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猫生十年·一只老猫眼中的人生》 写在前面的话 有读者说,小说有村上春树的文风,亦有读者说,这文夏目漱石的《我是猫》的影子。但作者告诉我,这只是她在他乡深夜里奏响的一支小夜曲,也算是给渐行渐远的青春岁月的一个祭奠。 小说用一只老猫的口吻叙述,通过猫眼观看人生十年,呈现出京城年轻人的十年青春,追求与挫折、爱情与梦想,似水流年的慨叹。一种淡淡的忧伤,缓缓流过生活的画卷。 序言 说是“猫生十年”,其实更主要的还是人生十年,之所以叫做《猫生十年》,我想,这是因为猫不仅是这个故事的叙述者,还是重要的参与者,是其中不可或缺一员的缘故吧。 凡是读过日本著名作家夏目漱石的成名作《我是猫》的人,看到这部小说,大概都会联想到生活在穷教师苦沙弥的那只没有名字的猫,正是那只猫为读者讲述了人世的无聊、无奈、污浊以.99lib.及悲苦。当然,《猫生十年》的这只叫做“阿赳”的猫,为读者讲述的并不是夏目漱石笔下的人生世界,而是当下走入大都市的知识青年的日常生活,是她们看似平凡、实际多彩的人生。阿赳眼中的十年人生,是不少知识青年在今天都有可能经历的人生,是那些进入大城市、在挫折与奋斗中日渐成熟、寻求理想与现实的和解点的向上人生,而不是那种庸常的、没有责任感的、缺少思考的人生。 小说中存在着一明一暗两条主线,即主人公招弟的成长和猫阿赳的成长,这两条主线相互交融,互为补充。小说截取了人生中变数最大的青年时代的十年(对于主人公而言,则几乎可以说是整个人生),描写了主人公招弟对于理想、爱情、亲情、责任甚至生死的态度。虽然招弟只是个平凡女孩,但她质朴、有爱心、有责任感,以明朗包容的心态对待生活,她的人生尽管短暂,但借用阿赳的话,招弟“得到了她自己的完满”。而与招弟相依相伴的阿赳,也拥有自己相对独立九九藏书的世界。在阿赳的世界中,招弟、花花、公子小白、蘅蘅、小玉等各有位置,十年的猫生,一系列的生离死别,使阿赳从一只娇憨懵懂的小猫,成长为“有思想的成熟大猫”,继而成为虽历尽沧桑、却依然保有从招弟那里继承下来的“温暖安宁”心境的老猫。只有这样的一只老猫,才会把招弟的死,视为自己的新生;也只有这样的一只老猫,才能在春日的午后,用淡然的语调,为我们讲述这十年间的故事。 在看到赵玉皎的这部小说之前,我作为她的老师,只知道她文笔不错,翻译过一些日本文学作品,作为译者得到了读者的认同,却并不知道她还有作小说的热情,更未曾想到她会利用赴日研究的宝贵时间写作这样一部小说。由此可以想见,小说里所描写的人生对于她而言,是多藏书网么地重要,她无法压抑自己描写如此人生的冲动,急切地释放聚集于自己内心的热情。北京大学日本文学方向的在学博士生和《猫生十年》这部小说的作者,我想对于赵玉皎来说,都是她十分在意的身份。文学研究者与文学创作者这两种身份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虽不免存在时间或精力等方面的冲突,但又有可能达成完美的统一,文学创作可以促进文学的研究,使文学的研究、批评更有文学色彩。我虽然更愿意看到她的学术著作,但作为一个喜欢思考、热爱写作的文学爱好者,她能够用自己的笔表达她的体验和感悟,我也颇感欣慰。 于荣胜 2011年3月 〇、午后 呃,好99lib.吧,既然诸位对我平凡的生涯这样感兴趣,我就不好几次三番地推托,过分低调就显得不通情理,对不对?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太阳暖烘烘地照着,空气里都是青草的味道,连翘花开得这么灿烂,蜜蜂也嗡嗡直叫。在这样美好的午后,不说点什么,确实有点无趣。 唔,要我快点?唉,二黄君,你刚满周岁,血气方刚,是无法体会我这个老猫的心情的。眼前的春光,我已经看了十回啦,不知道在我有生之年,雪白的玉兰花瓣还能有几次落到我的身上。我活到了自由猫族难以企及的十岁高龄,我猫生中一个小小的片段,可能就相当于另一只自由猫兄弟的全部生命印象。十年,对于人类都是一个遥远的距离,追寻十年之前我记忆的源头,仿佛是让我从千丈的幽暗潭底艰难上溯,去寻觅那一丝若隐若现的微光。藏书网 我老了,虽然体格还康健,却也时常感到来日无多。十年的生命,留给我的只是一段段记忆,像漂浮在时间大海上的小小岛屿。如果诸位认为它能你们今后的猫生带来帮助,哪怕仅仅是能让你们得到片刻的欢娱,我也不吝于和诸位分享——当然,在此,我先要感谢诸位愿意容忍一只老猫的啰唆和不时发作的别扭脾气。九九藏书九九藏书 那么,闲话少说,书归正传吧。 一、初识招弟小姐 这个世界给我的最初印象十分不美妙,那是一个阴冷潮湿的昏暗夹道,四面都是高墙。我又冷又饿,筋疲力尽,浑身刺痛,像有千百只小虫在叮咬。我在夹道里团团打转,却找不到逃离的洞口,只得一声声地呼救。我不知道叫喊了多久,只觉得喉咙已经沙哑。突然,高墙上啪地打开一扇窗户,我听到了人类的怒吼声,“吵死了!死猫!”一个玻璃瓶砸下来,在我面前摔得粉碎。我吓得魂飞魄散,再也出不了声音,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这时,夹道的铁门吱呀一声打开,我大吃一惊,想拔腿逃跑,却怎么也动弹不了,耳边这时传来了一个温柔的声音,“是一只小猫,好小哦。” 这声音莫名地使我安静下来,我抬头想要看看这个人,却被一双肥厚的手掌一下子捧了起来。 在我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女孩,一个清秀苗条,一个敦实粗壮。我正坐在胖女孩的手掌心里,对着一张圆盘般的大脸,一股暖乎乎的气息扑面而来,我不禁眯起了眼睛。秀气女孩轻轻摸了摸我的脑袋,用她那好听的声音说:“真是个小可怜。” 这就是我和招弟小姐、蘅蘅小姐初次见面的情景。诸位大概听说过,我和人类有着不浅的瓜葛,但想必你们并不知道,在我十年九九藏书的生命中,有九年多是和人类一起度过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算不上真正的自由猫族,但也正因如此,我对世界的看法或许会有令诸位耳目一新的地方。 我坐在招弟小姐的手掌上,来到了一个温暖干燥的房间。她们开始翻箱倒柜,把几块烤鱼片和一碗热牛奶放在了我面前。我毫不别扭地接受了,在她们的惊叹声中风卷残云地舔吃干净,然后爬到招弟小姐的脚背上,呼呼睡着了。 一觉醒来,招弟小姐和蘅蘅小姐已经就我的抚养问题达成了共识。一直以来,招弟小姐都以为是她收养了我,其实不然,在我爬上她脚背那一刻,我已经做出了选择。 我并不是不喜欢蘅蘅小姐,恰恰相反,蘅蘅小姐是人类中最美好的女孩,就像一株美丽的水仙花——不知道什么是水仙花?那么,你们就想象一种最洁白、最芬芳的花,不沾染一点灰尘。至于招弟小姐……呃,如果非要把她比作什么,那她就像一块热乎乎的烤红薯,我自然而然地爬到她身上,并没有经过什么思考。 作为一只在人类社会中求生的动物,选择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也就是选择了什么样的生活。但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并没有选择权,只能听天由命。相比之下,我还算幸运,没有遭受冻饿的苦楚,曾经被好好地对待,平安活到十岁高龄,我应该知足。 但若是诸位仅凭这几句话,便推测我的前半生诸事顺遂,那便大错特错了。唉,打个比方吧,在汹涌的海面上,一只小船颠簸起伏,虽然船舱里还算温暖,但呼啸的风声和剧烈的摇晃不时提醒你,你依赖的这只小船连自己都无法保全,你又会有什么感受? 对我来说,招弟小姐就是那只小船。 我们有个误会,认为人类都很强大。的确,即便是我们猫族中最强大的虎和狮都被他们关在笼中肆意赏玩,他们的破坏力甚至可以毁灭我们的家园。但据我这个在人群中度过大半生的老猫看来,这些人类社会的主人们,其实并没有力量掌握自己的命运,大多数人像我们一样,为了一口吃食四处奔波。不,重重束缚中的他们,又怎么比得过自由奔放的猫族?或许,他们只能和蜂族、蚁族相提并论,一面困惑九九藏书着命运对自己的设定,一面也就慢慢地接受了。 呃,抱歉,一不小心我又犯了爱发议论的毛病,上了年纪就是这样唠叨。也或许,这是由于跟人类一起待久了,不知不觉沾染上了他们的坏习气。接下来,我会尽量避免我的情绪对诸位的误导,客观地讲述我的故事,以求使诸位产生各不相同的新鲜感受。 在这里,我有唯一的一个要求。在讲述我的故事时,我不可避免地要触及到和我共同度过漫长岁月的两个女孩——招弟小姐和蘅蘅小姐——的人生。如今她们一个已经魂归天国,一个消失在茫茫人海里,我只能对着天空请求她们原谅我的打扰。接下来我的讲述会很快,所以请诸位不要吝惜花一点时间,我们先暂停下来静静地为这两位女孩祈祷吧。 二、考研公寓 每当我路过建筑工地,看到那灰蓬蓬的临时板房,一种亲切感便会油然而生。我最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便是在这灰蓬蓬的板房里度过的。 我遇到招弟小姐的时候,她属于人类中的“考研族”,这个族群近年来风光不再,但十年前却盛极一时。所谓的考研族,就是一些年轻的人类,他们的共同之处是都在追求人类社会特有的一种东西——学历。至于学历……你们就理解为人类的第二次出身,好吧?总之,他们背着书包,理直气壮地游荡在各个大学的周边。由于他们的存在,那一片片简陋的板房便被称为“学生公寓”,可以收取不相称的高额房租,而招弟小姐住的那一片板房又格外贵些,因为它就在自称为全国最高学府的P大的北门外。 招弟小姐的房间不大,但地面很干燥,墙壁也还算白。一桌一椅一床之外,还有一个瘦高的小书架,一个塑料衣柜。那是我童年的乐园,记得我第一次小心地爬上书架,鼓起勇气一跃到了铁架床的上铺,再爬上行李箱,站在房间的最高点接受招弟小姐和蘅蘅小姐的欢呼,那种感觉真是心旷神怡。 我无师自通地会用猫砂,令她们赞不绝口。我喜欢猫砂那种厚实松软的安全感,即便不上厕所,我也喜欢把自己埋在猫砂里,但招弟小姐非常反对,竟然对我大声呵斥。后来我发现招弟小姐的衣柜里隐秘幽暗,那气氛令我心安,于是我很快学会了怎样拉开柜门的拉链,招弟小姐不在的时候,我就钻进衣柜。后来那塑料布上扯开了>一个口子,我就不必费事拉拉链了。 在吃的方面,我过得还是不错的。除了猫粮和牛奶,招bbr>弟小姐还时常从学校食堂带回带鱼、肉片、香肠之类的美食。零食我爱吃糖炒栗子、烤红薯和煮玉米,面包和蛋糕也都会尝一点,不过不吃水果,尤其讨厌橘子皮的味道。唉,招弟小姐不知怎么发现了这一点,每当她吃橘子时,总忘不了冷不丁地对着我的鼻子猛挤橘子皮,她就是这样恶趣味。 招弟小姐原本过着刻板的生活,我来到她身边时,她刚刚第一次考研失败,正处在异常的亢奋之中,天不亮就去P大占座位,深夜才回小屋。那天上午为了给我洗澡,她破天荒地没去学校,借用蘅蘅小姐的话,那就是以我的藏书网到来为契机,招弟小姐又变回了一个正常人。她在房间里的时间多了起来,晚上会早早回来陪我玩,我有一小盒子玩具和各种各样的项圈。玩累了以后,我就爬到她粗壮的大腿上扯起小呼噜,梦里觉得有只软乎乎的手在一下下地抚摩着我,偶尔我睁开眼睛,会看到招弟小姐在灯下看书,嘴角还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于是我又安心地睡去。 招弟小姐的朋友不多,只有蘅蘅小姐会时常过来聊天。她们聊些将军啊,才子啊,皇帝啊,听不懂是什么东西。后来我渐渐知道,那些是几百上千年前就已经死去的人类。聊这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可见她们实在是太闲了。不过招弟小姐又总是做出一副很忙碌的样子,那么,大概是因为她们那时还年轻吧,年轻人才会对没有意义的东西感兴趣。 蘅蘅小姐住在招弟小姐的隔壁,她的房间和招弟小姐的差不多,不同的是招弟小姐墙上贴的是紫色花纸,而蘅蘅小姐床边却贴着一幅画。那是蘅蘅小姐自己画的一幅萱草,我记得非常清楚,我现在似乎还能看到99lib?那花瓣上晶莹欲滴的露珠,还能嗅到那清新的芬芳。我喜欢那丛生机勃勃的绿草黄花,我小心翼翼地凑上去看,却从来没有碰过那画儿一下,尽管招弟小姐墙上的花纸早就被我撕得不成样子了。 有一天,我看画儿的时候,招弟小姐抱起我,对蘅蘅小姐说:“你会画萱草忘忧,我也有阿赳来解忧哩。” 哦,阿赳,我都快忘记了。很久以前,我和人类住在一起的时候,她们叫我阿 8d73." >赳。 三、我是猫 “哎呀,你别看它现在胖乎乎的,它刚来的时候那叫个皮包骨头,而且身上那个脏啊,全是猫虱和跳蚤,我足足换了六盆水才算把它洗干净……” 难得有人来串门,招弟小姐立刻跟人家大讲特讲她的耐心和爱心,听得我浑身不自在。我瞅了个空子藏书网溜了出去。 有个房间的门半开着,里面却没有人,我在屋里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好玩的,正要退出去,一转头却看到一个怪物。 那是一只黑白分明、又肥又矮的动物,肚子贴着地,四个白爪子又短又壮,半边脸黑,半边脸白,绿莹莹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直瞪着我,我不禁打了一个激灵。 突然,我看到那动物脖子上的毛刷地炸了起来,顿时显得更加凶恶,一阵恐惧袭上我的心头。但本能告诉我,这时转头就跑更加危险,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踮着脚尖弓起腰,让自己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与此同时,那怪物也竖起了一条毛茸茸的大黑尾巴,不停地甩来甩去,嘴里呜呜地发出警告,但好在并没有朝我扑上来。我们恶狠狠地瞪着对方,一时间难分高下。 不知僵持了多久,我趁它不注意,悄悄地一步步后退,当我正想夺门而逃的时候,却猛地发现那怪物也退出了老远。 啊,原来它怕我!一时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猛扑上去,挥爪狠狠地朝那怪物拍去,它也扬起爪子招架。 啪的一声,我的爪子被硌得生疼,但看那怪物也龇牙咧嘴地一脸苦相,一定被我拍得不轻。我抖擞精神,左右开弓,和那怪物打在了一起。 我们打得正激烈,突然听到身后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我惊愕回顾,看到门口围了一堆人,正指着我笑得前仰后合,其中招弟小姐的笑声最是响亮,一边笑还一边擦眼泪,又弯 4e0b." >下腰去揉肚子。.. 我恼羞成怒,明明看到人家处在困境中,不来帮助一下,却只顾看笑话取乐,这样自私无情的人!我无心再去管那怪物,一头撞了出去。 看到蘅蘅小姐的门虚掩着,我不理会招弟小姐的呼唤,钻进了蘅蘅小姐的房间。 一进门,我就觉得气氛不对。椅子上坐着一个陌生的高大男子,正和蘅蘅小姐轻声交谈,两个人都是一脸愉快。蘅蘅小姐抱起我,那男子也摸了摸我的脑袋,但他的手碰到我的时候,我感到一阵别扭。 我们猫族的本能,对男人和小孩都会有所戒备。这个高大的男子,倒不见得要对我有什么不利,但他>藏书网周围的气氛依然令我不安,所以当招弟小姐的圆盘大脸出现的时候,我还是松了一口气。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镜子中的自己,我虽然受到了惊吓,但自我意识却由此萌发。是的,我是猫,一只有着滑稽面孔的、黑白毛色的公猫,这就是我在世上的全部。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但这倒也没什么不好。 事后,招弟小姐买来一面大镜子放在门后,说不怪我没见识,都怪她屋子太简陋,算是向我道了歉。有时候她抱着我站在镜子前,端详半晌,叹一口气:“一只丑猫,一个丑女,咱俩谁也不嫌谁,对吧?” 四、各有各的故事 招弟小姐很在乎自己的相貌。 P大是个美丽的地方,有山有水,天气好的时候,我会和招弟小姐去散步。那里有许多年轻男女,成双结对地坐在柳树底下。有一次,我们甚至遇到了蘅蘅小姐和那位高大的碣石君,蘅蘅小姐穿着洁白的短裙,露出修99lib.长匀称的小腿,不知有多么优雅动人。 招弟小姐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 蘅蘅小姐开心地笑了,“你也不要辜负春光哦。” 招弟小姐不置可否。 蘅蘅小姐灵机一动,对碣石君说:“下回多带几个你的师兄弟,咱们和招弟一起爬山去。” 招弟小姐突然烦躁起来,“你忘了,我本来就是P大毕业的,P大的男生我见得多了,没兴趣!” 说完,她丢下一脸愕然的蘅蘅小姐,扬长而去。 后来,招弟小姐大概觉得过意不去,去找蘅蘅小姐说了很多悄悄话。招弟小姐有一个高中男同学,和 62db." >招弟小姐都是所谓的高考状元,双双考进P大。招弟小姐对这位同学很有些想法,时常借故去找他,次数太多了觉得不好意思,就拉上自己同宿舍的好朋友。没想到这位同学对招弟小姐迟迟不来电,对她的舍友却一见钟情。.. 蘅蘅小姐十分同情她,“你这么优秀,一定会遇到更好的人。” “藏书网可是我现在没这个心思,我先要考研。” “那你非得考法律么?如果考你本来的外语专业,就不用这么辛苦。” “我只想上法学院。” “可是……” “放心,我不会变成灭绝师太。”招弟小姐笑了,“我也向往你那样的浪漫爱情呢。” 蘅蘅小姐不是考研族,她来到这里,是因为她的浪漫 7231." >爱情。 她本来在南方的小城里做护士,一个值夜班的晚上,她觉得月光很好,于是写了一首诗。后来,她便认识了论坛上一个叫作“碣石潮生”的诗友,他们谈古论今,十分投缘。有一天晚上他们彻夜联句,竟然写了一百零八句。两天后,风尘仆仆的碣石君抱着一大束花,出现在蘅蘅小姐面前。 碣石君并不是骗子,而是P大法学院的正牌研究生。?t>关于这位碣石君,我对他所知不少,难免有自己的观点,但我不预备用我的议论来影响诸位。客观地说,碣石君是我见过的最具备才干的人类男子,他像一颗多棱的宝石,比起来,招弟小姐的擅长考试和蘅蘅小姐的才情,只是相当于他的两个侧面。 蘅蘅小姐没有什么学历,但她有一沓发表过的文章,这使她在一家文化公司谋得了一份校对的工作,得以在京城生活下去。她是真正的古典淑女,无论在何种境况下,都有着随遇而安的从容态度,我至今还能回想起她含着微笑的柔声细语,那是我在这世上最珍贵的记忆之一。 五、压箱宝底 日子平静地湍湍流淌,没有任何意外发生。招弟小姐照例去上自习,蘅蘅小姐也每天去上班,树叶慢慢变黄,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我不怎么愿意出门了。暖气还没有来,小屋里冷冰冰的,我钻进松软的被子,伸直了胳膊腿躺在电热毯上,觉得每一根毛都舒服得打战。 “政治辅导班又涨价了!”招弟小姐一头撞进来,带进一股冷风。 “辅导班,房租,生活费,火车票……”她埋头计算了一会儿,幽怨道:“钱不够用了,明明计划用到考试完嘛,难道.99lib.这会儿让我去打工?” 我没有吱声,这不是我能管的事。 招弟小姐恨恨地捅了捅我,“都怪你!吃也要花钱,拉也要花钱!” 她愁苦了半分钟,毅然决然道:“看来,只好动用我的压箱宝底喽!” 床底下,我的猫砂盆旁边,在那个被我抓得起毛的破帆布箱的夹层里,有招弟小姐的压箱宝底。 好几次,招弟小姐关好门,跪在地上,吃力地拖出帆布箱,拍掉猫砂粒,摸出那张红红的存折,美滋滋地欣赏一番。 “美元哎,美元,八百八十三美元……” 招弟小姐读大学的时候,曾经被派到国外半年,攒下了八百八十三块美元。 如果节省些,这笔钱够我们吃喝九个月了,这也是招弟小姐有恃无恐的原因。 临近元旦的时候,我们的学生公寓突然贴出了拆除的通知,要我们在一月底之前搬走。 早在几个月前,公寓北边那一片片矮房逐渐被拆除,三三两两的乌鸦在空地上盘旋。但隔着一道围墙,那轰隆隆的推土机似乎与我们并没有什么关系。通知一下,公寓里顿时人心惶惶,每天都有人搬走,大门口挤满了板车和面包车。楼上的空房间越来越多,一扇扇门大开着,满地杂物,间或能看到培训班的听课证、一毛的硬币、完好的相框等。水房里不再每天有人打扫,地上积了水洼,大塑料桶里的垃圾溢了出来。院子里的厕所越来越脏,有的人便索性不去厕所了,直接倒进下水道,楼道里弥漫着冰冷刺鼻的气味。 招弟小姐考试的那几天雨雪交加,我无聊地坐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水渍慢慢洇开,有点想离开这个地方了。 招弟小姐脸色青白地回来了,拿了个热水袋捂在肚子上,然后一头钻进了被窝。 她的脚老是不客气地压在我肚子上,压得我直难受,我正想挣开,突然觉得那脚冷得像铁块一样,不知为什么,我就没有动。 第二天,我们离开了P大北门的那片灰蒙蒙的板房。后来,我曾经去那个地方看过,那里已经盖起了一座座高楼,开阔的地面上修建了一个个巨大的花坛,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当年的痕迹。 六、大柳树小院 春节过后,新的生活开始了。 新居是碣石君藏书网帮我们找到的,这是一个真正的小院,院子里有五间真正的红瓦房。招弟小姐住的是最小的一间,却依然有原来小屋的一个半大,地上铺着白白的瓷砖,大书桌、木头衣柜,还有很大一圈沙发。最让我满意的,是院子里居然有一棵大柳树。 我再也不必被招弟小姐踩着铁架子楼梯抱上抱下,只要一出屋门,便能看到蓝蓝的天空。我终于像一只真正的猫那样,在大柳树上磨爪子,在房顶上悠然漫步。 我对新居十分满意,连带着对碣石君也产生了好感。实际上,那段时间多亏了碣石君,搬家中所有需要男人做的事,他都替招弟小姐承担了。 “太麻烦你了。”看到碣.99lib.t>石君搬完箱子,又满头大汗地换门锁、拉网线,招弟小姐的眼圈都要红了。 “没事,我这也是为了蘅蘅。你们俩住在一起互相照应,我就放心了。” 招弟小姐的眼藏书网圈更红了。 杏花快开的时候,招弟小姐第二次落榜了。 不过,招弟小姐像是并不怎么吃惊。 “我本来就计划考三年的。”她对碣石君说,“我没上过法律本科,如果侥幸两次考上了,基础也不扎实。我现在就是担心年龄……” 碣石君安慰她:“你已经比去年提高了四五十分,明年再提高二十分就够了,应该没问题。至于年龄根本不必担心,你明年上的话才二十五,我们很多同学都是二十七八了才读研。” 招弟小姐十分高兴。 高兴之后的招弟小姐开始四处打电话,最后一句话都是:“记得帮我留意哦,有钱赚就行!” 招弟小姐终于要赚钱了,我也很高兴,这两三个月来我的伙食下降了不少,虽然猫粮管饱,但妙鲜包和罐头却难得一见了。 我这时明白了人类为什么那么看重名校出身,就说招弟小姐,她虽然两手空空,但她的不少同学却已混得有些模样了,而且大家也还愿意帮帮她。 以文小姐——一位在一家国际大媒体工作的同学,马上发来了稿子让招弟小姐翻译,招弟小姐兢兢业业地改了好几遍,译稿顺利通过了,招弟小姐成了他们的特约译者,每个月都可以有两三万字的活儿可接。 不仅如此,一个休息日,以文小姐竟然提着水果,亲自上门看望招弟小姐。 以文小姐长着丰润的苹果脸,一笑起来脸颊上两个浅浅的酒窝,十分乖巧。 她一进门就亲热地嚷道:“唉,你老人家总算开门接客了!快把我忘了吧?” 招弟小姐的神色有点不自然:“我知道,一定是你极力推荐我,不然你们哪会那么巧,正好缺翻译呢。” “嗨,那些人?99lib.翻译得没你好,真的,主编都这么说。你翻译的东西,我们连改都不用改。” 看招弟小姐不说话,以文小姐笑着一拍她的肩膀,“得啦,还别扭呢?” 招弟小姐忍不住笑了,“谁跟你别扭,我早就和你一笑泯恩仇了!” 以文小姐,就是和招弟小姐的高中男同学一见钟情的那个舍友。 虽然招弟小姐自称为了养活我才去赚 94b1." >钱,但赚钱后的她却没为我多掏腰包。因为这时候的我,吃的是小玉的饭。bbr> 七、小玉 小院最东头的大屋里>?99lib.住着一对漂亮的小夫妻,小星和小玉。小玉喜欢我,一见我就抱着亲了又亲。小玉在酒店里做服务员,托她的福,我时常能吃到昂贵的鲈鱼、大虾,香肠、肉丸更是家常便饭。有时候招弟小姐看看我的饭食,羡慕道“阿赳发达了”。 蘅蘅小姐要写历史小说,一下班就在屋子里研究古代人怎么穿衣吃饭,招弟小姐也在忙着看书做翻译,只有小玉最欢迎我。 小星是个快活的年轻人,他在比萨饼店送外卖,每天工作到很晚,但没有一点儿疲倦的样子,回家来就会讲.他一天的见闻,整个小院都能听到他的笑声。在他的劝说下,我尝了一小块比萨饼,却被黏住了牙,我使劲张大嘴巴,又拿爪子去抠,却都无济于事,急得我一蹦老高,在屋里团团打转。小玉早就笑得岔了气,无力来解救我,小星假意去喊招弟小姐救我,结果把院里的人都招来看我的笑话。 我虽然被小星算计,但始终不讨厌他。 这样快乐的日子一过就是半年。 夏天快过完的时候,小玉被解雇了,因为她怀孕了。 虽然我认为怀孕了就失业非常不合情理,但小星?和小玉却似乎觉得很正常。小星打算把小玉送回老家休养,可小玉愿意跟小星待在一起。 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辆车,小玉卖起了鸡蛋煎饼。 小玉的身体依然轻盈,她系着雪白的围裙,玻璃柜擦得干干净净,一开张生意就不错,运气好的时候,一天可以卖二百个鸡蛋煎饼。 小玉很高兴,这比她在酒店里工作赚钱要多一倍,而且也并不过分累。 小星更加辛苦了,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把葱和香菜切好,把鸡蛋和面糊搬上车,送到巷口。 夜里很晚了,还听得到他在厨房洗菜的声音。 他对小玉说:“你只管卖,别的都是我干。” 小玉给邻居们送了好几次饺子,抱歉说车子占地方,还多用了不少水和电。 一天上午,小玉刚出去不久就回来了,关上房门再也没出来。 她的车被管理市容的人收走了,车上还有二百多个鸡蛋。那些人来到的时候,别人都一哄而散,小玉不敢剧烈活动,就被抓住了。她刚解释了一句“我怀孕了,实在没办法才……”就被鄙夷地看了一眼,小玉的脸皮很薄,于是不愿意再说什么,默默地看着他们把车子拉走了。 那天晚上,厨房里没有了小星哼着歌洗菜的声音,小院里异常寂静。 不久,小玉就回老家了。 八、阿赳的情殇 故事讲到这里,我不禁有些踌躇,接下来,终于要翻开我最不愿意触碰的一页。如诸位所知道的,我的少年时代平淡之极,饱食终日,无所作为,既不曾捉过老鼠,也不曾与猛犬搏斗。就连我周围的人类,也都过着极其平常的生活,没有人一夜暴富,也没有人遭遇灾祸。对于年轻的诸位而言,这样的日子也许缺乏紧张,不够惊险。但我并不想为了增加所谓的吸引力,来杜撰..离奇的章节。作为一只来日无多的老猫,我所能做的,只是将我的体验原原本本地传达给诸位,将我的生命化为一个样本,作为诸位此后漫长生涯的参照。 在方才的踌躇中,我心中浮起一个念头,想略过下面的这段故事。但终于我决定不再逃避,除了对诸位的责任,这更是对那个深埋在我心底多年的美丽身影的忏悔。这些年来,我一直逼着自己忘记那段往事,但在我不安稳的梦境中,我不知有多少次看到那双美丽的眼睛哀怨地望着我,不知有多少次看到她从我身边掉下高墙。噩梦醒来,只有一钩冷月照着我寂寞的身影,我知道,我无忧无虑的平静岁月一去不复返了。 我和花花相遇在菊花盛开的季节。 那天,我趴在大柳树繁茂的枝叶间,心头突然涌上一种从未体味过的、说不出的难受感觉,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孤零零的自己。 就在这时,我的眼前划过一道亮光,仿佛一颗流星专门为我落下。我猛然抬头,却见一只无比美丽的三花猫正伫立在屋顶上,她的眼睛如同碧沉沉的深潭,只一眼就将我吸入了潭底。 我一纵身跃上了屋顶。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跑了多久,风呼呼地从我耳边掠过,一片片房顶刷刷地在我眼皮下晃过,脚下的路越来越陌生,我紧紧盯着前方那个优美的身影,生怕一眨眼她就消失了。 她轻盈矫健,飞檐走壁如同平地,好几次我以为就要被她甩下,她却也放慢了脚步,我鼓起力气追上去,她却又飞驰而去。 终于,在一片树林前,花花停住了,转身看着我。她碧沉沉的眼睛直盯着我,带着些得意,又带着些戏谑。 晚霞染红了西天,夕阳的余晖洒在花花身上。她雪白的毛上错落地点缀着金黄和乌黑的花团,比猫族中最绚丽的花豹还要灿烂百倍,令我阵阵眩晕。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的腿在打哆嗦,我口干舌燥,张嘴想说什么,鼻端却袭来一股她身上的幽香,我腿一软跪了下去。 上天是如此垂怜它丑陋平凡的子民,美丽的花花竟然接受了我。 花花说,曾经有无数只雄猫跟在她的身后,但还没有一只像我这样,愿意抛弃自己的地盘,一气不歇地跑上大半天,从城里追到山里,尤其我还这么肥胖笨重,更是难能可贵。 和花花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自由自在的时光。一切都那么新奇有趣,我无数次叹息,以前的自己完全不明白怎样才是一只真正的猫。我在山间林中奔跑,在淙淙流淌的小溪边喝水,捕捉蚂蚱、田>鼠和鸟雀。我欣喜地发现自己越来越强健,我深深地爱上了这自由的生活,我要和心爱的花花永远在一起,在属于我们的天地间徜徉。 偶尔,我会想到招弟小姐和大柳树小院,但我看着花花那日益隆起的小腹,想到我们未来可爱的孩子,回去看看招弟小姐的念头也就一闪而过了。毕竟,我是猫,招弟小姐却是人类,我有我的生活,她也会有她的生活,不是吗? 山里的人家不多,但好几户人家开着小饭店,接待从城里来游玩的客人。夜里,我也会和花花翻过围墙,捡拾客人们的残饭。 一连几天秋雨连绵,我没有捕到什么吃的,也没有游客来剩下肴馔,我叼走了一户人家屋檐下的腊肉。 花花的肚子越来越大,食量也增加了,可食物却越来越不容易获得。终于,一天晚上,我偷走了一只肥鸡。 朦朦胧胧中,我意识到了这样做很危险,但一方面又觉得很刺激。更重要的是,当我叼着肥鸡飞身跃上墙头的时候,我看到了花花碧色的大眼睛中露出了欣赏和感动,那眼神令我不能自拔。 灾难终于降临到我们身上。 如果我能未卜先知,我绝对不会让花花和我同行。是的,花花是我怀孕的妻子,我孩子的母亲,我应该让她待在安全的小窝,由我来为她寻得食物。这天经地义,连犬族和人类都会这么做。可是,不知是由于我们猫族的劣根性,还是由于我的迟钝无知,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那天晚上,我们悄悄跳下墙头,摸到鸡窝旁,我突然感到气氛有些异样。 我暗道不好,赶紧抽身后退,一根大棒已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我箭一般窜了出去,一跃上了高墙,花花也奋力上跳,但爪子擦着墙边,直直地坠落下去,大棒狠狠地砸在她膨胀的肚子上,可怜的她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就没有了声息。 我心胆俱裂。 接下来的日子,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度过的。我并非要含糊其辞——虽然个体的悲哀对于他者也并无特别的意义。但在我记忆的海洋中,的确找不到那段日子一鳞半爪的痕迹。也许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替我滤掉了最惨痛悲苦的印象,使我不至于疯狂失控。 我只恍惚记得自己在寒夜里游荡,枯叶在我脚下发出细脆的碎裂声,我看到一个窗口透出温暖的灯光,我停下了脚步,灯下的女孩正仰起一张圆盘大脸。 那是招弟小姐。 九、水管冻裂了 招弟小姐的惊叫声吵醒了小院里所有 7684." >的人。 “死阿赳!你死到哪里去了?我还以为你早死了!”招弟小姐抱着我又哭又笑,“你怎么瘦成这样?你身上怎么有血?你受伤了?” 我想说句话,我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我的嗓子不知怎么哑了。 招弟小姐哭得更厉害了。 后来,有99lib?好几次,招弟小姐蹲在我面前,小心翼翼地问:“阿赳,这些日子你去哪里了?你为什么这么不开心?” 蘅蘅小姐说:“阿赳长大了,他心里有了我们猜不透的东西。” 是的,我生命中的这段经历,招弟小姐和蘅蘅小姐永远不会知道。 大柳树小院里人们的生活还是一如既往,平静得让我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场噩梦。我也就努力地告诉自己那只是一个梦,梦醒之后,一切都并没有改变。 只是我时常神思恍惚,招弟小姐挖空心思,买来各种小吃和小玩意儿,却依然提不起我的兴致。我朦胧记得,那个冬天格外寒冷和漫长,虽然屋里的电热风扇不停地转,但白瓷砖还是凉气逼人,我干脆很少下地了。 有一阵子气温一直很低,厨房里的水管冻住了,大家不得不到邻居家借水。温度回升的两天后,厨房里突然传来哗哗的水声,水管被胀裂了。 当时小院里只有招弟小姐一个人,她惊慌失措地跑去厨房,东张西望,束手无策。她想来想去,只有向碣石君求助。 碣石君很快赶来了,他找到了隐藏着的水阀,打开盖板,止住了水流,又去买来新管子利索地换上,用一条旧毛巾把水管包好。 招弟小姐讷讷地说:“你真是什么都会……” 碣石君笑笑,“我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不过,让你们女孩子过这样的生活,真是难为你们了。” 他迟疑了一下,说:“我可不可以问一下,你为什么一定要考法学?你本来可以不用这么辛苦的。” 招弟小姐说:“我读大学.的时候,偶然听过一个讲座,叫作私权的勃兴,我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激动。我又去买了几本法学理论的书,舍友说你怎么看这么枯燥的东西,可我实在是觉得津津有味。而且,一思考法学方面的问题,我就有一种成就感,仿佛自己也伟大了起来……可能,因为我一直很自卑,又一直有点自负,想凭借这种方式让自己得到某种满足吧。” 说着说着,招弟小姐也迟疑起来,她尽力想回答好碣石君的问题,但这个答案似乎让她自己也吃了一惊。 碣石君不做声了,半晌,他说:“其实,这个圈子并没有你说的那么理想化……不过,还是希望你成功。” 招弟小姐的第三次考研,仍然没有成功。 十、春天里的瘟疫 正如碣石君所说的,第三次考研,如果招弟小姐能提高二十分就可以考上,招弟小姐确实过了分数线,但有一门专业课差四分才及格。 这次,招弟小姐有些受伤了,伤心之后,她陷入了迷惑。 按照原来的计划,是打算考三年的。三年时限已满,收手吧,不甘心,再考一年,也有顾虑。 招弟小姐的父母说,你的事我们也不懂,你自己看着办吧。 蘅蘅小姐说,你的进步真神速,现在放弃就太可惜了。 碣石君说,虽然这一次非常接近了,不过每次考试都会有变数。 以文小姐说,还是赶紧工作吧,年龄拖不起的,得赶紧积累工作经验。 以文小姐又说,既然你只差四分,那何妨不先工作呢?等年底偷偷再去考一次,考上了就上,考不上也什么都不耽误。 招弟小姐觉得有道理。 开始找工作的时候,招弟小姐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不少机会。 首先,她失去了应届生直接落户京城的机会,如今她已经是“外来务工人员”,那些需要这种那种编制的单位都对她关上了大门。 其次,毕业三年.99lib?的她没有丝毫工作经验,迈不过那些待遇丰厚的大企业的门槛。 而愿意找一名P大外语系女生做秘书的小公司老板,见到招弟小姐本人后又连连摇头。 每天,招弟小姐努力地打扮好出门,又垂头丧气地空手而归。 也有翻译公司让招弟小姐去做审稿,或者培训学校让她去教小孩子,招弟小姐却又迟疑了。 正在彷徨不决的当口,一个大变故的出现,使招弟小姐再也找不到工作了。 京城爆发了一场大瘟疫。 那一年的春光格外明媚,绵长的柳丝在轻风中飘摇,可是街市上一片萧条,人们惶恐不安地躲在家中,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大柳树小院的邻居们大部分逃回了老家,剩下的也窝.在屋里难得露面。 在这场瘟疫中,我们猫族和犬族不幸被列为不可接触的动物,人类一夜之间翻了脸,据说每天街道上都会新增许多流离失所的猫狗,而到了第二天他们又诡异地失踪了。 招弟小姐严禁我走出小院,也不许我到邻居家串门,只有蘅蘅小姐还一如既往地欢迎我。 许多时候,我从愁眉苦脸的招弟小姐屋里出来,在心事重重的蘅蘅小姐房间转一圈,情绪不由得更加低沉,我爬到大柳树最高的枝条上,恍恍惚惚地眺望着外面那变了样的世界,不明白在这样的世界上生活究竟有什么意味。 我心里也冒出过离开那里的念头,但我到哪里去?到山林之间吗?蓦地,那个美丽的身影电光石火般在我脑中一闪,我心头一痛,顿觉万念俱灰。 一天又一天,我伏在大柳树繁茂的枝叶间,那是我能逃离这个世界最远的地方。 将我又拉回这个世界的,是公子小白。 十一、公子小白 公子小白是蘅蘅小姐装在书包里悄悄带回来的。 那天晚上,蘅蘅小姐带上口罩,骑着自行车来到P大小南门,从铁栏杆缝里接过了那个书包。 蘅蘅小姐把公子小白托在手掌心,说看他多么小,就和阿赳当年一模一样。 招弟小姐却说,这小猫可比阿赳漂亮多了,多么贵气啊。 公子小白一身雪白的长毛,颈上系一个?硕大稚拙的红蝴蝶结,一双饱含水汽的蓝眼睛怯生生地看着我们。 他是碣石君在湖边的草丛里捡到的,当时他正被围在一圈人当中哀哀地低鸣,身边还放着大半袋皇家猫粮和两个妙鲜包。 公子小白是我见过的最温柔懂事的猫。他生来喜爱洁净,从没有把牛奶打翻过,更不会把猫砂弄出盆外,吃过饭后,他就乖乖地坐在沙发上,把自己梳理干净。 他正是好玩的年纪,成天追着我的旧皮球滚来滚去,小院里又响起了久违的笑声。 不可思议的是,公子小白似乎对我有着天然的亲切感。一旦我爬上大柳树,他就会在树下绕来绕去,呜呜悲鸣,清澈的蓝眼睛哀切地望着我,使我不得不下去陪他。夜里,我一觉醒来,感觉到一个暖呼呼的小身体紧紧地偎依着我,我心里不禁涌上一股柔情。 有一天,我看到公.子小白惊诧地盯着大镜子,眼睛瞪得溜圆,突然,他猛地往后一蹦三尺远,摔了个屁股蹲。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随即又觉得百感交集。 时间如同流水,生命循环更替,我有什么好想不开的呢? 我要好好地生活。 公子小白给我们所有人带来了好运气..。 在经过漫长的准备之后,蘅蘅小姐的历史小说终于动笔。这部蘅蘅小姐的唯一的小说,便诞生在此时的大柳树小院。我常常看到蘅蘅小姐坐在桌前写作,膝上卧着公子小白,他们都是一脸安宁,浑然忘却了小院外的世界。 招弟小姐也撞到了她的好运气。 一天,她在网上发现一家出版社在寻找译者,翻译一本非常、非常有名的书。 招弟小姐心想,这么有名的书,稿费一定会开得很高,碰碰运气吧。 世上的事就是那么让人无法理解,只有本科毕业的招弟小姐居然被选中,去翻译一本与她的资历极不相称的著作。 后来才知道,当时人心惶惶,大家都无心做事,竟没有人去应征。 用招弟小姐自己的话说,那是让她“捡了个大便宜”。 不过,此时的招弟小姐并没有预料到这本书会给她后来的人生带来重大影响,她还带着点小失望,嘟囔说没想到一千字只有六十块,比翻译新闻稿还便宜,唉。 进入盛夏之后,疫情渐渐得到了控制,生活又恢复了正常。健忘的人类很快把那段日子抛在了脑后,继续寻欢作乐,巷口的烧烤摊上围满了喝啤酒的人,深夜里还能模糊听到粗鲁的吵闹声。 招弟小姐诚惶诚恐地翻译她的名作,把一个词改来换去,一句话颠三倒四,书稿边上写满了她的小注,翻译的速度可以媲美蜗牛。 她又投了几份简历,但求职的心思已经没有春天时那么急切。她本来就不甘心那四分的差距,眼见大半年已经过去,再考一次的想法又蠢蠢欲动了。 她满怀希望地给以文小姐打电话,如果精明的以文小姐能支持她,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去找工作。 可是,以文小姐的一句话,令她吃惊得把考试忘到了九霄云外。 以文小姐说:“招弟,我正想告诉你,我和国强分手了!” 十二、校园爱情的期限 以文小姐和招弟小姐在一起的时候,她们都很默契地不提国强君。 这倒不是她们心里还有什么芥蒂,在以文小姐来说,她虽然生性好强,但还不至于浅薄得要在单身朋友面前炫耀自己的幸福爱情,何况爱人还曾经是朋友暗恋的对象。而招弟小姐的神经,也还没有坚韧到愿意面对以前梦中情人的甜蜜感情生活的地步。 可是有一次,以文小姐迟疑地问:“招弟,你以前为什么会觉得国强好?” 招弟小姐说:“上高中的时候,他的成绩最好,不光总分第一,每一科几乎都是第一,很多女生都崇拜他……这是不用说的了。有一回省里英语竞赛,我们俩一起去了省城,那时候天热,他衬衫的袖子挽上去一截,吃饭的时候,我第一次在近处看到了他结实的小臂,也是健康的小麦色,还生着茸茸的汗毛,我突然有一种……” 以文小姐噗嗤笑了,“嗳,好恶心!嗨,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高明深刻的理由,原来只是少女怀春,随便找了个寄托的对象,太不靠谱了……”说着连连摇头。 招弟小姐也笑了说:“古今中外的伟大爱情,哪个又有什么高明深刻的理由呢?” 静默了一会儿,以文小姐说:“假设你和一个人谈了恋爱,却发现他其实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会不会失望?” 招弟小姐想了想,摇头道:“说实话,我不知道……我还没有机会去失望。” 以文小姐轻轻叹了一口气。 以文小姐和国强君分手之后,倒是更频繁地来找招弟小姐了。她们之间像是卸下了某种禁忌的包袱,两人终于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 以文小姐的情绪似乎还不太稳定,她拉着招弟小姐陪自己去P大怀旧,一个劲儿地诉说种种酸甜往事,那一阵子,空气里全都是国强君的味道。 招弟小姐说:“你怎么像祥林嫂似的,既然这么放不下,为什么一定要分手?” 以文小姐腮帮子上还挂着亮晶晶的泪珠,恨恨地跺脚道:“你太不理解人了!” 招弟小姐无语。 其实,我知道招弟小姐实际上非常乐意听以文小姐倾诉,她做出藏书网一副无奈奉陪的姿态,来掩饰她认为很不光彩的窥探心理。我甚至能感觉得出来,招弟小姐竖起耳朵,不漏过一丝一毫的信息,从又哭又笑的以文小姐的叙述中抽丝剥茧,来编织起一幅招弟小姐版本的国强君恋爱始末全景图。 招弟小姐说:“我怎么越听越觉得你们俩在一块儿挺好的呢?” 以文小姐怒道:“我白哭了那么久……” 招弟小姐忙说:“好了,好了,我听懂了。你们的矛盾主要有两条,一是他不听你的建议,不肯工作非要读博,二是他过于庇护家人而忽略你。第一条又算什么矛盾,等他读完博自然就工作了,不是吗?至于第二条,唉,如果你早点跟我说就好了,你大概不清楚,我们那边的男人……” 以文小姐打断她,“你们那边的男人,我比你清楚多了!” “噢,是,是……” 过了一会儿,以文小姐的情绪平静下来,说:“你刚才说的都是表象,其实归根结底,还是那句被说俗了的话,我们的价值观不一样了。” 她看看一脸茫然的招弟小姐,叹口气,“纯洁的姑娘,看来指望不上你理解我了。不过这些天也多亏了你,帮我熬过了过渡期。我现在可以放下过去,寻找新的幸福了。” 招弟小姐兀自不甘心地问:“你真的决定放弃他了?” 以文小姐默然。 临走的时候,以文小姐忽然说:“招弟,有句话你听了别不高兴……我这些天想了很多,国强是个好人,我也不算坏,但我们不是一路人……或许,你和他才是。” 招弟小姐愣住了。 以文小姐说:“以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没有错,但可能我真的错了。是我夺走了你的机会,如果你们俩……我会高兴地祝福你们……” 招弟小姐羞愤地红了脸,打断她,“你别瞎说了!我们早就不可能了!” 以文小姐自觉颇为真诚的一番话,却得>?99lib.罪了敏感的招弟小姐。招弟小姐能接受国强君不爱自己而爱自己的好友,但以文小姐的那番话,让本来就自卑的她有一种被人施舍的羞耻感。 怀着知耻而后勇的悲壮心情,招弟小姐闭门不出,狠狠地看书做翻译。 她说,我自然会有我的机会,谁也夺不走,也不用谁来让。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合上书,伸了个大懒腰,仰面倒在床上,还不忘激励自己:招弟,为了事业,为了爱情,坚持住! 就在招弟小姐发愤著书的时候,蘅蘅小姐那里却传来了一个坏消息,让她对爱情的憧憬彻底化为了泡影。 那天,我听到了招弟小姐的哀叫,“你们这都是怎么了?这世界到底怎么了?” 蘅蘅小姐和碣石君的爱情,竟然也走到了尽头。 十三、浪漫也有尽头 这一年似乎流年不利,姻缘都要离散,连蘅蘅小姐和碣石君这样的佳偶也不能幸免。 蘅蘅小姐和碣石君从来没有争吵过。 蘅蘅小姐多才多艺,生性却内向安静,小院里的邻居甚至有人从来没和她说过话。只有碣石君来的时候,她才显得活泼些,轻声细语地说些闲话。他们都是浪漫的人,在一个月光如水的晚上,他们还带着箫在湖边坐了一夜。蘅蘅小姐画画的时候,碣石君会在旁边静静地看,蘅蘅小姐有时抬起头来,他们就相视一笑,那气氛连我都觉得温馨。 碣石君虽然长得英武,但对蘅蘅小姐向来温柔有礼,在人前顶多只会拉拉她的手,我有时候想,所说的“相敬如宾”,大概就是他们这样子了。 但如果说他们之间完全不曾发生过不愉快,那倒也不是。我就见过一次。 那天,碣石君翻着蘅蘅小姐桌上的书,忽然说:“为了写一个历史小说,就要看敦煌变文,是否小题大做了些?” 蘅蘅小姐说:“我只是想看看唐代的人怎么说话。我写唐朝故事,总不能让他们说 href='2210/im'>《红楼梦》里的对话吧?” 碣石君说:“历史小说很难流行的,怕是不值得下这么多工夫。再说现在的读者哪有那样识货,只要故事热闹好看,后现代派的对话也没关系。” 蘅蘅小姐笑着摇摇头,“我可不喜欢那样。” 一般情况下,如果他们俩就某个看法没有达成一致,各自笑笑也就算了,但这一次碣石君似乎想把话说完。 他说:“我的意思是,你这样太费时间了。咱们虽然还年轻,但如果不抓紧这几年,等大局已定的时候就很难改变了。” 蘅蘅小姐说:“反正我下班以后也是闲着,这时间不拿来写东西,大概也就玩过去了吧。” 碣石君说:“所以我想和你商量,你考一下中文系的研究生好不好?你可以考古文献或古文学,你的根底其实早就超过了那些研究生的水平了。” 蘅蘅小姐为难地说:“可是你知道,我几乎不怎么会英语。而且,我也实在不擅长考试……” 碣石君说:“这些我都想过。不过考研究生的题目,跟中学考试完全不同,有你自由发挥的空间。而且三古专业对外语要求最为宽松,如果导师赏识,甚至有破格录取的希望。” 停顿了一下,他又说:“我知道你不会误会我,我从来不在乎学历,真正聪明的女孩子也不需要学历来装饰自己。不过,如果你是一个应届研究生,眼前立刻就会多出很多机会。” 蘅蘅小姐思考了一会儿,坚定地摇了摇头。 碣石君有些急了,“那你难道愿意一辈子做校对吗?你怎么能这样不求上进呢?” 蘅蘅小姐愣住了,半晌,才说:“每个人上进的方式不一样。” 碣石君心烦地摇头,“你太天真了,社会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次小争执之后,碣石君和蘅蘅小姐很快又言归于好,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没有闹翻。只是,接下来碣石君忙着考公务员,又准备毕业论文,在大柳树小院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在得知他们分手的消息时,我才恍然记起藏书网我已经有一两个月没见到碣石君了。 分手是碣石君提出来的,实际上,一个颇有家世的小师妹向他暗送秋波已不止一日两日了。 难以拒绝的时候,不仅仅是因为那利益足够大,还因为自己正好需要。 招弟小姐一脸.99lib?忧伤,拉着蘅蘅小姐的手,期期艾艾地不知怎么才能表达自己的遗憾。 蘅蘅小姐反倒安慰她,“我们是好合好散的,我也愿意分手,你别为我担心。” 招弟小姐说:“我真的没想到他会……我一直很尊敬他,他太让人失望了。” 蘅蘅小姐淡淡一笑,“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可能男孩子都会有些抱负吧,何况他这么优秀。而且,他也确实不容易……” 她问招弟小姐:“你还记得吧?有一次你曾经说,碣石长得很西北,可是做派很江南呢。” 招弟小姐大概早就忘了,稀里糊涂地点点头。 蘅蘅小姐说:“其实,他确实是半个江南人……他不愿意提起这些,我也是跟他在一起很久以后才知道,我居然是他半个老乡。” 碣石君的父亲出身知识分子家庭,从大学的历史系毕业后就去了秦岭腹地的一个县里,在那里娶了他妈妈。他妈妈是地道的陕西女子,当时是村里的小学老师。 碣石君还有一个妹妹,比他小八岁。在妹妹只有三岁的时候,他父亲终于调回了江南的大都市,是自己走的。后来,他父亲又回去过一次,想带走碣石君,但不带他妈妈和妹妹,据说这是爷爷奶奶的意思。碣石君没有跟父亲走。 蘅蘅小姐说:“他跟他父亲大吵了一架,他父亲说你待在这里,想上大学难比登天,他说那你就看着好了,就是登天我也登得上。结果他不但考上了大学,竟然还是P大。发榜那天,村长亲自敲锣打鼓,十里八村的人都跑来看,说文曲星下凡,山沟沟里出了状元郎……” 碣石君的母亲是收入微薄的民办教师,不过她心灵手巧,做得一手好针线,于是兼做些裁缝活儿补贴家用。每到过年前,碣石君家里就堆满了村里大人娃娃们的衣料,母亲没日没夜地伏在缝纫机上,干得腰酸背痛。即便这样,母亲每个春节都不会忘记给碣石君兄妹缝制一套新衫裤。 蘅蘅小姐说:“他很爱他的母亲,他曾经说过,一定要让妈妈过上好日子,让妹妹有个好前途。他一心想走仕途,上了大学就入党,当学生会主席,跟好多人交朋友,计划考公务员,一步步安排妥帖,这样想来他似乎很可怕。可是他又有很纯真的一面,他爱好诗歌,时不时会发些怀古幽情,天性里向往浪漫自由的生活。 “有一年夏天,我们去了他们那边的傥骆道,那是一条从关中通往汉中的古栈道,那里又荒凉又美丽,那些山形树木,大概从三国时候就是那个样子罢。我这个生长在江南的三国迷,先是兴奋激动,可后来一种寂寞的感觉涌上心头,越来越浓重。我朦朦胧胧地感到,在这里成长起来的少年,那种渴望一飞冲天的愿望,恐怕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 她又说:“其实他活得很累,近乎严酷地要求自己,让人都有些心痛。他的确需要有人帮帮他,我帮不了他,有人愿意帮他,也是件好事。毕竟,我希望他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招弟小姐一脸认真地听着,这时却发出了疑问,“既然他当年能选择留在妈妈身边,现在为什么一定要放弃你们的感情呢?” 蘅蘅小姐摇头道:“以前我也是这么想的,以为他不会把自己的感情纳入他的计划之中,所以我一直迟钝着……这些天我想明白了,我毕竟和他妈妈是不同的……而且,形势变化了,他面对的问题不再是靠一个人拼命努力就能解决的。更重要的是,他自己也变了……” “可是你……” 蘅蘅小姐笑了,“我也有我的心意呀。我和他现在已经不再心意相通,只能分道扬镳。虽然这很让人伤感,但慢慢总会过去的。你别担心。” 招弟小姐无精打采地低下头,“世事无常……” 蘅蘅小姐回南方去了。 她本是为爱情而来,爱情走了,她也不愿多留。 蘅蘅小姐把那.99lib?幅萱草留了下来,说阿赳喜欢看,她本想带走公子小白,但看到公子小白紧紧贴在我身边的样子,犹豫了一番还是作罢了。 她给我们买了一箱子好吃的,在她抱着我们说再见的时候,我终于看到她落下了眼泪。 望着她瘦弱的背影,我心里涌起一阵酸楚。我想,这辈子大概再也见不到蘅蘅小姐了。 蘅蘅小姐走的第二天,我看到了久违的碣石君。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神色寂寞极了。 招弟小姐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那个……蘅蘅说,如果你来这里,就把这封信交给你。她还说,希望你……不要自责。” 碣石君惊愕地转过头,似乎被那封信烫了一下。 他蓦地涨红了脸,冷笑道:“她总是这么聪明,什么都能料到,什么都能宽容……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应该又愧又悔,立马追到南方去?” 招弟小姐吓得哑口无言。 碣石君似乎立刻后悔自己的失控,他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走了出去。 从此,我再也没见过碣石君。 十四、寂寞 蘅蘅小姐走后,我们的生活冷清了很多。表面上,招弟小姐仍然像以前一样,看书、做翻译,但我发现她时常坐在桌前,呆呆地望着窗外,脸上是一种我很陌生的、难以形容的神情。我走到她身边,她就抱住我喃喃地说,阿赳,只剩下你了,你可不能再走了。 不久,京城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雪片像柳絮一样飘洒下来,把天地间覆盖成白茫茫的一片。我躺在暖呼呼的电热毯上,枕着公子小白的尾巴昏昏欲睡。突然,我听到招弟小姐大叫一声,“再也不能这样过了,我要出去!” 我吓了一跳,她却连看都没看我们,自顾打开衣柜,找出一件红羽绒服换上,一溜烟地出去了。 公子小白疑惑地看着我,我翻个白眼,莫名其妙的女人。 那天招弟小姐很晚才回来,脸色却红扑扑的,好像很高兴,还给我们带回一个冰凉的茄汁鱼罐头,说自己吃了大餐,不能不请请我们。 后来,我知道招弟小姐去了一个什么园子看红梅花,红梅当然没开花,不过到处玉树琼花,间或还有残留的红叶,并没让她扫兴。在园子?里溜达到天黑,她又去美美地吃了一顿。 过了几天,招弟小姐拿出通讯录,开始给久不联系的同学们打电话,末一句都是“有时间一起吃个饭吧,我请客!” 同学们好像都很忙,一时间还没有人要跟招弟小姐吃饭。 这时,以文小姐来了电话,说一起吃饭吧,介绍我男朋友给你认识。 招弟小姐吃了一惊。 招弟小姐最终还是去了。 这固然因为她当时正寂寞,但更重要的是,招弟小姐有个奇怪的心理,她觉得自己越是混得不大得意,就越不能推三阻四,否则人家没准以为她在害羞或者嫉妒,那就太没面子了。 bbr>..所以说,招弟小姐还是有些虚荣的。 那天吃完饭,以文小姐亲自开车把招弟小姐送了回来。 天气非常寒冷,以文小姐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乳白色大衣,显得亭亭玉立。 她问:“你到底觉得他怎么样啊?” 招弟小姐说:“我不是说了吗,挺好的,很好。” 以文小姐嗔道:“你别敷衍我,具体点。” 招弟小姐无奈地说:“年轻有为,事业成功,风度翩翩,温柔体贴……行了吧?” 以文小姐皱了皱眉,“招弟,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不过如果你认为我老是找你,是为了炫耀或是获得什么优越感,那你就太把我看扁了。” 招弟小姐不吭声了。 过了片刻,她忽然冒冒失失地问:“是不是因为他追求你在先,你才和国强分手的?” 以文小姐并没有生气,调皮地转了转眼珠,悠悠道:“这重要吗?” 她嘻嘻一笑,搂住招弟小姐的肩膀:“好啦,别把脸拉这么长嘛——你看,人家第一个把他介绍给你认识,就是因为特别在乎你的意见嘛。” 招弟小姐哼了一声:“你装得一派天真烂漫,其实心里比谁都有主意。那如果我说, 8fd9." >这个人不好,你难道就不和他在一起了?” “这个么……嘿嘿。” “所以啊,你虽然已经决定了,但心里还有那么一点儿不踏实,于是你就希望我能热烈赞成——我虽然见识不高明,好歹知道你的过去……你和国强的过去。” 以文小姐露出了小酒窝,“招弟真是知道我的心……” 不过她很快就收起了笑,“你说得对,我心里是有那么一点儿不踏实。你说我..有主意,以前我确实相信自己的判断力,可你不知道,自从和国强的事之后,我就没那么自信了。 “这人的确很早以前就追求我了。刚才说了,他是我采访时认识的,大家一起玩过几次,他很快就对我表示了,我说本小姐名花有主啦,他就开玩笑说那我候补吧。之后我们就不大联系了。 “我和国强分手后,他不知怎么得到了消息,说这一年多来一直在等我。我虽然不太信,但也不能一点儿没有感动。他比国强成熟很多,经济上就不必说了,和他在一起这几个月,我觉得开心极了,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可是另一方面,我心里似乎还隐隐有点惭愧,虽然我一直安慰自己,我是和国强分手在前,和他交往在后。可是谁知道呢,或许正因为我的潜意识里已经有了他这个人、这种生活方式,我才越来越不能接受和国强在一起……” 她们都不做声了。 过了好一会儿,招弟小姐说:“你知道,我在感情的事上没有多少发言权。上次你跟我说价值观,我还不太理解——不过我能看出来,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显得格外光彩照人,就像一朵盛开的娇艳的花。也许,这就说明了一切。作为你的朋友,我是应该为你高兴、祝福你的。至于刚才我说的话……”她低下了头,“我大概……是嫉妒你了吧。” 十五、离开边缘 第四次考研前,招弟小姐的表现十分异常。 如果要用一句话来形容,那就是,前几次她总嫌时间过得太快,这次她却嫌时间过得不够快。 她发一会儿呆,嘟囔一句什么,焦躁地看看日历,然后继续发呆。 那几天我和公子小白都小心翼翼,不去招 60f9." >惹她。.. 考完试那天,她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一回来就开始收拾行李。 她看看我们,说:“今年你们俩作伴,我就自己回家喽。” 我松了口气,这个春节我终于不用受罪了。 第一年春节,招弟小姐任劳任怨地把我带回了老家,路上的十多个小时我不吃不喝也没上厕所,到家后就像生了一场大病。第二年她把我送去店里寄养,虽然她咬咬牙给我订了个双层的笼子,但我被关了十多天,心理受到伤害,足足萎靡了一个月。我一直试图让她明白我可以自己待着,但迟钝的她总是无法理解,只顾自说自话地安排我。 有了公子小白之后,招弟小姐突然开了窍。她把猫粮袋和妙鲜包放在房间中央,给我们准备了两三盆水和六七盆猫砂,自己就扬长而去了。 我和公子小白开始了悠闲自在的生活。我钻过窗纱上的破洞出去溜达了几圈,小村子骤然安静了很多,小饭铺关了门,灰突突的街..道显得宽敞起来。留守的邻居小吴在屋里玩游戏,噼噼啪啪的声音回响在空荡荡的小院上空。 大年三十晚上,小村里响起了鞭炮声,虽然远没有招弟小姐老家的密集响亮,但公子小白还是吓得钻在被子里发抖,任我怎么劝说也不肯出来。 我无聊地到房顶上站了一会儿,小村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轻烟,空气里都是硫磺味儿,激得我打了个喷嚏。 小吴在屋里开着电视喝啤酒,桌上摆着几个泡沫餐盒。他一向不太答理我,这回却难得露出了笑容,热情地招呼我过去,把每样菜都给我拣了点,有老醋花生米,凉拌海带丝,凉拌肘子肉和香肠。凉拌菜上都浇着蒜汁和辣椒粉,我只好小心地挑出一块不辣的香肠尝了尝,面乎乎的,比妙鲜包的味道差远了。 妙鲜包还没吃完,招弟小姐就急匆匆地回来了。 小吴诧异地问:“回来这么早?” 招弟小姐苦笑,“没办法。没想到弟弟一结婚,我在家里就成了个外人。而且,每个人都会问你做什么工作,有没有男朋友,心烦。” 小吴也笑了,“衣锦还乡,衣锦还乡,要不我怎么干脆不回家呢!” 那几天小院里只有招弟小姐和小吴两个人,不知怎的,小吴跟招弟小姐搭话的时候多了起来,态度也越来越热情。招弟小姐却显出了不安,白天会把小院的大门打开,晚上则紧紧地把门窗关好,我看到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翻来覆去,有时嘀咕一句“改变现状”,直到天蒙蒙亮才疲惫地睡去。 回来后的招弟小姐立刻开始找工作,这次她重新做了99lib?简历,把自己描绘成翻译了“包括××在内的近百万字作品”的资深翻译,又狠狠心取出一笔钱,做了新发型,置办了一身正装。 以文小姐问:“你不等等成绩吗?” 招弟小姐说:“没必要。” “这么肯定?” “嗯。考试那天我去上厕所,书包挂在厕所里的钩子上,可是书包带突然断了,书包一下子落在蹲坑边上。我就知道我肯定落第喽。” 以文小姐又惊又笑,“哎呀,你怎么神神叨叨的!” “嘿嘿,不神叨也是一样。” 后来.,在听了招弟小姐和行简君的一场对话后,我才慢慢明白了她此时的心情。原来,在苦苦追求了几年之后,招弟小姐不幸发现她的理想竟是一个自己臆造的假目标,她就像是哑巴吃黄连。为了守住她的面子,她宁愿承认自己无能,也不肯承认目标本身就是错误的,否则她四年的努力就成了一场笑话。 这一次,招弟小姐找工作的努力见了成效,一家号称国内最大的专利事务所在让她翻译了些稀奇古怪的机器说明之后,拍板录用了她,月薪六千。 招弟小姐一跃成为金融街上的白领。 十六、白领的恋爱机会 上班一个星期后,招弟小姐得知了自己落榜的消息,这次好歹专业课全及格了,总分又差了四分。 招弟小姐叹了一口气,有些释然,又有些惆怅。 又一个星期后,招弟小姐翻译的那本名作出版了。看着封面上自己的名字,她又叹了一口气。 再一个星期后,桃花开了,招弟小姐满二十六周岁了。 也无风雨也无晴,她酸溜溜地说,好好过日子吧。 如果说好好过日子就是使劲花钱,那么招弟小姐确实是说到做到。也许是压抑太久,穷人乍富,她突然疯狂迷恋上了购物。一百两百攒下来的钱,被她一千两千地豪掷出去,衣柜迅速膨胀起来。我和公子小白也阔绰起来,猫粮升级成了皇家版,猫砂换成了?水晶版,项圈越来越轻盈华丽,玩具更是扔了一沙发。 公子小白欢喜雀跃,我却暗暗担心。我跟着招弟小姐过惯了穷日子,不免染上了穷苦人的思维,我想起那个被我抓得起了毛的破帆布箱,不知道那个红红的存折里还有多少美元给我们作压箱宝底。我四处寻找,那帆布箱却踪影皆无,我这才想起它已经连同那些洗了又洗的旧衣服,被招弟小姐无情地丢弃了。 我仰天长叹,无计可施。 就在这时,我听到招弟小姐自言自语,“这一阵子花钱太多了。” 我又惊又喜,正想表示赞同,却听到她又说:“看来,只能等发了工资再搬新房子了。” 还要搬新房子?我只能朝她怒目而视。 说这话的时候,招弟小姐正慢悠悠地涂指甲油,她已经很久不看书了,下班回来就做这些无聊的事。指甲油的气味比橘子皮还要难闻百倍,我厌恶得转过头去。 招弟小姐偏偏看到了我的表情,她伸直手指,对准我的脸大吹一口气,差点儿把我呛了一个跟头。 她得意地哈哈大笑,那模样要多可恶有多可恶。 但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无理可说,懒惰奢侈的招弟小姐不但顺利保住了工作,还竟然得到了她勤俭时期求之不得?99lib?的爱情。 如果说招弟小姐和行简君是在以文小姐的婚礼上认识的,多少有些滑稽,因为他们毕竟算是一个单位的同事,但他俩又确实是在以文小姐的婚礼上才知道彼此的存在的。 我没有见识过以文小姐的婚礼,事实上我还没有参加过人类的任何一场婚礼,我不掩饰自己对这方面知识的缺乏。但我听说,一场盛大豪华的婚礼是人类中的女性从幼年时代就怀有的梦想,而能给予她们豪华婚礼的男性就成了婚姻市场上的优胜者。相比之下,不能不说我们猫族中的雌性要厚道得多。总之,从招弟小姐见了大红请帖上的“××酒店”后倒吸一口凉气,然后表情复杂地开始翻找衣服来看,以文小姐应该是梦想成真了。 婚礼后没多久,以文小姐兴冲冲地跑来了。 以文小姐比以前更漂亮了,脸色水润润的,乌黑的头发盘在脑后,杏黄的绣花旗袍紧紧裹住她丰满婀娜的身体。 她把我扒拉开,一屁股坐到床上,脆生生地说:“我给你道喜来啦!” 招弟小姐愕然。 以文小姐神秘地笑,“我给你提亲来了,你猜是谁?” 一听“提亲”两99lib?个字,招弟小姐似乎有些泄气。 以文小姐憋了一会儿,终于撑不住说道:“行简!怎么样,对得住你吧。” 招弟小姐没好气,“你别闹了!我的事不用你管。” “哎哟,你看你,一说就急,枉费我一番苦心……”瞅瞅招弟小姐的脸色,以文小姐故意叹道:“唉,你要实在不愿意也只能算喽。本来,人家都答应跟你约会了……” 招弟小姐大吃一惊。 十七、行简君 原来,在婚礼上担任伴郎的行简君是以文小姐老公的中学同学。那天酒席上以文小姐发现他和招弟小姐竟然是同事,心里蓦地浮现出一个念头,后来她便跟老公商量,要把自己的好朋友介绍给老公的好朋友,老公自然没有异议。 以文小姐乐滋滋地说:“我老公问行简了。行简说,‘就是那个穿墨绿裙子、气质很好的女孩吗?那倒可以认识一下。’你看,我不是瞎说吧?” 招弟小姐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他真这么说?” 不光招弟小姐吃惊,我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打量一下招弟小姐,看她粗胳膊粗腿地盘在椅子上,啪唧啪唧地嗑瓜子,实在看不出“气质很好”来,不过想一想,那天招弟小姐把所有衣服都试了一遍后,确实是穿了她那件最贵的墨绿色裙子去参加的婚礼。难道那个什么行简君把衣服和人记混了? 以文小姐说:“所以啊,下周六晚上我老公请你们吃饭,在湖上划着小船,四个角都挂着宫灯的那种,是你喜欢的调调。怎么样,我够意思吧?” 招弟99lib.小姐愣了愣,说:“你怎么什么都安排好了?我还没说乐意呢!” 以文小姐奇道:“咦,你有什么好不乐意的?你是本科,人家是硕士;你是翻译,人家是专业律师;你不通世事,人家成熟沉稳;你两袖清风,人家有房有车……你有什么理由、你怎么可以、你竟然难道居然不乐意?” 招弟小姐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什么,可说出的却是:“你还少说了一样,人家一表人才,我又丑又胖……” 以文小姐嘻嘻笑了,“这个倒未见得,你总是过低估计自己,再说了,各花入各眼嘛。” 没等招弟小姐再说什么,以文小姐拍了拍她的肩膀,“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来,你赶紧换衣服,我陪你去商场逛逛,挑几身适合你的行头。还有,你这房子得抓紧时间搬,没准不久人家就会上门呢。” 招弟小姐茫然了片刻,还是顺从地起来去换衣服了。 我不知道那天他们在小船上吃饭是怎么个情景,但招弟小姐回来后却变得十分奇怪。她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时而微笑,时而叹气,夜里辗转反侧,不时还嘟囔句什么,又哧哧地笑。 行简君第二天就来了电话,邀请招弟小姐下个周末去圆明园看荷花。 ..看荷花的那个晚上,我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行简君。 那是个眉目端正的青年,戴着银边眼镜,态度十分沉稳。他看看摊..满了我们玩具的、乱七八糟的沙发,温和地笑笑,毫不嫌弃地坐了。招弟小姐显然有点手足无措,张罗着给他倒水,却又没有热水了,忙着去烧,又被我们的皮球绊了一下。 行简君说:“你别忙活,刚喝了茶,也不渴。我坐一下就回去。” 这还是第一次有男子坐在招弟小姐的房间里,招弟小姐似乎感觉到行简君的视线扫过掉了漆的衣柜,粗糙的木板床和坑坑洼洼的书桌,更加不自在了,讷讷地说:“我虽然毕业好几年了,但今年才开始上班,所以……” 行简君说:“以文跟我说过你的经历,她说你很聪明很勤奋,就是有点理想主义。我觉得有点理想主义挺好的。” 招弟小姐脸红了,“哪里是理想主义,其实是自说自话,犯傻罢了……” 行简君笑了,“至少,你能为了自己的理想付出那么多,说明你是很有毅力的女孩,我挺佩服的。” 招弟小姐不知该如何接话,顿了顿说:“以文上次还让我快点搬家,可我做事老磨磨蹭蹭。而且刚上班,所有的衣服都是新买的,一下就把钱花完了……” 她讪讪地住了口,不知道自己怎么口不择言,又担心行简君想到别的方面去,脸上露出了懊恼的神色。 行简君却像是没有觉察到,愉快地说:“我刚上班的那两年,经济上也有点紧张,住 5728." >在前八家村,每天早晨骑十来分钟自行车去城铁站。穿得西装革履,背着公文包,骑着自行车经过小村,在小饭铺吃了早餐,一转眼又到了金融街,那感觉挺有意思的。”.. 招弟小姐高兴起来,“对,对,那天我下班回来,想到小饭馆里吃碗面,突然觉得那桌子椅子都油腻腻的,又是担心衣服又是担心包。我就想,穿着套装在小村里吃面,也是挺好笑的。” 行简君离开后,邻居小吴探进脑袋,啧啧道:“好车啊,招弟钓到金龟婿了?” 招弟小姐满面春风,嘴上却说:“哪儿呀,同事。” 小吴笑嘻嘻地说:“招弟越来越漂亮了。是不是马上就要搬家啊,要帮忙招呼一声。” 不久,我们搬到了Y大家属区的一居室里。 十八、遇到懂自己的人了 我们的新居在Y大家属区的一个宁静的角落里,房子在一楼,窗外攀爬着翠绿的丝瓜蔓,一丛粉红的夹竹桃开得正艳,柿子树上结满了青青的果实。 我踩着窗下的石棉瓦小棚跳了出去,四下巡视了一番,这里比小村要干净和开阔很多,处处是花草和灌木,来往的人似乎也和善斯文一?99lib?些。我本来有些舍不得大柳树小院,不过看到眼前的风景,有点明白了招弟小姐为什么愿意花三倍的房钱搬来这里。 草丛中还隐隐散发出同族留下的气息,我也在柿99lib?子树上留下了标记,我倒并不想独占地盘,不过跟大伙儿打个招呼还是必要的。 招弟小姐穿着大汗衫,正满头大汗地擦地板、擦门窗、擦柜子,然后,她拍拍雪白锃亮的马桶,满足地叹息:“我招弟终于有自己的马桶喽!” 她赤着脚在屋里走来走去,环顾四周,可以洗澡,可以做饭,可以晒衣服,幸福得一塌糊涂。 糊涂之后的招弟小姐发下宏愿,要做一个精致的女人。 我不明白人类是怎么定义精致女人的,但据我的观察,致力于做精致女人后的招弟小姐生活没有更幸福,反倒更痛苦了。 首先她开始不吃晚饭,隔老远都听到她肚子饿得咕咕叫,她拿个靠垫按着肚子,皱着眉头喝一种黑乎乎的茶,一早起来就捏捏肚子,再摸摸大腿。 她对着镜子左右端详,“我瘦了吗,阿赳?我觉得好像瘦了一点儿哎。” 我看看她的大盘脸,没觉得有什么变化。过了两个多星期,招弟小姐自己似乎也绝望了,又开始吃晚饭,自我解嘲说担心压抑太久了会得暴食症。 她忍痛去打了耳朵眼,但马上就发炎了,只好天天点药水,等炎症好了,耳朵眼已经长死了。她可惜极了,但又没有勇气再去打一次。 她买了一本据说专门教人怎么做精致女人的书,按照书上说的,即便一整天不出门,也要衣着整齐、化上淡妆,即便一个人吃饭,也要把饭菜盛在漂亮的碗碟中,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慢慢吃。 那天,我..看到招弟小姐睡到中午才起床,一脚踢开被子,头发乱蓬蓬地跑到厨房里煮了个方便面,又端着锅跑了回来,一边看电视一边稀里呼噜地吃面,末了还打了一个大饱嗝。 我长叹一声,招弟小姐还是招弟小姐,什么都没改变。 不过若说什么都没变化也不尽然,那就是,这段日子里,招弟小姐生平第一次收到了玫瑰花,是行简君送的。 硕大的玫瑰像紫红色的丝绒,晃花了招弟小姐的眼睛。她有些费力地眨了眨眼,“其实我一直不太敢相信,虽然你就在楼上工作,但我总觉得你不像是真实存在的。我有时候想,这肯定是个梦,可是这梦做得还挺长。一开始我以为,你大概是却不过以文他们的面子才约我,可现在我真的不明白了……” 行简君说:“你总是把别人想得太好,把自己想得太差,只有心地善良的女孩才会这样。你可能不知道,你周围有一种温 6696." >暖安宁的气氛,让人忍不住想融入其中,不再出来。” 顿了一顿,他又说:“你很聪明,但不喜欢争什么,还会自我解嘲,和你在一起,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放松,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小孩子时代。” 招弟小姐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她说:“不过,你不觉得我长得不好看么?” 行简君认真地说:“我觉得你很漂亮。你的眼睛很有灵气,一笑起来特别温柔。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对自己的相貌这么不自信,但我真的觉得你很好,不要再难为自己去改变什么,现在的你就是最99lib?好的。” 招弟小姐大概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评价自己,我看到她惊讶地抬起眼睛,眼圈慢慢地红了。 行简君轻轻拉起招弟小姐的手,“招弟,做我的女朋友吧。” 十九、初恋滋味 招弟小姐真的恋爱了。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旁观人类的恋爱。我不无感慨地发现,这种根源于生殖冲动的情绪果然是动物身上最顽固、最绵藏书网长的力量,即便自命不凡的人类也难免完全被它掌控。像处在恋爱期的所有动物一样,招弟小姐身上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她开始捏着嗓子说话,走路不再通通作响,脾气也和气起来,不再动不动就对我高声呵斥。她的皮肤变得润泽,脸颊上出现两团红晕,乌亮的头发顺溜地垂在肩膀上,虽然她还不至于神奇地变成美人,但比从前确实要好看了许多。 随着外表的变化,招弟小姐的心思似乎也细腻起来。她买来一个精美的笔记本,每天晚上神神秘秘地写点什么,一边连笑带叹,一边又发一阵子呆。我出于好奇打开看了看,原来是和行简君在一起的流水账,比如晚上吃了什么菜,去什么地方散步,谈了什么话。间或有几段长短不一的句子,大约是招弟小姐写的诗,无非是花呀梦呀青春呀之类,并不比几千年前人类恋爱时候说的话有什么新鲜的地方。 我这样说,并没有嘲笑招?弟小姐的意思,相反,我是怀着真诚的善意来凝望年轻人的爱情的——对于诸位来说也一样。不管爱情来自何方,最后怎样收场,在渴望爱的年纪,能体会到爱的感觉,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呢?所以,那些日子里,我和公子小白的生活也被染上了一抹绚丽明亮的色彩,现在回想起来,那确实是我们三个生命中最令人怀念的一段安定富足、轻松愉快的时光。 行简君是一个很会安排生活的人,他们周末去游山玩水,去听戏看话剧,偶尔也和朋友们唱歌打牌。招弟小姐穿着漂亮的长裙,身上香喷喷的,在镜子前左顾右盼,行简君的电话声一响,她就拎起精致的提包,一阵风似的跑出去。 行简君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我们的房间里。他是个温和沉静的人,多数时候是微笑着听招弟小姐讲东讲西,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有些像公子小白,而向来羞涩的公子小白果然和他很亲近,很快就爬到他腿上撒娇了。 招弟小姐有点担心:“你不烦吧?” 行简君抚摩着公子小白,说:“我以前没怎么接触过动物,不过我第一次到你这儿来的时候?,看到他们在你床上懒洋洋地躺着,又放松又安逸,我一下子觉得,这不就是我一直寻找的家的感觉么?” 招弟小姐的脸有点红了。 他又说:“我这个人没有太多想法,就想好好工作,有一个幸福的家,每天下班回到家,看到暖暖的灯光,孩子们跑上来叫着,爸爸回来了……有点没出息吧?胸无大志,小富即安,大概就是说我这种人。” 招弟小姐说:“以前我以为你是把心思都放在工作上,才没有交女朋友。后来发现你其实是一个非常重视家庭的人,我就有一点儿奇怪,像你条件这么好,按说很多女孩会喜欢……”她探究地看看行简君。 行简君迟疑了一下,说:“其实,我也一直想要不要找机会跟你说……我以前有过一段感情,也有好几年时间,她是学油画的,后来去欧洲了。” “再也没回来?” “没有。” “噢。” 像是在意料之中,又像是在意料之外,招弟小姐应了一声,似乎还带着点什么疑问,但终于没有多说。 行简君前女友的存在,似乎只是蜻蜓点水似的一掠而过,却在招弟小姐心里荡起了阵阵涟漪。就像我前面说的,招弟小姐其实是个很敏感的人,再加上初恋的女孩特有的洁癖,这个消息对她的冲击恐怕远远超出了行简君的预料。她敏锐地捕捉到了行简君说话时那闪烁的眼神和生涩的语气,这更使她心里不是滋味。招弟小姐一方面想尽量忽略其前女友的存在,一方面却不由自主地对她产生了好奇的追索之心。 她有意无意地向以文小姐提起行简君的从前,以文小姐大大咧咧地说,那倒不清楚,就算谈过恋爱又怎样,你还在乎这个? 不过以文小姐倒是十分上心,不久就打探了消息来跟招弟小姐汇报。行简君的前女友是他们学校美术学院的学生,他们大概恋爱有五六年。行简君先毕业两年,据说那两年间行简君省吃俭用,攒的钱都给女孩出国用了,但女孩走了之后就再没回来。 以文小姐絮絮叨叨地说:“我老公说,那些年,行简对女朋友那叫仁至义尽。不知道那女孩是怎么想的,以后要找一个像行简那样对她的男人,怕是天底下再没有第二个了……你别吃醋,我老公还说,行简的人品他可以打包票,他就是对老婆一心一意的那种人,他现在爱的是你,这么好的男人以后就是你的了,你该高兴才对嘛!” 招弟小姐有些失落,说:“果然如此。这几个月来,一开始我被幸福冲昏了头脑,后来我慢慢觉出来,他在恋爱方面绝不是一个毫无经验的人。不怕你笑话,我甚至有点担心,他会不会是一个这方面的高手。因为,这么多天来,我们竟然没有发生过一点儿小争吵,他说的话、做的事,没有一点儿不让我称心如意,好得都不真实。” 以文小姐嘻嘻笑了,“这么说,你还得感谢人家前女友帮你培养出一个好男人呢。放心,我老公说了,他保证行简高中之后只谈过这么一场恋爱,至于之前是不是有早恋,你不会计较吧?” 招弟小姐也笑了,“其实我也知道,他都三十二岁了,谈过恋爱也合情合理。所以我虽然心里不舒服,也没有多说什么。可也许正因为没有说什么,我心里就老是酸溜溜的。一想到他曾经跟另一个女孩那么亲密,我就……” 以文小姐连连摇头,“你啊,自己没谈过恋爱,人家不是初恋,你就觉得自己.99lib?吃了亏,对不对?啧啧,太幼稚了,难道只有没谈过恋爱的男人才是好男人?” 她拍拍招弟小姐的肩膀,作语重心长状:“别没事找事了,好好珍惜吧,行简也不容易。” 招弟小姐想了想,点点头。 这场风波——这么说可能并不确切,因为这涟漪只在招弟小姐心里生起,又在她心里平息——很快就过去了,招弟小姐和行简君的感情依然稳定地发展,每个周末都会在一起度过。他们的约会渐渐加入了家居的内容,有时候他们整天待在屋子里,一边包饺子一边看影碟,傍晚时带我们到校园里散散步。 那一阵子招弟小姐热爱上了厨艺,我一向认为她离“心灵手巧”差距十分遥远,但此时我惊讶地发现,招弟小姐在做厨娘上竟然有那么一点儿天分。她第一次炖了鲅鱼请我品尝,那味道竟然令我想起了久违的小玉,招弟小姐期待地盯着我,担心地嘀咕“难道没做好”,自己又尝了尝,说挺好吃的啊,你这死猫把脸拉那么长干吗?说着还狠狠剜了我一眼。 行简君似乎很享受居家生活,招弟小姐做菜的时候,他会坐在小凳子上剥蒜瓣、削土豆皮,没事做的时候也会在一边笑吟吟地看着招弟小姐忙活,那神色我似曾相识。对了,以前蘅蘅小姐画画的时候,碣石君也曾经这样地看着她。 二十、壁橱里的秘密 京城迎来了一年中最美丽的秋天,碧蓝的天空中白云缓缓地流过。 那一阵子,招弟小姐和行简君喜欢骑着自行车四处游逛。招弟小姐把京城的花园、王府、胡同之类列了满满一张纸,逛了哪个,就打一个勾。 那天,她说:“哎呀,你们学校就在眼皮底下,咱们倒给忘了。走,去怀怀旧。” 行简君欣然点头:“带上阿赳和小白吧,让他们看看什么叫大校园,省得他们以为P大就天下无双了。” 招弟小姐说:“切,大而无当,不中不西的。” 行简君说:“唉,这你就不懂了,我们的校园分成三个区域……” 招弟小姐已经自顾穿鞋去了,她越来越不把行简君放在眼里了。 行简君bbr>..的校园里没有湖,却有一条绵延曲折的河流,河两岸是无边无际的碧绿的缓坡,还有一片片金灿灿的银杏林,一阵风吹过,银杏叶像一把把华丽的小扇子在草地上翻滚。 河流的尽头是一大片学生宿舍,行简君开心地指点着,“那是二十八号楼,我本科时候住的,那是十四号楼,研究生时住的。当时还算条件好的,现在已经是学校最破的宿舍啦。” ..经过一大片辽阔的运动场,我们进入了郁郁葱葱的树丛,走过一条狭窄的石板路,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静静的小池塘。 招弟小姐把我们从车筐里揪出来,兴致勃勃地说:“在这儿坐一会儿吧,赏赏残荷。” 夕阳的光芒穿过清澈的空气,亮花花地照在池塘上,枯>藏书网黄的荷叶竟然泛出金红色。 招弟小姐指着塘对岸那个白石头雕像说:“看,把那位先生雕得如此风流儒雅,其实他本人哪有这样好看。” 行简君怔怔地看着荷塘,竟完全没有听见招弟小姐的话。 招弟小姐疑惑地看看行简君,忽然,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眼神一黯。 冬天很快就到了,但我不再像往年那样对冬天感觉深刻,我还没有意识到冷,暖气就早早地来了。 招弟小姐优哉游哉地上班,下了班就吃喝玩乐,季节一换就添新衣服,除了偶尔抱怨一下翻译机器说明太枯燥,她可谓过得称心如意。 我有时候想,既然有这么舒服的日子过,前几年何必没事找事,害得我也跟着她受苦。 进入十二月后,招弟小姐又交了好运。 事务所的领导要出国半个月拜访客户,招弟小姐有幸作为翻译陪同。 招弟小姐喜出望外,趁机又添了一件昂贵的藏青色外套。 我和公子小白被接到了行简君的房子里。 趴在十楼的窗台上向下眺望,我虽然是猫,也禁不住有点头晕。楼下是一个很大的花园,种着树木花草,还有一个大水池,几座小亭子,可惜眼下草木凋零,水池里空空如也,看不出怎么美观。 行简君的房子很大,但所有的橱柜、沙发、木门都是暗暗的深红色,连落地窗上垂着的厚厚窗帷也是酒红色,令我感觉有些气闷。 我还是第一次在近处观察行简君的生活,我发现他果然是个非常居家的男人。虽然自己独居,他还是下了班就回家,靠在沙发上看一会儿电视,和招弟小姐通个电话,然后就洗澡睡觉。 有时候他会把案卷带回家,在书房里看一会儿,仍然早睡早起,绝不熬夜。 比起总喜欢点灯熬油的招弟小姐来,行简君的生活可谓极有规律,怪不得他比招弟小姐大六岁,却完全看不出来。 他对我们还是很厚道的,我们一表示要吃妙鲜包,他就同意,绝不像招弟小姐那样吝啬,结果我们三天就把两星期的妙鲜包吃完了,他居然又去给我们买了些罐头,让我们十分惊喜。 招弟小姐忘记给我们带点玩具过来,好在行简君的房子大,我四处研究一番,一时间还不至于太无聊。 那天,我发现书房的一处墙壁上有一条狭长的凹槽,我试着用爪子一拨,墙壁居然悄无声息地滑开了,原来是一个壁橱。 壁橱很大,里面放了些杂物,气氛很是隐蔽幽暗,我很喜欢,于是钻了进去,爬到一个垫子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对着一张人脸。 我吓了一跳,连忙退开几步,定睛一看,原来是行简君的一张大照片。 他油头粉面的,穿着一身怪里怪气的白衣服。他身边还有一个年轻女人,也穿着长长的白裙子,捧着一大束红花,头上还戴着好多红花。女人长着俏丽的瓜子脸,嘴角虽然带着笑,但眼睛却像是不屑地睥睨着我。 我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蓦地浮上心头,我的毛刷地炸了起来。 我想起来了,那就是人类所说的婚纱照。 二十一、圣诞夜的告白 我蹲在椅子上,紧紧盯着行简君,我的心在怦怦直跳。 行简君却对我的眼神完全没有反应,舒舒服服地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公子小白过去蹭他,他便胡乱摸几下小白的脑袋。 快睡觉的时候,行简君终于发现壁橱的门开着一道缝——我能把门推开,却没办法把它拉上。 他走过去想关上门,忽然迟疑了一下,反手把门全推开了。 他把壁橱里大大小小的镜框都搬出来,除了那幅大照片,剩下的都是些红乎乎的画儿。他好像很喜欢其中的一幅,盯着看了好久,脸上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难过。我仔细瞅了瞅,才辨认出画的是一片荷塘,但不管是枯残的荷叶,还是树木、水草,都是一片斑驳的金红色。我有些纳闷,以前蘅蘅小姐也画过荷花,但她画的要么是绿叶,要么是墨叶,又清新又雅致,从来不会把荷叶画成古怪的红色。 过了好一会儿,行简君叹了一口气,找出一个大口袋,小心地把所有的画框都装了进去。 他又拉开书柜的抽屉,取出一个装满了信封的透明袋子,一个盛着五颜六色的、亮晶晶的小星星样东西的玻璃瓶,一本大相册,两本小相册,一个笔记本,一个系着粉红绸带的、像是装糖果用的金属盒子,然后把这些东西统统放进了大口袋。 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最后仍把大口袋放进了壁橱里。 招弟小姐春风得意地回来了。 分派完礼物后,行简君笑她,“就算那边的化妆品好,你买得也未免太多了些吧。” 招弟小姐说:“这是给你妈妈的,咱们春节不是要一起回家吗?” 行简君愣了一下。 招弟小姐扭捏道:“你说,你妈妈会喜欢我么?” 行简君认真地点点头,“当然会,你这样的女孩子老人都会喜欢。而且,还从来没有人这样想着她,她肯定特别高兴。” 那天晚上,招弟小姐显示手艺,做了一盆香喷喷的打卤面,深金色的卤汁晶莹剔透,卤里煮的乳白的扇贝丁、琥珀色的香菇、碧绿的青菜,浮着片片嫩黄的蛋花,还均匀地撒上艳红的胡萝卜丝和香葱末。 但行简君却像是没有多少胃口,有一下没一下地挑着面条。 招弟小姐还沉浸在出国的兴奋中,“那天,我们竟然坐车路过了神田川,就是我跟你说的那条河。我上次在那儿住的半年,几乎天天去河边散步,河里的大红鲤鱼都有两尺多长,每到傍晚,大家就带着大大小小、各色各样的狗狗去玩。我真想停下来,去看看我当年住的小屋子,可惜我说了不算……” 她终于察觉到行简君的异样,“你怎么了,是不是有点不舒服?看我,光顾着自己说话……” “哦,没事,”行简君笑笑,叫了声,“招弟……” “嗯?” “算了,先吃饭吧。招弟,你做的饭真好吃。” “噢……” 停了停,行简君说:“等下次休假,我陪你一起去看看你当年的小屋,再去河.边散散步。” 招弟小姐欣然点头。 圣诞夜并没有飘起雪花,干巴巴的风呼呼地击打着玻璃窗。 虽然这个节日和招弟小姐没有一丁点儿关系,但她还是和大多数恋爱期间的年轻人一样,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寻欢作乐的机会。 从行简君那儿回来以后,我心里一直不大安稳。尽管我猜测不出其中的缘由,但行简君藏着某些不为招弟小姐所知的秘密,却是毋庸置疑的。 门咣当一声被撞开,招弟小姐冲了进来,我还从来没见过她周身散发出如此汹涌的怒气。 行简君紧跟着追进来,“招弟,招弟,你听我解释……” 招弟小姐怒道:“还有什么可解释的?没办过婚礼又怎样,两地分居又怎样……那她也是你的前妻!” “前妻”两个字一出口,招弟小姐似乎被吓了一跳,随即又觉得委屈万分。 这个词也让行简君一震,他垂下了头,默默地站在房间中央。 一时间,屋子里安静极了。 半晌,行简君讷讷地说:“招弟,我现在才告诉你这件事,确实有些晚……可是,我真的不是存心欺骗……” 招弟小姐打断他,“不是有些晚,是太晚了!交往了半年多,才知道自己的男朋友居然……离过婚,你听说过这样的事吗?” 她扫了一眼垂头不语的行简君,气苦道:“你不是存心欺骗,你只是想等既成事实之后,只要道个歉,说几句好话就行了,对不对?反正两个人已经有了感情,也就只能接受……”她越说越气愤,“你太阴险了!” “不,不是……我没这么想……” 行简君额上冒出了汗珠,他努力想分辩,但一时间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他看看横眉冷对的招弟小姐,“招弟,你消消气,给我一个说话的机会……”他伸手去拉招弟小姐,“来,你先坐下,我慢慢跟你说。” 招弟小姐甩开他的手,自顾坐到书桌前。 行简君说:“这事情都是我的错,我没有一点儿要狡辩的意思,可是你刚才说的等既成事实那些话,我真的没有那么想…… “我怎么会不懂得,隐瞒婚史是交往中最大的不诚实。而且,既然我想认真恋爱,结婚成家,那么这事情早晚是瞒不住的,瞒得越久,结果只能越坏。 “可我明明知道这些,却总是没有勇气告诉你。如果说一开始我是怕在朋友面前没面子,但后来我有太多机会对你说,我却始终开不了口……这之前,我不?99lib.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可能,是我不愿意去想——我只是一边揣着这个沉甸甸的秘密,一边得过且过……” “可是,后来我好像有点明白了……”他抬起头,看着招弟小姐的眼睛,“招弟,其实你说得没错,我确实是在欺骗,事实上骗了你,心理上在骗自己。” “我和她十年前相识,五年前结婚,两年前离婚,算起来,我们竟然有三年的婚姻。现在想来,都觉得挺不可思议的。”行简君苦笑一下,“谁能相信呢,三年间她只回来了一次,就是为了和我办离婚手续。我去过她那边三次,每次一个星期,再加上我们结婚后、她出国前的那一个星期,我们总共在一起待了四个星期,这就是我三年的婚姻。 “就像你说的,两地分居又怎样,结过婚就是结.99lib?过婚。但可能我的这段婚姻太没有实感,加上周围的同事朋友们并不知道,所以这些年来我其实过着类似单身的生活,这使我总有一种错觉……说实话,一想到自己居然是个离过婚的人,我心理上也挺接受不了的。” 他握住招弟小姐的手,“你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孩,对人很宽厚,可是我发现,你也是一个感情上要求非常高的女孩。你今天的反应,其实还没有我预想的激烈……”他苦笑一下,“我拖到现在,一方面是自欺,另一方面,大概也是害怕吧……” 招弟小姐慢慢抽回手,闷闷地说:“也许,你确实有你的理由,但我面对的问题并没有改变——依然是,要不要接受一个有过这种经历,而且交往半年后才对我说实话的人……或者说,是要不要放弃一个给了我自信、和我一起度过了最快乐的半年时光的人。” “招弟……” “你先回去好吗?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行简君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见招弟小姐一直低着头并不看自己,轻叹一声,“那你好好照顾自己,我等你的电话。” 二十二、女人的直觉 直到元旦,招弟小姐也没有给行简君打电话。 行简君打电话来,她看看号码,就又放回去,行简君发短信来,她打开看看,不删除,但也不回复。 她仍然每天按时上班,年底还得了一个什么新员工奖,拿回一对水晶花瓶。 她倒也没有显得多么不高兴,只是不大愿意答理我们。她从书架最底层翻出一本老诗集,擦掉灰尘,坐在床上念念有声,间或也发一阵呆。 元旦那天,以文小姐终于出现了。 “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她皱起了好看的柳叶眉,“我一听就说糟了,这事就算搁在我身上也受不了,何况招弟那么理想主义……” “他跟你们说了?” 以文小姐点点头,“我老公也很吃惊,这行简藏得还挺深,要是大家都像他这样,以后谁还敢做媒呢。但是他的状态那么不好,我老公也没敢说他。” 她看看招弟小姐,“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不过,行简确实是个可遇不可求的好男人,这件事他做得是欠妥,但也有他的难处……他是很爱你的,你想,他连这些事都肯告诉我们,说明他实在担心失去你。你也晾了他一个礼拜了,是不是……” 招弟小姐摇摇头,“我真的不是想赌气,不怕你笑我,我确实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她说:“其实,我是很想接受他的。这几天,我并不是在考虑要不要放弃,而是一直在劝说自己接受,但我发现实在很难……” 以文小姐忙说:“是啊,这种事确实很伤人,你对他的信任感肯定大打折扣。不过……” 招弟小姐苦笑一下,“如果只是信任感的问题就好了,可是我发现,真正让我无法释怀的并不是他的隐瞒,而是……”99lib. 她顿了顿,说:“那天我情绪太激动,事后我想了很多,我现在其实已经接受了他的解释。他虽然隐瞒了事实,但的确不是存心欺骗——他的人品不至于如此,客观上也没有必要这么做。” 以文小姐说:“我老公也纳闷极了,他说,行简一向是个很诚实、很坦荡的人,这回真让人大跌眼镜。离婚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必要捂得那么严实吗?” 招弟小姐一笑,“……那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放下过去。他说他在自欺,他确实在自欺,但恐怕他不是在骗自己还是单身,而是在骗自己那段爱情还没有结束。” 以文小姐大吃一惊,“不会吧,招弟?你怎么……说得怪吓人的。” 招弟小姐说:“你还记得以前我问你行简前女友的事,你劝我的话吗?你说的都对。初恋的人难免有点完美主义,但水至清则无鱼,自己都不完美,怎么非得要求爱情白璧无瑕呢?行简能看懂我,欣赏我,使我产生爱的感觉,我自然应当好好珍惜他。 “可是和他在一起的这段日子里,虽然他温柔体贴,对我千好万好,但我总觉得仿佛有一层淡淡的阴影笼罩着我们。有时候他人和我在一起,却愣怔怔地神游天外……现在我明白了,他的过去果然不像他以前轻描淡写的那样简单。”她的声音有点涩,“他们竟然是夫妻……” “五年情侣,三年夫妻,总共八年呢……八年,不知道会有多少甜蜜恩爱,多少悲欢离合。我突然发现,关于行简,我知道的是那么少,我不知道的是那么多…… “不知为什么,我有一个奇怪的感觉,似乎行简的内心深处藏着一个大包裹,装着他的过往,他的爱情。他小心翼翼地守护着那个大包裹,不让我靠近,不让我分享。他总是对我笑,很温和,可是却透着些疏远。其实,我还希望看到他的另一面,另一种真实的样子,比如脆弱,比如心痛,比如烦恼,但也许他只有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才会躲在大包裹里,显露出那样的自己……” 以文小姐惊诧地瞪大眼睛,“招弟,你……你怎么……” 招弟小姐笑笑,“你以前不是老说,恋爱使人成长么?” 以文小姐连连摇头,“可是你说得我心里直发凉,我谈了两次恋爱,却从来没有你这样奇怪的想法。就算我和国强是初恋,可我和现在的老公就都不是啊,我们就从来没觉得什么大包裹小包裹的,你怎么这么……”她想了半天,才说,“怎么 8fd9." >这么文艺啊!” 招弟小姐说:“我也不想这样的。我以前想,可能因为这是第一次恋爱,就会患得患失、疑神疑鬼。但我现在觉得,也许人真的是有直觉的。” 以文小姐捂住了脑门,“唉,我都让你弄糊涂了,让我整理一下……唔,我这次来,本来想先劝你不要在乎婚史啊离异啊这样的标签,然后劝你给行简一个机会,修复信任感。但现在看来,这两方面似乎都不是你的症结所在。” 她看看招弟小姐,“我可以这么说吗,你认为行简现在还爱着他的前妻?” 招弟小姐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她摇摇头,“我不知道……” 以文小姐的元旦来访,通过一场稀里糊涂的对话,得到了一个稀里糊涂的结果。以文小姐走后,招弟小姐的心情似乎更加不平静了,她在房间里转了几圈,开始四处打电话,最后终于约到两个同学,到一个什么山庄滑雪泡温泉去了。 假期结束后,招弟小姐照常上班。那两天,行简君那边也没了消息,有时招弟小姐洗完澡出来,拿起手机看看,显出一丝失落,犹豫片刻,还是放下了。 新年后的第一个周末,一大早就阳光满窗,灿烂得令招弟小姐又热爱上了生活。她换上运动服,开动吸尘器,轰隆隆地开始大扫除。擦过两遍地板,洗完一缸衣服后,她似乎意犹未尽,眼光在我和公子小白之间逡巡了几个回合,在公子小白醒悟过来、刚要掉头逃跑之际,她一把抓起他拖进浴室去了。 公子小白洗澡的频率至少有我的双倍。他的毛又长又细,很容易沾上灰尘,而洗完澡后如一团雪狮子,令招弟小姐分外有成就感。更重要的是,公子小白讨厌洗澡,却从不正面抵抗,只会一边惊叫一边四下逃窜,招弟小姐便乐颠颠地对他围追堵截,极大地满足了自己的恶趣味。 我当然也讨厌洗澡,但我不动声色,如果招弟小姐弄得我不舒服,我还会露出一点尖指甲拍她一下,所以她并不热衷抓我进浴室。 公子小白被洗净吹干之后,变成了蓬松喷香的雪团,招弟小姐十分得意,恋恋不舍地关掉吹风机,把眼光转向了我。 我暗叫不好,心想怎样能不失体面地走开,就在这时,门铃恰到好处地响了。 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妇人。 她看看招弟小姐,露出了微笑,“你就是招弟姑娘?99lib.吧?我是行简的妈妈。” 二十三、幸福只在一念间 招弟小姐曾经设 60f3." >想过无数遍她和行简君的妈妈见面的情景,但想必她万万料不到会是在这样一种状况下。? 她的应变能力一向很差,这时便明显有些不知所措,只讷讷地招呼阿姨坐,自己去倒水。 行简妈妈接过杯子,和蔼地端详了一下招弟小姐,说:“听行简说了你好多遍,早就想来看看你——你和我想象得一模一样。” “哦,是我应该去看望您……” 话一出口,她似乎意识到了眼下的情形,表情就有点僵。 行简妈妈说:“我看到你给我买的护肤品了,谢谢你。阿姨没有女儿,还从来没人给我买这些东西,我真的特别高兴。” “阿姨喜欢就好。” 她们沉默了片刻。 行简妈妈开口道:“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了……我这次来,是代行简向你道歉,不管他有什么理由,隐瞒这么重要的事都是严重的错误,而且还把难题留给你去解决。” “阿姨……” “另外,阿姨想跟你讲点行简的事。”行简妈妈露出了微笑,“我想,有些事情他大概不会和你说,你也不会问他,可是阿姨觉得,还是让你知道比较好。” “嗯。” 行简妈妈说:“行简从小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虽然不太爱说话,但性格很开朗。他自己知道上进,运气也不错,一路顺利地读到名牌大学,又有了体面的工作,那时候,亲戚们都说我有福气。 “可是,哪有那么十全十美的事。这孩子偏就在婚姻上栽了大跟头。这些年,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过得那么苦,却一点儿也帮不上忙。一想到他都三十多了,还孤零零地一个人,回到家连口热茶也喝不上,我这心里……”她的眼圈泛红了。 “行简考上大学的时候,人家还开玩笑,说那学校都是工科,男孩多姑娘少,怕是不容易找对象。可出人意料的是,在他刚读研究生的那个寒假,他就把女朋友带回了家。 “我和他爸爸又惊又喜,可是等我们见了那位小菡姑娘,我们心里就打起了鼓……” 行简妈妈叹了一口气,“怎么说呢,这么些年来,我和小菡见了总也有六七回了,可是我们在一起说话的工夫,加起来大概不会超过一个小时。她给我的印象就是,她眼里似乎只有画画。 “第一次回家,我和他爸爸很忙活了一阵,刷了墙,换了新沙发,听说小菡爱吃香菇鸡蛋的饺子,我就包了好多冻在冰箱里。她不喜欢吃肉,我们就去买了好多鱼虾、冻螃蟹,你知道,我们那儿不靠海,这些都算稀罕的东西。结果,她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兴冲冲地对行简说,咱们快去老城区吧,早就想画这边的古城楼了。两个人丢下一桌子菜走了,留下我和他爸爸面面相觑。 “后来就一直这样,即便在饭桌上,小菡说的也净是些我们听不懂的话,夹着好多外国人名字。我有时跟她说几句家常,她倒也和和气气的,不过只是随口嗯两声,就转过头跟行简说话了。吃过饭,她就背着画夹出门,很晚才回来。 “记得有一个下雨天,我想这回小菡不会出门了,终于可以和她说说话。没想到她很高兴,说终于下雨了,各种光线的都画过了,就差雨天的。那天,他们过了中午还没回来,我想那还不饿坏了,就去老城区那边找。结果,我看到他们坐在城门外的一个破屋檐下,行简撑着伞护着小菡,又要遮住画夹,自己的肩膀上早已经溅湿了一大片…… “我私下里问过行简,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个女孩。行简说,小菡是他见过的最单纯、最理想主义的女孩,只要能吃饱,有一个小屋子可以画画,她就别无所求,和这样的女孩在一起,他感觉世界很简单,很美好。 “我说,妈妈担心以后过日子你会吃苦。行简说,小菡是有点不通世事,也有不少同学不喜欢她,但老师们都说她是有天分的。小菡的头脑里没有世俗的东西,她不在乎钱,甚至不在乎成名,只要能画画,她就是快乐的。行简说,他愿意替小菡挡住世俗的烦扰,给她一个可以安心画画的小屋,只要小菡快乐,他也会快乐…… “看他这样坚持,我们也不好再说什么。而且,后来我发现,小菡的心地确实单纯。比如说吧,我做一大桌菜,她固然不会说好,但偶尔我没有时间做菜,她也不挑剔,并不会认为我怠慢了她。我就想,她还是个学生,心思都放在学业上也对,等以后慢慢成熟了,自然就会分些心在过日子上面了。 “可是直到他们结婚,小菡还是一点儿没有变化,当然,那时她也不过二十四岁。我们本来打算,赶在小菡出国前,给他们热热闹闹办场婚礼的,可没想到她竟一个人去敦煌写生,一走就是半个月。 “行简也知道我们不高兴,安慰我们说第二年正好是千禧年,那时再办婚礼更好。可我心里隐隐觉得不踏实,果然,小菡走了之后就再也不肯回来。 “行简过去看她,告诉我们那边真是个艺术世界,是小菡的天堂,每一天对小菡来说都很珍贵,他想耐心等小菡学成回来,这期间不去打扰她。 “那两年,行简一个人在这边买房子、装修,把所有繁琐的事情都承担下来。房子装修好之后,他拍了好多照片,一心高兴地飞过去看小菡,可就是那一次,小菡终于提出了分手。 “行简这孩子的性子一向能忍能咽,可那一次他居然在电话里哭了,说妈妈这到底为什么……唉,让我怎么说……我是又心痛又后悔,如果当年我能坚决一点,反对他们在一起,也许我的孩子就不会受这么大的伤害。可是他爸爸说,当年那么个情形,难道还能活活拆散他们……可能,这就是命中注定的劫数吧……” 行简妈妈抬手去擦眼泪,招弟小姐把纸巾递给她。 行简妈妈勉强一笑,“我唠叨这些给你听,你心烦吧?” 招弟小姐摇摇头,“行简从来不提过去的事,他的过去像罩着一团雾,朦朦胧胧的。可越是模糊,我越会胡思乱想,越是觉得不安全,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敢做出判断呢?听了您刚才这些话,我觉得眼前清楚了很多……” 行简妈妈说:“他们离婚的时候,行简已经三十岁了。他怕我们担心,有亲戚朋友给他介绍时,他也会去相亲,但总是见一面就没了下文。就这样,一拖就是两年,直到遇上了你……” 她看看招弟小姐,“你们交往不多久,行简就告诉我们,终于遇到了一个有感觉的姑娘。我和他爸爸简直喜出望外,天天在家里嘀咕,给行简打电话吧,又怕催着他,不打电话吧,又怕他不抓紧。不怕你笑话阿姨老迷信,我还去烧了两回香,求菩萨保佑早结姻缘呢。” 招弟小姐不由得扑哧一笑。 行简妈妈拉住了招弟小姐的手,“招弟啊,刚才我一进门,就觉得眼前一亮堂。跟你说了这会儿话,越看你越觉得舒服——你不要以为阿姨在说奉承话,其实做父母的,心里本来就是有个框框的。你这样的姑娘,一定是个好媳妇,好妈妈。” 招弟小姐脸上一红。 行简妈妈说:“阿姨把以前行简和小菡的事,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你,我本来还有点担心,不过看到你的反应,我大概没有做错。你一看就不是心胸狭窄的姑娘,也很藏书网聪明,对你遮遮掩掩倒是不对……招弟,你不会因为行简爱过别人,就嫌弃他吧?” 招弟小姐摇摇头,“听了您的话,我突然觉得行简和我拉近了很多,我能想象出他十年前的样子,那么认真地爱一个女孩,想用自己的努力,帮助女孩成就天分和梦想,这样一步步走过来,吃了很多苦……如果,这个主角不是行简,我肯定感动得不得了。不,即便是行简也没关系,毕竟,我知道了,他是这样一个人……” “那么,你肯原谅他了?” “我……” 行简妈妈看看迟疑不决的招弟小姐,忽然说:“招弟,你是不是担心行简还没有从那段感情中走出来?” 招弟小姐一惊:“您也这么认为?” 行简妈妈叹口气:“行简这孩子和他爸爸一样,都重感情……” 她说:“阿姨今天的话太多了,可是已经说到这儿了,阿姨就把自己的事也讲给你听听——这些事,就连行简也不知道。” “行简的爸爸年轻时是我们厂的技术员,他长得好,又是当年的老大学生,厂里很多姑娘喜欢他。最后他选择了我,我当时觉得像做梦一样。 “他对我非常好,可是跟他相处久了,我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好像他心里藏着些什么东西,我看不到,够不着,总觉得两个人不够贴心。 “终于有一天,我在一个小铁匣子里发现了他的秘密。那是两封信,一张小相片。信里都是普通的问候,相片是一个姑娘的半身照,文文弱弱的一个姑娘。 “我那时也年轻,有了心事藏不住,又觉得委屈,就和他闹了几次,还差点分手。后来,他告诉了我关于那个姑娘的事。 “他们是同乡,都在高中读书,他比姑娘高一届,彼此并不认识。他们学校的习惯,会把各班的优秀作文贴在走廊里,有一回他偶然读了一篇作文,觉得写得真好,看到作者名字里有一个字笔画很复杂,他就留下了印象。后来他留意到,那个复杂的名字总是贴在走廊上。 “再后来,有一次他听到有人在叫那个名字,他顺着声音望去,看到一个文静的姑娘。 “他们慢慢有了点接触,但在那个时代,在学校里谈恋爱这样的事,大家是想都不会去想的。 “他考上了大学,心里暗暗盼着。可是就在姑娘要考大学的那年,国家取消了高考。 “我想,你肯定听说过布票、粮票、配给这些词,不过你们这一代大概想象不出来,当时的城市人和农村人有什么样的天差地别。 “他给那姑娘写了好几封信,但姑娘只回了两封,就没有了音讯。那年暑假,他找到了姑娘的家,才知道她已经服毒自尽了。 “姑娘是高中文凭,本来可以做个小学老师,但她家里成分不好,只能到生产队上干活。她身体文弱,性格又清高,根本没法适应,不过我想,比艰苦生活更可怕的,大概是那种看不到明天的绝望感吧。 “她死在麦藏书网收季节,是在拔了好多天麦子之后的一个晚上服毒的,死的时候手上全是血痕,缠满了纱布。 “她成了行简爸爸心里永远的痛楚。 “知道这个姑娘的事之后,我哭了一场,我既哀叹姑娘的命运,也同情行简爸爸的痛苦。 “就在我哭的时候,行简的爸爸抱住了我,他也哭了,那一刹那,我突然觉得,我们两人的心紧紧贴在了一起……” 行简妈妈的眼圈又红了,她叫了声,“招弟……” 招弟小姐的眼泪早就噼里啪啦往下掉了,“阿姨,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行简妈妈说:“可能,是我这个做妈妈的太自私了,让你这样纯真的姑娘来承担这些,真是难为你了。本来,你完全可以不找行简这样的男孩……可是,行简似乎只和你有缘分……” 招弟小姐说:“我和行简相处半年,是他让我找到了自信,每天都那么开心。我其实很想和他好好相处下去,让我犹豫的,就是您刚才说的那种不够贴心的感觉……现在我明白了,如果能放开自己的心怀,去体会对方的难处和苦处,那么就会发现,自己一直耿耿于怀的东西,其实并没有多么严重。” “招弟,太谢谢你了……你放心,行简不是不通情理的孩子,他肯定会努力的。” “其实,我也应该谢谢阿姨。我以前只知道读书,感情上的事懂得很少,您今天给我讲了这么多,我明白了好多道理。”她笑了笑,“而且,阿姨还现身说法,我要是照着您说的去做,应该也会像您这么幸福吧。” “你这孩子……”行简妈妈慈爱地拍了拍招弟小姐的手,“行简在外面,你要见他吗?” 招弟小姐想了想,点点头。 梗在招弟小姐心里半个月之久的纠结,终于被行简君的妈妈妙手解开。当我看到久违的行简君握着招弟小姐的手表演深情对望时,我虽然觉得背上有点凉飕飕的,但心里还是松了一大口气,公子小白则干脆颠颠地去蹭行简君了。毕竟,这半年来,我们都已经习惯了行简君的存在。 春节转眼就到了,行简君带着我们一大早从京城出发,顺着海湾沿线的高速公路南下,一路走走停停,朝招弟小姐老家迤逦而去。 傍晚时分,我们到达了半岛的最东头。 微风吹来,带着些海腥味,一轮圆圆的红日挂在西天,发出柔和的暖光,陡峭的红褐色山崖下,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一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静静地看海。 过了一会儿,行简君舒了一口气,“真辽阔……大概只有在海边长大的女孩,心胸才会这么开阔吧。” 招弟小姐吸了吸鼻子,“唔,好像飘来一股谄媚的味道……” 行简君笑了,“那索性再谄媚一下。”他拦腰去抱招弟小姐。 招弟小姐惊呼:“放下,很沉的……” “是么,那我看看到底有多沉……” 我转过头,不去看那凉飕飕的一幕。 夕阳已经有一小半沉落到海里,大海像一面覆盖在天地间的巨大青铜镜,一缕缕金色的波纹在海面上微微摇动。两三只白色海鸟嘎嘎叫着,朝着淡红的西天飞去,不一会儿就融进云彩里,消失不见了。 二十四、翻译家 那一年,招弟小姐家的鞭炮特别响亮,酒席格外丰盛。 由于行简君的存在,我们一行受到了最隆重的礼遇。一大家子人见到行简君,先是大吃一惊,随即大喜过望,连带着看招弟小姐的眼神也像多了几分敬重。招弟小姐趁机居功自傲,大模大样地坐在暖炕头上喝茶吃瓜子,顺带接受大娘大婶们的刨根问底,引起一阵阵啧啧赞叹。后来她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了,假意作劳动状,果然立刻遭到大姑大嫂们的齐声喝止,“哪个用你,快陪贵客去!” 而那位贵客,正被招弟小姐的父兄叔伯们众星捧月般的供在客堂中央,根本无需去陪,于是招弟小姐心安理得地继续喝茶吃瓜子。大娘大婶们把招弟小姐从小到大、从头到脚细细夸了一通之后,仿佛意犹未尽,话题转到了我和公子小白身上。一时间,公子小白被说成天上少有、地下无双的绝世美猫,听得公子小白蓝眼睛越发水润、小鼻头更加粉嫩,作出种种娇憨之态,引得众人争相来抱。招弟小姐乐得大盘脸红扑扑的,还不忘把我从身后拖出来,“还有阿赳呢,别看长得丑,机灵着呢……” 现在想来,那是我们三个过的最烟火热闹的一个春节,直到我们打道回京,我肚子里的鱼肉还没有消化完,耳朵边的赞美声还在袅袅回绕。 柳条冒出了嫩黄的新芽,浅粉的杏花开了,这是我所见的第五个春天。 招弟小姐突发奇想,张罗着要给我过生日,说五岁已经是有思想的成熟大猫,要庆祝一下以示尊重。 我哭笑不得,我又岂是从这时才开始成熟有思想,她总是那么后知后觉。 我的生日早就混沌不可考,招弟小姐自说自话,翻了旧笔记本,把我们第一次相遇那天定为我的生日。 她喜滋滋地问:“阿赳,你想要什么礼物?” 我虽然对过一个冒牌生日并无兴趣,但当时正闲着,也就想了想。我惊讶地发现,我竟然想不出自己要什么,甚至可以说,我只图一饱,别无他求。我不需要衣服,一身皮毛虽不美丽,但冬暖夏凉、四季常新。我也不必买房圈地,睡在招弟小姐床上,与睡在草丛山洞中,并没有多大差异。玩具对我只是一时新鲜,项圈则纯粹是个累赘。便是吃饭这一条,我也并不挑剔,大鱼大虾固然不错,但饿的时候干馒头皮也一样香甜。 想着想着,我心里突然浮现出一个疑问,那就是,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和招弟小姐住在一起? 一时间,我茫然无解。 招弟小姐也皱起眉头,唉声叹气。 行简君奇怪地问:“怎么了?” “唔,想不出给阿赳买什么礼物……你说,人怎么就那么多欲望,猫怎么就那么少呢?” 行简君笑了,“你的想法还真多。你的生日也快到了,还是想想自己想要什么礼物吧。” “哎呀,我想要的可多了,香水、口红、新包包……” “好啊,等我给你一个惊喜。” 招弟小姐的生日还没到,已经有人给她送来了一个惊喜。 5979." >她拆开信封,大叫一声,“天哪,一百万册哎!” 招弟小姐翻译的那本名作,在出版一年之后,竟然已经卖出了一百万册。 那是一封邀请信,说出版社要举行一周年百万册读者感谢会,谨邀请翻译者招弟老师到会发言。 招弟小姐喜出望外。 关于这本译作,它刚出版时,招弟小姐还是很欣慰了一下的。她天天关注书评,希望能看到一两句“翻译得真不错”之类的话,却始终没有得逞。后来,招弟小姐不幸看到一句“这么好的书,被翻译糟蹋了”,不禁大受打击,从此没勇气再理会这本书。 说起来,当年她翻译这书,原本只想挣点稿费,态度也只比翻译新闻稿郑重些,岂料到名作果然就是名作。想到自己笔下写出的文字,竟然已经被一百万人读过,招弟小姐的心情,仿佛是种下一粒芝麻,结出了一个大倭瓜。 据说,那天的感谢会阵势十分浩大,教授、作家、总编们济济一堂,煞有介事地探讨这本名作的社会价值和教育意义。招弟小姐叨陪末座,洗耳恭听,惊讶地发现书中原来有那么多她没有领悟到的精义,不由得一阵激动,一阵惭愧。 让她没料到的是,研讨结束后,读者们竟然一拥而上,一口一个招弟老师,要她签名合影,招弟小姐受宠若惊,欢喜得应也不是,半月,八十万字,你做了多少?” “唉,才六万吧,一开始速度跟不上……” “那么,我们这种状态,还要持续多久?” 招弟小姐终于转过了头,“你……不高兴了?” 她似乎有点委屈,“这几个周末,咱们也都有出门啊。难道我们非得天天在一起?” 行简君说:“那当然不是。但你这么忙,我连给你打个电话都要掂量,唯恐打扰了你。周末出门,你也总在惦记进度。你想想,我们有多久没一起做过饭,你有多久没给小白洗过澡,这样的生活,你觉得舒服吗?” “我不舒服啊,我脖子现在还疼呢……”她转了转脑袋,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一黯,声音便低了几分,“我才做了一个半月翻译,你已经忍受不了了……” 行简君似乎没有听清,“女孩子嘛,不要把自己弄得那么辛苦……我们现在又不缺钱,正应该好好享受生活。” “我不是为了钱才接这个活……” “那就为了在封皮上署个名?”行简君似乎有点好笑,“唉,真是个傻姑娘,人家一忽悠,你真当自己是翻译家了?” 他说这话本没有任何恶意,可是“翻译家”三个字正好刺中了招弟小姐心里那隐秘却热切的期待,她露出了不悦。 她说:“我是想当翻译家,那又怎样,不要小看翻译。不是说,翻译也是一种再创作吗?” 行简君摇摇头,“翻译是翻译,创作是创作,翻译没有创作中最根本的东西,就是思想……” 招弟小姐突然脱口而出,“什么有思想?画画是吧……”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是一愣。 招弟小姐立刻觉出自己失言,但她似乎还心存气恼,并不肯道歉。 半晌,行简君苦笑一下,“唉,你也是惹不得的……我没有小看翻译的意思,我只是不想你这么累——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支持的。” 招弟小姐闷闷地关掉电脑,“不做了……我们出去玩吧。” 二十五、生病了 那天,招弟小姐出门时还阴云密布,回来时已晴空万里。 她把两枝硕大的白百合插进水晶花瓶,屋子里立刻弥散起浓郁的香气。 她换上新买的紫色碎花长裙,黑开衫薄毛衣,在镜子前转来转去。不能不说,这身衣服剪裁得比较高明,竟生生地让招弟小姐修长了几分。 行简君连忙称赞好看,又打开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取出一条项链,亮闪闪的白链上镶着几颗紫莹莹的小石头。 他殷勤帮招弟小姐戴上,一边赞道:“你的皮肤真好,又细又白,很衬这紫色。” 招弟小姐得意地笑,“打小人家就说,我就这么一个优点。” 临走的时候,行简君还有些不放心,“今天真的不生气了吧?” 招弟小姐不好意思了,“我也不是那么有理……其实,我并不是因为你说翻译怎样才生气,我……” 没等招弟小姐说完,行简君握住了她的手,“我明白,都是我不好。” 停了停,他说:“招弟,请相信我,你是我的女朋友,我现在心里只有你。” “嗯。” 行简君忽然像想起了什么,笑道:“招弟,我又发现你一个优点,你不高兴了也不会赌气,一哄就好。” 这场小争吵当天就被行简君化解掉了,接下来,他表现出了难能可贵的牺牲精神。平时他不打扰招弟小姐,即便是周末,他也尽量让招弟小姐有一上午时间做翻译。有时他会买了菜洗净切好,招弟小姐只需动手炒一下,饭后他们出去玩玩,晚上又早早地把招弟小姐送回来。 招弟小姐本来就不是强势的人,这样一来就很有些过意不去,于是她倒常会主动提议要去哪里玩。在你谦我让中,新的规律逐渐形成,平时他们基本上隔天见一次,周末工作半天玩半天。 其实,翻译这个活儿,正如行简君所说的,与创作有着本质区别,体力劳动的成分恐怕更大一些。招弟小姐认为自己热爱翻译,实际上是被那百万册的名作效应所迷惑。在新奇劲儿过去之后,面对着八十万字的一座大山,要一个字一个字地累积上去,已经习惯了舒服日子的招弟小姐不禁深觉艰苦。 她一方面想逃避那座大山,一方面认为不能冷落了行简君,后来估计她自己也分不清究竟出于哪个原因,反正她越来越热衷于约会,有时行简君坚持把她送回来,她还觉得意犹未尽。 可是她的债却越欠越多,本来说好两个月交一本稿子,拖十天半月还罢,拖久了出版社那边催得就急了。 眼见快四个月了,她的第二本稿子却只做了不足三分之一。 招弟小姐终于开始面对现实,我看到她下班后火烧火燎地跑回来,一进门就直奔电脑,干得昏天黑地,饿了随便抓个东西啃啃,夜深了才一边揉眼睛一边去洗澡。 有时她干脆脸99lib?不洗牙不刷,累极了就直接往床上一倒,第二天早晨一边摸着脸自责“又毁皮肤了”,一边去洗澡。 我暗暗怀疑,如此赶出来的稿子,究竟会是个什么模样。 好不容易第二本稿子交了上去,可是离第三本的最宽松截稿期也只剩下一个半月了。 招弟小姐绝望地翻翻日历,破罐子破摔,“不管了,这个周末要放假!” 周末睡了个大懒觉后,她慢腾腾地起床梳洗打扮,嘴里还哼着歌以示悠闲。不过在行简君过来之前,她还是忍不住翻开第三本样书,查了一通字典。 他们高高兴兴地出门了,说是去划船。 可是下午他们很早就回来了,招弟小姐的脸色有些发白。 行简君扶她在床上躺下,问:“肚子还难受吗?要不要吃点药?” 招弟小姐摇摇头,“大概是让雪糕冰着了,喝了热茶已经好多了。现在就是有点困,睡会儿就好了。” “嗯,你好好休息。我在厅里看电视,有事叫我。” 招弟小姐一觉睡到天黑,醒来时又有了精神。 她蹭到行简君身边,“不好意思啊,好不容易过个周末,又被我搅了……” 行简君温和地笑,“这就好了?你也怪可怜,肯定是这些天累坏了,晚上我请你吃顿好的。” “我请吧,我刚拿了稿费,我们去吃海底捞?” 吃饭回来,已经九点多钟了,行简君稍微坐了会儿就回去了。 看看时间还早,招弟小姐又打开电脑进行织布工作。 织布是她对翻译的戏称。有一次她对行简君说,你看我一行一行地往下码字,多像织女啊。 然后这位织女又说,知道一行字多少钱么,两块……做得顺手的时候,会想五十行字就赚一百块,也不错哦。不过有时候,一行字就把你憋得上蹿下藏书网跳。 这天晚上,招弟小姐织了不一会儿,就托着脑袋说好晕。 她自言自语,“唉,到底上了年纪,不经累了,想当年……” 她匆匆洗漱了一下就上床睡觉,可是肚子却疼了起来。 她翻来覆去地滚了一会儿,开始大声呻吟,我和公子小白都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局面,一时间只能惊慌地看着她。 她似乎有些恶心,捂着肚子跑进卫生间,却吐不出什么来。 灯光下,我看到大粒的汗珠从她额头上滚了下来,我想到了行简君,却无法通知他。那时,我第一次痛切地感受到了无法与人类交流的不便。 好在招弟小姐也终于想到了行简君,拨了电话。 行简君急三火四地赶来了,他大概已经睡下,头发还有些乱。 他一脸惶急,抱住招弟小姐,“不怕不怕,坚持一下,咱们这就去医院,马上就不疼了。” 招弟小姐见到他,精神好了一些,“没事的,我能走……” 招弟小姐当晚就住院了,是胃溃疡急性发作。 由于过去这些年来,我一直生活在年轻人之中,所以对于人类五花八门的疾病,我所知的并不多。所谓的胃溃疡,是我听说的第一个头痛脑热之外的疾病,我一时间无法把它和结实的招弟小姐联系到一起,更万万预料不到这种病会给她的生命投下最黑暗的阴影。 不过这一次,招弟小姐的病并不重,很快有了好转,一个星期后就出院了。 招弟小姐住院后,行简君又把我和公子小白带回了他的房子。他找到一个养胃粥谱,晚上把食材准备好,有时是红枣山药,有时是苹果麦片,有时是蔬菜鱼蓉。他定了闹钟,清晨起来把粥煮上,再回去睡一会儿,粥好了之后趁热送到医院,自己再去上班。中午他给招弟小姐订了一家有名粥店的外卖,下班后他就去陪招弟小姐,很晚了才回家。 所以,等出院的时候,招弟小姐面色红润,行简君倒是有点憔悴。 招弟小姐全无心肝地笑,“唉,住得我都不想出来了,又不用干活儿,又天天有人伺候……” 行简君叹道:“姑奶奶,你再不出来,我就要进去了。” “那我正好伺候你呀,我的伙食保证花样翻新,绝不会天天给你喝粥。” “还说伙食,以后再不许乱吃东西了。这么不会照顾自己……” “是,是……” 行简君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你把那个翻译退给人家。” 招弟小姐一惊,“那哪儿行,合同都签了。” “那就赔他们钱。” 招弟小姐看看行简君的脸色,“那个……其实也不能怪翻译,是我没把时间安排好,按说,完全可以不用熬夜,生活很有规律,也能把活儿干完的。” “可是你算算工作量,现在还有六十万字,只剩下十三个月,至少每天要做一千五百字?,再加上所里的工作,你能受得了?另外还有过节、度假、朋友聚会,再说……”他看看招弟小姐,“招弟,你没想过这期间咱们可能要结婚吗?” 招弟小 59d0." >姐吃了一惊,脸就有点红,“……你这算是在向我求婚?” 行简君似乎也有点不好意思,“求婚哪能这么轻率。我再不浪漫,也得郑重其事的。” 招弟小姐想了一会儿,说:“你说得是,我把时间塞得太紧,已经影响了我们的生活,我不该这么自私。要不,我跟出版社商量一下,退给他们两本……”她看看行简君,狠狠心,“退给他们四本,好吧?” 行简君笑了,“真拿你没办法。” 二十六、往事留痕 招弟小姐跟出版社的交涉还算顺利,对方尽管抱怨了几句,但并没有提赔钱之类的话,就好脾气地把样书收回去了。 手头只剩下两本书,时限上又得到了宽松,招弟小姐长嘘了一口气。 招弟小姐出院之后,我们就一直没回Y大的小屋,行简君说要监督她的作息时间,而招弟小姐似乎也对那晚突然生病心有余悸,和行简君待在一起让她感到安全。 那一阵子,招弟小姐几乎天天做饭,一方面她需要自己调理一下,另一方面,这种充满烟火气的生活好像也令她十分满足。 她开始帮行简君打理生活,一起去选购皮鞋领带,把不同颜色的衬衫分开来手洗,支起衣板为行简君熨烫西裤。 招弟小姐做这些事的时候,行简君会过去抱抱她,然后像欣赏一幅美景似的望着,脸上的表情幸福极了。 一时间,我们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那天,我看到招弟小姐煎了嫩鸡蛋切碎,拌上虾仁和调料,又拿热水和了面,在案板上揉来揉去,擀成一个个大饺子皮,一边把黄瓜擦丝,和进馅里,一会儿工夫就包出一案板大饺子,上屉蒸了几分钟,就飘出鲜甜的清香味。 行简君又惊又喜,“你怎么知道我爱吃黄瓜蒸饺?好多年没吃了,真怀念啊。” 招弟小姐洋洋自得,“当然是令堂大人所授。怎么样,我这活学活用的本领不错吧?” 行简君又尝一个,说:“说实话,你比我妈妈做得好——你的这个汁儿多,简直像灌汤包,怎么弄的?” “嘿嘿,这个嘛,就是商业秘密喽。” “那我买断这个秘密好不好?”行简君笑嘻嘻,“你做我的御用大厨,行吗?” 招弟小姐忽然有点郁闷,“你说,人花两个小时做饭,再用二十分钟把它吃完,值吗?” “这个么……偶尔为之还可以吧。再说了,我觉得吧,其实比做饭更有意义的事情并不多,有的人天天作忙碌状,但要么是在空耗社会资源,要么在给别人添乱,还不如做饭有功于一家老小呢。” “也不一定哦。比如说,我就可以翻译点有趣的书……” 行简君不做声了。 过了片刻,他看看招弟小姐,认真地说:“招弟,如果你想的话,你可以辞职,就在家里翻译点你喜欢的东西。” “那怎么行?”招弟小姐叫道,“所里那么稳定,福利那么好……” “钱上的事你不用考虑。即便辞职,也可以自己买保险,我现在的收入,养活一家人没有问题,你就做自己喜欢的事好了。你每天高高兴兴的,家里气氛也好。” 招弟小姐低下了头,“你能这么说,我就很开心了……其实我每天少做一点,一年也能翻译出一本书来。工作还是要有的,毕竟一个人在家里也闷。” 行简君点点头,“唔,不过在专利所里翻译机械说明,确实说不上有什么前途。你喜欢翻译,我们可以看一下在出版圈有没有什么机会。” “嗯。” 有关招弟小姐工作的事,他们说过之后也就没了下文。行简君固然无可无不可,招弟小姐本人似乎也没有迫切要换的意图。毕竟所里的工作稳定体面,薪水每年都涨,又有出国机会,为了这些忍受一下内容的枯燥,对于招弟小姐并不是太难的事。 忙忙碌碌中,这一年的夏天就过去了,空气变得清爽,一早一晚渐渐凉了起来。 星期六上午,行简君去体育馆打篮球,招弟小姐留在家里打扫房间。 她把夏凉被收拾起来,拉开衣帽间的门,拿出一床看上去比较厚的被子来。 她解开包被子的床单,顿时愣住了。 那是一床大红织锦缎的被面,中央织着龙凤呈祥图案,四周是一朵朵五色斑斓的牡丹花,龙凤中间的金色喜字绚烂得刺人眼目。 半晌,她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把被子包起来,一溜小跑地把它送回衣帽间。 她跑回自己的房间,坐到床上呼呼喘气。 过了一会儿,她竟然又回到衣帽间,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 壁柜的上半部分放的都是被褥,中间挂着行简君的西装和风衣,最下面是毛衣、羽绒服等。一眼望去黑乎乎的,都是男人的衣服。 左边的墙角堆着几个箱子,招弟小姐看了看,小心地拉过一个暗红色皮箱,啪地摁开了按钮。 厚厚的一摞纸弹了出来。 那是一沓画稿,我看到一张画着绵延起伏的沙丘,一轮又大又圆的太阳正沉下地平线。 画稿下面是满满一箱女人衣服。 招弟小姐伸了伸手,又缩了回来,她把画稿塞回去,把箱子放回原处。看了看其他几个箱子,终于没有动。 她怔忡了一会儿,走进书房,缓缓扫视了一圈,在我还没来得及惊呼之前,她已经推开了壁橱。 她拉开那个大口袋,正对上婚纱照上新娘那睥睨的眼神。 她和新娘对视了片刻,喃喃道:“原来你是这个样子啊……小菡。” 她一样一样地拿起装满信件的透明袋、盛幸运星的玻璃瓶、相册、笔记本和巧克力盒,看一看,又放回去。 终于,她捧起那摞画框,自言自语,“不知道你的画里,到底有什么样的思想呢?” 她仔细端详着金红的荷塘,深红的秋山,酽红的山茶,亮红的枫叶…… 突然,招弟小姐像是吓了一跳,她的眼光扫过紫红的门,暗红的书柜,酒红的窗帷……她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惊惶。 她霍地站起来,一把拉过公子小白,不由分说地把他塞进包里。然后,她抱起我,背着公子小白,逃也似的跑出了行简君的房子。 二十七、自己的家 我们到家没多久,行简君就急匆匆地过来了。 他来得虽急,一时间却像是不知从何说起,只默默地看着招弟小姐。 招弟小姐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你是又要买东西来哄我,还是来指责我偷窥你的秘密?” “招弟,我们之间没有秘密……” “没有么……你觉得还不够多?” “招弟……”行简君似乎也有些委屈,“我本来把那些东西都收拾好了,打算春节时送走的,可是因为我爸妈提前过来了,咱们不就没回老家吗?” 他顿了顿,又说:“再说,你也知道我的过去,有那些东西也是难免的……你既然已经接受了我,为什么还要为这些事弄得我们不愉快呢?” 招弟小姐瞪大了眼睛,“是我愿意弄得我们不愉快吗?你总是有道理,小心眼的总是我……可是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她本就不大擅长与人辩驳,一激动起来便有些语无伦次,“是啊,她又漂亮,又有才华,还是你的初恋,不,是你的妻子,你自然忘不掉她……可我为什么非得包容这些呢?到处都是她的影子,我都压抑死了……” 说着,她恶毒起来,“你既然这么情深意重,索性就在你们的房子里怀念她好了,何必再招惹别人……” 这语气把行简君吓了一跳,他顾不上生气,“……什么情深意重,我们的房子?不就几幅画和照片,招弟,你不是钻牛角尖的人……” 他住了口,看到眼泪啪嗒啪嗒地从招弟小姐脸上落下来,不禁有些发慌。他手忙脚乱地想去安抚,但此时的招弟小姐活像一只把全身尖刺都奓开来的刺猬。 终于,他鼓起勇气把刺猬抱在怀里,柔声哄道:“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错,我给你道歉,我今天就把它们处理掉,好吧……” 他拿纸巾去帮招弟小姐擦眼泪,可眼泪却更加滔滔不绝。 他打起耐性,“你知道,我从来不去看那些东西的,我都忘记它们在那儿了……哪有什么旧情难忘……没想到你会看见,是我考虑不周,我态度不好……” 招弟小姐呜咽道:“你当然考虑不周!我现在一点儿自信都没有了,我什么都比不过她,她条件好也就算了,偏又认识你在前,偏又认识得那么浪漫,天时地利都占全了……我不跟你好了,太累人了……” “哪有你说的这样,你的好处别人都比不上……再说,她已经是过去时了,现在我只喜欢你一个,我爸爸妈妈也最喜欢你……” “你骗人……” “我说的是真心话。招弟……”行简君扳过招弟小姐的肩膀,认真地说,“相信我,我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会分不出来谁对我好。我以前是爱过别人,可是现在我爱的是你。我已经失去了那么多时光,以后只想好好和你在一起,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咱们不要再为过去争吵了,好吗?” 招弟小姐止住了眼泪,抬起眼睛看看他,又低下了头。 “我也不想争吵啊……”她低声道,“怎么说来说去,又像是我无理取闹呢?可我刚才真的很难受,沮丧极了……” “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喜欢吃那陈年的老醋。”行简君摸摸她的头,“你说,你是不是想象力太丰富了些呢?”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问道:“你刚才说我和她认识得浪漫什么的,我以前跟你说过我和她是怎么认识的吗?” 招弟小姐气恼道:“你守口如瓶,怎么会说?你们不就是在荷塘边认识的么。” 她酸酸地说:“一个深秋的傍晚,晚霞染红了西天,你看到一个美丽?姑娘在画画,自然忍不住偷窥几眼,发现人家画的荷塘好别致好唯美,于是连忙上前搭讪……” 行简君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 “你不是说我想象力丰富吗?这么俗的桥段还用使劲去想吗?” 行简君苦笑道:“让你说得我简直没品……不过你的想象力也挺神奇的。” 招弟小姐看他一眼,“唉,你到底是明白呢还是糊涂。你壁橱里那幅画上不是写着吗,作于与君初识之荷塘。那正是十一年前的秋天,可笑我去年还拉着你去怀旧……另外几幅画也是,要么黄 5c71." >山,要么洱海,看来以后这些地方都要避开,免得惹人伤怀。” 行简君笑了,“你看,你这么聪明,怎么还会没有自信呢?” 他握住招弟小姐的手,“招弟,我向你保证,以后我们之间,再没有什么要避讳的。我们的生活中没有雷区,我的一切,对你都是敞开的……有开心的事,固然要和你分享,难过的时候,也请你和我分担。” 招弟小姐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把藏书网头轻轻靠在了行简君的肩膀上。 “行简……” “嗯?” “你说……如.99lib.果有人来抢你,你也不会动心吗?” “傻丫头,谁会来抢我?只有你把我当个宝贝。” “唉……” “不许胡思乱想了。我回去收拾一下,你好好待在这里,要高高兴兴的,好吗?” “嗯。” 第二天中午,行简君又出现了,他显得有点疲倦,但满面春风。 他一把拉起呆坐在电脑前的招弟小姐,“快换衣服,我们去看家具。” 招弟小姐一愣,“什么?” 行简君笑道:“我已经家徒四壁了,今晚只能拿个垫子睡在地板上。” 招弟小姐大惊,“你,你……” “唉,我一向自以为细心,可是昨天收拾东西的时候,我才猛然醒悟过来,怪不得你说‘你们的房子’,怪不得你要逃走……让你受委屈了。” “可是,那你也不能……家具就是家具,我在乎的是你的心意,怎么会和家具过不去呢?”招弟小姐十分可惜,“那都是你好不容易置下的……你,你也太败家了!” “我又不是二世祖,这些年都是勤勤恳恳过来的,就算败这么一次,估计老天爷也不会看不过眼。”他对着招弟小姐温和一笑,“莫说咱们现在还承担得起,就算是睡在空房子里,也不能让我的女人心里委屈。” 招弟小姐的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行简君无奈地给她擦眼泪,“高兴也哭,不高兴也哭……招弟啊,你越来越女人了。” “你嘲笑我……” “好了……走,我们去布置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二十八、前妻 我又趴在十楼的窗台上向下张望,这个季节小区里的风景还是很好看的,喷泉哗哗地扬起晶莹的水柱,五颜六色的月季花汇成一条条彩带。 我无聊地嚼了口猫草,一抬头看到招弟小姐正无限同情地望着我。 我不悦地嗤了下鼻子,我讨厌这种眼神。 她却浑然不觉,转向行简君,“住在十楼上,小白还凑合,阿赳就可怜了,野猫进笼了。” 说着,她捅捅睡得正香的公子小白,公子小白伸了伸腿,拿爪子捂住脑门,打起了小呼噜。 我无奈地看看公子小白,这家伙长得倒是相貌堂堂,尤其是颈下那圈长鬃毛,威风得让我都有点嫉妒。但可惜的是,他的思想似乎仍停留在大柳树小院时代,简直没办法和他志趣相投。 行简君说:“等过个一两年,把这边的贷款还完,咱们可以考虑买个一楼的房子,最好带小院的,以后老人来住也方便。” 招弟小姐吐吐舌头,“阿赳,听到了吗?带小院的新房子,藏书网你有梦想啦。” 她继续去擦那些青花瓷大花盆,“待会儿我带阿赳下去转转吧,顺便买点东西。” 行简君的房子已经焕然一新。一开始,行简君坚持要招弟小姐选她喜欢的家具,但招弟小姐从没担当过如此重任,不免十分扭捏。后来两人商量一番,买了一套中规中矩的浅米黄家具,几组象牙白沙发。接下来,招弟小姐兴冲冲地规划布艺,定做了银灰淡蓝樱粉几组窗纱,收集了各色印花靠垫,更买来几盆大叶绿萝和散尾葵,一时间房间里倒也明亮了许多。 这是个秋日的午后,阳光暖融融的,三三两两的人在花圃旁的小道上、喷泉边悠闲漫步。 招弟小姐把我往冬青丛里一丢,自顾去买东西了。 她本来就不是爱操心的人,在大柳树小院时代,她一度还对我看管得比较紧,但后来也就随便我了。 不过她的说法是,阿赳不亲人,又敏捷,陌生?人想靠近都难,不像小白,呆呆笨笨,谁都抱得走。 行简君却说,还是小白可爱,阿赳直到现在都不大让我摸呢。 招弟小姐十分得意,哎呀,我可是想摸就摸,阿赳还是很给我面子的嘛,说着使劲揪我一下。 我在草丛里转了会儿,溜达到亭子边,一簇簇万寿菊开得正艳,像一团团明丽的黄绒球,我嗅了嗅那带着点涩味的清香。 亭子边上坐着一位少女,她纤细的身形裹在一件宽大的灰毛衣里,瀑布般的长发从胭脂红的帽檐下流泻出来。 我只看到她的一个侧影,可是却莫名地被她吸引。她一动不动地倚在柱子上,好像在出神,我忽然很想看看她的模样,却没有贸然上前。她身上散发出一股清冷的气氛,却又混合着一种难以言状的吸引力,仿佛拒绝别人的靠近,但又令人不愿意真的走开。 终于,她转过头来。我一下子发现,原来她并不是少女,少女的眼里哪会有那么丰富的内容。 我紧紧地盯着她,却始终没有看清她的模样,她的脸像一块浑然一体的玉雕,明明应该是凉凉的,却偏偏给人一种温润的印象。 她也看到了我,微微一笑,朝我伸过了手,“咪咪,来……” 这一笑顿时使她亲切起来,我心里也不由得一松,我发现她有一双很美的手,修长而典雅,淡粉色的指尖在阳光下甚至显出几分透明。 按照惯例,我自然是不会过去的,可是此时我却犹豫了,说不清为什么,我竟有些不忍心拂她的意。 幸好就在这时,我看到招弟小姐在朝我招手。 走出电梯的时候,我的心突然一沉。我想起来了,怪不得……我见过那个女人。 是她,在壁橱里的照片上,她穿着长长的白裙子,站在行简君的身边。 可是,似乎又不是她,她的眼睛仿佛两泓宁静的湖水,没有一丝一毫睥睨的锋芒。 是她,抑或不是她?我犹疑了。 如果真的是她,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看了看招弟小姐,心头袭上一阵不安。 二十九、华年 行简君的生日到了。 那天下班后,招弟小姐急三火四地跑进厨房,蒸上三只大海蟹、两只海螺、一条武昌鱼,然后利索地洗锅切菜,一会儿工夫就炒了笋片香菇、西芹百合、奶油菜心,又把海螺切碎拌上黄瓜丝。等行简君洗完澡出来,香喷喷的六个菜正好摆上饭桌。 行简君叹道:“姑娘啊,你也太神速了。” 招弟小姐把烫好的黄酒倒进杯里,一边谦虚道:“今天时间紧,都是些懒人菜……” 行简君拿起一只大蟹掰开,蘸上姜醋,递给招弟小姐,“谢谢你,招弟,这是我过的最隆重的生日了。” 招弟小姐开心一笑。 她指指窗台上两盆飞瀑般盛开的黄白菊花,说:“持蟹把酒,华年锦时,大概就是说的我们现在这样子吧。” 一时间,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有煮酒的锅在咕嘟咕嘟作响。 终于,公子小白忍耐不住了,破坏气氛地喵了一声。 行简君回过神来,失笑道:“阿赳小白馋坏了,快上鱼。” 我们美餐了一顿之后,招弟小姐把碗碟撤下去,端上一个精美的蛋糕。 她支起烛台,插上三支大蜡烛,三支小蜡烛,点燃蜡烛,熄了灯。 “许个愿吧。” 烛光下,他们的脸都显出些绯红。 “不忙,说会儿话吧。”行简君的手指拂了拂蜡烛,“三十三岁了,可真快……” “是啊,我也二十七了,想想都吓一跳。从上 5927." >大学开始,竟然一个人在外面过了快十年了,真像一场梦。”>.. 行简君端详一下招弟小姐,嘴角现出了笑意,“不过,我觉得你大概没多少变化。有时看你没心没肝地笑,我就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你,一个心里什么事都不装、只知道念书的傻丫头。” “嘿嘿,我那时是有些傻,连言情小说都没看过几本。老师让怎么背书,我就一字不差地背,所以老考第一名,其实课外的东西一概不懂。想想挺不可思议的,我这样的学生,居然就上了P大。不过进去之后,我就一下子明白了,然后就陷入了无穷无尽的自卑之中……” 行简君也像是有些感慨,“嗯。记得第一次坐上火车,来北京上大学,那时也意气风发的,以为自己真就是精英了。可是到了以后就发现,其实每个人都比你强。我们一个小小的班级里,居然就有两个省状元,一个奥赛金奖。大家谁都不服谁,暗暗较着劲,可是总得有人排在下游,有个同学心理上一直没调整过来,最后居然退学了……” “而你,就调整成了现在的样子?” 行简君笑了,“我本来也不是那种有个性的人,所以,接受自己很平凡这个事实,对我来说相对容易些。读完本科之后,我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定位,稀里糊涂随大流上了研。读研时,我看清了自己不是做研究的料子,再加上……再加上那时候我需要多赚些钱,我就看上了专利律师这个行业。我辅修了法律藏书网双学位,过了司法考试,进了所里,无波无浪地做到现在。” 他说:“有时候我也会心烦,新申请办完一件又来一件,答复一个接着一个,周而复始,没有尽头,难道人活着就是为了做这些事……可是再想想,什么工作不是这样呢?同学聚会的时候,大家谈的多是车子房子,当知道自己的房子比人家的大,车子比人家的好,竟然也会有些得意……不知不觉中,我也变成了当年自己很不以为然的那种人。” 招弟小姐点点头,“我明白……不过,你毕竟很早就能认识自己,确定方向,已经很了不起了——就说我吧,一厢情愿地考法学,一下子耗掉四年。最后一次考前,我终于认识到,我的个性太幼稚,对社会上、人际关系上的事理解力很差,常凭一时冲动就做出重大决定——比如花好几年考法律——我才明白,其实我根本不适合做法律。 “后来,我就去找工作,但也没有什么目标。所里肯要我,待遇又好,我明知道只是做辅助工作,还是进来了。虽然工作有些枯燥,但我挺满足的……毕竟,我过了四年考研生活,尝过游离在社会边缘的滋味。我有时想,这世界上,有趣又有意义的工作也不是没有,但我这么平常,并没有独特的才华,能有一份事情去做,也就可以了。” 行简君说:“对啊,工作毕竟只是生活的一部分,我们还有好多可以享受的东西。就像现在这样,我们待在一起,安安静静地说说话,或者什么都不说,感觉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也很幸福。” “嗯。” 行简君忽然问:“招弟,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招弟小姐有点害羞,“其实……我第一次见你,就一点儿没觉得生疏,你像个老朋友一样,自然而然地走进了我的生活……我当时还挺纳闷,明明我们经历这么不同,怎么竟会有熟悉的感觉呢?后来我想,可能是在无意识中,我感受到了你身上的气息……就是,有点儿理想主义的那种气息吧。而且,在现实中,你又是一个勤恳务实的人,让我有安全感。” “你觉得我理想主义?说实话,我以前也这么认为——虽然我也不很清楚,什么才算是理想主义。可是……”行简君苦笑了一下,“后来,我看到有人真的能为了理想,把一切牵绊自己的东西都抛弃,甚至家人、爱人也不例外……从那以后,我就知道,我哪里敢称理想主义,其实我只是个非常世俗的人。” 招弟小姐自然明白他的所指,“那样彻底决绝的人,世界上只要有几个就够了。说来,那样的人原本不该有家庭的,譬如弘一法师,我们敬仰他,可是被他中途撒手的妻儿们,想法大概就不同了。” 行简君微叹道:“他们成立家庭的时候,还料不到日后会走那一步——毕竟,人要认识自己是很难的。” 一支小蜡烛燃得太久了些,烛芯晃了晃,啪地爆了个烛花。 “噢,许愿……”行简君拉过招弟小姐的手,把一个小盒子放在她手心里,“招弟,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你过生日,居然送我礼物?”招弟小姐又惊又喜,可是端详一下小盒子,她似乎紧张起来,“这是……” “打开看看嘛。” 招弟小姐踌躇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一瞬间表情好像有点僵。 行简君忍不住笑了,“失望了?” 他拈起那枚温润的玉坠,轻轻为招弟小姐戴到颈上,“我中午本来是要去买戒指的,可是去了才发现,我竟然不知道你戴几号的。打电话问你吧,就没有惊喜了,既然没有惊喜,就不如我们一起去挑一对中意的。” 招弟小姐扑哧一笑,“你问我也是白问,我根本不知道戒指有几个号。” “招弟,这就是我的心愿……我是个平凡的人,也不会说浪漫的话,不过我会努力尽自己的责任,照顾我们的父母,尽心抚养孩子,让你每一天都快快乐乐的。” 他们都不做声了,房间里安静得几乎可以听到烛火的燃烧声。 招弟小姐悄悄地擦了擦眼角,笑道:“我们吹蜡烛吧?” “嗯,一起来。” 烛光灭了,灯光大亮,两个人互相看看,似乎都有点不好意思。 匆匆收拾完碗筷,行简君抱住了招弟小姐。 “招弟。” “嗯?” “你今晚还在小屋睡么?” “我……”招弟小姐慌乱起来,“你……” 行简君放松了手臂,“对不起……你别担心,我总是尊重你的。” “我不是……” 行简君爱惜地摸摸她的头发,“你是个传统的姑娘,我怎么会为了一时的冲动,让你背上心理负担。”他笑了笑,“反正也用不了多久了,不是吗?” 三十、阿赳的照片 生日之后的这个周末,我们去了几百公里外的大河口湿地。 我在干燥的京城生活了五年多,从来没有见过——不,简直无法想象,世界上竟然有那样星罗棋布的湖沼、那么辽阔无边的芦苇丛。此前,我充其量只在人工挖99lib?掘的沟渠边,见过小片的水草。所以,当我置身于浩瀚的芦苇海洋中,眼前是漫天飞舞的雪片般的芦花,耳边充塞着苇叶迎风招展的沙沙声,一瞬间,我的心头突然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有些轻快,又有些茫然,仿佛自己也化作了浩渺天地间的一片小小的芦花,轻飘飘地飞向不知名的去处。 但这股悠远的情绪很快就被招弟小姐的欢笑声扰乱,我悻悻地望去,原来是公子小白在出洋相,他被四下里无边无际、又高又密的芦苇丛吓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爪子死死地抠着地面,怎么也不肯挪动脚步。这时,芦苇丛里扑棱棱地飞出一只雪白的大鸟,公子小白一哆嗦,转身就往招弟小姐怀里钻。 由于公子小白的胆小,我们退出芦苇丛,回到大路上,继续向前行驶。过了一会儿,路边出现了宽阔的缓坡,坡下是一片片亮红的碱蓬草,像大地上铺着的美丽绒毯。 我们下了车,坐下来欣赏风景。自从过完生日后,行简君和招弟小姐的行为更加亲密,即便在我和公子小白面前,也毫不避讳地展示恩爱。比如这时候,招弟小姐剥了一个砂糖橘,把橘瓣送到行简君嘴里,然后攥着橘子皮笑眯眯地转向了我。 我立刻警觉,不露痕迹地转过头去,就在这时,我看到不远处有一只黑颊红爪灰翅膀的鸟儿正在地上啄食。 我的脑子里还没来得及闪现任何念头,身体已像离弦之箭一样冲了出去,我感觉到鸟儿扇动的翅膀打在我的脸上,火辣辣的,可是当我腾空的身体落地之后,那只肥大的鸟儿已经千真万确地含在了我的嘴里。 耳边传来招弟小姐的尖叫声,我叼着沉甸甸的鸟儿,心里有点犹豫。午饭时的鲜美鱼肉还塞在我肚子里,我们猫族并不崇尚充饥之外的杀生。但是,要我把到嘴的猎物放掉,也不符合我们猫族的惯例。 招弟小姐大呼小叫地奔了过来,一把揪住我的脖子,就来抠我的嘴。我顺水推舟地一松口,那鸟儿跌到地上,扑扇了好几下翅膀,才慌慌张张地飞走了。 招弟小姐松了一口气,恨铁不成钢似的瞪我两眼,“野猫!” 行简君笑吟吟地走过来,“看我抓的镜头,阿赳简直是个运动天才!” 此时行简君帮我抓拍的这张照片,日后成了我的代表照。蔚蓝的天空下,是一望无际的红彤彤的草滩,在草天相连处,一只黑背白腹的猫凌空飞起,毛茸茸的黑尾巴抛起一道凌厉的弧线,嘴边是一只黑颊红爪、振翅欲逃的鸟儿。由于照片上我只露出黑色的半边脸,看上去完全没有滑稽的模样,甚至可以说威风凛凛,令我十分满意。 我的这张照片,被好事的招弟小姐发到网上,据说成了好多人的桌面和头像。而它对于招弟小姐,似乎又有着别样的意义。在行简君从招弟小姐的生活中消失之后,她收起了他们在一起时的所有相片,唯独我的这张,却一直放在她的案头。有时候她会拿起来端详一番,现出一种又幸福又怀念的神情,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碧云天、红草地的午后,那个极绚丽、又极短暂的金秋。 招弟小姐去世之后,蘅蘅小姐把我的这张照片,连同其他一些招弟小姐心爱的物品,都烧掉了。我其实并不大相信天国这一物事的存在,但有时我又希望它真的有。只要是有思维的动物,猫也好,人也好,都会怀有对生的眷恋,对死的恐惧。而这恐惧,我想并非由于死亡时的痛苦——况且我们怎知那必定是痛苦——而是源于对活着时的所有记忆的抛舍,爱过的,痛过的,悲过的,喜过的,都化作一缕轻烟,散灭无痕。一想到这种彻彻底底的空虚,就连我这藏书网个自诩通达的老猫,也不禁心生悲凉。相比之下,想到招弟小姐在另一个世界里开心地生活,有公子小白、有我的照片陪伴着她,我心里的确会感到一丝安慰。 故事讲到这里,我看到诸君露出恍然的表情,又显出同情的神色。是的,正如诸君所想的,因为招弟小姐的死,我才有机会重新思索自己的猫生,才会来到你们中间,有了这个春日午后的讲述。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招弟小姐的死,也就是我的新生。 至于同情,这是一种珍贵的情感,展现了诸君年轻的、美善的心灵。这令我十分感动,但请允许我婉言谢绝。世界上确实有令人同情的对象,但既不是我,也不是招弟小姐。 我想,诸君同情招弟小姐,并不是因为死亡这一结局——这一点上我们也概莫能外——而是因为她的人生短暂了些,有许多种可能性还没有来得及实现,就随着肉身的消逝而俱归于寂灭。 然而我们恐怕忽略了,在诸多的可能性中间,有一种恰恰便是,生命在未及全部展开的情形下,便宣告终结。可以说,我们来到世间,就是在这个前提下,来追求一生的完满。 正如耄耋之年的人也可能后悔虚度此生一样,少年夭折也未见得便是悲哀。作为一只见证了招弟小姐最后九年生涯的老猫,我可以不无欣慰地说,她虽然只是人群中极其平常的一分子,虽然只活了不足人类平均寿命的一半,但她却幸运地尝遍了人生的种种滋味,尝试.99lib?过,追求过,得到过,失去过。直到最后,她心里洋溢着明媚的阳光和海棠花的芬芳,虽然难免有些许遗憾,更多的却是安宁与释然。所以,我想,招弟小姐得到了她自己的完满。 唉,不知不觉我又拿出了说教的口吻,我虽然尽力保持着客观讲述者的立场,刚才却又忍不住有些激动——真是抱歉得很。这样吧,方才那番议论只是一只老猫的一家之言,请诸君把它当做故事中段的一个小调剂,接下来,我会尽量克制自己的感想,平静地讲述事件的来龙去脉,由诸君来做出自己的判断。 那么,让我们再回到红尘纷扰的人间吧。 三十一、终于来了 旅游回来,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那天,招弟小姐下班回来,一把抓住我,兴奋道:“阿赳,我当阿姨了!”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一定是那位久未谋面的以文小姐终于十月胎满,修成正果了。 招弟小姐激动了一会儿,好像又有些惆怅,自言自语道:“难道青春就这么过去了?真快呀……” 她发了会儿呆,系上围裙进厨房了。 可是直到米饭焖好,两菜一汤上桌,行简君也没有回来。 行简君回来的时候,神色有些疲惫。 招弟小姐接过他手里的包,“材料准备好了?你说稍微加会儿班,结果一加就是小半夜,我都饿坏了……” 行简君一怔,“你还没吃饭?对不起……我该打个电话让你先吃的。” “算啦,你是忙人嘛。”招弟小姐快手快脚地去热饭菜。 不过,行简君的胃口像是不怎么好,勉强吃了一碗就放下了。 招弟小姐担心地看看他,“这个官司是不是很难打?” 行简君笑笑,“没事,无非是侵权官司,赔点钱而已,又不是人命关天。” “那就好……” 招弟小姐忽然想起来,“对了,你知道吗,以文生了个八斤的胖儿子!” 行简君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我收到短信了。” “那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招弟小姐兀自兴致勃勃,“我喜欢女儿,可是女儿要是长得像我,就不太妙,我希望她能像我以前的好朋友蘅藏书网蘅,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唔,也不知道蘅蘅怎样了……” 她终于意识到了行简君的沉默,“你是不是有点不舒服?” 行简君回过神来,温和地拍拍招弟小姐的手,“别担心,我只是有点累。” 他推开碗筷,“我先去睡了……你也别收拾了,早点休息吧。” “嗯。” 那之后一连几天,行简君回来得都很晚,晚饭也不在家里吃,回来后和招弟小姐稍微说几句话,就洗澡休息了。 招弟小姐终于觉出了不对劲。 她疑惑道:“这一阵子你怎么这么忙?不是已经出完庭了么?” “打一个官司,总要忙上几天的。” “噢。” 周五晚上,行简君一直没有回来。 招弟小姐好几次拿起电话,又放下了。自从和行简君谈恋爱之后,招弟小姐拜读了不少“教你做个好女人”之类的书,还认真做了摘录,其中有一条就是,不要在男人和同伴一起玩的时候打电话骚扰他。一直以来,招弟小姐努力地遵守着这条训诫。 不过这天晚上,她的表情有些异样。 她开着电视发呆,行简君却来了电话,说自己晚些回来,让她先睡,不要担心。 直到天蒙蒙亮,行简君才回家。 当时,我正睡在客厅的沙发上,轻轻的开门声惊醒了我。我睁开眼睛,发现浅蓝的窗纱上已经透出些灰白的光亮,深秋的清晨令我感到一丝寒意。 行简君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没有脱藏书网外套就疲倦地倒在沙发上,两手捂住了脸。 我没有看到他的表情,但我感觉出他身上散发出一股沉重胶着的气氛。他一动不动地保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尊凝固的石像。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抬起头,目光慢慢扫过象牙白的茶几、浅米黄的酒柜、茂盛的散尾葵、青绿山水画,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太晚了……” 他摇摇头,“我为什么不能再等等……” 卧室的门悄无声息地滑开,灯光大亮,招弟小姐走了出来。 他们默默地望着对方,一瞬间,空气仿佛也有些凝固。 半晌,招弟小姐移开视线,坐到行简君身旁。 “招弟。” “嗯。” “我……” 他艰难地选择词句。 招弟小姐突然笑了一下,“是不是我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招弟……” “说吧,我能承受。” 行简君狠了狠心,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招弟小姐。 那是个朴素的白信封,里面只有一张信笺,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信笺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一句话:你的小姑娘长大了,她回来寻找她失落的宝贝。 招弟小姐的脸色刷地变白了。 她本来就没有临危不乱的心理素质,一直以来的隐忧是一回事,事情真实地发生在眼前又是一回事。当看到这封极简短、却极具杀伤力的信,她方才强撑起来的镇定,在一刹那间土崩瓦解了。 “好厉害……”她喃喃地说,“只一句话,你就成了她的——她丢失的,我捡到的,我是不当得利,有什么理由不还给她……” 她求助似的看看行简君,行简君却低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她又去看信笺上那行字,眼睛像被刺痛似的眨了眨,用力丢开信笺。 “以前,你叫她小姑娘?” 她的声音并不高,但那语气却让行简君吃了一惊。 看看招弟小姐的脸色,行简君不禁伸出手来,似乎想抱抱她,最终却只是紧紧拉住她的手,“对不起,招弟……你跟我谈这场恋爱,太辛苦了……对不起,我当时不该拖着你不放,让你承受这么多……” 招弟小姐看了他一眼,“你是同情我辛苦,还是后悔当初不该让你妈妈来劝我?” “招弟,你别误会……” “我误会了吗?”招弟小姐淡淡一笑,“如果我没猜错,这几天晚上你都跟她在一起吧?” “没有,不是……”行简君急忙说,“只有昨天晚上。收到信后,我本99lib?想马上告诉你的,但又觉得……你承受的已经够多了,这件事我还是自己处理掉,不要再让你烦恼了。这几天,我考虑了很多,才决定跟她彻底谈一次。” 招弟小姐的脸色缓和了些,“那你们谈出结果了吗?” “我把我们的事都告诉她了。我说,我已经对另一个女孩做出了承诺……可是,她还是坚持……” “那你怎么想?” 招弟小姐紧紧地盯着行简君,她在期待一个坚定而明快的答复,但行简君却陷入了沉默。 三十二、他眼中的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终于,招弟小姐眼里期待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代之涌上来的是愤怒的火星。 她点点头,道:“我明白了。你见了她,旧情复燃,已经没办法拒绝,对不对?原来,我们这一年多的相处,竟然抵不上她一句话……我终于知道我在你心里的分量了。” “招弟,不是你想的这样……” 招弟小姐打断他,“不过,我奇怪的是,世界上怎么有这样自私自利的女人?我更奇怪的是,你为什么就喜欢这样的女人?或许……” 她的语气刻毒起来,“或许,你们真的是天生一对——正因为有你这样挥之即去、召之即来的男人,才会有她那样反复无常、予取予求的女人!” “招弟!”行简君也变了脸色。 招弟小姐毫不示弱地瞪着他。 “招弟……”行简君似乎有些泄气,“我知道你心里生气,但是……很多事情你并不知道,你不了解她。” 他语气里的袒护更加刺激了招弟小姐。 招弟小姐99lib?冷笑一声,“是啊,我当然不了解她。但我知道,当年是她自己决定要离开你,现在她又明知道我的存在,还要回头来抢,这样的行为……我觉得我刚才的评价已经很克制了。” 行简君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一时间又似乎无从说起,只颓然地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长叹一声。 招弟小姐也沉默了,我看到她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屋子里一片寂静,沉重得令人窒息。 招弟小姐一动不动地坐着,她身上的怒气渐渐消散,脸色笼罩上了越来越浓重的悲伤。 过了好一会儿,行简君抬起头来,正对上招弟小姐的眼睛,不由得一震。 他握住招弟小姐的手,“招弟,我刚才心里很乱,一时没有理出头绪,让你伤心了,对不起。” “你今晚说太多对不起了。” “是……”他露出了一丝苦笑,“招弟,刚才你问我怎么想,如果我是一个有理智、负责任、果断利落的男人,我的回答应该是,我和她当然没有可能。” 他又说:“如果我是一个花言巧语、敷衍过关的男人,我也会说,我当然只爱你。” 招弟小姐看看他,微微一笑说:“这么说,你是一个有部分理智、不够果断利落,却也不肯巧言敷衍的男人了?” 她的声音低了低,透出些决绝的怨恨,“岂不知,对于一个你已经表示愿意和她结百年之好的女人来说,你的犹豫不决本身,就是对她莫大的羞辱了。” 她霍地站了起来,“你既然无法决定,也就不必难为自己了。我退出就是。” “招弟!”行简君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招弟小姐用力甩了两下,却没有甩开,行简君紧紧地攥着她的手,“招弟,你冷静些,听我把话说完……” 他坚决地把招弟小姐按回沙发上,“就算你想放弃我,也先听我说完两句话再决定。第一,我承认我是有点犹豫,但没有不决,自始至终我bbr>都知道我该维护什么、拒绝什么。第二,我想跟你说说我犹豫的原因。” “你刚才说我是挥之即去、召之即来的男人,我知道你这是气话,可听着也很刺心……可是再想想,在旁观者眼中,我可不就是这样的男人,她可不就是那样的女人?你的评语倒精准得很……”他唇边浮现出一丝自嘲的苦笑。 “你也知道,我没什么个性,不喜欢跟人争,所以很多人会觉得我性格好。而她正相反,她心高气傲,说话直来直去,不喜欢的人绝对不敷衍,不喜欢的事也绝对不肯做,所以人缘很不好……具体到我和她之间吧,在明面上,大家很容易觉得是我在爱护她、迁就她,再加上她出国确实用了一笔钱,又是她提出的离婚,所以,不光是我父母怨她,就是她父母也指责她性子太冷。于是,我就稀里糊涂地成了一个被辜负的受害者的形象。 “其实,我哪里有那么高尚,再者说,两个人在一起,经年累月的,怎么可能只是一方在付出?实际上,她的性格并没有那么冷,相反,由于从小被父母忽略,她分外渴望爱,渴望被重视,却不知道用什么方式去沟通,所以往往被误会。她的内心很脆弱,很单纯,骄傲只是她的自我保护,一旦她对你打开了心扉,就会全心地信任你、对你好…… “有一次,她坐了五个小时的火车,从外婆家给我带了一盒饺子,竟然还带着热乎气。有一阵子,她瞒着我去景点给人画像,就为了给我买台照相机。她待我也是……很好的。” 招弟小姐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睛里却荡起一层层暗暗的波纹。我想她这时心里一定滋味复杂,虽然行简君的措辞十分谨慎,但他的表情和语气足够让敏感的招弟小姐意识到他对种种美好过往的怀念。而那些过往的见证——信件、相片、甜蜜的小礼物,招弟小姐都曾经亲眼目睹。那些发生在纯真年代的爱情,正是她向往却未曾实现的梦想,如果故事的主人公换成别人,或许还会令她赞叹感动,可如今,她面对的正是那个和行简君相伴走过青涩岁月的女人——那个行简君当年的小姑娘,正以无可替代的初恋情人的身份,志在必得地来抢她的爱人。 行简君看看招弟小姐的脸色,小心地说:“每场恋爱都会有些好的记忆,这是自然的。再好的回忆,过去了也就是过去了。可是,我对她造成的伤害,这些年却一直折磨着她……我终是亏欠了她。” 招弟小姐一愣,忍不住问道:“你伤害过她?” 行简君神色黯然,迟疑了片刻,终于说:“都怪我那时自制力太差,我研二的下学期……她怀孕了。我们都很害怕,偷偷地去做手术,结果出了很多血……她的身体本来就不好,那次非常危险,医生说如果总止不住血,最坏的结果就是切掉子宫,我当时真恨不得杀了自己……幸好最后没有那么可怕。 “因为怕被人知道,她一脱藏书网离危险就出院了,住在学校附近的小旅馆里休养,还要若无其事地去上课……当时,美术学院还没有并进我们学校,从校本部过去很远,我没有把她照顾好,也许是受了凉,她落下了病。那之后只要天气有一点阴冷,她就腰酸腿痛,更严重的是她的手,最坏的时候,她的关节肿得手都伸不直,左手更是没有力气,一度连画夹都拿不住……” 招弟小姐已经面色苍白,她虽然已二十七岁,又谈了一年多的恋爱,但在男女情爱上却所知甚少。和行简君相处的一年多来,大多数时候在吃喝玩乐,在招弟小姐的心中,做一顿可口的饭菜,等行简君下班,大概就是感情好的最高境界。可是此时,她就算再唯心,恐怕也无法对隐藏在行简君沉重负疚背后的两个字视而不见,那就是——恩爱。她和行简君之间,不乏其乐融融的温情,却似乎唯独少了男女间独有的、干柴烈火般的恩爱。 “她并没有怨过我,甚至,她还安慰我,说即便真不能有孩子也没关系,只要有我,能画画,bbr>就足够了……那时,我确实在心里发过誓,这辈子永远对她好。 “她的欲望很少,只有一个梦想是去欧洲学画,我尽我所能帮她完成这个梦想。但我没有想到,独自在国外学习的她,越来越沉醉于一个人的艺术世界,我已经不是她的必需,她的欲求缩小为只要能画画,就足够了…… “在最后一年里,我们越来越谈不拢,我急切地盼望她期满就回国,她却认为?99lib.t>远未学成……我以为在这边把什么都安顿好,她最终还是会回来,但我高估了自己的重要性。 “说实话,当时我确实很伤心,也有点怨她。可是办完手续后,她在上车前,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看到了她眼里的悲伤和歉疚……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我经常梦见她回来。我给她写过好几封信,她只回了我十个字,就再没有音讯了。” 招弟小姐抬起眼睛,“十个字?” “是……十个字。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我这个故人,终究重不过她的理想。她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也是要去寻她的芳草的。” “那之后,我就死心了。我本来就是个现实的人,我也有我的责任……后来,我就遇上了你。” 招弟小姐突然摇摇头,“你别说了!我算什么……只不过是你在绝望后的、退而求其次的选择罢了!” “招弟,不要这样说……”行简君痛惜地看看她,“其实,你是个特别美好的女孩,谁遇到你是他的福气,可惜你不走运遇到了我。这一年多来,你给了我很多很多……记得我跟你说过,你身上有一种温暖安宁的气氛,让我全身心地感到放松,就好像有一只温柔的手在安抚我的心,使我不知不觉地向你敞开心扉…… “你心地善良,热爱生活,一看就是贤妻良母,更不必担心你会错待老人。每当我看着你忙活,我就好像看到了今后几十年的生活——我们一家人,在这个乱纷纷的世间,平平淡淡、开开心心地过日子。我对你的求婚,不是一时冲动,也不会被任何意外情况所动摇……”他摇摇头,“即便是她……也不行。” 招弟小姐茫然无语,此时她心里想必是一片混乱。 “招弟,我跟你说过去那些事,是想让你知道我此时的心情,并不是想找什么借口。过去的种种纠葛,怎么能让无辜的你来承担后果。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温柔地覆上招弟小姐的手,“相信我,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处理好。” 三十三、理想主义者的回归 我站在窗外的石棉瓦小棚上,环顾着深秋时节的校园。我们离开的时候,丝瓜蔓上还满满匝匝都是碧绿的叶子,此时叶和蔓已经枯黄,在秋风中发出嚓嚓的干响。几只霜后的柿子像火红火红的小灯笼,零星地挂在高高的枝头上。 我们搬回来已经快一个星期了。那天早晨,听完行简君的解释后,招弟小姐就默默地开始收拾东西,行简君劝了几句,但看看她的神色,也就没再多说。把我们送回来后,临走时行简君说,相信我,很快就会处理完。但一个星期过去了,他似乎并没有把事情解决掉。 这段日子里,招弟小姐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安静,我时常盯着她看,却无法猜透她内心的真实想法。去年的圣诞夜后,她和行简君之间也出现过一次僵局,但不同的是,当时只要招弟小姐能打开心结,一切就可以转危为安,这一次却不再由她控制,而至关重要的行简君,却迟迟未能有效地结束这一局面。 现在想来,行简君在与小菡见面后的表现,虽然动摇了招弟小姐对他们之间感情的信心,但她应该并没有完全失去对行简君的期待。他们恋爱一年多,相处堪称融洽,仅有的几次争执都出于同一原因。如果能以此为契机,彻底根除这一原因,他们之间还是可以有不错的未来的。另外,招弟小姐毕竟是初恋,初恋的女孩往往容易出现两种倾向,要么过于追求完美、不懂宽容;要么过于珍惜、不知该把底线设在何处。以招弟小姐的性格,尽管她和行简君争吵时还颇有气势,但一个人冷静下来思考时,则不由自主地偏向了后一种模式。 不仅是招弟小姐,就是此时的我,也对行简君怀有希望。我只是一只智慧有限的猫,对人类男子的心思更是缺乏了解,这一年多来,我所见的只是行简君和招弟小姐的和睦生活,对行简君以往种种,毕竟没有切身的感受。况且,我们猫族对于忠诚的定义,又与人类有所不同。所以,我虽然不像公子小白那么喜爱行简君,但如果他和招弟小姐最终能走到一起,我也是愿意看到的。 那些天,行简君虽然没再露面,但每晚都打电话来,招弟小姐也会接,尽管她不主动提起那个话题,但我看得出她一直在等待。只不过,随着僵局时日的延长,招弟小姐周围的气氛也愈来愈冷了。 周六上午,招弟小姐没有照例睡懒觉,一大早就打开电脑做翻译,乍一看十分认真投入。但门铃响的时候,她的眼睛却灿然一亮,似乎?99lib.正在意料之中。 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却是一位不速之客。 她穿一件样式简单的深灰色大衣,围着宽大的深红色披肩,看看惊愕的招弟小姐,低了低头,“打扰了。” 她一转眼看到了我,愣了一下,“这是你的猫咪?”她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但转瞬就不见了。 招弟小姐神情僵硬,无暇顾及来客对我的兴趣,她顿了顿,大概终究没办法把对方赶走,只好侧了侧身子,“那就进来坐吧。” 她们隔着茶几坐下,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默默地打量着对方。 也许是我的心理作用,对于作为行简君前妻出现的小菡,我没有了那天在楼下乍一见时的惊艳。这次我看清了她的相貌,她的脸型纤巧,但气质清冽,五官单看起来算不上十分出色,配合在一起却非常和谐,不能不说是个很美的女人。尤其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她的眼神十分清澈,既没有咄咄锋芒,也没有忐忑不安,竟仿佛她做这些事都是正大光明、坦坦荡荡的。 看着看着,我不禁有些纳闷,无论从相貌还是气质上,招弟小姐和小菡都属于截然不同的两端,行简君怎么会爱上类型如此迥异的两个女人呢? 半晌,小菡说话了,她的声音柔和,语调却很利落,“抱歉,约你两次都没约到,只好冒昧上门了。” 招弟小姐已经镇静下来,“两个女人为了一个男人交涉,你不觉得太像肥皂剧了吗?” 小菡一怔,“我没看过这样的电视剧。我觉得发生眼下的事,和你沟通一次很必要,也很正常。” “可我已经拒绝了。” “抱歉。” “你一直这样执着吗?” 小菡想了想,“如果是我想做的事,我会坚持——虽然这种时候并不多。” 招弟小姐似乎有些无奈,“那你说吧。” “嗯。我这次来,想向你表达两个意思。首先是向你道歉,虽然我并不期待你会原谅我,但该说的还是要说。我回国时,并不知道你的存在,但后来知道了,我却不打算退出。无论如何,是我扰乱了你的生活……对不起。” “你……”招弟小姐似乎想冲口说句什么,但终于忍住了,缓了口气,说,“这种惺惺作态,就不必了。说第二个意思吧。” 小菡看她一眼,“我从来不会什么惺惺作态,不过,你不接受,也只能由你。” 接着,她说:“其次,我想和你解释一下我不肯退出的理由……” 招弟小姐的脸上掠过一抹奇异的表情,喃喃道:“你们的逻辑还真像……”她嗤地笑了一下,“如果我没猜错,一定是你们过去的感情太深,你和他分开之后,愈发感觉到他的可贵,于是不计任何代价,不管别人的感受,也要重修旧好,对吗?” 小菡垂下了眼睛,脸颊慢慢地泛起潮红。 过了片刻,她抬起头看着招弟小姐,清楚地说:“不错。” 她说:“回来之前,我只知道他还没有再婚,并不清楚详情,但我认为这已经足够了——只要他还没有结婚,即便有了新的女朋友,我也可以正大光明地追求他,可以公平竞争。” 招弟小姐一滞,“公平竞争!你觉得这是公平竞争?” 小菡点点头,“我认为是。如果说我和他之间种种都已经过去了,那么我可以以一个新人的身份加入。当然,我们都知道往事怎么可能烟消云散,那么我和你正是旗鼓相当。 “我认识他在先,前后八年,但以离婚收场,可谓恩怨参半。你和他交往一年半,从未伤害过他,他还对你做了承诺,可以说,正是感情最好最稳定的时候。这样说来,或许我还处于劣势……” 不知为何,听到“感情最好最稳定”几个字,招弟小姐的脸色却倏地一黯。 小菡修长的手指下意识地绞缠着红披肩的长流苏,“平心而论,你和他都到了这种程度,我还要加入,我不能不有些心虚。但你们毕竟未婚,终究还差一步,也许是上天所赐,让我还有可能在这辈子弥补错误,不用去期待缥缈的来世。我只有这最后一线机会,你说,我怎么能退出,怎么能不坚持到底呢?” 她看看脸色发青的招弟小姐,微微一笑,“你心里一定在鄙夷我出尔反尔,对不对?其实,我也曾经这么认为……如果你不介意,我很想跟你聊聊,这些话我也闷在心里很久了。 “和他离婚后,我很快就觉出了不对劲,我并没有预想中的解脱与放松,心里反而空落落的,于是我更加拼命地画画,让自己忙碌。那期间我得了一个小奖,给了我很大鼓励,我似乎看到梦想在向我招手,就这样,总算把那段日子度过去了。 “可是我却越来越思念他,离婚前有时我好几天想不起来给他打电话,离婚后反而会思念得无心画画,我鄙视这样的自己。我对自己说,分手是个最好的选择,我和他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我害怕他安排的安逸又平淡的生活,那会磨灭我的梦想,而且,我也没有权利要求他永远纵容我游离于现实之外。 “就这样,我在患得患失中过了两年多,今年夏天,我去乡下写生,顺便去拜访一位我尊敬的女画家切瑞。那是个宁静的小镇,街道上种着一排排高大的花楸树,让人心里很安稳。在那里,我见到了她的丈夫,一位满头白发的老绅士。他从事一种古老的手艺,把破损散落的老书重新缝好,装帧成独一无二的新书,全部工序有几十道,都由他一个人手工完成。我被这手艺吸引住了,住了好几天。 “那几天我的心经受了极大的震动。我看到那位我敬仰的画家,系着荷叶边的围裙,用她那双画出了好多杰作的手,细心地烹制奶油番茄肉汤,一边絮絮地和她的老手艺人聊自家的大狗、玫瑰花上长了虫和卷心菜的价钱。不时地有小孩子跑来,叫一声切瑞奶奶,拿走一块小甜饼。 “切瑞告诉我,她年轻时也喜欢四处旅行,边走边画,直到有一天,她在小镇上邂逅了这位手艺人,于是她留了下来,三十多年来再也没有离开过小镇。 “我听得出来,他们虽然在一起三十多年,但对于切瑞的画,老手艺人并没有深刻的见解,而且,对于妻子的名声和成就,他似乎也并不怎么在意,只是骄傲地称赞她在厨房里的本领。相反,切瑞对于丈夫的手艺,却怀有一种类似于对艺术品的欣赏。 “我冒昧地问过切瑞,是否感到没有知音的寂寞,切瑞却很意外,说他的评论十分有趣,时常给自己奇妙的启发。她还说,其实大家对彼此的工作都不可能十分..了解,比如自己只懂得称赞丈夫的针脚匀整,却分辨不出他鞣出的哪一张羊皮封面最上等,隔行人很难是识货人。 “那一刻我仿佛醍醐灌顶。我感到有一束阳光,照进我自命不凡、又自我封闭的狭隘心灵。我终于明白,我所追求的艺术,并不是至高无上的东西,它也是一份朴实的工作,与钉书、与修鞋子没有本质的区别,与柴米油盐、生儿育女并不发生矛盾。而最有生命力的艺术,其实就藏在我一向逃避的、最平凡的生活中,只有懂得爱与欣赏的、开放的心灵才能发现它。我的心狭窄得只能装下自己,即便我万里迢迢来到这里,我所能得到的,也仅仅是技巧上的提高,我却为了这自说自话的理想,丢掉了我生命中最珍贵的宝贝……” 她停住了口,看了招弟小姐一眼,眼神中并没有丝毫敌意,竟像是真心真意地跟一个老朋友分享自己辛苦得来的感悟。 招弟小姐的语气也和缓下来,“自说自话的理想,我也曾经有过。只不过,因为选择错误,我失去的是四年时间,你失去的是爱人。我能理解你想要挽回的心情——毕竟,如果时间可以追回,我也想那么做。可是,你既然有了那样深刻的感悟,那你有没有想过,既然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又怎能吝惜付出代价。如果因为弥补自己的遗憾,而造成对他人的伤害,那算是真的放开心怀了吗?” 小菡的脸上第一次掠过一抹惭愧之色。 她说:“是,我承认我去除不了自私之心……你说我是为了弥补遗憾,当然不错,但你可能不信,我也是为了弥补错误。 “说实话,如果换了几年前的我,做不出现在的行为。并不是那时我更高尚些,而是那时我更要面子,宁肯一辈子后悔,也不愿意被人瞧不起。可是,现在我觉得,自己犯下的错误,自己对他造成的伤害,就要有勇气自己去弥补。” “而对你的伤害,确实是这件事中令我不安的一面。在今天之前,你只是他的‘现女友’这样一个标签,但今天和你面对面地聊过,没想到你能愿意来理解我,真的很感谢……”她忽然笑了一下,“其实,我倒更希望你凶悍蛮横些,那样我就不用内疚了。” “我不肯主动退出,一方面固然是出于自私,但另一方面……”她迟疑了一下,终于说,“说来你一定会觉得我太过分——另一方面,我觉得自己更适合他。” 她看看招弟小姐,“我这么说,是基于两点原因。第一是那天晚上行简的反应。他跟我谈的时候,是思考了好几天之后,抱着拒绝的目的去的。他一直在说你的好,说你的善良和对他的付出,说他已经向你求婚,必须承担责任……可是,怎么说呢……”她想了想,谨慎地选择着词语,“他的整体反应,并不能让一个了解他的女人死心……” 招弟小姐的脸刷地涨红了。 小菡也移开了视线,“第二点,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可以说我更适合收拾残局。事情到了这一步,就算我退出,你们恐怕也已经回不到从前了。他既然选择得如此艰难,说明我们在他心中半斤八两,走的那个会在他内心里留下长久的空白,留下的那个注定无法得到他完整的感情——纵然他想给,以他的性格,恐怕也难做到。” “在整个事情中,你没有任何过错,所以长远来看,你恐怕不能接受这个结果。而我……”她露出了一丝苦笑,“我还能说什么,本来是完完整整的爱情,被我折腾成这样,也许这就是我的代价吧。” 她望着招弟小姐,像是有所期待,招弟小姐却始终没有看她。 过了一会儿,她欠了欠身,伸手去拿包,在她刚要开口告辞的时候,招弟小姐突然问:“是他让你来的吗?” 小菡微微一愣,随即摇头说:“不是,他不知道。” 她又补充道:“你的地址,不是他说的。我在一张贵宾卡单子上看到的。” 招弟小姐脸色一变。 小菡说:“你别误会,我是去他家里看了看,但也仅此而已。他大概也希望我死心,所以没有十分拒绝,看到那个家,我是有些受打击,但还是那句话,这都是我应该付出的代价吧。” 她站起身,语气十分诚恳,“我知道没有资格劝你什么……如果最终他选择了你,你也接受他,我保证不会再跟他有任何联系。到那时,我请求你好好对待他,不要因为他这次的犹豫,给你造成心结,因为……一切责任,都在我身上。” 三十四、来自好男人的伤害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 行简君那边仍然没有消息,甚至,电话也很少打来了。 招弟小姐却没有表现出愤怒或焦灼,甚至也没有失望——实际上,自从小菡突然来访、而行简君踪影皆无的那个周末之后,招弟小姐对这件事就不再有什么情绪上的表示。那几天,我们的生活平静如常,招弟小姐下班回来就做翻译,我留心看了一下,她的确在一行行地往下码字,神色和速度都十分正常,并没有心不在焉。做上一两千字后,她就洗澡上床,稍微看会儿闲书就睡了,对手机也没有特别的关注。 现在想来,在他们僵持的这半个月中,招弟小姐的举动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无为。自始至终,她没有对行简君的决定施加任何影响,甚至没有催促或责问过一句。只不过,以小菡的来访为界,她前后两个阶段沉默的意味似乎有了微妙的不同。 小菡的来访,对招弟小姐产生了相互矛盾的两种作用力。一方面,小菡的某些观点引起了招弟小姐强烈的抗拒感,使她本能地想证明自己,但另一方面,随着她对小菡和行简君之间的种种了解得越多,她对与小菡“公平竞争”似乎越发显得意兴阑珊。 尽管在某些方面,招弟小姐与小菡或许存在着互相理解、甚至互相欣赏的可能性,但本质上来说,她们还是迥然不同的两种人。相对于小菡的执着,招弟小姐不喜欢强求,既不愿勉强别人,也不愿勉强自己。她性格虽不能算挑剔,但对感情的要求很高,情投意合、彼此视对方为唯一,才是她所追求的爱情,而行简君的表现,显然离她的心意越来越远。 我也曾经思索过,为什么招弟小姐在见到小菡之后,仍然保持了那么久的沉默。后来我想,当时的她很可能正在等待——不是等待传说中柳暗花明的转机,而是等待内心中负面情感的积累,来抵消她和行简君往日种种美好所带来的留恋藏书网不舍,从而使她在理智上知道不可为之后,从情感上也能较为释然地接受这个判断。 招弟小姐等来的,却是行简妈妈的电话。 电话是周日早晨打来的,由于招弟小姐大部分时间只在嗯嗯地听,我无法推测行简妈妈谈话的细节。不过这没有关系,因为整通电话只有一个中心,就是行简父母在得知这一事件之后,迅速对招弟小姐表示了坚定的支持。 胶着半个月之久的局面,终于迎来了外力的参与。对于势均力敌的双方来说,任何一分力量的加入,都可能成为改变结果的决定力量,何况此时加入的,还是举足轻重的父母。不过,由于请父母参与决定的,正是行简君本人,如此想来,这个本来对招弟小姐颇为有利的消息就有了别样的含义。也就是说,行简君在拖延多日委决不下之后,实际上把最后一票的决定权交给了父母,考虑到他不可能不明了父母在小菡和招弟小姐之间的态度取向,那只能有一种解释,他在用此种方式迫使自己痛下决心。 我不知道换了别的女人,在这种情形下,她是会为男友对自己道义上的维护感到欣慰,还是为他在情感上的辜负而心生凄凉。反正招弟小姐在接完电话后,没能继续撑住若无其事的风度,我看到她呆呆地坐在桌前,眼里涌上一波又一波的暗涛,有一瞬间,我甚至疑心她会哭,但她并没有,实际上,她连一滴泪也没有掉。 我暗暗叹息,终于到了尘埃落定的时候了,无论结果最终是什么。 不过,还没等招弟小姐采取什么行动,这天夜里,行简君就出现在我们面前。 他是被以文小姐的老公送来的,来时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酒气,一躺到床上就继续沉沉睡去。 以文小姐的老公说:“他叫我去帮他把车开回家,打电话时还口齿清楚,等我到了一看,已经连钱都认不准了。我把他送回去,发现家里竟然没人,你们……”他探究地看看招弟小姐,终于没好意思多问,“以文让我把他送你这儿,我也觉得这样比较放心。” 招弟小姐的表情有些僵,低声道了谢。 临走时,那位先生兀自不放心,“他居然也会一个人去喝酒,真被他吓一跳……”他迟疑了一下,说,“按说你们的事我不该插嘴,不过……行简这人我了解,他不喜欢多说什么,但心里是很重感情的,如果他有什么得罪你的,还望你多多担待吧。” 招弟小姐勉强点头。 送走朋友后,她来到床边坐下,看着沉睡中的行简君。大概是酒精的作用,行简君的脸颊上带着些绯红,一缕头发柔软地垂下来,遮在眉上,他本来就长得端正清秀,此时没有了一贯的沉稳态度,在柔和的灯光下,脸上竟显出几分孩子气。 招弟小姐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轻轻地把他的头发拢到一边,不知不觉中,她的神色也柔和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回过神来,去拧了一个热毛巾过来,帮行简君擦了擦脸和手,又给他掖好被子,就进厨房了。 她大概想做点解酒的汤水,不过这些天来,她都没正经做过饭,家里并没有什么菜蔬。她东找西找,最后切了两个雪梨炖上,又加上几瓣橘子,几颗大枣,一小把百合。然后,她回到书桌边,打开日记本,却只写了几行字就停了下来,怔怔地若有所思。 在过去的这些年中,也许是生活圈子的缘故,我很少看到醉酒这一人类特有的行为。不过在我的印象中,酒精对于人类的作用,要比某些植物给予我们猫族的刺激负面得多。在大柳树小院时代,夏夜里我在房顶上经过时,偶尔会看到巷口烧烤摊上有人喝醉了酒,粗鲁地吵闹着,有时吐得一片狼藉,有时甚至会大打出手。相比之下,行简君喝醉之后只是呼呼大睡,酒品可算是相当不错了。 过了好一会儿,行简君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唔了一声。 招弟小姐回过身来,摸摸保温杯。喝点水吧,她扶着行简君的肩膀,把梨汤端到他嘴边。 行简君欠起身,咕嘟咕嘟地把梨汤一饮而尽,然后长舒了一口气,把头埋在招弟小姐怀里,两手紧紧地抱住了招弟小姐。 这个拥抱是如此紧密固执,招弟小姐似乎有点喘不上来气,她挣了一挣,但行简君却执着地不肯放松,仿佛只要一松手,他就会失去最心爱的宝贝。 他的脸在招弟小姐怀里蹭了蹭,突然涩声说:“对不起……” 招弟小姐身体微微一震,脸上不知是悲是喜,手却慢慢地落在了行简君的头发上。 一时间,他们在寂静的寒夜里紧紧相拥着。 “行简……”招弟小姐忽然像是吃了一惊,伸手去够桌上的纸巾,我看到她浅蓝色的睡衣前襟上洇湿了一大片。 行简君仍然紧紧地抱着她,声音已经带着哽咽,“我实在没有办法……” 他长叹一声,像包含了无限悲苦,“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 那一刹那,我像是一脚踩进了冰窖里,只觉得彻骨生寒。我不敢去看招弟小姐的眼睛,我自以为经历过生离死别之后,已经不会再为人世间的分分合合感叹,可是在那个深夜里,我虽然不忍看招弟小姐,却依然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她的悲哀。在万籁俱静中,我仿佛听到了什么东西清晰的碎裂声。我这才发现,原来我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在意招弟小姐。 三十五、结束了 东窗上又透出些灰白的光亮,再漫长的夜晚也总有尽头,新的一天开始了,生活还是要继续。 招弟小姐早早就起床了,不过我想她这一夜大概没怎么睡着。昨晚我们三个挤在沙..发上,虽说我早就习惯自己独睡,但昨晚我忽然想待在招弟小姐身边。果然我一过去,她就紧紧抱住了我,她的手冰凉地放在我身上,令我回想起几年前一个雨雪交加的日子,她考完试回来,也是浑身冷冰冰地靠着我取暖。也许,在那些我和招弟小姐相依为命的日子里,我们都在内心里产生了对彼此的依赖感,只不过以前我没有察觉到,招弟小姐似乎也没有。可是,纵然我们愿意在这个世间互相温暖,但某种意义上,我们又都是孤独无助的,招弟小姐的问题最终只能由她自己去面对,就像我的伤痛也只能由自己慢慢平息一样。 她匆匆收拾停当,临出门时却又站住了,轻轻推开卧室的门。行简君还在酣睡,幽暗的房间里弥散着淡淡的酒气,混合着一股男子的气息,有些异样,又似乎有些令人惆怅。 她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就出去了。 这是一个初冬的阴冷日子,行简君醒来时已经很晚,但天色并不十分亮。他揉着太阳穴环顾四周,似乎有些惊愕,过了一会儿,他的目光落在书桌上的纸条上——招弟小姐上班去了,并说会替他请假。 行简君又倒回床上,这一觉就到了中午。这次醒来之后,他的精神已经恢复如常,他洗了澡,却并没有外出,安静地在房间里待了一下午,没有看电视,也没有做任何事。将近傍晚,他去买了一堆东西回来,系上围裙进厨房了。 招弟小姐回来的时候,行简君已经弄好了一桌菜。 招弟小姐有点意外,“你说一起吃饭,我还以为到外面去,没想到你居然自己做。” 行简君笑笑,“以前老吃你做的饭,我还没给你做过呢——这都是人家配好的,我就是炒了炒。” 他们都尽量显得若无其事,但神色还是有些不自然。 招弟小姐说:“其实,我也正想跟你谈谈……” 行简君忙说:“要不先吃饭吧,尝尝我的手艺。” “也好。” 这顿饭他们吃得?还算和睦,行简君不时地给招弟小姐搛菜,招弟小姐也称赞了他的手艺。 碗筷撤下去之后,招弟小姐沏了一壶茶上来,又拿纸巾慢慢地擦桌上的水渍。 行简君默默地看着她,忽然说:“招弟,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招弟小姐抬起眼睛看看他,神情温和,却没有做声。 行简君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什么,又停住了。 过了片刻,他嘘了口气,说:“这样一件事,我用了半个月才处理完,我无法再找任何借口……”他顿了顿,毅然道,“招弟,我现在能说的,就是我已经下定决心了,希望这一生能和你一起度过,我会用实际行动来弥补这次对你的伤害。你放心,我发誓,日后我一定对你一心一意,心里绝不会有其他的念头……” 他盯着招弟小姐的眼睛,“招弟,原谅我好吗?” 招弟小姐喃喃道:“心里没有其他的念头……”她微微一笑,“那你的心,不会委屈吗?” “我……”行简君一怔,连忙摇头,“能有你这样贤惠的妻子,是我的福气……” 招弟小姐轻轻打断他,说:“行简,刚才我说了,我也正想和你谈谈。这些天来,你的日子不好过,我也考虑了很多,现在我明白了你的态度,无论如何,谢谢你能这么说。可是……”她也正视着行简君,声音虽低却很坚定,“我不能接受了。” “招弟……”行简君变了脸色,急道,“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招弟小姐的语调并没有多少起伏,“你听我说,我一点儿也不怀疑你的真诚,同样的,我也不是在赌气。说实话,一开始我是有些怨你,也有些失望,可是后来就不同了。” 她说:“由于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和睦,我曾经以为,两个人之间再要好,也不过如此了。所以,分辨出你对我和她的不同来,还是花了我一些时间的。否则,你也许不必烦恼这么久……” “招弟……” 招弟小姐说:“这里面的种种,你比我还清楚,咱们就不多说了吧。虽然我也不希望这样,但我们分开却是无可避免的了——你应该明白的。在我们分开之前,如果说我有什么想说的,那就是,你并不欠我什么。” 她看看行简君,“请让我把话说完……这一年半来,我们除了那几次争吵,大部分时间都过得很开心,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被爱护、被欣赏的滋味……你对我其实是很好的,只要你能做的,你都尽力去做了……谢谢你。” 行简君眼中涌上一阵羞愧之色,“不,是我应该感谢你,你一心一意地对我,信任我,让我感到了家的温暖……我却辜负了你……” 招弟小姐忍不住笑了一下,“好了,咱俩就不在这儿客气了,至于辜负二字更是无从谈起——你可能觉得没有履行承诺,可是感情哪能真像合同那样白纸黑字呢?” “大家谈恋爱的时候都会海誓山盟,等时过境迁,该散的也还是要散,可能是人太微小,留不住那么永恒的东西吧……”她似乎有点伤感,“所以说,我们只能认为,只要承诺的那一时刻是真心的,也就足够了。” 行简君想说什么,可是大概觉得此时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只会显得苍白无力,他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招弟小姐说:“我也想过,我们如果在一起,我不怀疑你会对我好,随着时间慢慢过去,你对她的感情也许会渐渐淡化,可是……”她摇摇头,“我知道,你毕竟是不情愿的。” 她看着行简君,“而且,扪心自问,我也不愿意了……” 行简君脸色黯然,他低下头,却掩饰不住眼里的痛楚。他虽然在处理这次的事情上颇失水准,但毕竟本质上很有理解力,也很了解招弟小姐的性格。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彼此心照不宣,多说已是无益。如果现在招弟小姐哭哭闹闹,或者出口伤人,那么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但她自始至终都表现得冷静而克制,即便表达自己强烈的失望与伤心,也只是用了“不愿意”三个字。可是,这“不愿意”却是在默默等待了十多天、经过内心无数次矛盾挣扎后的深思熟虑的结论,正因为它表达得如此礼貌而平淡,它才真正地不可挽回。 一时间,他们陷入了沉默。 半晌,招弟小姐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在自言自语:“人生这么短,不如意的事这么多,我们还是活得真实一点吧。” 行简君突然一把拉住招弟小姐的手,声音有些哽咽,“招弟,你这么好的女孩,我却终究对不起你……我也恨自己,我真是不可理喻……” 招弟小姐笑了笑说:“你以为和我在一起就是对得起我吗?太高估自己了吧。我说了,你不欠我什么,我也会好好过下去,也许很快就有新的生活。” 她看着行简君,眼里波澜不兴,“我们……各自保重吧。” 行简君离开的时候,我和公子小白都出去送了送,这一年半来,我们和他已经很熟悉,我知道公子小白其实很舍不得他,我对他也并无什么敌视。既然招弟小姐都谅解了他,他以后又将与我们分道扬镳,我们还是应该表现出一些基本的礼貌。 他紧紧地拥抱了一下招弟小姐,俯下身摸了摸我们的脑门,当车发动的时候,我看到他在昏暗的车窗里,已是泪流满面。 忽然,我感觉到一点冰凉的东西落在我的鼻尖上,我仰起头,天空黑沉沉的,路灯晕黄的光柱下,可以看到零星的小白点在飞舞。 下雪了,冬天真的来了。 招弟小姐生命中唯一的一场爱恋,就结束在这一年的初冬。 三十六、职业规划 我们的生活,又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那天晚上,行简君走后,招弟小姐就一头钻进浴室,哗哗地放水洗澡。她在里面待了很久,我坐在门口,听着水声时断时续,后来变得一片寂静,我突然有点担心,忍不住在门上抓了几下。可是,浴室里并没有任何反应,我焦急地叫了两声,我的情绪传染了公子小白,他也哇哇地跑过来抓门。 终于,门砰的一声打开,热烘烘的蒸汽迎面扑来,招弟小姐脸色红彤彤的,瞪了我们一眼藏书网,没好气地抱怨,“洗个澡都不得清净,难道你们觉得,我能在澡盆里淹死吗?” 她吹干头发,坐到桌前翻开日记本,提笔写了点什么,我刚凑上去,她却已经合上了本子,把它塞进书桌最底下的抽屉里,紧紧关上了抽屉。接着,她拉开衣柜,从旧的红羽绒服口袋里摸出一张蓝存折,又从书架上大字典的封套里摸出一张红存折,然后坐到床上,小心地打开了存折。 我很清楚招弟小姐的家底。在刚上班的那段日子里,招弟小姐一度颇有些一掷千金的气势,但她毕竟是农村出来的女孩,在把衣柜塞满之后,她对花钱就缺乏更多想象力了。于是每隔三四个月,等手里的钱积到一个整数,她会去存一次定期。所以说,工作两年来,招弟小姐还是小有积蓄的。如果我没记错,那一万块一笔的整齐记录,蓝存折上共有三行,红存折上则多达五行。 记得有一次,招弟小姐欣赏了一会儿红存折,美滋滋地对行简君说:“你知道吗?在我们老家,一般人家嫁闺女,顶多也就给这个数了。” 行简君笑说:“姑娘啊,莫非你在攒嫁妆?” 招弟小姐害羞不语。 行简君指指蓝存折,不解道:“那么这个呢?小金库?” “这是医疗费,给爸妈存的。你知道,他们没什么保险……当然啦,用不上更好。” 行简君愣了一下,随即摸了摸招弟小姐的头发,“真是个好姑娘……别担心,还有我呢。” 我摇摇脑袋,甩开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看了看招弟小姐。幸好她似乎倒没在追忆什么,只稳稳当当地坐在床上,一脸认真地盯着存折。我不禁纳闷起来,我当然不希望她失魂落魄、哭哭啼啼,但在这样一个夜晚,似乎表现出一点怅然若失,才算正常吧?行简君刚刚离去,她就捧着存折大看特看,这行为也未免太奇怪了些。难道真应了那句话,女人没有了爱情,就要从金钱中寻找安全感? 过了好一会儿,招弟小姐终于把存折丢开,长舒了一口气,对我们宣布:“我要进行人生规划了!” 她忙忙地坐回书桌前,拿过纸和笔,想了想,先写了“职业规划”四个大字。 招弟小姐新举措的第一步并不怎么令人意外,那就是换工作。 其实,换工作的念头,很早就在招弟小姐心里闪现过。进所里做翻译,并不是她有意的计划,只是当年急于脱离考研状态时偶然的选择。随着招弟小姐存折上数字的增加,这份工作的魅力也在渐渐减退,相反,它的缺点——内容枯燥、没有发展空间——却越来越显现出来。可以说,如果招弟小姐还对自己的职业生涯抱有什么期许的话,离开专利所是迟早的事。 和行简君分手,提早了招弟小姐辞职的时间。这固然是因为辞职可以避免尴尬,但我想更重要的是,此时的招弟小姐急需一个新的精神寄托,而一份有前景的、能带来成就感的工作,则是最合适不过的选择了。 招弟小姐把自己的新工作,定位在出版行业。 说到外语专业,听来仿佛是个万金?99lib?油,但其实大部分外语类职位,都像招弟小姐在专利所里的地位一样,是很边缘很辅助的。既然此次招弟小姐志在成为“骨干精英”,考虑到她的年龄和履历,以及那隐隐闪过的“翻译家”梦想,外文编辑成为她的第一选项,可说是顺理成章的事。 但令招弟小姐失望的是,不知是因为快到年底的缘故,还是京城的出版社早已经人满为患,反正她投出去的简历都石沉大海。 元旦过后,招弟小姐的辞职手续已经办妥,赋闲在家的她有点焦急起来。这时,终于有一家时尚杂志社要她去面试。 这原本并不是她理想中的工作,但看眼下的形势,再多挑剔似乎不大现实了。 尽管招弟小姐仔细地化了妆去面试,但还是一眼就被否决了。 被拒后的招弟小姐心情倒平静起来了。太沉不住气了,她反省道,本来嘛,这次就应该找适合自己的工作,慢慢来吧。 她把翻译样书从书架上拖出来,拍了拍尘土,?99lib.t>由于这几个月生活颇不安稳,第四本稿子眼见快到截稿期了,她才开了个头。 世上的好事果然经常是求之不得,不求自来。招弟小姐刚安心做了几天翻译,好运气就落到了她的头上。 一家出版社的总编竟然亲自来了电话,要她去面谈。 招弟小姐惊喜交加。 说到这位总编,招弟小姐在那个所谓的一周年百万册读者感谢会上,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总编是他们学校中文系的前辈,他读书时,中文系还是诗人辈出的时代。当听说那一个个久远的传奇般的名字,竟然曾经和总编一起喝酒打牌,招弟小姐看总编的眼神,就不免带了些敬仰热烈。而总编大概也没想到二十年后,还有人对他们的青春时代表示神往和敬意,总之,一时间两人相谈甚欢。 其实,前一阵子,招弟小姐也想到过感谢会上见过的总编们。有一次她拿出那沓名片,翻看一阵,犹豫不决。我想她大概起过向总编们自荐的念头,但她性格一向被动,又有些莫名其妙的清高,结果最终什么也没做。 那天,和总编面谈归来,招弟小姐满面春风,一把举起魁梧的公子小白:“搞定喽!” 在正式辞职的半个月后,招弟小姐终于如愿以偿地进入了出版行业,月薪三千五,正好是原来的一半。 三十七、消沉 工作确定?下来之后,招弟小姐松了一口气。 出版社那边,要春节之后才上班,也就是说,接下来的将近一个月里,招99lib.弟小姐是完全自由的。 拥有了自由的招弟小姐,却终于陷入了失恋的消沉期。 其实,本来她对这一个月的闲暇,还是颇有期待的。她买了两本出版方面的书,整齐地画了一张表,填上每天的翻译和读书计划,贴在书桌前。 计划的第一天,招弟小姐还比较振作,早晨八点半就准时开工,到十点钟时翻译了一千多字,然后吃了苹果,和我们玩一会儿。十点半继续工作,十二点收工,上午共翻译两千五百字。 中午她顶着寒风去食堂,买回一个鱼香茄子盖饭,一盒酸奶,饭后按时午休。下午两点开始,到三点半时做满四千字,完成了这天的计划。 她在计划表上打了一个勾,走到窗前,伸了一个大懒腰。 这是一个干冷干冷的隆冬天气,才下午三点多钟,天色已经一片昏黄。风呼啸着卷起枯叶和尘土,扬到半空,灰扑扑的树木瑟瑟地抖动着干硬的枝条。突然,啪的一声,一只坚守多日的红柿子终于从高高的枝头跌落,砸在石棉瓦小棚上,溅出几点鲜艳的汁水。 招弟小姐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回到书桌旁,拿起那本编辑入门。 她心不在焉地翻了几页,又回过神来,返回第一页,盯了一会儿,取出一支彩笔,在书上划起来。 我很少看到招弟小姐在书上乱划,即便考法律时,她也更喜欢做笔记而不愿把书弄脏。只有每年一换的政治讲义,会被她画满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符号,来提醒自己打起耐心的必要性。 她的耐心果然没能撑多久,终于,她把编辑入门一丢,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散文集,把我们往里推了推,自己倒在床中央。 外面天色阴暗,窗户在寒风中嗒嗒作响,格外显得室内的气氛寂静而慵懒。热烘烘的暖气熏得我眼皮直打架,公子小白的呼噜声更像催眠曲一般,我不知不觉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暮色沉沉,厅里传来招弟小姐的说话声,我刚走过去,她就放下了电话,抱膝坐在垫子上,一动不动地出神。 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叹了口气,抱住了我,“幸亏还有你,阿赳……大家都很忙……我有些闷了。” 不过,当第二天早晨的阳光洒进窗户的时候,招弟小姐的心情又好转起来。 她仍然八点半开始工作,不过进展慢了些,到下午四点多,完成了一天的计划。 然后,我们去校园里散了散步。 天气虽然晴朗,却十分寒冷,路上行人稀少,都低着头匆匆来去。圆圆的红日遥远地挂在西天,对这个天寒地冻的世界无能为力。 暮色降临的时候,招弟小姐的情绪又低落起来。 她对着书本发了会儿呆,忽然说:“也许我该出去玩一趟……找个鸟语花香的地方。你说呢,阿赳?” 这个主意也许不错,我想。虽说没有招弟小姐,我和公子小白的生活会有一些不方便——住在人类的房子里,的确大大削弱了我们的自理能力。但面对一个失恋的女人,我们也不能只考虑自己。 她打电话咨询旅行社,却被昂贵的旅费吓了一跳。此时已临近春节,那有数的几处“鸟语花香”的地方,正是炙手可热。 如果自己规划路线,也许会便宜一点吧?我打量一下一脸踌躇的招弟小姐,不禁有点泄气,本来嘛,她并不是那种能打起背包千里独行的潇洒人物。 招弟小姐就是在这个时候,迷恋上了网络小说。 那天夜里,我一觉醒来,看到招弟小姐仍然勤奋地坐在电脑前,一动不动。我惊讶地凑上前,却发现她并没在做翻译,而是盯着满屏密密麻麻的字,正一页页地往下翻。看到我过去,她兴奋道:“好久没看这样的小说了,别说,网上还真有能人呢!” 我扫了几眼,只看到好些个“纳兰公子”,措辞十分古怪,完全摸不到头绪,但招弟小姐偏偏看得津津有味。 我不知道这一晚招弟小姐是何时睡下的,反正第二天她直到中午才起床。看看天色,她显出一丝惭愧,匆匆煮了个方便面,就开始做翻译。 这一天她做到晚上七点钟,才勉强完成任务,然后,她又迫不及待地去看?99lib.“纳兰公子”了。 那之后,招弟小姐的每一天,几乎都是从中午开始,到凌晨结束。她本来就喜欢点灯熬油,上班的时候,她只能奉行早睡早起的规则,如今一旦放松要求,她立刻故态复萌了。 编辑入门早被她丢回了书架,渐渐地,每天的翻译也不能保证了。计划就是这样,一旦有一次不能完成,自信心就会受到一点挫折。当挫折积累起来,自制力的堤坝就出现了缺口,随着缺口越来越大,最后自己也无力收拾,只好任由它一溃千里。 在好几天未能在计划表上打勾之后,招弟小姐索性一把扯下了那张令她烦恼的纸片,一心一意地沉入了虚拟世界。 出于探究心理,我耐下性子看了几段小说,结果让我大吃一惊。我在人群中生活了这么多年,却完全不曾料到这一族群的想象力已经到了那般荒诞不经的地步。比如说吧,那天我看到一个笨女人掉进了下水道,却忽悠悠地进入一个女人为尊的奇特国度,转眼间变成惊世绝艳的公主,天天周旋在众多英俊青年中,竟然还文武双全、智慧过人,成为一代英bbr>.99lib?明伟大的女皇。 看看聚精会神的招弟小姐,我长叹一声,无话可说。人类果然是最会哄自己玩的动物,即便是招弟小姐这样的平凡女人,只要她愿意,也可以安坐在家里经历一场奇妙之旅,可以拥有现实中所有求之不得的东西,精彩得让她忽略掉窗外暮色低垂、室内形影相吊。 三十八、春天到来之前 在一个照例沉迷网文的下午,我听到远处隐约传来鞭炮声,这一年的除夕到了。 这个春节,招弟小姐没有回老家,回想起去年阖家欢腾的盛况,我也只能对她表示同情。那天,在不得不向父母坦白之后,招弟小姐发了一会儿呆,便又继续看她的小说了。 鞭炮声唤醒了招弟小姐,她揉揉发红的眼睛,惊呼一声“这么晚了”,然后匆忙穿上外套,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她两手空空地回来了,抱歉似的解释,“本想给你们买点好吃的……超市关门了。” 她终于关上电脑,拉开冰箱,拿出一袋速冻水饺,又翻翻厨房,找出一根打蔫的胡萝卜、两个发皱的土豆和一小堆干货。 年夜饭是炒土豆丝、胡萝卜拌木耳、水饺和银耳红枣汤,我和公子小白各吃一个罐头,我还尝了半个水饺,公子小白则咯吱咯吱嚼了不少土豆丝。 喝完银耳汤,招弟小姐忽然福至心灵,开始反省,“新的一年了,得振作一下……从明天开始重新做人。” 这晚她没有再开电脑,新年钟声响起的时候,她写了一篇日记。 大年初一上午,招弟小姐化了妆,换上她那件最喜气的浅粉红长羽绒服。那衣服是去年春节为了回老家特意买的,袖口和下摆上都绣着精致的纹样,当时很被亲戚们夸赞了一番。 她对着镜子端详了一会儿,不满地嘟囔:“脸色真难看,这皮肤是越来越差了……” 她系上一条长长的白丝巾,打起精神出门了。 招弟小姐回来时已是傍晚,带回了一大堆东西,除了好久不见的新鲜蔬菜,还有酸奶、水果和点心,以及我们喜欢的茄汁鱼。 她从书包里小心拿出一个五颜六色的大风车,使劲吹了一口气,愉快地看着风车轻快地骨碌碌转动,“庙会上买的,好玩吧?” 原来她去逛庙会了。而且,逛完庙会之后,她还去了一个有名的道观,很有闲心地排了半天队,摸了摸据说大吉大利的石猴。 那天晚上,公子小白忙着转风车,我则观看招弟小姐做手工。她买了一个宫殿模型,按照图样把一块块木条组装起来,再一点点地涂上颜料。 这项细致活儿耗去了整个晚上,等大功告成,已是深夜了。招弟小姐把那个红红黄黄的小宫殿摆到书架上,欣赏一番,又叮嘱我们不要乱动,这才满意地睡了。 初二这天,招弟小姐不到九点就起床了,更令人惊讶的是,她居然没有上网,而是十分敬业地开始做翻译。 我大为欣慰,本来我还指望她上班之后会正常起来,没想到她竟这么快就“重新做人”了。 可惜好景不长,午休醒来后,招弟小姐四下望望,又开始心神不定。她在屋里转来转去,最后还是点开那个绿色的网页,才好歹安静下来。 这一看就到了凌晨,接下来的几天,她又重新陷入了昼夜颠倒、废寝忘食的沉迷状态。 我想,对于这种没有规律、节奏紊乱的生活,招弟小姐本人大概也并不喜欢。可是人一旦放纵起来,精神就会越来越怠惰,渐渐变得像失去了弹力的橡皮筋,要想重新收拾振作,不但十分痛苦,还需要有极大的勇气和力量。 单靠招弟小姐自己的力量,怕是没办法从这一状态中解脱出来,我无奈地想,看来,只能期待她早点上班了。 十天后,招弟小姐终于去出版社报到了。 她的新工作,主要内容似乎就是看稿子,这对她倒并不怎么困难。经过几天的培训,招弟小姐很快适应了新环境,一切都还算顺利。 上班之后,她的生活果然有了明显的改观,她不再过分熬夜,早晨闹钟一响就起床,收拾得整整齐齐地去坐车,在单位楼下的餐厅里按时吃早饭和午饭。 我们的生活又回到了正轨。 只不过,招弟小姐对网文的热情并没有消除,她虽然不敢太熬夜,但还是一回家就上网,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填补她精神生活的某处空白。 那一阵子招弟小姐迷上了一部小说,尤其喜欢里面一位喝红茶的黑发元帅,天天把他挂在嘴边。我扫了几眼,赫然看到一句“我和你一起去取得全宇宙”,不禁吓了一跳。我们猫族都知道,即便是最长寿的猫,寿命也不会超过路边的一棵小树,即便是最强大的猫,控制范围也不会超出一个山头。我们明了自己的极限,所以从不去侈谈宇宙啊银河之类的话题——它过于宏大,反倒没有了意义。或许,我们确实该把这个话题交给人类,既然他们如?此喜欢挑战自己的智慧。 不过,后来我发现,即便是人类的智慧,也并没有发达到我们无法理解的地步。比如这部小说,探讨的其实是千百年来的古老主题,宇宙云云只是它的布景。至于招弟小姐,她关心的则根本不是天边的星星,而是那众多星星般灿烂的将军们,从这个意义上说,她的品位比以前并没有什么提升。 可是,就在招弟小姐沉浸在宇宙中乐不思归之时,她那第四本翻译,人家终于催稿了。 其实此时早已过了截稿期,招弟小姐自知理亏,不得不暂且放下她的黑发元帅,开始面对现实。好在这之前她断断续续地做了一..大半,在急三火四地赶稿半个月之后,好歹交了差。 交差之后的招弟小姐脸色发青,黑着两个大眼圈。 “元气大伤啊……”她叹道,“可得犒劳一下自己了,再也不吃速冻饺子了。” 她叫了比萨饼店的外卖,然后瘫在床上直喘气。 我坐在她身边,听着外面呼啦啦的风声。风虽然很大,但并不像隆冬时那样尖利地呼啸,而是浩浩荡荡,带着些温润的气息。我仿佛感觉到风中摇摆的枝条已经水气充盈,很快就会生机勃发。 比萨饼送来时,招弟小姐却没了胃口,说肚子不舒服。 最后,她熬了粥喝,比萨饼剩了一半,另一半被公子小白吃掉,我尝了一小块,虽然这次的饼并不黏牙,但不知为什么,我也不大有胃口。 做完了积压已久的翻译,招弟小姐松了一口气,很快就继续她的宇宙传奇了。 那天晚上,我在梦中被一阵啜泣声惊醒,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招弟小姐正哭天抹泪地坐在电脑前,守着一大堆纸巾团。我吃了一惊,这么多天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落泪,又是在这样的深夜,难道她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看到我走过去,她抽抽搭搭,“元帅被暗杀了……流了好多血……” 我被气得眼前一黑,这女人太过分了,竟然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小说人物,半夜三更闹得大家不得安宁! 我悻悻地回到床上,没想到招弟小姐也站了起来,关上电脑,去洗了把脸,也坐到床上,把脸埋在毛巾里,一动不动,只不时地抽泣一下。 看着看着,我有点担心起来,看她的模样,竟像是真的伤心了。可是,就算再怎么喜欢黑发元帅,那毕竟只是个虚拟人物,又何至于呢? 伤心了一会儿,招弟小姐忽然哎哟一声,拿起枕头按在肚子上,丝丝地直抽冷气。灯光下,我看到她脸色苍白,不禁吓了一跳。她捂着肚子,一动不动地待了好一会儿,大概觉得好些了,才小99lib?t>心地拿开枕头,伸手去够水杯。就在这时,只听得嘭的一声,她突然一把摁住了桌子,另一只手捂住了嘴,殷红的血顺着手指缝流了下来。 我惊骇地蹦了起来。招弟小姐抓起毛巾,一连吐了好几口血,血腥味冲进鼻子,刺得我一激灵。公子小白也早就醒了,吓得目瞪口呆地缩在床脚。一时间,房间里静悄悄的,只听到招弟小姐的喘息声。 停了停,她似乎好受了一点,起身去了浴室。洗过脸后,她的精神恢复了些,只是脸色越发灰99lib?白。她拨了电话,换下睡衣,打开防盗门,把钱包、手机和钥匙放进包里,又接了一盆水放在地上,打开壁橱门,朝我们指了指里面的猫粮袋,然后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合上了眼睛。 不久,窗外的夜色中现出了救护车灯的闪光。 听着楼道里纷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我大梦初醒似的环顾四周,招弟小姐的浅蓝色睡衣就丢在床上,前襟上的几点血迹似乎还带着些温热,提醒我刚才的一切都曾经真实发生。 招弟小姐住院后的第二天傍晚,两个女孩来到我们的房间。看到我们,她俩小声议论“那是小白”、“阿赳果然好有个性”,一边哧哧地笑。然后,她们拿了招弟小姐的充电器,收拾了几件衣服、书和水杯、牙刷,又到阳台上把我们的备用猫砂盆一字摆开,倒上新猫砂。 看着她们忙活,我暗暗叫苦,看这样子,招弟小姐短时间不会回来了,不知道她的病怎样了。 那之后,果然好多天都没了动静。 那天,我照例趴在窗台上出神。突然,我一转眼,发现窗外的地面上,枯黄的草叶间已经冒出了嫩绿的新芽。 春天就要来了。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了门锁转动的声音,我一跃而起,仓促间差点滑了一跤,我奔到门边,却忽然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 门开了,一股淡淡的清香拂面而来,我顺着咖啡色的大衣下摆向上望去,看到一张久违的、梨花般的笑脸。 我惊愕地张大了嘴巴,身后却传来公子小白惊喜的大叫声,他哇哇地扑了上来。 是蘅蘅小姐,她回来了。 三十九、别来多少事 我隔着几步 8fdc." >远,默默地盯着蘅蘅小姐。 虽然我一见便知这是蘅蘅小姐,但仔细打量一下,又有点异样的感觉。 她清秀的容貌并没有多少变化,可是神情举止却有些微妙的不同,但究竟怎样不同,一时间我也说不分明。 毕竟,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两年多的岁月。这期间,招弟小姐经历了那么多事,而蘅蘅小姐,必然也有她的故事。 就是这种微妙的疏离感,使我无法像公子小白那样,毫不犹豫地扑上去又舔又亲,还呜呜地诉说思念。 看着眼前的情景,我脑中突然闪现出一个意识,原来,我对蘅蘅小姐,和公子小白对她是不同的。 公子小白是蘅蘅小姐养大的,在我们猫族至关重要的童年记忆中,蘅蘅小姐才是他最亲的人。 而我却不一样,我蓦地想起,即便在我最顽劣的童年时代,我也从没有抓破过蘅蘅小姐的一张纸,没有碰翻过一次她的杯子。 我一直以为自己喜欢蘅蘅小姐——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可是,我现在才发现,其实我从小就对她有点……客气。 此时我的这一认知,虽然不是后来我离开蘅蘅小姐的直接原因,但可以说,也与之不无关联。 蘅蘅小姐大概完全没有察觉到我的念头,正抱着公子小白亲了又亲,眼里泪花闪闪,“小白,乖小白……长这么大了……” 她朝我伸过手说:“阿赳,来,来呀……” .她温柔的声音唤起了我的童年回忆。在那个阴冷潮湿的夹道里,在饥饿和恐惧中,我第一次听到了这个声音,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声音,使我感到安心,不再孤独无助。 我慢慢地走过去,蘅蘅小姐轻轻地抚摩着我,一股又熟悉又温暖的感觉悄悄地在我心里泛起,我侧过头,蹭了蹭她的手心。 过了一会儿,蘅蘅小姐擦了擦眼角,拍了拍手边的袋子说:“看,好多好吃的呢。” 她脱下外套,给我们换上清洁的水,又把我们的饭盆洗干净,打开一个金枪鱼罐头、两个妙鲜包。然后她挽起袖子,去了阳台。 等我们吃饱喝足,她已经把猫砂收拾完,接着开动吸尘器,开始打扫房间。 吸尘器轰轰作响,蘅蘅小姐忙忙活活,公子小白在她脚下绊来绊去,一时间,小屋里又恢复了生气。 擦完地板,蘅蘅小姐终于坐下来,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忽然,她像是发现了什么,微微一愣。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看到了贴在书架下方的玻璃里侧的那幅萱草。 那是蘅蘅小姐留给我的画儿。从大柳树小院搬来的时候,那画儿不知怎么撕坏了一小块,招弟小姐小心地补好后,把它贴在了玻璃上。不过我对这幅画太过熟悉,以至于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现在乍一看到,不禁有点惭愧。 蘅蘅小姐盯着画儿出了一会儿神,转头看看我们,她的眼神柔和极了。 “是我不好,我该早点来看你们的……”她低声道。 她长舒了一口气,“不过,现在我们又在一起了,真好……” 接下来的几天,蘅蘅小姐每天都会过来,她洗了招弟小姐的睡衣和床单、沙发套,晒了被子,把房间打扫得窗明几净,还带我们去校园里散步。 这天,我们散步的时候,我看到路边一丛灌木枝条上,已经绽放了几朵明丽的小黄花。 招弟小姐终于回来了。 她这一次的胃溃疡发作,比第一次严重很多,足足住了二十天的院。 看到招弟小姐,我吃了一惊。 她瘦了。 其实,她的精神还是不错的,脸色虽不像前两年那样红红白白,但比住院前还是好得多。她只是一下子瘦了很多,衣服在身上直晃荡,连圆圆的大盘脸都显出了尖削,一时间让我无法适应。 招弟小姐照照镜子,苦笑道:“这要是在以前,我该高兴死了……这院没白住,竟有意外收获。” 她又仔细端详一下,不满地嘟囔:“可惜我的骨架子太大,怎么瘦也出不来你那种杨柳扶风的效果,唉……” 蘅蘅小姐噗嗤一笑,“在医院第一眼看到你,简直都不太敢认,你的变化太大了,不光是瘦,还有神态……不过你一开口,以前的那个招弟就又回来了。” “可是,中间隔了这么多事,哪能真像以前一样呢……”招弟小姐作沧桑状,“就说你吧,离开时还是个文学青年,回来时却成了插画家,可见这两年多的时间,的的确确是过去了。” 她忽然想起来说:“对了,你怎么想到去画插图?前几天,你总说回头慢慢聊,现在可以说了吧?” 蘅蘅小姐把温水泡过的苹果细心地切成小块,“说到这个,我也常常想,人大概就是这样,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偏离了最初的设想……我一直很努力地去写,可我写的东西没有读者,?99lib.我画画只是出于好玩,没想到最后却靠它吃饭……” 原来,此时的蘅蘅小姐,已经是出版圈里小有名气的插画作者。回到南方小城后,她重新进了一家小医院做护士。她用心地写她的《白马篇》,那个唐代将军的故事,可是读者寥寥。有一天,蘅蘅小姐突发奇想,为她的主人公画了一幅白马雕鞍、独立在漠漠黄沙中的肖像,没想到立刻大受好评。用画笔把心里的故事表现出来,使她尝到了新的乐趣,于是她又画了一些。后来,就有许多在网上写文的作者请她画封面,这虽是义务的帮忙,却使得蘅蘅小姐结识了不少圈内的朋友。 终于有一天,在朋友的辗转推荐下,一个当下最红的奇幻小说作者 770b." >看中了蘅蘅小姐的画风,认为只有蘅蘅小姐才能表达出他想要的缥缈幽远的意境。在他的坚持下,蘅蘅小姐成了他新书的插画作者,随后又和这位作者合作,把他的一部旧作改编成漫画,一举确立了自己在插画圈的位置。 招弟小姐啧啧道:“果然是有才华就不会被埋没——不过那个作者也算是你的贵人……”她转转眼珠,“这人多大年纪,结婚了吗?” “你想什么呢。”蘅蘅小姐笑道,“我确实很感谢他,不过说心里话,我还是无法喜欢他写的东西。不仅是他,我作插图的大部分作品,我都觉得过于荒诞——缺乏理想的想象力恣肆,就容易荒诞,不是吗?我虽然并不认同这些故事,好多作者却说我画的正是他们心里的景象,说我懂得他们的作品……”她摇摇头,“所以说,我现在也不明白了。我自认为喜欢的事,却做不好,不那么喜欢的,却顺利得出人意料……” 由于在插画方面的成绩,前一年秋天,蘅蘅小姐又回到了出版业最发达的京城,在一家图书设计公司工作。薪水加上插画的稿费,现在的蘅蘅小姐比专利所时代的招弟小姐还要富裕几分。 招弟小姐羡慕道:“蘅蘅发达了……”随即又有些气恼,“你既然发达了,却不来找我们,把小白丢给我一个人养……要不是这次我给你妈妈打电话……” “嗳,你要不是实在找不到人收拾猫砂,怎么会想起我来?”蘅蘅小姐笑。 “唔,猫砂是一方面……说实话,人在医院里待着吧,就容易遐想。我躺在床上,就想如果我呜呼了,对谁会有点影响。当然最伤心的肯定是父母,但我已经离家十多年了,我父母和弟弟弟媳住在一起,还是完整的一家人。至于朋友啊、同学、同事,就不必说了,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 “想来想去,可能只有对阿赳和小白,我才有点意义。如果我不再回来,谁会想到在茫茫京城,还有两只猫被关在一间小房子里呢?这么一想,我突然特别牵挂他们……于是,我也突然特别想找到你——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才会像我一样在乎他们。” 她看看蘅蘅小姐,“那个……其实,我也不是因为这事才突然想起你的,这两年我经常会想,不知道蘅蘅怎样了,可总是没跟你联系。你知道,我的性格……” 蘅蘅小姐轻轻拍拍招弟小姐的手臂,“我明白,我也一样……其实,去年我还去大柳树小院看过,房子和树都是原样,可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了。我也常想到你们,还曾经打算找找你——虽然电话换了,但总不至于就找不到,可终究还是拖了下来……说起来,我们的性格还真有些像。” 招99lib?弟小姐一笑,“嗯,都是被动的人哪。” 蘅蘅小姐忽然想起一件事:“这校园里比我住的小区幽静多了,我也想搬过来,找个两居室我们一起住?” 招弟小姐喜道:“那当然好。说实话,这些天我就直后怕,如果当时我昏过去了,不知道是个什么下场。所以说,一个人住太危险了……” 蘅蘅小姐轻叹了一口气,“招弟,这两年多,你就没有遇到有感觉的人吗?” “有感觉的人……倒是遇到过一个,处了一年半,没能成。” 她看看蘅蘅小姐,“你呢?” 蘅蘅小姐摇头,“哪里那么容易……” 她忽然一笑,“招弟,你有没有觉得,当我们一天一天地过日子,慢慢谈恋爱、做事情的时候,会觉得时间很长、滋味很丰富。可是等时过境迁,再回忆起来时,过去的那么多日子,竟然三言两语就说完了。” 招弟小姐也笑了,“所以,我们得好好地过现在。” 招弟小姐出院后,很快就去上班了。经过这一次生病,她的行为收敛了很多。她不再沉迷上网,每天按时作息,尽量给自己做晚饭,甚至还办了一张游泳卡,信誓旦旦地要健康生活。 庆幸的是,招弟小姐长达二十多天的病假,并没有给她的工作造成很大影响,在五月到来时,她顺利成为了出版社的正式员工。 而这时,蘅蘅小姐也搬到了Y大。我们换到家属区另一角的一套二居室里,房子仍然在一楼,窗下仍然有一个石棉瓦小棚。只不过,窗外不再有柿子树,变成了一丛青翠茂盛的竹子,铁栏杆上满满地攀爬着蔷薇花,粉红重瓣的小花开得一派烂漫,郁郁香气引得窗外终日里蜂围蝶闹。 招弟小姐和蘅蘅小姐各住一间朝南的卧室,中间是颇为宽阔的门厅、卫生间和厨房。她们都不是热闹的人,晚上多半各自静静地画画看稿子,气氛十分安宁。 蘅蘅小姐的到来,极大地丰富了我和公子小白的生活。我们的罐头和妙鲜包增加了至少一倍,我们添了新的爬架和睡床,每天享受梳毛服务,并在花丛中和她们捉迷藏。而且,蘅蘅小姐还发明了一种热毛巾干洗法,就是用温热的湿毛巾帮我们擦澡,而不像招弟小姐那样粗暴地把我们丢进水盆,这方法既可以保持清洁,又颇为舒服。所以,那段时间里我和公子小白都油光水滑、神采奕奕,现在想来,那真是我们生命中的又一段黄金岁月。 四十、同声传译 快乐的日子真是飞驰如电,不知不觉中,天气越来越热,树木浓绿的枝叶间传出了阵阵蝉鸣。 招弟小姐努力坚持她的健康生活,她没再熬过夜,每周游泳两次。年轻的身体到底活力充沛,她不久就恢复了生气勃勃的样子,脸颊上甚至又透出些红晕。 只不过,她的工作却越来越沉重。出版社的稿子似乎无穷无尽,几个月来,每个晚上99lib.和周末她几乎都趴在书桌前改稿子。 有一阵子招弟小姐在做一套健康书,每晚对着电脑查词,有的词..稀奇古怪,半天查不出来,辛苦一晚上只能改薄薄的几页。 终于,她忍无可忍,拍案而起,“气死我了,现在的译者啊……” 她把稿子按到蘅蘅小姐面前,“你看,这人肯定完全不查字典,一有生词就含糊过去……比如这句,‘血液中有胆固醇、磷脂质、中性脂肪、游离脂肪酸等脂类物质’,他就敢写成‘血液中有多种脂类物质’……而且每句话都半通不通,太过分了!” 蘅蘅小姐有点奇怪,“这种译者你们怎么还用呢?该退回去让他自己改。” “唉,这都是以前找学生翻的,现在人家毕业的毕业,出国的出国,哪里联系得上。” “可是,他们这样不爱惜信誉,以后谁还会找他们合作呢?” 招弟小姐摇摇头说:“他们只是读书时赚点零花钱,等工作了,谁还在乎这四五十块钱的买卖——根本没打算合作的。” 蘅蘅小姐吃了一惊,“四五十块钱?记得好几年前你做翻译,千字就有六七十块,难道现在反而降了?” 招弟小姐有点无精打采,“嗯,反正四五十块也有人做,我们这所谓的小语种,也越来越大路货了。” 蘅蘅小姐又翻了一会儿稿子,说:“我看你也别太认真了,这稿子想改好,怕是比自己重新译一遍还难……劳而无功。” 不过,招弟小姐真正体会到“劳而无功”,却是在她拿到当月工资之后。 招弟小姐月薪三千五,经过一些加减,到手大概三千三,可就在她每晚辛苦查生词的那个月底,她的工资却骤然缩水到了两千九。 “累了一个月,居然没做满工作量……”她一脸悲愤,“主管说,健康书的稿子,只能定到C级。” 蘅蘅小姐同情道:“竟有这样的事——那你下个月岂不是要月光了?” 招弟小姐叹气,“是啊,所以下个月阿赳小白归你管。” 蘅蘅小姐扑哧一笑,“嗳……” 过了一会儿,蘅蘅小姐忽然说:“招弟,我怎么觉得,你那位主管像是有意在压制你呢。” 招弟小姐一愣,迟疑道:“她面子上倒还过得去……而且,我一个新来的,也没什么值得人家压制的吧?” 蘅蘅小姐说:“我也是瞎猜……不过你工作好几个月,她只安排你看稿子,时间又紧得让你无暇他顾。另外,这次健康书的评级,她似乎在按规矩办事,但恐怕她未必不知道那稿子有多烂……” 招弟小姐说:“这我倒听同事说过,以前曾经打算做这套书的,但完全弄不通稿子,又没有懂这个语种的编辑,就拖下来了。” 蘅蘅小姐点点头,“照这样下去,如果一年以后,选题策划之类的事你还是完全不会,又时不时完不成工作量……” 招弟小姐郁闷起来,“其实我也觉出不舒服了,而且,我看组里的同事并不像我这样吃力不藏书网讨好……可是,如果说主管是针对我,又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蘅蘅小姐笑了,“也不可妄自菲薄哦。你有两门外语的优势,又是总编亲自招进来的,而且……”她促狭地眨眨眼,“你不还是翻译家吗?” 招弟小姐苦笑道:“可我没有心机,只能凭手艺吃饭,当不了领导。要把我看作潜在威胁,真是高估我了。” 她想了想,叹口气道:“再坚持一下看看吧,毕竟才工作几个月,也许事情并不像咱们想的这样。” “但愿吧。” 那天夜里,招弟小姐又摸出她那一红一蓝两个存折,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 自从招弟小姐制定“职业规划”之后,半年多来,两个存折上再没有增添一行数字。翻译的稿费全弥补了她住院和搬家的亏空,出版社的工资则刚好维持生活。 “该给家里寄点钱了,半年了……”她自言自语。 从定期存折里取钱似乎令她十分肉疼,她犹豫了半天,终于接受短期内不会有横财飞来的事实,狠了狠心,把红存折放进皮包,蓝存折照旧收起来。 第二天回来,招弟小姐的神色轻松了很多,把红存折放回大字典封套里,然后给老家打了电话。 她跟父母的交流并不多,隔些天才打个电话。但如果说招弟小姐不喜欢跟长辈谈心,却又不尽然,以前她和行简君的妈妈打电话,每次都会聊上好久。 打着打着电话,她的神色严肃起来。 老家那边出了麻烦,招弟小姐的弟媳病了。 招弟小姐的弟弟和弟媳结婚三年,一直没有孩子,这几个月,弟媳时常觉得小腹疼痛,前几天去医院一检查,竟是卵巢发生了病变。 只听招弟小姐对着电话连连安慰,想必她父母担心翘首以盼的孙子化为泡影,已是忧心如焚。 不久,弟媳确定下来要做手术,而且,为了防止复发,手术后每月要打一支两千多块钱的针,至少持续一年。 招弟小姐的父母对孙子的担忧,很快被更迫切的医疗费问题所取代。 招弟小姐的父母是收入有限的果农,供女儿念完大学,给儿子盖了新房、娶了媳妇后,已是两手空空,在农村里虽然一家老小可以衣食无忧,但根本经不起一点风浪。 至于招弟小姐的弟弟,只是个二十五岁的青年,而且,每次我听到有关他的消息时,他总在从事一种新的行业。他住在新房子里,但一日三餐都在父母这边吃,他结婚三年,却?99lib?依然是个父母呵护下的大孩子。 招弟小姐大包大揽,“钱上的事不用担心,我都准备好了。” 她确实准备好了,蓝存折上有为父母存的三万医疗费,只不过现在用这笔钱的,是弟媳。 这件事在我们猫族看来未免有些奇怪,但如果我们明了人类的家族关联,也就不那么难以理解了。 如果招弟小姐的父母有这笔钱,他们一定会选择用来给儿媳治病,而不是给自己。 招弟小姐的父母和她的弟弟、弟媳密不可分,招弟小姐又和父母密不可分,所以她和弟弟、弟媳也无法分清。 更何况,这件事牵涉到为家族传宗接代,每个人——包括招弟小姐本人——都觉得这样做十分合理。 于是,短短一个月内,招弟小姐的积蓄锐减了一半。 她终于沉不住气了。 其实,以前为父母存钱时,招弟小姐只是观念上觉得应该有所准备,并没有切身的体会。这次弟媳生病,她蓦地意识到,一个并不大的手术就会轻而易举耗掉她一年的积蓄,而且风浪来临时,她竟然是家人唯一的支柱,这不能不使她心生恐慌。 她没有多做迟疑,立刻着手寻找兼职。这次她终于没再想什么“翻译家”,目标直接便是商业翻译。 不得不说,招 5f1f." >弟小姐在求职上运气一向不错,这次也很快得到了回应,一家翻译公司竟然开出了千字二百六十块的高价。 原来,招弟小姐在大学时代十分有闲,除了本专业外,还考了好几个英语证书。正巧那公司要做英语和小语种间的对译,双语人才毕竟稀少,于是奇货可居。 招弟小姐的英语闲置已久,早没有了考证书时的实力,不过白花花的银子摆在眼前,哪有推辞不受的道理。那几个晚上,我看到她抱着一堆字典大查特查,在两种她都不能运用自如的语言中痛苦挣扎。 但令我意外的是,招弟小姐挣扎的结果,不但顺利拿到了银子,竟然还得到了对方的高度肯定。 高度肯定的表现是,对方邀请招弟小姐替他们做一场同声传译。那是机械方面的新产品发布会,他们认为招弟小姐不但专业好,英语也好,又擅长机械翻译,足够胜任这工作。 这下,招弟小姐终于不敢胡乱应承了。 “我没有经验,如果卡在那里,岂不尴尬死了。”她说。 对方一个劲儿地劝说。 “可是,只剩下两天了,我没有时间准备……” 但对方似乎临时实在找不到人手,依然劝个不休,招弟小姐终于动摇了。 他们快递来一沓材料,招弟小姐熬了两个晚上准备,一边做记号一边念念有词。 周六一大早,招弟小姐又看了一遍材料,似乎有些心慌,胡乱吃了点东西,开始化妆,又换上套装皮鞋。 蘅蘅小姐也早早起床了,替她鼓劲,“放松点,你外语那么好,肯定行的!” 招弟小姐苦笑道:“嗯,大不了不要钱了,反正砸的是他们的牌子……” 她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地出门了。 这是一个夏末的晴朗天气,刚刚八九点钟,阳光已十分灼热耀眼,我在窗台上趴了一会儿,有点心神不定,就到蘅蘅小姐屋里看她画画了。 蘅蘅小姐的工作也很忙,请她画画的人越来越多。蘅蘅小姐说,自己还没到可以自由挑选工作的地步,所以我总见她在辛苦地赶稿。 她现在的画和以前有很大不同。记得从前蘅蘅小姐画画,常常是铺开一大张白纸,凝神片刻,用毛笔蘸了墨,疏疏朗朗地几笔,便是一丛兰草、几枝梅花,连颜色都很少用。但现在她的画却复杂华丽得多,比如说这天,她画了一座云雾缭绕的山,嶙峋巨石上坐着一个美人,手拿五色长鞭,白皙的赤足浸在清澈溪流中,一只非虎非熊的怪兽正伏在溪边饮水,在遥远的天边,云朵中隐约可见一只青色大鸟,正朝山中张望。 这么复杂琐碎的一幅画,蘅蘅小姐却丝毫没有不耐烦,细心地打底稿,细心地勾线,细心地上颜色,看着她沉静的样子,我的心也渐渐安稳下来。在这样一个晴朗的周末,阳光透过窗外的竹叶漏进来,这宁静的小屋便是我们的整个世界。在我盯着画儿出神的时候,光影在地板上悄悄移动,不知不觉日已西斜。 蘅蘅小姐上完第一遍颜色时,招弟小姐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她的情绪好像还有些亢奋,匆匆换下衣服,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抽出一沓钞票。 她难以置信似的盯着钱看了一会儿,翻来覆去数了两遍,长嘘了一口气。 四千块,一张不少。 蘅蘅小姐探头进来的时候,招弟小姐还坐在沙发上发呆,膝盖上放着那沓钱。 “你怎么了?”蘅蘅小姐担心地看看她,“是不是特别紧张?” 招弟小姐回过神来,“还好……”她齐了齐钞票,笑了一下,“我刚才在想,这些钱……够我爸妈种七千斤苹果了。” 她们都不做声了。 过了一会儿,招弟小姐说:“蘅蘅,我忽然觉得自己挺可笑的,还做什么职业规划,快三十的人了,却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该干什么……” 蘅蘅小姐点点头说:“我明白……以前你也说过,像咱们这种心眼不多的人,只能凭手艺吃饭。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凭手艺能过上好生活,又何必去费心思。”她沉吟一下,“至于理想……我觉得,只有在跟现实折中之后,它才会存在吧。” “嗯。”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见招弟小姐把稿子带回家,但她却显得更加勤奋,一大早就起床,嘟嘟囔囔地背一小时外语才去上班,晚上也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低着头念念有词。那情景令我联想到她的学生时代,想必也是这样把书背得“一字不差”,直至背进P大,背来一摞证书。 她又去做了几场同声传译,在此我不能不承认,招弟小姐命中竟似乎有些财运。在人前很容易紧张的她,一旦进了同传的封闭小屋,竟然会奇迹般的兴奋起来,思维和口齿比平时说话还要流畅。在短短半年内,她从每千字六七十块钱的笔译,越过了翻译这一行业内部的三六九等,直接攀上了金字塔的顶尖。 出版社那边,招弟小姐已经一连两个月没有完成工作量,但她不再在意。奇怪的是,她那不甚认真的态度并没有惹恼主管,此后她的工作反而轻松了些。 尽管如此,招弟小姐似乎去意已决,已经在积极地寻找出路。 偶尔,她会在上班时间请假,换上套装去面试。 这一年金风送爽的时节,招弟小姐终于考进了国内最大的翻译总公司。据说,那里是为联合国翻译资料的地方。 在出版社工作八个月后,招弟小姐成了好多人羡慕的所谓“金领”。 四十一、雪夜 招弟小姐的新工作,并没有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多少变化。 她照旧一早出门上班,中午吃工作餐,晚上回来煮粥,生活水准比出版社时代并没有什么提升。至于我和公子小白,在品尝过几次有名的稀罕吃食之后,我们一致认为,还是猫粮和罐头物有所值,百吃不厌。招弟小姐不无遗憾地感叹,小时候的成长环境果然重要,即便是公子小白这样的资质,跟着她混几年,也变成了不折不扣的草根猫。 不过若说丰厚的收入对她全然没有影响,却也不尽客观。那就是,招弟小姐脸上又露出了久违的悠闲神情。作为新员工,她的工作排得并不密,每月一般只做三四场口译,两三万字笔译,但她已经心满意足,不肯再做兼职,张罗着周末去学古筝。她兴致勃勃,倒腾来一张二手琴,那一阵子,我每个晚上都被迫翻来覆去地听上三四十遍单调的练习曲,直搅得我心烦意乱,和公子小白闹了好几次别扭。 天气渐渐寒冷,草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黄叶,我在叶子堆里打几个滚,从头到脚都是萧瑟的味道。 招弟小姐惆怅道:“又是一年呢。” 停了停,她忽然出语惊人,“我想恋爱了……” 蘅蘅小姐一愣,“你准备好了?” “应该是吧,总要重新开始嘛。”她看看蘅蘅小姐,纳闷道,“倒是你,蘅蘅,上次那段都过去三年了,你怎么还不恋爱?” “我……我没有遇到合适的人。” “可是,你认识那么多作者、插画家,都是有才华的人,也没有合适的吗?” 蘅蘅小姐沉默了。 招弟小姐疑惑地看看她,又自顾叹道:“唉,要是有人追我就好了……” 招弟小姐发出这句感叹不久,一大束玫瑰花就出现在我们面前——只不过,是送给蘅蘅小姐的。 招弟小姐大吃一惊,“原来你不声不响,暗度陈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蘅蘅小姐苦笑道:“这是没有的事。我早就拒绝了。” “可是……” 蘅蘅小姐看看玫瑰花,有些无可奈何。 送蘅蘅小姐玫瑰的,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歌手。 原来,前一阵子,一个音乐团队忽然找到蘅蘅小姐,希望买下她以前写的一首古诗词,由他们谱上曲子,用来作一部动画的主题歌。由此,蘅蘅小姐和那位主创歌手有了几次接触,但没想到的是,歌还没有最后完成,歌手就向蘅蘅小姐表达了爱慕之情。据歌手说,他在网上看到那首词的时候,就爱上了写词的人,而第一眼见到蘅蘅小姐,他惊喜得差点落下泪来——自己终于找到了梦中的女孩。 招弟小姐听得发呆,“好浪漫……为什么浪漫的事,总是发生在你身上呢?” 她点点头,自己得出结论,“这是因为,你本来就是个浪漫的人啊。” 蘅蘅小姐哭笑不得地说:“我说了,我已经拒绝了。” 招弟小姐回过神来,“……为什么?” 蘅蘅小姐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可能……是我自己有偏见吧。” 不知道蘅蘅小姐向歌手传递了怎样的信息,几天之后,歌手发来一首他为蘅蘅小姐写的歌。 歌并不难听,甚至,还颇有几分清透动人。 招弟小姐翻来覆去地听了好几遍,十分感动。 “真是有才华的人啊。”她喃喃道,“而且,肯这样用心,太难得了……” 她看看默然不语的蘅蘅小姐,有点着急,“蘅蘅,你怎么就不感动?” 蘅蘅小姐叹道:“招弟啊,你现在好像比我还文艺呢。” 招弟小姐有点不好意思,“可是,就算讲现实的,他的条件也不错呀——年纪相当,收入不错,事业在上升……” 看蘅蘅小姐依然不做声,她寻思了一会儿,忽然聪明道:“我明白了!你大概是觉得,到了咱们这个年纪,再讲浪漫太不靠谱了,所以你虽然感情上喜欢这样的人,但理智上又在拒绝……” 这个发现似乎让她颇为兴奋,于是继续发表高见,“但我觉得,凡事都不能矫枉过正,有浪漫情怀的人未见得就不能过日子。到咱们这个年纪,才更应该珍惜每一个机会……” 蘅蘅小姐终于忍无可忍,打断她,“谁说我喜欢这样的人?” 她看着招弟小姐,似乎有些心烦,又有些委屈说:“我为什么非得喜欢这样的人?” 招弟小姐张口结舌。 歌手的追求,仿佛湖面上的一朵小小水花,在荡起几圈涟漪之后,也就复归于平静。随着元旦的临近,招弟小姐的工作越来越忙,蘅蘅小姐却难得有了些闲暇。于是,在搁笔一两年之后,蘅蘅小姐终于开始着手写《白马篇》的第三部。在那些漫长的冬夜里,窗外寒风呼啸,屋内却温暖如春,蘅蘅小姐坐在灯下安静地写作,公子小白卧在她的手边,那情景恍如昨日重现。 不久,京城迎来了我记忆中的最大一场雪,雪片像漫天飞舞的芦花,无声无息地飘落在灰黄的大地上。我从窗缝里钻出去,湿凉的空气迎面扑来,顿时令我精神一振。新铺的雪毯又白又软,踩上去便留下点点清晰的脚印,我忍不住有些兴奋,在校园里跑了一大圈,停下时却发现自己正站在从前小屋的窗外。我跳上石棉瓦小棚向里张望,熟悉的窗口挂着陌生的花布窗帘,大床、书桌和书架摆放得一如往日,只是床头多了一张大照片,告诉我有一对年轻人正在这间小房子里度过他们人生的一段光阴。 我转过头去,望着柿子树枝头上那几个白雪掩映下的小红点,心里有些恍惚。到此时为止,我总共跟着招弟小姐换过四个住处。与某些猫族兄弟不同,我对住处并不产生执着的感情,住时既不在意,离开后也不甚怀念。可就在这个大雪天,在我们住了两年的小屋的窗外,我却忽然体味到一种类似怀旧的情绪,过往的六年时光,被这数间小屋分割成一个个阶段。我想,也许我该找个时间,去看看那些老地方了。 那天,招弟小姐和蘅蘅小姐回来得都比平时晚,她们的脸颊红扑扑的,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雪花,一边笑叹道路堵塞的盛况。匆匆吃过晚饭,招弟小姐开始准备第二天口译的材料,蘅蘅小姐似乎也灵感迸发,在电脑前刷刷地码字。我无事可做,拖着公子小白在爬架上运动——他太不爱动,眼看又胖了好些。 玩了不一会儿,公子小白就累得有点发喘,蓝眼睛告饶般的望着我。见我无视他的眼神,他索性趁我不留意,一溜烟地跑回蘅蘅小姐的房间,一头扎进自己的小窝,再也不肯出来。 我又好气又好笑,只得也回屋休息。我贴着暖气趴下,闭目养神,招弟小姐正热火朝天地写着什么,嘴里还发出念经般的嘟囔声,听得我昏昏欲睡。 就在我的意识将沉入混沌之时,耳边突然传来招弟小姐的惊叫声,我吓了一大跳,睁眼却看到房间里已漆黑一片,竟是停电了。 招弟小姐拉开窗帘,又发出一声惊叫,“好亮啊!” 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天空像水洗过一般,一轮团团的明月正挂在中天,清澈的光辉照在白雪覆盖的大地上,当真藏书网是一片皎洁。 招弟小姐激动地冲进蘅蘅小姐的房间,刷地拉开窗帘,把还呆坐在桌前的蘅蘅小姐拉到窗前,“看,多美啊。” 蘅蘅小姐终于回过神来,“原来,差点错过了这般好风景……幸亏停电了。” 招弟小姐这才想起来,“停电了,你写的东西岂不是损失了?” “没事,反正这文也没人要看,就是给自己.个交代,不急的。” 招弟小姐一怔,说:“其实,你写得非常好……可能,它只是不太适合在网上发表。” 蘅蘅小姐扑哧一笑说:“你可真会安慰人。但可惜的是,我写的并不是什么研究著作,只不过是个历史背景的虚构小说。难道我真能那么格调高雅,把通俗小说写得都不适合在网上发表了?” 她虽然在开玩笑,语气中却含着一丝淡淡的挫败感。 招弟小姐大概还想宽慰蘅蘅小姐几句,但一时间似乎想不出什么说辞,她正在寻思,蘅蘅小姐却打开了窗子,一股清清冷冷的空气扑进来,十分沁人心脾。 石棉瓦小棚上积着茸茸的一层厚雪,蘅蘅小姐小心地掬了一捧在手里,月色雪光中,她纤细的手指莹白如玉。 “你看这月光,竟像是能用手接住……这种时候,会觉得能活着,能感受到这个世界,也挺不错的。” 她们都不做声了,只有窗外竹丛里时而传来簌簌的落雪声。 过了一会儿,蘅蘅小姐轻轻嘘了口气,“雪霁云开,月光满室,这样的夜晚最宜抚琴。招弟,你来弹一曲吧?” 招弟小姐吓了一跳,底气不足地支吾,“那个……半亮不暗的,我怕摸不准弦……” 她大概有点过意不去,想了想,南辕北辙地提议道:“要不,我来炖苹果吃吧?很养胃的……” 说干就干,她三脚两步冲进厨房,利索地点火烧水,把两个大苹果削皮切块,丢进锅里煮上,加上几颗红枣、几粒枸杞,一边把香蕉切片放在小碟里,一边又调了小半碗蜂蜜藕粉。虽然厨房里更是半亮不暗,她却轻车熟路,并没有切破手指,也不曾打翻碗碟。 水很快烧开了,招弟小姐拧小了火苗,回到蘅蘅小姐屋里。蘅蘅小姐正抱膝坐在窗前,一动也不动,脸上的神色似乎竟有些寂寞。 招弟小姐轻轻走过去坐下,“我刚才想过了,你的小说真的很好——我真是这么认为的。看得出,每一段文字你都是用心写的,经得住细细品味……” 她看看蘅蘅小姐的脸色,继续道:“至于读者不多……唔,你说,会不会是因为你的文以载道的想法,影响了所谓的阅读快感?” 蘅蘅小姐一惊,“你觉得,我有文以载道的想法?” 招弟小姐点点头,说:“有一阵子,我也特别痴迷在网上看文章。说实话,如果那时我碰到了《白马篇》,我大概会想,嗯,作者很有功底,是一部有品格的文章。可是,恐怕我还是会绕开。” “为什么?” “因为会累啊。且不说文字古雅背景浩繁,就说主人公吧,担负着那么重的家国责任,在边地艰难地成长,没有爱情,没有宫廷,没有意淫的空间……或许,有不少读者其实也是识货的,只不过大家上网看文的时候,都愿意偷点懒。” 蘅蘅小姐不做声了,半晌,她自嘲地笑了笑说:“其实,我当初构思的时候,还特意加了些吸引人的要素呢。比如主人公本是游侠儿,翩翩少年,白马金羁,也想走青春偶像路线的……” 招弟小姐也笑了,说:“所以你给他画的肖像很有人气啊。英武的将军大漠纵马、塞下吹笛,想想就好唯美,可真要陪着他一年一年地苦守黄沙,就……” 蘅蘅小姐点点头,若有所思。 招弟小姐还想说什么,忽然吸了吸鼻子,又跑进了厨房。 不一会儿,她兴冲冲地端着两碗热腾腾的苹果羹回来了,一股甜香扑鼻而来。 “小心烫……”她小心地把托盘放在窗台上,又递纸巾给蘅蘅小姐。 蘅蘅小姐微笑着看看她,“招弟,有没有人说过,你是个很美好的女孩?” 招弟小姐一怔。 顿了顿,她像是不在意地笑笑,“有啊,以前的男朋友就说过,可那又怎样。他也好,高中的老同学也好,不都是……可能,我缺少女人的魅力吧。” 蘅蘅小姐不以为然地说:“有没有魅力,可不是根据一两个男人就能判断的。况且,高中时只不过是少年心思,往往会弄错对象。至于上一段感情,那是个例外,如果没有他前妻……” 招弟小姐摇摇头,“你不知道,如果没有他前妻……小菡的存在,他也许根本不会爱上我。以前,我也曾经想过,如果没有小菡,我和他就可以好好地在一起。可是后来我想通了,他本性里喜欢的,其实是小菡这样的女人,正因为他在她那里受过伤害,他才会转而寻求小菡所缺少的东西,比如温暖,比如平淡……” 她轻轻叹了口气,“这些我拥有的东西,或许能让他感到安宁,但他心里……大概还是会觉得缺点什么吧。就在这时,小菡回来了,而且,是一个长大了的、不再会伤害他的小菡,可以满足他的所有梦想。所以,他无法拒绝,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那……他们后来在一起了?” 招弟小姐淡淡道:“嗯,他们复婚了——今年夏天,我收到过他一封信,他写了很多,大概想得到我的祝福吧。可是我那会儿状态不好,没有理他……” 我吃了一惊,自从行简君和招弟小姐分手后,我再也没听到有关他的消息。虽然他和小菡的复合在意料之中,但此时乍一听,我心里却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我回想一下,夏天里招弟小姐正被一堆堆稿子所困,几乎每天都状态不好,倒也不记得她哪天曾经拍桌子打板凳,所以行简君何时写的信,竟是无从考证了。 说到这里,她流露出一丝懊恼,“唉,现在想来,没必要那么小气的,就祝福他一下,也不吃什么亏。” “可是……”蘅蘅小姐欲言又止,但终于还是问道,“你真的希望他们幸福吗?” “嗨,我当然没那么高尚。可事到如今,就算他们不幸福,对我又有什么好处。所以,世上能多一对幸福的人也不错哦。” “招弟,你真是很善良。” 招弟小姐白了她一眼,“你就没有别的词儿了吗?我现在想听的赞美是,很漂亮,很迷人,很有女人味……” “你当然很有女人味啊,心灵手巧,又通透……”蘅蘅小姐笑嘻嘻,“真想看看,以后什么样的男人才有这个福气呢?” 招弟小姐作向往状,“嗯,平平常常、踏踏实实的人就行……不过有一点,他得是真心喜欢我,觉得我才是最可爱的女人……还有,要对老人好点。” 她转过头问:“那你呢,你想要什么样的男人?” 蘅蘅小姐迟疑了一下,“我……我怕是找不到合适的人了。” 招弟小姐一愣,“怎么会?” 这个话题像是勾起了蘅蘅小姐某种深藏着的情绪,一时间,她似乎不知如何说起,只低垂了眼睛,手指无意识地顺着公子小白的长毛。 “怎么不会呢……”她慢慢地说,“因为我是这么眼高手低,不切实际。” 她看看一脸迷惑的招弟小姐,“你刚才说,我写东西时有文以载道的想法,当然你这是高抬我了,可我确实有一种执拗的偏好,做什么都喜欢追问一下‘意义’。就说写小说吧,我无法安于只讲一个好玩的故事,非得加上些大义啊责任,仿佛这样才算有了意义,可结果连故事也无法讲得有趣。 “恋爱上也是……你还记得以前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奇幻小说作者吗?你当时还开玩笑,其实,他确实对我表达过好感,说我是他的知音什么的,情形和这次的歌手有些类似。你知道,他帮过我的大忙,我也很感激他,可我总是无法说服自己喜欢他的作品,接受他的人,总觉得缺点什么……嗯,就是缺点什么。这几年我遇到的人,我都觉得缺点什么……” 招弟小姐若有所思,“缺点什么?唔,都说志同道合,你想要的,也许是‘志’或‘道’层面的东西了吧?” 蘅蘅小姐脸上闪过一抹局促之色,苦笑一下说:“所以我活该找不到啊。我自己又有什么志和道,偏对别人这样苛刻……等过几年再回头看,估计会觉得自己很可笑,但那时已经晚了……” 招弟小姐摇摇头,“可别这么说。此时此刻的心意也很重要啊。比如我吧,以前我一想到自己考研那些年,心里就懊恼得很,大好年华里执迷不悟,耽误了多少机会啊。可现在想来,当时我的愿望是那么强烈,那么真实,那一步无论如何难以避免,如果不那样,倒不是我了……” 蘅蘅小姐微微一笑,“斯人也而有斯疾。可能我的心结,就落在这个地方了吧。” “真实一点,起码不会遗憾。而且,世上的人形形色色,总会有你喜欢的。”说到这里,招弟小姐精神一振,“蘅蘅,等开了春,咱们主动出击吧,幸福要靠自己去寻找。” 蘅蘅小姐有点害羞,“我……” 招弟小姐想了想,忽然说:“蘅蘅,等你有空的时候,画张画儿送我吧。” “行啊,你喜欢什么题材?” “嗯……都行,比如阿赳小白淘气图。” 蘅蘅小姐笑了说:“这倒是。不过我得练练,我不太擅长画动物,尤其是阿赳的眼神……当初学花卉翎毛的时候,我就偏爱花卉,连鸟都……” 招弟小姐不在意地说:“那没事啊,你多画几张花卉给我也是一样。” 蘅蘅小姐纳闷,“你要拿去……糊墙?” 招弟小姐神秘地笑,“非也。我要拿来作压箱宝底。等日后你成名了,这就是你馈赠同居密友的早期真迹。” 这句话把蘅蘅小姐打败了,她哭笑不得地瞪招弟小姐几眼,无言以对。 一时间,室内寂静无声,只有月光如水。 忽然,窗外嘭的一声轻响,想是一条竹枝抖落了积雪,挺直起来。 招弟小姐打了个哈欠,“美景不可贪多,明天须得早起。我们怀抱明月入梦吧。” 那一场大雪在京城留存了半个多月,直到春节将近,校园里的背阴处还可见点点残冰剩雪。招弟小姐却已经收拾行装,带着我和公子小白踏上了回老家的路。 四十二、邂逅 我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眼前一辆辆车箭一般的飞驰而过,再瞧瞧身边一脸惊慌的招弟小姐,不禁叹了一口气。 想衣锦还乡,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她急着在春节前买车,声称为了带我们回家过年,其实还不是因为没有男友可带,开辆车回去,好歹有些面子。 虽说在专利所时代,招弟小姐就学会了开车,但并没有多少经验,在买回新车半个多月后就敢上高速,不能不佩服她勇气可嘉。 我们一大早出发,开始还算顺利,但不久车越来越多,一辆辆呼啸着从旁边超过,招弟小姐就有点沉不住气了。后来,右边有辆大货车老是不远不近地罩在我们头顶,压迫得招弟小姐脸色都有点变了,眼见一长串车被压在后面,她只能咬牙加速。 飚了一会儿,我们终于来到服务区,招弟小姐擦了擦冷汗,趴在方向盘上直喘气,再看看前方的高速路,就显出了几分胆怯。 看到她这副样子,我暗暗叫苦,想到我和公子小白居然二话不说就跟她上了车,真是无知者无畏。 我回头看看公子小白,见他安安稳稳地卧在一堆大包小包之间,浑然不觉正处在危险之中,倒是一脸福相。 我索性也闭上了眼,事到如今,只能听天由命了。 那一次的回家路格外漫长,当我们到达老家的小村庄时,已是掌灯时分。我长舒了一口气,伸了个大懒腰,我的身体紧张得都有些僵硬了。 招弟小姐也一脸疲惫,可是当四邻八舍的大娘大婶、小弟小妹们围在新车旁边,吵吵闹闹地帮着卸下大包小包时,她的虚荣心得到满足,顿时又变得神采奕奕。 这年春节,招弟小姐在老家的地位有了微妙的不同。 首先,她没再做一点家务活。一旦她拿起笤帚或收拾碗筷,她那浓眉大眼的弟媳就会旋风一般跑过来劈手夺下,一迭声地叫着姐你歇着。很多时候,招弟妈妈和弟媳还在厨房里炒菜,招弟小姐却和弟弟一起,陪着父亲喝起了小酒。 其次,她的喜好得到了极大的重视。一旦她夸了什么菜好吃,下顿饭一定会出现更多分量的那道菜。她随口称赞弟媳的围巾漂亮,弟媳便立刻去县城买了同样花色的毛线,央自己的嫂子赶紧再为招弟小姐织一条。 另外,她还被邀请加入男人们的谈话。她的叔伯堂兄们会客气地询问她对于某一问题的看法,而当招弟小姐发表高见时,他们会认真聆听,有时神情里还会流露出一丝敬意。 种种迹象表明,招弟小姐得到了类似行简君当年的待遇——“贵客”的礼遇。 招弟小姐显然也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她获得了家人的尊敬,同时也被他们无意识地疏远。 我不知道招弟小姐是怎样看待这种变化的,不过我想,她恐怕不全是在享受。 这天,招弟小姐一早把爸爸和弟弟送去串亲戚,又回来仔细打扮,换上件雅致的藏青外套,去参加毕业十周年的同学聚会了。 午饭很简单,婆媳俩在厨房里凑合着吃了点,然后弟媳拿馒头蘸了菜汤给我和公子小白。 馒头被菜汤泡得又软又咸,并不合我的口味,加上当时不太饿,我就意思着吃了一小口,公子小白则只是闻了闻。 弟媳叫道:“妈你看,姐这两只猫可真挑,一顿不见荤腥都不行。” 招弟妈妈利索地收拾灶台,一边说:“抽屉里还有点虾米,你给他们拌拌。” 弟媳嘟着嘴去拌,还有些不忿道:“这白猫也就算了,可黑猫这样的,咱们村有的是,也没见谁家的这么娇贵。” 招弟妈妈看看我们,像是触动了什么心事,叹了口气,“你姐也不容易,这么些年就这俩猫陪着她过,也难怪她惯着他们……” 弟媳忽然想起来说:“对了,妈,昨天回娘家,俺妈还提了一句,俺表舅家的二哥也回来过年了,他还没找上呢……” 招弟妈妈一愣,“他离了也得有两三年了吧,怎么还没找上?” “唉,他说再找一定要个性格好、本分过日子的人,再不伺候大小姐了,可现在城里的女的,脾气都大着呢,上哪找像姐这么知冷知热会疼人的。” 招弟妈妈迟疑道:“可是……你姐还是个大闺女,哪能进门就当妈呢?” 弟媳说:“二哥的小妮一直搁在老家,俺舅母给带着呢,不用姐操心。妈,你看,俺表哥虽然离过婚,可就比姐大两岁,又是公务员,有房……” 招弟妈妈似乎有些动摇,但寻思了半晌,还是摇头,“不行,你姐这样……我心里还是不舒坦。” “可是,俺姐都三十了……” “二十九。”招弟妈妈立刻更正,“他们城里人讲周岁。” 弟媳哭笑不得:“可那也……” “听人家都说,这岁数在城里不算大。”招弟妈妈像是说给自己听,“你姐从小运气就旺相,姻缘上也错不了,现在就是婚信儿没动呢,不着急。” 可是,嘴上说着不着急,招弟妈妈显然被这话题惹上了心事,晚上便端了一笸箩花生来招弟小姐屋里,娘俩坐在炕上一边慢慢剥,一边絮絮聊些家常,不觉就引到了白天聚会的男同学身上。 “当初跟你一块考上P大的,那个理科第一,今儿见了?” “噢,你说国强吧,他出国了,今天没去。” “这几年都没联系?” “是啊。你别说,自从毕业后,就再没见过他。这还算同在北京呢……”招弟小姐摇摇头,有点感慨。 “北医的那个呢,叫张……上回咱村书记去北京做手术,还托人找的他。” “哦,他去了。人家现在都是主治医师了,博士嘛。” 招弟妈妈面露期待,“他……成家了?” “嗯,年前刚摆了喜酒,娶了个苏州姑娘,也带去了,漂亮得很。” 招弟妈妈掩饰不住失望。 “你三姨夫同事家那个儿子呢,就是考上大机关那个?” 招弟小姐想了想说:“你说发改委的那个,还是商标局的?闹不清哪个是三姨夫同事家的。发改委那个去昆明老丈人家过年了,商标局那个来了。” “那……这个同学……” 招弟小姐忍住笑,“这个么,还单身呢。” 招弟妈妈眼里又升起了希望。 招弟小姐悠悠地说:“可惜这家伙都相了十几回亲,一个他也没看上,说自己理想中的媳妇得有黛玉的模99lib?样、宝钗的性情。” 招弟妈妈看看招弟小姐,大概觉得自家闺女距离黛玉实在过于遥远,无奈地叹了口气。 看妈妈还在苦苦寻思,招弟小姐索性绝了她的念头,“妈,你就别打他们的主意了。这个岁数的单身男的,一个个带劲儿着呢,你闺女这样的,人家已经看不到眼里啦。” 她晃晃小瓷盆里的花生米道:“差不多了,平时我就晚上做饭,带多了也吃不了……” 她抬起头,这才注意到妈妈的表情,有点着慌,“妈,你不高兴了……” 招弟妈妈低着头剥花生,眼睛直眨巴,半晌,才说:“我和你爸就这么个眼界,咱家也没有高亲贵友帮你张罗……一转眼就把你这岁数给耽误了……” 招弟小姐难受了,她挓挲着手想搂搂妈妈,又不好意思,只放软了声音:“妈,你别瞎想,要耽误也是我自己耽误的……再说,在外头我这岁数不算大哩。” 她终于鼓起勇气,抱住妈妈的肩膀,哄道:“现在想找对象,有的是办法。妈,你放心,我回去就好好找,明年过年一定给你带个女婿回来,啊……” 被招弟小姐抱住的那一瞬间,招弟妈妈愣了一下,似乎有些吃惊,又有点别扭,但随即脸上的表情便柔和下来,带着点不好意思,低着头继续剥花生了。 十天的假期转眼就过完了,我们又装了一车大包小包,打道回京。 车很快驶出小村,上了大路,招弟小姐却没有直奔高速,而是转弯往东,朝海边开去。 这是一个晴朗的冬日清晨,一轮酽酽的红日刚升上海平面,云光霞影映得天海相接处都不太分明,海风吹到身上,微微有些寒意。 招弟小姐走到崖边,扶着山岩往下看,近处的海水被海草染成了浊绿,正轻轻地拍打着红褐色的礁石。 她在海边转了一会儿,拣了处平整的地方坐下,裹紧了衣服,望着大海出神?。 我跳到一块大石头上,四下张望。凋零的草木,陡峭的山崖,辽阔的大海,圆圆的红日,一切都和上次几乎一模一样,山海间的风光便是这样长久。 这时,我看到远处一个高挑的身影正向这边走来,那人脚步轻盈,攀高爬低十分敏捷,显然是个年轻男人。一瞬间,我竟有种错觉,但随即明白时光不可能倒流,不禁立刻警觉起来。这固然是我们猫族见到男人的本能反应,但此时海边空旷无人,只有孤零零的小车和靠不住的招弟小姐,也确实需要小心。 那人也注意到了我们,好像有些诧异,连看了好几眼,忽然直冲着我们走来。我吃了一惊,急忙扭头看招弟小姐,却见她已站了起来,正望着那人发愣。 转眼间那人已到了眼前,直盯着招弟小姐,似乎难以置信,“招弟,真是你?” 他肤色微黑,脸上棱角分明,气质倒有几分儒雅。不知怎的,我觉得他有点面熟,但一时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我正在思索,招弟小姐却终于反应过来,大叫一声:“国强!你怎么在这儿?” 四十三、初夏的玫瑰 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个冬日清晨的海边,见到久仰大名的国强君。 不知怎的,在得知他是国强君的那一瞬间,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的手臂上。当然,那手臂正严严实实地裹在白羽绒服袖子里,让我有点儿泄气。 相比这些年折腾不休的招弟小姐,国强君的经历十分平顺,他在P大一口气念完博士,然后到科学院研究所工作,半年前去国外做课题,这几天刚刚回来。 “天体物理哪……”招弟小姐面露艳羡之色,喃喃道,“我现在堕落得只知道柴米油盐,你的眼光却已经那么高远了……” 国强君说:“再怎么高远,脚还不得站在地上,人就是人,其实真挺渺小的。而且……”他爽朗一笑,“平时还不觉得怎样,可每次回老家,我都要受点打击。” 招弟小姐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似乎有点幸灾乐祸,“可不,在家里人眼里,你这书念得可亏大发了。不过,也不光是老家的人这么想,这回你要是去参加同学聚会,估计还得受打击……” 话题自然地转到了同学聚会上,国强君饶有兴致地听招弟小姐描绘那天的情形,不时打听几句,说到好玩处,两人一齐哈哈大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招弟小姐在男子面前表现得如此随意,不禁暗暗惊讶。这对多年未见的老同学,在意外邂逅的惊诧劲儿过去之后,似乎立刻找回了当初的亲切感觉。 不过,他们当初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吗?我看看谈笑风生的两个人,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点异样。 国强君朝坡下指了指,“时间还早,要不上我家坐坐?我从那边带回些小玩意儿,看有没有你喜欢的。” 招弟小姐犹豫了一下,“还是不了,我开车慢,本想来看看海就走的——这几天老没抽出空来。” 国强君说:“每次我回老家,也几乎每天都来海边转转。心里闷了什么事,只要静静地看一会儿大海,也就舒服了。” 招弟小姐笑着点点头,“是啊。” 车在高速路上行驶了好一会儿之后,我看着身边一脸平静、专心开车的招弟小姐,终于明白自己刚才感觉异样的原因了。 在我心里,国强君一直是个颇为特殊的存在,所以当我终于见到他时,我的第一反应,是去看他的手臂。 可是,招弟小姐本人似乎并没意识到这一点。 如今,她和国强君之间的气氛,晴朗得如同秋高气爽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来引动春潮带雨。 春天还是很快就来了。 这一年的春天,招弟小姐开始了空前频繁的交游,她热络地联系新老同学,每个周末呼朋引伴地去游山玩水,有时还要硬拉上蘅蘅小姐。她学习搭配衣服,仔细地保养皮肤,坚持去健身房。自从那次住院后,她便再没有胖起来,打扮得体的话,还是有些风采的。 国强君就是在这期间,走进了蘅蘅小姐的生活。我无法弄清他到底是在哪一次游玩中和蘅蘅小姐相识,因为在我的记忆中,并没有招弟小姐郑重其事地介绍他们认识的印象。当我意识到他的存在的时候,他已经自然而然地成了我们小屋的访客。 我只记得那个初夏的傍晚,窗外的蔷薇和桌上的玫瑰交相辉映,映红了蘅蘅小姐娇羞的脸庞。 招弟小姐笑她,“你也有不淡定的时候啊?” 蘅蘅小姐含羞不语。 过了一会儿,她不好意思地问:“招弟,你怎么知道我们俩……会有感觉?” 招弟小姐一愣,但显然不想放过表功的机会,忙说:“那当然,在海边的时候,我一听他研究什么宇宙学及星系形成,就想,这可得介绍给蘅蘅认识。” “为什么?” 招弟小姐促狭地眨眨眼,“因为你不是喜欢‘意义’吗?这下好,直奔着终极意义去了。” 蘅蘅小姐嗔怪地瞪她一眼,“人家跟你说正经的……” 招弟小姐笑道:“说正经的,我哪能未卜先知啊。我就是试试看,我也没想到,你的缘分竟然在他身上。” 她又说:“其实,我还真有点纳闷呢。他对你有感觉是很好理解的,但你对他竟然也……” 蘅蘅小姐一怔说:“为什么他对我……很好理解呢?” “唉……”招bbr>弟小姐无奈地看看她,“你真不知道?这几年你几乎是养在深闺人不识,可纵然这样,那些写手画手歌手们只要跟你一照面,就要巴巴地来追。你这通身的气场,就是那四个字,窈窕淑女。” 红晕又浮上了蘅蘅小姐白皙的脸颊。 停了片刻,她说:“其实,一开始听说他是物理学博士,我心里还有点怪怪的——毕竟,再怎么不妄自菲薄,差距也未免太大了些。可没想到他那么平实,那么注重别人的感受。你记得吗,咱们第一次去玩的时候,他都在顺着我们的话题,只字未提他自己的事,这一点给我印象特别深,这和我见过的那些人迥然不同。 “你知道,我本来就对天文有些兴趣,还曾经打算写一个小说,就叫《七曜》,后来有一次我们谈到这个话题,一下子聊了很多……” 招弟小姐恍然记起,“就是咱们在卧佛山庄住的那回吧?我们打了半宿牌,你俩也在外头坐了半夜……” 蘅蘅小姐点点头说:“嗯。那天聊啊聊,话题就散漫起来,从最浩渺的空间谈到我们这些小生物的蜗居,从古代的占星学谈到人生际遇。他还说起了他的父母,他的海边的小村庄,这些年的经历,以及作为一个渺小的人,在面对无边无垠的时空之时的心灵震动…… “聊到后来,我们都沉默了,就那么坐着,可一点儿不觉得别扭。那天晚上星星很亮很多,空气里飘着丁香花的味道,我忽然觉得很幸福……人长着头脑,能够思考,这是多么美好的事。” 招弟小姐听得呆住了。 蘅蘅小姐低声道:“……虽然我们只能在红尘中努力生存,可如果偶尔能神游天藏书网外一下,再回头看这烟火生活,心境大概就有些不同吧。我甚至会想,碌碌浮生,也不过图的这几夜倾谈……” 招弟小姐兀自有些发愣,半晌,才回过神来,“我明白了。原来国强竟是……竟是能与你倾谈的人。”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轻轻叹了口气,自嘲地笑笑说:“看来,我根本不了解他。” 蘅蘅小姐见她有点闷闷的,歉然道:“看我,光顾着说自己。招弟,你是怎么打算的呢?” 招弟小姐一愣,“我怎么打算?” “就是国强那个姓陈的师兄呀,你不会没看出来吧?他对你很有意思呢。” “唔……” “你不喜欢?” 招弟小姐迟疑道:“……我倒也挑不出人家什么不好,可不知怎么,没有且惊且喜的感觉。” 蘅蘅小姐扑哧一笑说:“你啊……不是说,只要不讨厌就有可能吗?” “理论上是。” “那就交往一下?” “也行。” 不久,那位陈师兄就出现在我们的小厅里。他的相貌我早已模糊不清,只记得他总爱低着头,一只手局促地在茶几上画圈,时而飞快地瞟招弟小姐一眼,努力地思索着话题,而招弟小姐也努力地进行反应,所以看上去倒也有说有笑。 如此这般交往了几次之后,气氛渐渐随意了些。 有一次,陈师兄犹豫了一会儿,忽然问:“招弟,你有没有想过买房?” 看招弟小姐面露愕然,陈师兄讷讷地解释道:“从去年底,这房价就一路走高……大家都说,看情形恐怕下半年会暴涨……” 招弟小姐没有头绪,“我不大懂这方面的事,我还没想过……” 陈师兄说:“你看咱俩都这个岁数了,这是很现实的事,赶早不赶晚。” 这句话显然大出招弟小姐意料,她愣在那里,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陈师兄仍然低着头说:“我们研究所的情形你也知道,一个月下来,还抵不上你做一场翻译……” 他试探地看看招弟小姐,“你工作这么多年,至少……首付应该没问题吧?” 招弟小姐终于回过神来,“我……可是我们……” 陈师兄忙说:“你别误会,你要是不放心,房产证上就写你自己的名字好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招弟小姐定了定神,说,“你大概不太了解,同传虽然单场的收入高,但一个月做不了几场的。而且,我干这一行只有半年多,手头并没有多少积蓄。” “噢……”陈师兄显然有些失望,尴尬地笑笑,“没关系,没关系。” 过了一会儿,他大概还是放心不下房价,又说:“你觉得……咱们先借点钱怎么样?现在五环内的两居室,首付二十来万还拿得下来,照这个趋势涨到年底,恐怕就得四十万了。咱们自己凑十万,再借十来万,等年底就差不多能还清,哪怕给人家点利息也合算……” 听他一口一个“咱们”,招弟小姐终于没有了耐性,淡淡地说:“我觉得,‘咱们’谈这个问题,还太早了些。” 那之后,招弟小姐似乎有些郁闷,陈师兄再约她,她就不怎么起劲,连推了好几次,陈师兄那边也渐渐不再打电话了。 一个周五晚上,招弟小姐正无聊地看电视,蘅蘅小姐忽然冲进来问:“招弟,你和陈师兄分手了?” 招弟小姐吃了一惊,吭哧道:“没……不过,我和他根本谈不上分不分手吧,怎么了?” 蘅蘅小姐说:“刚才国强来电话,说他问陈师兄明天要不要一起玩,陈师兄说你俩觉得不合适,已经算了。” 招弟小姐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半晌,她忽然扑哧一笑,“这哥们还挺干脆,能战则战,不能战则走,决不费时间纠缠,是个务实之人。” 蘅蘅小姐一头雾水,“你们在一起不是挺开心的吗?” 招弟小姐欲言又止,想了想,只说:“大家一起玩当然可以,可是做夫妻的要求多高啊。” 蘅蘅小姐很是遗憾,忙安慰了招弟小姐几句。 招弟小姐笑笑问道:“蘅蘅,你和国强有没有考虑过买房子的事?” “当然有啊。不过现在我一个月顶多能攒五六千,国强那边就更少,想凑够首付得好几年,要是房价再涨,就更跟不上了。国强说,他们所里项目很少,三五年内收入不会有多少起色。不过他提到过一个什么皇家学会,那里每年都邀请一些青年科学家去做研究,待遇很优厚,他好像很动心的样子……” 蘅蘅小姐轻轻叹了口气,“他也挺不容易的。他说,恐怕没办法让我在做新娘时就有自己的房子,不过他会努力让孩子出生在自己家里……我说,我们的生活不要被一套房子所累,我并不介意孩子出生在哪里,你研究那么深远的课题,难道连这些也看不透。可他还是说,这是男人的责任,与眼光的远近无关——招弟,你们那边的男人是不是都这么……传统?” 招弟小姐点点头,“以前,我们那边是有些大男子主义的,男人的地位高,可是责任也重。”她笑了一下,“国强的这种想法,挺有我们地方特色的,不过你别说,我还挺喜欢这种论调……” 蘅蘅小姐也笑了说:“不瞒你说,我听了也挺开心的。这会不会是女人的劣根性?” 两个女人相视而笑,完全没有为自己的劣根性表现出什么羞惭。 过了一会儿,招弟小姐收起笑容,像是有些感慨,“俗话说论心不论迹,其实男人只要有这份心意,就会很可爱……蘅蘅,你真是挺幸福的。” 四十四、新房与新婚 和陈师兄短暂交往的无疾而终,似乎给招弟小姐寻找幸福的热情泼了一瓢冷水。她对游玩的兴致大打折扣,加上天气越来越热,那一阵子,我总见她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要不就呆坐电脑前看碟片,眼看古筝和书上都积上了薄尘,她也不去碰一下。 这天,招弟小姐忽然收到一个纸箱,打开一看,是整整齐齐的一小箱书。 招弟小姐惊喜道:“哎呀,终于出版了,我都快忘记了!” 那是招弟小姐花了一年时间、外带住了两次院才终于完成的四本译作,出版社大方地送了好几套样书,精装的新书摆在架上甚是气派。 招弟小姐敝帚自珍地翻了又翻,抿嘴得意道:“别说,我还有点儿文笔呢。” 她又摸摸那后面四本,有些遗憾,“要是全套都是我译的,多么有成就感……” 新书的出版,无疑给日益懒散的招弟小姐带来了一些新鲜的刺激,我看到她精神一振,开始给相熟的编辑打电话,表示愿意重操旧业。 她的口碑似乎还可以,很快就有生意上门,她选了一本童话书,有空了就翻译千把字,然后对着我和公子小白拖腔拉调地念一遍,并作出慈爱的样子,拍拍小白的脑袋。 蘅蘅小姐见她如此自娱自乐,有些哭笑不得,“招弟,你好像已经母爱发作了呢。与其躲在屋里畅想,不如赶紧行动。” 招弟小姐为难道:“可是我能认识的人,都已经认识遍了……” 她寻思了一会儿,嘟囔道:“要不,我上网招亲?” 于是,那一年的下半段时光中,我们增添了一个新的节目,就是隔三差五地听招弟小姐讲述她在相亲中的种种遭遇,其中不乏可圈可点、可笑可骇的奇人异事。讲者兴致勃勃,听者津津有味,倒是给平淡的生活加了一点佐料。关于那些故事,我现在倒也不是不 80fd." >能记起一二,不过我无意在这里学舌。那些与招弟小姐有过一面或几面之交的人们,想必正按部就班地在自己的人生轨道上前行,他们之间的交会,只不过是彼此生活海洋中的一粒细小的水沫,连涟漪都荡不起一个。99lib. 转眼间寒暑易节,北风又卷起枯叶拍打着窗棂。我们的生活一如既往,蘅蘅小姐和国强君的感情稳定地发展,元旦过后不久,她就休了年假,带国强君回江南小城见父母去了。招弟小姐闲来无聊,又弄了几本小孩子的图画书回来翻译——她越来越会省心了。 一个周末上午,我们的小屋忽然迎来了一位稀客,那是久违的以文小姐。 招弟小姐和行简君分手后,她和以文小姐的联系也变得稀少。后来招弟小姐换了新工作,状态日渐好转,以文小姐的宝宝也大了些,她们慢慢又恢复了来往,有时会一起坐坐,招弟小姐唯一的名牌手包和那张昂贵的美容卡,都是在以文小姐蛊惑下的一时冲动。 以文小姐比以前略丰腴了些,却更显得光艳动人。她看看招弟小姐桌上摊着的绘本,皱了皱细长的眉毛说:“你有这个闲工夫,干吗不多做几场同传?这种东西你就是翻译了一百本,够买一平方米房子吗?” 招弟小姐说:“现在不是会议淡季嘛……不过,如今大家怎么都把房子当计量单位了?” “因为今天你得跟我去看房子!”以文小姐哼了一声,把手里的文件夹扔到桌上,“就是上次说的那套小户型,你到底要不要,别有一搭没一搭的。那朋友问了好几次,人家不好意思明说,你如果不想要,想买的人都排着队呢。” 招弟小姐这才想起来,“噢……那个,上次我是看你说得热心,才说考虑一下的……我倒不是非得买,要不就算了吧,别耽误了人家……” 以文小姐怒了,“合着我上次说得口干舌燥,今天又把儿子丢在家里,巴巴地跑来,都是自作多情……” 招弟小姐忙说:“我领情,领情的……我相信你看中的房子肯定好,可是现在房子太贵了,大家都说要跌的……” 说到京城的房价,果然不幸被那位陈师兄所言中,在下半年一路飙升。不过临近年底,这个势头却停滞下来,有的地段甚至还稍降了些。招弟小姐虽然对这些事全无心得,但抵不住电视上天天热议,所以也略知一二。 以文小姐冷笑道:“太贵了?恐怕没有最贵,只有更贵。大家都绷着劲买涨不买跌,岂不知现在正是置业良机,机不可失,转瞬即逝……” 她又说:“你还没结婚,所以不上心房子的事,可是等你想买的时候,却未必还能买得起。” 招弟小姐皱起眉头,似乎有些心动,又有些犹豫。 以文小姐看看她,耐下性子说:“放心吧,这个楼盘是我和我老公千挑万选出来的,地段、户型、学区、绿化,后年地铁再通了车,想不升值都难……而且,难得人家还肯给咱们这个折扣……”说到这里,她笑了一下,“再说,我要买的那套比你的大一倍,要跌的话,我损失更大。” 招弟小姐也笑了,“你在理财上比我牛多了,我相信你的。不过……”她担心道,“一旦买了房子,会不会更不容易嫁人了?” 以文小姐嗤之以鼻,“拉倒吧。现在的男人多现实,一听你有房子做嫁妆,都上赶着呢。” 看招弟小姐一脸不爱听,以文小姐忙说:“当然,你找的老公,肯定不这样……不管怎么说,你把自己的辛苦钱好好地保值增值,对以后的家庭都是个保障,对吧?” 这句话显然打动了招弟小姐,她想了想,点点头。 以文小姐迟疑了一下,问:“你首付……应该没问题吧?如果差点,就先从我这儿凑上。” “刚刚够吧。你要是少蛊惑我花钱,没准我还能多付点……”顿了顿,招弟小姐纳闷道:“我就奇怪了,你干吗这么上赶着劝我买房,就跟你是卖房的托儿似的。” 以文小姐白了招弟小姐一眼,“我想坑你呗。” 她脸上罕有地流露出一丝不自然,过了一会儿,自嘲地笑笑道:“反正我已经坑过你一回了,你再信我一次也没什么。” 后来的事实证明,以文小姐此次的坚持,帮了招弟小姐的大忙——招弟小姐在这一年春节前买下的小房子,在数月后竣工交房时,价格已经开始上涨,而在一年多后招弟小姐卖房时,它竟翻了将近一倍。虽然我对某些人类坐地生财、不劳而获的行为十分不齿,但具体到这件事上,我却不能不为招弟小姐感到庆幸,由此也不能不对以文小姐心存感谢。 春节过后好一阵子,蘅蘅小姐和国强君才姗姗归来。 蘅蘅小姐罕见地穿了一身娇艳的玫红裙子,外面是修长的深灰大衣,显得格外娉婷。 招弟小姐说:“你把国强他们整个村都镇住了吧?大家是不是惊为天人?” 蘅蘅小姐脸色微红,半晌,才喃喃地说:“你们那边的人好热情……” 招弟小姐看看她,扑哧一笑,“可你怎么像是心有余悸似的?嗨,我们老家的人就那样,不大懂什么距离啊私人空间的。” 蘅蘅小姐也笑笑,“嗯,其实还好啦。只不过……”她顿了顿,说,“没想到国强在老家时是那样的,我还真有点意外……” 国强君平时很是沉默内敛,绝大部分时间待在研究室,人际交往压缩到了最低点,甚至可以说有点讨厌应酬。可是这次回老家,当蘅蘅小姐在家门口被团团围住时,他却没有赶快把有些紧张的蘅蘅小姐拉进门,而是慢悠悠地跟大家有说有笑,还给蘅蘅小姐介绍这个婶子那个大娘,任由她被人评头品足。过了几天,他又提议蘅蘅小姐给奶奶画幅画儿祝贺大寿,并殷勤地去城里买回纸笔颜料。结果蘅蘅小姐画的那幅老梅图在春节前被火速裱了起来,挂在奶奶家客堂的正中央,于是全村人都知道了国强家的新媳妇不但模样美,还是个画家,弄得蘅蘅小姐十分惶恐。 招弟小姐更乐了,“看到我们的天体物理博士有如此一面,你是失..望呢,还是感到安心?” 蘅蘅小姐哭笑不得,“他有时候显得挺成熟,有时候也怪孩子气的……” 招弟小姐说:“其实,我回老家的时候,也会做出些莫名其妙的举动,事后自己都怪不好意思的……”她像是有点感慨,“熟人社会,乡土价值观,纵是自己无所谓,也想给父母挣些面子的……” 蘅蘅小姐点点头说:“嗯,我理解。” 招弟小姐笑了笑,“我们老家的生活条件毕竟还是差,你住这么多天,挺遭罪的吧?” “还行哦。一开始就是觉得不能洗澡有点难受,后来国强隔两三天就带我去镇上的浴池。他嫂子看我冷,把自己的新棉裤拿给我,可惜我穿的是长靴子,套不上去,他妈妈就索性不让我下炕了……” 说到这里,蘅蘅小姐像是想起了什么,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忍不住问道:“招弟,国强以前的女朋友……脾气不太好吗?我听到他几个婶子在那儿议论,说什么这个闺女比上一个好多了,一看就是一家人……” 招弟小姐有点为难,寻思了一会儿,说:“嗯,我那个同学比较心直口快一点……再说了,现在像你这样肯委屈自己去体谅人的城里姑娘,也是凤毛麟角。” 蘅蘅小姐不好意思了,“其实,我什么都没做,就天天坐在热炕头上……” 招弟小姐笑道:“足够了。只要你吃饭的时候不拿热水烫筷子,不给他们的儿子难堪,肯笑嘻嘻地坐在炕头上,就是好媳妇啦。” 由于蘅蘅小姐和国强君的春节南北巡回大获成功,他们的婚事被正式提上议程。在两边父母的催促下,他们开始准备结婚,蘅蘅小姐忙着定做窗帘、选购床单被罩,精心布置国强君的宿舍。那一阵子,蘅蘅小姐每天都带回各种各样的漂亮东西,有缀着流苏的印花桌布,绘着紫藤的丝巾,沉甸甸的黄铜相框,还有绣着精致纹样的缎子旗袍,镶着玉色花瓣的发簪,直看得我们眼花缭乱。蘅蘅小姐脸上泛着幸福的红晕,和招弟小姐仔细品评着每一件物品,一边轻声商量还要添点什么。 这一年蔷薇花又开满我们窗外的时候,蘅蘅小姐和国强君终于喜结良缘,Y大的小房子里,又只剩下了招弟小姐、我和公子小白。 四十五、小白走了 蘅蘅小姐搬走后,我们的小屋一下子寂静起来,有好几次,我看到招弟小姐在那个空荡荡的房间里转来转去,嘟囔着要换个房子。不过搬一次家并非易事,她做事又一向磨蹭,一拖二拖,眼见她买的小房子就要竣工了。于是招弟小姐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天天关注各种风格的漂亮房间,搬家的事也就不再提起。 就在招弟小姐一门心思筹划布置自己的小窝时,她突然接到了外派半年的通知。 招弟小姐的单位在国外有很多分部,为国际会议提供服务,员工轮流外派,这会儿便轮到了她。 她显然有些意外,但并没打算推辞,甚至,我觉得她似乎还有点兴奋。 她说:“我就在国外待过半年,还是十年前,再不出去练练,就没法吃这碗饭了。” 蘅蘅小姐替她忧虑,“只是这一去,又要耽误半年……” “可我守在北京这么多年,不也一直这样吗?”招弟小姐笑笑,“没准儿在那边会有什么奇遇呢。” 蘅蘅小姐也笑了,又说:“阿赳和小白,你不用担心。” 招弟小姐却有些迟疑。 那天晚上,她悄悄对我说:“阿赳,我带你去国外看看吧?那样你就是出过洋的猫了……” 她大概自己也觉得太偏心,连忙把公子小白抱到膝上,“小白,不是不带你,你脾气好,又和蘅蘅亲,留你在这里,我放心的……” 我们都知道,通常来说,在我们猫族的感情序列中,谁是自己的第一伙伴是颇为清晰的。不过根据每只猫的性格,对第一伙伴的执着程度有所不同。相比于我,公子小白似乎更具有随遇而安的胸怀,他童年时为蘅蘅小姐所抚养,但也能如鱼得水地和招弟小姐一起生活,重逢蘅蘅小姐后,他与她形影不离,亲密无间,但蘅蘅小姐结婚搬走时,他却能高高兴兴地留下来,并不闹什么情绪。在我的印象中,他总是乐呵呵地与人为善,从来不任性别扭,十分令人省心。 不过这一次,他却闷闷不乐起来,说想和我在一起。 我有点为难,平心而论,我对出洋并没有多少兴趣,那些人类划定的疆界,对我们猫族而言,不过意味着更远地方的一片树丛、一条溪流。相比之下,Y大家属区的一草一木更令我心安。不过若是留下来,就有半年之久见不到招弟小姐,一想到她将独自度过那样漫长的日子,我隐隐有点不踏实——尽管实际上,我也帮不上她什么忙。 就在我犹豫不定的时候,招弟小姐却一脸沮丧地告诉我,他们在国外的宿舍,并未达到可以和我同住的规格。 “阿赳……”她坐在我旁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我的毛,“我想好了,这个房子咱们不退掉,你俩还住在这里,半年很快就过去了……” 她看看我的脸,殷勤地帮我挠挠下巴颏儿,“我有空就回来看你,好吧?” 看看没多少日子就要出发,她赶紧把父母接到京城玩了十来天,然后着手置办行装,并大方地买来成箱的罐头,把壁橱塞得满满当当。 这一年的盛夏来临之时,招弟小姐做出依依不舍的样子和我们告别,兴冲冲地出国了。 我们又和蘅蘅小姐生活在了一起,只不过,这次还多了国强君。 由于我和国强君之间,并没有一个渐进的亲近过程,对于和他共处同一屋檐下,我未免有些别扭。好在这本是我的地盘,我睡在招弟小姐床上,吃着壁橱里的猫粮,去熟悉的校园里散步,并不需要特别介意国强君的存在。 后来,我发现国强君其实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他每天早出晚归,回来后也大都安静地待在书桌前,基本不涉足我的区域。他虽然不主动和我搭讪,但每次和他迎面撞上,他都和颜悦色,有一次蘅蘅小姐回来得晚,他甚至还帮我和公子小白开了罐头。 我渐渐放松下来,除了有时会惦记一下招弟小姐,生活和以前并没有太大区别。 蘅蘅小姐把房间重新布置了一下,月白的窗帘上描着淡墨荷叶,粗陶瓶里是一大簇垂着紫穗子的花枝,沙发罩和桌布都是一色的湖绿暗纹,感觉颇为清凉。 他们都很忙,蘅蘅小姐每晚都在画画,国强君则在另一个房间里写东西,工作间隙,蘅蘅小姐会切一碟西瓜端过去,两人休息一会儿。有时,国强君也笑眯眯地探头进来,站在蘅蘅小姐身边看她画画,不时点评几句。即便是周末,他们通常也要工作一阵子,只不过气氛懒散些,蘅蘅小姐会系上围裙进厨房,但她不大敢触碰鱼肉,只能做点素菜,我没有尝过,而爱吃土豆的公子小白在尝过蘅蘅小姐的土豆丝后,也没有很期待下一次。 我不知道别的新婚夫妇是怎样的,不过与以前招弟小姐和行简君在一起的日子相比,蘅蘅小姐和国强君的生活无疑十分安静,甚至可说有点单调。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之间的气氛有什么压抑,恰恰相反,我从蘅蘅小姐眼里看到了一种落地生根的安心与幸福,而国强君脸上则满是欣欣向荣的充实与期待,他们的生活看似波澜不兴,却着实是岁月静好。 不知不觉中,一个多月就过去了,我甚至想,照这样过法,半年也是很快的。 可是公子小白却病了。 后来,每当我想起公子小白的病,沉甸甸的负疚感就会压得我一瞬间无法呼吸,我想,同样的自责恐怕也在折磨着蘅蘅小姐,因为我们都那样忽略了温顺的、一心依赖我们的公子小白。 我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公子小白开始食欲不振,猫粮只略吃几颗,开罐头的时候才多吃几口,而后就回小窝躺下。我并没有在意,天气炎热,我自己的饭量也减了,况且他有些胖,少吃点不是坏事。出去散步时,我照例邀他一下,他都懒懒地不动,但这在他来说也是常有的事,我就自顾去溜达了。 那一阵子蘅蘅小姐忙着改编一本漫画册,每天对着电脑修图,顾不上和我们玩。等画册编完,她买了很多好吃的来庆祝,这时我们终于发现了公子小白的异样。 他无精打采地躺在小窝里,对一向喜欢的炸小黄鱼的浓郁香气无动于衷,蘅蘅小姐叫了几声不见回应,夹着一条鱼在他鼻子前晃悠,他抽动了几下鼻子,却依然没有起来。 蘅蘅小姐觉出了不对劲,握住公子小白的胳膊,把他从窝里拉出来。可一抱起他,蘅蘅小姐就惊叫了一声:“哎呀,小白怎么这么瘦?” 国强君过来摸摸,纳闷道:“瘦吗?挺胖的啊。” 公子小白比我要重四五斤,加上他骨架子大,毛又密又长,所以看上去几乎有我两个大。即便这会儿,他趴在蘅蘅小姐身上,仍然显得十分魁梧..。 蘅蘅小姐皱眉道:“毛也干涩……” “他本来就不像阿赳这么亮……” 蘅蘅小姐摇摇头,“不对,我们赶紧去医院吧。” 那天晚上,公子小白就被留在了医院里。 他患上了肝炎。 我再见到公子小白,是在一个多星期之后。 一见他,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我无法相信眼前这个奄奄一息的病猫,就是仅仅数日未见的公子小白。 他身上散发着浓烈的药水味儿,前臂和后腿上的毛都被剃掉,隐约可见好多针孔,一只眼睛似乎发炎了,眼泪把鼻子旁边的毛泡得稀落落的。看到我,他转了转黯淡的蓝眼睛,嘴巴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蘅蘅小姐小心翼翼地把他放进小窝,又灌了一个温热的暖水袋放在他脚下,轻轻拍着他的背。蘅蘅小姐的眼圈微红,神情像是又气愤又伤心。 公子小白大概疲惫至极,转眼就沉沉睡去。 蘅蘅小姐坐了一会儿,疲倦地揉揉眼睛,长嘘了一口气,“我上网查查,明天换个医院。” 我从沙发上拨下个垫子,趴在公子小白身边,看他睡得还算安稳,我也慢慢放松下来,不知不觉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清晨,我转过头,看到公子小白已经醒了,正睁着蓝眼睛静静地望着我。 他的精神似乎比昨晚好上许多,我心里一喜,正要说话,却见蘅蘅小姐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她仔细地托着一个我从.99lib?没见过的罐头,满怀期待地放在公子小白鼻子底下,见他无动于衷,蘅蘅小姐用小勺挖了一块糊糊,抹在他嘴里。 公子小白好像很讨厌这个味道,立刻吐了出来,烦躁地挣了几下,蘅蘅小姐赶紧拍着他柔声安慰,等小白安静下来,她连忙又进厨房了。 不一会儿,蘅蘅小姐端了小半碗水过来,水散发着温热的甜香,她用针管抽了些,扶着公子小白的脑袋,小心地喂进他嘴里。 这次公子小白没有十分抗拒,水顺着他的下巴滴到地板上一些,但也咽进去一些。蘅蘅小姐精神一振,舀了些罐头用蜂蜜水稀释了,仍然抽到针管里,灌进公子小白嘴里。 公子小白晃着脑袋挣扎,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去,蘅蘅小姐松了一口气,哄道:“小白乖,吃一点咱们才有力气出门。” 她又抽了半管稀糊糊,公子小白却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朝阳台走去,蘅蘅小姐连忙跳起来,跑去帮他打开门,可公子小白还没走到猫砂盆前,突然哇的一声,把刚才吃下去的全吐了出来。 蘅蘅小姐脸色煞白,她愣了片刻,默默地把地上收拾干净,拿过那个带网眼的猫包来。 公子小白一见蘅蘅小姐拿包,眼里顿时闪过一抹恐慌,蹒跚着钻到了沙发底下。 蘅蘅小姐半跪在沙发前,放软了声音叫着,“小白不怕,咱们再也不住院,打了针就回来……” 沙发下静悄悄地全无反应,蘅蘅小姐低了头,伸手去拉公子小白。 只听得一声惊叫,蘅蘅小姐缩回手来,她的手臂上赫然多了几道长长的血痕,殷红的血珠慢慢渗了出来。 叫声惊醒了国强君,他头发乱蓬蓬地冲进来,见到蘅蘅小姐的伤,他变了脸色,赶紧扶蘅蘅小姐坐到床上,转身去找药,却只找到一包创可贴。他拿纸巾小心地帮蘅蘅小姐擦去血,惶急道:“很疼吧?来,先拿水冲冲,我陪你去打针。” 蘅蘅小姐眼圈都红了,“小白从来不抓人……他肯定是难受极了,才会控制不住……都是我太粗心,发现得太晚……” 国强君安抚地拍拍她说:“你别听那医生瞎说……小白既然不愿意去医院,咱们就自己动手,多找找资料,肯定能救活他。” 后来,我知道了公子小白在医院的遭遇,才明白一向温和的他为什么会做出那样激烈的行为。 他住院的那些日子,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台子上输液,虽然蘅蘅小姐拿了垫子和小毛毯,他还是感觉越来越冷,仿佛身上的血都要凝固。他吃不下东西,医生就在他鼻子里插进一根管子,往胃里灌营养膏和罐头,他又痛又恶心,却吐不出来。更让他恐惧的是,每隔三天,他就要被洗一次肠,那种痛苦难以形容,每次洗过之后,整个身体就像虚脱了一般,连眨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蘅蘅小姐每天早晚去看他,晚上陪他输液,那是公子小白一天中最安心的时刻。他用眼神请求蘅蘅小姐带他回家,蘅蘅小姐看懂了,但医生说他的病情太重,晚上需要看护,不能来回搬动。蘅蘅小姐只有听从医生的话,但公子小白却一天天衰弱下去。终于,医生对蘅蘅小姐说,由于错过了最佳治疗期,希望非常渺茫,如果不想让猫再受罪,就打一针安乐吧。 于是,蘅蘅小姐花了大半个月的薪水,公子小白受了一个多星期的罪,得到一个这样的宣判。 由于公子小白对医院的强烈抵触,那之后的半个多月,他是在家里和我们一起度过的。 蘅蘅小姐查了很多资料,买来好多外国的药品和处方罐头,每天早晨上班前,她先喂公子小白吃药,吃蜂蜜水,吃肝精,吃罐头,如果公子小白吐了,她就再喂一遍,一边还自我安慰,吐吐不要紧,肚子里留一点就算赚到了。国强君的研究所离家近,于是他中午回来喂小白一次罐头和营养膏,傍晚蘅蘅小姐回家,重复一轮早晨的清单,夜里睡觉前,再喂一次吃的。这些昂贵的药品和罐头,大部分被公子小白吐到了地上,但总算有些派上了用场,公子小白虽然还是虚弱,情绪却渐渐稳定下来,眼睛的炎症也好了,有时蘅蘅小姐抚摩他,他甚至会打起小呼噜。 现在回想起来,那半个多月,是我和成年后的公子小白最亲密的一段日子。家里没人的时候,我就坐在他的小窝前,跟他说说话。他精神好的时候会跟我对答几句,大部分时间都静静地听,脸上并不见厌烦,反而像是很愉快的样子。这时候,我才蓦地意识到,从那个多事的春天开始,我和公子小白竟然已经一起度过了六年的漫长时光。这六年中,我们和招弟小姐、蘅蘅小姐时有分离,唯独我们俩却形影不离,一起搬家,一起留守,一起出远门,一起见证招弟小姐和蘅蘅小姐的人生,分享着那么多的共同回忆。 只是在我们的谈话中,公子小白的应答越来越少,后来,他连醒着听我絮叨的力气也渐渐失去了,大部分时间都在昏沉之中。他并不显得怎样痛苦,只是仿佛很累很累,渴望着大睡一场。蘅蘅小姐喂食的时候,他不再挣扎,但也没有什么反应,汁水顺着嘴角流淌下来,沾污了他漂亮的长鬃毛。 蘅蘅小姐欲哭无泪,抱着他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担心不过,拿小毛毯包着他又去了医院。这次公子小白没有反抗,我甚至觉得,他或许已经没有了意识。 但蘅蘅小姐很快就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国强君,他把蘅蘅小姐扶到沙发上,一边轻声安慰。蘅蘅小姐默不作声,只低垂着眼睛,小心地把公子小白放平在自己腿上,轻轻地抚摩着他。 我坐到蘅蘅小姐身边,默默地看着公子小白,他依然昏睡不醒,神情十分平静。 也不知过了多 4e45." >久,公子小白忽然睁开了眼睛,他碧蓝的眼睛清澈而温和,仿佛又有了些往日的光彩。看到我们在身边,他好像很安心,静静地看了我们一会儿,轻轻地合上了眼睛。 一瞬间,我的脑中一片空白,我勉强撑着发抖的腿,小心翼翼地凑近公子小白,他身上还是暖暖的,可是已经一丝气息也没有了。 温热的水珠扑簌簌地落在我的头上,我听到了蘅蘅小姐悲伤的啜泣声。我终于明白,那双总是亲昵地望着我的蓝眼睛再也不会睁开,那颗将我视为第一伙伴的心已经永远停止了跳动。 在这个初秋的夜晚,我失去了我亲密的同伴,失去了相伴六年的兄弟——公子小白。 四十六、秋深 我坐在白杨树下,眯起眼睛看了看蓝莹莹的天,一片又大又薄的黄叶在风中打了个旋儿,慢慢落在我身边。 公子小白睡在这白杨树下,已经一个多月了。 草叶上的露水渐渐变成了白霜,几场秋雨过后,树下泥土翻动的痕迹已泯灭无踪,偶尔有同族或犬族路过,也全然觉察不到异样,便径自走过去了。 只是我仍然每天过来,陪陪公子小白——或许,其实应该说,我来找公子小白陪陪我。 公子小白的离去,竟给我的内心留下如此大的空白,这是以前的我所难以想象的。 多年以来,我一直以为自己足够独立,同伴于bbr>我只是可有可无。但是,当我独自吃饭,独占水盆和砂盆,独自面对空荡荡的屋子,当我出门时习惯性地招呼一声,却发现再也不会有回应,当我有了什么念头,却再没有谁肯津津有味地听我诉说,这种时候,一股萧瑟的寂寥就在我心里慢慢弥散开来。我这才意识到,在漫长的六年岁月中,公子小白早已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顺理成章得让我觉察不出,却又真真切切地不可或缺。 我并不喜欢伤感这种于事无补的情绪,可是当我坐在白杨树下,公子小白病中对我说的话,却无法抗拒地、一遍遍地在我耳边回响。 他说,阿赳,你老夸我随遇而安,其实,我总是能跟你在一起,又有什么好不满足的呢? 他的蓝眼睛里流露出一丝俏皮,阿赳,我是个笨猫,你的好多心思我都理解不了,可是,我也有一个心思,是你没理解的呢…… 是的,我的确从来没有意识到,在公子小白心里,他早已把第一伙伴这个位置,珍而重之地给予了我。 如果说,当年是由于我的存在,使幼小的公子小白在陌生环境中找到了依靠,那么,又何尝不是因为他的到来,才使颓废的我获得了振作的力量呢? 可以说,他对于我,也是同样重要的。 然而由于时间的错位,我无法回报他以同等程度的厚意,不仅如此,我还仗恃着一点自以为是的所谓思想,有意无意地看低纯真的公子小白。 所以,此时我坐在白杨树下,被空茫的落寞与沉重的歉疚所折磨,只能说是咎由自取。 在这落寞与歉疚中,我空前地思念起招弟小姐。 算来要等到春节前,招弟小姐才会回来,我焦灼地想,如果出现点什么变化,她能提前回来就好了。 我完全料想不到,我这一闪而过的念头,需要自己付出下半生的时间去懊悔。 因为,招弟小姐真的提前回来了。 我想,故事讲到这里,诸君对于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大约已有几分了然。在我猫生涯的第八个秋天,不知是冥冥中何种力量的主使,让我们生活的车轮骤然偏离了轨道。或许,这是上天对我不懂得珍惜此前拥有的平淡幸福的惩戒,也或许,这本来就是我们来到世间的题中应有之义——我既然享受了生命的甘美,也理应去承受它的苦涩。 如今,当我坐在诸君之间,凭着我有限的记忆和逻辑,词不达意地讲述我的过往,我仿佛打开了一个尘封已久的仓库,纷繁旧事又迎面扑来。由于岁月的阻隔,那些悲或喜都已不复如当初那般鲜明强烈,但纵是这样,一路讲来,心绪的起起伏伏也使我产生了一丝淡淡的疲倦。 此时此刻,春日里最后一抹斜阳的光芒渐渐淡去,西天上金红的云彩正慢慢转成灰白,而我的故事,也?99lib?终于到了我和招弟小姐共度的最后一段时光。回忆那段时光,对于我显然不会是怎样愉快的体验,但若就此戛然而止,那就不仅愧对耗费了一下午光阴、怀着真诚的兴趣来听我絮叨的诸君,便是对招弟小姐,也是一个小小的辜负——她那么努力地营造起明朗的气氛,必是不希望我在想到那段日子时认为不堪回首。 实际上,在那段从深秋到暮春的半年多时光里,大部分时间我都过着堪称正常的生活,虽不能每日阳光明媚,却也并非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而且,接下来的叙述中,我会尽量摒除不必要的个体情绪的渲染,用一种比较明快的语调来简短地说,所以请诸君放心,它应当不至于影响大家晚餐的时间和心情。 事情是从蘅蘅小姐收到招弟小姐的邮件开始的。 那天晚上,我正坐在窗帘后发呆,恍惚中听到了蘅蘅小姐的惊叫声。 她直直地盯着电脑屏幕,脸上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恐惧神情,仿佛看到了什么令她毛骨悚然的东西。 国强君应声跑了过来,盯着电脑看了几秒钟,眼中浮现出同样的惊骇之色。 蘅蘅小姐一把抓住了国强君的胳膊,她的声音在颤抖,“这不可能……肯定是弄错了,弄错了……” 国强君勉力定了定神,“你说,招弟以前得过两次胃溃疡?” “可那仅仅是胃溃疡,而且才两次……怎么可能变成……” 当听到蘅蘅小姐说出那个字的瞬间,我的脑中轰的一声巨响,我对人类的疾病所知再少,也不能不明了那个让人类闻之色变的字的含义。而当这个字和招弟小姐联系在一起,我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蘅蘅小姐紧紧抱住了国强君,把脸贴在他的胸前,他们都不再做声,房间里一片寂静。 接下来的两天,蘅蘅小姐匆匆收拾招弟小姐的房间,她晒了被子,换上新的床单被罩,洗了窗帘和沙发罩,打扫干净每个角落,仔细擦亮玻璃,甚至还买来一盆茂盛的、鼓着数个橙红花苞的兰花,放在窗台上。 招弟小姐是在第三天的傍晚,被几个同事送回来的。 她穿一件深紫色的长大衣,乌发整齐地垂在肩膀上?,脸上甚至还化了淡妆,除了神色有点疲惫,和往日并没有多大不同。她看看惶然站在一旁,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她的蘅蘅小姐,笑了笑说:“把你们吓了一大跳吧?” 同事们安顿好行李,叮嘱了招弟小姐几句好好休息,就离开了。 招弟小姐脱了外套,坐到沙发上,把我抱在怀里。 她轻声道:“小白就在楼后边的白杨树下吧,待会儿咱们去看看他。” 蘅蘅小姐眼圈发红,她默默地走过来,抱住了招弟小姐的肩膀。 “也许是国外的医院弄错了……我们再去查一下,也许只是溃疡……” 招弟小姐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医生安慰过我好几次了,虽然发现得较晚,但好在并没有转移,现在做手术,很可能会治好。” “招弟……”蘅蘅小姐的声音哽住了。 招弟小姐无奈地推推她,“唉,看你,一见面就这样,我这苦主都没哭呢……” 蘅蘅小姐连忙去擦眼泪,一时间讷讷地不知说什么好。 招弟小姐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 过了一会儿,招弟小姐笑笑,说:“蘅蘅,我有点累了,要不,我先歇会儿,晚饭就拜托你啦——我想吃西红柿鸡蛋面。” 吃晚饭的时候,国强君也过来了,招弟小姐休息了一阵,精神好了很多。她称赞蘅蘅小姐厨艺的进步,又说些国外的见闻,国强君和蘅蘅小姐大概也努力想使气氛轻松些,所以大家有说有笑,一时间似乎都忘记了隐藏在招弟小姐身体内的那抹阴影。 晚饭后,国强君待了一会儿就 56de." >回宿舍了,蘅蘅小姐留下来陪招弟小姐。招弟小姐洗了澡,倚在床上和蘅蘅小姐聊天,慢慢就说起了在国外诊察的过程。前一阵子工作忙,她时常觉得胃隐隐作痛,虽然并不厉害,但由于前两次胃溃疡的经历,她比较小心,连忙抽空去了附近的诊所。她本想开点药就好,但那边即便是小诊所,也要规矩地做足检查。造影拍出来之后,医生的脸色就有些异样,亲自打电话为招弟小姐联系了大学附属医院的专家,又派护士小姐坐了两站电车,一路把招弟小姐送到医院。招弟小姐怀着不祥的预感在医院接受了详细的检查,果然三天后,那位和善的消化内科大夫约见招弟小姐时,身边便赫然坐了位一脸严肃的肿瘤科专家。 招弟小姐说:“现在想起那情景,还觉得挺吓人,可不知为什么,当时竟没有很害怕。我恍恍惚惚地听完医生的话,又恍恍惚惚地坐电车回了宿舍,既没有坐反方向,也没有出什么意外,甚至,回头再想想医生的话,似乎也没有听漏什么。 “我们是短期外派,不能办理那边的国民健康保险,医疗费都由公司解决,所以大家很快知道了我的病。领导怕我想不开,在我回国前那几天,让一个女同事形影不离地陪着我。” 她笑着摇摇头说:“其实那会儿我真没有胡思乱想,或者说,我是不敢多想。我老觉得,这是一场大梦,不定什么时候,梦就醒了……可是有一两次,清晨我睁开眼睛,看到那个女同事,我还有点迷糊,过上片刻,才蓦地意识到她为什么会睡在我房间里,那一瞬间,我的心就像突然从高高的楼上直坠下去……”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 4e0b." >下去,变成喃喃自语,“这些天来,我睡了吃,吃了睡,坐了飞机,过了大海,见到了你们,可是……这场大梦,依然没有醒来。” 蘅蘅小姐终于忍耐不住,掩面啜泣起来,“招弟……为什么会这样……太不公平了……” 招弟小姐道:“……是啊,我也很纳闷。这个病怎么就到我身上了呢?要说以前我不太注意身体,可这两年生活挺规律的,就算忙些,现在大家谁不忙呢?而且,我甚至都不怎么胃痛……”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可能,这就是命吧……小概率落到了自己身上。” 她们又聊了一会儿,蘅蘅小姐见招弟小姐渐渐露出疲态,就替她关上灯,自己也去休息了。 招弟小姐像是真的很累,很快就睡着了。我在她枕边趴了一会儿,也慢慢沉入梦乡。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醒了过来,借着昏暗的光线,我发现招弟小姐静静地睁着眼睛,颊上亮晶晶的一片。 我低下头,轻轻舔了舔她的脸,舌尖上泛起一股淡淡的咸味儿,涌到心里却变得又酸又苦。 她紧紧抱住了我,委屈地呜咽,“阿赳……” 我默默地舔着她的脸,舔着那无声流淌的泪水,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 在公司的帮助下,招弟小姐的住院手续迅速办妥,她不得不狠心对家人说了实情。第二天,她的父母便赶了过来,我则被蘅蘅小姐带回了国强君的宿舍。 国强君的宿舍在一幢老楼的三层,虽然比招弟小姐以前住的那套一居室小很多,但也算浴室厨房阳台一应俱全。蘅蘅小姐把房间布置得简洁整齐,并不太给人拥挤之感,最醒目的是小厅和卧室里各有一张带书架的大书桌,架子上的书几乎垒到了天花板。 蘅蘅小姐把我的小窝放在暖气片前的一张小圆桌下,圆桌上蒙着又厚又长的印花桌布,正好遮住我的小窝。那个小窝自从买了之后,我几乎没怎么用过,但在那段日子里,我绝大部分时间都伏在窝里,守着印花桌布后的方寸之地。 我再见到招弟小姐,是在一个月之后。 四十七、冬暖 那是个晴朗的周末,招弟小姐出院后,蘅蘅小姐和国强君第一次去探望她。临近正午,国强君又返回宿舍,把我也接了过去,并且连同我的小窝、饭盆和没吃完的罐头,令我又高兴又意外。 由于招弟小姐住院期间,蘅蘅小姐已经去看过她两次,带回的消息都让我心惊胆战,使得我对招弟小姐的情形,并未抱有多高的期待。所以,当我钻出猫包,眼前的场景简直令我大吃一惊,继而喜出望外。 屋里暖融融的,厨房里飘来阵阵诱人的香气,阳光洒在窗台上,娇艳的橙色兰花绽放得生气勃勃,蘅蘅小姐坐在床边,正和招弟小姐聊天。看到我,招弟小姐像往常那样拍了拍手,“阿赳回来喽!” 我一跃上了床,激动之下差点蹦到了招弟小姐身上,幸亏想起她刚刚动过手术,才勉强收住脚步。我退后一点,小心地打量招弟小姐,她显然又瘦了些,穿了一件墨绿的绞花毛衣,衣领上缀着一个金灿灿的银杏叶别针,她脸色虽然有些苍白,但精神并不差,眼睛亮晶晶的,正笑嘻嘻地望着我。我的视线落到她的肚子上,据说医生们花了五个多小时,切掉了她大半个胃,那里想必有一道深深的伤口,不过人类居然可以只靠一丁点儿胃,还能这样好端端地活着,的确..大出我的意料。 蘅蘅小姐把我往前推了推,笑道:“你看,阿赳只有在你面前,才会露出这样慵懒的模样。这些天在我们那儿,他除了出来吃饭上厕所,一直在桌布后面闭关,我有时偷窥一下,他都是一脸严肃,也不知参悟了什么道理。” 招弟小姐左一下右一下地理着我的胡子,“这几个月,先是我出国,再是小白的事,又是我的事,然后被带到你那里……阿赳的世界,也是动荡极了呢。” “是啊……”蘅蘅小姐探过身看看我的脸,“以后都会好起来的,对吧,阿赳?” 午饭十分丰盛,招弟妈妈炖了香香的排骨,熬了乳白的黄花鱼汤,比起招弟小姐来,招弟妈妈以前做菜口味偏咸些,可这天所有的菜都十分清淡鲜美。招弟小姐也下了床,她的食欲似乎不错,但吃得很小心,慢慢地喝了小半碗排骨汤,小半碗鱼汤,又吃了一小碗蒸鸡蛋和一点炖得软软的菠菜。看到她胃口这样好,大家都很高兴,招弟爸爸还和国强君喝了点酒。 我听到国强君说着家乡话,很关心地跟招弟爸爸聊起这一年果树的收成。原来这年初夏,招弟小姐老家那边下了一场大冰雹,把苹果打坏了不少,但好在招弟小姐家受灾并不太重,只减产了七八千斤,而且没想到苹果的收购价一下子涨了六七毛,倒多赚了五六千块。虽说因为招弟小姐不巧在摘苹果时生病,弟弟弟媳在老家忙不过来,只好雇了些人,但统算下来,收入比往年还是增加了些。现在一年的收成已经进了腰包,招弟小姐又一天天见好,招弟父母说起来,脸上都露出了很欣慰的表情。 我曾经以为招弟小姐做完手术就万事大吉,没想到接下来她还要接受半年的药物治疗。得知这个消息后,我的心不由得一沉,再次意识到降临到我们生活中的这种病非同小可。 我回到招弟小姐身边的第三天,她就开始了第一轮的药物治疗。 招弟爸爸已经回了老家,换来了招弟小姐的弟弟。他每天早晨开车把招弟小姐送到医院,招弟妈妈则在家里煮汤炖菜,临近中午他回来把妈妈接过去,自己回家午休,下午再去医院接回妈妈和姐姐,如此这般重复了五天,第一轮治疗就算结束了。 那些药物显然让招弟小姐感觉很不舒服,她没有了食欲,勉强吃下点东西,有时还会吐出来,稍微走几步就头晕,再没有精神跟我说话,只是恹恹地躺在床上。招弟妈妈脸上又露出了愁容,倒是弟弟还很乐观,安慰妈妈说这都是正常反应,医生说了各项指标都不错的,不用担心。 过了两三天,招弟小姐果然好转起来,她又有了胃口,每天能连粥带汤地吃上五六顿,很快就有力气在屋里散步,还能和妈妈一边聊天,一边干点缝扣子之类的活儿。有一次,她还坐到古筝前,给妈妈弹了一首小曲子。虽然那首单调的练习曲我以前听了好几百遍,但此时乍一听,我心里的新鲜和感动却绝对不比招弟妈妈来得少。 招弟小姐的弟弟一直想在县城开个电脑维修店,打算趁这工夫报个班学技术,这天照例去电脑城了。招弟妈妈收拾完屋子,打了盆热水来给招弟小姐洗头发。 招弟小姐说:“我自己去浴室洗好了,弄得地上都是水。” 妈妈按住她说:“躺平了……地上一拖就好了,你自己洗,抻着刀口怎么办?” 招弟小姐嘟囔道:“刀口已经好了……” 妈妈已经麻利地把头发浸到了水里,“前几天不是还疼吗?那么大的口子,哪能说好就好。” 招弟小姐不做声了,配合地转动着脑袋。 头发洗干净后,招弟妈妈又细心地抹上护发素,轻轻地揉搓着。 招弟小姐忽然担心道:“妈,都说化疗要掉头发,你说我会不会变秃啊?” 招弟妈妈不假思索,“当然?不会,咱病房里那个女老师,人家化疗了那么多回,头发不也好好的吗?再说了,你头发这么厚,掉几根谁能看出来。” “唔……” 招弟妈妈把护发素用清水漂去,拿了一摞毛巾来,一点点地把头发擦干。 招弟小姐叫道:“妈,你可真有耐心,拿吹风机吹吹就好了。” “那不行,不是说那东西对身体不好吗?” 招弟小姐哭笑不得,“唉,我这天天拍片子,那点辐射可以忽略了。” “能少一点是一点……”招弟妈妈细细地擦着头发,“中午想吃点什么,炖点鸡汤?” “怪腻的。” “要不,我去买条鲫鱼?” 招弟小姐想了想,“妈,我特想吃你做的炸酱面。放点肉丁、胡萝卜丁、土豆丁,再搁一点豌豆、花生米,当然最要紧的是鲜花椒,香香的,还有点麻酥酥,拌上黄瓜丝和青椒丝,哇……” 招弟妈妈笑了,“馋……这会儿哪有鲜花椒,再说那又咸又麻的,现在不该吃。” 她寻思了一会儿,“要不,妈给你做疙瘩汤吧,你不是也爱吃么?” 招弟小姐高兴道:“好啊。妈,你知道我最佩服你什么吗?就是你能把疙瘩汤的面皮儿搅得又薄又长,还丝丝络络的,我就不行了,一搅和就名副其实的全是面疙瘩。” “嗯,那我去买点鲜虾,把虾肉切碎了熬在汤里,再打个鸡蛋花,应该能消化得了。” 招弟小姐拉住妈妈的衣襟说:“不着急,妈再陪我说说话嘛。” 她舒舒服服地靠在妈妈身上,长嘘了一口气:“有亲妈就是好,关键时候有人疼。” “净说大实话,当妈的不伺候你,谁伺候你啊。”招弟妈妈拿梳子慢慢顺着招弟小姐的头发,理到梢上时有头发落下来,就缠起来放到小桌上。 “妈,其实我可喜欢咱们现在这样了。可是以前我不生病的时候,你都不大理我。” “咱家的活儿那么多,哪有闲工夫说话。” “活儿再多,总也有清闲点的时候呀。”招弟小姐嘟起嘴,“可是,清闲点的时候,你就光操心大志去了……” “大志不是小吗?” 招弟小姐不依道:“也不过比我小三岁嘛。可是,妈就老是心疼他,他去省城学个手艺,你就恨不得跟过去,可我来北京上大学,你就放心得很。反正啊……”她戳戳妈妈的肩窝,“妈的心都偏到胳肢窝去了。” 招弟妈妈不做声了,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说:“你从小就叫人省心,大志不一样,从小就样样不如你,体格没你壮,脑瓜没你灵,性格也没你开朗……到后来,你又上名牌大学又出国,他连个好高中都没考上,眼见这辈子不会有多大出息……” 她低下头,叹了口气,“当父母的不就这么个心思,恨不得十个指头一般齐……” 招弟小姐直起了身体,“妈,我刚才是跟你闹着玩呢,其实我也心疼大志的。只不过……”她笑嘻嘻地抱住妈妈的腰,“你要是早点跟我这么说就好了,以前,我有时候心里还真有点儿别扭呢。尤其是我再怎么考第一名,你都照样偏着大志,我还以为那仅仅因为大志是男孩。” 她在妈妈身上蹭了蹭,“真开心,原来妈一直觉得你闺女很优秀耶。” “那可不……”招弟妈妈露出骄傲的神色,轻轻拍着招弟小姐的背,“我和你爸在村里脸上有光,还不是因为养了你这么个闺女。” 静了一会儿,招弟小姐忽然轻声说:“妈,你放心,我很快就会好起来,你和爸还得好好享享闺女的福呢。” “那当然。”招弟妈妈深信不疑,“算命的都说了,你命里带文昌,遇事都能逢凶化吉。等这一关过去了,肯定有后福。” 随着招弟小姐身体的好转,她在屋里有点憋闷起来,于是阳光好的中午,她也会穿得暖暖和和地在>校园里散散步,有时跟着妈妈去买菜。招弟妈妈揉面擀皮时,招弟小姐就切菜拌馅儿,然后娘俩儿一边看电视一边包饺子。 临近元旦的时候,招弟小姐又做了一次化疗,由于这次有了心理准备,产生反应时大家都没有很紧张,而三四天后难受的感觉也就渐渐消失,生活又恢复了正常。 这期间陆续有人来探望招弟小姐,送来各种各样的补品,最让招弟小姐高兴的是,她单位的上司说盼望她早点回去上班,这让她又看到了回归正常生活的曙光。 我就是在这时候,见到了阔别三载的行简君。 乍一见行简君,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三年间,我虽然一直和招弟小姐生活在一起,但也能觉察出岁月留在她身上的痕迹,可是同样的三年,时光却仿佛丝毫没有在行简君身上停留。 招弟小姐的变化似乎让行简君十分震动,一时间,他直盯着招弟小姐,眼里神色复杂,竟是不知说什么好。 招弟小姐笑了笑,接过他手里的那一大束鲜花,把他让到沙发上,“我是不是变化挺大的?如果在大街上遇到,怕是认不出来了吧。” 行简君定了定神说:“也没有……”他又端详一下招弟小姐,“其实仔细看看,还是原来的样子——成熟了些。” 招弟妈妈送上热茶来,行简君连忙起身谢了,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尴尬。 招弟妈妈取下书架上那个闲置了很久的水晶花瓶,接了小半瓶清水,把花束插好,然后出门买菜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茶几上,几十朵茸茸的粉红小花簇拥着几枝秀挺洁白的大花,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招弟……”行简君叫了一声,却又没有了下文。 这也难怪,他们之间已经三年不见,却又在此种情形下相逢,世事这般变幻无常,即便是人类,想必也有满腹滋味无法言说的时候。 招弟小姐倒是挺开朗,“得这个病,本人固然没办法,但最为难的其实是亲人和朋友。我在医院时,以文去看我,也是一句话不说就开始哭,我那会儿越是没力气,偏还要打起精神安慰她……” 行简君低声道:“以文一直没告诉我。” “嗯。其实,你……不用来的。你看,我恢复得挺好,前几天我们领导还说,看我的状态,开了春就能上班呢。” 行简君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是么。我听以文说了你这两年的事,你真是很能干……” 招弟小姐笑着摇摇头。 气氛渐渐轻松起来,两人慢慢聊些这几年彼此的工作和生活,又说到手术后身体的调养。他们都有默契地避开某些话题,也似乎都认为这个病的痊愈是指日可待的事,这使得他们的谈话内容与寻常朋友间的并无多大不同——或许,本来就不应有什么不同。 过了一会儿,行简君踌躇了一下,说:“招弟,你别嫌我冒昧……你这一病,至少有大半年不能工作,我知道你在还房贷,这边又租着房,加上手术和化疗……” 招弟小姐说:“是啊,我这一下可谓劳民伤财。不过还好,我算了算,等做完化疗,手头的钱还能略有节余。” 看看行简君的脸色,招弟小姐索性细细说给他听,“我出国前攒了十万多点,本想提前还一次房贷,幸亏当时没来得及,在国外四个月收入比较高,又攒了小十万。我们单位除了医保,还给买了一份商业保险,所以住院花得并不多。房贷每月四千,房租两千,加上生活费,每个99lib.月有一万尽够了。加上化疗费,即便算得宽松点,到明年五六月份我上班时,也还能剩下五六万块钱呢。” 行简君认真地听着,大概觉得招弟小姐是真的没有什么问题,脸色渐渐明朗起来。 顿了顿,他又说:“招弟,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请一定告诉我……这种时候,希望你能把我当个朋友。” 招弟小姐笑着点点头,“我会的。” 他们都不做声了,只有若有若无的花香在空气中缓缓流动。 半晌,行简君终于打破了沉默,“招弟,看到你这样乐观,我本来应该欣慰,可不知怎么,我还是……很难过。” 招弟小姐说:“可能因为我得的是这种病的缘故吧。其实我这些年过得挺好的,什么都不缺,一个农村出来的女孩能到这一步,也算是幸运的了。便是生了病,很可能会治好,退一万步说,就算不能好,也是得享天年……没什么好让人难过的。” 行简君眼圈发红,黯然垂下了头。 招弟小姐拍拍他的胳膊,“我们说点高兴的,听说你有女儿了,很可爱吧?” “哦……”行简君回过神来,迟疑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来,“八个月了,挺好玩的。” “真可爱……”招弟小姐轻轻摸了摸相片,“多漂亮……长得很像你。” 那之后,我们的生活一切如常,招弟小姐的身体继续好转,有一次甚至自己打车去医院验血,回来时还顺路给妈妈买了一件羊毛衫。弟弟大志兴致勃勃地学习修电脑,把招弟小姐的旧电脑拆得七零八落,还充满热情地背起英语单词,时不时拿着书来请教招弟小姐。 春节临近的时候,招弟爸爸和弟媳都过来了,家里一下热闹起来。弟弟弟媳每天高高兴兴地逛北京城,招弟爸爸细心地准备年货,把玻璃擦得干干净净,贴上了红红的窗花,招弟小姐则帮着妈妈在厨房里忙活,家里终日飘散着炖鱼炸虾的香味。 那时候,我以为日子还可以这样安安稳稳地过下去。 四十八、春暮 春节过后,家里开始飘荡起煎草药的味道。 那些药的来历五花八门,有弟弟从中医院开来的,也有亲戚朋友送来的各地秘方,每一次,招弟妈妈都满怀着希望把药熬好,而招弟小姐也来者不拒地一一喝下。 有一次的药味道很怪,除了我闻惯的苦涩之外,还散发着可疑的腥气。我正抽动着鼻子辨别,招弟小姐却一下子把药碗凑到我面前,冲得我一口气喘不上来,差点儿翻个白眼。 招弟小姐好像觉得很有趣,满脸得意,却只是抿着嘴微笑了下,自从生病后,她是越来越文静了。 我看着她慢慢地把那碗气味可怕的东西喝下,第一次对她产生了佩服之情。 在药味缭绕中,我们迎来了这一年的春天。窗口吹进的风一天比一天暖,乍一抬眼,我才发现在自己浑噩不觉中,校园里已是柳绿桃红。 这天上午,招弟妈妈早早去买回一条海鲈鱼,回来清炖上,又蒸了火腿蛋黄豆腐。然后,她揉了一小团鸡蛋面,用小擀面杖在案板上摊成一大张,切下一小方来,用手抻啊抻,抻成一根又薄又软、奇长无比的面条,她小心翼翼地把这根面条放进锅里,近乎虔诚地盯着热气腾腾的锅。过了片刻,她用漏勺把面条捞出来,用筷子一点点地把它盘进小碗里。面条还是完好的一根,足足装了半碗。招弟妈妈舒了口气,利索地把剩下的面皮切成面条,丢进锅里,一边炒了蘑菇菜心和豌豆苗。 这天招弟小姐的精神还不错,看到摆得满满的餐桌,说:“咦,妈今天怎么想起做手擀面了?” 招弟妈妈郑重地捧过那个装了一根长面条的小碗,舀上黄瓜虾肉卤,递给招弟小姐,“你忘了,今儿不是三月十四?” “哎呀……”招弟小姐叫道,“原来是我的大寿!那我得打扮一下……” 她回到自己房间,拉开衣柜,翻动着那些好久没穿的出门衣服。她拿下一身上班时的咖啡色套装比了比,露出一丝向往,最后还是换了一件洋红毛衣和一条深灰撒花长裙,又往脸上扑了些粉,才回到饭桌前。 招弟爸妈看到她兴致这样好,也都很高兴。 招弟小姐捧起面碗,说:“其实,这些年在外头,我一般都过阳历生日,四月二十,正好是谷雨,我喜欢这个节气——爸,我有时候还想,你当初要是给我起名叫谷雨多好,可比招弟雅气多了。” 招弟爸爸笑了,“什么谷雨,还清明呢,谁家有这么叫的……” 招弟妈妈的脸色顿时变了,她惊惶地看看父女俩,见两人似乎都没意识到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她也就没有吱声,只是表情有些僵。 招弟小姐拿筷子挑了挑面,惊喜道:“原来是长寿面呀,妈越来越厉害了。” 招弟妈妈露出了笑容,“是啊,今儿我和你爸陪你吃碗长寿面。” “真香……”招弟小姐深深吸了口气,“那我可得吃完。” 她咬了一小口面,细细嚼了一会儿,小心地往下咽。 “好熟悉的味道啊。”她感叹道。 忽然,招弟小姐像是想起了什么,夹了一小段面条,放在我的碗里,“阿赳也一起吃长寿面吧——今年忘了给你过生日。” 我虽然从来不吃面条,但这种情况下我并不想拒绝。我试着咬了咬面条,有些过于绵软,不过倒不至于难吃,而且卤很鲜美,于是我把面条吃完,把卤也舔得干干净净。 大家都高兴地笑起来,招弟小姐直说连阿赳都买账,可见妈妈的手艺的确好。 正在这时,电话忽然响了起来。 招弟妈妈接了一听,脸上顿时惊喜交加,一迭声地问“这回错不了?真有了?”激动得声音都有点变了。 电话是弟弟大志打来的,报告了一个大好消息。 招弟小姐的弟媳怀孕了。 弟媳做完手术已将近三年,却一直没有怀孕。据说这之间也有几次类似怀孕的情形出现,但一查又不是,让爸妈白激动了好几回。 这个好消息立刻让大家喜气洋洋,招弟爸妈算了算日子,说这孩子八成是春节期间在北京怀上的,早不来,晚不来,偏挑在北京的时候才来,可见是个有福的孩子,将来一准有出息。 一家人欢欢喜喜地边吃边聊,不知不觉中,招弟小姐已慢慢地把长寿面吃完,她的精神依然很好,身体也没有出现什么不舒服。 那时候,我甚至想,也许妈妈亲手做的生日面条,会比什么药都管用。 可是,招弟小姐的身体状况,却在生日后开始急转直下。 说急转直下,是因为在病情的平稳与恶化之间,缺少一个让我们心理上有所准备的过渡,仿佛维持之前的安定状态,已经耗去了招弟小姐全部的心力。而在经历了四次化疗后,猛烈的药物终于摧毁了那早已摇摇欲坠的支撑,使她虚弱的身体再也掩饰不住日渐干涸的真相。 那次治疗后,招弟小姐忽然产生了剧烈的腰痛,她并没有声张,但我知道她整夜地睡不着,早晨她强打精神起来洗漱,我看到枕巾上落了一层乌黑的头发,不禁暗暗惊心。 在用了强力的止疼药后,她的疼痛逐渐减轻,可是食欲却迟迟没有恢复。她勉力想吃点东西,却总是噎得慌,妈妈把虫草炖鸡汤里的渣渣挑得干干净净,她才总算慢慢地喝了下去。 可是刚放下碗,招弟小姐就恶心起来,她连忙按住肚子,紧紧闭住嘴唇,忍得脸色苍白。片刻之后,她终于掀开被子,跑到卫生间,把才下肚的鸡汤全吐了出来。 那一瞬间,不知怎的,我眼前蓦地浮现出了公子小白病中的样子。我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我的心头。 那是我在招弟99lib?小姐生病后,第一次朦胧地意识到我可能会永远地失去她。 在几天无法进食之后,招弟小姐只能又求助于药物,输了两天液后,症状总算缓解了些,但精神却日渐衰弱。 有时候,我坐在招弟小姐枕边,看着她沉沉昏睡的模样,仿佛看到生命正一点一滴地从她身上流走。 不过她的情绪一直还算不错,每天坚持吃药,尽量做些家务,努力和妈妈聊些家常。我对她们谈论的旧事很感兴趣,因为那里面有招弟小姐的另一面——在遇到我之前的、我所不了解的那一部分。我听她们聊着小村庄里的长长短短,聊着招弟小姐童年的小玩伴们,不禁有些感触。那么遥远的小村庄里的一个女孩,竟然与我相遇在京城一角的一个小夹道里,这之间要经历怎样的曲折啊。如果其中的一个环节出了偏差,不知道招弟小姐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我的猫生又会变成什么样。毫无疑问的,我愿意在九年前那..个早春的清晨遇到招弟小姐,所以,我应该不希望有什么环节出现偏差。可是,如果某个偏差,能将招弟小姐引向另一条人生道路,也许她就不必经受这样的病痛,那么,我是否愿意放弃我们的相遇呢? 我甩甩脑袋,停止这些无谓的设想。生命只是一条单行线,不能退回重来,也没有假设。事实就是,我和招弟小姐一起度过了我的大半生,她是我猫生中最重要的人,我也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猫,这是我们命中注定的,我只能为我们可以共同度过那么多日子感到幸福。 招弟小姐的复查结果终于出来了。 现在想来,当时我并没有听到“胰腺转移”这个陌生而冰冷的字眼,更无从知道这是此类病症中最无望的一种情形,但我却感受到了骤然凝固起来的空气,看到了一家人灰败的脸色,我顿时明白我的预感——那个朦朦胧胧地潜藏在我意识中、我不愿正视、却始终无法摆脱的预感——终于变成了现实。 检查结果让一家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但他们似乎并不十分震惊,甚至脸上还或多或少显出些了然之色。的确,事实上,连我都没有多么惊诧,作为一个有思维的生命体,我们对于生死都有着本能的感知,在这一点上,猫族和人类是相通的。 “爸,妈……”过了许久,招弟小姐打破了沉默,她的语气挺温和,“要不,咱们回老家吧?这会儿暖和了,我想去海边看看,吹吹海风……再去咱果园转转,苹果花大概快谢光了,小梨头得有手指头肚大了……” 招弟妈妈迟疑了一下,似乎不忍心拒绝,打商量似的看看招弟爸爸,招弟爸爸却只是低着头闷不做声,脸上刀刻般的皱纹像突然加深了很多。 招弟妈妈擦了把眼睛,狠心道:“招弟,咱还是去住院,医生不是说,这回不用动手术,只做个什么介入就行吗……等你好点了,能吃饭了,再让大志把咱们拉回去耍耍。” 招弟小姐看看妈妈,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行,就听妈的。” 第二天,弟弟大志赶来了京城,为招弟小姐办理住院手续。 自从招弟小姐生病后,招弟父母对大志的依赖日益明显,两位在农村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人,显然对在大城市里求医问药心存怯意,而会讲普通话、会开车,还认识一些外国字的大志,自然就成了全家的主心骨。 招弟小姐歉然道:“秀娟怀着孩子,你本该在家照顾她的……” “她不用照顾,才两三个月,又没啥反应。再说,家里人多呢。” 招弟小姐笑了说:“真好,这下咱家总算有后了……” 大志看了姐姐一眼,没有吭声。这几个月来,他比以前骤然沉稳了许多,国字脸上有棱有角的,竟显出了几分成年男人的模样。 “大志……”招弟小姐欲言又止,似乎在斟酌着措辞。 大志忽然脱口道:“姐,你别说了!” 他大概觉得自己的态度太冲,忙缓和了一下语气,“姐……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放心,如果……我会照顾好爸妈,我能吃干的,就不会让他们喝稀的。” 他飞快地说完这几句话,低下头不再看招弟小姐,也不再做声。 招弟小姐点点头,半晌,轻轻地说:“……让你受累了。” 这天晚上,招弟小姐打开书桌最下面的抽屉,拿出我那个圆圆的橡胶按摩梳来。 很早以前,我和公子小白共用一个方方的针梳,公子小白特别喜欢那梳子,每次招弟小姐一拿出来,他就自动躺倒,呼噜打得震天响,并且配合着梳毛的进程,又仰脖子又抬腿,翻来覆去地把全身每个角落都梳遍才算完。而那梳子似乎也和公子小白对劲,每次都能梳下好几把又细又长的浮毛,令招弟小姐十分有成就感。可我就觉得那梳子扎得慌,并不怎么喜欢,而招弟小姐按着我梳上半天,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根碎毛落下,她也就渐渐不乐意向我提供服务了。 蘅蘅小姐搬到Y大后,特意给我搜寻了这个按摩梳来,橡胶的梳齿大而柔韧,感觉很舒服,而且可以吸下一圈浮毛,使我也渐渐喜欢上了梳毛。 由于有一阵子没梳了,加上又是春天的褪毛季节,这次我掉了好几圈浮毛下来,顿时有种轻松感。 招弟小姐把毛从梳子上清理下来,那是一大团我后背上的黑毛,在灯下发出乌油油的光亮。 她端详了我一会儿,“其实,我们阿赳很漂亮的,黑白分明,身材又健美……” 弄干净梳子后,招弟小姐却没有把它放回抽屉,而是装到了一个旅行包里。然后,她打 5f00." >开壁橱,把我没吃完的罐头和妙鲜包也装进去,又拿出我的玩具篮来,翻了翻里面我许久不曾碰过的玩具和项圈,寻思了一下,最终还是把篮子放了回去。 她大概有些疲劳,直起身喘了口气,视线和我的碰到一起,似乎愣了一下。 “阿赳……”她坐到我身边,“你干吗这样看我,怪吓人的……我怎么觉得,你好像什么都明白呢。” 她看着我的眼睛,我也直盯着她的。 过了一会儿,她移开视线,深深叹了口气。 “阿赳,不知不觉地,咱们都在一起九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呀…… “以前我还想,等我到了四十岁,你就十八岁了,恐怕要呜呼,那我岂不是会很难过。可没想到,现在是你要难过了。 “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希望你为我难过。虽然说,如果你很快就忘了我,你大概觉得未免有点不够意思,但就算你老是想着我,我也不会知道,对你的生活更没有一丁点好处。” 她摸摸我的背,“所以,阿赳,随和一点,跟蘅蘅一起过,好吗?高高兴兴地,再活上九年……” 蘅蘅小姐是在第二天傍晚来接我的。 这天春风和煦,阳光照在身上十分温暖,我们走过楼前的方砖小路,来到转角处的小花园,那两株海棠树花儿已经谢了大半,粉粉白白的花瓣铺满了树下的石凳和圆桌,微风拂过,兀自有数片飞花悠然飘落。 蘅蘅小姐停了下来,“招弟,不要再送了,别累着了。” “出来走动走动,倒是舒服些。”招弟小姐仰起头看看绿肥红瘦的海棠枝条,“这几年,海棠开花的时候,咱们都会在这里坐坐,今年一不小心,竟把花期错过去了。” “不过,还有好多别的花呢。等你这回出院了,咱们去中山公园看牡丹,去圆明园看荷花……” 招弟小姐笑了笑。 停了停,她深吸了口气,“以前海棠盛开的时候,我并不记得这花儿怎么香,可现在都谢了,倒觉得有股淡淡的清香,可比药味儿舒服多了。” “那当然。”蘅蘅小姐说,“就是青草、泥土,慢慢闻起来,也很让人舒服呢。” 招弟小姐忽然道:“其实,以前我一直不太喜欢海棠花——不是它不好看,而是它被捧得太厉害了。当然,牡丹啊荷花更受赞美,可那些花我小时候没见过,没有什么异样的感受,海棠花就不同了,它和苹果花实在是太像了。 “我们家有好几百棵苹果树,开起花来可算壮观,但每年开花时节,就是我父母最操心的时候,要赶在花期内授粉,又怕倒春寒,小心翼翼地盼着多坐果,根本不会有心思赏花。所以,我第一次见到海棠花的时候,实在没法对那些赞美产生共鸣,那样堂堂的一棵树,不以果实取胜,却靠花朵来博得名声,我不由得为我们满园的苹果花不平起来。” “原来你还有这样的想法……”蘅蘅小姐笑了,“为苹果花不平,是该说你实惠呢,还是该说你浪漫呢?” 招弟小姐也露出了微笑,“以我的成长背景,我当然是重视实惠的。可后来慢慢的,我也学会了去欣赏海棠花。这世间的花朵,原本不非得都结果才行,其实美丽本身,就可以是它存在的理由了。” 她深深地看了蘅蘅小姐一眼,“蘅蘅,有些话我只能对你说说……我这一辈子,如果说有什么遗憾,就是懂得欣赏海棠花的日子太短了些。以前老觉得来日方长,先解决了生活问题,再去弄那些虚的才对,可是一不留神,海棠就谢了……” 一颗水珠又落到了我的头顶,我抬头看看蘅蘅小姐,她低垂着眼睛默然无声,可我觉出她搂着我的双手一紧。 招弟小姐握握她的手,“别这样……咱们说个正经的吧,我那房子就麻烦你们多费心,经常帮我催催中介,哪怕少几万块钱,早点出手就好。” 蘅蘅小姐擦擦眼泪,“你一定要卖么?如果是因为医疗费,我这些年也攒了十几万……” “卖了吧……”招弟小姐轻声说,“趁现在来得及。” 蘅蘅小姐抱着我慢慢走出小花园,看到熟悉的一草一木缓缓地从我眼前向后退去,突然,一股冲动猛地涌上我的心头,一瞬间便漫过了理智的界线。我扭动着身体,试图挣开蘅蘅小姐的怀抱,蘅蘅小姐紧紧抱住我,转过身去。 我看到招弟小姐还站在海棠树下,瘦弱的身体裹在那件藏青色外套里,看到我们回头,她笑着朝我们挥了挥手。 那是招弟小姐留给我的最后印象。 四十九、去国 我坐在大书桌的一角,默默地看蘅蘅小姐画画。 这是她第三遍画这幅画了。 一架盛开的紫藤花像瀑布般悬挂下来,遮住了小半面玲珑堆叠的假山,一?99lib?只雪团似的狮子猫一脸憨态,伸爪拨弄花枝,一只黑白花猫目光炯炯,高踞在巨石之上。 蘅蘅小姐询问地看看我,“阿赳,你觉得还行么?我总也画不好你的眼神……” 我没有做声,其实,我更无从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 国强君站在蘅蘅小姐身后,温言道:“画得很好,很像阿赳,小白更是活灵活现的。” “不知道招弟会不会喜欢……” 一大颗泪珠.?啪地落在画上,黑白花猫绿幽幽的眼睛顿时模糊一片,蘅蘅小姐慌忙拿纸巾吸去水滴,可那绿眼睛到底显出了几分迷离。 “唉……”蘅蘅小姐懊恼地一拍桌子。 国强君忙安抚地抱抱她的肩膀,“这样更像了……就这样吧,招弟会喜欢的。” 招弟小姐已经离开半个多月了。 我听到国强君一遍遍地安慰泣不成声的蘅蘅小姐,说招弟小姐并没等到末期症状显现,就因为胃的大出血而骤然逝去,相比起来,算是受苦很少的了。 他还说,招弟留下的钱,如果不出意外,足够父母宽 5bbd." >宽裕裕地养老,她一定走得很安心。 我愿意相信这些话。 招弟小姐走了,我的生活还要继续。 蘅蘅小姐对我很好,吃喝用品比以前只有更周到,她还经常把我抱到腿上,温柔地跟我说话。其实,我并不喜欢被抱着,也不习惯人家对我这么温柔,这让我心生拘谨。不过话说回来,我所喜欢的方式,并不是世上唯一的相处模式,无论怎样,能被如此温柔体贴地对待,我应该心存感激。我既然答应了招弟小姐要随和,就不必执着于自己的一点小小的偏好。 于是,蘅蘅小姐抱我的时候,我就安静地伏在她腿上,她和我说话的时候,我也会时而应答几句。其实,要接受蘅蘅小姐,对我并不算多么困难,以前在大柳树小院,以及Y大家属区,我们四个曾分享过那么多的美好时光,如今我失去了招弟小姐,蘅蘅小姐也失去了公子小白——或者说,我们共同失去了招弟小姐和公子小白,那么,剩下我们俩互相陪伴,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蘅蘅小姐和国强君上班的时候,我就独自在房间里转悠。只是我从来不进他们的卧室,我在狭小的门厅里走来走去,穿过小厨房,来到阳台上,眼前是一棵杨树的硕大树冠,油绿的树叶在夏日的阳光下闪闪发亮。我朝楼下望了望,这小区虽然远不如Y大风景好,但眼下草木繁盛,不远处的墙根种着一畦韭菜般的植物,正开了一排排白花。 我忽然很想下去走走。 阳台的玻璃窗开着,只要我把纱网抓破,就可以顺着二楼的防护网,跳到一楼的石棉瓦小棚上,再轻松落地。这样的高度对于我们猫族构不成什么障碍,但我并不想这么做,我不愿意因为自己的一时欲望,对蘅蘅小姐做出失礼的事。 凑巧的是,蘅蘅小姐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愿望。 “阿赳,你天天待在家里,一定很闷吧……”她蹲在我面前,看看我的脸,“也许,你可以学会走楼梯?” 我从来没有独自走过楼梯,狭窄而毫无隐蔽、又随时可能与人类迎头撞上的楼梯,相信大家都会感到发怵。不过,为了不困守在这狭小的三楼上,我需要克服猫族本能带来的心理障碍。 在蘅蘅小姐的帮助下,我很快就可以自由地上下楼。晚上蘅蘅小姐下班后,我会出去玩一会儿,在他们睡觉前上楼,在门口叫一声,蘅蘅小姐就会笑眯眯地为我打开门。天气好的时候,我也会在蘅蘅小姐上班时和她一起出门,在外面玩上一天,中午时找个树荫或草丛睡一觉,傍晚在楼前等蘅蘅小姐下班。 有一天我在楼前等蘅蘅小姐时,一个邻居对蘅蘅小姐称赞道,你家的猫真懂事,从来没见过这样的。 蘅蘅小姐露出骄傲的笑容,亲昵地和我贴贴鼻子,我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脸,心里也很高兴。 能够时常出去走走之后,我的心情日益开朗,即便在家里,也越来越放松了。 漫长的夏天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 国强君去国外大学做客座研究员的事,是在初秋确定下来的。 国强君的研究似乎做得很棒,早在他还没和蘅蘅小姐结婚时,我就听招弟小姐用艳羡的口气跟蘅蘅小姐提起,说国强君读博期间就在一个叫作“自然”的期刊上发表过论文,所以才顺利进了科学院研究所。后来,招弟小姐出国前夕,国强君又在一个叫作“科学”的期刊上发表了论文,我还记得蘅蘅小姐说起这消息时脸上盈盈的笑意。那之后不久,三十岁的国强君就晋升为副研究员。 由于国强君要一去三年,蘅蘅小姐只能辞了职同行。 国强君说:“我知道你其实并不太喜欢画那种插图,这几年你一直很辛苦,这回趁机休息一下,有心情了就画点自己喜欢的东西……” 蘅蘅小姐欣然道:“正好前一阵子我有个念头,或许可以试着把一些国学经典改成画册……唔,就是淡墨白描,寥寥几笔画出意境那种。不过后来一忙,又把这事忘了,这回有一大段时间,没准可以做做看呢。” 由于国外的大学开学在即,国强君和蘅蘅小姐立刻着手准备行装,一边收拾宿舍,把书籍、衣服之类分拣打包,有的捐出去,有的存在朋友处,有的寄回老家。 他们的东西本来就不多,宿舍里很快空旷起来。 一天晚上,我听到蘅蘅小姐低声和国强君商量:“咱们把阿赳……带过去?” 国强君的声音有些迟疑,“那边的暑假和寒假都很长,我还想到时候咱们背起背包四处旅行,去看看那些传说中的奇妙地方,遇到心仪的小镇,就住上几天……你不是也一直渴望这样的生活吗?” 蘅蘅小姐许久没有做声。 国强君又说:“其实,并不一定说带着阿赳,就是对他好。阿赳需要一个安定的环境,而我们还想自由游荡几年。只要我们把阿赳安顿好……” 蘅蘅小姐说:“要不,把阿赳送回老家,让我妈妈照顾他几年,等咱们回来,再把他接来,你说呢?” “还是送回我们家吧。别看我们那儿是农村,但靠着渔港,最不缺的就是小鱼小虾,有鱼吃,有树爬,还能在房顶上跑来跑去,应该比跟着我们出国幸福多了吧。” “也好。” 那一夜,我迟迟没有入睡。 我知道,我必须做出选择了。 直到这时,我才蓦地发现,在我九年多的猫生中,我竟然不曾依靠自己的判断做出过选择。尽管我时常以所谓的思想沾沾自喜,但仔细想来,我实际上一直在依靠本能生活。在我猫生之初的那个早春,我凭着本能的亲近感爬上了招弟小姐的脚背,在那个菊花盛开的日子,我因着本能的热情爱上了花花,而在失去花花后的初冬,我又循着本能的记忆回到了招弟小姐身边。尽管在我五岁生日时,我一度对自己的生活产生过灵光一现的思考,但随即不了了之。我习惯了、甚至贪恋着和招弟小姐在一起的日子,这种惯性如此强大,以至于一直延续到了蘅蘅小姐身上。 可如今,再怎样强大的惯性,也无法让我甘愿进入一个陌生的家庭,和一些陌生的人朝夕相处。以前,我睡在招弟小姐床上,吃着她买来的罐头,内心没有丝毫不安,因为我确信我们彼此需要。而蘅蘅小姐,是我愿意努力去接纳的另一个人类伙伴,因为我们有过那么多的共同时光,虽非天生脾性相投,却彼此不乏温情。但除此之外,我狭窄的心灵再也无法容纳更多人,而我也找不到理由说服自己,为了一口吃食,千里迢迢地去接受不相干的人的施与。 与此同时,我不由得思考起我猫生中的另一种可能性。其实,早在与花花共同生活的那段日子里,这种可能性就曾经清晰地出现在我面前,它虽然饱含危险和艰难,却也充满魅力与挑战。如果不是花花的离去,或者,如果我遇到的不是招弟小姐这样令我眷恋的人类伙伴,也许我早就响应了内心深处野性的呼唤,成为一只彻头彻尾的自由猫族。 虽然我体力的鼎盛时期已经过去,但还堪称健康矫捷,虽然我与人类生活多年,但对大自然的感觉依然敏锐。而且,正因为我对人类有着诸多了解,比起不折不扣的自由猫族来,或许我反而更容易在人类社会中存活。 一旦做出了决定,我心里顿时轻松下来,很快就呼呼睡着了。 第二天国强君照例去所里,蘅蘅小姐在家收拾行李,我没有急着离开,在旁边默默地看她整理毛笔、颜料、墨锭等零碎东西。我不禁微微有些感慨,人类哪怕短短地出一趟门,也要不辞辛劳地拖着诸多行李,而我们猫族,即便是一去不再回还,也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傍晚蘅蘅小姐去买菜的时候,我终于跟着她一起出了门。 我爬上楼后面的一株龙爪槐,趴在虬曲的枝条间,悠悠地看着夕阳沉落,暮色四合。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蘅蘅小姐呼唤我的名字,那声音由远而近,我睁开睡意蒙眬的眼睛,看到她东张西望,从龙爪槐底下走过去了。 夜色愈来愈浓,又过了许久,我再次听到蘅蘅小姐的声音,这次国强君也加入进来,他们在楼前楼后转了几圈,声音里渐渐带了些焦灼,一边唤着我,一边朝远处走去了。 我看看前方三楼上那两个窗口,卧室和卫生间都亮着灯光,过了一阵子,国强君的身影出现在卧室窗前,拉上了窗帘。不一会儿藏书网,卫生间的灯灭了,卧室的灯也灭了。 我跳下龙爪槐,穿过一片片草地和冬青丛,纵身跃上了墙头。 五十、新生 自从离开蘅蘅小姐,我已经独自生活半年多了。 时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有时候一年半载眨眼而过,昨天和今天没有任何分别,回首望去只是一片模糊的空白,但有时候十天半月却滋味丰富,像过了一生一世那样长久。 可以说,我这半年多的时光,比以往的两三年还要来得漫长。 这期间,我没有像大部分猫族兄弟那样划地而居,而是一直在路上奔走,..足迹遍及整个京城。或许,这半年间我去过的地方,比此前九年的总和还要多些。我在金碧辉煌的飞檐上晒过太阳,在陋巷破旧的煤棚里避过风雨,在松林野地里捕过鼠雀,在路旁的小摊边捡过残食。我和形形色色的人类擦身而过,大部分人对我视而不见,也有女孩停下来跟我打个招呼,偶尔还会遇到小孩子送我一块面包。当接受到人类的善意时,我都会在安全的前提下,尽量友好地进行回应——我忍不住会想,那些对我露出友善眼神的人,很可能便是另一只猫生命中最重要的伙伴,正如招弟小姐之于我一样。 我也与许多同族有过或多或少的交往,他们身世各异,脾性不一。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只满腹学问的长毛白猫,当我在一个竹林遍布的公园里遇到他时,他那魁梧的背影让我一瞬间产生了错觉,不过当他回过头来,我看到的一双金黄色的眼睛和嘴角上琥珀色的花斑。我照例寒暄几句,尊称他老白,却遭到他的强烈反对,他不厌其烦地教我念他那拗口的名字——.衔蝉,并如数家珍地将我们猫族的历史上溯到数千年前。他的博学令我折服,我在竹林中和他攀谈了三天,知晓了许多我闻所未闻的道理。衔蝉骄傲地告诉我,他曾有幸与一位慈祥的老人朝夕相伴,老人是人类中数一数二的大学问家,他的著作摆满了一层书架。每天早晨,老人都带着他到这竹林边散步,然后老人去公园隔壁的大图书馆读一上午书,衔蝉就在竹林里等他,中午一起回家,这样美好的时光共持续了八年。说到这里,衔蝉抬头望着不远处图书馆大楼那巍峨的侧影,金色的眼眸里现出一丝怅惘。那一瞬间,我对衔蝉油然产生了敬意。他能三年如一日地守在竹林里缅怀他最亲密的朋友,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老人留给他的唯一礼物——那个拗口的名字,看似高傲的衔蝉,其实有一颗最忠诚温柔的心。 与衔蝉分别后,我又去过很多地方,不过没有再回Y大,我虽然不至于要刻意地忘却过去,但也不想让自己过于在往事中流连。既然生命短促得如同电光石火,我只有尽力丰富自己的体验——这也是为何我与衔蝉言语投机,却没有留在竹林公园的原因。 不过有时我也难免触景生情。在一个晴朗的冬日里,我正在南城的屋顶上行走,忽然看到不远处一片红梅花正烂漫绽放,走近一看,那里却是一座精巧的园林,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当我看清大门上的匾额时藏书网,恍惚觉得此处似曾相识,我寻思良久,却蓦地想起这是招弟小姐在考研的最后一年,在一个下雪天出门看红梅花的园子。霎时间,我的嘴里似乎又泛起了那天的茄汁鱼的冰凉味道,我不禁黯然神伤。 但这种一时的伤感并不会影响我整个生活的基调,况且招弟小姐留给我的,更多的还是温暖与振作的力量。既然她把自己的三十一年人生过得如此完满,我也不能让我九岁之后的生涯虚度。 大雪飘飞的时候,我来到了这座西山下的古寺,这里山林广阔,又时常有人赠与饭食,是避过严冬的绝佳所在。承蒙诸君的接纳,我在这里休养身体,积蓄力量,和大家一起度过了悠闲丰足的冬天,迎来了春暖花开的季节。如今在我即将再次远行之际,感谢诸君愿意耗费整整一个下午,和我分享这十年间的体验,同时给我生命中添加了又一页值得怀99lib?念的画面。 暮色渐渐浓重,晚风已经带了些凉意,大家想必都有些饿了,胃口好的时候有晚餐等待着自己,这是多么难得的事情,祝大家用餐愉快。 后记 去年早春,为了收集论文的资料,我来到日本东京,住在大学附近一幢临街公寓的二层。都市的夜晚本来就不安静,加上楼下就是一间通宵营业的便利店,可以说是人声终夜不绝。不过待了一阵之后,也就渐渐适应了,即便每天凌晨必至的运货车,也不会把我吵醒。 可是有一天深夜,我却忽然被窗下的谈话声惊醒,声音并不高,甚至还带点“夜半私语”的婉转,却十分清晰。街灯透过窗..帘漏进灰白的光,小屋里简单的陈设影影绰绰地显得陌生,耳边是绵绵的异乡言语,让人一时间有点恍惚,就再也睡不着了。 就是在那个夜里,阿赳来到了我身边。bbr>他一出现就是清晰而完整的,连同他的名字,他的模样,他的眼神,他的故事。仿佛他一直就在那里,等待我有一个机会——有一个与日常相对隔离的时间和空间——去听他说说话。 记录下阿赳的故事,用了我半年多的时间。他终究是只猫,挑剔而敏感,只肯在夜深人静、而我又心平气和的时候,才来说上只言片语。如今这只言片语终于连缀成篇,我不知道阿赳是否满意,更无从知道和我一起分享故事的朋友们会有何感想。但我想,阿赳之所以要讲这个故事,必是因为他经历了很多事,有了一些感悟,而朋友们之所以要看这个故事,大概也是因为类似的原因。大家的经历不需要相同,但体验和感受却可以相通。 现在故事讲完了,它不再属于阿赳,也不再属于我,我们都没有资格来注解它要说明什么、有何意义。它仅仅是一个故事,能引得听者会心一笑或轻轻一叹,对它已经足够了。 在《猫生十年》出版之际,感谢bbr>99lib?我的老师——北京大学日语系于荣胜教授对我写作尝试的理解和支持;感谢责编杨子和设计师为这本书所付出的辛劳;更要感谢愿意听阿赳讲故事的朋友们,正是因为有了你们的分享,《猫生十年》才有了存在的理由。 赵玉皎 2011年3月 在这个既多彩又迷茫的年代,也许只有透过身边小动物的眼睛,才能看穿人间红尘的真相。考研、学生公寓、收养流浪猫、辅导班、做翻译、非典、初恋失恋、上班兼职……北漂考研一族的流年,点滴片段历历在目,太多的巧合暗>99lib.合,令人唏嘘感慨。也许这就是人生,这就是青春,不切实际的求学梦想,死无葬身之地的爱情,我不是你,你不是我,却感同身受。浮生若梦,不知此时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岁月将生命飘零成无数记忆的碎片,大部分人将其丢入历史垃圾堆,也总有人会将其捡拾拼接成一件件艺术品。无数个人的生命体验连缀成全人类的生命历程,绵延不息…… (全书完)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