和央宗都明白,近亲通婚是雪域高原最大的禁忌。一旦违禁,人们会视其为邪魔的化身,她不但会给大家带来天灾拉萨,就是她的影子碰上谁,谁都会生病折寿。冥冥之中,白玛怎么会遇上央宗,真是造化弄人! 碉楼的空场上一片喜气洋洋,迎接宾客,倒茶,斟酒,摆放炸果子……扎西和白玛忙得不亦乐乎。德吉出现在碉楼的门口,她一脸木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转身走了。 她走进佛堂,扑通一下跪在佛前,声泪俱下:“佛菩萨,我次仁德吉有罪孽您就惩罚我,为什么要牵怒这两个孩子,您让我的女儿回来了,这是天大的喜事儿,可您为什么又让她跟我的儿子在一起?佛菩萨啊,睁开您的法眼吧……” 央宗出现在碉楼的屋顶上,她看见院子里的白玛正和一群人跳着锅庄,她凝视着白玛,目光变得游离,空场上的其他人仿佛都消失了,只有白玛一个人兴高采烈地跳着欢快的舞蹈。 塔巴悄悄来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问:“小姐,你怎么在这儿啊?” 央宗无语,已是泪流满面。 “小姐,下面都在等你呢……你哭啦?” “塔巴大哥……”央宗一下子扑到塔巴怀里,痛哭不止。 白玛和宾客们还在跳锅庄,扎西和阿爸、阿妈看得高兴,扎西喊道:“白玛……,你去看看央宗和阿妈啦干什么呢?怎么还没下楼。” 白玛答应着进了碉楼。他来到新房门前敲了两下,里面无人应,门竟然开了。白玛走进去,发现屋子里空无一人,他觉得奇怪,正要离开,忽然看见刚才还穿在央宗身上的嫁衣整齐地摆放在藏桌上,他奔了过去。 次旺正和一群仆人玩骰子,两个年轻的喇嘛凑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包袱,若无其事地问:“这是什么啊?” 次旺突然想起帕甲的嘱咐,宝贝似的说:“你别碰。”他把赢的钱揣在怀里,起身从自己的包袱里拿出那只用缎子包裹的木盒子,捧着朝扎西走去。 两个年轻的喇嘛望着次旺的背影,相互对视了一下,悄悄地跟了上去。 次旺抱着礼盒走到扎西面前,恭敬地说:“德勒老爷,这是多吉林活佛捎给您的。” “老活佛的贺礼?”扎西惊奇地问。 “说是异常贵重,让我亲手交给您。” “你是康萨家派来送亲的?” “我是侍候梅朵小姐的仆人,这一趟,小姐派我给新娘子牵马坠凳。” 扎西伸手打开缎子包皮,从中取出礼盒。礼盒上书:扎西顿珠亲启。他启开盒子上的封签,正准备打开,刚珠匆忙跑来,大叫:“老爷,老爷,出事儿了。” 扎西皱了皱眉头,生气地说:“不会说句吉祥话,扫了大伙的兴,什么事儿?” “老爷,新娘子……少爷正急得没办法呢……” 扎西一惊,拿着礼盒和刚珠疾走而去。 他们进了新房,白玛递给扎西一张藏纸写的信,说道:“爸啦,你看。” 扎西随手把礼盒放在桌子上,接过藏纸,纸面上书:白玛少爷,我走了,你不要找我,代我照顾好阿爸和阿妈。达娃央宗。 扎西不解,他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我也不知道,她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去找,赶紧去找啊。”扎西把藏纸放在礼盒上,带着白玛和刚珠跑了出去。 德吉从佛堂里出来,正遇见扎西和白玛在远处的楼道口匆匆而去,她欲言又止。 此时,央宗穿着过去的便装,背着一个包袱,已经到了村后的半山腰上,塔巴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央宗停下脚步回头望去,村庄里桑烟袅袅,还能传来跳锅庄的乐声,她狠了狠心,奔山道去了。 宾客们依旧载歌载舞,对刚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扎西、白玛和刚珠悄悄地绕到了楼侧的马棚,牵马出去,骑马便走。次旺见三人行色匆匆,感到奇怪,他抬头望了望碉楼,预感到什么,朝碉楼跑去。 德吉走进新房,望着空荡荡的房间,目光呆滞地坐在桌子前。她看到了央宗留下的藏纸信,伸手拿起来看了又看,心中了然。德吉把信放下,发现了那个礼盒,她误以为是央宗留下的,抱过来,泪眼涟涟。 次旺急匆匆地跑来,探头向屋子里张望,他只见到德吉,不见央宗,于是上前问道:“太太、小姐……” 德吉冲他摆了摆手,次旺见她泪流满面,吓得退到了门外。他琢磨着,自言自语:“怪不得老爷少爷急齁齁的,小姐去哪儿啦?” 德吉心情沉重,她轻轻地打开礼盒盖,礼盒里突然发出吱吱的响声。德吉惊讶,一下子把礼盒拉开,发现礼盒内固定着一枚炸弹,冒出了白烟。她大叫:“炸弹!” 次旺在门外闻听吓得一惊,马上躲到一边,趴在地上。德吉把礼盒朝窗户抛去,礼盒撞在窗框上弹了回来,落在地上。 扎西骑马没跑出多远,就听到了身后的爆炸声,他回头张望。远处村庄里的碉楼上冒着黑烟,他大惊失色,调转马头,狂奔回去。 白玛和刚珠在另一条路上寻找央宗,他们也听到了爆炸声,刚珠回头张望,叫道:“少爷,不好,家里那边……是碉楼!”白玛此时也看到了村庄里冒起了黑烟,他拨马往回跑去。他们赶回碉楼的时候,碉楼里还在四处冒烟,99lib.巴桑带着众人将德吉抬了出来。德吉躺在门板上,已经断了气息。 扎西快速跑到德吉身边,他抱着德吉大喊:“德吉……,德吉……,你醒醒……德吉,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啊?”白玛也冲了过来,他见状大呼:“阿妈啦……,阿妈啦……” 次旺灰头土脸地从碉楼的烟尘中钻了出来,他看到院子里正在哭天喊地地叫德吉,他害怕了,一瘸一拐地往外溜。次旺慌慌张张地跑到一片白塔下,见没人追来,才松了口气,扑通地跪在地上,哭哭叽叽地说:“……我作孽啊……佛菩萨啊……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两个年轻喇嘛一左一右出现在他面前,其中一人说道:“你害死人还想跑?” “不是我……跟我没关系……”次旺惊慌失措地说。 “我亲眼所见。” “是帕甲大人让我带的礼物……我怎么知道那里面是炸弹啊……” “帕甲大人怎么会让你送炸弹?” “不是帕甲大人,礼物是多吉林活佛送的。” “多吉林活佛?不管是谁送的,你都是帮凶,噶厦逮到你,就是死罪。” “那我怎么办啊?” “跟我们走吧,躲到寺院里去。”次旺没了主意,起身跟喇嘛们走了。 次旺找不到了,但不用问,扎西也大概猜得出炸弹是谁送的。德吉是替自己死的,这让他五脏俱焚。他很清楚,自己已无力应对当前的局面,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满腔的愤怒化作深情的诵经声,陪伴走在中阴路上的爱人。 央宗和塔巴走在荒野上,他们已经风餐露宿多日,满脸的疲惫。央宗实在走不动了,她有气无力地坐在路边的大树下。 “小姐,你累了就歇会儿,我去附近找点儿东西给你吃吧。”塔巴关心地说。 “我什么都不想吃,喝点儿水吧。” 塔巴从怀里掏出水囊,水囊已经空了。“你在这儿歇着,我去找水。”塔巴说着,四处张望,他确定了方向,朝远处小跑而去。 央宗又累又乏,倚着大树睡着了。当她睡得正香的时候,突然被身边的吵闹声惊醒,她抬眼望去,贡布带着五名马匪不怀好意地在她身边转悠,央宗心里害怕,起身撒腿就跑。 “天上掉下来一个小娘们,真漂亮。”贡布淫笑着,骑马追了上去。 央宗拼命地跑着,贡布追了上来,一伸手将她掳到马上。央宗挣扎着,贡布扬起鞭子狠狠向她砸去,央宗不动了,贡布一伙扬长而去。 塔巴拎着水囊回来,看央宗被马匪掳走,他大喊:“小姐……,小姐……”他沿着马匪踏起的烟尘穷追不舍。 贡布把央宗带到了山脚下的帐篷里,把她扔到藏被上,央宗已经没有了力气,绝望得像个死人一样。贡布撕开她的衣服,央宗没有反抗,任由他摆布。 帐篷外,三三两两的马匪聚到一起,有的东倒西歪,有的在玩骰子,狂呼乱叫。这时,贡布提着裤子从帐篷里出来,吹着口哨。 塔巴已经追到了帐篷前,见贡布从里面出来,他便钻了进去。看着衣冠不整的央宗,塔巴心疼得落泪,他上前帮央宗整理好了衣服。央宗面无表情地看着帐篷顶,没有泪痕,只是木然。 夜深了,三堆篝火在马匪的宿营地燃烧着,十几名马匪们吃饱喝足,东倒西歪地睡在各处。贡布躺在一块兽皮上也睡着了,篝火的影子不断在他的身上闪动。央宗缓缓地走到他面前,她死死地盯着贡布。 贡布惊醒,一翻身坐起来,惊讶地问:“你……你想干什么?” 央宗突然一伸手把身边马匪的腰刀抽了出来,贡布正要抽自己的腰刀,被央宗的刀一下顶在脖子上。贡布狡诈,轻轻地把央宗的刀推开说:“要钱,我给,我……我放你走……” 央宗却狠狠地说:“要么你杀了我,要么,你带我走!” “跟我走?……你愿意跟我这种人?”贡布意外地问。 “少啰唆,你说句痛快话!”央宗厉声喝道。 “我巴不得呢,我带你走!带你走!……我的先人哪,我哪辈子积的阴德啊,这么漂亮的娘们……她愿意跟我走……我看你这打扮也是大户人家的,逃婚吧?” 央宗点了点头。 “那我就封你为压寨夫人……对,压寨夫人。”贡布乐得找不着北,他冲着众马匪吆喝着:“起来,都起来!兄弟们都听着,从今以后,这娘们就是我的压寨夫人啦!我的压寨夫人……” 第三十五章 白玛应征去了昌都前线 尼玛带着几名噶厦官员由德高望重的老喇嘛陪同,来到西郊大寺大殿前的石阶上。石阶下的广场上,众喇嘛绛红色的一片,大家交头接耳,窃窃议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已经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 老喇嘛高声地说:“请大家安静!噶厦政府有重要命令向大家宣布。” 顿时全场雅雀无声,广场上一颗颗光溜溜的脑袋,一齐注视着老喇嘛和官员们。尼玛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纸,开始宣读:“噶厦政府命令:雪域佛国不幸,内地红汉人的军队正在向我金沙江边境逼进,威胁着拉萨佛爷和我雪域佛法大业的安宁。当此危难之际,达札摄政王和噶厦政府命令,拉萨所有僧尼寺院,从即日起诵诅咒经一个月,诅咒佛教万恶不赦的敌人,阻止他们向拉萨前进,使我佛国转危为安……” 噶厦政府的命令在拉萨各地传播着,曲水的宗本也来到阿妈碉楼,向白玛等宣布:“噶厦有令,征召十六岁到六十岁的男子,开赴金沙江和红汉人打仗,你们庄园要出二十名男丁支差,每人自带一匹马,一杆枪,一双靴子。即日起,到宗政府报到。” 白玛和刚珠认真地听着,他们身后还站着一群奴仆,老老少少,都弯着腰,洗耳恭听。 宗本念完了布告,他环..视四周。突然,不知何处传来英语广播的声音:“……到目前为止,拉萨的军队已经解放了除拉萨和台湾之外的所有地区。蒋家王朝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大陆的解放军正在积极准备渡海战役,给蒋介石最后一击。美国总统杜鲁门发表声明,宣布美国政府已经决定不惜以武力阻止大陆解放军对台湾的进攻……” 宗本听到这声音感到莫明其妙,向四下张望。白玛解释说:“宗本老爷,我爸啦在听收音机,是收音机的声音。” 宗本不快,把布告塞到白玛手上,带人走了。 扎西躺在高高的草垛上,显得很颓废,他聚精会神地听着手上的收音机。收音机里是bbc的广播:“……另据消息,美国第七舰队奉杜鲁门总统之命已向台湾沿海开进,新成立的中国政府外交部长周恩来也发表声明,指责美国政府对中国主权和领土的武装侵犯……” 白玛走到草垛下,沿着梯子爬了上来,他探头说道:“爸啦,他们都走了。” “嗯。”扎西哼了一声。 白玛没走,也没动,依然站在梯子上。 扎西见白玛还站在那里,不耐烦地说:“不是走了吗,我知道了……你听得懂啊?” “听不大懂,爸啦,又有什么新消息?” 扎西一伸手拿过收音机,挺直了腰板,顺着草垛的边缘滑了下去。白玛着急说:“爸啦,等等我,你等等我。”他沿着独木梯赶紧下来。 扎西抖落着身上的草屑,对跑来的白玛说:“我就知道你来找我干什么。” “干什么?” “噶厦征兵了,你心里又痒痒啦?” “我是军人出身,雪域有难,理应响应噶厦政府的号召……” “响应个屁!我看你心头的刀子还没拔下来,就已经忘了疼。噶厦政府里是一群什么东西?无耻、腐朽、堕落的一群,早完早了,有什么好保卫的!” “爸啦,你对拉萨的政教大业完全失去了信念?” “政教大业和噶厦政府是两码事儿,你知道金沙江对岸的解放军是什么人吗?是刘伯承和邓小平,我去年听bbc报道过,仅一次淮海战役,他们就歼灭蒋介石的军队五十多万,相当于半个拉萨的人口。” “拉萨不信教,他们来拉萨是要灭教灭族的。” “拉萨会灭我佛教?……还是派人去拉萨打听打听再说。” “爸啦,我不能整天在家里窝着,这些年,我要跟巴桑他们去跑驮队,你不让;我去印度做买卖,你也不让!再把我圈在家里,我就成了废人。” “我是为你好,达札那些人害我之心不死,本来就防不胜防,你满处乱跑,那不正好给他们机会。”说完,扎西气哼哼地走了。 白玛追了上去,拉着扎西说:“爸啦,你是佛的弟子,保卫政教大业的时候到了,我们不能袖手旁观,你就让我去吧,别再把我当小孩子了。” “你要去就去,我不拦着你!……去吧!”扎西火气十足地说。 白玛也恼了,他气哼哼地转身走了。 扎西望着他的背影,缓和了许多,自言自语地说:“雄鹰的翅膀长结实了,总要让他去飞翔,去吧,飞一飞也好。” 第二天,白玛从庄园里挑了二十名精明强干的年轻奴仆,其中包括边巴,他们带上干粮和枪集合在院子前,准备开拔。多吉阿爸和央金阿妈恋恋不舍地来送白玛。 白玛四下环顾,不见扎西的影子,他说道:“爷爷,爸啦真生气了,我走他也不出来送我。” “说得对啊,孩子要去前线打仗,怎么也不送一送,我去叫他。”多吉阿爸嘟囔着要走。 刚珠上前拦住他说:“老太爷,您就别去了,老爷天还没亮就骑马走了。” “他干什么去啦?” “我也不知道,他不让我跟着。” 白玛闻听,有些伤心,他带着奴仆们出发了。 其实,扎西一夜没睡,天没亮就去邻近的庄园打探情况,噶厦的征兵令是不可违逆的,各庄园都派人去昌都前线了。在大势所驱面前,扎西也只能为白玛他们在心里祈祷了。他站在山岗上,迎风而立,目送着白玛一行渐渐走远。 罗布林卡坚色颇章的佛殿里香烟缭绕,正在举行决定拉萨命运的降神求旨仪式,气氛庄严又神秘。大殿中央设有神坛,乃琼法师头戴高冠法帽,身穿红缎彩服胸悬护镜,背插靠旗,手执法器,正在狂舞。土登格勒、大堪布、活佛、达札管家等僧俗高级官员站立在法台的后侧等待着。 乃琼法师继续狂舞着,神祇附体,他大声地说:“雪域有难,当加持三宝,多念经文,可保平安。”法师说完,便要退下去。 达札管家急忙上前拦住他说:“这次请大神指点的是关系众生吉凶,拉萨政教存亡的大事。我等肉眼凡胎,实在难解疑难,还请大神一展慧眼,明白昭示。” 乃琼法师大汗淋漓,浑身战栗,口中吐出一些听不懂的话语,他身边的神汉认真地记着。众人神情紧张,只有土登格勒诡谲地看了看神汉,转身走了。他来到佛殿外,正遇见康萨带着两名官员匆匆赶来,格勒拦住他说:“噶伦老爷,你来晚了。” “晚了?”康萨问道。 “乃琼法师在里面做法事,已经开始了。” “结果怎么样?” “达札摄政王给雪域拉萨带来这么多灾难,佛菩萨在天上能看不见吗,你还用问吗?全知全能的拉萨喇嘛,是拉萨众生智慧的殊胜之宝,如今只有小佛爷亲政,才能解雪域之危难。” 康萨的汗下来了,他急切地问:“小佛爷要亲政啦?” “你进去看看吧。” “小佛爷今天才十六岁,还不到亲政的年龄啊。” “大神降旨,谁敢违抗。” “理应遵从天意,让拉萨佛爷亲政,这也是拉萨百姓之洪福啊。”康萨说着,绕过格勒进了佛殿。 几名官员凑到格勒身边,面带讥笑地说:“达札垮台了,康萨噶伦也就没指望了。” 佛殿里法号大作,继而传出众官员齐声呼颂:“恭贺拉萨佛爷亲政。” 以昌都为中心的拉萨东部已经解放,藏军主力基本被歼灭。达札摄政王的抵抗政策彻底失败,他只好宣布退位,由年轻的拉萨喇嘛正式接管拉萨政权。 扎西和刚珠走在乡间小路上,他们远远地看见仁钦管家带着仆人匆匆赶路,他们赶着三头骡子,每头骡背上都搭着重重的驮子。 扎西上前打招呼:“仁钦管家,这是去哪儿啊?” 仁钦管家小跑上前,恭敬地问:“德勒老爷,怎么在这儿碰上您啦?” “这是我老家,一起回庄园喝碗茶吧。” “不了,不了,还急着赶路呢。” “老爷请你,你就去,急三火四的,忙着去投胎啊。”刚珠说道。 “刚珠管家还有心思说笑话。德勒老爷,你在乡下可能还不知道,红汉人的军队已经进驻波密和边坝,离拉萨没多远了。老爷和太太们心里不落底,让我跑一趟南边的庄园。” “局势我也知道一些,拉萨那边……” “太阳说着就落山了,我还急着赶路,就不耽搁您了。” “红汉人不是还没到拉萨呢吗,看把你吓的,说半句留半句,你也不怕含在嘴里噎着。”刚珠不满地说。 “你们也琢磨琢磨,往南边挪动挪动吧。德勒老爷、管家老爷,告辞了。”仁钦管家说完,又赶着骡子疾走而去。 “听他的话,就像闻到烧焦的羊毛,有一种不祥的味道。”刚珠望着他的背影说。 “刚珠,你猜他驮子里装的什么东西?” “是……金银细软?” “不用猜都知道。拉萨的大小贵族们都往外面的庄园倒腾东西呢,没准土登格勒所有值钱的家当都在那骡子身上呢,管家敢耽搁吗。” “这是准备要跑啊!老爷,我们也早做打算吧。”刚珠紧张地说。 “你想往哪儿跑?白玛少爷还在昌都前线呢,我们跑了,他去哪儿找我们?” 扎西心里不踏实,他回到碉楼,倚在卡垫上,两眼望天,思索着。桌子上的收音机依然是bbc的英语广播:“……伦敦《工人日报》发表评论说,正如威尔士是英国的一部分,拉萨也是中国的一部分。中国新政府的军队进入拉萨,就像英拉萨队进入海滨城市卡那封一样,无可指责……对于萨尔瓦多政府向纽约联合国总部提交讨论拉萨问题的提案,英国没有理由表示支持,苏联大使也已经提出了抗议……” 扎西起身,拉过桌子上的印度印刷的世界地图,他认真地察看起来。一会儿,他又坐回到卡垫上,调收音机,最后找到了一家印度的英语广播:“……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拉萨代表团不久前来到新德里,他们请求印度政府出面调停拉萨与中国的关系。尼赫鲁总理给予直截了当的答复,他说,没有充分的理由证明拉萨是拉萨的,印度政府将沿袭英国人统治时期的对藏政策,即把拉萨视为中国的一部分……” 刚珠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忙不迭地说:“老爷,老爷,我在村外的官道上看见拉萨擦绒家、德康家的驮队,他们也都往南边去呢。看来,真是迫在眉睫了。” “你慌什么?” “红汉人真要打到拉萨了,那可怎么办啊。您不怕,也要为老太爷、老太太想想,我听说红汉人杀人不眨眼,咱藏军被他们打得稀里哗啦的……” “咋呼什么?” 刚珠见扎西一脸深沉,不说了。 扎西思忖了一会儿,突然起身说:“好吧,你收拾收拾东西,我们也走。” “真的。”刚珠高兴地反身要跑。 “回来,还没说完呢。” “我派人去通知印度噶伦堡的商号,让他们做好迎接老爷的准备……” “不去印度,我们去拉萨。” “啊?去拉萨?……老爷,人家都往外走,你怎么往里去啊?” “多嘴!谁爱逃,谁爱走,那是他们的事儿,我们就去拉萨。我去告诉老太爷和老太太,把他们留在家里,安顿好,你挑选一些奴仆,带两顶帐篷,我们明天就出发。” 扎西和刚珠带着几名仆人赶往拉萨,他们到了拉萨河边的玛尼堆前停住脚步,刚珠张罗着奴仆们搭帐篷,熬茶。一个穷苦人胸前挂着皮围裙,正朝布达拉宫方向磕长头,他边走边磕,很虔诚。一家贵族老少正带着几个驮子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他们在逃离拉萨。扎西望着眼前的情景,思绪万千,他又朝远处的布达拉宫眺望。 刚珠看扎西站在那儿许久没动,跑过来问道:“老爷,如意宝贝的宫殿,您还没看够啊?” “几年没回来,城里有了很大的变化。” “我这就开伙,您吃完了,我就陪您进城看看。” “回来再吃,现在就走,进城去看看。” 两个人说走便走,一会儿就到了拉萨街头,他们四下打量,左右环顾,拉萨古城依旧,但路上很萧条,墙上贴的征兵告示已经被风吹得残破斑驳。 “你不想回德勒府看看?”扎西问刚珠。 “我怕您看了心烦。” “烦,我就更得回去看看。不为了德勒府昔日的宅子,我这趟回来干什么!” “您是为了咱府上的老宅子才回来的?老爷,这些年我也时刻惦记着呢,还梦见过好几回,多好的府院哪,不会被帕甲那狼崽子给糟蹋了吧?” “前面带路。” 刚珠来了斗志,激愤地说:“不说我也知道,这宅子是德勒家祖辈留下来的,我们就该夺回来。” 此时,帕甲正在德勒府的院子里耍威风,他来到磨糌粑的女仆前,伸手捏了一撮糌粑放到嘴里品尝。突然,他呸地一口吐在女奴的脸上,喝道:“什么味道?” 女奴吓得站起来,弓着腰,不敢说话。 “不对,绝对不对!给德勒噶伦吃的糌粑是这么配的吗?” “老爷,一直都是这个配方,奴才不会别的。”女仆哆嗦着说。 “想糊弄我!我从前在德勒府吃的糌粑就不是这个味道。” “我没骗老爷,没骗老爷。” “还敢嘴硬!这些年,你们这些被德勒家甩给我的累赘,一个一个地就没把我当主子……欠揍的东西!”帕甲一脚把糌粑踢翻在地,揪过女奴就打。 旁边干活的奴仆们吓得不敢吱声,眼睁睁地看着女奴被他毒打。 帕甲打累了,甩了一句:“今天晚饭你就吃地上的糌粑,舔干净了。”他气哼哼地朝主楼走去。 守门的奴仆突然一脸喜气地冲其他奴仆小声地说:“老爷回来了,德勒老爷来了。” 帕甲没走多远,听到身后窃窃私语,他回头察看。只见奴仆们都朝门口奔去,他感到奇怪,驻足观望。 奴仆们把扎西围住,向他低头行礼,抓着他的衣襟不放。扎西感动,亲切地问:“你们过得怎么样?新主子对你们还好吧?” 被打的女奴哭着说:“老爷,您走了以后,我们的日子就像锅底一样黑,没法活了。” 帕甲走了过来,吆喝着:“干活儿去,干活儿去!都跑到门口来干什么……哟,这不是德勒老爷吗,您什么时候来的?” “这不,才到拉萨,就来拜见帕甲大人了。”扎西说道。 帕甲顿感尴尬,只好说:“请,里面请,故地重游啊。” “我是得进院看看,看看我院子里的那些花儿、草啊,你给我侍候得怎么样啦。”扎西说着,像主人一样抬腿进了院子。 主楼的台阶上胡乱地堆放着一些土陶的花盆,里面已经没有了花枝,杂草丛生。扎西拿起一个花盆端详,婉惜地说:“可惜了,可惜了!当年这些花盆里种的玫瑰可是稀罕物,帕甲大人,你怎么都给养死啦?” “残枝败叶的,有什么好看,枝上带刺儿,扎手晦气,我让人给拔掉了。”帕甲不以为然地说。 扎bbr>?99lib.西一扭头看到了马厩,他又说:“你宅院里的马厩快塌了,你也不修缮修缮。” 帕甲听着不对味儿,他问道:“扎西,你回拉萨是来找碴儿的?” “宅院都是你的了,我还找什么碴儿啊,这是给你提个醒,替你多操点儿心。这么漂亮的宅院,别住糟践了,到时候你要卖都叫不上价钱……这府院住久了,真是挺惦记的,我进去瞧瞧。” “我本来还想请你进去喝碗茶,现在我改主意了。”帕甲拦住他说。 “我大老远来的,连碗酥油茶都不赏啦?帕甲大人,我扎西虽然是奴仆出身,但也懂得贵族的待客之道,你出身比我高,是小贵族家庭,还没学会拉萨贵族的礼仪风范?那我就不喝茶了,你让我进去看看,客厅啊,卧室啊,都被你住成什么样儿啦?” “我听你这话,要买房子啊?” “帕甲大人简直就是我肚子里的线虫,我这点儿小心思,还没出口呢,你就听出味儿了。” “扎西,我告诉你,自打我帕甲住进这个宅院,就没想再搬出去。你就别做梦了!管家,送客!”帕甲说完,转身进了主楼。 刚珠扯着脖子喊道:“帕甲大人,真不请我们喝碗茶啦?我家老爷想买回这府院,你什么时候想好了,派人告诉我们一声……” 扎西和刚珠被管家请出了院子,奴仆们站在门口恋恋不舍地望着他们走远。 刚珠一边走,一边不满地说:“这个帕甲真是一坨猪屎,你看他把德勒府糟蹋成什么样儿啦,当那儿是猪窝啊。老爷,您亏了没进楼里去,要不然,得多心疼啊……” “等把它收回来,你可得好好给我拾掇拾掇。”扎西琢磨着说。 “老爷,您真打定主意收回德勒府,那可太好了!” “这趟回拉萨,就不走了,我可不想永远在河边住帐篷。” “我得帮您好好盘算盘算,帕甲这个黑心的家伙,肯定狮子大开口!” 扎西轻蔑地说:“狮子大开口?可以!当心硌掉他的牙!” 第二天,扎西带着刚珠去拜访康萨噶伦。两人寒暄落座后,康萨满脸疑惑地问:“这种人心惶惶的时候,你们回拉萨干什么啊?” “康萨老爷,对于战局,一点儿胜算的把握都没有?”扎西忧心地问。 “红汉人像河滩上的石头一样坚硬,我们像袋子里的糌粑一样松软,这仗怎么打?阿沛总管在昌都已经战败了,他派人回来请求和谈,噶厦还在犹豫,他们bbr>.?呼吁联合国能够出面干预,指望美国派兵阻止红汉人进藏。” “美国兵?他们的手再长,也够不到拉萨吧?” “我也是这么想,拉萨城里有头有脸的都在谋划退路呢。德勒老爷,别人想逃嫌手脚不够快,你却不请自来。” “我是看准了时机才回拉萨的,风云变幻之时,也正是给德吉讨回公道之日。” 康萨愣了一下,然后难过地说:“德勒太太的死实在令人不安,我也请喇嘛给她念经超度过……我这么说,你会不信吧?” “为什么不信呢?” “毕竟……这件事儿是要查清楚,不然,我也跟着不清不白的。” 扎西不言语。 “你怀疑是我指使人干的?”康萨问道。 “不可能。康萨老爷与我无冤无仇,倒是因为央宗那孩子我们还成了亲戚,怎么会是您指使人干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呢。” “你能这么想,我太感激了。” 梅朵进了客厅,她上前行礼:“德勒老爷吉祥。” “是梅朵小姐。”扎西说。 “谢谢您让爸啦宽心。这些年,爸啦为此事常常内疚,也常常遭人议论。他多次派人寻找次旺那个狗奴才,都没有结果。” “次旺没回你们府上?” “没有。次旺是我的贴身仆人,是我让他去送亲的,他去了之后,就再没回来。” 扎西琢磨着,他说:“爆炸现场也没发现他的尸首……他失踪了。” “我明白了,德勒老爷此番上门,是来找我要人的。”康萨为难地说。 “装炸弹的礼盒是次旺亲手交给我的,说是多吉林活佛的礼物,这当然是骗人的鬼话。现在,只有找到他,才能揪出真正的凶手。” “也不知道这个该死的奴才是死是活,我要是逮住他,非剥了他的皮。”康萨气愤地说。 “其实凶手是谁,不言自明,次旺只是一个证人罢了。” “我明白了,你是说……凶手是他们?” “康萨老爷,德勒家没跟他人结仇结怨,谁会对我们心怀芥蒂?无非是那个住在德勒府的小人。” “你是说帕甲……有道理。他是靠着我爬上去的,又攀上了达札摄政王的关系,小人得志,小人得志啊!他现在官拜五品市政官,如果找不到证据,还真不好动他。” “帕甲有今天,完全是仰仗康萨老爷您的提携,我此番要给德吉讨回公道,您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吗?” “当然,那当然。不仅仅是助你,也是帮我自己讨个清白。” 康萨的话,证实了扎西对帕甲的判断。达札摄政王垮台以后,康萨噶伦遭到了冷遇,帕甲也失去了昔日的靠山。扎西等待多年的时刻终于到了,他可以告慰德吉的在天之灵了。 “德勒老爷,有达娃央宗的消息吗?”梅朵问道。 “没有。” “她为什么不辞而别?” “也不知道。” “太奇怪了,白玛哥怎么没来?” “他带着家奴去昌都前线了,我正担心呢,这次来拉萨,也是想打听一下白玛的消息。” “他什么时候去的?我听说拉萨是魔鬼,他们的大米吃光了,就吃马肉和驴肉,还屠杀老弱病残者。” 刚珠实在忍不住,插话说:“我也听说了,真为白玛少爷担心啊。” “爸啦,你差人去问问,白玛现在在什么地方?”梅朵说道。 “闺女、德勒老爷,你们别急,我去问,我这就去问。” 刚珠和仆人正在换玛尼堆上的经幡,他们拉着绳子,向四下跑去,新经幡在风中飘荡着,鲜艳夺目。扎西坐在帐篷前双手合十,静静地念经。刚珠突然跑过来说:“老爷,你看那边有人过来。” 扎西起身眺望,确实有一主一仆两个人朝他们走来,来人是夏加。夏加看到了扎西快步上前,行礼说道:“德勒老爷,是我,您还认识我吗?” 扎西仔细端详,他激动地说:“你是夏加吧?夏加?尼玛次仁,这么多年没见了。” “德勒老爷,您还没忘了我,我给您磕头啦。”夏加说着要跪下。 扎西拦住他,歉意地说:“免俗,免俗。当年,是我害了你,哪敢受你如此大礼。”他请夏加在帐篷前坐下。 “当年我被仁钦一伙判了流放,押送到了阿里,险些丢了性命。前年,噶厦下了特赦令,把我从阿里接了回来。”夏加述说着。 “回来就好,真是佛菩萨保佑。” 夏加突然眼圈红了,一副尴尬相,他一骨碌还是跪倒在扎西面前,哽咽地说:“德勒老爷,您还能记得我……”他说不出话来。 扎西再次扶起他,关心地问道:“你怎么啦?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我听说您在印度的买卖……这些年又做得兴旺起来了。” “你想去做买卖,没问题啊,我可以帮你。” “让德勒老爷见笑,我哪会做买卖啊,是想……现在的时局这么动荡,我被流放这么多年,爸啦已经不在了,就剩下一个年老多病的阿妈啦,我再照顾不好她,实在于心有愧啊……” “你别激动,好好说,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想带着家人去印度,可又没有钱,德勒老爷仁慈,您能不能借给我一些印度卢比?否则,我到了国外怎么生活啊。” “拉萨这么大,离开拉萨出去躲一躲也就罢了,为什么偏要去印度?” 夏加看了看左右,凑近扎西,悄声地说:“佛爷也打算去印度呢,都在做准备,噶厦政府已经把三百多驮的金银财宝运往锡金了。” “你怎么知道?” “我被噶厦安排在电讯处工作,我的英国上司福克斯每天都收发境外的电报。” “谁是福克斯?” “当年英国驻拉萨办事处的报务员,他有电台,是个特务。” “电报上怎么说?” “夏格巴孜本已经在印度活动很长时间了,他正在噶伦堡筹办拉萨佛爷出走印度的计划,佛爷住的别墅都订好了。不会太久了……说走就走。” 扎西倒吸了一口凉气,喃喃地说:“没想到,我雪域的怙主也要走了。” “这种时候,我来借钱,实在是不合适,我把家里的房契拿来了,押在您这儿。” “这可使不得……”扎西推辞说。 “你如果不要,就是不打算借钱给我。” “你先别急,我写一封信,你需要多少钱,去印度的噶伦堡找我商号的掌柜。” 扎西一招手,刚珠端来了墨水盒和竹笔,扎西写了起来。 从康萨府回来,扎西虽然有了信心,却一直愁眉不展,因为帕甲也是一个难缠的对手。夏加的到来让他灵光一现,一整套计划在他心中迅速形成。 扎西把写好的信交给夏加说:“商号的地址已经写在信里,掌柜的见信就会把钱给你。” 夏加接过信,感激地说:“德勒老爷,您真是我的大恩人,那我就回去了。” 扎西抓起桌子上的房契递给他说:“你把房契拿回去。” “不,不。”夏加领着仆人一溜烟地跑了。 刚珠望着走远的夏加,嘟囔:“老爷,您可真大方,这种时候咱要他的破房子有什么用?” “当年的请愿活动让夏加受了太多的苦,我巴不得他能来找我,我良心上好受了许多。” “我担心……老爷答应了这一份,要借钱的人脚跟脚就都来了,挡都挡不住。” “这正是我希望的。刚珠,有人找我们借钱,就借,别吝啬!” 刚珠一脸不明白,他问:“老爷……” “别问,有求必应,借!” “老爷,您还真把自己当活菩萨啦?” “多嘴,再啰唆,我踢你屁股!” 果然不出所料,扎西帮人变现的消息不胫而走。凡是沾亲带故的都找上门来,押房子,押庄园,卖牦牛,卖羊群,卖青稞,只要能变现带走,什么五花八门的货色都有。扎西躲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等待着那个人的出现。 帕甲坐在德勒府客厅的卡垫上唉声叹气,他老婆腰间挂着一串钥匙,叮当乱响着走了过来,她急切地问:“死鬼,外面怎么样啦?” “小佛爷出走印度已成定局,原来还指望他抵抗红汉人的侵略,现在看,再殊胜的佛法也顶不上长翅膀的枪炮。”帕甲失望地说。 “佛爷一走,我们这些黑头百姓不就成了没有爹娘的孩子,无依无靠了。” “我听说,昨天夜里噶厦又从布达拉宫的底库取走了八只金螃蟹,还有几箱子金元宝、银砖银圆,正往南边运呢。” “那还傻等什么啊,趁着红汉人没来,我们也赶紧跑吧。” “跑,往哪儿跑?你这个肥娘们,长着猪脑子。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家,去哪儿都活bbr>得金贵,我们呢,除了这套宅院,能有多少家底!” “那看跟谁比,要是我们回昌都老家,也算是富户。” “昌都老家,那里已经被红汉人占领了,你还敢回去?” 帕甲老婆也泄了气,一屁股坐在他身边说:“那可怎么办啊?守着这座老掉牙的破房子,搬不走,扛不动的……唉,死鬼,我听说城里很多人家都把房产牧场卖给了德勒老爷变成现钱,前几天他不是来串门了吗,我当时没在家,要不然死活把他留下吃顿饭,拉拉关系。” “干什么?” “把这宅院再卖给他,也换些银圆、卢比什么的,装在箱子里也能带走啊。” 帕甲气不打一处来,他吼道:“扎西是来串门吗,他是来寒碜我……别有用心!” 扎西和刚珠骑着马朝拉萨河边驻扎的帐篷而来,他突然勒住马缰绳,对身边的刚珠说:“我们又来客人了。” 刚珠朝营地方向张望,帐篷外有五名喇嘛等在那里,或坐或站,绛红色一片。他不满地嘟囔:“贵族老爷、太太贪金恋银,喇嘛是清净之人,怎么也舍不下钱财啊。” “我要等的人,终于来了!”扎西面含微笑地说。 “老爷,您不是在等帕甲吗,让他乖乖把咱家的府院送回来,我每天把笔墨都备着呢,就等着他来了,压他的价。” “帕甲自己主动会来吗?”扎西说着,冲着刚珠的马屁股就是一鞭子,快马奔了出去。 他们来到了帐篷前,达札管家起身迎了上来,满脸堆笑地说:“德勒老爷,等您半天了,您终于回来了。” 扎西故意夸张地说:“哎哟哟,这不是达札摄政王的管家吗?管家老爷在上,我给您磕头。” “我哪敢受您这么大礼啊。” 扎西冲仆人嚷嚷:“哈达,快拿哈达。”他身后的仆人马上递上一卷哈达,扎西接过来,扬起,用双手托住,弓着腰,故意恭恭敬敬地献给达札管家。管家把哈达挂在扎西的脖子上,双手为他摸顶,赐福。 扎西抬起身说道:“管家老爷,请坐请坐。”他又冲仆人吆喝:“管家老爷来了,你们怎么也不好好侍候着,太没规矩!这碗里怎么能是清茶呢,赶紧换酥油茶。” 仆人都恨达札管家,执拗,不愿意去。 “管家老爷,您看我这儿,荒郊野岭的,不像样子,委屈您了。”扎西说道。 达札管家受宠若惊,他被扎西恭维得有些发蒙,面有愧色地说:“德勒老爷,当初我就觉得你是大彻大悟之人,你的心地就像麝香一样,虽然搁在箱子底下,也能香飘四方。” “管家老爷,您又闻到什么啦?” “拉萨城里都在传扬德勒老爷的无量功德,你总是在灾祸来临之时,愿意倾囊助人啊。” 扎西诱之入套地说:“管家老爷,莫非达札佛爷也要去印度,需要换些银两?” “达札活佛卸任以后,身体大不如前,已经回达札寺的家庙去了。其实,是我个人,还有众多弟子想去印度寻访佛祖的圣迹。” “噢,您也要走,我觉得,您还真得出去避一避。从前达札佛爷与英国人搞得挺热闹,你也没少跟着挑灯添油的,还鼓吹过西拉萨立。对了,热振活佛是亲汉派,他死得不明不白,红汉人来了肯定饶不了你,管家老爷,能走就快走吧。” 管家尴尬,他掏出庄园、牧场的地契说:“这些,还有这些,这几年算我替你经管着,现在物归原主。” “这是德勒家给管家老爷送的布施,哪有收回的道理。”扎西推辞。 “我们都是出家人,哪懂得经管庄园、牧场。德勒老爷,你要真想把它当布施,供奉僧佛,倒不如收回它们,再资助一些现银,作为盘缠供我们这些佛门子弟去印度使用。” 扎西故作惊讶地说:“管家老爷,您可真会说笑,我在印度那点儿散金碎银,在您面前,就是黄羊遇见了骆驼,小得很哪。” 管家愣住了,不解地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达札佛爷还有您的旗下在印度都有商号,论规模、论实力都在我扎西之上,您还在乎从我手里抠这点儿钱吗?” “我……还有达札佛爷在印度有商号?不可能啊。” “管家老爷,您忘了,当初,那阵子……我们还是心照不宣吧,别让这些欠嘴的仆人传扬出去。” “那阵子……”达札管家指着地契说,“就这些啊。” “怎么会呢,热振寺、西郊大寺犯事的喇嘛那么多人,就这些您会放人?您再想想,当时我把德勒府在噶伦堡的商号,在加尔各达银行的存款都给您送去了。” “有这事儿?”管家皱着眉头问。 “是您让帕甲大人一手办的,忘啦?……您想起来了吧。” 管家似乎明白了,他连声说:“对,对,是有这么回事儿,您不提醒我,我倒忘得干净。德勒老爷今天打扰了,我这就告辞了。” “您慢走!以后德勒府在印度的小生意还仰仗您关照呢!” “好说,好说。”达札管家带着四名喇嘛匆匆离去。 刚珠想不明白了,他凑到扎西面前问道:“老爷,咱商号什么时候顶给这老杂毛啦?” “没有吗?噢,是没有。” 刚珠恍然大悟,他开心地说:“我明白了,老爷,您是让我们等着看好戏啊。” 第三十六章 久违了,德勒府 达札管家和扎西分手后,带着四名喇嘛怒气冲冲直奔德勒府。帕甲老婆正把一套盛装和头饰装进箱子里,桌子上还摊着一些金银细软。帕甲来到佛龛前,先是合十行礼,然后伸手准备取出佛像,他突然听到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回头张望。 达札管家和两名喇嘛闯了进来,另外两名喇嘛则守在门口。帕甲意外,忙迎了上去说:“贵客,贵客啊。管家老爷,您也不事先吱应一声,我到府门外去接您。” “这套礼数免了吧。”达札管家不客气地说。 “管家老爷,快请坐,您这是第一次光临寒舍,真是让我的家里蓬荜生辉啊。” 帕甲老婆过来行礼,她说道:“管家老爷,扎西德勒。” 达札管家没理她,扭头看了看地中央的箱子,问道:“你们这是……拾掇东西,准备走啊?” “老爷,您见笑了,各家各户不是都在准备吗。” “去哪儿啊?” “跟着拉萨佛爷去印度。” 管家大加赞叹地说:“了不起!帕甲,你真有远见,三四年前你就料到会有今天,在印度的产业也置办得差不多了吧?” “在印度有产业就好了,我正在这儿犯愁呢,就眼下这点儿积蓄到了印度挨不过三个月啊。” “你别跟我哭穷,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在印度的商号,全拉萨做得最大,够风光的。” “管家老爷,您这话……我就听不懂啦。”帕甲不解地问。 “现在还跟我遮遮掩掩,你小子真不地道。”管家抬头四下看了看,又说:“你这房子真不错,雕梁画柱的,从扎西手里霸过来的吧,德勒府在印度的商号你不是也霸下了吗?” “什么印度商号?” “还跟我装糊涂!”管家火了,把手中的茶碗摔了,他吼道:“说说吧,扎西献给摄政佛爷的布施,你截下多少?独吞了多少?” “没有啊,老爷,我冤枉啊,我对您忠心耿耿,这是谁造的谣啊?” “扎西顿珠刚刚亲口跟我讲的。” 帕甲一脸哭相,知道有口难辩了,他说道:“老爷,我要是留了,我千刀万剐,我下地狱,我到佛前发誓……” “别跟我来这套!你是什么人,我心里明镜似的。帕甲,把印度商号的账目,给我详详细细地登记造册,送到我的寺里。要不然,嘿嘿!今生你敢欺骗上师,来世我就让你全家下地狱。”管家说完,看着地上的箱子,又说:“这些东西也不是正道来的,来啊,抬走!” 喇嘛一拥而上,抬起地上的箱子走了。 帕甲老婆冲上去,嚷嚷着:“唉,你这是生抢啊。” 管家装糊涂,他问道:“这个女人是谁啊?” “我是帕甲的老婆。” “帕甲怎么娶了你这么粗俗的女人,不倒霉才怪呢。” 帕甲老婆气得满脸通红,上前要撕扯达札管家,帕甲一把揪住她。管家轻蔑地看了他们一眼,转身走了。他到了门口突然转过身来说:“记住了,三天期限!” 帕甲老婆坐到地上撒泼,她骂道:“帕甲,你个罗刹,我的箱子,我的箱子啊……” 帕甲也傻了,他气愤地说:“我就知道扎西这次来者不善,这是他给我设了一个套啊。这个秃驴管家中了扎西的计策,他来逼我!” “达札不是已经下台了吗,他的管家还逞什么威风,咱不怕他!”帕甲老婆说。 “下台了又怎么样,达札毕竟是佛爷的上师,那些大贵族可以不把他放在眼里,可我是谁,我就是雪地里四处刨食的羚羊……我能惹得起谁啊。”帕甲欲哭无泪。 格勒正在仁钦府的客厅里暴跳如雷,他骂骂咧咧:“……就是一泡屎的工夫,一泡屎让我的命运发生了大逆转,噶厦里那群老杂种,真是欺人太甚。” 管家和葱美在边上吓得哆哆嗦嗦,不敢吭声。 琼达却不屑地说:“他们招惹了你,你冲我们娘们儿嚷嚷什么啊?” 格勒被她问住,转而气愤地说:“你说得对,我不嚷嚷,我们都留在拉萨,一起去迎接红汉人。他们共产共妻,先把你捉了去,给共了!” “拉萨佛爷亲政了,我们也是有功之臣,我还以为你迎风见长又得势了呢,敢情也没怎么着。” “藏书网如此重任,拉萨佛爷不交给别人,他交给我,这不是倚重我吗?” 琼达咯咯地笑了起来,她不屑地说:“那你还不高兴,气得满地转悠,跟狗找食儿似的。” 格勒被她噎得没话说,他正要发作,仆人跑进来禀报:“老爷,德勒府的老爷求见。” 格勒意外,他问道:“谁来求见?” “就是当年的德勒府的老爷,您的姐夫,他带着礼品在府门外候着呢。” “还傻愣着干什么,请,快去请!”格勒冲管家吼道。 扎西随管家进了客厅坐定后,把一个信封推到格勒面前。格勒抬头看了看坐在卡垫上的扎西,不解地问:“这是什么?” “我虽然刚到拉萨,但对局势还是略知一二。我想你和两位弟妹如果去印度的话,需要那边有人接应,这是我给噶伦堡商号的亲笔信,你带上它应该能派上用场。” 格勒不知所措,他问道:“姐夫,你这是……” “德吉在的时候,你帮了我那么多,我都没忘。” “锦上添花不足挂齿,雪中送炭能有几人。姐夫,大家都想着逃命的时候,您还能惦记我,让我实在感激不尽哪。” “你言重了,不管什么时候,你我也还是兄弟啊。” 格勒打开信来看,里面夹着一张银票。 “姐夫,……这么大额的银票?” “是真的,随时可以兑换印度卢比。” “你修练了魔法不成,点石成金,美元、卢比要多少有多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当年为救那些喇嘛,我确实散尽了家财,没剩什么。但我们在印度和内地的商号一直保留着,德勒府与内地的生意也一直没有断。这些年,内地战乱不断,生灵伤亡惨重,我看准机会,从印度采办大量西药,又在拉萨收购麝香、虫草、藏红花等中药材,这些药物在内地炙手可热,利润自然丰厚,德勒府的基业又恢复了。” 琼达拿起桌子上的银票,冲着窗外的太阳看了又看,她伤心地说:“德勒老爷,您的好心我们领了,只可惜你妹夫他去不成印度了。” “拉萨佛爷不是要出走吗?”扎西问道。 “没错。小佛爷要走,可也要有官员留守拉萨,我被他们选中了。” “他被噶厦里的那伙老贼算计了!让他留守,存着心思要整治我们!”琼达说。 扎西不解,也不语,询问的目光。 格勒继续说道:“噶厦政府要迁往边境小镇亚东避难,留守拉萨就成了一个危险的差事。昨天在大昭寺的议事厅开会商议留守的人选,官员们互相观望,谁也不搭这个茬儿。我出去拉了一泡屎,等再回来,就被他们选中了,荒唐,滑稽!” “你不愿意留守拉萨?” “这种要命的事儿,躲还躲不及呢,谁会愿意?红汉人的军队是在血水里泡出来的,留守拉萨,闹不好性命难保。” “格勒,如果你真不想留守拉萨,有没有可能……禀报噶厦,由我来代替你。” “你想替我留守拉萨?” “没错。我们是亲戚,由我来顶替你,也是名正言顺。” “玩笑,你在开玩笑。” “你就当我是借雪域之危要达到个人目的吧,我是认真的。” “那也不可能……你在噶厦没有职务。” “我虽然没有噶厦的任职,但德勒家族世袭札萨头衔,如果需要,我随时都可以充任甘丹颇章政权的四品官员。现在是政教大业危难的特殊时期,正是噶厦政府用人之际,我提出申请,他们没有不允的道理。” 格勒望着他,先是震惊,继而哈哈大笑地说:“扎西喇嘛,你经书读多了,太书呆子气了吧?甘丹颇章政权都快散架子了,你却要当什么四品官员?” “妹夫,我帮你寻一个退路,你帮我谋下这个差事,如何?”扎西认真地说。 格勒犹豫了。 “老爷,姐夫一定有他的打算,你为什么不成全人家呢?”琼达说道。 “你懂什么?他这是在胡闹。” “妹夫,小夫人说得对,不管时局怎么变化,我都不会离开拉萨,你把我的意思禀报噶厦吧,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你真的不打算走啦?” “你们走,我留下。”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 “德吉转世再来,她一定会到德勒府找我,我不能让你们的阿佳啦失望。” 格勒和葱美、琼达都愣住了,他们望着扎西,无语。 帕甲心烦意乱,他来到大佛殿,跪在佛前,一脸虔诚,默默祈祷磕头。一名小喇嘛从侧门探出头来,冲着他指指点点。一会儿,达札管家现身出来,他走到帕甲身后,不屑地说:“你就是把脑袋磕烂了,佛菩萨也不会保佑你。” 帕甲抬起头,转过身来,真诚地说:“管家老爷,我想清楚了,我们完全是中了扎西的诡计。” “扎西再鬼也鬼不过你啊。” “您就是逼死我,我也变不出那些商号啊。” “不要跟我耍花招。别忘了,德勒太太是怎么死的。” “管家老爷,那件事儿,我可是完全听从您的吩咐啊。” “呸,血口喷人!在菩萨面前,你还敢信口雌黄,我看你是魔鬼附了体。”管家说罢,扬长而去。 帕甲有口难辩,绝望地捶胸顿足。片刻,他冷静下来琢磨着,不能坐以待毙,要力挽狂澜才行。他拿定主意,起身直奔藏兵指挥部。 帕甲一副可怜相,唉声叹气地对尼玛说:“吃完大山嫌不饱,喝干海水不解渴啊。人哪,就是贪欲的奴隶。” 尼玛喝着茶,琢磨着帕甲的话,他问道:“帕甲大人,你到底遇到什么烦心事儿啦?” “尼玛大人,是我的烦心事儿,也是你的烦心事儿!” “啊?” “你还记得当年扎西送你的那一箱宝物,还有那九岗肥地吧。” “什么意思?” “有人惦记上了。” “我听说扎西回来了,是他吗?” “可能吧。但出面想要那东西,却是达札摄政王的管家。唉,我们俗人六根不净也就罢了,他们是修行之人怎么能如此贪财,我雪域佛国没希望了。” “你能不能痛快点儿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尼玛大人,当年为救那些喇嘛,达札管家差不多把德勒府掏空了。你那箱宝贝,扎西原本也打算送给达札摄政王,是我牵着扎西的鼻子把他引到您的帐前,都为政教大业劳心劳神,不能撑的撑死,饿的饿死吧。” 尼玛不言语。 “这是虎口夺食啊!谁料想,事情过去这么多年,达札管家来找后账了!也不知他从哪儿探听到我们的底数,他刚刚到了我家威胁我,让我来索要那些宝物。尼玛大人,您看……您家大业大,就别难为我啦。” 尼玛闻听火了,他吼道:“那老朽都垮台了,他管家还这么张狂。” “下了山的雪狮,它还是雪狮,也变不成土狗啊。尼玛大人,这件事儿,您可给我做主啊,要不然,我这辈子不消停,下辈子也不安生啊。” “别听他胡扯!这狗仗人势的老杂种,这些年我受他的气还少吗,到如今他还敢跟我龇毛,太不把我放在眼里啦。” “你也别生气,达札管家的为人你比我清楚,谁能入他的眼啊。我看,你还是息事宁人吧。” “你怕他,我可不怕他!这是羊尿泡打在我脸上,虽说不痛,可臊气难闻。你让他来找我!” 帕甲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说:“这好吗?您二位要是见了面,不就撕破脸皮了嘛。” “你说怎么办?” “这件事儿,还是我来处理,你看,这样如何……”帕甲凑到尼玛身边耳语起来。 第二天,帕甲便主动来找达札管家,他在布达拉宫后山门前等候着。执岗的藏兵把宫门打开,达札管家带着四名喇嘛从里面出来,他打量着帕甲,不客气地问:“账本和契约,带来了吗?” “又是契约又是账本,一大摞太沉了,您真想要,跟我回家去扛吧。” “帕甲,你成心吧,到了这个地方,还敢耍花花肠子。”管家说着,回头冲喇嘛吩咐道:“把他请到里面去,给他醒醒神!” 四名喇嘛冲上去抓帕甲,帕甲与他们厮打起来。执岗的藏兵突然围了上来,抡枪便砸,很快就把喇嘛们打倒在地。 管家叫嚣着:“你们反了,竟然敢打喇嘛爷爷。” “执岗的是保卫拉萨佛爷的,不是保卫你的。”帕甲说完,冲上前去把管家打倒在地,恶狠狠地说:“你这个贪心不足的秃驴,你要商号,要账本,要金子,要银子,给你!我都给你!”帕甲骂着,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塞进管家的嘴里。 管家挣脱了,他爬起来一边跑,一边说:“你等着……” 帕甲抢过藏兵的枪,抬手瞄准了达札管家。正在这时,尼玛突然伸手拦下,帕甲的枪响了,但子弹却打飞了,达札管家吓得连滚带爬钻进了宫门里。 “差不离就得了,你小子手够黑的。”尼玛说道。 “尼玛大人,你怎么也来啦?”帕甲意外地问。 “我不来,怎么知道你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啊。” 帕甲心中一惊,他迟疑了一下。 “挑拨我和达札管家的关系,你想利用我。嘿嘿,当我是傻牦牛呢?我早打听了,达札管家想要的根本不是我那只箱子,而是在印度的商号。帕甲啊帕甲,你不但手黑,心也黑。商号的契约呢?账本呢?” “尼玛老爷,没有,真没有啊。” 尼玛一个大嘴巴抽过去,怒视着他说:“你再敢骗我!我把你扔到山底下去!” “尼玛老爷,我真没骗你。” “明天不是达札管家给你的最后期限吗,给我听好了,明天晌午之前,你要不把账本和商号的契约交到我手上,我把你的尿挤出来!”尼玛说罢,转身走了。 执岗的藏兵也列队跟随而去,宫门前只剩下帕甲,他欲哭无泪,一屁股坐在地上,号了起来:“哎哟帕甲啊,本以为牵来一只猎狗,结果却引来一条豺狼,我真是蠢哪……” 扎西和刚珠正在八廓街上转悠,街上一片萧条。他们来到原来的德勒商店门前,站在门外观察,店里的伙计正在打盹,店内的商品也不齐全了,只有一些佛教器具、净水碗、酥油灯等。 刚珠说道:“我探听过了,擦绒家有意思把这店铺甩手给我们,老爷,接吗?” “不急,再等等。” “老爷,您真稳得住神,这么多天了,帕甲那边怎么还没动静啊?他什么时候把德勒府还给咱们啊?” “快了,那伙贼人已经咬作一团,我要看到他们一个个嘴丫子淌血。” 刚珠一转身看见帕甲从远处经过,他来了精神,说道:“老爷,帕甲在那边,是他。” 扎西继续摆弄着手上的商品,头也不回地问:“他还神气十足吗?” “蔫头耷脑的……唉,他衣服怎么破啦?” “还用问吗,狗咬狗,哪能不伤皮毛!” 帕甲沮丧地走在街上,他知道自己这次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必死无疑。他心不甘,自打从昌都来到拉萨,他忍辱负重,过关斩将,好不容易爬到了市政长官这个位置上,难道眼前的浮华就这样灰飞烟灭了吗?突然,他想到了一个人,也许他能给自己一线生机。于是,他反身朝南走去。 格勒今天的心情异常的好,他陪卓玛玩着游戏,逗得卓玛开心地笑个不停。琼达从外面进来,她不解地看着他,问道:“老爷,你今天怎么这么开心啊?” “今天我高兴,宝贝闺女,你告诉她。”格勒说道。 卓玛开心地说:“爸啦说,我们要去印度了。” “老爷,这是真的吗?”琼达惊奇地问。 “当然是真的。我联络了几位僧俗官员,共同举荐扎西做钱粮局局长,是个四品的官。拉萨佛爷今天已经批准了,还让他补了我留守的缺,我彻底解脱了,可以带着你们一起去印度了。” “真够缺德的,拉萨的人都跑光了,上哪儿去收钱征粮?” “从前钱粮局是个肥差,现在是闲职,给扎西要了个留守的虚衔罢了。拉萨真正负责的是俗官鲁康娃和僧官洛桑扎西,他们两位已被拉萨佛爷任命为代理摄政了。” 琼达不屑,撇了撇嘴。格勒一把抓过琼达的脸蛋,盯着她说道:“张开小嘴让我看看,整天价舌头上像长了倒枪刺!小美人,扎西替我留守拉萨,我带你们娘们儿去印度过太平日子,不好吗?你就不如葱美,也不给我生个儿子。” 琼达打掉格勒的手,揉了揉脸蛋说:“去了印度我就不回来了。” “不回来你就住下,我们在噶伦堡有一幢别墅,那边四季如春。” “我还要去伦敦,去巴黎。” “你要去哪儿都行,上天我也不管你。” 管家从外面进来,他弓着腰说:“老爷,帕甲求见。” 格勒一下子冷下脸来,说道:“不见!” 管家刚走到门口,格勒又改主意,让他把帕甲带进来。 帕甲随着管家来到客厅时,格勒正端坐在卡垫上。帕甲扑通一声跪倒,爬到他面前说:“仁钦噶伦,您救命啊。” 格勒特轻蔑地看着他,讥讽地说:“哎哎,放着好好的人不当,你怎么四只爪子在地上爬啊?当自己是狗啊?” “您看我现在这副德行,跟狗也没什么两样了。” 格勒审视着他,最后说:“还是不一样。帕甲,你知道狗和人有什么区别吗?” “狗忠诚……” “不对,狗永远是狗,人有时候不是人!” 帕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老爷您说得太对了,我非但不是人,现在连丧家之犬也不是了。噶伦老爷,您看在我们过去主仆一场的分上,再赏我一张湿牛皮,让我早点儿解脱吧,死在您手上,我也算有个名分。” 格勒被他逗乐了,调侃地问:“达札活佛下台没几天,你刚失了倚靠,就寻死觅活?” “扎西回来了,哪还有我的活路啊。” “我姐夫为什么要算计你啊?你心里应该有本账。” “账,您别提账了,我哪有账啊……他丢出一个诱饵,让我们自相残杀。” “自相残杀,好啊,我姐夫真有办法,让你们自生自灭,省得我动手啦!” “老爷,他们要是把我宰了,对您可没有一点儿好处。” “他们不把你宰了,对我又有什么好处?留着你,再背叛我一次?” “老爷,我也帮过您一次,现在,我还能再帮您一次。” 格勒审视着帕甲,他琢磨着,最后问:“花花肠子弯弯绕,抖搂抖搂,让我看看里面什么货色?” “拉萨佛爷亲政,您的确实立了大功。可那些老臣并不买您的账,要不然,他们也不敢合起伙来整治您,让您留守拉萨算是一桩,后面保不准还有第二桩、第三桩,您是防不胜防啊。”帕甲狡诈地说。 “那就让他们试试,我土登格勒随时都接着。” “噶伦老爷,有两桩事儿,您可接不得。” “哪两桩?” “热振活佛是谁害死的,主谋是谁?当然不是您了。可血洗热振寺,您就脱不了干系啦。还有,拉萨佛爷的父亲,又是谁害死的?当然主谋也不是您,可您说得清楚吗?” “你威胁我?帕甲,你真是来找死的!”格勒愤怒地说。 “不,我是来提醒您的。这两桩事儿,您都说不清楚,可我能说清楚,如果您需要,门下随时可以证明您的清白。甚至,我还可以帮您找到元凶,个保个的货真价实!” “谁对热振和佛公下的手?” 帕甲爬起来,凑上前去,对格勒耳语起来。 “当真?”格勒问道。 “都在我的掌握之中,证据我都留着呢。” “你真是个滑头。” 帕甲见说动了格勒,心里有了底,他笑着说:“在拉萨不当滑头怎么保命。噶伦老爷,您若想取得拉萨小佛爷的信任,这是一个多好的筹码。所以,您得留着我,没准什么时候就能用上!” 土登格勒从骨子里看不起帕甲,他就是一只摇尾乞怜的野狗。但是,他确实还有可利用的价值,他掌握着热振之死、佛公之死的秘密,这是未来可以随时打倒政治对手的利器,留着帕甲,利大于弊!于是他说:“好吧,我累了,你回去吧。” “噶伦老爷,我哪敢回家啊,明天就是我的大限,达札管家和尼玛他们都等着我呢。”帕甲哭丧着脸说。 “放心吧,他们不会再找你麻烦了。” “谢谢噶伦老爷大恩大德,您是我再生父母……” “这种脖子以上的话,省省吧。” “不说了,领了噶伦老爷的护身符,我今晚能睡个囫囵觉了。” 管家伸手把帕甲请了出去。格勒忽然想起什么,又叫道:“你等等,我姐夫也等着你呢,你睡了不该睡的地方。” 帕甲惊诧,马上又应诺道:“我明白,我明白。” 他把扎西请到德勒府,扎西站在佛龛前,闭目默默地念着心咒。刚珠把新写的房契摊在桌子上,帕甲盖上自己的手戳,按下手印。刚珠拿起契约,认真地看了看,说道:“老爷,齐啦。” 扎西转过身来,他并没有看契约,而是死死地盯着帕甲。帕甲有些不寒而栗,他赶紧说:“德勒老爷,物归原主,手续齐了,我告辞了。” 扎西平静地问道:“你住哪儿啊?” “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搬回你的小院,好啊,这样,我就不难找到你啦。” 帕甲愤恨地望着扎西说:“宅院我都腾给你了,咱们互不相欠了。” “是吗?……当年,你故意刁难责罚那些喇嘛,诈我的钱,讹我的庄园,甚至霸了德勒家这座祖传的封地,我认了,都给了你。”扎西突然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吼道:“你为什么还要斩尽杀绝?” “您这话没根由啊。”帕甲狡辩地说。 “那枚炸弹是怎么回事儿?”扎西怒目圆瞪地问。 “什么炸弹?” “它夺去了德吉的性命!她是一个多么善良的女人,从来以德报怨,你们却用炸弹炸死了她!魔鬼!” “你在说什么?什么炸弹,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现在可以不承认,我也不会生撬开你的嘴,等我找到证据,我一定让你死得很难看!”扎西说着,一把将帕甲扔了出去。帕甲滚倒在地,非常狼狈。扎西愤恨难平,再次扑过去一把将帕甲揪起来,咬牙切齿地说:“你等着那一天吧,不会很远了。我发誓,绝不会饶恕你!”他扔下帕甲,怒吼道:“滚!拖出去,给我拖出去!” 刚珠和一名仆人扑上去,不由分说,把帕甲拎了出去,摔在院子里。众仆人围过来,冲他吐口水,磨糌粑的女奴抓过一把糌粑,摔在帕甲脸上。帕甲的脸花了,他从地上爬起来,眼神里充满了仇恨,灰溜溜地出了门。 扎西出现在台阶上,他大声地吼着:“把屋子里、院子里,所有跟他有关系的破烂东西都给我扔出去!要煨桑,要熏香,连熏三天,再请喇嘛念经,除去府宅里的晦气!” 愤怒、悲痛一起向扎西袭来,他腿一软,坐在了台阶上。扎西从怀里掏出德吉送他的那块绿松石佩玉,痛苦地贴在脑门上。 仆人提着大香炉在德吉的卧室里四处走动,香烟弥漫,卧室已经恢复了从前的样子。等仆人们熏香过后,扎西出现在门口,他望着空荡的房间,非常感伤,在烟雾缭绕,日光缕缕中潸然落泪。他喃喃地说:“德吉,我们又回来了,你如果转世再来,这里还是你的家,回来看看吧。” 扎西把拉萨的一切安顿好了以后,便带着礼物去山里看望上师多吉林活佛。群山峻岭之间的多吉林寺经过修缮,又恢复了往日的庄严。 多吉林活佛心情沉重地对扎西说:“由于惧怕解放军西进,拉萨三大领主们一面指派阿沛?阿旺晋美、堪穷土登列门等人与解放军谈判,行缓兵之计;一面由刚亲政的拉萨喇嘛携噶厦政府的主要官员转移到边境小镇亚东,做好必要时逃往印度的准备。” “我也听说了。”扎西答道。 “拉萨佛爷远走印度,也不是第一次了。第十五绕迥铁狗年,进藏的川军和藏军打起仗来,小佛爷的前世就出走印度,还被慈禧太后革掉了佛号。” “我在噶伦堡的时候,去参观过拉萨佛爷曾住过的别墅。” “那时我四十出头,贪玩着呢,陪十三世佛爷在印度滞留了两年,最后,还不是又回来了。雪域高原是观音菩萨教化之地,我们是菩萨的信徒,离开了这片土地,一切就失去了根基。与其这样白白折腾一遭,还不如不走!” “上师,时代毕竟不同了,内地的拉萨政权毕竟不是大清皇朝了,我们对它太陌生啦。” “老僧认为,大清皇朝也好,中华民国也好,现在叫共和国也好,名号变了,国还是那个国,改朝换代罢了。北京的大皇帝不管换了谁,他都是文殊菩萨的化身,都是全中国黎民百姓的大怙主。” “德勒府在雅安有商号,那边的掌柜来信说,西康省长刘文辉率部起义,拉萨接管了西康,我们的商号倒没受影响,照例经营着。” “拉萨来拉萨,和历朝历代不会有什么区别,都是振锡绥疆之举,有什么好怕的?拉萨城里那些老少爷们,欺负佛爷年纪小没主意,净在他身边瞎嘀咕。还是我的徒儿有主见,不往国外跑,往我这儿跑,还给我送布施。” “多吉林寺修复之后我还没来过呢。”扎西笑着说。 “这次来了,多住两天,静静心。” 扎西在多吉林寺住了一天,便匆匆地回了拉萨,他赶到德勒府郊外庄园的时候,那里一片忙碌,院子里堆满了装粮食的牦牛袋子,刚珠手里捧着账本,正指挥奴仆把新收的粮食往棚子里扛。他见扎西进来,便迎上前去说道:“老爷,您回来啦!” 扎西应了一声,抓起一把青稞,放在手上查看,又扔了几粒在嘴里嚼着。 “又有人卖青稞给我们,软磨硬泡,不收都不行啊。”刚珠汇报说。 “不是说过了吗,有人卖,我们就收。” “青稞、酥油眼瞅着就堆满了,再收都没地方放了。” “这里放不下,就找新地方。” “老爷,您倒是真大方,他们跑的跑,颠的颠,把这些东西都甩给咱了,这也太多了,一百年我们也吃不完哪。” 扎西不理他,拿过账本扫了两眼,然后又说:“刚珠,这些粮食要分散保存,放到不同的地方。这个庄园留一部分,抽调一百袋青稞送到八廓街的商店里去。” “卖吗?现在可没人买。” “你不用管,照我说的去做,再调一部分,送到阿妈庄园去。……娘底沟那边不是有个山洞吗,那里面也要存放一些,派人看着。” “山洞里倒是好,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粮食霉不了。”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这些粮食要有放在明处的,有放在暗处的。”扎西说着,看到墙角下的皮垫上放着骰子,他走过去拿了起来。 刚珠更糊涂了,他问道:“老爷,您这到底是要干什么啊?” 扎西晃了晃手中的骰子,神秘地说:“赌博!我要大赌一场!” 巍峨的布达拉宫下面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热闹,气氛萧条冷落。石阶下端有两名藏兵在执岗,显得很懈怠。扎西穿着四品官服骑在马上,在随从旺秀的陪同下,来到布达拉宫台阶前下了马。 僧官强巴迎了上来,他问道:“德勒老爷,您今儿得闲?” “我来上班。”扎西尴尬地说。 “噢,瞧我的记性,您是新任的钱粮局局长。局长大人,扎西德勒!” “强巴大人,扎西德勒!” “德勒大人,您来过了,就算点了卯,今儿还是请回吧。” “我不用天天来上班吗?” “各位大人都走光了,您还上什么班啊?留守拉萨的各位大人都在家里办公,有事儿我会派人去找您。” 扎西明白了,他只好说:“好,那我也回家吧。”他转身刚要往回走,突然看到边巴从远处踉踉跄跄地走过来,他破衣烂裳,丢盔卸甲的样子,来到布达拉宫前跪在地上,一个头磕下去,便爬不起来了。扎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快步上前问道:“边巴,是你吗?” 边巴疲惫不堪,慢慢地抬起头,他惊诧地问:“老爷,真是老爷,您回拉萨啦?” “你怎么在这儿?少爷呢?” 边巴瘫在地上,哭了起来:“老爷……我和少爷被红汉人的军队打散了……” “别哭,别号丧啦,白玛少爷呢,他在哪儿?”扎西急躁地问。 边巴被吓得止住哭,他抽泣着说:“少爷带着我们到了昌都前线,我们被编进牟霞的藏军第三团开到了金沙江边,和红汉人的部队刚一照面,还没放几枪,我们……我们就被打散了……我和败下来的兄弟们躲进雪山里……” “你再没见到白玛少爷?” “没有。牟霞的部队抵不住红汉人的进攻,有的被打死,有的被俘虏,全都败了。后来,枪炮声不响了,我和几个藏军兄弟沿着官道往回逃,一路讨饭,走了一个多月才看到布达拉宫。” “我知道了,扶他回府吧!” 旺秀把边巴拉起来,扶着他走了。扎西却没站起来,他脸色苍白,最后,抱着头蹲在了地上。 入夜,德勒府客厅里的汽灯吱吱地响着,照亮了每个角落。扎西坐在藏桌后面,闭着眼睛,无精打采的样子。刚珠整理好了账目,念给他听:“……磨好的糌粑八百六十藏克,印度大米三千一百藏克,酥油九百五十藏克,今年新打青稞二万六千七百零三十藏克,去年陈青稞一万一千八百藏克,青油五百五十藏克,风干牦牛肉七百零二十袋,风干羊肉四百九十二袋,奶渣三百四十袋……” 扎西冲他挥了挥手说:“别念了,你也坐吧。” “我还真得坐一会儿,这账目念得我心惊肉跳的,腿肚子都转筋啦。”刚珠说着,坐了下来。 “我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粮食。刚珠管家,要不是逃难,大家需要现钱,谁会这么便宜的价格卖给你。你想收,也收不起啊。” “搁在过去好了,咱发大财了。可现如今,谁知道红汉人哪天杀进拉萨,咱这不是请等着让人家抢嘛。”刚珠哭丧着脸说。 “你说对了,红汉人的军队来了,他也得吃也得住啊。” “那我们不就遭殃了吗。” “所以,我让你把这些粮食分散保存,放在明处的,备好了让红汉人去抢,他们抢够了,就不会害我们性命!” 刚珠恍然大悟,脸上露出了笑容,他说道:“放在暗处的,咱藏得严实,他们抢不去……这主意太好了!” “拉萨城里到处是逃不走的黑头百姓,到时候,你去把藏山洞里的粮食偷偷地拿出来,既可以自用,也可以赈灾。” “那咱……是老爷功德无量啊!” “多积些功德,也许能保佑白玛少爷平安到家。” “老爷,别看您不说,我知道您心里惦记着白玛少爷,要不,我们派人出去四下寻寻?” “藏东地广人稀,你去哪儿寻啊?”扎西说完,叹了口气,起身回了卧室。 他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白玛生死未卜,自己却束手无策,怎么办呢?他伸手打开收音机,收音机里是一家印度的英语广播:“……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一封拉萨喇嘛的亲笔信已由拉萨地方政府派专员送往新德里的中国驻印度大使馆。拉萨喇嘛在信中报告了他的亲政经历,表达了谋求和平的意愿。这封信已由袁仲贤大使转交新建立的中国中央政府……” 突然窗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扎西一惊,翻身下床,奔到窗前向下张望。院子里,奴仆跑去开门,大门一开,门外竟站着白玛和两名手执火把的仆人。扎西看得真切,他披上衣服,转身朝房门而去。 刚珠已经把白玛迎进了客厅,他问道:“少爷,您怎么找回来的?” “我先去了姨夫家,他告诉我,你们回拉萨了。”白玛答道。 女仆把铜盆端来,倒上温水,侍候白玛洗脸。扎西上下打量,左看右看,等白玛将擦脸的毛巾递给女仆,他便上前抓捏白玛的肩膀、手臂,急切地问:“没伤到哪儿吧?” “没伤着。” “没伤到就好,没伤到就好。快坐下,快坐下。”扎西拉着白玛坐到卡垫上。他又急不可耐地问:“你是怎么逃回来的?” “爸啦,说起来……太丢人了。”白玛惭愧地说。 “吃了败仗,我都听说了,府上去的其他人呢?” “打散了,别说我们,就是藏军正规部队也不是解放军的对手,兵败如山倒,藏军成建制地被解放军给俘虏了。只有两名奴仆紧紧地跟着我,没被打散,我们也被解放军缴了枪。” “一定吃了不少苦头。” “解放军优待俘虏,没碰过我们一指头。” “你也别瞒我,抓到俘虏哪有不打不骂的,你们怎么从集中营里逃出来的?” “爸啦,说来您不信,我们被俘虏以后,有吃有喝,解放军除了向我们宣传他们的政策,还发了遣返证明、口粮,每人又发了回家的路费。仆人领两块大洋,他们见我是贵族少爷,给五块。” “解放军够有钱的。”刚珠插话说。 “遣散我们那天,总共发了好几万块大洋,是用十几头牦牛驮来的。我和仆人算民兵,解放军还发还了我们的私人枪支。” 女仆端着食物进来,摆在藏桌上,白玛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扎西心疼不已,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爸啦,您怎么这么看着我?”白玛被扎西看得发毛,他问道。 “爸啦以为今生见不着你了,没想到,活蹦乱跳地就回来了,太好了。” “少爷,解放军都长得什么样儿?是红头发,绿眼睛吗?”刚珠问道。 “听谁说的?” “都这么说啊,我不相信,那不跟唐卡上的护法金刚一样了吗。” “解放军还真是来护法的,我在昌都还被请去参加过一次宴会,是解放军的王其梅长官宴请阿沛噶伦、帕巴拉活佛,让我去陪吃了一顿。” “有这种事儿?你见到阿沛噶伦啦?”扎西问。 “见到了,我还给他敬了酒,王长官对阿沛噶伦非常尊敬。” “怎么个尊敬法?” 白玛沉思片刻,然后说:“比方说吧,昌都战役以后,解放军进驻了昌都城,他们的指挥部也搬进了昌都总管府。后来,阿沛噶伦返回昌都,解放军的长官们马上腾出总管府,搬到操场上住帐篷,总管府那些暖和的屋子又还给阿沛噶伦和总管府的官员们。噶伦的随从过意不去,感动得都落泪了。……帕巴拉·格列朗杰欢迎解放军解放昌都,他积极地呼吁和平解放拉萨。” 扎西听罢,眼睛一亮,仰天长笑。 白玛被他笑蒙了,他奇怪地问道:“爸啦,您怎么啦?” 扎西依然忍不住发自内心的喜悦,他说道:“没事儿,见到你我高兴,心里踏实!” 第三十七章 德勒府的青稞有毒 八个月后,阿沛·阿旺晋美等五位噶厦政府的全权代表与中央人民政府全权代表在北京签订了十七条协议,拉萨和平解放。在经过数月煎熬和等待之后,扎西和拉萨的僧俗民众又看到了吉祥的彩云,拉萨喇嘛和噶厦的主要官员重新回到拉萨。随后,解放军各路进藏部队也分期分批到达拉萨。 身穿官服的扎西在布达拉宫的台阶前下马,他把缰绳交给仆人,然后向之字形石阶走去。石阶上,众多僧俗官员拾阶而上,稀稀拉拉一直延伸到宫门。土登格勒走在前面,他回头看见鲁康娃,转身回来与他见礼。帕甲紧走几步,赶上来向他们行礼。康萨和尼玛等几名高级喇嘛走在一起,谈笑风生的样子。阿沛噶伦带着随从走来,他时年三十九岁,清瘦精干。台阶上的官员看见阿沛,纷纷避让,表示尊敬,阿沛请他们一起走向宫门。 东日光殿里,五品以上的僧俗官员基本到齐了,他们正在交头接耳,议论着十七条协议。阿沛等众人坐定后,便开始向他们逐条讲解十七条协议的签订过程。他讲完了前三条,众人频频点头。接着阿沛讲道:“对于拉萨的现行政治制度,中央不予变更。拉萨喇嘛的固有地位及职权,中央亦不予变更,各级官员照常供职。这一条表明中央政府对我们的极大尊重。” 一位老喇嘛打了个哈欠,突然问道:“阿沛噶伦,既然什么都不变,为什么解放军还要开进拉萨?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还没等阿沛说话,一名堪布不耐烦地说:“协议上不是写得很清楚嘛,第二条,解放军进入拉萨,巩固国防,他们是来给我们看家护院的,是保护我雪域圣地不受外国势力的侵略和压迫。洛丹大喇嘛,刚才你了打个盹儿,就差打呼噜啦。” 现场轰的一下笑了起来。扎西坐在后排没有理会,他认真地看着十七条协议的副本。 尼玛站起身来,他气愤地说:“我们的军队吃了败仗,这是城下之盟,是北京逼我们签的协议。他们说得好听,拉萨现行制度不予变更,这不过是缓兵之计,缓兵之计啊!变,还是要变,等解放军在高原上站稳了脚跟,他们一定会翻脸的。” “十七条协议确实不能保证我们的政教合一制度千秋万代,我们五位代表和中央代表也反复磋商,交换过意见。这在第十一条有明确的规定,有关拉萨的各项改革,中央不加强迫……” 格勒侧头看了看坐在上端的鲁康娃,鲁康娃紧锁着眉头,一副冷峻面孔。 阿沛继续说道:“拉萨地方政府应自动进行改革,人民提出改革要求时,得采取与拉萨领导人员协商的方法解决之。这就是说,拉萨何时进行改革,怎么改革都要经过拉萨佛爷和在坐各位官员的同意。中央已经把改革的主动权,交给了我们。” 众人心悦诚服,议论纷纷,吃大米的不干涉吃糌粑的,这个协议还是对我们有利的;阿沛噶伦给拉萨争取到了最大的利益;应该报请拉萨佛爷对和谈代表进行嘉奖。康萨侧过身去对身边的洛桑扎西说:“司曹老爷,你看,这第十二条涉及您的切身利益啊。” 洛桑扎西尴尬地笑了笑说:“阿沛噶伦他们的工作细致、周全啊。” “你在重庆当过国民党的立法委员,我还担心拉萨会抓着这点不依不饶呢。”康萨说着,做了一个杀头的手势。 “拉萨宽宏大量,有了这个条款的保护,我照常做我的司曹,拿我的薪俸,可以继续为政教大业尽心尽力。” 扎西听着阿沛的演讲,如释重负。这半年多,他对解放军进入拉萨做了种种推测。像廓尔喀兵那样残暴烧杀?像英国远征队那样野蛮占领?像赵尔丰的清军那样劫掠财物?这些悲剧在雪域高原上都先后上演过,再来一次也不稀奇。扎西已经做了一些应对的准备,以防不测。但万万没有想到,一纸协议,化解了一场兵戎相见,多吉林活佛说得有道理,北京的拉萨一样是拉萨人民的大怙主。 街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僧俗人等有来有往,只是多了几名解放军的身影,他们正和奴仆牵着身上驮着牛粪的骡子走在街上。几名老百姓与他们相遇,敬畏地微笑,嘴里念叨着:“金珠玛米……,十八军,金珠玛米……”巴桑站在德勒商店前门,用拂尘左一下右一下地拍打着灰尘,店门口堆着成摞的粮食,摊上摆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却无人问津。 德勒府郊外的庄园里有五头骡子,四名解放军和德勒家的奴仆一起把粮食从棚子里抬出来,放到骡子背上。刚珠高兴地张罗着:“绑结实了,当心半路上掉下来!……司务长,你怎么不在八廓街的商店里买粮食?那边离解放军驻地近。” 司务长答道:“部队有规定,不能随便去街里买东西。” “为什么?” “都上街还得了,解放军也几千人呢,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八廓街承受不起,物价还不涨飞了。” “哟,可不是嘛。” 司务长拿出买粮的钱递给刚珠说:“管家老爷,你点一下。” 刚珠接过钱口袋,掂了掂说:“不用点,不用点,错不了。尼玛,你们几个牵着骡子把粮食送去,快去快回。” 奴仆答应着,和解放军一起赶着骡子出了庄园。 解放军自打进藏以来,从德勒府购买了大量粮食,德勒府也因此赚了很多钱,刚珠看着一摞摞白花花的银子高兴得手舞足蹈。 白玛拍了拍他说:“哎,魔怔啦?” “少爷,这半年,你可不知道,我整天价提心吊胆,那才叫魔怔呢。现在好了,咱德勒府大赚了一笔。……咱家老爷快赶上乃琼法师了,不打卦都能先知未来,真是神了。”刚珠开心地说。 “这些都是卖粮的钱?” “一部分,这只是一部分。我把老爷年初收押的那些院子,能卖的都卖给了解放军。老爷心软,有些宅子又退还给了人家,我们短了一大笔呢。” “你真是贪得无厌,不退给人家,四舅爷,还有夏加他们住在哪儿,德勒府不能乘人之危啊。” 刚珠琢磨着,他突然对白玛说:“解放军也真可怜,大部队就住在拉萨河边的平坝子上。……少爷,郊区庄园那边的粮食都卖完了,腾出地儿了。” “那可以借给解放军用啊。” “我也是这个意思,还没跟老爷商量,咱可以再收些房租。” “你是管家,你就定吧,爸啦一定会同意的。” “唉,少爷,你知道那天我去解放军驻地看电影遇见谁啦?” “快说吧,是不是有很多老爷少爷都去啦?” “没错,我遇见了康萨府的梅朵小姐。” “她怎么样?” “这么些年了,她还没嫁人呢。” 白玛闻听,心中一紧,沉默不语了。 解放军来了以后,和老百姓关系融洽,打成一片,这惹恼了鲁康娃,他在噶厦议事厅里气愤地说:“汉政府的军队刚到拉萨,就在八廓街上支起摊子,开什么卫生所,给那些穷鬼要饭花子看病,他们不收钱,收买的是藏民的人心!”格勒、洛桑扎西、帕甲、尼玛等几名高级官员齐齐望着他。 “最可恨的是,我们有些喇嘛、贵族人家也去那里看病,丢尽了我们藏人的脸面。”尼玛撮火地说,“照这么下去,他们真就赖在我雪域圣地不走啦!” “有了十七条协议,想轰走他们,恐怕难啦。”洛桑扎西悲观地说。 格勒显得老谋深算,他接过话茬儿说:“我在想,红汉人在中国的东边抗美援朝,正打得不可开交,国力消耗很大,朝鲜半岛上谁输谁赢还说不定呢;在西边,解放军刚刚进藏,立足未稳,开个卫生所什么的,不过是小打小闹。他们的软肋是从内地到拉萨的运输线漫长,部队的给养供不上来,这才是致命的!” 鲁康娃闻听,兴奋起来,他说:“对啊,要抓住这一点。” “我们应该周密筹划,大闹一场。虽然我们打不过解放军,但可以把他们饿死,饿走!” “对,饿肚子的滋味一定比打败仗更难受!要是没有粮食吃,解放军就是铁打的铜铸的,也撑不住多长时间。” “各位老爷,要干马上就干。通知各家各户不许卖粮给红汉人,也不许卖柴火、卖牛粪,违背者严惩不怠。”尼玛说道。 格勒摇着头说:“不,不能以噶厦的名义,也不能以市政衙门的名义发这种布告,那样我们会很被动。” “您是说,我们要暗地里下手?”帕甲问道。 “要双管齐下,先联络贵族、商人把粮食囤积起来,禁止卖粮。然后,大造舆论,把全拉萨的粮价炒起来。粮价要涨两倍、三倍,甚至十倍,让所有的黑头藏人都知道是解放军在抢购粮食,哄抬了物价。” 鲁康娃哈哈大笑,他得意地说:“老百姓买不起粮,吃不上糌粑,他们的怨恨、愤怒就会像拉萨河里的洪水一样暴涨。嘿嘿,红汉人的大限也就到了!” “仁钦噶伦,这个主意又狠又准,但是……”帕甲说。 “你是担心有些人不听我们招呼。” “首先就是阿沛噶伦,他不仅把家里的存粮送给解放军,我听说,他正派人从太昭调粮来拉萨。” 鲁康娃愤愤地说:“第二个和红汉人黏黏糊糊的家伙就是第穆活佛,现在解放军一部分口粮就是他的丹吉林寺供应的。这第三家嘛……” “我知道,第三个就是我姐夫家……德勒府。”格勒答道。 “你打算怎么办?” 格勒狠狠地说:“谁卖粮给解放军,谁就是我们政教大业的敌人,不分亲疏贵贱!” 常来找刚珠买粮食的司务长,今天带着军区主任陈新桥来到德勒府登门拜访,陈新桥穿着和战士一样的布军装,只是一顶军绿呢子帽,显示着他的军官身份。战士小李子牵着一头驮着银圆袋子的骡子也进了院子。 刚珠热情地上前迎接,陈新桥把手里的哈达献给他。司务长介绍说:“管家老爷,我们部队的陈主任亲自给您送房款来了。” 刚珠满脸堆笑,客套地说:“长官老爷……欢迎欢迎。” “解放军不兴叫长官,我们也不是老爷,管家先生,你就叫我陈同志,或者陈主任吧。”陈新桥笑眯眯地说。 “陈主任,好,就叫陈主任,请进,快请进。”刚珠说着,把一行人让进了主楼。 陈新桥进了客厅,接过扎西敬上的酥油茶,在茶碗中用指头蘸了三下,敬天地神,然后才喝。扎西请陈新桥在卡垫上坐下后,才说:“区区房款怎么敢劳烦陈主任亲自送来。” “我今天来拜访,一是感谢德勒先生又卖粮食又卖房子给我们,帮进藏部队解决了大问题。还有一个原因,我也想参观参观鼎鼎大名的德勒府。”陈新桥真诚地说。 “我这寒舍陋室的,不值得一提。” “德勒府供养的金佛是稀世至尊,我早有耳闻。” 扎西笑了,带他来到佛龛前介绍说:“陈主任,这尊金佛是大清乾隆皇帝给藏地的封赏,一直供奉在布达拉宫历代拉萨喇嘛的修禅密室,木龙年,十三世拉萨佛爷为表彰德勒噶伦率部抗击英军有功,赏赐给了德勒家族。” 陈新桥取了三支香,刚珠递火点燃后,他来到佛前行礼,上香。 白玛从外面进来,他问道:“爸啦,解放军的首长来了……”他话说一半,一见陈新桥,愣住了。 陈新桥上完香转过身来,见到白玛也愣住了,他思忖片刻,说道:“你是……德勒……白玛多吉?” “果然是陈主任。”白玛惊喜地说。 “你们认识?”扎西问道。 “爸啦,在昌都接我去参加阿沛噶伦的宴会,给我们发路费回家的就是陈主任。” “白玛,原来这是你家啊,真没想到了。”陈新桥意外地说。 扎西闻听有些感动,他说道:“陈主任是犬子的救命恩人,受我一拜。”说着,准备行礼。 陈新桥上前扶住他,诚恳地说:“汉藏一家,理应如此。” “刚珠,去备上酒菜,今天一定要请陈主任和解放军的同志吃完饭再走。”扎西吩咐着。 白玛又叮嘱了一句:“让厨子做川菜,陈主任吃得惯。” 一会儿工夫,粉蒸排骨、麻婆豆腐等六道川菜上了桌。陈新桥夹了一口辣子牛肉,细细品尝。 “还合您口味儿?”扎西问道。 “正宗,真正宗!一年多没吃到家乡的味道了。”陈新桥赞不绝口地说。 白玛闻听,高兴地说:“炒得好,给赏钱。” 站在一旁的刚珠马上掏出藏钞塞给了弓腰侍候的厨子。 “德勒先生,内地的佛教徒不允许吃肉,藏传佛教没有这样的戒律吗?”陈新桥问道。 “因为藏地食物奇缺,品种单一,寺院里是可以吃肉的,但只能吃风干的羊肉、牦牛肉,新鲜的肉,绝不允许吃,也不允许带进寺庙。” “两地的佛教,还真是大不相同。” “但普度众生的心愿是佛教各系各派共同信奉的准则,不管是汉传、南传、藏传,都是如此。” “普度众生也是我们拉萨人的信念,与佛菩萨不谋而和。” “陈主任,解放军也讲普度众生?”扎西兴奋地问。 “当然。不过,我们要普度的众生,不分等级,不分贵贱,囊括普天之下所有的民众。拉萨不仅希望拉萨的大贵族,小贵族、大活佛、小喇嘛,还有占拉萨人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差巴、堆穷、朗生,甚至被称为黑骨头的铁匠、屠户,都能过上不愁吃不愁穿的好日子,人世间不再有剥削和压迫,到那时,才算是真正实现了普度众生的宏愿。拉萨不是有种说法,认为拉萨是文殊菩萨的化身吗,这就是拉萨的普度观。” 扎西思索着,喃喃地说:“不分等级,不分贵贱……” “塔有层次,人有尊卑。陈主任,人人都平等,谁来当奴仆啊?”刚珠忍不住地问。 “管家先生,有人生下来就愿意当奴仆吗?” 刚珠被问住了,他抓耳挠腮地琢磨着。 “爸啦,我接触的解放军,官兵平等,没有贵贱之分,解放军之间叫同志,亲切得像兄弟姐妹。”白玛又看着刚珠和女仆说:“以后部队上放电影,我带你们一起去,也让你们见识见识。” 女仆不解地说:“我可不敢,哪能所有的眼睛都看藏戏,所有的嘴巴都吃红糖啊。” 陈新桥愣住了,他问道:“白玛少爷善待你们,你还怕什么呢?” “老爷、少爷待我们好,这些年我都忘了挨嘴巴的滋味了,可不敢再有非分之想。今生当奴仆,是在赎我前世的罪孽,把老爷、少爷侍候好了,来世就能投胎转世到一户好人家。”女仆回话说。 陈新桥有些尴尬,他望着侍候在身边的女仆,无言以对。 扎西圆场说:“陈主任,您的话如醍醐灌顶,给了我不少启发,来,我敬您三杯。” 陈新桥起来和他碰杯,两个人一饮而尽。 他们谈得很投机,一直喝到了入夜。酒喝透了,话也说得直截了当,扎西已经很久没有这种痛快淋漓的感觉了。陈新桥与传说中的拉萨人不一样,好酒,爱吃,性情中人,一瓶酒下肚,他们彼此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陈新桥回到军区的帐篷时已经大醉,到了后半夜,才口渴醒过来。他环视了一下帐篷,爬了起来,看到小李子趴在桌子上也睡着了。小李子手边有一个油纸包,陈新桥伸手拿过来,打开来看。油纸包里是糌粑,还有风干肉,他彻底醒了,叫道:“小李子,小李子。” 小李子睡眼惺忪地抬起头,问道:“陈主任,你酒醒啦?” 陈新桥指着油纸包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这是糌粑啊,我从德勒府带回来的。” 陈新桥一听就火了,大声地说:“起立!” 小李子随他的口令,站直了身子。 “向左转,齐步走!” 小李子随他的口令走到帐篷南侧。 “立正!站在那儿,好好反省。” 叶子背着医药箱从外面进来,她问道:“大声号气的干什么呢?”她是陈新桥的妻子,女军医,不到四十岁的样子。 “我以为你今天值班呢。”陈新桥说。 “巡诊去了,怎么这么大酒味儿?”叶子看到洗脸盆里的呕吐物,又问道:“你吐啦?” “一年多没喝了,沾酒就醉。” 叶子看见小李子在边上站着,轻声地说:“小李子,去休息吧。” “我在罚他,他把藏族同胞家的东西拿回来了,这是什么行为?”陈新桥气愤地说。 “不是偷的,是他们给我的。”小李子委屈地说。 “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这些东西要顶多少针线?” “我知道纪律,可这是我的晚饭,我没吃。” “你为什么不吃?是毒药吗,挑三拣四!把进藏守则抄十遍!” 小李子眼圈红了,他难过地说:“部队断伙了,同志们每天在吃马料,吃元根,晚上总放屁。这糌粑不就是我们老家喝的油茶面吗,我没舍得自己吃,想带回来和大家一起冲糊糊喝。” 陈新桥知道自己错怪了小李子,他把糌粑倒进饭盒里冲好,递到他手上,不好意思地说:“真香啊,哎呀,这要再加上一块酥油,就更地道了。嘿嘿,我还没醒酒呢,刚才批评你的话不算数,你要再不端走,可就进我肚子啦。”小李子破涕为笑,端着饭盒走了。 以鲁康娃、格勒为首的一小撮噶厦官员,秘密地商定了饿走解放军的计划后,便付诸行动了。他们指使一些外乡人到八廓街上抢购粮食,致使粮价上涨,老百姓人心惶惶,不少人也加入了抢购的行列。面对飞涨的粮价,黑头百姓怨声载道。别有用心的人扬言,一下子来了那么多解放军,都张着嘴等着吃呢,再不买还得涨…… 德勒商店的粮食也被抢购一空。巴桑觉得蹊跷,他安排好店里的事情,便直奔德勒府向扎西汇报去了。扎西听完巴桑的述说,表情严峻,他问道:“你瞧着买粮的都是什么人?” “看打扮,是生人,应该是外乡人。”巴桑回话说。 “他们如果是来拉萨朝佛的,也不至于买那么多粮啊。” “看意思……他们是有目的来的,前前后后也就是一炷香的工夫,店里的粮就全卖完了,他们连盐巴都整袋子买。” “一定有人在背后捣鬼,我也听到了一些风声。巴桑,把我们存在娘底沟山洞里的粮食都拉回来,补充到商店里去。” “市面上应该又涨价了,我们什么价呢?” “过去什么价,现在还什么价!” 第二天,扎西和刚珠来到八廓街,站在德勒商店不远处观察着。由于德勒商店的粮食恢复了原价,所以,门前被围得水泄不通。外乡人、喇嘛、各色人等正将整袋的粮食从头顶传递出来,他们的外围是骡子、驴子、牦牛,乱哄哄的,热闹非凡。 扎西转头看了看八廓街的其他店铺,一切如常,甚至显得冷清。他心里已经很清楚了,转身欲走,忽然发现有四位掌柜的拦在他身后。其中一人可怜巴巴地说:“德勒老爷、管家老爷,德勒商店这个卖法,我们这些小店都得关铺子啦,都在一条街上做买卖,您得给我们留条活路啊。” 扎西脸色难看,他侧脸看了看身边店铺的价签,青稞已经从原来的两块八,标到了三块五。他说道:“你们这个涨法,老百姓还有活路吗?” “怪不着我们,现在货源紧俏,庄园那边收粮??的价格也涨起来了,我们不能做赔钱的买卖。” “那也不能赚黑心的钱!”扎西生气地说完,准备穿过他们离开此处,他猛一抬头,突然看到帕甲从一个店铺里出来,他冲扎西示威地阴笑。 扎西冷眼相对,骂身边的掌柜:“都给我滚开!心存不良!” 格勒站在院子里的阳伞下,正专心致志地画着唐卡,唐卡上的佛像就差局部的颜色了,奴仆弓腰端着颜料盘,格勒舔色,轻描。葱美走过来,见他心情好,便说:“老爷,小夫人从印度来信了。” “琼达又没钱啦?”格勒问道。 “没提钱。小夫人信上说年扎和卓玛在大吉岭的学校里,英语进步很快,别的都好,就是……” 格勒停下手,问道:“就是什么?” “两个孩子年纪小,想家!” 格勒没搭话,舔了舔颜料,继续画佛。 “老爷,拉萨小学已经成立了,我也半年没见到年扎和卓玛了,我想,干脆把他们接回来,在我们身边上学多好啊。” “拉萨小学是解放军办的,上学的都是什么人,我们的孩子身份高贵,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学校是解放军办的,可校长是赤江活佛,他是拉萨佛爷的副经师啊。” 格勒瞪着葱美,片刻之后又说:“雪域高原就要地震了!全藏的领主们正在摩拳擦掌,准备跟红汉人大干一场呢,天翻地覆也说不准……” 葱美还想说什么,突然看到管家引着帕甲、康巴头人、喇嘛、商人进来,她只好走开了。 “各位辛苦了,街上怎么样啦?”格勒胸有成竹地问。 “德勒家的粮食快被我们派人买光了,噶伦老爷放心,用不了多久,八廓街的物价就会翻一番。”康巴头人说道。 “好!照此下去,有人头顶上要冒火啦。” “仁钦噶伦,德勒府正在从外地运粮回来,他要平抑物价。”帕甲说道。 “能耐死他!你们把他运回来的粮食全收了。” 商人闻听,忍不住说道:“噶伦老爷,不光是德勒府、阿沛噶伦、第穆活佛,还有朗顿公爵都在调运自家的粮食来拉萨,还有……肯把粮食卖给解放军的人家可不占少数啊……” “你什么意思?” “照这个买法,我们也吃不消啊。” “你们在市场上平价买,然后倒手高价卖,能赚上一大笔呢,怎么会吃不消?” “噶伦老爷您忘了,噶厦给我们的命令是先买后囤,不让上市,谁敢拉到市场上去卖啊。” 格勒在众人的脸上扫了一遍,故意轻松地笑了笑说:“各位为了政教大业尽心尽力,噶厦不会让大家吃亏的。”他转向帕甲说:“市政官大人,应藏书网该从市政衙门提调一笔专款给大家补贴,如果不够……编一些名目,动用布达拉宫的金库。” “噶伦老爷有了指示,门下照办就是。”帕甲满脸堆笑地说。 众人开心了,他们随帕甲离开了仁钦府。 格勒望着他们的背影,把画笔重重地摔在桌子上,骂道:“指望这帮人来捍卫我政教大业,简直是……扯淡!” 为解决粮食给养等问题,解放军向噶厦提出了购置土地,垦荒种粮。这让鲁康娃大为光火,他召集众官员到布达拉宫开会,商量对策。格勒说:“解放军想开荒,他们看好了一片荒河滩,大家讨论一下,卖还是不卖?” 尼玛把一份文件重重地摔在桌子上说:“卖啊,为什么不卖。南边的荒河滩从松赞干布时候起,就连杂草都长不出来,他们能种出青稞,能耐!解放军有钱,就把他们的钱袋搬到布达拉宫来……” “虽说是片荒滩,如果解放军撒下了种子真生根发芽怎么办?”鲁康娃打断他说。 “司曹老爷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啊。”格勒附和道。 “解放军如果能够自给自足,也可以……”扎西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康萨的咳嗽声打断了。 康萨脸上冒汗,抓住胸口,一边咳嗽,一边说:“我怎么……这么难受啊……这是怎么啦……” “康萨噶伦,您不是病了吧?”鲁康娃问道。 “心口疼……疼得厉害……” “赶紧送康萨老爷回去歇着吧。” “对,对,派人去藏医院,让藏医马上过来。” 扎西和众人扶康萨出了门,很多人也跟了出去。格勒四下看了看,阴险地说:“康萨噶伦不在,河滩的事儿怎么商量,下次再说吧,散会。”大家闻听,纷纷起身,离开会场。 鲁康娃与格勒心领神会,他皮笑肉不笑地说:“解放军的请求,噶厦不是置之不理,我们开会议过了,嘿嘿,议而不决,好办法!” “他们有手表,我们有时间,中央代表也拿我们没辙。”格勒得意地说完,也出了会场。 扎西送走了康萨老爷,正准备离开的时候,被格勒叫住,格勒把他带到了布达拉宫的金顶上,他们走到金碧辉煌的宝幢之间停住了脚步。格勒意味深长地说:“姐夫,一张嘴里容不下两条舌头,一口锅里煮不下两个牛头,这个道理不用我多说吧?” “格勒,你什么意思?”扎西问道。 “解放军进城以来,姐夫遭人诟病,处境很不妙啊。” “就因为我卖粮食给他们?” “还有房子。你是赚钱的天才……现在又想平抑物价,政治上欠思虑!” “我不明白。” “你是成心!” “噶厦不是封我为钱粮局局长吗,解放军要买粮自然找我,平抑粮价也是我的职责所在。” “你的官爵是噶厦封的,你应该为噶厦做事才对。” “有些人在鼓捣一些拿不上台面的事情,他们反对我动用噶厦的存粮,我照办了。现在八廓街上卖的是我自家的粮食。” “你这叫猾头。姐夫,这些年你在想什么,我心里一清二楚,也很钦佩你的愿力。但不管怎么样,不能指望解放军,他们是无神论者,是不信佛的人,不可能帮你实现普度众生的宏愿。” “佛祖教诲,一切众生,皆有佛性。我认为,解放军也不例外。” 格勒有些冲动,他愤愤地说:“我不想和你辩经,你是雪域圣地的贵族,又是噶厦的四品官员,为什么要帮助我们的敌人呢?” 扎西也强硬起来,他问道:“格勒,你以为我这么起劲儿地卖粮、卖草、租房子给解放军,真是为了赚银子吗?” “不是!你不是贪财的人!” “知我者,仁钦噶伦,谢谢。”扎西说完,转身就走。 格勒恼羞成怒,他冲着扎西咆哮:“扎西顿珠,我们抵不过解放军的枪炮,但我们可以断他们的粮草,把他们困死,饿死在高原之上。你,还有那些吃里爬外的家伙,破坏了我们的计划!” 扎西站住脚,突然折回来,也冲着格勒大吼:“这是谁的计划?拉萨佛爷已经致电北京的拉萨,坚决拥护十七条协议,是什么人背着佛爷在策动这场阴谋,企图破坏现在的局面,是你吗?” “包括我。这不是阴谋,是赶走外族军队的悲壮之举。” “外族的军队进入拉萨不是第一次了,木龙年,荣赫鹏带领三千英国黄毛佬攻陷江孜,刺刀直指拉萨。他们一路上焚烧寺院,抢劫文物,奸淫妇女,把白居寺的佛堂变成了炖肉的食堂,逼迫拉萨签订了《拉萨条约》,直到今天,在拉萨各地的英国和印度驻军还没有撤走。十三世拉萨佛爷受到恫吓,被迫逃亡蒙古,又辗转于内地。” 历史勾起了格勒心中的愤恨,他咬牙切齿地听着。 扎西继续说道:“铁狗年,大清皇帝派赵尔丰带领的两千清兵闯入拉萨,他们军纪败坏,掠夺民财,驱散传召拉萨会,还朝神圣的布达拉宫开枪射击。十三世拉萨佛爷受到威胁,再次逃亡,避难到印度。可现如今,又一支内地的军队来了,他们对僧俗民众秋毫不犯,中央代表还把十四世拉萨佛爷从亚东请回拉萨,重整政教大业。仁钦噶伦,这世界上有不抢东西、不杀人放火的军队吗?” 格勒无言以对。 “从前没有,现在有了。就冲这一条,我们拉萨人就没有理由与解放军为敌。” “他们这么做是包藏祸心,等站稳脚跟,解放军的凶残面目一定会露出来!”格勒狡辩道。 “那我们就用拉萨河的圣水擦亮眼睛,拭目以待!” “扎西顿珠,你已经惹了众怒!再这么下去,你会众叛亲离!将受到最严厉的惩罚!……我们是亲戚,别怪我没提醒你。” “众怒是谁在怒?我到底惹什么人不痛快?我怎么听见拉萨城里的僧俗百姓都叫解放军金珠玛米呢。” “你这不是挺明白的嘛!金珠玛米,是砸碎锁链的军队,这是那些下等人、下下等人,对红汉人的称呼,是那些应该割掉舌头的混账叫出来的!扎西,你别犯糊涂,仁钦府、德勒府,你和我,靠什么享受着人上人的奢华,靠的就是这些锁链。”格勒不屑地说。 扎西回头指了指远处的随从说:“他们,还有你说的下等人、下下等人,为什么从娘肚子里钻出来就要戴着锁链呢?” “因为他们只是一群会说话的畜生,没有皮鞭和锁链,他们就不懂怎么做奴仆。” 扎西瞪着格勒,狠狠地说:“噶伦老爷,我也是奴仆出身,在进德勒府之前,我是一个穷困潦倒的云游喇嘛,也是一个只会念经、说话的畜生!”扎西说完,拂袖而去。 格勒被噎在那里,张口结舌。 康萨这次是真的病了,他回到家中不停地咳嗽着,他让梅朵把珍藏多年的圣物拿出来,声称这是能医治百病的灵丹妙药。藏医一边念经,一边用圣物配药,然后给康萨服下,让他躺在床上歇息。 管家请来了喇嘛,喇嘛一边念经,一边挥舞着法器做法事。可是康萨的病不但没有好,却发起了高烧,他满脸通红,一会儿,竟昏迷不醒。 梅朵急坏了,她带着哭腔叫道:“爸啦,爸啦,你醒醒……爸啦……” 管家也吓坏了,他忙说:“小姐,你别着急,让师傅们打个卦……” “打什么卦啊,圣物也不管用,全都不管用!”梅朵发火。 康萨突然一阵咳嗽,嘴角溢出棕红色的痰液。 梅朵害怕地说:“咳出血了,这是血痰吗?”她冲着打卦念经的喇嘛吼道:“吵死啦!都念了两天了,走吧,走吧。” 管家忙冲喇嘛摆了摆手,喇嘛们知趣地起身走了。 “赶紧去请大夫。”梅朵吩咐道。 “藏医看过了,才走啊。”管家回话说。 “我让你去请西医,去印度领事馆请英国大夫。” “解放军进藏,英国大夫都吓跑了。” “那怎么办啊?” “小姐,老爷都不醒人事了,顾不了那么多了,外面都说解放军的大夫医术高明,要不,去找解放军?”管家试探地问。 梅朵冷静下来,她想了想说:“你先去找白玛少爷,德勒府跟解放军有来往!快去!” 管家答应着,转身跑出去了。 没过多久,白玛带着叶子医生赶来了,叶子看了看被烧得迷迷糊糊的康萨,拿出体温计放在他的腋下,然后开始用听诊器给他做检查。 叶子做完了检查,把体温计拿出来查看,她表情凝重地说:“高烧不退,肺部一侧有啰音,里面有炎症。” “那怎么办?大夫,你救救我爸啦……”梅朵哀求地说。 “小姐不用紧张,我诊断是大叶肺炎,常见病。” “我阿妈啦也是这样咳嗽,咳血痰,后来……就去了……”梅朵说着,眼泪流下来。 叶子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说:“现在治疗还算及时,别担心,康萨噶伦以前使用过盘尼西林吗?”99lib? “没有,我爸啦没用过西药。” “准备盘尼西林,八百万,马上做皮试。”叶子对护士说。 护士打开医药箱,取出酒精、棉球、器械等。叶子在康萨的手臂上消毒、做皮试扎针。梅朵紧张地看着她们。 “梅朵,老爷的病会治好的。叶大夫是解放军中最好的医生,她刚给张代表看病回来,就被我接来了。”白玛安慰她说。 一会儿,护士检查完康萨的手臂向叶子汇报:“叶医生,没有过敏反应。” “静脉注射。”叶子转过头,又对白玛和梅朵说:“要打点滴消炎,控制病情的发展。” “叶大夫,听您的。” 护士熟练地给康萨扎上了针,药液一滴一滴地输进了他的身体里,没过多久,康萨平稳了许多。叶子说道:“康萨噶伦没用过西药,没有抗药性,疗效会非常好。” 梅朵紧绷的心终于放松了,她感激地望着叶子。 桑烟四起,不断有烟尘遮蔽大昭寺正门上的双鹿法轮,气氛显得肃穆又诡秘。格勒、帕甲和几位僧俗官员正在大昭寺的议事厅里焦急地等待着,一会儿,尼玛带着平措匆匆赶来。格勒问道:“尼玛大人,有什么消息?” 尼玛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说:“物价狂涨不止,拉萨城里人心惶惶。” “好啊!” “不过……城里也有人传言是我们在背后搞的鬼。”尼玛面有难色地说。 格勒等人闻听,脸上的笑容马上僵住了。 “哎呀,为了赚钱也好,为了支持解放军也好,反正现在雪康家、夏苏家,甚至索康噶伦也开始卖粮食、卖房子给解放军,了不得啦!”帕甲说。 “阿沛等人的做法越来越得人心,如果不把这种势头打下去,仁钦噶伦,恐怕我们越来越孤立啦。”尼玛忧心地说。 “见利忘义!一定要除掉扎西顿珠,给阿沛他们一个警告。”格勒恶狠狠地说。 “对,杀了他!”帕甲附和道。 格勒扭头瞪着帕甲,他说道:“你那嗓子眼儿伸出来的是枪筒子吧,想公报私仇啊!” “仁钦噶伦,这是您的意思啊。” “扎西是仁钦噶伦的亲戚,别太明目张胆啦。”尼玛说。 “各位大人错了,德勒府里确实有我的亲戚,是其美杰布,不是扎西顿珠!” “对,对,扎西就是替身,他就是个下等坯子,怎么配和我们在一起。” “可是,他在解放军那儿,在阿沛噶伦那儿都是红人,除掉他,别落下个破坏汉藏团结的把柄。这事儿不能明火执仗地干……可以借刀杀人!”格勒说着,他一摆手,众人凑了过来,他开始对他们耳语,众人闻听,个个茅塞顿开的样子。 一缕强光缓缓地射进装满青稞的仓库里,原来是两名守库的奴仆打开了仓库大门,帕甲耀武扬威地走进来,他身后的两名奴仆抬着一袋子青稞,也快速地跟了进来。 帕甲察看整垛的粮食,他问道:“这些都是从德勒商店买回来的?” “是,都在这儿呢。”库奴答道。 “你去吧,把仓库大门关了。” 库奴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片刻,库门关闭,仓库里只剩下从缝隙里射进来的缕缕日光。帕甲一挥手,奴仆把粮垛上的袋子掀到地上,迅速地解开袋子口,一袋两袋……总共五袋。他们又把刚抬进来的青稞分别倒进这五个袋子里,然后进行搅拌。 在解放军的一再催促下,噶厦终于卖给了他们一块荒滩。这一日,一名首长带着陈新桥等五名干部来现场察看,首长蹲下来,抠下一把泥土看土样。 陈新桥也想抓土,可地上全是石头抠不动,他问道:“这荒石滩能长庄稼吗?” “能不能都得长,王贵,你是种庄稼的行家,你说说。”首长乐观地说。 被称作王贵的军官看了看说:“只要有肥料养地,没问题。” “肥料倒是有,拉萨城里满街的屎尿,要多少有多少。”陈新桥说道。 “那就发动战士们全城扫街,既美化了市容,又可以积肥。对了,还有那些贵族家、寺院里的厕所,别嫌脏,全掏一遍。”首长赞同地说。 “很多战士在家都是种地的好把式,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开荒,我们没有锹,没有镐,没有绳子,光靠两只手可开不了荒啊。” “开荒的工具……严重不足,从内地又运不上来,得想办法解决。” 几个人正商量着,小李子突然急匆匆地跑来,他气喘吁吁地说:“陈主任、首长,出事儿啦!” “怎么啦?” “我们连的好多战士突然病倒了,拉肚子,有的疼得直打滚。” 陈新桥立刻紧张起来,他说道:“走,回去看看。” 当他们赶回军区的时候,十几名战士全躺在军用帐篷的地铺上,每人的手臂上都扎着吊针,吊瓶在半空中挂成一片。叶子和三名护士正在给战士们摸脉,看表,检查。 陈新桥焦急地问:“情况怎么样?” “他们的症状完全一致,都是腹痛,腹泄。”叶子答道。 首长表情沉重,查看了几名战士问:“什么原因引起的?查清楚了吗?” “战士们吃完午饭,就陆续有人拉肚子,也有人抽搐,初步诊断应该是食物中毒。” “难道是粮食发霉啦?” 司务长急得涨红了脸,他解释说:“首长,青稞没问题,是新粮食……” 一名护士拿着化验单跑进来,递给叶子说:“叶大夫,化验结果出来了。” 叶子接过来,扫了一眼向首长汇报:“确实是食物中毒,问题应该出在这批青稞上。” “这批粮食哪买的?”陈新桥问道。 “今天吃的是这个袋子里的青稞,三天前德勒府派人送来的,不会有问题啊。”司务长说着,把手里的粮食袋子递给陈新桥。 陈新桥把袋子交给首长,他指着袋子上的族徽说:“拉萨各家族的牦牛袋子都有自家的标志,这个是德勒府藏书网的。我们部队一直都买他们家的青稞,过去从来没出过问题。” “这批粮食还有多少?”首长问道。 “还有十一袋。”司务长答道。 “把德勒家剩下的青稞全部封存,暂时也不要再去买了。” “是。” “叶大夫,你负责任地告诉我,战士们有没有生命危险?”首长又问道。 “病情基础控制住了,但需要一段时间治疗。” 首长思忖片刻说道:“这件事儿,先不要声张。陈主任,你做进一步的调查,尽快得出结论。” 噶厦的官差火急火燎地跑到德勒府,通知扎西马上到噶厦议事厅,说各位大人都在那儿等着呢。扎西觉得突然,不明其中缘故,官差称噶厦里的老爷们都铁青着脸,肯定不吉祥。他催促扎西,噶厦的事儿比火还猛,比水还急,耽误不得。扎西赶紧换上官服随他去了。 当他匆匆走进议事厅的时候,扎西愣住了。议事厅里坐着鲁康娃、阿沛、格勒等僧俗官员,还有两名穿呢子服的解放军军官,他们表情严峻地盯着他。 扎西感觉气氛不对,上前一步说道:“钱粮局四品官德勒?扎西顿珠,前来应差。” “坐吧。”鲁康娃说道。 扎西左右环顾,发现并没有座位,只好说:“我站着吧。” 早已等候一旁的帕甲拿着粮食袋子走到他面前,问道:“德勒大人,你看一下,这个牦牛袋子是你们府上的吗?” 扎西察看后,答道:“没错,是德勒府的,有我们的族徽。” 鲁康娃对解放军军官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提问了。 “陈新桥陈主任,你认识吗?”军官问道。另一名军官做着笔记。 “认识,他们部队买我们家粮食,他来府上道谢过一次。” “他在你府上吃过饭?” “前些日子……陈主任亲自来送房款,我在家里款待了他一次,我们谈得很融洽。” “他喝得烂醉如泥?” “是我喝得烂醉如泥,陈主任……还好吧。” “你们府上粮食卖给部队是什么价格?” “最初是每藏克两块四,后来市价飞涨,陈主任怕我吃亏,要随行就市,我没同意。最后,部队和我家掌柜的达成协议,按两块八的价格交易的。”扎西皱了皱眉头说。 “三天前送来的那批青稞也是这个价格吗?” “三天前?应该也是吧,具体情况都是掌柜的,或者管家他们去做。” 军官对格勒、阿沛等官员说:“各位大人,我没什么好问的啦。” 鲁康娃故意问阿沛:“阿沛噶伦,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阿沛平静地说。 “先把德勒大人请到侧房去吧。”鲁康娃对帕甲说。 帕甲上前,请扎西出门,扎西跟随他去了议事厅的侧房。 对于鲁康娃、土登格勒一伙的打击报复,迟早都会发生,扎西早有心理准备。从阿沛噶伦刚才的表情上判断,他很为难,也无法袒护自己,而解放军干部对自己说话的语气其实就是审讯,扎西一时理不出头绪,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他站在窗前,思绪万千。 议事厅外,格勒带着几名官员送解放军军官出门,他诚恳地说:“请放心,我们一定会严肃处理,给解放军同志一个交代。” “仁钦噶伦,这是蓄意破坏汉藏关系的行为,噶厦绝不能姑息。”解放军军官说道。 “鲁康娃大人,阿沛大人不已经表态了吗,查办,一定查办!” “我们希望噶厦将处理结果正式行文给拉萨工委。” “没问题。唉,扎西怎么能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儿呢,嘴里念着佛经,怀里揣着屠刀,这分明是对解放军同志心怀仇恨嘛。噢,我明白了,扎西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两名解放军军官警觉起来,问道:“仁钦噶伦,什么原因?” 格勒有些为难,沉思片刻才说:“本来都是陈年旧账了,可是,不说清楚,大家就不能真正了解扎西谋害解放军的动机。” 两名解放军停住了脚步,询问的目光看着格勒。 “四二年、四三年的时候,德勒商队给内地运送过大量的军需物资,四五年以后,他又往成都和丽江运送大量的药品,至于,接收这些物资的人嘛……你们是西南局来的同志,最了解情况。”格勒说道。 “当时这些地区都控制在国民党手里,军需也好,药品也好,当然都给了拉萨。” “当时国民党驻拉萨办事处替德勒商队在内地疏通渠道,扎西也因此发了大财,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啊。” 军官点了点头,郑重地说:“这个情况很重要,我们回去马上向上级反映。” 扎西仰望着墙上的唐卡,依然思索着。突然,他身后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扎西转过身去,看到平措副官带着几名藏兵气势汹汹地冲进来,他们亮出场子,帕甲出现在他面前。 帕甲扬了扬手里的藏纸,说道:“平措副官,动手吧。” 平措带藏兵上前要抓扎西,扎西抵抗着,喝道:“你们要干什么?” 帕甲把手里的判决书扔在他面前,脸色阴沉地说:“扎西,你还神气什么,我们来执行噶厦的判决!第一,撤销你的四品官职,就地扒掉你的官服;第二,将你圈禁在德勒府,从即日起未经许可,不准出门,听候噶厦发落。” “这算什么?你们到底给我安了什么罪名?” “哎呀,你这个黑心烂肠子的,为了赚钱,连发霉变质的青稞都敢卖给解放军,撂倒了一大片,差点儿没吃死人。要不是仁钦噶伦护着你,解放军就把你提走了。” “不可能,这是陷害,我要见鲁康娃大人。” “鲁康娃大人?我告诉你吧,仁钦噶伦、阿沛噶伦,就连尼玛代本他们都走了,谁有工夫搭理你啊。扎西,你能耐啊,舔红汉人的腚沟子,看看吧,落个什么下场,破坏汉藏团结,破坏十七条协议,就这一条,你就万劫不复。来啊,动手!”帕甲厉声地说。 平措和两名藏兵冲上去,把扎西的官帽打掉。扎西惊呆了,也不反抗了,任其把官服扒了下来。他的身上只剩下了白色内衫。 随从旺秀在门外见状,一边往里冲,一边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老爷,这是怎么啦……” 藏兵上前一步,用枪杆把他顶在墙上,喝道:“别动!再动连你一起扒了!” 平措将官服和官帽交给帕甲。帕甲将官服搭在手臂上,阴阳怪气地说:“扎西,这身白袍子也出不了门啊。哈哈……”他狂笑着,走了。 旺秀一路狂奔跑回了德勒府,白玛正在院子里刷马,他见旺秀慌里慌张地跑进院子,问道:“旺秀,老爷呢?” “少爷,老爷在噶厦出事儿了。”旺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白玛扔下刷子,赶紧问道:“出了什么事儿?” “我也不知道,我本来在大殿外面候着,后来听见老爷在里面嚷,我就钻进去了。结果……结果老爷的官袍被扒了,老爷没衣服穿,回不来了。” 白玛大惊失色。 旺秀催促着:“少爷,快给老爷拿衣服,接老爷回家啊。” 格勒和帕甲心情非常好,他们在罗布林卡的林子里边走边聊。帕甲沾沾自喜地说:“借刀杀人,调包计。仁钦噶伦,没想到,您借了红汉人的刀,戳在扎西的心窝子上,绝了,真是绝了!” “你还好意思臭美,想讨我夸你?”格勒不屑地说。 帕甲脸上掠过一丝不安,他忙说:“奴才知罪,这个差我没办好。” “你在青稞里掺的是什么玩意儿,泄药吗?” 帕甲不语,偷眼看格勒。 “要是毒死几个,出了人命,那才够热闹。就算我们不惩治扎西,解放军也饶不了他,非把他给枪崩了不可。” “拌在青稞里的药是采自墨脱的毒树根和毒蒿草研磨发酵而成,按说,那么大剂量就算侥幸没马上毒死,也伤了脾脏活不长啊,不会拉几趟稀屎就完了,太奇怪了。” 透过层层叠叠的树林,他们突然看见旺秀陪着扎西灰溜溜地走过。平措副官带着三名藏兵将扎西夹在中间。 格勒驻足观望。帕甲愤恨地说:“这次便宜了他,他们!” “我劝告过他,他听不进去,穷喇嘛出身他就是穷喇嘛,转世三辈子,他也变不成真正的贵族!” “那些和红汉人系一条腰带蹬一双靴子的家伙,看到下场了,可以杀一儆百!” 格勒摇了摇头说:“未必!充其量,迎风撒尿,弄了自己一身臊罢了。” 白玛和刚珠等在罗布林卡的大门外,他们焦急地朝里面张望。这时,平措押着扎西出来,白玛急不可耐地冲上前去,问道:“爸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扎西示意他前后有人,不动声色地说:“回头告诉你……” 刚珠见机行事,拦在平措面前说:“平措副官亲自护送我们家老爷,您这面子给大发了。” “去去去,你别胡扯!你家老爷被圈禁了,我负责看管……”平措不耐烦地说。 扎西避开他们,悄声地问白玛:“去军区,你现在还能进去吗?” “能。每次去,他们都挺欢迎的。” “你快去打听打听,卖给解放军的青稞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我去找陈主任。” “我估计……陈主任也受牵连了,你试试吧。” 白玛转身朝另外一个方面奔去。平措心怀疑窦,但也管不了许多,只好押着扎西继续前行。 第三十八章 白玛驮队的神秘使命 白玛奔到解放军驻地的院子前,这是一处偏僻破旧的老院子,墙上贴着牛粪,院内的主楼上插着一面五星红旗。这是一所解放军临时租住的机关驻地,院门前设有哨兵岗楼,偶尔有解放军官兵进出。白玛走到岗楼前,对哨兵说:“同志,我来找联络处的陈主任。” “你是谁?”哨兵打量着他问道。 “我是德勒家的白玛多吉。” 哨兵翻看哨岗桌子上的记录册,他问道:“德勒?白玛多吉是你吗?” “是我。” “稍等。”哨兵说完,一脸严肃地摇电话,电话通了,他说道:“首长,他来了……就他一个人……是!”哨兵放下电话,对白玛说:“你等一下,出来人接你。” 白玛站在哨岗边上,他心里开始惴惴不安,直搓手。院子里出来两位穿呢子服的军官,他们直奔岗楼而来,问道:“人呢?” 哨兵指着白玛说:“在这儿。” “你是德勒?白玛多吉?”军官问道。 “我是,我来找陈主任。” “知道,请你把腰刀解下来。” 白玛有些发蒙,但还是把腰刀卸下来递给军官。他问道:“陈主任……他在吗?” “跟我来吧,进去你就知道了。” 两名军官夹着白玛进了院子,白玛有一种被胁迫的感觉,顿时紧张起来。 白玛到了夜里十点钟还没回德勒府,刚珠有些着急,他嘟囔:“老爷,白玛少爷……去了这么久,会不会……出什么不测啊?” “再等等……啊,平措副官他们怎么还在院子里,你安顿他们住哪儿啦?”扎西心里也没底,故意岔开话题问。 “东厢平房腾出一个空屋子,他们四个人凑和挤吧。” “他们也是执行公务,吩咐下去,吃的喝的,要好生对待。” “圈禁就圈禁吧,在拉萨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老爷不出门,在家听候发落就完了。从没见过噶厦还派藏兵看管,太过分了。” 扎西在屋子中间来回踱步,他说道:“他们派平措来,是故意恶心我。” 风袭唐卡,唐卡轻轻飘起,画轴敲在墙上,发出当当的声音。刚珠看出扎西着急,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表,问道:“老爷,少爷不会被解放军给扣下了吧?” 扎西也沉不住气了,他终于说:“你去备马,我们去看看。” “老爷,还是我跑一趟。探听出消息,您再做定夺。” “也好,快去。” 刚珠急急忙忙地从主楼里出来,正在台阶上坐着玩纸牌的平措问道:“刚珠管家,去哪儿啊?” 刚珠没好气地说:“噶厦让你看着我家老爷,你还管得着我?”他说完,冲下台阶,直奔马厩。 平措扔下手里的纸牌,靠近窗户,朝客厅里张望。扎西站在佛龛前,手里摇着转经筒,嘴里不停地念着经。他转身回来,刚珠已经牵马来到院子中央。 白玛急匆匆地进了院子。 “少爷你可回来了,我正要去找你呢。”刚珠说道。 “老爷睡了吗?” “没睡,正等你呢。” 扎西从主楼里走出来,他劈头便问:“见到陈主任了吗?” “没见到,他们说陈新桥被停职了,在家写检查呢。”白玛没好气地说。 “打听出什么情况啦?” “没什么大不了的,几个战士吃坏了肚子,又没死人,小题大做!” “你嘴里的话怎么都是横着出来的?”扎西奇怪地问。 “爸啦,你就不应该让我去,解放军从心底里就不信任我们拉萨人,更何况,我们是穿绸缎的,他们是穿布褂的,不是一个阶级!” 平措在台阶上听出了滋味,像看戏一样,望着这边。 “你哪来这么大火?”扎西问道。 “我一进军区的院子,就被他们扣下了,把我关到一个小黑屋里,轮番审讯,好像是我给青稞里投了毒,就差动大刑了。” “解放军被撂倒了那么多兵,能不急吗,对你不够客气,也情有可原。” “他们一会儿说我们德勒府财迷心窍,把发霉的青稞卖给他们,一会儿又问背后是什么人指使的。我耐心地解释,他们不信,那个当官的,拿着手枪顶着我的脑袋,爸啦,他们用手枪顶着我的脑袋!我是谁啊,我是鼎鼎大名德勒府的少爷,不是有十七条协议吗,解放军有什么权力这样对待我?!” “忍了吧,他们……不是放你回来了吗。” “当初就不应该卖粮食给他们,饿死他们就对了。” “你说什么?还嫌惹的事儿不大吗?” “爸啦,你别顽固了,土登格勒姨夫说得对,我们就是把青稞倒进拉萨河里喂鱼,也不应该卖给红汉人!” 扎西被惹火,他吼道:“说什么混账话!你我都是信佛之人,心怀慈悲,我们不卖给他们粮食,他们吃什么?” “他们吃什么,关我们什么事儿?你知道大家都骂你什么吗?藏奸!”白玛特不屑地说。 扎西闻听愤怒了,他的脸气得变了形,他质问:“什么?你再说一遍!” “他们说得不对吗?你帮助红汉人……就是藏奸!” 扎西怒不可遏,扬手打了白玛一个大嘴巴。白玛捂着脸,愤愤地说:“为了红汉人,你打我?” 扎西冲上去,劈头盖脸地打白玛,嘴里骂道:“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刚珠上前拦扎西,他央求着:“老爷,您这是干什么啊……少爷,说句软话吧……求个饶吧,少爷……” 白玛把扎西推到一边,转身朝院门而去,刚珠赶紧追上去拉住他。白玛把他的手打掉,吼道:“别拉着我,滚开!”他气哼哼地走了。 刚珠左右为难,他回到扎西跟前劝说:“老爷,您消消气,少爷也是学舌,外面人的话您还生气啊……红汉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咱德勒府好人不得好报啊!” 平措看得特得意,另外三名藏兵也龇着牙,面带讥笑。 朝佛殿的台阶上站着格勒、帕甲、尼玛等僧俗官员,他们听完了平措的汇报,哈哈大笑。尼玛打发走了平措后,对身边的格勒说:“仁钦噶伦,我们略施小计,解放军就把德勒府搞得四脚朝天,痛快!解恨!” “白玛是个愣头青,好解决,扎西可不是个省草料的骡子,这么容易就把他治服啦?”格勒疑惑地说。 “就算扎西不服输,可红汉人已经不信任他了,他还能上哪儿抖机灵?” “对我这个姐夫,可不能掉以轻心。” “噶伦老爷,您还记得德勒府有一位二少爷吗?”帕甲察言观色地问。 “你是说阿觉?他在西康的吉塘寺当活佛,现在应该十拉萨岁了吧。” “从西康来的香客说,吉塘活佛在那边很有威望,他与省主席刘文辉不搭调,跟拉萨也供的不是一尊佛。” “西康那边闹得挺邪乎,很多康巴人都跑到拉萨来了,他们希望得到噶厦政府的支持,和拉萨大干一场。尼玛大人,应该派人去一趟,给他们鼓鼓士气。至于,阿觉少爷嘛,我们要把他派上用场。” “噶伦老爷,您要是同意,我亲自到西康走一趟,摸摸情况?”帕甲问道。 “那就辛苦你啦。” 吊瓶系在棚顶的一条哈达上,康萨半倚在卡垫上正在输液,他病情已经好转。叶子给他做完听诊检查后说道:“消炎效果很好,肺部已经没有啰音了,从明天开始不用打点滴了,我给您开一些口服药,按时服用就行了。” 康萨心情舒畅,感激地说:“叶大夫啦,等我好利索了,一定专程去部队道谢。” “康萨噶伦,您别客气。” 梅朵在叶子耳边说了什么,叶子笑了,起身随梅朵离开了。康萨望着她们窃窃私语,嘻嘻哈哈地出了客厅。 管家挥了挥手,见仆人也退了出去,他上前一步说:“老爷,有句话……我说了您别怪罪。” “说。” “小姐跟解放军走得这么近,不大好吧?……当然,叶大夫刚救了您的命,我这么说,好像挺没良心。” 康萨抬眼看了看他,没言语。 “老爷,解放军给您治好了病,满拉萨城都传遍了,连布达拉宫上面都知道了。现在不分僧俗,每天上百人去部队卫生所看病……影响很大。” “你是怕我像扎西一样倒霉?” “我怕对咱们府上不利。” “扎西修悟佛法之深,恪守十善之诚,我很清楚。他不跟那些人同流合污,怕是遭他们陷害了。……生病是另一种福报啊,我可以躲过外面的是非,让仁钦噶伦他们闹腾去吧。管家,别忘了达札摄政王在位的时候,我们与亲汉派为敌,这笔账红汉人会不会再翻腾出来,我心里没底。” “我也担心着呢。” “这场病让我们和叶大夫熟络了,她们姐妹俩也玩得不错,也许,这是命里的造化。” “老爷的意思是……” “梅朵愿意和解放军交朋友,就随她去吧,她在那边,康萨府也算是爱国。噶厦里有人不高兴,也不会太责怪她,梅朵毕竟是个黄毛丫头,没分量,我们可进可退。” 管家脸上绽开了笑容,他说道:“老爷,我懂了,好马不在一个槽子里吃草,咱两边都占着。” “梅朵想去解放军的藏语训练班当教员,你看怎么样?” “那就……让小姐去吧。” 客厅外传来脚步声,随后仆人开门,撩帘。康萨轻声地说:“瞧着吧,她这就要进屋了,一定来说这事儿。” 梅朵和叶子进来,叶子见点滴快完了,她上前拔针,处置。 “爸啦,有件事儿我要跟你商量。”梅朵开心地说。 “你有什么事儿啊?”康萨故作深沉地问。 “军区藏语训练班想请我去做教员,擦珠活佛、江洛金老爷、雪康少爷都去了,我也想去,爸啦,行不行?” “你从小娇生惯养,能当老师吗?叶大夫啦,她行吗?”康萨故意问。 “当然行啊,梅朵的拉萨话说得标准,训练班正需要她这样的老师。” “叶大夫说你行,我还能说什么啊,去吧,去吧。” 梅朵高兴了,她拉着叶子说:“太好了,叶大夫,我明天就去军区报到!” 扎西很颓废,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屋顶上,刚珠抱着一摞经书上来。扎西奇怪地问道:“抱这些佛经干什么?” “老爷,您整天晒太阳也腻烦着慌,我知道您爱读佛经,给您抱来,想读您随手就能拿到。” “白玛还没回来?”扎西问。 “没有。您别担心,少爷那倔劲上来就像干牛皮,怎样拉拽也捋不直,等他外面玩够了,自己就回来了。” “他人在哪儿?” “在擦绒家耍林卡呢,我让边巴过去侍候了。” 扎西不言语了,又闭上了眼睛。他心里惦记着白玛,并不知道格勒和尼玛正站在大昭寺的金顶上用望远镜观察他,格勒拿开望远镜,递给尼玛说:“晒晒太阳,晾晾膘,扎西还真逍遥。” “解放军不买他们家的粮了,他闲在那儿还能干什么。”尼玛说道。 “尼玛大人,德勒府给部队的粮食是断了,可阿沛从太昭调运的粮食也已经到了,第穆活佛、朗顿公爵也有大批粮食运抵拉萨。看来想把红汉人饿走、饿死,难啊!” “现在形势对我们有些不妙!” “你是说昨天的汉藏联席会议?” “中央代表张经武在联席会上把鲁康娃训斥了一顿,你也看见了,拉萨佛爷也对我们这个闹法很生气,鲁康娃有些吃不住劲了。” “鲁康娃受了窝囊气,我倒觉得这是好事儿。” “仁钦噶伦,我怕他……一蹶不振。” “他是个暴脾气,肚子里有火,鼻子里迟早要冒烟。” 白玛正和几个少爷赌骰子,一群妇女和随从围在边上起哄,现场热闹非凡。白玛将骰子罐砸在皮垫子上,周围的人叫着,嚷着:“开,开……” 白玛将罐子翻开,他输了,赢家收走了他面前的钱。 白玛再次晃动骰子罐,又砰的一下砸在皮垫子上。这次,他按着罐子嘴里念经祈福。周围的人又起哄地叫着:“开,开……小……,小……” 白玛开罐,又输了,他身边的钱被一位少爷拢了过去。白玛急赤白脸地说:“边巴,你回府上取钱去!” “我可不敢,少爷,您别玩了,老爷正在家赌气呢。你再不回家……”边巴话还没说完,白玛把手照在他脸上,将他推到了一边,吼道:“给我闭嘴!” “白玛,手上的运气都溜走了,别玩了。”一位少爷劝他说。 白玛不服气,嚷嚷着:“玩,我身上就剩一件袍子,也要跟你赌到底,我就不信菩萨永远在你那边。”他说完,把耳环、头上的嘎乌拽下来押上。 少爷们又玩了起来,白玛又输了,他从怀里掏出木碗,没好气地说:“押上。这是云南中甸产的,磷火纹树瘤察牙木碗,一只能顶十头牦牛的价钱。” 少爷把木碗拿过来,把玩着说:“真豁出去了,押这么大,舍得?白玛,算了,算了,改天再玩,回家吧。” “一只木碗算什么,玩!” “再输了,你可真得脱袍子了,这大姑娘小媳妇的,您露得了那脸吗?” “再输,我把藏北牧场里新剪的羊毛押上,不到天亮,谁都不许散!” “木碗是你自己的,押羊毛,德勒老爷不发话,你说的算吗?” 格勒突然出现在他身后,伸手拿起木碗,塞到白玛怀里说:“至于吗,又押木碗,又押羊毛的?”他扔下一袋银圆说:“接着玩吧。” 白玛满脸羞愧,他站起来说:“不玩了,不玩了。” “眼圈都熬黑了,你还是回家歇歇吧。”格勒说。 白玛把钱袋子塞给格勒,赌气地说:“懒得回家,我不想看他那张脸。” “跟你爸啦吵架啦?” 白玛不言语,但生闷气。 格勒假惺惺地说:“白玛,你早应该谋一个官职,为顶门立户做些筹划,扎西老了,德勒府的未来要倚靠你。” 白玛闻听,来了精神,他说:“姨夫,我也是这么想的,可爸啦不肯放手。” “市政衙门正好有一个缺,是六品的文职书记官,你当过藏军的六品连长,这个职位正适合你。” “是给市政长官做助手?” “在市政衙门,除了市政长官,你就是二号人物。你如果愿意,我呈报鲁康娃大人,三天之后,你就可以上班。” “好,姨夫,我愿意。”白玛兴奋地说。 “做了书记官,你会领到一份薪俸,以后打麻将也不至于为赌资犯愁了。” “我也真没用!本来在昌都想和红汉人好好打一仗,建功立业,扬眉吐气。唉,结果被俘虏了不说,我带去的家奴,到现在还没回来,音讯全无,太丢人了,我在府上直不起腰杆。” “我的宝贝外甥,看把你委屈的。” “姨夫,我想好了一件事儿,您得成全我一次,帮我干一番大事业!” “你说说看。” “他现在被圈禁在家,今年我家牧场的牛羊毛生意他插不上手了,我应该接过来,跑一趟印度。这件事儿做漂亮了,我又当了书记官,看府上谁还敢小瞧我!” “有志气,不愧是其美杰布的儿子。” 白玛愤恨不已地说:“在德勒府我才是正宗的骨系,可现在,我倒成了外人。” 格勒脸色严峻,他说道:“白玛,你是我的亲外甥,记住我的话,德勒家族骨系高贵,绝不能让那些下贱的奴仆玷污了我们雪域贵族的血统。扎西和我们沾不上边,你才是德勒家族真正的主人!执掌这个家族事务的,也必须是你!” “姨夫,我听您的,您说下面我该怎么办?” 格勒在心里盘算着,剥夺扎西在德勒府的权力,也就为自己的计划扫清了障碍。白玛年轻好控制,把他拉过来,也就把德勒府拉到了对抗解放军的一边,彻底瓦解了阿沛噶伦的阵营。 白玛回到家中正式向扎西提出他要顶门立户,扎西很意外,父子俩又发生了争执。白玛说:“现在解放军怀疑我们,拉萨的贵族们孤立我们,你又被圈禁在家,动弹不得,我到了应该顶门立户的年龄,不能再袖手旁观啦。” “不结婚,你立得起来吗?白玛,康巴女人敢爱敢恨来去无踪,她不适合你。梅朵小姐一直未婚……” “婚事我自己担着,爸啦,今天我要谈的不是这个问题。” 扎西压着火,他问道:“你想将德勒家族发扬光大,好!府上的内外事务……可以交给你,你想怎么管?” 白玛一脸怨恨地说:“和红汉人划清界线,依靠我们拉萨自己人,把家族的生意做大。” “怎么做大?” “今年的牛羊毛生意由我来操办,你看看我能赚多少钱。” 平措趴在窗户上往里面探头探脑,他听见扎西和白玛在屋子里吵得不可开交,窃喜。刚珠在后面拍了他一下,不满地说:“看得那么起劲儿,窗户上有花儿啊?” “别乱拍,把爪子拿走!”平措把刚珠的手打掉说。 “家丑不可外扬,不可外扬。我给几位军爷备了吃的喝的,您几位慢慢享用。” 平措这时才看见两名奴仆端着酥油茶、风干肉候在边上,他只好随刚珠离开了窗户。 客厅里,父子还在争论着。扎西问道:“那我问你,今年我们各牧场牛毛的产量是多少?羊毛的产量又是多少?” 白玛被问住了,他狡辩地说:“往年是多少,今年就是多少,准数可以让巴桑掌柜告诉我。” “那我再问你,牛羊毛今年印度噶伦堡的收购价是多少?加尔各答的离岸价是多少?纽约和伦敦的交易价又是多少?你知道吗?” “去了,自然就知道了。” 扎西火了,把手上的茶碗重重地摔在藏桌上说:“走马帮,做生意,那么容易?” “我跟着巴桑掌柜也走过马帮,况且,我的生身父亲曾是拉萨数得着的大商人,我身体里含着他的气血,今年的羊毛我卖定了,一根不剩。” “少爷,今年藏北风调雨顺,牛毛羊毛收成很好,恐怕我们家的驮队不够用啊。”巴桑插话说。 “不够用,我就多走几趟。” “从拉萨到噶伦堡,一个来回要三个月,恐怕来不及。” “那我就去借别人家的驮队,去租也行,我就不信,有藏钞还有办不成的事儿。” “那你就去试试!你要是赚定了这趟买卖,我就把德勒府的家业全都让你来操持,也禀告噶厦将世袭的四品官衔传给你,我回乡下养老去!”扎西说罢,转身走了。 白玛见扎西走了,他也起身往外走,并吩咐道:“巴桑掌柜,你跟我先去藏北,再去印度,马上准备。” 平措一边吃肉喝茶,一边关注着客厅里的动静,见白玛气冲冲地出来,后面跟着巴桑,他心中有数,眼中溢出诡秘的神情。 帕甲和两名仆人经过长途跋涉到了康区,他们在几名康巴人的簇拥下,骑马朝白塔而去。康巴人身披兽皮,肩扛步枪,显得很彪悍。路口处飘扬着康区特有的圆形经幡阵,好像一个巨大的五彩伞盖,炫丽至极。 白塔下摆设着藏桌椅,桌子旁聚集着各色人等,有喇嘛、康巴人、马匪,还有国民党的残部,他们煮着茶,吃着肉,乱哄哄的。众人见帕甲等人朝这边而来,纷纷起身去迎接。 塔巴跑到花帐篷门口,冲着里面喊道:“贡布啦,小姐啦,拉萨来的贵客到了。” 贡布衣冠不整地从帐篷里出来,他嘟囔着:“这么快,说到就到了。” 塔巴挑着帐门帘,等待下一位出来。突然一件男式藏袍从帐篷里扔出来,落在贡布的身上,贡布边披藏袍边朝路口走去。一会儿,央宗从里面出来,她完全是康巴女人的打扮,妖艳,野性。 众人见到帕甲上前寒暄,土司给他逐一介绍说:“这位是理塘寺的丁雍大喇嘛。” 两人见礼,互献哈达。 土司又介绍说:“这位是阿沉堪布……这位是大头人其美工布……德格土司的管家……”最后,他们来到了国民党军官面前。土司说:“这位是曾言枢师长,我们亲密的朋友。” “国民党二十四军一百三十六师少将师长曾言枢。”曾言枢敬礼说道。 “师长和我们藏人在一起,给我们增添了力量啊。”帕甲热情地说。 “各位入席吧。”土司说着,引着大家朝藏桌前走去。帕甲一扭头看到央宗正盯着自己,他心里一激灵。 众人入座后,帕甲慷慨陈词地说:“我这次是受鲁康娃司曹和仁钦噶伦委托,来看望大家,拉萨占领了康区,逼得大家没活路,拉萨的老爷们很着急啊!三块石头能支起一锅茶,三个指头能撮起一坨土,只要我们藏人团结起来,从多康六岗到阿里三围,遥相呼应,遍地战火,就会把佛法的敌人赶走……” 央宗盯着帕甲,她也认出了他。正当她愣神的时候,一个头人模样的家伙走过来,一把将央宗搂在怀里,试图亲她,嚷嚷着:“美人,想死我了。” 央宗挣扎着说:“贡布在那边,你不怕他宰了你!” “美人美酒,哪能他一个人独享啊,太不仗义啦!” 央宗挣脱出来,回手扇了他一个大嘴巴。 “哎呀,骚娘们,还敢打我。” 央宗撕开衣襟,冲他吼着:“你来,你来,摸摸索索算什么爷们,有本事,你当着大伙的面把老娘扒了。” 头人又扑上来抱她,央宗抽出腰刀把头人的腰带划开,头人的袍子立刻散开了,央宗一把将他袍子扯下来,头人露出了上身,很尴尬。 央宗?骂道:“不要脸的东西,还想扒我,你也长那爪子!” 围观的众人哄笑起来。 贡布听到这边吵嚷,不好意思地说:“这娘们儿,不知深浅,我去看看。”他起身离开众人。 帕甲望向央宗,说道:“这女人,够厉害的!” “贡布抢来的女人,马匪的压寨夫人,浪着呢。”喇嘛坏笑着说。 贡布走过去掏出了刀子,央宗叫骂道:“贡布,你要不把他宰了,你就不是站着撒尿的爷们儿!”贡布被激起怒火,他拉开架势要和头人决斗,头人也不示弱,一场厮杀开始了。 白玛已经穿好了六品官服,神采奕奕地站在市政衙门的大厅里。格勒、尼玛,还有三名小吏、两名市政警察站在他对面,巴桑和边巴候在一旁。 格勒上前给白玛的巴蕉上插上金牌,又把绿松石的长耳坠戴在他的耳朵上。格勒仔细端详,面露喜色地说:“白玛书记官,真带劲儿!” “有德勒府的白玛少爷充任书记官,市政衙门如虎添翼。”尼玛说道。 “我初来乍到,还请各位大人,各位同仁多多提携。”白玛谦逊地说。 “我虽然暂时代理市政长官一职,今天,我还是要宣布一道命令……派白玛书记官走一趟印度,为市政衙门采购大喇叭三个……”尼玛的话还没说完,小吏们就笑了。尼玛故作严肃地又说:“不要笑,有了这些大喇叭,以后治安巡逻就不用扯着嗓子喊了,拿着它一吆喝,几里以外都听得见。好,散了吧。” 见众官吏走了,格勒才语重心长说:“巴桑,当年其美杰布老爷待你不薄,现在到了你报恩的时候,你要好好帮衬白玛少爷。” 巴桑弓腰答道:“啦嗦。奴才祖孙三代承受德勒府的恩惠,为少爷效劳是我分内之事,不敢有半点儿疏忽差池。只是……少爷,您在府上跟老爷……话说得有些满。” “怎么啦?”白玛不快地问。 “今年羊毛的收成跟往年不同,一是拉萨佛爷出走亚东的时候,很多人家把牧场抵给了我们,仅这一项,今年府上的羊毛产量比往年要翻上一倍。再有,自打去年起,印度提高了羊毛的进口税,拉萨的羊毛大量积压,我们牧场上一年的羊毛还囤在仓库里,您跟老爷说要卖得一根毛不剩,这可是落下了话柄。” “羊毛多了还怕卖,统统拉走。” “可是,我们府上只有三百八十头骡子,这么多货物,没有七八百头骡子根本就运不走。一趟回来,藏北就大雪封路了,就只能等到明年了。” 白玛傻了,他问道:“那怎么办?我把话都说出去了。” 巴桑不言语了。 “白玛,也没什么好为难的,姨夫早都替你想到了。”格勒说完,冲尼玛使了个眼色。 尼玛推开门,走进来一些人,他们有喇嘛,有商人,还有贵族。白玛望着他们,有些不知所措。 尼玛介绍说:“丹增家的驮队、西郊大寺的商队,总共六家都愿意把驮队调给你用。” “谢谢各位掌柜,谢谢你们家的老爷。”白玛明白了,兴奋地说。 “我已经给你凑了三百七十头骡马,够你用啦。费用算噶厦支派的乌拉差,驮工自带干粮,人力畜力,德勒府无偿使用。”格勒说着,又冲众人说:“各位掌柜的,这次帮助白玛少爷,就是振兴我雪域的政教.大业,让各位费心了。” “愿意听从噶伦老爷的差遣,服从白玛少爷的调度。”众人纷纷表示。 白玛顿时兴奋起来,他说道:“我们去大昭寺卜个吉日,就出发。” 扎西站在窗前不动声色地看着外面。院子里,白玛、巴桑、边巴、刚珠和仆人们忙得不亦乐乎,他们正在上驮子,准备出发。扎西神情平静,甚至有一丝喜悦。 格勒差遣的驮队已经前来会合,德勒府门前的通道上已经人欢马沸,热闹非凡。刚珠送白玛出门,他惊诧地说:“少爷,怎么来了这么多驮队……” “我要把藏北的羊毛牛毛一趟运到印度去,一根都不剩。记住我的话,一根毛都不剩!”白玛得意地说。 “少爷,你真了不起,这得运多少驮子?我走了这么多年驮帮,也没见过这么大阵势。” 白玛上马,他前后看了看,冲着巴桑吆喝:“掌柜的,出发!” 满街道的驮队动了起来,朝前拥去,驮队不断地从刚珠眼前划过,他有些眼花缭乱。 扎西见驮队走了,便反身坐到佛前念经。一会儿,刚珠从外面进来,他忍不住问:“老爷,不管怎么99lib.样,白玛少爷走驮帮没多少经验,带这么大驮队,又是第一次,您真放心让他去啊?” “我能怎么样,连门都出不去,只能给他念经,祈求沿途各路战神,保佑白玛一路平安。” “要不,我也去吧,一路上,我和巴桑两个人也好帮衬他。” “用不着,仁钦噶伦会保护他的,他姨夫比我有力量,你就放心吧。”扎西说完,又闭上眼睛继续念经。刚珠干着急,站在边上抓耳挠腮没办法。 西康省的吉塘寺,很多信徒手捧着哈达,抱着礼物,正排队进入大殿。土司管家、丁雍喇嘛、头人其美工布、师长曾言枢陪着帕甲走来,信徒们马上躲在一旁,让他们先过。 头人说道:“吉塘活佛是我们康区德高望众的大活佛,在教区里就像天上的太阳,受人崇拜。” “仁钦噶伦是吉塘活佛的姨夫,这次我来,也是专程探望活佛的。”帕甲说道。 “活佛已经知道市政官大人来了,也很想见到您呢。”喇嘛说着,他们鱼贯而入,进了佛殿。 庄严的金佛之下,吉塘活佛端坐在法座之上,当年的阿觉已经是一位相貌清秀的年轻活佛,十拉萨岁的样子。祈福的人陆续移动到他的法座下面,吉塘活佛伸手给大家摸顶。 帕甲走到吉塘活佛面前,献上哈达和供奉,吉塘活佛给他摸顶,冲他笑了笑。帕甲说道:“这是仁钦噶伦托我捎给活佛的布施。” 站在活佛边上的喇嘛接过帕甲的礼物,吉塘活佛把哈达又搭在他的脖子上。师长走来,吉塘活佛继续给他们摸顶,如此一个一个地摸顶而过。轮到了央宗,她不敢抬头看吉塘活佛,在活佛摸顶之后,她转到了一侧,神情复杂地回头看了活佛一眼。吉塘活佛正给塔巴摸顶,他神情自若,根本就没有察觉到央宗。 活佛做完佛事活动,便来到了吉塘寺的小经堂,帕甲等人早已等在那里。他们见活佛进来,马上起身,恭迎。活佛坐在正位的卡垫上后,大家才陆续落座。 吉塘活佛一脸灿烂地问道:“帕甲大人,来西康的路好走吗?” “沿途都是解放军,炸山的,修路的,触犯神灵啊。路比以前好走一些,可是,我们的时间恐怕不多了。”帕甲说道。 “解放军开进了拉萨圣城,那边怎么样?” “拉萨河边到处都是解放军的兵营,我们受了一肚子窝囊气,都憋着一股劲儿呢,牛抵牛举兵对抗硬对硬,你姨夫仁钦噶伦正在领导我们藏人要和红汉人大干一场呢。” “康区也在伺机而动,不仅我们各路头人摩拳擦掌,蒋介石委员长和美国政府都站在我们一边,曾师长,是这样吧?” “蒋委员长刚派飞机给我们空投了武器弹药和电台,指挥我们组建了‘中华民国拉萨突击军’,这是拉萨反攻大陆战略的一部分。我们要利用朝韩战争之际,迅速建立康区的陆上台湾,扰乱拉萨的后方,支持噶厦赶走解放军,恢复雪域佛国往日的神圣。”曾言枢信誓旦旦地说。 “五指捏成拳,不分民族,树起天下藏传佛教信徒一条心。绝不向没有佛教信仰的恶魔低头,绝不向辱没等级尊严的穷鬼认输!”吉塘活佛说道。 帕甲闻听,高兴地说:“太好了,我们拉萨不再势单力薄了!雪域高原就要地震了!” “帕甲大人,我的爸啦和阿妈啦在拉萨还好吧?” “拉萨的情况嘛……这是仁钦噶伦写给您的信,您看了就明白。”帕甲迟疑地说。 吉塘活佛接过信,扫了几眼,抬头问:“姨夫的意思是让我回拉萨?” “吉塘活佛,那边的局势需要您啊。” 白玛带领各路商队顺利地到了印度,卖了羊毛,又办好了货,返回拉萨。这一日,仁钦管家带着出借驮队的喇嘛、商人、贵族来拉萨河边的玛尼堆前迎接白玛。他们远远地看到陈新桥和十几名战士也等在玛尼堆前,仁钦管家心中起疑,他说道:“不大对劲儿啊。” “我们来接白玛少爷的驮队,解放军在那里干什么?”喇嘛不解地问。 “都带着枪呢,不会要逮捕白玛少爷吧?”商人说道。 “不像。” “瞧,驮队来了,前面那个是白玛少爷吧?是,是他。”众人一边嚷嚷着,一边加快了脚步,迎了上去。白玛带领着驮队翻过高岗,朝玛尼堆而来。仁钦管家等人和陈新桥一起拥向他,他们客气地互相寒暄。 陈新桥亲切地问:“仁钦管家,你们来接白玛少爷吧?” “是啊,你们也是吗?” “白玛少爷给军区运了一些物资,我们岂有不来迎接之理。” 说话间,白玛已经来到他们的面前,他合十拱手说道:“让各位远迎,真是过意不去。” 仁钦管家抢先迎了上去说:“白玛少爷,一路辛苦了。” “走的时间可够长的,白玛少爷都瘦了。”喇嘛说。 陈新桥和战士们也围了过去,他问道:“白玛少爷,终于把你们盼回来了,路上没有什么危险吧?” “没有。陈主任交给我的任务顺利完成,军区的货物都运回来了。” 仁钦管家等人闻听,面面相觑。 “白玛少爷,你去的时候运的是羊毛,回来的驮子上运的是什么啊?”商人问道。 “都是好东西,煤油、蜡烛、肥皂、白糖,我给各位都捎了一份回来,等还驮队的时候,一并给大家送去。但大部分都是部队急需的药品和铁锹、铁镐、铁钎子,再有就是广东产的大米。” 陈新桥摸着驮队上的大米袋子,解释说:“这是中央调拨给驻藏部队的粮食,现在借用你们的驮队终于运上来了,真不知怎么感谢你们才好。” 仁钦管家等人有些发蒙,盲目地附和着。 陈新桥又来到牦牛队旁,看见整捆的铁锹、铁镐露在外面,他说道:“开荒就盼着这些工具呢,这些宝贝运来了,我们就能种出粮食来,部队就可以自给自足,拉萨的物价就稳定了。非常感谢各位,没有白玛的辛苦,没有你们的支持,部队急需的物资就运不上来,你们为维护汉藏团结出了力,拉萨工委已经做出决定,这趟运输任务,每头驮子按市价给大家支付工钱,绝不让大家吃亏。” 喇嘛、商人等意外,纷纷点头附和,仁钦管家明白了,知道上了白玛的当。 “驮队在运输途中伤亡情况怎么样?”陈新桥又问道。 “运输路途过长,伤亡很大。”白玛答道。 “这样,各位,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大家,对运输途中,无论跌死、累死、病死,直到回到家中七日内死亡的驮畜,一律照价赔偿。牦牛每匹赔偿三十块银圆,骡子每匹赔偿六十块银圆,绝不让大家有丝毫的损失。” 商人、喇嘛等人一听,轰的一下子议论起来了:“太好了,给解放军支差,还给我们钱啊,不亏不亏,我们还赚了呢;陈主任,下回部队运东西,还雇我们的驮队,我们愿意去。” 仁钦管家憎恨地看着众人,气得转身走了。管家回到仁钦府向格勒汇报了情况,气得格勒脸色发青,当初借驮队给他的两名官员表情不快。鲁康娃冲着格勒大吼:“仁钦噶伦,你家的驮队给解放军运东西也就罢了,怎么还把拉萨这么多骡帮都拐带进去,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格勒被说得哑口无言,气得直骂:“鲁康娃大人,这是我的失策啊,我被德勒父子给耍了。这个白玛多吉,可恶,真是可恶!” “解放军有了大米,有了铁镐、铁锹,我们想饿走他们的计划就彻底破产了。” “跟解放军站在一起的大贵族、大喇嘛、大活佛越来越多了,照这个势头下去,我们会越来越孤立,这对我们很不利啊。”尼玛担心地说。 格勒只好硬着头皮说:“各位大人……其中的利害关系,我当然知晓……” 鲁康娃打断他,气哼哼地说:“可是我们 7684." >的计划破产了,破产了!”说罢,他转身走了。 几位官员见状,也纷纷起身跟随而去。尼玛想安慰格勒什么,又觉得无话可说,他也转身走了。屋子里只剩下格勒和一名端着酥油茶壶的女奴。 格勒气得满屋乱转,发狠地说:“扎西顿珠你不用得意,我们走着瞧!”他一扭头,看到女奴白嫩的脖子,一时淫心发泄,上前一把将她拉过来。女奴猝不及防,酥油茶壶摔到了地上,她吓坏了,哀求地说:“老爷,老爷……” 格勒将她扔到卡垫上,扑了过去,撕掉女奴的衣服…… 陈新桥再次来到德勒府,他把一卷用黄绸子包着的东西双手奉给扎西,然后说:“今天上门,我是专程来道谢的,但这次不献哈达,我要送德勒老爷一件礼物。” 扎西感到神秘,他接了过来,刚珠打开一看,竟然是有德勒族徽的青稞袋子。 白玛在一旁解释说:“爸啦,就是这些袋子里的青稞毒倒了解放军同志。” “这确实是我们家的袋子,里面的青稞怎么会有毒呢?”扎西认真察看后说。 “我们已经调查过了,这五袋青稞里掺上了拉萨一种秘制的毒剂,是有人故意嫁祸德勒府。” “陈主任绝对信任我们家,对德勒府卖给部队的青稞没有一点儿怀疑。爸啦,上次我去军区,陈主任就开诚布公地打消了我的疑虑,我回来撒了谎,憋着没说,是有原因的。” “你不用说我也知道,陈主任同样也知道是谁在背后使了手脚,有人要挑拨德勒家和解放军的关系嘛。” “老爷,我才听明白,您什么都知道就别老瞒着我啊。我是直肠子,看这几个月把我憋屈的,白玛跟您闹翻了,解放军也不理咱了,我在街上看到解放军都怕他们打我,我都绕着走。”刚珠说。 “你个蠢牦牛,你就不想想,不信邪敢开仓卖粮卖草,资助解放军的都是什么人家?” “除了我们还有好多人家呢。” “的确有很多贵族资助解放军,首先是阿沛府,阿沛噶伦是签订十七条协议的首席代表,拉萨佛爷十分信任他,那些人敢加害于他吗?其次,第穆活佛,他是十三世拉萨佛爷的亲表弟。再次,朗顿家族,是十三世拉萨佛爷的父母家;江洛金家族是藏王颇罗鼐的后代,世袭辅国公……与这些显赫的贵族相比,一没势力,二没背景,就只有德勒府了。况且,我还是个出身卑微的假贵族,他们不拿我杀一儆百,又拿谁开刀呢?” “白玛来军区找我的时候,其实军区的首长正犯愁呢,十几名战士坏了肚子是一码事儿,中央调拨的粮食和开荒的工具运不进..t>来,才是大问题。这批大米整整二千五百吨,是中央从广东省紧急调拨给驻藏部队的,大米已经从香港海运到了加尔各答,再由加尔各答用汽车转运到甘托克,进藏以后,就差用牦牛骡马把它运到江孜和拉萨了。拉萨本来就驮力不足,再加上噶厦里有人阻挠,六号首长正守在亚东着急呢。”陈新桥感慨地说。 “陈主任跟我一说,我们就商量,何不将计就计。”白玛说道。 “我可沾不上光,这完全是白玛的主意,小伙子年纪轻,脑子灵。” “土登格勒姨夫会玩调包计,咱也会调包。所以,我就回来大吵大嚷,故意与爸啦反目。” “知子莫过父,你是什么秉性,我还不了解。他从军区一回到家,突然间变成了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浑小子,我就知道他在演戏呢。” “白玛少爷,这一招你是一举两得啊,还被任命为书记官,这个官你当还是不当啊?”陈新桥问道。 “任命文书是拉萨佛爷签的字,我当然要当。” “好,白玛书记官,以后你可以为拉萨做更多的好事儿!” 扎西现在终于明白,解放军的两位同志去罗布林卡告状的真正目的,是麻痹土登格勒一伙,有意制造解放军和德勒府产生隔阂的假象,使他们不再继续加害于我,把我圈禁在家,是对我最好的保护!扎西对陈新桥又多了一层钦佩。 仆人们簇拥着琼达进了朱旺庄园的院子,有两名印度仆人扛着她的箱子,一看就知道他们是长途旅行而来。琼达一身西式女装,衣服上镶着蕾丝花边,漂亮的长裙,打着洋伞,像一个法国贵妇一样,很时髦。 朱旺管家马上迎上来,吆喝着:“仁钦府的二太太到了。” 仁钦管家和仆人闻讯从楼里小跑出来,毕恭毕敬地招呼着琼达进了碉楼。 琼达正坐在房间里的卡垫上,一名女仆给她揉着腿。央卓端着刚打好的酥油茶走了进来,她上前给琼达的茶碗里斟满茶,然后站在边上侍候着。 琼达看着仁钦管家,不屑地说:“没想到,他派你亲自来朱旺庄园接我?哼,够隆重的。” “是老奴一再请求,老爷才同意的。”仁钦管家答道。 琼达闻听恼了,骂了一句:“那老东西,我想他也没那么孝心。” “小姐,您在噶伦堡活得舒舒服服的,何必再回仁钦府讨那份不自在。拉萨,是非之地啊!” “该死的仁钦府,我才不稀罕呢。” “是啊,小姐的心思老奴心里比谁都清楚,大太太和老爷有了孩子,只能将就过了。您跟老爷一直犯冲,已经去了印度,何必回来再凑这份热闹。老爷正在拉萨跟解放军闹腾呢,也不知道是凶是吉,我也不敢多嘴劝他。但老奴可以劝您,小姐,您应该留在国外过您的逍遥日子啊!”管家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卷银票,递给琼达。 琼达接过来扫了二眼,问道:“这么多钱,哪来的?” “是老奴这些年从账房上一点儿一点儿抠出来的,我背着老爷在尼泊尔的商行已经寄到小姐的印度账户上了,这些钱,够您在国外花一辈子的。” “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啊?” “我没家没业,能在身边侍候您,我也对得起您爸啦的在天之灵啦。” “我怎么听着不对味儿啊?你是想跟我走?” “在拉萨,心里不踏实。” 琼达大笑起来,她问道:“你撺掇我带你去西方的自由世界?” “自由不自由不打紧,能侍候小姐就是老奴的福分。” “你存着私心呢。” 管家闻听,害怕地说:“小姐,您要这么说,老仆可就什么都不是了。” “你想是什么啊?你过来。” 管家往前凑了两步。 “再过来。” 央卓弓着腰,偷眼看仁钦管家和琼达。 管家已经凑到琼达的身边,他恭敬地说:“小姐,有话您说,我听得见。” 琼达一把将管家拉过来,管家差点儿摔倒在她面前,琼达凑上去亲了他一下。管家吓得向后躲闪,他说道:“小姐,您这是……让老奴怎么报答你啊?” 琼达呵呵地笑了起来,她说:“赏你的,你的忠心我领了。” 管家感动,扑到地上,吻琼达的脚。 “管家,起来吧,你不懂,这次是嘉乐顿珠派我回来的。” “嘉乐顿珠?是十四拉萨佛爷的那位兄长?” “对,他是佛爷的 4e8c." >二哥。嘉乐顿珠现在神通广大,他不但是国民党的中央委员,还和美国人扯上了关系。”琼达突然不说了,她冲管家招了招手,然后对他耳语起来。 管家表情惊恐地听琼达说了些什么,然后惊呼:“啊啧啧,美国朋友太慷慨了。” “我虽然是个弱女子,也不忍心看着雪域圣地落在红汉人的手里。照此下去,我们早晚有一天会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朱旺引着头人、喇嘛等十几人从外面进来,他说道:“二太太,照您的吩咐,该通知的人都来了。” 琼达扭头望着他们,说了一句:“各位,别客气,都坐吧。” “在二太太面前,门下不敢。”众人说道。 琼达扫视他们一圈,高傲地说:“千百年的规矩是不能破,那好吧,你们就站着听……” 强巴正在院子里喂马,央卓走了过来,她悄声地说:“仁钦管家我认识,我当初被卖到仁钦府,他还用鞭子抽过我呢。” “他们在嘀咕什么呢?”强巴问道。 “仁钦家的二太太说要跟金珠玛米打仗,有洋毛子支持,反正不是什么好事……” 突然鞭子打在强巴的身上,朱旺大吼:“瞎嘀咕什么,赶紧干活儿去!” 第三十九章 阿觉出手赢回了小姨妈 吉塘活佛在帕甲、康巴人、喇嘛一行人的陪同下,从西康赶往拉萨。寻找网站,请百度搜索+这一日,他们走到了拉萨郊外,帕甲兴奋地说:“吉塘活佛,您看,前面就是神圣的布达拉宫啦。” 吉塘活佛驻足,抬头眺望,看到了阳光下的布达拉宫熠熠生辉,雄伟壮观。他激动不已地说:“我六岁离开拉萨,再也没有见到布达拉宫,现在我回来了。”说着,他跳下马,跪在地上磕长头。 晌午刚过,两名小喇嘛陪着阿觉出现在德勒府门前,小喇嘛朝里面张望,问看门的家奴:“这是德勒府吧?” “你找谁?”家奴问道。 小喇嘛没搭话,转身对身后的阿觉说:“活佛,您到家了,快请吧。” 白玛和巴桑正在马厩前上马鞍子,他们听到门口有人说话,转身望去。巴桑一愣,他认出了阿觉,赶紧迎上前去,惊喜地说:“这不是……吉塘活佛吗?……大少爷,是阿觉少爷回来了。” 白玛惊诧,他走过去,上下打量地说:“是二弟?二弟长这么大了。” 巴桑边朝主楼跑,边激动地喊道:“老爷,老爷,少爷回来了。” 扎西从主楼里出来,他说道:“喊什么,少爷不是在家嘛。” “不是大少爷,是二少爷,阿觉少爷。” 扎西闻听,心中一震,他抬头望去,看见了院子里的吉塘活佛。阿觉也看到了扎西,他快步上前,跪在地上大声地说:“爸啦,我是阿觉啊。” 扎西非常意外,他站在台阶上望着自己的儿子,有些不知所措。 巴桑张罗着:“老爷、少爷,屋里请吧。”他引着父子三人进了主楼。 扎西和白玛陪着阿觉满屋子转,阿觉四处打量,对家里的一切都感到亲切,他说道:“没变,一切都没变,我走的时候府上就是这样,佛龛、唐卡,还有这窗上的花饰,墙上的壁画,都没变。” 扎西欣喜地问:“你走的时候才六岁,还记得?” “记得。刚进寺院那会儿,天天想家,想爸啦,想阿妈啦,又哭又闹,后来被经师教训了几次,嘴上不敢说了,可心里一直念着。” 扎西望着阿觉,眼睛里满是幸福,他问道:“阿觉,你这次突然回来,是什么原由啊?” “还有一年,我就要受比丘戒了,吉塘寺的经师们都希望我回拉萨受戒,拜一位佛法修持上真正具有证德证境的金刚上师。” “长大了,长大了,转眼间到了受比丘戒的年纪了,要是在八廓街碰上,爸啦肯定认不出你。这些年一直想去西康看望你,路途遥远,总是不能成行。”扎西高兴地说。 “爸啦每次派巴桑去吉塘寺给你送份钱,都想去看你,可又怕你牵念世间,不能安心修证,所以才忍着不去。”白玛说。 阿觉苦笑了一下,忽然问:“光顾着说话了,阿妈啦呢?” 扎西和白玛有些难过,都没有言语。 阿觉觉察到他们的情绪,试着问:“阿妈啦生病啦?我到楼上去看她。”他说着,准备上楼。白玛上前准备拦他。扎西心情悲戚地说:“白玛,你让他去吧。” 阿觉到了楼上,推开德吉卧室的门,屋子里空无一人。他快步进屋,直奔扎西和德吉的床榻而去。阿觉掀开幔子,发现床上根本没人,他问道:“我阿妈啦呢?” “你阿妈啦已经不在了。”扎西难过地说。 “不会啊,阿妈啦还很年轻,不应该啊。” “阿妈啦是在我的婚礼上被炸死的。”白玛伤心地说。 阿觉闻听受不了,眼泪流下来,他说道:“哪个恶魔夺走了我的阿妈啦,我一定要找到凶手。” “我也一直在找凶手,污水退净,河滩上的石头就会露出来的,总有一天会把事情搞得水落石出。”扎西说。 “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远在西康的寺里修行,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呢。西康边地不比拉萨,这边形势很复杂,各种力量残酷较斗,过去如此,现在也一样。所以,你回来了以后,出去接人待物要格外加小心,不要那么单纯。” 阿觉悲愤地说:“我一定要找出凶手,给阿妈啦报仇!” 琼达在管家和仆人的护卫下安全地回到了仁钦府,她把一封带有火漆的信交给格勒,格勒拆开看了起来。 琼达又把年扎和卓玛在印度的照片交给葱美,葱美看到照片上的孩子,有些激动。当得知孩子们一切都好,她放心了,随管家退了出去。 格勒见他们走了,问道:“除了这封信,嘉乐顿珠还有别的事情交代吗?” “暂时没有,我们正在境内外建立一个更秘密的渠道与噶厦保持联系。” “你在印度待了一年多,让我刮目相看啊。” “我现在不只是你府上的二太太,我也是有身份的人。” “还是我们的联络员,我应该在噶厦政府给你申领一份俸禄。” “算了吧你,那点儿散碎银两就想把我收买了。” “见过世面胃口大了,跟嘉乐顿珠走了不少地方吧?说说。” “前不久,我去了美国纽约,嘉乐顿珠跟中央情报局的人见面,我做的英文翻译。” “是吗,美国人肯帮我们?” “中央情报局和嘉乐顿珠签了一个协议,请他着手搜集拉萨相关的各种情报,开始策划游击战,共同对抗拉萨当局。” “共同对抗,好啊。” “必要的时候,美国人会把武器和电台送进来,在军事上援助我们。” 格勒露出了阴险的笑容,他突然把琼达扛在肩上就走。琼达大叫:“你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又是一个明朗清新的早晨,扎西、白玛、阿觉正在仆人的侍候下吃着早茶。扎西问道:“阿觉,你在川西那边情况怎么样?” “四川和西康都在剿匪,大喇嘛、头人、土司们都惴惴不安,对拉萨又怕又恨。” “内地战乱多年,匪盗横行,再加上国民党残部四处为患,解放军剿匪也在情理之中。” “中央政府和我们签有十七条协议,可保拉萨一方平安。”白玛说。 “我不这么认为,那不就是一纸空文吗,拉萨有句话叫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我们崇尚佛法,解放军崇尚暴力,等他们在高原上站稳了脚根,一定会撕毁十七条协议,他们是不信佛的人,别信他们!”阿觉说。 刚珠跑进来禀报:“老爷,仁钦噶伦求见。” 扎西一愣,问道:“土登格勒?” “爸啦,我去看看。” 扎西冲白玛摆了摆手说:“刚珠,请进来。” 格勒笑呵呵地走了进来,他说道:“姐夫,亲儿子回来了,这两天乐得合不拢嘴吧。” “你的消息真灵通。” “不是我的消息灵通,是我派人把阿觉少爷接回来的。” 扎西愣住了。 “是姨夫派帕甲大人接我回来的。”阿觉说道。 扎西和白玛闻听,面面相觑。 “阿觉少爷现在也是西康地区有名的大活佛了,年轻有为,证德深厚,我已经给你安排了,今天司曹鲁康娃和洛桑扎西在罗布林卡里召见你。”格勒说道。 扎西意外,面带讥讽地说:“格勒,你可真是费尽心机啊。” “二弟,你不能去,拉萨现在情况非常复杂,你接触什么人要当心。”白玛劝说道。 “大哥,我已经不是三岁的孩子了。”阿觉不服气地说。 “二弟,有些人别有用心。” “白玛,你别不知深浅,两位代理摄政给阿觉少爷安排去见赤江活佛,他可是佛爷的经师,这是无上的荣光,你想违抗佛旨吗?”格勒不客气地说。 白玛不敢拦了,只好说:“我陪二弟去。” “没说召见你。” “爸啦,我听说洛桑扎西大人法力高深,证境深入,是位了不起的大德,我想去见他。再说,罗布林卡也是我要朝拜的圣地,难得一进。”阿觉说道。 “让他去吧,阿觉才回拉萨,多见一些高僧大德对他有好处。刚珠,备些礼物,给阿觉少爷带上。”扎西吩咐道。 格勒闻听,得意地笑了。 扎西心里明白,阿觉还是一个十拉萨岁的孩子,容易偏激,像白玛那样生拦着他,只会引起他的逆反。先随他去吧!此时他意识到,阿觉突然回到拉萨不那么简单,完全是土登格勒一手策划的。 阿觉吃完了早饭,便带上刚珠备好的礼物,跟着格勒出门了。扎西坐在卡垫上,手里不停地转动着念珠。白玛着急地说:“我看姨夫又没安好心,二弟年轻,被他们圈拢可不是好事儿,要不,我把阿觉叫回来吧。” “你先别动,观察一下。” “爸啦,他们拉拢二弟,是怂恿他做不该做的事儿。” 扎西摆了摆手,陷入了沉思。阿觉反对和平解放拉萨,他从骨子里更迷恋政教合一的农奴制度,土登格勒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竭力拉拢他。扎西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又对德勒府下手了,上次是阴谋陷害,这次是明火执仗地争夺。 格勒和帕甲陪着阿觉朝罗布林卡而来,他们身后跟着背着礼物的两个小喇嘛。格勒亲切地问道:“阿觉,回到拉萨感觉怎么样?” “拉萨不愧是雪域圣地,到处都是圣迹,布达拉宫威严,大昭寺神秘,罗布林卡秀美,真是好啊。”阿觉兴奋地说。 “红汉人来了以后,这一切就快成了过眼云烟了。知道你爸啦为什么被圈禁在家吗?因为他跟红汉人走得太近了,触怒了众多贵族的利益,触犯了噶厦的计划,他这样下去,很危险啊。这才是这次让你回来的真正目的。” “咱们黑头藏人怎么能跟汉人一条心呢?” “在解放军的问题上我跟你爸啦谈不拢,解放军是一些泥腿子出身,是和那些身上长满虱子的下等人站在一起的,不知道你爸啦是怎么想的。德勒府如果继续让他管下去,这个家就完了,要么让解放军给分了,要么让贵族们群起而攻之给灭了。” “拉萨不信佛,我爸啦是一个虔诚信佛的人,他们怎么会走到一起?” “你在寺院里,没有德勒府的后盾,你当活佛还能当得好吗?在拉萨要有很大的福报与丰富的资粮才能请得到真正的好上师,求到真正的佛法,得到受用和成就。没有家庭的支持,你将一事无成,我为你们家着急啊。我的话,你爸啦听不进去,你是他的亲儿子,应该有办法。” “姨夫说得有道理。” “你要受大戒了,拜谁为上师很重要,在拉萨是要讲究宗系的。比方说,达札活佛是哲蚌寺郭莽札仓的,热振活佛是色拉寺杰札仓的,第穆活佛来自哲蚌寺的朗色林札仓,这些札仓以后就是你在宗教上的倚靠。你爸啦说没说让你拜谁为师?” “还没来得及说呢。” “我今天带你来罗布林卡,是代理摄政洛桑扎西和鲁康娃召见你,好好表现,有了他们的护佑,将来你就可以独步青云了。” 解放军要举办一次和拉萨上层联络感情的联谊会,德 52d2." >勒府也在邀请之列。陈新桥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白玛,白玛却遗憾地说:“我爸啦还在圈禁,不能跨出府门半步。” “这件事儿怎么没完没了啦?有机会,要跟噶厦协商一下。”陈新桥说道。 “不过,我弟弟回来了,他是西康吉塘寺的活佛。” “欢迎吉塘活佛来参加我们的活动。” 不远处的树林间,梅朵正在给解放军上藏语课。小李子从后面跑过来,他大声地说:“陈主任,六号首长通知您去工委开会。” “知道了。白玛,我就不远送了。”陈新桥说道。 “陈主任您忙。” 陈新桥随小李子走了,白玛的目光又投向梅朵,他见梅朵下课了,转身想走,却被身后的梅朵叫住。他只好停住脚步,又转过身来,笑着说:“当教员了,有那么多解放军的学生,真了不起。” “我还得谢谢你呢,是你介绍我认识了解放军,他们很纯朴,也很好学。” “你来给解放军上课,康萨老爷知道吗?” “我是贵族家的女儿,我来给解放军上课,表明拉萨上层对解放军的欢迎啊。” “这是康萨老爷对解放军的态度?” “他的态度你要去问他,这是我的态度。白玛,你怎么总躲着我。” 白玛尴尬地敷衍着:“没有啊。” “看你脸红的,我下课了,我们一起走吧。” 白玛突然想起前些日子刚珠对他说的话,于是说:“梅朵,我想问你个问题。” “问吧。” “怎么说呢?……你为什么一直没结婚呢?” 梅朵停住脚步,看着他。 “我就是随便问问,我知道有很多家的少爷去康萨府提过亲,你怎么都拒绝啦?” “你不会以为我在等你吧?” 白玛闹了个大红脸,他喃喃地说:“是我害了你。” 梅朵恼羞成怒,她甩了一句:“你就别臭美了。”说完,扭头走了。 白玛望着她的背影,心中有种说不清楚的滋味。 解放军在周末晚上的联谊会如期举办,现场拉着小彩旗,摆着长条椅,桌子上还架着放映机,孩子们跑来跑去,热闹非凡。格勒一家、康萨一家,还有白玛、阿觉等噶厦官员、贵族老爷,他们都带着家眷来到会场,解放军的首长和他们谈笑风生。 格勒向首长介绍说:“这是府上的二太太,刚从印度回来。” 首长打量着琼达,赞赏地说:“二夫人很年轻啊。” 琼达落落大方,她问道:“首长,今天给我们看什么电影?” “《抗美援朝》纪录片,从北京新调来的,志愿军战士在前线节节胜利,非常勇猛……” 陈新桥遇见白玛和阿觉,白玛介绍说:“这位是陈主任,这是我弟弟吉塘活佛。” 陈新桥向阿觉合手行礼,然后说:“请这边坐,这边坐。” 阿觉刚刚坐定,琼达就从他身边走过,阿觉突然闻到了什么,目光追随她而去。琼达走到一群贵族妇女那里坐了下来。 电影开始放映,现场安静了,军区首长陪着格勒等官员、贵族也坐了下来。 阿觉不时地回头看琼达,琼达聚精会神地看着电影,并没有注意他。阿觉有些魂不守舍,他走了过去,坐在琼达身边。琼达侧头看了看他,冲他笑了笑。 格勒不经意地回头,看见阿觉对琼达笑了笑。琼达起身走到前排,坐到葱美的身边。阿觉盯着琼达的背影,无心看电影,他见琼达身边有了空位置,赶紧起身走过去,又坐在了她身边。 格勒扭头看在眼里,心里琢磨着。 葱美突然说:“我不喜欢看打仗、杀生,我想回去了。” “我也不想看了。”琼达说着,起身和葱美走过阿觉身边离开了。 一阵迷人的幽香从阿觉面前飘过,浸入骨髓。它不是寺院里的檀香味儿,也不是煨桑的松香味儿,更不是油菜地里的花香味儿,这种香味儿神秘性感,杳渺飘忽,好像来自某个久远的年代,让阿觉不能忘怀、不能自拔。他望着消失的琼达,很失落。 阿觉回到家中,找出德吉的衣服,捧到鼻子前闻了又闻,仿佛找到了某种久违了的气味儿。他慢慢地坐在地上,把衣服搭在自己的脸上,不动了。扎西不放心阿觉,时刻关注着他。他来到卧室,见阿觉一直愣神,问道99lib?:“你这些天在忙什么呢?” 阿觉说:“姨夫安排我拜见了很多高僧大德。” “你姨夫对你很热心啊。” “我回拉萨这些日子,也听说您和姨夫之间不那么融洽,爸啦,你是怕他挑拨我们父子关系?” “他想拉拢你,所以又是许愿,又是安排学经。” “没错,姨夫的心思我早看出来了,虽然他没说爸啦一句坏话,可话里话外透着对您的不恭敬。阿妈啦不在了,我最至亲的人只有爸啦,姨夫想在我们之间制造隔阂,他有点儿蠢。” 扎西眼前一亮,宽心地说:“阿觉,你能这么想就好,万万不可和他们同流合污。” “爸啦被圈禁在家不能出门,我不过是想利用他解解闷罢了。不过,姨夫的话也不都全无道理,我爷爷是十三世拉萨佛爷时期的噶伦,叱咤风云,声名显赫。他陪伴佛爷一起逃亡蒙古,游历内地,觐见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后来又远走印度,结交英国的贝尔爵士,再后来……” “这些我都知道,阿觉,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要为政教大业效力,将来也要像爷爷一样做受人尊敬的噶伦,我要把德勒家族的事业发扬光大。” “佛门之人讲究六根清净,不染尘俗,要放弃名利之心,那才可以成为一代证境深厚的活佛,你才可能真正为众生谋福报。” 阿觉笑了,他说道:“爸啦,您所言极是,我现在学识修养还不够,所以要努力修习慧学,按照功课的次第,我下面该学五部大论了。” “选择上师要慎之又慎,讲解五部大论的人很多,格西们个个都能讲,但要请一位给你传法灌顶的高僧,非那些在佛法的修持上真正具有证德证境的金刚上师不可啊。” “土登格勒姨夫领我拜见了几位大德……” 扎西紧张起来,他问道:“都是些什么人哪?” “都是些经论功夫很平常的活佛,我不满意。其实有一位上师讲授五部大论全藏第一,他和我们家又渊源长远。” 扎西露出了笑容,问道:“你是说多吉林活佛吧?” “是啊,爸啦,不知老活佛现在身体还好吗?” “给你传经灌顶应该没有问题。” “活佛既是您的上师,也是大哥的上师,如也能收我为徒,我们父子师出同门,那该多好。” 扎西又高兴,又遗憾,他说道:“太好了,我也想去探看老活佛,可现在……身不由己。” “没关系,让大哥陪我去就行了。” 扎西开心地说:“那好,三天以后,让白玛送你去多吉林寺。” 三天后,白玛带着仆人陪阿觉启程了,他们一路瞻仰佛迹,浏览风光。傍晚时分,巍峨的多吉林寺就呈现在了眼前,兄弟俩边聊边朝山门而去。 阿觉直言不讳地说:“大哥,姨夫把我当作无知的孩子,我觉得他有些自作聪明。” “前些年姨夫受到了达札一伙亲英派的蛊惑,产生了‘西拉萨立’的荒谬想法,解放军进藏以来,他一直明里暗里地反对十七条协议,简直是胡闹。” “他想拉拢我,我也正想利用他。” 白玛一愣,问道:“你要干什么?” “我们德勒府在噶厦里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权势,我要成为大活佛,光成就修证还不够,在拉萨贵族上层还要有靠山,这一点不能太为难爸啦。……大哥,这种话我也不能跟爸啦说,他会伤心的。” 白玛听得满脸茫然,他和阿觉进了山门。 帕甲很快向格勒汇报阿觉去了多吉林寺,在确认消息准确无误后,格勒思索着说:“多吉林活佛是至尊无上的金刚上师,阿觉跟他学经,也在情理之中。” “那我们不是白忙乎了一场?”帕甲忧心地说。 “我也很郁闷啊,阿觉虽然年纪不大,但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这小子反红汉人,却不反扎西。” 琼达不忿,插话说:“那色眯眯的小喇嘛有什么用,劳你那么费心神。” “他是扎西的亲生儿子,控制了他,就等于把德勒府控制在了我们手里,以此来瓦解阿沛的阵营。”格勒说道。 “他又不是神,是人就有弱点,攻其弱点。” “二太太说得对,阿觉第一个弱点是功利心重,贪恋权势;第二个弱点,虽然他与扎西是父子,但两人分隔两地,其实很生疏。”帕甲说道。 “如果有了利益之争,爸啦不是爸啦,儿子也就不是儿子啦。”琼达阴险地说。 “重要的是缝隙,要在他们父子之间用看不见的刀片划开一条缝儿。” 格勒计上心来,他说道:“说得对……帕甲,热振活佛转世灵童的坐床大典定在哪天?” “定在本月二十八。” “真是个好日子,转世灵童坐床是热振寺天大的事儿,多吉林活佛和扎西都是热振系有分量的人物,按理说,他们都要去参加……” “噶伦老爷,扎西还在圈禁之中。” “那就解除他的圈禁,让他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帕甲心领神会,明白了。 平措带着藏兵正在德勒府院子的背阴处玩骰子,刚珠引着热振寺的三个喇嘛走了进来,大个子喇嘛不解地看了看游手好闲的藏兵们。 三个喇嘛随刚珠进了客厅,落座后,大个子喇嘛问道:“德勒老爷,这院子里怎么还驻着藏兵?” 扎西自嘲地说:“噶厦念我效忠佛法大业,派兵看家护院。……今天你们来,我真高兴,他们血洗热振寺的时候,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我们走驮队,去了丽江,躲过了一劫。”大个喇嘛心有余悸地说。 “我想起来了。” “这次我们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寻访小组按度母湖观湖相得到的启示,已经找到了五世热振活佛的转世灵童。” “这可真是喜讯。” “灵童今年已经三岁了,热振寺的执事已经报请了布达拉宫,拉萨佛爷正式认定他为转世灵童,并给他取了法名,六世热振单增晋美活佛。” “太好了。” “本月二十八为灵童举行坐床仪式,热振寺的僧众专程委托我们来邀请您去参加盛典。” “我一定去,一定去。” 刚珠忍不住插话说:“老爷,您还在圈禁啊。” “圈禁怕什么,叫平措副官进来,让他回去禀报噶厦,我要去热振寺。拿笔纸来,我亲自写申请解禁文书。” 女仆闻听,马上把纸笔墨水盒端过来,扎西写了起来。 刚珠引着平措走进来,扎西把申请交给他说:“平措副官,麻烦你将此信递交噶厦,事不宜迟。” 平措接过扎西写的申请,答应着,一脸坏笑地走了。 格勒、鲁康娃、帕甲、康萨、尼玛等一些僧俗官员正在噶厦议事厅传看一份请愿书。尼玛看完,显得有些兴奋,他说道:“给中央代表写请愿书,让红汉人自己撤离拉萨,这是个好办法。” 康萨面带疑惑地问:“写请愿书的人都是什么来路?” “主要是一些商人,为首的叫阿乐群泽、降央达娃、丹曲索那……”鲁康娃解释说。 “丹曲索那?他不是因为拉萨被北郊大寺开除的那个管家吗?” “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有了几个臭钱就想趁机出头,让这些没有身份的人出头露面,怕破坏了我们雪域的规矩。”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那些规矩,叫花子的要饭棍一样可以打下核桃。”尼玛说道。 格勒看了看众人说:“我们从亚东返回拉萨的时候,阿乐群泽、恩珠仓他们曾经组织过几十家大商小贩作为人民代表也在迎接的队列里,还打出了‘人民会议’的旗帜,曾经名噪一时。” 康萨不以为然地说:“拉萨的政教大事还轮不到他们指手画脚!” “他们通过赤江活佛的引见,已经去布达拉宫拜见过拉萨佛爷,还献上了三十两金条。昨天他们又去大昭寺打了卦,卦文说,趁拉萨立足未稳,应该组织僧俗民众,赶走红汉人。”鲁康娃说。 帕甲说道:“街上已经出现了各种传单,要求解放军滚出拉萨去。” “拉萨不是讲人民吗?阿乐群泽他们不是贵族,也不是官员,是真正的黑头百姓,由他们出面拉萨产党不是更好吗,让他们放开胆量干吧!” “有贵族也不是坏事儿,人民代表就应该出自各个阶层,有上层,有中层,有喇嘛,有平民,有藏军官兵,那就是广泛的民意,我们要把声势造出来。”格勒说。 “有贵族倒是好,可是让谁家出面就比较难办了。”鲁康娃担心地说。 “现在有一个好人选,如果他家在请愿书上签字,向拉萨请愿,那才给劲儿呢。” “仁钦噶伦,是谁家呢?” “德勒府啊。” “扎西会签字?不可能。” “他不会,他儿子会。德勒府的二少爷阿觉回来了,在请愿书上签字的事儿,就靠他了。” “那可太妙了,拉萨不是口口声声说为人民服务吗,现在人民起来了,去请愿,看他们怎么服务?” 帕甲附和说:“人民的意见,中央代表不能不听啊,这些人民代表捅上拉萨一刀,拉萨疼了都没法叫唤。” 康萨有些担心,他叮嘱道:“不过,告诉那些‘人民’,嘴巴上挂把锁,对任何人都不能说他们与噶厦的关系,不要让拉萨抓住我们的把柄。” 噶厦解除了扎西的圈禁,平措一声哨响,三名藏兵跑过来站队,立正,稍息,列队出了德勒府。扎西重新获得了自由,心中无限感慨,他对阿觉说:“六世热振活佛坐床是神圣的宗教盛典,千载难逢。白玛有公务,身不由己,阿觉,你准备一下,跟我一起去热振寺,不要错过这次朝拜的机会。” 阿觉面有难色,他吞吞吐吐地说:“爸啦,我……” “你怎么啦?” “我刚从西康回到拉萨,这一路上两个多月,人都快走散架子了,经卷也生疏了,我想留在家里准备多吉林活佛的考试。” 扎西沉吟了片刻,最后说:“好吧,我不勉强你。等我回来,多吉林活佛也该回寺里了,到时候我送你去多吉林寺,正式拜师学经。” “爸啦,你就放心走吧。” 阿觉敌视内地的红汉人,他自然也不喜欢当年那位著名的亲汉派爱国领袖。心向祖国,维护统一,是这位吉塘活佛不能接受的,他怎么会去参加热振小活佛的坐床典礼呢? 扎西走了以后,阿觉并没有看经卷准备考试,他躺在德吉的床上,有些神情恍惚,他抓过床幔放到鼻子前闻着,又想起了联谊会上琼达身上的味道,他知道她是土登格勒的二太太,但还是忍不住爬起来,换上便装去了仁钦府。 阿觉快到仁钦府门口的时候,他停住脚步,犹豫了,最后反身往回走。仁钦管家从门里看见了他,叫道:“这不是吉塘活佛吗,都到门口了,怎么不进院啊?” 阿觉转身回来,不好意思地说:“没通禀一声就来了,也不知道姨夫在不在家?” “老爷在家,快请,快请。” 管家引着阿觉进了客厅,葱美和琼达正坐在卡垫上看杂志,阿觉落座后,仆人给他倒上了酥油茶。葱美说道:“在我印象中二少爷才那么大,我还抱过你呢。……二少爷,喝茶,吃点心。” 琼达拿起一盒饼干,塞给阿觉一块说:“这是我从印度带过来的英国饼干,你尝尝。” 阿觉有些不好意思,他接过来,咬了一口说:“好吃。” “二少爷,你坐着,我上楼去叫老爷。”葱美说着,起身走了。 琼达见葱美走了,她冲管家摆了摆手,管家也退了出去。 琼达凑到阿觉身边,拉过他的手说:“你的念珠不错啊,一百零八颗吧。” “是当年阿妈啦让商队从加尔各答的佛品店专程给我请来的。”阿觉说道。 琼达摸着念珠说:“印度洋的暖风熏浴过,这可是好东西。” “印度紫檀树的料,风雨不透,虫子也蛀不了。” “拿来我看看。” 阿觉把念珠褪下来,递给琼达。 “还真有淡淡的香味儿呢。”琼达说道。 “这个香味儿,不如你身上的清香。” 琼达一愣,问道:“我身上的清香?……我喷了香水。” “我知道,是香奈儿五号。” “哟,你个小喇嘛,还懂香水呢。” 阿觉一龇牙笑了说:“懂一点香奈儿,香奈儿的瓶子款型一直都没有变。” 琼达随手拿过一瓶香水问道:“你说的是这个吧?” “对,我喜欢这瓶子。” “它的味道更好,清新,淡雅,你知道喷哪儿吗?” “喷到手腕子上。” 格勒和葱美从楼梯口下来,看见琼达和阿觉很亲昵,格勒脸色一沉,停住了脚步。琼达和阿觉继续说笑着,没有发现他们。 琼达摇了摇头说:“不。香奈儿说,任何你希望被亲吻的地方都应该喷上香水。” 阿觉有些难为情,他脸红了。 琼达抓过他的手说:“我给你喷一下。”阿觉不好意思,把手抽了回去。琼达把香水瓶塞给他,指着自己的耳根后面说:“那你帮我喷一下,这儿……” 阿觉只好拨开琼达的头饰,在她的耳后喷了一下。 格勒转身走了,葱美也随他而去,琼达看他们走了,诡秘地笑了。她又扭过脸去说:“还有右边。”阿觉又在她的右边耳后喷了一下。 “有一位法国诗人叫瓦莱里,他说不喷香水的女人不会有未来。”琼达说完,含情脉脉地看着阿觉,她问道:“喜欢吗”? 阿觉点了点头。 格勒热情地款待了阿觉,吃完晚饭又带着他和琼达、管家去贵族家里玩麻将。阿觉不想玩,便坐在边上给贵族男女讲六世拉萨的故事,他一边讲着,一边不时地回头扫一眼不远处的琼达。 一身洋装的琼达正站在格勒身后,看他跟一些贵族老爷、太太玩麻将。格勒伸手摸牌,犹豫,还是打了出去,上家的老贵族伸手拿过格勒打出去的牌,开心地说:“和了。” 格勒沮丧,将牌推了出去,然后把手边的两摞银圆扔了过去。他冲身后的管家一挥手,管家赶紧上前,从怀里掏出钱袋子递上。格勒伸手刚要拿钱袋子,琼达一把抢过去,不满地说:“输了一个晚上,手气那么臭……” 格勒脸色一沉,生气地说:“拿来!” 琼达特不屑的样子,她说道:“仁钦老爷的钱花不完,直接赏他们算了。”说着,她把钱袋子一甩,银圆撒在后面的仆人脚下。 仆人和少爷们望着撒在自己脚下的银圆,不敢捡也不敢动,现场一下子静了下来。老贵族见状,圆场说:“天色不早了,散了,散了……” 格勒脸色铁青,大声地说:“玩,接着玩。” 另一贵族牌友看他笑话,幸灾乐祸地说:“钱都赏净了,仁钦噶伦,您怎么玩啊?” 格勒突然一回手,把琼达拉到牌桌前面,狠狠地说:“不是还有她嘛!这可是当年仁钦老噶伦的小姐,虽然不值什么钱,怎么也能顶一百块银圆吧?押上。来!” 大家闻听,都愣住了,阿觉凑了过来,想劝又不敢。琼达挣脱了,一脸愤怒、发狠的样子。 “这可使不得。”老贵族说道。 “使得!”格勒较上了劲儿。 大家见格勒发火,都不作声了,只听见格勒洗牌、码牌的声音,大家又坐到牌桌前玩了起来。一家出牌,格勒脸上掠过一丝笑容,他伸手拿了过来,说道:“和了。”他把牌亮倒。 老贵族却伸手把牌拿起来说:“截和。对不起仁钦噶伦,截和。”他也亮倒牌。 格勒的脸色僵住了,琼达也惊呆了。老贵族见状,说道:“刚才仁钦噶伦不过是玩笑,哪能真把小夫人给押上,玩笑!” “言而无信,你这是骂我!”格勒一把将琼达推向老贵族说道:“这娘们儿,归你啦!” 琼达大骂:“土登格勒,你是个浑蛋……”她扑上来撕打他。 阿觉上前劝道:“小姨娘、姨夫,别打了,要不……我替姨夫换换手气,替您走一圈。” “打牌,你会吗?”格勒怀疑地问。 “会玩一点儿。西康人、四川人,他们特别迷恋打麻将,我也耳熏目染会一点儿。” 格勒起身,把位子让给阿觉。琼达不依不饶,又哭又闹,被身边的两个贵妇拉到了一旁。 阿觉开始打麻将,他一上手,手法出神入化。他摸过一张牌,环视对手,推倒面前的牌,笑了。 琼达回头和格勒对视,格勒点了点头。 阿觉洗牌,继续玩牌,阿觉又和了。琼达走过来,站在老贵族身边,开心地说:“阿觉少爷,你可真棒!” 老贵族站起身来说:“钱输光了,不玩了。”他说着,拉过琼达摩挲她的手。琼达反感,求助的眼光看着阿觉。 阿觉说道:“不行,我的小姨娘还在你那儿。” 老贵族想了想说:“风水轮流转,英雄出少年啊,来,接着玩。” 大家又玩了起来,阿觉摸起一张牌,看都不看,打了出去,下家吃了。牌友又打出一张牌,阿觉把面前的牌推倒,和了。他高兴地叫道:“姨夫,我把小姨娘赢回来了……姨夫?”他的视线扫过身后各处,却不见格勒的人影。 琼达站到了阿觉的身边,她说道:“他输得没脸面,早走了。” 格勒此时已经到了家中,管家不解地说:“老爷,今天的麻将总输,太奇怪了。” “我不输,怎么能诱阿觉上场呢。”格勒坏笑着说。 “阿觉少爷那么年轻,打得那么好,哪儿学的?” “他,你以为他真在寺里读经吗?西康省满街上都是麻将声,我早知道他好这个,这点不随扎西,倒像其美杰布。” “老爷,小夫人……后面的事儿怕说不清楚了。” “有什么说不清楚的,大不了,狗男狗女,琼达这些年在印度背着我还少搞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了。”格勒瞪着管家说。 管家吓得低下头,不言语了。 “别看阿觉是个喇嘛,面静心乱,干牛粪一块,这俩人放一块甭怕它不起火!这些年,琼达对我冷言冷语,我早就腻烦了,当初把她留在印度,就想眼不见心不烦,她非要回来。回来也好,把她派上用场了。” 阿觉和琼达走在路上,阿觉有些紧张,低头走着。琼达大方地上前搂着他的胳膊,阿觉很难受,把她甩开。琼达生气了,不理他,径自走去。阿觉心又不忍,赶紧跟上琼达,拉住她的衣角。 琼达停住脚步,望着阿觉哭了,她说道:“今天真得谢谢你,要不是你把我又赢回来,我现在指不定被那糟老头子怎么祸害呢。” “小姨娘,以后我保护你。……姨夫在家肯定等急了,我送你回家吧!” “家,我还有家吗?你姨夫已经把我扔在牌桌上了,我是什么啊,一百块银圆而已。” “姨夫是有点儿过分。” “我不想再回仁钦府了。” “这么晚了,不回府……去哪儿啊?” “我是你赢回来的,你今天得给小姨娘安排个住的地儿,总不能把我扔到街上吧。” 阿觉没办法,只好把琼达领回了德勒府,把她带进了德吉的卧室。琼达在屋子里四下打量,问道:“这是你阿妈啦的房间,这是她的床吧……” “今晚你就住这儿吧,明天我再送你回姨夫家。” “别跟我说那浑蛋。” “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到这间屋子里来吗?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我很小的时候就走了,我对德勒府最深的印象,一个就是这间卧室,我小的时候,所有的快乐都在这间屋子里。” “还有一个呢?”琼达问道。 “我让你猜,我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 “你是喇嘛,最珍贵的一定是金佛。” 阿觉摇了摇头说:“不对。” “佛经。” “不对。” “那我猜不着。” “我拿给你看。”阿觉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奈儿”空香水瓶。 琼达愣住了,她问道:“空香水瓶?” “我一直把它揣在怀里,这十多年,形影不离。” 琼达伸手去拿他手里的瓶子,结果没拿住,掉到了地上。两个人都弯腰去捡,竟然撞上,跌坐在地上。琼达拿起瓶子,问道:“为什么?” “这是阿妈啦送我的,我六岁时就离开了她,想阿妈啦的时候,我就闻一闻。所以,香奈儿的味道浸入我骨髓里了。” 琼达望着阿觉,有些感动。 “你用的就是香奈儿五号,我一闻到这个味道,就想起我的阿妈啦。这些年,她每年派巴桑给我送布施,但从来没去西康看过我,时间久了,我已经忘了她的模样,但却忘不了香奈儿的味道。” 琼达闻听,想到了自己身世,她落泪了,说道:“你真可怜。” “小姨娘,我没想惹你,你别哭。” “你还有这个瓶子,还能想起自己的阿妈啦。我两岁的时候,阿妈啦得病去世了,按照旧俗,爸啦烧掉了她所有东西,衣服、首饰、用过的梳妆柜,连幅照片都没留下,所以……我对她一无所知。小时候,我最忌恨别人的就是那些孩子在我面前叫她们的阿妈啦,还撒娇。当我懂得自己是个女人的时候,我就想,我一定不能早死,我要生孩子,我要做他们的阿妈啦,要陪伴他们长大。可是,厄运再次降临,爸啦疯了,后来死了。土登格勒霸占了仁钦府,也霸占了我……他让四个男仆把我扒光,扔在床上,我当时才十六岁,是如花似玉的年纪……”琼达哭了起来,说不下去。 “你不愿意嫁给土登格勒姨夫?” “我恨死他了,咒他下地狱。” 阿觉抬手给琼达擦眼泪,琼达一下扑到他怀里,紧紧抱着他。阿觉有些不知所措,木然地把她推了出去。琼达抬头望着他说:“你不是说……我身上有你阿妈啦的味道吗。”她指着自己的耳根又说:“你的阿妈啦在这儿。” 阿觉情不自禁地凑到琼达的耳后,闻了起来。琼达一把将他搂过,阿觉开始手足无措,但他贪婪地闻着琼达身上的香味儿,一头扎到琼达怀里,两个人在地毯上滚作一团。 琼达撕扯阿觉的衣服,也裸散自己的衣服,露出了雪白的肩膀,阿觉从琼达的耳边亲吻到她身上。就这样,琼达住在了德勒府。 白玛听说阿觉把琼达带回家里过夜,他认为有伤风化,便把阿觉叫到佛堂,劝他趁父亲还没回来,赶紧把琼达送回仁钦府。阿觉却怪怪地看着他,无动于衷。 白玛苦口婆心地劝说道:“二弟,你是个喇嘛,再说,她是我们的小姨娘,这种事儿传出去,你这活佛还怎么当?” 阿觉却理直气壮地说:“我修密宗,当然需要一位密妃。” “可她是我们的小姨娘啊。昨天你回来得晚,只有女仆和守门的奴仆知道,我让他们不许乱说,你赶紧把小姨娘送走,爸啦回来不能让他知道就好。” “知道怎么了,嘉措厦家的少爷还娶了他的后妈呢。” “那是两回事儿,人家不是出家人。” 门突然开了,琼达出现在门口,她说道:“大少爷,你跟二少爷在说我吧?二少爷,白玛是不是要轰我走啊?你没告诉他,我是你打麻将赢来的。” 白玛见琼达薄衣单衫的,他尴尬地说:“小姨娘,你好自珍重。二弟,这太荒唐了。”他说完,冲出门去。 琼达得意地笑了,她上前把手搭在阿觉的肩膀上说:“在神佛面前,你可说话算数,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要这辈子待我好!” 阿觉看着娇柔的琼达,一时兴起,将她抱起来,冲回了卧室。阿觉把她扔到床上,扑了上去,琼达咯咯地笑了起来。 “小声点儿,院子里的仆人都听见了。”阿觉说道。 “你怕吗?你怕我就走了。” “我不怕,主子想干什么,仆人还管得着。” “这才像个爷们儿。……白玛少爷严肃起来,很有魅力哟。” “你干嘛说我大哥。” “你不知道,白玛心里一直很苦,当年他要娶一个康巴姑娘,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姑娘突然就失踪了。” “我听说康萨府的梅朵小姐对大哥一往情深。” “白玛少爷看不上她,俩人没缘分。”琼达说着,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你姨夫当年在雍丹府的时候,和你亲姨娘卓嘎一妻二夫,多好啊,兄弟不分家。” “你琢磨什么呢?” “我想,干脆你和白玛也学他们的样子,一妻二夫,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兄弟亲上加亲。” “那可不行。” “怎么不行?你吃醋?” “我大哥不会同意的。” “那可不一定。” “你这个坏女人,净花花肠子,坏女人,坏女人……”阿觉胳肢着琼达,琼达笑个不停。 琼达完全控制了阿觉,阿觉再也无心念经礼佛,整日沉溺于吃喝玩乐当中。这一日,他把一些贵族少爷、小姐召集在德勒府举行篝火晚会,大家一边弹着札年琴,一边跳着堆谐,兴高采烈的。 白玛被一位长着马脸的少爷拉扯着从主楼里出来,少爷说:“大家都在院子里玩得痛快,白玛大哥,你何必躲在屋里不出来,不欢迎我们。” 白玛敷衍着说:“不是,不是。” “阿觉少爷回来了,我们都很喜欢他,你有这么个弟弟太幸运了。”马脸少爷说着,拉着白玛加入到了跳堆谐的队伍当中,白玛只好随着大家跳了起来。 琼达凑到白玛跟前,拉起他的手,继续跳着。阿觉看在眼里,心生嫉妒,他走过去隔在白玛和琼达中间,琼达明白他的意思,调笑的眼神看着他,三个人且歌且舞。 女仆端着两瓶茅台酒从碉楼里出来,琼达冲马脸少爷使了一个眼色,少爷凑上前去,从女仆的托盘里拿走一瓶,他趁没人注意,打开手指上的戒指,把里面的药粉倒进了酒瓶里。 阿觉拉着琼达跳得起劲,白玛对他们更加担心了,他悄悄地退了出去。马脸少爷上前招呼白玛,和他一起坐在卡垫上,他给白玛倒上了茅台酒。琼达跟随而来,阿觉随后,两人坐在白玛的对面。琼达问道:“白玛少爷,你怎么一直闷闷不乐啊?” “没有啊,小姨娘。”白玛答道。 “心里还惦记着达娃央宗呢?” 白玛一愣,脸色沉下来。 “不说了,不说了,你可真是个情种。” “大哥,我们一起玩玩吧,打骰子,郁郁寡欢,伤身子骨……”阿觉劝说道。 “好,打骰子。” “我来倒酒,谁输了,罚酒三杯。”马脸少爷说着,拿起毒酒给白玛的碗里倒上了。 三个人轮番玩起了骰子。 天亮了,大家都困了,有的睡在卡垫上,有的睡在篝火旁。阿觉枕着一个姑娘的肚子上也睡着了。突然,几滴酒弹在阿觉的脸上,他一激灵,醒了。阿觉坐起来,看见马脸少爷在他身边睡着,他四下扫视,却不见琼达,便起身进了主楼。马脸少爷睁开眼睛,诡秘地笑了。 阿觉一上楼就听到了琼达的哭声,他循声而去,竟来到了白玛的房间前。他站在门口,侧耳倾听,哭声果真是从里面传出来。阿觉一把将门推开,结果看到琼达和白玛赤身拉萨躺在床上。阿觉火了,他冲过去吼道:“你怎么在这儿啊?” 琼达哭哭啼啼地说:“你哥昨天晚上喝多了,我好心送他上来,他就把我给留下了。” “你……他怎么能这样。” “外面那么多人,我也不好张扬。” 阿觉怒不可遏,他一把将白玛拽起来,吼着:“你起来,起来!” 白玛蒙头蒙脑地醒了,他问道:“二弟,出了什么事儿?” “你还问我?” 琼达大声地哭了起来。 白玛吓了一跳,回头望去,发现琼达在自己的床上,他问道:“你怎么在这儿啊?这是哪儿啊……我的房里。” 琼达哭得伤心,她怨恨地说:“你的酒……都喝狗肚子里去了……” “我昨晚没喝多少酒啊……”白玛蒙了。 琼达起身,抱着自己的衣服,哭着跑了出去。 “酒后误事!二弟,这肯定是误会,小姨娘怎么会在我屋里呢?” “是在你的床上!你看着像个正人君子,其实比谁都龌龊!”阿觉说完,一把将幔帐扯下来,气哼哼地走了。 白玛被罩在幔帐里,他晃了晃脑袋,一脸的不明白。 琼达正在穿戴,阿觉从外面气哼哼地进来,他一屁股坐在卡垫上瞪着她。琼达转身要走,阿觉舍不得她,拦住问道:“你要去哪儿?” “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我到嘎丽寺去当尼姑。”琼达气呼呼地说。 “你又闹什么啊?” “你哥欺负我,你不护着我,还给我脸子看,我走。” “我就看着你,也没说什么啊?” “那是看吗,是瞪着我。还用说吗,你的心思脸上写着呢。你让开!”琼达说着,夺门而出。 阿觉追上去,一把将她抱住说:“我哥他……肯定喝多了,酒后无德。” “你就帮着他开脱吧,你们哥俩都欺负人。”琼达说着,像捣蒜一样捶打阿觉。 阿觉任她捶打,哄她说:“你别生气了,别生气了啊。” 琼达不依不饶地说:“我不生气可以,你得哄我。” “我哄,我哄……”阿觉顺手拿起枕边扎西的那块绿松石佩玉,在琼达面前晃了晃说:“这个送给你,你喜欢吧,我给你戴上。”他说着,给琼达戴到了脖子上。 “这破东西还不够,还得哄。” “好,我背你一圈。” 琼达笑了,娇媚地说:“五圈,要不,我饶不了你。”阿觉顺从地背着琼达在屋子里转了起来。 琼达搞定了阿觉,溜回了仁钦府,她懒洋洋地倚在卡垫上,手里摆弄着那块玉。格勒过来看了看,问道:“阿觉给的?” “怎么啦?”琼达挑衅地问道。 “你那风骚劲儿上来了,小喇嘛还不被你弄得迷迷糊糊的。” “迷糊是迷糊了,但他还是个孩子,不定性,他爸啦要是回来了,我可拿不准他。” 格勒坐下来一边给她揉肩,一边说:“你必须得拿准,第一步你做得漂亮。下一步,跟阿觉的关系要铆瓷实了,阿觉的作用不仅仅在德勒府,他在西康那边很有影响力,摁住了他,我们还能控制住康巴人。” “你真大方,为了佛爷的政教大业,连自己的女人都使上了!” 格勒笑了,不怀好意地说:“琼达,别占了便宜,还卖乖。阿觉小活佛比我年轻,那方面活儿好,把你搞得很舒服吧?” “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琼达生气地说。 “我没嫉妒,没有。” “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们府上酿青稞酒的、磨糌粑的,连守门的婆子你都睡了个遍,简直就是条公狗。” “又揭我的短,我不就好这口嘛。我跟你说件正经事儿,人民会议已经闹腾起来了,各地的藏军也整装待发……” 琼达听着,想得更加深远了,她说了一句:“这么快?……我值!” 第四十章 割掉强巴的舌头 帕甲赶到了朱旺庄园,与日喀则炮兵团的人秘密接头,他把一封信递给一名身穿代本制服的军官,军官接过信,拆开来看。朱旺候在门口,央卓提着茶壶站在门边。 帕甲见军官看完了信,他说道:“鲁康娃大人都布置好了,先向中央代表送请愿书,他们如果不接,我们就用武力解决。” 军官问道:“我们炮兵团有什么任务?” “月底之前开到拉萨,要造成我们整个拉萨平民、军队联动的局势,一举把红汉人赶出去。”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我们之间不能用电台联系,会被解放军的电讯部门侦听破译。”帕甲说着,把信抽了回来,用火烧了。 “这是噶厦给我的军令,你怎么……”军官不解地说。 “不是军令,是鲁康娃摄政和仁钦噶伦的手谕,阅后即焚。”帕甲说着,伸手端茶,茶碗空了。 朱旺见状,试探地问:“两位大人,给您倒茶?” 帕甲点头,朱旺一摆手,央卓提着茶壶走进来,给他们倒茶。 “这次,我们一定要把拉萨上面的天捅个大窟窿,闹出个大动静!仁钦噶伦已经豁出去了,你知道他的小夫人吗?”帕甲问道。 “知道,她原来是仁钦府的千金小姐。” “前些日子,仁钦噶伦故意把她输给了德勒府的二少爷……”帕甲神秘地说。 “为什么?” “就是让小夫人名正言顺地打进德勒府,再威猛的雪狮,也禁不住寄生虫在它肚子里折腾啊。嘿嘿……” 央卓闻听,抬头愣神,帕甲冲她挥了挥手,央卓赶紧退了出去。 帕甲又说道:“仁钦噶伦连夫人都搭上,你们可不能放哑炮。” 军官信誓旦旦地说:“我们一定为拉萨佛爷效忠,为甘丹颇章政权效力。” 央卓听到他们的谈话心里放不下,她无精打采地打着酥油茶。强巴看在眼里,不知她怎么啦,他见左右没人,凑过去问道:“央卓,你哪儿不舒服?” 央卓摇头,四下看了看说:“我怎么觉得不对劲儿啊,我认出来了,屋里那个人叫帕甲……那个军官是日喀则炮兵团的。” “他们在说什么?” “你还记得前段时间从印度回来的仁钦小姐吗?” “记得,她不是做了新老爷的少夫人吗?” “不知怎么的,她又钻进了德勒府,跟二少爷好上了,帕甲把我轰出来,我没听全。” 强巴想了想,问道:“他们……要害咱老主人家?” 央卓点了点头,突然又说:“我记起来了,仁钦小姐上次路过的时候,也是我在房里倒茶,她说……说什么我不大懂,是跟洋鬼子干什么,对,对,她说是美国人派她回拉萨的。” “这么看,她没憋什么好屁。” “那咱们老主人家可就要遭殃了。” “这可怎么办?”强巴着急地嘟囔着。 “要不,你去拉萨,给老主人报个信。”央卓出主意说。 “咱欠朱旺庄园那么多债,他们不会放我们走的。” “不放我们走,我们就跑,偷偷地跑。” 强巴思前想后,他实在不忍德勒府再遭人暗算。于是,他带着妻子趁着月色,悄悄地溜出了朱旺庄园,朝拉萨圣城狂奔而去。 第二天,朱旺发现强巴和央卓不见了,便质问和强巴一起干活儿的奴仆,奴仆们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朱旺认为他们在袒护强巴,便指使头人将他们一顿暴打。 朱旺心里没底,他嘟囔着:“那两个该死的,什么时候跑的?” “昨个半夜,他们还欠咱那么多债呢。”头人答道。 “早不跑,晚不跑,怎么这个时候跑啊。” “我也纳闷呢。” “我怎么记得扎西上次被困在庄园的时候,强巴给外面的白玛报过信啊?” “是有这么档子事儿……这强巴,跟德勒府的关系不一般,我好像听他说过,他过去是德勒府的仆人,德勒老爷太太对他好,给了他钱,啊,还给了他自由……” 朱旺吓得一激灵,他连声叫道:“完了,完了,一定是央卓昨天在屋子里偷听了两位大人的谈话,没错,强巴他们一定是给德勒府报信去了。……如果仁钦噶伦知道是我漏出的口风,恐怕咱们都活不成了,快,快去追!” 强巴和央卓已经跑到了荒原上,他们蓬头垢面地继续跑着,一会儿,又翻过了一个土坡,他们看到前面有一条溪流,便跑过去蹲在河边喝水。突然,不远处有马蹄声传来,强巴拉着央卓赶紧跑进了树林。 两名陌生的男子骑马过来,强巴和央卓松了口气,央卓起身准备要跑,被强巴一把拽住,他小声地说:“别出去,他们往那边去,没准儿会跟追我们的人碰上。”央卓点了点头,又蹲了下来。两男子骑马跑了过去。 朱旺、头人和家丁背着叉子枪骑马追到了岔道口,朱旺勒住马缰绳,四下环顾,他说道:“这边是官道,他们应该不敢走,这边有条小道,我们应该从这边追。”他刚准备走,就见两名陌生的男子骑马过来,朱旺上前拦住他们,问道:“兄弟,看见一男一女两名奴仆了吗?” “好像有两个人,一闪不见了。”男子答道。 “哪边?” “就在我们来的路上。” “谢了。”朱旺说完,带人朝小道跑去。 刚珠带着仆人正在准备饭菜,藏桌上摆着肉粥、肉包子、风干肉、白肠红肠。阿觉和琼达从楼上下来,坐在了藏桌后面。刚珠走到琼达面前,>不客气地说:“这是大少爷的位置。” 还没等琼达说话,阿觉便不高兴地质问:“那小姨娘在哪儿吃啊?” “老爷走时就吩咐我侍候二位少爷,仁钦府的小夫人,老爷没交代,我就不知道怎么安排了。” “你的脑袋被牛舔啦!家里来了新主子,该怎么侍候非得用鞭子教你!” 琼达起身,拉住阿觉,然后说:“管家老爷,我还是德勒府的亲戚,算是阿觉的小姨娘吧?就算是来府上走亲戚,您也得赏我口饭吃不是,还能让我饿着。”她一回头看见白玛从楼上下来,于是又说:“白玛少爷,这儿没我的座,这顿饭我只能站着吃了。” 白玛看了看,吩咐道:“刚珠,给小姨娘添上一桌。” 刚珠无奈,又让仆人摆上了一桌饭菜。 琼达见白玛坐定了,又开口说:“白玛,那件事儿,你不用太往心里去。我跟阿觉商量了,你卓嘎姨娘不就是一妻二夫吗,你要是外面没相好的,我们三人也很合适啊。” “小姨娘……你越说越荒唐了。” “只要能为你们兄弟俩好,小姨娘牺牲自己没关系。” 白玛被气得哑口无言,他腾地站起来,起身上楼了。琼达冲着他吆喝:“白玛,小姨娘还年轻,我一个人侍候你们哥俩,绰绰有余!”她一回头看见阿觉脸色难看,数落他说:“又嫉妒,傻样儿。” “我没有。” 琼达拿起肉包子咬了一口说:“真香。阿觉,你尝尝。”她把剩下的肉包子递到阿觉嘴边,阿觉张嘴吃了。 白玛拎着皮箱从楼上下来。刚珠问道:“少爷,您这是干什么?” “我去郊区庄园住,你去备马。” “少爷,老爷就快回来了。” “少啰唆,备马去。” 阿觉和琼达都有些吃惊,她见白玛抬腿要走,又追了一句:“白玛,小姨娘是认真的,我的话,你琢磨琢磨。” 吃饱喝足99lib?,琼达又开始作妖,她把自己的衣服脱掉,披上了阿觉的喇嘛服,又给阿觉穿德吉的盛妆,阿觉温顺地任她摆布着。琼达端详着他,笑得弯了腰,她说道:“你要是托生个小姐,一准儿的俊俏,人见人爱!” 阿觉也打趣地说:“我再戴上阿妈啦的首饰,把仆人叫来,肯定会把他们吓得魂飞魄散。”他说着,拿过德吉的珠宝往身上挂。 窗外传来刚珠的声音:“老爷,您可回来了。” 接着又传来扎西的声音:“刚珠,赶紧煮茶过来,这一路上渴死我了。” 阿觉闻听,赶紧跑到窗前向下张望,他看到了刚刚进院的扎西。阿觉转身回来,对琼达说:“爸啦回来了。” “那又怎么样?”琼达满不在乎地说。 “你快把僧衣给我,快脱给我。”阿觉一边说着,一边慌慌张张地往下脱盛妆。 琼达故意躲他,抱着僧衣说:“不给,我就不给。” “你快把衣服穿上,小姨娘,我求求你了,快换上你的衣服,找地儿躲一躲。我……我下去把他稳住。”阿觉说着,拽过一件便装,边往身上套边出了门。 阿觉从主楼里跑出来,他定了定神,问道:“爸啦,您回来了,坐床大典办得隆重吗?” “一切都很好。”扎西说着,朝主楼而去,他突然停下脚步,愣住了。琼达穿着德吉的盛妆站在主楼门口。扎西问道:“仁钦小夫人,你怎么把德吉的衣服穿上啦?” “这盛妆早晚不也得给我吗。”琼达自信地说。 “刚珠,怎么回事儿?”扎西问道。 “您走了第三天,少爷就把她领回来了。” “不是领回来了,是住德勒府了。”琼达说。 阿觉赶紧冲她打手势,不让她再说下去,琼达根本不理他,继续说:“阿觉的牌艺可真好,我以后不姓仁钦了,姓了那么多年仁钦也没落下什么好,以后我就跟着阿觉姓德勒啦。” 扎西听明白了,他怒视着阿觉。阿觉赶紧解释说:“爸啦,是这么回事儿,姨夫那天打麻将把小姨娘输给了一个老头,我出手又把她赢了回来,她就跟我来到府上。” 扎西大怒,把手里的马鞭摔在地上,转身冲出了院门,刚珠一路小跑跟在后面。 阿觉叫道:“爸啦,您干什么去……” 琼达却一脸得意地说:“你甭叫了,他肯定去仁钦府了,让他去吧。” 扎西和刚珠怒气冲冲地闯进了仁钦府的院子,守门的仆人拦住他们说:“德勒老爷,您慢着,我去给您通禀一声。” 扎西怒吼着:“滚开!通禀什么通禀!叫你们家老爷出来!” 格勒从屋子里出来,他一见扎西热情地问:“哟,姐夫,从热振寺回来啦?” 扎西满脸怒容冲他吼道:“土登格勒,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有什么事儿,冲我来!阿觉还是个孩子,你怎么什么损招都使啊?” 格勒冲他摆了摆手,一脸无辜地说:“你是说琼达吧?她去了你们家,我还正在这儿郁闷呢。这位吉塘活佛真是有本事,修行上天了,他们见面没几回就勾搭上了,你说我这老脸往哪儿搁啊。” “你别胡扯,这一定是你设的套!” “你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她既然去了,那就送给阿觉做媳妇吧,兴许也能给你做个帮手,总比娶个不知根底的小丫头强啊。” “阿觉是个活佛,马上就要受比丘戒了,他犯了戒,就得被僧界除名。” “姐夫,你那宝贝儿子不是成佛的料,你没看出来?你就让他还俗算了。我也想好了,我禀报噶厦跟琼达离婚,把她让给阿觉,做德勒府的儿媳妇。” 扎西大怒,责问道:“你怎么能这样,你对得起死去的德吉吗?” 格勒也火了,狡辩说:“我把自己的女人都让给你儿子了,我怎么对不起德吉!” 扎西气得头一晕,险些晕倒,他捂住了胸口,怒目圆瞪地喝道:“土登格勒,你不达目的不罢休啊!我告诉你,你这条路走不通,死路!”他又气又累,已经没了力气,刚珠赶紧让他趴在自己身上,把他背走了。 扎西急火攻心病倒了,他感到天旋地转,无力地倚在卡垫上。阿觉端着汤盅过来,轻声地说:“爸啦,我出方子调制的冬虫夏草,宣肺祛火,您喝了,消消气。” 扎西一把将汤盅打翻,吼道:“给我拿走!” 阿觉吓得不敢言声,站在边上。 “你明明知道土登格勒在利用你,你竟主动上他的圈套,你真让我失望!”扎西气愤地说。“我没有啊,我……跟姨夫没什么关系啊。” “还说没关系?你赶紧让琼达走,现在就去!把她给我轰走!”扎西操起藏桌上的牛尾拂尘扔给阿觉。阿觉拿着拂尘退到一边,站着不走。 白玛从外面匆匆进来,他说道:“爸啦,知道您回来了,我来给您请安。” “你怎么回事儿?这些天去哪儿啦?”扎西怒气未消地问。 “我搬到郊区庄园去住了。” “我们家的庄园不是借给解放军了吗?” “我去跟他们学学汉语。” “胡扯!你弟弟年轻,我走了让你在家照顾他,就是让你看着他,你倒好,躲到庄园去了。” “二弟,是有点儿胡闹……爸啦,他是活佛,我哪儿管得了他啊。”白玛有口难言。 “托词,你这是给自己找借bbr>99lib?口。” 琼达从楼上下来,她看到白玛,亲切地说:“白玛回来了。” 白玛装没听到,对扎西说:“爸啦,我来取些衣服,我先上楼了。”他说完,转身上楼去了。 扎西感觉白玛不对劲儿,他看了看琼达,又看了看阿觉。 琼达走上前来,问道:“老爷身子好些吗?”她见扎西不理自己,看了看地上的汤盅对女仆说:“把地上的虫草收了。” 女仆弓腰站着不动,琼达有些尴尬,她愤愤地上楼去了。 扎西审视着阿觉,他问道:“我走了几天,你和哥哥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不住家里?” “他没脸住在家里,我估计过几天他还会跟您商量,分出去立户呢。”阿觉理直气壮地说。 扎西听罢,一惊,他问道:“你刚回拉萨就要把白玛轰出去……这不是你的主意吧?” “是大哥自己搬出去的,他刚才不是说了吗。不信,你问他。” 扎西觉得事态严重,他逼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朱旺一行追到了一片土坡前,他们勒住马缰绳,四下打量,根本没有强巴和央卓的人影。头人嘟囔着:“不对啊,是不是追错了……可是,除了官道就只有这一条路是去拉萨的。” “不可能,他们一定是要去拉萨报信的,除了这条路,无路可走了。”朱旺自信地说。 “我们骑马四条腿,他们只有两条腿,还偷了糌粑和风干肉,怎么会比我们跑得快呢。” “那就可能是刚才躲过去了,我们下马熬茶,在这儿等着他们,我就不信他不来!” 头人张罗众人下马,堆灶,捡牛粪,准备熬茶。 其实,强巴和央卓就躲在离他们不远的一块大石头后面,见朱旺一伙停下来不走了,强巴急得不知所措。这时,捡牛粪的仆人从他们身边走过,一扭头看到了他们,强巴和央卓撒腿就跑。仆人大叫:“在这儿呢,在这儿呢……” 朱旺听到喊声,抬头张望,见强巴和央卓朝毛草林子里跑去,他拿起枪,朝他们开了两枪,然后带人追了上去。 强巴拉着央卓拼命地跑着,他回头张望了一下说:“我们分头跑,别把我们都抓了,我往那边,把他们引开。”强巴说完,松开了央卓的手,两个人分头跑开了。 朱旺等人追了上来,他看到了央卓,朝她开了枪,央卓应声倒下。头人奔过去,把她拎起来,恶狠狠地说:“想逃,你们要逃哪儿去?” 央卓痛苦地抬起头,她骂了一句:“你们这些魔鬼……”然后,一口血吐在头人脸上,断了气。 强巴听到枪声,他掉过头朝枪声响起的地方跑,他刚跑上一个大土坡,脚下一滑,滚了下去。强巴从土坡里爬起来,看到前面有一个古寺的废墟,他跑了过去。 朱旺追到了土坡前,他朝土坡下看了看,没有发现强巴的影子,却看到了古寺的废墟,他带人朝废墟奔了过去。 古寺的废墟里,娜珍正和一些画匠、奴仆、喇嘛准备石头、木料,他们要修复古庙。朱旺骑马过来,大声地吆喝着:“这里谁当家?” 娜珍上前,施礼说道:“施主。” “刚才有一个穿黑氆氇的奴仆跑过来,看见了吗?” “看到了,朝东跑了。” 朱旺不放心,又让头人把喇嘛们逐一拽过来察看,确认都不是强巴后,才骑马朝东追去。 他们一直追到了河边,依然没有发现强巴。朱旺想了想,跳下马说:“不追了,这荒郊野岭的,他要躲在哪个石头缝里我们怎么找啊,眼看着天就黑了,我们不追了。” “老爷,我们回去啊?”头人问道。 “不,去拉萨。他一定要去德勒府,我们去拉萨等他。” 见朱旺一行人跑得无影无踪了,娜珍一挥手,一名喇嘛掀开布堆,说道:“出来吧。” 强巴从里面钻了出来,他感激地说:“师傅,谢谢您的救命之恩。” “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娜珍说道。 强巴爬起来,准备朝林子里跑。娜珍问道:“你干什么去?” “我和妻子被他们追散了,我去找她。” “那些人追不到你,一会儿还会回来,你赶紧藏好,我们帮你去找。”娜珍说完,安排几名喇嘛出去找央卓了。 不多时,喇嘛把央卓背了过来,强巴一见她的尸体,大哭起来。娜珍不解地问:“那伙人为什么追你?” “他们要害我们旧日的老主人,我和央卓要去拉萨报信。”强巴哭着说。 “你家老主人是谁啊?” “是拉萨城里的大好人,德勒老爷。” “你要去德勒府?”娜珍惊讶地问。 “是啊。” 娜珍想了想,最后说:“你这么走很危险,这样,我请喇嘛给央卓念经超度,我陪你一同去拉萨。” 娜珍带着三名信徒和强巴日夜兼程奔向拉萨。这一日,他们终于走到了德勒府前的街道,娜珍望着德勒府,感慨万千,她对强巴说:“前面就是德勒府了,你去吧。” “这一路上太谢谢你了,师傅。”强巴感激不尽地说。 娜珍和强巴哪里知道朱旺和头人还有仁钦管家就埋伏在胡同里,正盯着他们。朱旺看着娜珍,疑惑地说:“那不是修破庙的女人吗?该死的,她骗了我。” 仁钦管家也认出了娜珍,他说道:“她不是……德勒府的二太太啊。” 他们看见强巴向娜珍道谢后,两伙人分手了,强巴一个人朝德勒府走去。朱旺、头人和仁钦管家突然从胡同里冲了出来,直奔强巴。 扎西坐在院子里愁眉不展,手里不停地捻着念珠,他十分后悔自己的大意,阿觉还是个单纯的孩子,他哪禁得住琼达的风情万种。现在,能轰走琼达吗?难!藏人重言诺,按照拉萨习俗,赢过来的金钱、奴仆和女人都是自己的财产。可不把琼达弄走,将是后患无穷啊。 刚珠朝主楼里看了看,从怀里掏出一瓶茅台酒递到扎西面前说:“老爷,白玛少爷就是喝了这酒以后出了事儿。我当时在边上侍候,见白玛少爷没几杯就醉了,我觉得蹊跷,就把它偷偷藏起来了,不知道这酒会不会有问题。” 扎西一惊,拿过酒瓶闻了闻。这时,院外传来强巴的喊叫声:“老爷……德勒老爷……太太……太太……” 扎西和刚珠警觉起来,刚珠转身朝门口跑去。他跑到门口看到仁钦管家把强巴的嘴巴塞上,几名仆人把他扔到马背上,牵着马跑了。 刚珠张望着,他嚷了一句:“你谁啊……怎么在我们家门口绑人哪?” 扎西也跑了过来,街上已经没了人影,他问道:“怎么回事儿?有马匪?” “不是,带头的是仁钦管家,他怎么带人在我们家门口绑人呢。” “绑谁?看清了吗?” 刚珠一拍脑门,大呼:“哎呀,那不是强巴吗。对,是我们府上过去的仆人强巴啊。” “他不是在朱旺庄园吗?……到了我们府门口,一定是奔我们来的,为什么被绑走呢?” “一定有事儿啊。” “……仁钦管家怕他进我们府门……为什么呢?” “对啊,老爷,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扎西当机立断,吩咐道:“你赶紧带几个人去仁钦府,把人给我要回来!” 刚珠答应着,带着两名仆人直奔仁钦府。 格勒和朱旺站在客厅的窗前,透过纱帘看着院子里理直气壮来要人的刚珠。朱旺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说:“太悬了,这要是让强巴进了德勒府,对老爷太不利了。” “做得好,以后凡事都要多加小心。”格勒阴着脸说。 “让德勒管家在外面嚷嚷吧。要人,没有。” “不,强巴在我府上瞒不过去。”格勒说完,又冲门口的仆人说:“告诉管家,放人。” 仆人应承着,退了出去。 朱旺惊讶地问:“仁钦老爷,您要放人啊?” 刚珠正在院子里跟管家理论,他说道:“……就是你刚从德勒府门前劫走的那个人,他叫强巴,是我们家的奴仆。你今天要是不放人,我就不走了。” “你想怎么着?”管家不屑地问。 “我要找你们家老爷说道说道,你们大白天抢人,雪域圣地还有规矩没有?” 仆人跑到管家跟前,对他耳语了几句,管家的脸马上由阴转晴,他笑着对刚珠说:“管家息怒,息怒,我们府上确实有这么个人,你领回去吧。”他冲仆人吆喝道:“把他弄出来。” 两名仆人拖着强巴出来,把他摔在地上。刚珠快步上前问道:“强巴,你怎么在拉萨啊?”强巴呜呜乱叫,他一张口,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刚珠吓了一跳,追问:“你这是怎么啦?”强巴又是一阵呜呜乱叫。 仁钦管家狗仗人势地说:“他说了不该说的话,被我们执行了家法,割了舌头。” 刚珠把强巴带回了德勒府,强巴看见扎西,冲到他面前,一边呜啦哇啦地叫着,一边比画着,他的嘴里不断地流血出来。强巴见大家都不明白他的意思,急得直跺脚。 阿觉从楼上下来,见状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二少爷,他的舌头被仁钦府的人给割掉了。”刚珠回话说。 强巴一听二少爷,冲到阿觉身边,冲他比画得更欢了。 “这是……这是,比画什么呢你?”阿觉莫名其妙地问。 强巴拉着阿觉指着楼梯,使劲儿比画着。扎西知道他一定有事儿,于是说:“他好像要上楼,让他去。” 强巴上了二楼,他挨个房间查看,然后对阿觉比画着。阿觉反感,让刚珠把他带出去了。他站在走廊里,突然想起了什么,推开德吉卧室叫道:“琼达……” 屋子里根本没有琼达的影子。阿觉走到柜子前,笑嘻嘻地说:“你又跟我藏猫猫,肯定在这儿呢!”他说着,猛地拉开柜门,里面也没有琼达,阿觉嘟囔着:“哪儿去啦。” 阿觉找遍了德勒府也没见到琼达,于是心急火燎地去了仁钦府。仁钦管家一见他,忙迎上来问:“阿觉少爷,这急三火四的,怎么啦?” “小姨娘回来了吗?”阿觉问道。 “没回啊,小夫人不是在德勒府吗?” “没有,她不见了。”阿觉说着,冲进了主楼。 琼达一个人躲进了桃色公寓,格勒以为她怕强巴说出她的底细,便赶过来向她说明。格勒告诉她说:“我已经把强巴的舌头割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你不用担心。” 琼达却满不在乎地说:“我才不担心他呢。” “那你何必躲出来?” “要想牢牢地控制住阿觉,我就不能再住在德勒府。” “你这是找借口,我知道你怕扎西。” “控制德勒府,首先得控制阿觉,这个你不懂。要想抓住一个男人的魂儿,就不要让他天天见到我,我突然消失了,他的魂儿也就跟着我走了,我就不信,他会不听话。” 格勒笑了,他说:“你这个娘们儿,越来越鬼了。” “对付你们这些臭男人,就得动点儿心思。” “过去你总对我冷言冷语,现在总算跟我一心一意啦……”格勒说着,上前搂她要亲昵,结果被琼达推开。格勒恼羞成怒,愤愤地说:“你还真成了他太太……你以为自己是谁啊?”他说着,强行把琼达按在床上,扒掉她的衣服,把她压在身子底下。 阿觉在仁钦府也没找到琼达,他像丢了魂儿一样,四处寻觅,琼达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无影无踪。阿觉绝望了,他回到家里,抱着香奈儿的香水瓶,目光呆滞地蜷缩在地毯上,从此一蹶不振。 扎西、白玛来到藏桌后落座,准备吃晚饭。扎西喝了口茶,见刚珠从楼上下来,问道:“强巴怎么样啦?” “请藏医给他看了,血止住了,可不能说话了。”刚珠回话说。 “他心里有一大堆话说不出来,只能窝在肚子里了。” “强巴要是会写字就好了。” “先把他留在府上,给他安排点儿力所能及的事情做。” “啦嗦。” “阿觉呢?怎么还不下来吃饭?”扎西又问。 “我去叫过了,二少爷还是萎靡不振,叫不动啊。” 扎西生气,虎着脸说:“不吃就饿着,看他能扛几天!” “老爷,您还是劝劝他吧,都两天了,放到卧室里肉粥和糌粑少爷一口都没动。这样下去,要出人命啊。” 扎西想了想,把手里的筷子狠狠地摔在藏桌上,愤愤bbr>99lib?地上楼了。他气冲冲地直奔德吉房间,扎西推门进去,他愣住了。 房间内只有女仆在收拾藏桌上的碟碗食物,已经不见了阿觉的影子。扎西环视左右,奇怪地问:“二少爷呢?” 女仆回话:“两个小师傅从外面回来,不知跟少爷说了什么,少爷突然来了精神,跟他们走了。” “走了?去哪儿啦?”扎西一头雾水,琢磨着。 罗布林卡的经堂里又在开秘密会议,鲁康娃首先发言,他说道:“传召拉萨会期间,三大寺上万名喇嘛进城,到时候由哲蚌寺的铁棒喇嘛来接管拉萨的市政管理权。” 格勒玩笑帕甲说:“市政官大人,到时候,你就要交权给铁棒喇嘛了。” “没问题。”帕甲答道。 “这是个好机会,我把人民会议草拟的请愿书看了又看,做了一些修改,从现在开始就应该在市区各地张贴、散发,把反对十七条协议的主张要让群众知道。”鲁康娃说道。 “我完全同意,要先造成声势,从下面向中央代表发难。”格勒赞同地说。 “要组织群众游行。”尼玛说道。 鲁康娃点了点头,突然问:“藏军那边怎么样啦?” “一切按您安排的,都已经准备就序,就等日子一到,他们就进入拉萨各个要地。”尼玛回答。 “六代本的炮兵团应该已经从日喀则出发了,正在来拉萨的路上。”帕甲汇报说。 鲁康娃满意地笑了,他说道:“当初我反对改编藏军是对的吧?噶厦的权力靠什么来支撑,当然是藏军!如果藏军被改编,就算是留下一个噶厦政府,我们将无兵可派,那样的话,噶厦政府不就成了太阳底下的酥油,软了,也就化了。” 秘会一结束,命令便传达下去,藏兵们手里擎着火把,连夜张贴传单。群众围过来观看,传单的内容是:传大召期间,要向中央代表请愿,让汉人的军队离开拉萨…… 两个小喇嘛带着阿觉寻寻觅觅地走过来,他们没有看传单,而是径直走到了桃色公寓前。小喇嘛停住脚步说:“帕甲大人说的应该就是这个地方。” 阿觉朝窗户看了看,眼中充满了热望,他对小喇嘛说:“你们在门口等着。”说罢,他迫不及待地钻进门去。 琼达把门拉开,阿觉出现在门口,他冲进门去,一把将琼达抱住,狂吻起来。两个人亲昵了好一会儿,阿觉才问:“你为什么躲到这儿啊?为什么?你为什么躲我?” 琼达推开他,伤心地说:“我不躲起来,我能去哪儿啊。” “住德勒府啊,没有人敢轰你走,我爸啦也没说个不字啊。” “你爸啦嘴上没说,可他心里恨不得我滚得远远的。” “那是你瞎想,爸啦不会的,你跟我回去。” “我不跟你回去。” “你不回去,我也不走了,我不想跟你分开。”阿觉说着,又抱着琼达亲吻起来。 “别任性啦小朋友,你坐下。”琼达推开他说。 阿觉坐下,又把琼达拉到怀里。 琼达委屈地说:“你看不见吗?我在德勒府没有名分,你家主仆的脸色像棍棒,眼神像刀子。” “他们谁敢,你跟我说,看我怎么教训他。” “二少爷,你有这份心,我领了,可在德勒府谁听你的啊?” 阿觉被噎得没话说了,他想了想又说:“我回去就跟爸啦说,我不去多吉林寺学经了,也不去受什么比丘戒,我也不当活佛了,我还俗。然后,我们结婚,你就有了名分。” “结婚?我嫁给你是有了名分,可你的名分又在哪儿呢?我们俩在德勒府谁会安生呢?别幼稚了,还是回去念你的经吧。嘿,我这一辈子就是受人欺辱的命。” “那怎么办?你说啊,我听你的。” “你就没有为自己想想?” “你一声不响地就消失了,我都蒙了,还想什么啊。你想了,你告诉我。” “你真想听我说?” “那还有假。” “其实也简单,与其在爸啦眼皮底下活得不快活,你又不愿意和白玛少爷一妻二夫,那我们就分门立户,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天地,岂不是更好。” “你的意思是……分家?” 琼达笑了,温柔地说:“我这是瞎出主意,你爸啦会同意吗?肯定不会!” 阿觉犹豫了,琢磨着。 “你也别为难了,我看哪,你就舍了我吧,还是回去做你的吉塘活佛。至少,还可以从德勒府按年领你的僧人份。” “不,你说得对,只有分了家,我在德勒府说话才有分量,才有支配权,这样对你、对我都有保障。对,我回去就跟爸啦摊牌,我是他亲儿子,他不能不依我。” “我可不想看到你为了我父子反目,你就算提出分家,也要跟爸啦好好商量,懂吗?”琼达假装好心地说。 “懂,懂。”阿觉开心了,又抱过琼达狂吻起来。 琼达好不容易腾出嘴来,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你今晚……别走了。” 第四十一章 达赖喇嘛的圣物 格勒和帕甲从大昭寺金顶的过道里出来。格勒阴险地说:“……让阿觉去见琼达,现在的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等着吧,德勒府那座庞大的碉楼已经震裂了一条缝,看扎西还能撑多久。” “二太太真是不同凡响,我们办不到的事情,她轻而易举……”帕甲说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 “老爷,我是说,二太太把拉萨这边的情况已经传递到了境外,我们的美国朋友正在世界上大造舆论呢。她真有能耐,她怎么传出去的呢?” “琼达自有她的渠道。”格勒说着,朝天上指了指,又说:“你不懂,我不懂,天上的佛菩萨懂,不要多打听了。” “阿觉这张牌用好了,人民会议的请愿活动就能出大彩儿。” 格勒心怀叵测地说:“这是一箭双雕的妙招儿。既可以离间德勒府和解放军的关系,又能增加人民会议的分量,我舍了这个小娘们儿,也算值了。” 阿觉两天没回来了,扎西并不担心他的安全,他无处可去,一定和琼达在一起。让他匪夷所思的是,土登格勒对这个年轻人下这么大的本钱,用意何在?他在心里推演着对手的计划,有些茫然。 刚珠四下寻找扎西,见他坐在屋顶,便从楼梯爬了上去,把一张单子递给他说:“军区医院的化验单,叶大夫亲自带人做的化验。” 扎西接过单子,仔细地看了看说:“那瓶茅台酒里……放了安眠药。” “对,有人故意陷害白玛少爷。” “白玛这个人重情义,守规矩,酒后乱性,我才不信呢。” “一定是琼达指使人干的,目的很明确,是让他们兄弟反目。” “格勒的所作所为,有些操之过急,这不是他的一贯作风。是什么事儿让他这样迫不及待呢?背后一定有一个大阴谋。” 贡布带着十几名康巴马匪在拉萨河边的玛尼堆前搭起了帐篷,马匪们有的搭灶熬茶,有的有劲儿没地儿使,抱在一起摔跤,乌烟瘴气,乱七八糟。 央宗一个人走到玛尼堆前,她突然一激灵,想起了被小普次追杀的那个夜晚。突然,塔巴打断了她的回忆,塔巴说:“小姐,你看。” 央宗转身望去,远处一名警察给贡布送来了一封信,他们正在说着什么。一会儿,贡布开怀大笑,冲马匪们嚷道:“帕甲大人可真他奶奶的大雪天里送牛粪呀,兄弟们一路上风餐露宿,再没粮草银子,咱就得扎脖子了。” “当家的,走啊,我们跟你去。”马匪们来了精神叫嚷着。 “别,去领银子,又不是去抢钱,去那么多人干嘛,两名兄弟就够了。”贡布说完,一边朝自己的马走去,一边冲远处的央宗大声地说:“夫人,和兄弟们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回。”他翻身上马,带着两名马匪随警察走了。 警察把贡布领到了市政衙门,帕甲坐在阳伞下面,正向两名军官布置任务:“……街上的情况要掌握准数,要时刻监视解放军的动向,随时向我汇报。”他说完,冲军官摆了摆手,两个人离开了。 贡布上前,奉承地说:“帕甲大人,您现如今的气派非往日可比啊。” 帕甲打着官腔,问道:“你好久没来拉萨了吧?” “那次……差点儿没叫扎西和北郊大寺的喇嘛给逮了,有几年没敢来了。” “吓破胆儿啦?” “我怕他?我是怕……在拉萨露面,给帕甲大人惹麻烦。” “麻烦?哈哈……贡布,这回我要让你惹个大麻烦,不光是你和兄弟们,还有我,还有这布达拉宫上面的老爷们,我们一起惹个大麻烦,越大越好。” “帕甲大人,又给我们兄弟露脸的机会了。你说吧,谁敢跟您作对,只要您差遣,我带兄弟们抄了他,绝不含糊。” 帕甲摆了摆手,义愤填膺地说:“不是跟我作对,是我们藏人中间有人想把汉人的红五星缝在自己的胸口上,跟我们雪域高原的佛法大业作对。” “谁?谁敢?” “德勒府。这回不是你我的私事儿,是为神圣的佛法大业效力,我想让你去帮一帮德勒府的二少爷。” “您是说……让我去帮吉塘活佛?”贡布不解地问。 “没错。” “这我就听不懂了,扎西和吉塘活佛是父子啊?” “父子也有反目的时候。”帕甲说着,冲贡布招手,贡布凑上耳朵,他耳语片刻后,问道:“懂了吗?兄弟们这趟来拉萨千里迢迢很辛苦,不能白来一趟,我得帮你们想个捞银子的辙。” 贡布开心了,他信誓旦旦地说:“懂了,懂了,我全懂了。帕甲大人,这事儿交给我,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吧。” 第二天,阿觉领着两个小喇嘛回了德勒府,他正式向扎西提出了分家的请求。扎西在地上来回踱步,他忽然转过身来,逼视的目光盯着不远处的阿觉,他问道:“分家?是你的主意,还是小姨娘的主意?” “是我们的主意,一起商量的。”阿觉答道。 扎西突然爆发,他大声地吼道:“荒唐……透顶!为了一个女子变成这副模样,浑浑噩噩,不辨事理,你还是一个活佛吗?连个普通的喇嘛都不如!” “你以为我贪恋女色,是个荒淫无耻的喇嘛?”阿觉迎着扎西,无畏地说。 “难道不是吗!你是修行人,要恪守清规戒律,你现在……犯了色戒!” “小姨娘不是色,不是!我也不想戒!” 刚珠见情形不好,上前拉阿觉,低声地说:“少爷,就少说几句,别惹……” 阿觉冲他发火,骂道:“滚,滚开!” “你别拦着,让他说,说个痛快,我看他能搅出什么理来。”扎西吼道。 “说就说。我还不大懂事的时候,就被你们扔到寺院.99lib.里去了,整天被一群老喇嘛围着,逼我读经,给我立规矩,我稍有不从,他们就扇我嘴巴,还用鞭子抽我。从来没有一个人关心过我,疼爱过我。爸啦,你去那个蛮荒边地看过我吗?没有,十几年了,从来没有!我想家了,就掏出这个闻一闻。”阿觉说着,从怀里拿出香奈儿的瓶子,又说:“这里面有阿妈啦的味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小姨娘吗?因为阿妈啦不在了,我从小姨娘身上找到了阿妈啦的味道,她让我真真切切地感到我是德勒府的孩子,是拉萨大贵族家的少爷……”阿觉说到激动处,他哭了起来。 扎西走到他身旁,看着泪流满面的阿觉,他像研究一幅壁画似的打量着,最后说:“你真是委屈啊,没有在我和阿妈啦的膝下长大,而是每天伴着清灯古佛经书,寂寞啊。可是!在我们雪域圣地,能够出家礼佛当喇嘛,那是造化!是几世修来的造化!有多少小喇嘛因为没吃没喝进了寺院,甘当奴役,而你却是养尊处优的活佛。我刚刚去了热振寺,热振活佛的转世灵童也不过三岁而已,他同样要离开父母双亲,到寺里坐床,到神佛座下修行,他比你当年还小!想家,想阿妈啦,那是你今天做下如此荒唐之事的理由吗?都是它害了你!”扎西说完,一把将阿觉手里的香水瓶抢下来,朝窗户摔去,瓶子砸碎了玻璃。 阿觉奔着要去追瓶子,被扎西一把揪住,他怒视着阿觉说:“我们拉萨的规矩,一个儿子出家,一个儿子守业,家家户户都是如此,怎么轮到你就成了破戒的理由。” 阿觉使劲挣扎着,企图挣脱,两个人撕扭着,僵持着。扎西义正词严地放下话:“你要分家,死了这个念头吧!” 大昭寺门前有很多人在磕长头,青石板被磨得像镜子一样亮。信徒们有的端着酥油灯来献灯,有的燃指敬佛,手上缠着东西,燃着火,疼得龇牙咧嘴。 娜珍磕了一个长头后,起身端着一个木盒子,来到老爷面前化缘,她说道:“善主,贫尼要重修敦巴寺,广结善缘。”老爷明白,示意管家给她捐钱,管家把钱扔到娜珍的盒子里,娜珍道谢后,又走向另一位老爷。 帕甲从大昭寺里出来,他一眼看到了娜珍,不怀好意地走了过来。娜珍上前说道:“善主,贫尼要重修古寺,广结善缘。” 帕甲挑衅地问道:“你还真成佛啦?不认识我啦?” 娜珍很超然,她真诚地说:“善主,贫尼要重修敦巴寺,广结善缘……”她见帕甲没有施舍的意思,转身又去了另一处。 帕甲望着娜珍的背影,突然眼睛一亮。一整天了,他都试图制订一个针对扎西的险恶计划,他冥思苦想了很久,却找不到出奇制胜的手段。而眼前,娜珍从天而降,让帕甲暗自感叹,真是神佛助我!于是对身边的警察小声地说:“这个女人,给我盯住了,看她住哪儿,和什么人在一起。” 警察答应着,尾随娜珍而去。 央宗心系德勒府,她忍不住悄悄地来到了德勒府外的街道上,站在胡同口朝府门方面张望。德勒府的大门紧闭,非常安静。塔巴叨唠着:“也不知道德勒府现在有没有人住,什么人住在这里。” 央宗不置可否,摇了摇头。这时,她突然看见德勒府大门洞开,扎西和白玛骑马出来,边巴跟在后面。 央宗赶紧躲进胡同里,她观察着白玛,百感交集。 扎西和白玛骑马走了,他们去了拉萨街头。街道上有一些藏兵、喇嘛、黑头百姓,还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街上乱晃。喇嘛正挨家挨户地发请愿传单,并通知每户人家必须出两个人去中央代表住的桑多仓游行,违者严惩不怠。 扎西勒住马缰绳,停了下来,白玛明白他的意思,冲藏兵喊道:“你过来,过来。” 藏兵跑过来,恭敬地说:“少爷。” “手上什么东西?” “请愿的传单。” “发多少啦?”扎西问道。 “一上午发得差不多了,上面吩咐让大家去解放军那里示威,人越多越好。”藏兵回话说。 “都通知到了吗?” “整条街都通知到了。” 扎西一伸手,藏兵赶紧递上一张传单,扎西扫了一眼,把传单塞进袖筒,他骑马继续前行。突然,他看见街口有几名喇嘛和两个不三不四的人在说着什么,其中有次旺。扎西叫道:“白玛,那个人……你看,那个人……” 白玛也看到了次旺,但他一时想不起,他嘟囔着:“这个人……他是,我在哪儿见过他……” 扎西想起来了,他大叫:“次旺,是次旺。” “对,是他,在我婚礼上送炸弹的,就是他,我们抓住他,快!”白玛说着,和边巴朝次旺冲了过去,扎西紧随其后。 次旺此时也看到了不远处的扎西等人,他撒腿就跑,钻进了一个胡同。 扎西、白玛追进胡同,已经不见了次旺的影子。边巴从不同的路口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老爷,人没了,不知钻到哪儿去啦。” “是次旺,没错。他都敢回拉萨来了,看来拉萨要出大事儿啦。”扎西担心地说。 “这个次旺是康萨府的。”白玛说道。 “据说,他失踪了很长一段时间,不知是真是假。”扎西掉转马头说:“回府,不去郊区庄园了。” 阿觉虽然人坐在佛堂里,但已经无心念经了,他的心早就飞到了琼达身边。他实在忍受不住思念的煎熬,于是扔下经书,去了桃色公寓。 阿觉情绪低落地倚在公寓的柱子上,琼达倒了两杯红酒,递给他一杯说:“还憋闷呢,算了吧,分家这么大的事儿,你爸啦怎么会轻意依你。” 阿觉心不甘地说:“不依也得依,我还要……” “我那天也就是那么一说,就没指望过。……阿觉,其实你可以在噶厦政府,哪怕是译仓也好,先谋得一官半职,等你有了权势,别说分家,就是在德勒府顶门立户,又有谁争得过你。” 阿觉闻听来了精神,仰头看她说:“这倒是个好主意。可是……怎么才能谋到官职呢?” 琼达笑了,她说道:“买啊,花银子去买,拉萨有多少官不是花钱买来的。” “我早就听说过,回家我就跟爸啦说。” 琼达凑到他耳朵边,嗲声嗲气地说:“我的如意宝贝,将来全拉萨最年轻的德勒噶伦,你怎么奖赏我啊?” 阿觉被她挑逗,扭身抓琼达。琼达一闪身跑了,阿觉追上去,又伸手抓她,琼达又躲了。阿觉一个箭步上前拦住她,将琼达抱在怀里,两个人撕扯成一团,相互调笑嬉闹着。突然,琼达大叫:“哎哟,哎哟……我肚子疼。” 阿觉抱着她说:“你又跟我耍猾头。” 琼达疼得弯下了腰,她有气无力地说:“真的,我昨天晚上就疼。” “啊,你真疼啊?”阿觉见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害怕了,把她扶到了床上。琼达躺在床上,脸上开始冒汗。阿觉问道:“是不是着凉啦?”他拉过被子给琼达盖上。 琼达疼得厉害,低声地叫着:“不行,疼死我了,哎哟……” “这是怎么回事儿。”阿觉着急地说。 “快去找人。” 阿觉把小喇嘛叫进来,吩咐他回府上找人,侍候琼达的女仆和小喇嘛慌慌张张地跑了。 一炷香的工夫,女仆引着葱美跑来了,葱美见琼达脸色苍白,疼得满头是汗,她有些不知所措。阿觉着急地说:“我的经师教过我医术,我给你念。”他说完,开始念经。 琼达疼得更厉害了,她大叫:“哎哟,哎哟……” 阿觉心急如焚,经念得更快了。 小喇嘛领着扎西来了,扎西进门便急切地问:“怎么样啦?” “我快死了……哎哟,哎哟……”琼达说道。 阿觉急切地说:“爸啦,你快想想办法。” “我已经让白玛去请叶大夫了。” “那就好,我先给她念消灾经。”阿觉又开始念经。 扎西一眼看到挂在琼达脖子上的“佩玉”,他心中一惊。 白玛和梅朵引着叶子等医护人员进来。扎西上前说道:“叶大夫,你快看看,她这是怎么啦?” “别担心,我来看看。”叶子说着,上前给琼达听诊,她问道:“哪里不舒服?” “肚子?,肚子里绞着劲儿地疼……”琼达答道。 叶子开始做检查,她用手按琼达的肚子,按下去,琼达不叫了,叶子一抬手,琼达叫得更凶了。阿觉见琼达大喊,也不念经了,紧张地看着她。 叶子做了全方位的检查后,最后说:“我判断,是急性阑尾炎。” “严重吗?”扎西问道。 “盲肠已经发炎了,抢救不及时,会出人命的。” “那怎么治啊?”阿觉问道。 “只能做手术,开刀把发炎的盲肠取出来。” “开刀,把她肚子豁开,这能行吗?” “是小手术,如果不开刀取出病灶,会危及生命。” “阿觉,听叶大夫的,手术吧。”扎西说道。 叶子转身对白玛说:“你带刘护士回医院取手术器械和药品,现在就去!” 白玛答应着,带着一名护士离开了。 叶子耐心地劝慰琼达:“你不用担心,一会儿就不疼了。”她又转向护士说:“备皮,准备消毒。” 格勒从噶厦回到府上,管家赶紧迎上去汇报说,小夫人病了,肚子疼得在床上直打滚,德勒老爷把解放军的大夫请去了,大夫要给小夫人做手术呢。格勒闻听,计上心来,他吩咐管家带上拉萨佛爷的圣物,两个人匆匆去了桃色公寓。 扎西和白玛等站在公寓的门外,格勒和管家匆匆而来,管家手里拿着两个装圣物的黄缎子包。格勒明知故问:“你们早来啦?感谢,感谢。” 白玛上前说道:“姨夫,解放军的叶大夫正在准备给小姨娘做手术,我们出来回避。” “不行,我还是要进去看看。”格勒说着,带着管家进了门。 叶子正在做术前准备,琼达躺在那里,身上蒙着白色的单子,只有脑袋露在外面。葱美和梅朵正帮忙用白色单子把琼达围在里面。阿觉坐在边上不知所措。 格勒走进来,女护士拦住他说:“手术进行中,男士止步。” 格勒不理她,径直走了进去。仁钦管家不屑地说:“这是仁钦噶伦。” 叶子闻听,从布围里走出来,她说道:“仁钦噶伦,小夫人患的是急性阑尾炎,已经打了麻药,正要准备做手术。” “不会有什么危险吧?”格勒问道。 “这是非常简单的小手术,没有任何危险。但如果不手术切除,盲肠在腹腔内继续发炎,死亡率很高。” “我懂,我懂。”格勒走过去看了看琼达,安慰地说:“没事儿,叶大夫医术高明,我又把府上最珍贵的圣物给你拿来了,都保佑着,保你平安无事。” 管家上前,把两个缎子包递了上来。格勒转过身对叶子说:“叶大夫,这是拉萨佛爷的圣物,胜过灵丹妙药,金贵得很,您让护士给小夫人服用吧。” “仁钦噶伦,手术之前不能吃任何东西。” “这是圣物,你要尊重我们藏人的习惯。” “小夫人已经注射了麻药,如果现在给她吃东西,食物会滞留在食管里,手术过程中,病人一旦发生昏迷,就会引起窒息。” 格勒和叶子僵持在那里。最后,格勒强硬地说:“你们信的是西医,我们信的是佛法。这些圣物是神圣无比,法力无边。” 叶子无奈,问道:“这圣物里都是什么成分?” 梅朵实在忍不住,她说道:“叶大夫,这些圣物,就是拉萨喇嘛的屎。” 格勒生气地说:“梅朵小姐,不敬啊,大不敬!” “什么不敬,是愚昧。我就不相信,屎尿能治病,不管它是谁的。” 叶子闻听,解释说:“仁钦噶伦,您要相信科学,粪便里有大量的大肠杆菌,对人体非常有害,小夫人马上就要手术了,这些东西绝对不能吃。” 格勒无奈,使了个眼色,仁钦管家把两包圣物放在手术桌上。 叶子对护士说:“准备手术。” 护士上前说道:“仁钦噶伦,我们要手术了,请您回避。” 格勒一脸不高兴地离开了。他来到公寓外,见扎西在看墙上张贴的传单。格勒吸了一撮鼻烟,打了一个喷嚏后,把鼻烟壶递给扎西说:“姐夫,你舒服一下。” 扎西摆了摆手,继续看他的传单。 格勒笑了,凑近他说:“姐夫,你好像对我怀有敌意啊。过去我们是亲兄弟,解放军来了,一切都变了,让我很痛心啊。” “不是我对你有敌意,是你仇视汉人解放军,让我不理解。抗战时期,你支援过内地,捐过钱,还拉我捐战机,你很爱国啊。” “往事,都是往事。” “我记得你当时对我说,内地的事儿,拉萨的事儿,都是中国的事儿,你拥护孙中山五族共和的主张。可现在,为什么要煽动分裂祖国呢?令我费解!” “姐夫,我可以拥护国民党,但我不能效忠拉萨。” “为什么?” “大清皇帝也好,袁大总统也好,蒋大总统也好,他们都维护我雪域圣地的政教合一制度,他们不会分我的家,也不会剥夺我的财产。可拉萨解放军就不同了,他们领着那些身上长满虱子的畜生翻身解放,早早晚晚,总有一天你我都会被这帮红汉人镇压了!” “中央政府最大限度地保护拉萨领主们的利益,这在十七条协议中有明确的规定,你怕他们言而无信?” 格勒哈哈大笑,他说道:“姐夫,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突然变得愚钝了,那是他们的缓兵之计。” 这时,刘护士从公寓里出来,大家围了过去。刘护士说道:“手术非常成功。”众人放心了,纷纷走进公寓。 琼达已经没有了先前的痛苦,脸色有了红润,静静地躺在那里。众人见状,放心了。叶子用托盘把切除的盲肠拿给众人看,她介绍说:“这就是发炎的盲肠,如果手术不及时,就穿孔了。” 众人半懂不懂地纷纷点头。叶子转身把托盘递给刘护士,两名护士把手术用过的纱布、血浸物等垃圾连同桌子上格勒带来的圣物一起扔到了垃圾桶里。 格勒见状,惊呼:“哎哟……亵渎神灵啊!” 护士惊异,不明白格勒为何如此大惊小叫,她们继续把垃圾倒进一个牛皮口袋里。仁钦管家冲过去抢牛皮口袋,他嚷嚷着:“可了不得了……那是佛爷的圣物啊。” 叶子和护士愣在那里,在场的人都不知所措。护士解释说:“这里面都是医学垃圾,是脏东西。” 扎西明白过来,他说道:“护士同志,放下,放下。” 仁钦管家像获得了宝贝一样,把垃圾倒出来,捡起了两包圣物,气愤地说:“这是拉萨佛爷的圣物,千金难换哪,怎么能跟那些污秽的垃圾放在一起啊……” 阿觉也借题发挥,他凑上前说:“你怎么敢说佛爷的圣物是垃圾。”他说完,赶紧念经,去晦。 管家把圣物拿出来,供在桌子上,格勒上前开始作揖,他不满地说:“太不尊重我们的民族习惯了,亵渎我们的宗教信仰。” 叶子此时才意识到自己闯了祸,有些不知所措。 扎西赶紧上前圆场说:“叶大夫,谢谢你们给仁钦家的小夫人治病,你们先回去吧,改天我和仁钦噶伦会去军区医院登门拜谢。” 格勒拦下叶子,喝道:“别走!你们三个都叫什么?” “我姓叶……”叶子说道。 “姓叶,好好好,你们解放军口口声声说尊重我们民族习惯,十七条协议明明写着尊重我们的宗教信仰,可你们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比我们生命还尊贵的圣物当垃圾,这恰恰说明红汉人在心底里不尊敬我们的拉萨佛爷,你们骨子里就瞧不起我们藏人,这是公然违背十七条协议的行为……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我一定要去找中央代表,看他怎么解释!” 叶子也强硬起来,她说道:“仁钦噶伦,从医学的角度上我已经向您解释过了,人体的粪便里含有大肠杆菌……” “你这是什么意思?大肠杆菌又是什么东西?” “我的意思是……您的这些圣物与宗教信仰无关,如果这也算是习俗的话,它只能算是陋习。” 仁钦管家冲上来,吆喝着:“太没规矩啦!张代表、张军长都不会用这种口气和我们老爷说话。你是什么级别?敢在仁钦噶伦面前信口雌黄?” 梅朵气不过,上前说道:“叶大夫说得对,粪便就是粪便,就是不能治病。” 格勒脸色一沉,说道:“康萨家的小姐,这儿轮不到你说话。” “就能!要是能治病,你先吃了。你吃,你吃!” 扎西静观他们表演,最后拉开梅朵,对格勒说:“生牛的气,踢羊的腿,仁钦噶伦,你就别生拉硬扯了。叶大夫救了小夫人的命,我们本该感激才对,现在却恩将仇报。” “姐夫,宗教无小事,这可不是儿戏。” “叶大夫,你们辛苦了,请先回去吧。”扎西说着,让白玛和梅朵拉着叶子等人出了门。 “姐夫,你让解放军的医生走了,我拦不住。但这件事儿我会禀报噶厦,以公开的方式和中央代表交涉……”格勒不依不饶地说。 “叶大夫是我请来的,惹了麻烦,我担着。”扎西义正词严地说。 “姐夫,到时候,就怕你担不起!” 扎西立刻意识到,给解放军扣上亵渎宗教的罪名,这是一个预谋。土登格勒一伙正在煽动各界民众向中央代表请愿,企图撕裂汉藏关系。“圣物事件”将成为他们制造事端最有利的借口。如果事态扩大,后果不堪设想。怎么办?让步,只有我让步,才能让此事在可控的范围内解决掉。于是,他说道:“仁钦噶伦,你想借题发挥,无非是敲山震虎,拿这件事儿逼我,你又何必非要牵怒解放军呢?你有什么条件,说出来!我答应你。” 格勒笑了,他说道:“我有什么条件?你心里明镜似的!” 阿觉见机行事,他说道:“爸啦,姨夫的意思是,我们德勒府跟红汉人划清界线,对抗到底!” “还有吗?” 阿觉看了看格勒,格勒面带微笑,点了点头。 阿觉有了底气,又说道:“我要在噶厦政府里谋得一份官职,名位要高,掌有实权。” “就这些?你们串通好啦?”扎西阴着脸问。 “姐夫,不为别的,你总得为自己的亲儿子想一想吧。” “阿觉想当官?好啊!”扎西说完,生气地走了。 阿觉有些喜形于色,他凑到格勒面前说:“姨夫,还是您的话有分量。” “事情没那么简单,我对你爸啦太了解了。” 阿觉愣在那里。 帕甲带着两名警察来到市政衙门,他刚走上台阶,忽然看到白玛也来上班,他在心里琢磨着,请愿活动马上就要开始了,娜珍这张牌到了该出手的时候了。于是,他停下脚步等在那里。白玛上前几步,恭敬地行礼说:“帕甲大人。” “白玛,有件事儿正要告诉你,前些天,我见到你的母亲娜珍,她来拉萨朝佛了。”帕甲说道。 “她在哪儿?”白玛惊诧地问。 “应该在四处化缘,也是富贵人家出身,怎么落到今天这种境地,沿街乞讨呢。” “我去找她……帕甲大人,向您告假……” “去吧,找到了你母亲,把她接回府上,你也尽尽孝心。” “谢谢帕甲大人。”白玛说完,转身就走。 “等等,拉萨这么大,你一个人到哪儿去找。”帕甲又对身边的两名警察说:“你们俩,陪书记官大人一起去。” 白玛感激地望着帕甲,然后带着两名警察一起走了。帕甲望着他们的背影,胸有成竹地自言自语:“拉萨不离十了。” 白玛和警察们在街上寻寻觅觅,街上已经出现一些骚乱分子、武装喇嘛、康巴人等,他们席地而坐,围在一起又吃又喝。白玛看见远处的街口有一个人在行乞,他跑了过去,到她面前仔细辨认,老乞丐蓬头垢面,不是娜珍。 他举目四望,最后吩咐身后的两名警察分头去找,三个人跑向三个方向。 骚乱分子已经猖狂地行动起来,这一日,几名藏兵和十多名马匪散散漫漫地朝德勒府走来,一名藏兵指着大门说:“这就是德勒府。” “就是他们家。”另一藏兵附和地说完,冲天上放了两枪。 远处路口,贡布带着马匪们骑马过来,他跳下马冲众马匪吩咐道:“就这儿了,你们修个工事,安营扎寨。” 马匪们得令后开始把街上的石头、木头等杂物抬到德勒府门前不远处,搭起了工事。 刚珠从门里向门外观察着,他见外面行动起来,便向主楼跑去。他来到二楼,见扎西站在佛堂门外,便径直奔了过去。 扎西站在佛堂门口,从门缝里观察着佛堂内的阿觉。 阿觉正坐在佛前祈祷,他嘟囔着:“……我虽然证境尚浅,却也修持多年,请求护法神助我一臂之力,获得无比殊胜的心法,一举求得位高权重的官职,更能为佛菩萨的事业尽心尽力……” 刚珠站在扎西身后,小心翼翼地说:“老爷。” 扎西回过神来,缓步离开门口,问道:“外面怎么啦?乱哄哄的。” “老爷,外面……外面来了一群康巴人,还有藏兵,把我们府门给堵了。” “有多少人?”扎西意外地问。 “一二十人。” “我早料到了,你把府门锁好,吩咐家里人不要随意上街。”扎西沉吟了片刻说。 “啦嗦。”刚珠答应着准备要走,又被扎西叫住。 “白玛少爷呢?” “少爷应该在市政衙门当差呢,还没回来。” “知道了。”突然,外面传来几声枪响,扎西驻足,侧耳倾听。 到了晚上,德勒府门外燃起了篝火,有的马匪在熬茶,有的马匪和藏兵们不知从哪儿扛来一些沙袋子,在街上继续垒工事。贡布像大爷一样在墙脚下坐着,正和几名马匪头打着骰子,他们喊着叫着,乱哄哄的。 扎西站在卧室的窗前朝外面凝视着,阿觉急不可耐地冲进来,叫道:“爸啦。” 扎西没有转身,依然望着窗外,他问道:“你不是在佛堂诵经吗?” “爸啦,前些天我听到一个确切的消息,噶厦政府有一个四品僧官的缺,机会难得。” “你想怎么办?” “我们去主事的大堪布那边送送礼,再有我姨夫帮忙,他们一定会为我谋到这个官位。花不了多少钱,五十万两藏银足够了。” “五十万两藏银买一个四品官,不多。”扎西说反话。 阿觉误解了扎西的意思,更起劲儿地说:“那些当噶伦、当孜本的达官贵人,哪个走在街上,不是昂首挺胸,身后荡起三尺高的尘土。爸啦,您先给我谋一个四品僧官,但这不是我最终的目的,总有一天,我要做到首席噶伦。一人之下,百万人之上。” “首席噶伦算什么,你的野心应该更大一点儿,当当摄政王?”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我要让德勒府的荣耀像雪山上升起的太阳一样,越来越红火。” 扎西火了,怒斥道:“少年轻狂,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阿觉愣住了,他不解地问:“爸啦……您,您不是答应姨夫了吗?” “我是答应你上位做官,但你必须安心学经。按照拉萨僧官选拔的老例,先去布达拉宫的僧官学校,学习筹算、公文、医药占卜、宗教仪轨,然后,按程序补缺。” “那得什么时候啊?” “少则一年,多则五年。” “爸啦,您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当今拉萨四大噶伦之一索康?旺钦格勒的官职就是花了上百万两藏银买的。” “你听谁说的?” “大家都这么说,连街上玩耍的小孩都知道,你没听过他们唱的歌谣,‘垒起金盾墙,脚边立经幡,戴上虎皮帽,宫墙里外跑’。当初,索康用竹盒给达札摄政王送果饵茶点,但里面装的全是金盾,价值上百万两藏银呢。” “别人卖官鬻爵我管不了,但你是我的儿子,花钱买官,干这些乌七八糟的勾当,你还想在德勒府待下去吗?” “像现在这样,待下去又怎么样!你看看拉萨的这些贵族世家,哪一户没有一官半职,只有我们德勒府……我们家是有一个札萨封号,官拜四品,可那是德勒家世袭的,虚衔一个。没实权,没势力,也没我们的地盘。” 扎西面带怒色,他正要发作,突然听到外面枪声一阵暴响,接着就是骚乱的喊叫声,两个人都愣住了。 刚珠匆匆跑来,手足无措地说:“老爷,听外面的人传,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把阿沛府给围了。” “他们家自找的!”阿觉得意地说。 “放肆!你懂什么?”扎西斥责他。 “我说得不对吗?你要不跟红汉人走得那么近,谁敢在府门外骚扰我们?我们府要是有人在噶厦政府里位高权重,借他们虎豹胆子……” “阿觉少爷,少说几句吧。老爷,少爷也是心焦着急,您消消气。”刚珠劝说道。 阿觉却不依不饶,继续说道:“给我花钱买官,难道只为了我一个人……想当年,如果爸啦手中握有实权,谁敢把你扫地出门,谁敢把我们家祖传的府院占为己有?连帕甲那样的小人物都敢欺负我们,你不觉得脸上无光吗?” “你既然知道帕甲的德行,为什么还和他搞在一起?” 阿觉愤恨地瞪着扎西,不屑地说:“他是曾经霸占过我们的府院,但我一点儿都不恨他,只恨……我的爸啦,没本事!” 扎西怒不可遏,一个大嘴巴打在阿觉的脸上。阿觉站在那里,梗着脖子,不吭声了。 扎西气愤地走去,很快又折了回来,他指着阿觉痛斥:“土登格勒高明啊,你的姨夫,了不起!他用我的亲儿子来挟制我,你简直就是他门下的一条走狗!哪里还是一个出家人!你给我回佛堂去诵经!从今以后,没我的允许,不许离开佛堂半步!” 阿觉怒视扎西,转身走了,他并没有进佛堂,而是下了楼梯,两名候着的小喇嘛赶紧跟了过去。他们横穿院子,直奔院门而去。 刚珠站在窗前朝下面张望,他转身回来对扎西说:“老爷,少爷他走了。” 扎西怒气未消,吼道:“走,让他走!这个混账东西,他就不该回来!” “老爷,您快消消气吧……我赶紧看看去。”刚珠说着,退了出去。 一群马匪、藏兵等骚乱分子正在德勒府大门外的街上烧着茶,打着骰子,又吃又喝。突然,德勒府的大门开了,阿觉一身僧袍出现在大门口。一名康巴马匪看到阿觉,对贡布说:“当家的,你看,是吉塘活佛吧?” 贡布抬头看了看说:“就是他。”他说完,把手指放到嘴边吹了一声口哨。 德勒府门前的康巴马匪们听到口哨声,陆续朝阿觉围拢过去。阿觉看到一脸虔诚、谦卑的康巴人,他一下来了精神,给凑上来的几个人摸顶,并亲切地问:“你是哪儿的?” “我是德格的;我是理塘来的……”众康巴人答道。 阿觉走下台阶,众人闪出一条路来,他带着两名小喇嘛走过去,康巴人见到他,不断给他行礼。藏兵们见到他有的行礼,有的躲到一边。 康巴头跟在阿觉身边,他问道:“吉塘活佛,您怎么在这儿啊?” “这是我家,我是德勒府的二少爷,你们不知道?” “得罪,得罪。要知道这是您家,哪敢惊扰您啊,我们这就走,这就撤。” “你们这是给我看家护院,别撤,守着。” “活佛,多有得罪,我们可不敢。” 刚珠急匆匆地赶来,他上前说道:“少爷,外面这么乱,您这是去哪儿啊?” “你少管,给我滚回去!” “少爷,大晚上的,您一个人在外面多危险啊,您要去哪儿,奴才送您。” “屁话!瞎了你的狗眼,你没看到这么多康巴朋友,他们都是我的信众,用得着你来送我?滚回去!再跟着我,打断你的狗腿。” 刚珠无奈,只好退了回去。 “回去告诉你的主子,跟红汉人走,没有好下场!”阿觉说完,又对身边的康巴人说:“你们谁都别撤,给我在这儿守着,我们藏人的刀枪,不能放过任何一个佛法大业的敌人,哪怕他是我的老子!听懂了吗?” 康巴人面面相觑,胡乱地点着头。 阿觉来到人群的尽头,贡布迎面走来,把捧在手里的哈达献给阿觉,阿觉把哈达挂在他的脖子上。他问道:“你也来拉萨啦?” “听说吉塘活佛要和佛法的敌人抗争到底,我们是您的信众,千里迢迢追随您而来,只要活佛需要门下,我随时听您的差遣。” “好啊。你带几个人跟我去仁钦府,我让你见见当今噶厦最有权势的噶伦,我的姨夫土登格勒。” “活佛,那太荣幸了!”贡布说着,又回头对马匪们说:“我护送吉塘活佛去仁钦府,兄弟们,按活佛吩咐的干,围在这里,等我回来。” 阿觉回头望了望站在德勒府台阶上的刚珠,脸上露出一丝坏笑。刚珠眼巴巴地望着远处的阿觉,一脸无奈。 清晨,扎西还躺在床上睡着,突然,卧室的玻璃被子弹打碎,他被惊醒。扎西起身下床,凑到窗户下面,惊恐地向外面探头张望,他明白了,外面这些骚乱分子是冲自己来的。 刚珠弓腰上了屋顶,他伸长脖子张望着。他看到远处路口的贡布正在吆喝着什么,还有一伙人在扔石头打过路的行人。刚珠正想站直身子看个仔细,结果两颗子弹飞过来,把屋角打飞。他赶紧趴在屋顶上,又飞来了一颗子弹,把屋顶上的经幡打倒了。刚珠吓得爬到楼梯口,下去了。 他匆匆地跑进屋子,对扎西说:“老爷,街上这群罗刹……他们要吃的喝的,我已经给他们了,他们还冲府上开枪。” “是狼,你喂得饱吗?……我们家有多少条枪?” “七条,都是抗英时期的老枪。” “把枪取出来,发给强壮的家奴,火药都准备好,以防不测。还有,等一会儿消停了,派人去拉萨河边,多背些水,把水缸都灌满。” “啦嗦。” “白玛少爷回来了吗?”扎西又问道。 “少爷昨天晚上没回来,是不是……他进不来,或者,在市政衙门值夜差呢。”刚珠回话说。 扎西心里也没底,他望着窗外,有些担心。 德勒府外已经剑拔弩张了,而仁钦府却是一片祥和的景象。格勒正雅兴不浅地画着唐卡,他今天画的是一尊绿度母,阿觉和葱美在边上欣赏着。格勒边画边说:“阿觉,我劝你还是回德勒府去,要不然,你爸啦又怪罪我挑拨你们父子关系。” “我愿意跟着姨夫把红汉人赶出拉萨,爸啦却要跟着阿沛和红汉人跑,我和他不可能站在一个屋顶上,我们的父子关系不需要谁来挑拨。”阿觉不以为然地说。 葱美搭话说道:“阿觉,那你怎么不劝劝你爸啦。” “他比牦牛还犟呢,不撞断脖子,他不会回头的。” “你们父子生分了,他把你打发回西康,你就什么机会都没了。”格勒提醒说。 “我想到了,这次抗议红汉人,很多康巴人也在拉萨,他们是我的信众,是我最有力的支持者,我已经让他们围困了德勒府,这是我跟爸啦厘清界线的态度!” 格勒和葱美对视了一下。格勒赞赏地说:“在大是大非面前,阿觉,你倒是很果断。” “我对拉萨的政治人脉不熟,以后,还得靠姨夫多多提携。” “那是自然的。” “看着吧,红汉人要是退缩了,爸啦肯定不会有好下场。到时候,我顶了德勒府,绝不会像他那么窝囊,我要成就大事业。”阿觉信心十足地说。 “有抱负,有气魄。来,度母的嘴唇,你来画。”格勒说着,把画笔递给阿觉。阿觉高兴地接过去,认真地涂色。 葱美随格勒走向碉楼,她忍不住地说:“这个孩子,连自己的亲爸啦都要踏上一脚,怎么这么牲性。” “你怕我养虎为患?”格勒问道。 “老爷,对他,还是小心为好。” “他不牲性,谁来整治扎西,这是扎西前世造的孽,今世的报应。”格勒解恨地说。 白玛找了两天,终于在一个寺院外的后墙处看到了娜珍。她正坐在一块破氆氇上念经,白玛远远地看着母亲,不禁流下泪水。 娜珍默诵经文,白玛悄然而至,他静静地跪在娜珍面前,帮她翻经页。娜珍抬头,眼神一惊,很快又恢复了原态,继续诵经。 白玛陪在边上,最后忍不住地说:“阿妈啦,是我啊,我是白玛。” 娜珍再次抬头,看着他平静地说:“是白玛善主,贫尼来到拉萨,为重修敦巴寺广化善缘。” “阿妈啦,这些年,你在哪儿啊?” “我已出家为尼,不再是你的阿妈啦。” “阿妈啦,我一直在找你,可雪域高原这么大,一直没有你的音信,阿妈啦你受苦啦。” “我罪孽深重,只有苦修才能换得来世的安宁。白玛善主,给我们留下布施,你走吧。” “阿妈啦,跟我回府吧,就算是广结善缘,你也回府上住几天吧。” “走吧,我已心静如水,你何必又来招惹我,走!” 白玛无奈,只好起身。 娜珍抑制不住情绪,她吼道:“走,离开这里!” 白玛恋恋不舍地向后退了几步,娜珍见他真要离开,仰起头来,泪流满面地说:“白玛,不要再找你的阿妈啦,不要再找了……不要再找了……” 白玛一下扑了过来,抱住娜珍叫道:“阿妈啦……”娜珍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紧紧地抱住白玛,痛哭起来。 娜珍带来的信徒围了过来,他们疑惑地望着这对母子。两名警察看到如此情景,他们嘀咕了几句,一名警察转身走了。他找到帕甲,向他如实地做了汇报。 白玛把娜珍带回了德勒府,她站在佛龛前恭恭敬敬地敬香,扎西审慎的目光望着她。白玛上前解释说:“爸啦,我在拉萨城外找到了阿妈啦,我请她到府上结缘。” 娜珍转过身来,冲扎西双手合十行礼。扎西客气地说:“娜珍,你坐吧。” “施主,我不叫娜珍,上师给贫尼赐了法名,曲尼南杰。”娜珍说道。 “啊,曲尼师傅……你这些年在哪儿啊?一直没有你的消息。” “贫尼在雪域高原各地参拜圣迹,潜心礼佛,这次来拉萨是为重修敦巴寺,广结善缘。” “敦巴寺?” “敦巴寺是莲花生大师来拉萨传法时,曾经驻锡的寺院,寺中藏有大清雍正皇帝所题善觉寺的匾额,还有十三世拉萨佛爷和五世拉萨佛爷的壁画。那里原有三十六根柱子的主殿和十三间经堂,第十五饶迥水猪年,九世班禅佛爷从日喀则出走内地的时候,发生了地震,这个寺院被震倒,从此荒弃了。” “你这是做了一件积功德的事儿啊……” 阿觉突然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他接过话茬儿说:“积什么功德,她是罪有应得!” “阿觉,曲尼师傅是你的长辈,不得无礼!”扎西训斥道。 “曲尼师傅?她也配叫师傅!这个蛇蝎女人!” “阿觉!越来越放肆!刚珠,把他给我拖出去,关到佛堂里!” “爸啦,这个女人骗了您十几年,也害了我十几年!我有话要说,我有话要说!” “你又在胡言乱语!” 娜珍拦扎西,问道:“施主,这位是……” “他是二少爷阿觉,阿妈啦,您不记得啦?”白玛说道。 娜珍望着阿觉,神情有些恍惚,她喃喃地说:“记得,我记得。他离开拉萨的时候才七岁……” “既然记得我,你就说说吧,说说当年怎么把我骗走的。”阿觉气愤地说。 “孽障!闭嘴!”扎西制止他。 “爸啦,我根本就不是什么活佛,是她一手策划的,她骗了你,你问她!”阿觉不依不饶地说。 “刚珠,把他给我轰出去!” 刚珠上前拉阿觉,阿觉却梗着脖子嚷嚷:“我要查明真相!水马年,吉塘寺来把我接走,那是一场阴谋,是阴谋……你说啊,别装糊涂。” “刚珠管家,你放开二少爷吧。施主,那段孽债是该说清楚的时候了。”娜珍平静地说。 “你说什么?”扎西惊异地问。 “水马年,西康省吉塘寺的僧人来拉萨寻访灵童,我当时……鬼迷心窍,买通了吉塘寺的大喇嘛,把阿觉小少爷认作吉塘活佛的转世灵童……” “她承认了,你听听,爸啦,她承认了!”阿觉愤愤地说。 白玛愣住了,扎西震惊了,他问道:“娜珍,你,这是为什么?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贪恋尘世的浮华,贪图德勒府的富贵,罪过啊,我有罪过。”娜珍诚恳地说。 “她想独霸我们德勒府,就和白玛串通好了,把我骗到西康去了。”阿觉说道。 “与白玛无关,他什么都不知道,坏事是我一个人做下的。” “你怕我长大以后跟白玛争家产,难道不是吗?你和你的亲儿子要独吞我们府的家产和族号,你还敢说白玛与此事无关,骗人,你这个骗子,无耻的女人!” “信不信由你,此事与白玛无关。”娜珍说着,她手捻念珠,开始念经。 阿觉得理不饶人,他吵闹起来:“爸啦,我不想当活佛,我要还俗!我才七岁就被抱到寺院里受罪,我根本就不是活佛。我要把这些年失去的东西都补偿回来,德勒府是我的。”阿觉说着,又指着白玛嚷嚷:“你和她的诡计败露了,你还有什么脸在这个家里住下去?滚,你们都滚出去!” “二弟,你冷静冷静。这件事儿,我也是才听说的……” “你又在骗人,你是憋足了心思要继承德勒府……爸啦,你完全被他们蒙蔽了,你得给我做主啊。” 扎西缓过神来,他叹了口气,质问娜珍:“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回到府上?” 娜珍无语,自顾自地念着经。 扎西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吼道:“你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跟我说这些?” 娜珍沉静地答道:“施主,我是受了戒的僧尼,必须遵守不妄语的戒条,我不能再说假话。” 扎西无语了,他感到心口一阵剧痛。娜珍从天而降,让扎西措手不及,十几年前的往事浮现在他的眼前,那么神圣的佛事竟是一场骗局。他很恼火,也感到愧对阿觉,甚至对自己信仰的宗教产生了动摇……另外,他不明白阿觉怎么知道的这一切?是谁告诉他的?土登格勒吗?还是娜珍的旧相好帕甲?娜珍和他们又有怎样的联系?这一切的背后是什么?扎西越想心中越加惶恐。 夜深了,娜珍坐在白玛的房间里念经打坐,白玛过来给她披上一块毯子。娜珍抬头望着儿子,难过地说:“白玛,你要厌恶我,就说出来吧。” “阿妈啦,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不提了。” “看来,阿觉要还俗留在府上了,他不会容你,都是我造的孽啊。” “阿妈啦,您别自责,您这样,儿子的心里会更难受。阿觉弟弟在寺院里受了这么多年的清苦,他想留在府上,也是应该的。如果他不容我,我也不想让爸啦为难,我可以离开。毕竟我在市政衙门有一官半职,可以自食其力,都新时代了,我没有必要守着这个没落的旧式宅院。” 娜珍感动,愧疚地说:“你这是……替阿妈啦赎罪啊。” 德勒府门外的工事上站着一个康巴人,他正大声地煽动着众人:“兄弟们,红汉人缩在军营里不敢出来了,他们害怕了。”他的脚下站着一些马匪、藏兵、流氓喇嘛等,众人吵吵嚷嚷地附和着,兴奋地冲天上放枪。 康巴人继续说道:“谁吃了红汉人的大洋,背叛了政教大业,不管他是贵族还是平民,我们就把那些大洋融化成银水灌死他。”众人又是一阵起哄,又朝天上放了几枪。 突然,德勒府门大开,阿觉走了出来,众人见状,安静了。阿觉冲他们招手,叫道:“你们过来,都过来。” 贡布并不靠近,他对身边的头目嘀咕了几句,头目大声地吆喝着:“活佛叫你们呢,走,快走,听活佛招呼!” 康巴人从工事上跳下来,带着众人朝阿觉围拢过去。 扎西正坐在佛堂里郁闷,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乱哄哄的声音,他起身来到窗前,向下张望。阿觉带着康巴人和藏兵、喇嘛等正往院子里走,刚珠和仆人们拦不住,院子里立刻喧闹起来。 扎西转身冲了出去,他来到主楼的台阶上喝道:“阿觉,这是怎么回事儿?” 阿觉一见扎西,鼓动众人说:“这是我的爸啦,你们快去行礼。” 众人跑到台阶前,半真半假地鞠躬,七嘴八舌地叨唠着:“老爷吉祥,老爷扎西德勒……” 扎西知道阿觉在胡闹,审视的目光盯着他。阿觉不以为然,得意地说:“他们是我的信众,在外面风餐露宿,没吃没喝,我让他们住进府上。刚珠管家,去把府上最好吃的东西都拿出来!” “二少爷,这么多人闯进院子,简直是胡闹嘛!府上尊贵,是有规矩的。”刚珠上前劝道。 白玛和娜珍听到院子里吵吵闹闹,也从碉楼里出来了。阿觉看见了娜珍,指着她说:“什么狗屁规矩,那么歹毒的女人都能住在府上,我的信众怎么就不能呢?而且,他们都是为了捍卫藏人的政教大业来拉萨的。快去!把好吃好喝的拿出来!” “阿觉,你过来。”扎西叫道。 阿觉来到台阶上,扬头望着他,一脸不驯服。 “不用搞这些名堂,你到底想干什么?”扎西问道。 “没什么,我想得到我应得的,你如果还认我这个亲儿子,就应该给我,算是补偿。” “你想要什么?” “爸啦真是健忘,前几天我刚跟您说过,我想到噶厦当一名僧官。不,我的胃口太小了,我还想做德勒府的主人,把这对母子轰出去,永远不要让我再见到他们!爸啦,你看行吗?” 扎西气得脸色发青,他一把揪过阿觉,骂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孽障!”他扬手就打阿觉。 白玛冲上来,拉住扎西说:“爸啦,有话说话,您不能动手啊。” 阿觉一边挣脱,一边躲闪着说:“我是活佛,你怎么敢打活佛啊。来人哪,快来人哪!” 扎西气愤,一边追打他,一边骂道:“我打的就是你,我打的就是你这个活佛。” 阿觉躲到康巴人的身后,叫嚷:“还傻愣着干什么!他老糊涂了,把他请到边上去,让我爸啦到边上歇着去!动手啊,动手啊。” 几名康巴人一拥而上,把扎西架回到台阶上。刚珠、强巴等仆人见状也拥了上去,两伙人厮打起来。娜珍见状,冲到阿觉面前说道:“我做下的罪孽,由我来偿还。阿觉少爷,你不要牵怒于德勒老爷……” “没你说话的份儿!”阿觉说着,把娜珍搡到了一边。白玛赶紧上前扶住她。 仆人们被众康巴人打得满地乱滚,扎西被按在台阶上,动弹不得。阿觉凑上前来,厚颜无耻地说:“别跟我动手,我比你年轻!也比你人多……爸啦,你就把德勒府交给我吧,前几天跟你说过,我要让德勒府的荣耀像雪山上升起的太阳一样,越来越红火。我向你保证!” “不可?能,绝不可能!”扎西愤怒地说。 阿觉恼怒了,他在扎西面前来回乱窜,最后说:“怎么就不可能,难道你非要把这份家业传给白玛?你老糊涂了吗?我才是你的亲儿子,他不过是一个野生的杂种。你不让我做官,也不给我家业,你真是老糊涂啦!” “忤逆!你这个不孝子孙,忤逆!” “爸啦,你真的不肯答应我?” “你做梦吧!佛菩萨在梦里都会惩罚你!” “好,好,好,惩罚我?该惩罚的是她!是这个女人害了我!”阿觉恼羞成怒,他冲到娜珍面前就要打她,忽然他停住手,一脸坏笑地对身边的康巴人说:“我是活佛,不打人,我怎么能打人呢?你们动手!” 两名康巴人开始对娜珍拳打脚踢,白玛冲上来,和他们厮打,另外一伙康巴人把白玛拉到一边,绑在柱子上。 扎西怒吼着:“阿觉,你个混账东西!她不管怎么说,也是你的阿妈啦!” 阿觉根本不理,康巴人把娜珍打得在地上滚来滚去,她的惨叫声不断传来。 白玛怒不可遏,他大叫着:“二弟,阿觉……,你放了阿妈啦,我答应你,我走!我离开德勒府!” “叫什么叫,真讨厌!”阿觉冲着身边的康巴人一挥手,康巴人将身上的氆氇撕下一条,塞进了白玛的嘴中,白玛呜呜乱叫,憋得满脸通红。 阿觉再次凑到扎西面前,威胁地说:“爸啦,你就答应我吧,答应我,我就饶恕那女人。” 扎西怒视阿觉,愤恨地说:“我要答应你,就是德勒府天灾拉萨的开始,你把她放了,快放了!” “还是不答应,爸啦,你可真是残忍啊。”阿觉说着,冲康巴头喊道:“让她赎罪,别停。” 康巴头凑到阿觉面前,一脸坏笑地说:“活佛,别打了,听说老爷都不舍得碰她,她闲着也是闲着,细皮嫩肉的,让兄弟们好好享用享用。” “这主意好!”阿觉说完,一屁股坐在台阶上,观赏的样子。 一群康巴人抬来了一张桌子,他们把娜珍扔到上面,撕掉她的衣服…… “简直就是一群畜生,魔鬼!”扎西一边骂着,一边拼命挣扎着,但他被按得牢牢的,动弹不得。 康巴人强奸娜珍,娜珍惨叫着,有人捂着她的嘴…… 阿觉像看戏一样,坐在扎西的边上,他不怀好意地说:“她可真惨啊,这叫声听起来可真瘆人哪,爸啦,你不救救她?你可是有名的善主啊。” 扎西彻底崩溃了,他歇斯底里地喊道:“住手,住手,你叫那些畜生住手!” “住手,没问题,你答应我,他们马上就把阿妈啦放了。” “我答应你,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真的,爸啦,你终于想明白了,给我捐个僧官?” “好,给你捐。” “你让我顶门立户?” 娜珍的惨叫声不断传来,扎西痛苦地吼道:“你赶紧放了她,放了她!你这个畜生!” “那好,你们,也舒服够了,放了她吧!”阿觉冲康巴人喊道。 众康巴人歇手,娜珍惨不忍睹,瘫在桌子上,扎西精疲力竭,也瘫在了地上。 阿觉一副胜利者的姿态,他说道:“爸啦,你毕竟是我的亲老子,你对我不仁,我不能对你不义,你老家不是有一个庄园吗,你到那儿养老去吧。”他说完,扬长而去。 院子里安静了下来,但扎西的耳畔依然还是娜珍的惨叫声,刺激着他的神经。 白玛抱着遍体鳞伤的娜珍,悲痛欲绝地哭着:“阿妈啦,是我害了你……我把你请到府上,没想到,是一场劫难,是我害了你……” 娜珍目光呆滞地躺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天空。 披头散发的扎西跌跌撞撞地走进来,他绝望地说:“娜珍,我们走,把这里留给那群魔鬼,我们走,离开这里……” 帕甲在转经筒处焦急地等待着,他不停地转着转经筒。一会儿,贡布朝这边跑来,他跳下马上前说道:“帕甲大人,明天早晨扎西就回阿妈庄园了。” 帕甲嗤之以鼻,他阴险地说:“这可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失不再来。” “夺底沟的山口是他们必经之路,那里的地形我熟悉。” “这回……必须让扎西死无葬身之地。贡布,要做得干净、利索。”帕甲说着,又拉过贡布,如此这般地嘱咐了一番。 第二天一大早,扎西便带着娜珍、白玛准备离开德勒府。仆人们赶着五匹骡子等在大门口,骡子身上驮着驮子。扎西神情沮丧地来到门口,他发现门前突然干净了,闹事的人也没了,他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安。 阿觉高高地坐在台阶处的椅子上,他看着扎西等人故意高声地说:“爸啦,我还是送你出城吧。” 扎西像没有听见一样,走出了大门。强巴突然冲了过去,抱住他的腿,又是比画,又是叫。仆人把强巴拉到一旁,扎西木然地出门了。 “白玛大哥,路上照顾好爸啦,要是出了差错,我饶不了你。”阿觉又叫道。 站在阿觉一旁的刚珠,恋恋不舍地望着扎西,他朝前走了两步。康巴头一把将他拽回来喝道:“你留下,侍候吉塘活佛!”刚珠只好停住脚步,不敢再走了。 阿觉瞥了一眼刚珠,说道:“刚珠管家,我年纪还小,德勒府的大事小情,还得你管。你说对不对啊?” 刚珠弓腰低眉,不言声。 一名马匪躲在德勒府不远处的胡同里,他一直觑视着这边,他见扎西一行人走了,转身跑了。 他一直跑到拉萨河边的玛尼堆,气喘吁吁地向贡布汇报说:“德勒老爷他们往东南方向出城了。” “你看得准?”贡布问道。 “看得准,千真万确。” “兄弟们,差事来了,带上家伙跟我走!”贡布兴奋地说。 塔巴正在一旁熬茶,他听到贡布等人的谈话,心里一激灵。贡布上马准备要走,央宗从帐篷里钻出来,她问道:“贡布,你干什么去?” “劫人哪,我还能干什么。今天油水大,金银财宝我给你弄回来一堆,保管你可劲儿使唤。”贡布说着,一扬鞭子,打马前行,一伙人跟着他走了。 塔巴赶紧跑到央宗面前,紧张地说:“小姐,当家的是去劫德勒老爷。” “劫德勒老爷?”央宗惊讶地问。 “我们赶紧给老爷报信去吧。” “走,快走。”央宗和塔巴翻身上马,突然,央宗又停住了。 “小姐,你怎么啦?” “当年我不告而别,德勒府的人肯定恨死我了,我现在去说有人要袭击他们,他们会信我吗。” “那怎么办啊?”塔巴焦急地问。 央宗也束手无策,她骑在马上直打转转。 扎西、白玛、娜珍等一行人走在荒原上,他们朝夺底沟的山口而去。贡布等马匪已经埋伏在了山坡后。马匪头开心地说:“德勒府的人这回插翅也难逃了,今儿个老少爷们儿要开开荤腥了。” “等他们来了,我要报一箭之仇。当年,扎西差点儿没把我活捉了,这该死的!”贡布兴奋地说。 “扎西没想到他也会有今天。” “兄弟们,到时候听我招呼,东西全部掳走,活人一个不剩,全给我放血。”贡布说着,摸出鼻烟壶,把鼻烟弹在指甲上,然后深吸一下,打着喷嚏,享受着。 土坡后的马匪看到了扎西等人,冲着贡布吹口哨。贡布收到信号,命令马匪们子弹上膛,趴在土坡后面,准备袭击。 贡布看到扎西一行人缓缓朝这边走来,他得意地说:“这回,看你还有多大章程!” 扎西、白玛、娜珍一行人已经离山坡不远了,突然他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白玛回头张望,他吃惊地说:“爸啦,你看,后面来了一队人马。” 扎西驻足眺望,梅朵带着陈新桥等十几名解放军战士骑马追了上来。陈新桥上前说道:“德勒老爷,你要回乡下庄园,怎么也不打个招呼。” 扎西不解地问:“你们这是……” “我们来送你一程。” “陈主任,你太客气了。” “三班长,注意警戒。”陈新桥命令道。 战士们端枪警戒,把扎西等人夹在中间过山口。 山坡后的贡布蒙了,他奇怪地说:“怎么来了那么多解放军?” 马匪头催促道:“打吧,连那些解放军全给灭了。” “找死啊,就咱们这破枪,能打过解放军吗?” “当家的,到嘴的肥肉不能不吃啊。” 贡布观察片刻,烦躁地说:“撤,撤吧。” “当家的……” “妈的,我说撤就撤……好饭不怕晚,他不是回阿妈庄园吗,等人民代表的事儿闹出名堂了,我们回头再收拾他。” 扎西一行人缓缓通过山口,他们向两侧紧张地张望,山坡上很安静,没有任何异常。两名战士冲上山坡,看到贡布等人骑马跑了。 战士回头喊道:“陈主任,马匪朝那边跑了。” 陈新桥闻听,放心了,他对扎西说:“看来,梅朵小姐得到的情报是准确的。” 扎西惊讶,一脸迷茫。 陈新桥进一步解释道:“梅朵小姐通知我,有一伙马匪要袭击你们,我就带着战士们赶来了。” 白玛不解,他问道:“梅朵,你怎么知道马匪要袭击我们?” “你就不用问那么多了,你有贵人相助。” “那位贵人是谁呀?” 梅朵摇头,笑而不答。 第四十二章 有一个人可以挽救阿觉 知道扎西走了,帕甲带着商人、喇嘛、流氓、藏兵、贡布等乱七八糟的人进了德勒府。刚珠一见贡布,吓了一跳,赶紧低头弯腰。 帕甲向阿觉逐一进行介绍,他说道:“这位是贡布,来自西康的勇士。” 贡布给阿觉献上哈达,阿觉把哈达挂在贡布的脖子上,并为他摸顶。 帕甲继续介绍:“这位是阿乐群则。” 阿乐群则上前一步,奉承地说:“活佛的名声,就像压在箱子底的麝香,从西康都传到了拉萨。” “你反抗红汉人的义举,我也听说过了。”阿觉得意地说。 “这位是降央达娃,这位是丹曲索那……”帕甲继续介绍着。 央宗、塔巴和一些康巴人也进了院子,刚珠和巴桑一见央宗,愣住了。 帕甲介绍完了一行人,阿觉便请众人进了主楼。一群人站在客厅里,四下打量,赞不绝口。贡布说道:“不到拉萨,不知道西康穷啊,大贵族家我第一次进,太豪华了。” “开眼了吧,拉萨贵族二百多年的荣耀,都盛在这屋子里,你们慢慢品味吧。”帕甲说道。 “那都是过去,从今天起,这里就是我们藏人反抗红汉人的大本营。帕甲大人,我们要在这里创造新的荣耀。”阿觉说。 “吉塘活佛,恭喜你成为我们雪域藏人的领袖。”帕甲恭维地说。 “也多亏您给我出主意。唉,姨夫怎么没来?” “这种场合,仁钦噶伦身份尊贵,不便出面。” 阿觉脸上掠过一丝不快。 帕甲又接着说:“各路人马到拉萨汇齐了,今天借吉塘活佛这块宝地,我们要好好谋划谋划。” “好啊,就在这儿,我们今天开会商量商量,怎么把红汉人赶出拉萨。” 阿乐群则上前说道:“今天在这.里的都是人民代表,有像吉塘活佛这样的大贵族,有拉萨的商人,有各大寺的喇嘛,也有黑头百姓。” “大伙来自阿里三围、多康六岗、卫藏四部,有很广泛的代表性,我们向中央代表请愿,给他们施加压力,要求红汉人主动把解放军撤走。如果他们赖着不走,要趁解放军现在人不多,路没修好,给养跟不上这个最后时机,我们亮出咱拉萨人的血性来,一鼓作气,就把红汉人轰走!”帕甲煽动着大家。 众人叫好。巴桑侍候左右,不敢出声。 帕甲兴奋地对阿觉说:“吉塘活佛,这可是为政教大业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啊。” 阿觉已经被恭维得不辨方向,他信誓旦旦地说:“我的决心已定,不管死活,都要跟红汉人血拼到底!” 德勒府的院子里东一堆、西一堆地坐着一些康巴叛匪,墙根下倚着几名喇嘛,藏兵们都挤在台阶上。刚珠侍候着,女仆给康巴人倒茶,康巴人伸手摸她的脸蛋,嘴里念叨着:“小娘们儿,够嫩的。” 女仆吓得躲到刚珠身后,刚珠说道:“这是我们上房的女仆,可不能这样,活佛知道了会生气的。” “你少拿活佛压我……”康巴叛匪说着,伸手又要摸女仆。 央宗冲过来,扬起手照着他的脸上就是一巴掌,她骂道:“又犯骚,把爪子拿开!” 康巴人不服气,但也没敢吭声。 央宗把女仆领到一边,她问道:“德勒老爷回庄园了,太太呢?” 女仆认出央宗,不满地说:“小姐,您不知道啊,你和白玛少爷结婚那天,有人送来了一颗炸弹,夫人……夫人被炸死了。” 央宗闻听,犹如五雷轰顶,她蒙了,泪水禁不住流下来。 女仆把她带到了德吉卧室,央宗一进门,突然一阵晕眩,她记起了小时候德吉给她梳小辫的情景,央宗腿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她哭了起来:“阿妈啦,你怎么抛开我们就走了呢?我在西康特意用我自己攒的钱给您置办了康巴人的女装,这钱是干净的……” 女仆这时才注意到央宗怀里抱着一个包袱,她见央宗哭得伤心,赶紧把门关上了。 央宗继续哭着:“阿妈啦你怎么就走了,因为有阿妈啦,我才能活下去,我在外面受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磨难,苟且偷生,我不是认命,我是想有一天能够回来,我要见到阿妈啦,可是你怎么走了……阿妈啦,你怎么就走了啊……” 山野路边的石头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喇嘛,他是多吉林寺的,叫乔乔。他见扎西、白玛、娜珍一行人缓缓走来,便起身迎了上去。喇嘛乔乔向扎西施礼后,说道:“你是德勒老爷吧,我在这儿恭候您多时了。” 扎西并不认识他,满脸茫然地望着他。 喇嘛乔乔解释说:“多吉林活佛让我在这儿等您,活佛请您去寺里小住几日。” 扎西释然,他说道:“没想到上师处处念着我。那好,白玛,我们一起去寺里住几天。” “活佛说了,只要您一个人去。”喇嘛乔乔说道。 “那……就按上师的意思,我一个人去。”扎西无奈地说。 “白玛师兄,活佛让我给你捎话,他让你先带家眷回阿妈庄园,在那儿住上两天再回拉萨。” “为什么?”白玛奇怪地问道。 “活佛没说为什么,你照办就是了。”喇嘛乔乔说着,牵过扎西的马,朝多吉林寺走去。扎西冲白玛摆了摆手,白玛带着娜珍等人朝阿妈庄园方向继续前行。 多吉林活佛站在多吉林寺屋顶的宝幢边上,他眺望着远方。喇嘛乔乔把扎西带了上来,扎西上前施礼,说道:“上师,我来了。” 多吉林回头望了望他,问道:“知道我叫你来做什么吗?” “一路上,弟子都在猜上师叫我来的意图,可弟子愚笨,不知上师的深意。” “德勒府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就这么一走了之?” “我对阿觉……彻底绝望了。” 多吉林拍着他,嬉笑怒骂地说:“傻孩子,你上当了,上当了。阿觉年轻气盛,还是个小娃娃,你不能撒手不管啊。” “他已经无可救药。” “你把德勒府交给他,那不更是助纣为虐。你想想,鲁康娃、土登格勒那帮小子在拉萨城里闹分裂,他们太需要德勒府的名分了!自从解放军进藏以来,德勒府是出了名的爱国贵族,这雪域高原谁不知道,你一走,阿觉顶着德勒府的名分反对红汉人,那啥成色?太阴险了。这才是土登格勒逼你走的真正目的。” 扎西倒吸一口凉气,他恍然大悟地说:“上师,您说得对啊。” “这种时候,你做父亲的放弃阿觉,就是支持分裂。懂不懂啊,傻孩子?” “上师说得对,可是阿觉佛性泯灭,心地冷酷,手段残忍,我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还能挽救他。” “我卜了一卦,看到了一个人,她能帮你。” “上师,她是谁?” “是阿觉的母亲,次仁德吉。” “德吉?” “对,就是她。你想想,再想想。” 扎西突然茅塞顿开,他连声说:“对,对,只有德吉才能救阿觉。上师,我明白了。” 扎西在多吉林活佛的授意下又潜回了拉萨,他化装成喇嘛,带上喇嘛乔乔和喇嘛旺旺来到了八廓街上。街上出现了很多喇嘛,乱哄哄的。 藏历新年到了,拉萨像往年一样举行“传大召”法会,各大寺上万名喇嘛也下山了,拉萨的市政管理权也由市政衙门移交到铁棒喇嘛的手里,由铁棒喇嘛全权代管十五天。朝佛的、听经的各色人等都聚到拉萨。 一名喇嘛突然大声叫道:“……那边发布施了,走,到那边去。” 大家拥了过去,喇嘛们边走边嚷嚷着:“红汉人滚出去……,拉萨……” 扎西见大家都没注意他们,便和两名喇嘛钻进了胡同。三个人来到一个小院门前,扎西掏出钥匙打开笨重的藏式大锁,他们左右环顾,见没人闪身进去了。 喇嘛乔乔打着化缘的幌子来到德勒府门前晃悠,他见刚珠送走了陈新桥、叶子等四名战士后,便凑了上去。刚珠见他端着铜钵,把一些藏钞扔到他的钵里,转身准备离开。喇嘛乔乔轻声叫道:“刚珠管家。” 刚珠吓一跳,回过身来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德勒老爷回来了。”喇嘛乔乔小声地说。 “老爷在哪儿?” “你跟我走。” 刚珠回头看了看,见没人注意自己,跟着乔乔走了。 喇嘛乔乔把刚珠领到了扎西落脚的偏僻小院,刚珠一见扎西,百感交集,他问道:“老爷,您怎么在这儿啊?” “别咋呼,赶紧把门关好。”扎西小声地说。 “老爷,您怎么穿上喇嘛服了,您回寺院修行啊?”刚珠又问。 “这是伪装,你的目标太大,来的时候没被人盯上吧?” “没有。” “没有就好。刚珠,你在家听阿觉少爷的话,他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 “老爷,阿觉少爷简直不像话,您前脚一走,他就把小姨娘接到府上了,住在您的寝房里。还有,他把那些胡打乱闹的人民代表都招到家里了,又开会又密谋的。” “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有阿乐群泽、降央达娃、丹曲索那,还有藏兵,康巴人,形形色色一大堆。老爷,还有达娃央宗和绑架我们那个马匪贡布。” “贡布……达娃央宗?”扎西奇怪地问。 “是啊,阿觉少爷简直是敌友不分,我也不敢劝他。” “我知道了。你不要多嘴,密切观察他们,有特殊情况就通过这两个喇嘛报给我。” “老爷,您到底要干什么啊?” “我要找一个人。”扎西说着,拉过刚珠,对他耳语起来。 刚珠连连点头,说道:“我懂,我知道了。” 要让阿觉警醒,扎西需要一个重要的人证,就是当年受人指使送炸弹到阿妈庄园的仆人次旺。扎西留在拉萨,次旺就躲着不出来,现如今他们都知道扎西走了,次旺很快就会冒出来。只要抓住他,就可以指证出幕后的真正凶手,从而使阿觉认清土登格勒、帕甲等人的真面目。 陈新桥和四名战士是护送叶子去德勒府给琼达复诊的,他们从德勒府出来后,匆匆地往军区赶。一群喇嘛迎面而来,铁棒喇嘛居前,一边挥着铁棒,一边吆喝着开路。路人不分僧俗贵贱吓得纷纷避让,有的贴着墙根趴着,有的弯腰吐舌。叶子等人也靠到一边,给铁棒喇嘛让行。 一个小女孩从胡同口跑了出来玩耍着,她忽然看到铁棒喇嘛朝自己而来吓呆了,站在路口不动了。铁棒喇嘛一边吆喝着,一边挥舞着手中的铁棒,铁棒正好打在小女孩的头上,小女孩当场倒地,喇嘛们红色潮流般地扬长而去。 叶子担心地望着倒在地上的小女孩,等喇嘛们一过,她冲了过去把孩子抱起来,叫着:“孩子,小姑娘……” 小女孩已经断了气,身体都软了。路人围过来观看,一名藏民跑过来,抱着小女孩大哭:“女儿啊……,我的女儿啊……” 叶子无比愤怒,她腾地站起来,从战士身上拽下一支冲锋枪,拉枪栓,子弹上膛,奔着喇嘛们就要冲上去。陈新桥一把将她拽住,问道:“你要干什么?” “杀人偿命,我找他们去。”叶子愤怒地说。 “把枪放下!”陈新桥命令道。 “我不放!” “我命令你!” “你管不着我!我是卫生部的,你不是我的领导。” 陈新桥急了,上前拦住她说:“她是藏族人家的孩子!按照十七条协议规定,这是拉萨地方的内部事务,解放军无权过问。” “藏族的孩子怎么啦?这个小妹妹是我的阶级姐妹,我要给她报仇,报仇!”叶子说着,又往上冲,陈新桥一把拽住她。叶子不服,大叫:“你放开我!” 陈新桥命令身边的战士:“缴她枪!”战士为难,不知如何是好,站着没动。陈新桥又说道:“服从命令。” 战士马上上前,缴了叶子的枪,扭着她离开了现场。 回到军区,叶子被关了禁闭,她坐在地面的干草上,梗着脖子,望着天,气鼓鼓的。禁闭室的门突然开了,陈新桥端着饭走进来。他见叶子还在生气,哄她说:“老婆,还生气呢?” 叶子把脸扭到一边,不理他。 “跟你们卫生部的领导打你的报告,也是为你好,别生气了。”陈新桥劝说道。 “我不生你的气,我就是想不通。” “门里是社会主义,门外是农奴制,这是中央定的政策,必须执行!” “政策我懂,不用你教我。” 陈新桥左右环顾了一下,突然大吼一声:“你想不通,我也想不通!” 叶子吓一跳,她站起身问道:“干什么,吓唬人啊。” 陈新桥有些激动,把叶子搂在怀里。叶子哭了,她说道:“那个小姑娘太可怜了,就这么白白地死掉了。” “可我们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拉萨,我们有十七条协议,你不能违反纪律啊。” “我们的樱樱也这么大了,看到那孩子,我就想自己女儿……心都碎了。” 陈新桥的眼圈也红了,他说道:“樱樱也应该长那么高了,跟藏族小姑娘一样的个头。” “有两年没见樱樱了,我想她。” “我也是,也想樱樱。叶子,她在成都的保育院,老师会照顾好她的。” 叶子难过,趴在陈新桥的肩膀上抽泣起来,她喃喃地说:“中央派我们来解放拉萨,解放这里广大的阶级姐妹,我们来了,可我们现在在干什么?” 陈新桥抬手给她擦眼泪,语重心长地说:“叶子,不要抱怨,有什么心里话,写在日记本上,总会有让你说出来的一天!” 扎西开始行动了,他把脸抹得黑乎乎的,和喇嘛乔乔、旺旺来到拉萨街头,混在人群中,寻找次旺。街上的叛乱分子正在闹腾,乱哄哄地吵嚷着要给中央代表送请愿书。 扎西和两名喇嘛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他们刚过街角,就看到梅朵和一名仆人走过来。一名康巴人也看见了他们,凑上前去调戏地说:“这小娘们儿漂亮啊。”然后,就用肩膀撞梅朵。 梅朵火了,大声喝斥道:“你干什么?” “你是藏干校的老师吧,教汉人说话的,汉人连话都不会说啊,哈哈……”康巴人说着,又撞梅朵。梅朵的仆人冲上来推他,康巴人将仆人拽过来,一拳打倒在地。 “你再敢放肆,我叫人啦。”梅朵大叫。 “现在是我们的天下,你叫谁啊。呸,教汉人说话的臭娘们儿!”康巴人说着,对梅朵动手动脚。 扎西看在眼里着急,他对两名喇嘛说:“我不便过去,你们过去帮帮她。” 两名喇嘛点了点头,朝梅朵走去。扎西一回头,刚好看到白玛带着仆人回来了,他赶紧拉住两名喇嘛。白玛看见康巴人欺负梅朵,他冲了过去,扬起鞭子抽他。 康巴人没防备挨了打,他不服气地问:“你是谁啊?” “我是市政衙门的书记官,赶紧给我滚!”白玛生气地说。 康巴人闻听,赶紧溜了。 白玛下马,上前问道:“梅朵,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 “你这要去哪儿啊?” “到藏干校上课去。” “现在街头这么乱,你出门也不多带几个仆人。” “我不想多带仆人,去给解放军上课,边上候着几个仆人,好像我们是剥削阶级似的,我觉得那样特别不好。” “那你也得注意安全啊,走,我送你去藏干校。”白玛说着,陪着梅朵离开了。 梅朵来到藏干校的时候,刚好看见叶子和一名解放军干部给擦珠活佛的头部进行包扎。她快步上前,惊诧地问:“擦珠活佛,您这是怎么啦?” “来的路上,让人扔石头给砸了一下,不碍事。”活佛答道。 “我在路上也遇到了流氓。老活佛,这几天挺危险的,您就别来了。” “没事儿,我这么大岁数什么没见过,听到后山有狼叫,咱还不去放羊啦。” 干部关心地说:“现在局势这么混乱,要不,你们就停课吧,以免发生危险。” “不行,今天的课还是要上的,我去上课了。”活佛说完,起身摸了摸脑袋走了。干部不放心,跟着他一块走了。 叶子一边收拾医药箱,一边说:“梅朵,我想问你一件事儿。昨天我在街上碰上铁棒喇嘛打死了一个小女孩,太不像话,他们简直无法无天。” “传大召期间经常发生这种事儿,那些有权势的喇嘛利用这个机会打击报复,在街上耍威风,打死人也是常有的事儿。” “啊?那小姑娘怎么办?噶厦政府会怎么处理?”叶子惊讶地问。 “打死就打死了呗,你就是告他也告不赢,既使告赢了,按照拉萨的法律,也只能赔小姑娘家一根草绳。” 叶子傻在那里,她不解地问:“那也是一条小生命啊,怎么就赔一根草绳呢?” “拉萨法典规定,她是农奴,命贱,不值钱。” 叶子望着梅朵,无言以对,她的脸上露出惊疑的神色。 请愿的日期定了,叛乱分子们又聚在德勒府的客厅里,向阿觉汇报各地的准备情况。阿觉坐在正位上,认真地听着。一名喇嘛上前一步,他说道:“我们山南各寺有三百人,七十条枪……” “我们各地商户也有上百人。”阿乐群则抢着说。 藏兵头目也不甘落后,他说道:“在拉萨的藏兵已经全体出动了,都在街上呢。” “我们寺里的喇嘛、浪荡僧都来了,已经让红汉人招架不住了。他红,咱们更红,你看我这僧袍红不红。”一个大喇嘛扬扬得意地说。 小普次从大喇嘛身后站出来,他说道:“我们边坝宗虽然路远,也来了二十人,为政教大业效力,也不能落下我们。” “这位是……”阿觉问道。 “这是边坝宗的宗本老爷。”藏兵介绍说。 央宗从楼梯处走出来,一眼看到了小普次,她迅速地回想着往事,这不是当年在拉萨河边追杀自己的人吗,央宗盯着他,眼中充满了仇恨。 阿乐群则继续说道:“鲁康娃大人的意思是,让我们先围攻张代表的住处,你们都知道吧?” “张代表住桑多仓,那个地方我们知道。”喇嘛答道。 “我们先围攻他,要造出声势,多带些枪炮,在对面的楼顶上把机枪都架上。” “张代表身边有警卫的部队,外面随时都会有增援的解放军,你们要做好大打一场的准备。”阿觉叮嘱道。 藏军官信誓旦旦地说:“我们有炮车,有勇士,调几百人去,把他们团团围住。” 阿觉兴奋起来,他胸有成竹地说:“对,然后我们就送请愿书,看他接不接。” 刚珠提着茶壶,在边上小心侍候着,认真地听着他们的谈话。等众人一散,他便悄悄地溜出德勒府,去了偏僻小院向扎西如实做了汇报。扎西觉得事情非常严重,立刻写了一封信,让喇嘛乔乔去市政衙门找白玛,把信交给他。 白玛按照父亲的指示马上去了军区,亲手把信交给了陈新桥。陈新桥看完了信,兴奋地说:“白玛少爷,你爸啦反映的这个情况对我们太重要了。” “他们那些人经常去德勒府开会。”白玛说道。 “你不会有危险吧?” “我现在不住府上,住在市政衙门的值班室。” “我们知道那些闹事儿的人是受鲁康娃、土登格勒他们唆使的,可就是找不到确凿的证据,这下好了。” “陈主任,我可以帮你们再搜集一些情况。” “太好了,但你的身份太明显,要注意安全。” 街上已经闹腾起来了,叛乱分子们拥上街头,大呼小叫着。一名大喇嘛高喊着:“……把红汉人赶出去,我们全拉萨的喇嘛行动起来,给中央代表送请愿书,看他们怎么答复我们!” 另一名喇嘛接着喊道:“我们去围攻张代表!” 大家一起响应,朝前方拥去。扎西和两名喇嘛也在其中,他们四下打量着,迎面又来了一伙喇嘛,打头的问道:“你们去哪儿?” 大喇嘛答道:“我们去张代表那里。” “那边有人了,我们去包围拉萨工委,张国华军长在那边,我们去围攻他。” “张国华是军长,我们今天去活捉解放军的军长!”喇嘛们起哄嚷嚷着。 大家又掉转方向,拥走了。扎西在人群中突然发现了次旺,他凑近喇嘛乔乔的耳边,低声地说:“前面那个戴僧帽的,就那个人,看到了吗?” “看到了,他也是喇嘛。”乔乔说道。 “假喇嘛,我们要找的人就是他。”扎西说完,刚要朝前走,他突然感觉有人盯着自己,于是扭头张望,竟然是帕甲带着警察在马路对面扫视着。扎西说道:“我们被盯上了,快走。”三个人低头赶紧走开,他们见前面有一个小庙,便迅速钻了进去。 帕甲看到扎西等人钻进了小庙,快步追了上来。他们跑进小庙,庙里空无一人,只有酥油灯忽闪忽闪地燃着。两名警察在柜子里、佛龛后面进行搜索,也没发现扎西等人的影子。 帕甲突然看到左侧有一个门,他大叫:“那边有个门。”三个人冲了出去。 小庙后门外的街道上静悄悄的,根本没有扎西的人影。帕甲嘟囔着:“我看走眼了?不会啊。”他觉得事情不妙,去了仁钦府。 帕甲凑到格勒面前,忧心地说:“仁钦噶伦,可能要坏事儿。” “怎么啦?”格勒问道。 “我今天在街上看到了扎西,他敢在街上晃,肯定有来头。” 格勒一惊,思忖片刻说:“他无非是想找机会把阿觉圈拢回去,那就打乱了我们的全盘计划。” “扎西想阻止阿觉,可他为什么不回家,是什么原因呢?” “不管什么原因,派人出去,一定把他逮住,可以不择手段。” “可是,那些外面来的人不认识扎西啊。” 格勒想了想,冲管家招了招手,管家凑过来,他吩咐道:“管家,你把我们府上认识扎西的家丁撒到街上去找!” “啦嗦,我去安排。”管家答应着,退了出去。 帕甲带人找遍了拉萨城里的大街小巷,也没见到扎西的影子,他有些丧气,坐那儿琢磨着。小普次凑上前来,不解地问:“舅舅,扎西有备而来,你说他有家不回,躲到外面干什么?” “你怎么知道他有家不回?”帕甲问道。 “我去他们家开会,家里只有阿觉少爷。” “你怎么去他们家开会?” “我们都去了,商量请愿的事儿。” “你看到达娃央宗了吗?” 小普次想了想,说:“好像没有。” “你要是让她看到就完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达娃央宗……她怎么在德勒府?” “那娘们儿现在是马匪贡布的女人,你以后要躲着他们。” 小普次有些后怕,他答应着:“我知道了。” 帕甲心里琢磨着,不能让央宗坏了自己的大事儿,应该先下手为强!他起身走了。 帕甲带着两名警察来到拉萨街头找到贡布的时候,他正和马匪们喝着酒。贡布看见他,放下酒碗起身迎了过去,他问道:“帕甲大人,您怎么来啦?” 帕甲拉过他,低声地说:“有个情况要跟你说。”他对贡布耳语起来。 贡布听着听着,朝央宗望了过来。央宗正在喝茶,见贡布看自己,心中一惊。帕甲说完,领着警察走了。贡布一脸怒气地冲过来,一把将央宗的茶碗打掉。央宗吼道:“你疯啦!” “我问你,上次给解放军报信的是不是你?”贡布质问。 “你胡扯什么!” “你敢骗我,你是德勒府白玛少爷的媳妇。” “我是白玛的媳妇,我还是你爹的媳妇,我是你妈!”央宗撒起泼来。 旁边的马匪们哄笑起来。 贡布急了,伸手要抓央宗:“你这娘们……” 央宗突然将火堆里的烧火棍操了起来,抡向贡布,她吼道:“你再往前走,我捅瞎你的狗眼!” 贡布不想惹她,停住了脚步,威胁地说:“我告诉你,等我抓住你把柄,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他说完,气哼哼地走了。 央宗转身走到帐篷前坐下,她哭了起来。塔巴跟过来,劝说道:“小姐,看你这些年,遭的这些罪,你跟那浑蛋在一起干什么啊?既然我们已经回拉萨了,我们还是去找白玛少爷吧。” “你不要说了,这些年……我受了这么多苦,是为了报仇,我要找到杀我老爹的仇人!” 塔巴不再说什么,陪在边上,默默地看着她。 帕甲找不到扎西,心里不踏实,他去了仁钦府探听情况。仁钦府的家奴不断回来向管家汇报着。管家把家奴打发走,来到格勒身边说:“老爷,他们找了一天,也不知道扎西躲到哪儿去了。” 格勒有些担心,他说道:“现在是人民会议的关键时刻,不能出一点儿纰漏,扎西躲在暗处,他肯定也是冲着人民会议来的。” “扎西跟解放军穿一个皮袍子,他们不会来个里应外合吧?”帕甲问道。 “不排除这种可能。扎西在我们的视线之外,肯定是个祸害,我们得想办法把他调出来。” “他肯定不放心阿觉,我在德勒府内外多放一些市政衙门的密探,只要他一露面,就抓他。” “白玛在市政衙门,帕甲,你做什么事儿,要防着他。” “白玛在市政衙门里资历尚浅,下面的人我已经交代了,他们没人敢贴近白玛。”帕甲说着,突然计上心来,他又说:“仁钦噶伦,其实,我们可以利用白玛……” 格勒眼睛一亮,他问道:“你是说,设个圈套让白玛往里钻。白玛是扎西的大儿子,他要是出了事儿,扎西自然会出来救他。” 两个人心有灵犀,会心地笑了。 央宗佩戴着腰刀,手里拿着鞭子和塔巴在街上四下寻找小普次,几名马匪嚷嚷着走了过来。央宗叫道:“杰布,你们干什么去?” 被叫的马匪凑了过来,他说道:“当家的让我们去市政衙门埋伏。” “去市政衙门埋伏什么啊?那也没有解放军。” “夫人,当家的让我们去市政衙门把白玛少爷骗出来。”马匪神秘地说。 “骗他干什么?” 马匪凑到央宗耳边,嘀咕了几句。央宗一把将他推开,马匪嬉皮笑脸地说:“夫人,你可别说是我告诉你的,要不然,当家的非宰了我不可。” “去吧,臭小子。” “夫人,您怎么奖赏我啊?” 央宗把他拽过来说道:“老娘亲你一下。”她在马匪脸上亲了一口,然后说:“去吧。” 马匪摸着脸,高兴地走了。央宗见他们走远了,转身对塔巴说:“他们要把白玛诱骗出来,在开会的路上杀了他。塔巴,你赶紧去康萨府通知梅朵小姐。” “啦嗦。”塔巴答应着,转身就跑。 他气喘吁吁地跑到康萨府,向梅朵做了汇报,梅朵听后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塔巴催促着:“小姐,我来这时辰,怕是白玛少爷已经上路了。” 梅朵缓过神来,她说道:“我知道了,你赶紧回去吧。” 管家见塔巴慌慌张张地又跑了,他过来问道:“小姐,他又来报什么信儿啊?” “你甭管了。”梅朵说着,匆忙出门了。 管家正在那儿发愣,康萨走过来,他问道:“怎么回事儿?” “我问了,小姐不肯说,只听见说白玛少爷……什么什么的,看情况好像挺危急,小姐的脸都白了。”管家回话说。 “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儿,街上乱哄哄的,你带几名仆人去保护小姐……带上枪!”康萨吩咐道。 管家带上枪,带着仆人径直去了德勒府,他进门便问:“我们家小姐来了吗?” 巴桑迎上去,他有些奇怪,说道:“没来啊。” 管家一听,急了:“没来?那我们家小姐哪儿去啦?” 一名官差急匆匆地走进了白玛的办公室,他恭敬地说:“书记官大人,噶厦通知您五时三刻去大昭寺议事厅开会。” “都什么人去?”白玛问道。 “帕甲大人已经去了,市政衙门就通知你们两个人。” “知道了。边巴,准备一下,我们走。” 边巴见官差走了,劝说道:“少爷,外面那么乱,开什么会啊,开会也是叛乱的会,您别去了。” 白玛想为军区多搜集一些情报,于是说:“正因为是叛乱的会,我才一定要去参加,看看他们又搞什么名堂。”他说着,和边巴走出了市政衙门。 小普次和马匪们埋伏在市政衙门不远处的林子里,他见白玛走了出来,问道:“准备好牦牛口袋了吗?” “准备好了。”马匪答道。 “再备一块破氆氇,一会儿把他罩在袋子里扛走。” “啦嗦。” “他一会儿经过这个街口,我们就冲上去。”小普次吩咐完,回头看了看众马匪,他们个个紧盯白玛,伺机而动。 梅朵突然跑进了他们的视线,她大叫:“白玛……,白玛……” 白玛停住脚步,问道:“梅朵,你怎么来啦?” “别问那么多了,你快跟我回去,回到市政衙门里去。” “怎么回事儿?” “别问了,快走。”梅朵拉着白玛往回跑。 马匪们蒙了,一马匪说道:“唉,那小子,他……回去了。” 小普次一边张望,一边说:“那姑娘,是康萨噶伦的女儿……” 白玛边跑边问:“到底怎么回事儿?” “已经有人在路上埋伏了,要劫持你。”梅朵答道。 白玛惊讶,他四下张望,竟看见小普次带着一群马匪朝自己冲过来。白玛大叫:“快跑。”他拉着梅朵跑进了市政衙门,把大门关上了。 马匪被关在了门外,大喊着:“出来,出来,你这个藏人的叛徒,你快出来,你不出来,我们就冲进去了。”他们朝天上放了两枪。 央宗站在市政衙门不远处的胡同里一直关注着这边的动静,她见白玛和梅朵安全了,放心了。塔巴寻寻觅觅地跑了回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小姐,可找到你了,你怎么在这儿呢。” “白玛少爷已经回去了,应该安全了,我们走。”央宗说完,转身刚要走,突然又转过身来睁大了眼睛,她仔细观察后说:“塔巴,你看,那个带头的,是小普次。对,就是他。” “是他,小姐,那个在拉萨河边害你的人,就是他。” 央宗见到仇人,分外眼红,她想冲出去,被塔巴拉住,他说道:“小姐,等等,他们人多。” 康萨管家、巴桑带着仆人也赶来了,他们看见马匪们在市政衙门前闹腾,康萨管家上前问道:“怎么回事儿啊?” 一名藏军官回话说:“管家老爷,我们奉命来抓白玛,有个娘们儿跑来坏了我们的事儿。” 管家扬手打了藏军官一个嘴巴,骂道:“什么娘们儿,那是我们府上的梅朵小姐,瞎了你的狗眼!” 藏军官挨了打,心里窝火,他也凶了起来,骂道:“老杂毛,你敢打我。”他和康萨管家撕打起来,众马匪把康萨管家等人团团围在里面,推推搡搡。 站在台阶一旁的小普次见情形不妙,转身溜了,他的两名仆役也跟着他走了。央宗和塔巴见状,马上冲出来,跟了上去。 巴桑带着仆人狼狈不堪地跑回了德勒府,他冲到刚珠面前焦急地说:“管家老爷,不好了,那些闹事的家伙把白玛少爷堵到市政衙门里出不来了。” 刚珠望着他,惊讶地问:“你这是怎么啦,鼻青脸肿的?” “被他们打了一顿,康萨管家也挂彩了。” “这还了得,带上人跟我去市政衙门。” “不行啊管家老爷,那帮家伙混不吝,我听说工委驻地已经被他们给围了,全是真刀真枪。阿沛老爷家,还有中央代表驻处都被他们给堵上了。” 刚珠感到情况危急,想了想说:“巴桑,你在府上盯着,我赶紧出去一趟。”他说完,丢下巴桑,一个人匆匆地走了。 贡布从碉楼里出来,看见刚珠行色匆匆,他冲身边的两名马匪使了个眼色,马匪心领神会,跟随刚珠而去。 这一切被蹲在墙边喂马的强巴看在眼里,他趁马匪们不注意,跑去找巴桑。他冲着巴桑又是比画又是叫,巴桑实在不明白他的意思,强巴指着外面,急得乱跳。贡布出现在他们身后,骂道:“这该死的哑巴,上蹿下跳,耍猴呢。” 强巴不跳了,吓得不敢出声了。 刚珠急急忙忙地跑到了偏僻小院外,他四下环顾,发现没人,伸手敲门。大门开了,刚珠钻了进去。两名马匪看见刚珠进了院子,他们嘀咕了几句,一名马匪转身跑了。 留下盯梢的马匪正在墙根撒尿,小院的门又开了,刚珠率先出来,他左右看了看,转身走了。接着,扎西和两名喇嘛也走了出来,他们朝另外的方向走了。 马匪见他们都走了,他也不尿了,提着裤子,跟上扎西。 扎西一行径直去了市政衙门,他们躲在远处向门前张望。马匪们已经不再吵闹了,而是坐在地上玩着骰子。喇嘛乔乔对扎西说:“老爷,我在三大寺有很多朋友,我去找他们把大少爷救出来。” “再等等,他们现在围而不攻,看来只是想困住白玛,估计他暂时没有危险。”扎西说道。 次旺和两名年轻的喇嘛晃晃悠悠地走过来,喇嘛旺旺拽了扎西一把,小声地说:“德勒老爷,你看,是那个人吗?” 扎西回头,看到了次旺,他说道:“没错,就是他!”三个人跟了上去。 央宗和塔巴一路跟踪小普次等人,他们毫无知觉,央宗见街道上只有他们三个人了,回头对塔巴说:“我的仇人就在前面,我要杀了他!” “小姐,我帮你。”塔巴说。 央宗抽出腰刀,正准备追上小普次,突然看到小普次等人一闪身进了院子。 塔巴奇怪,问道:“这是谁家?” 央宗看着眼前的小院,想起自己当年跟踪娜珍而来,趴在墙头看到她和帕甲抱在一起的情景,她明白了,这是帕甲的家,小普次他们和帕甲肯定是一伙的。央宗狠了狠心说:“走,我们冲进去。”他们正准备向帕甲小院摸过去,突然听到身后有声响,于是回头张望。 次旺和两名年轻的喇嘛朝这边而来,他们身后不远处跟着扎西和喇嘛乔乔、旺旺。 央宗愣住了,她观察着说:“先别动……德勒老爷,他怎么在拉萨?” 塔巴也奇怪,他嘟囔着:“他怎么变成喇嘛啦?” 年轻的喇嘛边走边说:“前面就是帕甲大人家啦。” 次旺问道:“帕甲大人叫我去干什么啊?” “你去了就知道了。这些年委屈你了,帕甲大人说你忠诚,要重用你呢。” “真的?”次旺胆战心惊地问。 扎西等人突然赶上来,冲到次旺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扎西问道:“次旺,你还认识我吗?”次旺一愣,转身就跑,两名年轻的喇嘛也跟着跑去。扎西等人追上去抓住他们,几个人相互撕扯起来。央宗和塔巴见状,从对面迎了过来。 这时,从旁边跑过来一队康巴马匪,为首的是被央宗亲过的杰布。杰布吆喝:“怎么回事儿?” 次旺已经被扎西和央宗等人扭住,次旺扯着嗓子喊道:“他是德勒老爷,跟红汉人是一伙的,兄弟们快把他抓起来。” 马匪一哄而上,把扎西等人团团围住。 央宗一见马匪,乐了,她说道:“杰布,把他给我绑了,这该死的,欠我的债还想跑,绑了,回去我要扒了他的皮。” 塔巴把次旺的袈裟扯开,蒙住他的头。次旺挣扎着说:“我没欠你债,你是谁啊?认错人啦!” 马匪杰布一顿拳打脚踢,把次旺给捆了起来。两名年轻的喇嘛嚷嚷着:“我们是一起的,是帕甲大人……” 央宗冲过来,挥鞭子打在他们脸上:“臭喇嘛,这是我要抓的人,再啰唆,连你一起绑了。” 两名年轻的喇嘛见情形不妙,撒腿就朝帕甲小院跑去。 央宗对马匪说道:“杰布,把人交给我,你们围攻工委去吧。” “夫人,你能对付得了吗?”马匪问道。 “没问题,这不是还有三个师傅吗,都是自己人。” “夫人,您还没赏我呢!” “赏!等回去,叫当家的赏你鞭子!”央宗说着,和塔巴、扎西等押着次旺走了。 马匪们开心,冲着离开的央宗吹口哨。 小普次和他的仆役正在帕甲家里摆弄着新枪,他开心地说:“真家伙,英国造。” 两名年轻的喇嘛跑进来,忙不迭地叫着:“大人,大人……” “慌慌张张的干什么,鬼追你呢!”小普次不耐烦地说。 帕甲从里屋走出来,他问道:“次旺呢?” “我们已经到了门口,结果碰上德勒老爷了,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冲出来的……带着一群康巴人,还有喇嘛……他们把次旺抓走了。” 帕甲闻听,恼火地问:“你确认是德勒老爷?” “对,次旺认识他,肯定是德勒老爷。” “他怎么会跟康巴人在一起?那些人是哪伙的?” “不清楚。” 帕甲跌坐在卡垫上,他越想越怕,吓出一身冷汗,自言自语地说:“次旺落到扎西的手里,我们的麻烦要来了。” 扎西他们一直把次旺带到药王山摩崖石刻下,才停下脚步。央宗一把将次旺头上的袈裟扯下来,她和扎西逼视着他。次旺吓得直抖,央求着:“老爷,饶命啊,小姐,饶命啊。” “你不是梅朵小姐的仆人吗?”央宗问道。 “啦嗦,啦嗦。” “送亲的时候,你给我牵过马,怎么又成喇嘛啦?” 次旺吓得不知所措,一直劲儿地磕头:“啦嗦,啦嗦。” 扎西审视的目光看着他,最后说:“央宗,你不要逼他了,交给我吧。” 央宗想了想,转身离开,她说道:“前面不会有什么人拦着,你们走吧。” “央宗,你等一下。”扎西叫住她。 央宗背对着扎西,停住了脚步。 “你为什么要帮我?”扎西问道。 央宗百感交集,她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答道:“不为什么,碰上了。” “当年,婚礼上你为什么突然出走?” “不为什么,我们康巴人就这性格,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你怎么会跟贡布在一起?” “贡布是康巴人,我也是康巴人,投脾气。” 扎西急了,他大声地说:“他是马匪,他绑架过我……” 央宗情绪有些激动,她吼道:“他绑架过谁与我无关,我不知道,你不要问我了。” “央宗……” “我救了你,也抓了你要的人,你还啰唆什么,你快走吧。”央宗说完,跑了出去。 塔巴赶紧跟在她身后,消失了。 扎西望着他们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康巴姑娘,简直莫明其妙,不可理喻。” 他并不知道央宗就是德吉当年的女儿兰泽,而央宗却知道眼前的这位德勒老爷就是自己的爸啦。父女相见却不能相认,央宗再也无法抑制自己心中压抑已久的思亲之情,她跑到山角后面,失声痛哭。 塔巴见央宗哭得伤心,安慰她说:“小姐,德勒老爷是好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可我知道你一定有话要对德勒老爷说,你怎么不说啊?” “你不要问我……我什么都不想说。” “这些年你一直伤心难过,现在回到拉萨了,你比以前更伤心了,还不如在西康呢。” “拉萨是我的家,德勒老爷他是……他是……他是贵族老爷……你不要问我了。” 突然,远处传来了枪声。塔巴伸长脖子张望,他说:“那边有人来了,好像是藏兵。” 央宗擦干眼泪,说道:“我们走。” “我们还进城找小普次吗?” “小普次……他只是一个小卒子,我与他无冤无仇,背后指使他的人一定是帕甲。”央宗说完,和塔巴迅速离开了。 第四十三章 阿觉是唯一的贵族代表 白玛还被困在市政衙门里,他走到窗口,挑开窗帘朝下面张望。边巴说道:“少爷,我们已经把下面的门都堵死了,估计他们进不来。” “他们还真抬举我,好几十号人在外面围着……看来我们得有一阵子出不去了。”白玛说道。 梅朵因能和白玛单独呆待一起而暗自开心,她说道:“那就先别出去,躲在市政衙门里,比在外面安全。” 白玛望着梅朵,感激地说:“梅朵,你这是第二次救我啦。” 梅朵欲言又止,她也走到窗口朝下面看了看。 “你怎么知道我又遇到了危险?”白玛追问道。 “你别问我,我不能说。” “你……你一直派人盯着我?” 梅朵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谁盯着你啦,是达娃央宗告诉我的。” 藏书网白玛闻听,大惊,他问道:“达娃央宗?她在拉萨?” “好像……她跟一些康巴人在一起。” 白玛跌坐在椅子上,不说话了。 “当年我们康萨府把央宗送过去了,为什么你和她没有结婚呢?” “我也不清楚,那天家里喜气洋洋的,来了很多宾客,后来奇怪的事情就发生了。央宗不辞而别,接着又发生了爆炸,阿妈啦就没了。” “不辞而别?” “这些年,我一直想不明白,得不到答案。央宗她在哪儿?” “我也不清楚,这两次消息都是她派仆人告诉我的。” 白玛腾地从椅子上弹起来,他说道:“我得去找她。” “你现在怎么去啊?外面围得铁桶一样,还是等一等吧。” 白玛无奈,又坐回了椅子上。 梅朵见白玛心里还惦记着央宗,酸溜溜地问:“你心里还有她?” 白玛难过地说:“至少,我得把这一切问清楚吧。” 扎西把次旺带到了偏僻小院,给他解了绳子,然后说道:“次旺,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 次旺吓得脸色惨白,哀求地说:“老爷,您饶命啊,那事儿不是我干的。” “我知道。” 突然外面传来砸门声。喇嘛乔乔跑进来说:“老爷,外面有一些康巴人把院子给围了。” “领头的是谁?” “一个叫贡布的,西康那边来的。” “贡布?……不要慌,你把次旺带到后面去。” 乔乔把次旺带他走了,外面的砸门声更大了。 扎西对喇嘛旺旺说:“你稳住神,去把门打开,把贡布当贵客一样,请进来。” 喇嘛旺旺答应着去开门了,贡布带着四名康巴人扛着叉子枪,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扎西端着茶碗,气定神闲地坐在那儿喝着茶,他见贡布进来,笑着说:“贡布,我们又见面了。” 贡布面带讥讽地说:“狭路相逢啊。” “谁是勇者呢?坐吧,我等着你呢。” 贡布闻听,有些发蒙。 喇嘛旺旺客气地说:“请坐。” “坐就坐。”贡布说着,坐了下来。 “喝茶。” “喝就喝。”贡布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扎西直截了当地说:“当年劫我的驮队是帕甲指使的,没落到我的手里,让你溜了。前些日子帕甲又让你去夺底沟山口劫我一次,对吧?他给你多少钱啊?” “不是为了钱。”贡布答道。 扎西突然将茶碗里的茶水泼到贡布脸上。贡布一惊,站起身来,几名康巴人见状,举起了枪。扎西大声地呵斥道:“坐下!我们德勒府跟帕甲结了生死仇怨,你不过是他利用的一枚棋子罢了,你为什么接二连三地与德勒府为敌,你就不怕吉塘活佛整治你吗?” 一听吉塘活佛,贡布有些发蒙。 扎西指着喇嘛旺旺说:“知道他们是哪儿的吗?他们是西康吉塘寺的,哈哈……,我们父子俩人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就是为了要铲除帕甲,他已经死到临头了,你还要跟他一起陪葬?……吉塘活佛慈悲为怀,对你网开一面,你竟不知深浅,还没完没了啦!” 贡布傻了,他踌躇地坐了下来,想了想说:“德勒老爷,我们这些走江湖的,也就是讨碗饭吃,我跟你们德勒府无冤无仇……这……都是帕甲让我干的。” “讨碗饭吃,好啊,你想要银子,给他!” 喇嘛旺旺扔给贡布一包银子。贡布见钱眼开,他说道:“德勒老爷,你看这……这多不好意思。” 扎西一把将钱袋夺了过来,然后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要去见康萨噶伦,你们护送我。” “好,好,我们护送德勒老爷,您想去哪儿,我们就陪您到哪儿。” “先到外面等着,我马上就来。” 贡布等人弓着腰退了出去。此时,扎西必须故意暴露自己,让土登格勒、帕甲一伙知道自己就隐藏在拉萨。只有这样,一方面可以迷惑对手,另一方面也可以解救被围困在市政衙门的白玛。 市政衙门前的叛乱分子又闹腾起来了,他们抬着一根大木头,朝市政衙门的大门撞着,大门被撞得直颤抖。 白玛和梅朵正指挥仆人用沙袋子把大门顶住。 康巴马匪们在门外叫嚷着:“把门撞开,活捉了白玛,就能领赏钱啦……”一群人抬着木头,又朝大门撞去。 康萨得知梅朵也被困在市政衙门,他大怒,带着管家和十几名藏军气势汹汹地赶来了,藏军一到现场,就在康萨管家的指挥下对康巴马匪劈头便打。 康巴头问道:“你们干什么?” 康萨望着他们,满脸怒气地说:“这是市政衙门,你们也敢撞,帕甲到哪儿去啦?” “噶伦老爷在此,还不赶紧磕头。”藏军官喝道。 “我们是康藏商会的代表。”康巴头不服气地说。 “什么康藏商会,有几个臭钱,喘的气比牦牛都粗……没规矩!”康萨管家气愤地说。 “里面困着一个叫白玛的,上峰的意思让我们把他逮出来。” 康萨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吼道:“我就是上峰,还不立即给我退下!” 康巴人捂着脸,不敢动了,围攻市政衙门的叛乱分子,乖乖地离开了。 梅朵趴在门缝向外面张望,她转过头来,笑着说:“白玛哥,我爸啦来了。” 仆人把大门打开,梅朵和白玛出现在门口。康萨管家大呼:“小姐,你终于出来了,可急死我了。” 扎西身穿贵族便装,在贡布的护送下也赶来了,康萨愣住了,他问道:“德勒老爷,这种时候,你怎么回来啦?” 扎西笑呵呵地说:“我嘛,有他们前呼后拥一路护送,想回来就回来呗。康萨老爷,拉萨城里闹成这样,您作为噶伦早该管一管了。” “我正病着呢,都快进天葬场的人了,哪还管得了那么多。德勒老爷,是不是解放军让你来游说我?” “没什么人让我来,今天来找你,完全是我们之间的私事儿,你和我。” “有话您请讲。” “我在骚乱的人群里发现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当年给我送炸弹,给达娃央宗牵马坠镫的那个仆人。” “是我的仆人次旺?”梅朵问道。 “对,就是他。” “他也在街上?” “他是你们府上的仆人,他回了拉萨,康萨老爷不知道吗?” “不知道啊,这个畜生,自从那年跑了以后,就没了踪影,我还以为他死了呢。德勒老爷,你不会以为次德吉的不幸跟我有关系吧?哎哟,你一直在怀疑我。” “我今天来找康萨老爷,就是要给你一个澄清的机会。” “好啊,我马上派人上街找他,让他说清楚。”康萨惊喜地说。 “次旺就在我手上。”扎西说道。 “那就再好不过了,把那畜生带过来,我要当着你的面查清此事。” 贡布见扎西只顾着跟康萨说话,他便偷偷地溜了。他一路狂奔,跑回拉萨河边,下马后,径直走到帐篷前,一把将帐篷门掀开,随后又狠狠地摔下帐篷门,他问道:“央宗呢?” “夫人进城了。”马匪回话说。 “谁让她进城的,去找,都去找!赶紧把她给我找回来!”贡布大声地吼着。 阿觉站在客厅中央,仆人们正在给他穿老噶伦的噶伦服。商人代表、喇嘛、康巴分子等十几个人看着他,今天是他们去送请愿书的日子。 阿觉的衣服穿好了,他得意地说:“这是我爷爷当年穿的三品噶伦官服,看我,像噶伦吗?” “太像了,神采奕奕,真是骨血高贵,不一样啊。”众人奉承地说。 琼达走过来,她说道:“今天去中央代表那里请愿,阿觉少爷是拉萨大贵族里唯一的代表。” “过去德勒府是爱解放军的,现在反戈一击,他们一定吃不消。”阿觉兴奋地说。 “那些大贵族只打雷不下雨,只有阿觉少爷深明大义。” 阿觉听到这些恭维话,更加精神抖擞,他信心满满地说:“我要做一只不畏强权的雪山狮子!走,我们请愿去!” 众人簇拥着他和琼达出了主楼,他们刚走到台阶上,突然,大门哗地被撞开,康萨管家带着藏兵冲了进来,他吆喝着:“把院子里这些人都给我轰出去!” 院子里等候请愿的商人、喇嘛、康巴人等突然蒙了,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藏兵们已经冲上去用枪托连推带打往外面轰他们。 阿觉见状恼怒,大声地问道:“你是谁?胆敢到我府上胡闹?” 康萨骑马进了院子,琼达一见他,阴阳怪气地说:“是康萨噶伦,您走错地方了吧?” “我走错了吗?这不是仁钦府啊,仁钦噶伦的少夫人怎么会在这儿呢?”康萨反问道。 阿觉见康萨是噶伦,不敢怠慢,他说道:“噶伦老爷,他们都是我的信众,是我的朋友,是我请来的!” 白玛、梅朵、喇嘛旺旺陪着扎西此时也进了院子,扎西立在院子中央,目光炯炯地盯着阿觉。 阿觉有些不寒而栗,他惊讶地问:“爸啦,您……您没走啊?” 扎西也不搭话,迎面走上台阶,径直进了客厅,把阿觉晾到了一边。白玛走到阿觉面前,停住脚步说:“二弟,你跟爸啦回客厅去,小姨娘,你好自为之。” “白玛,你这是赶我走啊。”琼达说着,一扭身率先进了客厅,阿觉也只好跟了进去。 刚珠跑上台阶,冲着商人代表和喇嘛等人吆喝着:“走,走,赶紧走,德勒府也是你们待的!出去,出去,看把我们家祸害的。” 帕甲、小普次和二名仆役朝德勒府而来,看到德勒府门口不断有人被轰出来,他们驻足张望。央宗和塔巴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央宗一见帕甲,从塔巴手里夺过叉子枪,举枪瞄准。 帕甲观察着德勒府,他觉得不妙,对小普次说:“情形不对,我们走!” “舅舅,不接吉塘活佛啦?”小普次问道。 突然,一颗子弹打在帕甲边上的土墙上,帕甲吓得一激灵,回头望去,见到央宗,猛地一愣。央宗又瞄准射击,帕甲和小普次等闪身躲到一边。 突然,侧面的路口冲过来四名马匪,马匪杰布叫着:“夫人,可找到你了,当家的找你都找疯了。” 央宗大叫:“闪开,帮我抓住前面那两个人。” “那是帕甲大人,我们哪敢抓啊。夫人,你快回去吧,要不然,我们又该挨鞭子了。”杰布说道。 央宗不理他,往前冲去,她说道:“快,快,把他们给我抓住。” 等央宗和塔巴跑到路口时,已经没有了帕甲等人的身影。马匪杰布也追了上来,他央求着:“姑奶奶,你快回去吧,听当家的说,大事不好,我们得赶紧离开拉萨。” “他要走他走,你回去告诉贡布,老娘不走了!”央宗说着,拎着枪朝前面追去。 杰布急了,三步二步追了上去,一把将央宗抓过来,扛在肩上就走。央宗在他肩上又蹬又叫,但无济于事。塔巴想冲上去救她,却被另外几名马匪擒住,一起拖走。 阿乐群则、降央达娃、丹曲索那等一群人正站在大昭寺的走廊里,他们围着土登格勒。格勒做请愿前的最后叮嘱:“你们作为人民代表一定要有理有节、不卑不亢,张经武虽然是中央代表,不要怕他,你不怕他,他就怕你。请愿书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阿乐群则说着,从怀里掏出来,捧在手上。 “吉塘活佛怎么还不来啊?” 阿乐群则朝外面看了看,有些着急地说:“是啊,吉塘活佛要不来,就没有大贵族代表啦。” “已经派帕甲大人去接了,我们再等等。” “仁钦噶伦,没有大贵族代表参加,我们的请愿缺少分量啊,要不然劳烦您……” “我是大贵族,你想让我去?”格勒威中带怒地问。 阿乐群则吓得不敢作声,退到了一边。这时,帕甲带着小普次疾走而来,他还没站定就说:“仁钦噶伦,吉塘活佛来不了啦。” “怎么回事儿?”格勒问道。 “德勒府被人控制了。” “是解放军吗?” “不是,应该是康萨噶伦。” “康萨噶伦?这个老猾头,他看不准形势,不知道往哪边靠,一直在家里装病,现在冒出来,太奇怪了。” “仁钦噶伦,约定的请愿时间已经过了,外面的兄弟们都行动起来了,我们迟迟不到,怕他们乱了阵脚。”阿乐群则催促着。 格勒思忖片刻,安排道:“帕甲,你带着他们先去中央代表的驻地,我亲自去德勒府看个究竟。” 帕甲带着阿乐群则等人出了大昭寺后,他谎称自己是噶厦政府的官员,不便公>开露面,他让阿乐群则带人先走,他随后派人去声援。阿勒群则信以为真,带人走了,帕甲却和小普次回了家。 格勒带着管家一行人直奔德勒府,德勒府门前站着两排藏兵,康萨管家和巴桑正指挥奴仆们清扫院子内外的脏东西。 康萨管家见格勒来了,迎上去招呼着:“仁钦噶伦。” “你怎么在这儿?”格勒问道。 “这不,我们家老爷在这儿,我能不在这儿吗?99lib.。” 格勒怪异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前面带路。” 康萨管家引着格勒一行人进了德勒府。格勒一进客厅,看见藏桌后坐着扎西、康萨、白玛、梅朵、阿觉和琼达,他愣住了,感觉气氛不对。 阿觉站起来,叫道:“姨夫……” 扎西瞪着阿觉喝道:“坐下!” 阿觉无奈,只好坐了下来。 “今天,是这架势啊?”格勒问道。 “大家都在恭候仁钦噶伦。”扎西说道。 格勒不解,环视众人。 “仁钦噶伦,别站着,您坐。您来了,好戏就开场了。”康萨说道。 格勒有些发蒙,他说道:“这话说的,我后脖颈子直冒凉风。” “德勒老爷,人都到齐了,有什么话,你就开场吧。”康萨催促说。 “刚珠,把人带出来。” 刚珠一挥手,喇嘛乔乔把次旺带了上来。梅朵一见次旺,腾地站了起来,白玛按住了她。康萨痛恨地问:“该死的奴才,这些年你跑哪儿去啦?” 次旺吓得跪在地上,直磕头,不敢说话。 格勒不解地问:“这个奴才是谁?” “他是康萨府上的奴才次旺。你从拉萨捎给我的礼盒爆炸了,你知道吗?”扎西问道。 次旺吓得直抖,连声说:“知道……老爷……” “那礼盒是谁给你的?” “是康萨老爷和梅朵小姐让我去送亲……临走的时候,他们就给了……我那个盒子。” “他们是谁?到底谁给你的?你说清楚!”康萨追问着。 “市政衙门的帕甲大人……帕甲大人……亲手交给我的。” “他怎么说的?”扎西又问。 “他说让我……一定保护好了,告诉我,一定……亲手交到您手上……” 格勒闻听,警觉起来。 白玛悲愤地说:“那个礼盒被送进庄园的碉楼,结果,阿妈啦毫不知情,她打开了礼盒,炸弹爆炸了,炸死了阿妈啦。” 阿觉一听,腾地站了起来,他问道:“这是真的吗?” “你坐下,认真地听!康萨噶伦,事情已经清楚了,你不要有负担,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您。”扎西说道。 康萨大怒,喝斥道:“次旺你个败类,来人哪,给我拖出去!” “慢,康萨噶伦,让他把事情交代清楚。次旺,接着说吧。” 次旺吓得满脸是泪,他又说:“后来,帕甲大人……派人把我领到山上的寺里,我就一直躲在那里。他还派人给我捎过口信儿,让我安心待着,不要再露面。这次……寺里的喇嘛说来拉萨请愿可以立功,我就跟着来了。帕甲大人知道了……让人带我去他家,才到门口,就让您给逮着了。” “康萨噶伦、仁钦噶伦,帕甲是炸死德吉的主谋,这已经很清楚了。” 格勒缓过神来,他连连点头,琢磨着。 扎西突然又问道:“但,背后指使帕甲的人又是谁呢?” 格勒一惊,他问道:“你不会怀疑我吧?姐夫,德吉是我的阿佳啦,我怎么会害她呢?这太荒唐了,太荒唐!” “帕甲跟德勒府又没有深仇大恨,他出狠手,一定是有人指使。”康萨分析说。 “康萨噶伦,话不能这么说,那个时候是达札摄政时期,会不会……”格勒气愤地说。 “我们都不要猜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把帕甲叫来,一切都会水落石出。”扎西说道。 “对,把帕甲抓来!”格勒说道。 阿觉又站起来,他气愤地说:“帕甲这个衣冠禽兽,他竟敢害死我的阿妈啦,我要亲手抓住他,把他碎尸万段!” 格勒大声喝道:“管家,你和阿觉少爷一起去,把帕甲抓来,还我一个清白。” 仁钦管家和阿觉匆匆出门了。 他们带着十几名家丁背着土枪直奔帕甲小院而来。家丁跳下马上前砸门,结果门开了。阿觉说道:“进去!”一行人闯了进去。 屋子里一片狼藉,箱子、柜子都打开着,里面已经空了。阿觉很气愤,他吼道:“人哪?他家被谁抄啦?” 仁钦管家上前说道:“看样子,帕甲是嗅出味儿了,溜了。” “给我追!”阿觉说着,反身朝外面跑去。 帕甲此时已经带着老婆、小普次等人逃到了拉萨城外。他深知次旺被抓,自己当年炸死德吉的事情就彻底败露了,不但扎西和阿觉放不过自己,就是土登格勒和康萨也不会饶了他。他在拉萨已无立锥之地,只好带着小普次逃往东藏的边坝。 仁钦管家、阿觉等人沮丧地回到了德勒府。扎西、格勒、康萨等从主楼里出来,格勒一见没有帕甲,冲到管家面前问道:“帕甲人呢?” 管家垂头丧气地说:“他跑了。” “你们都去哪儿找啦bbr>?” “他家,还有中央代表的驻地、街上,我们都找了,他肯定是跑了,家里的东西都带走了。” “他跑了?他跑了,你回来干什么?” 管家吓得不敢吭声,向后退了两步。 康萨幸灾乐祸地说:“冲下人吆三喝四的,仁钦噶伦,有拉萨份哪。” “康萨噶伦,你什么意思?”格勒恼怒地问。 “这人真急了,能看出来啊。” 扎西冷漠地看着他,不言语,阿觉也怒目以视,对格勒很不信任。 格勒悔恨,捶胸顿足地说:“我早就该想到是帕甲干的,这个品行不端的混账!那时候他跟达札管家打得火热,他霸了德勒府的宅院,一定是怕你们父子回来复仇啊。” 阿觉狠狠地说:“等我抓到帕甲,就知道谁是炸死我阿妈啦的真凶,到时候,我非剁了他!”他说完,把手里的枪狠狠地摔在格勒面前走了。 格勒恼羞成怒,看着康萨说:“如果当初我用湿牛皮处死了帕甲,阿佳啦就不会走得这么冤。”说罢,他也气冲冲地走了。 康萨愤愤地说:“这叫什么话,羊尿泡打人,不疼,它臊得慌。” 格勒主仆走在街上,管家边走,边气愤地嘟囔着:“帕甲这个狗杂种,他跑了,把狗屎盆子扣在老爷的脑袋上。” 格勒骑在马上,板着脸也不说话。 “老爷,您宽宽心,帕甲蹚过大河却跃不过雪山,我们总有找到他的一天。等找到他,再给您澄清也来得及。” “我才不在乎什么狗屎盆子呢。我就是气阿觉,真是贴不上墙的臭牛粪,我派人把他接回来,让他发挥作用,可他什么都干不了,我还把琼达搭给了他,这坨臭牛粪!扎西怎么生出这么一个没用的儿子!……不过,今天这么一闹腾,我心里倒是踏实了。”格勒说道。 “这门下就不明白了。” “扎西潜回拉萨,让我着实摸不着头脑,这些年,我们不是没有领教过他的手段,从来凶多吉少。我原以为,他跟拉萨跟阿沛又搞出什么名堂,要反制人民会议,瓦解请愿活动。现在看来,扎西的目标也不过是他的儿子阿觉,他要给德吉报一段私仇。” 几名官员迎面跑过来,格勒勒马驻立,问道:“情况怎么样?” 官员汇报说:“仁钦噶伦,我们鼓动了上千人去包围了桑多仓,中央代表张经武不得不接见人民会议代表,阿乐群则他们把请愿书送进去了。” 格勒闻听,兴奋起来,他说道:“好,很好。你回去告诉他们,不得松懈,要软硬兼施,逼迫红汉人答应我们的要求。一天不行,就两天、三天,要熬 4e0b." >下去,从精神上拖垮中央代表。” “啦嗦。”官员们退了几步,转身走了。 阿觉在佛堂里转悠,他气愤难平地说:“我还以为帕甲是好人,就差把他请到府上当佛菩萨一样供着了。没想到,他是杀害我阿妈啦的仇人,我真是让魔障迷了双眼……” 琼达坐在卡垫上,望着他说道:“阿觉,你在屋子里走了十八圈了,过来坐吧。” “小姨娘,你是不是特别瞧不起我?”阿觉坐下问。 “老马也有迷途的时候,何况你是个小马驹。现在当务之急,不能烦躁,而是要想法子向老爷、向白玛少爷道歉悔罪。” “我把事情做绝了,爸啦能原谅我吗?” “对二太太干出那种事儿,也不能全怪你。那群康巴马匪牲性着呢,就是一群畜生。” “我当时血往上涌,脑子一热……” “当时我在就好了,也能拦着你啊。” “是啊,是啊。小姨娘,你说现在该怎么办啊?我都不敢出佛堂了。” “你得先向老爷悔罪,请求老爷原谅你。” “不行,不行,我张不开嘴,爸啦不会原谅我的。” “你们毕竟是父子,一条骨系连着呢,还怕他不原谅你?” “那……那我这就去给爸啦磕头,任他打,任他骂。” “阿觉,你又冲动!给你爸啦磕头,还不如先给佛菩萨磕头,佛菩萨原谅了你,爸啦和白玛少爷就一定会原谅你。” “也对。我们都是仰佛之人,我起誓,要磕十万长头,请求佛菩萨的原谅。” 琼达站起身,她说道:“来,我帮你燃上香。” 阿觉也起身走到佛前,他开始磕等身长头,因为太用力,他的脑袋磕在地板上,哐哐直响。他这次是真心悔悟,不分昼夜地磕着头。 女仆匆匆跑来找白玛,让他快去看看二少爷。白玛见她神色慌张,知道出事儿了,他快步跑向佛堂。他来到佛堂门前,看见阿觉还在磕长头,他的额头已经磕破了,流了满脸的鲜血。白玛扑上去,拉起他说道:“二弟,你这是干什么……” “大哥,我悔罪,你别管我,我要给佛菩萨磕十万长头,请求佛菩萨的原谅。”阿觉真诚地说。 白玛拉不动他,最后把他按在地上说:“你这哪是磕头啊,这不是毁了自己吗?” 阿觉挣扎着,咆哮着说:“我心甘情愿,就是磕死在佛堂里,我也愿意。我起了誓,我要磕十万长头,十万,一个都不能少,不磕完,我绝不起来。” 扎西出现在门口,他语气凝重地说:“白玛,你放开他。” 白玛起身,阿觉又磕了一个长头,脑袋重重地磕在地板上,地板上一片血迹。 扎西走进来,语重心长地说:“你要是真心悔罪,就要虔诚,身心合一。” “爸啦,我虔诚,我真心悔过。” “那就按教法的仪轨,完成你的誓愿,不要搞这些名堂。” 阿觉满脸血水,他哭着说:“我懂了,爸啦,我懂了。” 扎西和白玛离开了佛堂,扎西心情沉重,一言不发。白玛见状,劝道:“爸啦,经过这次磨难,阿觉弟弟终于明白过来了。” “你不要大意,阿觉的所作所为,不是他一个人使然。”扎西忧心地说。 “爸啦,你担心小姨娘?” “至少土登格勒对阿觉就没少用心,他想利用阿觉达到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 “您回来得及时,要不然,阿觉也跑去请愿了。” “噢,我想起一件事儿来。那天,我逮住次旺的时候,有一个人帮了大忙……” 白玛想了想,问道:“是达娃央宗吧?” “你都知道啦?” “听梅朵说,她和一群康巴人在一起,不知道她在哪儿。” 扎西望着难过的白玛,想了想说:“我知道你想去找她,去吧,你们俩应该有个了断了。” 白玛快马加鞭来到拉萨河边的玛尼堆前,他跳下马四下打量。现场一片狼藉,烧茶的石灶已经灭了火,地上扔着一些乱七八糟吃剩下的东西……已经没有了央宗的影子。 白玛站在玛尼堆前,思绪万千。经幡在风中飘舞,哗哗作响,就像白玛的心情一样,久久不能平静。突然,拉萨城方向传来了枪声,白玛翻身上马,朝城里奔去。 外面不时传来枪声,扎西坐不住了,他起身想到外面去看看。刚珠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扎西急切地问:“外面情况怎么样?” “张代表……听说……他一个人上布达拉宫面见拉萨喇嘛了。”刚珠喘息着说。 “一个人?按级别,中央代表外出,应该带大批警卫人员。” “街上都在传,好像张代表只带了一名翻译和一名秘书去的,进布达拉宫的时候,翻译和秘书又留在外面了。” “佛爷身边鱼龙混珠,真不知道下面会怎么样。”扎西担心地说。 又是一阵枪声响起,密集而恐惧。 中央代表张经武冒着生命危险,两次只身前往骚乱分子密布的布达拉宫,要求拉萨喇嘛命令噶厦政府立即采取措施,制止骚乱,取缔伪人民会议。不久之后,拉萨喇嘛迫于中央代表的严正立场,宣布伪人民会议非法,撤销鲁康娃等人的职务,逮捕了五十多名制造骚乱的伪人民会议的骨干分子。 乌云散尽,再现彩虹,拉萨平静了。 第四十四章 强巴写出心中的秘密 扎西把阿觉带到了拉萨河边的玛尼堆前,他甩开手中的哈达,搭在经幡杆上后,看着额头生痂的阿觉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里吗?” 阿觉惭愧地站在扎西面前,摇了摇头问:“这不是一个普通的玛尼堆吧?” “这个地方,对我来说有特别的意义。我的上师多吉林活佛对我讲过,莲花生大师到拉萨传法的时候,留下一部伏藏,在机缘之时,让一个叫扎西顿珠的人来开启,这个人就是我。” “真的?爸啦,既然伏藏就在这下面,你为什么不把它挖出来?”阿觉惊喜地问。 “会那么简单吗?上师说,等到这堆玛尼石像祥云一样飞走之时,才是开启伏藏,实现所有僧伽共同心愿之日。阿觉,你佛法的修证还不够深厚,还太浅薄,所以才干出那么残忍的事儿来。” “只有爸啦才会原谅我,以后我一定多念经书,潜心悟道。”阿觉羞愧地说。 “这次闹伪人民会议多危险,我要不把你拦下,被逮捕的就一定有你。身败名裂,为全体僧俗所共诛。” “儿子知错了,爸啦,亏你及时拉了我一把,我差点儿成了罪人。”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还是回吉塘寺,当我的活佛吧。” “你已经犯了戒,还怎么当活佛,怎么面对那些虔诚的信众?佛教是神圣的,我的意思,你退了僧籍,留在家里吧。” “爸啦,我听你的。” 扎西叹息地说:“我也想好了,白玛在市政衙门做官,以后就让他走仕途。你留在家里也不能无所事事,就跟刚珠和巴桑学习怎样经营我们家族的产业吧。” 琼达见扎西和阿觉走了,便溜回了仁钦府。她坐在卡垫上,眼神复杂地看着格勒,格勒剥了一瓣橘子放到她嘴里,然后遗憾地说:“鲁康娃他们被撤了职以后,一直很郁闷。虽然佛爷保留了他们的薪俸,可从今以后,有很多重要的场合,他们就不便露面了。” “折腾了半天,没想到是这个结果。”琼达失望地说。 “幸亏我躲在暗处,要不然,被中央代表点了名,被撤职的也跑不了我。” “幸灾.乐祸。” “这是保存实力,当然,我也很同情鲁康娃他们。” “我倒有个想法,嘉乐顿珠和夏格巴在印度那边缺人手,可以把鲁康娃送到印度去,也许还能为西拉萨立事业发挥点儿作用。” 格勒眼睛一亮,赞赏地说:“这不失一个好去处,你跟境外联系一下,让鲁康娃他们及早成行。” 琼达在仁钦府又待了一会儿,便匆匆赶往德勒府。她浑然不知,身后一直有人在盯着她,原来是强巴。 强巴回来后,想把自己看到的一切告诉扎西,于是跑进客厅,冲着扎西咿咿呀呀地比画着。扎西一头雾水,费解地望着他。强巴见阿觉和琼达从楼上下来,他不再比画了,弓腰站在扎西边上。 阿觉和琼达坐到卡垫上,他们欲言又止。扎西见状,问道:“阿觉,你们有事儿吧?” “爸啦,小姨娘也赞同我退出僧籍,在家守业。……我想和爸啦商量,我和小姨娘已经在一起了,为了不让德勒府在名誉上蒙羞,我想和小姨娘正式成婚。” 扎西早有心理准备,他哼了一声:“嗯。” “老爷,只是……我有顾虑。”琼达说道。 “小姨娘,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阿觉少爷,毕竟我的年纪比你大,会比你老得快。你今年才十九岁,我比你大十多岁,你应该让老爷给你说一个年轻的姑娘。” 扎西知道她在耍花腔儿,不露声色地听着。 “小姨娘,年纪不年纪的,我不在乎。” “少爷,我不会离开你,我是你打牌赢来的,还争什么名分,我愿意做少爷的贴身仆人,一辈子侍候少爷。” “我喜欢小姨娘是因为我思念阿妈啦……” 强巴突然冲到扎西面前,又比画起来,他见扎西不明白,急得跪在他面前,拼命地比画着。最后,他干脆去推琼达。 阿觉反感,他叫道:“刚珠管家,把他拖出去!” 刚珠来拉强巴,强巴不走,死死地抱着阿觉的腿。阿觉想发火,但忍住了,他说道:“我有慈悲心,慈悲为怀,不打你,你快走吧。” “强巴,你怎么回事儿啊,我和少爷商量大事呢,你又吵又闹的,快出去吧。”扎西说道。 强巴只好撒手,刚珠把他拉了出去。 扎西最后拍板决定说:“阿觉、琼达,如果你们两个能够一生厮守,我同意你们结婚。” 阿觉和琼达相互对视,满意地点头。 刚珠把强巴送进马棚,强巴因不能为主人分忧,伤心地大哭。他哭够了,起身去院子里干活儿。 琼达和阿觉从主楼里出来,强巴从琼达身边走过,琼达大叫:“哎呀,他踩了我的影子!” 阿觉一看又是强巴,气愤地吆喝:“滚开,滚开!” 强巴赶紧退到了一边。琼达扶着脑袋叹气,阿觉关心地问:“小姨娘,你怎么啦?” “我染了他的晦气。” “这个哑巴真讨厌,像中了邪魔似的。” “德勒府完全不讲贵族家的礼仪规矩,这种下等奴仆也能进客厅,还敢抱少爷腿,还敢踩我的影子,把他卖了算了。” “卖也卖不了几个钱。” “他早就不是德勒府的奴仆了,我听说,当年你阿妈啦给了他自由,他怎么又回来了。” “那就把他轰出去。” 强巴站在不远处,听着他们的谈话,恐惧万分。 第二天,扎西安排刚珠把强巴送到郊区的庄园,并叮嘱说,强巴又哭又叫的,可能中了邪魔,你请几位喇嘛师傅给他念念消灾经。强巴可怜巴巴地望着扎西,他有话说不出,默默地流泪。 郊区庄园里住着一些解放军,梅朵正在给战士们上课,她指着黑板上的藏文,教大家念着:“眼睛‘眯’嘴巴‘卡’,鼻子‘那古’耳朵‘昂觉’,牙齿叫‘索’脸‘冬巴’,额头‘白郭’头发‘扎’……” 战士们席地而坐,手里捧着本子,认真地读着、记着。强巴在仓库前把粪筐摆放整齐后,朝梅朵这边张望。他情不自禁地凑过来,认真地看着黑板,拿起小木棍在地上写着。 小李子见状,问道:“你想学写字?” 强巴使劲儿地点了点头。 小李子举手说道:“梅朵老师,这个农奴兄弟也想学写字,可以吗?” “我认识他,他是德勒府里的奴仆。强巴,你过来一起学吧。”梅朵热情地招呼他。 强巴高兴地坐在小李子身边,小李子给了他一个本子和一截铅笔,强巴认真地跟着梅朵学起来。 梅朵继续念道:“东方红,‘夏却玛’;太阳升,‘尼玛夏’;‘美波杰卡’是祖国;新拉萨叫‘博萨巴’。” 战士们跟着梅朵大声朗读着,强巴干着急,读不出来,他认真地在本子上写着。 德勒府碉楼前的布幔已经换成了新的,楼角上也挂起了新的经幡,巨大的碉楼气派而朝气蓬勃。巴桑穿着一套西装跑进客厅,他来到扎西面前问道:“老爷,您看我穿这个去北京行吗?” 扎西打量着他,问道:“你新买的西装?” “啦嗦,我问了北京商店的掌柜,他说去北京穿这个,很时髦。” 白玛和阿觉也望向巴桑,巴桑有些不好意思。琼达走过来,不屑地说:“你这奴才比老爷穿得还体面。” 巴桑不言语了,低头弓腰退到一边。 “拉萨致敬团去北京是代表藏族同胞,我觉得,应该穿上民族传统服装才对。”扎西说道。 “啦嗦。”巴桑答应着。 “你这套西装也带上,也许到北京能派上用场。” “爸啦,有没有可能跟噶厦那边通融通融,我也想去。”阿觉羡慕地说。 “噶厦政府为什么提出要到北京去向拉萨致敬,就是因为骚乱平息了,爱国的力量抬头了,大家心向祖国。你前一段都干了些什么?” 阿觉不言语了。 扎西又说:“这次班禅大师的行辕和我们一起走,真是太好了。这是拉萨第一次由拉萨佛爷和班禅大师共同组建的代表团,是团结和谐的象征。” “好运脚跟脚就来了,多得把我的靴子都踩掉了。”白玛开心地说。 “那就好好干吧,下次参加进京致敬团,一定有你。” “爸啦,你们参加国庆三周年,会不会登上拉萨啊?我看过拉萨的照片,可雄伟了。” “应该会,按日程安排,拉萨还会接见我们呢。” 在一旁给扎西装行李的刚珠闻听,他捅了捅身边的巴桑说:“巴桑,你去北京会见到咱们的大皇帝拉萨了。” “那是,没准儿他还会给我摸顶呢。”巴桑美滋滋地说。 “不是大皇帝,也不摸顶,拉萨是人民的主席,跟过去不一样。”扎西笑着说。 “巴桑,你见到拉萨,替我磕三个头。” “现在也不兴磕头了。”扎西解释说。 刚珠不明白了,他一头雾水地问:“见到拉萨不磕头,那显得多没规矩啊?” 日月如梭,转眼六年过去了。这一日,白玛作为拉萨的代表之一去北京开会刚刚回来,一家人围着他问这问那,好奇又向往。白玛拿过一个大相框,迅速地撕着包在上面的牛皮纸,一会儿,相框的金边露出来,大家吃惊地看着。最后,牛皮纸全部撕掉,原来是周总理接见白玛等人的照片。 大家一见,惊讶地高呼:“周总理!”他们开始鞠躬行礼。 照片上方印着:第二届全国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代表大会。白玛开心地说:“这是我们参加代表大会以后,周总理亲切地接见了我们拉萨代表团。你看,后面那个是我。” 众人羡慕地看着照片,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白玛四下环视,最后说:“把相框挂在墙上吧。” 刚珠和巴桑忙上前,抬起相框挂在了墙上。 白玛把一包东西递到扎西手上,开心地说:“爸啦,这是送给您的羊毛坎肩,这是我们拉萨的羊毛,在北京毛纺厂纺的。” “好,好。”扎西高兴地说。 白玛又拿出一块全钢壳的上海牌手表递给阿觉,阿觉欣喜地戴在腕子上。白玛又逐一给琼达等人发了礼物,最后他拿出一个服装纸盒递到梅朵手上说:“这个给你。” 梅朵接过来,逗趣地问:“给我这么大个盒子,这么轻,不会是空的吧?” 白玛笑着说:“你拆开看看。”梅朵拆开,原来是一件旗袍。白玛又说:“你试试,不知是否合身。” 大家怂恿梅朵,让她穿上试试,梅朵抱着旗袍出了客厅。 “白玛,看到你安全回来了,我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扎西欣慰地说。 “我知道您担心,怕我路上出差错。”白玛说道。 “四水六岗的卫教军经常袭击公路沿途的道班,袭击车队,你们路上怎么样?” “我们到了格尔木以后,跟着解放军的车队一起进藏的,那是个大车队,总有五十辆车,我们组织得很严密,发了枪,战备行军,走了五天才到。” 扎西忧心忡忡地说:“受西康省叛乱的影响,青海那边的叛乱也很严重。” 梅朵穿着一袭旗袍回来了,她站在门口,光彩照人。众人看着她,不禁惊叹。刚珠多嘴说道:“梅朵小姐穿着太合身了,白玛少爷早就记下了你的尺寸,偷偷的。” 众人哄笑起来,白玛和梅朵四目相撞,羞涩而暧昧。 一九五二年到一九五九年之间,拉萨各地的骚乱一直就没有停息过。到了一九五六年以后,拉萨发生了局部的叛乱。美国人派飞机给拉萨的叛乱分子空投了许多武器,格勒带着平措等官员亲自来到朱旺庄园验收。藏军、喇嘛、康巴人把武器从荒原上运回来,扛进院子里。格勒一行人站在台阶上,踌躇满志地看着他们。 朱旺带着旺堆等四名空降人员来到格勒面前,旺堆上前行礼,说道:“仁钦噶伦,扎西德勒。” “你是哪里人?”格勒问道。 “西康理塘的。” “这次空投就你们四个?” “这次先空投四人,我们是先遣战斗小组,是在美国的科罗拉多训练营做的培训。” “还有多少人?” “还有一百七十人会分批空投回来,对解放军进行抵抗运动。” 格勒闻听,满意地说:“美国是拉萨的盟友,看来,拉萨佛爷的二弟在外面做了不少工作啊。” “这次不光带回了武器,还带了一个电台,我们要一直跟噶伦堡保持联系。” “不止噶伦堡吧?”格勒一边问着,一边朝院子里走。 旺堆跟在他身后答道:“还要跟美国情报机构保持电讯联系。” 格勒停在一摞箱子前,一名奴仆跑上来,把箱子启开,里面露出崭新瓦亮的枪支。他拿出枪,在手上比画着,问道:“这次有多少武器?” “一百支英制步枪、轻机枪,子弹四万发,五十五毫米迫击炮六门,炮弹一千二百发。” 格勒举枪,瞄准,朝院子四下比量着。朱旺见状,指着开箱子的奴仆说:“你,到那边站着去。”奴仆不明白怎么回事儿,扔下手里的工具,跑到一边站在那里。朱旺吆喝:“往后,再往后……” 奴仆退到墙根底下,平措冲他吆喝:“伸起手来。”奴仆顺从地举起了双臂。格勒瞄准了他,扣动了板机,砰的一声。奴仆的一只胳膊断了,他一声尖叫,滚倒在地上。 格勒满意,称赞说:“美国造,真不错。” 旺堆解释说道:“这不是美国造,是英国造。” “美国人怕什么呢?为什么不敢公开露面,一直阴在后面支持我们?” “他们不想把我们的关系挑明了,触怒中国政府。” 格勒不快地说:“这些洋鬼子……不提他们了。现在是个好时机,拉萨提出‘六年不改’,汉族干部大规模内撤以后,全藏只保留三千七百人,部队也削减了三分之二。我们必须抓住这个时机,大干一场。” 噶厦议事厅里,康萨、尼玛等僧俗官员已经到了会场,大家正聚在一起议论纷纷。尼玛兴奋地对众人说:“我们在贡嘎附近伏击了解放军的车队,打死他们三十多人,烧了很多车。” 康萨不露声色地点着头。 尼玛又说:“康萨噶伦,还有好消息呢。拉萨在山南的分工委被我们给包圆了,已经困了他们十几天了,打死了不少人。” “好啊,拉萨各地捷报频传哪。” 这时,格勒和平措带着三名官员走进来,大家纷纷起身相迎。格勒坐定后,问道:“有些消息大家也知道了吧。” “知道,知道。”大家附和着。 尼玛上前问道:“仁钦噶伦,今天又有什么好消息?” “今天来开会的都是我们甘丹颇章政权的中坚力量,在开会之前,我们要向护法神起誓,会议内容绝对保密,不能让拉萨知道。”格勒严肃地说。 大家纷纷起立,对着护法神起誓。仪式结束后,格勒才对众人说:“西康、青海、山南都已经行动起来了,四周的火也都烧起来了,正向雪域圣地的中心拉萨靠拢。现在,到了所有藏人跟拉萨决裂的时候啦!” “可到现在还有一些藏族人跟汉人黏黏糊糊。”尼玛不满地说。 “所以,我们今天要达成一个协议。以后,不管是筹委会的,还是医院的,只要是汉人的机关,藏人一律不许去上班。谁要违抗,我们就对他进行惩罚,大家同意吗?” 众人一致表示同意。 “北京明年四月份要召开第二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他们希望拉萨佛爷也去参加。”格勒说。 “拉萨佛爷是全国人大副委员长,他是应该去。”康萨说道。 “他去了,要被扣在北京怎么办?”尼玛担心地问。 格勒忧心忡忡地说:“最重要的是,拉萨佛爷到了北京肯定会受汉人的影响。五四年去的时候,他还写了诗,歌颂拉萨,拉萨佛爷对拉萨的态度,一直摇摆不定。” “那怎么办?” “大家的意见呢?” “不能让佛爷去……”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 “我认为,佛爷绝对不能去参加全国人大,这是我们坚定的立场。” “如果佛爷不听呢?” “不听……不听,就把他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格勒阴险地说。 自从噶厦下令不许藏人到汉人的机关上班后,藏人感觉汉人的势头已减,怕解放军像云一样飘来,像水一样流走,便纷纷不来筹委会上班了,以前热闹的大楼里,突然冷清了下来。只有阿沛和白玛还时常来解放军的机关。 康巴叛乱分子开始从四川西部和印度两个方向朝拉萨集结,每天都有烧杀抢掠的不幸事件发生。西康省也不例外,吉塘寺的喇嘛到了拉萨,就来德勒府找阿觉,贡布也一起来了,他带着礼品、茶砖拜见德勒老爷。 “贡布,你们又回拉萨啦?”扎西问道。 “老爷、活佛,我是陪吉塘寺的喇嘛来的,他们很想念你啊。”贡布恭敬地说。 “活佛,这些年您不回寺里,我们都没了主张啊。”大喇嘛恭维地说。 “西康现在怎么样?”阿觉关心地问。 “西康省已经撤了,行政上归了四川,康巴地区搞民改,头人和大喇嘛们都起来造反了。” 阿觉偷眼看扎西,见扎西坐在边上不露声色,于是说:“我是不会参加这种事儿了,你们去吧,好自为之。” 大喇嘛和贡布对视了一下,欲言又止。 阿觉继续说道:“在拉萨住几天,拜拜各处的圣迹,就回西康去吧。” 大喇嘛痛恨地说:“回不去了,拉萨逼得我们……” 琼达见扎西脸色难看,于是打断他的话说:“阿觉少爷已经退了僧籍,不再是你们的吉塘活佛,他现在不管寺里的事儿了,你们差不多就请回吧,老爷也要休息了。” 大喇嘛和贡布无奈,只好退了出去。 扎西见众人离去,叹息地说:“佛教上讲轮回,刚消停了六年,现在又开始闹腾了。” 帕甲和小普次带着边坝派的人也回到了拉萨,他们来到一个大佛殿,两名喇嘛引他们走到大殿的佛像后,把佛像背部的门>..打开。小普次等人钻进去,从里面往外搬出子弹和枪支。 守候在外面的边坝人突然跑进来,大叫:“大人,帕甲大人,出事儿啦。” “慌什么,出什么事儿啦?”帕甲不耐烦地问。 还没等边坝人开口说话,鞭子就抽在了他的脸上,把他打了个趔趄。平措拎着鞭子走到帕甲面前,嘲讽地说:“哎哟,这些年你钻哪儿去啦?” “这不是平措吗?”帕甲不卑不亢地说。 “这枪怎么回事儿?” “丹增大喇嘛给我们准备的。” “不对啊,这是噶厦政府存放在这儿,让我们藏军来取的,你怎么先下手啦?” “我们边坝来了这么多人,没家伙,总不能提着搅酥油的棍子跟红汉人打仗吧?” “你提什么我就管不着了,但这批枪,我今天必须带走。兄弟们,上!” 藏军一拥而上,边坝派的人也不示弱,双方顶了起来,喇嘛们吓得躲到了一边。 “平措,你这么做有点儿不地道。论品级我比你高,论尊重你也不能这样。”帕甲不忿地说。 “现在你还是不是五品市政长官,我不知道。但是,我现在是正五品,藏军一团的营长。” “看来,今天不见点儿颜色,我们之间就不会有结果。”帕甲说着,就要动手。 格勒从外面进来,他阴阳怪气地说:“锐气不减当年啊,帕甲大人,我听说你在这儿,专程来看望你啊。” 帕甲有些不安,上前行礼,恭敬地说:“仁钦噶伦。” “这些年,你跑哪儿去啦?” “我去了边坝,在那边搞得很红火,现在响应拉萨佛爷的号召,回拉萨反抗拉萨。” “哎哟,什么事儿都落不下你啊!” “仁钦噶伦,平措他们是正规军,有军费,这批武器就归我们吧。” 格勒不理帕甲,傲慢地说:“你们先回去,武器的事儿到时候再说,我会安排的……两边都把枪放下。帕甲,带着你的人,撤吧。” 帕甲看着他,不服气地站着没动。 格勒鄙视地目光望着他问:“我说不听你?” 帕甲恼怒,他一摆手,带着边坝派的人离开了佛殿。帕甲心中窝火,一直想找机会整治平措,不久,他听到一个消息,便带着两名随从直奔拉萨河边的玛尼堆。康巴叛乱分子的营地就驻扎在玛尼堆前,他们搭灶,架锅,煨桑,烧茶,乱哄哄一片。央宗正在指挥塔巴等人在拉经幡,经幡拉起来了,在风中飘荡,呼呼作响。她冲着经幡开始祈祷:“路神保佑,战神必胜!” 帕甲等人骑马朝这边而来。塔巴看到了他们,他跑到央宗身边说道:“小姐,帕甲来了。” 央宗回头一看,果真是帕甲,她笑了,说道:“我找的就是他,他自己送上门来了。路神啊,战神啊,太灵验了。” 帕甲到了帐篷前,他跳下马,亲切地说:“这不是央宗夫人吗?” 央宗一声大喝:“把他给我捆啦!” 塔巴把身边的叉子枪操了起来,另外几名马匪也操起枪,把帕甲一伙围了起来。 “央宗夫人,你不认识我啦?”帕甲叫道。 “你是谁啊?”央宗明知故问。 贡布从帐篷里钻了出来,哈哈大笑。帕甲问道:“贡布当家的,这是哪一出啊?” “央宗,这是帕甲大人,你忘了。”贡布说道。 “对啊,我们以前见过面,有交情啊。” 贡布解释说:“这几天各派之间相互不服气,抢地盘,抢粮食,央宗肯定把你当成抢地盘的啦。” 央宗见状,只好地说:“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帕甲大人,请吧。” “这营地还是我们抢来的呢,五二年我住这儿,这次来,我一定还住这儿,咱恋旧。帕甲大人,请坐。”贡布说。 帕甲在藏桌前坐下了。贡布问道:“帕甲大人,你亲自到我的营地来,肯定有事儿吧?” 帕甲环视了一圈,说道:“兄弟们的家当不灵啊,还是叉子枪呢,这哪打得过拉萨啊,拉萨都是冲锋枪、机关枪,你这不请等着吃亏吗。” “莫不是……帕甲大人给我送武器来啦?” “武器我没有,还是等着美国再空投吧。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消息……”帕甲凑到贡布耳边,耳语起来。 贡布惊喜,转头问道:“这种好事儿,你为什么告诉我啊?” “我们是多年的朋友,你又到拉萨来了,这是我的见面礼。” 贡布闻听,高兴地说:“够义气。” 平措带着几名藏兵在山路上走着,他们牵着牦牛,牦牛身上搭着驮子。突然,贡布率领众马匪从山坡上冲了下来,围住他们。平措冲到贡布面前,不客气地问道:“我们是藏军一团的,你们是哪部分的?” “大爷我是西康理塘的。”贡布霸气地说。 “我是一团的平措营长。” “谁管你是营长还是团长,我们兄弟为政教大业效力,吃不上,喝不上,满山遍野地跑,这些银圆归我们了。” “什么银圆?” “还想蒙我,兄弟们,别斯文了,动手吧!” 马匪们蜂拥而上,用藏刀把驮子划开,里面的东西掉下来,竟然是风干肉和酥油。 贡布问道:“银圆呢?” “我说过没有银圆,你不信。” “没有,不可能。”贡布说着,冲到牦牛边上,抽出腰刀砍向驮子。袋子里的银圆哗地流到了地上,白花花一片。 平措上前制止说:“这是江孜西卡给噶厦政府缴的税,你们不能抢。” “少拿噶厦政府来压我。兄弟们,收银子!” 平措一摆手,藏兵们冲了上来,和贡布一伙厮打起来。帕甲带人从另一山坡冲了下来,他得意地说:“平措,没想到吧,狭路相逢啊。” 平措明白了,他质问:“是你勾引他们来的?” “没错,我们兄弟俩约好的。” “这是噶厦的税银,你要敢动,噶厦的老爷们饶不了你。” “真的吗?”帕甲走过去,拿起一块银圆,朝天上一扔,抽枪打去,银圆被打飞了。帕甲手臂一甩,哐的一枪把平措打倒在地,平措断气了。 藏兵们见状吓呆了,不再跟马匪厮打。 “帕甲大人,他可是藏军的营长……”贡布说道。 “死了个营长算不了什么!现在没有藏军了,只有我们卫教军。贡布,你也不是马匪了,名字变了,骨子也得变,不要在那些老爷面前没底气!干一场邪乎的,让那些贵族老爷刮目相看,别瞧不起我们爷们!” 贡布激动起来,自信地说:“帕甲大人,你说得对啊,我是卫教军了,怕他娘的谁呀!” “我在拉萨这些年受了多少气,可算到了扬眉吐气的时候,只要我们兄弟手腕挽在一起,看谁还敢欺负我们,解放军不敢,贵族老爷们也甭想!我从东藏来拉萨混了多少年,到头来,还不是被人家赶到边坝去了,想有地位,就得靠枪杆子,靠这些银圆。” 帕甲见藏兵们吓得不敢动,于是又说:“兄弟们,你们不用怕,跟你们没关系。愿意跟我们爷们干的,就跟我们走,不愿意的,就滚蛋!” 藏兵们面面相觑。一名藏兵欲言又止,最后撒腿就跑。帕甲大喝一声:“站住!”藏兵停住了脚步。帕甲说道:“你给我捎个口信儿,到噶厦政府告诉土登格勒,劫银圆的,打死平措的,是原来拉萨市政长官帕甲大人干的!记住了吗?” 藏兵连连点头:“记住了。” “去吧。” 藏兵连滚带爬地跑了。 贡布看着满地的银圆高兴,他问道:“帕甲大人,这些银圆,咱们怎么分?” “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了,还分什么你我,这些银圆,全归你!” 贡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他蒙在那里。 帕甲继续说道:“在这个地面上,我比你熟,以后好东西有的是,你都拉走!” “帕甲大人,你也太仗义啦。兄弟们,赶紧收了!”贡布高兴地说。 马匪们拥上去,开始收银圆。帕甲一抬头,突然看见前面有二十几个喇嘛,红乎乎一片朝这边走来。他说道:“兄弟,来人了。” 贡布伸着脖子张望着说:“看样子,是要虎口夺食啊。” “到了嘴的肉,不能再吐出去吧。” “好像是德格那边的喇嘛。兄弟们,他们要抢银圆,就给我往死里打,绝不能手软!” 喇嘛们洪水般地涌了过来,一场混战拉开了帷幕,兵戎相见,血光四溅。 在混战中侥幸逃命的藏兵跑到了噶厦,向尼玛和格勒做了汇报。尼玛闻听,愤怒地说:“帕甲这小子太目中无人了,他把我的副官平措给打死了。” 格勒幸灾乐祸地说:“他也没得好,又来了一批德格喇嘛跟他们打起来,两败俱伤。” “这样下去可不行,噶伦老爷,我们得出面管管。” “怎么管?我们是贵族,不可能向他们低头,这群乌合之众以为自己有几条枪,有几个臭钱,肚子挺得比牦牛还大。” “在拉萨的卫教军里派系林立,藏军的、三大寺的就不说了,就康巴来的那伙人,就分成了德格的朗加多吉派、甘孜大金寺喇嘛为首的直乌派、昌都的芒左桑松派、理塘的恩珠仓派,各派之间一直互不服气。” “各派之间,经常内讧,会坏事儿的。”格勒为难地说。 “应该找一个熟悉他们的人,把各派力量拢在一起。” “我也是这么想,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合适的人选。” “是谁?”尼玛焦急地问。 格勒阴险地说:“扎西的二儿子,阿觉。他跟康巴人关系密切,是康巴地区的吉塘活佛,很有威望。阿觉既占宗教,又占康巴,还是贵族,应该能派上大用场。” 德勒府郊区的庄园已经变成了解放军的学校,比以前正规了许多。墙上挂着黑板,黑板下方有一些桌椅板凳,椅子上坐着一些战士和奴仆正在收拾文具。强巴正在擦黑板,显然他们刚刚下课。 琼达带着女奴过来给战士们倒茶,她热情地说:“读了半天书,口干舌燥的,快喝碗茶吧。” 强巴擦完了黑板,静静地立在梅朵身后。 琼达一扭头看到强巴正盯着自己,她突然一阵恶心,转身跑到了一边。梅朵见状,赶紧跟了过去,她问道:“你怎么啦?” “不知道,这几天就恶心。”琼达答道。 “是不是怀孕啦?我陪你去军区医院检查一下吧。” “好啊。” 梅朵回到战士那里,对他们说:“今天就下课了,大家回去复习一下,我们先走了。”她说完,和琼达离开了庄园,琼达的仆人和强巴跟在后面。 琼达问道:“强巴,你跟着干什么?” 梅朵解释说:“城里街面上乱,他不放心我,每次上班下班都要接送我。” 琼达不再理强巴,和梅朵说说笑笑去了军区医院。 叶子给琼达做完检查后,从白布帘后面走了出来,梅朵问道:“她是怀孕了吗?” 叶子答道:“日子还少,我还不能完全确定她是否怀孕了。” 琼达穿好衣服,也从白布帘里面走了出来。 叶子继续说道:“我要去日喀则给战士们体检,估计一周以后就能回来。琼达,下周你再来,我再给你检查一次。” 琼达很感激,掏出一块手绢递给叶子说:“叶大夫,这是我从印度那边捎过来的,小意思。” “这可不行。”叶子推辞说。 “您救过我的命,送您一块小手绢,您都不要,我太难过了。” 叶子盛情难却,只好说:“好吧,我收下,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琼达得知叶子要去日喀则,她认为这个消息非常重要,便告诉了格勒。格勒闻听,计上心来,他立刻派人把帕甲叫到了大昭寺的金顶上。 格勒倚在双鹿法轮下问道:“这地方,你还熟悉吧?” 帕甲不卑不亢地说:“以前总来,噶厦政府议事厅所在地,我忘不了。” “帕甲,上次你找我要给养,我没给你,心里不痛快吧。” “都是为了政教大业,仁钦噶伦,您就应该一碗水端平。” “好,我端平。我现在告诉你,你要的给养有了,但你得自己去取。” “怎么取?” “解放军的运输队,还有医疗队,运的粮食、药品,还有枪支弹药,满满当当几卡车。明天上午从拉萨出发,去日喀则。” “这情报准确吗?” “非常准确。这一把干成了,树立起威望,你就成了卫教军里了不起的人物啦。” “谢谢仁钦噶伦点拨。”帕甲道谢后,回去准备了。 第二天清晨,一辆中型军用客车停在军区大院门里,门旁站着三名持枪执岗的解放军战士。男女解放军和医护人员陆续上车,叶子也上了车,她坐在车里四下张望。 陈新桥一路小跑过来,他叫道:“叶子,你下来。” “我们就要出发了,有什么事儿,你就说吧。”叶子说道。 “你下来,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叶子只好下了车。陈新桥把她拉到一边神秘地说:“告诉你个好事儿,我刚才去司令部了,我们的探亲假批下来了。” “真的?” “来回十五天。” “太好了。这次出差一星期就回来,你正好趁这几天,好好准备准备。” “我也不知道准备什么啊。” “爸爸身体不好,你去八廓街买半斤虫草,还有贝母,都是补身体的。” 陈新桥赶紧掏出小本记上,他又问:“还买什么?” “你看着买吧。” “给樱樱买条花头绳,拉萨特色的。” “你女儿多大了?十三岁了,快跟我一样高了,你怎么总记着她上幼儿园呢。” “可不是呗。……写字板,藏族同胞写字用的,樱樱可以用它练字。” “好主意,还可以演算数学题,用完一抹,重复使用……别忘了多买几根竹笔,我走了。” “知道了,一路平安。” 叶子上了车,脸上还挂着笑容,心里美滋滋的。自从进藏到今天,已经整整八年了,陈新桥和叶子都没有回过成都老家,军区批准他们夫妻回成都探亲,想到不久就能见到自己的女儿樱樱,两个人高兴极了。但他们并不知道,今天一别,将是永别。 帕甲和小普次带着二十几名叛乱分子,来到山坡上寻找制高点,小普次拿着望远镜,一边瞭了望一边说:“舅舅,下面有个破庙。” 帕甲接过望远镜观察,他说道:“好像正在维修,拿那个地方做伏击的地点,易守难攻,还有遮蔽物做掩体。好,就那儿啦!”他带领众叛乱分子从山坡上冲下来,直奔破庙。 古寺的废墟里,喇嘛画师正站在高台上描绘墙上的觐见图,娜珍站在下面给他递上金粉。其他喇嘛和女奴们也在忙碌着,寺庙修茸正在进行,已经有了佛像、器具等。突然,外面传来呼号乱叫的声音,紧接着帕甲等叛乱分子冲了进来。 小普次一眼看到喇嘛画师手上的金粉,他叫道:“金粉。”便冲了过来。 娜珍上前去抢,她说道:“那是描佛像用的。” “描什么佛……”小普次一脚踹翻了高台,喇嘛画师从上面摔了下来。 叛乱分子们开始抢东西。 小普次抓过一名女奴,捏着她脸蛋说:“这姑娘挺俊啊……”说着,搂过女奴对她非礼。女奴吓得直哆嗦,嘴里不停地央求着,挣扎着。小普次不由分说把她扛在肩上就走。 另一女奴见状害怕,刚要往外跑,结果被叛乱分子扑倒,他当众扒了女奴的衣服,女奴拼命挣扎着,呼救着。娜珍冲上去,撕扯他,她骂道:“你放了她,你放了她,你这个畜生!” 另一叛乱分子一把将娜珍扯过来,他仔细端详后说:“是个尼姑,我还以为是喇嘛呢。”他说着,开始对娜珍动手动脚。 帕甲走过来,他喝道:“等等……这不是娜珍吗。” 娜珍怒视着他,质问:“你怎么带这么一帮畜生来。” 帕甲扬手打了她一个大嘴巴,骂道:“又老又丑,嘴巴还挺臭!”他一把将娜珍推倒在地。 一名叛乱分子匆匆跑进来,报告:“帕甲大人,解放..军的汽车过来了。” 帕甲马上发号施令:“立刻准备!” 哨声一响,叛乱分子们警戒起来。 解放军的车队缓缓地行驶在路上,透过车窗可以看到前方古寺外坐着几个人,正在熬茶,炊烟袅袅,一片祥和。 叶子眺望着车外的风光,用手在标有红十字的药箱子上打着拍子,轻轻哼着歌。叶子哼的歌变成了小合唱,优美的歌声在田野飘荡。 山石上露出一个个黑洞洞的枪口。几十名叛乱分子隐藏在山石后,他们正往弹夹里装着子弹。另一侧山头上,帕甲向公路上观察。 车队在慢慢地爬坡。五名扮成奴仆的叛乱分子背着柳条筐正在山坡上边捡牛粪,边观察周围的动静。帕甲等人隐藏在山石旁,轻机枪对准了公路。 喇嘛画师从古寺里逃出来,他突然冲上公路,边跑边挥舞着袈裟,向汽车示警。帕甲看见了,他怒目圆瞪,命令小普次去拦住他!小普次带人冲了过去,用枪柄猛击喇嘛画师的头,喇嘛画师倒下了,被他们拖走。 帕甲恶狠狠地说:“不许出一点儿声音,小心脚下的石头滚动,听我命令,准备打!” 叛乱分子们把枪保险掰开,子弹上膛,准备着。 叶子看着窗外,她突然发现山头上有人影,大叫:“有情况。” 外面枪声四起,左右两边山上的叛乱分子们疯狂地射击着。汽车风挡玻璃被击出一串弹洞,司机中弹歪倒,汽车冲到公路旁的防护沟里。密集的子弹射向歪在路旁的汽车,汽车四周激起一串串弹点,尘土飞扬。战士们冲下汽车,奋力还击。 一名干部冲叶子喊道:“叶大夫,靠近我……”他话音还没落,就中弹倒下了。 叶子端起冲锋枪射击,她对身边的战士说:“快,我掩护,你们抢占左边那个高地……”她还没说完,胸部连中数弹倒下了。 战士大叫:“叶大夫……”他的头部也中弹了。 叛乱分子吼叫着从山上冲下来,冲向汽车。车轮旁牺牲的叶子,胸前满是鲜血,尚未断气,身子蠕动了一下。帕甲来到她身旁蹲下,摸了摸她的口袋,从里面掏出琼达送的那块印度手绢,手绢已经被鲜血洇红了。他站起身,指了指地上的叶子,小普次上前,向她连刺数刀。 帕甲命令道:“这里不能久留,打扫战场,马上撤离!” 一阵阴风袭过,叶子等十几名医疗队员和战士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汽车两侧。娜珍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她看见这血腥的场面,哭了起来。 康萨从梅朵口中得知今天军区院里要为叶子等人开追悼会,他琢磨了一会儿,陪着女儿一起去了军区。追悼会现场拉着条幅,上书:沉痛悼念二?一六遇袭事件中牺牲的革命烈士!礼堂门口放着四个花圈,战士、干部,藏族人、汉族人,奴仆都戴着小白花,还有的藏人拿着哈达,有的端着酥油灯,排着队进礼堂进行悼念。 陈新桥站在门口,悲痛万分,他与从礼堂里出来的人一一握手。扎西和阿觉、琼达从里面走了出来,他们来到陈新桥面前,扎西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两个人头顶着头,都已泪流满面。 康萨和梅朵也赶到了礼堂门口,梅朵看到条幅,眼泪流了下来。琼达一见梅朵,迎了上去。梅朵伤心地说:“叶大夫她怎么……就没了呢……前一天我们还去医院找她瞧病来着。” 琼达也假惺惺痛哭流涕地说:“是啊,她说一个星期就回来,我还等着她给我做检查呢,她怎么就……牺牲了呢……” “这些叛乱分子太可恨了。”梅朵说完,和琼达抱在一起哭起来。阿觉望着她们,心里不是滋味。 扎西心情沉重地回到府上,他站在佛龛前上香,祈祷。最后,转过身来,一脸不明白地问:“解放军有护卫队,怎么会遇袭呢?” 白玛悲愤地说:“我在筹委会听同事们议论,叛乱分子人很多,他们事先得到了情报,在半路上伏击了卫生队。” 强巴闻听,抬眼看琼达,眼神中满是怀疑。琼达发现了他,厌恶地说:“强巴,你不在郊外待着,怎么又跟着回来了。” 阿觉看着他,吼道:“出去,到外面去!”强巴只好退了出去。 他来到院子里琢磨着,强巴想明白了,冲刚珠比画。刚珠问道:“你又瞎比画,到底要说什么啊?”强巴拿起小木棍,在地上写了三个字:我请假。 刚珠看后,不耐烦地说:“去吧,去吧。”强巴撒腿就跑。 他跑到了康萨府,蹲在门口等梅朵。一会儿,见梅朵从里面出来了,强巴腾地站起来迎了上去。梅朵没防备,吓了一跳,她说道:“强巴,你怎么来了?今天不上课,你不用来接我。” 强巴冲她摇头,嘴里乱叫。 “你回去吧,我还有事儿。”梅朵说着,转身要走。 强巴着急,一把拉住梅朵的衣服。梅朵感觉他今天有点儿异常,于是说:“你有什么话,写给我看。”强巴拽过梅朵的手,在她手上写了起来。梅朵感觉不对,赶紧拿出纸笔,对他说:“写在这里。” 强巴写着:叶大夫牺牲,琼达去看病。梅朵看罢,仿佛明白了什么,她吓得一激灵。 阿觉和琼达从外面回来,两个人进了德勒府的院子还唱着藏戏小调儿,迈着戏步,两个人高高兴兴地进了主楼。 客厅里坐着扎西、白玛、梅朵,刚珠和强巴弓腰站在边上。梅朵一见他们进来,弦外有音地说:“琼达,称心如意啦,看你高..兴的。” 琼达环视大家,不解地问:“今天是要商量什么事情吧?爸啦,是他们俩?”她指了指白玛和梅朵。梅朵直截了当地问道:“叶大夫遇袭被害,跟你有关系吧?” 琼达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转而一脸无辜地说:“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天,我们俩去医院,叶大夫说要去日喀则给战士们体检。” 强巴在一旁,啊啊几声,直点头。 琼达扫了他一眼,冷静地说:“对啊,你不也知道吗。” “但是,我没有跟任何人讲。” “我跟谁说啊?我整天跟阿觉在一起……”琼达见扎西也冷峻地看着她,于是说:“哎哟,爸啦,我是知道叶大夫要去日喀则……她遇害了,怎么能与我有关啊……” “你经常偷偷地回仁钦府,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吧?阿觉,你知道吗?”扎西问道。 “琼达,你不是不愿意回仁钦府吗?”阿觉奇怪地问。 “仁钦府是我的娘家,我回娘家还有错吗?” 扎西见她抵赖,拿起桌子上的化验单扔了过去说:“你看看这是什么。” 阿觉捡起来,看了看问:“这是什么啊?” “这就是当年把白玛蒙醉了,放在酒里的东西。” “这是什么东西?”琼达装糊涂地问。 “安眠药。” 阿觉想不起来了,他问道:“谁在酒里放安眠药干什么?什么时候的事儿?” “你问她。”扎西狠狠地说。 “我怎么知道啊,什么酒啊,什么安眠药的,你们这是说什么啊?爸啦,你们不能一家子联合起来欺负人哪……”琼达说着,哭了起来。 “我就知道你不会承认,土登格勒为什么把强巴的舌头给割了,因为他知道一个秘密,你知道是什么吧?” 强巴怒视琼达,乱叫。 琼达哭闹起来:“阿觉啊,我知道你们府上的人从骨子里看不上我,这么多莫须有的事儿都往我身上安,哑巴肚子里装的事儿,我怎么知道啊……” 扎西揭底,他说道:“土登格勒打麻将,故意把你输了出去,又让阿觉把你赢了回来,造成了赢钱赢人的假象,给你进德勒府铺平了路子,没错吧?” “阿觉,这可该你说了,我可不知道。我像小羊小狗似的,被你们赌来赌去,怎么也是我的罪过了。”琼达百般抵赖地说。 “爸啦,这件事儿我知道,当时是姨夫输了,我上手玩了,结果赢了。”阿觉解释说。 “我告诉你阿觉,所有这一切的背后只有一个原因,琼达一直在为境外的嘉乐顿珠和夏格巴搜集情报。琼达,你敢说你跟噶伦堡的幸福事业会没有关系?” 强巴坚定地点头。 琼达不哭了,她狡辩地说:“拉萨幸福事业会?我听说过,他们一直在呼吁西拉萨立。爸啦,你不能冤枉人哪,我水龙年就回到拉萨,那时候幸福事业会还没成立呢,我怎么会跟他们有联系啊?” 扎西很清楚,琼达不会轻易承认这些罪行,今天只是给她一次警告。“拉萨幸福事业会”是拉萨喇嘛的二哥嘉乐顿珠等分裂分子在美国中央情报局的资助下,于一九五四年在印度噶伦堡建立的一个叫嚣“西拉萨立”的反动组织。从强巴写出的情况和琼达的境外背景来判断,扎西坚信,她一定属于这个组织。 琼达回到房间,一脸沮丧。扎西太精明了,他基本掌握了自己的情况,只是苦于没有证据。现在,该死的哑巴会写字了,找到证据是迟早的事儿,她不能做待宰的羔羊,德勒府不能再待了。可是,阿觉怎么办?我们在他身上下了那么大功夫,得让他为幸福事业会起到应有的作用才行,琼达琢磨着。突然她灵光一现,一个一箭双雕的办法浮现在她的脑海。于是,她又扑到阿觉怀里哭起来。 阿觉一脸的不明白,他问道:“我哥酒里的安眠药是你放的吗?” “你相信他们的话吗?”琼达抬起头看着阿觉,她又说:“你也不信我,我马上就离开德勒府。” “我不相信。” “他们为什么又提这件事儿?……我明白了,那化验单是军区医院提供的,那是六年前的化验单了,怎么现在突然冒出来了,一定是梅朵找叶大夫写的那个东西。” “化验单跟梅朵有什么关系?” “你没看出来,白玛和梅朵现在关系好,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们俩肯定要结婚的,又涉及跟我们争家产了。” “德勒府就我们兄弟俩,当然有财产分配问题。” “我现在就告诉你,我图的是你这个人,我不图你们德勒府的财产。阿觉,你把梳妆台上那个盒子给我拿来。” 阿觉不明白,他伸手把盒子拿了过来。琼达从腰间摸出钥匙,递给阿觉说:“你把它打开。”阿觉接过钥匙,打开盒子,里面有几张存单,他拿起来看,惊诧地说:“这么多钱。” “我们仁钦府也是拉萨数得着的大贵族,嫁过来之前,这都是我私自攒的,有我爸啦给我的,还有我的体己钱。”琼达说。 “这可是一大笔钱。” “这些钱虽然跟你们德勒府的财产比不了,但够我们两个人活上三辈子的。”琼达说着,又抽泣起来,她哽咽着说:“他们都怀疑我,把我当杀人犯,当坏女人,连仆人都敢横着眼睛瞪着我,连不会说话的哑巴都敢冲我吱哇乱叫,这个家我还怎么待?” “那你想……怎么办?” “爸啦提到的那个拉萨幸福事业会,我当年在噶伦堡跟他们中间有些人认识。阿觉,现在拉萨没准儿哪天就会爆发一场战争,到时候,打起仗来,子弹哪认人啊。”琼达说着,把存单放到阿觉手上,又说:“这些钱是我们俩的,我们远走高飞。” “我们去哪儿啊?” “先去印度,然后去西方,美国那边风光无限,欧洲也很太平。我们有了这些钱,生活富足,远离这个动荡的高原。” 阿觉犹豫了,他把存单放到盒子里,起身走到窗前。 “你快拿定主意啊!”琼达催促着。 “我对外国不熟悉,我也不会说英语。” “我会啊,有我在,你还怕什么?你要不走,我自己走。”琼达生气地说。 阿觉望着楚楚可怜的琼达,他动摇了,于是说:“你容我想想。” 第二天早晨,女仆见扎西起来了,便把阿觉留下的信交给他。扎西打开来看,脸色骤变,阿觉信中说,他去印度了,去西方自由世界了。扎西把手中的信塞给白玛,转身朝楼上跑去。白玛不明白,赶紧低头看信。 扎西跑到阿觉的房门前,一把将门推开,冲了进去。房间里空无一人,他感到一阵眩晕,一屁股坐到了床上。 白玛也跑了进来,他扫视着房间说:“看来,他们真的走了,东西都带走了。” “他跟琼达跑了,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儿。糊涂啊!德勒府怎么出了这么个逆子!”扎西怒吼着。 “刚珠,赶紧备马,我去把二弟追回来。” “少爷什么时候走的?”扎西问道。 “应该有两炷香的工夫了。”女仆回话说。 “马上把他追回来。” “老爷,我们多带些人,带上枪。”刚珠说道。 “告诉巴桑留在家里,加强戒备,我亲自把阿觉捉回来!”扎西说完,怒气冲冲地出了房间。 阿觉和琼达骑马已经跑到了荒原的摩崖石刻下,阿觉望着美轮美奂的佛像,他跳下马说:“我要拜佛,让佛菩萨保佑我们一路平安,顺利到达噶伦堡。” 琼达也跳下马,她说道:“我也这么想。”两个人来到摩崖石刻下,双手合十拜佛。 突然,传来一阵纷乱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两个人扭头望去,只见一队解放军骑马冲了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琼达害怕,躲到阿觉身后。阿觉大声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一名解放军指着琼达说:“她是仁钦的小老婆。” 琼达吓得直哆嗦,摆手说道:“我不是,不是。” “你是德勒府的少爷吧?五二年的时候,你把德勒府变成骚乱分子的据点,想赶走红汉人,是你吧!”解放军又说。 阿觉一边护着琼达,一边惊恐地望着他们。 另一名解放军说道:“仁钦一直跟我们作对,他家的小老婆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杀死叶大夫的,一定是仁钦背后指使的。” 解放军附和地说:“对,把账都记在他们头上。”他说完,跳下马,冲着阿觉就是一枪托。 阿觉倒在了地上,琼达扑了过来。这时,不远处传来了枪声。解放军回头望去,仁钦管家带着藏军、叛乱分子等人骑马而来。 解放军大喝一声:“准备战斗!”众解放军躲在石头后面,开始还击,边打边退。阿觉也爬到了石头后面,琼达朝他跑了过来。 一名解放军骑马冲过来,一伸手把琼达掳到马背上,扬长而去。另一名解放军也冲过来,要抓阿觉,阿觉撒腿朝仁钦管家那边跑去了。解放军们落荒而逃,他们拐过一个山口不见了。 仁钦管家带人赶了过来,他问道:“阿觉少爷,琼达小姐呢?” “被解放军掳走了。”阿觉惊魂未定地说。 “那可糟了,快追!” 阿觉也翻身上马,跟着众人朝解放军撤退的方向追了过去。他们赶到山口的时候,解放军早已没了踪影。阿觉焦急地说:“琼达哪儿去啦。”他提起马缰绳又准备追上去。 管家拦住他,说道:“也不知道他们朝哪个方向跑了。再者说,怎么会突然冒出一队解放军,会不会有埋伏,是个圈套?” 阿觉闻听不敢去了,琢磨着,他突然问道:“你们怎么来啦?” “德勒府一大早就到我们府上找人,说你俩不见了,老爷知道你们可能会去印度,差我来追你们回去。”管家答道。 “琼达被解放军捉了去,非剐即杀啊。”阿觉担心地说。 “阿觉少爷,我们先回去吧,救小姐,我们再想办法。” 阿觉痛苦万分,但又无计可措,只好跟着管家掉转马头回去了。 扎西和白玛带着刚珠等五名家丁背着枪,骑着马追到了官道上,他们东张西望,茫茫荒原根本没有阿觉和琼达的影子。刚珠问道:“老爷,我们是不是走差路啦?” “去印度就两条路可走,一个是顺着这条路去亚东口岸,还有一条去樟木口岸。” “按理说,两炷香的工夫,我们骑快马来追,应该能追上啊。” 白玛想了想说:“也说不好,没准儿他们坐汽车呢,那我们可追不上了。” “那就听天由命吧。如果他们真去了印度,也许并不是坏事儿。……他们走得匆忙,应该会去我们在印度的商号。”扎西无奈地说。 “老爷,我去拍电报,让他们把阿觉少爷截下来。” “不必了,他要真去了,让他们好好招待,给他带些钱,问清他去哪儿,跟什么人在一起,如果他去美国、去欧洲,开阔视野,长长见识也好。他也会知道这片雪域高原上是如此的停滞不前,是多么的落后,多么封闭,也许,对阿觉是件好事儿。” 仁钦管家陪着阿觉走进藏军指挥部,格勒、尼玛已经等在那里,格勒一见他们,焦急地问:“琼达呢?” “小姐,被解放军劫走了。”管家回话说。 “你们这些废物,不是让你们去保护阿觉少爷和琼达吗!” “他们骑着快马跑了,我们没追上。” 格勒缓了缓情绪,又问:“阿觉,你没伤着吧?” “肩膀被他们用枪托砸了一下。”阿觉边说着,边揉着肩头。 “快坐下,喝口茶,一会儿让管家护送你回德勒府。” “我不回德勒府,我得去救琼达,解放军太可恶了!” 尼玛愤恨地说:“拉萨连女人都劫,太恶劣了,看来到了我们双方决战的时候啦。” “我也要去跟他们决战。我爸啦执迷不悟,还跟拉萨热乎呢,他肯定不让我去,所以,我不回德勒府。”阿觉说道。 “算了吧,因为你,扎西一直对我耿耿于怀,也因此跟我闹掰了。再说了,你单枪匹马能干什么啊,你不出事儿,我就对得起你死去的阿妈啦了。”格勒说道。 “姨夫,你不用保护我,我在西康那边有很多信徒,前一段吉塘寺的人还来找我呢,他们也来拉萨了。我要重穿活佛僧袍,去把他们召集起来,跟拉萨大干一场。” “仁钦噶伦,我觉得吉塘活佛说得对啊,吉塘活佛在西康很有威望,康巴各部派系林立,经常内讧,还真得请吉塘活佛这样的高僧大德把他们整合到一起。几股牛毛拧在一块,那才是结实的牦牛绳啊。”尼玛劝说着。 “尼玛老爷说得对,姨夫,你就让我去吧。” “嘿,那我只能答应你了。……可是,你毕竟年轻,光有热情还不行,你又六年多没回西康了,信徒们会不会对你生疏了,还得想个办法,帮你树立威望。”格勒勉为其难地说。 尼玛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说道:“仁钦噶伦,帕甲那小子又回拉萨了。” 阿觉闻听,一激灵,他问道:“帕甲在拉萨?” “对。他在边坝那边搞得轰轰烈烈,很有势力。前几天袭击解放军医疗队的,就是他干的,一下子打死了二十多名解放军,他在各派的威望可大了,都不把我们正规的藏军放在眼里。” 阿觉站起来,激动地说:“帕甲跟我有杀母之仇。” “真是冤家路窄。吉塘活佛,我支持你,得想个法子消灭帕甲,你报了杀母之仇,我也对冤死的阿佳啦有了交代。”格勒说。 “我们藏军也支持吉塘活佛,帕甲在卫教军各派里数头号,吉塘活佛把他消灭了,你就是卫教军里最有号召力的领袖。”尼玛煽动地说。 阿觉顿感热血沸腾,他信誓旦旦地说:“有姨夫和尼玛大人支持,我一定不辜负你们的期望。” 劫琼达的解放军把她驮到了叛乱分子的营地,将她放下后,便开始脱掉军装,原来他们是冒牌货。这就是琼达的一箭双雕,既拉拢了阿觉,让他心甘情愿地为西拉萨立做贡献,自己又得已脱身,可以放开手脚为幸福事业会工作。 旺堆带着空降下来的三个人走了过来,他恭敬地说:“琼达小姐,委屈你了。” 琼达一边摇着胳膊,一边说:“真悬啊,我的身份被他们识破了……电台在吗?” “在。” “各地的情况很紧急,拉萨已经加强了防范,拉萨、昌都、日喀则、江孜、泽当、黑河等机关相继成立了民兵营或民兵连,各机关一边修筑工事,一边进行军事训练……” 一名空降人员把琼达说的情况记在小本上。 第四十五章 玛尼堆见证历史时刻 寺院的广场上聚集着康巴叛乱分子,藏军、喇嘛、老百姓,一时议论纷纷,吵吵嚷嚷。阿觉边走边说:“如果我们把解放军打退了,他们一定会从这条公路撤出拉萨,你们就把解放军截住,将他们一网打尽。” 贡布得意地说:“解放军现在都龟缩在军区、筹委会那几个院子里,他们不敢出来。” “解放军和他们的民兵没有多少人,算上汽车团那些司机,也就千八百人的样子,这个情报非常准确。我们的卫教军的勇士在拉萨一地就有七千多人,接近一比七,我们就用拳头也能把解放军砸个稀巴烂。” “不就几个院子嘛,只要拉萨佛爷一声令下,我们一锅把它全端了。” 说话间,他们来到了玛尼堆前,一群康巴叛乱分子已经把玛尼堆拆了。他们把玛尼石搬走去建防御工事,工事上堆着子弹箱子,架起机枪,叛乱分子们见有人走来,赶紧起来,弓腰站定。 阿觉左右环顾了一下,问道:“这不是原来那个玛尼堆吗?” “兄弟们把石头拿过去修工事了。”贡布答道。 “这动了土,会不会触犯神灵啊。” 贡布闻听,一脚将边上的叛匪踢倒,骂道:“你们这帮不长眼的,这玛尼堆上的石头也能拆!” “别,接着拆。我告诉你,这底下有一部伏藏,是一千一百年前莲花生大师埋在这里的。” “真的?那可是宝贝。” “这部伏藏,一直在等待一个机缘之人,那可能就是我。这样,接着挖,把它给我挖出来。” 叛乱分子们得令,卖力地挖了起来,央宗和塔巴凑过来张望,不知他们在干什么。 一群喇嘛走过来,拦住他们说:“你们走开,挖伏藏怎么能让不干净的人靠近呢,下等人,还有女人,全部走开,走开。” 央宗和塔巴被他们轰走了。 塔巴跑进帐篷,不由分说拉起央宗就往外走。央宗随他来到帐篷外,看见阿觉和贡布等人已经不在了,只有马匪们围在已经被挖成大坑的玛尼堆前嚷嚷着:“……赶紧出来;你跳到里面干什么,赶紧出来。” 央宗不知他们在叫什么,她走了过去。众马匪给她让出一条路来,其中一人说道:“夫人,也不知城里跑来了哪家的少爷,他偏要到里面扒拉,不知找什么呢。” 央宗朝下面张望,坑里的人也抬起头来,两人四目相望,全愣住了。原来站在坑里的是白玛。 塔巴将白玛拉了上来,把他领到了央宗的帐篷里,然后守在帐篷门外,不让任何人靠近。央宗有些激动,白玛有些不知所措。两个人都要开口,却又欲言又止。 最后,白玛先开了口,他问道:“你怎么在这儿?和这些康巴叛乱分子在一起?” 央宗避而不答,而是问:“你怎么在大坑里?” “我二弟,就是吉塘活佛,他们说他到这儿来了,我来找他回家。结果,我看到他们把玛尼堆给挖了,他们是不是在挖一部伏藏。” “我不知道。” “你当年为什么不辞而别?” “一条枪,一匹马,逍遥自在游走天下,我们康巴人从来如此。敢爱敢恨,想走就走,有什么奇怪的。”央宗违心地说。 “央宗,你不是这种人,你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 央宗不言语。 “水龙年的时候,你救过我两次,你还救过我的爸啦。后来我来这里找过你,你们已经走了。” 央宗怕和白玛纠缠下去,于是故意说:“我是马匪,马匪无论是害人,还是救人,就是为了钱。”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我要钱?” “你现在来了也不晚。替人消灾,拿人钱财,理所应该,给我钱吧!” “你说得不对,你在骗我,到底什么原因,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没有原因,我不是好女人,我是马匪的女人,我朝三暮四,今天喜欢你,明天喜欢他,不行吗?别以为我心里装着你,傻小子!” 白玛闻听,被激怒了。 “我当时是看你长得帅,又是藏军的连长,你家又是大贵族,耍你玩玩。” 白玛怒发冲冠,他气愤地说:“你怎么变成这样,无耻的女人!”他甩开央宗向帐篷外冲去。白玛冲出帐篷,没走几步,正遇到贡布带人回来。 贡布跳下马,上下打量着他说:“这不是德勒府的白玛少爷吗?” 一名康巴叛乱分子凑到贡布面前说:“他还是筹委会的官员。” “让开!”白玛说着,气哼哼地要走。 “既然到了我的营地,你就走不了了。”贡布说着一挥手,众叛匪一拥而上,把白玛按住。 央宗从帐篷里跑出来,她冲着贡布大叫:“你放开他!你把白玛给我放了!” 贡布扬手一个大嘴巴打在央宗的脸上,央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塔巴跑上去扶起她。贡布冲过去,揪住央宗的头发,把她拖进了帐篷,重重地摔在地上。塔巴见状,扑了过去,结果被一叛匪按住。塔巴大叫:“小姐……,小姐……,贡布你个浑蛋,你不能打我们小姐啊……” 帐篷里不断传来摔东西、砸碗、叮叮咣咣和央宗哭闹的声音。突然央宗一声尖叫,一股鲜血喷在帐篷布上,大家都被震住,安静了下来。一会儿,帐篷门被掀开,贡布捂着胳膊龇牙咧嘴地出来,他嘴里叨唠着:“这娘们儿,又泼又野……” 叛乱分子见贡布挂了彩,扔下塔巴围了上去,纷纷叫道:“当家的,当家的……” 塔巴从地上爬起来,冲进帐篷,他愣住了。央宗的脸被打青了,头发也被打散了,她手里拎着刀子,刀尖上滴着血。塔巴走上前,问道:“小姐,没伤到你吧?” “没有,兔崽子,他再敢跟我动手动脚,我就宰了他。”央宗说着,摔掉手中的藏刀。 贡布包扎好了胳膊,便赶往仁钦府。客厅里已经来了一些康巴人、大喇嘛、大头人,他们都是叛乱分子的头目。格勒见人都到齐了,一招手,仆人端着托盘出来,盘子里放着很多金嘎乌。阿觉给格勒逐一介绍:“……这位是德格来的夏格?朗加多吉。” 夏格向格勒鞠躬,格勒拿起一个金嘎乌戴在他脖子上,夏格很激动,拿起金嘎乌放到嘴上亲吻。 阿觉继续介绍:“这位是贡布,已经追随我多年了。” 格勒给他戴上金嘎乌,贡布激动不已,不停地摸着金嘎乌。 格勒说道:“金嘎乌里是拉萨佛爷的圣物,有佛爷的圣物护着,法力无边,刀枪不入。” 阿觉继续介绍下一位:“这位是甘孜大金寺直乌康巴派的大喇嘛。” 格勒又拿起一个金嘎乌戴在他的脖子上,大喇嘛感动地说:“太贵重了,神圣无比啊。” 阿觉走到大喇嘛面前说:“这两位是我的本寺,吉塘寺的大喇嘛。” “我们愿意为政教大业效力。”两个大喇嘛异口同声地说。 阿觉又说道:“这位是理塘寺的;这位是昌都来的,芒左桑松派;这位是理塘的恩珠仓的助手,恩珠仓正在山南地区与解放军决战,只能让他的副帅来拜见仁钦噶伦。” 格勒一一给他们戴上金嘎乌。 阿觉兴奋地说:“我们有了这些勇士,‘西拉萨立’就会搞得轰轰烈烈,把解放军打得落花流水。” “我们要团结得像块石头,政教大业永不动摇,千秋永固!”众人附和地说完,纷纷伸出手来搭在一起,牢牢地相互握着,他们激动地互相凝望,信心满满。 枪声四起,街上乱哄哄的,到处点着篝火,康巴人、喇嘛、藏兵等拿着枪在街头晃悠。陈新桥和四名解放军化装成拉萨人,他们背着枪趁着月色悄悄来到德勒府门前。 陈新桥伸手敲门,刚珠打开门问道:“你找谁?” “刚珠管家,是我。”陈新桥说道。 刚珠认出他来,赶紧把他们领进院子。扎西迎了出来,他惊奇地问:“陈主任,外面这么乱,你怎么来啦?多危险啊。” “我很不放心你们,现在叛乱分子很猖狂,他们已经把拉萨各个主要路口占领了。” “工委的首长和中央代表怎么样?” “他们在驻地,很安全。德勒老爷,拉萨的爱国贵族有六百多人都搬进了军区和筹委会的大院里,你们还住在家里,特别危险,我是专程来接你们的。” “阿沛噶伦呢?” “阿沛噶伦没有去,他要留在外面,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我也不想躲到军区去。” 陈新桥闻听,有些为难,他说道:“我们抽调一个班的兵力去保护阿沛府,你知道,解放军兵员不足,没有力量派驻到你们各家各户来,还是跟我去军区,便于解放军集中进行保护。” “我不想去,我要等我儿子回来。”扎西难过地说。 “可是,你留在外面很危险,叛乱分子随时都会袭击德勒府。” 这时,远处传来枪声,密集而恐怖。 “叛乱分子正在围攻青藏公路管理局,很嚣张。”陈新桥又说道。 “陈副部长,你放心,我那不孝之子阿觉已经参叛了,而且……他在西康是吉塘寺的活佛,有点儿名望,就凭这一点,他们不敢对我太过分。” 陈新桥见扎西坚决不肯走,无奈地说:“那好吧,你把府上的人都组织起来,轮班值岗,要有防备。”他说着,掏出自己的手枪,递给扎西又说:“这个你留下,可以用来护身。” 扎西接过手枪,有些感动,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罗布林卡的经堂里,一位大喇嘛正站在护法神面前占卜,他口中念念有词,手中不停地晃动着钵中的两个糌粑团。格勒、尼玛、康萨等十几位高级官员站在他身边,紧张地注视着。一个糌粑团跳了出来,大喇嘛拿起来,捻开,看了一眼,递给格勒。 格勒接过来,看了看,笑着说:“没想到,护法神的神谕跟美国朋友的计划不谋而合。” 大家惊喜,格勒把手里的字条递给身边的尼玛,大家传看着。藏军官陪着琼达走进经堂,她穿着女式西装,显得很英武。 大活佛看见她,皱了皱眉头说:“谁让她来的?这种问卦议事的神圣地方,女人怎么能进来!” “琼达女士是拉萨幸福事业会的人。”尼玛解释说。 琼达走到众人面前,不卑不亢地说:“我是拉萨佛爷的二哥嘉乐顿珠的特派员。” 众人闻听,不再计较,请琼达坐在卡垫上。 格勒环视众人说道:“嘉乐顿珠给我们发来电报,美国中央情报局已经制订了整套计划,协助我们把拉萨佛爷护送出境。”他又扭头问边上的喇嘛:“佛爷最近有什么动向?” “他闷不出声,不知在想什么。”大喇嘛说道。 “前段时间,他亲自视察了美国空投的那批武器,态度很坚决。”尼玛说。 “中央情报局负责接应的人已经到了,一切都安排好了,他该走了!”琼达说道。 “到了喜马拉雅山的那边,有佛爷这面旗帜,我们就可以在印度、在海外建立流亡政府,引起世界各国的同情。这样,就可以跟拉萨周旋下去。”格勒踌躇满志地说。 众人纷纷点头称好。 格勒继续说道:“今天,我们商议一下出行计划的每个细节。” 康萨突然提问:“我们都走了,拉萨的抵抗运动谁来负责?” “这是要讨论的第一个问题,在座各位谁愿意留下来坐镇指挥这场史无前例的伟大运动?” 大家屏住呼吸,谁都不说话,经堂里顿时冷了场。最后,大活佛说道:“卫教军总司令必须懂军事,否则,怎么打仗啊?” 尼玛一听这是针对自己的,他马上反驳说:“正规的藏军所剩无几,真正有力量的是四水六岗、康巴各派,还是让他们来当总司令吧。” “尼玛大人,你是藏军的代本,最懂军事,噶厦到了用人之时,你怎么能够推托呢?” “怎么是推托?我留下,拉萨佛爷去印度的路上谁来护送?那更重要。仁钦噶伦,您觉得呢?” “你是不是怕死啊?” “你们寺里的那些武装喇嘛也不听我吆喝,根本指使不动,你不怕死,你留下!” 格勒见他们争执不下,不好发话,只好左顾右盼。康萨见状,捂着肚子朝外走,嘴里嘟囔着:“我这肚子怎么咕噜咕噜地叫呢,我出去方便一下。”他装作衰老的样子溜出了经堂。 尼玛和大喇嘛还在争吵。 格勒打断他们,说道:“算了,算了,尼玛有顾虑,就跟我们一起去印度吧。可是,还得有人留下来对解放军拉萨抵抗到底。” 琼达突然发话:“各位大人不用争了,尼玛大人说得对,现在真正能打仗的是四水六岗的康巴人,其实有一个非常好的人选,康巴各派力量都很敬服他。” “还有这样的人吗?”活佛惊讶地问。 “是谁啊?琼达女士,你快快举荐啊。”尼玛催促着。 “当然是吉塘活佛,德勒府的那位少爷,他年轻有为,担当此任,绰绰有余。”琼达阴险地说。 众官员交头接耳,小声地议论着。 格勒拍板定调子,他说道:“吉塘活佛确实是个好人选,那就让他留下吧,也给年轻人一个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众人知道自己能脱身了,不再说什么,赶紧张罗着拟文书上报拉萨佛爷。很快拉萨喇嘛的法旨批复下来,众人在坚色颇章为阿觉举行授封仪式。 阿觉站在护法神前,格勒、尼玛等人站在一旁,一名大活佛接过三炷点燃的藏香,高举头顶,朝东方鞠躬,然后高声地说道:“拜世间怙主殊胜金刚持拉萨喇嘛……” 阿觉朝布达拉宫方向鞠躬。 佛龛前的台子上放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任命书、金牌等。活佛拿过一卷黄绫书,正式宣读:“奉拉萨喇嘛法旨,通告阳光普照之有情界,卫藏之所有文武僧俗官员一体知晓:因德勒?白玛阿觉对政教两法之事业,忠心效力,理应继承德勒家族二百年之荣耀,永续光辉。特晋封为三品札萨之头衔,掌办德勒府历世家族事务,世代承袭。特颁发铁券文书为凭!白玛阿觉接佛旨。” 阿觉叩头,他大声地说:“谢拉萨佛爷恩典。谢赤江活佛恩典。”他起身接过任命书,兴奋地说:“德勒家族在历史上出任三任噶伦,现在由我来恢复德勒家族的百年荣光,我阿觉誓死为甘丹颇章政权效力,为雪域众生谋求福祉。奋斗到死,忠心不贰!” 格勒上前一步,郑重地说:“阿觉少爷恭喜你啊。各位,还要向大家宣布一项噶厦的任命,封阿觉札萨为卫教军拉萨战区总指挥,卫藏各派武装力量,从即日起,由阿觉札萨统一节制。” 大家一阵欢呼,上前恭喜阿觉,坚色颇章的佛殿里一片热闹。 康萨躲在家里装病,已经不去噶厦了。这一日,军区派了几名解放军干部来到康萨府,准备接他和梅朵去军区大院,进行集中保护。康萨管家谎称噶伦老爷去噶厦开会了,打发走了解放军。 管家见他们走远了,跑回主楼向康萨汇报:“老爷,解放军来请您……” “我都听见了。”康萨说。 “街上越闹越没谱了,今天桑颇司令员的汽车被砸,人也被打伤了,帕巴拉活佛的哥哥也被他们用石头给砸死了。” “仁钦他们正在计划出走印度,我们该怎么办呢?”康萨犯愁地说。 “老爷,留下来……拉萨毕竟是不信佛的人哪,我们还是跟拉萨佛爷一起走吧。” “跟拉萨跑?你忘了,当年拉萨的父亲是怎么死的?这桩前朝旧债,或多或少,我也是参与者之一,我们跟拉萨有杀父之仇,此事早晚会揭出来的,到时候,还有我的活路吗?” “咱们躲在家里不走,恐怕也不行吧?解放军能指望上吗?一千对七千,解放军必败无疑啊。” 康萨顾虑重重,他琢磨着,最后说:“谁胜谁负也闹不清,唉,这个局,还要再.99lib.看看……你告诉门口的家奴,如果是康巴人来找我,就说我去罗布林卡开会了,如果拉萨来找我,你就说我去阿沛老爷府上了。” “啦嗦。” “小姐呢?” “好像又去德勒府了。” “德勒一家没去军区避难吗?” “好像没去。” 梅朵在德勒府的客厅里急得直打转,她着急地说:“白玛非让我回家,他去玛尼堆那边找阿觉,这都一天多了还没回来,是不是被扣住了,会不会有危险啊。” “让白玛去找阿觉,阿觉没找到,白玛也回不来了。失策,失策。”扎西懊悔地说。 娜珍有些坐不住,她焦急地说:“老爷,您想想办法吧。至少,出去探探消息,不能这么干等着。” “老爷,我带些家丁去玛尼堆,把白玛少爷救回来。”刚珠说道。 “别急,这种时候,更要冷静!他们人多势众,白玛真要是被扣下了,你去了就不会被扣下吗?” “老爷,那怎么办啊?” “这些叛乱分子穷凶极恶,贵族也敢打,堪穷也敢杀……现在,只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梅朵、刚珠、娜珍都紧张地看着扎西。 扎西想了想,又说:“阿觉在叛乱分子当中还是有些影响的,找到了他,白玛可能就有救了。” “阿觉少爷现在在哪儿?”娜珍问道。 “他不是被封为什么总指挥吗,现在不在布达拉宫,就应该在罗布林卡。” “他应该在那儿,我去把他找回来。”刚珠说。 “你能去吗,谁都知道你是德勒府的管家,你去有危险。” 娜珍想了想说:“我去,我离开拉萨这么多年了,没什么人认识我啦。” “不行,不行。” “怎么不行,就算被人认出来,他们都知道我当年是怎么离开德勒府的,不会把我算在你们头上,没有危险。再说,我对不起阿觉,我害了他一生,我要偿还他,把他拯救回来。” “不行,这样不妥。刚珠,你赶紧去给我拿套奴仆的氆氇。” “乔装打扮,老爷,我跟你一块去。”梅朵说道。 “你在府上等着。” 梅朵坚决要去,她说道:“我是康萨噶伦的女儿,是贵族小姐,他们谁敢碰我?” 扎西不再坚持,他带着梅朵、娜珍和刚珠、边巴、强巴上街了,他们分成两伙拉开距离走在街上。街上依然乱哄哄的,一群人朝罗布林卡方向捋拥去。刚珠钻进人群,向他们打听:“你们这是去哪儿啊?” 路人七嘴八舌地说:“我们要赶到罗布林卡保卫拉萨佛爷;解放军要刺杀拉萨佛爷;他们还准备好了直升飞机,想把拉萨佛爷从罗布林卡抢走,直接运到北京去;军区大院里停着直升飞机呢。” 刚珠点了点头,离开了人群,跑到扎西面前说:“老爷,阿觉少爷应该在罗布林卡里,大家都往那边去呢。” “我们也去。” 扎西一行随人流到了罗布林卡门前。罗布林卡的墙上坐着人,门楼子前面围着喇嘛、藏兵、康巴人,又喊又叫的。 梅朵左右观察,她说道:“老爷,你们目标大,太危险,我进去。我就说到里面找我爸啦,他们肯定不敢拦我。” “还是我去吧。”扎西说道。 “那群人大都认识你,你进不去,就算进去了,也怕出不来,不是找死吗,还是我去吧。”娜珍说完,转身就走。扎西上前拽她,结果没拽住,他见有人走来,只好扭头躲避。 娜珍混到一群喇嘛里,进了罗布林卡。扎西等人躲在小树林里,焦急又紧张地等待着,他们不时地朝罗布林卡大门前张望。 过了好一阵子,娜珍随着一群喇嘛从罗布林卡里面出来了,她见没人注意,溜进了小树林。扎西问道:“找到了吗?” “阿觉没在里面,他们都躲到布达拉宫去了。我打听到一个情况,拉萨昨天晚上已经走了,离开拉萨啦。”娜珍说道。 “走了?” “土登格勒他们都走了,听园子里的人说,他们从布达拉宫的仓库取走了大量的黄金和印度卢比,直奔山南而去。说要逃亡到印度去。” “这消息确切吗?” “罗布林卡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很冷清,我在里面遇到了年扎活佛,他是拉萨的侍读,他告诉我的,应该没错。” “这个情况太重要了,得赶紧告诉陈副部长。我们走。”扎西说完,带着大家转身离开了小树林。 他们在街上匆匆地走着,扎西突然看到仁钦管家带着一群叛乱分子迎面而来,他赶紧把头低得很深,匆匆而过。 仁钦管家突然停住脚步,他看着扎西等人的背影,突然大叫:“那不是梅朵小姐吗,唉,还有刚珠管家。……不对,那个是德勒老爷,他怎么打扮成那个样子……给我追!” 叛乱分子们朝扎西等人追了过去。扎西一行赶紧跑了起来,一拐弯,钻进了一条胡同。扎西等人在前面跑着,叛乱分子在后面嚷嚷着:“那是德勒老爷,快抓住他,抓住他……” 一名叛乱分子站在屋顶上,他听到喊声,举枪瞄准了扎西。刚好娜珍一抬头看到了,她扑到了扎西前面。结果,子弹打在娜珍身上,她应声倒下,嘴角流出了鲜血。扎西抱住娜珍,呼叫着:“娜珍,娜珍……” 刚珠见旁边有个小门,他跑过来把娜珍抱了进去,娜珍喘着粗气,鲜血不断地流着。 扎西吩咐道:“刚珠,你护送梅朵赶紧去军区把消息告诉陈副部长。” “老爷,你们怎么办?”刚珠焦急地问。 “我没事儿,那边有个屋子,我们进去躲一下。” 边巴和强巴把娜珍抱进了屋子里,娜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她在弥留之际说道:“我一生作孽……人死了,多幸福啊……我终于解脱了,这是报应……老爷,我们两清了。” “娜珍,你再坚持一下,等躲过这会儿,我们就回府上,府上有药,你再坚持坚持……”扎西悲痛地说。 娜珍望着他,幻象出现了,她看到了其美杰布,其美杰布一身贵族服饰,坐到了她的身边。她有气无力地说:“杰布,你多长时间……没来看我啦……你还是那么英俊……那么英俊……”娜珍笑了,目光停滞了,她断了气。 扎西大叫:“娜珍,娜珍……”他伸手把娜珍的眼睛合上了。 筹委会的院子里,汉人干部战士、贵族少爷和仆人,还有筹委会的藏族干部,他们混杂在一起正在修工事,大家有的挖地沟,有的扛麻袋包……忙忙碌碌。一名战士领着梅朵和刚珠绕过工事,朝陈新桥走来。陈新桥见到他们,惊奇地问:“梅朵、刚珠管家,你们怎么来啦?” 梅朵左右看了看,小声地说:“我有紧急情况向你汇报。” 突然一颗炸弹飞过来,在筹委会大楼外炸响了。陈新桥马上掩护他们,把梅朵压在身子下面。紧接着又是一阵机枪的声音,战士们紧急戒备。 梅朵直起身来,掸着身上和头上的尘土,又对陈新桥说:“拉萨喇嘛跑了。” 陈新桥闻听,认真起来,他问道:“你从哪儿听到的消息?” “是罗布林卡里面的人说的,很准确。” “看来,和我们掌握的情况完全吻合,拉萨喇嘛确实叛逃出走了……梅朵小姐,你跟我来。”陈新桥带着几名战士,掩护梅朵和刚珠朝筹委会大楼而去。 一九五九年三月二十号,以拉萨喇嘛为首的拉萨反动上层集团叛逃三天之后,叛乱武装终于发动了蓄谋已久的以拉萨为中心的全面武装叛乱,他们向我驻拉萨机关、部队和企事业单位发起了全面进攻,解放军被迫进行反击。 央宗不知贡布把白玛弄到哪里去了,她急得来回踱步,直搓手。塔巴跑过来,喘息着说:“小姐,我探听到了,白玛少爷被他们绑在了小树林里。” “好,我们马上去。”央宗说着,就要走。 塔巴拉住她,从怀里掏出两把手枪说:“小姐,我偷的。”央宗拿过手枪,又别好腰刀,两个人直奔小树林。 小树林里有几匹马正在吃草,白玛被绑在不远处的大树上,他面容憔悴。工事旁边倚着五名叛匪,他们听着拉萨城方向不时传来枪炮声,议论着。 叛匪朝拉萨城方向张望,不解地问:“解放军开炮了,怎么这么大动静?” 另一叛匪抻着脖子眺望,他说道:“那是什么地方?……药王山,药王山被炸平了。” 一只手拍在叛匪的肩上,他吓得一激灵,转身望去。央宗和塔巴站在他们身后,央宗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喝道:“还不快滚!” 叛匪捂着脸说:“唉,当家的不让你……夫人……” 塔巴抬手朝他脚下放了两枪,叛匪吓得撒腿就跑。央宗跑到白玛身边,掏出腰刀把绳子砍断,她说道:“白玛,快走。” 白玛已经筋疲力尽,没有了力气。央宗和塔巴把他扶上马,他们刚要走,突然枪声大作,树枝不断被打下来。原来是贡布赶来了。 央宗和塔巴扶着白玛,且打且退,他们退到了玛尼堆修的工事边,躲了进去。贡布等人朝这边追过来,白玛看见工事里有手榴弹,他爬过去,捡起一颗,扔了出去。然后扭头对央宗说:“我在这儿挡着,你们俩赶紧跑。” “我不跑。”央宗执拗地说。 “他们那么多人,我一个人先挡着,你们快走!” “我留下来,就是为了你,我们死也要死到一块。” 塔巴手枪里的子弹没了,他把手枪朝叛乱分子砸了过去。白玛又摸起一颗手榴弹,朝贡布他们扔了过去。 贡布等人已经逼近了,突然叛匪不停地摔倒在地,白玛和央宗感到奇怪。原来是扎西、梅朵、刚珠、边巴、强巴带着陈新桥等二十几名解放军战士正冲过来,他们冲着叛匪们开了枪。 叛乱分子们扭转枪口,朝后面射击,双方一顿混战,叛匪不断被打死。贡布躲在一棵大树后面,他举枪刚一探头,就被陈新桥一枪击倒,贡布捂着胸口倒下了,他满手是血,鲜血染红了嘎乌,他疑惑地说:“拉萨佛爷的圣物啊,刀枪不入啊……”说完,趴在地上不动了。 众叛乱分子见贡布被打死,纷纷双手举枪,跪地告饶,投降了。扎西和梅朵跑到工事前,扎西把白玛拉了上来。梅朵跑过来,一下子扑到白玛怀里,激动地说:“白玛哥,你还活着……” “是央宗救了我。”白玛说道。 “梅朵小姐,欠你的情,我还了。”央宗笑着说。 梅朵推开白玛,有些尴尬。 “梅朵小姐善解人意,她是一个善良的人,她值得你对她好,梅朵,你和白玛……” “央宗……你不要说了。”白玛打断她说。 “白玛哥,你不要执迷不悟了,你知道我是谁吗?德勒府曾经有一个女儿,叫兰泽,那就是我,我是你的妹妹。”央宗郑重地说。 在场的人全傻在那里。强巴惊讶,他上前仔细端详着央宗,然后呜里哇啦地叫了起来。塔巴从包袱里拿出那个藏装洋娃娃,强巴抢过来察看,他拿着洋娃娃冲到扎西面前,扎西一看藏装洋娃娃,也惊呆了。 央宗走到扎西面前,叫道:“爸啦……” “我的女儿,我的兰泽,怎么是你啊?”扎西激动得热泪夺眶而出,他紧紧地抱住了央宗。 “是我啊,爸啦……” 陈新桥带领解放军战士们清理战场,把叛乱分子的枪缴了,他们排着队被押走。扎西等人全围到大坑前,白玛遗憾地说:“他们给破坏了,全被他们破坏了。爸啦,伏藏真的还有吗?” 扎西也蒙了,他喃喃地说:“按上师的偈语,这石头已经飞走了,可我的伏藏在哪儿啊?” 一辆汽车把多吉林寺的庙门撞开,叛乱分子纷纷跳下车,冲进多吉林寺。他们驱赶喇嘛出大殿,喇嘛们不走,叛乱分子就用枪托打他们,往外拖他们,嘴里还嚷嚷着:“走,走,佛爷都去印度了,你们也去,都去!谁不去,打死谁……” 叛乱分子们又冲到后院,赶出一群羊,羊咩咩咩地叫着,被赶出了寺院。 格勒和琼达也进了院子,他们站在院中央,四下里瞭望。琼达吆喝着:“能带走的,都带走,什么都别留下!” 叛乱分子冲进大殿,他们推翻酥油灯,抢走法器,把金碗、金佛、唐卡等抢劫一空。他们挨个房间查看,发现有人就往外拽。 老态龙钟的多吉林活佛正在睡午觉,他听到外面的动静,爬起身朝外面张望。他又回到铺前,故意把被子掀翻,又把桌子推倒,他打开门,然后顺着独木梯朝上面爬去。老活佛爬到上面以后,把独木梯抽了上去。 外面传来脚步声,叛乱分子闯了进来,他们以为屋子里已经被抄过,转身走了。 多吉林活佛上了寺院的房顶,他看到院子里叛乱分子正把喇嘛们赶出寺院,喇嘛们有的惊魂未定,有的衣冠不整,被装进了汽车里。薄衣单衫的多吉林活佛缓缓地坐在 5c4b." >屋顶,开始闭目念经。 叛乱分子拿着火把开始点庙,主殿已经起火。烟雾中,小喇嘛跑过来,他大叫:“活佛,您快走,我背您走。” “你们跑吧,快跑,能跑哪去,就跑哪去,躲起来。”多吉林活佛从容地说。 “我背您走,再不走就来不及啦。” “我哪都不去!我是活佛,活佛就应该在自己的寺庙里;离开了寺庙,活佛就不再是活佛了。你走吧,走吧!!” 多吉林活佛一个人坐在屋顶,禅定,念经。小喇嘛无奈,只好给老活佛磕了头,然后起身跑了。 叛乱分子驱赶着喇嘛、羊群渐渐走远了,他们回头张望,山门、院子、主殿已经全部起火了,多吉林寺已经是一片火海。 老活佛在火海中淡定地念着经,仿佛在烈火中永生! 格勒边走边回头,最后他停住脚步,看着燃烧的寺庙,突然跪下,冲着多吉林寺磕头。他声嘶力竭地说:“多吉林活佛,您悟道一生,修行一世,终于去了佛的天国。可我呢,我去哪儿?老活佛,您终于功德圆满了。而我,翻过喜马拉雅山,那边是什么地方,何处还有我的家园?”格勒说着,已经泪流满面。他身边的叛乱分子不明白他的心境,也跟着乱磕头。 琼达站在那儿也很悲痛,流下了眼泪。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驮子上的一个牦牛袋子掉下来,银圆撒了满地。叛乱分子们看格勒正在闭目念经,便>?纷纷跑过去抢银圆。火光不断在格勒脸上闪烁,远处的叛乱分子们正抢作一团,不断把银圆往怀里塞。 解放军指战员在优势炮兵火力的支持下,以两天多的连续作战,逐步攻歼和围歼了盘踞在药王山、罗布林卡、大昭寺、小召寺、恩珠仓等处的叛乱武装。他们对盘踞在布达拉宫上的叛乱武装分子展开政治攻势。 解放军已经把布达拉宫包围了,雪村楼顶矮墙上架着一个高音喇叭,喇叭里响着白玛的声音:“布达拉宫上的叛乱武装分子们,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解放军随时可以向布达拉宫发起攻击,为了保护布达拉宫的文物建筑,为了你们的生命安全,我们奉劝你们停止抵抗,放下武器,解放军的政策是优待俘虏,只要你们放下武器,绝对保证你们的安全……” 布达拉宫的金顶上,叛乱分子乱成一片,阿觉歇斯底里地大叫:“不要乱,不要乱!要拼到底,拼到底!” 一名拿枪的藏军官跑过来,他汇报:“总指挥……小召寺那边……也坚持不住了,他们都投降了。” 阿觉往前走了两步,还没到房檐处,他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藏军官忙叫道:“总指挥,总指挥……” “没事儿,不怕,不怕。”阿觉自我安慰地说。 陈新桥伏在雪村矮墙后用望远镜观察布达拉宫,宫里面没有太大的动静,偶尔有人朝下面射击。 扎西拿过话筒,继续喊话:“阿觉,我是爸啦,你下来吧,拉萨喇嘛还有你姨夫土登格勒他们都已经叛逃了,噶厦政府都垮台了,还有什么札萨,任命你为总指挥,那不过是一个替死鬼,你快醒醒吧。你误入歧途,那是土登格勒他们挑拨的结果,你主动投降,解放军会对你宽大处理……” 阿觉呆呆地坐在布达拉宫的金顶上,听着扎西的喊话。叛乱分子们有的抽烟,有的喝闷酒,已经没有了战斗的士气。扎西在喇叭里的喊话不断传来。 康巴头目凑到阿觉身边,问道:“吉塘活佛,整个拉萨都让解放军给占领了,布达拉宫怕守不住了,还是逃跑吧。” “已经来不及了。”阿觉沮丧地说。 “那怎么办?” 阿觉不慌不忙地从身上掏出手枪。 头目大惊,他叫道:“活佛,你这是……?” 阿觉把枪甩在地上。 下面又传来了扎西的声音:“阿觉,如果你现在投降下来,你就立了新功,解放军一定会优待你。陈新桥副部长让我告诉你,他们保证不会杀你,也不会伤害上面的武装人员,只要你们放下武器,真诚投降……” 阿觉受到了感化,他带领众叛乱分子从布达拉宫上打出了投降的白旗。他们举着武器从宫门里出来,沿着台阶往下走,解放军战士在两旁持枪监视。阿觉举着枪,随人流走过来,他穿着普通的衣服,帽子戴得很低,想混过去。 陈新桥觉得不对,指着阿觉说:“你,站住。” 阿觉只好站住。陈新桥把他的帽子摘下来,认出了他:“阿觉少爷。” 一名解放军上前把阿觉手上的枪取了下去。阿觉哭泣着说:“陈副部长,陈叔叔,我……我没听我爸的话,我该死……” 扎西从陈新桥的身后突然冲了过去,他对阿觉一顿拳打脚踢,骂道:“你堕落,你堕落啊……浑蛋透顶……” 陈新桥上前奋力把扎西拉开,阿觉被解放军押走了。扎西冲动地骂道:“你就应该从上面跳下来,向人民谢罪,你还有脸活着……” 农奴们聚集在拉萨河边的玛尼堆前,他们把成本成沓的地契、房契、人身契全部扔到玛尼堆的大坑里。生死文书、奴仆身份登记簿等堆成小山,农奴们把它们点燃了,契约燃烧着,纸灰在空中飘荡着。解放军和农奴们一起唱歌跳舞,他们唱道:“拉嗦洛,翻身解放了,老爷滚蛋了,叽叽嗦嗦。”强巴高兴,虽然不能说话,却欢呼着,农奴们欢歌笑语,无限幸福。 扎西望着这些幸福的人们,突然醒悟。他想起了上师的偈语:这个玛尼堆轻若祥云,飞上天空之日,就是你找到伏藏,完成心愿之时!扎西终于明白了上师偈语的真正含义。他出现了幻觉,看到玛尼石和纸灰一起飘起来,飞向了天际。此时,就是扎西顿珠一生等待的那一刻。多吉林活佛的预言就展现在他的面前,百万农奴翻身解放,雪域众生等待千年,祈祷千年的心愿,终于在这一刻再现人间。 ——全书完——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