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红楼梦断4·延陵剑》 第一章 到宁古塔快三年了,在魏大姊来说,真是心满意足。 三年前,为了恂郡王已为皇帝软禁在马兰峪,怕他的僚属会被“莫须有”的罪名所株连,所以李绅听了妻子——已有了正式名分的魏大姊的劝;接了新任吉林副都统白希聘他入幕的关书,来到了宁古塔。魏大姊的说法是:“宁古塔本来就是充军的地方;皇上看你已经到了这里,治罪也不过如此,当然就饶了你了。” 在接受聘书以前,李绅曾告诉魏大姊,在前明教过太子读书的桐城方拱干,由于顺治辛酉科场案的牵累,充军宁古塔,赦回以后,做了一部书叫做“绝域记略”,一开头就说:“宁古何地?无往理亦无还理;老夫既往而复还,岂非天哉!”警告她说,绝域苦寒,非人所居;那时想回来,是办不到的事。 “现在,你就让我回去,我还舍不得呢!” 魏大姊常常这样说,小福儿跟他的妻子——原是魏大姊的丫头阿秀,亦有同感;甚至李绅自己亦曾赋诗明志,愿意终老斯乡。 但在两个月以前,李绅于一夕之间,改变了初衷;乡思大起,归心如箭。 宁古塔七月飞霜、八月飘雪、九月河冻、十月地裂,要到三月底,草木才会萌芽。那是二月底,雪虽止了有半个月,冻犹未解;又恰好没有风,李绅便想到了他最喜爱的一个地方和最有趣的一种消遣。 这个地方名叫“鸡林哈答”,在宁古塔西门外三里许;是临牡丹江的一道长冈,壁立千仞,长约十五里;冈上多松,旁枝斜出,横出倒插,意想不到的奇形怪状。这里一年最好的时候,是在端午前后,红杏如火,梨花似雪,掩映在苍松之中;加以崖壁下遍开的芍药,与碧波相映,曾使得初临其地的李绅,疑梦疑幻,不信人间有此仙境。 到得秋来,霜枫满山,映得一江皆红;那时就该准备入山行猎了。及至大雪封山,坚冰在河,有活鱼可捕;正就是那晚上他要去找的消遣。 “二爷,走吧!” 小福儿肩上扛着两支鱼叉;叉上挂一盏明角风灯;灯内插着魏大姊由天然蜂蜜中提炼出来的蜡烛,但未点燃。此外,叉上还挂着拳大的一枚铁锤;一具藤编的鱼篓。 出了木城西门,雪地上很明显地一条行人踏出来的路;走不多时,牡丹江已经在望。小福儿找到河滩平缓之处,直往江面行去,到了冰上;放下鱼叉,背风打火镰石点燃了纸煤,吹旺了点起风灯,交到李绅手里,然后举起铁锤,使劲砸在冰上;这个工作很辛苦,因为冰有四、五尺厚,要砸开一个洞,得好好费一番气力。 “把灯给你!” 等小福儿将灯照着冰洞;李绅已将鱼叉取在手中,稍停一会,使劲往冰洞中叉了下去,提起来时,已有一尾似鲈而黑,土名“哲禄”的鱼在叉上了。 主仆二人轮番下手,不过半个时辰的工夫,鱼已半篓:“行了!”李绅说,“多了提不动;又吃不了。” 到家蒸了两条鱼,又蒸了半只脂厚半寸的风干鸡,李绅正高踞北炕,在饮家酿的“米儿酒”时,副都统衙门送来了一扎信。 这是件大事,一年才两三回有家信;魏大姊与小福儿夫妇,都围在炕桌前面,要看是什么人来的信。 “这是你的。”李绅将一封信递给魏大姊,“小福儿也有。” “怎么?”魏大姊眼尖,“有封蓝封面的!” 有孝服在身,给人写信才用蓝封面;李绅急急抽出那封信来,一看笔迹,脸上顿时忧疑不定:“是曹四老爷从京里寄来的。”他一面说,一面撕信封。 “莫非——?”魏大姊猜测着,“曹老太太不在了。” 李绅没有答话,从他的神色中看得出来,她是猜对了。不过,还有费猜疑的事;看他脸上突然转为苍白,呼吸急促,仿佛受了极大的惊恐,然后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怎么啦?”魏大姊心慌慌地问。 “唉!”李绅将酒一推,捶着炕桌说:“六亲同运,为什么坏到这样子!到底作了什么孽?” “别难过!阿秀去绞把热手巾来。”魏大姊将“六亲同运”四字想了一下,又问:“还有那位亲戚家出了事。” “我大叔!”李绅闭着眼说,“七十多岁的人,还充军!” 魏大姊大惊失色,随即取曹俯的信来看,起头果然如她所猜测的,是报告曹老太太的噩耗,说他“痛遭大故,未能奔丧”,原因有二,一是解送的上用绸缎,又出了纰漏,上次是分量不足;这次是“石青褂落色”,已交总管内务大臣允禄澈查具奏。曹俯如说要乞假奔丧,一定会碰钉子;倒不如自行陈奏,在京成服,一面守“穿孝百日”的族人规矩;一面待罪,或许反可邀得皇帝的宽恕。 再一个原因.99lib?t>,就是要料理李煦的官司;还是那件为已被改名为“阿其那”,且早已死在幽所的允祀,买了几个“苏州女子”的老案。如今旧事重提,又牵连到康熙五十一年继噶礼为江督的赫寿。据说赫寿曾送过恂郡王两万银子盖花园之用;送允祀的银数,或说三千,或说两万六千,刑讯赫寿的儿子英保及仆人满福、王存,迄无确供。不过李煦却痛痛快快地承认了,说用银八百两,买了五个“苏州女子”送允祀。因为如此,大概不致于有死罪,但充军是必不可免的。 最后是曹俯提出要求,说织造上用绸缎,两次出毛病,都是曹震处置不善;他不能再信任他的那个侄子,希望李绅肯帮他的忙。同时李煦的官司,由于李鼎年轻不甚懂事;他亦很需要听取李绅的意见,要求他即刻进京,“面谈一切”。 “不论为了大叔,还是为了曹家,我非去一趟不可!明天一早,我就跟副都统去请假。” “副都统会准吗?”魏大姊平静地说,“我不是扫你的兴,我只是要你冷静下来。能准你的假最好;不准也是意料中的事。你先要有这么一个底子搁在心里。” 李绅也知道,请假不容易获准;因为宁古塔正要设县,名称都有了,定为“泰宁”;一切建制,是由李绅一手经办,何能搁置?不过,他不试一试是不能甘心的。 试了也还是不甘心。虽然副都统白希一再慰劝;同时许了保他为未来的泰宁知县,而李绅还在盘算,是不是可以找个能替得他手的人,可以让他脱身回京。 “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魏大姊说,“你也该聪明一点儿,曹家的事用不着,也轮不着你去管;咱们李家的事,要管也是在这里管,不是在京里管。” “为什么?” “为什么?亏你问得出这话!叔太爷如果真的充军到关外;你不在这里照应,跑到京里去干什么?” “这话——?” “你不要再三心两意了!”魏大姊抢着说,“你也该为我想一想;我三十八岁生第一胎,你能不担心吗?” 李绅又惊又喜,急忙问道:“你有了?怎么我不知道。” “才三个月,我不告诉你,你怎么会看得出来?” 这个喜讯,多少冲淡了他的忧伤;不过,两个月以来,他的性情仿佛变过了,沉默寡言,经常望着西面的天空发楞;有时候自言自语地叨念着:“到底怎样了呢?怎么会没有消息?” 倒是东面来了个消息,一等公“舅舅”隆科多,奉旨从兴凯湖回京,特地派人到宁古塔通知白希,预备车马。 隆科多与年羹尧大红大紫了两年,由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皇帝即位开始,到雍正二年秋天,隆科多承袭公爵,另赏一等轻车都尉世职,命他的长子承袭,又加宫衔为太保;赏双眼花翎、四团龙补服、黄带、紫缰。到了雍正三年正月,说隆科多与年羹尧“交结专擅,诸事欺隐”,禁黄带、紫缰、双眼翎;追回团龙褂,削去太保及一等轻车都尉,从宽免革公爵,派他到西城阿兰善等地去修缮城池,开垦地亩。 雍正四年正月,又因他的家人牛伦犯罪;皇帝将这笔帐派在他头上,从宽革退吏部尚书一职,往议俄罗斯边界事务;在兴凯湖畔扎营居住,已经好几个月了。 “这一次的案情不小。”白希告诉李绅,“辅国公阿布兰私下送了隆科多公一份玉牒;宗人府参了阿布兰一本,结果将隆科多公牵涉在里面。” “这,”李绅问道:“送隆科多玉牒干什么?” “无非抓个把柄在手里。” 李绅明白了。玉牒便是皇室的家谱,那位皇子原名什么,何时改名,原因何在,都记载得清清楚楚。皇帝原名胤祯,夺了原该属于恂郡王的皇位,还夺了恂郡王原来的名字胤祯,在玉牒上可以看得很明白。 “这也就不可思议了!”李绅又说,“就算抓住了把柄,又能如何?到那里去告皇上的状?我想,隆公不会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 “照你这么说,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白希停了一下说:“咱们还是照咱们该守的本分办。不必巴结,可也不必落井下石。最要紧的是,少跟他谈这些事。” “是!” 李绅照白希的指示,按一个公爵应该受到的礼遇,预备行馆和车马。 到得“滚单”传来,隆科多将要渡江到达宁古塔时,白希集合僚属,预备出东门到江边迎接。李绅因为是幕友而非有职衔的命官,自然不在其列;那知白希派人来请了他去,要他亦参加。 “本来你可以不必去给他磕这一个头;不过,缙之,你知道的,我要保你当第一任的泰宁知县,见一见他也好。”白希紧接着说,“到陛见时,皇上一定要问他一路的风土人情;宁古塔设县的事一定会提到,你说是不是?” “是的。” “既然如此,隆公当然先要问个仔细;你跟他好好谈一谈。让他知道你的才具;我再托他经过吉林,跟都统提一提你的事;到了京里,在吏部关照一句,这一来,你不就十拿九稳了吗?” “多谢副都统垂爱,实在感激之至。不过,我有下情奉禀——。” “言重,言重!”白希抢着打断,“你请说吧!” “副都统知道的。”李绅低声说道:“我曾在恂郡王门下行走——。” “这没有关系。”白希又夺他的话头,“在这里绝少有人知道你的过去;隆公面前,我不说破就是。” “不!见了面自然认识。”李绅将凳子移近主人,声音放得更低了,“隆公本来是废太子的人;后来跟八阿哥走得很近;恂郡王跟八阿哥最好,所以跟隆公也很熟,又是舅舅,在西边有什么话不便行诸奏牍的,都写信请隆公找机会面奏先帝。有时甚至只是口信;我就专程为替恂郡王捎口信,见过隆公两次。今日之下,如果相见,其情难堪的不是我,是隆公。倘或因此而怨副都统多事;我又于心何安?” “啊,啊!”白希完全谅解了,“既然如此,供应之事,我另外派人料理;你索性在家歇两天吧!” “是!”李绅如释重负,“副都统体谅我。” 在家一歇歇了三天;李绅觉得过意不去,心里寻思,还是上衙门吧!反正行迹小心些,避开隆科多就是。 那知就在这天下午,白希突然派了他的表弟佐领成福来看李绅,悄悄说道:“副都统让我来送个信,隆公要来看你。” 李绅大为骇异,“这是怎么回事?”他问:“隆公为什么纡尊降贵?” “那就不知道了。”成福答说:“只听说中午喝酒,隆公问起设县的事谁在规画?副都统告诉他,是位姓李的朋友;于是——。” 于是隆科多问“姓李的”是何许人?白希不敢提李绅的名字;只说是正白旗包衣。不道隆科多当过那一旗的都统;又久在御前行走,对内务府的情形,极其熟悉。当时问出一句话来,竟让白希无以为答。 “内务的包衣,又是正白旗,那里不好当差,跑到这个充军的地方来干什么?” “原是好朋友,”白希嗫嚅着说:“特为邀来帮忙的。” “喔,”隆科多问道:“原籍那里?” “江南。” 白希不知道李绅原籍何处;只为李绅有江南口音,慌张之余,口不择言,正在失悔时,为隆科多抓住了漏洞。 “这可新鲜了!”隆科多咧嘴一笑,“原籍江南的包衣,可是第一回听说。” 清朝太祖起兵,在明朝万历年间;八旗初起,每每破“边墙”而入,长驱南下,大致由直隶到山东为止,掳掠的汉人,便成了“包衣”;既然从未越长江而南,又何来江南的包衣?这不是奇谈! “我想起来了!”正当白希张口结舌时,隆科多又说,“大概是织造李家的子侄。你说,叫什么名字?” 这一来白希不敢不说实话:“单名一个绅字。” 隆科多倏然抬眼,“那个绅?”他问,“缙绅的绅?” “是。他的号就叫缙之。” “是他!”隆科多的表情很复杂,既似他乡遇故的惊喜;又似冤家路狭的忧虑,闭着嘴唇想了一会才问:“他住得远不远?” “不远。” “我要去看看他。” “是。我叫人预备——。” “不!不必费事;回头你只派个靠得住的人领路就是了。” 因此,白希派成福先来通知。交代已毕,成福连坐都不坐,随即辞去;因为隆科多果然要来访李绅,白希决定仍旧派他领路,所以要赶回去待命。 送客出了门,李绅坐在南炕上发楞,心里有种异样的兴奋和不安;一直盘旋在心里的一个念头是:隆科多缘何下顾? “二爷,”魏大姊从东间走来问道:“你见不见这位贵人?” “怎么不见?”李绅愕然反问。 “我看你躲开的好!君子明哲保身;这么一位大人物来,不会替你带来什么好处。”魏大姊停了一下又说:“当然,有些人会觉得是个难得的机会;你不是那样的人吧?” “啊!”李绅大为失悔,“你说得一点不错;刚才我怎么没有想到?不然,当时就可以托成佐领回覆挡驾。” “现在也还来得及;追上去跟他说。” “不行!”李绅摇摇头,“他那匹‘乌云盖雪’是营盘里有名的快马。” “那么,你就躲开。回头我来对付。” 李绅不答;左思右想,总觉得隆科多此来,一定会有几句要紧话说,不听一听可能终身遗憾。 但对魏大姊却另有理由,“除非事先说明白,临时躲开,变成有意慢客。”他说,“就算我不怕得罪贵人;迁怒到副都统,教我怎么对得起他?” 魏大姊叹口气,“怪我!”她说,“我当时闯出来插句嘴就好了。” “下次再遇到这种事,你把我叫进去告诉我。”李绅紧接着又说,“其实,入境从俗;本地向来内眷不避外客,以后有客来,你用不着再躲到里面。” 魏大姊没有表示,管自己动手收拾屋子——宁古塔的房屋,大小不等,格局是一样的,进门南、西、北三面接绕设炕,每一面长约三丈、阔为六尺;墙厚三尺有余,涂上本地所产的细白瓷土,滑不留手。炕上铺炕芦席;席上铺大红毡条,西、南两面开窗;箱笼被褥都置在西北角,因为南炕是客座,理宜洁净。 为了接待贵客,魏大姊特为取出平金红缎的桌围,系在炕桌上;又叫小福儿生起一个火盆,坐一壶水在上面,将她辛苦带来,平时舍不得用的一套细瓷茶具也取了出来待客。 “八个茶杯,只剩下三个了;还好,壶嘴不缺。”魏大姊又埋怨着说,“去年曹家托人带来两斤西测龙井;我说留一点儿待客,你不肯,真正辜负了
我这套景德镇的瓷器。” 一面说,一面从做奶茶用的砖茶上劈下一块,搓散了置入壶中,兑上开水;焖了一会,倒出一杯来递给李绅。 “怎么样?”她问,“还能喝吗?” 李绅喝了一口,苦着脸说:“又涩又苦,一点香味都没有。” “要香味容易。”魏大姊又问:“要不要备酒?” “备点酒菜好了。”李绅答说,“如果来得晚了,衙门里自然会送酒来。” 果然,到得申牌时分,白希派人送了一大锡壶的“二锅头”来;食盒中是一个攒盘;一个火锅。但珍贵的却是一盘白面馒头;麦粉跟稻米,来自远在七百里外的高丽会宁府,而且每年只得十月间才准去采办一次,所以只有宴客时,才蒸馒头、煮白米稀饭。 “来了,来了!”小福儿奔进来说,“是成佐领带来的。” 于是一家都紧张了;李绅这时才想起一件事,“要不要穿马褂?”他问。 虽在二月里,宁古塔仍非重裘不暖;两件皮袍子穿在身上,臃肿不堪,马褂根本就穿不上去,“你这不是白问?”魏大姐答说,“而且马褂也不知在那个箱子里?要么穿貂褂。” “貂褂只能在家里穿;见客穿貂褂就僭越了!”李绅决定了,“宁愿失礼,不能越礼。”说完,往外就走;却又转回身来说一句:“记住,你不必回避。” “好了,快走吧!客人都快进门了。” 魏大姐说得不错;李绅掀开两重门帘,只见隆科多已经下马,但骤见之下,几乎不敢相认;三年前还见过他一面,不过双鬓微斑;此刻却是须眉皆白,而且伛偻得厉害,真个老态龙钟了。 “隆公爷!”李绅急趋两步,以手抚额,弯腰点头,这个礼节等于作揖;如果跪下来抚额点头,便是大礼。 “缙之!想不到跟你在这里见面。”隆科多张开双手,抱住李绅,然后执着他的手说:“早知道你在这里,我就可以有个人聊聊了。” 由于他是如此亲热,又想到他如今的处境,李绅只说两句言不由衷的话,作为安慰。 “早想给隆公爷去请安,实在是分身不开。” “我知道,你很忙。”隆科多松开手,回身对成福说道:“你请回吧!他们来过一次,认得路了。” 所谓“他们”是隆科多带来的两名从人,晶顶蓝翎,赫赫五品武官;李绅觉得应有相当的礼遇,却不知如何处置? 此时成福已经答话:“我陪他们两位,借李师爷的厢房坐一坐;回头还伺隆公爷回去。” “这样好、这样好!”李绅抢着答说;同时向成福拱拱手:“请老兄替我陪陪客。”接着又向小福儿示意,招待客人;然后亲自打开帘,肃客入内。 进了屋子,只见魏大姊面南而立;按旗人的规矩,垂手请安,口中还说了句:“隆公爷好!” “不敢当,不敢当!”隆科多一面抱拳还礼;一面向李绅问道:“这位想来是嫂夫人了?” “不敢,是内人。” “啊!”隆科多像突然想起,“初次见面,可没有备见面礼儿,那可怎么办呢?” “隆公爷还闹这些俗套干什么?”李绅又说,“隆公爷要不要先宽宽衣,怕回头出门会冷。” “要,要!一室如春,舒服得很。” 卸了猞猁狲的褂子;在南炕垂脚而坐。魏大姊亲自奉茶;隆科多一看是细瓷茶具,益发欣然,颜色黄浊,但入口却别有香味。 “好香!”他说,“松子香,还有玫瑰花香。” “瞒不过隆公爷,”魏大姊得意地笑道:“砖茶太粗,味儿不好;所以我搁了些松子跟玫瑰花瓣在里面。” “这个法子好。”隆科多竟是熟不拘礼的神态,“嫂子,劳驾,有蜜给我来一点儿。” “有、有!”魏大姊取来上好的紫蜜,为他调在茶中;知道他爱甜食,便又取来两样干果,一样叫乌绿栗,形似橄榄,而核小如樱,味甘而鲜;一样叫欧栗子,大如樱桃,甜中带酸,十分爽口。 就这样,俄顷之间便已亲如家人;不过魏大姊很知趣,而且厨下也需要她去料理,所以悄悄避了开去,好让他们谈要紧话。 “缙之,在这里不怕隔墙有耳,可以说几句知心话。”隆科多的脸色阴黯了,“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我早就想开了,白帝城受顾命之日,就是死期已至之时;我跟年亮工,功高震主,自然不免。不过,我没有想到他对同胞手足,居然亦是如此狠毒残忍!我在想,八阿哥封廉亲王,是我的主意;如果肯受笼络,就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以后他不断发牢骚,引起人家的猜疑,多少亦是自取之咎。九阿哥自不量力,轻举妄动,我亦可以抹着良心说一句,与我无干。唯独十四阿哥,我怎样也不能说,我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这句话搁在我心里好久、好久了;不说出来,死了也不安心。可是跟谁说呢?跟谁说,就是害谁!今天好,天可怜见,让我有个机会好说。缙之,你一定有跟十四阿哥见面的机会,务必把我的这句话带到!”说完,站起身来,兜头一揖。 李绅只有逊谢,不便作何表示。隆科多内心的痛苦,固然令人同情;但故主——恂郡王的一生,无端葬送在隆科多手里,又何能忘怀? “缙之,”隆科多颓丧地说,“我自己知道,我作的孽很深、很重;这次回京,必无幸免之理。人之将死,其言或不尽善;但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你跟十四阿哥说,就把我当做禽兽好了,知道伤了好人的错,无从弥补,唯有哀鸣。” 说到这样自责的话,李绅不能不感动,觉得必须要有所表示了,“隆公爷,”他说,“我也不知道此生能不能见到十四爷;如果苍天垂佑,还能活着见面,我一定将今天的情形,细细陈述。” “多谢、多谢!我想‘苍天垂佑’是一定的。十四阿哥的八字我看过,寿算很长,你们贤伉俪,照相法看,白头偕老,决无可疑。” “原来隆公爷精于子平、柳庄;想来给今上的八字——。” “不谈,不谈!”隆科多乱摇着手说,“谁都看不透他的八字。” 这时魏大姊已闪身出现,带着阿秀来铺设餐具;少不得还有一番客套。隆科多本打算说完话就走的,见此光景,只有道谢而已。 把杯话旧,自然又谈到时事;李绅想起一件事,好奇心勃然茁发,忍不住问了出来。 “隆公爷,传说中所谓‘私钞玉牒’是怎么同事?” 隆科多不即回答,慢慢喝了两口酒;方始抬眼问道:“你信不信一手遮尽天下人耳目这句话?” “我不信。” “我也不信。”隆科多说,“我要为天下后世留一条可以揭露真相的线索,所以跟阿老七要了一份玉牒的底本。” “隆公爷指的是辅国公阿布兰?” “对了。”隆科多问,“此人你总很熟悉吧?” 他这样说,是因为阿布兰亦是一向拥护恂郡王的;想来作为恂郡王亲信幕友的李绅,对此人一定深知。其实不然。 “我只知道他是广略贝勒之后,此外就不大清楚了。” “那么我先告诉你此公的来历;他是杜度贝勒的曾孙——。” 杜度是清太祖的长孙,他的父亲叫褚英,是清太祖的长子;以谏父不宜反明,致为太祖所手刃,但杜度并未因此而遭受歧视。当时得力的亲族有四大贝勒、四小贝勒,杜度即为四小贝勒之一。 及至圣祖接位,怜念广略贝勒死于非命,对长房子、孙格外照应,阿布兰是宗室中的能文之士,亦未卷入从康熙三十几年开始的立储纠纷;及至圣祖封皇十四子为恂郡王,任命为抚远大将军,并准用正黄旗旗纛,以示继位有人以后,阿布兰更是全力拥戴,因而为圣祖所重用;康熙五十九年以宗人府右宗正而为议政大臣。 康熙六十年,恂郡王平服西藏,重兴黄教,功成还朝,阿布兰受命在宗人府立碑纪功。此是为恂郡王将来登大宝后,臣下颂扬圣德作张本,自然大遭“今上”之忌。雍正二年将他降爵圈禁;恂郡王的西征纪功碑,自然仆倒磨灭,却诬赖在阿布兰身上,说“宗人府建立碑亭。翰林院所撰之文,阿布兰以为不佳,另行改撰不颂扬皇考功德,惟称赞大将军允禵。朕即位后,伊自知诬谬,复行磨去。” “阿老七对十四阿哥的拥戴,完全是遵奉先帝的意旨,他没有错。不过,这个年头儿,谁要是八、九、十四,还有三阿哥的人,像修‘律历渊源’的陈梦雷,都会倒楣。阿老七自知不免,就想拿玉蝶的底本,交付一个妥当的人;这个底本上面记得有十四阿哥的本名、爵位,准用正黄旗纛旗,等于御驾亲征;将来有人写史书,真相都在里面了。可是,阿老七找不到这么一个妥当的人。” “于是,”李绅接口说道,“他就交给隆公爷你了。” “不!他怎么敢交给我;那时他只知道我有点儿牢骚,还不知道我心里悔得要死。” “那么,是隆公爷知道他有这个意思,跟他要来的。” “对了!我跟他要,他不敢不给。”隆科多笑笑说道:“如今从家里抄去一个底本,不错;可是我——。”他含蓄地问说:“缙之,你明白了吧?” “想来已录副本交给另外很妥当的人了?” “正是!” 李绅这时跟隆科多的感情已不同了,对这件事颇为关切;思索了一会说:“其实,以隆公爷你的身分,议政大臣,无所不管,总也可以找得出一个要玉牒底本来看一看的理由吧?” “当然!不过我不必找;理由再足也无用。从去年秋闱,查润木出事,我就知道该轮到我了。” 这又是李绅大惑不解之事。查润木其人,他倒是有所知的;此人出身浙江海宁世家,兄弟四人,以“嗣”字排行,老大便是本名嗣琏字夏重的查初白,在洪升“只为一曲长生殿,误尽功名到白头”的那重公案中,受了牵连,斥革功名;改名慎行,复又应试,在康熙四十二年点了翰林,凡有巡幸,无不扈从,是先帝最赏识的文学侍从之臣。 老二名嗣瑮,字德尹;小初白两岁,亦后初白两年入翰林。老三便是嗣庭,字润木;他也是翰林,而且科名在前;康熙三十九年与年羹尧同榜。查初白与查嗣瑮早在康熙五十几年便已告老还乡;查嗣庭由翰林开坊,升内阁学士,调礼部侍郎;上年放了江西主考,那知出闱未几,忽然以大逆不道的罪名,“革职拿问,交三法司严审定拟具奏”;同时浙江巡抚李卫,奉旨到海宁逮捕查初白、查嗣瑮及老四查嗣锳,连同子孙内眷,四房共十三口,都是铁索榔铛,押解进京,下在俗称“天牢”的刑部监狱。 李绅还记得上谕中说:“及遣人查其寓中行李,有日记二本,至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则前书圣祖仁皇帝升遐大事,越数行即书其患病,曰‘腹疾大发,狼狈不堪。’其悖礼不敬,至于如此。自雍正元年以后,凡遇朔望朝会及朕亲行祭奠之日,必书曰‘大风’,不然则‘狂风大作’。偶遇雨则书‘大雨倾盆’,不然则‘大冰雹’。其他讥刺时事,幸灾乐祸之语甚多。” 可是,不久有一道指斥“浙江风俗恶薄”,应将浙江士子乡会试停止的上谕中,开头就说:“查嗣庭日记,于雍正年间事,无甚诋毁,且有感恩戴德之语;而极意谤讪者,皆圣祖仁皇帝已行之事。”岂非前后矛盾?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隆科多对李绅的疑问提出解答,“譬如说他出题悖逆,又何尝不是故意穿凿?” “我听说题中有‘维民所止’四个字,‘维止’为雍正去头之象,因此贾祸。” “这是道听涂说。”隆科多说,“前年汪景祺‘西征随笔’一案,抄家抄到汪景祺的一篇文章,名为‘历代年号论’,说‘正’有‘一止’之象,引前朝的年号——。” 汪景祺以为年号“凡有正字者,皆非吉兆”。他举了五个例:正隆、正大、至正、正统、正德。 “正隆”、“正大”两年号见于辽金,荒淫无道的海陵王,年号正隆;哀宗的年号正大。清出于金,但多少是一种忌讳,因为金非正统,有夷狄的意味在内。至正则是亡国之君元顺帝的年号。 “正统”、“正德”是前明的年号,英宗有土木之变,蒙尘塞外;武宗以嬉游无度,不寿而且绝嗣。隆科多以为平心而论,在雍正年间,发这样的议论,也实在太无顾忌;汪景祺确有些自取之咎。 “可是,硬按在查润木身上,何能教人心服?”隆科多问:“缙之,你记得不记得查润木在江西出的题目?” “只记得第一题‘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说是谤讪时政。关于年号的题目,就只知道说的‘维民所止’。此外就不知道了。” “等我告诉你。第一题‘君子不以言举人’。驳他的理由是:‘尧舜之世,敷奏以言,非以言举人呼?查嗣庭以此命题,显与国家取士之道相背谬’,虽是欲加之罪,也还成理由,说易经次题‘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见矣’;诗经次题,‘百室盈正,妇子宁止’,起头用正字,最后用止字;加上易经第三题‘其旨远,其辞文’,寓意‘前后联络,显然与汪景祺相同。’缙之,你倒想,这样穿凿附会,真要为天下读书人放声一恸。” “唉!”李绅叹口气:“无怪苏东坡要说:‘但愿生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不过,我又不明白,查润木到底是为了什么,会让今上对他如此深恶痛绝!” “你要知道其中的缘故?” 李绅心里想说“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但话到了口边改了自语似地:“我只是百思不解而已!” “我告诉你,因为查润木升阁学,补侍郎,是出于我之所保。” “隆公爷久居枢要,汲引的人也很多啊!” “他不同99lib.t>。我保他在内廷行走。” “啊!”李绅大感意外,“原来查润木也是天子近臣。” “可以这么说。” “这就更令人不解了。既是天子近臣,多少有感情的——。” “感情!”隆科多一仰脖子干了酒,哈哈大笑,笑停了说:“缙之啊,缙之,你真正是书生。如论感情,我还是他舅舅呢!”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查润木既为天子近臣,如俗语所说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以丝毫不念?” “毛病就出在这上头。”隆科多问道:“缙之,你知道现在汉大臣中,最红的是谁?” “不是田文镜、李卫吗?” “不是,我是说京官。” “那——”,李绅想了一下,“那莫如文渊阁的张中堂了。” 他指的是文渊阁大学士张廷玉;隆科多深深点头,“一点不错!四年工夫,由刑部侍郎而入阁拜相,红透半片天。”他紧接着问:“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红?” “我怎么会知道。”李绅笑着回答。 “他之所以红,与查润木之所以倒楣,是一事的两面。今上御极,康熙三十九年年亮工那一榜,好些人得意了,张廷玉也是这一榜,召入南书房‘述旨’,煌煌上谕,正反都是‘朕’一个人的理;即出于张廷玉的大手笔。”隆科多突然又问:“你知道他红到什么程度?” “隆公爷别问我了,干脆往下说吧!我在洗耳恭听呢。” “我告诉你吧!今上已许了他身后配享太庙了!”李绅骇然,“这真是闻所未闻。”他说“只有开国从龙之臣;或者开疆拓土,于国家有大功的勋臣,才能配享太庙。他是何德何能,得此非分的殊荣。” “他不就是从龙之臣吗?”隆科多嘴角浮现一丝自嘲的苦笑,“照算我也是。不过,入太庙无分;下地狱有望。” “隆公爷也不必这么说。”李绅极力想出话来安慰他,“年亮工是因为军权在手,又太跋扈了;他部下只听军令,不奉诏旨,名符其实的功高震主;你如今连九门提督都不是了,情形不同的。” “不!我知道。查润木尚且不免,更不用说我了。” “对了!”李绅抓住中断的话头,“隆公爷,你说张中堂之得意,与查润木之倒楣,是一事的两面;你刚才只说了一面,还有一面呢?” “还有一面,只看上谕中指责他‘在内廷三年,未进一言’,这句话,就可以知道了。” “此话怎讲?” “‘未进一言’,就是他从来没有说过任何人的是非。你想,今上所要的是能替他做耳目的人;外面流言纷纷,侧近之臣,知而不言,得谓之忠乎?” “这也不能算不忠!”李绅对查嗣庭有了不同的看法,“以侧近之臣,竟能不谈人是非,无论如何是位君子。” “你说这话,我觉得很安慰;足见我的赏鉴不虚。”隆科多又说:“我当初举荐他时,就因为他安分谨慎,在内廷述旨,机密不会泄漏。那知道——。”他突然停下来,叹口气,“唉!如果我早知道他的性情,我不会举荐他,如今变了害了他了。” “喔,查润木的性情,有什么不妥当?” 隆科多答非所问地说:“他的长兄有个外号,你知道吧?” “不知道。” “查初白的外号叫:‘文愎公’,在南书房跟同事都处得不好,查润木亦似他长兄,看不惯的事,不肯迁就;上头就很难得叫他述旨。这与张廷玉刚好是个对照。” “嗯,嗯!”李绅恍然有悟,细想了一会说:“他在内廷三年,未进一言;述旨又不能像张中堂那样,上头怎么交代,他怎么写;而是不肯迁就,有所谏劝的。这样,今上就会想:隆某人怎么举荐这么一个无用的人?” “着!”隆科多干了一杯酒,“你搔着痒处了。上头就是疑心我故意举荐查润木,在内廷当‘坐探’。其实冤哉枉也!我要在宫里布置耳目,有的是人;何必找查润木?” “既然如此,真是真,假是假;案子应该不要紧。” “不,不!其中的误会极深,解释都无从解释的。总而言之,他那两本日记断送了他自己;也误伤了我。” “他的日记,与隆公爷何干?” “有,有,颇有干系。” “这我就不明白。上论中举得有例,对先帝垂论,确有不以为然之处;但何曾涉及隆公爷半字?” “举出来的是可举之供;还有不能举出来的例子。查润木对上头手足相残,记得很多——。” “啊!”李绅失声说道,“怪不得!那可是死定了。” “你听我说完。据我所知,他所记的上头的言行,有些是连我都不知道的。照上头想,他既然能记在日记中,当然会来告诉我。这样,查润木在替我做侦探的想法,自然就纠结不解了。你想,上头会饶得了我吗?” 谈到这里,只见魏大姊匆匆走来,说成福有事求见隆科多;唤来一问,是接到衙门通知,有上谕寄到,请隆科多回去听宣。 隆科多想了一下说:“好!我知道了。请你看看我的马去。” “是!”成福答说,“已经加了鞍子了。” “嗯!我就来。”等成福一走,隆科多轻声说道:“我实在不想回去;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晚一天半天也不要紧。不过,我怕有人去搬口舌,说我不赶回去听宣,在你这里喝酒,又是一大款不敬的罪名。我倒不怕,反正是这么一回事了;我怕连累你,说不得只好扫兴而归。”说完,将一杯酒喝干。 “隆公爷喝点热汤。”魏大姊舀了一碗汤,双手捧上。 “多谢,多谢!”隆科多接过汤碗,喝了一口放下,从腰带上摘下一个荷包;又勒下手上的一个碧玉扳指,放在炕桌上说:“今天有这一会,也是缘分;留下作个遗念吧?” 用“遗念”二字,竟是说诀别的话;李绅跟魏大姊都觉得心里酸酸地想要哭。见此光景,隆科多也不忍多看,起身就走。 走到门口,隆科多却又站住脚,回身向跟在后面的李绅问道:“看样子,是来催我上路了;恐怕天一亮就得走,你有没有信要带进京?” “信是有。不过——。” “不要紧。耽搁一半天,总说得通;你如果有信,明天送来就是。” “是!”李绅想到该慰劝一番,“隆公爷也不必在心里先着个成见,到底是椒房贵戚,看先帝的分上,今上亦不致过分为难。” “看先帝分上?嘿,”隆科多失笑了,“看亲娘分上也没用。” 这是指恂郡王而言;李绅说不下去了,于是魏大姊接口说道:“隆公爷看开了倒好;一路上潇潇洒洒,该吃该喝,乐得享用。不过路上要保重,这种地方,得了病可真是受罪!” “嫂子这几句话,可真是金玉良言!”隆科多抱拳低头,“我一定记在心里。也许,也许咱们还能见面;那时候再来叨扰。”说完,扭头就走。 他的脚步极快;等李绅夫妇跟出去,他已经上了马,扬一扬鞭,作为道别;然后双腿一夹马腹,往外直冲,转眼之间,影子消失在雪地中了。 李绅跟魏大姊相顾黯然,一步懒似一步地进了屋。魏大姊打开荷包,只见里面是个极新极精致的金表;揿开表盖,里面刻着两行字,便顺手递给了李绅。 “你看看!写的什么?” 李绅从到了宁古塔,便跟人学习俄文,已颇有程度;接表一看,失声说道:“啊!这玩意贵重得很呢,是俄皇送的;上面还刻着上下款。” 魏大姊也颇感意外,萍水相逢,以此珍物相赠,足见情深义重,但似乎承受不起。 “这——,”李绅吸着气说,“怎么办呢?” “莫非送还给他?” 魏大姊说,“送还他也不会受的;徒然闹得大家都知道。” “不送还也不妥。”李绅说道,“俄皇送表这件事,上头一定知道的;万一问起来怎么办?” 听这一说,魏大姊倒也有些着慌;想起“怀璧其罪”这句成语,不暇思索地说:“我看这件事,得告诉副都统。” “等我想想。” 为这件事,李绅想了半夜,决定既不送还,也不声张。因为一告诉副都统,势必专摺奏报,反而自己惹祸,更替隆科多添罪。 “那么,皇上如果查问呢?” “那要看他如何答奏了?”李绅答说,“我想他不会傻到说实话;一定随便编个理由,譬如说‘弄丢了’之类。” 魏大九九藏书姊点点头,沉吟了好一会说:“你把表给我!反正也不能用;我把它收起来,如果真的还有见面的日子,当面还他。” 于是夫妇俩又谈论隆科多所说的,也许还有重逢之日;必是他自知这次奉召进京,获罪不免,却能逃死,也许充军到宁古塔,岂非又可见面了? “说不定跟叔太爷做一路走。”魏大姊始终保持着乐观的心情,“两位老人,能够在这里安安静静过几年日子,说起来也不是坏事。” “你想得太好了。”李绅摇摇头,“风烛残年,万里跋涉;而况又是绝塞苦寒之地!我看能不能到得了这里,都大成疑问。” 说着,脸色又阴黯下来。魏大姊失悔不该提到李煦,勾起了他的心事;只好扯些不相干的话,慢慢转换他的情绪。 由于隆科多已无须再避;同时也想打听昨夜催隆科多去听宣的上谕中,到底说些什么?所以李绅照旧上衙门了。 副都统衙门所在之处,是个木城,俗称“新城”,东、南、西三面开门;副都统的衙门在北面依墙向南伸展,规模不小,因而整个木城看上去就是一座衙门。李绅办事之处紧邻副都统的签押房;他一到,白希就知道了,立即着人来请。 “我正要派人到府上去请。”白希的眉宇之间,隐有忧色,“昨天,你们谈了点什么?” 李绅沉着地反问,“副都统听到点儿什么?” “只听说隆公的嗓门儿似乎挺大,可听不清楚你们说的话。” “既然如此,副都统也就不必问了。” “我们想不问,可是钦差紧盯着。”白希叹口气,“也真不巧!偏偏就他不在的时候,有侍卫来传旨。” 李绅心想,如果侍卫回京覆命时,将所见所闻,据实回奏;皇上一定会查问,所会何人,所谈何事?这一来不但自己惹上了麻烦,还怕替白希也惹了祸;因为像隆科多这种情形,经过之处,有司应该严密看管,绝不能容他自由行动的。 不过,事已如此,亦只好听天由命;且先打听打听隆科多的情形,再作道理。 “不知道传旨给隆公是什么事?” “没有什么?只说派了人接替隆公的差使;等新派的人在途中相遇,让隆公把对俄罗斯交涉的经过,切切实实作个交代,免得前后不符。” 李绅心中一动,随又问说:“有没有几句勉励的话?” “我不知道什么叫勉励的话?” “譬如说,勉励隆公实在任事;将功赎罪之类的话。” “没有。”白希又说:“听不出来。” 到底是“没有”呢;还是他“听不出来”?不过,并没有催促隆科多尽快进京,是可以确定的。 “隆公还得一两天才走吧?” “明天走。” “喔,我还来得及托他捎几封信。” “你要托他捎信?” “是的。”李绅答说,“是他自己问我的。” “算了吧!”白希放低了声音说,“你何必托他?莫非你还想不到,他是身不由主的人?你要捎信,我替你托人。” “托谁?” “现成有个观老二在这里,托他最妥不过。” “是观老二观保不是?”李绅失声说道:“那可是太熟了!” 原来这名被尊称为“钦差”,赍旨远来的侍卫观保,本在恂郡王大营中当差,为人谨饬知礼,颇通文墨,他最佩服李绅;在军中常有过从。自从恂郡王回京出事,先被幽禁东陵;后来移居大内寿皇殿侧的小屋以后,随从星散,有些比较幸运的,为皇帝所笼络,或在“御前行走”,或授为“干清门侍卫”。观保就是比较幸运的一个。 他乡遇故,况在绝域,李绅倒想跟他见一面,却又怕惹是非。及至白希问出他们的关系,倒是很热心地怂恿他们叙旧;而且特地置酒作东。就这样,分手五年的伙伴又在一起喝酒了。 不同的是,当年痛饮纵谈,意气风发;如今,酒浅言寡,仿佛无形中有一道帷幕横亘在中间,彼此可望而不可即似地。不过,两个人的心里,却都想捣破这道无形的幕。 终于是观保下定了决心;在饭罢喝茶时问:“魏大姊很好吧?” “托福,托福!她倒是跟宁古塔有缘,居然想终老斯乡了。” “我瞧瞧她去。”观保转脸对白希说,“那位魏大姊,朋友没有一个不服她的:贤慧、能干、热心,最好客不过。” 于是顺理成章地,李绅将观保邀了到家;与魏大姊相见惊喜,絮絮叙旧,谈了许多军前的往事。慢慢提到眼前;魏大姊就告个罪,起身走了。 “我不明白,这道上谕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何必劳动你这位一等‘虾’,万里跋涉?” 用满州话称侍卫,其音如“虾”;一等“虾”就是正三品的一等侍卫;放出来便是副都统、都统,甚至将军。观保正是要外放了。 “上头的意思,要叫我到伯都讷去当副都统;不过还没有定。让我先送上谕来,如果定了,半路上会有旨意,我就不必再回京。”观保略停一下又说:“此外,当还有别的道理。” 是什么道理呢?观保不说李绅自然不便问:点点头不作声。 “听说隆科多昨天在你这里?” 问到这话,李绅便起戒心,简单地答一声:“是的。” “他跟你说些什么?”观保紧接着声明:“法不传六耳。” 这表示不但他不会把李绅的话告诉第三者;希望对方也是如此。李绅想了一下,认为旧日的交情,仍旧是可信赖的;于是将隆科多如何忏悔的话,细细告诉了观保。 观保很注意地听完,沉吟了好一会说:“我告诉你吧,上头当面交代的差使,是查查他在这里的态度。其实呢,知道凡是在十四爷那里待过的人,无不痛恨隆科多,指望我这趟回去,狠狠告他一状。本来,我倒也打算这么办,好歹替十四爷出口气。现在听你这一说,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李绅想了一下答说:“以直报怨。” “不错,不错!”观保深以为然,“我也不必先说,等上头问起来,有什么说什么。当然,他到你这里来过这一段,我是绝不说的。” “不!果然问起来,你倒不宜瞒着,因为他在这里的一举一动,或许已经有人密奏过了。如果你不说,岂不显得无私有弊?” “这话倒也是。不过上头再问一句:他到姓李的那儿,干什么去的?我该怎么说?” 李绅无法回答,观保亦未再问;只说如果真的调为伯都讷副都统,则相叙的机会必多;公事上也许.99lib.还要请李绅帮忙。一切都等事情定局再谈。然后匆匆告辞而去。 第二章 到得冰河解冻,草木萌芽;宁古塔一年好景刚开始时,接到李鼎的信,李煦原拟死罪,朱笔改为“从宽免死,发乌拉打牲。” 信中附了几页“宫门抄”,查嗣庭大逆不道一案,亦已有了结果。上谕中说,刑部议奏:“除各轻罪不议外,查律内大逆不道者凌迟处死;其祖父、子孙、兄弟及伯叔父兄弟之子皆斩。十五岁以下及正犯母女、妻妾、姊妹、子之妻妾,给付功臣家为奴;正犯财产入官。今查嗣庭已经病故,应戮尸枭示。” 原来查嗣庭瘐毙狱中了!不知是凌虐致死,还是杀之灭口怕公开审问时,他会透露许多在内廷所看到、听到的秘密?李绅心想,查嗣庭这一死,对隆科多来说,应该是好事;因为死无对证,亦可望从宽发落了。 再看刑部所议查嗣庭家属的罪名,除了长子查克上病故免议外,应斩立决的有五个人:两兄查慎行、查嗣锳;一子查云;两侄查克念、查基。此外子侄在十五岁以下的,还有五个,给功臣家为奴。 向例刑部议罪从严,留下让皇帝开恩的余地,这一次的上谕中说?99lib.:“查嗣庭之子改为应斩,秋后处决。查慎行年已老迈,且居家日久。南北相隔径远,查嗣庭恶乱之事,伊实无由得知;查慎行父子俱从宽免治罪,释放回籍。查嗣庭之胞兄查嗣锳,胞侄查基,从宽免流三千里。案内拟给付功臣为奴之各犯,亦着流三千里。” 李鼎特为详告查嗣庭一案的缘故是,查家亲属的流三千里,所去的地方不同。充军的罪名,如果只说流若干里,发遣何处的权,操在刑部司官手里;只要以京师为起点,扣足里程,则天南地北,无所不可。这一次刑部司官,认为查嗣锳父子充军,是受牵累,不免冤枉,将来或有“赐环”的可能,如果道路不甚艰难,回乡也方便些,所以判了查嗣锳、查基发遣陕西。至于查嗣庭的妻妾媳女以及三个幼子,则今生今世,恐难生入玉门;流放关外,谋生倒比贫脊的陕西还容易些,因而将他们充军到乌拉打牲。 发道日期相近;流放地方相同,所以两家决定同行;李鼎已向本旗请了假,送父到达戍所,也许请当地都统出奏,容他侍父送终。他又报告行期,定在三月初;预计六月中可以到船厂——吉林省城;要求李绅届期迎接照应。 “乌拉打牲在那里?”魏大姊问说。 “在船厂以北。”李绅计算日期:“这里到船厂要走二十天;今天是浴佛节,我在家还可以待一个半月。” “你看,我要不要陪你去?” “我又何必要你陪?” “也不是陪你。我是说,理当去看看叔太爷,看有什么可以照应的;那才是做晚辈的道理。” “你如果有这个心,我倒有个想法,索性移家到船厂,去就观二爷的幕。照应老叔还在其次;我想在小鼎身上下点工夫,好歹要让他走上一条正路。不然稂不稂,莠不莠,行年三十,一事无成,他这一辈子就算完了。” “这——。”魏大姊实在舍不得宁古塔;沉吟着说,“这,咱们再琢磨、琢磨。” 从这天起,夫妇俩一有空,便谈移家之事;经不住李绅的软语相磨,魏大姊终于松了口。接下来,便是李绅向白希去软磨;由于去志甚坚,白希亦不能不很勉强同意。 李、查两家结成患难之交,是出于查慎行的绾合。查慎行久为先帝的文学侍从之臣;李煦不但因为修“佩文韵府”,刻“全唐诗”的缘故,跟他很熟,而且因为先帝对查慎行极其看重,李煦对他也格外尊敬。查慎行辞官回里时,李煦虽已过了最绚烂的几年,渐形式微;但岁时令节,不忘馈遗。及至李煦抄家,音问断绝了好几年;不想忽又无端邂逅,只是相见在刑部监狱,且都是部议死罪的钦命要犯!古稀以外的一双白头老翁,居然还有这么同在难中的数月盘桓,是在欲哭无泪的荆天棘地中,唯一的安慰。 两家的案子,先后定谳;李煦先出狱,正在打点上路时,查慎行也亦已蒙恩释放。他当天就来看李煦,一面话别;一面重托李煦,照应查嗣庭的眷口。李煦虽有“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之感,但还是慨然许诺。 这一来倒解消了李家父子间的一个争执,李鼎要送老父到关外;李煦认为不必,既费盘缠,又吃辛苦,有这工夫,何不好好用功?话虽在理,无奈李鼎难舍老父,所以一直未有定局。此刻,有查家的人要照应,自然需要李鼎作帮手;根本就不生该去不该去的争执。 可是这份照应的责任不轻。查家一行,恰好十个人,查嗣庭的妻子将近六十,衰弱得几乎到了气息奄奄的程度。 照规矩她这种情形可以请求免戍,但严君在上,刑部官员不敢替她出奏;又有亲友相劝,说“上头已经开恩了,过分之请,不宜冒渎”,因此,查太太特为托在京的亲戚,制了一箱“寿衣”带在身边,自道只怕未出山海关,“寿衣”就用得着了。 两个姨太太都在中年,但祸起不测,这几个月的辰光,亦将她俩折磨得不成人形。三儿两女,四个庶出,皆未成年;唯独十九岁的大小姐,是查太太育过五胎,唯一得存的“老来子”。 此外还有两名丫头。十口之家,没有一个顶得起门户的壮男,而间关万里,险阻重重,如何到得了遣戍之地,连解送的差役都在替她们发愁。 查太太对这一点,当然再清楚不过,所以在朝阳门外东来客栈,会齐上路之日,便命三儿两女为李煦磕头,郑重叮嘱长女:此去事无大小,必须禀“李伯父”之命而行。 李鼎在查家姊妹兄弟,自然就是“李大哥”了。未成年的三兄弟及九岁的二小姐蕙缃,跟李鼎很快就混熟了,不管是行路、宿店,不时听得他们亲热地在喊“李大哥”,唯独大小姐蕙纕,处处躲着李鼎,有事总是叫弟弟、妹妹传话。 “如今是在难中,跟在家做小姐不同。”查太太曾不止一次告诫蕙纕,“没有那些讲究了。有事你自己跟李大哥去说;叫几个小的传话,事情弄不清楚,白白耽误工夫。” 蕙纕口头答应着,却总是改不过来;实在也是养在深闺,从小习闻男女授受不亲之说,一见了李鼎羞得抬不起头来,招呼一声“李大哥”都觉得出口艰难,更莫说打什么交道了。 因为如此,李鼎怕她受窘,有事也是让查家三兄弟或者蕙缃传话;大姨太便找个机会跟李鼎说:“李少爷,我们大小姐是不好意思直接跟你说;你是男子汉,莫非也像她那样害臊?” “不是!我怕大小姐会窘。” “你不要管她!一回生,两回熟;有事你尽管直接找她。中间传话会弄错。” 这话在李鼎听过就丢开了。这几年的沉重打击,使得他心力交瘁,生趣索然;什么事都打不起兴致来,倒是跟查家四个孩子在一起,还能说说笑笑,心情略为开朗些。他在想,有事让孩子们传话,亦是一种消遣,没有什么不好。 这一天出了山海关,住在中前所城,这里本来不是宿站,只为驻防的骁骑校布里奇,受过李煦极大的恩惠,得知他发配过境,先期在山海关迎接,坚邀暂住一两日,以便叙旧。于是连带查家老幼,亦一起招待在内。 一路来都是住的客栈,查家十口,挤在一座火炕上,李氏父子与两名差官住一间;十来个解差挑夫,另睡通铺。在中前所是作客,布里奇腾出几间宽敞的屋子,虽然一般也是土墙茅檐,但较之客栈的昼夜嘈杂,几无宁时,以及中人欲呕的那恶浊气味,这就仿佛是天堂了。 “都是托李老爷的福。”查太太说,“一路上也都亏得李老爷的熟人多;过堂点验,应个景就算了。你们总要记住人家的好处;要报答人家。” 孩子们不懂,蕙纕却忍不住在心里想:该怎么报答人家;有什么力量可以报答人家? “还有主人家布老爷。听说他受过李老爷的好处,做人情是应该的;我们平白欠人家一个情,自己也要想想,该有点什么表示?” “那也无非道谢而已。”蕙纕问道:“娘,你倒说,还该有什么表示?” 查太太想了一会儿说:“可惜,布老爷的家眷都在京城里;不然,那怕拔根簪子送布太太,也是一点意思。” 正在这样谈着,李鼎的影子,出现在窗外;蕙纕眼尖一见,立刻背过脸去。蕙缃也看见了,跳跳蹦蹦地掀帘出门喊道:“李大哥!” “是李少爷?”查太太急忙说道:“请进来坐。” 查家的两个姨太太也都下了炕,有个丫头打起门帘,只见蕙缃拉着李鼎的手走了进来。拥被而坐的查太太,亦待起身招呼,为李鼎拦住了。 “查伯母,你别客气,我说两句话就走。” “忙什么?”查太太喊:“蕙纕,你请你李大哥坐啊!看看水开了没有?沏碗茶给李大哥喝。” 大家的家教严,虽在难中,不失规矩;蕙纕便走过来,在炕桌旁边将一个垫子摆正了说:“李大哥请坐!”接着便去找茶叶罐子沏茶。 “关外都喝凉水。”李鼎笑道:“说茶叶性寒,喝了会闹肚子。查伯母没有听说过吧?” “没有听过、没有见过的事可太多了。这一趟多亏你们爷儿俩;不然我早就听不见、看不到了。” “查伯母看开一点儿,凡事逆来顺受。”李鼎紧接着说,“这里的主人、布二爷托人来说,布奶奶不在这里,招待不周。回头送一桌饭来,他可不能来奉陪了。” “布老爷太客气了。我们虽说沾你老太爷的光,到底心里也不安;务必请你跟布老爷说,感激不尽。” “查伯母也太言重了。喔,还有件事,三个弟弟在箭圃,布二爷派了人陪着玩,回头跟我们一起吃饭;吃完了我送回来。” “好,好!”查太太不胜感慨地,“唉!孩子们不懂事。” 李鼎想为查家小兄弟辩护几句,却以蕙纕亲自端了茶来,急忙站起身来;蕙纕左手托盘,右手去取盘中的盖碗,锡托子烫了手,立即缩了回来,再伸手出去时,恰好李鼎也伸手来取盖碗,两手相碰,各自一惊。李鼎没有什么;蕙纕惊得左手托不住漆盘,连盖碗带茶汁,一起打翻在地上。 “糟糕,糟糕!”李鼎好生不安,望着蕙纕那打湿了的青布裙幅问道:“大小姐烫着了没有?” “不要紧,不要紧!”大姨太代为回答;又叫丫头:“重新沏碗茶来。” 李鼎本想说一声:“不必!我马上得走了。”话到口边,却又咽住,因为不妥;这样一说,蕙纕心里会抱怨:你早说要走,不必沏茶,不就没事了吗? “打碎了主人家的茶碗,怪过意不去的。——” “都怪我!”李鼎抢着说,“不过,这也是小事,布二爷的交情是够的;不必介意。” 说到最后二字,特为抬眼去看蕙纕;意中“不必介意”四字,也是冲着她说的。不道蕙纕也正投过眼来,视线碰个正着,她又受惊了似地,很快地低下头去。 面对着局促不安的蕙纕;李鼎亦颇感窘迫。幸而查太太身体虽弱,却很健谈;问起布里奇的九九藏书一切,总算让李鼎也有话说。 话题一转,查太太不知怎么谈到了孟姜女,问她的坟在山海关何处,李鼎正茫然不知所答时;蕙纕插进来说:“娘,你该歇歇了;说多了话,回头又气喘。” “正是!”李鼎趁机的站起身来,“查伯母歇一歇吧!孟姜女的坟在哪儿?我这就去打听,回头来告诉查伯母。” “不必费事,我也是随便问问。” “不费事!” 李鼎微微躬一躬身子,环视颔首,作为道别致意,最后看到蕙纕脸上;这回她的目光不但不避,而且开口了。 “请李大哥管着我的弟弟;尤其是老么,别让他多吃,他肚子不好,又贪嘴。” “是,是!我会照应。回头见,回头见。” 查太太一直看着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方始收拢目光,若有所思地只看着炕桌。 “娘在看什么?” 查太太徐徐抬起眼来,对她从头看到底;仿佛要从她身上找出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似地。看得蕙纕心里有些发慌。 “怎么回事?”她退缩着说,“有什么不对吗?” “这会儿没有人,你把湿裙子换了吧!” “算了,开箱子麻烦。”蕙纕答说,“一会儿就干了,将就一点儿。” 查太太心想,蕙纕从小娇生惯养,事事讲究,衣服上一点泥都沾不得,如今变得这样不在乎!抚今追昔,不免伤心,眼角又有泪水涌现了。 一路来,查太太多是这种以泪洗面的日子,旁人劝亦无从劝起,唯有陪着她悄悄垂泪;不过,这一次蕙纕却有话说。 “娘,难得有这么安安逸逸,轻松自在的一天,何苦又伤心?而且还是做客在这里。” 这句话提醒了查太太,布里奇好意款待,哭哭啼啼的,人家也嫌丧气。因此,急忙用手背拭去眼泪;心里却更悲苦,如果安居在家,又何致于连伤心的自由都没有! 到得起更时分,李鼎亲自送了查家三兄弟来;顺便告诉查太太,孟姜女的坟,离此不远;那地方叫老军屯。坟旁有座小小的庙,颇有香火;因为有求必应,尤其是流人祭祷,更为灵验。 “可不知道有多远?”查太太问说,“倒不妨顺路去烧个香。” “路可不顺,要往回去。是在一座小山上。” “路不顺可就没法子了。” “不过,也不要紧。”李鼎又说:“布二爷很殷勤,坚留家父多住几天;刚才跟差官说好了,再留两天。如果明儿个天气好,我请布二爷派部车,送查伯母去烧香。” “那可是太好了!”查太太难得破颜一笑,“真是感谢不尽。” 那知天不从人愿,第二天查太太病了,鼻塞头重,浑身发冷,是重伤风。作客卧病,必惹居停生厌;心里着急,情绪不安,越显得病势不轻,以致蕙纕亦焦忧于词色了。 “莫非是我心不诚?”查太太有气无力地说,“孟姜女特为罚我。我想想,并没有什么轻慢的地方啊!” 平时沉默寡言的二姨太便说:“许了去烧香,还是要去;请大小姐走一趟,替太太求一求。李少爷不是说了,过路的人求什么,格外灵验。” “二姨太这话说得不错。”蕙纕接说道:“我替娘去烧香;求孟姜女保佑。” “也好!还了心愿,我心里也好过些。” 有此想法,更见得此行宜速为妙;当下遣丫头把李鼎去请来,说知缘由。 “今天有点风,我本想饭后再看;如果今天不行,还有明天。既然查伯母人不舒服,大小姐要去烧香祈祷,车子很方便,我去要一辆就是。” “多谢李少爷;不过,我还有句话。” “是!”李鼎答说:“请查伯母吩咐。” “我想劳你的驾,陪小女去。” “是,是!这是一定的。”李鼎又问,“还有那位姨太太去。” “不用了!”查太太抢着说,“就小女一个人去好了。” “娘!”一向驯顺的蕙纕,抗声说道:“我要请一位姨娘陪我去。” 查太太略一思索,不再是坚决的语气了,“好,好!有人陪你去,陪你去。”她说,“不过要请李少爷多费心了。” 李鼎本来觉得只他陪了蕙纕去,一路无话,岂不尴尬;如今窘相可望不致发生了,如释重负,潇潇洒洒地答说:“谈不上!我这就去接头,等安排好了,我再来。”说完,转身而去。 “你们俩,”查太太望着姨娘们说,“谁陪阿纕去?” “请大姐去吧。三个小的,鞋都快破了;难得有两天工夫,我要好好赶它几双。” 二姨娘口中的大姐,自是指大姨娘;她同意了。查太太也同意了;二姨娘原是她陪嫁的丫头,所以称呼不改,叫着她的名字说:“品福,你先跟纕官去把一包藏香找出来;烧香、烧香,没有香怎么行?” 杂物箱笼推在最外面的一间屋子,要带了丫头一起去搬动;查太太等他们走了,招招手将大姨娘唤到面前,让她坐在炕上,有一番要紧话说。 “我是一定要死在路上了——。” “太太!” 大姨娘刚把她的话打断;查太太却又抢了过去,“不是我爱说让你们伤心的话,实在也是躲不过去的事。我一倒下来,千斤重担都在你们两个人身上!”她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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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挑得动吗?” 万里穷荒,一无凭藉,既是罪孥之身,又无成丁之男,大姨娘一想起来,就会心悸;此时再加上停尸在荒邮孤驿的景象,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脸色都变了。 “你不要怕!家运坏到头了!不会再坏了!你只细心听我的话。” 这几句话,对大姨娘确有不小的抚慰作用;连连答说:“我听着,我听着!一个字都不会忘记。” “我已经替你们找到一个可以倚靠的人了。一路来我在想,李少爷人不错;我也打听过,断了弦一直没有娶。他虽是旗人,其实还是汉人,没有什么不能通婚的;听说他要陪他老太爷,不回关去了。既然如此,安家落户,两家并作一家,彼此都有照应,不是很好?” 话一提到李鼎,大姨娘便在点头了;越听越有道理,愁怀尽去,微笑说道:“怪不得太太刚才只请李少爷陪纕官去。原来有这么深的意思在内。” “我是试一试阿纕。这半年工夫,千辛万苦,把她也磨练出来了;你看,她到那里跟年轻男人打交道都不在乎人家的。唯独对李少爷,还是在家做小姐的样子,处处怕羞。”查太太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道理?” “我那里能像太太这样,凡事都看得出一个道理来。不过,太太不提起来想不起;一提起来,想想倒确是有点不同的地方,一定有个缘故在内。” “这个缘故,就是阿纕心里,时时刻刻有个李少爷在。” “这——?”大姨娘很用心地思索了一会,有些懂了,“如果太太只请李少爷陪了纕官去:她倒不作声,一男一女就一男一女,毫不在乎,那就是她心里根本没有想到别的上头去?” “对了!我就是试她这一点。不过,试一回就够了。你跟品福说,把我的意思,摆在心里;以后也不要太露痕迹反正有机会就让他们接近,不必去惊动他们。日子一久了,你看情形,把我今天的这番话告诉阿纕,自然一开口就成功了。” “我知道。”大姨娘很郑重地说:“太太的这番心意,一定达得到。” “这样,我就放心了。”查太太笑了,瘦削的双颊凹进去,成了两个大洞;露出一口白毵毵的牙,看上去可怕。 一辆大车载着蕙纕、大姨娘和一名丫头;前面是两匹马,马上是李鼎和布里奇所派的向导。 “快到了!”向导用马鞭遥指,“前面就是。” 到得一座荒祠前面,车马皆停;李鼎到车旁照应,先把丫头扶了下来,然后由丫头扶大姨娘及蕙纕下车。 孟姜女的坟在后面。黄土一坏,立着一块三尺高的石碑,刻着“古姜女之墓”。蕙纕站住脚看着,口中念出声来;不道大姨娘听错了。 “不是孟姜女吗?怎么变了‘顾’姜女了呢?” “是古今的古,不是姓顾的顾。” “那么,怎么又只称姜女呢?姓都掉了!” “这可把我考住了。”蕙纕笑着回答,眼光有意无意地从李鼎脸上扫过。 在李鼎的感觉,她是要他来回答大姨娘的疑问,因而接口说道:“其实孟姜女根本没有这个人,大概是由齐国杞梁之妻,哭夫崩城这个故事而来的。”他将“列女传”中所记:“杞梁既死,其妻内外无五属之亲;既无所归,乃枕其夫之尸,哭于城下”的故事,讲了给大姨娘听。 “这杞梁是什么人?”大姨娘问。 “好像是位将军阵亡的。” “既然这样,怎么会没有人管他的老婆孩子呢?” “这,”李鼎看着蕙纕,学着她的话笑道:“可把我也考住了。” “李大哥再想一想,”蕙纕望着地上说:“左传,襄公二十三年。” 李鼎从李绅读过左传,却已丢开多年,幸好当年督责甚严,仔细回忆了一下,居然想起来了。 “列女传的话也靠不住的。”他有些得意地说:“杞梁是齐国的大将,跟齐侯去攻山东莒城,阵亡了;齐侯班师,还特为去慰问杞梁的太太。可见得并不是没有人管。” “可见得书上的话,靠不住的居多。”大姨娘又说,“也亏得李少爷记得那么多。” “这也亏得查小姐提醒我。”李鼎觉得既然说出口了,索性就再说一说心里的感想:“我真没有想到,查小姐的左传那么熟;实在佩服。” 蕙纕矜持地不作声,大姨娘怕会出现僵局,便接口答说:“都是我们老爷在日,亲自教的,读书、做诗。” 蕙纕连连咳嗽示意大姨娘不必多说,可是已拦不住了;李鼎听说她会做诗,越发惊异。“令伯初白先生,海内推为诗坛盟主。”他说,“查小姐家学渊源,诗一定也是好的。” “那里!”蕙纕答说,“你别听我姨娘的话,我那里会做诗?” 话又说不下去了,还是大姨娘开口,“烧香去吧!”她说,“外面也冷。” 到荒祠燃上藏香,蕙纕跪拜默祷,大姨娘也磕了头,收拾拜垫,就该回去了。 “时候还早,”大姨娘问道:“不知道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逛逛。” “名为山海关,”蕙纕突然发问,“怎么看不见海?” 李鼎辨了辨方向,指着南方说:“海应该在那一面。” “不知道有多远?” “查小姐想看看海?”李鼎略停一下,看她不答,便知意向所在,特为去问向导,“想看看海,不知道有多远?” “一直往南,有个村子就叫望海村。并不算远。” 于是决定转往望海村。虽说不远,也有十来里路;向导与李鼎策马前行,穿过村落,登上一座小丘,茫茫大海,收入眼底,仿佛胸头一宽。 这时车子也到了,李鼎下丘迎了上去;却只见丫头陪着蕙纕,便下马问说:“大姨娘呢?” “她嫌风大,宁愿躲在车子里。” 风可是不小,向导亦下丘避风;李鼎将缰绳丢了给他,向蕙纕问道:“是不是上去看看?风可是不小。” “不要紧!我想看海,想了好多日子了;既然到了这里,岂可失之交臂?李大哥,请你引路。” 于是李鼎前行,时时回头招呼,留意坎坷之处。其实路很好走,顺顺利利地登上高处,只是海风强劲,吹得蕙纕几乎立脚不住。 “你坐下来吧!”李鼎引着她在一块平整的大青石上坐下;站在她的东面,为她挡风,又问:“冷不冷?” “多谢,不冷。”蕙纕掖紧裙幅,两手扯住衣袖,凝望着远处,一动不动。只睫毛不断眨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鼎不忍去打搅她,也抬眼看着一望无际、水天同色的汪洋大海,但心中茫然,毫无感想。 “李大哥,”蕙纕问道:“对面陆地是什么地方?” 李鼎曾涉猎过舆地之学,所以能很快地回答:“应该是山东登州府。” “再过去呢?” “山东与江苏接壤,再下去应该是海州;往南沿海一带,就是两淮的盐场,当年——。”李鼎硬生生把最后的一句话咽了回去。 蕙纕当然奇怪,“当年怎么样?”她看着他问:“李大哥,你怎么不说下去?” “那一带,当年都归我父亲跟我姑丈管。”李鼎很吃力地说;似乎胸口隐隐作痛。 “我家在天津也有大片盐场,旧日繁华,不必去想它了。” 李鼎从她的眼色中看出来,说这话是在安慰他;顿时感觉到心头熨贴,连连点着头说:“是的,是的!不去想它最好。” “再往南呢?”蕙纕重拾话头,“江苏跟浙江接壤,该到我的家乡了吧?” “那得过长江、江南沿海,第一个松江府;第二个嘉兴府——。” “啊!”蕙纕如逢故交般欢呼,“过乍浦、澉浦,就到我们江海之前的海宁了。李大哥,你到我们那里去过没有?” “去过。” “去看海潮?” “是的,看潮去过;跟着我父亲见驾也去过。”李鼎又说:“那时我还很小。” “原来你也见过皇上!” 一路来,李鼎就此时听她说了这么一句稚气的话;但却显出了她的娇柔纤弱的本色,不由得心头一动。 “唉!”蕙纕默然说道:“先帝倘在,我们不会在这里。” 李鼎接口便说:“咱们也不会在一起。” 蕙纕倏地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接着将视线移了开去,脸上微微出现了红晕。 “你看,”她突然往前一指,“那是什么?” 李鼎定睛细看,从海浪打上沙滩的白沫中,发现一只西洋酒瓶;便即答说:“番船上有这么一个规矩,写封信装在空酒瓶里,封好扔到海里,随潮水飘了去,也许就能飘到家乡。当然,那得住在沿海地方。” “这倒有趣。”蕙纕不胜向往地,“早知道应该预备个空瓶子,我也试一试;看看这个酒瓶,能不能一直往南飘到海宁。” 李鼎看那只酒瓶,已搁浅在沙滩,自告奋勇地说∶“我先把那只瓶子去捡了来再说。” 说着,便往前奔了去,蕙纕着急地大喊:“不要,不要!李大哥不要!” 其声凄厉,李鼎不能不站住脚;回身看她乱招着手,是极力阻拦的神气,只好又走了回来。 “你看,一层层的浪;倘或,倘或——。”她的眼圈忽然红了,用十分委屈的声音说:“倘或出了事,你叫我怎么见人?” 就这时“哗”地一声,一个浪头卷上沙滩;迅即退去,那只酒瓶已经消失了。李鼎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如果不是她极力阻止,照旧去捡那只酒瓶,正好为这个浪头所吞噬。 如果真的有此意外,蕙纕会如何?一时惊惧哀痛,不消说得;回去见了她自己母亲和他父亲怎么说?知道这件事的人,对她又会怎么想?不会有人说他咎由自取;只说她是八败的命,谁跟她在一起,谁倒楣! 这样一想,不由得愧悔交并,对蕙纕更有无限的歉疚,“是我不好!”他说,“我没有替你想一想。” “不是没有替我想。”蕙纕正色说道:“是没替你老太爷想,白头远戌,再遇到这样的意外打击;李老伯还活不活?” 这一说,越使得李鼎如芒刺在背,不安而焦躁,不知如何自处了。 蕙纕也是越想越害怕;明知他已经受不住了;但为了让他切切实实引以为戒,还是要用言语刺激他。 “你也没有替我们一家想一想;这一路来多亏得老太爷的面子,处处方便,我娘才能勉强撑了过。倘或失去老太爷的倚靠;我们一家十口,只怕到不了地头——。” “我该死,我该死!”李鼎捶着自己的头,痛苦地喊道:“你别说了,你别说了!” 此时的蕙纕,恰好有两句如骨鲠喉的话,想不吐亦不行,“最后才说到你没有替我想!倘或出了事,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你,”她哽咽了,“你!你教我一辈子良心不安。” 这就使得李鼎也眼眶发热、鼻子发酸了!寸心万感,自己能辨得清楚的,只是一种委屈;他觉得她仿佛在怪他,从未替她想一想,是因为根本就对她漠不关心。这是多大的诬罔?且不论往日,只说此刻;若非急着为她去取那个酒瓶,又何致奋不顾身。他愿意承认错了;但绝不能承认他对她不关心。 热泪滚滚,毕竟让他咽了回去;那也只是为了维持一个男子汉的尊严,勉强做到这个程度。他自己知道,感情再不能承受一点点的波动,否则仍旧会将眼泪晃荡出来;他必须有一段单独的时间,容自己将激动的心情平服下来。 因此,他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往另一面移了几步,微仰着头,眺望海天深处,尽力想把襟怀思路放开,忘掉蕙纕和她的话。 她却不安极了!那些责备他的话,一说出来,自然非常痛快;但随之而来的浓重的悔意,不该如此苛责,到底惹得他负气了。 这该怎么办呢?她心里愿意跟他陪不是;但却说不出口。如果丫头不在旁边,或者还可以咬一咬牙、老一老脸;念头转到这里,不自觉地就转脸去看。 看到的是一张惊惶的脸;那丫头原是经大姨娘悄悄嘱咐过的,“大小姐如果跟李少爷在一起,你站远一点儿,不必去管他们!”可是此刻又何能不管?到底是为了什么吵得两个人都掉眼泪?莫非有了什么了不清的纠葛?多想一想,她自己把自己吓坏了。 蕙纕从她的脸上,越发看得出自己刚才的失态;也越发悔恨;可也越发觉有立即挽回僵局的必要。这样,心里自然很急,但一急倒急出来一个计较。 “小梅!”她向那丫头招招手。 小梅急步赶了过来;站住脚先细看蕙纕的脸,似乎又没有什么大了不得的事,略略放心了。 “刚才李少爷要到海滩上去捡一个瓶子,差点给浪头卷走,我说了他几句。话是重了一点,他生气了。”蕙纕觉得话并不碍口,便老实说道:“论理,该我跟他陪个不是;不过,我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你看怎么办?”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小梅拍拍胸口,“可真把我魂都吓掉了。” “要你吓干什么!真是多管闲事。现在,你看该怎么办?” 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根本不通;既责她“多管闲事”,却又要向她问计,希望她来管闲事,岂非自相矛盾?想想可笑;真的忍俊不禁了。 这“噗哧”一声,在下风的李鼎听得清清楚楚。何以此时有此笑声?忍不住回头瞟了一眼;看到蕙纕是跟小梅在说话,恍然大悟,原来她是有意戏侮,此刻正得意地在告诉小梅。 这样一想,觉得自尊心被打掉了一截;怒气勃发,随即扭过脸去。本来同是面南的;此刻索性拿背对着蕙纕。 “李少爷!” 突如其来地背后声,使得李鼎微微一惊;想转回身去,却马上想到,这正是可以让蕙纕知道他在生气的机会,因而站住不动,只仰着脸,冷冷地问说:“什么事?” “唷!”小梅笑道:“真的生气了。” 让她一说破,李鼎倒觉得没意思了;不过一时也抹不下脸,改不得口,唯有不作声。 “李少爷,我替我们大小姐给你陪个不是,好不好!” 此言一出,李鼎大感意外,自然怒气全消了,转回脸来问道:“你怎么说?” “我说,我替我们大小姐,给李少爷陪个不是。”小梅又说:“我们大小姐也是好意;不过当时因为心里急,说话重了些。请李少爷不要动气。” “那里,那里!”李鼎这时才发觉自己错怪了蕙纕,不过还有一丝疑云带在胸中,“你们刚才笑什么?” “我没有笑啊!是我们小姐在笑。” 本来还想问一问,蕙纕何事发笑。转念又想,自己实在也太小气了;就算让蕙纕戏侮一番,也不是什么不能忍受的事。而况,还特为遣侍来陪不是,像这样还要噜苏不已,岂不惹人笑话。 于是他笑一笑说:“你去告诉你们大小姐,我根本没有生什么气;更谈不到要她赔礼。时候已经不早;她如果看海看得够了,咱们就回去吧!” 当然,蕙纕不会再作逗留;但也没有马上就走,等李鼎走近了,她看了他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 “查小姐,”李鼎已完全想通了,仍如来时那样,殷勤问说:“累了吧?” “还好。”说着,脚步慢慢移动。 李鼎跟在后面,步子缩得极小,未免拘束;决定迈开脚步,回头说一句:“我在前面领路。” “不!李大哥,”惠纕急急说道:“你让我先走;是该我先走。” 李鼎这才想到,江南的规矩,男女同行,上楼时男先女后,下楼则女先男后。道是“举头三尺有神明”,倘或下楼时男先女后,裙幅在男子头上凌空拂过,必有灾晦。如今下坡亦同下楼,所以惠纕说,“该我先走。” 虽在难中,不忘家教;李鼎心里在想:毕竟是诗礼旧家的闺秀! 第三章 到晚来,李鼎与惠纕的那一段波折,查太太与小姨娘都知道了;当然,是小梅告诉大姨娘,再传过去的。 “看起来是有缘份的。”查太太悄悄说道:“告诉两个丫头,别多嘴多话,听其自然。” 因为这天晚上思前想后,加上李鼎或喜或怒,或动或静的影子,不断浮上心头;以致扰攘终宵,始终不能安安稳稳的入梦。 第二天还是照常,曙色甫现,便已起身;只见大姨娘悄然走来,忧容满面地说:“情形不好!” 惠纕知道她是说母亲的病;心头一懔,急急问道:“怎么样不好?” “气喘。” 坏了!惠纕心想,老毛病一发,动弹不得;母亲的这个气喘毛病,除了静卧休息,无药可治;卧床时间的长久,又要视气候而定,此时此地,犯此宿疾,怎么得了? 于是,匆匆挽一挽发,穿过一段甬道,推开厚重的木门,立即听得令人心悸的喘声;小姨娘与小梅一面一个,扶持着病人揉胸拍背,不断用小匙舀着温水,灌入查太太口中。蕙纕奔上去一看,母亲的眼闭着,神态却还安详,只是张口大喘。 她不敢惊动;因为查太太发病时,已习于用自我克制的功夫,力求心境平静,方能慢慢止喘。 停略一会儿,等查太太睁开眼睛来;蕙纕不敢稍露戚容,平静地喊一声:“娘!” “你洗了脸,看看李大哥,告诉她我犯病了。这不是三天两天的事,得挪个地方才好。这里不知道有没客栈?” “是!” 等查太太眼又闭上;大姨娘向蕙纕招一招手,复回别室,低声说道:“这件事很麻烦。我问过了,要三十里外的县城才有客栈。这一挪动,病会加重;个把月好不了,公差肯老让你留在半路上?” 蕙纕一听这话,心里非常着急,但不敢摆在脸上,只说:“我去看看李大哥再说。” 于是大姨娘帮着她梳洗既毕,换件衣服;将小梅找了来带路,一直到李鼎的宿处。 “这么早!”李鼎是刚起床,穿着短衣,被亦未叠,“你看,连个坐处都没有。” “李大哥,不必客气。”蕙纕一面坐下来;一面说:“请你先穿长衣服,不然会招凉。” 李鼎匆匆将一件棉袍披上,蕙纕向小梅呶一呶嘴,她便上前替他扣纽子。 “啊,不敢当,不敢当!” “李少爷别客气了!”小梅说道,“快穿好了,小姐有要紧话跟你说。” 李鼎不再作声,穿好衣服,坐下来望着蕙纕;她盈盈含涕地说:“李大哥,我娘的病不好……。” 只说得一句,便有些哽咽了,李鼎急忙安慰她说:“你别伤心,有话慢慢儿说。” 于是蕙纕说了她母亲的情况,最后问到客栈;李鼎不待她说完,便将她的话打断。 “有客栈也不能挪动,何况这里并没有客栈。查小姐,你先请回去:我跟我父亲去说一说,看是怎么个办法?一会儿我就过去。” “是!”蕙纕欲言又止地,终于说了句:“我怕你会为难。” “那是没法子的事。你不必想得那么多。” 等她一走,他随即去见他父亲;说了经过,商酌了好一会,一起又去看布里奇。所以到得再跟蕙纕见面时,已是日上三竿了。 “我父亲跟布二爷商量好了,请查伯母尽管住在这里。布二爷今天下午进城;这里属绥中县管,县官是布二爷的好朋友,请他报一个公事,说伯母病了,得在这里休养。请放心吧,布二爷也是古道热肠,极其热心的人。” “那真是遇见佛了!”大姨娘说,“欠布老爷,还有你们爷儿两位这么大的情,真不知道怎么样报答。” “这些话,大姨娘也不必去说它了。如今倒是有件事,先得跟大姨娘、查小姐说明了。我父亲可不能久待,预备后天动身——。” “你呢?”蕙纕失声问道:“是不是也一起走?” 看到她那殷切的眼光,李鼎简直没有勇气开口了;好不容易地才答了句:“是!我也一起走。” 就这一句话,蕙纕顿时容颜惨淡,大姨娘也楞在那里,满脸的惶恐不安。 “唉!”李鼎顿一顿足说,“还得另外筹画。”说完,起身就走了。 谁也不知道他的意思;倒是躺在炕上的查太太心里明白,李鼎大概会留下来伴送她们一家人。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原来预备从容陈述的话,不能不在此时就说破了。 话只是对大姨娘一个人说的,而且声音很低,加以气喘不便,所以费了好些时候才说完。 蕙纕一直注意着她母亲跟庶母,但不知她们说些什么;欲待发问时,李鼎去而复回了。 “我跟我父亲说过了,在这里等查伯母痊愈了,一起走。” 大姨娘先看了查太太一眼,意思是果然料中了;然后,她跟蕙纕说:“大小姐,你谢一谢李大哥!” “谢什么、谢什么!”李鼎先就抢着说,“患难相扶,做人起码的道理。如今闲话少说,给查伯母看病要紧;布二爷介绍了一个大夫,得我去请。我这会就去吧。” 大姨娘没有说什么,送他出门;看他走远了转身,才看到蕙纕就站在她身后。 “大小姐,你请过来。太太有几句话,要我跟大小姐说。”说着,一直走到蕙纕卧室;等她跟了进来,随即将房门关上。 蕙纕已预感母亲所要告诉她的话,必是“遗嘱”;但为什么不直接跟她说,而要由大姨娘转告,却无从设想其中的缘故。 “一路来,我早就在担心了。”大姨娘说,“看起来,这一关怕难逃了。” “那一关。” “太太的病。”大姨娘紧接着说,“大小姐,你可千万别伤心,以后都要靠你撑门户。你可千万一颗心稳住!” “大姨娘,”蕙纕着急地说,“你先别提这些话,倒是快告诉我,我娘是怎么说。” “她说,她自己知道,病是一定好不了啦!与其死在路上,倒不如死在这里;不过虽说是公家的兵营,不这么嫌忌讳;到底要欠人家大大的一个情,闭了眼心也不安——。” “这个,”蕙纕打断她的话说:“李家跟人家有交情。” “正就是这话,欠情不但欠布二爷;欠李家父子的更重。不过,咱们也要替李家父子想想,自己的事没话说;是人家的事,累得朋友人仰马翻,未免说不过去。你倒想呢?” 蕙纕设身处地替李家父子想一想,对布里奇确是很难交代;不由得吸着气说:“那怎么办呢?” “太太说,只有一个办法,要让布二爷明白,查家的事就跟李家的事是一样;他跟李老爷有交情,就不容他不管查家的事。” “话是有道理;可是怎么样才能让布二爷把咱家的事,当作李家的事来办?” “大小姐,”大姨娘诡秘地一笑,“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还想不透?” “我可真是想不透;这会儿心里乱得很!” “那我就说吧,你可别害臊!李、查两家结成至亲,情形不就不同了吗?” 听这一说,蕙纕顿时连耳朵后面都发烧了;一颗心突突地跳得自己都听得见声音。当然,也就忘了答话了。 “大小姐!”大姨娘正色说道:“太太格外关照,有句话一定要让我说清楚;就不为了眼前的事,她心里也早就定了主意,要把你许配给李大哥。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如今正好请布二爷当大媒,在这两天就把喜事办了;也好让她放心。” “什么?”蕙纕大吃一惊,同时也有不可思议之感,“怎么会有这种事?” “为什么不能有这种事?顺理成章,一切都像是早就安排好了的;这才叫天生良缘。” 蕙纕心里乱得很,还不能接受这样一段突如其来的良缘;所以不知道对这件事应该作何表示。只茫然地望着大姨娘,久久开不得口。 “大小姐,你倒是说一句啊!虽说父母之命,到底也要自己愿意才好。” 最后一句话听来很开明;其实说得很不好,反而惹起蕙纕的反感。 “事到如今,我说不愿意,行吗?” “怎么?”大姨娘大惊,“你不愿意?你看不上李大哥?是那点儿不中你的意?” “我没有说他不好。”蕙纕又说:“好不好,跟愿不愿,是两回事。” “我就不明白,怎么会是两回事。”大姨娘停了一会说,“大小姐是肚子里有墨水儿的人,我也没法儿跟你讲什么道理;你只告诉我,该怎么去回太太。” “我早就说过了,我说不愿意也不行啊!” 语气中仍有悻悻之色,大姨娘不但不安,而且也有些不满,“大小姐,好好的一桩喜事,你不要这样子觉得委屈。我且不说,太太把你当作心头肉,那里肯误你的终身。”她紧接着又说:“而况李大哥的人品,纵说还配不上你,也差不到那里。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倒是留着一点儿缺陷好。” “我没有什么委屈。古人——。”她本来想说“古人卖身葬父,原是有的。”但这样说法,实在也太过分了,所以住口不语。 大姨娘便接着她的话说:“你嘴里不承认,心里不是这样想。好了,我也不来说你的心事;大小姐,你是顶孝顺的,你要想想太太的心情,如果你不是高高兴兴的样子;太太心里就会有个疙瘩,对她的病没有好处。”她略停一下又说:“我心里有个想法,如果就在这里办喜事;冲一冲喜,也许太太的病就此好了起来,也是说在那里的。” 提到一个“孝”字,蕙纕就有委屈,也易于忍受了,想一想低头笑道:“我怎么摆得出高高兴兴的样子?大姨娘的话,简直不通。” 见此光景,大姨娘大为欣慰;连连点头承认:“我不通,我不通!小姐们谈到这上头,只能高兴在心里,脸上摆不出来的。现在闲话少说,大小姐,这件事要怎么开口?你得出主意;你不要把这件事当作是你自己的,只作为你妹妹的终身大事好了。” 这个道理,蕙纕自然明白;但要她抛开自己,以第三者自居,却一时还扭不过那个念头来。 “大小姐,可开开金口啊!” “我想,”逼得无法,蕙纕只好很吃力地说:“最好请娘跟李家老爷子自己说;不然就托布二爷。” “对!托布二爷来做媒,最好。”大姨娘说,“太太在等我的回音呢。”说着,她站起身来走了。 蕙纕自然不会跟出去,心里七上八下,乱糟糟地不知是喜是悲。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蕙缃晃荡着两条小辫子,溜了进来;看见姊姊,先吐一吐舌头,一脸的顽皮相。 “李大嫂,”她背着手,站得远远地说:“娘叫你!” 蕙纕心里冒火;思量抓住蕙缃打她两手心,便故意侧着耳朵问:“你说什么?” “听不见算了。” “你过来!”蕙纕和颜悦色地。 “干嘛呀!你要给‘桂花糖’我吃啊?” 一听这话,蕙纕越发恨得牙痒痒地——海宁直隶州密迩杭州府;也像杭州一样,喜果以桂花糖为主;犹之乎生子以红蛋飨亲友,“讨桂花糖”、“讨红蛋”都是闺中密侣戏谑之词。蕙缃人小鬼大,居然得寸进尺,肆无忌惮地开大姊的玩笑!教惠纕如何不气? “你过来!我不打你。”蕙纕的声音越发柔和了,“我有话问你。” “你不打,我也不过来。”蕙缃一面慢慢往后退,预备随时拔脚开溜;一面答说:“你要问,你问好了,我听得见。” “你!”蕙纕戟指切齿,“你以后挨了骂,别来找我。”然后学着蕙缃平时哭诉的神态:“‘大姊,你看五哥,揪我的辫子!’” 蕙缃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不找你;我找李大哥,不!”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找姊夫。”说完,掉转身就溜了。 蕙纕真是一肚子的无名火,恨不得将蕙缃抓来,好好揍一顿。就这时候,来了二姨娘,脚步匆匆,而且老远就是要张口讲话的模样。 “快去吧,太太有要紧话说!你也是,正大光明的事,而且已落到这步田地,还有什么放不开的。” 蕙纕是二姨娘抱大的,感情又自大不相同;她从不跟大姨娘撒娇,但对二姨娘说话一无顾忌,恰巧蕙缃又为二姨娘所出,因女及母,就越发要闹脾气了。 “我不去!你知道不知道,阿缃叫我什么?” “叫你什么?” 蕙纕不好意思学蕙缃的话,只说:“你去问她好了。” “好!我回头问她。不过,”二姨娘迟疑了一会说,“我实在想不出,她除了叫你大姊,还会叫什么;把你气成这个样子?你多大,她多大,你怎么跟她一般见识。” “哼!”蕙说一句:“客人来了!”然后迎上来笑嘻嘻地道一声:“表少爷早!” “不能不早。”李鼎向里一指:“屋子里那些人在?” “两位姨娘,大小姐。” 此时大姨娘已开门来迎,李鼎一踏进去,立即感到气氛温煦,有如春风拂面。桌上燃着一支巨烛,烛影中二姨娘含笑相迎,却不见蕙纕的影子。 “请坐吧!先喝杯酒,再吃面。”说着,二姨娘提起锡镟子开始斟酒。 “多谢,多谢!”李鼎看桌上四个冷荤碟子,却只得一副杯筷,未免不安,踌躇着说:“莫非就我一个人独享?” “我看,”大姨娘说:“请大小姐来给表哥饯行吧!” 李鼎的手正好触及衣袋中的镇纸;当即说道:“对了!应该先拜生。还有不成敬意的一样生日礼。”说着,探手入怀取出那枚镇纸,放在桌上。 大姨娘拿起来一看,惊喜地笑道:“你看,还是条牛!” 二姨娘看了一下,转身就走;不一会陪着蕙纕来到席前,李鼎便拱一拱手道贺:“表妹,大喜!” 蕙纕矜持地笑着,一眼瞥见大姨娘手中,顿时双眼发亮;大姨娘便将镇纸递了过去,“这玩意一定趁你的心!”她说“巧极了!” 李鼎蓦然意会,“表妹肖牛?”他问。 由于是指名发问,蕙纕便转脸看着他点一点头;依旧低头把玩那具紫水晶雕成的卧牛,轻轻地抚摸着,显得爱不忍释似地。 这时二姨娘已命小梅另外取来三副杯筷,摆设好了,相将落座;蕙纕犹自将卧牛托在手掌中,不断左右观玩。 “收起来慢慢看吧!”大姨娘说,“就不为饯行,也该喝杯酒谢谢表哥。” “谢谢表哥!”蕙纕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再喝一口!”二姨娘说,“添福添寿。” 蕙纕便又抿了一口;李鼎久已不曾经历这种闺中小叙的场面,看到蕙纕那种略显腼腆的神态,不觉勾起少年的无穷回忆,一时不辨身在何处了? “我们也敬表少爷一杯!”大姨娘邀同二姨娘一起举杯,“一路来,不知道费了表少爷多少精神,真正感激不尽。” “两位姨娘别这么说!原是彼此照应。” “现在成了一家人;将来也一定是一家人,情分更不同了。”大姨娘用郑重的神态说:“将来三个小表弟,全靠表少爷照应。” 这句“将来也一定是一家人”,意味深长;李鼎不由得转脸去看蕙纕;不道人同此心,她也是情不自禁地的来看李鼎。如明湖秋水的清澈双眸,倏地惊起无数涟漪,一张脸自觉烧得坐不住,很快地起身走了。 李鼎方欲有言,二姨娘急急摇手阻止;李鼎也会意了,只要一开口问一句,这天便不复能再见蕙纕。 于是行所无事地闲谈着;谈的是蕙缃及三兄弟。少不得也提到蕙纕,讲到许多弟弟妹妹跟大姊淘气,捉弄得蕙纕啼笑皆非的趣事,引起一屋子的笑声,终于又将蕙纕引出来了。 “这该吃面了。”二姨娘起身说道:“我看看去。”临走,向李鼎使个眼色,示意他找话跟蕙纕谈。 李鼎原有话要说:“表妹,你说上谕是福不是祸,布二爷亦深以为然。本来他也替我爹担心;现在,他自己说可以放心了。” “是啊!我们跟太太也是这样。不过,大小姐,”大姨娘说:“你倒再想想,是怎么样的一种喜事?” “这可难猜了。官场上的事我不大懂。” “会不会——?”大姨娘突然将话咽住,脸上是困惑的神情。 “怎么?”蕙纕催促着,“会不会什么?” “不相干!”大姨娘摇摇头,“是我胡猜,不会有的事。” 既然她不愿说,蕙纕也就不再追问;“表哥,”她问:“你把镇纸送给我,自己可使什么?” “这原是玩物,没有多大用处;而且我写字的时候藏书网也不多。” “要用的时候,就不方便了。我有一对铜尺,是名家刻的;不如表哥拿了去用。” “不必,不必!” “我有了紫水晶的镇纸,又加上一对铜尺,不太多了。你可是一样都没有,可不大公平。” “一样换两样,不也是不公平吗?” “虽是两样,可不抵你一样——。” “这样,”大姨娘突生灵感,“一样换一样;铜尺,大表姊留一支,送表少爷一支。” “不,不!”李鼎急忙表示异议,“好好儿的一对,拆开了可惜!” “表少爷,你这话说错了。原是一家人,并没有拆开。” 李鼎恍然大悟,大姨娘作此建议,别有深意;这一回有了前车之鉴,不敢再去看蕙纕,只装作不解似地,举杯饮酒,别无表示。 蕙纕没有接口,可也没有反对;大姨娘亦很知趣,不再多提此事。恰好面也来了;于是李鼎将余沥一口喝干,低头吃面。 炝锅面要用小锅来烩,才会入味;因此一锅面盛出来,仅得一大碗、一小碗。大碗款客,小碗让蕙纕分享;她却不动筷子,只说不饿,可也并未表示,这一小碗面,请那位姨娘先用。 二姨娘一看就明白了;等李鼎快将这一碗重油多加辛辣香料的热汤面吃完,她拿小碗移了过来说:“表少爷再添!” “不行了!”李鼎摩着腹部说,“面是真好吃;已经吃多了。” “既然好吃,就再吃。”二姨娘面无表情地说,“是表妹特为替你留下来的。” 李鼎不由得转脸去看,蕙纕是装作不闻的表情,也没有什么愠色;这就意味着,她确是希望他能努力加餐。这一来,李鼎无论如何也要贾其余勇了。 “这顿面吃得很舒服;浑身都暖了。谢谢,谢谢!我得走了;只能我等金大老爷,不能让他等我。” “一路顺风。”大姨娘领头相送,“早去早回,等你的好消息。” “我尽快赶回来。”李鼎略停一下看着蕙纕说:“家父,拜托两位姨娘照应。” 这就很显然了,实在是托蕙纕照应;她却不便接口,自有二姨娘代言:“自己舅舅嘛!表少爷放心好了;从今天起,请舅老爷到这里来吃饭,自有外甥女儿陪他。” “这样就太好了。” 一路谈,一路送出门;晓风寒劲,蕙纕不由得拿衣袖遮着鼻子和嘴,以致于连说一声“再见”的机会亦都错过。 第四章 先到绥中县城,金大老爷作东,打了个早尖;随即派了一名把总,四名精壮的绿营兵,陪着李鼎上路,在锦州渡过大凌河,沿西北大道直挑盛京。 行程扣得极紧,由于“火牌”上批明“钦命驰驿”,所以一路上毫无耽搁,驿站派出来的,都是没有毛病的马,所以照预定的日期,居然在第五天下午,进了盛京西门,迳投驿站。 驿丞看李母女并坐;留出一边上菜。但蕙纕直到弟妹吵吵闹闹地坐停当了,才上炕挨着她母亲坐下。 “你知道了吧,”查太太说,“大舅让表哥送了我们一家去,那是多好的事!” “好是好,就是让大舅一人回京,可有点不大放心。” “有什么不能放心的!”李煦擎着杯说,“我还硬朗得很。这回到京,说不定会派我到易州去;我自信也一定能顶得住。” “怎么?”查太太问,“有消息了?是派到易州干什么?” “我是跟布老二在猜——。”李煦将可能派到易州梁各庄“大工”上的猜测,说了给她听。 “大舅,易州在那儿?”蕙纕问说,“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那个地方?” “对了!就是那里。” “那么,梁各庄可就是‘督亢’?” 这一下搞得李煦瞠目不知所对,根本就听不懂“督亢”二字;幸亏李鼎跟李绅念过史记,知道“刺客列传”上的这个出典;便接口答道∶“不见得。督亢是膏腴之区,当然应该是平畴;梁各庄能造陵寝,那已在山里了。” “是!”蕙纕大大方方看了李鼎一眼,“表哥这话,倒也有道理。” 查太太跟李煦又对看了一眼;蕙纕恰好发现了,心里不免有种异样的感觉,自然而然把头低了下去。 “大哥,”查太太开始说入正题,“不知道咱们谁先动身?” 李煦明白“姑太太”的意思;医生高明,加上心情兴奋,她的病已日见痊可,照理说,是应该上路了。但白发高年,赐环无日;生离即是死别,巴不得聚得一日是一日;所以有此一问,无非想多留几天。 于是他想了一会答说:“我要等金大老爷的通知;金大老爷要等顺天来公事,总还有十天半个月,才能动身。你又正是报了病,等我来跟差官商量,让你多住几天,送我去了你们再走。” “那敢情好。”查太太又说:“大哥,你们旗下的规矩我不大懂;听说小鼎送你出关,是跟都统告了假的,如今你一个人回去,小鼎不销假行吗?” “不要紧,我到了京里会想法子。” 李煦不愿明说;查太太却偏要追问:“大哥,你是想什么法子?何妨说给我听听。” “是这样,”李煦看了爱子一眼,“小鼎原是捐了个职衔在那里的,一直也不曾打算补缺;这回我想请本旗代奏,自愿到吉林效力。这几年归旗的人很多,公家的房子不够住,常有纠纷;八旗都头痛得很,所以自请效力边疆,常可以如愿。” “照这样说,小鼎是要在吉林做官了?”查太太喜孜孜地说;眼风不知不觉地瞟到蕙纕身上,顺势又转向李鼎。 “看大家的造化吧!” 不说看“他”的造化,而说“看大家的造化”,就是明许了由李鼎相看查家的生活。蕙纕心想,虽说彼此已认作至亲;但走遍天下也找不到表侄须负担姑母全家生活的规矩;除非这个表侄是“半子”。 念头转到这里,既惊且疑,也有一种莫名的兴奋;这就再也坐不住了。低着头下了炕;同时为了掩饰她的突然离席;口中自语:“我看看去;应该还有菜。” 她倒是真的到了廊上避风之处,临时设置的厨房;二姨娘恰好指挥了小梅上菜,正在解围裙预备进屋。蕙纕便拉住她的手臂问:“大舅跟娘谈过我什么没有?”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二姨娘不知如何作答;楞了一下说:“我不知道啊!谈你什么?” “大舅的话,好像不大合道理。” “什么话?” 那种幽微奥妙的意思,一两句话说不清楚;蕙纕踌躇了好一会,只有自己先纳闷在心里,“今晚上我跟你一起睡。”她说,“我有好些事不明白。” 听蕙纕吞吞吐吐地透露了她心中的疑问,二姨娘只觉得心情舒畅非凡;多日以来,念兹在兹,不知能不能如愿的一件大事,终于有着落了。 “你娘跟大舅,有没有谈过你们的事,我不知道。不过,照大舅的话看起来,他是把他的儿子,送给你们查家了。” “怪话!”蕙纕嗔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我就明白一点儿,你们的亲事是定局了。” 蕙纕脸上,一下子红到耳根;自己虽看不见,却感觉得到,唯有拿被子遮着脸,听得蓬蓬心跳;有句话“何以见得已经定局?”很想问却说不出口。 “这也不是害臊的事。往后的日子正长,你倒不如大大方方装糊涂,仍旧按表兄妹的规矩,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才不会觉得别扭。” 蕙纕将她的话细细体味了一会,大有领悟;心里果然比较踏实了,探头出来说道:“本来就是表兄妹嘛。” 真个“前七后八”,进关的第五天到蓟州;第六天中午在三河县打尖,当天到通州;第七天本可进京的,李煦决定到张家湾借曹家的房子,因为这趟回京,只是奉旨交庄亲王差遣,一时有无差使可派,尚不可知。如果在京候差,不但长安居,大不易;而且九陌红尘,无一不是当年意气飞扬之地,触处生感,心境难得平静,所以决定先在张家湾略作安顿,作为一个退步。 原送的解差,是早就由绥中县给了批票回文,打发走了;金大老爷另派了绿营官兵三名护送。在通州客栈写了给金大老爷的谢信,又包了十两银子作为犒赏,遣走了护送官兵;下一天上午,另雇两辆车,往南到张家湾。 李煦坐后面一辆;前面一辆是布里奇荐给李煦的一仆一婢,原是父女俩——十来年前,布里奇救了逃荒的一家三口,安徽人,姓周行三;女儿方在襁褓,小名顺姐。十来年以后,周三丧妻思乡,但老家并无基业,就能凑一笔盘缠回乡,又凭何为生?恰好李煦遇赦回京,不能没有个跟班;布里奇便替周三出主意,不如带着女儿伺候李煦两三年,有那放到安徽去做官的,将周三荐了去,岂不遂了回乡之愿。又说顺姐长得亭亭玉立,绝塞人烟稀少之处,也埋没了人才;如果跟了李煦到京里,一定能替她找个年貌相当的好女婿。就这样将周三说得死心塌地,带着女儿跟着李煦到了张家湾。 一路上李煦已将到曹家的房子,差不多就等于自己的房子的道理,告诉了周三。所以凭着李煦的指点,到了那一大片房子,在大门前停车以后,他首先跳下车来,直奔门房,咳嗽一声,提高声音问道:“门上那位大哥在?” 出来应接的中年汉子,名叫吴洛汉;将周三上下看了一遍问道:“尊驾贵姓?有何贵干?” “敝上姓李;是府上的大舅老爷。” “是吗?”吴洛汉皱了眉头,“你知道这家姓什么?” “谁不知道,姓曹。” “不错,你知道我们家大舅老爷,这会儿在那里?” “不会错。是这么回事——。” 一言未毕,洛汉已是又惊又喜的神色;越过他奔上去喊道:“真的是大舅老爷,怎么回来呢?” 原来李煦等得不耐烦,已让车夫把他搀了下来;此时自然不及细叙原故,只说:“老吴,他叫周三,还有个女儿叫顺姐。我要在这里长住。” “是,是!大舅老爷先请坐。”洛汉一面搀扶李煦,一面转脸问道:“车子是那里雇的?” “通州。” “车价已经给过了。”李煦接口对周三说:“让顺姐给他们一点儿酒钱。” 管钱管帐归顺姐,她很能干,跟车夫争多论少,一点不肯吃亏。等打发走了车夫,提着一个包裹进门房;看见曹家好些下人,围着李煦说话,不免有些腼觍。 “好了,大舅老爷请吧。”是吴洛汉说,“二厅宽敞,住二厅吧!” “我倒还是喜欢三厅。” “三厅现在有人住;就要进京的,等客人去了再搬好了。” 李煦点点头不作声。于是洛汉带着人将极简单的行李搬到二厅;三明两暗前后进,房子很大,李煦只用东半边,为的是向晚时分,犹有落日余晖的照耀。 家具是现成的,动用器物,备得有好几套,只开库房取来就是。吴洛汉带着一个名叫顺子的小厮,加上周三父女,很快地为李煦布置出一间卧房、一间书房;堂屋做了饭厅。周三父女便住后房,各占一间。 “今儿怕没有什么好东西吃。海味倒还有四老爷留下的在那里;现发也来不及了。而且,赵福也走了。” “本来,如今也不比从前了,不是经常有人来去,用不着养赵福这么一个好厨子在这里。喔,”李煦突然想起,“三厅上住的什么人?” “姓朱;拿着震二爷的信来的;昨天刚到,今天进京了。有个姨太太还在这里;听说是四老爷的季姨娘屋里的丫头。” “啊!”李煦想了一会,突然说道:“我知道了,只怕是芹官的老师。我听四老爷说过。不过,”他又疑惑了,“既是芹官的老师,怎么进京来了呢?莫非来赶考。可是,今年丁未,春闱已经过了啊。” 正在谈着,只见窗外人影闪过,悄然无声;接着门帘启处,出现了一个少妇,喊得一声“大舅太爷”,随即跪了下去,行了大礼。 李煦微吃一惊,急忙起身,虚扶一扶,一迭连声地说:“不敢当,不敢堂!快请起来。” 那少妇站起身来,含笑问道:“大舅太爷恐怕记不得我了。我是四老爷季姨娘那里的碧文。” “喔!”李煦报以歉疚的笑容,“我可真是记不起来了。请坐!坐了说话。” “是!”碧文这样答应着,却未落座;怔怔地看着李煦,千言万语,只挑出来一句:“鼎大爷呢?” “说来话长。你先坐了再说。” “是!”碧文转脸向吴洛汉说:“老吴,劳驾给我一个小板凳。” “不必,不必!”李煦用手一指,“你就坐椅子上好了。” “没有这个规矩。”碧文到底让吴洛汉取凳来,才在进门处坐下。 “刚才听老吴说,你们府里一位朱先生带着家眷进京;我听你们四老爷说过,不就是教芹官读书的那位朱先生吗?” “是!” “‘家眷’就是你啰?” “是!”碧文低着头轻声答说。 “嫁他不久吧?” “还不到一个月。”碧文已有窘色了。 “唷!还没有满月。”李煦笑道,“真是簇簇新的新娘子。” 碧文羞得脸泛红霞;顾而言他地问:“大舅太爷还没有吃饭吧?” “刚到不久。” “我记得大舅太爷胃口好,爱吃肉;我们那位老爷也是。我正好炖了一锅肉在那里,等我去端了来。” “不说朱先生进京去了;今天会回来?” “说是这么说;不知道赶得回,赶不回来。” “如果回来了,请过来见见。” “等他一回来,自然要跟大舅太爷请安的。” “不敢当、不敢当!碧文姑娘,你千万别这么说。” 碧文笑笑不答,掀开门帘走了。 李煦在苏州住了三十年,习于吴中的饮食;一看那碗油光闪亮的栗子红炖肉;再闻到那种甜津津的香味,不由得喉头啯啯有声,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你看我馋得这样子!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几次做梦;梦见陆稿荐的酱汁肉。今天,总算又尝到苏州口味了。”李煦又说:“我看你也就在这里吃吧,一面吃、一面聊。碧文姑娘,遇见你;你不知道我心里多高兴,我有好些话要跟你说;也有好多话要问你。” “是!我也跟大舅太爷一样。”说着,碧文便走过来替李煦斟酒。 “你别客气,请坐下来。”李煦便喊:“顺姐,你替朱太太拿副杯筷来。” “我自己来。”碧文放下酒壶回身握着顺姐的手说:“我叫碧文。你叫我碧文姊姊好了。” 顺姐无以为答;只是憨笑着。她是一张圆脸,这一笑越发显得稚气,碧文忍不住在她颊上轻轻拧了一把;然后牵着她的手,一起去找碗筷。 原来曹俯上年进京,听平郡王福彭谈起,府中虽有几个幕友,文字却都平常,加以都是上一辈手里的人,相处不免拘束。有心想在京中物色一两个笔下清通、仪容俊雅的幕友,却难得其选;而且当今皇帝,对诸门下,进用新人,颇为在意,亦不敢造次。因而托了曹俯,说是江南文物之邦,倘有这等寒士,愿意投靠的,不妨悄悄送进京去。 及至曹俯奔丧回南,百日已过,哀痛稍杀,与曹震谈起此事;曹震又与妻子商量,震二奶奶立刻就有主意。 “不现成有个人在那里;朱先生。” 曹震心想,朱实年方三十,文字、仪容都很过得去;而且口齿便给,杂学懂得又多,去当少年郡王的幕友清客,再适当不过。只是芹官的学业怎么办呢? “不会另找?”震二奶奶说,“四老爷本嫌朱先生教得不严。” “教得不严的话不必说,说了倒像嫌他不好,要想法子把他送走。” “何劳你说?”震二奶奶慢条厮理地说,“我还另有个算计,要把朱先生一颗心捆得死死地,教他忘不了咱们家。” “是啊!”曹震开始发觉举荐朱实到平郡王门下,有一样绝大的好处,“自从雍正元年那道上谕,不准京内外官员在诸王门下
行走以后;四叔每趟进京,也不过能见郡王两三次,而且有些体己话也不能说。如果有朱先生在那里,往来传话,遇事关照,益处可是太多了。不过,要他忘不了咱们家,可就得看他自己的良心了。” “啊!”曹震明白了,“你是说把碧文给朱先生做偏房?” “现在是偏房,要不了一年就会扶正;前儿我听人说,朱师母已经不能下床了。”震二奶奶起身说道:“我先跟太太说去;说好了,你跟朱先生去谈;都谈妥了,告诉四老爷一声就是了。” 从曹老太太一死。中门以内,名为马夫人作主,其实都托付了震二奶奶。马夫人唯一关心的,只是芹官的学业,所以听说举荐朱先生进京,便有些答应不下;因为他们师徒极其相得,马夫人也看得出来,芹官已不像从前那样见了书本就怕;如果换一位老师,不甚投缘,又当如何? “这我也想过。”震二奶奶答说,“芹官读书上进,还不是为了将来?说实话,如今咱家只靠郡王照应了;芹官是朱先生教过的,情分格外不同,将来有他在郡王面前说话,还怕芹官没有好差使?至于另外请先生,不妨多找几位挑一挑;不能说这么大一个南京城,就找不出一个能跟芹官合得来的教书先生,倒是郡王那里要个人,不见得就能觅到像朱先生那样的;就算觅到了,跟咱们家无亲无故,怎么会向着咱们?” 这番话将马夫人说动了;点点头说:“不知道朱先生愿不愿意进京?” “一定愿意。我再出个主意,他就更愿意了。老太太当年不是许了的,要把碧文给他?” 马夫人沉吟了一会说:“这件事做是可以做,不过朱师母病得很厉害;别为这个病上加气,就此送命,那可是造孽!” “不会的。听说朱师母最贤慧不过。”震二奶奶紧接着又说:“不过太太的话,也不能不顾虑;我格外小心就是了。” 于是,曹震在当天就跟朱实去谈,却不说是他举荐,只说平郡王福彭听人说起有他这么一个人,颇为仰慕,想约他进京,朝夕盘桓。 说是平郡王慕名罗致,在朱实心理上觉得是件不能推辞的事,不过,他倒也不是见着高枝儿就爬的人,略想一想答说:“承郡王厚爱,我还有什么话说。不过有两件事,难作安排。一件是令弟的学业——。” “这不要紧!”曹震打断他的话说,“自然要安排好了,才舍得放你。” “那好,这一件不谈。第二件是内人病在床上,去日无多;此刻不顾她,管自己进京,似乎不义。” “这是个难题。不过,听说师母极其贤慧;她如果知道你有这么一个机会,只为了不忍舍她而去,便丢掉这个机会,心里反倒不安。” “话是不错。不过,家里还有几个小的——。” “那,你请放心,我让内人拨两个靠得住的人,去伺候师母,照料师弟师妹。” 朱实想想了想说:“好!我回去跟内人商量。” “是的。这件事一定要跟师母商量。不过,我在想,师母倒不会担心别的;一定担心你一个人在京里,饮食起居,诸多不便。如果师母这么说,你怎么回说?” “我不知道!”朱实老实答说,“我还没有想到我自己的事。” “内人倒替你想过了,她说,朱先生进京,不能没有人照料;还是让碧文跟爵禄伺候了去好了。” 朱实一楞,“爵禄,如果我要去,倒想带他在身边。”他说,“碧文姑娘,可怎么敢当?” “大名应该改作朱老实。”曹震笑道:“你以为碧文还是伺候书房?自然是伺候得你无微不至。不过,这件事你自己斟酌,要不要告诉师母?” “内人倒不在乎的。已经跟我说过好几次,要我弄个人。” “那太好了。碧文如何,你一定比我还清楚。”曹震起身说道:“好久都不出门了;今早上那里散散心去。” 百日虽过,曹家多少依汉人的规矩,还不敢公然邀宴,也不赴亲友的应酬;自然更不敢涉足声色场中,不过玄武湖上载酒泛舟。曹震很下了一番说词,使得朱实跟妻子商量,已决定应聘进京了。 接下来就是在碧文身上下工夫;锦儿受命,在第二天上书房以后,找个藉口将碧文约了来,遣去小丫头,还关了房门,使得碧文大为疑惑。 “干嘛呀!是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事?” “要等你点了头,才能让人知道。”锦儿问道:“朱实先生要进京了,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啊!”碧文大为诧异,“是干什么去;怎么事先一点都没有听说?” “是到王府里去当师爷。”锦儿突然问道:“你看朱先生这个人怎么样?” 碧文心一跳,脸微微发红,“我那知道怎么样?”她说。“是咱们家请来的老师,当然得敬重。” “你误会了。不是说你不该敬重;是说你喜欢不喜欢他?” 碧文脸越发红了,“你扯什么?”她说,“我不懂你的话。” “我倒是想跟你说心里的话,你怎么老闪着我?”锦儿皱着眉说,“莫非你只要让我传我们二奶奶的话就够了?” “二奶奶说什么?” “她说,让你伺候了朱老先生。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碧文低着头不作声。心里是千肯万肯的了,但怎么样也无法从言语或表情中,作出正面的答覆。 “怎么样嘛?”锦儿心生一计,故意从反面去说:“想来你是觉得委屈,不愿意;可也得说个不愿意的缘由,我好跟震二奶奶去交代。” 这下,碧文有些着急了,脱口否认:“我可没有说不愿意的话!” “这么说,”锦儿笑道,“你是愿意的啰?” 碧文发觉上当了;只好这样回答:“还不知道季姨娘怎么样呢?” 这跟一般女孩议婚,逼急了只好说一句“随父母作主”是一样的道理;锦儿认为可以去复命了。 “季姨娘那里你别管,反正包在我身上,高高兴兴送你上轿。”锦儿又问:“你还回不回书房?” 如果朱实还不知道这回事,回书房不要紧;倘或已经知道,就难为情了。因此碧文问道:“他呢?震二爷跟他提过我的事了?” 这个“他”自是指朱实;锦儿故意扬着脸反问:“他是谁啊!” “啪”地一声,碧文打了她一下,“别使坏!”她红着脸说。 “你别害臊!”锦儿笑道:“反正消息一传出去,拿你取笑儿的人多着呢!依我说书房也别去了;可也不能回季姨娘那里,干脆就在我屋里待着;烧给老太太的锡箔摺不完,够你消遣的。” 第五章 最后一步也很顺利,曹俯认为曹震举荐得人;而且正好替芹官另觅严师。至于季姨娘那里,锦儿另有一番软哄硬压的说词,硬压是抬出曹老太太来,说是她的遗命;软哄自然是许她另找得力的人,代替碧文。但最能打动季姨娘的一番话是,碧文将来会照应棠官。 “朱先生原本忠厚,再有碧文在旁边;她是从小带棠官的,说老实话,看得棠官如自己兄弟一般,还有个不逼着朱先生照应棠官的吗?” “是啊!”季姨娘不胜欣悦,“我也说老实话,对碧文我还不是拿她当女儿看待?人心都是肉做的,她看在我平时待她的分上,也不能不照应棠官。” 后面这段话,大可不说;季姨娘就是这么语言无味,锦儿懒得再跟她多说,“好吧,”她站了起来,“你就准备嫁‘女儿’吧?” 虽是一句玩笑话;季姨娘倒认了真了,立刻找小丫头来开箱子,将她平日积的一些首饰尺头,挑了又挑,挑成一份“嫁妆”,只等碧文来了,“娘儿”俩还有好些体己话要说。 不道等到午饭以后,平时碧文总会抽空回来一趟的那时候,亦不见她的影子;倒是碧文的表妹夏云来了。 “季姨娘,”他说,“碧文托我来收拾她的东西。” 季姨娘大为诧异,“她自己为什么不来?”她问:“人呢?” “回家去了。” “回家去了?”季姨娘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如果她人在府里,为什么又让我来替她收拾东西?” “说得是啊!”季姨娘颇为不悦,“怎么一声不响,自己就回家去了呢?” “是震二奶奶交代的。” “她交代的?这不是欺侮人吗!”季姨娘脸都气白了,“我真不明白,她干嘛这样不通人情?” 说震二奶奶不通人情,在夏云觉得可笑极了。其实,正因为震二奶奶熟透人情世故,才有这么一个看来“不通人情”的措施。原来震二奶奶听锦儿转述了季姨娘的话,立刻想到,为了笼络碧文,她很可能将碧文认作义女;朱实就可以算是她的“干女婿”了。好好一件事,有季姨娘在里面搅局,一定会搞得糟不可言;所以断然决然地,即将碧文送回家,而且是锦儿送了去的,顺便跟碧文的父母说这头婚事。 这些内幕,夏云也都知道,只是不肯告诉季姨娘,由她去生闷气;自己悄悄收拾了碧文的衣饰杂物,归入两个箱子,却将箱盖打开,请季姨娘来查看。 “不用看了,”季姨娘问道:“你是怎么给她送去?” “请震二奶奶派人送去。” “不必!你想法子带个信给碧文,让她自己来取;我还有东西陪嫁她。” 夏云颇感为难;转念又想,自己犯不着卷入漩涡,反正她怎么说,照样转给震二奶奶就是了。 “你别管了!”震二奶奶向夏云说,“我自己跟她去说。” “是!” “我倒问你,碧文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有?” “有几样首饰,一双金镯子,三个宝石戒指,还有一个镶珠子的金表。” “那也不过几十两银子的事。”震二奶奶说,“我赔碧文就是。” 于是,派人将季姨娘请了来,震二奶奶亲口告诉她;已经派人去通知碧文了,让她自己来取她的东西。不过碧文的父母住在城外,这一天怕赶不来了。 事实上不但这一天,第二天、第三天,一直到第六天亦未见碧文的踪影。到得第七天,震二奶奶才派锦儿去告诉季姨娘,碧文已经跟着朱实上船进京;留下她的东西,孝敬季姨娘,作为多年主仆一场的报答。 听得这话,季姨娘仿佛当头被打了个霹雳,震得好半天说不出话,锦儿正好起身告辞。 “慢慢、慢慢!”季姨娘好梦方醒似地,一把拉住锦儿,“姑娘,你请坐下来,我有几句话想问你。” “好吧!请季姨娘说。” “碧文的父母许了这头亲事?” “当然,不然,碧文怎么能走?” “送了多少聘礼?” “二百两银子。” “办喜事没有?” “请了两桌喜酒。”锦儿答说,“也见了朱太太;碧文还给她磕了头。” “喔,”季姨娘问问,“你去喝了喜酒没有?” “轮不到我们去喝喜酒。不过,震二奶奶去了。” “还有谁?” “还有——,”锦儿考虑了一会,终于说了实话,“还有邹姨娘。” 这一下,将季姨娘气得几乎当场昏厥,“这是谁的主意?谁出这么一个绝户才想得出来的主意?”她咆哮着说,“我倒要问问她去,凭什么不让我去;倒让不相干的人去?” “季姨娘,你别错怪了震二奶奶,她倒是说了该请你去喝喜酒的;太太说不必,怕你见了碧文伤心。也是一番好意。” “莫非我现在就不伤心?”季姨娘悲从中来,真的“呵、呵”地哭了起来。 锦儿一面慰劝;一面失悔,不该说邹姨娘也被邀了去喝喜酒;设身处地想一想,也难怪季姨娘伤心。再看到她那涕泗横流,痛不欲生的模样,自然而然地在心里浮起一个想法:震二奶奶的手段厉害得太过分了!只怕跟季姨娘已结下了不解之仇。 转念到此,悚然一惊;从曹老太太一死,震二奶奶大权独揽,越发跋扈,行迹也颇有不检点之处,倘或季姨娘抓住什么把柄,这场风波闹开来不得了。 于是她说:“季姨娘,你别怨震二奶奶,她绝不是欺侮你;实在是怕你舍不得碧文,所以有些事瞒着你。其实,她也很有照应你的地方,昨天还跟我说,棠官大了;像他这种正在发育的孩子,吃饭不知饥饱,该替季姨娘想想,加她的月例银子;只等回过了太太,就可以拨给你。这虽是小事,也足见得她没有什么有意跟你过不去的心。” 季姨娘也不知道她的话是真是假?不过心里是宽慰了些,渐渐收泪说道:“姑娘你知道的;震二奶奶是一家之主,我也不敢惹她。不看僧面看佛面,到底我也替老爷生了个儿子;不该压得我连在棠官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这也是实情。锦儿也只能泛泛地替震二奶奶辩白几句;陪着坐了好一会,看季姨娘神态如常,方始辞去。 “听说季姨娘大哭了一场。”震二奶奶问道:“你是怎么跟她说的?” “怎么说,也不能让人家伤心。”锦儿答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我替二奶奶说了好话。” “什么好话?” “我说二奶奶要加她的月例银子——。” “凭什么?”震二奶奶打断她的话问。 “不凭什么。话可是我已经说出去了;如果二奶奶不愿意,就扣我的月例,加给她好了。” 震二奶奶想了想说:“也不能拿你的钱来给我做面子。好了,就算加给你吧;我添她二两银子的月例。”她停了一下又说:“银子虽只有二两,可是打从老太太去世,样样节省,只有她加了月例。” “就因为这样,才能让她心里好过些。” “哼!”震二奶奶冷笑道:“我才不在乎她好过不好过。” “何必!”锦儿劝道:“大家高高兴兴,和和气气,不省了多少烦恼?” 震二奶奶默不作声;算是听了锦儿的劝。 “京里来了人,带来一个想不到的消息。”曹震向他妻子说,“大舅太爷赦回来了。” “真的?”震二奶奶随即想到了李鼎,“他们父子已经回京了吗?” “此刻应该已经回京了。”曹震说,“四叔的意思,该派个人去看看。” “你看,派谁呢?” 曹震想了一会,突然说道:“派隆官去好了。” 一听这话,锦儿先就心中一跳,震二奶奶倒很沉着,“怎么会想到他?”她问,“他也不是干这种差使的人?” “莫非他就专干采办?”曹震冷笑,“年下那趟采办颜料的差使,可真让他搂饱了。美差都是他;苦差便也得来这么一两回,才能教人心服。” 震二奶奶先不作声;然后带些负气似地说:“反正我把礼备好了就是,随便你愿意派谁?”说了这一句,随即转脸跟锦儿闲谈:“碧文大概快到通州了吧?” “那有这么快?” “也差不多了。”震二奶奶又说:“碧文不知道见过大舅太爷没有?” “一定见过的。碧文在府里也快十年了。” “没有见过也不要紧;鼎大爷她总见过不止一回。大舅太爷到了京里,总要去见王爷;朱先生回去一说,自然就接上头了。” “是啊!”锦儿一面回答;一面眼看着曹震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便即低声说道:“二爷对隆官的意见深着呢!” “管他呢!”震二奶奶的语气很硬:“我才不在乎他。” “也别说这话——。”锦儿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了一句:“让隆官先避远点儿也好。” 震二奶奶不作声;坐下来端起一把成化窑的青花小茶壶,慢慢喝了几口;才说了句:“你别怕,一切有我!” “大奶奶,”新用的一个听差老刘,隔着窗子在喊,“南京来了一位姓曹的少爷,说要见大奶奶。” “姓曹的”三字入耳,碧文特有一种亲切之感;但却想不出“姓曹的少爷”是谁?所以只答得一声:“哦!”出来问道:“人呢?” “在门房里。” “有多大年纪?” “二十来岁、三十不到。” 那会是谁呢?碧文急于揭开谜底;一双在曹家走惯了的脚,自然而然地绕着四合院的回廊,出了中门,往前走去。 “啊!”谜底揭晓了,却更感意外,“隆官,你怎么来了?” “碧——,”曹世隆赶紧缩口,定定神笑道:“管你叫五嫂子吧!你没有想到是我吧?” “是啊!真想不到。你怎么找了来的?” “我先到张家湾,他们告诉我,你住在西单二条胡同西口,法相庵对面,问了两家才问到。”曹世隆又问:“五爷呢?” “上王府去了。” “喔,这里离石驸马街不远。” “隆官,你住在那里?”碧文说道:“里面坐吧!” “我住在顺治门外上斜街三元栈。”曹世隆一面走、一面问:“大舅太爷住在那儿?” 这时已到了客厅,碧文招呼客人落座;亲手去倒了茶来。曹世隆便又道明了进京是专为来慰问李煦的。 “不巧,昨天上易州去了。他一个人,年纪大了,不能没有人照应,我就请他住在这儿。” “怎么?”曹世隆问:“鼎大爷呢?” 可说之事正多,碧文却先须作款客的安排,最要紧的是,先要派老刘到王府去问朱实,什么时候可以到家?因为曹世隆虽非曹家的“正主儿”,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曹字,须当做自己人看待,可是毕竟男女有别,朱实早归,自不必言,即或要晚一点回来,也还不要紧,就怕这天住在王府,那就只好早早开饭,尽了做主人的心意,然后早早送他回客栈,到得明天朱实回家,再作道理。 “京城里可跟咱们在南京大不一样。”碧文诉说她的感受,“在南京,每天什么时候起来,什么时候该预备上床了,就像刻了模孔似地,天天如此;这里可就没有准了,有时候回来得早,有时候回来得迟,有时候说王爷天不亮得上朝,有个什么奏摺要赶出来,当面递给皇上;就得大半夜不睡,等王爷进了宫才能回家。等门常常要等到五更天。” 曹世隆笑道:“那不正好赶上热被窝?” 一听这话,碧文便不作声;心里警惕,在曹家有时候听季姨娘在说,似乎震二奶奶跟隆官不干不净。想想应该是不会有的事;大概就因为他爱说这种不庄重的话之故。 这样默不作声,僵在那里,当然不好;碧文索性起身说道:“隆官请坐一坐;我到厨房里看看去。” 碧文只用了两个人,一个是门房兼打杂的老刘;一个是来自三河县的齐妈,是个三十多岁的寡妇,碧文看她一双眼睛不大正派,只以做得一手好菜,就将她留下来了。 “大奶奶,”齐妈正在剁肉;暂时住了手问:“来的这位爷,吃得来面食吗?” “怎么吃不来?” “我以为跟老爷一样,不爱面食,能吃就好,我烙几个盒子吧!” “对了,早点开饭。”碧文定了主意,“有点费工夫的菜,不必做了;去叫个‘盒子菜’,把王府送的南酒开一坛,喝完酒,做个什么汤吃烙盒子。好让客人早一点儿回客栈。” “这一说,我可省事了。不过天气热了,有些作料搁到明天,变了味也可惜。” “不要紧!回头慢慢儿做出来,不动筷子就不会坏。” “说得是!”齐妈将她那双不正派的吊梢眼,瞟了碧文一下,“大奶奶心思真快,又是赛观音的模样儿;怪不得老爷一回家,就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了。” “啐!”碧文微微呵斥,“那来的那么多废话。” 齐妈笑笑不作声;碧文却有99lib.些踌躇,事情交代完了,没有再留在厨房里的必要,但又不想到客厅上去陪曹世隆。想了一下,有了个计较。 “我来剁肉;你去叫盒子菜!” “让老刘去跑一趟好了。” “老刘到王府里去了。” 于是齐妈放下厨刀,先解围裙后洗手;然后从搁板上取下一个梳头盒子,用一个涂了玫瑰油的粉扑子,将头发抿得油光闪亮,一丝不乱,才翘着脑后发髻上高高的一个“喜鹊尾巴”,一步一摇地走了出去。 出厨房本有条夹弄,直通大门;齐妈为了看看客人的样子,特意穿过客厅。可又不能无缘无故地从客人面前晃过;因而倒了碗茶,捧到曹世隆面前,未语先笑,接着是斜瞟一眼,方始开口。.99lib. “大爷,请用茶。” 曹世隆正站着在看“宫门抄”;齐妈又是弓鞋无声,骤听有声,倒微微一惊,急忙转眼看时,视线跟那双不大正派的眼光,碰个正着。 “喔,多谢!”曹世隆微笑着,从托盘中拿起盖碗,双眼却仍看着她。 齐妈格外殷勤,左手抓住托盘、右手去接盖碗;意思是要他搁在茶几上。这一伸手,曹世隆又不免注目;原来她小指甲上还用凤仙花染红了的。 “怎么只染了一个指甲呢?” 齐妈将小指往里一缩,藏在掌中;拿茶碗搁了在茶几上,方始答说:“成天干活,还能都染红了?不叫人笑话!” “你们大奶奶脾气挺好的,不会笑话你。” “街坊要笑话啊!”齐妈问道:“大爷尊姓?” “我姓曹。” “啊!原来是我们大奶奶娘家人来了!” 这时碧文正走了出来,一听有声音,不免奇怪;再听是齐妈的声音,越发奇怪。不由得便站住脚细听。 “对了!我是你们大奶奶娘家人。”曹世隆问道:“大奶奶待你怎么样?” “那可没有得话说。我们大奶奶又能干、又贤慧,最体恤下人的。我跟我们大奶奶说:将来老爷放了外任,一定得把我带去,反正我一个人儿,也不累赘。” “怎么?你还是一个人;你丈夫呢?” “早就丢下我去了。” “没有孩子?” “无儿无女,苦人儿一个。” “可怜!可怜!”曹世隆问道:“你守寡守了几年了?” “十二年了。” “十二年了!”曹世隆又问:“你倒守得住?” 听到这里,碧文可是听不下去了;但如一闯进去,彼此都没有意思,只好悄悄地又退回厨房。心里在想:这齐妈用不得了!接着又想,曹世隆原来是这么一个人!看起来季姨娘的话,也不是全无影响。 正又好笑、又烦恼地在那里盘算齐妈的去留时,老刘回来覆命,说朱实听得有曹家的人来,颇为高兴,他今夜何时回家,无法确定;且先把客留下来再说。好在李煦到易州去了,现成的空铺,并不费事。 “不!”碧文毫不考虑地说,“不必留客人在家住。”紧接着又叮嘱:“大爷的话,你也不必跟客人提起。” “是!我明白。” 到得开饭,碧文只让老刘向曹世隆致意,自己并不出来相陪。一般的规矩原是如此,碧文也不算失礼;不过曹世隆不免纳闷,觉得女主人似乎前热后冷,却想不出是何道理。 直到吃完喝茶时,碧文才又出来敷衍了一阵;曹世隆自觉无趣,起身告辞,碧文说了一句:“明天再请过来。”自己先走到堂屋门口,等着送客。 也就是一盏茶的工夫,朱实兴匆匆地赶了回来;进四合院看堂屋漆黑,微觉诧异;穿过天井向迎出来的碧文问道:“世隆呢?” “回客栈去了。” “怎么?他不愿住咱们这里。” 碧文不答,往回走入卧室;等朱实跟了进来,才低声说道:“我没有留他。” “为什么?” “我告诉你一个笑话,有咱们家那样的老妈子,就有那样的客人,一见了面,有说有笑,倒像前世结下的缘分。”碧文将她的所见所闻,细细地说了给丈夫听。 “难怪你不留他。”朱实问道:“他进京来干什么?” “四老爷跟震二爷,派他来看看大舅太爷。另外有没有别的事,可就不知道了。” “你没有问他?” “我懒得问。” “难得有南京的人来——。”朱实叹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不是我故意慢客。你对曹家的人好,我也有面子;再说留他在这里住,也不费什么事,我又何乐不为?实在是,我觉得他有点可怕!” “可怕?” “是的。”碧文忧心忡忡,“我真怕会出事;尤其是想到季姨娘。” “我,”朱实大感困惑,“我真不懂你说的什么?” “但愿我是瞎担心,”碧文顾左右而言他地问:“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本说有首和四阿哥的诗,要跟我商量;后来叫人出来说:心情不好,明天再琢磨吧!后来我才知道,是老王爷又犯脾气了;为了有人孝敬老王爷两千银子,王爷说应该退回才是。爷儿俩争了几句;老王爷一赌气,拿起银锞子往外扔,把个金鱼缸都砸碎。” “真是!”碧文也叹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朱实不作声;只说:“倒杯药酒我喝!早点睡,明天一早我到客栈里去看他。” 碧文便将朱实每晚临睡前照例要喝的药酒,倒了一杯来;另外用一只三格果盘,装了些松仁、橄榄、肉脯供他下酒。接着便去铺好了床;自己坐到梳妆台前去。 这是朱实最惬意的一刻;喝着酒看碧文卸妆。而心里总是充满了感激曹家的念头;因而又想起曹家来的人。 “他是奉命来看大舅太爷的,咱们得替他安排,跟大舅太爷见面。易州的‘万年吉地’是禁地,又进不去。我看,明天打发一个人去把大舅太爷接回来。” “他刚到工地,又是听差遣的人,不能说回来就回来。再说,既是禁地进不去;打发人去了,还不是单身回来。” 轻描淡写几句话,将他的打算,驳得干干净净。朱实又惭愧、又佩服;笑着说道:“你的心思比我细,主意比我多;索性你说吧,该怎么办?” “只有写封信给大舅太爷。内务府常有人到易州,托他们捎了去,等大舅太爷回信来了再说。”碧文接着又说:“你明天到客栈跟隆官说,大舅太爷怕有些日子才能回来,他京里有事,尽可以先去办。送大舅太爷的东西,不妨先挪到咱们家来。” “说得不错。内务府的人都是一早走;我先把信写好了它。” “在书房里,还是在这里写?” “在这里写好了。” 于是碧文披散着一头长发,便走来照料朱实写信,笔墨纸砚都齐备了,又将油灯剔亮;自己坐在一旁,一面用把牙梳通头发,一面看他写信。 “喔,”写到一半,朱实突然将笔放下,“有件很要紧的事,忘了告诉你;今天太福晋,打发人出来问起你。” “怎么?”碧文诧异,“问起我?” “太福晋”是指平郡王福彭的母亲,也就是曹寅的长女。她打发丫头来说:“听说朱师爷的姨太太,是太福晋娘家那一房的人。太福晋想见见。”朱实当时回答:“是曹四老爷季姨娘屋里的人。”这话不便照样说给碧文听,只好含糊其词了。 “是的,问起你。还想见见你。我看,你明天得进府去请个安。” 碧文点点头,“我也想过,是不是该去请安?想想好像有点冒昧,所以没有跟你说。”她说,“既然如此,我应该就去。不过,照规矩,应该先请示太福晋,什么时候合适?” “好!我明天就去问。” 碧文想了一下说:“明天你先去看了隆官;回家来将老刘带了去。我预备好了听信儿;怕万一太福晋说:这会儿就合适,让她来好了。我马上就可以走。” 怎么到王府倒是商量停当了;可是怎么去见王妃?应该穿什么衣服,有些什么礼节?碧文不免茫然,首先衣服就莫衷一是。 “自然是穿礼服。”朱实随口答了一句。 “我也知道得穿礼服;何劳你说?我要问的是穿旗袍,还是穿裙子?” 着裙是汉装,从朱实这面来说,理当如此;但见旧主,便得照旗人的规矩。此外碧文还有一层不便明言的私衷,如是汉装,妾侍不能着红裙;旗人的衣着,嫡庶之分,不甚明显。所以碧文愿意穿旗袍。 “那就穿旗袍好了。”朱实一味依藏书网从,“随你高兴。” “可是,我又不会踩‘花盆底’。” “那就别踩!穿一双绣花平底鞋也一样。” “头上‘两把儿头’,脚底下是一双便鞋;不伦不类,那有多寒蠢。” 朱实也觉得不甚合适。在曹家所看到的都还是汉装妇女;一入王府,常有机会得见旗下贵妇;“两把儿头”就得配上不容易走得快的“花盆底”一摇三摆,才显得雍容贵重。尤其是花信年华的少妇,养着极长指甲的手中,握一块彩色大手绢助势,更如风摆杨柳,袅娜生姿;如穿平底鞋,就绝不能有这种轻灵美妙的姿态。 “算了!”碧文下了决心,“索性照我原来的身分;也显得我不忘本。” “也随你。我都无所谓。”朱实问说:“得买点什么像样的东西带去吧?” “不必!不必花那种冤枉钱。王府里什么没有?论理,应该拿自己作的活计,或者作两样菜跟点心孝敬,才算是一点诚心。”碧文想了一会说,“索性这样吧,你明天进府,托人跟福晋去请示,就说我后天上午给福晋去请安。合适不合适?” “对了!这样从容一点儿,反倒好。” 碧文从容,他也从容了;写完了信,又写一张名片,将老刘唤了进来,交代送信。 “你这会就到内务府尚大人那里去一趟,跟门房说,拜托尚大人看有谁到易州,把信交了下去;捎到了,能给回信最好。” 朱实所说的“尚大人”,名叫尚志舜;现任内务府总管。这尚志舜本名尚之舜;是平南王尚可喜的幼子。“三藩之乱”,响应吴三桂的是尚可喜的长子尚之信;尚可喜本人及次子之孝一直输诚,忠顺不叛,所以三藩乱平,除了尚之信赐死以外,对尚之孝毫无处分。尚可喜是早在康熙十六年便死在广州;六年以后,尚之孝奏请葬父辽东海城;但一回海城,逗留不归,议政大臣追诉当尚之信反叛时,尚之孝不能大义灭亲,断然讨伐;现在藉口葬父,久留海城,说他“计图宴逸”;实际上是怕他有异心,所以建议革职后“与其子弟并籍入内务府”。从此,内务府除了包衣,有汉军。 尚可喜有七个儿子,除了长子以外,都隶属于内务府;名字改了一个字,由“之”变“志”。尚家是汉军镶红旗;与满洲镶红旗的防区相同,所以跟平郡王府的关系很密切。当初曹寅嫁女,平郡王府的喜事,即由尚志舜的胞兄尚志杰承办;那时的尚志杰已升为内务府总管大臣,年迈病故,由尚志舜接补遗缺,仍旧与平郡王府走得很近;所以朱实入王府未几,就跟他很熟了。 连夜将信送到尚志舜家,结果是原件带回。尚家的门房告诉刘二说,他家主人明天一大早有“内廷差使”;寅刻便须进宫,已经睡下了。信不敢收,怕耽误了。不过尚家门房指点刘二,明天大概辰时左右,尚志舜会出宫到内务府;是不是要派人到易州,也在那个时候才知道。有信托带,最好到时迳至内务府接头。 于是第二天上午主仆一起出门,老刘送主人到了三元栈,才转往内务府。朱实关照老刘,信是否当天带出,何时方能到达李煦手中?务必问明白;他在三元栈等信息。 这样,曹世隆也就知道了,可以估计何时才会有李煦的覆信;心里有个打算。 去了有一个多时辰;朱实跟曹世隆细叙别后的境况,几乎快词穷了,才见老刘来覆命。 “信跟片子一投进去,里头传话出来,要我等一等。后来派人出来说:‘要下午才有人到易州;信得明天上午才能来到。’另外,尚大人有封覆信,让我带回来。”说着,刘二从护书中取出一封信,递给朱实。 信封得很结实,但信封上画得有“十万火急”的记号;朱实便毫不考虑拆了开来,抽出信笺一看,不由得皱了眉头。 “只怕又有麻烦了。唉!”朱实重重地叹了口气。 “朱五爷,”曹世隆自然要表示关切,“出了什么事?你请宽心,有王爷在,慢慢想法子。” “不是我有麻烦。我是说府上。你看!”朱实顺手将尚志舜的信,递了过去。 信未看完,曹世隆的脸色就变了,是很不自然的样子;等看完将信交回,说了句:“没有麻烦则已,倘有麻烦就小不了。” “是啊,我也这么想。” “那么,请问朱五爷,现在打算怎么样呢?” “自然是尽快通知令叔跟令叔祖。” 朱实是指曹震及曹俯;他心里倒在想,看曹世隆如此关切,真不妨让他赶回去送信。不过,人家刚刚到京,连李煦都还没有见到;他自己总也有些至亲好友托办的事要料理,让他赶回去送信的话,实在有些说不出口。 不道他还沉吟未定,曹世隆居然自告奋勇,“朱五爷,”他说,“反正对大舅太爷的心意到了,见不见面都无关紧要;不如我就提前回南,将这个信息带回去。” 朱实大为高兴,“‘固所愿也,不敢请耳’。若得世兄辛苦一趟,再妥当不过。”他又问:“世兄打算那一天动身?” “说走就走。”曹世隆答说:“我马上要柜上雇车来;来得及明天就动身。” “一定来得及。”朱实起身说道:“我这会儿回王府去写信;晚上仍旧到舍间小酌,算是饯行。” “是,谢谢。” 话一出口,才想起临出门以前,碧文告诉他的话:打算做四样完全江南风味的菜跟点心,再找两样平时做在那里的活计,明天带到王府,作为进见之礼。料想此时正忙得不可开交,如何又约曹世隆来家吃饭? 这样想着,深悔孟浪;但已订了约,不便改口。心想好在见大福晋一事,尚未定夺;延一两天亦自不妨。不过,得赶紧回家跟碧文说明白。 这一折回来,碧文自然诧异;朱实陪个笑说:“我约了曹世隆,今天晚上来吃饭,是为他饯行——。” “怎么?”碧文越发诧异,“要回南了。” “是的。” “那,那是怎么同事。” “你别打岔,先听我说完。今天要请客,明天进王府,只能缓一两天了。至于曹世隆要回南,是他自告奋勇;有个消息,必得赶紧通知四老爷跟震二爷——。” “什么消息?”碧文忍不住又抢着开口了。 “你看!”朱实将尚志舜的信,取了出来。 碧文看了信的表情,是朱实所不能了解的;因为不是忧虑,而是气愤。 “这个祸,就是隆官闯的,不能光托他送信;光托他会耽误大事!” “怎么?”朱实的双眼睁得滚圆,“何以说是他闯的祸?” 碧文闭口不答;管自己思索,只见她脸上的肌肤绷得越来越紧,最后是愤不可遏,不顾一切的声音:“反正曹家的什么秘密都不必瞒你了,我就跟你实说了吧,震二奶奶跟他有一腿;硬在震二爷面前替他讨了个采买颜料的差使。不知道是什么下等货色报了上等价钱!你说,能不掉色吗?” 朱实骇然,望着碧文好半天才说了句:“怪不得!他听见这个消息,脸上一阵阵地,好不自然。” “为了这件事,震二爷跟震二奶奶闹别扭,也不止一天了。”碧文又说:“‘哑巴吃扁食’,他自己心里有数。干嘛自告奋勇,是赶回去料理自己的事,说不定就带着要紧逃之夭夭了;那里敢把这个信息去告诉四老爷?” “说他会瞒住这个消息,话不错;若说他会逃之夭夭,绝不会的。是旗人,逃到那里去?那里也逃不了。” “他那里在旗?”碧文答说:“曹家是宋朝开国名将曹彬的后代,人很多;当初只有四老爷的曾祖还是高祖那一支投旗,其余的还是汉人。等到曹家当织造,大大得意了,各地姓曹的,都来投奔;老太爷那时跟大舅太爷郎舅俩,轮流放盐差,吃闲饭的人不知多少;隆官他爹就是这么来到南京的。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曹字,一旗一汉,隔得可远着哪!” “我那知道其中还有这么多讲究。”朱实想了一下说:“如今只有另外找人,专程南下去报信;至于曹世隆,我看只有找个藉口把他留了下来。” “那,”碧文说道:“只说大舅太爷一半天就回来,应该见了面,跟他讨个主意,再回南京。” “不错,不错!遇到这样的事,四老爷巴不得能请教大舅太爷;有这样讨教的机会,岂可错过?” 于是朱实匆匆写好了信;信是写给曹震的,不便明告是尚志舜透露的消息,只说“闻自内廷”。碧文看完他写的信,不由得又叹了口气。 “这封信一到,震二爷跟震二奶奶可不闹翻了天?幸亏老太太过去了,不然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子?” “那可是没法子的事!有这么一个消息,总不能不告诉他。我这就去找提塘去。” 各省都有“提塘官”驻京;自以两江为首,共有三名提塘官,朱实跟为头的杨都司很熟。当面一托,杨都司满口应承;恰好第二天逢五送“塘报”,顺便带去,有半个月曹震就可以收到朱实的信了。 到了下午在王府事毕,朱实先到三元客栈,看曹世隆正在督促他随带的小厮,收拾行李,便即说道:“世兄,不必忙了!正好王府有差官到南边去,我就先捎了信去了。世兄,你还是等大舅太爷从工地回来,一则是专诚致意,理当等待;二则,大舅太爷到底见多识广,经得风浪也多,这件事如果能想个什么法子,在京里就撕掳开了,不就省了好多事了吗?” 曹世隆先是一楞;听到最后,脸色大为开朗,“是,是!朱五爷说得不错;我就等大舅太爷回来。”接着关照小厮:“行李不必捆了。” 朱实仍旧将曹世隆邀了回去吃饭。碧文打了个招呼,就不再露面了;只见齐妈进进出出,忙个不停。曹世隆亦总是目送目迎,浑然不觉主人已在注意他了。 “世兄,”朱实故意问道:“御用的衣料,何以会掉色?这件事似乎有点不可思议。” “都是染得不好。” “不是颜料不好?” “颜料怎么会不好?进贡用的,谁敢马虎?不过,这两年染织房的老人死了好几个;新手经验不足,染得不够实在,就会掉色。这两年,四老爷不管事;都——。”曹世隆突然把话咽住;接着摇摇头,发一声微喟,作出不愿多谈的神情。 “既然是进贡的绸缎,怎么交给新手呢?老人总还有几个吧?” “老人虽有,上头不管,也是枉然。”曹世隆说,“恐怕像这
九九藏书
样掉色的情形,以后还会有。” “那可不得了!”朱实失声惊呼,“一之为甚,其可再乎?” 听这一说,曹世隆搁下筷子;有点茶饭不思的模样。主客愁颜相向;不识相的齐妈便在一旁似笑非笑地问道:“老爷跟曹少爷怎么啦?” 她刚说这一句,只听碧文在里面大声喊道:“齐妈!” 这一喊不但齐妈,主客亦都微吃一惊;齐妈匆匆奔了进去,只见碧文把脸沉下来了。 第六章 李煦是第四天下午回家的,比预定的日期早了一天,便似不速之客;碧文高高兴兴地将他接了进去,随即派老刘到王府及三元客栈去通知朱实与曹世隆。 “本说庄王今天要来,我不能不等他;昨晚得信,不来了。”李煦笑道:“他不来,我可要来了!” “你老人家越早回来越好;有件事要等你来拿主意。” “什么事?” “我也说不清楚,回头让我们老爷来跟大舅太爷细谈。”碧文问道:“开饭还得一会儿;饿不饿?要不要卧两个鸡子儿你点点心。” “好!”李煦沾染江南的语言风俗比曹家来得深,老实用南边的话说:“我来两个水铺蛋。” 等碧文刚把鸡汤水铺蛋端了来,曹世隆已先到了;他本要到朱家来,路上遇见老刘,方知李煦已到,匆匆赶九九藏书了来,进门喊一声:“大舅太爷!”随即跪下磕头。 “不敢当,不敢当!”李煦起身答说;等曹世隆礼罢,他拱拱手说:“世兄,恕我眼拙,不知道在南京见过的。” “见过的。不过你老人家一定记不得我。”曹世隆说:“我比震二叔晚一辈。” “喔、喔!请坐。你震二叔,还有——,”李煦转脸又问碧文:“这位世兄跟四老爷怎么称呼?” “叫四爷爷。” “你四爷爷跟你震二叔,好吧?” “托大舅太爷的福。四爷爷跟震二叔,还有二婶儿,听说你老得了恩典,高兴得不得了。特为派我来给大舅太爷请安。还捎了点吃的、用的东西来,都是震二婶亲手调度的。” “都搁在你老屋子里呐。” 碧文刚说得这一句,曹世隆便又接口:“等我取了来请大舅太爷过目。” 东西是装在一个极大的箩筐中,曹世隆一个人搬不动;碧文想助他一起去抬了来,却又有些不情愿。正好齐妈新沏了茶来;立即自告奋勇。 一前一后到了李煦的卧室,齐妈立刻作怪了:先是回身瞟着曹世隆,然后用食指按在唇上,示意禁声,倒像他要说什么调情的话,特意提出警告似地。 曹世隆本无此意,见她有意勾引,自然不必客气;一把抱住,在她鼓蓬蓬的胸前大大地摸了几把,方始放手。 “唷!挺沉的的呢!”齐妈试一试箩筐说。 曹世隆捏一捏她的手,提醒她说:“当心篾片上的刺。” “我身上有刺。”齐妈放得极低的声音:“别碰我。”说着,又斜瞟一眼。 “我住三元客栈,东跨院北屋,西首第二间。”曹世隆同样低着声音回答。 齐妈点点头,不再作声。两人抬着箩筐到厅上;齐妈用剪刀剪断绳索,曹世隆掀开盖子,一一指点,无非鞋袜、食物、药品之类。其中有一包孙春阳的松子糖;李煦尝了一块,眼泪直往下掉。 除了齐妈,都知道他的眼泪从何而来?碧文要转移他的心境,故意说道:“你老人家到山上住了几天,怎么得了个迎风流泪的我毛病?”一面说,一面将一方手绢递了过来。 “啊!”曹世隆突然想起,“还有样要紧的东西。”他从衣服夹袋中取出一个手巾包,里面是一封曹俯给李煦的信。 信用“大舅父大人尊前敬禀者”开头,接叙得到蒙赦的喜信,全家庆幸;特派曹世隆进京探望。信不长,比较要紧的话,只有一句,如果日常用度有所匮乏,可在通州源和典当支用。 曹家是源和典当的股东;知道这回事的人,不出十个,连李鼎都不在其内。李煦自然知道;当年是曹寅有意留下的一个退步,股本七千银子,连年营运,利上滚利,如今倘或拆股,起码可分十万银子。当李煦抄家,有亏空要补时,很希望曹家能在源和拨借个三、五万银子,但曹家并无表示,他亦不便开口。此刻看曹俯信中这么说;心知以前是他不能作主,现在曹老太太已经去世,大小可以拿个主意;虽说范围限于“日常用度”,要支用亦不过两三百银子的小数,但毕竟其情可感。 “四老爷是忠厚的。”他对碧文说了这一句,收起了信,向曹世隆问道:“如今还是震二奶奶掌权?” “是!”曹世隆答说:“也亏得震二婶在撑着。” “公事呢?仍旧交给你震二叔?” “四爷爷有时候也管。”曹世隆又说:“不管也不行。” “怎么呢?” “震二叔的精神不如从前了。” 一听这话,李煦那两道斑白的浓眉,几乎拧成一个结:“才三十几岁的人!”他微喟着,“必是害在酒色两个字上头。” 曹世隆与碧文都不敢答腔;就这沉默之际,听见朱实的声音了。 进门先给李煦请安;接着招呼了曹世隆,才坐下来说道:“今儿一早听说有上谕:圣祖荣妃薨逝,派庄王率侍卫二十员去奠酒。庄王既不去易州,我就猜想你老会提前回来。果然让我猜到了。” “喔!”李煦很注意地问:“荣妃去世了?” “是的。昨儿去世的。” “另外有恩旨没有?” “没有。” “也没有让三阿哥来穿孝?” “大舅太爷是指诚亲王?” “是啊!” “没有。”朱实又问:“荣妃是诚亲王生母?” “对了!”李煦想了一下说,“大概快八十了吧?” “怎么?”朱实不解地问:“比老皇帝年纪还大?” “可不是!比老皇帝起码大两三岁。姓马,也是回子。老皇第一位阿哥,名叫承瑞,就是荣妃生的;那时老皇帝只有十三岁,还是十四岁,我记不清了。” “十三岁。”碧文很有把握地说。 “咦!”朱实问道:“你怎么知道?” 碧文何能实说,芹官偷了震二奶奶一本春册子,从春雨那里“开了智识”;大家私下谈论,或许会跟先帝那样十三岁得子。不过说假话也容易。 “我听老太太说的。” “荣妃一共生过五个儿子,只留下三阿哥一个。”李煦不胜感慨地,“竟不能送终,荣妃恐怕死不瞑目。” 诚亲王是由于招纳陈梦雷修书,见嫉于当今皇帝;故意派他去守陵。这些宫禁的恩怨,多谈没有好处;碧文心细,也识得利害。当即把话题扯了开去。 “快开饭了,我看看去。”她向朱实使个眼色,“你倒不问问大舅太爷,工地上住得惯不?” 朱实深深点头,表示充分领会;但他却别有话说:“大舅太爷,有个消息,可是不大好!”他说,“你老看应该怎么办?”接着,便将得知御用袍挂掉色之事的经过说了给李煦听。 李煦很沉着,听完说道:“这种情形是难免的;料想不会有大处分。” 一听这话,朱实跟曹世隆的表情,在大出意外之中,大不相同,一个是诧异不信;一个是喜逐颜开。 “类似事情,我遇到过;江宁也遇到过;大致是罚薪。” “那是康熙年间的事吧!” “对了。” “可是——。”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李煦摇摇手,打断朱实的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果要严谴,早就找别的大案,把这个人牵了进去,不必在这种小事上找岔子。题目小,文章也做不大。” “是,是!”朱实衷心钦服,“真是非请教大舅太爷你不可!这种事只有你老看得透。早知如此,我不必急着写信了。” 李煦双眼倏张,是吃惊的神气,“怎么?”他问:“你已经写信到江宁去了。” “是!”朱实不胜困惑地。“有什么不妥吗?” 李煦不答;好一会才答了句:“也没有什么关系。”接着转脸又问:“世兄,什么时候回?” 曹世隆本要急着赶回去,为的是自己闯的祸,得赶紧料理;此刻也仍是要急着赶回去,因为要用李煦的话去表白;此是常有之事,至多罚俸,不会有大了不得的处分。这样震二奶奶就不怕丈夫跟她吵了。 “我在京里也没有事。”他说,“想来四爷爷跟震二叔他们,接到朱五爷的信,一定很着急;我得赶紧把大舅太爷的话去告诉他们。” “对了!你早点回去吧。那天走?” “明天来不及了,后天走。” “明天再请你过来一趟。我有封信,请你带去。” “是!我明天下午来给大舅太爷辞行。” “辞行不敢当!今晚上,我借花献佛,好好跟你喝两盅。一则道谢;再则饯行。”李煦问朱实:“朱五哥,咱们那位姑奶奶呢?” “姑奶奶”是宠碧文的美称;朱实用鼻子嗅了两下答说:“你老回来了,她当然得炖个冰糖肘子;这会儿一定是在厨房里。我去叫她。” “不忙!不忙!我是说,如果来得及,看替我捎来的火腿跟笋干,能不能弄出来吃?” “是了,我告诉她去。” 于是朱实到厨房里将碧文唤了出来;转达了李煦的意思以外,同时将曹俯不至于会有什么大处分的话也告诉了她。 这是个好消息,碧文愁怀一宽;便就现成的火腿、笋干、干贝等物,又多做了两个菜,宾主三人,开怀畅饮,到二更天方始散去。 送客回来,只见碧文已沏了一壶由曹世隆送来的洞庭碧螺春;装了几样精致茶食,陪李煦在闲谈。 “五哥,你坐这里。”李煦床前设两张靠背软椅,自己坐一张,另外一张给朱实;等他坐定,方又说道:“这隆官,我记不得见过他;看他那双眼睛,跟齐妈倒正好配对儿。” 听得这一说,朱实跟碧文掩口葫芦。 “刚才听姑奶奶说起,才知道御用褂子掉色,都是他从中捣了鬼之故。这件事有他夹在里面,格外要留心;本来无事,说不定庸人自扰,弄出事来。”李煦急忙又说,“五哥,我可不是说你给曹家去信是庸人自扰。” 朱实是极开朗的性情,平静地答说:“你老这话多余。不过,我倒有句忍不住要说的话;似乎我送那个信,大可不必。其故安在?大舅太爷能不能跟我说一说。” “你送信,纯然是关切,做的对。我怕曹家叔侄,处置有所不妥。如今大家都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心情;有个风吹草动,不问利害是非,只当大祸临头,亟亟乎求自保之计。或者乱钻门路,或者藏匿产业;今上最讨厌这个!”李煦又说:“你们在南边,我后任的事,你总听说了。” 那是指胡凤翚;前年降旨革职查办,吓得自缢而死。当时就颇引起猜测,不知道他何以会获此严谴;但由他畏罪自裁这一点来看,很可能是年羹尧的亲密党羽。 当朱实转述了传闻;李煦失笑了;他说:“什么年党?他就因为不是年党,而唯恐他人误会他是年党;庸人自扰,自己送了自己的命!” 原来胡凤翚之被放为苏州织造,是他的妻子托胞妹;也就是年贵妃向皇帝进言,方得如愿。胡凤翚是下五旗包衣,他这个佐领,拨在“雍亲王”门下;为了拉拢交情,对同旗的婚丧喜庆,无不大加应酬。这就犯了皇帝一直希望“包衣”安静的大忌。及至年羹尧失宠,将兴大狱;胡凤翚因为年羹尧以前由于郎舅至亲,替他在皇帝面前说过话,唯恐被误会为“年党”,所以到处打听“年案”的情形,同时极力“撇清”。皇帝知道了这回事;大为愤怨,却又不出以明白告诫,只在朱批谕旨中,冷嘲热讽,隐隐然提出非常严重的警告,越发吓得胡凤翚胆战心惊,寝食不安。所以一到奉旨降职查办,自问绝无邀得宽贷的可能,便一索子吊死了。 “你看,年家老大就很懂诀窍;不管他老弟出了什么事,照常在内务府当差。不是安然无事吗?” 李煦指的是年羹尧的胞兄年希尧;朱实想想果然,当即说道:“这番道理,说不定曹家叔侄识不透。你老应该再写封信去。” “是的。我一定得写。不过,昂友应该识得透;他总明白,他是交给十三阿哥照看的,情形不同。” “十三阿哥”指怡亲王而言;朱实亦曾听说,怡亲王是当今皇帝最信任,也是最得力的助手。却不知交给他的“人”,何以“情形不同”? 看他的眼色,便知他不明白;李煦便说:“这里没有外人,我讲点儿秘辛你听听。”他把声音放得极低:“今上得位不正,大家都知道;以后会发生点儿什么事,可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当初他把跟大阿哥、八阿哥有关系的人,分成几等:第一种是要他亲自来对付,而且得找得力的人帮忙的,譬如八阿哥、九阿哥,年亮工、舅舅隆科多之类,找来帮忙的人不一定,帮忙帮得不对劲,反而大遭其殃的,也有。第二种也是要他自己来料理的,不过不必费多大心思,翦除了就是,我就是这一类。第三种是老实安分,容易驾驭;可不能不管着一点儿,这一种就都交了给十三阿哥,只要巴结当差,安分守己,不胡出花样,就一定不要紧。所以昂友实在用不着慌张,持之以静,是持盈保泰的不二法门。” “照这样说,倒是我太张皇了。不过,尚总管的信上,似乎说得很严重。” “别听他的!”李煦不免有些牢骚,“内务府出来的人,我把他们看得太透了!一个人要进了内务府,性情也会不同。你跟他们打交道,可得小心。” “怎么小心呢?”碧文看着朱实说道:“你不请教请教大舅太爷?” “我教你个秘诀,”李煦接口,“对他们的话,不可不信,不可全信,神而明之,就看你自己临事斟酌了。” “是!大舅太爷这话,我懂;犹之乎尽信书不如无书。” “对了!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说着,李煦打了个呵欠。 “大舅太爷要安置了。”碧文立即说道:“我们走吧!”接着,便将李煦新用的一个小厮寿儿唤了进来,也交代了好些如何伺候“老爷”的话,方始与朱实辞去。 齐妈还在等着,碧文只以为她照例请示,明天是吃面食,还是米饭,要做些什么菜?不道她一开口竟是:“大奶奶,我得跟你请两天假?” “请假!”碧文问说:“干嘛?” “今儿有人捎信来,我娘病了,得回去看一看。” 碧文诧异,“你娘不是死了吗?”她问。 “是后娘。” “后娘?”碧文仔细看着她的脸说:“你待你后娘,倒还真孝顺。” 齐妈略有些忸怩,未及答言;倒是朱实替她说话了:“看看后娘也是应该的,你就准了她吧!” “好吧!”碧文说道,“可只能两天,后天就回来。” “后天怕来不及,大后天一早回来好了。” 第二天等碧文起身,齐妈已经走了;李煦刚刚起身,早餐尚无着落,碧文少不得亲自下厨。李煦习于南方饮食,早餐爱吃白粥;这一锅粥煮好,已经红日满窗。朱实陪着李煦已谈了好一阵;空腹灌茶,两人腹中都是“咕噜噜”、“咕噜噜”地一阵阵在响。 碧文自然深怀歉疚,而李煦却更过意不去,坚持要等碧文梳洗好了,一起来食用。 “姑奶奶,”李煦率直说道:“我看这齐妈用不得了。你不如趁早用人,也还是添个小丫头才方便。” “我也是这么说。”朱实搭腔,“小丫头少不得;不然到那里作客都不方便。” 这一下提醒了碧文,“大舅太爷,我得跟你老讨教了。”她说,“太福晋问起我;我得进府去给她请安。这礼节上头,我可不大搞得清楚。” “先行国礼,后行家礼。”李煦又说:“不过也不一定;看太福晋的意思。” “怎么个看法呢?” “听她管你叫什么?如果她叫你师姨奶奶,你当然叫她太福晋;倘或她跟你叙娘家,管你叫名字,或者客气点儿,管你叫碧文姑娘,你自然该叫她大姑太太,这才显得不外。” “是,是!”碧文心领神会地,“我懂了。” “你以前见过大姑太太没有?” “没有,”碧文答说:“那里有机会呢?” “对了!大姑太太出阁那年,只怕你还没有生。”李煦不胜感慨地:“那时真是咱们两家最风光的时候,谁会想得到有现在这种日子?” “大舅太爷也不必伤感,照我看,将来还有好日子。”朱实极有把握地,“小王极其厚道,最肯念旧;只要他得意了,一定会照应舅家。” “喔!”李煦很注意地问:“他问起过我没有?” “跟我提过,说他已托过庄王;也知道大舅太爷住在我这里。我因话搭话,问他要不要见一见?他说:此刻还不便。”朱实又说:“等有机会,我再跟他提。” “不必,不必!”李煦急忙摇手,“既然他有‘此刻还不便’的话;心里总有我这个人在,等方便了,自然会通知我去见他。”他停了一下又说:“其实我见不见他,都无关紧要,倒是小鼎,托你有机会提一提。” “是,是!我心里一直也这么在想。鼎大爷我虽然没有见过,仰慕已久。再说句率直的话,他跟你老又不同;而且现有个同知的头衔在身上,凡事也比较容易着力。” 当今皇帝驾驭臣下,有个“罪不及子弟”的手法,父遭严谴,其子无罪;或者兄获重咎,弟获重用的例子甚多。从恩威并用中,见得他“是非分明”;而最大的作用是要告诉人:父兄不可恃,唯有效忠皇帝,可以得福免祸。所以李煦充军,李鼎无事;既然已捐了同知,虽是虚衔,想归入能补实缺的班子,究竟不比一无凭藉的,要好得多。 但朱实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因为他对八旗的制度,毕竟还未深知。当今皇帝对旗人的踪迹,控制极严,旗下成年子弟应该在旗待命当差,非经特许,不得出京。李鼎当时送父出关,是报过本旗都统的,及至李煦赦回,而李鼎却送查家孤寡到吉林,此为定章所不许,所以李煦回京以后,补了个公事,说是“自愿代父往边疆效力”,话很冠冕堂皇。若说又想回京当差,岂非出尔反尔? 为此,李煦沉吟未答;碧文略其中的原委,便即说道:“鼎大爷的事,要好好商量,你务必记在心里。” 李煦说: “这话不错,要好好商量。你有公事,尽管请吧!我也得写信了。” 从朱家取了信回来,三元客栈的伙计迎上来说:“曹爷,有位堂客在你房子里。她说,原是伺候你家老太太的,要带她回南,让她来等;所以我开了房门让她进去了。” 曹世隆楞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不错!”他说,“是我叫她来的。”却又马上想到他的小厮祥才;等伙计走远了说:“你老说要去逛一逛庙会;明天要走了,你今儿逛去吧!”他掏了块碎银子,约莫三两重,递了给祥才:“要逛就痛痛快快逛一逛;天黑以前回来就是。” 祥才不知主人是故意驱遣,目前不让他看到“堂客”;接过银子,高高兴兴的走了。曹世隆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方始进去;果然,齐妈已将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正坐着喝茶。 “我说是那位堂客?原来是你啊!”曹世隆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一会儿了。”齐妈略显窘色地:“曹少爷没有想到是我吧?” “也不算意外。”曹世隆问:“你是怎么来的?溜出来的?” “不!跟我家大奶奶请了两天假。” “那——;”曹世隆笑道:“打算陪我两天?” 齐妈看了他一眼,低着头问:“不乐意吗?” “谁说不乐意,求之不得。不过,”曹世隆看窗外无人,抱住她亲了个嘴,“这里可不妥当!老刘要来送路;不能让他看见。” 齐妈是早就打算好了的,如果曹世隆没有顾忌,愿意留她在三元栈,她也不会在乎——三河县旗汉杂处,风俗特.99lib.异;有名的繁剧难治之地。那里的女孩子,跟旗下姑娘一样,满街乱跑,从不知道什么叫腼觍;见了人真教不在乎;当年响当当的“都老爷”彭鹏,不曾“行取”以前,是三河县令;先帝听说他治行优异,不畏王公亲贵门下的那班恶奴豪仆,大为激赏;虽以屡次忤犯权贵,却参他不倒,累计降级十多级,早该打入未入流了,却还特旨留任。 “行取”御史以前,先帝亲临巡视;当地百姓已经知道“彭大老爷”行将调任,攀辕无计,只有趁御驾到时“跪香”,请下恩旨,命彭鹏留任。先帝大为感动,许下另给三河县一个好官;有个少女居然抗声顶嘴:“不要!皇上把那个好官给别地方好了。” 因为如此,三河县的老妈子都带“上炕”。不过,像这样瞒着主妇,私下来就刚识一面的远客,让老刘发觉了也不大妥当,所以事先已找好了一处地方;是一名隶属于镶蓝旗的寡妇,丈夫死了,占住着三间官房,只得不到十岁的一儿一女,有两间房尽够了,余下一间,专门赁给进京公差,短期逗留的文武小官,包伙带洗衣服,花费不多,而住得比下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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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服,所以求教的人极多。齐妈恰好碰到一个空档,讲明了,如果要赁,午前就会有回音。 “有这么个地方,好极了!”曹世隆问道:“远不远?” “不远,进顺治门就是”。 顺治门就是宣武门,找到地方敲门;应门的是个中年妇人,齐妈管她叫“福婶”;替世隆改了姓赵,行二,便叫“赵二爷”。 “赵二爷,你打算住几天啊?” “没有准儿。”齐妈抢着答说,“住一天也照三天的价码儿给好了。” 福婶见得人多,知道是一对露水鸳鸯;不必殷勤,反而惹厌,去提了一壶茶来,顺手就将房门带上了。 “这里可轻松了!”曹世隆坐了下来,拍拍大腿;齐妈便坐在他腿上。 “我叫翠花。”齐妈又说:“你别忘了,你可是姓赵。” “怎么替我的姓都改了呢?”曹世隆笑道:“百家姓头一姓,倒也不错。” “那就干脆姓赵算了。” “你姓什么?” “不姓齐吗?” “你?还有另外一个姓。”曹世隆问:“齐是娘家的姓,还是夫家的姓?” “娘家的。” “夫家呢?” “你热不热?”齐妈答非所问地。 “对了!你看我还穿着马褂。” 于是齐妈起身,先替曹世隆卸了马褂;自己也脱了一件玄色贡呢的坎肩。 “我明白了。”曹世隆突然说道:“你夫家姓赵?” 齐妈笑而不答,证明曹世隆猜对了;这一下心热了起来,身上也热了。 “怪不得门窗紧闭,无怪乎热了。”他一面说,一面自己动身卸了夹袍。 齐妈没有再脱衣服,不过将颏下的纽扣都解开了,露出脖子下面雪白的一截肉,拿手在抹着汗。 “猜对了没有?你丈夫姓赵。” “还行二呢!”齐妈瞟了他一眼。 “这么说,我就是你丈夫。”曹世隆搂住她去解她腋下的纽扣,“去!上床做夫妇去。” 一面说,一面拖;齐妈向外面呶一呶嘴;等曹世隆放了手,她悄悄去闩上门,回转身来,倒在曹世隆怀中,双眼微闭,鼻息都重了。 “夫妻”一直做到良乡,齐妈才依依不舍地回京;到家已经晚了一天。进门先奔厨房,因为胡同里家家屋上都冒炊烟了。 “你回来了!”正在剁肉的碧文,眼风扫着,头也不抬地说。 “大奶奶,我来!”齐妈先接了厨刀,然后皱着眉说:“我心里急,没法子!我婆婆快要咽气了。”一面说一面回忆从热被窝中起来送曹世隆的光景,眼圈儿不由得红了。 碧文大为不忍,而且自觉良心受了责备,当时不该疑心她托故请假,出言讥刺,居然还孝顺婆婆。因而便坐下来,想说几句慰问的话。 “你婆婆什么病?” “哮喘。”齐妈说,“多少年的老根子;这回发作得格外厉害。七十岁的人了,一定保不住;也就是这两三天的事。” “嗐!”碧文埋怨她说,“既然这样,你该在家送终;托人捎个信来就是。” “我倒是这么想过;怕大奶奶没有人用。” “喔!”碧文这才想起,大声喊道:“惜余!惜余!” “在这儿呐!”应声走来一个小姑娘,约莫十三、四岁;她正在灶下烧火,却非首如飞蓬,蠢如鹿豕的“灶下婢”;长得眉清目秀,梳一条极光的辫子,淡青竹布的夹袄袴,上罩一件半旧的宝蓝缎子长坎肩,腰身大了些,所以束一条绦子;齐妈认得是女主人的衣服;大脚,穿一双七成新的青缎鞋,也是碧文给她的。 “她姓沉,小名叫阿惜,大爷替她改了个名字,叫惜余。” 齐妈看主母含着笑,不断上下打量惜余,是极其得意的模样,心里便有数了,“唷,”她故意作出吃惊,“看大奶奶打扮得你!你算是造化,投到这府里;大爷、大奶奶最能体恤下人的。你可别得福不知!要听话!你今年几岁?” “十三。” “跟我死了的那个女儿同年。” 听这一说,碧文也是一时高兴,便不按大家世族,婢仆在主人面前大致平等,私底下才叙辈分、改称呼的规矩:“你管齐妈叫齐二婶好了。好好跟你齐二婶学一学杓子上的工夫。” “是!”惜余答应着;又向齐妈说道:“齐二婶,我可不会什么!你得多教我一点儿。” “我自然会教你;只要你肯学。”齐妈又说:“厨房里可没法儿讲究干净;挺好的一件坎肩儿,弄脏了不心疼。去换了吧!” “嗯!”惜余口中答应着;却看着主母,等她一句话。 碧文原是故意如此打扮惜余;料知齐妈这天会回来,有意向她“示威”。如果齐妈有什么不合道理之处,预备即时算清工钱,打发她走路。如今情形当然不同了。 “你去换了吧!” “是。” 等惜余一走,碧文才告诉齐妈,是个孤女,叔叔好赌;拿她典了二十两银子,为期七年。 齐妈不等她说完,就抢过话来说:“大奶奶,你这算盘可打错了!等大奶奶调教出来,是人家的人了;一番心血,全都白费。倒不如再补她叔叔几两银子;永断瓜葛!”说到“葛”字,一刀下去,后面的刀尖,深入砧板,一把刀就斜在那里了。 碧文也就在她这一刀之中,接纳了她的主意;点点头说:“你这话有理。等大爷回来,我跟他商量。” “大爷还不是听大奶奶的。”齐妈一面去取了个干净的海碗;一面表示她护主的赤忱:“不是我说句没天没日的话,凡事大奶奶觉得做得对,干脆就拿定主意这么做,用不着跟大爷商量。” “那也得看什么事!”碧文答说,“听说你们三河县,旗人也挺多的,总听说过旗人家的规矩;明知道该这么做,独一无二的章程,就回明白了,也是这么做,可是还是得把话说在头里,免得落包涵。” “那是‘包衣’人家——。”话一出口,齐妈蓦地想起,听曹世隆说,曹家是上三旗的“包衣”,因而将下面“生来就是当奴才的”那句话,硬生生地截住了。 碧文默然。幸好惜余换过衣服回来,解消了半僵的局面,主仆三人一起动手,拌馅、和面、包饺子——碧文不由得想起跟季姨娘在一起的日子,往往也似此刻的情形;不过身分却不同了。 一面包饺子、一面聊天,碧文谈到要上王府去拜见太福晋,齐妈自告奋勇愿意陪伴了去;她说她对旗下的规矩很熟悉,不致于接不上头。碧文自是欣然相许。 一到平郡王府,碧文由管家嬷嬷陪着,进了中门;老刘为门上招待到空屋中待茶。齐妈什么都不在乎,老实不客气跟着老刘一起去了。 王府有特定的规制,进大门是条长长的甬道,两侧各有一排平房,总计二十四间,用途很杂,护卫值班休息,采办看货结帐;到王府来接头公事、或者下帖送礼,在此等候回话;再就是像接待老刘、齐妈,亦总是在这里设茶摆饭。 领到西首,只见第七间、第八间是打通了的,里里外外有好些人,不知在干什么?第十间是空屋,就在这里落座;最后一间设着一座茶炉,门上要了一壶照例供应的茶壶,又要了一盘粗茶食“小八件”,关照是“请朱师爷的管家”,可以到外帐房开公帐。 略略寒暄了几句,齐妈便说:“门上大哥,你请治公去吧!” “得罪,得罪!我可得少陪了。回头来陪两位吃饭。”说完,门上哈一哈腰转身走了。 老刘是来惯了的,安坐喝茶;齐妈却是初进王府,事事新鲜,看后窗外面,不断有ㄚ头老妈经过,忍不住便说:“都去干什么?我也看看去。” 从后面一走到雨廊上,立即发现,ㄚ头老妈都在打通了的那一大间的后窗外站住了脚。齐妈便也移步过去,找了个空隙向里张望,只见正中方桌旁边坐了一个穿蓝布袍、黑布马褂的中年人;桌上有笔砚,有两本书,还有些纸片,他对面站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看打扮是王府的管家。 “这个八字,只怕错了吧?”原来是“算命先生”,齐妈看他指着一张红纸说。 “耿先生,”那老者问道:“错在那里?” “只怕是年分弄错了。” “只听说时辰有弄错了的,那里有年分错的道理?” 这耿先生似乎颇伤脑筋,“张管家”,他问:“是肖鼠?” “戊子年当然肖鼠。”张管家问:“到底是99lib.那里不对?” “这四个八字,照你说,两个是王爷的跟班,一个是王爷的书僮,再一个是小马夫,是不是?” “是啊!” “戊子是康熙四十七年,今年整二十岁;如果岁数不错,不会是喂马、刷马的小马夫。应该是骑在马上的公子哥儿。张管家,请你再问一问清楚。” “好吧!我就先算这一个。” 只见那耿先生,拈笔在手,一面写、一面查历本。查完,写完,搁笔沉思;两手环抱胸前,双眉紧皱,是苦苦思索的模样。 “是贵格,可惜了!” “怎么?”张管家问,“从那里看出来是贵格?” “康熙戊子年六月廿六卯时生人,八字是戊子、己未、辛未、辛卯。两金四土,一水一木。辛未为镕土成金,金从土生,最喜戊己相扶,年干戊为正卯,月干己为偏卯,祖荫极厚;生来应该是贵公子。年支子为‘食神’,生卯之‘财’,聪明忠厚,福禄有余。这个八字,”耿先生抬起头来,笑笑说道:“张管家,若说是小马夫的命:我也就不必到‘天子脚下’来混了。” 这张管家着实沉得住气,“就命论命。”他毫无表情地问:“怎么说可惜了?” “第一可惜,土多;第二可惜,缺火——。” “耿先生,”张管家插了句嘴,“不是说土能生金吗?” “敢情管家也懂五行生克之理‘土厚金埋’的道理。这个八字若非时辰生得好,非贫即夭。”耿先生双眼上卷,从老花眼镜上看着张管家说:“管家,我倒考考你,你说,为什么时辰生得好?” “你老抬举我了。”张管家陪笑说道:“我那里懂什么五行生克?也不过听人说,时辰上的那个辛‘比’得好。” “对了!因为虽说‘土厚金埋’,金多就埋不了,终究要大放光芒的,所以越比越好。不过,这个时辰之妙,不止于辛金之比;下面那个卯字,跟日子上的未字,合成‘半木局’,所以这个八字,说起来是两金三土、两木一水;土为木克,力量弱了,才不致于埋金。卯合未成半木局,力量强了,又不致于为金所克。其中消长化合的作用,实在玄妙之至。” “耿先生真高明!不过,‘子未相害’,会不会冲破了‘合神’呢?” “月柱上那个未干什么的?正就是挡住了日子上与卯相合的那个未。八字凡属贵格,破败都有化解。”耿先生又说:“这个八字如果有火,那就不但富贵,而且必有一番惊人的事业。” “喔!”张管家倾身向前,有些不信地问:“缺火的关系这么重?” “当然!”耿先生又是从眼镜上面看人,“这个八字,想来不知请多少人看过了;那些人怎么说?” 张管家料知不能瞒他,便即答道:“有人说,这个八字合着四句诗:‘辛金珠玉性虚灵,最爱阳和沙水清,成就不劳炎火煆,滋扶偏爱湿泥生。’好在年上一个子;月上一个己;有火没有火倒不要紧。” “子为水;己土是湿土,说得不错,可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耿先生翻开万年历,指指点点地:“康熙四十七年戊子,闰三月;六月廿六日早就立过秋了,秋金当令,‘日主’之辛,正‘旺’未‘衰’,所以为贵。因此之故,这个‘辛金’,要当‘庚金’来看,立秋是肃杀之气,所以‘滴天髓’说:‘庚金带杀,刚建为最;得水为清,得火而锐。’金不用火炼,不过顽铁。说虽如此,富贵有余,也应该心满意足了。” 这番话说得张管家不住眨眼,“你老的高见,倒还是头一回领教。”他想了一下又问:“不知道流年上怎么样,有什么喜忌?” “那还用说,喜火忌土。金亦不妨,木能生火疏土,也是好的。水不宜多。总之,五行之中,惟土大忌。” “这样说,今年丁未不好?” “未不好,丁是好的。” “丁火不是辛金的‘七杀’吗?” “有‘印’护身;有‘比’相助,身强‘制杀为用’,有何不好?”耿先生又说:“不过丁火不如丙火。丙为‘正官’。这个八字印绶重重,根基极厚,可惜没有‘正官’,如果遇到丙年,‘官印相生’;恰恰又是金命,金旺得火,方成大器。这番加官晋爵的喜事,就非比寻常了!” 一席话说得张管家目瞪口呆;怔怔地好半天,又问一句:“倘有喜事,应在什么时候?” “自然是生日一过,交进七月,就有好音。” 张管家闭着嘴深深吸口气;回头看见小厮,便即说道:“替耿先生磨墨!” 小厮磨墨,耿先生批八字;张管家悄悄转身而去。窗外廊上在看热闹仆妇、听差、窃窃私议,声音微不可闻;但大都有惊异之色。齐妈不知是怎么回事;也不便打听,只回来将所见的情形告诉了老刘。 老刘一听就发怔,思索了好一会,突然起身说道:“我也看看去!” 等他走到后窗外面,恰好看到张管家从前面进屋;后面跟着个小厮,手捧朱漆托盘,盘中新出炉的两个大元宝,银光闪闪,耀眼生花。 “耿先生!” 耿先生抬起头来,看到盘中的元宝,似乎有些动容。 “实不相瞒,耿先生刚才看的八字,就是府里的王爷。耿先生实在高明,些许薄礼,请耿先生别嫌菲薄。” “啊,啊!”耿先生站起来说:“厚赐了,受之有愧。” “应当,应当!耿先生是凭本事吃大俸禄。”张管家接过托盘来,恭恭敬敬地一举,然后放在桌上。 “请替我给王爷道谢。” “是太福晋交代的,王爷还不知道。”张管家又说:“太福晋说,耿先生尽管照实说;那几年好,那几年坏,请格外仔细看一看。” “一定,一定,不敢不仔细。”耿先生问道:“去年怎么样?” “去年王爷袭爵。” “什么时候?” “七月廿一。可不是生日一过,交进七月吗?”张管家说:“王爷的八字,也很请了些人看过,都不如耿先生说得准,如今才知道什么叫铁口了。” 听这话,耿先生亦颇兴奋,“这么说,我就更有把握了。”他看着所批的命书说,“王爷一路大运,直到三十二岁;这一年己未,要当心。” “是!”张管家又说:“以后呢?” “等我细看。” 耿先生坐下来,拈笔凝思;脸色慢慢凝重了。 “耿先生,”张管家有些惴惴然地,“三十二岁以后就不好了?” “不,不!还是好的。不过比前面要差一点儿。” “那么到那一年不好了呢?” “虎兔相继,唉——!”耿先生黯然说道:“可惜荣华不久。” “怎么叫虎兔相继?” “我批在命书里头好了。” “不必在这里批,请到里面去坐。” 原来起初只不过将耿先生当作摇唇鼓吻的江湖术士,所以接待在这不上不下的地方,由老管家跟他打交道;及至听他论断如神,太福晋立刻就另眼相看了!不但致送重酬,而且交代“请朱师爷陪这位耿先生吃饭”。既然如此,何不此刻就移砚到朱实那里? 朱实办事之处,在“银安殿”西侧的一座院落中。此刻已接到通知,倒也渴望一见这个耿先生。所以等张管家一引进来,急忙出迎。听口音是当涂,与南京一江之隔,也算同乡,便越感亲切了。 等张管家在一间空屋中设置笔砚,预备好了茶水,耿先生告个罪,去批命书。这一批费了足足一个时辰,小厨房已来请示过两次。及至入座,已过正午;朱实请耿先生上座,辞让了好一会,毕竟只是相对而坐。耿先生不大开口,只以朱实十分殷勤,加之几杯酒下肚,话慢慢多了起来。 “我是三天之前才到京的。”他说,“本来早想作京华之游,只为好些同道遭了祸事,不免存有戒心。” 朱实也听说过,每一件大案如八阿哥、九阿哥、十四阿哥以及年羹尧之获罪,都有星相术士牵涉在内;不过这些严重的纠纷都已过去,耿先生并没有担心的理由。 “耿先生过虑了!如邹鲁、张明德之流,自有贾祸之道。耿先生精通命理,言必有据,不怕的。” “话虽如此,笔下还是不可不慎。”耿先生又说:“我怕太福晋会担心,报喜多、报忧少。实在说:王爷这个八字——。” 看他说话仍有顾忌,朱实便追着问;挟了一块火腿到他面前,“云南宣威腿;不远万里而来。”他说:“请尝尝,很不坏。” “谢谢!”耿先生挟起火腿,待要入口,却又放下;放下忽又挟起,依旧未曾进嘴。原来想要说话,便不能进食;而话要出口,又觉不妥,所以有这种看来莫名其妙的可笑动作。 朱实知道,只要自己问一声,耿先生就忍不住会说。其实他也心痒痒地想要先闻为快,但偏忍住了不说!因为从到了京师,身在朱邸,听到了许多秘辛,深知片言只语可以惹来杀身之祸;如今看耿先生,分明有句极要紧的话,鲠在喉头,不妨耐心待待,一问便是参预在内,将来就可能会有是非。 果然,耿先生到底忍不住了,“乡兄,”他说,“王爷这个八字,倒是宁愿我看得不准;怕吓着太福晋,我不敢明说。请你记住一句话,‘虎兔相逢大梦归!’” 朱实点点头,将他这句话默默地了几遍;用眼色催他说下去,但耿先生不肯再开口了。 碧文非常兴奋;因为平郡王太福晋相待之情,远出乎她的意料。 “拉着我的手问我的小名叫什么?直说,你只管我叫姑太太好了;又叫两个小阿哥叫我姊姊。简直就当我娘家侄女儿这么看待。” “季姨娘原要收你做干女儿。”朱实笑道,“可不是娘家侄女儿。” “要四老爷肯认我才算。”碧文又说:“姑太太还说——。”她摇摇头,“论理这话我不该说。” “怕什么?你尽管说好了。” “姑太太说,病在床上的那位,倘或寿限真的到了;她替我作主。” 作什么主?朱实想了一下才明白;刚要开口,碧文却又往下说了。 “不过,她说应该,应该——。” “怎么回事?”朱实笑着皱眉,“倒是什么碍口的话?” “她说,应该生个儿子,”碧文红着脸说,“她替我作主,你就心服口服了。” “其实何用太福晋操心,我自己就会作主。当然,有她作主,我的面子也好看。”朱实又问,“还说些什么?” “问起老太太临终以前的光景,伤心了好半天;我说老太太福寿全归,说走就走,一点痛苦都没有。她才住了眼泪。又问我:是不是老太太去了,眼都不闭?我自然说,没有这话。” “对了!”朱实急忙问道:“我也听见过这话,一直想问你;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怎么没有!”碧文答说,“我亲眼目睹的。当时震二奶奶便说:一定是不放心芹官。就跪在床面前,一面抹老太太的眼皮;一面淌着眼泪说:老太太尽管放心好了。谁不是格外照看芹官,跟你老人家在世一样。谁知道眼睛就是不闭,后来是太太说了,老太太把芹官托给秋月的;怕必得秋月说一句,老太太才能放心。秋月就跪下来起誓,一定不负老太太的付托。当时拿剪子绞了一大绺的头发。” “这是干什么?”朱实诧异地。 “绞了头发,不就成了姑子了吗?意思是她这一生不嫁,专为照料芹官。”碧文又说:“老太太在日,她就说过,愿意伺候老太太一辈子,绞头发就是要表明,说话算话,不过由伺候老太太,改了照料芹官而已。” “忠心义气,愧煞须眉。”朱实不胜感慨地;但没有忘记询问结果:“后来怎么样,老太太瞑目了。” “说起来真教人不大相信;等秋月说完,拿手把老太太的眼皮抹下来,略为按了一会儿,居然就闭上了。你看看,老太太在孙子身上的这一片心!” “唉!”朱实叹口气:“芹官将来如果不长进,连我都对不起老太太。” “有秋月在,自然会管芹官。不过,”碧文微显抑郁地说:“也得和衷共济才好。”弦外似乎有音,朱实自然要细辨,“怎么?”他问,“莫非秋月跟谁不和?” “不是秋月跟谁不和;是有人忌秋月。” 朱实想了一下问:“是春雨?” “还有。” “还有谁?” “震二奶奶。”碧文踌躇了一会说:“不是我说句刻薄话,震二爷夫妇早就在打老太太后房的那些箱子的主意。人一倒下来,要办丧事;震二爷说,这场丧事非办得风光不可。四老爷一向孝顺老太太,只含着眼泪,连连点头。可是,风光是拿钱买的。钱呢?库款不能动用;就动用了,马上开春买丝,要先放款子给养蚕人家,还不是得想法子。” “震二奶奶说,本来这个年都不知怎么过?偏又遇见这桩大事;她有一万银子的私房,愿意孝敬在老太太身上。此外,也就只有拿老太太自己的钱,买老太太自己的风光了。秋月一听这话,把帐簿都捧了出来,现银、首饰、珠宝、皮货,开得清清楚楚,算起来不过值两万多银子——。” “只两万多银子?”朱实也不信,“我在府里常听人说:老太太的私房可观;没有百万,也有三、五十万;怎么才两万多银子?” “三、五十万也说得多了。十来万是有的;可是据秋月说,都留给芹官了。” “震二奶奶当然不能凭她一句话就信了。是不是呢?” “不信也不行。她有见证。” “谁?” “太太——。” 马夫人证实曹老太太生前确曾有过一句话;指着一口上了封条的箱子,说是留给芹官,待成年以后,娶亲、当差、做官,方准动用。于是将箱子抬了来,上面有张封条;日期标明是芹官十岁生日那天。封条当然是秋月的笔迹,可是上面有个指模,清清楚楚的两个螺纹——曹老太太左手拇指双螺纹,是合府都知道的。 秋月还提出一个建议,启封点数,与帐簿核对以后,重新加封。马夫人自然同意,等揭去封条开了锁,箱盖一掀,将曹震夫妇看得眼都直了:黄的金锭、绿的翡翠、蓝的宝石、红的玛瑙,五色异彩,令人目眩神昏。 费了一下午的工夫,才点清数目,与帐簿上记载,完全相符。秋月写了封条,请马夫人、曹震夫妇都在上面画了花押;然后“咔嗒”一声上了锁,将钥匙放入衣袋,才满浆实贴地加上封条。 震二奶奶原以为秋月会将钥匙交给马夫人;不道仍是不肯放手。心里便打主意,如何将钥匙从秋月手里挖出来? 这件事要谋定后动,因为一碰钉,便成僵局,而且大损威望。她没有想到,秋月看她的肺腑,洞若观火;当夜便去见马夫人,说她有件极为难的事,绝不能说却又绝不能不说,向马夫人讨主意。 “你忠心耿耿,又是老太太顶看重的人;芹官将来都要靠你照应,我自然替你作主。不过,我实在不懂你的话,怎么叫‘绝不能说,又绝不能不说?’” “我说了,只怕伤了那位主子。不说,只怕要对不起老太太;我自己也违背了我在老太太灵前的誓。” 马夫人沉吟了好一会说:“你说好了!你知,我知,决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也就伤不了谁了。” “太太肯这样替我作主,我自然要说;不过,太太许了我的话,可千万忘记不得。” “自然,你这样说,总是有绝大关系的事;我格外留意就是。” 于是秋月问道:“太太,你倒说,老太太死不闭眼,为什么我跪下来,祷告过了,伸手一抹,老太太的眼就闭上了?” “是啊!我也在奇怪!必是老太太有什么放不下心的事,你一说破了,老太太安心了?” “正是!”秋月接着说道:“我当时祷告:‘老太太必是不放心芹官;更不放心留给芹官的东西,将来到不了他手里。如果是这样,老太太请放心好了!我说过,愿意伺候老太太一辈子;如今老太太去了,我仍旧不嫁,照料芹官,到他娶了亲为止。至于老太太留给芹官的东西,我一定看守得好好的,除非太太,谁要都不行;将来除非芹官当差要用,此外不动分文,到芹官要娶亲了,我当着太太原封不动交给他。’太太,是这样子,老太太才闭的眼。” 这番话说得马夫人毛骨悚然:当然心里也很明白,秋月所说的“谁要都不行”,是指曹震夫妇。这话如果泄漏出去,震二奶奶跟秋月便是至死不解之仇。这个关系太重了,她亦有警惕;同时觉得秋月的责任很重,应该有个慰勉的表示。 “老太太真是好眼力,看对人了。我完全明白;我跟你说吧,我绝不会跟你要这些东西。就要,你也不要给我。你记住,今儿雍正五年正月初四,时刻是,”她看一看自鸣钟说:“酉初二刻。将来有一天我跟你要东西,你就拿我这会儿说的话,堵我的嘴。” 第七章 “果不其然,”碧文告诉朱实,“震二奶奶跟太太去说,应该从秋月那里把钥匙收回来,太太说不必。是为什么呢?不管震二奶奶怎么想法子套太太的话,就是不说其中的道理。震二奶奶一计不成,又生二计,说不妨先借一点儿出来,花在老太太身上,也是应该的。太太回她一句:‘这么办,老太太反而会心疼!有两万多银子,凑付着花吧!’震二奶奶从来没有碰过这样的钉子;自然疑心到秋月,说她不知道在太太面前捣了什么鬼!以致于常常跟秋月过不去,冷嘲热讽;害秋月背地里,不知淌了多少眼泪。”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儿!”朱实问道:“既然秋月只是跟太太说的,法不传六耳,你又怎么知道的呢?” “是秋月自己告诉我的。她说:她的委屈,总要有个人知道,自己才能撑得下去。又说:如果不是你要离开这府里,跳出是非之地了,我也不敢告诉你。” “真是!”朱实大为感叹,“青衣之中,居然也有这种怀着孤臣孽子之心的义行,实在愧煞须眉。” “秋月一直怕她敌不过震二奶奶;以前是仗着老太太信她,她的话就是老太太的话,震二奶奶自然捧着她,说什么是什么!如今虽说太太撑她的腰,不过,第一,太太的威风远不如老太太;第二,太太的精明强干更不如老太太;第三,说到头来,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马字,如果太太让震二奶奶说动了,到那时候,不知会怎么摆布秋月。”碧文有些激动了,“我常是替秋月发愁;凭她,十个也抵不住震二奶奶一指头。此刻,我倒有个计较,你看使得使不得?” 碧文是想到了芹官嫡亲的姑母;由平郡王太福晋来干预这件事,无形中表示支持秋月,震二奶奶便会有所顾忌了。 “这么做,倒也未尝不可。不过,干预的办法得好好想一想;太着痕迹,让震二奶奶心想:‘好啊!你搬大帽子来压我!’那就越弄越拧,成了不解的僵局,更加不妙。” “既然你明白,这个法子归你去想。”碧文又说:“还有件事,皇上的褂子掉颜色,照大舅太爷说不要紧;到底也不能大意。你还得留点儿神。” 果然,李煦料得不错,曹俯只落了个罚俸一年的处分;同时苏州织造衙门所织送的石青缎子,一样落色,虽不供“上用”,公平处置,织造高斌亦罚俸一年。 “不过,另外有道上谕很奇怪。”朱实告诉碧文:“本来三处织造,轮流进京,解送匹缎,接头公事;今年本该苏州织造进京,昨天有上谕:高斌不必来,应解缎匹,着曹俯送来。不知道四老爷刚回去,为什么又进京?” “你没有打听?” “听说是怡亲王捎了信去,要他来一趟;不知道有什么话问。” “是什么要紧话,不能在信上说;要叫了来当面问?” “那就不知道了。且等四老爷来了再说吧!” 所谓“怡亲王捎了信去”,其实不过是用“总理事务王大臣”的名义,转发上谕,所以曹俯一到京,照例先到宫门递了请安摺,方回下榻之处——他的胞兄,行三的曹颀家。 由于上谕中指明,曹俯到京,听候怡亲王传问;所以第二天一早,具了请安帖子,登府拜谒。候到午后未末申初,怡亲王方始回府;不久传出话来:怡亲王乏了,不打算接见曹俯。明日亦不必来,只等平郡王府听信就是。 听得这话,曹俯不免纳闷:看时候已晚,虽说至亲,亦不便去见平郡王。但又有些放不下心;这趟跟随进京的何诚便说:“何不去看看朱师爷?” “这主意好。” 于是,坐车一直来访朱实。他已经知道曹俯进京,因为前一日就有礼仪送来;也知道他住在曹颀家,估量着要到下一天才来见着面。不道突然来访;传进话去,碧文先就不胜之喜。 尤其是听说何诚也跟了来了,越发有亲切之感。当下由朱实陪入中门;碧文迎入上房,顾不及行礼,先问何诚要“衣包”;因为曹俯去见怡亲王,自是肃具衣冠,天气已经入夏,一身袍褂束缚得很不舒服,他亦急于想换便衣,但赋性拘谨,尽管在家时碧文也曾伺候过他更衣,不过总觉得她此时身分已经不同;除了一时想不出更适当的称呼,只好仍旧叫她碧文,此外一切的想法都异于往日,尤其是已非主仆,则朋友的内眷,理当尊重,所以当碧文来替他解外褂纽扣时,他退缩两步,拱拱手连称:“不敢!” “四老爷也是,”碧文还埋怨他说,“到了这里就跟到家一样了,还穿着袍褂干什么?依我说,连马褂都不必穿了,只换一件袍子好了。” “那就我自己来。”曹俯向朱实说道:“借客房一用。” 碧文恍然大悟,“四老爷”的迂腐又发作了:便即笑道:“就在这儿换好了。我到厨房里看看去。” 到厨房里只见齐妈跟惜余正在扇炉子烧开水;盖碗中已置了供客的上好“三薰”花茶,碧文便说:“不用这茶!四老爷是喝瓜片的;幸好我还留着两斤。惜余,你到我后房,把最旧的那个锡罐子取来!” 接着,便跟齐妈商量如何款客。曹俯对肴馔不甚讲究,但茶酒非上品不可;有坛花雕是平郡王府送的,碧文一直舍不得打开,这天可得用了。 回到堂屋,只见曹俯已换了便服。由于旗人父母之丧虽只穿孝百日;但曹家仍守着汉人的规矩,除了居官以外,在家仍是三年之丧,所以曹俯的衣包中,虽只一件月白竹长布衫,却备着两件马褂,在客气人家换穿玄色实地纱;在这里,既然碧文说是就跟到家了一样,便不妨就穿青布马褂,头上一顶黑布瓜皮帽,是个白绒的帽结。 由这一身素服,碧文自然而然想起曹老太太;连带也就想到秋月、芹官。但照道理当然要先问季姨娘与棠官。 “棠官还是淘气,他娘也管不住他,揍了他两顿,依然如故。唉!”曹俯叹口气。 碧文与棠官的情分,有如姊弟,所以听了曹俯的话,有些心疼;不由得起了个念头,未经考虑,便说了出来:“既然姨娘管不住棠官,四老爷何不把他带进京来,交给我。” “这——,”曹俯觉得是个好主意,不过要看朱实的意思:“在我是求之不得。就怕替府上添麻烦。” “那里会什么麻烦;不过,我怕季姨娘舍不得。” “这个孩子,必要离了他娘才会有出息。”曹俯又说,“此事咱们从长计议。” 朱实是不赞成此举的,所以正好接着曹俯的话说:“反正昂公还有日子待,慢慢商量。”说完,趁曹俯不注意,抛了个眼色给碧文。 碧文应酬了曹俯,又去找何诚叙旧,顺便听听老太太去世以后的情形。堂屋里曹俯便谈正事了,将这趟奉召进京,怡亲王却又不见,说有话由平郡王转告,不知到底何事,深为困惑;叙事兼抒感想,而朱实始终只是静静听着。 直到曹俯讲完,他才答说:“郡王现在是在宗人府办事的时候多,进宫的时候少。怡亲王既如此说,想来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你听郡王提到过什么没有?” “没有什么要紧话;只说昂公太忠厚,那些内务府的人,喔,”朱实发觉“那些内务府的人”这句话是轻蔑的语气,急忙解释,“昂公可别多心!内务府的人,精明强干的居多;相形之下,郡王常担心昂公会吃亏。” “吃亏倒也无所谓,只要吃得起,就让他们占点便宜也不要紧!楚弓楚得,都是内务府。” “昂公的度量,实在不可及。”朱实想到曹震夫妇对他的态度,不由得有些不平,便随口问了句:“通声怎么样?还是那么潇潇洒洒不在乎?” 这句话是贬词;曹俯自然明白,不过他素性不喜扬人之短,反为曹震掩饰:“他不过应酬多一点儿。你知道的,我赋性疏懒,最怕应酬;亏得有他替我。”曹俯顾左右而言他地问:“你跟郡王宾主很相得吧?” “是!彼此都觉得很投缘。” “郡王跟庄亲王常有往来吧?” “不多,”朱实答说,“倒是太福晋,常到庄亲王府里去给密妃问安。” “原是从小就熟的。”曹俯答说,“密妃姓王,苏州人;老太爷是个知县班子。当年是怎么住在我家,我那位大姊七八岁的时候就跟他作伴儿;我可不大知道了。我大舅完全明白;先帝在日,密妃母家,就都是我大舅照应。” “怪不得!如今大舅太爷亦颇蒙庄亲王照应。说来都是有渊.99lib.源的。” “彼此的渊源很深;就是四阿哥跟郡王交往很密,也是有道理的。宫闱之间,实在难说得很,你在王府待长了就知道了。” 这方面朱实也曾听说过;不过不便向曹俯求证,据说四阿哥弘历,独喜亲近疏宗的平郡王福彭,与他的“出身微贱”有关——皇子、皇孙的生母,如果是内务府女子或者来自“辛者库”——明朝的浣衣局,专门收容重罪犯人的妻孥,便算“出身微贱”。四阿哥的生母,都说是热河行宫的一名宫女;因此,他的同父同祖的兄弟都看不起他;唯独福彭想到自己母亲亦是内务府女子,不过特蒙先帝“指婚”,才能成为“镶红旗王子”的福晋,际遇远胜四阿哥的生母而已,论到实际,无甚分别。因此,每每回护四阿哥,视如同胞手足;四阿哥自然就乐于亲近了。 正在谈着,瞥见窗外何诚的影子;朱实便起身说道:“我有样东西,请昂公看看”。 说完,到书房里取来一本他替福彭代笔的诗文稿;其中也附录了福彭亲自做的几首诗。 这是替曹俯找样有兴趣的事做,趁他看这本诗文稿,便好告个罪,去跟何诚谈谈。 “老何,你的精神越发好了。” “托师爷的福。” “你哥哥呢?” “也还好!”何诚答说,“上个月挂画,从梯子上摔下来;还好不重。” “酒呢?”朱实关切地说:“你们要劝他适可而止。” “可不是!那天若非喝醉了,也不会好好地从梯子上摔下来。”何诚紧接着说:“府上我一个月去两回。少爷、小姐都长得好,小少爷壮得像牛犊子似地。就是太太,听老妈子说,身子骨儿着实教人担心。” “多谢,多谢!”朱实不提妻子的病,只表示感谢:“我也就因为有你们几位老成人照看,我在这里才能放心。”然后又问:“芹官呢?新请的那位老师怎么样?” 何诚向屋里望了一眼,含含糊糊地说:“大致还不错。芹官的情形,我跟姨奶奶说了。” 朱实明白,大概有碍着曹俯不便说的话,因而他也将话题扯了开去:“你多少年没有进京了?” “噢!好多年了!”他想了一会答说:“七年了。” “你看,这七年京城里有什么变化?” 何诚想了想答说:“别的倒没有变;就只一样,茶坊酒肆都贴着‘莫谈国事’的红纸条。从前也有;可不像现在这样子满处都是。” “喔,这我倒不知道。”朱实答说:“我以为从前也是这样子的。” “不是,不是,大不一样。”何诚看到曹俯抬头在望,便说:“师爷请进去吧!” 到得堂屋里,曹俯将稿本掩上,点点头说:“华仲兄的诗笔越发老苍了。” “昂公应该指点才是。如何谬奖。” “不敢当。”曹俯反说:“郡王跟四阿哥唱和的诗倒不少。” “是!四阿哥喜欢做诗。”朱实本来还想批评四阿哥的诗,缺少性灵;甚至根本不像诗,但想到何诚所说的“莫谈国事”,便咽住了。 “请四老爷后坐吧!”碧文从后厅转出来,笑盈盈地说:“今天来不及预备了,没有什么好东西请四老爷;不过我把舍不得开的那坛酒开了。” “有好酒就好!”曹俯欣然起身,“日食万钱,不如晚来杯酒。” 于是碧文引导,来至后厅;花梨木大理石面的方桌上,只设两副杯筷;四个下酒的碟子早已摆设停当,等曹俯一落座,惜余随即拿巾裹着一把瓷酒壶来斟酒;由于碧文的教导,酒烫得恰到好处,一倒出来,糟香扑鼻;曹俯酒兴大发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虚渴顿解,忍不住又喝了一大口。 “这一回是由旱路赶进京的,不便带酒;一路上零沽着喝,坏的多,好的少。就好的也远赶不上这个酒。” “到了京里,不怕没有好酒喝。”碧文接口;拿起朱实的筷子,替曹俯布菜。 “你,”曹俯很吃力地说:“何不一起坐?” 这话在曹俯出口很困难;而碧文听来更有不可思议之感。因为曹家规矩重,曹俯更是方正出了名的;每到开饭连季姨娘、邹姨娘都不同桌,更何况命丫头侍座?因此,碧文真个受宠若惊,却绝不考虑从命;只说:“我得在厨房里看着。”又向朱实看了一眼,“你陪四老爷多喝两杯。” 朱实却不明他们旧时主仆之间不可逾越的界限,只觉得应该如一家人一样,所以答一句:“恭敬不如从命,你在厨房里忙完了,就来敬四老爷的酒。” “你替我敬好了!” 朱实乖乖地如言照办。曹俯一面喝酒,一面在想:碧文对朱实就这么“你”啊、“我”啊地直呼直令,较寻常敌体的夫妇还不客气;朱实则不但唯命是从,毫无愠色,看样子还是乐于从命,足见相爱之深。照此说来,棠官托付碧文,就不愁朱实不徇从爱姬之意,抽出工夫来好好教导。 这念头是自私了一点;曹俯又想:不过,那也是可以补报的。再说,棠官虽非英才,倘能将他教育成人,仍然也是件乐事。决定下次进京,将棠官带了来。 朱实比较关切的是芹官,由于何诚言语闪烁,这份关切更增加了;所以从客房向曹俯道了“安置”回卧室,随即便向碧文动问。 “唉!”碧文叹口气,“芹官倒还好;只苦了秋月。” “这话怎么说?” “秋月的处境很难;双芝仙馆有个春雨在那里,当然不愿意秋月去多管。加以震二奶奶暗地里为春雨撑腰,越发跟秋月较上劲了。秋月实在不能不管,可是答应了老太太的,又有太太的托付,看不过去的事,不能不说;那知不说还好,说了更拧。只好委屈自己,尽力敷衍着春雨,遇到她脸色比较好看的时候,才很婉转地说某件事,照她的意思,应该怎么办,比较合适。春雨有时候听,有时候不作声。秋月拿她毫无办法。”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想这本经是由秋月来念。”朱实忧形于色地,“像这种样子,决非兴旺的气象。几时我倒要来劝劝四老爷。” “怎么劝?”碧文立即提出警告,“你可别多事!还是过一天我跟太福晋说了,当面交代四老爷,或是写信回去,比较妥当。” “好吧!你说怎么妥当就照你的办法办。不过,你得把这件事搁在心上。” “这又何劳你叮嘱!莫非曹家的事我还不如你关心?”碧文接着又问,“你跟四老爷谈了小王的那个八字没有?” “谈了。不过‘虎兔相逢大梦归’那句话,我可没有说。说了徒乱人意。” “四老爷怎么说?” “他说,耿先生看得很高明。又告诉我,别在老王面前提小王的八字。” “那是一定的!老王削了爵,小王才能袭爵;老王当然不愿意谈这个八字。说不定一提起来就有气。” “好在我跟老王见面的时候不多;明天说不定要陪四老爷去看他。”朱实打个呵欠,“我可要睡了!明儿得起早。” 第二天起早进府,朱实的原意是要将怡亲王派人传给曹俯的话,先告诉平郡王福彭。那知辰初到了府里,福彭已经进宫,据说这天有正黄旗与镶蓝旗的几名闲散宗室,为皇帝召见;福彭是宗人府右宗正,西城四旗的“黄带子”与“红带子”都归他管,得去带班引见。 因此,到辰正时分曹俯进府时,便只得先见老王讷尔苏;照定制先行了“国礼”,方叙家礼。讷尔苏不但因罪削爵;而且是圈禁在家,不准出门的,所以中怀郁结、牢骚特多。 “你那天到京的?” “前天。”曹俯答说,“一到已经晚了,来不及到府里来请安;昨天在怡王府里候了一整天。” “见了怡王了?说些什么?” “没有见着,怡王回府倦了,说有话今天让小王传给我。” “怡王的差使太多,说起来是瞧得起你;不能不识抬举。这一识抬举,哼,你就替着卖命吧!” 这是所谓“谤讪朝廷”,曹俯不敢多说;只含含糊糊地应一声:“是!”随即将话题扯了开去:“王爷比我上次来见的时候,又发福了。” “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自然长膘。”讷尔苏有些哀伤地说:“我都成了废人,等死而已。” “王爷别那么说。迟早有复起的日子。” “复起!复起干什么?”讷尔苏笑一声,“那年把我调回来当‘弼马温’,还说是恩典。哼!” 这是指雍正元年,讷尔苏交卸了署理抚远大将军的印信回京;奉旨“管理上驷院”——内务府三院之一,掌御马之政令,特简大臣兼管;派世袭罔替的郡王去管理,不能不算是一种折辱;所以讷尔苏喻之为西游记中孙悟空当过的那个职位以自嘲。 “王爷请耐心!”曹俯只能这样相劝,“守时待势;把眼前的境况,视如磨练,心境开朗,就不会觉得烦恼了。” “也要开朗得起来才行——。不提了。”讷尔苏说,“你先看看你大姊去!” “是!” 讷尔苏是一个人住在西花园,因为他是削爵圈禁的人,不便占用正屋;但他的妻子却以现袭平郡王太福晋的身分,仍住上房东屋。丫头将曹俯领了进去,太福晋一见他那一身素服,便忍不住双泪交流。 曹老太太噩耗传来时,曹俯还在京里;姊弟俩已经相对痛哭过几场。此时曹俯虽然是心里酸酸地想哭,但怕更惹太福晋伤心,忍泪劝道:“大姊请保重!过分伤心;老太太在天之灵,反倒不安。” 太福晋点点头问道:“到西花园去过了?” “是!” 这时便上来两个丫头,一个送上一把热手巾,等太福晋接过来拭了泪;另一个丫头便将一把洋式手镜举了起来,微蹲着身子,对准太福晋的脸照着,同时递上一个粉扑。 太福晋细心补了粉,消去了泪痕,方喝着茶跟曹俯叙家常。 一家的要紧人自然一个个都要问到,最后谈到曹老太太的身后:“今年山向不利,老太太的大事,要明年春才能办;就怕到时候有要紧公事,不能请假。”曹俯又说,“就是盘灵费事,别的倒没有什么;只要有工夫就成。” 这是因为曹寅已入土为安;修了个极大的墓园,曹老太太合葬有现成的“穴”留着,不费手脚。但太福晋却另有个打算。 “那天碧文告诉我,老太太留了一箱子东西给芹官;说是值十万银子?” “是的!这口箱子现在交给秋月管。将来芹官当差、娶亲的花费都有了。” 太福晋想了一下说:“四弟,我有个主意,要跟你商量。芹官自然是老太太的命根子,不过‘玉不琢,不成器’;有老太太这箱子东西在那里,反而会折了他的志气;咱们家亲戚不少,芹官到京里来当差,倘说要花费,还能不管他吗?至于娶亲,要他有志气、肯上进,点了翰林,玉堂归娶,那才是荣家耀祖的事!如果稂不稂、莠不莠,光是娶亲的排场阔气,只会教人笑话,你说是不是呢?” 曹俯蓦地里一拍大腿,“大姊简直说到我心嵌里来了。”他说,“老太太在日,样样都好;就这一点看不透,对我还颇有误会。” “我知道,那不怨你。”太福晋接着又说:“我的意思,老太太的钱,还得花在老太太身上;再说长荫子孙,也比只乐了芹官一个人要有意思得多。” “是!”曹俯答说,“大姊有什么主意,尽管请吩咐。” “我想,给芹官留两万银子;多余的全买祭田。”太福晋又说,“你闲一闲,就写封信回去,只说是我的意思。至于照应芹官,有我。反正只要有这个‘铁帽子王’在,谁承袭也得听我的话。” 太福晋说这话是有缘故。原来讷尔苏一共七子,行二、行三、行五的三个是庶出,却都夭折了;只她所生的四个,全然无恙。所以不论是谁袭爵,都是她的亲生之子,不能不听她的话。 “大姊这么说,我请二嫂在老太太灵前上供祝告。老太太不放心的就是芹官;就是怕没有人照应,所以才多留东西给他。有大姊这句话,老太太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曹俯很兴奋地说:“我今儿回去就写。” “你住在老三那里?” “是。不过昨晚上我在朱家——碧文那里。” “噢!”太福晋极有兴味地,“这孩子我没有见过。一看就知道是稳重,能干的;模样儿也讨人喜欢。不是我说,季姨娘也不配使这么一个丫头。” “原是。”曹俯面无表情地答说;停了一下,又加一句:“棠官多亏她照应。” 由棠官谈到芹官;太福晋跟曹俯的意见相同,都认为曹老太太去世,对娇生惯养的芹官来说,未始非福。不过太福晋亦不以曹俯的管教过严为然,劝他不要逼得太紧。 “男孩子总是男孩子!不放出中门,成天在丫头堆里混,固然不是回事;若是硬关在书房里,弄成个书呆子样,也不妥当。而况芹官的性情,是关不住的;逼得太紧,见了书就怕,反倒不好了。” “大姊说得是!我自己也觉得过去的法子,总有不对劲的地方。不然,以芹官的资质,早该有点儿成就了。” “你说的成就是什么?”太福晋问说:“十二三岁的孩子,你要他如何成就?” 对这位“大姊”,曹俯亦是从小敬而且畏,如今听她咄咄逼人的词锋,不免觉得窘迫。就在这时候,听得院子里传呼:“大爷来了!” “大爷”即是指平郡王福彭。虽为晚辈,毕竟是亲藩;曹俯便先站了起来,朝玻璃窗外望了去。 绕回廊而来的福彭,已经换了便衣,蓝袍黑褂,腰上系一条杏黄绸带;戴一顶拿红宝石作帽结,帽檐上镶一块碧玉的宁缎帽。长眉入鬓、面白如玉;潇洒之中透着一股英气,在那班翩翩浊世的少年王公中,是数一数二的美男子。 等门帘掀开,一照了面,曹俯先开口招呼;只叫一声:“殿下!” “四舅!请坐。”福彭转脸含笑说道:“娘跟四舅已聊了一会儿了?” “聊了好一会了。”太福晋问道:“你跟怡王见了面没有?” “见了。”福彭转回脸来,“四舅中午有应酬没有?” “没有。” “那就在这里便饭。” “是。” “你跟四舅到书房里谈去吧!”太福晋接下来问:“饭开在什么地方?” “回头陪娘一块儿吃吧。” “也好!谈完了你们就进来。” 于是曹俯起身,让福彭先走。到得书房里,福彭的脸色就比较严肃了。而且是站着说话。 “怡王要我跟四舅说,凡事安静,切忌张皇;绝不可自扰。” 可以想像得到,他是将“庸人”二字略去了。曹俯不知此话从何而来,楞了一下答说:“怡王这话,自是有所指的。想来还有明示。” 福彭深深看了他一眼,“四舅没有把细软寄到什么去?”他问。 “没有!决没有。”曹俯斩钉截铁地答说。 “喔!”福彭想了一下又问:“会不会是通声干的事?” “也不会。”曹俯答说:“通声的为人,都在殿下洞鉴之中。上用褂子掉色,我很不安;通声却看得不在乎,说是大不了罚俸。我还责备他,当差岂可如此?殿下请想,他是这种态度,那里就会防着严谴,暗中转移财物?” “这么说,是没有这回事了!不过,”福彭停了一下说,“消息的来源是极可靠的。其中总有个你我此刻所不明白的缘故在内。” “是!我马上写信回去查。” “那倒也不必亟亟;等四舅回去了再查好了。”福彭坐了下来,指着对面一张椅子说:“请坐。” “我想动问,怡王特召进京,就是为了交代这件事。” “另外想问问,南边对朝廷的举措,是如何说法?” 这一问,真教曹俯瞠目结舌,不知何以为答?曾有饱经世故的人向他说道:“‘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虽事亲奉上,亦不例外,尤其是上一句,为人臣者更应切记。须知‘忠心’不必‘赤胆’;‘赤胆’未必‘忠心’”。曹俯认为至理名言,加以他的本性,不喜打听闲事;更不喜道人长短。 所以此刻不仅是不敢说实话;而且实话亦说不完全,就越使得他踌躇了。 福彭的世故虽不深,但赋性机敏,看出他的难处;便又说道:“四舅,你99lib.不必为难。告诉我是一回事;怎么跟怡王说,又是一回事。我再跟四舅实说了吧,在皇上面前,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怡王也是字字斟酌过的。要不然,他又何致于如此辛苦呢?” 听这一说,曹俯肩头为之一轻;深深点头答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对今上的话,有些公平、有些不公平。譬如‘火耗’化暗为明,改为‘养廉银’;责成督抚捕盗,以安阎闾;酌减苏松浮粮;除绍兴府‘惰民’籍,与一般百姓一体看待,以及最近的上谕:开除江南徽州、宁国各府‘细民’为良民,多少人家得以挺起腰板来舒开气,真正是大功德!” “对了!前一阵子我读了这道上谕,一直纳闷。”福彭问道:“四舅,你总明白是怎么回事吧?” “略为知道些。大致各地都有大不幸的人,不在齐民之列。绍兴的惰民——。” 绍兴的惰民与“乐户”无异,不准赴考;不准经商;婚姻、服饰、居处皆有限制。富春江上的九姓船户以及广东滨海的蜑户,大致亦是如此;此外,江西、浙江、福建等省,山陬小县常有不齿于齐民之数的“棚民”;江苏常熟、昭文两县,甚至有“丐籍”,世世贫贱,永无出头之日。 “原来常熟有‘丐籍’!”福彭大为惊异,“怪不得有所谓的‘教化鸡’。” “‘教化鸡’是常熟名物;却不知是多少血泪才发明了这一味佳肴。不过凡此细民,只是受歧视而已,毕竟还强似徽州府的‘伴当’,宁国府的‘世仆’;因为‘伴当’、‘世仆’,世世为他人作奴才,且有两户村庄毗连,而此姓为彼姓服役,视如当然。天下不公平之事,无过于此!” “原来是这么回事。”福彭平静地说,“这话,在他人可以侃侃而谈;内务府出身的,未便议论。我明白就是。四舅再说说,民间对皇上有什么微词。” 曹俯这才明白,以包衣而颂扬朝廷提高细民的身分,倒像取瑟而歌;因为自己是“奴才”而发牢骚。如果皇帝多心,即足以贾祸;因而大为愧悔,也很佩服福彭年纪轻,而思虑周密,足见才具。 “若说对皇上有微词,无非八阿哥、九阿哥之事,都觉得处置得太严了些。”曹俯又说,“也不知是谁造作的谣言,说皇上替八阿哥改名‘阿其那’;九阿哥改名‘塞思黑’,汉话就是狗跟猪。我到处辟谣,绝不是这意思,若说皇上骂同胞手足是狗、是猪;试问:自视为何?” “辟谣是应该的。不过不必如此措词!只说不是狗、猪之意;而且名字也是他们自己改的。只以既然贬为庶人,自不便仍用天潢宗派的原名,所以皇上要他们自己改名字。”福彭又问:“对年亮工呢?民间怎么说?” “说他功高震主;皇上是杀功臣。也还有人说——”曹俯忽现畏惧之色,不肯再说下去了。 “四舅尽管说。” “我说是说。不过,我这话最好跟怡王都别提。”曹俯放低了声音说:“都说皇上过河拆桥,是杀人灭口。” “一点不错!”福彭亦是神色严重,语声低不可闻,“老爷子是命大!当初皇上的原意是,老爷子对十四爷,言语上不大肯委屈,以为他们俩不和;所以让老爷子接抚远大将军的印,派亲信侍卫来传话,意思是希望老爷子参十四爷一本,参得越凶越好;老爷子跟十四爷本来没有什么不和,就不和也不能干这事,以致于先夺印,后削爵。殊不知‘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当初如果参了十四爷,只怕今天也不免在灭口之列了。” 一席话说得曹俯毛骨悚然;想了一下,很严肃地说:“殿下这话,要请太福晋跟老王爷婉转说明才好。刚才我去见老王爷,很发了几句牢骚。传出去不是好事!” “老爷子知道。可就是爱发牢骚,怎么办?”福彭又说,“不过也难怪。削爵倒也罢了,不准出门这件事,叫人怎么受得了?牢骚自然挺大,还不能不让他发;不然会闷出病来。” “殿下真是孝顺而明达。”曹俯不胜感叹地;停了一会又说:“不过,这总是件不妥之事。” “是啊!只好多留点儿神。有那爱搬是非的小人,若是来看老爷子,只好老实不客气;挡驾!” “是,是!这个办法好。” 吃完饭又叙家常;直到太阳偏西,曹俯才由朱实伴送,仍回朱家。曹俯跟曹颀虽是同父同母的手足;但自幼南北睽隔,他对“三哥”敬而不亲,觉得住在朱家,反比较舒服;而且,他也还有事要跟朱实商议。 “啊!”碧文一见便说:“三老爷刚才打发人来说,王府里给四老爷送了一个一品锅,四样点心。怕四老爷不知道,说请你老早点回去吃饭。” “喔,你跟来人怎么说?” “我说四老爷到王府去了,也许还回来;我把话转到就是。”碧文又说,“我倒也预备了菜;不过,按道理说,该回三老爷那里去吃饭。” 曹俯想了一下说:“说得是!我先回去吃饭;吃完了我还回来。今天仍旧在府上借榻。” “唷!”碧文笑道:“连‘府上’两个字都用上了!”接着又说:“你老快去快回;来找补第二顿。不然,天气热,我给预备的菜就蹧蹋了。” “好!”曹俯欣然答说,“我一定来扰你的。” 曹俯真的早去早回,起更时分便已到了朱家。带来两样点心;却非平郡王府所送,是宫里带回来的——曹颀是内务府茶膳房的首脑;常有御用的点心带回家。 两样点心一甜一咸。甜的是枣泥核桃奶卷;咸的是火腿、鲜肉、虾米馅的酥饼。碧文每样尝了一个说:“奶卷是南边吃不到的;这三鲜馅的酥饼,不是我说,还不如咱们府里来得讲究。” “如今也不行了!”曹俯接口说道:“从老太太一去世,谁也没有那个闲工夫,也没有那种兴致去讲究了。” 虽是饮食之微,也听得出他语气中大有沧桑之感。这也勾起了碧文怀旧的情绪;等安排好了酒菜,让朱实陪曹俯喝酒,她就坐在一旁,一面磕瓜子,一面为朱实谈曹家的岁时乐事。 曹俯一直不曾开口;等碧文忆往告一段落,他才徐徐开口,“有件事,我至今不解。”他说,“怡王不知从那里来的消息,说我家有人悄悄儿将家财挪移到别处。我可不知道有这回事?” “喔,”朱实问道:“这话是郡王告诉昂公的?” “是的。” “四老爷,”碧文插嘴问道:“会不会是震二爷?” “不会。”曹俯便将曹震对于御用褂子落色这件事;根本未加重视的话,说了给她听。 “既然震二爷不在乎;震二奶奶也就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看起来,另外有人。” 曹俯听出弦外有音;再看到朱实投以阻拦的眼色,越觉事有蹊跷,便率直问道:“看起来你似乎已知其人;谁啊?”碧文踌躇了一会,看着朱实说道:“怡王特为把四老爷请到京里来问这句话,可见得这件事关系不轻;我看,应该告诉四老爷。” 要告诉曹俯的是什么事,朱实自然心照;他有些不以为然,“你也是猜测之词。”他说;意思是倘或冤枉了好人,于心不安。 “不错,我是猜测。请四老爷放在心里,暗中留心。”碧文又说:“四老爷是最明白的人,绝不会在心里存成见。” “对了!”曹俯急忙表白:“我不会存成见。不过,我得查一查,如果有这回事,当然得向上头有个交代;可没有这回事,我亦以明白,何以有此谣言?止谤莫如自修,总是自己有不周到的地方,找出毛病来才好改。” 这番话说得通达而恳切,朱实改了主意;赞成碧文把她心里的话说出来。 从眼色中得到了同意,碧文便即说道:“如果真有人把家财挪到别处,第一犯嫌疑的是隆官。” “喔,”曹俯问道:“与他何干?” “莫非四老爷不知道,颜料是隆官采办的?” “我知道。” “四老爷既然知道,莫非就想不到隆官采办的颜料是下等货色?” “不会!他采办来的颜料,我亲自验看过的;货色不错。”曹俯又说,“而且是隆官一定要我亲验;足见他问心无愧。” 听这一说,碧文楞住了!朱实当然懂得这些事务上的弊端,心想真是“君子可欺其以方”;曹俯实在忠厚得可怜了!于是,他忍不住说道:“昂公,给你验看的那一包样品,是上等货;入库的东西就不同了。贵本家隆官嫌疑实在很重!何以见得呢?” 朱实自问自答,将当初自尚之舜那里,初次得闻御用褂落色的消息,转告曹世隆时,他如何惊惶失色,急于赶回江宁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 当然,为了要证明碧文与他所见不虚,对于当时的情况,虽未添枝加叶,而语气是加重了的。因此,曹俯颇为动容;听完默无一语,脸上却有种莫可言喻的痛苦的神色。 这表情就很奇怪了。照常理说,这些话不信则已,信了不是生气;就是着急。何以有此痛苦之色——倒像曹世隆是亲近的子弟,他有错处,亦须容忍;不便发作似地,这就令人莫测高深了。 “四老爷,”碧文实在忍不住了,“这里跟在家一样,你老有话尽管说;闷在心里别闷出病来,可不是当耍的事。” 曹俯只用软弱的眼光看着她;好久才长叹一声,然后看着碧文说:“华仲亦跟休戚相关的至亲一样,我亦无须再有什么顾忌;刚才听你们所说,让我想到一件我一直不肯信以为真的事。看起来,季姨娘跟我说的话,似乎还不是全属虚妄。” “季姨娘怎么说?” “她,她——,”曹俯很吃力地,终于将一句从未形诸口舌的话,说了出来,“她说,隆官跟你震二奶奶,不干净!” 碧文、朱实相视动容,却都默无一语;自然而然地表现出一种不以为绝无可能的态度。 “我一直不信。”曹俯仍旧是只看着碧文说,“季姨娘没有智识,不知轻重;她的毛病,没有一样是你所不知道的。从老太太一去世,她跟你震二奶奶更加不和,也是你在家的时候,都看得出来的。所以我当时很生气,狠狠地说了她一顿;责备她其心可诛。现在看起来,她的话有几句是真的。” “那几句?” “她说,你震二奶奶包庇隆官,很发了些财。我也曾问过人,说隆官没有钱——。” “四老爷,”碧文打断他的话问:“你问的是那些人?” “无非那几个管事的。” “管事的没有一个不是巴结震二奶奶的;自然看震二奶奶的分上,替隆官隐瞒。不然,怎么叫包庇呢?” 曹俯连连点头,“说得有理!”他说,“我现在也明白了,我一直是睡在鼓里。如果不是他自己心里有病;如果不是他发了财,何必急着要赶回去?急着赶回去,就是唯恐出事,预作安排。不但隐匿财产,说不定还湮没了好些营私作弊的证据!” “我的天!”碧文失声一呼,颇有如释重负之感。“四老爷到底全明白了。” 明白是一回事,处置又是一回事。考虑下来,只有写信给曹震之一法。朱实认为事不宜迟,信要赶快写;他可以托兵部驿递,或是另外安排最快的方法,将信带到江宁。 于是曹俯便止杯不饮,吃了一碗碧文特为替他包的馄饨,喝着茶便动起手来;这封信很长,写完已经四更天了,索性不睡,等朱实起身,当面托付。 “信没有封口,你看看妥当不妥当?” 朱实不愿参预人家的家务,答说:“昂公的处置,一定妥当的。”说着,当了曹颊的面,将信封好;还请他在封缄之处画了花押,方始带到王府。 未末申初回家,曹俯已经睡了一大觉,吃了午饭回曹颀家去了。朱实便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正好有江督衙的摺差回江宁,托他顺便捎带;大概半个月之后,曹震就可以收到信了。 信上一共四件事,首言怡亲王托平郡王转告,居官当差,务须持之以静,安分供职。勤慎为先,自能长沐皇恩。 第二件事就是谈隆官有挪移财产之事。话当然说得很活动;“风闻”有此情形,不知真假。眼前虽已蒙谅解,此后万不可再有类似举动。告诫曹震,要格外当心。 接下来便转述太福晋的意思,曹老太太的灵柩不宜久停,入土为安,今年山向不利,明年春天务须下葬。一切应该预备的事,早须备好,亦足以“上慰太福晋垂念”之意。 最后便谈到曹老太太留给芹官的那一口箱子。他说太福晋对置祭田一节,十分重视此事亦须速办。不过,不可擅作主张;“一切禀承汝二婶母意旨而行。”这“二婶母”是指马夫人。 曹震将信念给妻子听完;接下来便冷笑一声,“这隆官,真好大胆子!”他说,“我非叫了他来,好好训他一顿不可。” “你别得着风,便是雨,四老爷也不过说‘风闻’而已;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 “你就是护着他!”曹震大吼一声,“都是你,替他讨这个差使;讨那个差使,采办得好颜料!差点落个大处分。”他越说越气,跳着脚骂:“靠借当头过日子的穷小子;如今居然有家产挪移了!他的钱是那里来的?死没良心的东西,看着好了,总有一天我把他治得死去活来。” “你去治他好了!”震二奶奶毫不示弱,“在我面前跳什么脚?不错,我替他讨过办颜料的差使;可是谁验的货?是那个死不要脸的,割了侄儿的靴腰子,说嘴不响,马马虎虎验收了。这会儿还好意思在我面前跳脚。” 这就像兜心一拳,打得曹震五中翻腾,像有一口血要呕出来——原来当初曹世隆领了上等价,办来末等货,怕曹震那一关通不过;便在云收雨散时,问计于震二奶奶。她替他出了个主意;请曹震到秦淮河河房去喝酒,拿一百两银子买服了新自虎丘移植到秦淮的名妓花宝宝,迷汤灌得曹震色授魂与当夜便留宿在那里。第二天日高未起,曹世隆闯了进来;与花宝宝俏声低语,将曹震惊醒过来。 在帐中细听,才知道花宝宝是曹世隆的相好,竟是割了侄儿的靴子。一面不无内疚;一面又因为有个把柄在人家手里,只好在验收颜料这件事上,得过且过,作为安抚。 事后才知道花宝宝跟曹世隆不过见过一次面,什么都还谈不到。可是“震二爷割了隆官的靴腰子”这句话,已经传遍了。曹震吃了这个哑巴亏,越发痛恨隆官;不想这时候震二奶奶又拿这句话来堵他,以致于气得脸色又青又白,坐在那里只是喘气,形状着实可怕。 “何苦?”锦儿便来转圜,“放着太福晋交代的两件大事不办;好端端地又为不相干的人呕气。” 这一提,让曹震想到置祭产的事,脸上立刻有血色了,震二奶奶一下看到了他心里,冷笑一声,管自己回到卧房,坐在靠门的椅子上,静听他跟锦儿说些什么? “太福晋交代的两件大事,一件容易一件难。难的那件,你看怎么办?” “那件是难的?” “不就是要让秋月把那口箱子交出来,照太福晋的意思,重新分派。” “喔,这一件,确是很难!”锦儿答说,“秋月不会肯轻易松手的。” “你也是这么想!”曹震紧接着说:“咱们好好想个主意。这一回如果再办不成,以后就无论如何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不错!” “那么,你说,该怎么办?” “我那知道怎么办?这件事,只有二奶奶办得了。” 曹震默然;锦儿也没有话。震二奶奶不免奇怪;回身去望,恰好雕花隔板上有条裂缝,便凑近了向外望去;只见曹震连连呶嘴,伸出一根指头,向卧房指指点点。锦儿却只是微笑,不作任何表示。 这就不必多看了。震二奶奶轻轻巧巧地走到床前,和衣歪倒,脸朝里床;那张特制的红木大床,是曹震亲自画了图样所打造的。 里床从头到底,镶了尺半高一长条的西洋玻璃镜。合卺之夕,正是夏天;闹新房时不论老少,都拿那一条玻璃镜开玩笑;害得震二奶奶其窘不堪。有些亲戚家的小姐,不懂它的用处;问得更妙:“二嫂子,你睡觉还照镜子啊?”让震二奶奶无以为答,气得要将床撤走;但从曹老太太到管家嬷嬷一致反对,不说不吉利,只说没有这个规矩,震二奶奶无奈,只好找块湘绣帐檐,将镜子遮住,但特意留下一个空隙;为的是脸虽朝里,亦可窥知屋中动静。此时自是张着眼朝那空隙中望。 不多一会,望见曹震掀帘而入,站住发楞,显然是没有想到震二奶奶睡下了。但见他楞了一会,忽然浮起笑容,向床前走来;“怎么?”他低声下气地问:“是生我的气。” 震二奶奶不理他;怕他探身来看,便将眼睛闭上。 “何必呢?咱们还有大事商量。” 震二奶奶依然不睬。然后从感觉中发现,丈夫在床沿坐下来了。 “装什么!多大岁数儿了,还闹这种脾气。” 一听这话,震二奶奶怒不可遏,霍地起身,推开曹震下了床,拍案吼道:“我知道,你就是嫌我老了,丑了!巴不得我快死,好另娶十七、八岁的填房是不是?我告诉你,你别做梦!” 曹震被骂得无名火冒;正待发作时,锦儿抢了进来,大声说道:“二爷,你可不能摔镜子!” 这是提示,但也是警告。意思是怒无所泄,不妨摔东西出气;但摔破镜子也跟动手打妻子一样,事态严重,就不好收场了。 曹震一想不错,要找样东西来摔一摔,发一发威。镜子不能摔摔瓷器,首先看到的是一个“雨过天青”冰纹的花瓶,这是真正的“哥窑”,未免不舍;再看到的是一个康熙五彩窑的茶碗,那是一套,缺一个也可惜。就这踌躇之间,锦儿已找了个忙虚瓷壶,匆匆塞到曹震手里,还哄小孩似地说一句:“给你这个;这个好!” 震二奶奶让锦儿逗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自觉虎头蛇尾,不好意思,一转身又歪倒在床上了。 曹震自是啼笑皆非,但悍妻可恨,犹有可人意的娇妾。这样自我譬解着,一肚子的气也就消了。 “我去打水来。洗把脸,也就该到太太那里去了。”锦儿这话自然是冲着震二奶奶说的。 原来从曹老太太一死,马夫人自然而然升了一级;震二奶奶也就像以前伺候曹老太太那样,到开饭时必去照料。不同的是,在萱荣堂,午晚两餐都到;在马夫人那里,只有开晚饭时才去,有什么事要商量该请示的,都在饭桌上说。 等打了脸水来,锦儿又到床前拉了一把;震二奶奶方始起身,坐到梳妆台前,慢条斯理地擦脸匀粉。曹震可有些忍不住了。 “这件事,怎么办?”他扬着信说。 “急什么!有你的总有你的。” 曹震还待言语,只见锦儿连连抛过眼色来,只得沉默。等震二奶奶理妆已毕,才又问了一句:“是不是一块儿到太太那里?” “你不去怎么办?
谁念信给太太听?” 曹震最痛恨的就是这种口吻,明明可否只一个字就可以了,偏偏要用这种只当人家想逃避责任的语气;当时气往上冲想顶她几句,但毕竟咬着嘴唇忍住了。 第八章 等曹震将信念完,马夫人随即便说:“这得找秋月来,把姑太太的意思告诉她;看她怎么说?” “是姑太太的意思,她能说什么?”震二奶奶答说,“倒是先要看太太的意思。” “姑太太的话,自然得听。” “那就是了!何况真是见得透、想得深、亦算得远的好话。”震二奶奶说,“这件事不但要办,而且要赶快办。当年舅太爷家,只为迟疑了一步,慢慢拖了下来;咱们家虽绝不至于到那个地步,可是姑太太既然关照了,事在必行,不如早早办了,有个交代。” “说得也是!” 于是派人将秋月去唤了来,将信拿给她看;看完了,她很沉着地问:“太太的意思怎么样呢?” “姑太太交代的事,不能不办;而况,这也是一件好事。” “是!既然芹官的一切,姑太太一肩承担,将来会有照应,就全数置了祭田,亦无不可。不过,这件事,我想最好等四老爷回来了再办。” “不好!”马夫人的语气很坚定,“当初大舅太爷家的情形,你总听说过?” 秋月是听说过的,曹、李两家自康熙四十二年起,以十年为期,轮流充任两淮巡盐御史,一年所得,多则五、六十万银子;少亦有三、四十万。从曹寅去世以后,先皇为了替曹家弥补亏空,又三次命李煦巡盐;最后一次在康熙五十七年。其时李鼎已经娶亲;鼎大奶奶深悟盛极必衰之理,劝公公置一笔祭田,以为退步,原来报官立案的祭田,即令重罪抄家,亦不入官。这话当然不便明言;李煦亦就不曾细想,只说:“不忙,慢慢来办。”那知道一拖下来,就没有机会了!因为求田问舍,要费功夫;有了工夫,钱又不凑手,竟致因循自误,痛悔莫及。 现在马夫人提到这一前车之鉴,而又有曹俯因织进御用绸缎落色罚俸之事,使得秋月悚然心惊;万一差池,绝了曹家的后路,虽死不安。因此毫不迟疑地答说:“既如此说,我这会儿就把箱子连钥匙,送到太太这里来。” “那倒也不必这么急。”马夫人说,“咱们只照姑太太的意思办;十份之中,留下两份,仍旧归你收着,将来用在芹官身上。” “是!”秋月想了一下又说,“里头有金叶子、有珠宝、有翡翠、还有金刚钻;两份是多少,也很难说。只有把箱子送来,太太看,该留些什么给芹官,理出来另外开单子。装箱加封;到了该交给芹官的时候,我原封不动交给他。” “说得不错。就这么办吧!” “是!”秋月又说,“我马上把箱子送过来。”说完,不待马夫人回答,便退了两步,然后转身而去。 曹震夫妇都没有想到,这一关过得如此顺利。由于还未盘算到下一步该如何做,所以此时反无话说;倒是马夫人已有了算计。 “回头咱们打开箱子来看,经不起搁的东西,先处分了它。” 这一说替震二奶奶开了窍,立即接口答说:“太太说得是。头一样是珠子,搁黄了就不值钱了;第二样是好些镶珠、镶钻的金表,老不用它,里头的机器都走不动了;第三样是金叶子,现在金价是最好的时候,出手比较划算。” “对了!”马夫人点点头,“也不知什么道理,这两年的金价,格外地好。将来不知会掉,还是涨?” “一定掉,不会涨。”曹震答说,“当今皇上好抄人的家,做官有钱的,都愿意收金叶子,藏起来比较方便。过两年局势平静了,金叶子就不会吃香了。” “原来是这么个道理!” “再说该留的东西,”震二奶奶又说:“第一样是精工打造的首饰,手工很贵,让出去不值钱,倒不如留给芹官媳妇;第二样是好玉,越搁越值钱。” 当天晚上秋月就将一本目录送来给马夫人;她还有好些话,已盘算了好几遍,但到了马夫人面前,却又翻然变计,决定什么话都不说;因为说了怕起误会,以为她把持不成,口发怨言。 倒是马夫人很能体谅她的苦心,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她身边,用略带歉疚的语气说:“你的忠心、苦心,我完全知道。这趟这么做,有点对不起老太太;不过,咱们家现在都要靠姑太太。她的话实在不能不听。” “我知道。”秋月平静地答说。 “秋月,”马夫人迟疑了好一会,终于说了出来,“还有句话,搁在我心里总有两三个月了,如今索性也跟你说了吧!我一直替你发愁,老太太交给你的这个担子,实在太重;可是别人没法儿替你代挑。如今索性卸了下来,而且你没有对不起老太太;对不起老太太的是我。就是我对不起老太太,也是叫没法子;老太太一定也体谅的。这样,你的肩膀一轻,不也很好吗?你懂我的意思不懂?” 秋月冷静地想一想,觉得马夫人说的是好话;当即答道:“太太这么卫护我;我怎么能不懂。” “你当然懂。不然老太太也不会这么信任你。”马夫人又说,“我可是掏心窝子的话,连震二奶奶面前不肯说的话,都说给你了。你若是有什么话,可也不必顾忌,应该告诉我才是。” 这是看得她比震二奶奶还亲;秋月虽觉得马夫人可能言过其实;而心里仍不免感动。不过,她也学乖了,觉得有些话若无确切保证,以不说为宜。当她这样沉吟时,马夫人却又在催了,“看你这样子,一定有话。”她说,“在我面前,还顾忌什么?” “不是顾忌别的,是怕有一言半语漏出去,只当我在挑拨是非,那罪孽可就重了。” “原来你是顾虑这一层!这里没有人,你如果觉得我不会泄漏,你就说吧!” 这话一激,秋月就非说不可了;她想了一下才开口:“听说震二爷很闹了些亏空?” 马夫人对这话很注意,“我也听说了。”她问:“不知道有多少亏空?” “总有五六万银子。” 马夫人点点头,完全懂她的意思;脸色凝重地想了一会说:“他如果要在这上头打主意,怎么对得起老太太?” “也不是说他会在这上头打主意;是怕他一起赌的那班朋友,拖人下水,越陷越深。” “原来是赌输了的!”马夫人问,“倒是些什么人在一起赌啊?” “那就不知道了。” “等我来问震二奶奶。”马夫人紧接着说:“你放心,我绝不会说是你告诉我的。” “是!”秋月又说,“只怕震二奶奶也不知道。” “她不知道她会去打听。”马夫人又说,“反正这件事,我着落在她身上。” 秋月还有话说,马夫人却按住她的手,使劲揿了两下,表示一切都在不言中。看样子,她确也是完全了解了;秋月顿觉双肩一轻,身子都挺得直了。 “我不留你了!”马夫人说,“明天中午‘摆供’,我当着99lib.t>老太太的‘面’,把这件事说清楚。” 所谓“摆供”,便是在曹老太太灵前上祭——午晚两次,供的还是曹老太太生前喜爱的食物,一如她生前的习惯,凡是经常在萱荣堂伴食的人,这时都忘不了抽工夫到灵前来磕头;芹官是每次必到的,春雨亦常伴着来。“摆供”来磕头,是她个人对曹老太太的一份心意,谁都不能说一句:她老跟着芹官来干嘛? 因此,在马夫人的“把这件事说清楚”,是指曹震夫妇而言;但在秋月却又别有会心,觉得这件事能在春雨面前说清楚,消释了彼此的误会,更是一件好事。 上祭以男子为主,每次不是曹震便是芹官上香,然后才让马夫人行礼;这天中午“摆供”,等曹震点燃了三枝香,马夫人突然说道:“把香给我!” 这一说,无不觉得意外,也无不感到好奇;曹震将三枝点燃的香递到马夫人手里,往旁边一站,芹官亦肃立在他下首,兄弟俩对看了一眼,随即便转过脸去,注视着马夫人。 但见她拈香上手,高举齐额;俛首默祷,嘴唇翕动,祷词极长;而且几次举香过顶,仿佛是有所乞求的神情。 等她静止下来,侧脸旁视,曹震不知她是何用意;芹官却明白,赶紧推一推曹震说:“上香!” 于是曹震上前接过了香,插在香炉之中;仍旧请马夫人先磕头,以次行完了礼;最后是秋月跟春雨,在季姨娘之后磕了头。 这时马夫人已在灵前唯一所设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面色严肃地喊一声:“芹官!” 听声音便觉异乎寻常,除了秋月以外,不由得都换了一副警觉的神情;芹官应一声:“娘!”疾趋两步走到母亲身边待命。 “你四叔的信,你先看一看。” 芹官双手接过信来,细细看完,不知道母亲有何话说?只把信摺好套入信封,仍旧还给马夫人。 “你看清楚了?” “是!” “姑太太的意思,你怎么样?” “娘是指祭田这回事?” “是啊!你乐意不乐意这么办?” “乐意,乐意!”芹官毫不迟疑地答说:他还怕马夫人不信他的本心,便又说道:“我听说老太太有东西给我,可是我从来没有提过;娘不信可以问春雨。老太太特为留下来赏我的东西,我不能看得毫不在乎,那不是不识好歹!不过,娘也知道我的,身外之物,我一向看得很轻的;如今老太太的东西,还是用在老太太身上,再好不过。” “说用在老太太身上,也不过这么一句话而已!名为祭田;祭祀上坟,毕竟用得有限。再说,没有祭田,莫非就供也不摆,坟也不上了?当然不是这话。”马夫人略停一下又说:“置祭田是为了替子孙留退步。老太太的余荫、姑太太的远见,难得你倒也不存私心;这是一件好事!咱们总要尽力办得圆满,才对得起老太太;也不负姑太太的一番苦心。”她看着曹震夫妇问:“你们说呢?” “太太都打算到了,我们还能说什么?”震二奶奶陪笑答道:“如今就请太太吩咐该怎么办就是了。” “自然是按姑太太的意思办。祭田能置多少就置多少;绝不能有一个钱挪用到别处。” 马夫人将最后一句话,说得特别重;季姨娘不由得就看了曹震一眼。 “至于祭田,自然宜置在靠近老太爷、老太太坟上的地方;不过,也不必拘泥,总要水旱不荒的良田,收租又方便的地段才好。”马夫人又说:“如今不妨就看起来;看完几处,等四老爷回来再写纸。” 此言一出,季姨娘顿时像长高了几寸,头也昂了,腰也直了。这种神情连同刚才她看曹震的那一眼,都落在震二奶奶眼中,心里真是好不舒服。 “大太还有话交代没有?”震二奶奶问。 “就是这些话。”马夫人说,“事情将来还是你们夫妇俩办。你有什么意见,不妨当着老太太灵前说。” “我想说的那句话,正就是大胆要驳回太太的;这件事,我跟二爷最好别搀在里头,等四老爷回来再办。因为姑太太总还有别的话交代,只有四老爷最清楚。在四老爷没有到家以前,谁也不必瞎起劲。” 马夫人忠厚老实,没有听出震二奶奶的话,是预先防堵季姨娘“瞎起劲”;不以为然地答说:“事情不妨先做。” 见此光景,震二奶奶不便再多说什么。当下撤供各散;震二奶奶便问芹官:“今天太太吃斋。你呢,是回你自己屋里去吃,还是怎么着?要不然跟你二哥一块儿;他炖了个鹅包翅,一个人也吃不了。” “我不想吃翅子,跟太太吃斋吧!” “那也好!太太那里有鲥鱼。”震二奶奶又转脸问秋月说:“你不是爱吃鲥鱼?来吧!” 这是假以词色,好久都不曾有过的事;秋月心知其故,虽不免感慨,却不愿放弃这修好的机会;心里还想将春雨拉在一起,但怕震二奶奶邀她,另有作用。就不敢多事了。 “二奶奶陪太太先请。”秋月决定将箱子送了过去,了却一桩心事,“我一会儿就来。” 等她督着四个做粗活的老婆子,将一口沉重的箱子送到;马夫人那里已经开饭了。震二奶奶遥遥望见,急忙起身照料;自然先要向马夫人请示。 “那口箱子抬来了。太太看搁在那儿?是不是搁在床背后?” 床背后都是置要紧东西的所在;马夫人却另有主意,“就搁在前房立柜旁好了。”她说,“看看那个地方结实不结实?这口箱子很沉;别把地板压坏了。” “我知道。” 震二奶奶亲自指挥着,先安箱架;后置箱子。秋月却有交代,擎着烛火说:“请二奶奶看,封条是好的。” “应该请太太看。”震二奶奶答说:“钥匙也该交给太太。” “说得是!” 等交上钥匙,马夫人随手放在饭桌上;看着秋月说:“你吃饭吧!吃完了办事。” 于是在廊上安了一张小桌子;除了震二奶奶预先留给她的鲥鱼、对虾以外,马夫人还要从桌上撤两样菜给她。 “秋月爱吃笋,”已经搁箸的芹官说,“这碟虾米拌黄瓜也不错。” 一面说,一面拿起一碟焖鞭笋,一碟黄瓜,亲自去送给秋月。 “劳驾,劳驾!”秋月站起来接了菜问:“吃完了?” “吃是吃完了,不过还可以陪陪你。”芹官坐下来说。 “那可不敢当。”秋月将自己还未使用的一份餐具移到芹官面前,自己另要一份。 “胖妞,”芹官喊一个小丫头说:“你把太太泡的果子酒,替我倒一大盅来;另外拿两个小酒杯。” 胖妞答应着,端来一个托盘:上面一大二小三只酒杯;大杯可容半斤酒,酒色微绿,有股枣子的香味。 “颜色跟香味都不错,不知道味道怎么样?”芹官倒了半杯,尝了一口点点头说:“不坏!” 接着倒满两杯;秋月笑道:“你还让我喝?” “不但让你喝,还要贺你。”芹官举杯说道:“‘庶人无罪,怀璧其罪’,恭喜你摆脱了一个负担!” 秋月倏然动容,投以感激的一瞥;因为怕震二奶奶听见,不愿多说,只一仰脖子干了酒,表示充分领受芹官的好意。 “你最近做诗没有?”芹官问说,“能不能把你的‘窗课’让我瞧瞧?” “别说傻话了!那里有什么‘窗课’?” “就算没有‘窗课’,偶尔感触,总不免托诸吟咏。”芹官又说,“照我看,你的感触一定很多。” 秋月默然。她不知道应该承认,还是否认。 “不过,我在想,你的感触,大概不愿人家知道。” “既然你明白这一点,何必还要问我要诗看?” 芹官原是套她的话;一看套出来了,不由得得意地笑道:“是不是?我知道你.99lib.一定有感触;一定有诗。能不能让我拜读?” “唷,唷!什么‘拜读’!你简直教我坐不住了。” “好!不说‘拜读’;让我看看你的诗有进境了没有?” 秋月“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人家是前倨后恭;你正好相反。”她说,“反正不管你怎么说,我不能给你看。‘七字唱’,没有什么好看的。” “你别客气!”芹官央求着,“好姐姐,你让我看!” “不行!”秋月断然拒绝。 “事无不可对人言。你不让我看,一定是见不得人的话。”芹官自言自语地,“当然,不是什么问心有愧的事;我是说,你的感触,无非悲秋思春。其实,这也是人情之常。” 这一说秋月气急了。她的矢志不嫁,确是为了报答曹老太太,愿意伺候她一辈子;原以为这位老太太耳聪目明,极其健旺,纵不能建百岁牌坊,起码也要活到八十多岁,不想寿限不过七十。 曹老太太是去世了,秋月愿以丫角终老的打算却未改变;她知道老主母身后唯一不能放心的一件事,便是芹官的将来。既然受了“托孤”的“顾命”重任,索性将终身伺候曹老太太的本心,移诸于终身照料芹官,亦仍然是报答了老主母。此心皎然,可质天日;不道芹官竟怀疑她悲秋思春,等于不信她对曹老太太的赤胆忠心。春花秋月,等闲虚度;牺牲了青春年少,换来的是这样的诬妄,岂不令人寒心? 其实芹官何尝不是衷心感服她的苦心?说这话原是一种激将法;此时看她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最后容颜惨淡,盈盈欲泪,是伤心欲绝模样的,才悚然心惊,深怕已经闯了大祸。 “好姐姐,好姐姐,我是故意激你的;你别想岔了心思。好,好,我告饶了,也不敢跟你要诗看了。” 听这一说,秋月意解;但也不能完全释然。平心静气地想,他的怀疑实在也不算出乎情理;却不知她是别有不愿为人所知的感触。如果要明心迹,除却拿诗给看以外,更无别法。 “也难怪你这样说。像我这样,除了悲秋之类的感触,还有什么话是不便跟人说的?不过,你要是看了我的诗,你就会知道你的想法错了。”秋月接下来又说:“我可以把我的稿子给你看,不过,你得答应我两件事。” “行,行!别说两件;两百件我也答应。” “你别说得那么容易,我这两件事,在你的脾气,只怕不容易做到。” “你别管,你先说给我听。”芹官答说,“我如果做不到,一定老实跟你说;那时候你给不给我诗稿看,是你的事。” “好吧!我就说,第一,只准你一个人看,而且不能让人知道,你看过我的诗稿;当然也不能抄下来。” “行!这我办得到。第二?” “第二,”秋月想了一下说:“你看过了就丢开了,别往深处去想。” “这,”芹官面有难色,“我怕管不住我的心。” 秋月也觉得这个条件不免强人所难,沉吟了一会说:“你管不住你的心,管不管得你的口?” “这倒管得住。” “那好!你看了我的诗,只搁在心里好了;千万别说出去。” “绝不说。”芹官有些明白了,“一说就是是非。是不是?” “对了!你明白这一层,我倒可以放心了。”秋月往里看了一下,“你请进去吧!太太已经吃完在漱口了。” “那么,”芹官站起来说,“诗稿呢?” “你急什么?我答应你了,自然会送给你。” 芹官满意地点点头;等一进小堂屋,震二奶奶冲着他问:“你跟秋月在谈些什么?挺起劲的。” “谈做诗。”话一出口,芹官觉得不妥,便加一句话作为掩饰,“她要跟我学作诗。” “哼!”马夫人不知就里,好笑地说,“你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只怕你跟秋月学做诗还差不多。” 这话在震二奶奶却是新闻,“原来秋月会做诗;而且还像做得挺好的?”她问:“太太怎么知道?” “我听老太太说的。” 这就更是新闻了,曹老太太知道秋月会做诗,不足为奇;奇的是,怎么知道秋月做的诗,比芹官还好? 马夫人看出震二奶奶的心思,补充着说:“老太太听秋月念过她的诗;说秋月的诗听得懂,意思很深,是有灵性的。” “这就像白香山的诗一样,”芹官怕震二奶奶听不明,进一步作了解释,“所谓‘老妪都解’;语浅而意深。” “我懂了!”震二奶奶又说,“几时倒要让秋月念两首听听。” “我那里会做诗?”秋月赶进来声明,“是老太太;太太夸奖我。”说着,向芹官看了一眼。 “别谈这些文诌诌的玩意了。”马夫人起身说道:“你们都来,商量商量正事。” 芹官不知所谓“正事”是什么?跟到马夫人起坐的那间屋子,只嚷口渴;秋月便去替他倒了茶来,又替马夫人与震二奶奶的盖碗中续水;震二奶奶很亲热地拉着她的手说:“你别替我张罗!来,坐这儿。” 秋月仍照老规矩,不坐震二奶奶旁边的椅子,自己端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静听马夫人说话。 “我看老太太留下来的戒指很多——。” “这没有我的事!”芹官抢着说道;同时站起身来,“娘,我先回去行不行?” 马夫人想一想说:“也好,你回去吧!” 这时秋月亦赶紧起身,走到廊上帮着招呼丫头打灯笼送芹官。风大,蜡烛点两回都吹熄了;一明一灭之间,芹官握住了秋月的手,手心上有汗。秋月有种异样的感觉,心神一荡,随即夺回了手,同时微微瞪了芹官一眼,仿佛责备淘气似地。 “你送我回去好不好?顺便去取你的诗稿。” “太太在这儿要谈正事,我怎么能走。”秋月又说,“你别急,我总替你送去就是。” “可别忘了!”他又去握她的手。 “别多说了!请吧。”说完,秋月转身便走,摆脱了芹官的纠缠。 “太太刚才说,”震二奶奶将马夫人的话告诉她,“老太太的衣服都分了留‘遗念’;这会儿还打算给几个老太太留下来的戒指。我说,就给也只能给你们四个;照实说,春雨都不该给。” “如果给春雨,就得给锦儿;还有碧文也该替她留一个。”秋月紧接着说,“照我说,大可不必。太太的意思我心领。为什么呢?这一给,从厨房到门房,议论纷纷,会生是非。” 震二奶奶深深点头;很得意地看着马夫人说:“太太看如何?” “既然你跟秋月都是这个意思,那就算了。”马夫人说,“咱们动手吧。看是就照册子上分派呢;还是打开箱子来瞧着办?” “先看册子吧!”震二奶奶说,“册子上先点好了,改一天得闲再开箱子来看。” “也好!” 于是将秋月亲手抄缮的册子取了来;一共两本,封面上写着四个字:“萱荣芝茂”。打开来头一页头一行便是“大小金锞一百一十五个,共重八百七十两。” 听秋月念完,震二奶奶怦怦心动;99lib?却不便开口,只听马夫人说:“这自然换了置祭田。秋月你拿笔做个记号。” “请震二奶奶掌笔吧!”说着,秋月将另一本册子交了过去;起身找笔,却不知在何处? “使眉笔好了。” 犹待往下说时,只听小丫头在喊:“二爷回来了!”震二奶奶立即将脸一板;锦儿知道他们夫妇又有一场饥荒好打,急忙从后房溜走,却未走远,只在穿堂中坐着。 “你到底有多少赌帐?”震二奶奶的声音如刀,冷峻异常。 “你问它干嘛?”曹震有了酒意,毫不示弱,“你又不打算替我还。” “我替你还?我拿什么替你还?你别以为我爱管你的闲事;太太问下来了!”震二奶奶冷笑,“大概你一只手如意,一只手算盘,早就打算好了。哼,哑子梦见娘,不知是一场空欢喜,还是有苦说不出?”说着,便喊:“锦儿,锦儿!” 锦儿稍为停了一会,才答应一声,静静地走了进去;但见曹震面如死灰,站在那里发楞。 “把册子收一收。明天一早送回给太太。” “慢着!”曹震突然如梦方醒似地,伸手揿住那本册子;动作太猛,恰好打在锦儿手上。 “这是干嘛?”锦儿抽回了手,一面揉、一面不高兴地埋怨,“又不知道是那里灌的猫儿溺?” 曹震不理她,揿住了册子问他妻子:“太太怎么说?” “怎么说,也不与你相干!反正听话风就知道了。” 曹震原是有把如意算盘处理那一箱子东西,起码也可以落个一两万银子,还赌帐也就够了。谁知震二奶奶不但猜到,而且兜头一盆冷水,等于明白告诉他,马夫人已有表示,因为他有赌帐,不让他经手此事,真个“哑子梦见娘,有苦说不出”。但他不相信无法挽救;要紧的是,先要说动妻子。 “你别胳膊往外弯!我跟你说老实话,我确是在打这个主意,不过,于公无损;东西交给我,能多卖出一两万银子来,又何必不做个顺水人情?” “我为什么不做顺水人情?好意问你有多少赌帐,你兜头一个钉子碰了过来,我还跟你说什么?” 是因为妻子开口便是质问的语气,大起反感,所以给了他一个钉子碰;要讲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是她先错。但这会儿不是讲理的时候;曹震忍气陪笑,“好了,好了!夫妻总是夫妻,你把这件事先跟我说一说;我的赌帐不过一万多银子,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真是好大的口气!” “自然有把握,才这么说的。锣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你愿意帮我的忙也好,不愿管我的事也好,总得把太太怎么提起我的赌帐,还说了些什么,原原本本跟我说明了,我才好斟酌。” “好吧!我就原原本本告诉你。当时是——。” 当时是秋月去找了两支眉笔,与震二奶奶各分一支;听候马夫人的决定,做上该去该留的记号。最后再照震二奶奶的建议,细心斟酌,一直忙到起更时分方完。 “册子你带一本回去。”马夫人对震二奶奶说:“让通声去估一估价,看总共值多少银子,有些东西只怕在这里还脱不了手。” “是!我们核计好了,来跟太太回。” “这里没有外人,我可有句话说。”马夫人正色说道:“事情不能不交给通声办。不过,听说他赌帐很多,你可管着他一点儿。” 这话极重,等于说她疑心曹震处理这一箱子东西时,会先去还他的赌债。震二奶奶不防马夫人会当着秋月撕他们夫妇的面子,一时满脸通红,竟有些不知所措的模样。 在秋月,这么多年还是第一回看见震二奶奶如此难堪,心里倒觉得老大不忍。话原是她跟马夫人说的;而此时竟不能不反过来帮着掩饰。 “外头的闲言闲语也听不得那么许多。就算震二爷逢场作戏,手风不利,到底只是‘书房赌’,就输也有限。” 经过这一阵缓冲,震二奶奶心神略定;便即接着秋月的话说:“虽说有限,积少成多,也有上万银子。不知道太太说的是多久的话?” “我也不知道多久的话,反正有人这么在说就是了。” “如果是这几天的事,我不知道;倘是一个月前的话,事情已经了啦。” “怎么了的?” “还不是我张罗。”震二奶奶答说,“连锦儿的私房钱,两千多两银子都凑在里头了。” 说得有根有据,不由得马夫人不信,“锦儿攒那几个钱也不容易。”她沉吟了一下问道:“我记得放给赵家的那三千银子,快到期了吧?” “那笔款子是活期;当初说定了的,要抽回来得两个月以前通知他。” “你明儿个就通知他好了。”马夫人说,“把那笔钱抽回来,还给锦儿。” “不必!”震二奶奶答说,“我另外有法子;太太就别管了。” “好吧!你叫我不要管,我就不管了。反正只要通声不闹亏空就是。” 抱了册子回来,少不得将经过情形,说与锦儿,提到马夫人顾虑曹震有赌帐时,震二奶奶说:“当时窘得我只恨少个地洞好钻!奇怪,也不知道是谁在太太面前搬的嘴?太太向来不听这些话的;除非像秋月、春雨她们跟她说,她才会信。” “秋月、春雨都不是爱搬嘴的人。”锦儿问说,“后来呢?” “后来亏得秋月打了个岔,我才算抓住一个把儿,能把话接了下去。”震二奶奶得意地笑了,“不但算是把面子找了回来;差点还发一笔财。” 听震二奶奶将如何解消窘局讲完;锦儿便埋怨她说:“从老太太去世,我从没有得过什么‘外快’。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机会,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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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二一添作五多好?你怎么倒把它推掉了?” “你别忙!只要你多出点力,千把两银子跑不了你的。”震二奶奶翻开那本“萱荣芝茂”的册子说:“你拿根过帐的‘牙筹’来。” 锦儿取来一根圆形牙筹,一端刻着一朵梅花;附带一盒印泥。一面翻册子,一面印上梅花,都是可以变卖的首饰。 “打了记号的,你把它抄下来;明儿到徐卖婆那里去一趟,让她先估个价。” “只怕她先要看货。” “不用看!她自然知道;其中至少有四分之一,原是从她婆婆手里来的。就是她经手的,也有好几样。”震二奶奶又说:“你告诉她,她的价钱出得合适,作成她做这笔买卖。她也别心急,过几天叫她来再来;如果自己找上门来,闹得大家都知道了,她就别想做这笔买卖了。” 锦儿会意,必是震二奶奶先须有一番布置;转到这个念头,自然而然想起一件事,急着要告诉震二奶奶。 “二奶奶,你看好笑不好笑?听太太说要置祭田;又说先看定几处地方,等四老爷回来了再定规;居然就有人去巴结季姨娘了,说那里、那里有多好的田?又许了季姨娘多少好处;要她在四老爷面前说好话。世界上有这样的人!”锦儿笑着骂,“真是瞎了眼。” “不但瞎了眼,还没有长耳朵,似乎从来没有听说过四老爷对季姨娘是什么样子。”震二奶奶又说:“这也好!这件事上让他们去瞎起劲;季姨娘有个空心汤圆吃,也许就少管闲事了。” 所谓“闲事”指的是什么?锦儿自然心神领会,深深点头。 谈到这里,便是曹震回来的时候。震二奶奶谈这段经过,当然也是有保留的,让锦儿到徐卖婆那里去估价的话,她就没有说;只问丈夫:“你别胡吹了!你凭什么能多卖出一两万银子来?” “我有我的路子;也是机会凑巧。老施平海侯中风,一命呜呼;他没有儿子,两个侄子争着想袭爵。一个近一点,一个远一点;远一点的那个,要进京打点,想觅一批珠宝,只要东西好,不怕价儿大,你说这不是绝好的机会?” 震二奶奶隐约听说施平海侯两个侄子争袭爵的事,心里不免动了,“你这个机会是怎么来的呢?”她问。 “这你就别问了,一时也说不清楚。”曹震又说:“机会是在咱们这里面,正好要处置这批东西;要快,让别人占了先着,可惜了。” 震二奶奶想了一下问:“教我怎么能信你的话?” “这——,”曹震沉吟了一会,欣然说道:“这挺好办。你先叫别人去估价;反正我照你的价码给,多出来是我的。” 震二奶奶看着锦儿问:“你看怎么样?” “我不知道。”锦儿答说:“不过,二爷的赌帐既然太太都知道了,就不能不了。” 便这句话,就很帮曹震的忙了,“好吧!”她说,“不过话在头里,你不能经手;事情我来办,多下来的归你就是。” “你的花样真多!”曹震困惑地问:“莫非你还抛头露面,跟人家去讲价?” “为什么要我去;人家不可以来?”震二奶奶针锋相对地答说:“因为你的花样太多,我不能不招架。不然我对太太怎么交代?” “太太在老太太灵前的那番话。”锦儿接口说道:“二爷,你也得想想,是冲谁说来的?” “冲我是不是?”曹震手指着鼻子,双眼瞪得好大地,脑袋直伸到锦儿面前。 锦儿赶紧退了两步;想想气不过,大声说道:“你在我面前发狠,算不了英雄!”说完,扭头就走。 弦外之音,谁都听得出;曹震看到妻子那种好笑而近乎得意的神情,胸中气得都快爆炸了,忍了又忍,到底不敢发作,只遥遥说了句自己找落场之话。 “你等着!”他向后房大声说道:“总有一天让你瞧瞧,我不是好欺侮的!” 在后房的锦儿不作声;震二奶奶却发话了,“谁又欺侮你了!”她冷笑着说,“你不是说,你是景阳岗打虎的武二爷?英雄盖世,真不得了;谁又敢欺侮你?” 一听这话,曹震大感狼狈。原来这是他有一天私下跟锦儿说的话;为了不满震二奶奶的跋扈,他说他总有一天像武松那样,打只“母老虎”给人看看。不想这话她竟也知道了;自然是锦儿告诉她的。 这使得他很伤心,妻妾有二,却没有一个可共腹心。这个家实在没有可留恋的。 念头转到这里,抬腿就走;震二奶奶便问:“你要到那里去?” “你问它干什么?”曹震回头答道:“你们齐了心不让我过清静日子,我又何必在这里惹你们的厌?”说完,大踏步而去。 锦儿便出来埋怨震二奶奶,“你随他去就是了,何必理他?”她说,“这一去不是赌,就是找女人。” “你以为我不说,他就不赌、不找女人?” “赌还是赌,找还是找,不过心里总不大受用。如今呢,自以为人家逼得他这个样,心安理得,再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震二奶奶不作声,心里承认锦儿说得不错;不免略有悔意,叹口气,懒懒地站起来,扶着桌子站着,但见孤灯照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不自在。 “我把床铺好了。”锦儿问道:“是睡呢,还是再坐一会?” “坐也一样,睡也一样。”震二奶奶停了一下,突然说道:“我也想通了,各人找各人的乐子;你叫她们烫点酒来我喝。” 锦儿点点头,替她烫了酒,连下酒的果碟子一起端了来,却只得一副杯筷。 “你呢?不陪我喝点儿。” “我得到双芝仙馆去。春雨明儿要去喝她表姊的喜酒,跟我借个拜盒,再不送去,她那里要关门了。” “莫非她那里连个拜盒都没有?” “拜盒是有,都不能上锁。我有个能上锁的拜盒。”锦儿又说,“等我回来再陪你喝。” 到得双芝仙馆,芹官已经睡下了;春雨还在等她。交了拜匣要走,春雨拉住她说:“坐一会,我有话跟你谈。” “二更天都过了,何况你明天要去喝喜酒,要起早。” “不!那是下午的事。”春雨依旧坚留,“难得来一趟,咱们聊聊。” 锦儿突然想到,晚一点回去让坐夜的婆子等门,也算.是给曹震机会;如果他回心转意,倒回来了,却因院门已闭,逼得他住在外书房,岂非不智? 因此,她翻然变计,问一句:“你不怕一聊聊得晚了。” “怕什么?” “那好!”锦儿关照跟来的小丫头:“你先回去,跟二奶奶说,我一时不得回去。再告诉杨妈等门;二爷还没有回来呢!” “怎么?”春雨问道:“不说太太有话交代震二爷,怎么还不回来?” “回来过了。呕了一场气,又走了。” “怎么回事?” 春雨这一问,锦儿才发觉多说了一句话;她不愿透露实情,就得编个理由来应付。 想一想理由现成,“还不是为了二爷好赌。”她说,“欠了一身的赌帐,还不许人问。” “唉!”春雨叹口气,“震二爷娶了震二奶奶,真是得福不知。” 锦儿不以为然,但亦不能明说;只好保持沉默。 “二爷待你怎么样?”这也是一句不易回答的话;而且也不知道春雨何以会问这话?抬眼看她是很关切的神情,越觉不解。 “说啊!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我有什么不好意思说?”锦儿瞅着她似笑非笑地说,“我只不知道你想我告诉你什么?” 皮里阳秋的话,使得春雨脸一红,“我亦不过聊闲天。”她问:“你想到那里去了?” “我,”锦儿低声说道:“我只当你要拿我们二爷跟芹官作个比较呢?” 春雨越发脸红,怨气说道:“算了,算了!不跟你说了。” 看她有恼羞成怒的模样,锦儿急忙握住她的手说:“我跟你闹着玩的!干嘛认真?” “不是我认真;是你的话可气。” “好了,好了!看你,”锦儿笑道,“气得这个样子。”她正一正颜色又说,“跟你说实话,二爷待我还不错。不过,他亦多半只能搁在心里。” “为什么?是为了震二奶奶?” “你何必说出来?刚才我不答你那句话,你就明白了。” “那一句话?”春雨旋即想到,随又说道:“我的意思,震二爷亏得有震二奶奶管着,不然还不知道会弄成什么样子。一个人有人管,也是福气。” “你这话,倒像挺新鲜似地。”锦儿又笑着低问,“芹官管你不管?” “他不管我;不过有个人管我。” “谁?” 春雨不答,锦儿也想到了;指的是秋月。很想问一问秋月是怎么管她。但很难措词。 于是,她旁敲侧击地说:“照这么说,你也是有福气的啰?” “自然!我福气还大得很呢?” “那就说给我听听,让我也高兴高兴。” 春雨听出来了,锦儿说的也是反话;她突然警觉,震二奶奶原来对秋月不满,如今情形不同了。倘或锦儿把她的话告诉了震二奶奶,说不定就有是非;因此,她摇摇头不肯再说了。 正谈到这里,听得门外足音;春雨与锦儿都住口不语,门外的脚步声,亦愈清晰,证实了她们最初的感觉,是男子的步伐,当然是芹官。 等他一露面,春雨便问:“怎么睡睡又起来了?” “帐子里有蚊子,还不止一个。”芹官向锦儿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一会儿了。”锦儿答说:“春雨跟我借个拜盒,我特为替她送了来。” “喔,”芹官便问春雨:“借拜盒干嘛?咱们自己不是有两三个?” 春雨有点生气,很想顶他一句;话到口边,蓦地里省悟,便改了和缓的口气答说:“咱们的拜盒,不能上锁?我得找个有锁的拜盒。” 尽管她的态度改变得快,却仍瞒不过锦儿;便知趣地起身说道:“不早了,我该走了。” “怎么?”芹官笑道:“早知道我一来你就要走;倒不如不来,免得杀风景。” “那里,本就该走了。你看,都快三更天了,”说着,锦儿匆匆起身:“明儿见!” 春雨送走了锦儿,回来便埋怨芹官:“我不跟你说过,我得找个有锁的拜盒?” 芹官楞了一下,定神细想,果然有这回事。春雨有个表姊出阁,嫁的是个暴发户;春雨与她的婶母、嫂子全要去喝喜酒,要借几样插戴,妆点门面。春雨颇有几件首饰,得找个拜盒装了去。寻常拜盒,只有搭扣,不够谨密;唯独锦儿有个拜盒,可以加锁,特意借了来用。这件事他记得春雨跟他说过的。 “我一时记不得了。”芹官看她脸色不悦,便又笑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值得生气吗?” “哼!”春雨冷笑,“你全不把我的事搁在心上,我又那里敢生气!当着锦儿我都把气忍下去了,这会又何必跟你生气?” “当着锦儿?”芹官诧异,“你刚才就生了一回气了,那来这么大的气?” 一听这话,春雨就不但生气,直是大怒!为了芹官问一句“借拜盒干嘛?”春雨恼他记性不好,细细说过的话,竟会忘得一干二净;但不愿发作,是怕传出让人笑话——都道芹官让春雨收服了,百依百顺,好得不得了;其实都是骗人的话!芹官根本就不问春雨的事;说芹官如何体贴驯顺,无非春雨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而已! 如今听他的话,不但证明他对她漠不关心,丝毫不能体会她的苦心深意,而且隐隐然在责她爱使小性子!这几年一片心血全在他身上,到头来落得这么一个结果,真是把心寒透了! 转念到此,眼眶一阵发热却不愿在芹官面前掉泪:一掉泪即是示弱,为芹官留下了一个话柄,以后再想收服他,便不容易。因此,掉头就走;一进了后房,还怕芹官跟了进来,“蓬”地一声,将房门带上。 在芹官看,这竟是绝裾而去,不觉大怒,很想破门而入,问个清楚;转念一想,闹了起来,就占上风,又有什么意思?何况,也未见得能占上风。 这一泄气,自是心灰意懒,一个人回到卧房,倒想如有些人所说的,丫头们一生闷气就“上床睡觉”;无奈帐子里有蚊子,就只好在灯下枯坐了。 那面春雨一个人淌了几滴眼泪,又静坐了一会,心境渐渐平和;自然就会不放心芹官,不知道他睡着了没有?于是悄悄移步,推开芹官的房门一看,只见他坐着发楞。 这也不算意外,帐子里有蚊子,他自然不会睡;这样一想,不觉歉然。便先取把蒲扇,打开珍珠罗的帐门,从里往外扇了一阵,估量不会再有蚊子了,方始喊道:“来睡吧!” “我不困。” 是在赌气。春雨心想;此时不宜跟他辩理,也不必固劝,只说一句:“那就再坐一会,或者看看书。” 一面说,一面替他斟了茶;看驱蚊的艾绳快烧完了,又续上一根。心里寻思,得找个题目才能留下;凝神想了一下,记起一件事来了。 “啊!有震二奶奶送来的荔枝!” 说着,匆匆而去,不一会小丫头端来一冰盘的荔枝。春雨跟在后面,手里是一只空碟子,一把银叉;就坐在芹官书桌横头,剥好一碟荔枝,连银叉摆在芹官面前。 “吃吧!挺好的丁香荔枝。” “搁在那里!”芹官看都不看;一双眼睛仍在一本“疑雨集”上面。 春雨又有些气了;但随即便有警惕,微笑答一句:“你不吃我吃!” 一面剥荔枝,一面注意芹官的动静;看他的书好久都不翻一页,便知看书不过是为了便于不理她;心里是在生闷气。 “你也别说人家;自己的气还不是好大?” 芹官仍然置若罔闻;而且似无意,实有意的将手边的荔枝,作势推开。 这就使得春雨好笑了;心里寻思,一定要逗得他开了口,僵局才能打开;便冷冷地说一句:“你那一页书该翻过去了。” 芹官勃然大怒,“你怎么这么烦人!”他“啪”的一声,将书摔在地上,霍地起身,急步往床前走去,走到一半,起脚交错着往前猛踢;黑忽忽一物,从他颈上飞过来,不偏不倚正掉在荔枝盘中,是一只拖鞋——春雨立即浮起簇新的记忆;这双拖鞋,芹官上脚还不到半个月。 第九章 江南富贵人家子弟,歇夏喜着轻便柔滑的软缎皮底拖鞋;鞋面自然要绣花,花样上就看得出雅俗精致。芹官是十一岁那年,便由曹老太太特许着绣花拖鞋,但防着古老的“四老爷”会斥之为轻薄浮华,所选花样无非“五福捧寿”之类,一向不敢用花花草草。 “今年夏天四老爷不在家,咱们变个花样。”芹官跟春雨一商议,“要别致,又得有意味,你看什么花样好?” “夏天无非荷花之类。”春雨答说。 “荷花下面躲一对鸳鸯如何?” “不行,不行!你不会脸红;我还怕人笑话呢!” “我跟你说着玩的!你想想,那种花样有多俗气,你肯绣,我也着不出去。”芹官想了一会,突然说道:“有了!用银灰色的面子,绣一枝杏花。”接着念了两句陆放翁的诗:“‘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春雨听懂了,也很高兴;不过,“光是一枝杏花,单摆浮搁地不好看。”她说,“得配上一点儿什么?” “要配,就拿我的名字,配上你的名字。” “你是说再绣上一束碧绿的芹菜?”春雨踌躇,“这不大好吧?” “有何不可?”芹官答说:“你是怕人笑话?不会的。‘芹’字固然明了;‘杏花’暗藏着‘春雨’,在这里只有两个人懂,一个已经进京了;一个不会说破,更不会笑你。” “那两个?” “一个是秋月。”芹官答说,“还有一个我不说,你也想得到。” “那自然是碧文。”春雨心想,秋月也许会管;不过有话应付,只是有一点不妥,“好像太素,再配上两颗樱桃,你看好不好?” “不好!”芹官又说,“就是要素才好!你不想想,老太太的百日是过了;咱们照‘老家子’的规矩,还是要穿素的。说真个的,用软缎已经不大对了;何能再‘红了樱桃’?” “嗯、嗯,说得倒也有道理!”春雨凝神想了一阵,兴致勃勃地说:“好!绣出来一定好看!” 绣出来,果然素雅别致。花当然是“欲霁鸠乱鸣;将耕杏先白”的白杏花;不会是出墙的红杏;绿叶与青芹颜色犯重,但叶浅芹深,再缀上不深不浅的几颗小小青杏,越显得层次分明,加上银色的底子,最宜衬托绿白两色,绣成细看,春雨得意非凡;用棉花蒙好鞋面,叫小丫头送到皮匠那里配底,一一叮嘱:“别弄脏了!要皮匠格外用心,选最好的皮;另外加他的钱。” 芹官也是一样,新拖鞋刚取回来时,持在手中把玩,爱不忍释,说是“真舍不得穿!”搁了两天,是春雨一再催促,方始上脚。 曾几何时,“舍不得穿”的拖鞋,已毫不爱惜!鞋无所知,人却难堪;春雨一时心灰念懒,只觉双脚发软,一步都走不动。好久,才强自振作,替芹官掖好帐门;拖鞋放回床前,才悄然离去。 到得第二天,芹官一觉醒来,气自然消了;回想昨夜光景,不免抱愧;想去找春雨说几句话,怕有别人在,脸上抹不下来。因而垂脚坐在床沿,故意弄出些声响,打算着春雨闻声而至,陪个笑脸,和好如初。 那知只见小丫头进来伺候,打脸水、铺床;好半天都不见春雨的影子,他便沉不住气了。 “春雨呢?” “一早就有他家的人接走了。” “怎么早就走了!”芹官顿觉惘然若失,“总有话留下来吧?” “是交代阿圆。” “阿圆呢?” “到小厨房端点心去了。” “回来了!”阿圆在堂屋里接口;接着掀帘而入。 “春雨临走时,是怎么说来的?” “说明天下午才能回来,早则未牌时分;反正太阳下山,一定到家了。”阿圆又说:“我问她:‘要不要叫醒了,当面跟芹官说。’春雨说:‘不必;让他多睡一会。’” “那是什么时候?” “都大天白亮了。” “既然都大天白亮了,”芹官暴躁地问,“为什么不来叫我?” “这话,”阿圆笑嘻嘻地说:“我可答不上来了。” 这阿圆本派在小厨房打杂,性情最好;就因为这个缘故,春雨跟震二奶奶说了,将她挑了来补三多的缺。如今看她挨了骂,还能笑脸相向,芹官倒似照了镜子一般,觉得自己的脾气发得没有道理,便好言安慰她说:“我不是对你;是春雨岂有此理。” “好了!一早起来,干嘛生气?”阿圆问道:“是先吃粥,还是先打辫子?” “先打辫子吧!”芹官看一看床前的皮套小金钟说:“今天晚了。” “这样,一面吃;一面打辫子。”说着,阿圆便取了把黄杨木梳,先走了出去。 芹官跟着到了后轩饭厅,吃完一碗粥;又尝了一块百果油糕;阿圆将他的辫子也编好了。交代小丫头拿著书包,按春雨的规矩,将芹官送到中门。 但等他下学回来,情形就不同了。平时有春雨穿房入户,或者跟他说说话;或者就取了针线篮来,静静陪着他坐;芹官从无孤单之感;这一天回到双芝仙馆,只是阿圆接过书包,替他沏了茶,便管自己退了出去。芹官一个人坐在书桌前面,心里空落落地,只觉得做什么都没意思。 勉强看了几页书,总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磨够了辰光,到萱荣堂去拜供,总算有事做了。 “春雨作客去了。”锦儿问说:“你也不用回去吃饭,是陪太太吃,还是到我们那里?” “你那儿有什么好吃的?” “还不就是小厨房的例菜。”锦儿又说,“你爱吃鱼面,我替你做。” 鱼面是拿活青鱼烫熟,拆骨留肉,和在面粉中揉透了;切成面条;再下在好汤中混煮。吃是好吃,却极费事;芹官笑道:“算了!我就陪太太吃吧。” 芹官从小亲祖母,母子之间单独相处的辰光不多;加以生活起居,单独有人照料;倘有什么难题,只找震二奶奶,事大如天,亦如无事。因此,在马夫人面前,他几乎无话可说;陪着吃完饭,便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样了。 知子莫若母,马夫人便说:“你到你二嫂子那里串门子去吧!回去了,看书也别看得太久。” 芹官答应着,退了出来;听他母亲的话,到震二奶奶那里“串门子”。只见她跟锦儿正在吃饭;便即问道:“二哥?” 震二奶奶不答他的话,只说:“在太太那里吃了什么好的?” “还不是除了羊肉,还是羊肉。”芹官探头一看,“这一碟子虾子拌鞭笋,好像很不坏。” 听这一说,锦儿便拿她的筷子挟了一块,送到芹官口边,她用的是一双银筷,只是勉强挟住了那块笋,芹官嘴唇一碰筷子,笋就掉了,再挟第二块时,筷子滑,笋又是滚刀块,挟了半天没有挟住,震二奶奶叹口气说:“真是蘑菇!你干脆拿筷子让芹官坐下来吃,不就行了吗?” “我原是这么想的。”锦儿笑道,“看他馋相,打算先喂喂他的馋虫。” 说着起身设座添杯筷;芹官看着震二奶奶的酒杯问:“颜色倒像汾酒?” “我可喝不得那种烈酒。”震二奶奶答说藏书网,“那天收拾地窖,检出来十几瓶葡萄酒;还是老太爷去世的前一年,西洋教士送的。我跟太太回,打算跟你对分,太太说:‘葡萄酒补血,红白都一样,你就留着喝吧。不必给他了。’你如果喜欢,带几瓶回去。” “不,不!既然太太说了,又是当药用的,我不要。” “那么,就在这里喝吧。” 锦儿知道芹官对食器别有讲究;仿佛记得听他说过,葡萄酒要用水晶杯子,才合着“葡萄美酒夜光杯”那句诗,便起身去找水晶杯,却是遍寻无着。 “你不拿杯子来,让人家可怎么喝啊?”震二奶奶大声催问。 “不正在找吗?”锦儿自语着,“奇怪,到那里去了呢?” “你是找那只水晶杯子不是?”震二奶奶问。 “是啊!我明明记得摆在多宝槅上的。” “别找了,没有了!就拿只瓷盅吧。” 锦儿取来一只细白暗花的瓷盅,斟满了酒;芹官尝了一口说:“可惜了!” “怎么?”锦儿问说:“没有‘夜光杯’?” “不是!这酒要冰镇了,才能出香味。” “这可没法子。”震二奶奶接口说道:“往年早就有冰了!今年是四老爷说:能省则省;反正老太太也过去了,不必那么讲究。就把这项供应给蠲了。其实,冰价虽贵,也省不了多少;一夏天用的冰,抵不上四老爷买一幅假画。” 听震二奶奶在发牢骚,芹官不敢再提冰的事;锦儿却念念不忘那只水晶杯,还在那里攒眉苦思,轻声自问:“会到哪里去了呢?” “早就尸骨无存了。”震二奶奶冷笑,“你还不知道咱们屋哩,专有个砸东西的大王吗?” 芹官这才明白,他们夫妇又吵架了;而且像是吵得很凶。看震二奶奶满脸的委屈与愤懑,芹官心里也很难过;只是震二奶奶不说,他也不便相劝。勉强陪她喝了两杯酒,托辞明天要交功课,起身告辞;震二奶奶也没有再留他,叫个小ㄚ头点灯笼送他回去。 到得一边到萱荣堂,一边到双芝仙馆的岔路上,芹官心中一动,想了一下,问那小丫头说:“过去那个空院子,你怕不怕?” 那座空院子里有口井,井中死过含冤负屈的丫头,而且还不止一个。不提不想,晚上一个人也就过去了;一提起那小丫头顿时变色,脚上像绑了一块极重的铅,再也无法提得起来。 “是害怕不是?” “嗯,”小丫头嗫嚅着说:“有一点。” “不管你一点、两点;你要害怕就别送我了。” “不!二奶奶知道了,会拿鸡毛掸子抽我。” “我不说,她怎么会知道?”芹官又说,“你不想想,这会儿有我在,不要紧;回头你一个人怎么回去?我又得叫人送你;把你送到了,我的人又怎么回来?所以得两个人送你一个。那有多麻烦!倒不如你就送我到这儿,那里打个转再回去,就说把我送到了。二奶奶如果问起来,我替你圆谎。” 那小丫头也知道,芹官对下人最体贴不过,他答应了不告诉二奶奶,一定会做到;当即笑嘻嘻地将灯笼交到芹官手里,蹲身请了个安。 芹官又说,“万一问起来,你的灯笼给那里去了;你怎么说?” “是!不过——” “你别管我,我走熟了的;绝不会摔着。” 如此细心体恤,那小丫头真有感激涕零之慨;口中只是道谢,却举着灯笼不动身。 “你怎么不走?” “我还可以照你一段路。” 这话不错,芹官不肯露马脚,便往前走去到转弯之处站住;看墙上的光影暗下来,才悄悄改道;往荣萱堂而去。 垂花门已关了。芹官不免扫兴,正踌躇着不知是叩门还是折回时,突然想起,萱荣堂另有一道为了夜间丫头出入,不宜惊动老太太而特辟的小门,但须通过仆妇的下房,芹官从没有走过。此时说不得只好硬着头皮闯了。 于是再往里走,弄堂尽头,有一道木屏风,转过屏风便是下房,四五个老婆子围了一桌在斗牌,一见是芹官,无不吃惊。 “你们玩你们的!”芹官先抢在前面,装作很从容地说:“我找秋月有点事;前面的门关了,只好走那道便门。” “便门不知道从里面闩上了没有?”有个老婆子说:“我陪芹官去。” 芹官本想阻止,继而转念,倒不如让老婆子大大方方地叫门;秋月总不会拒而不纳,当即点点头说:“好!” 这时自告奋勇的人,又加了一个,一前一后,两盏“手照”,领着芹官从极狭的一条走廊上,走到便门前面,推一推果然锁上了。 “叫门!”芹官吩咐,“一进去,就是秋月后窗,声音不必太大;她听得见。” 前面的那个老婆子便用平常说话的声音喊道:“秋月姑娘,开开门。” “芹官来看秋月姑娘。” “喔!” 答应是答应着,却并未开门;又过了一会,听得里面拔开门闩,呀然而启,是秋月来开的门,旁边有小ㄚ头拿灯照着。 “你怎么这时候跑了来?”秋月诧异地问。 “我来拿你的诗稿。”芹官振振有词地说。 “好吧!我给你。”秋月又向两个老婆子道劳,“辛苦你们了。不进来坐一坐?” “不打搅了。姑娘请进去吧!” 这时夏云,冬雪亦已闻声而集;她们跟芹官原都是玩笑惯的,但从曹老太太去世以后,芹官除了每天上供到灵前来磕头以外,平时绝少机会到萱荣堂,彼此疏远已久,平添了三分客气,等芹官到得秋月屋里坐定,冬雪沏了杯茶来,还说一句:“请用茶!” “拿我当客人了!”芹官笑道:“若是这样,以后我就不好意思多来了。” “芹官这话才客气得过分!”夏云说道:“你是主子,我们是ㄚ头,爱到那里到那里;说不上不好意思。” “什么主子,ㄚ头的!从来也没有听你们说过这话,真是生分了。”芹官又问,“你们成天倒是干点儿什么啊?” 听得这话,夏云与冬雪相视而笑,“这可把我们问住了!”夏云答说,“说忙不忙,说闲还真不闲;每天就有那么多事!” “倒是些什么事呢?” “就是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事。” “你这话说得真叫莫测高深!”芹官笑道,“不过我倒懂了一句话,大概你这就叫‘无事忙!’” “一点不错!”冬雪接口说道:“譬如,刚才听说你来了,心里就急得很;忙着要来见你。如今见了面,一聊聊上半天,回头想起来还有件事没有做,可是眼睛发酸,想睡了。这不是‘无事忙。’” “能‘无事忙’也是福气。像我,今天无聊了一下午;这会儿跟你们谈谈,心里就舒坦得多了。” 夏云与冬雪又相视而笑;秋月看他们说够了,方始开口问说:“你这会儿是从那儿来?” “从,从双芝仙馆来。” “一个人摸黑就来了?也不带个人!摔着了怎么办?” 听得是责备的口吻,芹官便笑而不答。 夏云比较机警,怕秋月数落芹官,有人在场,他脸上会挂不住;便起身说道:“给老太太烧的银锭快完了,摺锡箔去吧!” 冬雪会意,附和着说:“对了!趁早摺好了它。芹官,可不陪你了。” “请便、请便!” 等她们俩一走,秋月随即便开抽斗,取出一本诗稿说道:“趁春雨不在家,你把这本稿子拿回去看吧!明儿来还我。” “明儿恐怕看不完,最快也得后天。” “好吧!就是后天。”秋月站在门口,是等着送他的模样。 “现沏的一碗茶,我还没有喝呢!” “好吧!”秋月无奈,“喝了茶就走。” “你别撵我!”芹官央求着,“好姊姊,咱们说说话。” 秋月微微叹口气坐了下来,等他开口;芹官却又不说话了,伸手一摸茶碗,赶紧缩回了手。 “怎么?”秋月问道:“手烫着了?” “手倒没有烫着;茶还不能上口。好姊姊,你替我吹吹。” 秋月便坐过去,将茶几上的盖碗揭了盖子,低着头吹散热汽;脑后露出一截脖子,发根长着稀稀疏疏茸毛,芹官看过一些“杂书”,知道只有守身如玉的处子,才有这样的茸毛,不由得益增爱慕之心。 “行了!” 实在是温凉可口了,芹官却摸一摸茶碗,故意说道:“不行!还是太烫,我又渴得很。好姊姊,把你的茶给我吧!” 一连三个“好姊姊”,叫得秋月心烦意乱,竟不知如何应付。当曹老太太在日,颇有自知之明,对孩子溺爱过分;所以常常嘱咐秋月:“我是叫没法子,芹官要什么,一想到老太爷就留下他这里一棵根苖;又是遗腹,就怎么样也说不出一个‘不’字。你们跟我不同;不能都依着他!”因此,芹官若有逾分的要求;或者言语、行为出了格,秋月若非峻拒,便是开导。当时认为理所当然;有时自觉委屈了芹官,但只想到他有老太太的疼爱,就偶而委屈些,亦自不妨。心里那种歉疚的感觉,立刻就能消失。 就像此时这碗茶,倘在一年半载以前,替他吹凉,已是迁就了;吹凉了说不凉,一定给他个钉子碰:“爱喝不喝,随便你!”是这样的话,他又何致于涎着脸要喝她的残茶? 由此可见,真是客气不得!不然得寸进尺,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希奇古怪的花样。秋月心里是看得很明白;但不知如何,此刻就是不忍拂他的意,说一句:“你真会磨人!”还是把自己的茶给了他。 “谢谢。” 秋月接着他的尾音,很快地说:“别再叫好姊姊了。” “你也太多心了!”芹官笑道:“你当我是瞎恭维,听着讨厌,是不是?” “我也不知道你是瞎恭维,还是——。”她本想说“还是真心觉得我好?”话到口边,才发觉这个说法很不妥,所以硬生生地咽住了。 芹官当然要追问:“还是什么?”他说,“你一向说话爽朗,怎么也弄成吞吞吐吐,不干脆的样子?” “你别问了。说我不干脆,就算不干脆。”秋月又说,“时候不早了,你喝了茶就走吧!” “难得来一趟,咱们聊聊。” “没有什么好聊。”秋月想到了一个摆脱纠缠的法子,“我得帮她们摺锡箔去了。” “我也去。”芹官毫不迟疑地说。 这可是没法子了。不过,有夏云冬雪在一起,自己不会有那种不自在的感觉,便也就由他了。 于是,出了秋月的卧室,由曹老太太在日起坐的前房穿出去,便是供灵的堂屋。靠壁摆一张方桌,夏云、冬雪俩对坐着在摺“银锭”;灵前一对绿色的素烛点得明晃晃地;夏云对光而坐,锡箔反光,照得她脸上格外亮。 芹官放下茶杯,先在灵前磕了头;起身问道:“我能帮什么忙?” “什么忙也不必帮。”秋月答说,“你只安安静静坐一回,就请回去吧!” “好!我就安安静静坐一会。”说着,芹官拖一张凳子过来;由于对壁的那面,地位最宽,自然而然地就挨着秋月一起坐了。 秋月是在芹官磕头时,便作了暗示,别跟芹官多说话;所以夏云、冬雪都默无一言,看样子是专心一致地干活——用锡箔摺成的“银锭”,分为空心、实心两种;三个人都是快手,一张锡箔到了她们手里,三摺两叠,再吹一口气,立刻就成了馒头大的一枚大银锭。 芹官看得有兴,也要动手来摺。 “你别动!摺锡箔要洗了手来。”秋月又说:“摺完了还得洗手;别麻烦了吧!” “为老太太的事,麻烦点儿算什么!” 居然是这一句冠冕堂皇的话,秋月又无可奈何了。夏云与冬雪相视一笑;站起身来说:“我替你打水去。” 打了水洗了手,芹官学着摺银锭;但不是散了,就是不合规矩,秋月忍不住说道:“丑死了;你看你摺的!” “别说它丑!”夏云接口说道:“老太太收到,真要当宝贝,还舍不得花呢!” “是啊!”冬雪也说,“多早晚芹官做了官,拿俸禄银子买了锡箔化给老太太;那就不知道老太太会笑成什么样子?” “听见没有?”秋月趁机规劝,“你如果不肯好好念书,怎么对得起老太太!” “我何尝没有好好念书。不过,念好了书也不一定能做官。” “怎么呢?”冬雪问说。 “想做官要会做八股文章。那玩意是天底下最无聊的东西。我宁愿不做官,也不会去学做八股。” “那么,我倒请问,”秋月问说,“你不做官做什么?” 这话将芹官问住了;想了半天说:“我做人!” 夏云、冬雪都笑了;秋月也笑,却是冷笑,“你当做人容易?”她说,“做人第一就要能自立;不然,让别人瞧不起,想做人也做不起来。” 芹官不作声;夏云怕话太重了,芹官脸上挂不住,便打着岔问:“咱们弄点儿点心来吃。怎么样?” “有什么好吃的?”芹官正中下怀;他说:“今晚上跟太太一块儿吃,没有吃饱;到了震二奶奶那里,本来可以好好找补一顿,那知道震二奶奶为震二爷呕气,害得我食不下咽。这会儿倒是有点儿饿了。” “你想吃什么?”夏云问说:“有江米百果糕,最能搪饥。” “也不致于饿成那个样子。”芹官笑道,“实在是吃着好玩,最好喝一碗粥。” “我想起来了。”冬雪突然说道:“我跟朱妈要了个鸭架子,本来想明天熬汤喝的;不如拿来煮鸭粥。” “深获我心。”芹官大为赞成,“老太太在日,最爱鸭粥;回头煮好了,先盛一碗上供。” 三个人说话,一句接一句,密不通风,不容秋月插嘴阻拦;临了请出曹老太太来,孝思不匮,更无法反对。但有句话,她却不能不说。 “等这碗鸭粥到嘴,只怕三更天都过了。” 这句话提醒了芹官,向夏云匆匆说道:“你马上叫人到我那里去说一声儿,我在这里。不然她们会满处找我。”夏云答应着去了:冬雪也去帮着煮鸭粥;秋月便说:“你可以宽坐了!” “不!我还挨着你坐。” “你可别胡来!”秋月眼观鼻、鼻观心地说:“当着老太太在这里。” “老太太也不会拦着我跟你亲近。” 话越说越露骨,秋月心想:只有躲开他之一法。但刚站起身来,就让芹官拉住了。 “你别走!”他说,“我就因为一个人无聊,才特意来看你们的;你们都走了,撇下我一个人冷冷清清地,于心何忍?” 这一说,秋月的心也软了,“你规规矩矩坐着,别说那些疯疯癫癫的话,我就不走。”她又建议:“要不你去看我的稿子。” “不!我拿回家细看。” “那就好好儿说说话。”秋月问道:“春雨什么时候回来?” “总得明天下午。” “她不过才回去了一天,你就觉得无聊了;可见你少不得春雨。” “这话我不能不承认。”芹官接下来说:“她大概也知道我少不得她,有时候不免、不免想挟制我。我很担心——。”他咽了口唾沫,没有再说下去。 “挟制”的字样,已很严重;又说什么“担心”,使得秋月更不能释怀,当下问道:“你耽什么心?” “我是个不受挟制的人;她如果连这点都弄不明白,我担心迟早会跟她闹翻。” “如果是那样,你就对不起老太太了。” “那也不能怪我。” “当然,春雨也要改一改。”秋月问道:“她是怎么挟制你?” 于是芹官便谈起春雨跟锦儿借拜盒的事,只为他无意中一句话,春雨便认为他对她毫不关心;明知他最受不得冷落,偏偏就不理他。这便是“可恶的挟制”。 “后来呢?”秋月问说。 “后来,”芹官略显得意地说,“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不理她。” “那不是扯直?你不能为这些小事,生春雨的气;除非——,”秋月突然顿住;但终于还是说出来:“除非你讨厌她了!” “我讨厌她什么?” “那要问你自己。” “我想不出来,只觉得,”芹官皱着眉细细去想他对春雨的感觉;好一会才吃力地说:“好像不如以前那样体贴了。” 秋月一时好奇心起,立即问道:“以前是怎样体贴;现在是怎么样不如以前?” “譬如说晚上,”芹官突然警觉,与春雨共枕缱绻之情,何足为第三者道;而况这第三者是守礼谨严的处子?便笑笑又说:“你不懂!” 床笫之事,在她确是似懂非懂;但芹官所指的是什么,她岂能不懂?于是本来“思无邪”的秋月,突然之间,心猿意马,想到了她不敢想,并自认为不该想的种种形像。一面自己羞了自己,一面又害怕芹官会看透她的心境,益发血脉贲张,烧得满脸发红、胸头一股无名的烦躁,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好热!”她这样自语似地说;迫不及待地一仰脖子,解开领钮,使劲将衣领往两旁扯开。 这一扯,让芹官眼前一亮;秋月颈项上挂着一条黄澄澄的金链子——当然是用来系兜肚的。 “你倒阔气!”芹官信口说道:“据我所知,系胸衣使金链子的,你是第二个。” 听得这一说,秋月才知道自己失态了,急忙将领口掩拢,“这是老太太的恩典。老太太说,你不爱戴首饰,给你你也不要,不太委屈了自己?这样吧,给你一条只有你自己瞧得见的金链子。本来穿孝不应该使金的,我想一则是老太太赏的,二则也没有人瞧见。不想,”她用好笑的笑容来掩饰羞窘,“居然让你瞧见了。” “那是眼福不浅。”芹官笑道,“让我细瞧一瞧行不行?” “不行!”秋月的心境比较平静,一面扣钮子;一面问道:“说我是第二个;还有一个是谁?” “你倒猜一猜!” “是——,”秋月偏着头思索;很快地起想一个人,“必是震二奶奶。” “对了!” “这我都不知道;你倒知道!是听谁说的?” 芹官是看到的,有一回也是夏天,无意中窥见震二奶奶在换衣服;金链子系着一个猩红绣花绸子的兜肚。不过,秋月老实,只当他是听人所说,自然就不必说破实情;随口答说:“听春雨说的。” “那就是了。除非震二奶奶,再没有别人配使。”话一出口,秋月发觉大有语病;急忙又加了一句∶“我也不配;只是老太太格外宠我而已。你可别跟人去说。” “什么事别跟人去说。”门外突然应声,随即出现了夏云;她也只是信口接了一句,并不想细问,只说∶“粥差不多了。还凑付了四个碟子,勉强像个吃消夜的样子。请吧!” 秋月心怨夏云不懂事;这一来,芹官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了?正想开口,只见芹官欣然起身,“好极了!”他说,“闷了一下午,到底找着乐子了。” 到得起坐间一看,不知道夏云那里去弄来的熏鱼、茶腿、椒盐杏仁、虾米拌芹菜四个碟子,绿白黄红,四色俱备,逗人食欲。 “这可得来点儿酒了!”芹官拈了两粒杏仁,抛入口中;咀嚼得好香似地。 “酒?”夏云答说∶“那可难了!” “你忘了吗?”冬雪立即提醒她说,“那天不找出来一坛荔枝酒?” “对了,对了!”夏云很高兴地,“我倒忘了。” 于是冬雪去捧来一个青花瓷坛,封口系着红布;坛子上另有一条红纸,写着“百粤荔枝酒”五字,纸墨黝旧,看去藏之多年了。 “我都从来不知道有这么一坛酒。”秋月说道∶“也不知道坏了没有?” “打开来看看就知道了。”芹官亲自动手,解开绳子,掀去红布,坛口另外用数层油纸封住,依旧完好,便有把握可以确定酒不会坏。 果然,用锡制的酒提子,汲起来一看,其色微黄,毫无渣滓。尝一口,又甜又香,却不大有酒味。 “淡得很!”芹官说道∶“大家都能喝。来、来,坐下。” 看他兴高采烈,秋月实在不忍多说什么;听凭夏云去取了一套素瓷套杯,按各人酒量,将最大的一个给了芹官;其次给冬雪;又次给秋月;自己用了最小的一个。 “坐吧!”芹官对秋月说,“这回你不会嫌挤着你了;各霸一方。” 秋月笑一笑,在芹官对面坐了下来;夏云跟冬雪相对,一个在芹官下首,一个在芹官上首。 “就这么喝寡酒多乏味!”芹官说道∶“咱们得想个赌酒的法子。” “别闹吧!”秋月提出警告,“明儿太太知道了,大家都落不是,何苦?” “不要紧!你们就算替我补庆生日好了。” “这个题目好!”夏云很起劲地向秋月陈述她的看法,“每年芹官生日,老太太都要替他热闹三天;今年因为老太太不在了,连碗面都吃不上。其实,老太太如果会从棺材里开口,一定这么说∶‘你们就让芹官乐一乐嘛!我瞧着也高兴。’咱们今天这么一点不费事地替芹官补庆生日,也为的是孝顺老太太,绝不能算过分。” 秋月不语,意思是许可了;芹官却大为惊奇,“咦!”他说,“夏云是多早晚学得这么会说话了?” “她本来就是一张利口。”秋月答说,“不过有老太太在,她不敢多说而已。” 夏云似遗憾、似得意地笑了一下,然后又说∶“不过这样子到底太简陋了!想想看,还有什么可以待客的东西?” “就只有震二奶奶那里送来的,两小坛扬州酱菜。”冬雪答说∶“再说是甜点心。” “就是酱菜好!”芹官连连点头,“下粥最宜,不必再找别的了。” 于是冬雪去取酱菜;夏云却已想到了个赌酒的花样,“那回请朱师爷,说行了一个酒令;听碧文讲给我听,怪有趣的。”她兴致盎然地,“咱们今天也雅它一雅,好不好?” “好啊!”芹官问道:“你们说,行个什么酒令?” “不能太难,也不能太容易。容易的,没意思;太难了,搜索枯肠,不是自己找罪受?”秋月答说∶“你就照这个意思去想吧!” 这当然是顾及冬、夏二人的缘故;芹官深以为然。曹家的丫头,大多识字,却不是从认字号开始;课本是“千家诗”及王鱼洋辑录的三卷“唐贤三昧集”,循声问字,辗转相授,所以识字的丫头,都有几十首诗念熟在肚里。芹官要想个酒令,少不得从这上头去着眼。 及至冬雪将一盘醉蟹、一盘什锦酱菜取了来,芹官已经想停当了,“你坐下来!”他说,“咱们现在要行个酒令,先说一句四个字的成语,俗语也行;接下来念一句诗,五七言不拘,或者词也可以。不过意思得连贯;还有,上下两句之中,一定得有个文字合着席面上能吃的东西。按着字面数过去,合着字面的喝门杯;下一个接令。” 秋月当然一听就懂;夏云须细想一会才能明白;冬雪却犹茫然,便即说道∶“芹官,请你举个例看。” “好!”芹官随口念道∶“暮春三月,桃花流水鳜鱼肥。” “啊!一说就明白了。这个酒令容易。”冬雪又问∶“行酒令是不是要个令官?” “对!你说容易,你做令官好了。” “我做令官可还不够格。”冬雪吐一吐舌头笑一笑;稚态可掬,引得秋月也笑了。 “做令官的好处多着呢!”她说,“我劝你做。” “不!我不会做。” “我来做!”夏云自荐;心里打着借令官的权威,捉弄芹官的主意。 “好,就你做。令官起令。” 夏云想了一下问道∶“是不是酒令大似军令;令官的话不准驳回?” “有道理当然不能驳。”芹官已经从她狡猾的笑容中,看出她的心意,“蛮不讲理可不行。” “我做令官当然要讲道理。只要你不是无理取闹就行了。”夏云凝神思索了一会,咳嗽一声说道∶“听令!” “神气得很!”芹官“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不准胡闹!再胡闹罚酒!”夏云便念:“虾兵蟹将,曼衍鱼龙百戏陈。” “有这么一句诗吗?”芹官怀疑。 “一定有的,你不能问出处。”秋月说公道话,“这不会是夏云杜撰的。” 芹官心想不错,要夏云杜撰,也不见得能做这么一句诗,便点点头承认,“意思倒很浑成。不过,”他笑道,“作法自毙,该你自己喝一杯;殃及池鱼,冬雪得喝两杯。” 这一下,夏云如梦方醒,忘了算字面的位置了——十一个字中,有虾、有蟹、有鱼,从自己数起,不正是她跟冬雪二人对喝。 不过她的机变很快,先向秋月歉意地笑一笑,打过招呼;接着说道:“各人各法,我做令官有我的法度,从下一个数起,秋月喝一杯;你喝两杯。” “那里有这个规矩?没有见过!”芹官大声抗议。 夏云只记着“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这句俗语;从容不迫地说:“你没有见过,今天让你开开眼。”夏云道:“快喝酒完令;不准再噜苏!”接着又打官腔:“咆哮辕门,该当何罪,你知道吧?” “好家伙!”芹官摇摇头,干了两杯荔枝酒。 夏云向秋月举一举杯,抿了一口;温柔地说:“该你了。” “我知道。”秋月徐徐念道:“淡泊自甘,饭稻茹芹英。”又笑道:“我也是作法自毙。”说完,引杯入口。 夏云和冬雪都没有听懂她念的那句诗;只听出来有个“芹”,一数正好到她自己。但芹官却知道她念的是白香山的诗;连那句“淡泊自甘”,上口默诵了两遍,恍然大悟,这是她借喻明志,宁愿丫角终老,便是“淡泊”;不负老太太的付托,尽心照料,便是“茹芹英”。 领悟到此弦外之音,芹官感动而且感激;随即举杯说道:“略表敬意!”说着一仰脖子,将杯酒喝得点滴无余。 “该冬雪了。”夏云说:“不忙!慢慢想。” “嗯!”冬雪已经想好了,一面替芹官斟酒;一面好整以暇地念道:“满园春色,一枝红杏出墙来。” “小鬼头春心动也!”芹官大笑;笑停了说:“这是取巧,不过不能说‘满园春色’不是一句成语,无奈又是个作法自毙的;你为什么不说‘红杏枝头春意闹’?那就该令官喝酒。如今没有说的了,令出如山;你请吧!”他手向冬雪的酒杯一伸。 冬雪目瞪口呆,自以为将“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割去“关不住”三字,再倒一下,便是现成的一个好酒令;不道经芹官一批,无一是处,还闹了个“作法自毙”,喝了门杯,不由得又羞又气。 最气人的是什么“小鬼头春心动也”;当时便提控诉:“令官你听见没有?他骂我‘小鬼’。” 夏云唯恐天下不乱,一听这话,正中下怀;想一想问道:“你只告他骂你‘小鬼’?” “还有什么——”冬雪嘟着嘴考虑了一会说∶“算了!” “好,一款罪名罚一杯。”夏云向芹官说道∶“还有一款罪名,她不告,我不罚。公平不公平?” 芹官犹自不服,秋月便说∶“你就罚一杯吧。” 芹官听她的话,喝完了酒,念了四个字∶“与子同梦,”偷眼看秋月的脸色一变,便故作不觉,从从容容地念完∶“粥香饧白杏花天。”然后又说∶“该令官喝两杯。” 夏云一愣,抬眼问道∶“为什么?” “你数,‘粥’字该你;‘杏’字又该你,不是两杯?”说着,抓了一撮盐杏仁放在她面前,“拿这下酒,慢慢喝。” 夏云怎样也不甘心,反为芹官捉弄;攒眉闭口,将“粥香饧白杏花天”默念了两遍,突然间喜上眉梢。 “请问,粥在那里?” “不煮得有鸭粥吗?” “不错,不过不在席面上”夏云又说∶“‘席面上’三个字,可是你自己说的。” 芹官哑口无言;秋月便说∶“好,咱们这就是立下个例子了,不在席面上的不算。” “还有,”夏云再问,“杏花在那里?就有,能吃吗?” “那能这么说。扣住一个杏仁的杏字就行了。” “这就是蛮不讲理了。杏花跟杏仁差着好几千里地呢。” 芹官被堵得气结,想一想反驳:“那么刚才冬雪说红杏,怎么又算呢?” “红杏不一定是指杏花;杏儿熟透了,也有带红颜色的。有杏儿就有杏仁;不带出花字来,就不算犯令。你这两个字全无着落,罚酒一杯!” “真好一张利口。”芹官苦着脸喝酒;三个人都在匿笑。 “这一圈令行下来,就数你的话多;最后还是你罚酒。如今第二圈开头,我说一个,你一定又不服。”夏云看着芹官说,“你信不信。” “你甭想用个金钟罩把我罩住。”芹官笑道,“若是不合道理,我当然要说话;你得教我心服口服,就像秋月刚才说的那个令一样。” “我可没有那么好的才情。”夏云行令:“饭袋酒囊,借问酒家何处有?” “这一用‘酒’字就宽了。”芹官无异议,秋月却开了口,“规矩应该从严才好!不然,要谁喝谁就得喝,太方便了。” “四个字的成语,可以颠倒着说的很多;你如果觉得不能颠倒,非说‘酒囊饭袋’不可,那就你喝一杯,芹官喝一杯。” “横竖要我喝,我喝两杯就是。”芹官说道:“朝干夕惕尚且可以写做夕惕朝干;酒囊饭袋,为什么不能念成饭袋酒囊?我喝。”说完,又连干两杯。 “这回倒大方!”冬雪嫣然一笑,“反正不是你喝,就是秋月喝;乐得大方。” 弦外余音幽渺,秋月装作不解,管自己念道:“天上人间,杏花春雨江南。” “蕴藉之至!”芹官在桌上拍了一下,是击节称赏的意味,“不过上面一句倒是颠倒来用的好:人间天上,杏花春雨江南!意思更圆满,音节亦好得多。” “慢点,好虽好,不能用。杏花不能算杏仁。”令官从宽处置:“秋月,你改一句。” 秋月却不愿改,因为天上人间,表面看来是形容江南;而她却着重在‘春雨’上,是答覆芹官所挑逗的‘与子同梦’,提出忠告;有春雨相伴,更是福气,切莫得福不知。 因此,她举杯说道:“算了,我罚一杯吧。” 这就该冬雪了;夏云用了“酒”字,使她很兴奋,因为就如秋月所说,酒字甚宽,要芹官喝酒很容易。此时不假思索地便念:“酒色财气——。” “糟糕!”夏云便笑,“又该芹官喝酒了。” “你别高兴!”芹官答说:“下面那一句不好接,酒色财气四件事,承不住就是不通,该冬雪自己罚酒。” 夏雪无法驳他;秋月不作声,表示同意他的说法。这一下,冬雪又有些嘀咕了;想了一会,还是把原来的句子念了出来:“酒债寻常行处有。” “是不是?”芹官得意地说,“色财气三字全无着落。不通,罚酒!” 令官无话可说;秋月看冬雪由神采飞扬变成黯然无语,心有不忍,当即说道:“冬雪你改一句;慢慢想。” “对了!”这下提醒了夏云,“刚才我就劝秋月改;这是有例可援的。” 冬雪受了鼓励,精神一振;凝神想了一会,忽现笑容,很从容地说:“我改上句:酒囊饭袋;酒债寻常行处有。通不通?” “通极!既然到处问那里有酒家;自然到处欠下酒债。不过,”芹官环视着问:“酒囊饭袋算不算犯重呢?” “不犯重!”冬雪指着夏云振振有词地说:“她是饭袋酒囊;我是酒囊饭袋。” “啊,”芹官忍笑说道:“原来如此!对你们两位倒是失敬了!” 一听这话,秋月掩口葫芦,夏云便骂冬雪:“你看你,连说句整话都不会,真是酒囊饭袋。” “你呢——。” 一看冬雪似乎要反唇相讥,吵起嘴来,多没意思;秋月赶紧阻拦:“好了!冬雪的话有理,不算犯重。” “对,对!不算犯重!”芹官拍拍冬雪的手背,作为安抚,“我喝!”这一下,又是两杯。 “吃点菜!”冬雪投挑报李,挟半块醺鱼,用手拔去了刺,喂入芹官口中。 芹官咬住了醺鱼,却又吐在碟子里;眉目一掀,看着秋月说:“我得了极好的两句。”接着朗声念道:“瓜瓞绵绵,莱菔有儿芥有孙。” “果然好!”秋月深深点头,取杯在手。 “慢一点!”夏云问道:“第二句是什么?” “苏东坡的诗。”芹官答说,“你问秋月。” “什么叫莱菔?”夏云转脸去问。 “就是萝卜。” “这么说,药里面有一味莱菔子,”冬雪插嘴问道:“就是萝卜子?” “一点不错。” “我倒还不知道。”夏雪拿筷子在酱菜中拨弄着,“黄瓜、萝卜、芥菜。唷,我得喝三杯?” “我这个令好就好在这里!”芹官得意洋洋地。 “秋月也得喝一杯?” “已经喝了。”秋月拿空杯子照一照。 夏云无奈;一面喝酒,一面嘀咕:“什么怪诗!芥菜有孙子,辣椒还有爷爷呐!” 秋月、冬雪都好笑;芹官尤其乐不可支,拍着双手大笑:“妙极、妙极!”语声未终,“咕咚”一声,人从红木骨牌凳上,栽倒在地。 夏、秋、冬三人无不大惊失色,夏云的手脚快,上前扶起芹官,焦急地问说:“怎么啦?好端端地,怎么一下子就栽了筋斗。” “你扶住我别动!”芹官闭着眼,声音微弱地说:“一动我就得吐。” “原来酒喝醉了!”秋月松了一口气,“这酒又甜又香,容易上口;谁知道后劲大。先看看,摔伤了哪里没有?” 于是冬雪将烛台移了过来,秋月先看芹官的脑袋;夏云则来他的肋骨上按一按问:“疼不疼?” “没有伤!没有伤!你们别乱,一乱一动,我非吐不可。” “索性吐出来倒也舒服了。”冬雪有过醉酒的经验,“我去拿盆子来。” “这会好些了。”芹官说道:“你们扶我到藤椅上去靠着。” 秋月和夏云便左右挟扶,将他弄到曹老太太生前所用的那张软榻上;找了几个棉垫子垫在他背后,因为一放平了,他的酒就会涌上来。 “得想个解酒的法子。”秋月叮嘱:“你看着他,我去冲酱油汤。” 不一会酱油汤、冷毛巾都来了。冬雪一手拎个大瓷盆,一手拿张小板凳,将板凳放在软榻旁边,把瓷盆搁了上去。她还是主张芹官吐出来比较舒服。 芹官不答,他极力挣扎;最好不吐,一则是好强;再则呕吐狼藉,也太杀风景。 “你吐出来!”冬雪极力鼓励,“吐出来,咱们再喝。” “还喝!”夏云自怨自艾地,“早知道这样子,我不灌他的酒了。” “杯子大小不一,喝门本来就不大公平。” “那也是他作法自毙。”夏云接着秋月的话说,“他自己说的喝门杯。” “我实在想不通,”冬雪笑道:“行令谁都行不过他,尽是他的理;那知道偏偏就数他的酒喝得最多。” “乐极生悲!”秋月也笑着说:“都是教那句‘怪诗’害的。” 听得这话,芹官想起夏云那种万般无奈、埋怨苏东坡做“怪诗”的神情,不由得就想笑。 这个念头一动就坏了!硬压着的酒一下冲了上来,暗叫一声‘不好’,张口就吐
,幸亏冬雪那只瓷盆摆得恰到好处,俯着头,尽情一吐,心头顿时就轻松了。 不过那恶浊的气味,连芹官自己都无法忍受;只是皱着眉连声喊道:“糟糕,糟糕!” “一点都不糟,吐出来就舒服了。”冬雪知道醉酒呕吐以后,最难受的是什么,拉着他的手说:“跟我来,到院子里来漱口。” “怎么样?”秋月急忙上前扶住,“能不能走路?” “能。不过腿有些发软。” “你们扶了他去吧!”夏云接口道:“我来料理善后。” 于是秋月相扶,冬雪去提了一大瓷壶冷开水来,让芹官在院子里大漱大吐,将口中鼻腔清理得不恶心了;又用冬雪倒来的一脸盆热水,好好洗了个脸,顿觉神清气爽,满身轻快。 “真杀风景!”芹官歉意地笑道:“没有想到这酒这样厉害,你们呢?” “我们什么?”冬雪问说。 “是不是也有点醉意?” “酒都让你一个人喝了,我们要醉也无从醉起。” “你如果有兴致,我再陪你喝。” “嘚、嘚!别闹了。”秋月急忙拦阻,“喝碗粥,我们送你回去。” 一听最后一句,芹官便愀然不乐;秋月、冬雪都没有发觉。夏云恰好走了出来,接口说道:“另外摆桌子吧!屋子里我薰着香。要不就陪老太太一块吃。” 于是就在灵前靠壁的那张方桌上,重设杯盘。端上粥来,秋月先盛一碗上供;走回来一看,恰如摺锡箔那样,就只芹官旁边,空着一个位子,两人又“挤”在一起了。 “这粥真不坏!似乎那一回也没有今天来得入味。” “饥者易为食。”秋月接着芹官的话说:“不是那一醉把肚子掏空了,不会觉得粥好吃。凡事——”她停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要不足才好。” “怪话!”夏云说道:“如今最嫌不足的是季姨娘,她可是一点都不觉得好。” “我也觉得是怪话。”冬雪笑道:“跟苏东坡的怪诗,正好配对儿。” 芹官与夏云都笑了;秋月自然不会,“季姨娘嫌不足是不知足。”她说,“知足常乐。” “那是自己骗自己的话。”夏云大为摇头,“我可不信。” 秋月笑笑不答;芹官想帮她辩两句,苦于无词,只好算了。 “其实,季姨娘这阵子,也该知足了。”冬雪是经常在季姨娘那里走动的,比较了解她的近况,“每天都有人串门子;还有人送礼的。季姨娘自己都说,来了十几年,从没有这样子受人恭维过。” “那倒是为什么呀?”芹官问说。 “你别打听了!”秋月不愿谈论是非,“坐一会回去吧。” 听得这话,芹官顿有如坠冰渊之感;回到双芝仙馆,冷冷清清,凄凄切切,李清照所说的那个“愁”字,怎生了得? 于是,他脱口答一句:“我今天不回去。” 声音与态度,都听得出来,有种负气的意味。秋月一惊;夏云与冬雪面面相觑,席面上一时显得异常尴尬。 秋月责无旁贷地得解消这个僵窘的情况;很容易也很难!容易的是一句话:“好了,你就不回去好了!”难的是,想到容许芹官今晚留宿在此,所引起的一切后果,是不是承担得了? 这是个需要好好考虑的疑问;而眼前的形势,却又不容她从容细想;那就只有先安抚了芹官再说。 转念到此,便先敷衍,“好吧!”她说,“你真的不愿意回去——”秋月忽有灵感:“就睡在老太太床上好了。” 自从曹老太太去世,按旧家的规矩,马夫人自然而然升格为“一家之主”,顺理成章地迁居萱荣堂。但秉性醇厚谦退的马夫人,在曹老太太入殓之时,便作了宣布:“老太太虽走了,咱们还照老太太在世一样;一切都别动!”这也就是秋月跟夏云、冬雪依旧在萱荣堂“闲住”的缘故。 因为如此,保持着曹老太太生前的那间卧房,便令人有种神圣不可亵渎的感觉;所以芹官一听秋月让他“睡在老太太床上”,直觉地认为不妥。 “不!”说出这个字,他才想到,秋月的意思是明白相告,别妄想与任何人同睡一屋;当即说道:“我在起坐间将就一晚好了。” “那怎么行!”夏云向秋月提出一个很妥当的办法:“我跟冬雪睡一床;你睡到我们那里来,把你的床让给芹官。” 不留他则已,留他便只有这个办法了,秋月点点头说:“就这样。” 有了这句话,芹官的兴致马上又好了;冬雪却想到一件事,抢先开口:“芹官不回去,应该通知一声,不必等门。该怎么说法?” “就说喝醉了!”秋月答说,“除此之外,芹官再没有理由歇在这儿的。” 这也隐隐然有着对芹官警告的意味,别以为创下了一个例子,可以经常来缠个不休。芹官当然明白,心里亦不免委屈,觉得秋月不该如此防贼似地防他;当然,这不过是一闪即逝的感想。 “从老太太去世,只有今晚上,我才觉得做人有点乐趣——” “咄!”秋月赶紧喝阻,“才多大岁数,说这种话。” “你觉得我的话太萧瑟了,是不是?” “不必去咬文嚼字。总之你这年纪不能说这种话。” “是啊!”夏云接口说道:“我听着也觉得别扭。你谈点高兴的事。” “本就是要谈我今晚上怎样高兴。”芹官接着又说:“今天我才知道,你们是真的关心我;不尽是看在老太太的分上。” “你这话好像不大对;这叫什么——?”夏云想了一下,“啊!叫语病。莫非看在老太太分上照应你,就是假的关心?你说这话,我第一个就替秋月不服。” “我不是这个意思!若是这个意思,不但你替秋月不服;我也替你不服。” “算了!别拣好听的说了。我亦不是怎样真的关心你;也不过名分上应当做的事。再说,人都是将心换心;你要看人家是不是真的关心你,只问你自己是不是真的关心人家?” “这话很通。”芹官看着秋月说,“夏云不但会说话,见识也挺高的;真不愧是老太太调教出来的人。” “老太太可没有教会他做令官。”秋月笑道:“看她灌你的酒;老太太若是知道,少不得挨顿骂。” “不过,看你们这样照应我,老太太一定也会99lib.高兴。” 话题总不离曹老太太,越说越多,会想到那么多琐琐碎碎的小事,还不足为奇;不可思议的是每件小事的细微末节,都记得清清楚楚。自然,心境都是欢喜与感伤并到而成的不胜低回追慕;恨不得岁月能缩回去一年半载,仍旧是从早到晚,整天热闹的萱荣堂。 突然间,听得钟打两下,秋月矍然惊呼:“可了不得!都四更天了!快睡去吧!” 于是,首先为芹官安排卧处;秋月换了被单,另取了一床夹被;换枕费事,只得一仍其旧。 “上床吧!”秋月说道,“睡好了,我替你赶蚊子。” “不!”芹官答说,“我还得看你的诗稿。” “什么时候了?明天再看。” “好姊姊!”芹官央求着,“倘或睡不着,眼睁睁等天亮,那不是受罪?倒不如看倦了,抛书入梦,反能好好睡一觉。” 秋月也知道,芹官有“择席”的毛病。这时候又不能将他送回去;说不得只好依他了。 “这样吧!你睡在帐子里头看。回头你也别起,就让灯点着好了。”秋月又问,“你睡觉不怕亮光吧?” “不怕!” “那好!上床。” 一面说,一面来解芹官衣钮;相距数寸,吹气如兰,芹官不免又动了绮念。 “秋月——。” “别噜苏。”秋月很快地喝阻;她想到夏云那些皮里阳秋的话,心里大感冤屈,便又说道:“你以后说话也要检点,看看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我什么话说错了?你告诉我,我一定改。” 秋月正要答话,听得前房人声;便摇摇头说:“一时也说不尽。” 来的是冬雪,“我跟夏云睡,把我的床给你。”她说:“你的梳头匣子呢?我替你带去。” “梳头匣子不必拿了,你先把我的铺盖抱了走。” 冬雪这时才发觉床上都换过了;便笑着说:“前天刚看你换了被单,今天又换一回,也不怕麻烦。”看一看芹官又说,“看样子,明天还得换回来。” 芹官听着,心里大不是滋味,便强笑道:“早知道你们这么嫌我!我真不该在这里睡的。” 看他的脸色,冬雪颇为不安,“谁嫌你了?没有!”她口不择言地说:“你不相信,你睡到我那里去。” “对了!”秋月半真半假地说,“你睡冬雪的床也好。” 芹官根本就认为她们都是敷衍的话;笑笑说道:“只要你们不嫌我就行!睡那个的床都一样。” “那就请安置吧!” 秋月将芹官送上床,拿扇子赶了蚊子,掖紧帐门,将灯捻得亮亮地;临出门时却还有话。 “明天你尽管睡好了。我一早就跟太太去回,把今天晚上的情形说一说。” “好!”芹官叮嘱:“别忘了,给我到书房请假。” 秋月答应着,随手带上房门;芹官即时便有一丝孤凄浮上心头,只好强自抑制。等把心静下来,闻得似有若无,仿佛在那里闻见过的香味。征征地思索了好一会,突然想起,这不就在秋月发际闻过? 这一下自然也就知道了,香味的来源是在枕上。于是一翻身将脸埋在枕头上,香气自然又浓了些;足以勾起他的强烈的记忆,这天与秋月在一起的经过,清清楚楚地都如在眼前。 绮念恼人。幸而有秋月的诗稿在;先还视而不见,视线在稿本上,心思却飘忽不定。好久,总算秋月所写的字,能在他心里发生意义了,也发生趣味了。 诗几乎都是绝句,极少律诗,更无歌行;也很少用典,但语浅而意深;看得出蕴蓄着许多感慨,有的明显,就像追忆曹老太太生前音容笑貌的那些诗,字里行间洋溢着不能自已的孺慕之情;有的隐微,骤看不知所谓,细读才能体会出味外之味,似乎秋月怀着极深的隐忧,深怕曹老太太一去世,再没有一种力量能够维系曹家上下,分崩离析,在所不免。其中有一题,叫做“巧妇”,共是四首五绝,每一首的起句都是“莫道炊无米”;意思一层深一层,第三首说:“巧妇”有米不炊,但他都能谅解她的为难;最后一首说,虽然有米不炊,但堂上翁姑却相信家人都未挨饿。 看完这四首诗,芹官震动了。这明明是写震二奶奶;他也知道她赋性刚强有决断,爱憎分明,不怕得罪人;却没有想到她手段如此之“巧”!如果不是出于秋月的形容,他是绝不肯相信的。 突然间,听得房门轻轻推开的声音;芹官从枕上转脸望出去,是夏云蹑手蹑脚走了进来,便即问道:“你还没有睡。”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夏云身子一抖,连连以手拍胸,“吓我好一大跳!”她定定神说,“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呐!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芹官一翻身坐起来;顺手将秋月的诗稿往枕下一塞,然后掀帐下床,看着惺忪倦眼的夏云说:“你大概睡过一觉了?” “是啊!一觉睡醒,想起秋月的话,说要是半夜里醒了,到你屋子里来把灯熄了。那知道你还没睡!什么书看得这么起劲?” “一本小说。”芹官看夏云穿着紧身竹布小褂子,圆鼓鼓的双臂,恰似肥藕,不由得伸手去捏了一把。 “不能再胖了!”他笑着说,“再胖就蠢了。” “蠢就蠢,怕什么?”夏云自己用手捏着雪白的手臂,仿佛很满意似地。 “你不冷?”芹官指着衣橱说,“你找件秋月的夹袄披上。咱们坐下来聊聊。” “快天亮了;你还没有睡过呢!”夏云摇着手说,“不行!”说完,撮起嘴唇去吹灯。 “慢点!”芹官找个藉口,“你先替我弄碗茶来喝。” “茶一定凉了。” “不要紧。” 听这么说,夏云便去倒了一碗茶,递到芹官手中;他趁势拉住她的手不放。 “干嘛?” “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吧。” “胡说八道,我嘴上那里有胭脂?从老太太一去世,就没有碰过这些东西。再说,抹了胭脂上床睡觉,给谁看呀?” “怎么没有!你真是孤陋寡闻。” “真的有?”夏云睁大双眼,显得很好奇似地,“莫非,莫非春雨上床还抹胭脂?” “偶尔有之。” 夏云怔怔地望着,仿佛不甚相信;好久才说了句:“她是怎么想来的?” “这我可不知道了。” “他抹胭脂是为了给你看。” “你想呢!” “我问的简直是废话。”夏云不好意思地笑道:“自然是给你看,不给你看,莫非是给她的那条吧儿狗看?”说着,格格地笑起来。 听她这话,芹官心中一动,故意问道:“你说,给谁看?” “谁也没有。”夏云又说:“我是这么说说的;世界上那里有上床还抹胭脂的?” 破晓时分,万籁俱寂,所以夏云的笑声,格外显得响亮;连她自己都察觉到了,吐一吐舌头,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的模样,将心旌摇荡的芹官镇慑住了。 “上床去睡!” 那威严的语气,使得芹官不自觉地服从;等他上了床,她干净俐落地替他掖好帐门,“噗”地一声,吹灭了灯,但见曙色隐透窗纱,芹官这时才觉得倦了。 第十章 “那也算不了什么。”听秋月讲完昨夜的一切;马夫人很宽大地说,“从老太太走了,难得见他有笑脸,能让他乐一乐,说真的,老太太也会高兴。这件事不必再提了,倒是另外有件事,我要跟你商量;今儿一早季姨娘来跟我说;她的那个丫头,老跟她顶嘴;跟棠官也合不来,想要夏云。你看怎么样?” 秋月大为诧异。第一、顶碧文缺的那个丫头荷香,脾气好,怎说她会跟季姨娘顶嘴;其次,季姨娘何以会想到夏云?以夏云精明而带点泼辣的性情,她驾驭得了吗? 心里这样在想,口中不觉流露:“夏云莫非不会跟她顶嘴?” “我也这么跟她说,夏云能干是能干,不过脾气不好。老太太在日都说过:‘夏云只有在我这里,才不敢调皮。’你道季姨娘怎么说?你想都想不到;她说:‘果然能干,就是脾气不好,我也服她。’” “啊!这一说我明白了。季姨娘一定是嫌荷香老实;觉得她无用,故意说荷香跟她顶嘴。” “这也是有的。”马夫人深深点头,“我也听出来一点意思,她想要个像碧文那样,能帮她的人。夏云也是咱们家顶儿尖儿的人物;只怕她不愿意到季姨娘那里去。你倒先问问她看。” “是!”秋月随即又问:“震二奶奶怎么说?” “她是先跟震二奶奶去商量的。震二奶奶说:‘老太太屋子里人,我做不了主。’让她问我。” “那么,太太到底怎么答应她的呢?” “我说,要问夏云自己。我又劝她不必强求。她说夏云真的不愿意,也就算了。不过,夏云曾说过一句话,也许会愿意。” “喔,”秋月问道:“不知道夏云说了一句什么?” “当时拿碧文许给朱先生的时候,夏云说道:‘碧文一走,苦了棠官’。季姨娘的意思是,夏云看在棠官的份上,作兴肯到她那里去。” “这——,”秋月摇摇头笑道:“只怕季姨娘一厢情愿。” “不管它!你去问了再说。” 秋月答应着辞了出来;一路盘算,怎么样也不能想像,一向争强好胜的夏云,会愿意跟季姨娘。 回到萱荣堂,恰好芹官醒来,睡得不够,但已无法入梦;料理他漱洗吃饭,送回双芝仙馆,才得与夏云静悄悄谈话。 出秋月意外的是,知道了季姨娘想罗致她这件事,夏云居然毫无诧异的表情;似乎早有所知了。 秋月心中一动,“是不是季姨娘私下跟你谈过了。”她问。 “没有。不过,我知道她有这个意思。有一次我到邹姨娘那里去,她告诉说:季姨娘直夸你,说比碧文还强;真想你能帮着她。我笑笑没有作声。想不到她真的跟太太提了。” “那么,你的意思怎么样呢?” 夏云先不答她这句话,反问一句:“太太在等着回话?” “那倒没有。” “既不是等着回话,慢慢儿再说好了。” 秋月困惑地问:“你是存心拖一拖,不了了之呢?还是拿不定主意?” “拿不定主意。”夏云率直答说,“我得静下来,好好儿想一想。” 说要“静下来”,自然就不必多说话,烦扰她了,“好吧,”秋月起身说道:“你一个人好好儿想吧,想停当了告诉我。” 夏云不作声,一个人心神不属地忽起忽坐;冬雪看在眼里不免奇怪,问她何以魂不守舍似地?她摇摇头不答;然后拢一拢头发,往外走了。 “怎么回事?” “是件新闻——。” 听秋月讲完,冬雪倒真是诧异莫名,“这就奇怪了!”她说,“季姨娘那里,我去的回数比你们多,她从来没有在我面前露过口风。” “这倒不足为奇。你跟她,比我们都熟;能当着你的面,夸赞夏云,希望她去。你想,你心里是什么味儿?” 冬雪点点头,同意她的解释;丢开自己想夏云,“看意思是有点活动了。”她说:“她倒不怕得罪震二奶奶?” 秋月不做声;她心里也是这样在想,不过不愿说出口。 “夏云这会儿干什么去了?” “不知道。”秋月想一想说,“也许是找什么人商量去了吧?” “除了咱们,她还能找谁商量?谁又能出她的主意。除非——。”冬雪想了一会说:“也许是找锦儿去了。” “你猜得不错。等她回来,就有结果。”秋月指着灵桌说,“腊台该收拾了;花也得换一换。” 于是,两人动手收拾灵桌;忙过一阵子,洗了手喝茶,正又要谈夏云,她回来了。 “你知道我的事了没有。”她问冬雪。 “知道了。”冬雪也问:“刚才你是找锦儿去了?” “不是!我去看了震二奶奶。” 一连串的意外之事,以夏云去看震二奶奶为最不可思议;秋月兀自摇头,“我想不出你有什么话,要跟震二奶奶说,莫非,”她很吃力的说“你跟震二奶奶在表明心迹;不是你想到季姨娘那里去,是季姨娘来找你的。这样避嫌疑,也可以不必!” “不错!我跟震二奶奶去表表心迹。不过不是什么避嫌疑;大家都知道季姨娘跟震二奶奶不和,你怕有季姨娘找我这回事,震二奶奶对我不高兴,所以要去说说明白,是不是?” “也可以这么说。” 冬雪接口:“我也是这样子想。” “你们俩想得都不对。我跟震二奶奶说,我愿意到季姨娘那里去,不为别的;只为季姨娘不识大体,心思糊涂,以致震二奶奶你这位当家人,常为她为难惹闲气。我去了要跟她说明白,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可以做,少闹笑话。她如果依我便罢;不依我我也不去。我是为了一家和睦,自甘委屈。”夏云一口气说到这里,略停一停问道:“你们说,我这样做,错了没有?” “原来你是这样的用心!倒真难得。”秋月问到:“震二奶奶怎么说?” “震二奶奶自然赞成。她说:‘你说得出这番话,就算是帮我的忙了。你尽管去,以后季姨娘那里有什么事,你先跟我来说;只要大枝儿不错,我总依你就是。’” 听得这话,秋月和冬雪也替她高兴;“不过,”秋月问道:“你是先去看了季姨娘再说呢,还是我就照你的话,跟太太去回?” “你把我去看震二奶奶的情形,跟太太回明白;如果太太肯放我,就请这样关照季姨娘:你自己去问问夏云的意思。谈得拢最好;谈不拢别勉强。” 秋月想了一下,点点头说:“好!就这么办。” “夏云,”冬雪以好奇的语气问道:“你愿意到季姨娘那里去,真的是为了一家和睦?” 这话问得太率直,有些不大相信夏云似地;秋月怕夏云脸上会挂不住,赶紧代为转圜地说:“当然也是为了棠官。” “为棠官当然也是一个缘故。”夏云倒也相当坦率,“我还有一个想法,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什么扶不起的刘阿斗。” “原来你要借季姨娘显显你的本事——。” “冬雪,”秋月立即打断,郑重告诫,“你千万不能这么说。” 冬雪也意会到了,这样说法,无异替夏云树敌招忌;吐一吐舌头,表示失言。 “夏云呢?”锦儿问说。 “让季姨娘请了去了。” “已经去了!”锦儿顿时发楞。 见此光景,秋月自然关切,“怎么?”她说,“这里没有人,你有话尽管跟我说。” “冬雪呢?” “陪着夏云一起去了。” “唉!冬雪不说,你怎么也不劝劝夏云;她怎么会起那种糊涂心思?” 这下是秋月发愣了。仔细玩味锦儿的神态语气,恍然大悟;震二奶奶根本不赞成夏云去帮季姨娘,心里不由得就起反感。 “这倒好!”她哑然失笑地,“夏云说季姨娘‘心思糊涂’;你又说夏云‘糊涂心思’。糊涂人都凑到一块去了。”一听话风不妙,锦儿赶紧分辩:“我可是好意!”她将秋月一拉,并坐在起,低声问道:“夏云总告诉你了,震二奶奶跟她说些什么?” “告诉我了,说震二奶奶挺赞成的;还说她以后到了季姨娘那里,有什么事,先跟震二奶奶说,能依的一定依。” “你信不信这些话?” 这一问,将秋月问住了,怔怔地望着锦儿,心里乱糟糟地很不是滋味。 “大家这么多年了,莫非还不知道她的为人?场面上的事,她那里会输一点点的理?自然冠冕堂皇,满口说好。可是,暗地里呢?” 这是锦儿坦诚相待;若非情分极深,她不必管此闲事;更不必如此泄震二奶奶的底。体会到此,秋月倒是颇为感动,但觉得就情理上来说,夏云果然能处处局住季姨娘,少说些不明事理的话,让震二奶奶少生些闲气,也未尝不是好事。震二奶奶何以又非容不得夏云不可? 当她将这层意思说了出来;锦儿欲言又止,但在秋月炯炯双眸逼视之下,终于开口了。 “你不想想,如果季姨娘明白事理,做的事、说的话,没有什么好批驳的,还能让她一个人独霸天下吗?” 锦儿口中的“她”,自然是指震二奶奶;虽然声音很低,语气平静,但秋月却震动了!有一种大梦初醒,一时不辨身在何地的感觉。 “这可真得好好想一想了!” “对了!你好好去想,想通了搁在心里,别说出来。”锦儿提了警告以后又说:“我这可是好话。” “我明白!”秋月深深点头。 “明白就行了。”锦儿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是要辞去的模样。 “慢点!”秋月拉住她说,“夏云怎么样呢?” 锦儿暂不作声,紧闭嘴唇想了一会说:“也不必跟她说得太露骨。劝她别逞强就是了。”话完,脚步就移动了。 秋月默默地留在原处,越想越觉得锦儿的话有道理;也越觉得震二奶奶可畏。这样,也就越替夏云担心。 怎么劝呢?秋月在想,夏云最好逞强;劝她别逞强,便成逆耳的忠言,甚至反而激起她的反感,偏偏要逞一逞强,岂非爱之适足以害之? 回过头来又想,夏云的想法一点不错,为了让震二奶奶一个人显得格外精明,听任季姨娘说糊涂话、做糊涂事,世上那有这样的道理? 于是,秋月知道该怎么劝夏云了! 夏云此行的结果,非常圆满。季姨娘这天说的话,一点都不糊涂;她说:从碧文走了,她才真正知道碧文的好处:想起平时跟碧文呕气,都是自己不对,悔得了不得。不过将来一定不会再后悔了!意思是她绝不会像待碧文那样待夏云,往往将好意误认作恶意。 “夏云提了三件事,季姨娘都答应了。还要我做见证。”冬雪笑道:“看样子,季姨娘倒是真的服夏云。” 于是秋月问道:“季姨娘依了那三件事?” “第一,她的脾气要改一改。”夏云答说:“我的话很直,她居然听了。” “你怎么说?” “我说,季姨娘你心里有鬼,总觉得别人看你不起,要欺侮你;其实没有的事。不过,因为你心里有鬼,先就看别人不顺眼;别人要避你,不愿意跟你淘气,在你看起来就是讨厌你了。” “她怎么说呢?” “她说,是有那么一点意思。她会改。” “怎么改法?”秋月摇摇头,“江山好改,本性难移。不过,至诚可以格天,也许受你的感化,真的能改,亦未可知。” 亏得有后面的那几句话,才不至于使夏云过分泄气,“她不肯改,我会时时刻刻盯住她;这一点,我也跟她说明白了的。” “喔,这就是你的第二件事?” “是的。我说:季姨娘你知道的,我性子直。既然你看得起我,要我来帮你;我只要肯来,就是诚心诚意要帮你,说话太直,你不能怪我。不但不能怪我,而且一定要听我。不然……,”夏云笑一笑,“那就不必再说了。” “她当然懂你的意思?” “当然懂。她说:一定听,一定听。我不听,你一生气,说不干了,我怎么办?” 秋月不作声;冬雪怕场面冷下来,便说了句:“季姨娘的意思,倒是挺诚恳的。” 秋月点点头,才又问说:“第三件呢?大概是关于于棠官的?” “一点不错。”夏云答说,“我只有一句话,棠官交给我,我一定照应得好好的;不过,你不能护短。” “她也答应了?” “答应了。”夏云又说,“不但答应了,而且还说:要打要骂都随你。” “是这样吗?”秋月觉得季姨娘的答话,似出常情之外。 “夏云的话没有说清楚。”冬雪补充着说:“季姨娘是这么说的,你就像棠官的大姊一样;棠官真的不服你管教,就骂他两句,打他两下,莫非我还会心疼。不会的;要打要骂,你自然有分寸,我绝不会说一句半句的。” “那还差不多。”秋月想了一下问道:“你什么时候搬到季姨娘那里去?” “那要回了太太再说。” “回太太不过一句话,你自己跟季姨娘商量好了。” “季姨娘倒说了,拣日不如撞日,就是今天好了。”冬雪说道:“是夏云不肯,说要有太太一句话才算数。” “有了太太的话,还得拣个好日子。”夏云接口说道:“拣日子是假,我得让季姨娘好好想一想;而且今天棠官不在那里,也要让她先跟棠官说明白。等她们母子俩都愿意听我的话,没有一点点懊悔的意思我才能去。” “这话说得很实在。凡事不必操之过急。”秋月亲自去取了皇历来,翻了翻说道:“后天宜‘出行、会亲、迁居’,大好日子,就是后天吧。” “后天也差不多了。”冬雪也说。 见她们都这么主张,夏云也就决定了。于是秋月到马夫人那里回对明白,顺道转到震二奶奶那里;却只有锦儿在。 “你们主子呢?” “让布副都统的太太接了去了。她家大小姐快出阁了,请我们那位在里面帮忙:今天接了去商量正事。” “那——,”秋月困惑,“人家办喜事那天,震二奶奶穿什么?” “又不是汉妆得穿大红裙子,带点素也不妨。” “‘把儿头’怎么办?总不能插红花、拖红穗子吧?” “别管她了,她总知道该怎么穿着的。” “那么,我就跟你把‘公事’交代了吧,打后天起,夏云就不算萱荣堂的人了。” “怎么,定局了?” “定局了。”秋月将季姨娘找夏云去相谈的经过,细细地告诉了锦儿。 “真正是新闻。”锦儿有种惘惘然如春日梦醒,对眼前的一切,疑真疑幻,全不分明的神情,“碧文会嫁朱师爷,已经想不到了;更想不到夏云肯自己降身分——喔,我想起来了,夏云不在萱荣堂,额外的那份津贴,可就要裁了她的了。” 原来曹府上的丫头,分有等级;但即便是第一等,也还有区分,春夏秋冬四人,额外都有津贴,是从曹老太太的月例中拨付,秋月二两,夏云和冬雪每人一两;后来春雨亦同蒙宠锡。到得曹老太太去世,马夫人交代,这四份津贴,一仍其旧,收归公帐开支。 那都是因为在萱荣堂执役,身分不同之故。如今夏云自贬身分,愿意跟季姨娘,自然另作别论了。 “一两银子是小事,规矩不能不顾。”锦儿又说,“你悄悄跟夏云说明白,从下个月起,要裁她这分津贴;让她自己心里有数。到时候如果她争这一两银子,我们‘那位’一定有番话说;连损带挖苦,谁也受不了。” “这——,”秋月大感为难,“就是你说的,一两银子是小事,有个面子在里头;按春雨的例,夏云这一两银子,似乎也可以不裁。” “怎么叫按春雨的例?” “春雨是因为在双芝仙馆照料芹官,所以也有这分津贴;夏云现在照料棠官,说起来都是老太太的孙子,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咱们倒不必去分彼此。” “你这话是光明正大。我驳不倒你;我们‘那位’未见得驳不倒你。我是好意,怕夏云自讨没趣;既然你也这么说,那就估量着办吧。” “我知道,我知道。”秋月紧接着说,“我也是为了大家好。夏云不是不知道好歹的人,震二奶奶在这上头放松一步;能以夏云念着她的好处,岂不是挺好的一件事?” 锦儿想了一下说:“你这话也对!我来跟我们那位说。” “你多说几句好的吧。家和万事兴!” “正就是这话。不过——”锦儿迟疑了一会,终于说了出来,“我怕季姨娘没有安着好心。” “这话怎么说?” “她是要找个得力的帮手,不见得肯事事依着夏云。”锦儿又说:“夏云也是吃软不吃硬的性情,到时候季姨娘天天拿软话磨着她;一个摆脱不开,是非就多了。” 话很含蓄,不过也不难体会弦外有音;从曹老太太去世,季姨娘想跟震二奶奶争权,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夏云当然也明白,不会“摆脱不开”。但话又说回来,夏云又有什么理由不帮她的“主子”? 这就自然而然可以想到一种情形了,如果震二奶奶将季姨娘压得太过分,且不说季姨娘会向夏云诉苦;即或不然,以夏云的性情,亦不肯袖手旁观。所以,若要平安无事,全在彼此退让。 可是,秋月怎么样也不能想像,震二奶奶会肯退让季姨娘。 “嗐!”秋月不自觉地说,“倒是你看得对,夏云不该到季姨娘那里去的。” “喔,你也这么说。”锦儿又惊又喜地问:“你倒告诉我,你是怎么想来的?” 季姨娘像待客人似地敷衍了夏云一天,反倒使得她浑身不自在。到了晚上,陪棠官下了两盘象棋,哄着他去睡了,关起门来抹了身,静坐喝茶,在思量这第一天的感受,季姨娘来了。 “姨娘请坐——。” “你别起来。”季姨娘不等她话完,便按着她的肩说:“日久天长,没有那么多的客套。” “不是客套,是规矩。”夏云不肯坐下来,“姨娘,今天是第一天;从明天起,可别再这样子当我客人似地了。” “不错,不错,今天第一天。”季姨娘看她新换的一件竹布衫,知道她抹过身了,便说:“咱们院子里去坐,凉快些。” “是了!”夏云反过来按着她的肩说,“你先坐着别动,我告诉她们去端藤椅子。” 说完,抽身便走,指挥小丫头端了藤椅子跟茶几,摆在院子里;又叫燃艾索,拿季姨娘的茶。然后取张小板凳,陪着纳凉。 “我可真是纳福了。”季姨娘笑着说——本是很好的一句话
九九藏书
;不道接下来便诉苦:“夏云,多少年来我可没有过一天舒服日子。说起来不愁穿、不愁吃;就是心里总没有宽舒的时候。” 夏云心想,只要问一句“为什么?”季姨娘的苦水便吐不完了;因而迎头拦了过去:“知足常乐。姨娘往宽处去想,自然心里就宽舒了。” “话是不错。可就是我往宽处去想;别人偏要挤得你透不过气来。譬如,”她举手遥遥一指,“东跨院的那个,昨天下午找了我去,你知道她跟我说什么?” 所谓“东跨院的那个”,是指震二奶奶;夏云想不搭腔,却又觉得不合适。但季姨娘不必她接口,已自问自答地说了下去。 “她说:照规矩你也不能使老太太屋子里的人;都是看在棠官的分上。给夏云的一两银子津贴照旧,是看老太太的分上;你别想拧了。你看看,把看得什么人都不如,你说气人不气人?”99lib? “叫我就不气。” 季姨娘一楞,忍不住问说:“怎么能不气呢?她是故意要气我嘛!” “对了!就因为这一层,姨娘才不必气。你不气,笑笑不作声,人家心里是什么味儿?” 季姨娘想了一回,点点头说:“你这话倒也有道理!以后我就照你的法子。” 听季姨娘居然会这么说,夏云大感欣慰,也很得意,趁机又劝一劝:“姨娘,凡事要认命!肯认命,自然心平气和;你看邹姨娘,还不如你,可是过得安安逸逸,脸上总是带着笑,人家也愿意亲近她。” “那,我可学不来她的假笑。” “姨娘这话就不对了!从那里看得她是假笑?” 季姨娘语塞;换了句话问:“怎么说,她不如我?” “姨娘有棠官;她呢?” “我也就是为这一点。不然还有什么指望。不过,人比人,气死人;你看东跨院的那个对芹官——” “好了,好了!”夏云忍不住又要抢白,“我刚说过一个人要认命;姨娘就是不肯。一个人总得往宽处去想,不然就是自寻烦恼。就拿芹官来说吧,如果他不知足,成天只在想,怎么我表哥就袭爵当了郡王;为什么我不是?那日子还能过吗?” “我也知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句话,可就是——,唉,不说了吧。” “对了!这些话不必去说它;姨娘的后福,要靠自己去挣。将来棠官书念好了,自然会挣一副诰封给你。” “我也不指望棠官会有多大的出息,只要——,”季姨娘沉吟了一会,突然说道:“夏云,我有句心腹话跟你说。” 看她如此郑重的神气,夏云不免好奇;明知道她那句“心腹话”不见得是什么在理上站得住的事,但还是忍不住答道:“请姨娘说吧!” “咱们家的这个织造是世袭的不是?” “是啊。” “老子死了,是不是该儿子袭?” 听这话,夏云便知季姨娘又犯了糊涂心思;这件事出入很大,如果她把这话漏出去,从“四老爷”那里开始,就会起风波。因此,她将脸色沉了下来。 “姨娘,你如果愿意我跟你在一起,你就千万别去想这些事!” 季姨娘大为诧异,急急问说:“这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能安安静静过日子。” “我,”季姨娘嗫嚅着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只跟你商量,又不跟别人去说那里就会有是非了。” “只要你不把这件事丢开,迟早会生是非;而且是非还不小。”夏云忽然觉得不开导开导,她不会死心塌地;当下问说:“姨娘,我倒请问你,四老爷这个织造是怎么来的?” 季姨娘一下子答不上来;迟疑了好一会才说:“原是二老爷没有儿子,才传给四老爷的。” “二老爷怎么没有儿子,不过那时候还没有出生而已。四老爷这个织造,说一句老实话,不过暂时顶一顶名儿;将来还得还给芹官。”说到这里,夏云突然想起一个说法:“姨娘,我倒请问,四老爷对这件事怎么说?” “哼!”季姨娘撇一撇嘴,“他把侄儿看得比自己骨血还要亲;真是少见。” “少见、多见不去说;四老爷是一家之主,又是读多了书的老古板,既然他定了主意将来织造要芹官当,姨娘还有什么好想的?”夏云又说:“照我看,读书上进,说不定点个状元,那比当织造强万万倍。” 季姨娘想了一会,叹口气说:“我原是跟你商量。” “不必商量。”夏云兜头泼她的冷水,“根本是办不到的事!就办得到,我也不能替姨娘办这件事。” 话一出口,夏云便想到“言多必失”这句俗语;果然,季姨娘立即说道:“咱们只当聊闲天,说说也不要紧。” “办不到!万万办不到。先打四老爷这里就通不过。” “就因为他这里通不过,所以我才跟你商量的。” “商量也无用。”夏云灵机一动,“就算四老爷这里通得过,京里也通不过。姨娘,你倒想,姑太太跟小王爷,是帮芹官还是帮棠官?” 听得这一说,季姨娘立刻就泄气了,“唉!”她摇摇头,“弄不过人家。” 看到季姨娘阴沉脸色,默不作声,只是使劲挥扇;夏云也觉得气闷难受。为了打开僵局,她替季姨娘茶碗中续了水;又将她正在学着抽的旱烟袋取了来,亲自为她装满一袋关东老烟叶,拿纸煤点了火;然后又是香瓜,又是冰镇百合汤地,摆满了一茶几。这使得季姨娘大有受宠若惊之感;碧文都没有这样对她好过。 这就使得季姨娘又忍不住了,“夏云,我还有件要紧事跟你商量。”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看夏云的脸色。 看样子又是一件麻烦事!夏云本想把她的话堵住;转念一想,不让她开口,就不知道她是件什么麻烦事,又怎么来劝她或者替她出主意? “好!姨娘你说。” “就为了老太太的祭田。”季姨娘脸上有着掩抑不住的兴奋:“二太太说的话,你总知道了?” 去世的曹颙行二,所以季姨娘称他“二老爷”;马夫人便是“二太太”。夏云当然知道这回事?心中大起警惕,果然是件极麻烦的事,姑且听她说完了,再作道理。 “我听说过这回事;说置祭田这件事,等四老爷回来了来办。”夏云又加一句:“怎么样?” “四老爷回来了,可也不能自己到处去问;总也要有人告诉他,那里有合适的田、价钱怎么样?这阵子有好些人来跟我提,要我跟四老爷说;说成了,自然有我的一份好处,少不得也有你一份。” “谢谢姨娘。”夏云提出警告,“这件事怕不容易。” “怎么不容易呢?” “又要地方合适、又要价钱便宜,难得找到合意的。” “你怎么见得来跟我提的那几块田,地方不合适、价钱不便宜?” 夏云语塞,只好这样说:“姨娘倒说给我听听,是那几处地方?” “一共有三处——。” 三处田都在江宁近郊;三个来头:一个是穿珠花的杨四姑;一个是带发修行的王二奶奶;再有一个是隆官。 夏云大感意外,“是后街的隆官?”她问。 “对啊!名字不叫曹世隆吗?” “我不知道他名叫什么?反正住在后街的隆官姓曹,那就对了。” 夏云紧接下来问说:“隆官一向巴结震二奶奶;这件事他倒不去求她。” “怎么没有?去过了;碰了个钉子。” “呃,震二奶奶怎么说?” “说她管不着这档子事;叫隆官来求我。” 夏云不作声,心里觉得事有蹊跷。震二奶奶一向揽权;遇到这样的事,不会袖手。即或一时懒得管,亦绝不会指点隆官来求季姨娘。总之,这话不像是震二奶奶说的。 暗地里这样在琢磨,自然还不到出口的时候;只问:“隆官怎么说?” “他说:田一共两百多亩,分成三块;每一块都差不多大小,全买或者买一块、两块都行。价钱分两种——。” “怎么叫分两种?”夏云插进去问说。 “一个是实价,一个是虚价。实价十二两银子一亩,有我一两银子的好处;虚价就不一定了,看‘戴帽子’戴多少?反正一人一半,譬如说二十五两银子,我就能落下三两半。” “他胆子倒真大!”夏云笑道:“就不怕你告诉四老爷?” “我告诉四老爷干什么?”季姨娘愕然相问。 更觉愕然的是夏云;季姨娘怎么问得出这样的话?看来她的心思糊涂,竟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了。 这件事关系极重,夏云觉得绝不能默然以息。而且此刻就应该跟她说明白;因为她如果仍旧糊涂,随时可以犯下无法补救的错误。 于是夏云定定神,仔细想了一下,开口问道:“姨娘当时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说,‘戴帽子’的话先不必谈;将来如果能够成功,一两半的回扣可不行。” “还好;总算还好!”夏云略略松了一口气。 “怎么啦?”季姨娘大惑不解,“我说错了什么?” “就因为姨娘没有说错,所以我说还好;不过,姨娘你的想法,可是大错特错。” “喔,那里错了?” “我先请问姨娘,隆官跟你说的话,你如何能不告诉四老爷?”夏云接下来问:“倘或四老爷知道了,问到你;你怎么交代?” “他怎么会知道?” “莫非没有人告诉他?” “谁呢?”季姨娘困惑地问:“总不会是隆官自己吧?” “隆官不会。但有人会问隆官。” “这个人又是谁?” “嗐!”夏云可真忍不住了。“姨娘,你真糊涂!”她用手指了一下。 季姨娘一惊:“你是说东跨院的那个?”她急急问说。 “对了。” “她怎么会去问隆官呢?” “为什么不会?姨娘,你真是老实得可怜了!”夏云话到口边,无法自制,索性说个清楚,“你想她是那么大方的人,自己不管,叫隆官来问你?我再提醒姨娘,‘戴帽子’的话,什九是她教的;做好一个圈套让你去钻。只要你说错一句话,譬如说‘戴帽子’的钱应该四六、或者三七分帐;就算落下了把柄了!” 这番话说得季姨娘目瞪口呆,怔怔地好半天开不得口;不过脸上终于露出领悟的神色。 “夏云,”季姨娘用嘶哑的嗓子问道:“你说,是怎么样的一个把柄落在她手里?” “她不会故意露出一句话去:季姨娘如何如何?这句话不消一天半天,就会传到四老爷耳朵里;那时候一定来问姨娘,有这回事没有?请问怎么办?就算姨娘赖掉了,四老爷多古板的人,为避嫌疑,凡是姨娘所提的几处地方,一处都不会用。好,那一下竹篮子捞水,一场空!” “哎呀!”季姨娘敲敲自己的太阳穴,“我简直是大梦方醒。”接着,怒气勃发地说,“怪不得说隆官跟她有一腿——。” 听得这句话,将夏云的脸都吓黄了,“姨娘,姨娘!”她是懊恼万分的神色,“我真正怕了你了!也不管这话是真是假,说得说不得,敞着口儿倒。” 季姨娘顿时脸上一阵青、一阵红,跟夏云同样地懊悔。 在难堪的沉默中,季姨娘到底又开口了,“夏云,”她的嗓子更为嘶哑,但显得极为慎重,“这话说得说不得一回事;不过,话绝不假,我没有冤枉她。” “这种事真假谁知道?莫非亲眼目睹了?” “这种事我从那里去亲眼目睹?你也说得太离谱了。夏云,我跟你说吧,我得来的消息是靠得住的;你如不信,我明天找个人来告诉你。” “得了,得了!姨娘你饶了我吧!” “夏云,”季姨娘有些忍不住要发作的模样,“我拿你当亲人,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你不能连听都懒得听。” “我那敢懒得听;我是怕姨娘闯祸。” “姑娘,我就是怕闯祸,才请你来帮我拿主意的。” 这倒也是实话,夏云不能不改变态度;不过,这时候她觉得心乱如麻,无法细听,便这样答说:“好了!我懂姨娘的意思了,赶明儿个等我心静下来,你再告诉我。” 获此让步,季姨娘的情绪也平伏了;点点头说:“我今儿也说得太多了。好在日子长得很呢!慢慢儿告诉你;等你替我好好拿个主意。” 最后这句话,使得夏云的心境更不平静了;直到第二天一觉睡醒,回想昨夜的情形,才发觉自己确是走错了一步——不——一动不如一静这句话,丝毫不错。 于是等料理了棠官上学;把这天该交代小丫头做的事都交代了,看看时候还很宽裕,便又回到了萱荣堂。 “怎么样?”秋月迎上来问道:“跟季姨娘处得来吧?” “一言难尽——” “一言难尽?”冬雪走来恰好听见,诧异地问:“才去了一天,已经一言难尽?” “不但一言难尽,而且说来话长。”夏云想了一下说道:“以后只怕都是提心吊胆的日子。” 冬雪、秋月无不大吃一惊,面面相觑,谁也开不出口。 夏云觉得话说得过分了;便又冲淡语气,“反正总要多防着一点。”她说,“季姨娘的话太多。” “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冬雪松了一口气,“虽说祸从口出;若是口舌上的祸,到底不是什么大了不得的事。” “一句话说错,家破人亡的都有。”夏云说到这里,蓦地里省悟,自己不正也犯了“祸从口出”之戒?一惊之余,就不再说下去了。 不过,她也只是顾忌着冬雪;对于秋月,连曹老太太都托以腹心,自然是可以信任的。一则为了独享秘密是沉重的负担;再则也需要有人来替她出主意,所以夏云决定等待一个能跟秋月促膝倾谈的机会。 一直闲谈到快开饭了,冬雪始终在一起;这个机会只有另找了!夏云这样想着,渐渐地起身辞去。 “喔,你等等,我检出来好些东西是你的。” 多年姊妹,日常衣物有时不分彼此;听冬雪这一说,夏云便即答道:“我那里也有你几样东西。” “我的,你随便几时替我带来;你的99lib?,你今天顺手带了回去。” 等冬雪掉身一走;夏云心想:这不是机会来了!于是毫不迟疑地低声说道:“秋月,我有件要紧事,只能跟你一个人说。怎么办?” “下午我找你去。” “不行!不能让季姨娘知道。也不能——。”夏云往里指一指,明人不消细说。 “好吧!”秋月点点头,“我自有道理。” 她编造了一个说法,说清理萱荣堂的杂用帐目,有好些地方接不上头;得要跟夏云从头清查。这是琐碎而费时的一件事;因而邀夏云回去住一晚,尽半夜工夫,理出一个头绪来。 这一说不但季姨娘不会想到别有作用;连冬雪亦被瞒过了。秋月与夏云也做得很像,煞有介事地拨算盘、对帐目;等冬雪打呵欠辞去,方始一面隔灯低语;一面吃零食点饥。 但等夏云开口说不到三、五句话,秋月便将半截云片糕丢在一旁,打断她的话说:“等一等!” 她是格外慎重,深怕有人无意中得闻秘辛;所以出房门前后走了一圈,但见灯烛俱灭,声息不闻,方始放心。 “秋月,”将季姨娘所说震二奶奶与曹世隆有暧昧情事的话说完,夏云问道:“你说会不会有这种事?” “这很难说。我倒——..。”秋月突然住口。 “怎么?”夏云说道:“我可是把什么话都告诉你了。” 听得这话,秋月大为不安;同时也发觉自己缩口不语,实在也是多余的顾虑,“我跟你谈这件事;就像你跟我说的事一样,大家都搁在心里。”她说:“三年前,震二奶奶把她的一个小丫头收作干女儿,后来许给杭州孙织造那里一个笔帖式的儿子,好好陪了一份嫁妆,你记得这回事吗?” “怎么不记得?那个小丫头叫阿招;为了震二奶奶一场病,阿招伺候得格外尽心,才收了她做干女儿。”夏云忽然想到,“你现在提这件事,莫非另有说法?” “对了!另外有说法。据说,有一天震二奶奶理箱子,检出一条爷儿们用的汗巾;阿招脱口说了句:‘那不是鼎大爷的汗巾吗?’当时——。” “怎么?”夏云双眼睁得极大,“她跟李家的鼎大爷也有一腿?” “谁知道呢?你别打岔,听我说!” “好,对!当时怎么样?” 当时震二奶奶双眉一竖,反手一巴掌;宝石戒指的棱角将阿招的脸都划破了。 阿招知道这句话闯了祸,吓得魂不附体,浑身发抖;不道震二奶奶突然换了一副脸色,“你看错了,是二爷的汗巾。”她拉过阿招来,怜爱地问:“打疼了没有?我看看你脸上。” “二奶奶,”阿招那里还顾得到自己脸上,只是告饶:“我不是——。” “你别说了。一个人总有说错话的时候;圣人说的:知过能改。以后说话先想一想。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你懂我的意思不?” 震二奶奶用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心思灵巧的;一听这话,恍然领悟,重重地答一个字:“懂!” “懂就好。”震二奶奶问道:“别人问你,你脸上的伤怎么回事?你怎么说?” “我说我不小心,碰在一个铁钉上,划了一道口子。” 震二奶奶点点头,“对了!”她说:“这才像话。” 于是一切照常,就像根本没有那回事似地。不多几天,震二奶奶得了痢疾,病中肝火极旺;阿招因为做错了一件事,惴惴然地唯恐震二奶奶看她不顺眼,借题发挥,所以格外巴结,震二奶奶替换亵衣,都是她不嫌污秽,亲自料理。晚上在震二奶奶床前打地铺,一闻响动,立即惊醒。所以震二奶奶一半感动,一半笼络,病一好就说,要将阿招收作干女儿;然后很快地替她物色女婿,风风光光地嫁了出去。 “原来还有这段内幕。”夏云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秋月迟疑了一下,方始开口:“我索性跟你说了吧!这件事以前只有两个人知道;现在可是加了一个了。” “加的一个是我,一共三个。你放心,始终只有三个。不过,那两个除你以外,还有一个是谁?” “你倒猜一猜。” “锦儿?” “不错。” “那么,”夏云好奇心大起,很起劲地问:“你总问过锦儿,到底有没有那回事?” “我没有问。” 夏云大失所望,不由得就说:“你为什么不问?” “不问的好!知道得太多,不是一件好事。” 这话在夏云恰有同感,“是啊!”她说,“我现在心里嘀咕的就是这个;只怕季姨娘闯出祸来,把我都拖累在里面。秋月,我可真得请你当军师了。” “你要问我什么?”秋月答说,“你既劝过季姨娘;自己又谨慎。如果季姨娘自己不小心,闹出是非来,与你何干?当然也就谈不到拖累。” “我说的拖累不是这个意思。我既然在她那里,闹出事来,我不能不管;要管如何管法,那时候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这倒也是实话。”秋月沉吟着。 “我在想,这件事先要弄清楚,是真是假。如果是谣言,我得好好儿跟季姨娘说一说。倘或真有其事——,”夏云将双手一摊,“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怎么叫‘不知道该怎么办?’事不关己,只劝季姨娘多吃饭,少说话,更别管闲事,就尽到了你的责任。除此以外,还能有什么第二个办法?” 夏云不作声,心里在默默盘算。那神情显得有些诡秘,因而使秋月怀疑不安了。 夏云确是另有打算,本不愿透露,禁不住秋月一再催逼,也就无法守住方寸间的一点私衷了。 “我在想,”她用一种很平静,很从容的语气说:“人跟人要和睦相处的法子很多,但不一定每一种法子,每一个都合用。有的是吃软不吃硬,从此客气,拿面子拘着,不好意思发作;有的是吃硬不吃软,你凶过他的头,他反倒服你了。最怕是软硬两不吃,那就除了躲开他,再无别法!” “你在说什么呀?”秋月不由得皱眉,“没来由发这么一阵议论。” “话不说不明,你要我说;我就得说透澈一点儿。说不透澈,你误会我的意思就不好了。” “我根本就不知道你的意思,从那里去误会?” “你别急,慢慢儿你就明白了。季姨娘大致吃硬不吃软,比较好对付;不过硬要硬得有道理,她才会服,一味硬压,就泥人也有个土性;何况季姨娘又是小气没见识的人。” 秋月听出点意味来了,“你是说震二奶奶把季姨娘压得太狠了,是不是?”她问。 “对了!这么下去,迟早会大吵一场。”夏云答说,“当然,我一定会从中劝解。不过做和事佬的人,总也要有个可以立足之处;不然,谁来听你的?” “你的意思是,震二奶奶应该给你一点面子,好让你在季姨娘面前能说得响?” “不完全是这个意思。”夏云想了一下说,“是要震二奶奶稍为收敛一点儿,我才容易说话。” “你预备怎么说?” “我预备跟季姨娘说,震二奶奶不是不讲理的人,你只要能替她做当家人的难处想一想,她自然也会客客气气待你。如果震二奶奶确是如此,季姨娘自然就会听我劝;就算有时候我硬压一压,她也肯委屈。倘或季姨娘是做到了;震二奶奶旧是一张始终瞧不起人的脸。那时候,我还能说什么?” 秋月深深点头,“原来你是这么一番意思,不能说没有道理。”她接下来又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震二奶奶也不知为什么,打心眼里就瞧不起季姨娘。对别人,震二奶奶既吃软,也吃硬,只要在分寸上;唯独对季姨娘,倒只怕真的是软硬两不吃。” “你到底说到我心里来了!”夏云极其欣慰地,“这样,我的话就好说了。秋月,如果是这么一个局面,既不能两下不见面,又不能彼此不交口,你说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秋月摇摇头,“我想除了疏通以外,不会有别的法子。” “我倒有一个。这个法子专治软硬两不吃!”夏云一面说,一面展露了诡秘的微笑。 夏云肚子里大有丘壑,是从曹老太太去世以后,才逐渐为秋月所知的。夏云刚挑进来时,只有十二岁,虽生得一脸聪明相,但这些见识手腕,却是从到了萱荣堂以后,耳濡目染,逐渐领悟而得;其中自以获自震二奶奶的启示居多。不过,秋月却怎么样也不能相信,夏云会有制服震二奶奶的手段。 她还怕自己没有弄得清楚,特意问一句:“你说你的专治软硬两不吃;意思是专治震二奶奶?” “我不敢这么说。不过,我能让震二奶奶比较好说话。” “那也就是治她的法子。你说吧,是什么?” “拿住她的短处,不就行了吗?” “亏你说!”秋月不觉失笑,“你也要拿得住她的短处才行;再说,是不是拿住了她的短处,就一定能让她买帐,也还成疑问。” “只要拿住了,一定能让她买帐;就怕拿不住。” 说到这里,秋月蓦然意会,顿时脸色大变,“夏云,”她的神情是少见的惊惶,“你疯了!怎么转到这个念头?我看你不想活了。” 夏云大为沮丧。谈得相当投机;不过最后还是南辕北辙。不过,想想也难怪;任何一个谨慎的人,都会觉得她的念头只有疯子才有。 而这一点也正是夏云所不能承认的,她鼓起勇气来说:“这个法子做起来不容易,是真的;若说根本做不成,或者做成了没有用,这话我可不信。” “唉!妹子,妹子!”秋月叹口气:“你还是执迷不悟!你有没有想过,你怀着这个念头,就等于想造反。只要稍为动一动,还能逃出人家的掌心?那时候治得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你就悔之已晚了。” 话是好话,但不免说得过分了些;夏云很不服气,只是歧见如此之深,她实在也没有勇气再多说一句。 秋月却觉得事态严重,非开导得她死心塌地抛了这个念头不可;所以继续又说:“做这件事,也就像造反一样,断断乎不是一个人做得起来;你总要找帮手,找谁?季姨娘?” “怎么能找她做帮手?那不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那不结了!你还能找谁做帮手?” 问到这一句,夏云喉头真是痒得难受;“找你”二字,好不容易才咽了回去。 秋月却已瞧出来了;“你是打算找我,是不是?”她紧接着说:“我没有那么大胆子;就有那个胆子,也是枉然。” “怎么呢?” “帮不上你的忙,光有胆子有什么用?” “只要你愿意帮忙,自然帮得上;此刻就能帮。” “胡说。” “一点都不是胡说。譬如说跟鼎大爷的事,你一定知道;你跟我说,就是帮我的忙。” “哼!”秋月冷笑,“那不是帮你的忙,是害你,也害我自己。” “照这么说,是真有其事了!”夏云不容她开口,很快地说了下去:“如果是谣言,锦儿一定会告诉你,决无此事;你也一定要替震二奶奶极力洗刷。因为道理上一定是这样的。譬如说:有人说我看上了谁;你一定要替我辩白,决没有这回事。咱们天天在一起,一举一动,谁也瞒不过谁,有就有,没有就没有。绝不能说不知道,如果这样说,就等于说有这回事,不过话不必一定要出口才明白,你想是不是呢?” 这咭咭呱呱一大套,说得秋月胆颤心惊!到这时候她才知道,夏云的精灵泼辣,真不输于震二奶奶;但火候不到家,这份精灵泼辣,会闯大祸。心里恼她胡乱逞能,不由得在脸上就出现了罕见的怒容。 “你看你,还有点羞耻之心没有?什么你看上了谁的话,都说得出口;居然一点儿都不害臊——。” “害什么臊?”?99lib?夏云索性老起脸色抢白,“我不像你,我可要嫁人的。不但嫁人,还生孩子;生一大堆——。” 说到这里,自己都支持不住了;笑着扑倒在秋月身上,将一张羞得通红的脸,只在秋月胸前揉着。 夏云的嗓音,一向清脆爽亮,又当万籁俱寂之时;萱荣堂的围墙高,墙外可能听不见,墙内却有些人从梦中惊醒,其中便有冬雪。 她已一觉睡醒,听得笑语喧哗,自然不肯再睡;起床走向秋月的卧室,手一推,房门“呀”然,倒将屋子里的人吓一跳。 “你怎么睡了又起来?”夏云问说。 “你问我,我还问你呐;半夜里干嘛发疯?”冬雪兴味盎然地问:“你们在说什么有趣的事,让我也听听。” 秋月含笑说道:“夏云说——。” “不准!”夏云笑着大吼一声;一伸手便来捂秋月的嘴。 秋月是坐在床沿上,往内一缩;同时笑着说:“她说她要生——。” 这一下夏云真是急了,扑上来不依不饶;冬雪也赶了上去,拼命要拉开夏云的手。三个人在床上滚作一团;只听得冬雪在催:“说啊,快说!”夏云胁着:“你若说了,我再不理你!”而秋月却是又笑又喘,语不成声。 于是有打杂的老婆子,赶来探望,而且不止一个;秋月便说:“把她们都惊动了,不能再闹了!” 看到两个老婆子略显惊惶的脸色,夏云便即笑道:“没有什么,我们闹着玩;不想吵了你们的觉,真是怪不好意思的。” “姐妹感情好,”有个胡妈很会说话,“才不过隔了一两天,已经亲热得这个样子了。我们看着也高兴。” 夏云笑笑不答;冬雪等那两个老婆子走了,复又问道:“到底是一句什么话;说给我听听也不要紧。” “今晚上不能跟你说了;说了又是又笑又闹,那可真的不成话了。”秋月一面收拾帐簿;一面说道:“咱们安安静静聊一会儿,也该睡了。” “肚子倒是有点儿饿了。”冬雪看着桌上的零食说,“不过,我可不爱吃这些干巴巴的东西。” “这会儿还能有什么东西吃?”秋月劝道:“算了吧,你就将就一点儿吧!” “我倒也想点有汤有水的东西吃。”夏云接口说道:“这么样,咱们吃烫饭好了。” “那还得生火——。” “不必!”夏云打断冬雪的话说,“我自有道理。你把火盆上用的铁架子去找来;烫饭就吃得成了。” “我倒要看看。”秋月好奇心起,“怎么有了铁架子就吃得成烫饭。” “你别管!只把烫饭的沙锅端来;看我变戏法。” 于是分头动手,秋月将剩饭剩菜和在一起,兑上几碗水;冬雪去找来铁架子,放在秋月卧室后窗下,将沙锅坐好,只看夏云如何变戏法,将这锅饭烫热。 不一会,夏云笑嘻嘻提来一个篮子,里面是好几枝三、四寸长的残烛——曹老太太灵前摆一副特大号的“锡五供”,插的素蠋,粗如儿臂;两枝并燃,火力甚强,足以供炊。 “夏云想的主意真绝。”冬雪笑道:“季姨娘的想法有时也很绝;两个绝人,凑到一块,我真不知道会出什么花样来?” 听这一说,秋月深深看了夏云一眼;她怕露马脚,急忙乱以他语:“我是听芹官说的,金山寺的和尚偷荤吃素,拿新溺壶做坛子肉,点的就仅是这些半截的蜡烛;所以我才想了起来。” “芹官怎么会知道?”冬雪问道,“他又没有去过金山寺。” “那总是从什么笔记上看来的。”秋月又说,“至于笔记上靠得住、靠不住就不知道了。” “喔,”夏云突然说道,“我听说春雨喝了她表姐的喜酒回来,知道咱们那晚上替芹官补生日,很说了芹官几句。” “说什么?”冬雪问道,“总不会芹官胡闹吧?” “那不会!说芹官胡闹,不就等于说咱们胡闹?她是说芹官不该喝得大醉。” 秋月说道:“她没有说是咱们把芹官灌醉的?” “这就不知道了。” “我想春雨会说。”冬雪停了一下说:“打老太太一去世,春雨就有点不大对劲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她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嗯!”夏云深深一点头,“我也有这么一点感觉。” “好了!”秋月不愿讲是非,“烫饭快好了,摆碗筷去吧。” 吃完烫饭,收拾残局;为了消食,不能马上去睡,冬雪便问夏云跟季姨娘相处如何?话题一扯开来;夏云想到关于震二奶奶的秘闻,固须瞒住冬雪,但有件事不妨提出来商量。 “从太太说了替老太太置祭田的事,要等四老爷来作主;就有好些人走季姨娘的门路。现在有三处地方在谈。季姨娘问我该怎么个办法?你们倒说说,该怎么办?” “我看,”冬雪立即答说:“你劝季姨娘省点精神吧,四老爷不会听她的。再说震二奶奶能容她插手吗?” “话不是这么说。”秋月不以她的话为然,“季姨娘要找夏云,自然是想帮她办成一两件事。震二奶奶也不见得会硬插手;因为已说了归四老爷做主。季姨娘日子过得不怎么宽舒,能从中赚几文中人钱,亦不为过。只是务必先公后私,把脚步站稳。” “若说季姨娘日子过得不怎么宽舒,邹姨娘也是一样。如果有好处,应该均分才是。” “这话不错!”夏云深深点头,“我倒没有想到这一层。季姨娘要想挺得起腰,就得多找肯跟她站在一起的人;理当跟邹姨娘和好才是。” “和好不错,但不必是为了季姨娘挺得起腰。只要行事光明正大,自然也就不会有人小看她了。”秋月看着夏云问:“你觉得我这话如何?” 秋月是看出她有一番“雄图”,打算把邹姨娘拉在一起,合力来对付震二奶奶。这与当初为了调和季姨娘与震二奶奶之间的感情,才愿屈就的原意不符。所以特为语重心长地提出警告。夏云懂这层意思,却踌躇着不知如何作答。 冬雪听不出她们彼此含蓄的弦外之音,颇感乏味;同时她对震二奶奶的估计极高,始终认为季姨娘想跟她争一日之短长,是自不量力;而夏云帮着“主子”对付震二奶奶,会自讨苦吃,所以此时打个呵欠说:“我的瞌睡虫可又来了。你们聊吧!不过,夏云,我劝你也省点儿精神;争权夺利的事,麻烦多多,别惹一肚子闲气。”说完,不等答话,便就走了。 “咱们也睡吧!”秋月也打个呵欠,“不是什么急如星火的事,慢慢儿商量,事缓则圆。” 于是两人解衣上床,作一头睡下;秋月很快地闭上了眼,夏云却在微茫的灯火中,眼睁睁地望着帐顶,毫无睡意。 “秋月!” “干嘛?”秋月懒懒地答一句。 “你先别睡,我再跟你说几句话。原来我是想替季姨娘跟震二奶奶化解开来,岂非一件好事?震二奶奶也说得很好,仿佛很赞成我到季姨娘那里去,这些你是知道的。我在想震二奶奶的手段实在太厉害,譬如叫隆官跟季姨娘谈买田的事,出个‘戴帽子’的主意,简直是坑人。明天我想去试一试,如果震二奶奶心口如一,也是愿意化解,那自然最好;不然,我可得想想法子了。” “你想什么法子?”秋月问说,“什么事要你想法子?” “自然是想法子帮季姨娘——。” “我知道了!你不必再说。”秋月打断了她的话,“我也说不止一回了;不管怎么样,你总先要让季姨娘能把脚步站稳。现在我再说一句:你帮季姨娘是应该的,不过要量力而行,更不必多事。” “量力而行这话不错。不过,也许省不了事。” 神思困倦的秋月,没有心思去细想;只告诫着说了一句俗语:“无事是福!”随即翻个身背对着夏云,表示不想跟她说下去了。 第十一章 “锦儿姑娘,要让你白跑一趟了。我可不敢出价。”徐卖婆说:“现在不比从前,京里查得严;做官府的都装穷,谁敢大把银子拿出来置珍宝首饰?出了价没有人要,岂不误了府里的正经用途?而且,价码儿也出不高。多的是珠花;二、三十年前雪白闪亮的好珠子,如今它跟我一样,让人瞧不上眼了。” 看她那满脸不屑的神气,锦儿心里有气,便拿她开玩笑,伸手捏着她的腮帮子说:“那里!雪白粉嫩的皮肉;我若是爷儿们,非找你睡一觉不可。”说完,笑着扬长而去。 回到家,照实直陈;震二奶奶很沉着地说:“这本来要碰机会;想不到的是,原以为不怎么值钱的东西,倒让施家看中了,出的价钱不错。” 这是锦儿到徐卖婆家去时,曹震带回来的好消息——原说让施家来看货,由震二奶奶当面跟人家打交道;以后想想怕太招摇,仍旧让曹震经手,送了一本目录去,施家挑了八样东西。 “那十来个表,施家全要,一共出五千银子;还有那顶金丝帐,一共才七两多金子,施家愿意出三千两。” “真是货卖识家!”锦儿答说:“若是我发了财,也会出三千两银子买这顶金丝帐。二奶奶倒想想,谁曾睡过金丝帐?皇上都没有那么阔气。” “那,”震二奶奶笑道:“我就让你做一回‘皇上’,把金丝帐支起来,让你睡一晚。” “那不折了我的福?”锦儿摇手说道:“算了,算了!弄到不好,破一个洞,我可赔不起三千两银子。” “闲话少说。”震二奶奶正色说道:“我倒跟你商量;这些表要修好了,人家才要;打听得只有一个人会修——。” 这个人姓魏,扬州人;是天主堂收养的孤儿,跟一个义大利的神父,学得一手修钟表的绝艺,任何“疑难杂症”,都难不倒他。 “这个魏司务快八十了,手不听使换,一双眼睛可是雪亮;钟表上的毛病由他看了,让他孙子动手。” 震二奶奶又说,“本来打算把他请了来,只是八十岁的人,不能出门;扬州的盐商也少他不得,只能把表送了去修,镶钻的表,经不起磕碰,得要找个细心妥当的人;我想叫隆官去。你看使得使不得?” “二爷怎么说?” “他说他要自己去。你想,还不是想去玩儿扬州的臭‘黄鱼’?我就说,丢下这里一箱子东西怎么办?听我这一说,他说他不管了,随我怎么办,反正表要能走,人家才要。既然这样,自然随我作主。” “那也好!就让隆官去一趟好了。到底他仔细一点儿。” 看锦儿也同意了,震二奶奶随即派人将曹世隆找了来;这是大大方方的事,震二奶奶照例在她每天办事的内帐房接见。 “你到扬州去一趟。有十来个表,找扬州的魏司务修好了带回来。” “是!”曹世隆鞠躬如也地问说,“明天我有个死约会;后天动身行不行?” “行。” “那么,表是我今天带了去,还是明儿来取。” “明儿来取好了。”震二奶奶说,“我还要托你在扬州买点东西,单子还没有开。” “是!” “这些表都是镶钻镶宝的,你可跟人家交代清楚;修好了也得仔细看一看。施家出的价钱不错,咱们也要对得起人家。” “喔!”曹世隆眼睛一亮,“原来是施家买了。” 听得这话,震二奶奶便问:“你也知道施家在觅这些东西?” “是的。施家有个帐房也托过我。看了几样东西,都不出色,没有要。”曹世隆又说:“不知道婶娘这里还有什么用不着的首饰之类想脱手。” “没有了。施家都看过了。” “唉!”曹世隆微皱着眉,是自怨运气不佳的神情,“要是我早知道婶娘这里——。”他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震二奶奶爱莫能助,只有多给他川资;当下说道:“明儿个你到帐房支三百两银子;一百两是你的盘缠;二百两预备修表,用多少算多少。” 等曹世隆辞去,曹震回家,震二奶奶少不得要将这件事跟他提一提。说起来这是个需要细心监督,而又没有什么油水的差使;他自然不必反对,只是催着妻子,赶紧将施家挑中的东西取出来,以便成交。 “忙什么!”震二奶奶说,“等表修好了一起送去,岂不省事?” “是中间人在催;早早成交,人家有笔酬劳好得。” 这一下倒提醒了震二奶奶,“中间人是谁?”她问。 “一个姓梁的,是施家的亲戚。” “他的酬归谁付?” “自然是施家。”曹震答说,“我开给你的价码儿,是净得。” “怎么叫你开给我的价码?莫非人家另有个价码儿开给你?” “你看,又犯疑心病了!”曹震苦笑,“我怕跟你说话,就是因为这个。” “那也不能怪我。你自己话里有漏洞。” “我可不会咬文嚼字。夫妇谈家常,还要一个字、一个字都想过,那可太苦了。” 看他的神态还从容;震二奶奶便不疑有它,点点头说:“好吧!后天送东西去好了。银子怎么收?” “自然收现银。”曹震接着又问:“你说替我还赌帐;这一回能给我多少?” “你不能缓一缓?最好等到都出手了,我看情形办。”震二奶奶又说,“而且银子已经收进来了,再搬出去,也怕有人会说闲话。” “也好!”曹震居然一口答应;倒使得震二奶奶不无意外之感。她总以为他定多少会有纠缠,而且也打算着先给他一、两千银子;既然他同意缓一缓再说,那也就不必多事了。 第二天直等到下午,曹世隆才来;震二奶奶仍在原处接见。表是早已拿匣子装好了的;一一点交,共计十七个,外表尽皆完好无缺。有几个表还能走,不过不准,亦须上油校正。曹世隆显得很仔细,要了笔砚,将每个表的毛病都记了下来;费了有半个时辰,方始停当。 “这是另外托你的。”震二奶奶将一张购物单子交了过去,“大概要花个上百银子;你到帐房一起去领。” 曹世隆细看一看单子,抬眼说道:“不必!我估量不过五六十两银子;也还孝敬得起。” “谁要你孝敬?” “那就算我先垫上;等回来交了帐,婶娘再赏还给我好了。” “这倒使得。你吃了点心就请回吧!”震二奶奶关照小丫头,“到小厨房去催一催;看是什么点心,赶紧开出来。” “点心倒不必了。”曹世隆说,“婶娘,能不能让我开一开眼界?” “怎么?你想看什么东西?” “我想看看那顶金丝帐。”曹世隆左右看了一下,丫头都在廊下,便略略放低了声音说:“倒是怎么个好法,能值一万银子!” 震二奶奶一楞,“你说值多少?”她问。 “一万银子。” “谁说的?” “施家的帐房。” “胡说!”震二奶奶故意装出不信的神情,“那有那么贵重?” “所以我要开开眼界。”曹世隆慢吞吞地说,“起初我也不信;施家的帐房说:‘我骗你干什么?是你们曹家的东西,要骗也骗不过。’如今听婶娘的话,倒仿佛施家的帐房,真是跟我胡吹。” “你说呢!”震二奶奶问道:“他是胡吹,还是真话?” “我不知道。”曹世隆答说:“不过,这个人从来没有跟我说过瞎话。” 震二奶奶暧昧地笑了一下,“东西在太太那里,这会儿可没法子让你开眼界。不过,”震二奶奶斜睨着他说:“只要你的话靠得住;少不得有你的好处。” “婶娘给我的好处太多了!靠不住的话,我怎么敢胡说。说真的,除非是婶娘,在别人面前,我再也不敢吐露半个字。” 这是提出要求,如果要跟曹震办交涉;千万别说破这个消息的来源。震二奶奶自然明白,索性挑明了说:“你放心好了!我怎么会出卖原告。” “多谢婶娘!”曹世隆起身说道:“我不饿,点心就心领了。” 震二奶奶有事在心,也希望曹世隆早走;因而答说:“既然这样,我也就不留你了。扬州事完,马上回来。” “是,是!不敢耽误。” “落一成是他该得,落两成也还说得过去;就算落三成吧,我也认了;谁知道,一万落了七千!”震二奶奶气鼓鼓地说,“你看,他的心有多黑?” “必是让赌帐逼急了。”锦儿倒是为曹震讲话,“反正总是这么回事,让他把赌帐还清了;总不好意思再开口。” “哼!”震二奶奶冷笑,“那有那么好的事!” “不如挑明了它。光是这顶金丝帐就落了七千;另外几样东西,少不得还有后手,总数算起来也差不多了;不必再打什么主意。” “不行!”震二奶奶问道∶“他如果说,没有这回事;或者问是谁说的?怎么办?” “那,二奶奶你怎么办呢?” 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说∶“反正我要一个价,少了不成。看他有什么辙?” 锦儿不作声,心里怨曹世隆多事;平心而论,那顶金丝帐,能卖到三千银子,价钱很不错了;居然值到一万,完全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事不干己,曹世隆何必来献这个殷勤,害人家夫妇不和? 因此,她虽不便反对;却也没有什么赞成的表示。只在考虑,等曹震回来,该怎么递过个暗号给他;教他自己识趣。 但她始终没有这样一个机会;因为曹震一回来,震二奶奶就跟他开谈判了,“那顶金丝帐的价钱,你得重新跟人家去谈。”她说,“太太告诉我,老太爷生日,这玩艺有人出过八千银子。既然是出过价的,咱们办事就得有个分寸,就没有八千;七千总不能再少。不然,太太面前不好交代。” 一听这话,曹震楞住了;好一会才说∶“已经跟人谈好了,怎么能改口?” “如果你不愿意改口,干脆就告诉人家,那顶帐子破了几个洞,不值三千银子。这样岂不是更漂亮?” “你的意思是,这样东西不打算卖了?” “不是不打算卖;价钱不对。”震二奶奶斩钉截铁地说∶“七千银子。少一个蹦子也不行。” 曹震无奈,只好这样答说∶“好吧!我再去跟人家商量。但也不能凭你说多少就是多少。” “你去商量了再说。” “我倒问你,太太跟你说了没有,从前是谁出过八千银子?” “一位蒙古王爷。”震二奶奶随口答说;说得极快,竟像真有其事似地。 曹震不再出声,闷闷不乐地躺在床上看一部新刻的风月传奇。第二天一早出门,到午回来,跟震二奶奶说,施家答应加一千五百银子;又说他是如何老着脸皮跟人家软磨,好不容易才争到这个价钱。 “你辛苦,我知道。不过,七千银子绝不能少!你再去磨,多早晚磨成了来告诉我;东西现成。” 曹震勃然变色,“我可没脸再去开口了!”他愤愤地说。 “那也随你。”震二奶奶从容不迫地,“这是无价之宝;连皇上都不能这么阔气。七千银子我还要少了呢!” 曹震气得脸色都白了;正待发作,看锦儿抛过一个眼色,便忍气说道∶“好吧,我再去说一回;这一回不管人家加多少,也得成交了。不然不但买卖不成,交情也断送在里头了。” “没有的话。买卖不成仁义在;再说,我也不是漫天要价。” 曹震知道多说无益;心里在想:我就跟你来个软磨,慢慢儿往上加;大概有五千银子就差不多了。 于是由三千四而四千;由四千而四千五。一转眼三天过去,中间人姓梁的,气急败坏地来找曹震,将他拉到一边,开口便是埋怨。 “曹二爷,你为什么不肯成交?这么好的价钱;我真不明白,你还等什么?” 一听话风不妙,曹震也有些着慌,“怎么?”他问:“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那顶金丝帐,人家不要了!” 一听这话,曹震宛如焦雷轰顶;勉强一定神说:“说得好好的,怎么翻悔了呢?” “你别怨人家,只怨你自己;早早银货两讫,不就没事了吗?”姓梁的连连顿足:“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你别急!看看有挽救的法子没有?” “没有救了!如今别说一万;只怕一千银子,人家也不要——。” 姓梁的说了变卦的原因。原来施家有个清客,前一天方从北京回来;谈起那顶金帐,此人知道它的来历。据说,当初原是赵文华在江南特意觅精工打造,用来孝敬他的“干爹”严嵩。进献相府时,门包送得太少;门官使坏,登礼簿时不说“金丝帐一顶”,只写“赤金七两”。严世蕃一看,赵文华自江南满载而归,却送这么菲薄的礼,大骂赵文华没有良心。这顶金丝帐变成“赤金七两”,自然也就到不了严嵩父子面前;赵文华的一片“孝心”,付之东流。 这个清客认为来自严寓籍没入官的这顶金丝帐,是不祥之物;举以赠人,受者不但不喜,或者反以为嫌。而况御用的寝具,亦不曾有过金丝帐;倘有人责以僭妄,极可能召来灭门之祸。 “你看,这话有多吓人!”姓梁的又叹口气,“如果早成交了,施家只有吃哑巴亏。如今是合该他运气好,没破财。” 两天没有动静,震二奶奶有些沉不住气了,“怎么?”她问:“施家没有消息?” “你一个子儿不肯少;他一个子儿不肯加,我夹在中间活受罪干什么?我告诉施家,不卖了,留着自己用。” “你,”震二奶奶大为困扰,“你是说风话,还是怎么着?” “你说是风话,就算风话。反正,我已经照你的意思告诉人家了,除非七千银子,少一个蹦子也不行。愿意,拿七千银子来;不愿意拉倒,留着自己用。” 震二奶奶心里琢磨,这是他故意拿跷;不由得微微冷笑:“好吧,咱们就等着!倒看看,归根结柢,是他拿七千银子来;还是咱们留着这顶帐子自己用?” “对!这样最好。不过,八样东西去了一样;余下的七样,是不是仍旧照原议?” “当然。”震二奶奶答说:“等把表修好了,一起成交。” 冷眼旁观的锦儿,亦颇困惑;她相信曹世隆的话不假,只看曹震一次又一次往上加码,便是证明。既然如此,曹震何以又忽然变得这么不在乎?这些疑问,她不敢跟曹震去谈;但却不妨说与震二奶奶。 “他是拿跷;以为我非求教他不可。他不知道他的底牌早就掀开了!你别急;这件事我找隆官去办。”震二奶奶得意地笑道:“七千还是七千;余下三千,咱们三个人:我、你、隆官,三一三十一;活活气死他!” 到得曹世隆回来覆了命;立即又受命去施家的帐房去接头。当然不能光提金丝帐的话;只作为通知表已修好,顺便探一探口气,相机说明,金丝帐不妨单独成交。 锦儿口中笑着答应;心里却替曹震可惜,很想找到他劝一劝:何必拿跷?看把煮熟的鸭子飞了。转念却又警惕:他们夫妇同床异梦,震二奶奶最忌的,就是她偏向曹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到晚上曹震回来,发现装表的盒子,便问:“隆官回来了;表修得怎么样?” “都修好了。”震二奶奶答说:“你跟中间人去接头,可以成交了。” 曹震点点头,神色之间,毫无瞻顾顾疑之意;似乎那顶金丝帐真的已让他自我剔除,置之度外了。这使得锦儿大惑不解,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心里一直怀着这样一个疑团,直到第二天下午曹世隆来过,方能打破——她不曾见着曹世隆,是震二奶奶告诉她的。 “煮熟的鸭子飞掉了!没有气着他;倒让他气了我。”震二奶奶神情落寞地说:“这回,要怪我自己。”这“他”字,自是指曹震。 始末经过,曹世隆没有能说清楚;震二奶奶也懒得多说。不过有一点是再明白不过的,如果不是自己耽误,早就料理了那顶金丝帐,银子已经到手,施家吃了哑巴亏,只好自认倒楣。 “到现在我有一点想不透。”震二奶奶说,“他倒居然沉得住气,还不肯说真话;故意耍一耍我,是为什么?” “是——。”锦儿本以为曹震不过报复;但突然灵机一动,定神想了一会,叹口气说:“二奶奶,这回你落了下风了!一百零一回的事,二爷棋高一着。” “怎么呢?” “他听二奶奶你的口气,是有人替你办事;要等着瞧这个人是谁?找到这个人,他就知道是谁掀了他的底牌了。” 一听这话,震二奶奶脸上出现了极少见的紧张,甚至忧形于色。眨着眼想了好一会说:“你说得还不对!他根本是打算好了的,特为要引我牵出那个人来。咱们可不能让他知道。” 听得“咱们”二字,锦儿心里很不舒服,暗中在想:你跟曹世隆有一腿,我可是连正眼都懒得看他。什么叫“咱们”?同时也暗自心惊,不出事便罢;一出事自己无端牵累,跳入黄河也洗不清,这件事太不能令人甘心了。 “反正亏也吃了,只有把这件事丢开。”震二奶奶又说,“他装没事人儿;咱们也会装。始终不提,他就不会知道跟隆官有关。” 锦儿也很厉害,故意说道:“那也不见得。说不定姓梁的会告诉他,你们曹家另外有人来接头过金丝帐;这一下不都挑明了?” 震二奶奶不作声,怔怔地想了一会,突然用一种豁出去的语气说:“不管它!没有那么多好顾虑的。” 于是,由这一刻开始,锦儿便全心全意等待跟曹震单独相处的机会——这种机会只要下决心去找,自然不愁没有;当天晚上,震二奶奶在马夫人那里,曹震恰好又回来得早,是个绝好的交谈的时机。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只怕你沉不住气,替我惹麻烦。” “好了,好了!”曹震不服气地说,“每次都要先来这么几句开场白!你倒想想,我几时替你惹过麻烦?” “这回情形不同,我格外要关照。你还是说一句好了;愿意不愿意答应我,务必沉住气,格外要小心。” “好!我答应你。” “还有,我问你的话,你要实说。” “行!” “那顶金丝帐,人家出了一万银子,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曹震很注意地问说:“谁告诉你的?” “你别取巧!我说了谁告诉我的,不就把你心里时时刻刻在想的那个人找出来了吗?没有那么便宜的事!” 一听这话,曹震大为兴奋;因而驯顺地说:“是,是,我不敢取巧。老老实实,有一句说一句,不错,人家出了一万银子。” “是不是,因为没有成交,人家不要了?” “对!” “你现在想要知道:是谁在二奶奶面前掀了你的底牌?” “不错!这个人,”曹震又说,“我大概也猜到了。” “好吧!那就不用我多说了。”锦儿掉头就走。 曹震何能放她?一把抱住,忍不住就要亲嘴;锦儿反手一个嘴巴,其声清脆无比。 “你!”曹震捂着脸,将一双眼睛瞪得好大;但旋即苦笑:“你脾气越来越大了。” “我就恨你这个随处想捡便宜的脾气。” “好了!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你可得告诉我了吧,谁掀了我的底牌?” “诺!”锦儿呶一呶嘴,眼看着那盒钟表,随又很快地说:“我没有告诉过你;你是从施家帐房那儿打听到这个人的!就这么一句话,你自己去琢磨吧!”说完,很快地就去了;而且一直到了马夫人那里。 曹震本就在疑惑曹世隆捣鬼,如今由锦儿一证实,不由得怒不可遏;心里寻思,非痛痛快快治他一回,不能出胸头这口恶气。 要治他容易,把他找来严厉质问,何苦做此损人不利己的缺德事?或者通知门上,从此不准他进门。但可想而知的,他必然会向震二奶奶申诉;而她亦必然会卫护他。到那时候,除非能跟妻子硬到底,不然就会大损威信。这一点必得慎重;而且吵起来也许寻根究底,会牵累到锦儿,更加不可。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出气的法子,将曹世隆揍一顿。当然,这不能自己动手,亦不便指使下人;想起来有个常在一起喝酒赌钱的朋友可托;第二天一早便取张名片交代小厮:“你到吴三老爷那里去一趟,下午请他在爱卿家喝酒;你说,专请他一位,我有事相托,务必要来。” 这“吴三老爷”单名一个铎字;是个捐班的县丞,但神通广大,一直能由大府派充税差,品秩虽微,宦囊极丰,得以广事交游,结得极好的人缘。不过,他的朋友品类极杂,三教九流,无所不可:有一次醉后向曹震表示,知道他最近手风不利,很想帮他一个忙。曹震问他:这个忙如何帮法? 他说,只要曹震能找几个冤大头来,他有人会在骰子上玩花样,赢个万儿八千,易如反掌。曹震才知道此人另有耍混混的一面。 果然,傍晚在秦淮河爱卿家的河房见了面;凭栏密语,吴铎拍着胸脯说:“二爷,你那个侄子这么讨厌,我一定找人来教训他,替你出气。” “吴三哥,”曹震说道:“这件事就托你了。不过有句话,我要声明:皇上不差饿兵——” “嘚!你别说了!”吴铎有力地挥一挥手,截断他的话:“有我料理。” “过意不去——。” “什么话!要朋友干什么的?二爷,你再往下说,就是骂人了。”吴铎又说:“不过有件事,得先跟你请示,教训完了,要不要让他知道,是谁给他颜色看?” 曹震想了一下答说:“不妨这么说,知道他做好些对不起我的事,看不顺眼,打抱不平。” “好!我明白。”吴铎又加一句:“明天就办。” 第二天吴铎找了几个混混,照曹震所说,指点了曹世隆的相貌特征,以及常去之处;亲自带着他们去找。找到一家茶馆,问了茶博士;终于找到了曹世隆。 “尊驾贵姓?”吴铎上前问说。 曹世隆看他衣冠楚楚;右手拇指上戴一个翠玉“扳指”,怕不要三、五百银子?便很客气地答说:“敝姓曹。” “那就不错了!台甫是世隆两个字?” “是!贵姓。” “吴。口天吴。”吴铎接下来问:“听说府上有一批珠宝想脱手。” 听得这话,曹世隆心头一喜,“是的。”他看着吴铎问:“老兄是这一行?” “不,不!我不做珠宝买卖,是受人之托,想办一笔货;东西要好,价钱上好说。”吴铎问道:“能不能看一看货?” “看货还不行。你可以先看看目录,有中意的,我再去接头,定期看货。” “也好!请问目录在那里?” “在舍间。我明天带来。” “能不能此刻就劳驾回府上去一趟?我有车。” 曹世隆正要回家,因而欣然同意。于是相偕出门,只见门口停着极华丽的一辆双套骡车;俊仆跨辕,气派非凡,使得曹世隆更刮目相看了。 将上车之际,吴铎忽然说道:“曹兄,先到舍间一坐如何?” “好,好!”曹世隆极想结交此人;忙不迭地答应。 于是相偕上车,车夫挥动长鞭,吆喝着只有养熟了的骡子才听得懂的口令,沿大街往西而去。 出了水西门便是莫愁湖,车行极速;不久到了一处大宅门停车,曹世隆跟着吴铎进门一看,不由得大为诧异,蛛网尘封;蒿莱没径,竟是一座废园。 “吴兄,”曹世隆站住脚问:“你住在这里?” “不。”吴铎神色自若地答说,“我新买了前明张皇亲家的园子,顺路来看一看,该怎么修?” 曹世隆觉得这是件很不对劲的事,但碍于面情;不便作声,且陪着他看一看再说。 “请!”吴铎指着西面的抄手游廊说,“从这面走。” 沿游廊一进了垂花门,蓦地里一惊;有四个人等在那里,一身短装,脸上一股精悍之气。心知不妙,急忙回头;那知吴铎已无影无踪了。 “这是怎么回事?”曹世隆大声质问,同时身子后退,打算溜走。 “曹大爷,”四人中年长的一个说道:“你别怕!没有事;请你来是想请问你一件事。你说了实话,马上送你回去。请屋里坐!” 他的话完,便有个人将门推开;曹世隆料知逃不脱,便乖乖地进了门,里面湿漉漉一片长了青苔的砖地,中间摆着一张白木方桌,居然还有一壶茶。 “既来之则安之”,曹世隆心里这么在想,便故作从容地坐了下来,向那人问道:“贵姓?” “敝姓周。”说着,那人倒了一杯茶放在曹世隆面前。 “谢谢。”曹世隆问:“吴爷呢?” “他一会儿就来。”姓周的向那三人大声说道:“曹大爷不是‘洋盘’;你们用不着守在这里。” 那三人点点头退了出去;曹世隆与姓周的,都目送他们走出垂花门外,消失了踪影。 “曹大爷,”姓周的说,“这里只有你我两个,说话不必顾忌。” “是!”曹世隆说,“我跟吴爷素昧平生,跟你老兄也从未见过,不知道有什么事要问我。” “是受人所托,跟你打听。曹大爷你跟婶儿震二奶奶,是怎么回事?”曹世隆大惊失色,兼且又羞又恼,抗声答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不懂?”姓周的打了个哈哈,“算了吧,你装什么蒜?” 曹世隆发觉事态严重,心知光是抵赖无用;首要之着是弄清楚他们的意图,于是沉着地说道:“有话不妨明说,何必弄神弄鬼,来这套玄虚?你们到底什么意思?” “你别问行不行?” “我怎么能不问?”曹世隆似乎理直气壮,“这是什么事,能冤枉我?冤枉不说,像这种谣言,污人闺阁名节;我如果不辩,怎么对得起我的长辈?” “你所说的长辈是谁?震二奶奶?” “是啊。还有我震二叔,他怎么受得了这种传说?” “对了!”姓周的说,“震二爷就因为受不了这种传说,所以才让我们哥儿们几个来问你个明白。” 曹世隆一听这话,顿觉眼前发黑;原来竟是曹震的指使,谁想得到。不过,到此地步,没有第二句话好说;只有斩钉截铁地答一句:“绝没有这样的事!我可以对天罚誓。” “罚誓不必。”姓周的说:“我这问你几句话;你答得圆满,我们照实回答震二爷,就算有了交代。” “好!你问吧!” “你婶子震二奶奶有好差使派你,是不是?” “不对!”曹世隆答说,“是我震二叔派的;不过有时候让震二奶奶告诉我就是。” “这一次到扬州呢?” “也是如此。”曹世隆答说,“是去修几个表,什么毛病,只有震二奶奶知道;所以才叫了我去,当面交代清楚。” “那么,还有一项差使,也是震二爷跟震二奶奶说好了派你去的?” “那一桩?” “就是那顶金丝帐。” 曹世隆色变,知道这一回的麻烦大了;勉强定一定神答说:“我到扬州去了,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回来见震二奶奶交修好的表,她让我到施家去一趟,告诉帐房可以成交了。又让我顺便问一问金丝帐还要不要,如此而已。” “你没有在事先告诉震二奶奶,这顶金丝帐人家出价一万银子?” 听得这一问,曹世隆心想:怪不得!大概他们是跟曹震一路,做好圈套骗施家出一万银子来买金丝帐,有了好处大家分。只为自己一句话,挡了他们的财路,无怪乎为此切齿。早知这样,倒不如说了实话陪个罪,总还好商量。如今事成僵局,无可挽回,只有赖到底了。 “没有!我去管这个闲事干什么?大概震二奶奶不知听了谁的话,耽误了极好的一笔买卖,让二爷一质问,没有话说,顺口拿我做挡箭牌?这不太冤枉吗?” 这样侃侃而谈,令人一时不辨真假,姓周的便点点头说:“你请坐一坐,我就来。”说罢,起身而去。 曹世隆不知道他去干什么?不过心中一动,只要能够溜走。就不要紧了!于是起身张望;但马上又有另一个念头:暗中必定有人监视;以镇静为宜。 于是,他仍旧安坐不动;不过心里心上八下,片刻不宁。这样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姓周的再度出现;脸上摆出怒容,一看便知来意不善。 “你说不说?” “说什么?”曹世隆不觉心慌。 “跟你婶儿的事啊!” “什么事——?” 一语未毕,姓周的一拳揍到,正打在右眼上;顿觉天旋地转,曹世隆赶紧扶住桌子才没有倒下去。 “说!”姓周的又暴喝一声。 曹世隆也不知那里来的勇气,大声答说:“没有什么好说的!根本没有这回事。” “你还跟我嘴硬。” 姓周的又要动手;曹世隆亦咬紧了牙,预备挨一顿揍。 那知吴铎突然出现,“别打,别打!”他一面说,一面赶了来,看到曹世隆的眼眶发青,便责备那姓周的,“你怎么不知轻重,胡乱出拳;把人家的眼打瞎了怎么办?” 一听这话,曹世隆心头不自觉地浮起一阵感激。但立即想到,他是吴铎骗了来的;只是想恨他却恨不起来。 “出去!”吴铎大声叱斥;等姓周的退了出去,他向曹世隆歉意地说:“对不起,对不起!你请坐。” 曹世隆委委屈屈坐了下来,抗声说道:“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把我骗了来,叫人这么对付我,太岂有此理了!” “你别抱怨。”吴铎平静地答说,“遇上我,算你便宜。你叔叔把你恨透了,托我好好揍你一顿,我本打算不管这个闲事;后来想到,他不托我也会托别人;别人未见得像我一样的心肠,也许这一顿揍,就卸了你一条胳膊,人生在世,那里不行好?所以我答应下来。刚才是让老周稍为做个样子,反正算你挨过揍就行。谁知道他把你的眼都打肿了?不过话说回来,论你对不起你叔叔,挨这一拳也不为过。你把你婶儿搞上手,是两厢情愿的事,倒也不能全怪你一个人;可你怎么又把他宠的一个妾,也勒逼成奸了呢?” “你是说锦儿?”曹世隆急忙分辩,“那是绝没有的事。” “这一说,你跟震二奶奶有一腿;可是不假啰!”吴铎看着他点点头。 曹世隆恍然憬悟,悔恨不迭;自己上了吴铎的当,让他套了一句真话去。 “既然说了,就都说吧!”吴铎用抚慰的语气说:“我好替你掩饰。” 曹世隆此时六神无主,只有一片希冀之心;急忙问道:“你怎么替我掩饰?” “你叔叔说你如何勾引你婶儿;又怎么逼奸他的妾,情节不大相符。你跟我说了实话,我就可以跟他说,我问过,没有这回事;是别人造谣。可是,何以见得是谣言?你不说实话,我怎么找理由来替你辩护?光凭我一句话,说没有这回事,他那里会相信?” 曹世隆这时的想法是,除了向吴铎输诚,争取他的好感以外,更无善策。于是吞吞吐吐,扭扭捏捏,将他与震二奶奶如99lib.何在曲径通幽,花木深深的禅房中结下欢喜缘的经过都“招供”了。 “除此之外呢?”吴铎问说,“你们还在那里亲热过。” 提到这一层,曹世隆可就要保持最后一点秘密了,“没有了!”他说,“就是那里。” “那么,你们大概多少时候叙一叙?” “不一定,要看机会。” “最近一次呢?在什么时候?” “两个月以前。”曹世隆这回说的是老实话,“我刚从北京回来的时候。” “你婶儿对你怎么样?” 曹世隆在鼻子里哼着笑了一下,“这,你总可以想像得到。”他说。 吴铎点点头,“当然是少你不得,”他又问:“你婶儿倒不怕你叔叔知道。” “他不会知道的。” “不然,如果他不知道,怎么会跟我说?” “他也是瞎猜,或者听人胡言乱语。”曹世隆说,“你刚才不是说,他所说的情节前后不符吗?” “不错!他是真的不知道。”吴铎又说,“这样,我替你辩护就容易了。” “你老成全!”曹世隆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 “好说,好说!”吴铎想了一会叮嘱:“你跟你婶儿的事,当然不必再提;不过有件事,你要留神,你最好避着你叔叔。” “是!” “如果你婶儿看你眼眶发青,问起来你怎么说?” “这,倒要请教你老,该当如何说法?” “你不妨诉诉委屈表表功,说你因为掀了你叔叔的底牌;让你叔叔找了个姓吴的,揍了你一顿。” “是,是!”曹世隆把他的话,一下子就听了进去;而且很机伶地说,“我用不着提吴爷你的姓。” “那都随你了!你是怨我,还是感激我,我都不在乎。” “三爷,这可是肥猪拱门了!曹家的震二奶奶,谁不知道,手里的私房,不上百万,总也有七八十;只要逮住了,怕她不乖乖儿拿个十万八万出来消消灾?” “肥猪倒是肥猪,怎么逮得住?你别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吴铎想了一下说,“老周,你把孙胡子去找来。” 孙胡子自命为“孙吴子”,足智多谋,算无遗策;但也有人笑他,这么自吹自擂,就是个“狗头军师”。不过话虽如此,仍颇为一班邪魔外道的人所看重;有时出个把歪主意,确是很高明。 “胡子,现在有这么一档子事,弄对了路,十万八万,伸手就有;搞砸了让人家倒打一耙,也许吃不了兜着走。那是个有名厉害脚色;虽说是妇道人家,胡子,只怕你不是她的对手!” “三爷,你不用激我。能中你的激将之计,还能叫个孙吴子吗?”说得一口扬州话的孙胡子,预先声明:“话说在前,男不跟女斗;要看是怎么一件事,能斗则斗,不能斗不要怪我。” “不必斗,肥猪拱门,只要逮得住就行。是这么回事——。” 听吴铎将震二奶奶与曹世隆,在甘露庵如何结下孽缘的经过说完,孙胡子一言不发,只“叭哒、叭哒”地使劲抽旱烟。连鬓盖嘴的一部络腮胡子中,直冒浓烟,真担心它会烧起来。 “有了办法,还得有人。”孙胡子说,“我只管想办法,不管找人。” “行!你说吧!” “姑子庵,官客进不去;要找堂客。这个堂客,第一,要认识震二奶奶。” “这容易。”吴铎催问着:“第二是什么?” “第二,要顶得住。”孙胡子自问自答地,“怎么叫顶得住。就是耗在那里不走;不管你花说柳说,撵骂也好、劝也好,我就是堵在那里不动身。要这么个堂客,恐怕不容易。” “确是不容易;不过总找得到。” “好吧!”孙胡子卖关子,“你先去找,找到了来告诉我。” “何妨先说说!” “不行!天机不可泄漏。”孙胡子大掉书袋:“孙子曰:‘事莫密于问’梅尧臣曰:‘机事不密则害成。’不要人没有找到;我的办法已闹得好些人都知道。那怎么行?” “言之有理。咱们先找人。” 这一找找了好几天,终于有了着落;是老周在赌场里遇见张五福才想起他的妻子赛观音,恰恰符合孙胡子所开的两个条件。 “这张五福,原来管着织造衙门的织布房。他老婆让震二爷勾搭上了;不想有人到震二奶奶面前去搬嘴。这一下——。” 这一下醋海生波,震二奶奶趁曹震公差在外,翻出五福的老帐来,拿一张曹震的名片,将他送到上元县拷打追问;后来是赛观音求见震二奶奶磕头赔罪,罚誓再不理会曹震,还让震二奶奶狠狠羞辱了一顿,方得无事。当然,布机房的差事是革掉了。 “这赛观音倒还有点良心,自己觉得对不起丈夫,想法子挣了钱来,供张五福吃喝以外,还要供应赌本。这日子自然不好过;也就可以想得到,把震二奶奶恨得牙痒痒地。”老周问道:“胡子,你看这个人好不好?” “好倒是好;就不知道他跟曹震怎么样?” “不来往了。”老周答说,“张五福有张亏空布匹认赔的笔据在震二奶奶的手里;倘或赛观音仍旧跟震二爷来往,拿这张笔据,往上元县一送,张五福可又吃不了兜着走了。” “这好!”孙胡子说,“你把她找来,等我问她几句话。” 于是,老周安排赛观音跟孙胡子见面;事先跟张五福说明白,请他的妻子办一件事,当然是有好处的,也许能发个小财亦未可知。不过,是件什么事,请他不必过问。 张五福乾纲久已不振,只要有钱,无所不可;当时很高兴地答应了下来,回家告诉妻子。赛观音亦知道有老周这么一个人,心想不会是什么好事,只是看在钱的分上,且不妨走一遭。 第二天上午,照预先的约定,张五福带着妻子到了周家;孙胡子先就在了。老周替他们夫妇引见过后,随即说道:“张五嫂,托你的事,无论成不成,都请你搁在肚子里。现在请孙大爷跟你谈,我陪张五哥在外面凉棚下面坐。” 赛观音点点头,眼风扫过孙胡子脸上,往下一落;却又很快地抬头瞟了一下,复又垂眼。孙胡子见多识广,加以又听老周说过她的过去;心想,看样子是找对人了。 于是,他笑嘻嘻地说:“张五嫂,你的生日快到了!” “我的生日?”赛观音不解所谓地抬眼望着孙胡子。 “六月十九不是张五嫂的生日。” 赛观音一楞,旋即会意,笑一笑又赶紧双手合十,喃喃地说:“罪过,罪过!孙大爷,你这种笑话不能说的;菩萨会生气。” “会生气就不叫菩萨了。闲话少说,张五嫂,我想请教你一件事;你会不会做讨厌人?” 赛观音又发楞了,“怎么叫做讨厌人?”她眼风又是一瞟,“孙大爷倒滑稽,专会说怪话。” “一讲明白,你就不会觉得奇怪了。譬如说,你去作客,明知道主人家不欢迎,偏偏赖在那里不走;不管主人家说什么难听的话,你只装做不曾听见。这一点,你办得到办不到?” 赛观音摇摇头,一双银耳环不断在晃动,“只怕办不到,”她说,“人家在说你,骂你;怎么能装做听不见?” “你只要在心里想一件事,就能听而不闻了。” “什么事?” “白花花的一千两银子。” 这下打动了她的心;想了一会儿答说:“孙大爷,我试试看。” “不能试。”孙胡子说,“要有把握,做得到才行。” 赛观音考虑了好一会,毅然决然地说:“好!我做得到,看一千两银子分上,做不到也要做到。” “这就是了!”孙胡子紧接着说,“你今天回去,就备好一只‘朝山进香’的藏书网香篮;明天一早起来,穿戴整齐,随时等老周来接你去烧香。” “喔,到那里烧香。” “总不外乎尼姑庵。”孙胡子又说,“烧完香就要做讨厌人了。这里有张图,你来看!” “你一直守在这里。”孙胡子指着图说,“看准这道门;到有一个你认识的人出来,记住是什么时刻,你就可以走了。这个人是什么人,你现在不必问,将来会告诉你。” 找妥了赛观音,孙胡子自觉已智珠在握了。照他的判断,观世音诞辰将届,甘露庵当然会邀请施主去烧香;这在震二奶奶是个与曹世隆叙旧的很好的机会,必不肯错过。但日子不会是六月十九正日,人多不便,或前或后,总在那三、五天。至于曹世隆赴约,自然是由甘露庵的后门进出;这一点早就访查过了,甘露庵有一道后门,一道侧门;侧门在冷僻小巷中,尤为隐秘。前面有赛观音监视;再看住这一道后门,一道侧门,震二奶奶与曹世隆的行迹,便都在掌握中了。 于调兵遣将秘密进行。六月十八接到消息,说曹家有女眷已坐轿到甘露庵去烧香;孙胡子随即派老周去接赛观音。 “要走了!”老周说道:“我给你一个表,你会看时刻不会?” “你也是!看得我这么不中用,连个表都不会用。”赛观音问:“孙大爷说我认识的那个人是谁?” “震二奶奶。” 听这一说,赛观音顿觉气馁;而且也有些懊恼,觉得老周来找她办这件事,不知是何居心?当时沉下脸来说:“原来是她。你知道我跟她有过节,是存心要我去受气?” “不是,不是!有个道理在里头。”老周答说,“我们吃饱了饭,来跟你开什么玩笑?” 想想也不错,赛观音气是平了;但想到见了震二奶奶抬不起头来,徒受羞辱,还是没有勇气承当此事,便即问说:“什么道理?你不说明白,我不去!” 这一下,使得老周大感为难,他不敢擅作主张,泄漏机密;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带她去见孙胡子。赛观音同意了。 听明来意,孙胡子问道:“你是见了震二奶奶怕?” “是的。”赛观音老实答道,“见了她不能不理;弄得不巧,让她说我几句,我又不能还口。” “不会,不会!”孙胡子说,“你见了她不理亦可以;她也绝不敢说你。就算说了你,你冷笑一声,不必睬她;以后自会有让你痛快让她怕你的日子。” “这——,”赛观音听出话中有因;她也是厉害脚色,当时便说:“孙大爷,你跟我痛痛快快说明白,我马上就去;不说明白,诸事免谈。” “好吧!我跟你说一半;震二奶奶约了姘头在甘露庵睡觉。你懂了吧?” 赛观音大为兴奋,急急追问:“真的?” “我骗你干嘛?去吧!” “走!” 赛观音腰板一硬,前胸自然突出;时值盛夏,衣衫单薄,益显得双峰隆然。孙胡子心中一动,便又问道:“张五嫂,我挑你发一笔财,你怎么谢我?” “那,只有好好做两个菜,请孙大爷喝一盅。” “好,好!一定来叨扰;菜不必多,点心不可少。” “孙大爷爱吃什么点心?” “肉包子。”孙胡子伸出两指:“两个就够了。”说罢哈哈大笑。 “啐!”赛观音扭头就走。 第十二章 一进庵门,赛观音便生疑问。六月十八已经很热闹了,震二奶奶与她的“姘头”在何处可以“睡觉”。及至烧过香,四处随喜,疑问更甚;以震二奶奶在曹家的身分,到甘露庵来烧香,自然丫头老妈一大群跟着,为何一个不见。 也许还早,且等等再说。这样想着,便在孙胡子指定的那间禅房中闲坐;好在她生得白净的一张俏脸,令人乐于亲近,所以夹在一班官宦家的太太、小姐之间,居然谈笑自如。正谈得起劲时,有人走来问道:“你是张五嫂吧?” 赛观音对这个着撒脚袴,梳长辫子,体态轻盈,浮着甜笑的女郎,似曾相识,就是想不起在那里见过;当时站起来答说:“不敢当。姊姊是那个府上的?” “你先别问;只说你是不是张五嫂?” “是的。我夫家姓张。” “那就不错了。你请过来吧!” 领她去到另一头,赛观音想起来了,她是曹家的丫头;因为季姨娘是她认识的。 “唷!季姨娘,一向好!”说着,张五嫂福了一福。 “不敢当,不敢当。”季姨娘拉着她的手,亲热地说:“好两年不见你,仍旧是那样子,一点都不显老。” 彼此谦让了一会,方始并排坐定,赛观音自然要问起“这位姐姐”;季姨娘立刻就像脸上飞了金似地,得意非凡。 “她是我们老太太在世的时节,顶得力的一个人;如今是来帮我,她叫夏云。” “唷!”赛观音顿时肃然起敬,“我听多少人说过,老太太面前春夏秋冬四位姑娘,才貌双全,而且知书识字,差不多官宦人家的小姐,都及不上。怪道好面熟,是那年老太太生日,远远望见过的。”说着,便去拉夏云的手,啧啧称赞:“好人才!” 夏云矜持地微笑着;然后轻轻挣脱了赛观音的手,取出随带的旱烟袋,装好一袋烟,拿手绢擦了烟嘴,递向季姨娘。 “先让客!” “谢谢,谢谢,我不会。”赛观音赶紧接口,“你老请。” 趁夏云替季姨娘一燃烟的那刻;赛观音的心里在想,只怕是弄错了,说曹府有女眷来烧香,大概就是季姨娘。这话倒不妨问一问。 “今天季姨娘是一个人来的?” “怎么是一个人?”季姨娘手一指,“有夏云陪我。” “不是。我是说,可有别位;像二太太。” “二太太是‘大教’,怎么会来烧观世音的香。” “喔,真的。”赛观音笑道,“我倒忘记了。” 夏云心思灵敏,此时已经想到,赛观音必是顾虑着震二奶奶;怕撞见了不好意思。为了让她宽心,不妨告诉她一句话。 “震二奶奶本也要来烧香的,只为这几天府里格外忙,已经说过了,今年不到甘露庵来烧香;只在自家佛堂里替菩萨多磕几个头。” 一个说,一面注意赛观音的表情;非常奇怪地,预期会有轻松的神色不曾出现,而且脸上有明显的失望。 因此,她便加了几分注意,要听赛观音如何作答;不巧的是季姨娘先抢着开了口。 “我本来也不想来的,敬佛在那里都一样;是这里的知客师无垢师太,说‘震二奶奶不来,你一定要来。曹府上是甘露庵的护法,没有人来,面子上不好看。’却不过情,我才来了。”季姨娘笑道:“谁知遇见你,总算没有白来。” “我也是!遇见季姨娘,心里不知道怎么欢喜。少爷想必长得挺高了?” “多亏得她。”季姨娘又指夏云:“现在是她;从前是碧文。我总算运气不错,遇见的都是投缘的好帮手。” “这是季姨娘的福气;将来还有享少爷的福呢!”赛观音忽然感慨地说,“别样都是假的;只有儿女是真的。” 她是因为自己不曾生育而兴感;季姨娘却误会了,以为她在说震二奶奶,“是啊!你看我们这个,”她伸两指示意,“如今神气老来苦!夫妇不和,又无子息,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赛观音正要打听震二奶奶,难得季姨娘自己提起,便因话问话:“照说,她应该来烧香;甘露庵的送子观音灵验,大家都知道的。” “谁知道呢!”季姨娘说,“反正她诸事方便,想到要来就来;不比我们出一趟门,先要通知外头,派轿夫、派跟的人,麻烦多多。” 听这一说,赛观音的眼睛又发亮了;两相对照,夏云看在眼中,立即在心里浮起一个印象:赛观音似乎希望震二奶奶到甘露庵来。 这样想着,便有意导引赛观音跟季姨娘去谈震二奶奶;不巧的是无垢来请吃斋,打断了话题。 看无垢说话时,只是在看赛观音;季姨娘便热心地说:“无垢师太,你们只怕还不认识?” “正是!这位施主好像头一回来。” “是的。”赛观音平静地答说:“头一回。” “她的当家,原来是我们织造衙门的人;姓张,行五。这个张五嫂有个外号——。”季姨娘笑笑,没有再说下去。 赛观音脸一红说:“是那些油头光棍浑叫,叫出来的名儿。” 无垢原就在注意了;看她肤白如雪,长隆脸、宽额头,加上一双俊俏的风流眼,虽然年纪大些,却正合中年人的意,不由得想起总督衙门的赵师爷。 如今看季姨娘的神情,她自己的话,已能想像得到她是个招蜂引蝶的人物;因而对她的那个外号,更感兴趣。 “说说不妨。”她笑着对季姨娘说,“有话不说,肚肠根会痒。” 看赛观音并无坚决阻止的表示,凡事藏不住的季姨娘自然就说了。 “说起来,明天倒像也是她的生日;张五嫂是有名的‘赛观音’。” “罪过,罪过!”赛观音赶紧朝上合十敬礼。 “也怪不得有这个外号。”无垢很认真地点点头,“先请用斋,回头我再来。”说着,去招待其他香客。 赛观音目送无垢的后影,心里也在想,看她唇红齿白,一件蓝绸僧袍中,似乎还有香气,可知绝不是安分的人。说不定她本人跟曹世隆便有“交情”。 “走吧!”季姨娘又回头对夏云说:“在这里大家都是敬佛,没有什么上下大小,你也坐在一起吃好了。” “不!”夏云摇着头轻轻地说,“我在别处坐。” 结果还是分成两处坐。斋罢喝茶,香客正陆陆续续地散去,季姨娘便也打算要作归计了。 “提轿吧!”季姨娘对夏云说了这一句;转脸对赛观音问:“张五嫂,你几时来看我?” 赛观音踌躇未答;无垢却赶了来了,看夏云匆匆往外而去,季姨娘站着跟赛观音说话,便知是怎么回事?当即拦阻。 “还早,还早;忙什么?” “不早了!”季姨娘说,“明天正日,你们有得忙,别打搅了吧。” “那么,明天呢?季姨娘,你还得请过来。” “怎么明天还要来?” “自然!正日少不得你这位护法的正主儿。” 在曹家,从来也没有人拿季姨娘当过“正主儿”:所以听得这三个字,她真有受宠若惊之感,一迭连声地说:“我明天来,我明天来。” “一定要来,还要早来。”无垢忽然想起,“季姨娘,你请等一等,我有东西请你带回去。” 说着,匆匆而去;须臾复至,带来极精致的一个竹丝细篮,里面是几样水果;特别声明是菩萨面前撤下来的供物,请季姨娘带回去给棠官吃,保佑他无灾无难,聪明智慧。 物轻意重,季姨娘欣然收受,作别上轿;赛观音也要告辞,却为无垢硬拉住了。 “说来是缘分,张五嫂,我一见了你,心里就欢喜,你不要走,等我忙完了,好好谈谈。”无垢又说,“不必等多少时候。”又问:“你倦不倦?或者到我屋子里息一息,打个中觉亦不妨;挺清静的。” 赛观音心想,尼姑的卧室,不知是怎么样子?一时动了好奇心,便接受了她的好意。 于是无垢唤来十四五岁,尚未祝发的一个小尼姑,关照她带“张施主”到她卧室去休息。赛观音到了那里一看,木榻竹椅、一尘不染;窗外一株老槐,长得极茂密的枝叶,绿油油一片,入眼清凉,顿觉宿汗一收,舒适异常。 “倒真是清静!”赛观音问道:“小师太,你法名叫什么?” “我叫敬明。” “多谢你,给我一杯茶喝。”赛观音又说:“最好是凉茶。” “有、有。”敬明答说,“我马上送过来。” 不久端来一面盆井水;水中坐着一把瓷壶,里面是杭菊花泡的凉茶。赛观音先喝茶,后洗脸;然后坐定了,轻挥蒲扇,与敬明闲谈。 “你在这里几年了?” “两年多。” “知客师太是你的师父?” “不是。”敬明答说,“是我师叔。” “我不太懂。”赛观音指着她的头发说:“你们庵里也可以带发修行?” “带发修行是有,不过我不是。” “那么—藏书网—。” “喔,你说我的头发?我还没有受戒。” 什么叫受戒,赛观音不太明白,也不想再问;倒是带发修行的是些什么人,她却很想知道。 “你说有带发修行的,我没有看见;看见的都是像你这样的小师太。” “带发修行都在里面不出来的。” “喔,里面?”赛观音微感意外,“里头还有屋子?” 敬明笑了,似乎笑她的话没有道理;她说:“里面的屋子还深得很呢!” 赛观音还想.99lib.多知道一些,但无垢一进来便打断了。她似乎根本未将赛观音当作初次识面的客人看待,进门便卸去僧袍,内穿一件葫芦领的对襟绸褂子,背上汗湿了一大块;她毫不避忌地对客更衣,只是背对着赛观音而己。 “又累又饿又渴。”无垢转过身来,一面扣小褂纽扣;一面说道:“我真担心,明天正日人多,不知道我一个人顶得下来顶不下来?” “莫非没有人帮忙?” “帮忙的人在里面,场面上只有我一个;有忙也帮不上。”说到这里,有个老婆子端着托盘进门;后面还有个穿僧袍而留头发,年方十六七的女郎提着食盒,无垢便说:“我还没有吃饭;你要不要找补一顿?” “不!我吃得很饱。” “那么喝点酒;吃着玩。” 无垢不由分说,叫再添碗筷来;自己去抱出一个尺许高的大瓷罐,里面泡的是药酒。 “这是曹家抄来的一个宫方,拿好酒泡的;调经活血,养颜润肺,喝久了,受益无穷。” “你自己喝吧,我酒量不好。” “不好就是会喝。这酒的好处是,酒性让药性一冲冲淡了,多喝点儿也不要紧。来,来,咱们一面喝,一面谈。” 赛观音便不再推辞,坐下来看饭菜是一碗冬菇烩发菜;一碟凉拌鞭笋;一碟素鹅;一碗罗汉斋,另外一大碗酸辣汤,细白面的银丝卷与带绿色的荷叶粥。心想饮食如此讲究,做出家人也不坏。 这时无垢又去装了一碟椒盐松仁、一碟熏青豆来下酒;赛观音不由得感叹地说:“你倒真会享清福。” “出家人四大皆空,日子最难打发;总要想个什么法儿,这么长的日子,才消磨得掉。”无垢急转直下地问起赛观音的境况:“听季姨娘的口气,你们当家的,仿佛不在织造衙门了?” “早就不在那里了!” “现在呢?在那里恭喜?” 赛观音沉吟了一下,决定尽可能说实话;因为说假话、装门面,是件很累人的事,大热天何苦? “什么恭喜?没出息!成天混在赌场里。” “赌能不输,天下营生第一。不过,‘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你何不劝劝你们当家的,早早收心歇手?” “也要劝得醒才行!一到赌场时辰八字都忘了,非输得两手空空才肯回家。”赛观音又说,“他跟我也不知道罚过多少回咒:再不赌了!那是没有钱的话;一有了钱,倒像凳子上长了刺,坐都坐不住,忙着要到赌场去送光了回来?” “既然常常输,钱从那里来?” “还不是——,”赛观音顿了一下说:“靠我一双手。” “你这双手,一看就是双巧手。”无垢顺势拉过赛观音的右手来细看。 手很白,皮肤很薄;肤下筋脉,隐隐可见,不过骨肉停匀,仍是很漂亮的一双手。捏一捏不算太软,又看到戴着一枚银顶针,无垢便猜到几分了。 “张五嫂,你做得一手好针线?” “好也谈不上,不过倒总是有人拿活计上门。” 无垢默不作声,拈了两粒熏青豆,慢慢咀嚼了好一会才开口。 “张五嫂,我替你可惜!一针一针来的几个钱,让你的当家的到赌场里去送掉。”她再一次抓着赛观音的手,轻柔地从手腕上抚摸下来,“照你的这双手,戴一只银绞丝镯子真正委屈;连我都心疼!” 这句话说到了赛观音的心里;她一直所深切感到而无法向任何人去诉说的委屈,一旦为人说破,那种搔着痒处的感觉,既痛快,亦痛苦。 “唉!”赛观音叹口气,眼圈都红了;低头想去抽掖在衣襟上的手绢,却无觅处。 “你别难过。”无垢起身去取了一块簇新的熟罗手绢,递到她手里,“我来替你想法子!”她又自言自语地加了一句:“谁教咱们有缘呢!” 赛观音拭着眼默不作声;心里在想,这是个机会,不过要应付得好。最要紧的是别性急;性急打听不到要紧的事。 “张五嫂,我刚才说过,我一看你就欢喜。将心比心,人家一定也是这样;你的人缘一定很好。” “也就是靠一点人缘,不然早就饿死了。” “胡说!凭你的人才,应该过极舒服的日子。这且不去说它;我刚才已经打定一个主意了,不知道你肯不肯帮我的忙?” “这——,”赛观音问:“你的事,我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当然有。我是知客;想请你帮我应酬来烧香的太太、小姐们。”无垢又说:“今天的情形,你看到的;如果你不肯帮忙,我一个人实在应付不了。不知道你肯不肯?” “这也无所谓;谈不到肯不肯。不过,”赛观音低头看一看身上,不免自惭,“我这副样子,也走不到体面人面前去。” “那里会走不到人前去?不过,‘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八分人才,装扮得好变成十二分。你原是十分人才,衣服上头,不必讲究,首饰却少不得;我借两件你戴。” 赛观音自然心动;但也不无困惑?本想问一句出家人看破红尘,何来首饰?转念又觉得不问为妙;一问也许她就不便拿出来了。 须臾止酒进饭;赛观音也找补了一小碗粥。无垢起身说道:“张五嫂你请过来。” 说着,她走向木榻尽头;榻后本是隔出来三尺宽的一道板壁,悬着布帘,原以为是置净桶的所在,不道揭开布帘,还有一道门;门内别有天地。 这间卧室,与寻常闺阁,没有什么两样,并无木鱼,倒有镜箱;亦无经卷,却有两套绣像的小说;香炉倒是有的,却非“五供”中敞口插线香的香炉,是一具五彩细瓷的三足鼎,上有镂空的盖子。屋子中隐隐还存有檀香的气味。 “原来还有这么一间精致的屋子!”赛观音大为惊异。 “是客房。你要愿意,随时来住。”无垢一面说;一面去开柜门。 这自然是拿首饰出来看;赛观音不便跟过去,便随手取了本小说到手里翻。 她不识字;原意藉此遮眼,装作对无垢在干什么,并不关心。不想一翻开书页,顿时一颗心“崩冬、崩冬”跳个不住;自觉脸上发烧,直到耳根——入眼的是一幅“妖精打架”的图画;画得非常细致,男的其丑不堪,矮胖,而且还少一只眼睛。女的却是妖娆非凡;还有个侍儿扶枕,自也是寸缕皆无。 赛观音瞟了无垢一眼,看她一双手还在柜子中搜索;便赶紧又翻第二页。一面翻,一面不断偷觑无垢;翻到第五页看无垢在转身了,才急忙将书放回原处。 “张五嫂,你来看,你喜欢那几样?” “喔。”赛观音答应一声,先定定心;然后走了过去,只见桌上翻开一只嵌螺甸的乌木首饰箱,金翠玉器、红绿宝石,看得她眼花缭乱,不知从何下手? “这是王道台的三姨太,寄存在我这里的。你随便挑。”无垢又说,“多借用些日子,也不要紧。” “怎么?”赛观音踌躇着说,“给王家姨太太看见了,不好意思。” “怎么看见?人都到湖北去了。” “原来不在这里。” “跟她们老爷到任上去了。嫡庶不和,王三姨太不放心她的这些东西,特为寄存在我这里的。” 说着,无垢拣出一枚镶一圈红绿宝石的珠戒;先拉过赛观音的手,替她将银顶取了下来,然后套上那枚戒指。 “大小刚刚好,倒像是我自己现打的。”赛观音拉开手,端详着那枚珠戒,得意地说。 “张五嫂,我们跟自己人一样了,我说老实话;首饰要配身分;这个戒指镶得好,东西不算贵重,我说句你别见气的话,正合你戴;别人也不配戴这么漂亮的戒指。” 有了最后一句话,赛观音越发觉无垢可亲可爱,“你说得我太好了。”她说:“你的话不错。戴首饰要配身分,除了这个戒指,我再借一只金镯子,一支金挖耳就行了。” “我看!”无垢将她身子一拉,看她的发髻:“还得一根簪子。” 仍旧是无垢为她挑选,一只绞丝金镯;一支点翠金挖耳;一根红玉簪子。赛观音无不中意,真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却不知如何措词。 “你是现在就都戴上,还是包了回去?” “包了回去。”赛观音毫不迟疑地答说。 “我也觉得包回去的好。” 于是无垢收起乌木箱,另取一个长方锡盒,衬好棉絮,将那四样首饰收藏妥当,用方布袱包好,交到赛观音手里。 “我明天什么时候来?” “自然越早越好。”无垢答说,“趁早风凉,到这里来吃早点好了。” 刚刚坐定,老周接踵而至;赛观音说了与季姨娘邂逅的经过,判断震二奶奶这几天绝不会到甘露庵去。又说无垢邀她明日仍旧去随喜;但将与无垢一见如故,已经到了深入堂奥的交情,却瞒住了只字不提。 老周沉吟了好一会说:“看起来孙胡子没有算准。” “怎么?”赛观音问:“那方面也没有消息?” 那方面自然是与震二奶奶在甘露庵幽会的一方;孙胡子判断曹世隆必从甘露庵夹道的侧门进出,派了人在那里守候,结果也是影踪全无。老周现在从赛观音所谈的情形中去推测,必是曹世隆已存戒心,通知了震二奶奶不能再到甘露庵;至少这一阵一定绝踪不至。 “大概都要避避风头。”老周答说,“不过迟早要逮着他们。张五嫂,你照常预备,随时等我的消息。” 交代了这话,老周匆匆走了。赛观音便取出锡盒来,关紧房门,细细欣赏那四件首饰;正在得意忘神之际,听得门外脚步声,即时警觉,是丈夫回来了,这四件首饰若为他所见,十之八九会被他偷了去送到赌场,必得密密妥藏才好。 转念到此,直奔门口,先将屈戍一搭,闩好了门走回来;张五福已在叩门了。 “等一等!”赛观音说,“我在换衣服。” “怎么样?”张五福在门外问:“遇见震二奶奶没有?” “大呼小叫干什么!”赛观音骂道:“说话做事,从来不用脑子的。” 张五福被骂得不再开口;赛观音怕他在门缝中张望,背着身子挡住首饰,收藏好了,才去开门。 “没有遇见。”赛观音又说:“老周刚来过。” “他说点儿什么?” “说还会来通知我。” “到底是怎么回事?问他他不肯说;问你又说不清楚,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你不必问。有花样玩出来,自有你的好处;玩不成也不少什么。不过有句话要告诉你,对这件事,你最好装作不知道;别去胡乱打听。”赛观音又说:“还有,我要到那里,你也别管。” 张五福是为妻子降服了的,听完不作声,表示默受。到晚来,张五福抱住赛观音求欢,让她一巴掌打得松了手;说明天还要去烧香,借斋戒为名,将张五福撵了到堂屋里去打地铺。 第二天,赛观音五更时分就起身了,悄悄开了房门,打水来洗脸梳头,换上她唯一的一件绸衫,系上青绢裙子;那四件首饰,除了玉簪以外,其余三件棉裹布包,置入香篮;然后唤醒丈夫,说要出门了。 “这么早就去烧香?” “半夜里烧头香的还有呢!”赛观音又说:“我要回来,天不黑就回来了;不然就住在甘露庵,你不必等我。” 说完出门,走出两条巷子到相熟的轿行里雇顶小轿到甘露庵,就在轿中戴好首饰;等一下轿,轿夫楞住了。 “张五嫂,你像个阔少奶奶!” 赛观音浅浅一笑,“借来的两件首饰,装装场面。”她告诫着说:“别替我到处去‘卖朝报’。” “下午要不要来接?” “不要!” 付讫轿钱进庵,香客已经不少了;赛观音一出现,立刻便吸引了不少视线,但颇多困惑之色;赛观音蓦地里想起,既像个阔少奶奶,为何连个丫头都没有?放眼看去,那里有个有身分的堂客,自己提着香篮的? 幸好遇见敬明,便将香篮交了给她;口中问道:“知客师太呢?” “陪将军的老太太在说话。” 甘露庵客座甚多,特为拨出一间,供江宁将军明安的太夫人休息,赛观音到那里,在门外一望,尽是些盛装的旗下女眷;她久闻旗人规矩重,礼数多,深怕失礼,不免情怯缩步。 那知无垢眼尖,招手喊道:“张五嫂,请进来。” 这一下,赛观音只好硬着头皮踏了进去。只见东面对坐着两个旗下老太太,上首的总在六十开外,下首的也在五十左右。无垢为她引见,一个是明老太太;一个是明老太太娘家的弟媳,浙江乍浦副都统德良的妻子,来为明太夫人拜生日,这天跟着来随喜。 “这位是将军夫人明太太;明大小姐、明二小姐。” 母女三人都站在明老太太身边;赛观音一一见了礼,夸赞那十七、八的一双姊妹花说:“长得真俊!真正一对大美人。” 明老太太要听见谁夸她的两个孙女儿,最高兴不过;当下便回头说道:“你们怎么不招呼客人坐?” “不就在端椅子吗?”已入中年,体态肥硕的明太太笑着说。 “不敢当;不敢当。”赛观音逊谢着,“这里那有我坐的地方?” “你是客!张五嫂,你别客气。” 赛观音扶着明家丫头端来的椅子把手,不肯落座;无垢便说:“恭敬不如从命,你就坐吧!” “不!”赛观音坚决地,“明太太跟两位小姐都站着,我怎么能坐。” “不相干!这是我们旗下的规矩;她们也是站惯了的。”明老太太说,“你坐下来,咱们说说话。” “老太太,我陪你一整天都行;不过要让我坐,我绝不敢。” “这样吧,”德太太转圜,“让大奶奶也坐吧!” 她口中的“大奶奶”便是明太太;无垢听得这话,便去端了张椅子来,明老太太便向儿媳妇说道:“你不坐,客人也陪你站着,那多过意不去?坐下吧!” 明太太立夏那天秤过,整整一百二十斤重;全身重量撑在一双“花盆底”上,站久了苦不堪言。幸喜赛观音知礼,使得她也有了座位,自然心感;所以明老太太跟赛观音说了几句话,转脸跟德太太在聊家常时,她倒是执着赛观音的手,问长问短,非常亲热。 过了好一会,无垢来请烧香;赛观音惦念着季姨娘,趁机告罪别去。在昨日相遇的原处,再次邂逅;季姨娘似乎很惊异地,只似笑地瞅着她,自?99lib.不免使赛观音发窘。 “你老怎么了,反倒像不认识了!” “我看你跟昨天像换了一个人——。”季姨娘说到这里,突然停住;是因为夏云拉了她一把。 赛观音眼尖看到了,明白她的用意;也感激她阻止季姨娘让她受窘,便索性说明了:“季姨娘必是看我戴了这几件首饰,”她轻声说道:“借来的。” “真看不出来。就像你自己的一样。”夏云顾左右而言他:“首座在念‘疏头’了,烧香去吧。” 到得大殿,只见主持圆明,亲自领头做法事;殿上氛氤一片,檀香夹杂着粉香,中人欲醉。天热人多,汗出如浆,季姨娘有些支持不住,一手扶头,一手扶着夏云的肩膀;赛观音急忙上前,扶着她的身子问:“怎么啦?” “有点不舒服,头晕。”季姨娘又说:“不要紧,过一会就好了。” “大概中暑了。来的时候就有些不大对劲。”夏云一面说;一面从荷包中掏出一块紫金锭,塞在季姨娘口中,又加了一句:“回去吧!” “不好!无垢师太那里交代不过去。” “不要紧!有我。”赛观音说,“人不舒服,别勉强。” 于是夏云便关照小丫头,去找轿夫;由于无垢正忙得不可开交,亦就不必作别,只托赛观音致意而已。 这一来,季姨娘受托招待香客的一份责任,便交给了赛观音了。日中斋罢,逐渐散去;约莫申牌时分,法事已毕,香客散尽,无垢走来向赛观音致谢。 “今天亏得你!你道明太太怎么说:她说你真赛过救苦救难的观世音——。” “怎么?”赛观音不安地打断她的话问:“明太太怎么也知道我这个名儿?” “不知道是谁告诉她的?”无垢又说:“季姨娘一走,如果不是你,我就要抓瞎了。” “我真有点担心;季姨娘是中了暑,万一在这里病倒了那可不好。” “不说病倒,光是呕吐狼藉,就够麻烦的了。” “你也该派个人去看她一看。” “说得是!我马上就去。”无垢走了几步,忽又回来说道:“你今天别回去了。我有话跟你细谈;实在是有事托你。府上在那里,我叫人去通知。” “不必!我在家留了话的。” 原来赛观音倒也是有心结纳,无垢心想,这自然是那四件首饰的功效;看来所下的一味“药”是对症了。 晚饭后下了一场阵头雨,暑气全消;雨止水退,云散月见;赛观音与无垢都洗了澡,在院子里纳凉谈心。 “有件事,办成功了,我跟主持说,送你五百银子;再替你找个方存着,动息不动本,一个月有四、五两银子补贴家用。你看好不好?” “敢情好!”赛观音说,“可不知我能办不能办。” “你一定能办。当然,也不光是专靠你一个人。” 原来明将军的太夫人佞佛,是甘露庵的护法之一;有一次谈起,善男信女每有舍宅为寺的功德,她虽住在儿子的衙门里,无宅可舍,但手头有些私蓄,打算捐个万把银子盖一座庵。无垢与住持圆明商量,希望能把这笔捐款拿过来,便跟明老太太说,甘露庵想在栖霞山盖一座下院,起名叫延寿庵;明老太太既发愿要做这场功德,何不将银子捐给甘露庵? “当时明老太太一口气答应。那知道,过几天再提,她忽然变卦了;语气中仿佛有不得已的苦衷。”无垢问道:“你倒猜一猜是什么缘故?” 赛观音想了想答说:“想必是明将军不愿意?” “你猜对了一半。明将军倒没有说什么;明太太不赞成。她是当家人,明老太太的私蓄又是交给儿媳妇;明太太不肯放手,做婆婆的也很为难。”无垢急转直下地说:“明太太跟你很对劲,你说的话她会听;能把她劝得活动了,咱们的这座延寿庵就盖得成了。” “喔,既然你说她肯听我的话,我自然要效这个劳。不过,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劝她?” “这,咱们慢慢商量。好在这也不是很急的事。” 赛观音点点头,无可置喙;无垢也没有再提这话,只说类似这样的事,不一而足,如果赛观音肯真心合作,常常会有好处。 “这是师太提携我;我不能不尽心;也不敢不尽心。” “言重,言重!不过,”无垢突然问道:“你今年多大?” “我三十四。” “几月里生日?” “九月。” “这么说,我比你大;我是四月里生日。”无垢问道:“你愿意不愿认我做姊姊?” 跟尼姑认姊妹;空门中也有这种世俗之事,赛观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因而一时竟忘了回答。 “你不愿意不必勉强。你别多心。”无垢拉过她的手来,拍拍她的手背说,“我是跟你说着玩的。” “你是说着玩,我可是真心想认你这个姊姊。最好一起在菩萨面前磕个头。” “心到神知。”无垢的态度又一变,“你是真心,我也是真心。以后,咱们私底下是姊妹;当着人用‘官称’,你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赛观音脱口叫一声:“姊姊!” “妹妹,好妹妹!” 刚说到这里,蓦地里起风,一大片乌云遮住了月色,赛观音便说:“要下雨了!” 一语未终,大颗的雨滴,已洒落下来;无垢便拉着赛观音往屋子里走。 “等等!”赛观音说:“把藤椅子搬进去。” 不但有藤椅,还有茶几;几上一壶刚沏的香片,焖透了正好喝,舍不得丢下,就这么一耽搁,着实被淋了一阵阵头雨。 “头发都湿了。”无垢取块手巾给她,“小褂子都贴在皮肉上了,赶紧换。” “没有得换了。”赛观音说:“我就带来一套小褂袴,刚才洗澡换的。” “只好穿我的。” 无垢取出来一套灰色绸子的褂袴,自然是僧衣的式样;束带而不用纽扣,大袖郎当,却是窄窄的袴腿。 “到后面换去吧!” 抱着衣服到后房换好,绸子爽滑,更觉舒服;坐下来抬头一望,恰好看到那部绣像的小说,心里立即浮起莫名的兴奋,毫不迟疑地去取了一本,站着就翻开了书页。 正看得出神,突然有一只手伸到胸前。赛观音这一惊非同小可;身子一阵抖,书都抖落在地上,急急夺身转脸,只见无垢笑嘻嘻地站在那里,她也换了湿衣服,是一套蓝绸褂袴,头上戴一顶玄色绸子的软帽,两足分开,一双手叉在腰上,站立的姿态像个男人。 “好看不好看?”无垢问说。 “你屋子里怎么会有这玩意?”赛观音惊魂略定,正色说道:“让人瞧见了,还得了?” “除非是你,谁能到得了这间屋子里?” “你不是说,是客房吗?” “不错,是客房。”无垢答说,“不过要看怎么样的客?” 话中有深意,赛观音觉得不便再往下问了,只拍拍胸说:“真吓我一大跳!” “这可得怪你自己。”无垢笑道:“我以为你早听见我的脚步声了。” 到底她是蹑足而来,还是真有脚步声,已无法究诘,赛观音唯有笑一笑,不作声;弯腰将地上的书捡了起来。 “睡下来看!” 说着,无垢已将那套小说,拿到床前,剔亮了灯,向赛观音招招手。 赛观音在片刻的迟疑之后,突然发觉,如果再畏缩拘谨,不但自己受罪;也会扫了无垢的兴,将很有趣的一个晚上,弄成万分无聊。 她也算是在风月场中打过滚的,要放开来并不难,当下微笑着走到床前,与无垢并排坐下,一只手便从她身后伸过去,圈过来揽住她的腰;身子半靠着她的背,视线从她肩头望出去,落在小说的插图上。 “姊姊,”赛观音说,“我们今天晚上做姊弟好不好?” 无垢转过脸来,看一看她说:“你占我的便宜;应该兄妹才是。” “兄妹也好,姊弟也好;反正——,”她把她的脸推过去,伏在她的肩头上轻轻说道:“反正一男一女是不是?” “这还像句话。”无垢手一扬;身子往后一仰,拗开了书,将赛观音拉倒在一起,轻声说道:“你跟男人在一起,一定浪得很。” “浪的好,还是不浪的好?”赛观音闭上了眼,抱住无垢;想像着她是个“爷儿们”。 “自然是浪的好,越浪越好。”说着,无垢便伸手摸索着,“你没有生过孩子?” “你呢?”赛观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倒像是‘三师太’。” “我倒想做‘三师太’,可惜没有一个‘申大爷’。” 她们用的是弹词“玉蜻蜓”上的典故;赛观音认为无垢的话是假撇清,但不便直言驳诘,只问:“你想不想?” “莫非你手上有这么一个人?”无垢故意试探。 “对了。” “是谁?” “喏,就是我。”说着,赛观音得意地笑了。 无垢确有被戏弄了的感觉;心有不甘,却想不出报复的法子。转念想到总督衙门的赵师爷,心中一动;决定将计就计,引赛观音上钩。 “我们说正经的,如果我想弄一个,你肯不肯帮我的忙?” 赛观音心中一跳,心想莫非这会儿是床底下,还是衣橱中,就藏着一个年轻男子。不过一念甫动,立刻就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荒唐,这么热的天,躲在床底下、衣橱中,还不闷出痧子来? “怎么样?”无垢一面问;一面伸手到她左胸,明显地觉察出她的心“蓬蓬”地跳得很厉害。 赛观音大感威胁,轻轻推开她的手问:“要怎么样帮你的忙?” “只要你肯帮忙,总有办法;就怕你——。”无垢故意不说下去;要看赛观音来不来问。 她当然会问:“怕我什么?” “怕你根本不肯,不过拿我开开胃。我可不上你的当。” “喔,你是怕我跟你开玩笑,你把你的办法告诉我,就算我捏住了你的把柄。” “这倒不怕,你不是那样的人。不过鞋子没有穿,徒然落个样,那又何苦?” 赛观音心想,看样子除非自己能显得真心实意,不能取得无垢无话不谈的信任;那样,就什么图谋都无从谈起了。 转念到此,她毫不迟疑地说:“姊姊,人心都是肉做的,你这样看得起我;待我这样好,我如果对你有一点不尽心的地方,我就畜生都不如了。” “唷,唷!你的话说得太重了!”无垢是颇为感动的模样,“你的为人,我那里会不知道。不是我自吹自擂,如果我不识人头,那里能当这个‘知客’的职司。你不要多心;什么事都不会瞒你的。” “既然姊姊知道就好了。刚才说的那件事,只要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绝不会推托。” 无垢深沉地点点头;然后问说:“你出来方便不方便?” “方便。” “怎么方便法,是不是随请随到?” “也差不多。” “晚上不回去也不要紧?” “不要紧。”赛观音说∶“只要事先跟他说一声好了。” “你们五哥倒真好说话,”无垢又说,“嫁着这种丈夫,也是一种福气。” “什么福气?”赛观音叹口气∶“没出息!” 张五福的为人,以及他们夫妇的关系,就这“没出息”三字,便尽在不言中了,意会到此,无垢有了十分把握,当即说道∶“等过了菩萨生日,我请你帮忙。” “好!”赛观音毫不迟疑地答应;但停了一下又说∶“不是我噜苏,或者有什么不放心;天生急性子,凡事不问清楚,肚肠痒得难受。姊姊,还是那句老话,这个忙怎么帮法?” “你说应该怎么帮?”无垢带着一种考验的意味,“你倒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再问问你自己,肯帮我多大的忙?” 这几句话分量很重。赛观音知道,前面不管如何输诚,那怕跪下来起誓,都是空话;只有对她提出来的这些问话,回答得能使她满意,才真的能显出至诚。 因此,她先不作声,凝神细想了好一会才说∶“我说老实话,若说要我舍出一条命去帮姊姊的忙,我也不肯。除此以外,怎么样都可以。不过为姊姊着想,这件事马虎不得,先要好好儿预备一下,所以也急不得。” “这样说,你是想好一个办法了。” “是的。” “你倒说给我听听!” 赛观音的办法是有了,要说却不知该从何处开口;因为从来也没有谈过这样的事。因而想了想,学无垢的样,从发问开始。 “姊姊,你出来方便?” “方便是方便,不过预先要说好。” “当然,我预先会告诉你。”赛观音又问∶“住在我那里行不行?” “也是要预先说好。” “这就行了。这种事,白天到底不方便——。” 听到这里,无垢方始相信,赛观音真的已想好了办法,一时心气浮动,无法自持,一把将她推倒,“慢一点,”她说,“咱们睡下来谈。” 将油灯捻得豆样大,掖好帐门,并头卧倒,但面对面亦都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说话就更方便了。 “等我约好了人来通知你;你一个人悄悄儿来,私底下看一看,看不中意不谈;我另外再约。” “喔,”无垢大感兴趣,“看中意了呢?”她问。 “看中意了,就有两种法子,一明一暗,随你挑。” “你的法子倒真多。”无垢笑道:“还不止一种。” “这是我为你着想;要看你愿意明的,还是暗的。” “明的怎么样,暗的又怎么样呢?” 明的是将话说明白,饮酒作乐,率性而行;暗的是李代桃僵,午夜梦回时,做赛观音的替身。 等讲完了,赛观音还问一句话:“你看怎么样?” 无垢无以为答,因为赛观音的话,替她带来了太多的猜测与想像。看她款款深谈,似乎干惯了这个勾当的;然则“赛观音”的外号,确有由来。既然如此,就不必多费心思,干脆跟她明说好了。 这是就赵师爷方面去想;在她自己,想到李代桃僵时,心跳得非常厉害,以至于呼吸困难,喉头痉挛,不自觉地“啯啯”的出声。 “看你馋得那样子!”赛观音笑她,“都咽口水了。” 听得这话,虽在暗头里,无垢的脸还是红了起来,“你别笑我!”她反唇相讥,“饱汉不知饿汉饥。” 赛观音有些不悦,所谓“饱汉”自然是指她常有这种招蜂引蝶的行迳。自己披肝沥胆,不顾羞耻;却招来了这样的讽刺,岂不令人寒心? “我老实跟你说,我不是馋,是怕;所以心跳得很厉害。” “又想偷荤,胆子又小;那就难了。”赛观音说:“我刚才说的话不算;你只当没有听见。” 语气不妙,无垢自然听得出来;回想了一下,是“饱汉不知饿汉饥”那句话上出了毛病,于是赶紧陪笑道歉。 “好妹妹,你不能为我无心的一句话生气。咱们俩无话不谈,等于你把心掏给我,我把心掏给你,说话自然就随便了。” 既然她这么说,赛观音自不必认真,不过有句还要表白,“这两年我跟你一样,也是饿汉。”她问:“你信不信?” “我怎么不信?”无垢又说:“不过,妹妹,我倒也有一句老实话;只怕你又会生气。” “不会。说明白就不要紧。” “那么我就说,你到底比我自由些。而且是有丈夫的,那怕怀了别人的孩子也不要紧。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自己挨饿?” “也要有机会——。”赛观音觉得措词很难;因为这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明白的事。 “你说没有机会,是没有人?” “也可以这么说。” “不这么说,怎么说呢?” 赛观音想了一下答道:“人倒还在其次;是地方。我总不能拉到家里来呀!” “这,跟你刚才的话,似乎就不太对了。” “听起来好像不太对;其实呢,你再想想我另外一句话,我说这事急不得,我得预先想个法子,就是在想,要找个什么地方。” 无垢点点头,“这就对了!”她紧接着说,“其实也不难,不过花几个钱的事。我出钱,你去赁两间屋子,买个丫头,咱们悄悄儿来往,你看好不好?” “这当然好!不过,总也要有个盘算;天长日久,一笔开销也不轻。” “开销自然有打得出来的办法。”无垢问道:“如果有这么一个地方,你可以约些什么人来玩?” “这要看情形。从前的一些熟人,现在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了?要去打听。” “眼前总有几个吧?” 赛观音不知道她为何要这样追着问;想了一下答说:“有是有两三个,不过说出来你也未必知道。” “你倒不妨说说看。”无垢又说,“我要知道是那一号人物。” “无非常常在外面玩的一班浪荡子弟。” “不好!”无垢很快地说,“这些人招惹不得;一招惹了,闹得满城风雨。” “那么,”赛观音问道:“约些什么人呢?” 无垢不作声,仿佛在思索什么。这就越发使得赛观音困惑不解,决定问个明白。 “姊姊,你要弄这么一个地方,到底作何打算呢?” “这——,”无垢很吃力地说,“我就老实告诉你吧,有些人家的姨太太,少奶奶,想在外面打野食;总得有个地方。你说是不是呢?” 赛观音恍然大悟;心想这是一个机会,此时再不追问,更待何时?于是想一想说:“本来呢?本来在什么地方?” “不一定。” 这是在闪避,赛观音却不放松,“咱们现在睡的地方就是?”她说,“不然不会有那种书在这里。” “偶而也有。”无垢答说,“就因为不大妥当,所以我要另外找个地方。” “地方有了;人呢?” “有了地方,自然有人。这要看情形,事先说不定的。”无垢又说,“我问你可以约那路人物,就是心理有个数,到时候可以帮帮那些姨太太、少奶奶的忙。” “对了!这个忙帮得大了。”赛观音笑着说了这一句,又谨慎地试探,“你帮过那些姨太太、少奶奶的忙?” “不多。五六个。” “倒说来我听听。”赛观音想到她又会闪避,索性单刀直入地问说:“曹家的震二奶奶请你帮过忙没有?” “你怎么忽然想起她来?” “我也是听人说的。” “人家怎么说?” 本来是赛观音在发问,不道一变而为被盘诘的人了。她心里在想:“问就问吧!等我说完了,总该你说了吧?”于是她略为考虑了一下说:“我听人说,震二奶奶在外面不大规矩;背着震二爷养了族中的一个侄子。有这话没有?” 无垢有些迟疑;但一迟疑就露了马脚,若想隐瞒,便是撒谎;可想而知的,不能再获得赛观音的充分信任。但许多秘密,已经泄露了,如果赛观音觉得她欠诚恳而有所不满,口舌之间无意流露,这关系九九藏书可真不轻。 转念到此,无垢不免自悔轻率;但事已如此,只有往好的地方去想——也是往好的地方去做;打算着能够以推心置腹的态度,换取她死心塌地的听从。 “做这种事,本来最忌的是指名道姓查问,心照不宣就是了。不过,你我像一个人一样;何况你说得出她‘养侄子’的话,足见得也是有来历、有根据的;我更不必瞒你。只是,你应该知道轻重!” “那还用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赛观音笑答说:“如果你觉得我口不紧,你就别说。” “不是这话,你别瞎疑心。”无垢紧接着说:“最初是他们自己有意思了;在这里会过两三次。后来我想想不妥,跟主持说,不必招惹吧;她就不来了。” “怎么不妥呢?” “震二奶奶为人很厉害,说不定‘人无防虎意,虎有害人心’,拿住这里的把柄,翻起脸来,我们怎么斗得过她。” “那么,她是怎么不来的呢?” “来了没有人——我是说,只有她一个;对方没有约到,她心里有数,自然就不来了。” “不来这里,不会去别的地方?” “那是她们自己的事。” 赛观音明白了,如果想在这里拿住震二奶奶跟曹世隆已是件不可能的事。不过她也不十分相信无垢的话;说不定她为震二奶奶另作了安排。这是不能再问下去了;一问会动疑心,反而不妙。 “我倒要问你了,”无垢突然说道:“你是听谁说的?我都告诉你了,你也应该跟我实说才是。” 听得这一问,赛观音大起恐慌;而且大起警惕,倘或言语间不谨慎,稍露真相,让无垢发觉她原来是个奸细,那就不知道她会是怎么样的一种态度了。 这得找一个人来搪塞,先想到季姨娘,旋觉不妥;但急切间再想不起别的人,只好先拿她来应急。 “是季姨娘谈起的。” “我就知道是她!”无垢的声音极有把握,“再不会是别人。” 话一出口,赛观音便大为失悔;及至听见无垢的语气,越发不安。不过,不安的也不止她一个人,无垢亦复如此;想到季姨娘那种口没遮拦,不知轻重的性情,不免忧心忡忡,不知道会闯出怎么样一场难以收拾的祸来? 于是,谈到极其投机的一个良宵;变成各怀鬼胎,辗转难眠的漫漫长夜了。 第十三章 一向沉着的无垢,乱了枪法;私下埋怨季姨娘不该信口开河,坏了甘露庵的清誉;还怕会惹出极大的是非来。接着便很怨切地劝她,将“祸从口出”的道理,翻来覆去,说个不休。 当然,措词不但婉转,而且含蓄异常;季姨娘听不懂她说些什么,甚至也无从诘问,只好向夏云求援了。 “你听,无垢师太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惹是非;什么甘露庵的名誉?我一点都不明白。” 夏云当然听得出来,事有蹊跷;不过难得季姨娘听不懂,倒省却许多是非;当即答说:“无垢师太也是一番好意,劝姨娘讲话留点神。一句不相干的话,也许就惹出是非来。”接着顾左右而言他地,把话扯了开去。 无垢却越发不安了,不知是季姨娘没有听懂,还是明知她意何所指,而故意装傻,不肯承认?就在欲言又止之际,夏云抛过来一个眼色;示意极其明显:暂且勿言,找机会细谈。 果然,夏云第二天单身来到甘露庵;到得只有她跟无垢在一起时,率直道明来意:“师太,是不是我家姨娘言语不谨,惹了什么是非;把甘露庵牵涉在里头了。” “是啊!季姨娘那作兴说那样话!就算没有一个人信她的话,到底名声难听;而且牵涉到震二奶奶,府上这一场家务闹起来,笑话就大了。” 一听这话,夏云大吃一惊;急忙问道:“季姨娘到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无垢迟疑了一会说:“是震二奶奶的事,莫非你没有听说过?” “震二奶奶是我家少奶奶,一家人自然常常谈到;只不知是指那一桩?” “是——。”无垢很吃力地说,“是跟你们本家侄子的事。” 夏云越发吃惊,想了一会说:“你大概是指的隆官。震二奶奶当家,有时候派隆官出去办事;外面就有风言风语。无垢师太,你指的是这件事不是?” “正是!外面风言风语,我们也听到过。季姨娘也应该知道,家丑不可外扬,何必跟不相干的人去说。” “跟谁说了?请师太告诉我,我好悄悄儿劝季姨娘。” “对了!要请你劝劝她;不然真会闯大祸。” “是啊!我们家震二奶奶的名声,大家都知道的。是非惹到她头上,这场饥荒有得打。”夏云紧接着问,“季姨娘是告诉谁了?” “就是那个张五嫂。” “是赛观音!”夏云骇然,“她怎么说来着?” “夏云姑娘,你就别问了。我也不是怪季姨娘,一时失言,也是有的;我只是怕季姨娘惹出是非来。” 惹出来的岂止是非?夏云心想,曹家的家规极严,季姨娘如果真的跟赛观音说过这种话,让震二奶奶知道了,在“四老爷”面前告上一状;那怕棠官都这么大了,仍旧会毫不容情地撵出门去。那一来如何得了? 因此,夏云无心再与无垢周旋,急急赶回去,一路上思量,季姨娘人虽糊涂,也还不致于如此不识轻重。一回去先把事情弄清楚,倘是赛观音造谣,要赶紧为季姨娘洗刷;万一她真的说过这话,该当如何补救,更是件刻不容缓之事。 到家正遇见季姨娘为棠官将新上身的一件细夏布大褂,撕了好大的一道口子,在骂个不休;夏云便说:“姨娘别为这点小事跟棠官呕气了!我有要紧话说。”接着,拿手巾替棠官擦了眼泪,哄着他说:“乖!把那八首‘秋兴’去念热了,回头背给我听;背得一字不错,我教你怎么用牙牌算卦。” 等棠官走了,季姨娘问道:“小丫头说你到舅舅家去了;怎么一回来又说有要紧话,倒是什么事啊?” “我到甘露庵去了。姨娘,你要跟我说实话。” “咦!”季姨娘诧异,“我几时骗过你?” “我也知道姨娘不会骗我,不过这件事出入太大,我不能不特为提醒姨娘,半句假话都不能说。”夏云将季姨娘拉到一边坐下,她自己靠在方桌上,脸对脸地问道:“姨娘,你可曾跟张五嫂说过,震二奶奶养着族里的一个侄子?” “什么——?”季姨娘的声音极大,人就像要跳起来似地。 “别大呼小叫地,轻轻儿说。” “我几时跟她说过。我又不是吃屎的,这话也能说吗?”夏云一块石头落地;不过还有些不放心,“你老再想想,也许不是说得很明白;言语中隐隐约约带到过这么一句。” “别说一句,半句都没有。张五嫂跟震二奶奶有心病,我何苦去提人家不愿意提的人。”季姨娘紧接着问:“这话怎么来的呢?非得问问明白;真是真,假是假,我如果说过,我绝不赖;没有说,硬赖上我——” “嘚、嘚!你先别嚷嚷行不行?”夏云说道:“据无垢说,是张五嫂告诉她的。既然姨娘没有说过,那就是张五嫂瞎说八道。咱们得想个法子把自己洗刷出来。” “那容易。把无垢、张五嫂,还有震二奶奶都找了来,三曹六对,当面说明白了,不就行了吗?” “哼,”夏云冷笑,“姨娘,我不是说你,你真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那一来,不错,你倒是洗刷出来了;不过等于弄个尿盆子扣在震二奶奶头上,她不恨死你才怪!” “怎么呢?” 季姨娘新得了个右眼抽风的毛病,此时左眼睁得好大;右眼不断抽搐,形容既可笑,又可怖;夏云便躲远些说:“姨娘,你把心定下来!这件事错不得一步;照你的办法,等于替人家‘卖朝报’,闹得上上下下都知道了,人家怎么做人?” 季姨娘本想说:“我可不管她怎么做人?”转念一想,这样一说,不就是跟夏云抬杠?因而改口问道:“那么你说呢?” 夏云咬着指甲沉吟了一会说:“先得问一问张五嫂,她跟无垢说过这话没有?等她承认了;再问她:季姨娘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跟你说过这话?” “对!”季姨娘说,“我倒疑心是无垢这个秃婆娘在瞎造谣言!” “这怎么会?如果无垢不是听张五嫂说过这话,她昨天怎么会特地跑了来劝你。” 季姨娘细想一想,果然不错;失笑说道:“我也是闹糊涂了!”她又问说:“我想张五嫂一定会抵赖;那又拿她怎么样呢?” “这就得找无垢了。让她们自己去弄明白。那时——,”夏云一面想,一面说:“有两个办法;该挑那一个,到时候再看。” “你说,是那两个办法?” “一个是责成无垢,话是你传出来的,反正不管你们怎么说,扯不上我;这一层,你得赶紧到震二奶奶那里说明白,免得误会,再一个就是把这.99lib.件事的来龙去脉,悄悄儿跟震二奶奶说清楚,她怎么办是她的事。” 季姨娘不作声,若有所思地,似乎还有第三个办法;夏云不免困惑,她自觉已想得很透澈,不可能还有更好的办法。 “我在想,”这回是季姨娘自动压低了嗓子:“咱们趁此机会,翻它一翻,好不好?” “怎么翻法?”夏云神色懔然地,“姨娘,你千万别起这种心思!要闯大祸!” “我也不过说说而已!”季姨娘急忙陪着笑说,“我不能那样不识轻重。” “说都不能说的。”夏云仍有戒心,“姨娘,我这会儿要跟你说明白;你如果相信我,这件事让我来办,你别插手!反正我不能替你惹祸。” 季姨娘之少不得夏云,已如过去少不得碧文一样;当时毫不迟疑地答说:“好吧!我不插手,听你去办好了。” 于是,夏云盘算了半夜;也只睡得一(左目右忽),天刚一亮便到萱荣堂去叩门;恰好秋月这天也起得早,问明白了,开开门来,不免有些惊慌,“头不梳,脸不洗,这会儿来敲门,”她问:“是出了什么事?” “就为了怕出事,才来找你。”夏云看院子里摆着藤椅茶几,一碗现沏的荷露茶;便即笑道:“你倒会享清福。”说着,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 见此光景,秋月放心了;另端张藤椅坐了下来。夏云便从无垢来访季姨娘说起;一直谈到她此刻的来意。 “我想了半夜,就怕事情还没有水落石出,话则已经传到震二奶奶耳朵里了,那时候再来辩白,就晚了一步。倘或如此,要拉你出来作个见证;让震二奶奶知道,季姨娘不但没有说过这话,而且已经在悄悄儿查这件事了。” “好!你的脚步站得很稳;万一有这样的情形,我帮你们说说话。” “还有件事。”夏云又说,“我得去找赛观音,不知道怎么找法;又不能到处去打听。一打听,人家先就会问,你找她干什么?我怎么说?” 秋月考虑了好一会说:“这件事要托一个人。你预备什么时候去找她?” “回头就去,趁早风凉好办事。” “好吧!你回去拾夺好了来;我替你找人。” “你打算找谁?” “何大叔回头要来换字画;我找他陪了你去。”秋月又说,“只有他老成靠得住。” 于是夏云回去梳洗好了,吃了早饭,换了衣服,复又来到萱荣堂;何谨已经在等着了。 “你来,”秋月将她拉到一边说道:“我只跟何大叔说,请他带你去找张五福的老婆;可没有跟他说是什么事。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我明白。” 这天去扑了个空,赛观音为甘露庵派人来接了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张五福说她妻子有时候就住在甘露庵。而且他还建议夏云不妨就到甘露庵去找。 夏云不愿这么办。当时约定,第二天上午再来;如果这天赛观音不曾回家,请张五福一早通知何谨,以免再次扑空。 幸好,张五福不曾来通知;夏云也很顺利地找到了赛观音。何谨很老到,猜到她们要谈的话,不足为外人道,所以不但他自己不愿意夹在夏云与赛观音中间;而且要把张五福也调开,邀到巷口茶馆去喝茶。 “张五嫂,”夏云开门见山地说:“我是季姨娘要我来的;不,是我自己讨的差使。为什么呢?因为我怕季姨娘跟你一见面会吵起来。” 这番开场白说得很好;因为虽不知道季姨娘为什么一见面就要吵架,但夏云讨这个差使,完全出于好意,却是已很清楚地表明了。 “喔,”赛观音笑道:“夏云姑娘,有你在,季姨娘跟我吵不起来的。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为了无垢师太来劝季姨娘,言语要谨慎,她说,张五嫂告诉她,季姨娘跟你说过,我们家震二奶奶养着族里的一.99lib.个侄子。张五嫂,你跟无垢师太说过这话没有?” 赛观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唇翕动,欲语还休。这自然很明白,她跟无垢说过这话。 “张五嫂,”夏云用埋怨而同情的语气说:“你这件事做得大错特错!什么话能说;这话怎么能说?震二奶奶,你不是没有领教过;曹府上的事,你也知道的,不必瞒你,我们季姨娘也怪可怜的;你这一说,传到震二奶奶耳朵里,还有她过的日子吗?” 赛观音双泪交流,“夏云姑娘,是我不对。不过,我也是被逼处此:详细情形,没有办法告诉你。如今、如今,”她似乎突然下了决心,“只有你怎么说,我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祸是你跟无垢闯出来的;我想只有你去跟无垢商量,怎么样让震二奶奶知道,季姨娘没有说过这话。把她洗刷出来就行了。” 赛观音不作声;原来无垢跟她的“交情”发生变化了!甘露庵中有人到住持圆明那里去搬嘴,说光凭赛观音这个外号,可知其人品;无垢把她请了来应酬宾客,好些施主在背后批评,话很难听,将甘露庵的名声也带坏了。因此圆明将无垢找了去,狠狠地数落了一顿;不准她跟赛观音往来,那四样首饰当然亦要收回。 是这样尔虞我诈,弄巧成拙;本以利结,因好成仇的关键,那里还能彼此体谅,协力应付难题。可想而知的,不提此事便罢,一提必是相互诘责,赛观音当然要指摘无垢不该跟季姨娘去谈震二奶奶的秘辛;但她想像得到,无垢更有理由责备她不该随口胡攀季姨娘。祸是她闯出来的;凭什么要求无垢跟震二奶奶去解释?事实上这又如何解释? 想来想去、无法接纳夏云的要求;这便惹得曹府上的这个俏丫头大发娇嗔了。 “张五嫂,你是怎么回事?老实说,这件事如果不是我从中极力调停,只怕连你家张五哥都会落个灰头土脸。季姨娘做事顾前不顾后;你家也是织造衙门的机户,莫非没有听说过?再说,这件事季姨娘半点错处都没有,话到那里都说得响;如今宁愿委屈,也是顾念着你。你如果连这点起码要做的事都不肯做;那可是没有法儿了,只有原原本本告诉震二奶奶,听凭她怎么料理,反正季姨娘总是有了交代了。” “夏云姑娘,夏云姑娘,你别生气!”赛观音急忙低声下气地说:“我那里会不知道你跟季姨娘是在照应我。实在,实在——咳,一言难尽!你是姑娘家,有些话我不便跟你说;说了,你也未必懂。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错,无垢错,季姨娘总不错,我对不起季姨娘,一定得想法子,不能让震二奶奶误会季姨娘。夏云姑娘,这是我心里的话。” “原就是为了‘不让震二奶奶误会季姨娘这句话’,你知道就好。”夏云又问:“你倒是预备想个什么法子,不妨说一说。” “一定有法子!这会儿我还说不上来。”赛观音突然心中一动;凝神静想了一会,声音变得兴奋而有把握了,“夏云姑娘,一定有法子。你回去告诉季姨娘,请她放心好了。” 夏云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她的语气,为她带来了信心,不过仍旧要提醒她:“你有法子也要办得快。万一震二奶奶先来问季姨娘,岂不是哑巴吃官司,有口难辩?” “这话说得是!我今天就办。”赛观音又加了一句:“反正,一定对得起季姨娘就是了。”话已说到头了,再言无益;夏云只说一句:“我跟季姨娘等着听好消息。”随即告辞;自己到巷口茶馆找着何谨,一起回家。 张五福自然也回家了;赛观音叮嘱他立即去找曹震的小厮兴儿;约他来吃消夜。 “这是干嘛?”张五福说:“有事我告诉他好了。” “你别管!只把他找来就是。” 张五福知道多说无用,乖乖儿地去找到兴儿来,订了消夜之约,回来上覆阃命。 到得起更时分,兴儿施施然而来;赛观音已炖好一个一品锅在等着了。兴儿闻见香味,咽了两口唾沫问道:“五婶儿,无功不受禄;你先说,要我干什么?说明白了,我吃得才安心。” “没事!明天三伏;‘头伏火腿二伏鸡,三伏吃只金银蹄’。我家就两口子,这个一品锅吃不了,坏了可惜;特意邀你来叙叙。就算有事托你,也一定是你办得了的;你尽管放量吃,只别喝得人事不知。” “不会,不会。”兴儿坐了下来;由张五福陪着,据案大嚼。 到得二更天,一品锅只剩了骨头和汤了;兴儿起身抹抹嘴,一面打饱膈;一面向里面喊道:“五婶儿,我可吃饱了要走了;有事快说吧!” “不忙!”赛观音提着个瓦罐出来,向她丈夫说道:“去巷口提一罐酸梅汤回来;那玩意醒酒最好。” 张五福如言照办;兴儿也明白,这是赛观音特意调虎离山,所以等张五福出了门才开口。 “五婶儿,这会就咱们两个人了,有话你说吧!” “你坐!”赛观音说,“我跟你娘从前最好,你总知道。” “知道。怎么不知道。” “你知道,我跟你说实话,我可没有拿你当外人。我问你的话,你如果愿意告诉我,当然最好;不愿意告诉我,也不要紧,不过你可不能跟别人;连你五叔在内,都别告诉他。你能不能答应我这话?” “行!”兴儿毫不迟疑地答说。 “我倒问你,你家二奶奶跟隆官的事,你知道不知道?”赛观音紧接着说:“月光菩萨在上,咱们俩今晚上的话,谁也别告诉谁;如若不然,叫他不得好死。” 兴儿略一迟疑,方始回答:“我也是听说,不知道真假。” “你怎么听说了?” “听说隆官有一处地方;专为他跟二奶奶见面预备的。” “你知道不知道那地方?” “不知道。”兴儿很快地回答。 “能不能——,”话说半句赛观音突然停住,往里就走,等她回出来时,手里多了个手巾包,“这个,”她说,“带给你媳妇。” “干嘛呀!五婶儿还客气?” “不是客气。”赛观音又说,“可也不是买你的话。我想这个地方你也未必会知道;甚至于连打听都没法儿打听。为什么呢?隆官第一个要瞒的就是你。” “我实在不知道。”兴儿的神情有些着急,仿佛怕赛观音对他误会似地,“五婶儿,你是我妈的朋友,我不能跟你说瞎话。” “你别急、你别急!我知道。”赛观音抚慰地拍拍他的肩,“不过,我如果托你一件事,你能办得到的,肯不肯帮我的忙?” “那还用说。” “那我就说了,你能不能悄悄儿把震二爷替我约来?” “别的都好办。唯独——,”兴儿苦笑着说,“有点难。” “难?你是怕震二奶奶知道?” “正就是为这个。”兴儿答说,“震二奶奶另外派了密探,跟着震二爷,一举一动;震二奶奶都知道。” “震二爷自己要来,你还能拦住他不许。”赛观音说,“你不肯帮忙就是了。” “绝不是!”兴儿急忙分辩,“其中另有个缘故;震二奶奶交代过,我跟震二爷去了那里,回去都得跟她报。不然,我就甭想再在府里待了。五婶儿,你倒想,震二爷到你这儿来,我当然瞒着不说;可是万一有密探跟她一报,问起我来我怎么说?” 赛观音点点头:“倒是我错怪你了。”她想一会说:“这样,你跟震二爷说,明儿晚上,最好晚一点儿,更深人静,让他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摸了来;叫他晚上别喝酒,要喝酒到我这儿来喝,因为我有要紧话跟他说,非让他清醒白醒不可。” 兴儿想了一下问道:“五婶儿,你的意思是,我不必跟了来,就没我的事了。是不是?” “对了!就是这个意思。”赛观音又说,“你如果仍旧觉得为难,把难处说出来,咱们再商量。” 兴儿考虑了一会,觉得这样做法,足可脱却干系;便点点头,表示承诺,却又问道:“五婶儿,你是什么要紧话?”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兴儿还待再问,只见张五福已经进门,便住口不语;喝了一大碗酸梅汤,起身道谢。 “这算得了什么!你要有空尽管来;我还有几样拿手菜,做来请你吃。只别忘了我托你的事就是了。” “不会!怎么个情形,我明天下午来给你回答。” 第二天不到中午就有了回话,他说曹震这天晚上有个应酬,酒不能不喝,但绝不会喝醉。等应酬完了,就来赴约;大概是二更时分。 时当盛夏,二更天纳凉的人还很多,不甚方便;但也顾不得那许多了;赛观音便问:“你呢?” “我这回去就装肚子痛;还得到二奶奶那里去要药,让她知道,今儿我没有跟二爷出门。” “这个主意好。只要不连累你,我就放心了。”赛观音又说:“你跟二爷说,打后门进来;不必叫门,推进来就是。” 到得傍晚,赛观音取两三两碎银子,让张五福到赌场里去混一夜;然后预备了酒菜瓜果,洗了一个澡,已是起更时分;不道天色忽变,下起雨来,将在外面纳凉的人,都赶回屋子里去了。 “妙!真是天从人愿。”赛观音心里在说:“只别下得太久。” 这场雨下了半个时辰,便即止住;纳凉的人正好趁暑气全收,补足连日炎暑、夜不安枕所缺乏的睡眠,所以巷子里空宕宕地,惟有明月照着积水,恰是来赴幽期密约的好辰光。 微有酒意的曹震,久已没有这样兴奋的心情了,不仅因为工于泥夜的赛观音,是他众多旧欢中,绝少常常萦怀的一个;而且也因为她有不知道什么“极要紧的话”,为他带来了一份渴望揭开谜底的期待之故。 进入极窄的巷子,家家熄灯;幸好方向正对着下弦月;积水泛光,相当明亮,他只拣着黑处下脚。到得张家后门,细辨一辨,墙头上有盆“万年青”,确定不错,便照约定,伸手轻轻一推,“咿呀”一声,那扇黑漆小门应手而启。 等他站定脚轻咳一声,窗户中随即出现了人影,背着灯看不清面貌,但不言可知必是赛观音。否则,深夜擅闯民宅,早就为主人家大喊“有贼”了。 “你怎么到这时候才来?”赛观音迎了上来,握着他,用极低的声音问说。 这使他意识到蓬门荜窦,屋浅人众,说话千万不能大声;便凑近她的耳际,却又忍不住先亲了一下,然后答说:“不是说晚一点好吗?” “多亏得这场雨。不然,这会儿巷子里说不定还有人呢!”赛观音又问:“没有遇见人吧?” “不但没有人,连鬼都没有。” “别胡说!”赛观音轻轻打了他一下。 他趁势拉住她的手,双携进屋,灯下细看;赛观音已披散头发,松松编了一条辫子;身上是一件玄色纱衫,映着她的如凝脂般的肤色,一下子将他的兴奋心情,推到了尽头,便抱住不放了。 “干嘛这样猴急!该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那怕拴在床栏杆上,还是会飞掉。” “话是不错,不过——。”曹震突然想起,“你有什么要紧话,快说!” “没有。”赛观音的回答,大出意料,“不是说有要紧话,怎么能把你哄了来。”她紧接着又问:“兴儿呢?” “闹肚子疼,跟我请假;又到里面去要药。这个小猴儿,”曹震笑着骂道:“鬼心思多得很。” “什么鬼心思?” 曹震已猜到兴儿是怕他来赴密约,万一为震二奶奶知道了,“吃不了兜着走”,预留卸责的余地;不过这话跟赛观音实说就无趣了。所以顾左右而言他地问:“你说要喝酒到这儿来喝;酒呢?” “在里屋。” 里屋便是赛观音的卧房,床前一张半桌,杂物都已移开;覆一个大纱罩,揭开来看,一碟鱼干、一碟虾子拌鞭笋、一碗还有热汽的鮝鸡汤,再就是一碟子已用石灰收得极燥的毛笋煮黄豆。 “穷家小户,就只有这样待客了。”赛观音说,“你坐在床沿上吧,舒服些。” 说着,赛观音去捧出一小坛酒来;也不知是什么药料泡的,只看是极娇嫩的鹅黄色,曹震便忍不住猛喝一口。 上口才知道厉害;不敢下咽,怕呛了嗓子不得了,忍着辛酸在口中含了一会,才慢慢下咽。 “好家伙!”曹震摇摇头,“颜色像十四五岁的小妞;那份辣劲儿,如狼似虎,跟你在床上一样。” “狗嘴里不出象牙!”赛观音白了他一眼;接着又说:“我泡了一壶金银花露在那里,拿来把它兑上。” 兑上金银花露的洋河高梁,好上口得多了;曹震一面喝酒,一面问道:“你近来怎么样?” “还不是过苦日子。熬不出头了!”说着,赛观音幽幽地叹口气。 曹震不作声,心里不免歉疚;因为连句安慰她的话都想不出来。 “五福呢?”他没话找话地说。 “还不是又去看他的‘相好’去了?” “喔!”曹震不由得注意,“他还有相好?” “是啊!不但有相好,还有三个。” 这一说,曹震才知道她在开玩笑;张五福喜欢“赶老羊”,三个“相好”指的是三粒骰子。 “这跟相好泡上了,就是一夜。”曹震笑着问说:“是不是?” “你呢?”赛观音望着他问;眼波欲流,冶荡无比。 冲淡了的酒是不容易醉了,但徐娘风情,别有醉人之处;赛观音的眉头眼角,处处挑逗。她是有意如此,等纵体入怀,了却了相思债,好谈正事。 “你慢慢喝着酒,听我告诉你一件你一定要打听的新闻。” “喔!”曹震有些困惑,兴儿来说,她是有要紧话;来了又说没有,只是哄他来的一个藉口;这会却又说是一件他一定要打听的新闻。言语闪烁,到底是什么花样。 “你当我在捣鬼是不是?”赛观音说,“刚才我故意不说,为的是一说了,你什么兴致都没有了。” 听得这一说,曹震将酒杯放了下来;有些惴惴不安地,“你别再吞吞吐吐了!”.他催促着,“痛痛快快说吧。” “本来我不想告诉你,只为我说错了一句话,怕要连累一个老实人,不得安生;没奈何,只好在你面前,替这个老实人剖白——。” “越说越玄了!”曹震有些不耐烦,“到底什么事?” 一个急,一个偏是慢条厮理地,“锣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没有来龙,那有去脉?”赛观音又说:“你这么紧催,催得人心慌;我都不知道打那儿说起了?” 曹震从困惑中,别有领悟,看样子是赛观音想有所需索,所以先以肉身布施;此刻话难出口,才有这种盘马弯弓的语气。 这样一想,便丝毫不急了,笑嘻嘻地左手复持酒杯;右手伸到她胸前说:“你也别说了;我摸一摸就知道你心里的话。” 赛观音知道他误会了;便请问说:“你知道我心里要说什么?” “你不好意思说,我替你说吧,必是五福赌输了,逼着你要弄几两银子花。明儿我叫兴儿,送二十两银子给你。” “多谢!不过你没有猜对。我不说了,要告诉你一件你一定要打听的新闻;你倒想,那应该是谁的新闻?” “是我的?” “也差不多。这件新闻如果传开来,少不得要提到你。”赛观音突然浮起震二奶奶当初恶毒咒骂,毫不留情的记忆;心中一阵激动,脱口说道:“是你家那个雌老虎、醋坛子的新闻。” 听这一说,曹震脸上先就是一阵红;却故作从容地问道:“她出了什么新闻?” “事情是早已有了,不过,只怕你还是头一回听到,那就是新闻。” 赛观音忽有警觉,倘或说了实话而曹震沉不住气,当时就大嚷大叫,吵了开来,闹得四邻皆知,如何得了?因此,她觉得语气应该和缓些;而且该提出警告。 因此,她紧接着说:“二爷,你自己别闹新闻,凡事搁在心里;该怎么办,咱们慢慢商量。” “你自己可别闹新闻”这句话,及时提醒了曹震:面子要紧!点点头说:“不错!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我不会沉不住气。” “那就对了。” 赛观音起身换了个坐的地方;在床沿上挨着曹震坐下,低声问道:“震二奶奶与隆官的事,你知道不知道?” 一提“隆官”,曹震恰如当头着了一个焦雷,一颗心蓦地里往上一跳;随即又沉了下去。果然!他多少时候忧疑的事,终于证实了。 由于赛观音恳切关怀的脸色,具有抚慰的作用;曹震不觉得太难堪,话也容易出口了:“我一直在疑心!苦于不便打听,你知道他们的事,再好没有。”他说,“你详详细细跟我说,不必顾忌。” 赛观音松了口气。她自觉她的行迳是所谓“放野火”,当然是件很“过瘾”的事;就怕野火烧得不可收拾,甚至自己都会被卷入烈焰。现在看曹震的神情,野火不致漫无边际地烧了开去,至少不至于烧到季姨娘和她身上,就可以放心了。 于是她说:“前两天观世音菩萨生日,甘露庵的知客无垢邀我去帮忙。晚上睡在一起,那知道无垢这个出家人——,”赛观音笑道:“我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我明白。”曹震微微颔首,“我也隐隐约约听人说过,甘露庵不规矩。你说以后好了。” “以后,无垢就说,她是做好事,替大户人家的少奶奶、姨太太‘救苦救难’。我就问她,‘救’过那些人?她不肯说。我心里一动,你们家二奶奶不是甘露庵的护法;说不定也是她‘救’过的,我就拿话套她——。” “你怎么说?”曹震打断她的话问。 “我说,外头有谣言,曹家的震二奶奶,养了族里的一个侄子;有这话没有?” “她呢?她怎么回答。” “她不说有,也不说没有;只是问我:这话听谁说的?让她紧催,紧催地,催得我心慌了,随便拉了个人出来;正好那天季姨娘也来烧香,我想不起别人,就说:季姨娘告诉我的。天地良心,”赛观音很郑重地,“季姨娘没有跟我谈过你们家二奶奶。你想,大家客客气气地,她又不是不知道你们二奶奶跟我呕过气,何苦提这个我不愿意听的人?” “我知道,这件事跟季姨娘不相干。” “不!下面还有话。”赛观音抢着说道:“过了一两天,无垢去看季姨娘,劝她说话要谨慎,噜哩噜苏一大套;季姨娘丈二金刚摸不着头。她有个丫头叫夏云——。” “喔、夏云!原是我家老太太身边的人;很能干的。”曹震问道:“夏云怎么样?” “你说得不错,夏云很能干;到甘露庵去盘问无垢,她说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无垢就和盘托出,说季姨娘告诉我,震二奶奶如何如何?夏云回去问季姨娘;季姨娘气得不得了,不过既不能吵得大家都知道;又怕这话传到你们二奶奶耳朵里,跟季姨娘过不去,所以夏云特为来找我。说祸是我闯的,要我自己来收拾。她的话不错,是我冤枉了季姨娘,要替她洗刷。不过我总不能到你们二奶奶那里去认错;就认了错,她也饶不过我。想来想去,只有请了你来,把话说个明白。请你无论如何想个法子,别让季姨娘为难;那就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曹震默不作声,他根本没有理季姨娘的事,赛观音看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不安的感觉复起,但亦不敢多问,只全神贯注地要听他说些什么? “五嫂子,”曹震终于开口了,“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我能帮二爷什么忙?”赛观音颇感意外地。 “目前只有你能帮我的忙,请你暗底下留心,知道那一天他们又约在甘露庵,赶紧来告诉我。”曹震又说,“我让兴儿天天到你这儿听信息。” 莫非他要捉妻子的奸?赛观音这样在想;口中答说:“看样子不会再在甘露庵了。” “那么在什么地方呢?” “我不知道。” “无垢总知道吧?” “也说不定。” “你能不能替我打听打听?” “不行!”赛观音摇摇头,“我跟无垢闹翻了。” “为什么?” 赛观音自然不肯说实话;不过恰好有个说法:“还不是为了季姨娘。”她紧接着又问:“二爷,季姨娘的事怎么样?” 曹震想了一下说:“不要紧!我自己跟季姨娘说,没有她的事,叫她放心好了。” “不行!不行!”赛观音乱摇着手,“这一来不都知道了,所有你们二奶奶的事,都是我一个人弄出来的。” “那有什么要紧?你是怕她?” 曹震这话惹得赛观音起了极大的反感,“莫非你不怕!”她说:“我吃她的亏,都是为你。她那么折腾我,你也不出来说句话;事后又不敢出头,脖子一缩,真像个——。” 到口留情,“忘八”二字没有说出来,但说与不说都一样;曹震自是刺心般痛,“你瞧着好了!”他重重地说,“看我这回饶得了她?” 赛观音正好发问:“你打算怎么办?” “第一步自然先要把他们的窝找出来。这一点办不到,什么都无从谈起。”曹震接着说道:“‘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皆不毒,最毒妇人心。’说的就是她。打蛇得打在七寸上;‘七寸’要看准了,才好下手。还不能打草惊蛇,所以我只好托你。” “曹织造是南京第一家大户人家;那么多人,就没有一个人好托?”赛观音摇摇头,“我不相信。” “说起来似乎不能教人相信。等我说明白了,你就知道了:第一、老实人办不了这件事;第二、能干的也许暗中让她收服了,或者正好去告密换赏,我这里一说,她那里就知道了;第三、这种事到底是家丑,遇到嘴不紧的,一传出去,我的面子都绷不住了,还做人不做?” “兴儿总靠得住吧?” “不错,兴儿靠得住;可是起码有三个人盯着兴儿,他也动不了!” “既然这样,你刚才怎么说,让兴儿每天到我这里来听信息,莫非就不怕你们那口子知道?” “光是说一句话的事,好办。兴儿家不是跟你也熟;你告诉她家里,兴儿一回家就知道了。” “这还差不多。”赛观音踌躇地说,“我倒有心帮你的忙,只是帮不上。” “不会帮不上。”曹震答道:“替我出出主意也是好的。” 说到这句话,赛观音便往深处去想了,“你们家二奶奶,平时不大出门;出门坐轿,还有底下人照料,丫头服侍,照规矩说,一举一动并不自由,不难打听。”她紧接着又说,“而且去的一定也是有限的几个地方;若是无缘无故去了一个陌生地方,难道不怕轿夫,底下人在背后谈论?” “你这话不错。因此,我疑心还是在甘露庵。” “不会!”赛观音答得很快;显得很有把握。 “为什么呢?” 赛观音不便道出实情,已经这样子追踪过了;想一想答说:“如果真的还是在甘露庵相会,事情倒好办了。她要到甘露庵去烧香,总是预先定了日子的;到了那天,你找兴儿去找隆官,把隆官找到了,不就水落石出了吗?” “对!从这个人身上去追根,是个好法子。不过,我这会在想无垢既然怕事,一时不会让他们在甘露庵相会,也是可想而知的。” “果真如此,谢天谢地,就此断了吧!” 曹震想不到她是这种作恕词的口吻;听来有些猫哭耗子假慈悲的味道,想来她是怕麻烦不肯插手,心里不免反感。 “不行!这件事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曹震率直问道:“你也不必说这种话,只说肯不肯帮我的忙就是了。” “我刚才说过,只要帮得上忙一定帮。”赛观音凝神盘算了一会问道:“这件事,能不能让兴儿知道?” “当然。” “那好!”赛观音说,“我来替你出个主意;不过话要先说明,我出的主意,你愿意就照办,不愿意也随你;只别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办?” 曹震点点头说:“好吧!你先说。” “第一、你到苏州或者杭州去一趟,就说有公事。第二、你让兴儿到我这里来一趟;还有,要跟兴儿交代清楚,我说的话,就跟你自己交代他一样。” 曹震一口承诺;但到底还是提出要求,赛观音是何主意,最好说出来大家商量。因为关于震二奶奶,他到底比任何人都知道得多;赛观音要跟她“斗法”,无论如何该听听他的意见。 “这话当然不错;而且是你的事,应该跟你商量。不过,这件事关乎——,”赛观音迟疑了一下,改口问道:“如果我把他们相会的地方打听到了,你打算怎么办?” 这可把曹震问住了。心里盘算又盘算;终于定了主意,“我不怕闹家丑。”他说,“拿住了,问她自己怎么办?” “这,”赛观音不断摇头,“我可不能作这个孽!” 曹震愕然,“你这话什么意思?”他问,“你是帮我忙,怎么叫作孽?” “怎么不是作孽?你这么一闹,她还能见人?不是投井,就是上吊;岂不是一条命送在我手里?” “不会!死不了。”曹震答说,“她舍不得死。” “不是她舍得舍不得的事;是她还有没有脸见人?没有脸见人,舍不得死也要死。何况她是那么好强的人!” “那,”曹震想想也不错,便即问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我刚才不愿意跟你说我的主意,就因为虽打听到了地方,可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这得慢慢儿想,想到了好法子,我才跟你说;想不出来,我干脆说一无结果。免得你冒冒失失把他们拿住了;弄得无法收场,非出人命不可。” 曹震连连点头,“你顾虑得不错,我也不愿出人命;当然,若有那样的事,我自然不能再要她了!她娘家有势力,我倒也不怕;只是出了人命,那就又是一种说法了。”他停了一下又说:“这样,你归你去打听;打听到了看情形再定办法,反正这件事怎么办,我一定跟你商量,绝不会冒失。” “这话当真?” “自然当真的。”曹震忽然觉得他跟赛观音的感情不同了;仿佛在共患难似地,因而情不自禁地将她搂在怀里,柔声问说:“我给五福几两银子,让他另娶一房;写张纸给你好不好?” “写张什么纸?”赛观音明知故问地。 “自然是休书,一刀两断,男婚女嫁各不相涉。” “你倒真有良心!”赛观音故意这样说,“你叫五福把我休了;我靠谁?” “当然靠我。”曹震很认真地,“一时还不能接你进府;我在外头买房子。只要你肚子争气,能替我生个儿子,在曹家自然有你的名分。” 赛观音不作声;她得考量考量利害得失。不过曹震既有这样的心,总是件值得安慰的事,所以口中不言,眼中有情。 “五福把你休掉;我也要把她休掉!”曹震说道:“得想个什么法子,让她乖乖儿拿着休书回旗。事情就圆满了。” 这“圆满”二字,在赛观音听来别有意味;忍不住问说:“怎么叫圆满?” “她,”曹震很坦率地说:“这些年积了不少私房;又不是她马家带来的,我当然得想法把它截下来。将来是她陪嫁的东西,尽管带走;不是她从娘家带来的,全得留下。” “这怕是你的如意算盘!那么厉害的人,能听你摆布?” “只要拿住她的把柄,不怕她不就范。”曹震加重了语气说:“对!咱们就照这条路子上去琢磨,一定能想出法子来。” “好吧!慢慢儿想。”赛观音说:“太晚了!你请吧,别忘了;明儿让兴儿来。” 经过彻夜思考,赛观音自觉看得很清楚,想得很明白;跟震二奶奶的冤家是做定了,解不开,逃不掉。如今只看谁先动手?若是震二奶奶先发制人,根本就无法招架;自己呢,先下手不一定有胜算,但如占了上风,那就像脱胎换骨一样,后半辈子另是一番境遇。这是赌命;值得赌,不容不赌。 既是赌命,自然放手大干,要多找帮手;第一个是兴儿,非把他收服了不可。因此,等兴儿一来,打起精神全力对付,亲热得让兴儿有受宠若惊之感。 “五婶儿,你别张罗了。有话就说吧!”兴儿又问:“五叔呢?” “打酒去了。”赛观音端了一碗绿豆汤来,“话多得很,得跟你慢慢儿细谈;先凉快凉快。”说着,便坐在他身边,为的是“一人扇风二人凉”。 “不敢当、不敢当。”兴儿一面喝绿豆汤,一面问道:“五婶儿,你在替我们二爷办一件什么事;是不是?” “不光是替二爷;为我自己,也为你。” “为我?”兴儿既困惑又好奇,笑着问道:“一件事拴着三个人;是件什么事?可真想不出来了。” “回头你知道了。我先问你,二爷跟你怎么说来的?” “他让我到你这儿来,说你交代的话,就跟他自己交代一样。”兴儿皮里阳秋地笑一笑,“五婶儿,我真服了你了。” “怎么?” “跟二爷好久不见;一见就把他摆布得服服贴贴。五婶儿,你真是好功夫。” 赛观音脸一红,“什么功夫不功夫?别胡说八道。”她忽然收敛笑容,一本正经地说:“兴儿,我问你句话,你老老实实告诉我,有你的好处。” 看她的神情决非开玩笑。兴儿也正色道:“好!我一定说实话。” “你们府里那么多妞儿,总有你看中了的吧?” 这又像是开玩笑的话;兴儿便仔细看一看她的脸色,要弄清楚了真意,才好作答。 “别害臊!”赛观音又说,“我不是无缘无故跟你瞎扯;你跟我说实话。” “我不说,你也知道。” “那是说,有你看中的。”赛观音紧接说,“我也不问那是谁;你说我也不知道。反正,只要你替二爷把事情办成了,包在我身上,把你看中了的妞儿,娶回家去。” 一听这话,兴儿越发要细看她的神态;怎么样也看不出她是在开玩笑,可也不能就这么信了她的话。想一想问道:“是件什么事?” 赛观音不即回答,眨了一阵眼,方始开口:“二爷跟你说了,我的话就像他自己交代一样?” “是啊!” “那么,你该知道,我现在跟你说的话,就是二爷的话。” “我明白。你说啊!” “你们二奶奶跟隆官的事,你知道不知道?” 兴儿一惊,几乎将一碗绿豆汤打翻;定定神问道:“这是二爷让你来问我的?” “也可以这样说。”赛观音又说:“就这件事,拴着三个人,二爷、你、我;办好了大家都好。” “要怎样办?”兴儿惊疑不定,“不会大闹一场吧?” 赛观音知道他胆子小,赶紧安慰他说:“不管闹不闹,绝不会把你扯在里头。我跟二爷已经商量好了;只要你听话,包管有你的好处。而且,好处还不小。” 兴儿凝神想了一会;点点头说:“好!我有什么说什么。二奶奶跟隆官的事,我也听说过;没有敢打听。” “当然,谁也不敢打听;你们二奶奶不是好惹的。”赛观音又说,“话又说回来,我又怎么敢打听、敢惹她呢?就为的有二爷在。天塌下来有长人顶;没有什么好怕。” “这,”兴儿迟疑地问道:“二爷想拿二奶奶跟隆官?” “对!” 兴儿一哆嗦,“能拿得住吗?”他结结巴巴地说,“拿不住,或者拿错了,那可是没法子收场的事。” 赛观音毫不在乎地笑一笑;“这还用你说?自然都想周全了。”她说,“不但要拿住真赃实犯;还闹不起来。怎么闹不起来呢?是你们二奶奶不敢闹;一闹不是自己出丑?” 听得这话,兴儿松了口气,“想来是有高招。”他说,“五婶儿,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一手。” “别恭维我!这件事还得你好好儿出点力。”赛观音很郑重地说,“兴儿,你这会说一句,愿意不愿意出力;如果不愿意,也不要紧。这件事不能勉强,我不怪你,二爷也不会;因为知道你怕你们二奶奶。” “二爷又何尝不怕二奶奶?”兴儿答说,“谁都怕。” “那么,二爷现在不怕她了;你又怎么样呢?” 兴儿想一想答说:“我说实话,只能暗底下出力。” “本就只要你暗中出力,越暗越好。”赛观音说,“以后我会常去看你妈;有话在你家谈。” 第十四章 这年皇帝五旬万寿,江宁织造衙门接到内务府的通知,年下备赏大臣的绸缎,改织“五福捧寿”之类专以祝嘏为主的花样。由于通知过迟,必须赶工;偏偏又接到内务府传谕:“江宁织造应解之件,交由苏州识造解送龙衣时,一并送京。”而解送龙衣,有一定限期;算日子怎么样也赶不上。 赶不上也得赶;曹震跟织造衙门的司官商量,只有一个办法,勉强可行,让苏州解龙衣的船只,按预定日期启程;江宁应解之件,加紧赶办,由陆路北上,到山东济宁等苏州船到移交。如果济宁赶不上,便沿运河追过去;反正水路慢,陆路快,一定可以赶上。虽然这一来,运费比自己专用船运,还要糜费;但毕竟是遵旨办理,无从挑剔了。 为此,特为派人到苏州去接头。苏州织造高斌的妻子,是今年刚刚成婚的四阿哥弘历的乳母。 而四阿哥跟平郡王福彭,在上书房是最亲密的同窗;以此渊源,高斌很愿意帮忙,说万一赶不上,他可以在济宁等一等,不过太久了不行,两三天尚无大碍。 及至商议派人由陆路押运应解之件到济宁时,曹震道是不用派人,他自己去。 “起旱很辛苦,天又热。”马夫人倒是很体恤地,“我看另派人吧!” “还是我去。”曹震从容说明:“第一,人家既有这一番盛意,我该当面跟他道个谢;第二,四叔至今未回,信里也没有说什么,大概是不便细说。我想跟高公谈谈,他现在的消息比咱们灵通得多,也许能透露一点儿什么;第三,是四阿哥的关系,他现在是红人儿,不妨拉拢拉拢。” “听这一说,倒像是非你不可了。”马夫人问:“这一趟要多少日子?” “总得半个月。” “你索性辛苦一点儿,尽力赶一赶,早去早回。”夫人又说“四老爷不在家,你又去了;怕衙门里有事接不上头。” “不要紧,我把兴儿留在家;衙门里的事,差不多他都知道。”曹藏书网震又说,“我也交代隆官了,让他常常过来看看,有事尽管交给他办。” 于是,等曹震一走,曹世隆便无日不来了;震二奶奶偏也找得出那么多事,交给他办。有些事原来只有曹震知道的,此时要问兴儿;因此他也得整天守着,不是在门房里下象棋聊天,便是四处乱窜。这天在夹弄中遇见夏云;她将他唤住了。 “你知道不知道,你们二爷那天回来?” “不是说半个月吗?”兴儿扳着手指数了一下,“今天第十一天。” “呃,”夏云想了一下又问:“你每天在门房里坐?” “是啊?”兴儿问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问你句话,你可别跟人去说。” “什么话?” “你得答应了我,我再说。” “行!我绝不跟人去说。”兴儿笑嘻嘻地又说,“不过,得许我一点儿什么好处。” “你想要什么好处?” “把你身上的这个荷包给我,行不行?” “我的不行。府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你要荷包,我拿棠官的给你。”夏云四下看了看说,“你跟我来拿;顺便我好问你的话。” 他要的就是夏云贴身所系的;棠官的荷包,并不希罕。但有机会跟夏云私下说几句话,总是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当时便跟她走了。 “季姨娘不在家。”夏云先交代这一句,意思不妨安心谈话,“我问你,你昨天看见甘露庵的知客师太没有?” “见了,下午来的。” “什么时候?” “大概是未正。” “什么时候走的呢?” “这倒记不大清楚了。”兴儿凝神想了一会,“那时我跟何大叔在下棋:仿佛看见她的影子。” “喔。”夏云没有再说什么,神情有些失望;接着去拿了一个簇新的荷包来。 “是你绣的?” “不是。” “不是你绣的,就不必了。”说着,转身就走。 “慢点!”夏云突然叫住他:“你要我绣的荷包?” 兴儿颇感意外,但亦不暇多想;只觉得是个机会,“也不一定非你绣的不可。”他说,“就把你身上的这个给我好了。” “行!”夏云一口答应;但却有下文。“就是你刚才自己说的,得许我一点儿什么好处。” “你说,你说!”兴儿大为兴奋,“你要什么?只要我拿得出来,无不双手奉上。” “不要你的东西,只要替我办件事。”夏云将荷包解了下来,自己先送到鼻端闻了一下,方始慢条厮理地说:“这件事不能跟人去说;还得悄悄儿地,别露出痕迹来。你行吗?” “怎么不行?你别门缝里看人,把人都瞧扁了。” “我知道你行!不过提醒你而已。”说着把荷包递了过去。 兴儿接到手里,赶紧先闻一闻,脱口说了一声:“这香味儿好!”接着便问:“要我干什么?” “你这两天留心震二奶奶,”夏云轻声说道:“看她是不是有心事;跟隆官说些什么?” 兴儿大为惊异,心想走到一条路上来了。不过他也很小心,不去询问缘故,只答应一定照办。及至问明了再无别话,随即走了。 夏云心头略略宽舒了些;她是听说无垢之后来看过震二奶奶,深怕一直在担心的那件事会发作,要想打听,苦于无人可托,如今对兴儿稍假词色,便驱使得死心塌地,唯命是从,说起来也是件得意之事。 谁知就在这时候,有个跟季姨娘一起到马夫人那里去的小丫头,急匆匆奔了来,神色仓皇地说:“夏云姊姊,你快去吧!姨娘要我来叫你;脸色难看极了,好像跟震二奶奶吵嘴了!” 夏云一个心倏地往下一沉,头上像有无数针尖在刺;强自镇静着问道:“你怎么知道姨娘跟震二奶奶吵嘴了?还有什么人在那里?” “我是隐隐约约听到的。这会儿秋月也赶去了。” 这下提醒了夏云,有秋月在,诸事就好办了。就怕季姨娘不会说话,本可无事,反惹出意外是非来。同时她也深深自责;马夫人派人来请季姨娘,必非无故;应该想到,可能是这场是非,自己应该陪了去的。 自悔自责,都是无用处;要紧的是尽快赶到,因而一言不发,三脚并作两步,直奔马夫人那里;进门只见丫头、嬷嬷都站得远远地,脸上是警戒的神色;屋子里却静悄悄地,听不见有人说话。 于是,她穿过堂屋,到马夫人夏天所在,三面通风的一座小花厅,轻轻咳嗽一声,便听季姨娘说道:“夏云来了!请太太问她;无垢这个秃婆娘是怎么说的?” 听她是理直气壮的语气;夏云立即有了主意,掀帘进屋,恰好视线迎着秋月,立即递过去一个眼色,然后从容地给马夫人请安说:“太太找我,有话吩咐?” “太太是——。” 季姨娘抢着开口;但为秋月很快地拦住:“季姨娘,你别急;事情一定说得清楚。” “是的,事情一定说得清楚。这都是无垢无中生有惹出来的是非。”说着,她疾趋两步,走到季姨娘面前,捉住她的手臂:“姨娘你先请回去;没事!” “我不回去。” “姨娘,”夏云用平静但很坚决的声音说:“你答应过我的!这件事让我来料理;你请回去,只当没有这件事一样。” 季姨娘还不大愿意;马夫人开口了,“夏云的话不错,你先请回去。”她又告诫、又规劝地说:“沉住气,什么也别说:是非越说越多。” 季姨娘不敢不依,“那,我就先走。”她问夏云说:“你把前后经过,细细跟太太回;若说要惹是非,早就一场大是非了。” “季姨娘,”秋月皱着眉说:“你少说一句行不行?” “好,好!”季姨娘也悟出此语无益,一迭连声地,“我不说,我不说。” 等她一走,夏云才有机会去看震二奶奶的神情,愁眉深锁,无限的委屈:浑不似平时眉掀目扬,一脸刚强的神气;倒不免觉得她可怜。 “为这件事,我好几天睡不着!”夏云用这句话作开场白;接下来便从头细叙,自无垢来劝季姨娘开始,一直到质问赛观音为止。她说话极有分寸,“谣言”的内容,点到为止;而且处处顾到震二奶奶,绝无半点怀疑她清白的意思,最后自责地说:“我实在是让这件事吓昏了!总觉得是件根本没影儿的事,她们嚼过舌头,也就算了,何必告诉震二奶奶?一个当家人,成天操心得那样子,还惹她生闲气,也实在太说不过去了。早知如此,倒真还不如跟震二奶奶先说。实在是我错了。” 实实在在是震二奶奶自己错了。原来她是听曹世隆告诉她,无垢劝他稍加收敛,外面对他俩已有闲话。震二奶奶便将无垢找了来细问究竟。无垢除了跟赛观音同床共枕那一段以外;其余都照实而言,连夏云到甘露庵去查问这一段都有。但是她却不知道夏云还去问了赛观音;前因后果,尽皆了然,看看并无动静,还只当季姨娘真的说过这话;派夏云向她质问,只是摆个像受诬的样子而已。 震二奶奶却又误会了,心想以季姨娘脾气,受了冤屈,岂有不闹之理?如今按兵不动,暗中不知有何花样?为了先发制人,便向马夫人去哭诉;还打算在“四老爷”面前告上一状。那知人家倒是顾全大局,处处想到她的处境;讲得既是入情入理,又有秋月这么一个证人,足见并无一句矫饰之语。早知如此,应该找夏云来问一问清楚,再作道理。 转念到此,想起夏云到季姨娘那里之前,原曾特来输诚;如果找她来问,她一定会替她出主意,将这件事不着痕迹地遮掩起来。如今一着错满盘皆输,尽管夏云与季姨娘,一再说是无垢与赛观音吃饱了饭没事干,无事生非;但一传出去,总是件教人抬不起头的事。而况,其中的情节,不能细细追究之处,她自己心中有数。 “好了!季姨娘没有错。”马夫人对夏云说,“她是造化,去了碧文,有你帮她。你回去跟她说,这件事我知道;震二奶奶也是急了,说话有欠检点,她也不必认真。” “是啊!”夏云附和着说,“像这种的事,谁不急呢?别说震二奶奶,就是我们下人,也担不起这样的名声。” 出语总是为震二奶奶遮掩开脱;而越是如此,越见得她所知极多。震二奶奶心里七上八下,竟不知自己应该持何神态,才算合适?秋月旁观者清,心想话亦够了;如今当务之急,是要赶紧安抚季姨娘,但一时却想不出好办法;只好向夏云使个眼色,微微呶一呶嘴。 夏云尚未会意,马夫人倒发觉了,随即问说:“秋月,你要说什么?” 这一问自不能不答;略想一想说:“季姨娘性子急,受不得委屈;该劝劝她。” “说得不错。”马夫人深深点头;有意无意地转眼去看震二奶奶。 是她错怪了季姨娘,照道理说,应该去陪个不是;但要她向季姨娘低头,是件比死还难的事。不过她也知道,秋月的看法不错;安抚季姨娘确是件很要紧的事,稍为拖延,让季姨娘四处去找人评理,宣扬得上下皆知,还有什么脸见人? 明知该做却不愿做,心里自然着急;一张脸胀得通红,使得秋月大为不忍。 “我去一趟吧!”她自告奋勇,“不过,我可得请示震二奶奶,这应该怎么说?” “唉!”震二奶奶叹口气,“我能怎么说?夏云都说过了。” “那,”秋月很谨慎地问道:“我就跟季姨娘说,震二奶奶也很懊悔,太鲁莽了。这么说,行不行?” “懊悔,当然。”震二奶奶苦笑道:“反正这件事在我是窝囊透了;随你怎么说吧!” “快去吧!”马夫人说,“跟季姨娘说两句好话。好在有夏云帮腔。” “是。”夏云答说,“我会劝季姨娘;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听得这话,震二奶奶不自觉地报以感激的一瞥;而就是这一瞥之间,夏云觉得一番调护的苦心,总算没有白费,心中大感安慰。 于是秋月、夏云相偕离去,一路走,一路低声商量。夏云也跟碧文一样,将季姨娘的性情摸透了,应付之道,须得软硬兼施;至于何处该软、何处该硬;以及谁来好语劝慰、谁来以理相责,都要看情形随机应变?秋月只看夏云的眼色行事好了。 “唷!”季姨娘一看秋月同来,便即起身招呼:“稀客、稀客。请坐。” “季姨娘别客气。”秋月问道:“棠官呢?” “刚洗完澡,在看书。” “真是乖了!”秋月笑道,“我看看棠官。” 这是先给夏云一个机会,好让她先跟季姨娘说几句不足为外人道的话,“事情弄清楚了。二太太特为派秋月来,你的面子也够了。”她说,“花花轿子人抬人;人家捧咱们,咱们也得捧捧人家。” “你是说谁?捧秋月?” “捧秋月就是捧二太太。” “你说怎么捧法。” “无非人家怎么说,你痛痛快快答应一句。” “这行。”季姨娘手一指,“那个呢?就没有一句话?” 这自然是指震二奶奶,“你也要替人家想想。”她说,“换了你,该怎么说?” “我不管。”季姨娘的态度突然变强硬了,“如果她不给我赔个不是,我跟她不能算完。” “又来了!又来了!”夏云气恼地说,“我不该管你的事的。” 见此光景,季姨娘又软了,“我也不过说说;有话好商量。”她说,“你也要替我想想,莫非就让她欺侮。” “人家也不是欺侮,不过心里一急,枪法有点乱了。”夏云又说,“回回你落下风,这回该占上风了;偏偏还是要落个下风。” “你这话我不懂。莫非受委屈才是占上风?” “话不是这么说。不是受委屈,是你不跟她计较;这就见得你高了!如果让人说一句;当然啰!季姨娘平时受了好些气,这回握住机会,还不大大地出一回气?”夏云又说,“一个人做事,都让人料得到,还算什么高人?” 这番道理,季姨娘不甚明白;想了一下说:“就算给她面子;咱们总也得弄点儿实惠吧?” “这又太浅了。”夏云答说,“你放心好了。震二奶奶岂是不知好歹的人?你要让她觉得欠了你的情,她自然会想法子补报。” 谈到这里,听得秋月的声音,两人都住了口。夏云使个眼色,又呶一呶嘴;季姨娘会意,等秋月进来,便不等她开口,先就示好。 “还累你来一趟,实在用不着;震二奶奶到底年纪轻,沉不住气。她也不想想,我怎么会跟不相干的人说这种话?如今既然二太太特为让你来,知道没我的事,我的气也平了。” 这段话说得虽不够漂亮,但算是明白事理,顾全大局的;秋月正想稍为恭维她两句,顺顺她的气,不道画蛇添足加了一句话,可不大中听。 “不过,以后再有是非;别又怪我。我是不会到处请人去评理的。” 秋月皱眉,夏云噘嘴;相顾无言,季姨娘却还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独自诧异。 “怎么?我不是说的实话。” “对,对!你是实话。”夏云很不客气地说,“你永远不知道,少说一句,比多说一句来得好。” “说实在的,你老这句话大可不说。”秋月是开导的语气,“以后有没有是非不知道;反正没季姨娘你的事,心里定得很。如今这一说,传到震二奶奶耳朵里,误会你暗地在搅是非,有多冤!季姨娘这件事过去了,你受的委屈有人知道,就不算委屈,从今以后,只字休提!” 季姨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夏云还想为她说得透澈些,不道来了个不速之客,是锦儿;她身后还随着个捧了建漆圆笼的小丫头。 她这一来,又带着东西,自然引起季姨娘和秋、夏二人极大的注意;锦儿一看三个人的眼色,大感威胁,本来想好了一套开场白,怕说得不够圆满,索性开门见山地道明了来意。 “棠官生日快到了;今年是十岁,例规早预备好了,跟芹官一模一样。” 说着,亲自揭开圆笼,一一检点:一把嵌金丝的解手刀;一只玉扳指;一个金打簧表;一方端砚。另外一对荷包,里面各装一枚金钱;再一个十两重的银子,上贴红纸绞成的圆寿字。 “这四样是公中照例该给的。砚台好的太大,不合用;只好委屈一点儿。表跟扳指,可比给芹官的还好。”锦儿又说:“荷包跟银子,是我们二奶奶送的礼;前年送芹官也是这两样。二奶奶说,芹官十岁摆酒唱戏,是老太太名下开支,大伙儿全是白吃白喝。这回季姨娘倘或要给棠官热闹、热闹,二奶奶再出一分就是。” 秋月心里明白,震二奶奶想买季姨娘的嘴,可又不便太露痕迹,因而才想出将棠官与芹官一样看待这么一个说法;无形之中便是抬举他们母子。以震二奶奶平时对季姨娘的态度来看,费这么苦心,必已大感委屈,倒不可不帮一帮腔。 于是,她抢在季姨娘前面说道:“真的,震二奶奶在这些过节上最公平不过。” 就是这一句,提醒季姨娘去回想,果然找不出震二奶奶对芹官与棠官有什么偏心不公的地方。当然,借着曹老太太的名义捧芹官,那是另一回事;这一层,她还明白。 “多谢你们二奶奶费心,想得周全。给棠官热闹热闹,到明年老太太除了灵再说吧。” “是啊!若非老太太的灵供在那里,棠官的整生日,无论如何该热闹个一两天。”锦儿转脸问秋月:“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不多一会。”秋月趁季姨娘不注意,抛给她一个眼色,意思是不必再提震二奶奶的事。 “你们都在这里吃饭吧!今儿我蒸了一块火腿。”季姨娘转脸跟夏云商量:“咱们再弄点儿什么好吃的请客人?” “季姨娘真要留我们,就别张罗。”秋月说道:“这么热的天,一动一身汗;越省越好。” “这话不错。”锦儿接口说道:“有现成的最好。我想想,我们那里有些什么?” 大家都在凑季姨娘的兴,锦儿叫小丫头回去送了四样菜来;秋月那里做了一锅江米藕,等冬雪送了来,索性把她也留了下来,在院子摆上圆桌面,团团坐定,季姨娘这里好久都没有这样热闹了。 锦儿本负有安抚的使命,一看机会不错,自然抓住不放;悄悄命小丫头到小厨房去关照朱妈,做一锅卤99lib.子,下一锅面。等送到才说:“咱们今天就算吃棠官的寿面。” 这一来便有题目了,大家都逗着棠官;也纷纷敬季姨娘的酒。天黑未散,将高挂在走廊上的四盏纱灯点了起来;映着季姨娘发红的脸色,越发显得喜气洋洋。 到得二更时分,尽欢而散。秋月与冬雪相携同归;一进门就有小丫头告诉秋月:“太太打发人来交代,不拘早晚,一回来就让你去一趟。” 秋月大为讶异,“二更天了!”她问:“太太那里的人,怎么说来着?” “先问你,怎么不在家?我说在季姨娘那里吃饭,连冬雪姊姊也去了。太太找,我去通知;她说不必,反正只要一回来就去,早晚都不要紧。” 显然的,这是不愿意让人知道,马夫人曾秘密找过秋月;然则要瞒的是什么人?又有什么事要瞒人呢? 转念到此,秋月发觉事态严重;从季姨娘那里带回来的轻松的感觉,消失无余,“你等着我,别睡!”她关照冬雪,“我去去就来。”说完,带一个打灯笼的小丫头,匆匆而去。 一到,被带入马夫人的卧室;看她卸妆枯坐,脸有倦怠之色,秋月倒觉得老大过意不去;正想开口表示歉意,马夫人摇摇手不让她开口。 “你们都出去!”她用罕见的威严的声音说,“不准在窗子外头偷听。” 这就让秋月可以确定一路上猜想得不错,是说有关震二奶奶的流言,话是从无垢谈起。 “这个人怎么样?你听人讲过她没有?” 马夫人是天主教,与佛门无缘;秋月一向服膺“三姑六婆,实淫盗之媒”这句话,与无垢并无往来,也很少去打听这些人的事,所以此时老实答道:“我不知道她;只能说她能言善道。” “那当然,不是能言善道,怎能当知客。我就是不明白,”马夫人招招手,硬拉着秋月坐在她身边,才又压低声音说:“一个出家人,怎会跟五嫂谈人家这种事;莫非不怕造口孽?再说,这件事跟她有何相干?要她来出头劝姨娘说话小心。这,我细细想过,越想越觉得不妥当。你说呢?” 秋月想一想果然!不由得点点头说:“看起来,其中只怕还有隐情。要不是明天再找夏云来仔细问一问?这件事如今只有她最清楚。” “咱们先琢磨透了再说。”马夫人忧心忡忡地,“四老爷又不在家,我真怕出什么事!” “不会的。”秋月安慰她说,“误会解释清楚了;季姨娘那里也压住了,只要大家不提这件事,日子稍为长一点,就都忘记了。” “不然!如果真的是误会,自然说得清楚;现在看起来,就怕不是误会。”马夫人紧接着说:“我看这件事,一定有无垢的分;不然何用她来多管闲事?” “太太说得是。”秋月不明白她的本意是想了解真相;还是要消弭流言,所以没有再说下去。 “万一真的有这回事,沸沸扬扬地传了出去。秋月,”听马夫人几乎是哭的声音,“你说,如今内里算我是一家之主,将来死了,怎么见老太太、老太爷?” “太太别急!这也不是急的事;以我说,有这回事也罢,没有这回事也罢;第一要震二奶奶自己沉得住气。”秋月略停一下又说:“今天的事,不就是震二奶奶自己闹出来的?她如果多想一想,季姨娘或许糊涂,夏云不糊涂。当初派夏云去,说句老实话,原就是要管着点儿季姨娘;有夏云在,季姨娘何致于说这种要闯大祸的话?可见得‘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那就不会冒冒失失到太太这里来告状了。” “‘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这话一点不错。我看无垢脱不得关系;倒要着个人去劝劝她,说话小心。” 经秋月一指明了,越使人觉得震二奶奶的处置反常,近乎作贼心虚。于是马夫人想到曹震回来,迟早会知道这件事,那时恐怕又不免一场风波;想起来真是心烦。 “唉,我实在没法儿管了!”马夫人突然心中一动,“秋月,你替我写封信给四老爷,请他快回来吧。” 秋月不明白她何以有此突如其来的主意,不由得便说:“请他快回来,总有个缘故;我可真想不出,有什么太太不能料理的事,要请四太爷来作主。” “我,我是怕震二爷他们两口子为这件事闹起来,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嗐,”秋月大不以为然地,“太太想到那里去了!无凭无据,震二爷有什么好闹的?我再说一句,震二爷要闹,震二奶奶自有法子不让他闹。那回不是如此,何用太太操心?” “话是不错,不过,我总觉得——。”马夫人无法形容她内心中一种仿佛大祸临头的感觉,唯有付诸长叹:“唉!只好求老太太保佑吧。” 曹震如期回到南京;不多不少正是半个月。见过马夫人,细谈了跟高斌相会的情形;震二奶奶特为关照小厨房做了几样曹震爱吃的菜,为他接风,还找了芹官、棠官来作陪。曹震大谈归途中亲见运河中回空漕船的水手与一处名叫窑湾的码头上的流氓,械斗的经过;逸兴遄飞、尽欢而散。 第二天一切如常;倒害得马夫人耽了一夜的心,怕他们夫妇当夜就会为无垢弄出来的那场是非吵架。 可是,到得第五天下午终于吵起来了。起因是曹震在床头柜中发现一个荷包;荷包中有两张借据,具名“曹世隆”。这算是抓住铁证了。 “好啊!”曹震向锦儿吼道:“那个不要脸的呢?在那儿,叫她来看!”说着,将那个荷包使劲往桌上一摔。 锦儿吓得心胆俱裂,扶着门强自镇静地问道:“干么这么大呼小叫的?” “你看!这是谁的荷包?隆官贴身的东西,怎么会掉在这里?”说着,捡起荷包,粗鲁地拉开绳子,掏出那两张借据,放在桌上,连连重击着说:“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了,看她怎么说?” 锦儿楞住了;曹世隆的借据,怎么会在这里发现?定一定神,突然想到,也许是跟震二奶奶借钱留下的笔据。这一转急问,心情一宽。 “隆官一时手头不便,跟二奶奶借几两银子花,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你做梦!”曹震截断她的话说,“你倒看看,是跟谁借的钱?” 锦儿经他焦雷轰顶似地闹了一阵,比较沉着了;便拿起借据细看,只见一张写的是:“借到张五嫂名下纹银二十两,按月一分行息;半年本利俱清。”除了曹世隆具名以外,另外记着年月日:“雍正二年五月初二日立。”另一张措词相似,只是银数、时间不同。 “这就奇怪了。”锦儿心想,事有蹊跷,一定有个说法在内;应付之道在急脉缓受——你急我不急;当下说道:“你别闹!等我找震二奶奶,看是怎么回事?” 震二奶奶在马夫人那里;锦儿急急奔了去,将她请了出来,找个僻处细说缘由。 震二奶奶先也是将脸都急白了;但自念从那次有个小丫头无意发现李鼎的汗巾以后,她就格外小心,时常检点,何以会有这么一个荷包突然出现? 于是细想一想以后问道:“那荷包是谁找到的。” “二爷自己。”锦儿答说:“他问我,豆蔻盒子在那儿?我说,我记得床头柜里有一个,你自己找一找。过了一会,就闹起来了!” “哼!”震二奶奶眼中突然露出冷如霜锋的光芒:“他栽赃!” “啊!”锦儿被提醒了,“一定是。那两张借据,也许根本就是假造的。” “不!借据不假。”震二奶奶说道:“你回去,让他到这里来;我跟他当着太太的面,说个清楚。” 看她如此有把握,锦儿反倒有点替曹震耽忧;只怕他又要落下风,闹个灰头土脸,因此回去向曹震劝道:“你别胡闹了吧?闹起来又是你下不了台;我都替你难过。” “什么?我胡闹!”曹震大怒,口不择言地说,“喔,你们俩走的是一条道儿?你也让隆官睡过了?” 一听这话,锦儿怒不可遏;口唾沫吐在曹震脸上,粗蠢地骂道:“放你的驴子臭大马屁!你滚;滚到太太那里去,二奶奶等着跟你算帐呢!死不要脸,栽赃!” “栽赃”二字,诛心之论;曹震既惊且悔,也让锦儿毒骂得恼羞成怒,因而一掌挥了过去,打得锦儿踉踉跄跄往后直退;后腰让桌子挡住,才未曾摔倒。 这下,锦儿要拼命了!趁着身后反弹之势,一头扎了过去;抓住曹震的衣服,乱打乱拧;口中骂道:“你这个死没良心的!我跟你拼了。” 曹震一面挣扎,一面也是抓住她的头发乱打;口中不断怒喝:“放手,放手!” 越是如此,锦儿越不肯罢手,哭着喊道:“你打,你打!你不打死我,不能算完。” 这时ㄚ头老妈,闻声而集;好不容易才将他们拉开。锦儿坐在椅子上放声大哭;曹震让她闹得锐气大折,自觉窝囊到极点,本来就少血色的脸,越发苍白如鬼了。 丢下锦儿,想起妻子,抬腿就走。一路走,一路寻思,证据十足,不必气馁。于是挺起了胸,洒开大步,来见马夫人。 一到了那里,静悄悄地鸦雀无声;ㄚ头默不作声打起帘子,曹震进去一看,只有马夫人一个人在。 “通声!”马夫人是恐惧中带着央求的声音说:“我可经不住你们闹。我特为让你媳妇躲开,免得你们当面大吵。你找到的那个荷包,里面的借据,来得奇怪;隆官跟张五福的女人,借过印子钱,大家都知道。这两年隆官混好了,把钱还了人家,收回借据;两三年的废纸,干嘛还搁在荷包里,随身带着?你自己想想,有这个道理吗?” 曹震知道弄巧成拙了——是赛观音出的主意;她那里有曹世隆未曾收回的借据,找了两张搁在荷包里,作为栽赃之用。 不道一上来就让震二奶奶识破机关,自是振振有词。不过不要紧,还有证据。 “太太别听一面之词;她如果不是跟隆官不干不净,莫不我自己弄个屎盆子往头上扣?风言风语也不是一天了;这回我是打听得清清楚楚,他跟隆官是在甘露庵上的手。就说这一趟,”曹震喘口气提高了声音说:“趁我上山东,明目张胆在一起;我走的第三天,隆官吃了饭来,直到傍晚才走,跟她在一起,整整一个半时辰;过了两天,又是一待一下午。从那天她到太太这里来告了季姨娘的状,隆官才绝迹不来。太太,你想,这是怎么回事,还不明白吗?” 马夫人听得楞住了;心想:这可没有法子了!只有让他们夫妇当面对质。于是转脸问道:“震二奶奶呢?” 震二奶奶是避在萱荣堂——曹震棋差一着,便是不曾当着她发作;虽挟雷霆之势,却未当头打倒,震二奶奶有了闪转腾挪的余地,便能从容招架,乘隙反击。此刻临时布置的两路“哨探”,都有报告;等马夫人派丫头来请时,已想好了说词,不慌不忙地到了马夫人那里,进门便先告状:“二爷揪着锦儿的头发,狠狠揍了一顿;诬赖锦儿,说得好难听的话,我也学不上来,如今锦儿找绳子上吊,又要绞头发当姑子,闹翻了天在那里!” 一听这话,马夫人自然不悦;当即沉下脸来责备曹震:“你也闹得太不像话了!怎么能动手打人?——。” “太太,太太。”曹震气急败坏地分辩,“锦儿跟她是一伙;处处回护着她,其情着实可恶。” “你这话说得好笑,锦儿不回护她,还能回护你吗?”马夫人又问震二奶奶:“得要有人劝劝锦儿才好。” “是啊!我又不敢回去劝她,怕二爷说我作贼心虚,得在太太这儿等着‘打官司’,只好请秋月去劝她。” 有秋月在,马夫人放心了;接着便将曹震指控她的话说了一遍,问她是怎么回事? “不错!隆官一回来了一个多时辰;一回也待了很久。头一回是开八月半送礼的单子;今年年节因为老太太的丧事不送礼;去年八月半的单子,可又遍找不着,只好一家一家一面想,一面开,对了两遍,才弄清楚,花的工夫自然大了。早知道二爷暗底派了‘探子’在查,我根本不找隆官了。” 她一面说,一面留心曹震的神态;只见他“嘿,嘿”连声,知道他的伎俩尽于此了,因而又提高了声音说:“再一回是对帐。隆官今年经手领的款子,一共五笔;总数差了一千二百两没有着落;我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让外帐房送了帐簿来一笔一笔对,到底对出来了。太太,你猜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猜得到?你说吧!” “喏,”震二奶奶手一指,“是咱们这位二爷,从隆官那里挪了一千二百两银子,让他报在正帐里面。隆官忘了这回事;数目自然就不对了。” 这一下搞得曹震狼狈不堪——事实上是有这回事:隆官又何尝会忘了报这笔帐?不过早向震二奶奶泄了底细;此时却好用来反打一耙。 曹震一看官司快由原告打成被告了,不由得情急吼道:“不相干!那是另外一回事;隆官经手的款子,事后每一笔都报了的,何用这时候来算总帐?全是胡扯!” “哼!”震二奶奶冷笑,“恼羞成怒了。” 这句话说到曹震心里,就像剥了他的疮疤;一时冲动,忍不住要用对付锦儿的办法来对付妻子。但手一抬,立即警觉,这一动上手,官司就输到底了,而一口气不出,这只手缩不回来;万般无奈,只好拿自己出气。 “我浑蛋!我窝囊废!”曹震一面骂,一面打;左右开弓刷了自己几个嘴巴。 丫头们都不敢笑,马夫人也觉得其情难堪,但震二奶奶却觉得这是个说话的机会,“你也不用这样子!”她平静地说:“我当这个家,里里外外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打着伙想致我于死地。”她转脸向马夫人说道:“如今我说请太太自己来当,别让我再为难。不过,这一回,又栽赃,又有暗探;我可是越想越害怕。等四老爷回来了,请太太跟四老爷商量一个章程,另外找人来接我的手吧!不然,我真不知道我将来是怎么个死法?” 听得这一说,马夫人一颗心不由得往下沉:她的言外之意,似乎是指季姨娘勾结了外人,设圈套来陷害她?果真如此,就太可怕了。 就这一念之间,她便用开导的语气对曹震说:“你别听人挑拨,没事找事;闹出笑话来,你自己也没有什么面子。四老爷不在家,外头都靠你;如果你这里先就生是非,只怕祸事不远。通声,你不能不顾大局!” 以此相责,令人气结;曹震像斗败了的公鸡似地,颓然低头。这时,在窗外已待了一会的秋月,方始走进来;却什么话也不便说,只是表示关切而已。 “锦儿怎么了?”马夫人问。 听得这一声,曹震才发现秋月,只听她说:“也就是哭一阵,诉诉委屈;莫非真的就绞了头发当姑子去?”说着,正眼去看曹震。 曹震内疚于心,突然有种冲动;站起来说:“我走了。” “慢着!”马夫人问:“你上那儿去?” “我回去。” “你别又跟锦儿去打饥荒。” “不会。”曹震答说:“太太真当我是不懂好歹的人?” “唉!”马夫人叹口气;心里有千言万语,却是那句话也不便说。 “太太,”震二奶奶突然双膝跪倒,还挤出几滴急泪,“我这个家可真是不能当了。不然,将来还不知道死法呢!” “起来,起来!”马夫人叹口气,“咱们干脆回旗吧;让四老爷在这儿当差。” 锦儿的眼泪是住了;眼肿未消,原本是一双杏眼,也更显得伤心。 “好了!”曹震掀帘而入,冲着锦儿作了个揖,“我不对!我替你陪不是。我打算好了,不必多久,我拿你扶正。”说完,一掀帘子,倒又走了。 让他这一阵旋风似地卷过,人影都没有看清楚,便已消失;锦儿不免茫然,慢慢定下心来,先要思索他这句话的意思。说将她扶正,自然是要休掉震二奶奶,这办得到吗?办不到,他又何必信口开河?不过,他能这样认错陪不是,总算他还知道好歹。这一转念间,倒又觉得曹震可怜。 正这样痴痴迷迷地想着,听得震二奶奶的声音;锦儿突然心慌,倒像做了一件对不起震二奶奶的事似地。 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她很用心地想了想,明白了其中的缘故;只为有那“扶正”一句话,自己仿佛便处在与震二奶奶敌对的地位。因而又生警惕;曹震的话也许有人听见,会到震二奶奶面前搬嘴,不可不早自为计。 不容她再往下想,震二奶奶已经进房门了;皱着眉,直奔锦儿,拉着她的手,先看她头上。 “差点让他把头发都揪下来。”锦儿一阵委屈,不由得又淌热泪,“下那么重的手,一点情分都不顾。” “对我还不是一样!他简直是要我死。”震二奶奶冷笑,“我死了,他也没有好日子过;莫非以为我娘家人都死绝了?” “都是那个臭娘们!”锦儿骂道,“出那种馊主急。” 她骂的是赛观音;震二奶奶却一直在疑心季姨娘,“家贼难防。”她说,“我倒得好好留点儿神。还有,”她迟疑了一会,终于还是说了出来:“你看,夏云怎么样?不会替她当狗头军师吧?” “不会!夏云不是那样的人。” “那么,她怎么倒不拦着她一点儿呢?” “栏着她什么?”锦儿不知所谓。 “暗底下做狗腿子啊!,”震二奶奶说道:“把人家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都记下了。” “我看,”锦儿慢吞吞地说,“不像是她。这一阵子我从没有看她到咱们附近来过。” “那么是谁呢?”震二奶奶又说,“她也不必亲自来,随便打发个小丫头来串串门子,就瞧在眼里了。” 锦儿突然觉得,震二奶奶似有指责她失职之意——曹世隆在此地逗留;都是她留意关防;说随便有人来串串门子,就瞧在眼里,.99lib?不就等于说她根本不管事?这却不可不辩。 “没有!”她斩钉截铁地说,“都是我亲自在外面看着,不会有那样的事。” “不——,”震二奶想了一下说,“算了!咱们丢开这段儿;倒想想他还有什么花招?” “谁知道呢?不过看样子是很不服气。” “怎么?”震二奶奶问道:“你怎么知道?他回来过了?” “来打了个转就走了。” “说些什么?” 锦儿决定冒个险,不说实话;“那时我正头晕,没有听清楚;只看他气鼓鼓地,挺不服气的样子。”她又编了一句话,“仿佛要来找什么东西,没有找着就走了。” 震二奶奶不作声,坐了下来想了好一阵,才低声说道:“该怎么给隆官通个信让他到那里避一避才好。” “这,”锦儿老实答道:“我可不敢胡出主意了。” “你不管!你有主意就说吧。” “二奶奶信得过谁,就叫谁去传话。” 震二奶奶眨着眼沉吟了好一会;突然走出去,喊住一个小丫头说:“你到中门上传话出去;交给隆官办的事,怎么没有交代?叫人去通知,让他明天一早来回话。” 听曹震颓丧地讲完他跟妻妾冲突的经过,赛观音的感想很多,觉得也可笑、可怜;但也为他不平、不甘。不过,她认为首先要辩解的是,不是她出的主意害了他;是他自己“栽赃”的手段欠高明。 “我没有想到你这么不中用!”她说,“像你这样做法,谁都看得出来是栽赃。我倒问你,譬如规规矩矩的妇道人家,忽然找出这么一个荷包,有名有姓的两张借据,你说,该怎么办?”她又补了一句:“仔细想一想,再告诉我。” 曹震设身处地想了一下说:“这要看是什么人?大致总先是告诉丈夫,说有这么一样来历不明的东西;至于像我家的那个泼辣货,必是找了丫头、老妈来,先查问明白了,再作道理。” “你懂这个道理,为什么不等她自己看到了;再看她是不是照这么做?那时拿住的赃,才是真正的赃!” 这一说,曹震如梦方醒,但仍有看不透的地方,“她惯会使诈,故意大张旗鼓,找丫头老妈来问,那又怎么办?”他说,“那一来,是真是假就搞不清楚了。” “她那里敢!她要防着那个丫头、老妈说一句:‘只怕是隆官自己掉在这里的?那天,隆官不是在这儿好半天?’请问,她怎么办?” 曹震这时才算开了窍;心想,若是震二奶奶发现了,不是悄悄藏了起来,便是找了隆官来问。绝不敢声张;不敢声张,便是作贼心虚。还不必自己大吵大闹;只请马夫人来问她,看她如何辩解得清? “唉!”曹震重重叹气;狠狠自掴,“死脑子!笨得跟猪一样。” “也许是锦儿发现了,当然要悄悄儿跟她说,那就更好办了;你只追锦儿好了——。” “慢一点!”曹震突然打断她的话说,“如果她找了隆官来问,隆官说钱还了,借据没有收回,不知道怎么会在这儿的?那不就证明了是你我搞的把戏吗?” “怎么能证明?你不承认;我也不承认,说是借据当时就还了。他有什么办法?” “是啊!那有还了钱不收回借据的道理?” “我再跟你说吧,就承认也不要紧;不过你不能拉出我来。你只说特为找了这么两张东西来,就为的外面风风雨雨的闲话太多,不能不明白真情;一试果然试出来了。如果隆官根本未进卧房,绝不能有东西掉在那儿;可见得这东西来路不明,既然来路不明,何以不查;私下去想法子?这不是无私有弊!” 曹震紧闭着嘴不作声。他在考虑一件事,震二奶奶泼辣;想不到赛观音亦工于心计,两个人都不好惹;以毒攻毒去了一个,却又沾上一个不好惹的,那又如之奈何? 转念又想,两人的身分到底不同;赛观音跟自己又没有名分。将来纠缠不清时,无非多花几两银子,不会有大不了的事。 回过头来,又想妻子。从结褵至今,他一直为她的裙带捆得动弹不得;夫妇道苦,但毕竟有结发的名分在那里,曹震到底还记着长辈谆谆的教训:忠勤事主,勤厚传家。做得太决绝,于心总有些不忍。 可是想得远些、大些,退后两步,昂起头来看曹家一家;他却在自惭之中,也看出来一种真相,织造上的亏空,一大半要由他妻子负责,打着老太太的旗号,不管收入大不如前,总是多方侵蚀剥削,说起来是这一家子要维持;其实,每月家用至少有三分之一,变了她的私房。 此刻想来,最使得曹震愤慨的一件事是,有一次接到内务府转来的朱笔“交办事件”,必得两万银子购料,才能交差;四面张罗,而机缘不巧,竟一无着落。 他跟曹俯都急得坐立不安,犹须瞒着老太太;那日子过得非人所堪。震二奶奶明明知道,袖手不问;迫不得已跟她商量,问她能不能调度一笔钱,暂渡难关?她冷冷回绝了;后来是由曹俯亲自跟她央求,才说去“试试看”。结果是借到了,利息特重,期限特促;说是分几个地方借来的。其实,是她自己的私房。 转念到此,曹震有了一个果敢的想法。但他也知道,这是一时冲动,未必就是最好的主意。但盘算又盘算,越想越觉得这件事值得去做。 于是又转来想赛观音,拿她跟妻子摆在一起来考量了一会,方始慢慢开口。 “不是我恭维你,你也算是足智多谋的厉害脚色,能跟我那个泼辣货见一见高下。”他说,“我有件大事跟你商量,你别当我是随便说的。” “你不必表白。”赛观音说,“你是大爷脾气,说到那里算那里;还是仔细想过才出口的话,我听了自然知道。” “那好。我就跟你说得透澈一点儿,把我家的情形跟你说一说。现在是四老爷顶着织造的名儿;可是亏空的公款——。” “怎么?”赛观音大为诧异,“亏空着公款?” “是啊!”曹震羞惭地说,“你们都看得这是头等阔差使,不知道一年能进多少万银子。其实呢,织造本身没有什么好处;要派上税差、关差——瞎,这话也不必细说,官场上的事,你也未必明白,我只归堆了说吧,四老爷名下,现在有二十万银子的亏空。倘或一道上谕,江宁织造换人;四老爷没法子办交代,马上就得家破人亡。所以能有办法补上这笔亏空,什么法子都值得去试试。” “我懂了。”赛观音说,“你要跟我商量的这件大事,就是去找二十万银子来填这笔亏空。” “对了。” “那么,你是什么主意呢?” “我的主意是,把我那个泼辣货的私房挤出来;完亏空有余。当然,她是‘不见棺木不下泪’,我要拿住她一个非卖帐不可的把柄,叫她乖乖儿听话。你替我想一想,怎么样才能拿住她的把柄?” “说来说去,还是这件事。俗语道得好,‘捉贼捉赃,捉奸捉双’。这个把柄不好拿;尤其是经这一闹,她一定步步小心,永远都拿不住。” 曹震大为泄气,嗒然若丧地,脱口说道:“原来你也没有法子!” 这话让赛观音大不服气;她心里其实已有主意,只是要慢慢商量,现在听曹震如此说法,便凝神细想了一会,觉得并非不可行;如果做不到,那是曹震自己的事。 但有一点她得先弄清楚,“二爷,”她问,“能把衙门里的亏空补上了,四老爷自然无债一身轻;你呢,有点儿什么好处?”她紧接着又说:“你别以为我在打什么主意!我是为你。这件事办起来很吃力;而且我替你出的主意,说起来有点儿伤阴骘,若是于你没有什么好处,就犯不着了。” 听她说得很诚恳,曹震亦就说了实话,“我自然也有好处。”他说,“织造是可以世袭的差使;老太太在日说定了的,四老爷下来,保芹官承袭,不过,四老爷的意思,芹官最好在科场上去巴结功名;那一来自然归四老爷的儿子棠官承袭。但如我办成了这件事,能替四老爷把亏空补上,这个差使,十之八九就会保我。” “这一说,好处还不小。” 赛观音慢条斯理地说:“虽说捉奸捉双,可是奸夫自己承认有这回事,写下一张‘伏辩’拿给你家二太太看,不就是老大一个证据!如果她不认这回事;叫隆官,叫甘露庵的知客,当面对质,看她敢不敢?”曹震很仔细地听完,随即答说:“如果有这么一张‘伏辩’,事情就好办了;只是隆官绝不肯写的。” “你拿刀架在他脖子上,看他写不写。” 曹震悚然一惊,心想赛观音说得出这样的话,可见心亦够狠的;但即令如此,曹世隆是否肯写,仍是疑问。 “照‘大清律’,他这个罪名是‘斩立决’;写也死,不写也死,干嘛要写?” “这是告到当官;如果是私了,那里会砍脑袋?” 曹震心想不错,“事情是一定私了。”他说,“绝不会见官的;不过,到那时候就怕隆官不相信。” “这要看办这件事的人,怎么个说法?开导得透澈,自然能让他相信。”赛观音用鼓励的语气说:“只要你愿意听我的话,一定办得成。” “何以见得?” 问到这一点,赛观音就不肯道破缘故了;只说:“你别问!我有把握。” “等我想一想。”曹震又说:“就要办,也没有人。” 赛观音立即接口:“只要决定办,自然有人。”这话中便有文章了,曹震立即追问:“谁?你说!” “现在还不能说;等你下了决心,我自然会告诉你。如果你不愿意这么办,又何必去问它?” 想想这话也不错;他便重申她说过的话:“好!只要我愿意这么办,你可以替我找人。是不是这样?” “是的。” “找来的人能弄到他的‘伏辩’?” “对了!弄得到。” 曹震深深点头,“我得好好想一想。”他说:“办成了,自然也有你的好处。” 第十五章 一连两天不回自己屋里,第三天马夫人派人来将曹震找了去,好言相劝。 “夫妇吵嘴是常事;总是爷儿们让一步。你这样子不肯回自己屋子,旁人会批评你气量太狭。听我的劝,这会儿就看你媳妇去。” 旧家的规矩,遇到这种事,只能设法敷衍,不能当面抗命;所以曹震陪笑答一声:“是!我一会儿就回去。” “什么时候?” “这会儿马上有个客人来;等会了客,我就去。” “好吧!”马夫人点点头,表示满意。 曹震决定袭孔子拜阳货的故智,找震二奶奶不在之时回去一趟,圆了马夫人的面子;所以一辞出来,便唤兴儿:“你进去瞧一瞧;二奶奶在不在。” “不在。”兴儿答说,“二奶奶就在太太那儿。” 原来如此!曹震心想,这不是绝好的一个机会;当即洒开大步,回到自己院子里,小丫头递相传呼:“二爷回来了。” 锦儿听说,便迎了出来;脸上毫无笑容,也不开口,只把门帘打了起来,等他进屋。曹震便即笑道:“怎么?还在生我的气?” “那儿敢!” “二奶奶呢?” “快回来了吧!” “喔,”曹震立即接口,“原来不在家。我也不坐了;有客等着我呢!等她回来你告诉她,我进来过了。”说完,匆匆而去。 锦儿莫名其妙;想喊住他,却开不出口,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接着,震二奶奶回来了。 “怎么回事?”她问,“看你的一双眼睛,仿佛在发楞。” “二爷进来过了。”锦儿将刚才发生的情形说了一遍,道明发楞的缘故,“我不懂他是什么意思。” “他算来应过卯了。”震二奶奶也将马夫人唤了曹震进去,跟他所说的话,告诉了锦儿,“原说要会了客才来的;那知他耍了这么一手。算了!夫妇做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意味?” 锦儿无言相慰,事实上她亦有满腔幽怨,需要人安慰,因而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打起精神来!”震二奶奶始终不服输,低声说道:“前天隆官回事;我在帐单里头夹了一张条子给他,让他到那里去避一避。今天他打发人送来一个拜盒;是我托他去重镶的四个宝石戒指,里面有这么一张纸。” 从震二奶奶手里接过曹世隆所写的字条,上面只有八个字:“节后去扬州,下月回。” “撕了吧!这种条子留着干什么?”锦儿将字条撕碎,搓成一团,丢在痰盂里。 “过节还有六天。过了这六天;你看我,好好来治那几个东西。” “我看,”锦儿说道:“季姨娘这回倒是——。” “你别太天真了。知人知面不知心;何况她又是出了名喜欢搅是非的。” “至少,夏云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 “那也得看,”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说:“看他回头还来不来。如果真的不进来;你去一趟。” “我去?” “对了。”震二奶奶说,“倒要看看,到底是安着什么心?” 锦儿不甚情愿,“我没有那么贱。他到里头不进来,我为什么要到外头去?”她说,“让人瞧在眼里,倒像我多稀罕他似地。” 这话具有多种意味,一种是对震二奶奶利用她,表示抗议;一种是拿来堵震二奶奶的口,“是你自己叫我去的;明天别又说些酸溜溜的话。”再有一种便是以退为进,有所要挟。 震二奶奶确是在利用锦儿,少不得好言相劝,“没有人会说闲话。”她说:“尽管他不对;咱们守住咱们的道理,没有人会笑你。” 锦儿迟疑了一会,才说一句:“好吧!我就去一趟。不过,我可不能偷偷儿地去。” “怎么?”震二奶奶笑道:“怎么叫偷偷儿地去?莫非还要他给你下张帖子;拿轿子来接了你去。” “谁稀罕他下帖子?他要我去,我才不去呐——。” “我知道,我知道。”震二奶奶赶紧说道:“是为我。” 她说到这话,锦儿就不必表白了;想了一下说:“白天,他那里人来人往,我怎么能去?” “自然是晚上去。” “那得先叫人通知他。”锦儿又说,“还得找个题目。” “题目容易找,天凉了;说给他去换褥子铺盖。”震二奶奶又说:“先叫人去通知一声,也使得。” 于是,叫人将兴儿去唤了来,由震二奶奶亲自交代,晚饭以后,锦儿去替“二爷”换寝具;另外还有话说。 “要说些什么呢?” “看情形。总而言之,看他心里想些什么;打算要做些什么?” “那可不是三言两语的事。” “当然啰,既然去了,就得跟他多聊聊;如果晚了,你就陪他睡好了。” “我可不干!送上门去陪他,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好,好,随你!你多早晚回来都不要紧;我叫人等门。” 有了这几句话,锦儿便大大方方地打扮了一番;到得月亮上来,带着两个小丫头,打着灯笼,出了中门,由在那里的兴儿领路,来到曹震的宿处。 曹震是住在西园的假山上,沿着靠壁的雨廊拾级而上;向东三楹精舍,悬一方小匾,题名“鉴心山房”;前面极大的一片露台,左右两树丹桂,开得正盛;西风过处,老远就闻到了香味。此时月亮已经上来了;但屋子里却点着明晃晃的巨烛,棋声丁丁,锦儿从窗户中望进去,只见曹震正聚精会神地在打谱。 于是她先咳嗽一声,等曹震抬起头来,才平静地说:“你倒风雅起来了。” “为等你,消磨辰光;不然我就跟林师爷他们一块玩去了。”曹震问道:“你怎么想起来,要来替我铺床?” “是二奶奶叫我来的。” “哼!”曹震哼了下,“她倒还记得我?” “你不也记得她吗?”锦儿针锋相对地,“不然也不会进来。” “那是敷衍太太的面子。” 锦儿发觉话不投机,便不作声;指挥小丫头进里间卧室替曹震在床上添了一床褥子,换上干净被套,却闻见枕头上有桂花油的味道。 事完回到外间,曹震头也不抬地依旧在打谱。这种冷淡的样子,使得锦儿心里光火;便冷冷说道:“我不该来自讨没趣的;反正有人侍候,何必来做讨厌人?早该回避的!” “你说什么?”曹震这时才抬眼看着她问:“你回避谁?” “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我没有长鼻子?” “桂花开得这么盛,没有长鼻子的人,也闻得出来。”曹震问道:“这又怎么了?” 听他话中有漏洞,锦儿捉住了不放;“你怎么知道我是指桂花的味儿?”她说,“不但有桂花,还有桂花油。这又怎么说?” 曹震不辩也不赖,“怎么了?”他问:“你到底是来看我;还是来跟我抬杠?” “本是来看你;这会儿要跟你抬杠。看你这样子,明明是讨厌我!我走。”说着,她抓了一把棋子,往棋盘洒了去。 “喔,”曹震陪笑道:“原来你是为这个不高兴!那你就误会了;我心思在一着要紧棋上,没有听见你的声音。来,来,咱们外面赏月。”接着便喊:“兴儿!” 等兴儿来了,他关照到中门上去找小厨房的朱妈,看有什么现成的配菜要几样。越快越好。 及至兴儿一转身,他又喊住他说:“你再让中门上到双芝仙馆看看,说我请芹九九藏书官来赏月。” 锦儿是奉命来挖他的心事;有芹官在,诸多不便。想开口阻止,却不知如何措词?就这迟疑之间,兴儿已下了假山,只得罢了。 时间不多,等芹官一来,许多话就不便说了!她心里在想:如果想住在这里,倒是很好的一个藉口,只说先有芹官在,等芹官赏完月回去,都三更天了!不能白来一趟,只好住在“鉴心山房”,才能跟他深谈。 要下决心时,记起枕上的桂花油;心里不免腻味,便又迟疑了。这时小丫头已端了椅子出去;廊上现成有张方桌,可以摆设茶具。铺排停当,曹震坐下来说:“八月节快到了。”接着又叹口气,念一句:“‘月儿弯弯照九州’!” “‘月儿弯弯照九州’,”锦儿接着念道:“‘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她突然停住,停了一下又说:“也不一定要夫妇才能同罗帐!” 她是暗讽枕上的桂花油;曹震却别有意会,立刻接口:“你这话不错!锦儿我倒问你,你到底知道不知道她的事?” 锦儿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单刀直入,一下子便刺到心底深处,不过她的心思也极快,知道稍一迟疑,就怎么样也洗刷不清了,因而用斩钉截铁般的声音说:“没有那回事!” 曹震一楞,爽然若失地说:“你倒真是她的死党!” “什么死党、活党?”锦儿趁机说道:“你这样子闹法,只怕连老太太躺在棺材里都不得安生。真不懂你心里是怎么想来的?” “我心里想的,你还不明白?多少年来,她处处爬在我头上,把我作贱得都不像个男人了。如果她自己行得正、坐得正,没有人敢说她一句闲话,也还罢了;不想她暗地里弄顶绿帽子扣在我头上。”曹震不自觉地掉了一句文:“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是劝你忍!”锦儿很谨慎地试探:“是劝你别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莫非你就一直住在这里,永远都不进去了。” “我自己的家,自己的屋子,为什么不进去?” “那么是什么时候呢?” “是,是该进去的时候。” “什么叫是该进去的时候?”锦儿紧追不舍:“你倒说呀!说清楚一点儿。” “把事情弄清楚了,就是该进去的时候。” 这表示他人虽在鉴心山房,暗地里仍旧在访查这件事;锦儿心想,这透露的一个消息很重要,倒得格外防备着他。 想是这样想,口中却装得困惑地说:“我不知有什么事不清楚;也不知道你想弄清楚什么事?简直就像走夜路,鬼打墙一样!” 这句话惹得曹震有些光火,发生了激将的效果:“到底是我鬼打墙,还是她鬼摸头,做出对不起她马家的事来?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到时候,哼!哼!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反正我是豁出去了。” 最后一句话,使得锦儿胆战心惊!所谓“豁出去”,自是不顾一切,撕破面子也不在乎的意思;而说“对不起她马家”则明明将有羞辱马家的手段出现。莫非他真的在打算着休妻? 这可太严重了!锦儿不免忧心如焚;但还不便说破,免得坐实了反成难以挽回的困局。只好这样答说:“你的疑心病真重;我到真巴望能够水落石出,弄个清楚。大家仍旧和和气气的过日子;不然,我夹在中间也受罪。” 曹震不作声;凝视着东山月上,双眼不住闪烁,显得他心里有许多事在想。锦儿冷眼旁观,凝神等着他再开口;因为这开出口来,多半是一句很要紧、可以看到他心里的话。 “其实,你不但可以不必受罪,还可以享福。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只看你的念头该怎么转?” 果然,话中有话,深藏不测;锦儿自然不会放过机会,立即问道:“你说,我的念头该怎么转?” “你应该多想想我,多想想你自己。”曹震转过脸来逼视着她,“照现在这样子,尽管你对她忠心耿耿,还是一辈子都出不了头。” 锦儿想了想,摇摇头说:“我不懂你的话;我也不知道怎样才叫出头?” “那还不容易明白,多早晚你有了名分;请下来一道诰封,那就是出头了!” “不是出头,是昏头。”锦儿立即答说,“我可不会大白天做这种春梦。” 曹震欲言又止;沉默了一会方始开口:“我现在也没法而跟你细说;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反正有见真章的一天。不过有一句话,我不能不交代,这会儿我说的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如果是真心护着我,就只把我的话,搁在心里。” 看他语气从容,见得他筹思已熟,势在必行;如果再一味装做不信他的话,便显得不够诚恳。而且要套他的话,也不能不有所表示。 于是她说:“我跟谁去说;说了就是天大的是非。不过,我劝你慎重;一厢情愿的想法是行不通的;别自讨苦吃。” “这件事自然是我一厢情愿;莫非还能两厢情愿,她也点头?至于行得通、行不通,我也不敢说。事情,有的可以做;有的应该做;有的一定得这么做。既然一定得这么做,那就不必去多想了。” “为什么呢?”锦儿不由得关切,“为什么一定得这么做?” “你现在别问!你愿意帮我,我再告诉你。” “你不肯跟我说,我可怎么帮你?”锦儿又说,“你如果有一定得这么做的道理;我听了不错,说不定我就能帮你。” 曹震沉吟了好一会,终于摇摇头说:“目前还不能告诉你。我做这件事,也不是光为了我自己出气;一家人都有好处。” “一家人都有好处?” “对了,一家人都有好处。话只能说到这里为止;多说了泄漏风声,让她有了防备,事情就坏了。” 锦儿犹在思索,但见远处纱灯两盏、冉冉而来;知道是芹官来了,便起身迎候。走近一看,才知道来的不但是芹官与兴儿,还有春雨,另外两个老婆子,拎着食盒,跟在后头。 “怎么,你也来了!” “特为来陪你的。”春雨答说,“是芹官的意思;我想想也不错。” “多谢、多谢!”锦儿笑容满面地,“多谢你们俩。” 芹官笑而不答,走过去跟曹震招呼;锦儿与春雨便将杯盘配菜铺排开来,却只摆了两副杯筷。曹震见了便说:“这又不是在太太那里;没有那么多规矩!坐下来一块儿喝酒。” “待一会儿!”锦儿已与春雨取得默契,两人要在一处谈谈,便老实说道:“好些日子不见,先让我们姊妹俩亲热、亲热。” 说着,替他们兄弟斟好了酒,与春雨远远地坐在桂花树下的石凳上,悄然私语。 “一直想去看你,又怕震二奶奶多心,以为我去打听是非。”春雨皱着眉说:“还有芹官,听说出了这么一场风波,急得晚上都睡不着觉;想去安慰、安慰震二奶奶,可又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你知道的,芹官跟震二奶奶名为叔嫂,情分上就像是同胞姊弟。遇见这种不能提、不能问的事,你说,心里有多别扭,多窝囊!” “是啊!大家心里都是这么一种味道。”锦儿停了下来;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春雨也是迟疑了一会才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震二爷是怎么想来的;会弄个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这件事,大家想来想去想不通。” 锦儿黯然无语;抑郁的眼色中,仿佛有无限的难言之隐。春雨看在眼里,不由得大吃一惊。 “怎么?”她异常吃力地问:“莫非有什么说法?” “还要什么说法?看也看得出来了。” “这一说,竟是——。”春雨蓦然意会,不宜再问;硬把下面“真的了”三字,咽了回去。 但有句话却不能不问;而且不算忌讳,可以问得,“震二爷呢?”她说,“这样子僵着总不是一回事!” “是啊!我就是为此来的,想弄弄清楚,他心里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弄清楚了没有呢?” “但愿我是弄错了——”锦儿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显然的,情势不好;春雨装作不解地:“我不懂你的话。” “只怕要闹得不可开交,说不定马家跟曹家会打一场官司。” 春雨大惊失色;却也大惑不解,“干嘛打官司?”她说:“怎么会闹得要打官司!不会吧?” “你倒说,什么事会闹得娘家告婆家?” 点这一句,话倒比较容易懂,但却更为惊忧。春雨心想:亲家变冤家而打司,常是因为媳妇在婆家被凌虐自尽而起。对震二奶奶来说,凌虐自然谈不到;但如曹震能拿出证据,让震二奶奶见不得人,亦就很可能逼她走上死路。 但是这得有非常明白的证据,莫非震二奶奶已有把柄在丈夫手里?转到这个念头,春雨不但深为关切,而且深为好奇,有着一揭底蕴的渴想;然而这又是“不宜多问”的一句话。 灵机一动,将话倒过来变成套问:“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无凭无据,震二爷不能那么胡来;震二奶奶也不能那么容易欺侮。” “这就是我没有弄清楚的一件事。”锦儿苦闷多时,不由得就跟春雨深谈了,“他似乎是想找一样证据;而且看样子,仿佛挺有把握似地。” “怎么叫挺有把握?”由于看锦儿并不讳言;春雨便落得问了下去:“你的意思是,他有把握可以找到这样的证据。” “对了!就是这意思。” 春雨细想了一会,摇摇头说:“这种证据,找到不算,抓到才算。” 这句话提醒了锦儿,“你这句话说在节骨眼上,找到不算,抓到算!”她心里在想,已打算不往来了;又从那里去捉奸捉双?曹震说不定会设下一个圈套,让震二奶奶去钻,只要步步小心,他又如之奈何? 正谈到这里,只见兴儿来唤锦儿;原来门上刚送进来一封信,是曹俯的家信,托驿差代递;驿差照例交给江宁驿站转送。 像这些信本来第二天再送亦无不可;驿丞为了讨好,特地派人入夜送来。这样就必得有个大大的赏封不可;外帐房此时没有人,曹震于是关照锦儿入内去取四两银子,打发来人。 等锦儿带着兴儿入内去办事;席面上便由春雨照料,首先进屋去取了烛台出来,剔亮了好让曹震看信。 厚甸甸的一封信,折开来信中有信,封面上写着“棠儿开读”,纯然是“家书”;又有一份抄件;一分朱批的奏摺。自然先看奏摺。 奏摺是一通:“江宁织造奴才曹俯跪进单。”一共四样:一是“匾对单条字绫壹百副。”朱批:“用不着的东西,再不必进。”二是“笺纸肆百张。”朱批:“也用不了如许之多,再少进些。”三是“湖笔四百枝”。朱批:“笔用得好。”四是“锦扇壹百把。”朱批:“此种徒费事、朕甚嫌;再不必进。” “总算还有一样好的。”曹震舒了口气,将进贡单随手交给芹官去看;自己再看抄件。 抄件是山东巡抚塞楞额的原奏及朱批。原奏是针对杭州等三处织造而发,说运送龙衣,经过长清县等处,于“勘合”规定的夫马以外,另向驿站多方苛扰,要加夫马;要程仪;自雇长行的骡子,折价格外提等等。 朱批是大加申斥,说屡降谕旨,不许钦差官员及人役,骚扰驿递;而三处织造,犹复如前苛扰,殊为可恶。 接下来嘉奖塞楞额,说他“毫不瞻徇,据实参奏,深知朕心,实为可嘉。”命交部议叙。并以塞楞额为例,告诫大臣:“若皆能如此,则人人知所儆惕,孰敢背公营私。” 最后便是追究责任,说在山东“如此需索,其他经过地方,自必亦有类似情事,该督抚何以不据实奏闻?着该部一一察议具奏。”至于“织造差员,现在京师,着内务府,吏部将塞楞额所参各项,澈查定拟具奏。” 看完这份抄件,曹震心里已是七上八下;因为虽说“杭州等处”,仿佛这回闯祸的不是江宁与苏州,而在长清等处多索夫马,却正是曹震这回到山东,额外加予驿站的负担,怕脱不得干系。 因此急急又看曹俯的信,说是杭州织造孙文成所派押运龙衣的一名七品笔帖式,已由内务府慎刑司看管严审;他亦被内务府请了去问过话,虽有平郡王托尚之孝加以照应,态度上很客气;但天威不测,还不知有何处分?杭州织造孙文成,年迈力衰,“早失圣眷”撤差恐将不免。因此,郑重告诫曹震,务必诸事谨慎,切勿生事,自取咎戾。至于他的归期,本已定在中秋节后,现在因为有塞楞额一参,牵连到三处织造;须等到高斌到京,查问明白,方能结案。本来照这种情形,他可以上摺奏请准予先回任;又怕恰好触怒皇帝,“商之亲友,咸以静候为宜”。倘或重阳前后能够结案,岁暮犹可团聚;否则就只好在京度岁,开春解冻,方能南归。 看到须候高斌至京,才能结案;曹震又不免添了一重心事,怕高斌说一句:“在长清多索夫马,是为曹震回江宁之用。”纵然是皇差,但即令批一句:“着该员明白回话”;容他解释,便也有许多麻烦。 于是他摇摇头,将信交了给芹官去看,转眼看锦儿已去而复归,便将信中之信交了给她。 “你看季姨娘睡了没有?把四老爷的信送了去。如果季姨娘还没有睡;你告诉她:四老爷在京里有公事,也许不能回来过年。” 锦儿将信接了过来,揣入怀中;“明天一早送去好了。”她说,“四老爷也许不能回来过年的话,这会儿告诉季姨娘,不是害她一夜睡不着觉?” “也好。随便你。”曹震忽然向春雨说道:“来!来!你们坐下来,陪我喝一杯。我心里烦得很。” 听这一说,春雨便看锦儿;锦儿便以眼色示意,且敷衍他一回。于是添了杯筷,春雨与锦儿都坐了下来。 “四老爷为什么不能回来过年?”锦儿问说。 “不是告诉你了吗?有公事。” “看你的神气,不像是为了公事。” “当然是公事。不过不是好事而已。”曹震不耐烦地说:“你别问了。越问我越烦。” “震二爷,”春雨便举杯说道:“我可不会喝酒;你请宽饮一杯,一醉解千愁。” “好个一醉解千愁!”曹震举杯一仰脖子,干了酒还照一照杯。 “多谢震二爷赏脸。不过话是这么说,醉了总不好;慢慢儿喝吧!”春雨又说:“四老爷如果不回来,震二爷年下可得好好忙一阵子;幸亏内里有震二奶奶。家和万事兴,震二爷你肯听我的劝,我再敬你一杯。这回是我干;你请随意。” “不必,不必!我知道你不能喝急酒;慢慢喝。”说着,他举杯啜饮了一口,转脸跟芹官去说话。 这明明是不愿听春雨的劝;她讪讪地觉得好没意思,自嘲似地向锦儿说:“我真是‘丈八灯台照不见自己’,自以为脸子多大似地。” “我们这位二爷,”锦儿也借题发挥,“只会闹脾气,不肯听人劝;闹起脾气来,连大局都不顾。” 于是芹官也搁下信接着说道:“四叔在京里只怕有麻烦;倘或知道家里也不和,愁上加愁,急出病来,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三个人都是旁敲侧击,为他们夫妇劝和;曹震心想,真个决裂,就算自己理上站得住,无奈时机不巧,不会有人同情。那时骑虎难下,说不定又搞得灰头土脸。 但好容易抓住这么一个机会,而且顺风旗也扯起来了;就此不声不响地收篷落帆,却也于心不甘。反覆思量,竟无善策;郁闷难解之余,不由得叹了口无声的气。 其时芹官跟锦儿脸凑在一起交谈,声音极低;不过春雨可以猜想得到,一定是芹官托锦儿向震二奶奶致意,不必多管。倒是曹震脸上的阴晴变化,值得留心;看他万般无奈,黯然微喟,倒有七八分猜到他心里了。 “你,”曹震在锦儿肩头拍了两下,等她回过脸来才关照:“明儿到季姨娘那里去一趟,装作不经意地,打听打听四老爷的信里,可提到什么没有?” “这不用向季姨娘打听,我问夏云就是了。”锦儿又说,“四老爷不会在给她们娘儿俩的信里说公事的。” “说得也不错,不过还是得弄明白了,才能放心。我最怕季姨娘哭哭啼啼地,跟我来噜苏。” “原来你也怕麻烦!”锦儿白了他一眼,“那又干嘛处处替自己找麻烦?” 曹震不作声;脸上却有些挂不住的模样;芹官深恐他们当面吵嘴,便向春雨说道:“咱们也该走了。” “对了!明儿还要上学。” 锦儿还想留他,听春雨这一说,不便耽误他的工夫;但因还有几句话没有谈完,便即说道:“我送你们下去。” “你还回来不回来?”芹官立即接口,“如果你还回来,不妨陪我走一走;不然,就不必客气了。” “当然回来。”春雨抢着说道,“这里桌子还没有收呢!” 于是小丫头燃灯照路,锦儿陪着芹官一路走,一路仍是小声.99lib.t>交谈;他们走得极慢,在后面的春雨便索性停下来,有几句话跟曹震说。 “震二爷,我是替芹官求你,能不能赏他一个面子,让他跟太太去说:给你们公母俩劝和。”她不容曹震有所表示,紧接着说,“凭良心说,震二奶奶是太刚强了一点儿;当然要请她让让步。震二爷若是有什么话,可以交代我,作为太太意思,震二奶奶不能不听。” 曹震心中一动;凝神想一想:不错啊!既然闹不起来,何妨见好就收?难得占一回上风,真应该好好利用。 “震二爷知道的,芹官看震二奶奶,不是嫂子,是姊姊;震二爷就看在兄弟的面上,跟震二奶奶讲了和吧!” 听得这话,曹震倒有些感动,脱口说道:“好吧!等我好好想一想,明儿让锦儿跟你去说。” “是!”春雨格外叮嘱,“震二爷只说,芹官想劝和;对震二奶奶有什么话,作为你自己的意思。反正,咱们心照不宣就是。” “我明白,多谢你费心。” “震二爷这话可不敢当。我也是为芹官;他为了你们公母俩不和,愁得都睡不着觉。” “你告诉他,”曹震不假思索地答说,“就为了今天京里这一封信,我不能不顾大局。不过和得下来、和不下来,要看人家了。” 春雨看芹官与锦儿在下阶梯之处等候,便匆匆说一句:“只要彼此让一步,一定和得下来。”然后急急赶了上去,伴着芹官回双芝仙馆。 这时曹震已经想停当了,等锦儿回来便提出要求:“你今儿晚上别回去;咱们好好聊一聊。” “不!你枕头上的味儿我受不了。” “怎么?”曹震笑道:“枕头上有酸味儿?” “对了,酸味儿。”锦儿沉着脸着说:“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总说人家爱喝醋;不想想你自己的行为。也不过一个人在这里住了两三天,就熬不住了;不管腥的臭的,拉了来就是。” 看锦儿动了气,曹震不敢再多说;只低声下气地问:“那么,陪我在这里坐一会,行不行?” “那倒可以。”锦儿大马金刀地在圈椅上坐了下来:“你有话就说吧!” “春雨告诉我,芹官想给我们劝和。这件事我得跟你商量。” “芹官想劝和?他怎么没有跟我说?”锦儿旋即省悟,“必是春雨的意思。不过也一样,她不比我;她可以替芹官作主。” 话中有刺,曹震益发小心地说:“我不是也在跟你商量;请你替我作主吗?” “岂敢,岂敢!”锦儿的不快消失了,“既然人家有这番好意,当然不能不领。就不知道他是怎么个劝法?” “我想,他总是跟太太去说,请太太出面。” “太太已经劝过一回了;你给她来个阳奉阴违。这回还肯出面吗?” “是芹官去说,太太怎么不肯?” “也要你肯听话才行。” “就是这一点;你们大家都逼我讲和,我也无法。不过,要和就得真正讲和;一时言归于好,无非敷衍个面子帐,那种和法,不如不和。” 锦儿想了一下问:“怎么叫真正讲和?” “如果还是从前那样,她事事想踩在我头上;只顾她自己的私房,不顾人家的死活,那种日子我可不想再过了!” “敢情你是在打二奶奶私房的主意!”锦儿的话,脱口而出;立刻觉得说得太重了,赶紧又以同情的口吻说:“也难怪你!夫妻嘛,换了我也不想过这种日子。” “不是我打她私房的主意。”曹震也有辩解,“她的私房那里来的?还不是公中的钱?这两年差使不顺手,都只为亏空着公款,挪东补西,只求能应付过去;谈不上漂亮出色。如今上头对四老爷不好,万一出事,追究亏空;李家的下场摆在那里,要多惨有多惨!如今有力量能填补这个窟窿的,只有她。我这层意思,她应该明白。” 锦儿心想,这还不是打震二奶奶私房的主意?而且狮子大开口,要她来填补亏空的公款,真是妄想!不过此时一说实话,刚现的转机,立刻就会无影无踪。因此锦儿的回答很谨慎。 “这得慢慢劝她;她也不是不顾大局的人,真的差使上没法交代了,她也不会不管。不过,她的力量也有限。” “你别帮着她瞒了!只要她懂‘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句话,把眼光放远一点儿,这点亏空在她算不了什么!” “那么有多少亏空呢?” “不过十来万。” “哼!你的口气倒真不小。十来万银子,还只‘不过’而已!”锦儿怕又失言,赶紧岔开,“好了,你这是为公家;倒谈谈你自己。” “谈到我自己,没有别的;别成天盯得那么紧!譬如像你——。” “嘚,嘚!”锦儿立即打断,摇着手说:“别扯上我!” “好了!就是这两点。”曹震又说,“这话该怎么让芹官跟太太去说,你跟春雨琢磨着办。你先不必告诉她;只要太太交代,她一定会听。她能听太太的话,自然无事。” 好厉害!竟像是不能还价的条件。锦儿心想马夫人不能像他这样一厢情愿;到时候话打了折扣,他又将如何? 想到这里,便即说道:“话一定能到得了太太那里;不过太太是不是肯这么说,可是谁也不敢包了。如果不能照你的意思办,你会怎么样?” “那就跟现在一样,僵在那里。反正撂着她的,搁着我的,迟早总有一笔帐算。” 锦儿心想,要照他的说法,是个不了之局;眼前只有敷衍着,让事冷下来再作道理。这件事太大,必得震二奶奶自己作主;此刻也就不必跟他多说了。 “哼!亏空不过八九万银子;他说十来万,先就加了帽子,还说是为公家。亏空是怎么来的,还不是他跟四老爷两个人闹的吗?” “现在也不必去追究这些了!”锦儿劝道:“花钱消灾。俗语说得好:财去身安乐。” “花钱要看花在什么地方?公家的亏空,凭什么要我来填补。别说我没那么多钱;就有也不能拿出来。倒像我犯了什么充军的罪,花钱赎了回来似地。你说,是不是这么个味道?” “话是不错,二奶奶,你也
该体谅人家的一番苦心。” “春雨为了芹官,出这么个主意,我不怪她忘了自己的身分,敢来干预这件事。不过,太太绝不会交代什么我办不到的话。”震二奶奶又说,“既然他叫你别跟我说;我就装作不知道。你还是照他的意思,跟春雨商量着,把话转到太太那里;太太自然会来问我。” “问到你,你怎么说呢?” “这会儿还不知道。等我想想再说。”震二奶奶又说,“反正他是让赌债逼急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话虽如此,她暗中却另有盘算。大家都说,当今皇帝好抄人的家;万一曹家真的落个像李家那样的悲惨下场,自己多年心血积聚,白白葬送在里面,岂不冤哉枉也! 于是她又想起鼎大奶奶的见解,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应该早留退步。办祭田那件事,该当加紧;自己的私房,更宜作个万全的安排。就这样一个人在灯下想了又想,直到三更天方始上床。 第二天并无动静;第三天还是没有消息,向锦儿问起,说是早就将曹震的条件告诉了春雨;并且据她所知,春雨亦已陈明了马夫人。然则何以竟无影响,岂不可怪? 第十六章 震二奶奶料事,十拿九稳;这一回,她认为马夫人知道了这回事,自会找她去问,却是错了。 马夫人自然要找人来商量,她想到的是秋月;摒人密谈,先把曹震送来的“京信”拿给她看。由于不明白她的意思,秋月看完信亦不便多说什么。 “不是什么好消息,不过也有点用处。震二爷打算收篷了。只是他叫人带来的话,我觉得奇怪。”马夫人突然问道:“你知道不知道,震二奶奶手里有多少私房?” 秋月自然答说:“我不知道。” “你听人说过没有?”马夫人又说,“你跟我说老实话;这里没有别人,不要紧。” “震二奶奶有私房,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到底有多少,可就难说了;只怕连锦儿都不清楚。” “据震二爷说,真还不少。现在亏着十来万公款,据震二爷说,拿震二.99lib.奶奶的私房来弥补,足足有余;他的意思,就是要震二奶奶办到这一点,他万事皆休。不然,将来还有得闹。” 秋月大为诧异,“震二爷怎么想出来这么一个办法?”她说,“莫非是有意作难?” “我也是这么想。震二奶奶有没有这个力量是一回事,肯不肯拿出来又是一回事,再退一步,就算有力量,肯拿出来,也不能这样拿!就算她肯,我也不愿意;倒像是我们马家做了对不起曹家的事了。你懂我的意思否?” “我懂。” “既然如此,震二爷的办法,暂时就不用提了。不过,亏空是真的;得想法子补上,为这件事,我觉都睡不好!”马夫人忧形于色地,“我问过四老爷,说亏空是有,不过两三万银子;那知道有十几万!” 看马夫人是真的发愁,秋月便忍不住说了:“四老爷是唯恐太太着急;震二爷要为难震二奶奶,少不得多报虚帐。两头折衷,大概五六万银子是有的。这银子要补上应该不难。” “我就是要跟你商量,你看要怎么办?” 秋月想了一会,很沉着的问:“太太想必有腹案了?” “我是要跟你商量,怎么能凑出一笔钱来,把亏空补上?我不知道你见过一个摺子没有;我记得很真,四老爷拿给老太太看的时候,我也在。” “我那里倒收着几个朱批的摺子,不过没有细看;老太太交给我,我都锁在拜盒里。”秋月问道:“不知道太太指的是那一个?” “是四老爷上摺子,说亏空分三年补完;那是大前年的事。当年不算;前年、去年、今年,三年期满了!如果亏空仍在,追究起来,罪名不轻。” 秋月细细思索了一会想起,“太太说得不错,有那么一个摺子。”她说:“等我去取了来。” “不忙!咱们先商量。像这种事,皇上记不起,拖一拖不要紧;一记起来,若是没有交代,就是不得了的事。我真担心,怕案中牵案,案中套案,问到这上头,一查亏空,不但未减,反倒添了。秋月,你想,当今皇上的那种脾气,能容得下吗?” 秋月一面听、一面想;听到这里,想到当今皇帝性喜吹求,好用重典,真有不寒而栗之感。 “我想过,”马夫人接着发抒她的感想:“闹亏空不该怪四老爷,也是用途太大;应酬太多,不得已而积下来的。倘或出了事,让四老爷一个人受罪,良心上怎么说得过去;所以如今什么都在其次,必得想法子先弥补了这笔亏空。”马夫人停了一下说:“我是早在盘算这件事了;现在震二爷提了起来,又有京里这一封信,不如就此料理清楚了,那怕过个穷年,还是舒坦的。” 秋月听完,大为惊异,一直以为马夫人忠厚有余,见识不足;此刻才知道是看错了!她不但识得轻重缓急;而且居心公平正大,真正是个一家之主。 于是秋月也觉得应该尽忠竭智,帮着马夫人料理得有个圆满的结果;点点头用心思索了一会说:“既然太太问到我,不敢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实在说,亏空是两回事,公家的亏空,跟震二爷的亏空。可是两回事又是一回事;这话怎么说呢?如果公家的亏空了掉了,震二爷的亏空不了;将来公家还会有亏空,了如不了。我这话,不知道说错了没有?” “不错,不错,一点不错。”马夫人深深点头,“震二爷的亏空不了,一定想法子在公款上打主意,到头来仍旧是亏空。如果想一了百了,就必得釜底抽薪,连震二爷的亏空一起了掉。” “太太高明。”秋月欣慰地说,“若是太太觉得我的话还有理,我就索性说个办法;第一步是细细算一算,到底公家亏空多少;震二爷亏空多少;第二步,咱们再想法子凑钱。倘或震二爷的亏空,震二奶奶能一肩挑了过去;公家的亏空,说不得只好动用老太太留下来的那笔钱弥补。留下来多少,全数置了祭田。至于留给芹官的东西,能不能动,请太太作主。” “那得看情形。或者少留一点儿,老太太的心意到了,也就是了。”马夫人想了一下说:“就这样吧!说办就办;把震二奶奶找来,咱们三个人一起定规了它。” 等马夫人派人去请震二奶奶时;秋月便匆匆赶回萱荣堂,取出贮放紧要文件的拜盒,一一细检,终于找到了马夫人所说的那件奏摺;带回马夫人那里,震二奶奶已经到了。 “找到了。”秋月将那件奏摺一扬,“是雍正二年正月初七上的摺子。” “我也记不太清楚了。”马夫人说,“你念一遍!” “是。”秋月念道:“江宁织造奴才曹俯跪奏,为恭谢天恩事:窃奴才前以织造补库一事,具文咨部,求分三年带完。今接部文,知已题请,伏蒙万岁浩荡洪恩,准允依议,钦遵到案。窃念奴才自负重罪,碎首无辞,今蒙天恩如此保全,实出望外。奴才实系再生之人,惟有感泣待罪,只知清补钱粮为重。其余家口妻孥,虽至饥寒迫切,奴才一切置之度外,在所不顾。” 念到这里,秋月特为停了下来看马夫人面色凝重;而震二奶奶却有惊异之色,仿佛在问:“四老爷当初曾这么奏过吗?” 秋月喝口茶接着又念:“凡有可以省得一分,即补一分亏欠,务期于三年之内,清补全完,以无负万岁开恩矜全之至意。谨具摺九叩,恭谢天恩。奴才曷胜感激顶戴之至。” “完了吗?”马夫人问。 “还有个朱批。”秋月念道:“‘只要心口相应;若果能如此,大造化人了!’” “真的?”震二奶奶张大了眼问:“皇上真的是这么批的?” “喏!”秋月将原摺展示在她眼前:“清清楚楚的朱笔。” 震二奶奶楞了一会,又似失悔;又似埋怨地说:“怎么一直把这个摺子,不当回事呢?我看,这回怕要出乱子!” 连她都这样说,马夫人也不免着慌;但秋月还沉着,“还来得及!” 她说:“今年到年底,也还是‘三年之年’,只要‘清补全完’,便算‘心口相应’,仍是‘大造化人’;说不定四老爷还升官呢!” “可是拿什么来升啊!”震二奶奶皱着眉说,“八、九万银子的亏空不是小数。” 看这样子是悭囊难破,秋月忍不住说:“只有想法子凑——。” “对了。”马夫人很快地接口,“想法子凑。还得快;越快越好。” 震二奶奶不作声,心里七上八下地;平时什么事难得倒她,这会儿竟有些束手无策——顾虑是她自己;平时一直装穷,这会儿突然能凑出几万银子,就咬一咬牙舍了,也怕人背后笑她。 “你别三心两意了。”马夫人下了决心,“找通声来商量。” “先别找他!”这一点震二奶奶却看得很清楚;而且也说了心里的话,“一找他;他把他自己的亏空也加在里头,那就更扯不清了。” “这话也是。那么,”马夫人想了一下说,“你看,该怎么先把确数查清楚?是不是要把衙门里的‘乌林达’找来。” 满洲话管司库叫“乌林达”;要清算亏空自然要找此人。但从曹寅定下的规矩,内眷不跟织造衙门的员役打交道,要找“乌林达”便须先找曹震;此为震二奶奶所不愿,因而答说:“暂时不必找。”说到这里,灵机一动,便又说道:“有一个人倒应该找;不过,我不愿意去找。” “谁?” “隆官。”震二奶奶说,“衙门里每月支出银数,都有册子送进来的;差不多我都看过。隆官经手购的料,还有让二爷从他手里挪用的银子,该当算一算,可是——。”她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马夫人自然明白,既有“不经”的传说;自须避瓜田李下之嫌。但此是何等要紧的事;岂可避小嫌而误大局? “这怕什么!”她说,“明天就找他来算帐。” “听说这两天出门了。” “出门了?”马夫人问:“在什
么地方?” “那可不清楚。”震二奶奶心神比较定了,“我派人到他那里去问了再说。” 马夫人点点头;却又说道:“也不能因为他不在这里,耽误了大事。咱们先商量,这笔亏空,应该怎么凑?还有,通声的亏空,也得替他想法子;不然公亏还补上了,将来还是得亏下去。” 毕竟名分上是夫妇;所以震二奶奶听得这话,脸上一红。不过既然已被揭破了,也就不必再作掩饰,“‘萝卜吃一节,剥一节。’先拿公家的亏空补上再说。我自己有两万银子;真的不够,我还可以借两万。不过,也得有个准日子还人家才行。” 这表示愿意分摊两万银子,万不得已,再凑两万。马夫人忠厚成性,不忍再逼她;想了一会问道:“老太太的那些东西,该处理的都处理了吧?” “金叶子,杂件都让出去了;只剩下几副‘头面’,珠子都黄了,要倒是有人要,出的价,听了教人生气,倒不如留着送人,好歹是一副珍珠‘头面’。” 马夫人默点头又问:“一共卖了多少银子?” “五万七千多。” “才这么多!”马夫人失望地,“就加上你的两万,也还不够。” 震二奶奶应该出主意而未作声,局面便有些发僵的意味了。秋月有个看法,本来不想说;此时为了调和起见,只好开口了。 “太太,我在想,要补亏空,也不必等凑齐了再补;四老爷摺子里不是说,完得一分是一分?而且一下子全数补上,反倒不好;看着像是咱们有钱不肯拿出来,直到年限已到,推不过去了,没奈何只好补上。”秋月转脸又说:“震二奶奶看呢?” “我看你这话极通,好歹先缴多少;余下的慢慢想法子。” “那也得有个大概的日子。”马夫人想了一下说,“事到如今,不能不拿个准主意了。这样吧,那五万七千银子,提三万置祭田。余下的,加上你凑的,一共四万七千银子,算起来应该是亏空的一半以上了。看该解到那里,尽快去办,一面赶紧写信告诉四老爷,请他自己出奏。这一下,他可以放一半的心了。” “是!”震二奶奶说,“反正银子现成,不过太太得关照我们那位二爷,他别打算在这里头动什么手脚!” “他的亏空也得替他想法子,你们到底是夫妇;休戚相关。” “太太看是休戚相关;他可恨不得我死,人财两得!” 马夫人与秋月都是一楞;看中她的私房,也许有此意图,可怎么叫“人财两得”? 马夫人便问:“什么人?” “太太莫非不明白?他外头有个张五福的老婆!只等我今天一死;明天马上把那个赛观香弄进门。” “那有这话!”马夫人觉得她说得太过分,“莫非他眼睛里就没有我。” “震二奶奶也是说气话。”秋月这样慰劝着,却又忍不住要出主意,“若是震二奶奶替震二爷的亏空能了掉;太太不妨将震二爷找来,当面给震二奶奶说几句好话。” “不要,不要!”震二奶奶摇着手说,“听那几句好话要几万银子,我出不起;就出得起也不能那么阔。” 话又有些僵住了,秋月只好矜持地微笑着;震二奶奶看马夫人脸色不颐,心生警惕,便向秋月使个眼色,示意她转圜。 于是秋月说道:“震二奶奶实在是让震二爷气的!既然太太交代,震二奶奶当然不能不管。” “就是这话。”震二奶奶乘机说道:“我答应了太太,一定得做到;可是不知道他有多少亏空,万一我管不下来,岂不是对太太失了信?我想请太太先问一问他;现银我只有两万,要凑了补公家的亏空。替他还债,只有拿我的首饰去变掉。能值多少钱,现在也还没有把握。反正我有多少力量,太太一定看得到。” “要我问他,不如我先问你;你能替他还多少亏空?” “这是说我首饰能值多少?”震二奶奶念念有词地扳动手指,默默计算了好一会才说:“也不过两万银子。” “好吧!此刻就把通声找了来,等我问他。” 等曹震一到,马夫人自然是在堂屋里跟他见面;震二奶奶和秋月都避入隔室,只听马夫人语气沉重地说:“公事、私事都非了不可了!通声,你可再不能糊涂了!” “太太怎么这么说?”曹震陪笑答道:“今天不知道看我那儿又错了?” “不是说今天,是指你多少年来花惯、用惯;如今可再不能跟从那前样了。”马夫人问:“你到底有多少亏空——。” “没有多少——。” “你别抢着辩白,我不是查你的帐,是替你了事,你说实话,到底有多少?” 曹震也不过两万银子的亏空;但既然有人出头替他了事,乐得多说些,当即答说:“我不该欺太太,三万银子。” 马夫人心想,只差一万,事情不算难办;便又问道:“公家的亏空呢?”紧接着又加了一句:“这可是有帐的。”意思是警告他,勿报虚帐。 曹震也想通了,弥补公款亏空,未必能经他的手,虚报亦无用;当即答说:“总在十万左右,要查细帐才知道。” “我倒知道,不会超过九万。”马夫人问,“大前年正月里,四老爷上过一个摺子,谈亏空的事,你知道不?” “知道,是分三年补完。”曹震又说,“也不过那么一句话。” “这就是你糊涂了!自己许了皇上的;做不到是什么罪名?莫非你跟你四叔,都把这件事抛到九霄云外了?” “四叔倒是常提;这三年也完了一点儿。原来的亏空,不止这个数;那时是十二、三万。” “照你说,不过完了一个零头。转眼三年期限到了,上头问起来怎么说?” 曹震无言以答,低着头想,倘或翻出老案来细查;光是这件事,就能革职查办,也许还会抄家。念头转到这里,不由得就一哆嗦。 “这是一家祸福所关的事,我自己是没有力量;有力量我就都拿出来替公家补上。如今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请太太作主。” “哼!”马夫人冷笑,“亏你还是个爷儿们,只会说风凉话,慷他人之慨。你媳妇那里有那么多私房;就有,也不是该派要拿出来的。你既然知道一家祸福所关;你就没有力量,也该有句为一家祸福打算的话——不是只为自己打算;是替别人想想。” 看马夫人大有责备之意,曹震不免惶恐;且颇困惑,迫不得已,只好直说了。 “求太太明示,我该怎么替一家祸福打算?” 接着,马夫人一半告诫,一半规劝地要求曹震“改邪归正”。他说织造虽是曹俯顶著名字,但忠厚老实,不长于事务;要曹震多负些责任。能将花在嫖赌吃着上面的工夫,移到公事上面,便是为一家祸福的打算。 一番话说得曹震辩既不可;自承却又不甘,只是俯首无辞。见此光景,马夫人不由得又叹口气说:“看你这样儿,似乎还不大服气。我话是说得重了点儿,如果你不体谅我的苦心,也只好由你了。” “那里,那里!太太的话是‘良药苦口利于病’,我心里只有惭愧。现在也不必多说,只请太太看着,我会不会改。” 有这句话,使得马夫人略感安慰;便即说道:“你平时有一样好处,豁达大度;你媳妇再能干,到底是女流,只有你让她一点儿。如今你倒说一句:是不是搬回去?” 这使得曹震大感为难;想一想只有闪避之一法,当即说道:“这两天月亮好,鉴心山房的两株桂花,开得正盛。我在那里赏赏月,看看书,清静几日,精神反倒好得多了。” “月亮有下去的时候;桂花也快谢了。到那时候怎么样?” 曹震不料马夫人有此一问;自己为自己的话拘住了,只好答说:“那时候我自然搬回去。” “好!”马夫人咳嗽一声说:“来个人。” 丫头们奉命回避,都躲得很远;一时无人,震二奶奶便将秋月推了一把。 秋月却也省悟了,赶紧掀门帘出现;曹震一楞,尖声说道:“原来你在这里!” 秋月微笑不答;走到马夫人面前,只听她问:“震二爷的话,你听见了吧?” “听见了。” “‘丈夫一言,驷马难追’,震二爷不能说了话不算;你看看,二十几里头,那一天日子好,让芹官来接他二哥回去。” “其实,”秋月看一看曹震说:“过节那天,人月双圆,才是好日子。” 曹震不答;马夫人也不作声,只以眼色示意,秋月便不再多说了。找了皇历来看,过了下弦许多好日子,便即说道:“二十四、二十五、二十七、二十九都好。请太太挑吧。” “让震二爷挑!” 曹震心想,事到如今,索性痛快些;便即应声:“就是二十四好了!” 马夫人深深点头,表示满意;接着对秋月说道:“回头你跟春雨去说,二十四备桌酒;作为芹官送的。让小厨房开了帐,直接到我这里来支银子。” “太太何必又操心?我知道有个厨子,做全羊席能比别人多出十二道菜;几时我把他找来,专门请太太。”曹震又说:“这个厨子的手艺,确是高人一等;原是年大将军从西边带来的。” “罢!罢!年家的人少惹吧!”马夫人接着又说,“通声,有几件事我交代你,打明儿起就得上紧办。” “是!太太吩咐。” “第一,究竟亏空多少公款,得仔细算一算;你们夫妇俩,打明天起,分头看帐,把确数查出来。你看这得多少时候?十天行不行?” “这很难说,”曹震答说:“既然太太定了限期,我总在限期内完事就是。” “第二,你明天上午就写信给你四叔,把这件事告诉他,说已筹出五万银子,亏空至少可以补一半——。” “我插句嘴。”曹震打断她的话说,“这所谓亏空公款,跟以前老太爷亏空盐课不同。盐课是要解户部的,该解未解,便是亏空。如今织造上的亏空公款,只不过应该给商人的,欠着未给;应该解内务府的缎子之类,还差着多少,折算银子,应该是几何数目。这跟亏空盐课,欠解一两,便是一两,有个虚实的不同。” 马夫人在这上面,不大明白;便即问说:“怎么叫虚实不同。” “譬如,贡缎额定每匹二十四两,成本二十两不到;这里面就有四两虚头,换句话说,只要二十两银子,就能完二十四两的亏空。再如该给商人的款子,多少可以打个折扣,这里面也就有虚头了。” “我明白,你是说,若有十万银子的亏空,只要八万或者九万,就能补完。” “正是!”曹震紧接着说,“不过我的意思,还不止于此。倘或有把握,此刻就可以奏报,亏空已经补完,欠解多少绸缎,加工赶办,定在什么时候报解;至于该给商人的,只要讲定了折扣,付款的时候,尽可以说,已经了清了;上头不会知道,也用不着知道。这一来,不是面子十足?” 马夫人一面倾听;一面频频颔首,“你的话也不错。不过,到底要有把握才行。”她说,“等我跟你媳妇仔细核计了再说。你明天给你四叔写信,先把咱们这番策画告诉他。” “是。”曹震又问,“还有什么吩咐。” “还有,”马夫人想了一下说,“照你所说,你的事就多了;欠解多少绸缎,如工料有着,得多少时候赶得出来?你得跟衙门里仔仔细细去商量。” “是!”曹震陡觉精神一振;因为工料经手,个人亏空不必妻子慷慨,亦可望弥补。 从第二天起,曹震夫妇各忙各的。震二奶奶光明正大地派人去找曹世隆来对帐:一直到八月十四才找到。 见了面,震二奶奶不问他到那里去了,只说:“四老爷来信,要历年公款收支的确数。你经手的款子不少;去年就没有清核;如今可不能再拖了。” “回二婶儿的话,”曹世隆眼观鼻、鼻观心地答说,“去年的帐没有结,是因为二叔挪用了一笔款子。” “谁许你让他挪用的?”震二奶奶沉着脸说:“他得把公私分清。” “是!下一回不敢了。这回请二婶儿准我报销吧!” “也罢,这笔帐我跟你二叔算。”震二奶奶将一张清单放在桌上;然后问说:“你的帐带来了没有?” “带来了。” “那你就在这儿对吧!”震二奶奶手一指,“那儿坐,有不明白的地方来问我。” 于是曹世隆到靠壁的另一张方桌上坐下;眼看着帐,心却在震二奶奶身上。他已经打听过了,曹震仍旧独宿在鉴心山房,可见夫妇并未和好;然则震二奶奶何以又敢不避嫌疑,公然找了他来。这个疑团不打破,心里七上八下,帐也对不下去了。 因此,他索性将帐目丢在一边,不住偷觑震二奶奶;只见她正在料理过节的琐务,人来人往,或者回事,或者请示,震二奶奶手挥目示;三言两语便即打发。不过半个时辰,便已清闲无事。 然后是小丫头端了脸盆来,震二奶奶洗手剔指甲,又拿粉扑匀一匀脸,方始起身走了过来。 曹世隆急忙站起;只听震二奶奶问道:“对得怎么样?” “还没有对完。” “慢慢来!”震二奶奶有意无意地回身看了一下,除了远处的丫头以外,别无他人,方始压低了声音说:“回头我有一个信封给你;你拿回去悄悄儿看完,照我的话,切切实实办妥当。” “是!” “帐今天对不完,明天再对。”震二奶奶恢复了正常的声音。 “是!” “带几个月饼给你老娘。”震二奶奶接着便叫过一个小丫头来吩咐:“你去跟你锦儿姊姊说,拿八盒月饼,要净素的;隆官她娘是长斋,别弄错了。” 小丫头答应着去了;震二奶奶也缓缓移步,曹世隆便跟在后面相送。 花厅外面又有人往来不断,一时找不到机会说话;直到花厅门口,她可不能不说了。 “月饼拿回去,你先打开看看,只怕装错了;要印着绿寿字的,才是素月饼。” “我知道。”曹世隆答说,“我一定先亲自打开来看一看。” “对了!亲自检点一遍,也是你的孝心。” 两个人都把“亲自”二字,说得特重;无疑地已取得了默契。 回到家,将八盒净素月饼,逐盒打开来看,果然发现一封信;曹世隆看完,默记于心。第二天仍旧进府去对帐,到得日中便对清了。 “回二婶的话,”他去交帐,“照帐上算,我溢支了三百多两银子;尽年前交清。” “你有多少先交进来,别让人说闲话。” “是!我尽力先凑一半交进来。”曹世隆又说,“最近有什么差使,还求二婶儿派我一两趟。” “最近倒是有件事,不过是苦差使。” “反正‘皇帝不差饿兵’,就苦差使也比在家闲坐来得强。请二婶吩咐。” “你要到苏州去一趟;把进贡的东西运了去,托苏州带进京。” 原来内务人员派任监、运、关、织各项差使,四时八节照例有当地方物土产进献。康熙年间,曹寅在日,每次进贡,都是一船,除了“孝敬主子”以外,还得分润勋戚王公、至亲好友;如今不比从前,只得宫中一份,常是托由苏州织造衙门代进;运价照数摊派。这样的差使,曹世隆也干过几回,不必细问规矩,只问那一天动身? “就这几天。等我问一问,看预备好了,再通知你。” “是。”曹世隆又陪笑说道:“府里大家采办,东西又便宜又好;侄儿想捡个便宜,请二婶替我要两箱冬笋,价款照缴。” “两箱冬笋,你一家四口,吃得完吗?” “拿来送礼。平常欠的人情很多;要还还不起,只好拿这些东西来点缀点缀。” “好吧!我给你两箱就是。” 过了四天,震二奶奶派人来请;到得府里。只见轿厅中箱笼箩筐,已堆得不少。 “东西差不多齐了。有四十条金华火腿,明天才能送来;后天一早装船,装好就走。” “船雇了没有?” “雇好了。你后天一早来就是。”震二奶奶又说,“你要的两箱冬笋带了回去。一共十六两银子,你也不必缴价,就算津贴你的零用好了。” “谢谢二婶儿!”曹世隆笑嘻嘻地请了个安。 他原是坐了车来的,当下将两箱冬笋运了回去;央车夫搬入堂屋,告诫妻儿,不准动它。到了半夜里,悄悄起身,打开木箱,拨开浮面的一层冬笋,里面另有两只八角包铁,极其坚固的樟木箱;上面斜角交叉,满浆实贴着两张封条。封条交叉接缝之处,有震二奶奶亲笔的花押,是一个“兰”字。 曹世隆小心翼翼地用一只麻袋,将两只樟木箱装好,扎紧袋口,推入桌下。第二天上午,雇一辆车,将麻袋运到水西门利和当铺,找朝奉方子忠去打交道。 “两口箱子,每口当五十两。” 方子忠将箱子提了一下,从分量中便已大致可以判断,内装何物;便即问道:“是谁的东西?” “何必问它?多年的交情,莫非你还信不过?” 方朝奉沉吟了一会儿问道:“怎么样起票?” “抬头写‘兰记’好了。” 于是方朝奉关照下去;不一会起来两锭官宝;一张当票,当主是“兰记”;写明“原封杂物两箱”。曹世隆看清收好;携着两枚元宝,告辞而去。 方朝奉却不敢怠慢,吩咐将这两只樟木箱置放在他卧室床下;然后备个柬帖,请上元县的颜巡检晚上来吃酒消夜。 到得二更时分,颜巡检巡查已毕,踏月来赴方朝奉之约。入座之先,方朝奉悄然说道:“颜老爷,先谈一件公事;今天收进两箱东西,请你过目。” 原来当今皇帝即位,迭兴大狱,动辄抄家,所以仕宦之家,一有风吹草动,总是先将财物宿存他处。但财帛动人,即令是至亲好友,亦有干没的情事;或者原主获罪到案,供出寄存某处,为了逃避窝藏的罪名,索性来个矢口否认。因此,有人想出一个办法,以当铺为窝家,名为质当,实是寄存。相熟的当铺,或者当主是有身分的人家,原有整箱寄当,只凭封条,不问内容的规矩;而当铺不论大小,都讲信用,那怕当一副金镯子,当票上照例只写“黄铜镯一副”,而取赎时必为原物,绝不会真的化金为铜。因此,以当铺为窝家最稳妥不过;获罪抄家,只要有此一纸当票,财物多少可幸免入官。 这个巧妙法子,行之未久,即为朝庭识破;却不便公然禁止,只密饬各地督抚,转令属下,严加查缉。颜巡检职司缉盗捕贼,追查赃物;奉到命令,秘密通知辖区当铺,倘有此类情事,必须报告;知情不报,以窝藏赃私定罪。方朝奉一向谨慎小心,自然格外恪遵功令。 看了封条,也掂了掂箱子;颜巡检才问:“是那家来当的?” “织造曹家。” “曹家!”颜巡检神色懔然,“这两口箱子里,不知是什么奇珍异宝?能不能打开来看看?” 打开来也不难,满浆实贴的封条,用烧酒噀湿,一样可以细心揭开;一把锁除非灌了铁浆,也决无不能打开的道理。但方朝奉要顾信誉,便即陪笑说道:“你老留我一张饭票子!这件事倘或教我东家或同行知道了;我只有回家抱孩子。” 颜巡检一笑而罢,入座饮酒;话题仍不脱那两口箱子,“‘兰记’是谁?”他说,“看笔迹是妇道人家。” “大概是曹家那位掌权的少奶奶。” “莫非是有名的那位震二奶奶?” “多半是她。”方朝奉问:“颜老爷也知道她?” “怎么不知道?”颜巡检说:“旗人家的少奶奶,不大避人的;我见过两回:一双风流凤眼,扫到你心里就会一跳。” “那,”方朝奉笑道:“看起来颜老爷不知心跳了多少回?” 颜巡检哈哈大笑;眼睛眯成两条缝,是一双色眼。 “言归正传。”方朝奉正色说道,“曹家原是相熟的;只为你老上次交代,制台对这件事很认真,别大意了,自己找倒楣。所以这会儿特为请了你来;事情弄清楚了,不知道你老打算怎么办?别弄得让我对不起人。” “怎么?”颜巡检一时想不明白,“你怎么会对不起人?” “如果这件事你只搁在肚子里,当然无所谓;倘或往上一报,闹出什么事故来,让外头知道了,是我告诉你老的,那一来不但我对不起曹家,而且风声一传出去,谁还敢上门来照顾我?” “这——,”颜巡检踌躇了,“你这一说,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上头是怎么交代的?” “县大爷交代我,一有这种事,就得查报。”颜巡检说,“那时正是年大将军抄家,各省都查出有他寄顿家财的地方;知情不报的官儿不知坏了多少。” “曹家跟年大将军可是毫不相干;而且曹家现任的织造,一时少现银花,找上当铺来,也是官宦人家常有的事。”方朝奉终于正面提出要求:“我看不必报吧!” 颜巡检心里在说:你要我不报,你自己不会不报?如今卸了自己的责任,却又来做好人;将来不出事则罢,一出了事,你说你报给我了,责任全在我身上。我可不那么傻。 念头还没有转,方朝奉倒又开口了,“喔,”他像突然想起来似地,“我给你老留着一样好东西呢。” 说着,他起身从抽斗中取出来一个小布袋;由剪碎的粽箬中掏出来一块汉玉,油光闪亮,“盘”得很够功夫了。 “这是满当的东西,本利才十五两银子;知道你老好汉玉,特为给你留下来的。” 颜巡检心中的不快,顿时消失,接过玉来就灯下细细把玩了一会,点点头说:“东西不错!” “喔,”方朝奉有意凑兴,“这玩意叫什么?” 问到这上头,搔着颜巡检的痒处,他很起劲地说:“这叫玦。圆的是环;有缺口的就叫玦。那时作的,实言直奏;一次不听劝二次;二次不听劝三次;三次都劝不回,知道忠言逆耳了!自己带了行李出城去住着,看上头的意思,说不定会充军。上头如果赏这么一个玉玦;那就乖乖儿上路好了。” “原来玉玦还有这么一个用处。”方朝奉又问:“倘或赦了他的罪呢?” “那就赏一个玉环。环者还也;是准他回家。” “怪不得!如今充军,准赎回来叫‘赐环’。” “对了!”颜巡检很高兴地,“你一点就通了。” “还不是你老的教导。”方朝奉说:“颜老爷,你不但上马捕盗,下马还能做考据,真正博古通今,文武全才。” 一顶高帽子套得颜巡检飘飘欲仙,谈兴与酒兴俱高,直到深夜,方始告辞,“这块玉,承情之至。”他拱拱手说:“明儿我叫人送十六两银子过来——。” “几两银子小事——。” “喔,”颜巡检也抢着说:“我刚才说的那件事,我想起一个人,得跟他商量一下,看怎么办才妥当。反正你放心,绝不会让你对不起人。” 他又歉然地解释:“老方,不是我不痛快;实在是这件事关系太大。当今皇上你知道的,看似不要紧的事,说不定就会脑袋搬家。为朋友两肋插刀,别的罪过,我也认了;这一行罪,可不行!脑袋没了,可怎么来跟你喝酒,谈汉玉?” “不错,不错!”方朝奉笑着送他出门,“只别让我对不起人;你老怎么办都行。” 颜巡检倒是很重视方朝奉的叮嘱;第二天专诚去找他的一个朋友,正就是“吴三老爷”吴铎。 听他一说来意,吴铎心中一动;很注意地听完了,略想一想说道:“这件事可大可小;也许没有关系,也许关系很重。曹家这两年,碰了上头好几个钉子;或许得了什么风声,先作部署,亦未可知。老颜,你来问到我这件事该怎么办;我倒要先问你,曹家来当东西,到底是真当,还是假当?” “自然是假当。” “你怎么知道?” “从方朝奉口中听得出来。” “方朝奉又何尝知道人家是真当,还是假当?”吴铎又说“老颜,我告诉你一个试验的法子,你去问方朝奉,东西是谁拿来当的?” “这,这,”颜巡检莫名其妙,“这就能听得出来,是真当,还是假当?” “对了!验得出来。”吴铎说道:“大户人家太太、少奶奶,有急用而一时手头不便,当当也是常事;不过总是找贴身丫头或者老妈子去办,这是真当。若是假当呢,其中有许多说法,得找能干的.99lib.听差办得了。你懂得这个道理了吧?” 颜巡检当然懂了,而且立即派了一个小厮去问;须臾回报:方朝奉说是曹家一个族人来当的。 吴铎心中暗喜,料准了是曹世隆。在颜巡检面前,当然声色不露;只说:“看起来是假当。老颜,这件事有两个办法,一个是直接了当,据实照报;顾不得方朝奉了。若要顾方朝奉呢,比较麻烦;你得时时刻刻留心曹家,无事最好;倘有风吹草动,赶紧呈报,免得连累。” “麻烦就麻烦吧!”颜巡检毫不考虑地说,“方朝奉的交情,不能不顾。吴三哥,你消息灵通;这件事还得请你照应,万一曹家出什么事,先赏我一个信。” “自己弟兄的事,还用说吗!” 等颜巡检道谢辞出;吴铎立刻去找孙胡子。上次为了想堵曹世隆跟震二奶奶,劳师动众结果扑了个空,一无所获;这两个人的性情都好强,一直不服这口气。如今起来又有新的机会,当然不肯放过。 “这件事有两个看法,也是两个做法。一个看起来孽缘未断;只不知道他们在那里兴云布雨,咱们接着前面未竟之功再干。这得下水磨工夫。你看呢?” “你先别问我。”吴铎说道:“不还有个看法吗?” “还有个看法,是曹家只怕真的出事了!你去打听看,咱们先下手为强!” “怎么叫先下手为强?” “摆明了跟震二奶奶说:光是潜移家财这款罪名,就叫曹家吃不了兜着走。问她如何了结?” “怎么问她?”吴铎想了一下说:“只能找曹世隆。” “自然。找他就行了。” “好!咱们就找他。” “慢着!找他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孙胡子说,“他见了你魂都吓掉了,肯来吗?得另外找个人骗了他来。我想,不如仍旧找赛观音。” “不错,一客不烦二主。” 于是派人将赛观音邀了来,仍由孙胡子来跟她谈判。 “上次一千两银子,没有让你挣到,实在过意不去;这一次又有机会了,不找你不够义气。张五嫂,你干不干?” 赛观音又惊又喜,以为他们发现震二奶奶与曹世隆的幽会之处,急急问说:“在那儿?” 这三个字在孙胡子与吴铎听来,竟是答非所问,不知所云;不过她脸上的表情,也不难猜到她心里。孙胡子先不明说;含含糊糊地答一句:“回头你自会知道。你先说干不干。” 赛观音要帮曹震,当然不会跟孙胡子合作;但如说“不干”,便无法获知“在那儿”,因而坚决地答一句:“当然干!” “这一回不必像上回那样麻烦;你只干一件事好了。”孙胡子问:“你能不能把曹世隆约出来?” “约到那里?” “约到那里再琢磨。你只.99lib.说,有没有把握把他约出来?” 赛观音心想,只说有关震二奶奶的消息,要私下问他;就一定能将他约到。于是深深点头,简洁地答一个字:“有!” “这就行了。”孙胡子说,“约到什么地方,我们商量好了再通知你。” 这是一个难题,赛观音若有事找曹世隆,自然是请他到家来谈;约到任何地方,都足以令人生疑,踟蹰却步。 “只有约到赛观音家。”孙胡子说,“不过她有夫家,也有娘家,看那里便于行事;便约到那里好了。” “我想也只好如此。” 略为查访一下,发觉赛观音的娘家很合用;原来她家本替城南吴家看守宗祠,父死子继,如今由赛观音的哥哥顶著名,但却在城里另作木器营生;留下妻子在吴氏宗祠的偏屋中,侍奉老母。那里地段荒僻,有何动作,不畏人知;正好用来勒索曹世隆。 于是将赛观音找了来,由孙胡子跟她谈判,“张五嫂,”他说,“这一回只借你的地方,请你出一出面;不论事情成功不成功,奉送一千银子。你乐意不乐意?” “这样的好事,我怎么不乐意?”赛观音问道:“不过到底该怎么办,请你说清楚些。” “是这样,请你派人去约曹世隆,说有关震二奶奶的事要告诉他;这件事关系很大,要避人耳目,所以你约他到你娘家来见面。” “原来你们连我娘家在那里都打听过了。”赛观音略为想了想答说:“好!我去约他。约好了来给你们回话。”接着又问:“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无非问他几句话而已。” 看他们不愿透露,赛观音也就不必再追问;回到家通前澈后想了一遍,便到兴儿家,跟他娘留下了话,要兴儿去看她。 第二天上午兴儿来了,赛观音便问:“那天你说你们二爷跟二奶奶讲和了;这几天怎么样?” “这几天蛮好。那天由芹官出面备了桌酒替他们夫妇劝和;二爷当天晚上就搬回去住了。”兴儿又说,“多亏得芹官,他劝二奶奶拿钱出来替二爷还赌帐;二奶奶听他的话,给了二爷一万银子。这阵二爷很阔;你该上上劲才是。” “我在家,有劲也使不上。” 兴儿沉吟了一会说:“谁让你是我妈朋友呢?等我来替你拉一拉。” 他说到做到,第二天晚上就将曹震拉了来;张五福事先已经避开,两人在卧房,关紧了门窗说知心话。 “恭喜你!夫妻和好。本来嘛,一夜夫妻百夜恩,我们旁人不该多事的。” “你别犯酸!”曹震很坦率地,“我是看她替我还帐的分上,敷衍敷衍她;我喜欢的还是你。”说着,搂住赛观音亲了个嘴,然后从身上掏出簇新的一只蒜条金的镯子,替她戴上。“总算你还有点一良心。”赛观音掳起衣袖;将金镯子捋到上臂,放下袖子说道:“我倒问你,如今若是有人要跟震二奶奶为难,你怎么样?” 曹震悚然一惊,急急问道:“谁要跟她为难?” “没有人,我不过假定而已。” 曹震以为是她对震二奶奶余憾未释,打算搅点是非;当即正色说道:“你别胡来!我老实告诉你吧,她除了替我还赌帐;这几天还在忙着筹款子替四老爷还亏空。你如果要跟她为难;就等于跟我们一家为难。” “我怎么会跟她为难?我不敢;我也没有那个能耐。”赛观音笑道:“你想到那里去了?我跟震二奶奶为难,不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 “那么,你怎么会想出来问这么一句话;总有人跟她为难的意思吧!” “好了,好了,话越说越多。别提了。” 曹震也觉得秋宵珍如春宵;这晚上还得赶回去,犯不着将温馨缱绻的辰光,虚掷在无谓的争执上,因而也就只动手不动口了。 要回绝吴铎很容易,一句话就可了事:约了曹世隆,他不肯来。但赛观音却不愿这么做;因为她对震二奶奶与曹世隆究竟是不是还有幽期密约;相会又在何处这件事,始终具有极浓的兴趣?若有打听的机会,绝不愿放弃。 回绝了吴铎,便是放弃了这个机会。因此,她决定采取拖延的手法,第一回说约曹世隆不容易,须避人耳目,拖了两天;第二回说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约他的机会,偏偏曹世隆不在家,只好过几天再约。就这样一回一个花样,拖了有把个月;吴铎固然失望,她也一无所获,因为每次见面总想套问她所有关切的那些事,吴铎便迎头拦一句:“五嫂,你不必问: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但就在这个把月的日子中,事情起了根本上的变化;方朝奉把颜巡检又请了去,告诉他说:“曹家的两口箱子,前天赎回去了。我特为请你老来,告诉你一声;万一出了什么事,要找我要这两口箱子,可是没有的。” “我知道了。”颜巡检说:“好在我也没有报。” “那就再好都没有了。”方朝奉极其欣慰地说,“这件事一点痕迹都不留,干干净净,大家省心。” 接着在闲谈中提到,来赎当的不是原来送当的人;是四名北方口音中年汉子,看打扮像是官差。颜巡检心一动,觉得有些不大对劲;于是去找吴铎谈这件事。 吴铎一听,心里非常不舒服;他平时以智计自负,加以有孙胡子这么一个“军师”,平时出些什么花样,总能办成。唯独这一回,两番落空;隐隐然觉得似乎斗不过震二奶奶与曹世隆,这口气却有些咽不下。 “老颜,不是我吓你。”吴铎神色懔然地说,“这件事怕要妨你的前程!” “怎么?吴三哥,”颜巡检急忙问道:“你倒说个缘故我听!莫非就为的当时我没有报;那也你说的啊!” “不错!我也有点错;不过我也提醒过你,最好是据实呈报,倘或要顾方朝奉的交情,暂且不报,麻烦很多。现在就是个麻烦;不过也还来得及。” “你说,你说,该怎么办?” “照实补报,这篇文章还不好做;我替你起个稿子,你明天来取。” 要他“明天来取”的原因是,吴铎要跟孙胡子去仔细推敲。听罢经过,孙胡子想了想说:“东西已不在南京了。你派人到周老四那里去抄一份过境官员的名单来。” “你的意思是,让过境官员替曹家把东西运去了!” “差不多。” 吴铎便亲自去找周老四——上元县的驿丞;过境官员除非奉有特旨,微行查案,否则都逃不过他的耳目。所以光是抄这十天过境的官员,便足足写满两张纸之多。 孙胡子接到手里,逐项细看;看到快终了的地方,微微一笑,“错不了!”他得意地,“就是他。” 吴铎凑近去一看,孙胡子所指的那一行是“内务府广储司主事马,奉旨赴镇江金山寺勘察修佛阁工程回京,随带下人五名;住两日。” “曹家跟马家至亲,又是内务府;这个马主事,当然是可以受托寄顿财物的。” 吴铎点点头又问:“你有多少把握?” “总有七、八分。” “既然如此,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这一段也叙了进去。” 孙胡子想一想说:“也罢!说得含蓄些好了。” 于是他提笔替颜巡检拟了一个禀帖说:“据水西门利和当朝奉方子忠面称:曹织造家派族人曹某,押当加封杂物两箱,计银五十两。事本寻常,无足为异;不意日前又据方子忠面称,上开箱子两口,已由当主赎回;赎当之人共四名,口操北音,形似差官。窃思既为家用杂物,当银不过五十两之数,何致动用形似差官者四人赎当。然则情节显有可疑;经职查访,风传此两口箱子,内储之物,价值不赀,已由其至亲携带到京云云。职责所在,理当呈报。” 颜巡检也是公事老手,一看所拟的稿子,将他以前知情不报的失职之处,遮掩得不露丝毫痕迹,颇为高兴,也颇为感激。当下再三道谢;随即亲笔誊正,递了上去。 一看他已照自己的预期去办;吴铎还有第二步动作,便是约曹震在秦淮河房喝酒。见了面自道相邀的缘故,一则是久未晤面,一叙契阔;再则是有几句“不足为外人道”的话相告。 “曹二爷,”他问:“令叔进京好几个月了,何以至今还没有回来?” “京里另外有临时奉派的差使。”曹震随口编造了一个理由,“恐怕要在京里过年了。” “没有什么别样消息?”头一问是寒暄;这一问弦外有音,曹震何能听不出来?心里一沉,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平静地问说:“吴三哥,你说该有什么消息?” 见此光景,吴铎自然也有戒心,怕话中有了漏洞,让曹震抓紧了追问,难以应付。即忙闪了开去,“我也是出于关切,随便问一问。”他说:“曹二爷别认真。” “是,是。”曹震表现了很谅解的态度,“不过,吴三哥如果听到什么,想来总会告诉我的。” “当然,当然。”吴铎赶紧收科:“只不过外头对令侄的批评很坏,请曹二爷稍为留意、留意。” “喔,”曹震问说:“是指我请吴三哥管教过的那个族中舍侄;外头的批评怎么说?” “无非说他遇事招摇;不甚安分。”吴铎又说:“这也是一般的风评,未必真有其事。总之,请曹二爷多多留意就是了。” “是的。多承关照,谢谢,谢谢。”说着曹震举杯相敬;由此开始,就只谈风月了。 第十七章 进后堂作了揖,颜巡检问道:“堂翁见召,有什么吩咐。” “请坐,请坐。”上元曾知县很客气地,“昨天制台特为找了我去,对老兄很夸奖了一番,说你肯实心办事;连我面子上也很光采。” “这都是堂翁的栽培。” “不敢当,不敢当。”曾知县紧接着说:“不过制台要我再问一问,老兄公事里所叙的,可有一句虚言?” “句句是实。” “那好。”曾知县深深点头;然后又放低了声音说:“曹家方面的情形,你还得多费心,常常打听打听。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务必随时让我知道。” “是!” “今年‘大计’;老兄必是‘上考。’” 听说考绩列为上等,升官有望:颜巡检即时请安道谢,笑嘻嘻地退了出来。曾知县也很满意,因为他那一声“句句是实”;对两江总督范时绎足可交代了。 原来自康熙年间起始,就有一种密奏制度。上下交通,原有极严的体制,地方官虽说当到监司,便有题奏的资格;但藩司、臬司既为督抚属官,遇到公事上有所陈说,当然先报督抚;督抚若认为有出奏的必要,自会处理,不劳监司越级陈奏。因此若说藩臬拜摺,必是参劾督抚;而监司参封疆,在朝廷亦视为大忌。因为如此,监司虽说亦有题奏之权,但这份权力,可说根本没有使用的机会。 亦因为如此,朝廷对地方上的情形更隔膜了,一切只听督抚的陈奏;连监司是何意见,都无从得知,都莫说道府州县。 为了不使下情壅于上闻,先朝才创始了密奏制度,扩大耳目。各省除将军、督抚、学政以外,凡是钦命官员,譬如织造之类,都可以规定必须亲笔缮写;到京呈递,不经通政司,而由大内奏事处,用黄匣呈御前。君臣万里,恰如咫尺相对;同时规定,除陈奏本身职司以外,举凡地方上一切与国计民生有关的事故,皆可陈奏。皇帝亦经常有所垂询;不论是否本身职掌,都须打听翔实,密密陈奏。高居九重,而阛阓琐屑,往往知其首尾,就靠的是这个密奏制度的运用。 当今皇帝,机心极深,对这个制度的运用,更是出神入化;他又另外发明了一套考查臣下是否诚实的办法——说穿了不足为奇,无非同中见异。譬如每年入冬第一场瑞雪,照例皆须奏报,大家都说得雪八寸;唯独有一人说得雪一尺许,此人的话是否可靠,就有疑问了。再如久旱得雨,亦须奏闻;如果只是一场小雨,对旱象的疏解,并无多大补益,而唯独巡抚道甘霖沛降,欢声雷动,今年必仍丰收;便可料定此人居官,务为矫饰,只报喜、不报忧,更不知民生疾苦为何物。这样的封疆大吏,必遭黜陟。 这个办法行之既久,奥妙不成秘密,因此督抚密奏,无不存着戒心,力求真实;颜巡检的报告,需要进一步查证,亦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这时的两江总督又称江南总督,是名臣之后,他家本出于苏州范氏;始祖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到了明朝嘉靖年间,出现一位兵部尚书,名叫范锶;他的儿子叫范沉,因为立了军功而授为沈阳卫指挥同知,范家从此落藉辽东。 范沉有孙子叫范文程。当清太祖起兵时,范文程是一名秀才;不知以何因缘,竟报效了清太祖;相谈之下,清太祖大为倾服,从此做了幕后的军师。及至清太宗接位,更见重用;清兵入关得天下,公认得力于两个汉人,一个是洪承畴、一个就是范文程。 范文程有六个儿子,第三子叫范承勋,官至兵部尚书;他就是范时绎的父亲。范时绎在康熙末年还只是一名佐领,当今皇帝即位,升调为马兰峪副将,短短四五年间,官符如火,竟得出任财雄势大的两江总督,只为他的一桩差使干得出色,才能大蒙恩眷。 这桩差使就是看守十四阿哥恂郡王。当今皇帝夺位之初,母以子贵的仁寿皇太后,心疼小儿子恂郡王;一直跟做皇帝的大儿子赌气;皇帝心想,恂郡王如果住在京里,无法禁止他不跟太后见面,而一见了面,母子抱头痛哭,实在不成样子。为此伤透脑筋;最后是那个以姚广孝第二自命的文觉,想出来很绝的一着,在雍正元年四月,先帝奉安时,降旨命恂郡王在陵寝附近居住,俾“得于大祀之日,行礼尽心。”目的就在将他跟太后隔离开来。 圣祖仁皇帝的陵,名为“景陵”,在遵化州的昌瑞山;此山之北即为长城,自东而西有青山口、喜峰口、罗文峪口、马兰峪关;此与简称马兰关是守御要地,明朝中叶、蒙古几次由此处入寇,因而特设总兵一员,负防守之责。到了清朝,内外蒙古已绥服,马兰关不再是备边重镇,但因陵寝要地,需要严密保护,所以保留着原来的编制,并不裁撤。 及至恂郡王奉旨看守景陵,住在昌瑞山以南的汤泉,亦归马兰关总兵保护;此时的范时绎已由副将升为总兵,深喻皇帝的意向所在,不必叮嘱,便负起严密看守的责任,恂郡王住处附近,经常戒严;由汤泉通往京师的唯一一条大路、设置多处关卡,盘查极严,行人形迹,稍有可疑,就会被挡住,甚至带入营内,仔细查问。 而且还破获了许多恂郡王迹近“谋反”的“逆迹”;有一次还捕获了一名叫蔡怀玺的“奸人”,说是到恂郡王住处去投书,称恂郡王为“皇帝”;称皇九子允?的生母为“太后”。范时绎得知此事,特为去查问;据说恂郡王包庇蔡怀玺,将书信中“大逆之言”的一部分裁掉,余下不关紧要的部分,交给范时绎,关照他“酌量完结”;而范时绎据实奏陈;因此大得皇帝的赏识,在雍正四年四月,特旨派置两江总督,一直至今。 这在范时绎,当然要感恩图报;同时他亦很清楚,他之得宠以及调任两江总督,是皇帝看他能尽稽察之责,要他到江南来整治年羹尧、隆科多以及其他一班向于“八贝子”及恂郡王的“奸人”。因此,其他政务都可以摆在一边,唯独对于这方面,丝毫不敢放松。 至于曹家的事,他虽知道曹俯为人忠厚谨慎;而且当夺嫡纠纷闹得朝野震动时,曹俯尚未成年,不可能是“八贝子”一党。只是曹寅在日,对各王府都有交结;同时老平郡王讷尔苏,代掌抚远大将军印信、未能达成皇帝的委任,是否对恂郡王存着庇护之心,亦颇可疑。既然如此,对曹家的稽察,宜严不宜宽;所以接获颜巡检的禀报,在密奏中详细陈述事实虽无增添,语气却颇严重。 到得雍正五年十二月初六,皇帝已再无心腹之患。首先是年羹尧,以九十二款大罪赐死,一子年富被斩,其余诸子年在十五以上者,充军极边,永不赦回,亦永不得为官;其次是八阿哥胤祀、九阿哥胤禟,在幽禁之中不明不白地送了命,皇帝称之为“伏冥诛”;再次是隆科多,犯重罪四十一款,皇帝开恩“免其正法,于畅春园外附近空地,造屋三间,永远禁锢”,但预言“皇考在天之灵,心昭鉴而默诛之”,命运就可想而知;最后便是这位为王公大臣会审二十款大罪的延信。 延信的祖父就是太宗的长子肃亲王豪格,与皇帝是共曾祖的堂兄弟;他跟老平郡王讷尔苏一样,亦是受命掌抚远大将军印信,而不知感恩图报,竟站在胤祀与恂郡王这一面,且对年羹尧亦隐然庇护,因而为皇帝所恶。王公大臣会审定罪,奏请“按律斩决”;皇帝决定“从宽免死,着与隆科多在一处监禁”,静待先帝“昭鉴”一起“默诛”。至于十阿哥圈禁高墙;恂郡王圈禁寿皇殿旁特建的小屋中,派内务府护军严密看守,说什么也不足以为患了。 这五年真是费尽心机;皇帝自觉耽误了太多的珍贵光阴,始终未能念兹在兹的在整饬吏治一事上,放手大干。 如今毕竟一切都过去了;真正发抒抱负的日子开始了。 他的抱负是让天下百姓都能安居乐业。阛阓不惊,才能安居;轻徭薄赋,才能乐业,因此,他所著重的两项要政是:捕盗与肃贪;当然,更重要的是斥退疲软不谨的官吏;奖进清勤干练的人才。 皇帝对于用人,除了部院大臣、督抚监司,以及武官的将军、都统、提镇以外,比较不关紧要的差缺,都要问一问怡亲王胤祥;不过怡亲王亦很谨慎,徇私庇隐,不敢过分。就因为如此,当皇帝出示范时绎的密奏以后,怡亲王即不便替曹俯讲话了。 江南三织道,高斌是新任;孙文成年迈力衰,早就决定要调动的;这一下,连曹俯的差使亦不保,而且还麻烦。 银鱼紫蟹的火锅,正吃得热闹时,门上送来一封信,却不是送给主人朱实的——内务府总管尚志舜,有封信给曹俯,送到曹颀家;由于信封上标着核桃大的一个“急”字,所以曹颀特为派人送到朱家,转给曹俯。 “尚老七要我马上去一趟。”曹俯将信递给朱实,“好在很近,我去走一遭再回来。” 信只寥寥两行:“乞即顾我一谈。伫候。”语气却很紧急;朱实便不拦他,只说:“我也是‘伫候’。” “我一定回来。” 回来是回来了,而且很快;因为尚志舜的住宅,距离朱家只得两条胡同。但是,曹俯的脸色却不很好。 “有个消息很奇特,说我家有人拿财物暗中寄顿他处,尚老七私下告诉我,说怡王把案子交给庄王了。” 朱实诧异而疑惑,“什么案子?”他问,“是不是有人参了一本?” “不知道。”曹俯答说,“我问尚老七,他也说不上来;我已经托他去打听了。”他又问:“你在府里听到了什么没有?” “一无所闻。如果有这样的消息,我当然马上就会通知。” “这,这就有点奇怪了。”曹俯想了一会又问:“你今天下午跟郡王见了面没有?” “没有。” “那也许还来不及告诉你。”曹俯脸上稍见宽舒了,“明天请你替我问一问。” “是的。我明天一进府就去见郡王。” 郡王就是平郡王福彭;他在内廷行走,跟怡亲王每天都在朝房中见得到面。若有跟曹俯相关的事,要办理、要注意;怡亲王常会要当面告诉平郡王。这一回尚志舜所传来的消息,怡亲王不会不知道;而竟不告平郡王,直接交给管理内务府的庄亲王,事情就显得有些蹊跷了! 曹俯始而不安,原因在此。但听说朱实跟平郡王下午不曾见面,便设想着平郡王亦知其事,只是来不及告诉朱实,托他转达;照此看来,不是什么太严重的事,否则一定会即时找朱实去交代。 朱实也是这样想,但结论不同。 他相信平郡王不知道;换句话说,怡亲王并没有告诉平郡王。这是为什么呢?可能案情严重,需要保密;甚至是皇帝格外叮嘱,不可泄漏,所以才不告平郡王而迳交庄亲王查办。 话虽如此,却不敢将他的想法说出来,免得增添曹俯的忧虑。不过会不会有暗中转移财物的事,却不妨谈一谈。 “谁会做这种事呢?” “我想不出来。”曹俯苦笑着说,“舍间的情形,老兄总也有所知;反正小妾是绝不敢的。” “通声呢?” “他也不会。”曹俯答说,“他常闹亏空,根本就无财物可移。” “这就不要紧了!闺阁私房,授受移转,毕竟与公家之事无涉。”朱实安慰曹俯,“请放心,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听得他这么说,曹俯心又宽了些;酒兴也好了些,仍算是尽欢而散。 送走客人,回到上房;少不得要跟碧文谈这个意外消息,“照你看,”朱实问说:“谁会干这么一件事?” “季姨娘不敢;她也可怜巴巴地,根本没有什么东西。除了震二奶奶再没有别人!可是,”碧文又疑惑,“她好端端又为什么挪两口箱子出去呢?其中恐怕有误会。” “有误会!什么误会。” “老太太留下来好些东西,原说了归芹官的;上次太福晋说要置祭田,必是拿些东西去变卖,让人瞧着仿佛在逃产。” “对!一定是这么回事!”朱实有誉妻癖,此时便又夸奖了:“到底是你,看得准、料得透——。” “好了,又闹得我一身鸡皮疙瘩。”碧文笑着打断;随又忧形于色:“四老爷亏空着公款;有这个误会可是大告不妙!你得好好儿费点心思在这件事上头。” “曹家的事,我有那件不尽心的。睡吧,丑正叫醒我;我得赶在郡王上朝以前,跟他见面。” 平时朱实都是辰卯之间才到平郡王府,倘有要公赶办,总是宿在府里;似此半夜起身,摸黑出门的情形,极其罕见。 碧文叫丫头到门房去关照老刘,通知车夫寅正伺候。又怕自己睡得失晓,误了时辰;索性不睡,一个人在灯下,用牙牌消磨时间,磨到自鸣钟打两下,唤醒朱实,照料他漱洗。 “怎么?”朱实看她残妆未卸,诧异地问道:“你还没有睡过?” “这一睡下去,这会儿那里醒得来?索性不睡,倒也省事。” “这么冷的天——” “这么旺的火盆,冷什么!倒是你;这会儿外头滴水成冰,你把郡王送你的那件大毛袍子穿了去。”碧文又说:“五更鸡上炖着一小锅鸭粥;我再替你烫一盅酒喝,肚子一暖就不怕了。” 这日常的温柔体贴,在朱实自觉有南面王不易之乐;饮水思源,越发关切曹俯的前程。心中寻思,此刻要从坏处去打算,才是万全之计;案子在庄亲王手里,得怎么走一条路子,通得到庄王那里? “来吧!”碧文掀开门帘招呼。 朱实走到外屋,只见烧着熊熊一盆火;烧酒、鸭粥、包子、羊羔、鱼干、肉脯,还有下粥的酱菜,把桌子都摆满了。 “何用这么多吃食。”朱实拢着她的肩说:“你也喝两杯,稍为有些酒意上床,再舒服不过。” 碧文点点头,叫丫头又添来一副杯筷;打横坐了下来问说:“平郡王是什么时候进宫?” “总在卯时。夏天卯前;冬天卯后。” “那还早,你可以慢慢儿吃。”说着,揭开方瓷罐的盖子;坐在圆孔中的薄胎酒杯,为瓷罐中的滚水烫得酒都在冒热汽了。 朱实喝了一口,挟一块羊羔放在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自语:“不要紧,有路子!” “你在说什么呀?说四老爷的事?” “对了!这件案子,怡王已经交给庄王;我想起一个人,在庄王面前说话一定灵。只要庄王肯通融,事情就不要紧了。” “那当然,怡亲王、平郡王、再加上一个庄亲王,还照应不了一个七品官儿的江宁织造?”碧文问道:“你想起的那个人是谁?” “四阿哥。” 四阿哥就是当今皇四子弘历;他从小由庄亲王胤禄的母妃所抚养,所以叔侄的感情特别深。此外还有一份师徒之情——胤禄的天算火器,为先帝晚年所亲授;弘历又由胤禄指点这两门学问,而且有出蓝之誉,因而得蒙先帝宠爱。当今皇帝心感胤禄培植弘历之劳;所以当即位未几,胞叔庄亲王博果铎病殁无子,便以奉太后懿旨的名义,将胤禄承继庄亲王为子并袭封。王爵并不稀罕,皇帝原可自封;难得的是,老庄王留下了一笔极厚的遗产;这才是皇帝要将胤禄出嗣袭爵的本意。 等朱实将原委说明白,碧文亦颇感欣慰,但是,“谁跟四阿哥去托人情呢?”她想了一下问:“自然先还要求郡王?” “对了!” “那何不请郡王自己跟庄王去说?” “没有四阿哥来得力量。”朱实又说:“郡王果真照应舅家,一定会托四阿哥,而不是自己去托人情。” “四阿哥倘或不肯呢?” “不会,绝不会!”朱实极有把握地,“郡王从前照应过四阿哥。” 这在碧文可是新闻了!她只知道郡王跟弘历交好;却无从想像当年的皇孙,何以犹须外藩来照应? “孩子们在一起,有一个受了欺侮;另外大些一个出来帮他、哄他,这就是照应。” 听朱实这一解释,碧文明白了,大概四阿哥弘历幼年,常受游伴欺侮;大三岁的平郡王世子福彭,总是出头卫护。儿时情谊,每每终身不忘;只是弘历又何以常受欺侮,欺侮他的又是谁? “还不是他的堂兄弟?大人势利,孩子们跟着也势利了;四阿哥的出身不好,当然会受欺侮。” 这一说,使得碧文想起一个藏之心中已久,一直找不到解答的疑团;“前两年我听季姨娘说起,如今皇上有一个阿哥,是热河行宫,一个干粗活的宫女生的,”她问:“可就是指四阿哥?” “对!指的就是他。” “是真是假呢?” “怎么不真?四阿哥名为熹贵妃所生;可是在康熙年间,熹贵妃在雍亲王府的名号,只是‘格格’。年大将军的妹妹,前年才死的年贵妃;还有三阿哥的生.99lib.母齐妃,那时都封了侧福晋。按会典来说,亲王除了嫡福晋之外,可以请封四位侧福晋;不过得有了子女才能请封。熹贵妃的出身很好,是满洲世家;如果真的生儿子,岂有不为她请封之理?光从这一点看,你就可以想像得到了。” 碧文深深点头,“怪不得!像这样的孩子,连庶出的资格都够不上,当然受欺侮。”碧文又问:“可是郡王当时在自己府里,又不在宫中,怎么照应得上四阿哥?” “王公子弟,都在‘上书房’念书,怎么照应不上?”朱实又说。“四阿哥跟郡王好,还有一层渊源。那就要谈到庄亲王的生母密太妃了——。” 正说到这里,钟打四下,已到寅正;碧文站起来说:“可不得了!一聊聊得忘了时候;你喝粥吧!” 两碗鸭粥下肚,朱实又饱又暖,精神抖擞地坐车到了王府,恰逢平郡王上轿,已放下轿帘,真个是来晚了一步,失却交谈的机会,只有等他下朝再说。 下朝已是午末未初;朱实正拟好一道贺岁的奏章,借送稿为由,去见平郡王,谈完公事,果然谈到曹俯了。 “今儿怡王特为派侍卫来找我,”平郡王皱着眉说:“告诉我一句话,可真不大好!他说:曹昂友的事,他可不能管了。有件案子,已经交了给庄亲王。我当时不便问,辞出来找尚老七,才知道两江范制军参了一本,说曹家暗中将财物寄于他处。又说:事情大概不假。”说着,大为摇头,是颇为烦恼的神情。 朱实一听,暗暗心惊于怡亲王不再管曹俯那句话;因为凡是皇帝认为虽有小愆,尚可造就的人,都交由怡亲王照看。如今怡亲王声明不管曹俯,即等于认为曹俯不堪造就。案子交给管理内务府的庄亲王处理,即有“公事公办”的意味在内。 好在朱实事先已知消息;同时跟碧文琢磨过这件事,便即说道:“尚大臣昨天已经送信给曹四爷了。这件事,怕有误会;太福晋曾经关照——。”他将可能是变卖曹老太太遗物,准备购置农田;以致被误会为转移财物的推测,向平郡王细说了一遍。 “果然如此,倒还不要紧。”平郡王想了一会说:“这么办,请你替我写一封信给庄亲王,说明有此缘故在内;请他先放宽一步,把案子压一压。另外请你通知我四舅,赶紧自己查明白;今天就写一封家信交给我。我来交兵部驿递。” “是!”朱实问道,“不知道能不能请庄王将两江原摺,抄个底出来?” “这,”平郡王踌躇着说,“怕不便形诸文字。” 朱实立即接口:“不过,交情是够的。”交情是由李家来的。康熙三十八年,圣祖奉太后南巡;李煦办皇差时,选取了几个礼节娴热、端庄聪明的苏州女子,侍奉太后。其中有个在籍佐杂官员名叫王国正的女儿,偶而为圣祖所眷顾,带入宫中,封为密嫔,就是皇十六子胤禄的生母。王国正被赏了一个知县,未几病殁;他的妻子黄氏也就是密嫔的生母,便一直由李煦照应,直到康熙四十八年夏天,黄氏病故,家书亦由李煦呈进。有此渊源,所以朱实道是“交情够的”。 平郡王为他说动了,“这样吧,信写好了,你亲自去一趟,看庄王有工夫接见你不?”他说,“如果接见,你不妨探探口气;可行则行,千万不可勉强。” 朱实答应着去拟了信稿,经平郡王看过誊本;随即赶到庄亲王府去投书,并要求进见。结果很圆满;庄亲王命人将范时绎的原奏,抄了给朱实,不过再三叮嘱,不可外泄。 当然,这个抄本不能给曹俯看;但朱实决定透露最要紧的一点,就是范时绎原奏中,指明曹家转移的财物是寄顿在利和当。 于是曹俯连夜写好一封给曹震的信,第二天仍是由朱实起个大早,赶在平郡王进宫以前,将信交给他。机会很好,兵部正有一道廷寄,飞递浙江——浙闽总督高其倬,“办理两省之事,才力稍不及;李卫着授为浙江总督,管理巡抚事;酌量时势,因人而施,不为浙江定例”——到杭州须先经南京;曹俯的家信正好由驿差带去。当然,这是平郡王面托兵部堂官,才能办得到的事。 不过十天工夫,信就到了曹震手中。拆开一看,恰如当头一个霹雳;定定神心想:谁会做这种事?第一有嫌疑的是震二奶奶。 接下来便又想:这件事是不是先要回明马夫人?但马上想到,应该先找利和当,辨明真相,再作道理。 于是他声色不动地,带着兴儿悄悄到了利和当;见到方子忠,首先就说:“方掌柜,我借一步说话。” “是,是!”方子忠说:“请过来。” 典当的房子,无不闳深;方子忠将曹震带入一重院落,让小伙计送上茶,便即回避,然后动问来意。 “请问方掌柜,舍间有人来当过两口箱子没有?” 方子忠脸色微变;低声问道:“震二爷何以问起这话?” “自然有缘故在内。这件事关系重大,务必请说实话。” 照典当规矩,除非官府盘查,是不能泄露个中底蕴的;但看曹震的神色严重,方掌柜怕隐瞒不说,闹出事来,无力承当,所以考虑了一会,决定能说实话,就说实话。 “也是贵族中一位子弟,见了面认识;名字一时想不起来了。” “是这个不是?”曹震写了“曹世隆”三字。 这下方掌柜无法装糊涂了点点头说:“对了,就是他。” “来当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清楚。是整箱当在这里的,上面加了封条,不便打开来看。” “不错,我知道你们这行有这规矩,但要有身分,信用卓著的才行。莫非曹世隆也够这个资格?” “震二爷说得是。不过其中有个说法:第一、贵府上的这位少爷,也算是熟人:第二、当得不多,风险有限,不妨通融。” “当了多少?” “才五十两银子。” “好!”曹震说道:“请你把那两口箱子,拿出来看看。” “拿不出来了;赎走了。” “赎走了?”曹震大感意外,“多早晚的事?” “总有一个月了。” 曹震茫然不知所措,细细将整个经过回想了一遍,才找出来一些头绪,“方掌柜,”他说:“你们收回的当票,总要存起来吧?” “也不一定。当头贵重的才存;不然就销毁了。” “即令销毁,底帐总是有的啰!” “是的。” “那么,方掌柜,请你查一查,那张当票销毁了没有?如果销毁了,请你取底帐让我看一看。”曹震紧接着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要把这件事弄清楚。我再奉告方掌柜,我弄清楚了这件事,于宝号也有好处。其中缘故,我亦不必明说;请你相信我就是。” 看他说得很恳切,越使方掌柜觉得说实话是聪明办法;于是将原票找了来,摆在曹震面前。 朝奉写票,是一个师傅传授;那一笔狂草,另有一工,除却同行,无人能识。曹震楞住了。 想了一下,只有老实发问:“方掌柜,这三个什么字?” “不是三个,是两个字;‘兰记’。” 曹震心头一震;虽是意料中事,仍不免心潮起伏,几乎无法自持,定定神说:“典当向来‘认票不认人’怎么会写上‘兰记’两字?” “是注明封条上的名字?不然何以为凭?我说是这两口箱子;当主说不是,那不就要打官司了?” “说得不错。”曹震凝神想了一会又问:“你倒没有问他,箱子里是什么东西?” “没有。” “照你猜想呢?” “无从猜起。”方掌柜笑道:“震二爷你总听说过,我们这一行的眼睛里,没有贵重东西。” 这话骤听不可解;曹震要想一想才明白,典当怕吃赔帐,预留余地;好好的金银器皿,当票上写成破铜烂铁。不过,他的话意外之意,也是很明白;暗示那两口一箱子中所藏之物,非不贵重。 “打扰,打扰!”曹震起身告辞,又留下一句话:“说不定还要来请教。” 出门上车,一路上激动不已;但亦不免疑惑,震二奶奶既然用假当的方式,寄顿财物,何以又赎了回去?是不是寄放在别处;或者曹世隆起了“黑吃棉”的心思,私下吞没了这两口箱子。 这些疑问,一直到家都想不透;而目前又有一个疑问,却必须自己作解答:事情是清楚了,该怎么办? 考虑下来,决定直接诉之于马夫人。到得那里,遇见秋月;曹震便留住她说:“正好你在这里,一起商量!” 秋月不知何事;正待动问,马夫人听见声音,隔窗问道: “是震二爷不是?” “是震二爷。” 曹震亦接口:“四叔来信。我有事要跟太太回。先让秋月把四叔的信念给太太听。” “好,都进来吧!” 进入堂屋,曹震先请了安;然后取出信来说道:“有件事,很不好。要请太太拿主意。” 马夫人一怔;曹震已抽出信笺,递给秋月;她看马夫人不作声,便即问说:“太太自己看,还是我念?” 马夫人识字不多;当即说道:“你念来我听。” 于是秋月展笺细看;不多几行,便现忧色,走近马夫人身边,低声说道:“四老爷来信查问,有人在皇上面前参了一本;说咱们家在挪动家财,有两口箱子搁在利和当。问有这件事没有?是不是变卖老太太的东西,让人误会了?要震二爷赶紧查清楚了,尽快给回信。” “怎么会有这样事?”马夫人皱着眉说:“老太太的东西跟利和当又有什么相干?” “太太说得是!应该跟利和当不相干;可是我去问过利和当的方掌柜,确有两口箱子,是咱家的人送去当的;只当了五十两银子,明明是以当为名,寄顿是实。” 这一下马夫人的神色严重了,急急问说:“咱们家的人,是谁?” “隆官——。” “喔,是他!”马夫人透口气,“他当当,怎么说咱们家挪动家财?还不是胡乱给人扣帽子吗?” “我的话还没有完。这两口箱子是贴了封条的;封条上的花押是‘兰记’”。 “‘兰记’?”马夫人睁大了眼问,“你的意思是,你媳妇拿了两箱东西,让隆官当在利和?” “我不敢这么说。特为来跟太太请示。” “你问过你媳妇没有?” “没有。”一听这话,马夫人明白了,曹震口中道“不敢这么说”;其实已认定了是他妻子的事,所谓“请示”,无非“告状”。这件事关系甚重;处理不得当是一场极大的风波。因此,她不肯轻易开口;先得想一想才发话。 “你媳妇的笔迹,你总识得;你认过没有?” “我也是这样想,认一认笔迹就明白了。那知道不行!东西已经赎回来了。” “怎么又赎回来了呢?”马夫人有些困惑,看着秋月说:“这不是说不通的事吗?” “是啊!若说是五百两银子;倒也许震二奶奶一时有急用,拿两箱子东西去周转一下。只不过五十两银子,这就不对了。” “只有找你媳妇来问。”马夫人随即喊道:“来个人!把震二奶奶请来。” “我想一定有误会。”秋月向曹震说:“震二爷,回头你让太太问好了。” 曹震懂她的急思,是怕他们夫妇因此冲突;便点点头说:“我不跟她吵;只把事情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又为什么要派隆官去办?” 一听这话,马夫人心里又拴上一个疙瘩;因为曹震的语气很明显,又打算要翻老帐了。 秋月心里当然也是雪亮;立即心生警惕,不宜处于这是非之地,便将信搁在茶几上,悄悄地后退,预备溜之大吉。 马夫人看到了,立即出声阻止:“你别走!” “是!”秋月无奈,只得答应;不过就不走也不能在这里,“我不走。太太有事招呼我就是。”说完,公然退了出去。 “我想起来了。”马夫人突然问说:“你写给你四叔的信,早该到了吧?” 曹震算了算日子说:“当然到了。” “你看你四叔的信,几时寄的?信上提了没有;那时候收到了家信没有?” “那时候还没有?” “唉!”马夫人重重地叹口气,还顿一顿足,“信早该寄的。你四叔早知道已替他还了两万银子的亏空,就在京里上一个奏摺;有这件事在前面,就有人参你四叔也不怕了。如今,”她又重重地叹口气,“但愿没事才好。” 提到这一层,曹震不免负咎,因为马夫人倒是催过他几遍,他笔懒耽误了一些日子,此刻只好低头不语了。 锦儿抄起一把鸡毛掸子,倒捏在手里,用颇为威严的声音说:“把手伸出来!” 她大兴儿六岁,从他十岁挑进来当“跑上房”的小厮,就归她管;可以说是积威之下,欲抗无力,乖乖把手伸出来。 锦儿又怎能轻易下手?原以为十六七岁的大孩子要顾体面,经她一威吓会说实话;不知他宁愿让人传出去当笑话:兴儿挨了手心!不吐真言。这一来倒让锦儿不知如何收篷了? “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啊!”她又气又恨,左手一指头戳在兴儿额上,咬牙切齿地说,“我真不懂,你怎么会想不明白,不巴结二奶奶,巴结二爷,有你什么好处?我问你,二奶奶许了你妈什么,你知道不知道?” 一问这话,兴儿对“二爷”的忠诚,于是打了折扣——从曹震自鉴心山房搬回去以后,震二奶奶就着手笼络兴儿;重阳以后,检点冬衣,将兴儿的娘找了来“翻丝棉”,一连七八天,每天都有穿旧了的衣衫鞋袜、吃不了的糕饼水果,让她包了回去。最后一天特为唤她一桌来吃饭,兴儿的娘真有受宠若惊之感;及至震二奶奶面许明年一定为兴儿择配成亲,好让她后年抱孙子时,兴儿的娘差点将赛观音常到她家的这段秘密都献了出来。 兴儿倒是识得轻重,一再提醒老娘:“只要关连着震二爷的事,千万别在震二奶奶面前说;一句都说不得!”但此时他自己却要说了;锦儿的话不错,巴结震二爷不如巴结震二奶奶,至少也犯不着得罪震二奶奶;反正到利和当去一趟,又不是私会赛观音,就说了料无大碍。 “你还是脂油蒙了心?多早晚才不糊涂?”锦儿一指头又戳上来了。 “好吧!你跟震二奶奶一定要我说,我就说;二爷到一家字号叫利和的当铺,去看了那里的掌柜。” 锦儿又喜又惊;表面上却装得若无其事地问:“去干什么?” “不知道。”兴儿唯恐她不信似地说:“真的不知道;那里的掌柜,邀了二爷到里头去谈,我又不便跟进去。” 料知从兴儿口中再逼不出什么话;锦儿便丢下鸡毛掸子,从怀中掏出一块两把重的碎银子,塞在兴儿手中,还替他捏拢拳头,然后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口中说道:“走吧!别说到里头来过;不然,你的好处全折了。” 兴儿也怕曹震发觉,一溜烟似地走了。锦儿当然立刻就告诉了震二奶奶——她听说驿站派人送了京信来;曹震接信以后,随即带着兴儿走了,便有疑惑。及至听说曹震一回家便去见马夫人,越发不安;才嘱咐锦儿跟兴儿去打听曹震的行踪。听说他是去了利和当,顿时像数九隆冬,冷水浇头,仿佛身在冰渊了。 “二奶奶,”锦儿吓得瑟瑟抖,扶着她坐了下来,“你、你怎么啦?” 好强的震二奶奶,从锦儿的表情中,发现自己大失常度;随即使劲一甩膀子,挺直了腰,走向一旁,口中是那种不在乎的声音:“没有什么!” 话虽如此,却还是要扶住椅背,才能站稳。见此光景,锦儿不敢去打搅她;去沏了一杯茶来,悄悄地摆在茶几上,然后坐在门口一张椅子上,静观变化。 就这时马夫人来召唤了。这在震二奶奶与锦儿,都不觉得是意外;因此,锦儿答一声:“马上就去。”随即向震二奶奶低声说道:“太太派人来请了。” 震二奶奶点点头走向梳妆台;等锦儿为她御去了镜套,细看了自己的脸色,一面交代:“绞个手巾把子来!”一面拿起牙梳,先撂头发。 用热毛巾捂了脸,又略施脂粉;然后提一个银手炉,出门时向锦儿说道:“什么事都没有!人家当当,跟咱们什么相干?” 锦儿一听就明白了:震二奶奶此去,应付的策略是,将这件事赖得一干二净。这样处置,倒也干净;就怕曹世隆的话不合符节。 怎么样得通知他一声才好!锦儿不断地这样在想。 “没影儿的事!”震二奶奶神态自若地,“一定弄错了。” “封条上的花押,可是‘兰记’两个字。”曹震冷冷地说。 “天下莫非就是我的名字当中,有个兰字?”震二奶奶绷着脸说,“我不知道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凡有坏事,都安在我头上——。” “你别说了!”马夫人深恐他们夫妇又起冲突,所以急急打断,“照你说,没有教隆官干这件事;那两个口箱子是怎么回事呢?” “太太这话,可把我问住了。也许是隆官自己在当当呢!” 马夫人点点头;向曹震说道:“这中间怕有误会!” “如说有误会,也非弄清楚了不可,这件事关系太大了。” “当然,误会一定要弄清楚了,赶紧给你四叔去信。”马夫人又说,“如今得找隆官去问。” “是!”曹震一面回答;一面已经移动脚步,“我马上派人去找他来问。” 说办就办,一点都不曾耽搁,但还是晚了一步——锦儿也有心腹,是坐夜的张妈;听她的指使,先一步找到了曹世隆。 她来传话,已非一次;所以曹世隆一见她来,不必动问,便就将她引到僻处,听她细说来意。 “锦姑娘让我来跟隆官说,回头也许府里会派人来找;请你马上避开,只说出门了,要明天才能回来。千万,千万!” 曹世隆自然吃惊,“怎么了?”他问:“是什么事?” “不知道!锦姑娘也没跟我说;喔!还有一句话:你今天回家越晚越好。明儿一早我再来;那时候,大概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张妈又说:“我得走了。你也赶紧走吧!” 曹世隆不敢怠慢;等张妈一走,随即出门,临行告诫家人,说不论什么人来找,都说他下乡了;最快得明天才能回来。当然,也绝不可透露,张妈曾经来过。 曹震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将曹世隆找到。经过将近一整天的反覆考量,他自觉已经能够从容应付了。 问话是在马夫人院子里,但马夫人并未出面;她与震二奶奶在里屋静听。只听堂屋中曹震在问:“世隆,你跟利和当的方朝奉熟不熟?” “算是熟人。” “怎么叫算是熟人呢?” “手头不便的时候,我去请教过他几次。”曹世隆是略带困惑的声音:“二叔,你问他干什么?” “你,秋天去当过两口箱子?” 曹世隆反问:“二叔,你怎么知道?” “你先别问。只说有这回事没有?” “有的。” “是些什么东西?” “无非衣服之类,不值钱的东西?” “不值钱的东西也能当?”曹震问说:“那你跟方朝奉的交情很不浅啰?” “交情不过如此。”曹世隆说:“我玩了个手法,故意贴上两张封条,说里头有点值钱的东西;好在只当五十两银子,方朝奉也就通融了。” “居然99lib?还有封条?”曹震是闲闲的语气,“他倒没有问,是谁封的?” “问了。” 听这一说,马夫人立即屏息侧耳;听曹震在问:“你怎么说呢?” “他问,封条上的花押是什么?我说:是‘兰记’。我娘封的;我娘名字里头有个‘兰’字。” 曹震默默无语。马夫人大感欣慰;转眼看震二奶奶,却没有什么表情,只偏着头仍在细听外面。 “后来呢?你把那两口箱子赎回来了?” “是的。”曹世隆紧接着问:“二叔,你问这些干什么?” “不是我要问。四太爷从京里写信来问;这件事不弄明白,关系甚重。”曹震又说:“我就不明白,这两年,你也很多了几文;何致于少五十两银子花?再说,当当就当当吧,弄那些玄虚干什么?别怪人家起疑,自己原有说不通的地方。” “二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两年二叔跟二婶很照应我,不错,境况比以前是好多了。可是,积下来的债务很不少;我娘生的又是‘富贵病’,一剂药总得五六两银子,所以常常还有接不上的时候。至于弄那些玄虚,也叫迫不得已。如今请问二叔,这么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怎么又惊动了京里了呢?” “你当是小事!”曹震微微冷笑,“我告诉你吧,连皇上都知道这件事了!” 曹世隆顿时目瞪口呆,好半晌作声不得;曹震也怔怔地看着他。突然心中一动;觉得他的表情中似乎隐什么秘密。 因为如说此已上达天听,惊惶自在情理之中;但亦必不免于困惑,何以这样的小事,皇帝亦会知道?从而就会怀疑他是不是过甚其词;拿“皇上”来吓他? 应该是始惊、继惑、终疑,变化分明的表情;而曹世隆不是。最使曹震印象深刻的是,曹世隆脸上无可掩饰的悔意——悔不当初!早知如此,绝不会去做这件事的神情。 曹震心头,疑云堆积,却不知如何去扫除疑云?就当曹世隆要开口告辞时,忽然想到一个法子,“你把那两口箱子,搬了来让我瞧瞧。”他说,“一定是那两口箱子惹眼,才会引起误会。” 此言一出,连震二奶奶亦知道百密一疏,是个漏洞;在曹世隆自然更有为人拿住短处之感,但不能不硬起头皮答一声:“是!我明天送了来请二叔过目。” “好!你明天一早就送来。” 在曹震只以为箱子必是在震二奶奶处,这一夜破工夫严密监视;让曹世隆无法移花接木,只能另外拿两口箱子来搪塞。那时只找了方子忠来认,如与原件不符,立即往下追究,不怕真相不现。 因此,等曹世隆一走,他亦毫不怠慢,外面派兴儿去侦察曹世隆的动静;内里自己监视妻妾,视线中总有震二奶奶或锦儿在。 这一着很厉害,将震二奶奶困住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跟锦儿私下交谈的机会;但彼此都无善策。 “听天由命好了。”震二奶奶的话,有些豁了出去的味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反正只要隆官一口咬定,他又那里去辨真伪?” “只怕找方掌柜来认,那就糟了。” “如果他不松口,方掌柜又那里敢认定了不是?” “这话也是。”锦儿低声说道:“这话要通知隆官。” “不好!”震二奶奶连连摇手:“下午在太太那里,隆官刚一走,他就把兴儿找了来,不知交代了些什么?只见兴儿贼头贼头地,一溜烟走了;说不定就是叫他盯住隆官。如果要派人去,等于自投罗网,那时无利有弊,怎么样也辩不清楚了。” 锦儿想了一下说:“这样,我交代门上,明天隆官来了,先来通知我;找机会递一句话给他。” “这倒可以。” 到得第二天上午,一直到近午时分,门上才来通报,说隆官来了。锦儿是早有预备的问说:“震二爷在那里?” “在小花厅。” “好,你把隆官带到那里去。” 门上一走;她也走了,手里拿着一把象牙包金的筷子,如果让曹震遇见了,便有个托曹世隆到银楼重新包金的藉口。 时机把握得很好,恰恰在花厅门口,遇见曹世隆;门上看到她手里的筷子,便知有事交曹世隆办,交代一声,转身而去。 “你的箱子呢?”锦儿低声问说。 “我没有带箱子来。” “那,”锦儿急急问说:“你怎么交代?” “我自然有话。” 看他成竹在胸的神气,锦儿放心了,“好吧!”她说,“你进去吧!”包金象牙筷,当然也不必交给他了。 及至曹世隆进入花厅,曹震已知道他是空手来的;早就面凝寒霜,严阵以待。这副架势,自足以寒人之胆,但曹世隆已通前彻后,想了一夜,破釜沉舟在此一举,只得硬起头皮,好歹要闯过这一关。 “二叔,我替我娘陪罪!”说着,他双膝脆倒,在澄泥青砖上,“崩冬”磕了一个响头。 曹震大出意外,怎么叫替他娘陪罪呢?怎么想也想不通他这句话的意思。 “那两口破箱子,连些不值钱的衣服,让我娘卖给‘打鼓的’了。我娘听说有这么一回事,又悔又急,一夜都不曾闭眼;叫我替二叔多磕两个头,替她赔罪。” 曹震这一气,几乎昏厥;颓然倒在椅子上,真有欲哭无泪之慨。好半天才冷笑着说了一句:“怪事年年有,没有今年多。” 曹世隆原以为有一场大闹,不道轻骑过关;胆便大了些,“二叔也别着急!”他说,“我再去找一找,也许能找着那个打鼓的。” 曹震根本没有听清他说的什么;为了这件不可思议的怪事,他一下子变得非常笨拙了,就像当头挨了一闷棍似地,只觉耳中“嗡嗡”作响,心里乱糟糟地,抓不着一个头绪。 “你走吧!” 听得这一声,曹世隆如逢大赦;出了花厅舒一口气,倒希望再遇见锦儿,让她带一个信给震二奶奶,难关过去了。 第十八章 曹震几乎静坐了半个时辰,才能使心情平伏下来;但仍不时有一阵阵的冲动,恨不得掀了屋顶,才能出胸头这口恶气。 “二爷,”兴儿走来说道:“帐房里三位师爷,今天凑分子做消寒会,请二爷去喝酒。” “我那还有陪人喝酒的兴致?”曹震想了一下说:“你告诉小厨房添两个菜,作为我送的;替我谢谢三位师爷,说我身子不爽。” 兴儿点点头又问:“二爷自己呢?想吃点什么,我好一块儿交代下去。” “什么都不想,只给我烫壶酒来,就行了。” 过不多时,兴儿带着人提来一个食盒,除酒以外,一个生片火锅;四碟开胃下酒的小菜;另外是八个包子,一罐小米粥。铺设好了,又将炭盆拨旺,关严了门窗。曹震喝了两杯热酒,觉得兴致好些了。 “我不想吃包子。”曹震说道,“你来舀热汤,把包子吃了。” 兴儿依言从火锅里舀碗汤,站在那里就吃了起来;一面吃、一面问:“有句话,二爷刚才怎么不问隆官?” “喔,什么话?” “两口破箱子,旧衣服,卖给打鼓的能值几个钱?五十两银子当本,加上利息去赎了回来,倒说卖给打鼓的;天下那有这个道理?” “啊!”曹震如梦方醒,目瞪口呆;心理九九藏书浮起许多念头,好久才说:“你再烫壶酒来,咱们好好核计核计。” 这一核计,抓住了几个要领。兴儿认为那两口箱子既然要挪出去,就不会搬回来;但也不致于寄顿在曹世隆那里,是移到了另一个为震二奶奶所信得过的地去了。 “两口箱子,隆官一个人怎么拿?不是雇车,就是雇脚夫挑;能把这些车夫跟脚夫找到了,自然就能知道那两口箱子落在那儿。”兴儿又说,“反正不过那几家熟的车行,悄悄儿去问一问,一定问得出来。” 曹震沉吟了一会说:“你的话对了一半,他自己搬不动,一定得找人搬那两口箱子;可是怕走漏消息,不会找熟车行,甚至于不会雇车,雇脚夫,是找他自己的熟人帮忙。” “这也好办。是不是车夫、脚夫,一看就知道了。二爷不妨再去问一问方朝奉,替他搬箱子的人,是怎么个样子,穿什么衣服?回来再找隆官问:如果两下的话不对头,看他怎么圆谎?” “对!言之有理。”曹震精神一振;大声说道:“你再去要一盘包子来,咱们吃饱了去办事。” 第二次去看利和当的朝奉方子中时,曹震是预先有准备的,从头细问,钜细靡遗。问得脾气极好的方子忠都有些不耐烦了;但收获甚丰,知道箱子是八角包铁的樟木箱,已很有用处;最令人惊喜的是,据说赎当的是四名口操北音,形似差官的中年汉子。 四角包铁的樟木箱,一口就得五六两银子,既非“破箱子”,更不会用来装“旧衣服”;凭这一点就见得曹世隆是在撒谎。至于赎当人是谁,细想一想也不难明白——内务府广储司主事马森如。 马家的人很多,这马森如是震二奶奶的堂叔,行三;曹震夫妇对他的称呼不同,震二奶奶叫他“三叔”;曹震却算马夫人的关系,叫他“三舅”。他跟曹家走得很近,每次奉差到南方来,经过江宁,一定要在曹家住一两天。这一回到镇江去勘查金山寺佛阁工程,来去都住在曹家;曹震记得带了五六个人,其中两个是听差;其余的都是工匠。听差之中,有一个左眼上一圈青斑,外号“大小眼”,任谁一见都会留下极深的印象。问起方子忠,果然有这么一个人,那就决无差错了。 照此看来,移挪财物的指控,亦非诬告。曹震惊骇之余,最觉咽不下的一口气是,经过上次大吵大闹,震二奶奶仍旧拿曹世隆当作比丈夫还亲的亲人看待,可知奸情未断。是可忍孰不可忍? 压顶的绿云将曹震的情绪磨得锋利如刃;心里不断在说:非宰了奸夫淫妇不可! 因为如此,他反显得格外沉着,只是一闲下来,便一个人或是静坐;或是闲步,反覆思量,如何处置这件事? 越来越觉得需要找个人商量;而这个人,自然是赛观音。 赛观音沉吟了好一会说:“这件事不闹开来就罢了,一闹开来,只怕无法收场。二爷,你先要自己打定主意,我才能替你出主意。” “我的主意早就定了!非跟她决裂不可。”曹震使劲地挥着手,“家破人亡,在所不惜。反正,这个家迟早是破定了。” 赛观音迟疑着,最后还是摇摇头说:“不行,我不能造这个孽。” “造孽是我的事。” “好吧!”赛观音也拿定主意了,“你再说一遍,你要什么?” “我要证据!你替我想个法子,怎么能抓住他们的证据。” “我替你引见一个人,他一定有办法。”赛观音说道:“这个人,你或许也认识:吴三爷!” “吴三爷?”曹震大为惊奇,“是吴铎吴三爷吗?”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高个子——。” 一说长相,可以确定就是吴铎。曹震追问赛观音何以与他相识?她编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了——当然,她与吴铎都不会说破,曾两次谋震二奶奶跟曹世隆的事。 被劫到以前吃过亏的那座空屋中;曹世隆一看有曹震在,顿时颜色大变,身子都有些发抖了。 “二叔,”他还勉强请了个安,“你老也在这里?” 曹震没有理他;只向吴铎说道:“吴三哥,请你替我跟他说。” “好!世隆兄一定识好歹的。”吴铎很和缓地说:“世隆兄,你总知道你自己做的什么事;今天只要你说了实话,令叔不难为你。我们外人,更不会多管闲事,你放心好了。” 见他是这种态度,曹世隆稍觉轻松了些,口中问道:“吴三爷要问我什么?” “先谈利和当的那两口箱子;八角包铁的樟木箱;花五十两银子赎回来,倒说你家老太太卖给打鼓的了。这话你说能相信吗?” 曹世隆大吃一惊,但事实具在,无法抵赖,唯有低头不语。 “我再告诉你吧,赎那两口箱子的人,不是你;是京中来人。” “那,我可不知道。” 不知不觉中吐露了实话;他只是将当票给了震二奶奶,确是不知道谁去赎了那两口箱子。反正这一点不重要,重要的是,得由他口中说出来:“那两口箱子是谁让你去当的?” 曹世隆心想,不说绝不行;说了也没有什么要紧,便即答说:“是震二婶。” “是怎么拿出去的呢?” “是——。”他将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 “好!这件事弄清楚了。还有件事——。”吴铎迟疑地看着曹震。 “不要紧!吴三哥,纸包不住火,你尽管说好了。” 吴铎想了一下便又问曹世隆:“是你勾引你震二婶的呢;还是震二婶勾引了你;或是谁拉了纤?” 曹世隆一面听,一面发抖,脸上由红转青,由青转白,一双眼骨碌碌地转,不知是想找个地洞去钻了还是打算着逃走。 “说啊!” “没、没、没有什么好说的。” 一语未毕,只见曹震从桌下抽出一把马刀来,使劲往桌上一拍,暴声喝道:“说!” 曹世隆吓得身子瘫痪,坐不住往桌下溜;吴铎一把抓住他的领子,提了起来,按着他坐下,然后劝说:“刚才跟你说过了,只要说了实话,没你的事!犯了错,还不老实,无怪惹你令叔赏你一刀,可是有冤没处去诉。”说着,他将桌上的刀移走了。 曹世隆心“崩冬,崩冬”地跳,不断畏惧地看着曹震,就是开不得口。 “震二爷,”吴铎说道:“这种事,当着你的面,也难怪他说不出来。你请避一避,等我来问他。” 曹震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走向天井中,在一株腊梅树下徘徊;曹世隆感到威胁已减,才能认真地考虑如何措词。 “唉!说起来,我跟震二婶都是上了尼姑庵的当——。” 由此开始,他将与震二奶奶结成那段孽缘的经过,招供了出来;当然也有避重就轻的地方,但奸情是真,逆伦也就是实了。 吴铎听完问说:“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只有一句话,我该死!”说完,他左右开弓,狠狠地揍了自己几个嘴巴,双颊都打得红肿了。 “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吴铎遥遥喊一声:“写好了就拿出来吧!” 原来隔室有人在做笔录;曹世隆如梦方醒,难关还在后面。 “你看一看,有错了的,可以改正;如果不错,那就——,”吴铎从录供人手中接过毛笔,递了过去:“请你画个花押!” “不!”曹世隆坚决地,“我不能画押;一画,我就死定了。” “你正好说反了,如果你不肯画押,那就非死不可;身首异处不说,还落个极难听的名声。这是什么讲究呢,等我说个道理,你一听就明白了。” 吴铎为曹世隆解析利害;他说曹震的本意,家丑不必外扬,将妻子休回娘家就算了。但没有确实证据,震二奶奶那里肯卖这本帐?要曹世隆的亲笔证供,就为了对付震二奶奶;至于在曹世隆,此事既然私了,当然就不会把他牵扯出来,这是必然之理。 倘或曹世隆不肯画押,无从私了,那就只有告到当官;吴铎是亲耳听他诉说与震二奶奶奸情的证人;何况此外还有许多人证。总之,一打官司,不必经第二堂,真相就会大白;逆伦重案,必是“斩立决”的罪名。 这番道理本不难明白,曹世隆虽自忖打上官司决无生理,但总觉得一画了花押,便等于认了罪,所以仍旧踌躇难决。 见此光景,吴铎也不催他;只喊一声:“震二爷!” 于是曹震从天井中走了回来,脸色铁青,左眼下有条筋在微微抽搐,将嘴角都吊了上去,形容颇为可怕。 “令侄不肯画押,怎么办?” 曹震双眼一瞪,仿佛喷得出火来;随后用决绝的声音说道:“既然他不要命,我也只好不要面子了。” “你,你请过来。” 吴铎陪着曹震进入别室。外面当然有人看守;曹世隆心里七上八下,只是在想,怎么得有个法子能通知震二奶奶才好。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吴铎陪着曹震,复又出现,他手里拿着两张纸,递了一张给曹世隆。 接过来一看,是张状子;事由是:“呈为恶侄曹世隆逼奸叔母,逆伦犯上,状请迅即拘拿到案严审,按律定罪,以正国法事”。以下细叙事实,检具证据,物证是曹世隆证供的笔录;人证可就多了,第一个便是吴铎。 “怎么样?”他问面色如土的曹世隆。 曹世隆不答,转过身来,“扑托”一声,双膝着地,跪在曹震面前。 “你不用如何!”曹震根本不容他开口,转脸问吴铎:“没有带图章,怎么办?” “那只好盖手印了。” 于是曹震伸出右手拇指,就桌上的印泥按了一下,在状子上盖了个很清晰的指纹。 “叫你的小跟班做‘抱告’,等我来交代他几句话。” “兴儿,兴儿!”曹震随即大喊。 将兴儿找了来,吴铎问道:“你去县衙门没有?” “我到上元县去过。” “对了!就是上元县。”吴铎又问:“刑房在那里,你知道不知道?” 县衙门大堂前面,甬道两边,分列六房,东面吏、户、礼;西面是兵、刑、工。兴儿回忆了下答说:“记得是在西面中间。” “不错。你到了刑房找张书办;拿一张我的名片去,就说我托他多照应,他自会派人带你去投文。” “时候不早了,”曹震嘱咐:“你快去!” 兴儿答应着,带了状子及吴铎的名片,转身就走。曹世隆心里如滚油熬煎,想到“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这句成语,脱口喊道:“回来,回来!” 把状子要了回来,他乖乖地在证供笔录上写了名字,也盖了手印。 “震二爷,事情是办得有个眉目了;不过,像这样的大事,切忌鲁莽。我的意思,委屈令侄在这里住一晚,免得泄漏消息;我陪你到秦淮河房散散心,拿心思先冷它一冷,谋定后动。你看如何?” “吴三哥,你为朋友打算,真是周到。”曹震感动地说,“我请吴三哥到秦淮河房坐一坐;请那位孙老哥也一起去让我聊表心意。” “老孙还有事,不必邀他了,就我陪你吧!”吴铎又说:“世隆兄,事非得已,请你在这里委屈一两天;府上,请兴儿去通知一声,你安心住在这里好了。” 曹世隆料知争也无用,垂着头不作声。等他们一走;里面走出来一个瘦削的中年人,长了一把大胡子,他自我介绍:“敝姓孙;大家都叫我孙胡子,足下不妨也这样叫。” “不敢,不敢!”曹世隆很谦恭地问:“孙老先生,你请多指教,多关照。” “指教谈不到;能帮忙倒想交你个朋友——。” 曹世隆大喜,抢着说道:“那太好了!孙老先生跟我交长了,就知道我曹世隆不是半吊子。” “这话,”孙胡子笑笑没有说下去;然后说道:“我倒有句话想问你,你这样子出卖了你一床睡过的婶娘,心里是怎么个想法?” “孙老先生,你总听见、看见了,这样逼着我,叫我有什么法子?”曹世隆哭丧脸说,“我心里的味道,你是体会不到的。现在只要有法子救她;什么事都干!” “这是真话?” “怎么不是真话!” 孙胡子点点头,沉吟好一会说:“听说震二奶奶很厉害?” “是的。她心思快,有决断。” “我想也是!不然也不敢偷侄子。”孙胡子说,“把你留在这里的用意很明白,震二爷回去一吵,要找了你去对质;那时候你怎么办?” 原来曹震还有这一着!曹世隆一被提醒,顿时五中如焚;越想越怕,越想越烦,不由得脱口说道:“我恨不得死!” “死不如走!”孙胡子接口便说:“只要你远走高飞,事无对证;以震二奶奶的厉害,自然就能招架得住!” 听这一说;曹世隆真有绝处逢生之感;定下神来,心思也灵敏了,知道孙胡子话中有话,当即低声问道:“孙老先生,你说,我怎么才能远走高飞?” “那就要看震二奶奶了。” “对不起,请你说明白一点儿。” “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只要震二奶奶钱上不太心疼自然就能让你远走高飞。” “那么,能不能请你说个数目,或许我的力量也办得到。” “你没有那个力量。我知道。”孙胡子问说:“听说震二奶奶有个帮手;是个通房丫头,有这话没有?” “是的。名叫锦儿。” “她能替震二奶奶作主吗?” 曹世隆明白,孙胡子是预备跟锦儿去打交道;当即答说:“事情太大,她作不了主;不过什么话都可以跟她谈。” 孙胡子不必再多问了,只安慰了曹世隆几句,复又入内;这就该轮到守候在那里的赛观音出力了。 赛观音她每次到曹家,必得跟门上或者守侧门的老婆子,陪笑说几句好话,才能进得去;甚至有时候还不能如愿,因为大家都知道,震二奶奶讨厌她,对她就不得不稍存戒心。 这一回,她的神情跟往日不同,大模大样地上了门,说一句:“我有要紧事找锦儿姑娘。是我自己进去呢,还是你们把锦儿姑娘请出来?” 见此光景,门上便挥挥手说:“你自己进去吧!让中门上替你去通报。” 中门上一通报,锦儿深感突兀;及至见了面,看她神色诡异,已觉不安;再听她要求私下密谈,锦儿便更有祸事临头之感了。 到得僻处,赛观音压低了声音说:“锦儿姑娘,只怕震二奶奶做梦都不会想到,隆官亲口告诉震二爷,他跟震二奶奶睡过觉!”她故意这样放肆地说;先报复了震二奶奶对她的羞辱。 锦儿一听这话,几乎昏厥;赶紧一手扶住墙壁,一手指着赛观音手中的两张纸问:“那是什么?” “一张是隆官说的话,他跟震二奶奶的奸情,原原本本都写在上头;一张是震二爷打算进到上元县,告隆官的状子。你看了就知道了。” 锦儿识字也不多,但曹震所写的名字,她是认得的;此时不暇细看,先要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震二爷找了几个朋友,把隆官骗到一处地方;拿刀架在隆官脖子上,要他说实话。话从利和当谈起,震二爷已经打听清楚了,当的两口樟木箱,是震二奶奶的东西;赎当不是隆官,是震二奶奶的叔太爷。隆官想赖赖不掉,把在庵里怎么样勾引震二奶奶都招了;据说那天还有你替他们望风——。” 锦儿脸上一阵烧,急急打断她的话说:“别提这些了,你只说以后。” “以后,”赛观音指着那张笔录说:“震二爷要隆官画花押,承认他自己说的话,隆官不肯;震二爷就决定告状,说是‘你不要命,我也只好不要面子了。’状子写好,派兴儿去‘抱告’,隆官这才画了押。” “那么,震二爷呢?没有看他回来,到那里去了?” “让他的朋友约到秦淮河‘旧院’去了,”赛观音紧接着说,“震二爷另有个朋友姓孙,看这件事闹开来,要出人命,愿意帮震二奶奶一个忙;他认识我家五福,所以特为托我来通个信,最好你跟隆官见个面,一切都明白了。” “隆官在那里?” “不知道;姓孙的在我家,他会带你去。” “去了怎么样?”锦儿想到最要紧的一句话:“姓孙的打算怎样帮忙?” “打算把隆官放掉,让他远远躲开;找不到奸夫对质,淫妇不就可以赖得干干净净?” 锦儿听她如此肆无忌惮的措词,真想使劲给她一巴掌;但此时又何能不忍?强字压抑偾张的血脉,想一想问道:“姓孙的肯帮忙,自然是有所图的;他想要多少钱?” “我不知道。不过,”赛观音慢吞吞的说:“我想,胃口不小吧?” “好!请你跟我来。” 她将赛观音带了回去,交代小ㄚ头好生伺候;进去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出来时已换上皮袄带着袖笼,是预备出门的样子。 “你是怎么来的?” “坐车来的;车还等着。” “好!”锦儿毫不迟疑地,“我坐你的车,一起走。” 一车双载,到得停车撤帘;锦儿看是陌生地方,便即问道:“不是你家?” “对了!不必到我家,免得张扬出去;隆官就在这里,你进去谈吧!” 锦儿自不免有些发慌,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但到此地步,即便是虎穴也得去闯;示弱反而不好。这样想着,便挺起了胸,直往里走。 “等等!”赛观音是小脚,怕跟不上。 其时孙胡子已迎出来了,赛观音替双方引见;锦儿很客气地说:“张五嫂告诉我,多承孙爷关照,谢谢,谢谢!” “不必客气。”孙胡子很坦率地,“水帮船,船帮水;这件事要快,等震二爷回家一发作,补救就很难了。” 说完。孙胡子引路,曲曲折折地带入一个院落,遥遥望见曹世隆两肘支案,双手抱头,虽是背影,却似乎已看到他欲哭无泪的表情。 “请进去吧!”孙胡子说,“我们不打搅。” 声音惊动了曹世隆,回头一看,急急奔了出来,看到赛观音不由得一楞,脱口说了一句:“原来你也有分!” “什么我有分!”赛观音沉着脸说,“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说罢,一摔手走了。 “该说什么说什么!”孙胡子提出警告∶“别白耽误了工夫。” 这也提醒了锦儿,顾不得埋怨曹世隆;看孙胡子走远了,立即低声问道∶“他们是怎么个意思?” 曹世隆却愧悔交并,不知从何说起?想一想,低着头问道∶“你都知道了?” “是的。我全知道了。”锦儿的语气很急,“你只说,他们要多少钱?” “要,要——,”曹世隆很吃力地,“要五万银子。” 锦儿的心一沉,“那可真是狮子大开口了!”她说,“这件事难办!” 曹世隆再次低下头去,想了又想,终于问说∶“二奶奶也知道了。” “当然。” “我,我实在对不起她——。” “这时候别说这些话了!”锦儿问道∶“你直说,他们真正的意思到底怎么样?” “锦姑娘,”曹世隆嗫嚅着说,“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我是说,他们到底想要多少钱?不给又怎么样?” “不给怕不行!”曹世隆用手势做了个大胡子的模样,“那老小子是他们的狗头军师,手段很厉害,花招很多,防不胜防。不过,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当然能讲价的。” “我再问你一句,二爷怎么样?”锦儿自觉这句话,问得不够明白;便又说∶“你看二爷是不是勾引了外人,做这个圈套,来敲二奶奶的竹杠?” 曹世隆觉得这一问匪夷所思;但也不敢断定,因为赛观音的出现,便是意料所不及,仔细想了一下说:“看样子不像!” 锦儿倒宁愿曹震勾引外人,作此圈套,事情反比较好办;如今听曹世隆这样说法,觉得事态严重,凝神考虑了一会儿说:“你把姓孙的找来,我跟他谈。” 孙胡子就站在垂花门前,一招即来,神情闲豫,锦儿当然也知道,绝不能现出惊惶的神色,否则争取不到多少让步。 “孙先生,”她徐徐说道:“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是带了东西来的;谈妥当了,一面交钱,一面放人,大家都很痛快。不过,孙先生,凡事要量力而为,人家办不到的事,再狠亦无用。你说是不是?” 孙胡子听这几句话,暗暗佩服;果然强将手下无弱兵,震二奶奶调教出来的人,说话有分寸。办这种事,原要图个干净俐落,她能带了“东西”来,便是得窍的。这样想着,决定大大地让一步。 “锦姑娘,”他很客气地说:“我想请问,你带了什么东西来?” “自然是存摺。”锦儿从袖笼中取出一个摺,连同一枚图章,交了过去,“孙先生,一点小意思。” “喔,喔!” 孙胡子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妥当?只打开存摺看,上面存着存银一万;另外有一笔利息三百二十两银子,亦记在存摺上。 “这,”他说,“锦姑娘,未免差得太远了。” “上万银子,也不少了。”锦儿说道:“一时之间,那里去凑这么多现银。如果孙先生信得过,先把隆官放走;随后再慢慢来凑,总让孙先生满意就是。” 不还价!只说欠着;此是何事,那里有赊欠的交易?孙胡子估量情势,作了个很慷慨的决定。 “锦姑娘,老实说,我算是遇到对手了!这样吧,你再给一个万儿八千的摺子,咱们就算成交了。” “摺子倒有一个,可没有万儿八千;是我自己的一笔私房,借了给我们二奶奶,也有三千多两银子。”说着,又拿出来一个摺子;而且将99lib?袖筒提起来抖了两下,表示再没有了。 孙胡子无奈,“好吧!”他说,“我放一回交情。” 锦儿噗哧一笑,掉了句文:“‘一之为甚,其可再乎?’” 就这么一句成语,将孙胡子一张脸烧得通红;这样的事还有第二回,不就自供以敲诈勒索为常业吗?因而急忙说道:“失言,失言!” “说说笑话也是有的。”锦儿正色问道:“孙先生,下一步该怎么办?” 这是在问如何办理交割?孙胡子索性漂亮一次,将存摺图章交回说道:“请世隆兄拿着,准备往那面走,我派人送了去;到了城外,再交东西。” 锦儿点点头;看着曹世隆问道:“怎么样?” “你别问我;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往那面走,可得你自己拿主意。” 看曹世隆有欲言又止的模样,孙胡子很知趣,起身说道:“你们先谈谈。” 目送他的背影远去,锦儿急急说99lib.道:“你快拿主意。如今是片刻都耽误不得;你先说,预备往那面走?” “我还是往北走。”曹世隆说,“先回家一趟,带点盘缠,交代几句话。” “可别耽误!人家也不能久等。” “我知道。”曹世隆说,“我只担心二奶奶!唉!”他叹口气,万语千言都塞在喉头,反而只字不出。 “你别替她担心了,只自己留心,别让二爷逮住。”锦儿又说,“你跟家里不必多说什么;话多了反而不好。” “我知道。”曹世隆又问:“我要捎信回来,该怎么办?” “不必捎信了。”锦儿正色说道:“你跟二奶奶就到此为止吧!” 马夫人面凝严霜,久久不语;慢慢地眼角滚出两粒泪珠。 “既然有真赃实据,我也不能说什么了。而况是我娘家人;你自己瞧着办吧!” “反正不是她走,就是我走。”曹震答说:“我也不愿意决裂,可是事由儿挤得我如此,也真教没法子。” 马夫人刚要答话,只见门帘一掀,锦儿出现;进门大声说道:“兴一个家不容易;毁一个家很容易。请太太宽容我没规矩,有句话我不能不说,打官司还得让被告说话;二爷不能只凭自己的片面之词,就说要让二奶奶回旗。” “你的意思是,还要让她来分辩、分辩?” “当然。”锦儿抬声答说,“谁知道你那儿弄来的那两张东西!” 一听这话,曹震勃然大怒;霍地起立,揎一揎袖子,便待出手,这时便又闪出一个人,是秋月。 “震二爷,君子动口。” 曹震被提醒了,“好,好!”他忍着气说,“你让她来对质?” “跟谁对质?”锦儿立即接口,“要对质得找隆官。” 见此光景,马夫人不免疑惑;同时也生了希冀之心。她原来看了曹世隆的招供,觉得千真万确,无话可说。现在看锦儿的语气神态,似乎对震二奶奶信任得过;既然如此,倒不可造次。 于是她说:“把隆官找来问一问也好。” “原来我也要找他来对质;后来想想,何必再让她出丑。既然太太也不信,我只好照原议了。”说着曹震冲了出去,大声喊来兴儿,关照他说:“你到原先去的那地方,找孙胡子,说我拜托他把隆官送了来。” 等兴儿答应着一走;马夫人随即派人去请震二奶奶。不多片刻,震二奶奶神态自若地到了。 马夫人心中却如倒翻了一个五味瓶,既恨她不争气,又替她委屈;而更多的是忧虑着急,加以见了亲人,另有一份一泻哀痛的感觉,因而只说得一声:“你看你女婿!”热泪便即滚滚而下。 这一下,使得震二奶奶顿感窘迫;不过她的思路快、有决断,心想,照此光景已无法从容分辩,那就只有使出激烈的手段。转念到此,决定不顾一切行一条苦肉计。 “太太不必生气;更犯不着伤心。二爷横了心要我的命,我给他不就完了。” 说完,抢过桌上一把剪刀,便往喉头扎了去;踉踉跄跄,脚步不正,身子一歪,一剪刀扎在左肩上,顿时仆倒在地。 屋子里的人,连曹震都大吃一惊;锦儿与秋月都赶了上去扶持,一摸一手血,锦儿便即哭了。 “别哭!”秋月比较沉着,先夺去震二奶奶手中的剪刀;接着用手掩住创口,大声喊道:“赶快找何大叔!” 这一喊,将挤在门口的吓傻了的丫头老妈都惊醒了,有人往外奔,去找何谨;有人往里走,帮着救护,只听马夫人不断在说:“看看伤势重不重?伤着骨头没有?”一面说,一面跟到里屋;孤零零地剩下曹震一个人在外面,尴尬又窝囊,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在里屋,解钮露肩,看震二奶奶的伤势,幸好不重;但血污淋漓,看着却很可怕。加以震二奶奶有意做作,闭着眼气息恹恹的模样;惹得马夫人的眼泪又流个不住。 “真要扎在喉咙上,怎么得了?”锦儿用责备的语气说:“不想想,真要出了事,怎么对得起太太?” “他逼得我这样,”震二奶奶也哭着说:“教我有什么法子?” 这一来,锦儿哭、秋月也哭;丫头老妈都受了感染,无不以手背拭眼。在外屋的曹震再也待不住了,一跺脚往外就走;心里一股气渴盼发泄,决定等曹世隆来了,先狠狠揍他一顿再说。 回到自己院子刚刚坐定,小丫头来报,兴儿已回;曹震便冲了出去,大声问道:“隆官呢?” “逃走了!” 听得这一声,曹震就如当头打下来一个焦雷;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 “孙胡子说,看守疏忽了一下,让隆官溜走了,他还到隆官家去找过,说是临时有急事到杭州去了。兴儿有些气愤地说:‘我看是孙胡子在捣鬼。’我说:‘没有人不好交代,请你去一趟,当面跟我们家二爷说一声。’二爷,你知道他怎么说?” “怎么说?” “他说:‘我劝你们家二爷别找麻烦了。闹开来大家面子不好看。’” 曹震倒抽一口冷气,明明是买放了;只奇怪曹世隆如此神通广大,居然片刻之间,能将孙胡子说服。但转念细想吴铎在河房殷勤款待,一再挽留的情形,方始恍然大悟,自己是被人出卖了。 正坐着发楞,锦儿回来了,见了也没有理他,匆匆到后房去理衣服;震二奶奶的伤处,经何谨敷药止血,已无大碍,但叮嘱以不移动为宜;震二奶奶亦乐得避开丈夫,便决定在马夫人那里暂住。身上衣衫,由里到外,都染了血污;所以锦儿替她来检替换衣服。 等检齐打包,携出外房,曹震已换了个地方,坐在当门的一张椅子上,显然是有心截堵;锦儿便将衣包放下,开抽斗装着找东西,等他发话。 “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成了她的死党?尤其是在这件事上头。” “什么这件事?”锦儿问说。 “还要我说吗?你们做得出来,我可说不出口。呸!”曹震重重地吐了口唾沫,“丑死了!” 锦儿听得“你们做得出来”这句话,不免气恼;但想到曹震也许是有意寻衅,跟他一吵,正好让他将消退的波澜又掀了起来,不能不忍一忍。但与震二奶奶泾渭不分,却无论如何不能甘心。 因此,她冷冷地说:“你可把话说清楚,什么‘你们、你们’的;你要说我就说我,别扯上二奶奶。” 最后这句话是反话,她真正要说的是:“你要说二奶奶就说二奶奶,别扯上我。”曹震自然明白;但心恨锦儿有意抹杀是非,便故意拿话挤她。 “哼!若非你死护着她;我怎么会扯上你?莫非你也知道做的事见不得人,所以死揿着,不教掀出来?” 锦儿勃然大怒,恨他明知道她清白无辜,却以制不住悍妻,迁怒到她头上;一股怒火有压不住之势,但毕竟还是强自抑制了。 “随便你怎么说,我自己对得起自己就是了。丈八灯台照得见人家,照不见自己;我劝你自己也好好想一想,如果不是你剪了隆官的靴腰子,叔侄俩一盘混帐,那里会有今天的风波。”说完,提起衣包,越过曹震身边,出了房门。 由于她语气平静,说得又在理上;曹震想寻衅亦无懈处可击,竟眼睁睁看着她扬长而去。 一股郁闷的怒火,无可发泄,曹震在冲动之下,抄起一只花瓶,对准穿衣镜;正要出手之时,突然心头一动——早就打算着要盗用震二奶奶的私房,只为平时总有人在左右,不得其便。同时事后也怕震二奶奶跟他打饥荒;所以那一点“盗心”往往一起即灭;此刻却是很快地在上升了。 他在想:震二奶奶住在马夫人那里;锦儿要在那里照料,一时不会回来;那班小丫头看他的脸色可怕,都躲得远远地,这不是绝好的一个机会? 至于事后,“哼!”他在心里冷笑,“你不跟我打饥荒,我还找你的碴儿呢!怕什么!” 主意打定,气恼便能暂时丢开了;坐下来想喝茶,叫小丫头倒了茶,上手连热气都没有,自然生气,但立即想到,正好借故吓阻,以防让她们撞破。 想到做到,当下将眼一瞪,将茶杯使劲往地下一摔;声音极大,连走廊的小丫头都吓得一哆嗦。 “混帐东西!多冷的天,拿凉了的茶来我喝,你有脑子没有?” 那小丫头脸都吓白了;嗫嚅着说:“我,我再去倒!” 曹震气鼓鼓地不理;小丫头重新倒了茶来,找同伴将碎瓷片及水渍都收拾干净。有一个不小心,滑了一跤,这回是让曹震吓了一跳。 “都替我滚!”他大吼着,“别惹我生气。” 等小丫头走光,他喝着茶把气平了下来,然后起身去找钥匙——震二奶奶床后有口箱子专贮紧要东西,但却不知从那里去找开箱子的钥匙? 信手开了几个抽斗,最后打开镜箱;视线触处,不由得心头狂喜,一把系着红头绳的钥匙,赫然在目,正是他要找的那一把。 这时天色将暮,小丫头怕他,不敢来掌灯;他想了想,不要灯也好,摸索着到床后去开了箱子,伸手探索,摸到首饰箱便捧了出来;花梨木匣子上有一把防君子不能防小人的小锁;曹震使劲一扭,就把它扭开了。 打开一看,珠翠满目,还有三个存摺,一个八万多,其余两个三万,这就快十五万了,可是,图章呢? 失望之余,逼得他横起心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来个“席卷”。当下找了块包袱,放在床上,将首饰连存摺往上一倒,卷成一长条,搁在旁边,先处理那个首饰盒。 这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把空盒子摆回去;一个是干脆将空盒子藏在不易发觉的地方。若取后者,一旦发觉,震二奶奶会疑心遭了外贼;倘用前法,那就等于明告,是他干的好事,因为除了他以外,还有谁能这么从从容容地取走了东西,还将空盒摆回箱中? 两相比较,自然是弃盒一法,对他有利;但那一来,所有执役的下人,都有嫌疑,尤其是有一两个手脚不甚干净,让震二奶奶狠狠揍过一顿的小丫头,必然大遭其殃。这件事做得本欠光明,再贻祸他人,惹得大家痛骂,将来怎么做人? 转念到此,他毫不考虑地将扭坏了的那把小锁,往首饰盒中一丢;盖上盒盖,放回原处;锁好了箱子,钥匙亦仍旧放在镜箱之中。 接着便是捞起皮袍下摆,将那卷成长条的包裹,系在袴腰上;将皮袍放了下来,谁也看不出来他不止于“腰缠十万贯”。 由于兴儿先来通知,张五福揣了他妻子给他的十两银子,上赌场去过夜;赛观音央兴儿去办来酒肴,生得旺旺的一个火盆,静候曹震来幽会。 “你先回去。”曹震一到便嘱咐兴儿,“明儿上午来接我;留神多打听打听,明儿告诉我。” 兴儿答应着走了;赛观音便先替他卸马褂。屋子小,火盆大,连皮袍都不用穿。 但曹震却不肯脱。 “不忙!我先问你一句话;我想给五福几百两银子,让他写张休书给你。你的意思怎么样?” “那要先问你的意思怎么样?” “我替你买座房,买两个丫头,另外给你几千银子,动息不动本,每个月的开销也够了。”曹震又说,“只要你肚子争气,能替我生一个,那怕是女孩,我也就可以接你回去了。” 赛观音想了一下问道:“你这话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的。” “好吧,你真我也不假。你给五福一千银子;等过了元宵,我就跟他提。” 这时曹震才开始解皮袍衣纽,一面解,一面说:“我做了一回贼。” 赛观音不解所谓,信口问道:“你偷了谁的东西?” 曹震突然警觉,掩住皮袍衣襟,轻声说道:“你看看外面有没有人?” 赛观音这才知道他不是开玩笑;急忙开了房门,只听西北风“哗啦、哗啦”地刮窗户作响,院子里空宕宕地那里有人?但她还不放心,去看大门闩得好好地;回来又在走廊上细细看过,方才进屋。 “别说人,鬼都没有。” 于是曹震卸去皮袍,将腰上那个包袱卷解了下来,放在床前的一张桌子上,背对着窗户,解了开来。赛观音顿时神迷目眩,几乎失声惊呼。 “你把这些东西收好。”曹震捡起三个存摺,“我有话跟你细说。” 这一下,赛观音便大感为难了,不知如何收藏,才能万无一失?最后仍是曹震作了决定暂且包好,置于枕旁再说。 “不用说,这是你家那头母老虎的东西。”赛观音问道:“你是怎么弄了来的?” “这话说来就长了。” “我知道,你先喝着酒,慢慢儿告诉我。你说完了,我也有话告诉你。” “喔!”曹震听出弦外有音,便即问道:“什么话,你先说。” 赛观音心想,曹震能拿如此贵重之物托付,其意可知;以后患难富贵相共,就在此刻便该输诚,才能进一步收服他的心。因此,决定透露曹世隆脱走的真相;不过其中关碍着锦儿,似乎需要考虑。 “怎么回事?”曹震疑云大起,“什么话碍口?” 不能让他再催了!赛观音心生警惕,决定拣能说的话先说。 “你们今天把隆官弄在一处地方,逼着他承认奸情,是不是?” “是啊!”曹震大为惊异,“你怎么知道?” “我认识孙胡子;他来找我,到隆官家送了个信,不知道送了多少钱,孙胡子把他放走了。” “果然是这么一回事!不过我倒没有想到,是你送的信。你当时没有想过,你送这个信,坏了我的事?”曹震的脸色不好看了。 赛观音一惊,也很懊悔;是弄巧成拙了!心头千回百折地想过来,认为除了和盘托出以外,再无法能消除他对她的怀疑与不满。 “我跟你实说了吧,我通知的不是隆官家,是通知锦儿去跟隆官见面。锦儿带了一个存摺去,连图章给了人家,才得脱身;往北方逃了去了。”赛观音紧接着说,“我这么做是为你,不愿把事情闹得收不了场。你手里的证据,尽够了;尽可以让你们的二奶奶服贴了。既然如此,何必又抓破脸。照我的心愿,巴不得你那头雌老虎出乖露丑;可是你场面上的一个爷们,伤了面子,以后还见人不见。为了你,我才这么做的。” 听她说得坦率恳切。曹震完全谅解了。但事情过于离奇,他一时还不能分辨自己的感觉。前前后后地想了几遍,才发现赛观音所透露的秘密,极有关系;他觉得到得此刻,他是立于不败之地了。 “真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曹震突然想到,既已有恃无恐,何不公开跟妻子谈判:“我还拿了她三个摺子,没有图章没有用;我本想跟你商量,想个什么法子,能让这三个摺子有用。如今不必了,我明天叫锦儿跟她去要图章。” “她肯给吗?” “不给我就拉你出来做证;你不会怕吧?” “我怕什么?说起来我还是为她好呢!不过,我看你这个法子没有用;你跟她要图章,是自己送信给她,找两句话把你稳定,赶紧去挂了失,换新摺子、新图章,那时,你手里的摺子,就真的成了废物了。” “啊,啊!”曹震被提醒了,“我倒没有想到。还是得另外想法子。” “我们穷家小户,连个柴米油盐凭摺取货的摺子都没有,别说生息的存摺了。不过,我在想,图章如果掉了呢?莫非就取不到钱了?” “那不会,可以挂失。” “挂失是怎么个规矩。”赛观音说,“非得本人不可?” “自然。” “本人死了呢?” 这下将曹震问住了。从“挂失”二字上去琢磨了一会,即时喜上眉梢。 “你提醒我了!我可以挂失。不过,”他又现踌躇,“这件事得找个人去办。” “办什么事?”赛观音问:“五福办得了办不了。” “他怕办不了。这得跟县衙门的书办打交道。” “那,我倒想起一个人来了。”赛观音笑道:“只怕你不愿意。” “谁?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 “吴三爷。” 一听是吴铎,心里先就反感;正待发话,赛观音却又抢在前面开了口。 “吴三爷欠着你的情。他托我打你招呼,说这件事是孙胡子的主意,他亦叫无奈;只有将来补报。这件事不正好托他去办吗?” 曹震这才完全明白,赛观音是让他们勾结住了;当即问道:“你分了多少钱?” 赛观音略现窘色,笑着伸了一只指头。 “一万?” “那里!据孙胡子说,一共才弄了五千银子,不过倒是两个摺子;其中一个还是锦儿的。” “那么是一千银子?” “不错,一千。”赛观音问道:“吴三爷意思倒是很诚的。” “我看他有点儿怕了。你如果吃得住他,我就听你的。” “我凭什么吃得住他。”赛观音是怕曹震疑心她跟吴铎有交情,所以特为辩这一句;接着又说:“你如果怕他;不妨防着一点儿。反正有件事,我可以写包票,这回再不会把你卖给你们二奶奶。” “这话倒也是。”曹震想了一下说:“我明天就找他。” “说到头来,你到底要他办什么?说来我听听,也许能替你拿个主意。” 原来曹震是决定将曹二奶奶的图章挂失,这得向县衙门立案;户婚细故,找到户房就行了。丈夫出面替妻子办这些事,名正言顺,绝无不准之理;只要县衙门有了案,存钱之处想不承认,或者要求本人来处理,道理上都说不过去。 “这么说,你一下子发了十五万银子的财,”赛观音笑道:“倒不嫌烫手。” “我倒还没有想过这件事。”他很快地有了主意,“这笔钱要拿来还债;公家的债,我自己的债都可以还了。再有钱多,置上百十亩祭田。花光拉倒。” “那,”赛观音又畅快、又好奇、又有些担心,“你家二奶奶会怎么样?怕不闹翻了天?” “闹不起来的,我先就给她一颗‘翻天印’!” “这是什么法宝?” “一句话就把她堵住了;与其你拿存摺送人;还不如我来用。” 赛观音不作声,沉吟了好一会:“真是一颗翻天印;她的哑巴亏吃定了。不过——。” “不过怎么样?” “她能咽得下这口气吗?” “你怎么不问一问我,咽得下这口气吗?”曹震又说:“她的私房也不只这么些,有两箱子东西已运回娘家了。再说,她的私房那里来的,不就咱们曹家的钱吗?” 听他用了“咱们”二字,是把赛观音也当作曹家的人看待了。她心里自然高兴;为震二奶奶忧虑的心思,便抛到一边了。 “二爷,”赛观音忽然警觉,“你今儿个还是回去。因为有这件事,格外要避人耳目。咱们的日子长,也不争在一个晚上。你说是不是呢?” 想想她的话也不错;但总有些恋恋不舍,“我实在怕回去。”他说,“冰清鬼冷的一个人,真正万般凄凉。” “说得那么可怜!”赛观音笑道:“赏你一个‘皮杯’吧!” 说完,满衔了一口酒,由灼热双唇中,度入曹震口中;接下来摸摸索索地温存了一会,听得远远传来打更的梆子,细数一下,是二更天了。 “快走吧!”赛观音说,“好在路也不远,辛苦一点儿,走了回去吧!我送你到巷口。” “不必,不必!给我一个灯笼就行了。” 一个人打着灯笼,踽踽凉凉地回家;门上一见诧异,怎么深夜独归,连兴儿都不带,这是从没有的事,但也知道他们夫妇吵得不可开交,所以不敢问什么,只陪着到了中门,代为叫开了门。再由看中门的老婆子打灯笼送了回去。 锦儿却还未睡;但也没有料到曹震会回来,急忙亲自迎了出来,一见面便埋怨似地说:“这么冷的天,这么晚才回来!” 曹震没有理她,管自己回卧室;锦儿便叫小丫头沏热茶、拨火盆。见此光景,曹震心不觉就软了;但他知道,这一回的言语行动,错不得一点,在锦儿面前亦须小心。因此,只是想着她去私会曹世隆送摺子的事;要这样才不会让锦儿的柔情把他的心拴住。 “在那里吃的饭?”锦儿问说,“要不要再烫点酒你喝?” 曹震不能不理;也不愿假以词色,只在鼻子里哼了一下。 曹震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锦儿却殷勤得很,不知是适逢其会,还是预先便有安排,摆了一桌子的菜和点心,而且无不精洁。曹震暗生警惕,不断地自我提示一句俗话:“无毒不丈夫!无毒不丈夫!” 由摆桌子、请入座、斟酒布菜;他对锦儿的服侍,一概以冷漠处之;于是锦儿也越来越气馁,最后终于忍不住说了句:“看见你这张脸,我一直凉到心里。” 这可不能不开口了!曹震反诘:“莫非你们做的事,就不教人寒心?” “说我就说我,说二奶奶就说二奶奶;别扯在一起。” 这就仿佛在说:二奶奶偷人,我可没有;你得分个清楚。曹震懂她的意思;但不以她的想法为然;当下责问:“不是你心里只有她;一点都没有想到我,我怎么会拿你们相提并论?” “你是怪我卫护二奶奶?” “已经不是什么卫护了,简直是心甘情愿蹚浑水。” 锦儿勃然色变,“你这话什么意思?”她瞪着眼问:“我淌什么浑水?” 曹震欲言又止,只是“嘿,嘿”连声,那种不屑与言的神情,自然使得锦儿更加恼怒。 “说啊!我淌什么浑水?你拿证据出来!” “哼!”曹震冷笑道:“我要说出来,你会恨不得有个地洞可以钻。” 这一下就让锦儿更不肯干休了,“怎么?”她想狠狠地责问:“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血口喷人,摸摸良心看。” 曹震也忍不住了,“你还嘴凶!我问你,隆官是怎么逃走的?”他说:“你摸摸你自己的良心,你做的事,对得起我对不起我?” 锦儿大吃一惊,简直目瞪口呆了;但等至神色恢复正常,却又继以冁然一笑,“我知道你到那儿去了。”她说,“是在赛观音那个骚货那里。” 这是无法赖也不必赖的事,曹震便答一声:“不错。” “既然她都告诉你了,我也不必瞒你。”锦儿脸上忽现愤怒,“我就不明白了,人家做好圈套来敲二奶奶的竹杠,你居然会夹在里面和稀泥——。” “瞎说八道——。” “你听我说完,”锦儿把话又抢了回来,“这件事不论真假,反正只要一闹开来,这大家子就算完了,亏你还是一家之主,怎么不顾大局!” 话好像驳不倒,但也不能使他心服,“照你说,为了家丑不可外扬,我就得当活王八?”曹震又说:“你知道我是怎么个打算?” “我怎么不知道?你是打算把二奶奶休回娘家!”锦儿紧接着又说:“可是,你想过没有?这一大家子,没有二奶奶也就完了。” “那有这话!就说像老太太这么一位要紧人,一过去也就过去了,不见得一个家就败了下来。” “那是因为有二奶奶在;没有二奶奶,你倒看是怎么一个样子?”锦儿又说:“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一家不能没有二奶奶!你去问十个人,十个人这么说。就为了这个道理,我才跟隆官去见面的。你让我摸摸良心;我自己觉得对得起你。” 曹震驳不倒她,只能连连冷笑;有些牢骚想发,却又怕泄漏了偷走存摺的秘密,唯有强自忍耐。 “到底夫妻一场,”锦儿试探着问:“你也不问二奶奶的伤势?” “我知道死不了!”曹震终于找到机会一逞口舌之快,“她肯死,也就不会做那种不要脸的事了。” 锦儿默然;好久,才说了句:“你的心肠真硬!” 第十九章 由于吴铎的奔走,三个存摺的图章挂失,另换新章,在县衙门立案一事,不消半天就办妥了。 “震二爷,我再替你出个主意:你拿尊阃的新图章去转个帐,旧摺涂销,用你自己的名义另换新摺。这么办既省事,又妥当,你看如何?” “谢谢,谢谢!这个主意很高明。” “那么,我索性自告奋勇陪你走一趟。说不定要费一番口舌;有些话,震二爷你不便说,我来替你说。” 曹震心想,这话也不错;好在摺子图章都在自己手里,也不怕他搞鬼,因而欣然领受了好意。 于是先到一家糟坊;后到一家酱园,有吴铎代言,更有上元县准予立案挂失的文书;而且款子又不即提走,都一无异议地换了“震记”名义的新存摺。 到得第三家,震二奶奶存入了八万多银子在那里的一家木行;掌柜是个大胖子,姓赵,生得慈眉善目,一望而知是好相与的人。那知不然! “震二爷,我跟你老,虽是初见,仰慕已久。这件事,说起来有点儿难处。”赵胖子掉转头问道:“震二爷,不知道震二奶奶跟你提过没有,取款子格外有个约定?” “什么格外的约定?” “除了图章以外,还得震二奶奶自打手印。”赵胖子紧接着说:“当时我就劝她;我说:震二奶奶,你的身分尊贵;这种打手印的办法,穷家小户,既不识字,又不用图章的才通行。震二奶奶你用这种办法,传出去会叫人笑话。震二奶奶不听!她说:你别管!这笔款子数目大了点儿,我不能不格外小心。就这么着,定规了第一、凭摺子;第二、凭她本人;第三、凭她的手印。三样缺一样都不行。” 曹震倒抽一口气冷气,只得望着吴铎;希望他能有一番说词,劝得赵胖子变通办理。吴铎当然体会得这层意思;当下极力劝说,说震二奶奶卧病在床,不能亲来;年近岁晚,需款甚亟,请他通融。赵胖子兀自摇头,毫不卖帐。 最后,曹震不能不出以威胁了:“赵掌柜,你可放明白点儿!这款子是要弥补织造衙门亏空的;误了事,你吃不了,兜着走吧!” 赵胖子想了一下说:“既然震二爷这么说,我不能不通融。”他取一张白纸递了过去,“请震二爷回去,让震二奶奶盖个手印;写上提款的数目。万把银子现成;如果提得多,得要有个三、五天的日子,让我预备。” 这一下,曹震作难了;心中一动,觉得有跟吴铎商量的必要。当下拉他到一边,悄悄说道:“不知道内人有没有手印的样子在这里?如果没有,那好办;随便找个女人的手印盖上就是。就怕有样子在他这里,那就糟了。” “照我看,根本就是唬人的!就按你的办法办了再说。” “不,不!万一露了马脚,面子上就难看。”曹震低声说道:“吴三哥,你倒套套他的口气看。” 吴铎接受了委任,去跟赵胖子私下密谈;谈了约莫有两刻钟的工夫才来向曹震回覆。 “果不其然,是唬人的。这个死胖子心也够狠的!震二爷,这个摺子的来路,让他料透了:居然捏着脖子干,我劝你不必答应。” 没头没脑的一番话,使得曹震茫然不解所谓;楞了一回问说:“到底怎么回事?” “他说:如果震二爷缺银子花;可以把这个摺子抵给他,先拿四万,其余随后再说。” “行,行!”曹震一迭连声地同意,“就这么办。” 吴铎却反迟疑:“震二爷,”他出以一种歉然的神态,“你老恐怕还没有懂他的意思。” “他是怎么意思?” 吴铎略想一想,很快地说:“所谓抵给他,就是拿四万银子换摺子。” 曹震恍然大悟,“这就是说,我八万多的一个存摺,取回四万,就算拉倒?”他说,“这也未免太狠了一点儿吧?” “所以我劝你不理他。”吴铎很快地接口;接着又自言自语地咕哝着,“就算是捡来的钱,也不能这样慷慨。”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就算是捡来的钱”一句话,落入曹震耳中,格外清楚。他原来的盘算是,用那两个存摺一共六万银子有余,弥补公款亏空;这一笔数目大,很可以好好运用。但如不能兑现,一切都无从谈起。 “震二爷!”吴铎却又开口;只是欲言又止,仿如非常为难地,倒使得曹震困惑了。 “吴三哥,有什么苦衷?” “不,不!不是我有苦衷,根本谈不到。我是在想,我有几句纯为你震二爷设想的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既然是为我,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这话对!我就说吧。”吴铎停了一下问说:“震二爷,那两个摺子上的钱,你够不够花?够了,不必再谈;不够,咱们再想办法。” 显然的,曹震如果答一句“够了”;即令他有很高明的主意,亦听不到了。因此,曹震不暇思索地答说:“不够。” “既然不够,震二爷,你就不能不拿捡来的钱看了。”吴铎紧接着说:“三个摺子,你用了两个,多下一个还了给震二奶奶,只怕她也未必见情。” 这句话说中了要害,曹震决定慷他人之慨。但讨价还价,却有余地;略作考虑以后说道:“吴三哥,托你跟他去说:六万银子抵换给他;两万现银,其余四万,转到我的名下,另立新摺。” 往返磋商,议定五万五千银子抵换,一万五现银用金叶子折算;四万改立震记的存摺。 “就这样吧。”曹震问赵胖子:“该怎么个手续,你说。” “请震二爷在摺子上批个‘全数提讫’;盖上立了案的新图章就行了。” 这办法干净俐落,毫不费事;曹震欣然同意。于是赵胖子立了新摺:兑足金叶,用个建漆朱红盘捧了出来。曹震便在原摺上亲笔加批,盖上新章;当场交割清楚。 “我作个小东,”吴铎说道:“请震二爷、赵掌柜河房一叙。” “那里,那里!”赵胖子抱拳说道:“本当我作小东,无奈总督衙门张师爷三天前就约好了的;要陪他去看一处房子,只有改日奉邀了。” 曹震自然要慰劳慰劳吴铎;但却不愿与赵胖子同游;听得这话,正中下怀,还怕吴铎坚邀,坏了兴致。 他抢在前面说道:“不敢,不敢!改日我来奉邀。” 辞了出来,转往秦淮绮春院。年岁逼近,河房中不免冷落;因此曹、吴一到,倍受欢迎。曹震好久没有能大大挥霍了;这天无端发了笔横财,当然要做豪客,“叫条子”将旧院各葩都招邀了来。每个姑娘带丫头,老妈各一;外带弄笛吹笙的乐工,至少一名;加以帮闲的、卖零食的、卖花的等闻风而集,挤得满满的;即令不是年下,秦淮河上也很少这种盛况。 笙歌嗷嘈,脂香粉腻;屋虽不小于舟,春则犹深于海。珠围翠绕中的曹震,意气飞扬,乐不可支;正在兴头上时,只见兴儿匆匆奔了来,直闯筵前;曹震虽已醉眼迷离,也能看出他脸色有异。 盗摺一事,完全是曹震一个人所干,连兴儿都未曾与闻,所以这天亦没有带他到赵胖子那里去。如今看他的神情,心中不免嘀咕;刚要动问,兴儿已先开口了。 “二爷,请回去吧!” “什么事?” 兴儿欲言又止,只是看着左右;曹震随即起身,招招手将兴儿带到僻处,好容他明说。 “二奶奶吞了个金戒指。” “什么?”半醉的曹震,一下子醒了,“怎么回事?” “二奶奶存钱的地方来了一个人;跟锦儿见了面,里头就乱了!”兴儿吞吞吐吐地说。 “怎么叫里头就乱了?话说得不清不楚。到底怎么回事?” “二爷自己总知道吧!” 曹震知道东窗事发;定一定神说:“不要紧,你长话短说。是怎么乱了。” 看曹震的神色,兴儿略为心定些;当下说道:“我在外头,也不大清楚。听中门上说,二奶奶由太太那里赶了回去,叫了小丫头去问。接下来,就是叫我进去问:二爷今天到那里去了?我说我不知道;二爷今天出门,没有叫我跟去。二奶奶就跟锦儿说:赶紧都去问一问;等锦儿出门回来,就听说二奶奶吞了个金戒指。太太大哭了一场;上上下下都惊动了,现在派出四拨人去,到处找二爷,快回去吧!” 曹震心里七上八下,想像上上下下乱成一团的情形,不由得心悸。但躲是躲不过,延也延不得,只能硬起头皮,向吴铎说道:“舍间有要紧事,我不能不赶回去;败了老兄的兴,实在抱歉之至。这里——。” “震二爷,”已看出端倪的吴铎,抢着说道:“这里请你不必管了;我来料理。” “是,是!开销了多少,给我一个数目,我马上叫人送过来。” “小事,小事!请吧。” 出门上车,兴儿跨辕;走到半路上,曹震才想起一句要紧话,随即掀开车帘,大声问道:“二奶奶怎样了?要紧不要紧?” “现在还不知道;何大叔在想法子救呢!” 曹震搜索记忆,想不出有什么吞金获救,得以不死的见闻,不免忧思忡忡,但思绪穷处,常有豁然开朗之妙;曹震心想,震二奶奶果然不救,事情反倒好办,只要站稳脚步,不怕亲友任何质难。 这样一想,不忙回家,先到织造衙门找“物林达”——司库,此人出生时,正逢他祖父八十五生日;所以起名就叫八十五;能言善道,所以大家双关地叫他“八哥”,曹震亦不例外。 “八哥,我这里有两个摺子,连本带利六万两千多银子;整数补亏空,余数你瞧着办,快过年了,藩库那几位朋友,本来也就该敷衍、敷衍了。” 一听这话,八十五精神大振。原来他的消息很灵通,早知道曹俯在京里遭了麻烦,有不稳之势。他本职是内务府的笔帖式,与曹家并无渊源;但他管库亦闹了些亏空,倘或一办移交,曹俯不得了,他亦了不得。 如今既有六万银子解交江宁藩库,转解户部,看来曹俯的纱帽可以稳住了;即或不然,办移交也轻松。当下灵机一动,决定先将自己的三千银子亏空补上;余数先解藩库,有帐将来再算。 于是他说:“震二爷,这六万银子珍贵不下于六十万。这一阵子我为四老爷愁得睡不着。这下子,不要紧了。” “喔,”曹震自然要打听,“莫非你有什么消息?” “是啊!早就想告诉震二爷,怕你听了心烦;这会不妨奉告。”说着,从抽斗里掏出一张纸来,递了过去。 “这是‘国书’;劳你驾讲给我听吧。” 清朝人管满州文叫“国书”;满州话是“国语”。其实有语无文;满文完全是译音。曹家除了故世的曹寅以外,连曹俯都不懂满文,更莫说曹震;但八十五是真满州人,为了想考“翻译进士”,在满文上颇下了工夫;平时朋友通信,尽量用满文,尤其是机密消息,为防泄露,满文更宜。 “信上说,皇上的几件‘大事’都料理清楚了;从明年开始,预备大大地整饬一番。内务府派出去的人,亦要看考成。皇上的意思,年记太大、精力不够;杭州孙织造,大概首当其冲,其次是——。” 织造一共三处,苏州高斌,新任不久;他的妻子又是皇四子弘历的乳母,当然可保无虞。这就不言可知是曹俯了。 “不要紧,你不必忌讳;往下说吧!” “四老爷是受人中伤,里外都有;圣眷难免受影响。好得有怡亲王、平郡王,多少有个照应;倘或四老爷做件值得夸奖的事,王爷们在皇上面前就容易讲话了。如今尽力弥补亏空,不是件大好之事。”八十五紧接着又说:“我明天一早就到藩库去接头;同时尽快通知四老爷。库里不能不留点现银,又是过年;准定先缴五万五;请震二爷今晚上辛苦,详详细细写一封信,我明天托总督衙门‘跑奏摺’的专差带进京;四老爷一出奏,事情就算稳住了。” 曹震听完,大为宽慰,因为这番话在马夫人面前说,真是振振有词。不过今晚绝不可能有闲豫的辰光与心情来写家信。念头一转,拱手说道:“八哥,一客不烦二主;给四老爷的信,请你代笔。偏劳、偏劳,改天我请你河房喝酒。” 说完匆匆而去,但一到家门,却反显得从容了。其时天色已暮,门灯荧然,门上听差见了他,一齐起立;曹震发觉大家都以一种奇异眼光看着他,却以自觉心无愧怍,贸然直入,一直来到马夫人院子里。 这时早有丫头去报,说是“二爷回来了。”马夫人便嘱咐在陪伴安慰的秋月,先迎出去;好从她跟曹震的周旋中,了解他的居心何在。 “震二爷回来了!” “喔,你在这里。”曹震问说:“太太呢?” “先有点儿胃气痛;躺了半天,刚睡着。”秋月问道:“震二奶奶的事,震二爷知道了?” 曹震去看八十五时,不闻有什么噩耗;知道妻子已经获救,此时便说:“全家上下要紧,我可没法子再顾她。” “震二爷这话怎么讲?怎么是‘全家上下要紧’?” “四老爷如果出了事,全家上下都不得了。你看是那一头要紧呢?” “震二爷是不是得了什么消息?” “是啊!”曹震不说消息来源,“表老太爷已经靠不住了;如果不赶紧弥补亏空,四老爷也会出事。” “表老太爷”指孙文成,他是曹玺的内侄,那时称为“表少爷”;到了曹寅当织造,升格为“表老爷”;如今自然是“表老太爷”。 这时马夫人认为她可以跟曹震见面了;故意隔着门帘问道:“外面是谁?” “震二爷回来了!”秋月特为高声回答;接着上前掀起门帘,示意曹震入内。 曹震进门先请安;接着便问:“听说太太胃气痛,不知道好一点儿了没有?” “我不要紧!你知道你媳妇的事吗?” 曹震很谨慎地问:“听说她寻了短见,如今救回来了。是怎么回事呢?” “你总应该明白吧?” “我不大明白。”曹震答说,“我自觉没做错了什么。” 马夫人欲语不语,颇显踌躇;秋月穿金引线地提一句:“震二爷是忙四老爷的事去了。” 马夫人就要等她提这话;当下点点头问:“四老爷怎么回事?” 于是曹震便将从八十五那里得来的消息,加枝添叶地讲了一遍;他说他三天之前,即已得知情况不妙,怕马夫人着急,没有告诉她。如今不要紧了;因为他替“四叔”补了一大笔亏空。 “我已经交了两个摺给八哥,让他明天一大早到藩库上兑;今儿晚上我得详详细细写一封信,托总督衙门进京的摺差带去。快的话,年底就可以到;四叔在京里补一个摺子,再有两位王爷的照应,差使是可以保得住了。” 一听这话,马夫人对他的感想,大为不同,不过也不能说他全无过失;“你虽做得不算错,也该跟你媳妇先商量商量才是。”她紧接着,“你赶紧回你屋子里去瞧瞧吧!跟她说几句好话。” 看曹震有迟疑的模样,秋月便从旁开导似地说:“震二爷会的。不管怎么样,震二奶奶是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回来的;就凭这个,震二爷也不能不安慰安慰震二奶奶。” 曹震心想,鬼门关上放回来是假;看这三个摺子是真,如果妻子看得开,不妨息事宁人,说两句好话,了却眼前的麻烦,再作道理。 打定了主意,当即答说:“只要她顾全大局;我也不为已甚。” 这意思是很明显的了;马夫人心中一动,随即问曹震说道:“你坐一会,我还有话跟你说。”当即起身入内,转背时向秋月使了个眼色。 等秋月跟随入内,马夫人低声嘱咐,赶紧到震二奶奶那里去一趟,将这些情形先说一说。 “我明白。”秋月答说,“请太太跟震二爷磨个一刻钟,再放他回去。” 由于预先获得通知,说曹震拿震二奶奶的私房,都还了曹俯的亏空;震二奶奶恰似“哑巴梦见娘,有苦难言”。不过这话是真是假,固待求证;而数目多少,更要问个明白。为了可进可退,有所缓冲起见;震二奶奶仍决定自己暂不跟他见面,由锦儿去问他个水落石出。 因此,曹震一回来,锦儿已守在堂屋门口;见了他先说一句:“家里差点出人命;你没有想到吧?” “我怎么会想到?” “你也应该想到的;拿人家的根都刨完了,也未免太不留余地。” 曹震不答她的话,只向里屋指一指问:“现在怎么样了?” 原来锦儿自从存银的酱园来通知,说摺子已换了曹震的名义,急忙告知震二奶奶;赶回来开箱子一看,三个存摺不翼而飞,不由得大惊失色。 但此时犹有希冀,曹震有三万银子,这个年一定可以过得去;余下的两个摺子或许不会即时处理,还来得及拦住。及至锦儿坐轿子去问了余下的两处,才知道都已得手。震二奶奶急痛攻心,找了一服还是曹寅在日封存着的“鹤顶红”,待吞服自尽时,为锦儿及时抢了下来;因而上下都知道震二奶奶要寻短见。 锦儿派人去找曹震,特为关照,说是吞金;用意吓一吓曹震,其实不险只惊。不过此时当然亦不必说实话。 “不要紧了!刚睡着。你请过来;咱们好好说一说。” 锦儿将曹震引到她自己屋子里,亲手关上房门;脸色便不同了,是埋怨的神色,同时将手一伸。 “拿来!” “什么?”曹震故意问一声。 “三个摺子啊!” “三个摺子!”曹震轻松自如地,“不在我身上了;现在是在八哥那里,明天一早就送到藩司衙门了。” “怎么?”锦儿问说:“你拿二奶奶的私房补了公家的亏空?” “对了!移私作公,四老爷的差使才能保住,全家才有饭吃。” “别说得那么好听!”锦儿对他的唱高调,颇生反感,“只要你不是狂嫖烂赌,少花几文,又何至于会有今天的亏空。” “我亏空,她攒私房;一出一入,正好扯个直。” 看他的这惫懒的神情,锦儿倒有些计穷了;想了想问:“你知道三个摺子,一共多少钱?” “十五万银子。” “全补了亏空?”锦儿全神贯注着;看曹震稍现迟疑,立即以极具自信的语气说:“绝不会!不过装个幌子。你自己说,这是件瞒不住的事。” “怎么是装幌子?”曹震抗声说道:“你叫人去问八哥,我交给他几个摺子?” “几个?” “两个。” “那两个?” 曹震又迟疑了。而锦儿是从他一进门,便注意到他随手携着一个包裹;进屋时,那包裹也放在身边。此时知道那包裹贵重;便冷不防地一把抢了过来。 曹震大吃一惊,急忙伸手来夺;锦儿自然不给,但看他神情近乎狞厉,心知不能动蛮,当下用平静而坚定的声音说:“我不要你的。我看一看,仍旧还你。” “说话算话?” “对!” “好吧,你看。” 锦儿不用看,捏一捏就知道了,“是金叶子?”她问。 “不错。” 锦儿就不再看了,但也没有将包裹还给他;随手往身旁一放,口中问道:“你给了那两个摺子?” “何必多问?”曹震有些窘迫了。 “怎么能不问?就算二奶奶的私房是家用上省下来的;可也是十两八两,一点儿,一点儿积下来的,多少辛苦心血在内,能不问一声吗?” “好吧,我告诉你。给了两个三万的。” 锦儿松了口气;幸好还剩下八万的摺子。估量那包金叶子,大概值万把银子;必是提了一部份现款,用金叶子折算;那存摺上至少还有六、七万银子。要他吐出来是件不可能的事,权衡利害,只有以小易大。 “这样说,还有个八万的摺子在你手里?” “没有那么多了。” “我知道,你提了点儿现款。”锦儿将那包裹交了过去,“我擅作主,这个给你过年;你把摺子跟图章给我。” 曹震一愣,随即警悟,先将金叶子拿到手,放在身后;然后说道:“我跟你说过,没有那么多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把东西给我。” 曹震便从皮袍口袋中,掏出新摺跟他的图章,交给了锦儿。打开一看,不由得色变。 “怎么只剩了一半呢?”锦儿问道:“那包叶子不过一万两银子;最多一万五,数目不对啊!” “原说没有那么多。” “少的到那里去了呢?” “你别问了行不行?”曹震悔之莫及,也很痛苦。 “怎么能不问?你倒摸摸良心看,对得起人对不起人?” 曹震默不作声,就越显得情虚。锦儿觉得他忒过分了,便数落他不告而取,即欠光明磊落,说到亏空,尽可以跟震二奶奶商量;看样子存心不良,只为东窗事发,无法交代,才找了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藉口。 这话说中了曹震的心病,越发开不得口;锦儿也就更振振有词了,“公的不说,再说私的,我擅自作主,把这包金叶子给你过年,二奶奶那里,未必就通过。”她说,“现在摺子上本金八万,利息两千多,这包金叶子一万——。” “是一万五。”曹震插了句嘴。 “好,就算一万五,加上四万,一共五万五,少了二万七千多银子,你让我怎么交代?不管怎么样,总有个去处,倒说连问都问不得一声,你也太霸道了。” “我不是说你问不得;只劝你不必问。” “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理由;有理由就告诉你了。” “这可真怪事!”锦儿问说,“是给了赛观音那个骚货了不是?” “那会有这种事?” “输掉了?才多大的工夫,能输得掉两、三万银子?” “不是的。”曹震痛苦地摇摇头,“总而言之,怪我自己不好。” “怎么怪你自己不好?你说。” “唉!”曹震重重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逃避她的咄咄逼人的眼光。 锦儿看到那包金叶子,立即有了主意;一把拿了过来,拉开抽斗,往里一丢,将插在锁眼上的钥匙一转,只听得清脆的“喀拉”一声,抽斗锁上了。 这一声惊动了曹震,回头一看,才想起金叶子得而复失,这一急非同小可;而锦儿不等他开口索取,先就提了条件。 “你说,说明白了,我把金叶子还给你。” 曹震无奈,只好编个理由:“让人给借走了。” “借给谁?” “吴三爷。” 一听是吴铎;锦儿更不敢放松,“凭什么你借两三万两银子给他?”她说,“这个人笑里藏刀,吃人不吐骨头;你怎会交上这种朋友?只怕不是借;是骗你,哄你吧?”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能受他的骗?” 锦儿细看他的脸色,他却将脸避了开去;锦儿就怎么样也不信“借”这一个字了。 “既然是借,总有字据吧?你倒拿出来瞧瞧。” “朋友嘛,还不是一句话;何必要借据?” “哼!”锦儿冷笑,“你倒真大方!既然能糟蹋二奶奶的钱,两三万银子送人,想来自己的债务已经了掉了。”说着,手捏存摺,往外便走。 曹震自然要拦住她,“你别走!”他陪着笑说,“等我慢慢告诉你。” 锦儿便坐了下来,等了好一会,不见他发话,便说了句:“我等着呢!” 曹震实在说不出口,但除非弃金,不能不说。迟疑了很久,终于作了困难的选择;“你先把那包金叶子给我。”他说,“我不骗你,一定说实话。” “不行!”锦儿断然拒绝,“我上当只能上一回。” “好吧,我就告诉你;赵胖子心太狠,我折了给他了。” “怎么说?我不懂。” 于是曹震嗫嚅着说了经过;锦儿黯然无语,渐渐地起身,开了抽抖将一包金叶子摆在桌上,自语似地轻声说道:“现在我才明白,好大一家人家,怎么会一下子败了下来?” 曹震突然记起锦儿受震二奶奶指使,贿买曹世隆脱逃之事,立即有句反唇相讥的话:“与其让她们去塞狗洞,还不如我来用。”但将要出口时,终于忍住;因为想到自己的行迳,比震二奶奶也好不到那里;白白让赵胖子黑吃黑弄走两万七千两银子,不也是“塞狗洞”吗? 震二奶奶听锦儿说完经过,拉长了脸不作声;那种脸色实在难看。 “看开点吧!”锦儿劝她,“不管怎么样,他总也有短处让人拿住了。‘财去身安乐’,他不会再打饥荒了。” “十万银子,换来你这几句话;你看得开,我可看不开。” 言下大有责怪锦儿之意;使得她透骨冰凉,心都在发抖。 震二奶奶只顾心疼私房钱,忽略了锦儿的表情;话一说开头,当然也忍不住,“你也太好说话了!”她说,“早知如此,倒不如我豁出去,跟他大闹一场。” 这一下锦儿可忍不住了,她自以为忠心护主,不惜跟他一起淌混水;刚才能把曹震说得哑口无言,挫了他的锐气,让他无法兼提这桩家丑。唯一可以休妻的时间,已经错过,自己认为也很用了些手腕。不道所得的结果是如此,这口气又如何咽得下? 一冲动之下,霍地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回走。这一下震二奶奶方始省悟,是把她得罪了;回想一想自己的话,确是不能教人心服。但等她方有悔意时,已经失去了安抚锦儿的机会。 这就不但悔,并且相当着急;不知锦儿一怒之下,会有什么动作?反正只要有任何动作,对她都不会有好处;因而心里七上八下,自觉得没有这样软弱无用过。 在锦儿倒真想拿行动来出气;她一个劲要找曹震,取回那包金叶子,同时告诉他说:“二奶奶心疼她的钱,你别让我为难;有话你自己跟她说去。”然后回来再跟震二奶奶说:“我把他现在手里有的东西,都替你拿回来了。总不能把他交给八哥的两个摺子,跟赵胖子诈了去的两万七千银子,也记在我头上吧?” 这样做自然很痛快;可是,想到他们夫妇两闹得天翻地覆,而马夫人又必然会找她去料理这桩麻烦,不由得就气馁了。 在堂屋里扶着桌子想了半天,到底还是忍住;但对震二奶奶却仍然负气莫释。再想到她跟曹世隆的那桩丑事,闹得合家皆知,无不在背地里窃窃私语,连自己见了人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抬不起头;不由得又气又恨,从心底浮起渺视,平时处处忌惮的感觉,十分中起码去了七分。 “我出去串串门子。”她唤住一个小丫头说,“二奶奶那里你看着一点儿;如果问起我,你说不知道到那里去了。” 说完找秋月去诉苦发牢骚。震二奶奶自然要问;小丫头便照她的话回答。震二奶奶便说:“你去找一找;看在那儿?” “是!”小丫头问:“找到了怎么说?” 怎么说呢?自然是劝她回来;但这得有番婉转而不失身分的说词。说得不好,给人一个锦儿跟她主子发脾气;震二奶奶做了亏心事,不能不跟她说好话的印象,以后还怎么能驭下服众。若说找个泛泛的理由,譬如伤处作疼,要她回来看看,万一她倒不理,这在面子上又怎么下得来? “唉!”她叹口气,“你只去找一找,看她在那里,干些什么?悄悄儿去,悄悄儿回来。” 这个小丫头很伶俐,很快地回来报告,锦儿在秋月那里,谈得很热闹。 “还有什么人在?” “季姨娘屋子里的夏云也在。” 听说在秋月那里,震二奶奶比较能放心,因为秋月最识大体,一定会劝她回来;但有夏云在,事情就难说了。回想当时夏云输诚,本可趁势收服她,作个帮手;只为一念之误,猜忌疏远,以致生出多少是非。这一来又平添了几许悔恨,心情越发灰恶。 遥听得巡更的梆子打三更,秋月催着锦儿说:“夏云都走了一个更次了,你请吧!我也倦了。” “不!今儿我睡在你这里。” “别这么着。”秋月说道:“刚才大家劝了你半天,你怎么还是执迷不悟呢?不管怎么样,震二奶奶现在只靠你一个人;你想想她的心境!如今只能她对不起你,不能你对不起她。” “我没有什么对不起她。” “你不回去,就是对不起她。现在好比共患难;不能说共了一半,不理她了。那叫什么共患难?” “还有一层,”冬雪插进来说;她的话很率直:“你得替我们想想,你如果今天不回去,震二奶奶一定会怪到我们头上,尤其是秋月。” “这话说得倒是。”锦儿霍地起立,“我不能替你们招怨。” 秋月微微瞪了冬雪一眼,怪她不会说话,看样子锦儿越发负气,不会跟震二奶奶和解;这可得好好劝一劝她。 “你得聪明一点儿!”她拉着锦儿的手,一路送、一路说:“这会儿震二奶奶一定悔得要命;你宽宏大量,照样照应她,她会打心眼儿感激你,把你平时的好处都想了起来。不然呢,把你平时对她的好处都折了!你倒想想,那一样合算?” 明知她的话不错,但锦儿实在是伤透了心,因而听不入耳!为了敷衍秋月,只含含糊糊地说:“等我好好想一想;我也困了。” “对了,好好睡一觉;等醒过来,平心静气想一想,你就会知道,我劝你的话是为你好。” “我知道!我知道你为我好。”锦儿的牢骚又来了,“人人对我都好,就一个人不是。” 这时小丫头已点上灯笼,预备送锦儿回去;秋月看她仍未心回意转,便要亲自送她,为的是同行一程,还有劝她的机会。 “不必,不必!”锦儿双手外推,作个坚决辞谢的姿势,“我懂你的意思。等我好好睡一觉,明儿早晨也许就忘记这回事了。” 秋月心想这倒是实话,不过还得切实劝一劝;沉吟了一会,想起一个说法,“千不看,万不看,只看两个人的分上。”她手往堂屋一指,“一个是老太太;一个是芹官。老太太若是在此,瞧见震二奶奶今天这么可怜巴巴的模样,会伤心成个什么样儿,我可是想都不敢想;不过,只看芹官,也就可以猜想到了!这两天他拉长了脸,眉心都打成结了;不管春雨怎么劝他、逗他,总没有笑脸。说多了还惹他发脾气。如今再看你不理震二奶奶;只怕他真要哭出来了!好妹子,你有多少委屈,只算在这一老一少两个人的帐上,行不行?” 这番话着实见效,锦儿等她话刚一完,立即答说:“我就看这一老一少的分上;将这一段儿丢开就是。”她接着又说:“这下儿你可以放心,不必再押解我回去了吧?” 秋月笑笑不答,只细心关照坐夜的老婆子:“好好儿送锦姑娘回去。夜深了,小声点儿;你喜欢多嘴,嗓门儿又大,别惊吵了震二奶奶。” 老婆子答应着,果然一路无话地将锦儿送了回去。门是虚掩着的,锦儿悄悄推了进去,顺手闩上。恰好刮起一阵西北风,直扑面门,冷得她发抖;急忙推开堂屋门,等门打盹的小丫头,方始惊醒;锦儿便指指震二奶奶的卧房,低声问道:“什么时候睡的?” 小ㄚ头想了一下说:“大概刚睡。” “怎么叫大概?” “二更天还听见二奶奶起来的声音,灯也挺亮的;这会儿灯黑了。大概睡得不久。” 锦儿心想她睡着了不知道,所以说“大概”。既然睡得不久,就不必进去了,低声说一句:“你睡去吧!明儿一早叫我。” 等锦儿睡下,震二奶奶也醒了;唤起在她床前打地铺的小ㄚ头,捻亮了灯,看钟上已交丑时,便即说道:“你去看看,回来了没有?” 这个小ㄚ头出去一看,堂屋上了闩;等门的不见踪影;再转到锦儿卧房后窗下,只见窗帘有微光,自然是睡下了。 “回来了。都上床了。” 震二奶奶的心一沉!平时再晚回来,一定会悄悄儿来看一看;这晚上,果然是赌气了! 于是黯然拥被而坐;等小ㄚ头复又睡下,鼾声渐起,虽极轻微,也觉得吵人,越发心烦意噪,只在想着锦儿。 “唉!”她悄然自语:“她不来,我找她去!反正委屈到家了,也不在乎这一点。” 念头转定,随即下床;小丝棉袄上披一件斗篷,轻轻开门出去;到得锦儿那里,举手推门文风不动。震二奶奶不觉气馁了。 她只当锦儿是有意相拒;因为以前她的房门是不上闩的——其实,从曹震夫妇感情破裂那两天起,锦儿便已改变了习惯。因为她怕卷入漩涡;更怕震二奶奶猜疑她暗中在帮曹震,所以除了白天疏远外,归寝时特意闩上房门;免得曹震夜半来求欢,拒之不可,纳之又怕震二奶奶疑心他们枕上密语。 此中委屈,震二奶奶再机敏也猜想不到;此时她只在踌躇,倘或叩门而锦儿不理,岂非是再一次的自取其辱;但如悄然而回,可以预知,必是眼睁睁等天亮,那是种什么滋味。 突然间,擂门如鼓;既是深夜,震二奶奶又是草木皆惊的心境,所以这一吓,冷汗淋漓,手脚皆软,赶紧伸手在房门上撑住,才不致瘫了下去。 这时锦儿也惊醒了,亦是心跳不已;匆匆起来,抓了件丝棉袄披在身上,便来开门;那知门闩一拔,震二奶撑不住了,整个身子往门槛扑了进去,连锦儿一起撞倒在地。 “哇!”锦儿吓得狂喊;再想到听说过不止一回的故事,那就简直吓得魂灵出窍了——有那受人欺侮凌辱,含冤莫伸的,有个极狠毒的报复办法,半夜到冤家门前去上吊,或者服毒自杀,锦儿原就几次想到,而且这晚上秋月也曾谈起相同的想法,震二奶奶是极要面子的人,出了这件丑事,只怕寻短见,需得防备。因此,这时她很快的发生联想,本就想寻死,又受了她的刺激,一时想不开,服了毒药,死在她房门外了。 就在这片刻昏瞀之中,堂屋门又“蓬蓬”地响了起来,“二爷进来了!”是坐夜的陈妈的声音,“谁来开开门?” “我的天,是怎么回事?”锦儿强自挣扎着,将被震二奶奶压住的双腿抽了出来;顾不得外面叫门,先伸手到震二奶奶胸前一按,不觉松了口气,心还在跳。 于是,站起身来,先去开了堂屋门;连看一看曹震的工夫都没有,只说一句:“把灯给我!”从陈妈手中接过明角风灯,转身便走;只见震二奶奶已坐了起来。她是连番受惊,一时虚脱,藏书网离昏厥只一线之隔。人虽勉强坐了起来,要想站起来却力不从心了。 这时整座院子里的人都起来了,而且集中在堂屋内外;无不困惑万分。自然,最诧异的是曹震。 “没事了,各人去睡各人的觉。”锦儿看一看曹震的脸色,又发现他手中拿着一封信,刚定下来的心,不觉又往下沉。 当然,先将震二奶奶扶了回去,曹震跟在后面问道:“怎么回事?” “我睡不着,想找锦儿去聊天;那知你半夜敲门——。”震二奶奶突然想到,“日间不作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这句俗语;自恨措词不好,所以停了一下,方又说道:“锦儿的门又开得猛了些,害我一跤跌了进去,差点摔死。” 曹震毕竟还是本性忠厚一路的人,看到妻子这种狼狈的模样,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因此,不忍加重她的刺激,说一句:“你好好睡吧!我有几句话跟锦儿谈。” 这个说法实在不高明,数九寒天,半夜里叫开中门有话说,自然是十分紧急的事,却偏又不肯跟震二奶奶谈;令人在着急以外,更增了几分猜疑。不过,锦儿比较冷静,向曹震示意说道:“你先到我屋子里等我。” 接着帮小ㄚ头将震二奶奶扶上床,方始低声表示了她的看法;必是出了什么为难的,曹震不愿意让她着急,所以要避开说话。反正等不多时,她会来报告曹震说什么,这会儿先好好息一息。 震二奶奶没有说什么,只投以感动的一瞥;锦儿看她要掉眼泪,赶紧转身,出门而去。 一回自己屋子,只见曹震对着灯发楞;她便先问:“什么等不到明天说的话,半夜里巴巴地叫中门?” “出事了!”曹震说:“我来找你,是要让你去告诉太太。” 他的声音听上去空落落地,令人大有种异样的感觉;锦儿心里七上八下,自觉软弱异常,扶着桌子坐了下来,才能开口说话。 “出了什么事?半夜里就得跟太太去回?” “你看!” 从曹震手中接过一封为汗水浸渍、既绉且脏的信,抽出信笺铺平了看,上面写的是:“内阁奉上谕:杭州织造孙文成年已老迈;李秉忠着以按察司衔管理杭州织造事务。江宁织造曹俯,审案未结,着隋赫德以内务府郎中职衔,管理江宁织造事务。钦此!” “完了!”锦儿不觉失声:“上下担心的事,到底没有能避掉。” “烦的是‘审案未结’这句话——。” “到底是么案子呢?” “还不是塞楞额那个忘八羔子多事。” 这是指的三处织造差人进京,多索夫马、苦累驿站,为山东巡抚塞楞额所参那一案。锦儿想了想问道:“那是三处都有分的案子,为什么独独四老爷‘审案未结’?只怕还有别的案子吧?” “那,那——”曹震乱搔着头,“那就更麻烦了!怎么办呢?我都没有主张了。” 锦儿陡然发觉,自己肩上的负荷加重了——震二奶奶的处境,有力也难使;料理这麻烦的责任,只怕要落到她头上。她也知道,这是件不容犹豫推诿的事,因而自我鼓起劲来,先替曹震撑腰。 “二爷,”她正色说道:“这一回你可真的是一家之主了;你要拿出魄力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会儿也不必去见太太,见了没有用处,反而吓着了她。如今该怎么办,干脆你就自个儿拿主意吧!” “我就是没有主意。你说,我来办。” 锦儿对他又失望,又怜惜;叹口气说:“这会儿你该知道了吧,咱们这一家人家,还真少不了二奶奶这么个人。” 曹震默然半晌,终于说了句:“你倒跟她去商量商量。” 锦儿在等他这句话;他的话一出口,她随即便说:“咱们一块儿去。” “不,不!你跟她去商量;我也回去静静儿想一想。” 锦儿看钟上短针已指四点,料想这一夜也不用打算睡了;“你就睡我的床吧!”她说,“反正我到了二奶奶屋里,一定是谈到天亮。” “也好!” 于是锦儿先服侍他上床,棉被犹温;芗泽微度,曹震心里动得一动,马上就冷了。 “迟早有这么一天!不过年下来这么个消息,老天爷未免太无情了一点。”震二奶奶脸色落寞地想了好一会说:“你倒问问他,还有多少亏空?” “怎么?二奶奶打算——” “虽是赌帐,也得弄清楚。”震二奶奶抢着说:“墙倒众人推;自己根脚不松动,别人就不容易推了。” 想想也是。现在要靠曹震出面应付各方,当然要让他站稳脚步。锦儿由衷地佩服震二奶奶,见识毕竟高人一等。 “另外还有些穷亲戚放的帐,也得趁早料理清楚,拿单据收了回来。” “这,”锦儿叹口气,“还不知道内帐房有钱没有?” “喏!”震二奶奶往枕头下一掏,将个纸包扔在锦儿身边;打开来一看,是曹震过了户的四万银子新存摺,与他的一枚图章。 “二奶奶不打算要这?99lib?四万银子了?” “也要能要得起来,才能要啊!”震二奶奶紧接着又说:“你把当票检一检;听说太太那里也有几张,你也去要了来。” “要了来怎么样?都赎出来?” “你怎么越说越傻?再说,赎出来干吗?莫非还充阔。” “我,我不大懂你这话。” “你不懂,我就干脆告诉你吧!大概一过了年,就会抄家;能多弄几张当票摆着,或许倒还减点儿罪过。” 锦儿一听这话,半晌作声不得;真的会抄家?她简直想都不敢想了。 “你不相信是不是?” “我不是不相信;我是在想,四老爷的亏空也补得差不多了;有王爷在里头照应,定一个期限补足,也就是了。何必非抄家不可?” “你这是跟谁讲理?跟皇上讲理吗?你也未免想得太天真了。”震二奶奶又说:“你没有想到舅太爷家的情形?” 一提这一点,锦儿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既不信,又不甘地说:“不会的!如果那样子;倒不如一索子吊死了还好些。” “我想也不致于到那地步。”震二奶奶也觉得话说得过分,有害无益;因而郑重告诫:“你再去问问他,消息是怎么来的?还有什么人知道?这个消息,绝不可透露;除了咱们这儿三个,明儿只能告诉两个人。” 她未曾说那两人是谁;不过锦儿能猜想得到,“一个自然是太太。”她问:“还有一个是秋月?” “对了。”震二奶奶沉吟着,自语似地说:“春雨呢?要不要让她也知道?” “春雨知道了,芹官自然也知道了。” “那倒不尽然。关照她瞒着芹官,她一定听话。” 提到春雨,想到芹官,由芹官又想到曹老太太,震二奶奶再也无法强自矜持,故作刚强了;一时思前想后,凄凉万状,不过既无哭声,亦非饮泣,只是泪如雨下;眼中映光,五色闪烁,将锦儿看得怔怔地惊疑不定,“从舅太爷出事以后,几次做梦;梦见抄家,哭醒来心里宽松,原来是梦!如今梦成真的了!”震二奶奶这时才有痛苦的表情,“将来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虽不致于像李家那么惨;一回了旗,那种冷冷清清的日子,也够人受的。芹官怎么能过那种日子,我真想都不敢想?” 这一说也勾动了锦儿的愁思;但也只能往宽处去想,“总算还好!”她说:“若是老太太在世,听到今天的消息,那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那就一定先急死四个人!”震二奶奶说:“秋月、太太、芹官、我。” “这样说,还是不幸中的大幸。”锦儿又说:“如今全靠二奶奶你了;可得定下心来,好好拿个大主意。” “怎么叫‘拿个大主意’?”震二奶奶住了眼泪;用锦儿递给她的一方手绢拭着脸问。 “嘚,”锦儿低声说道:“总得留个退步啊!” 震二奶奶不作声,脸色却越来越阴沉;好久才叹了口无声的气。 “晚了!又晚了一步!若非闹这场闲是非,把祭田那件事也办了。如今,那里还有退步?” 震二奶奶说到这里,突然又停了下来;双眼乱眨,显然在考虑一个绝大的疑难;因此锦儿便不作声,静静等着。 “我起来!”震二奶奶冒出来一句;随即便要下床。 “干嘛?” “找秋月去商量;商量定了,天一亮就得动手。” “这——,”锦儿说道:“如果真是那么急,也不必二奶奶亲自去找她;我把她请来就是。” “也好!”震二奶奶说,“别惊动人!” 等锦儿将秋月邀了来,让她们深感诧异的是,震二奶奶毫无愁苦之容;屋子里收拾过了,衾枕都叠得好好地;火盆续了炭,烧得极旺。她只穿一件宽大的薄棉袄,正在火盆上调制烫饭;靠窗的方桌上,点着明晃晃的一支新烛,已摆好了四个吃粥的荤素碟子。 “外面挺冷的吧!”震二奶奶头也不抬地说:“先吃烫饭。暖了身子,饱了肚子好办事。” 锦儿与秋月对看了一眼,都有莫测高深之感;因而也都不开口,只分别动手,一个从震二奶奶手里接过杓子;一个去检点餐桌。 震二奶奶居中,锦儿与秋月相向坐定;等小丫头盛上粥来,震二奶奶说道:“你盛了烫饭到后房去吃,这里不用你招呼。倘或耳朵里刮到一句、半句话,只当没有听见;你要敢胡说,当心我揭了你的皮。听清楚了没有?” 凡是为她挑在身边的,都知道守口如瓶是最要紧的一件事;那小丫头答一句:“听清楚了。”随即回避得远远地。 “我刚才前前后后都想过了。”震二奶奶从容说道:“事情要往远处去想,可得往妥当的地方安排。你们说,会坏到什么地步?” “我还不怎么完全清楚。”秋月答说:“不过,总不至于像李家那样吧?” “那大概不至于;抄家,想来是免不了的。” “就那样也够受的了。”锦儿将饭碗放了下来。 震二奶奶挟了一个醉蟹的蟹盖,搁在她面前的碟子里,“就是这一个不抄。”她仿佛无视于锦儿的忧色,“我也担心太太会受不了。还有芹官,也是累赘。我有个主意,你们看行不行?我想请太太带着芹官,赶年内先进京;反正迟早是要回旗的,何必在这里受惊吓。” 这个主意,好像有点匪夷所思;但细想一想,却不失为妥当的安排,只是有一层顾虑。 “都快送灶了;忽然要赶进京,这不让人奇怪吗?”秋月又问,“少不得总有几家要替太太饯行;见了人怎么说呢?” “自然有非马上赶进京不可的缘故。”震二奶奶问锦儿:“今天那封信是怎么来的?”锦儿还在思索曹震所说的经过;秋月插了句嘴:“想来是专差。” 震二奶奶点点头说:“信里说些什么,当然不会有人知道,现在还来得及遮盖。你们听清楚了,大家的说法,不能有出入。”说着,端起碗来吃饭。 “是怎么个说法?”锦儿心急;看她那好整以暇的神情,近乎做作,不觉微生嗔意,“那里就饿成这个样子!连说句话的工夫都顾不上来了。” “急脉缓受。”震二奶奶正色说道:“往后风波不知多少?太太一走,内里只有我们三个人撑;你得沉住气!” 原来她是故意在磨练她们应变的涵养;锦儿倒是心平气和,生了信心,居然能剔着蟹盖中的紫膏吃了。 “怎么个说法呢?说外老太太得重病,来势不轻;想太太想得要命;外孙子也没有见过。舅老爷派专差送信来,请太太带着芹官赶进京去见一面;晚一步,只怕送终都不能够。” 这个说法,一面为马夫人进京找了非常充足的理由;一面也可以消释全家上下,因为京差星夜送信而引起的惊疑。锦儿与秋月都心领神会,深深点头。 “我还在想,”震二奶奶又说,“甚至连太太面前都这么说,索性瞒到底。” “那不好!”秋月接口,“外老太太八十多了,虽是嫡母;跟太太的感情一向是好的,听得这些话,不就急坏了?” “太太面前不能瞒。”锦儿也不赞成,“不过,芹官倒是不让他知道真相的好。” “好吧!就照你们的意思。”震二奶奶看着锦儿说,“你吃完了,把咱们商量好了的主意,去告诉二爷,看他还有什么话?” 锦儿点点头,吃完一碗烫饭,搁下筷子就走了。 这时震二奶奶起身去开了红木大柜,东寻西找,口中不断在自语:“咦!会搁到那儿去了呢?” 秋月忍不住问道:“震二奶奶,你倒是找什么呀?” 一语未毕,听她欢然说道:“在这儿了!”随即见她探身进去,不知从那个角落中找出来一个瓶子。 瓶子是水晶的,高约尺许;一望而知是瓶药酒。秋月知道它的来历;是先帝所御赐,用老山人参、茯苓、黄术等等药料、浸泡天主教士进献的陈年白酒,真正“上用”,与寻常赏人的药酒不同。曹寅去世时,还剩下三瓶;那年李煦来看曹老太太,喝了两瓶,剩下一瓶,让震二奶奶要了来,一直舍不得喝,说是她的“一宝”。 “怎么?你宝贝都不要了?” “家都破了,还留着这个干什么?”震二奶奶突然住手,“今天还是不能喝。过一天给老太太除灵;先上了供,大家‘散福’。” 听得“除灵”二字,秋月格外关心;不过察言观色,已知震二奶奶对应付这场倾家的灾难,有全盘的打算,所以并不急着动问。 震二奶奶将药酒.99lib.仍旧送回柜子,走回来说道:“秋月,如今内里真要靠我们三个了。其实锦儿只能算我的帮手;真正要挑这副担子的,只你我两个。”秋月颇有负荷不胜之感,急忙说道:“震二奶奶,你太抬举我了——” “你不必客气。”震二奶奶抢着说:“可也不必怕;这副担子当然也要让你挑得动。刚才我细想过了,事情也还不至于糟得不可收拾。咱们家跟大舅太爷的情形不同;大舅太爷是跟八阿哥、九阿哥都有往来,当今皇上早就讨厌他了。四老爷为人忠厚老实,皇上也知道的;如今不过闹了亏空,办事也不怎么漂亮。亏空好得有几万银子已经先补进去了;抄家就来抄好了,把亏空补完,自然没事。” 听她说得在理,而且语气又是从容坚定,秋月不觉愁怀一宽;肩上的也就不太觉得沉重了。 “如今最要紧的是两件事,一件是别让太太受惊;芹官是咱们家一颗苗,将来长成大树,让全家遮荫,都指望着他,当然也要格外看住。这件事我托你跟太太去说:该挑什么人跟了去?该带什么东西?你跟太太商量好了,就算定规了。”震二奶奶紧接着又说:“太太只怕要你跟了去;我可得把你留下。” “我明白,我不走!不过太太的私房,现银虽没有,东西也不少,光是大毛衣服就有上十口箱子,这要带了去,不惹眼吗?” “不但惹眼,路上还怕遭抢。”震二奶奶紧接着说:“我要托你去跟太太说的道理,就在这里。” 秋月点点头;明知道是桩不好办的差使,也只得硬了头皮答应下来。 “第二件,是务必不能惹出闲是闲非来。”震二奶奶又说:“咱们破家不要紧;得要买人家‘可惜’两个字。若落得人说一声‘活该’;那就完了!甭想再翻身了。” 接着震二奶奶又论曹家的形势;有平郡王这门贵亲,将来一定可望有照应。就怕落个坏名声在那里,变成爱莫能助。“震二奶奶,你真拿得起来。”秋月越发有信心了,“你说吧!怎么才能买人家‘可惜’两个字?” “自然是行事别刻薄;更不能落个话把在那里。”震二奶奶用感慨而豁达的语气说:“反正咱们家还没有破;我可是让我们那位二爷玩儿完了!既然命该如此,就认命吧!我手里还有五六万银子;预备让太太带一万银子走,其余的先还二爷的亏空。余下亲戚存在这里吃利息的钱,扫数还清了它。至于人欠的,也很有个数目,大可不必去讨。反正要抄了家,只拿借据往外一送,自有官府去追;咱们既不藏私,又做了人情,何乐不为?” 秋月心想,震二奶奶真是厉害;不过,这样做法,表面是尽了人情,实际上却是害了别人。因而提出建议:“官府一追,不但一个子儿不能少,额外还得花费。倒不如先跟欠钱的人说通了,那怕打个折扣呢,把借据还了人家,岂不干净?” 震二奶奶看了她一眼说:“我们都是菩萨心肠。有天芹官跟我闲聊,说什么世界上最痛快的事,莫如孟尝君那个姓冯的清客,替东家去收帐,空双手回来,连人家的借据都烧掉了。曹李两家的老太爷当初都是太慷慨了,才落得抄家还亏空的下场。”稍停一下又说:“你的话也有道理,不过这会儿没法子跟人家去说;你是好意,他还只当这会儿去要债,竟是连年都不叫人家过了。你那个主意,咱们到时候再看吧!” “原是到一个地步说一个地步的话。”秋月想起一个人,“全家上下,别的都好办,就怕季姨娘不懂事。若是知道了这个消息,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得人心都烦了。” “这话一点不错!”震二奶奶叹口气,“我也是什么都有办法,就拿季姨娘没法子。说不得也只好交给你了;好在有夏云。” “我在想,”秋月很谨慎地说,“是不是让太太把棠官也带了去呢?” “照道理说,芹官跟棠官应该一例看待,才显得公平。不过,这番意思怕季姨娘不明白。” 看震二奶奶不反对;秋月急忙说道:“这不要紧!让夏云跟她细细说明白。” “好吧!你告诉夏云,把棠官带了去,季姨娘可不能再乱吵了。” “当然,这非说明白了不可的。” 震二奶奶不作声,拿着象牙签子剔了好一会的牙,突然显得有些激动地说:“秋月,我拿你当妹妹看,告诉你一句心腹话:我是最要强的人;这一回让我们那位吃里扒外的二爷,把我弄得灰头土脸,人面前抬不起头,你想我心里是什么滋味?现在出了这场祸事,倒是我的一个机会;你看着好了,我一定把已丢了的面子捡回来。” 秋月不十分明白她的意思,只能泛泛安慰,“震二奶奶把这件事忘掉了吧!”她说:“公道自在人心,日久天长,自然知道震二奶奶你是怎样一个人?” “对了!就是这句话。”震二奶奶说:“泥人还有个土性;别以为我就会受这么大的委屈。” 听得这话,秋月颇为不安。听她的语气,仿佛要报复;而看她的脸色,却又不像。 这时锦儿已去而复回;进门便说:“二爷说,全照您的意思,倘能还清了他的亏空,他替你赔不是。” “我才不稀罕;拿钱买出来的。”震二奶奶撇撇嘴。 “震二奶奶,这话你可错了。”秋月急忙代为辩解,“震二爷的意思是,你替他还亏空,足见得你顾夫妻的情分;相形之下,就显得他不对了,所以替你赔不是。” “不管你们怎么说吧,我算是怕了他了。”震二奶奶犹有悻悻之意。 秋月和锦儿都不答腔。收拾了桌子,酽酽地沏了一壶茶,细谈应变要办的几件事,该如何着手;等谈得都有了头绪,曙色也透上窗纱了。 第二十章 “你倒早!”马夫人诧异地看着秋月,“莫非有什么事?” “是!”秋月答说,“来告诉太太一个消息,震二爷跟震二奶奶和好了。” “这倒是个好消息。”马夫人在欣慰之中,不免困惑,“是怎么回事呢?” “这个好消息,是由一个坏消息来的。”秋月紧接着说,“其实也不算太坏。”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马夫人心里明白,一面向小丫头挥挥手;一面由窗下移坐到靠里的一张软塌上,同时招一招手。 于是秋月便端张小凳,坐在她前面,从容不迫地将曹震深夜闻警,以及震二奶奶找她去商量的经过,细细地说了一遍。 但马夫人一听会抄家,心就乱了;一时心事如潮,还无法听清楚她的话。好半晌,眼中闪现了泪光。 “太太别伤心!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再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经过这番挫折,能让芹官知道,重振家声,希望在他身上,一发了愤,读书上进,反倒是赛翁失马的一件好事。” “我不是伤心别的。”马夫人摇摇头。“只舍不得住了这么多年的地方。”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太太打起精神来,还有好些事,要跟太太请示呢!” 马夫人点点头,想了一下问:“震二奶奶呢?她怎么不自己来跟我说?” “因为——,”秋月突然想到,到了这时候,说老实话反而省事,便接下去说道:“震二奶奶觉得有些话,由我来跟太太回,比她自己来说更合适。” “喔,是那些话。” “第一,想请太太把棠官也带了去——。” “这行。也是应该的。”马夫人说,“我们母子在一起;也该让他们父子团圆。不过一路上,季姨娘有点儿难对付。” “季姨娘不走;眼前也不必告诉她。只把棠官带走,将来让她知道,太太也不是处处顺着她;这里震二奶奶对付她就容易了。” “这说得也是。”马夫人问:“还有呢?” “还有,”秋月忽然问道:“太太预备带点什么东西?” 这一问将马夫人问住了;楞了一会说:“不是不能再回来了吗?” 秋月懂她的意思;也正是怕她有这样的意思——既然不回来了,不该把自己的东西全带走?这话不必等她说出来,就要把它拦回去。 “是的。不能再回来,所以要请太太挑一挑,只能带点要紧东西。”秋月紧接着说:“既说去看老太太的病,当然不能多带东西,不然露了马脚;还怕京里得了消息,更加不好。再者,路上也怕惹了眼出事。” 马夫人半晌作声不得,但毕竟说了句:“我懂了。尽量少带。”她接着又问:“那天走?” “已看过皇历了,大后天是宜于长行的好日子。明天先替老太太除灵。” 提到这一层,马夫人又伤心落泪。这一回秋月不再劝了;因为听说“外老太太”病重,原该着急。这两滴眼泪,反容易令人相信,她的匆匆进京,确是为了省亲。 “还有件事,”秋月悄悄说道:“太太要真的当作外老太太有病;连芹官面前都不必说破。要说,也得上了路。” “我明白。”马夫人说,“我也有件事,要跟你商量;你看春雨是不是也带了去呢?” 果然不出震二奶奶所料,马夫人想带秋月同行。及至秋月老实说了震二奶奶的打算;马夫人也就只好怏怏而罢。 于是秋月又说:“春雨自然要带走的;我让冬雪也跟了去,加上太太屋子里的人,路上也够使唤了。” “冬雪倒也罢了。”马夫人迟疑了一会说:“春雨,就不必了吧。” 此言一出,秋月大为诧异;回想当初马夫人何等看重春雨?此刻态度大变,自然是对春雨大为不满。原因为何,自不能问。 马夫人却不等她开口,自己就先明说了,“我看,自从老太太去世,她慢慢儿变了!听说她常常私自回家;在芹官身上也不像从前那么在意了。常时还闹个脾气什么的。如果纵容惯了,将来弄成个尾大,尾大——。” “尾大不掉。” “对了!弄成个尾大不掉的局面,倒不好了。”马夫人停了一下,又放低了声音说:“再说,到了京里,不比在家;才十三岁的人,弄这么个人在屋子里,说起来也不是一件好听的事。” 秋月默不作声。马夫人的话,自然很有道理;但她总觉得非人情之常,春雨如果觉得难堪,定要相从,岂不又生风波?这时候是再也不能惹任何麻烦了。 “怎么?”马夫人问,“你觉得我错了。” “太太这话说的太重了。”秋月急忙解释,“我是在想,春雨只怕会伤心。” “不见得。伤心的只怕是芹官。” 这话含蓄甚深;秋月便问:“太太从哪里看出来,春雨不会伤心?” “你不信,你先去探探她的口气看。眼前不必告诉她,我们母子一去不回来了;只说我想留她看家,反正一两个月就会回来。” “是!”秋月深深点头。 接着便又商量,还要带那些人?秋月第一个举荐何谨;因为他懂医道,路上少不得他。马夫人深以为然。此外又选了两个诚实得力,在曹家多年的老人;算起来下人已有十口之多,不能再带人了。 等辞了出来,秋月复又回到震二奶奶那里。曹震已经起身,夫妇二人对坐早餐;只见曹震挟了个包子给震二奶奶,看来前嫌尽释,竟同新婚。秋月看在眼里,心生感慨;俗语道的是:“家和万事兴”。早能如此,夫妇俩和衷共济,又何致于落得今天的下场。 “你吃了没有?”震二奶奶说,“大概还没有,你坐下来吧。” “不!我找锦儿一块吃。”秋月接着交代:“太太那里说妥了;都照震二奶奶你的意思。我先找锦儿去;一会儿再跟你细回。” “太太是这么说的吗?” “我骗你干什么?”秋月答说,“我不明白,太太说她不会伤心,这话是打从那儿来的呢?” “自然有来历。看样子太太也知道了。” “知道什么?” “莫非你还不知道?”锦儿亦颇诧异:“春雨的事,你竟不知道。” “越说越玄了。”秋月急急问道:“春雨什么事,你快告诉我。” 正说到这里,小丫头端了托盘过来;锦儿便说:“咱们吃着谈。就当听笑话,包你开胃。” 秋月却不这么想,她总觉得冬夏春秋是一体,而她是同胞四姊妹中的大姊,有一份不能不关切的责任;当然也还有好奇心,先闻为快已不可能,此刻心就更急了。 无奈有小丫头在,说话须得避忌;只好忍耐一时,到得坐下来吃粥,看小丫头出了房门,才又催促:“这会儿可以说了吧?” “有一回,不是你们喝酒行令,玩得挺热闹的;春雨不是不在场吗?” “是啊!就因为她回家去了;芹官仿佛六神无主地,我们才逗着他,替他解闷。”秋月问道:“那天怎么样?” “那天就是春雨回去坏了。”锦儿放得极低的声音:“这话也还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听说那天她喝了点酒,睡到半夜,发现床上有个人,是她大舅的儿子,嫡亲的表兄。当时就闹了起来;但只喊得一声,让她表兄捂住了嘴,以后就不闹了。” “为什么呢?”秋月想了一会,眨着眼问。 锦儿“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幸而一口粥刚咽下喉,不然真得喷饭。 秋月也省悟过来了,脸上不觉一红,“她就那么贱吗?”旋觉措词不妥,随又说道:“我倒不大相信。” “我也不大相信。不过,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春雨一个月总得回去一两趟。有时候是说明了的;有时候是溜回家,一早去到下午就回来了。”锦儿问道:“这总是以前没有的事吧?” 秋月把筷子搁了下来,又伤感又埋怨地说:“你还说包我开胃!我一点都吃不下了。” “你呀,真是忠厚!老太太没有看错人。” “可是老太太把春雨看错了。” “不!老太太当初也没有想到,芹官的知识开得这么早。再说,当初照料芹官的那些日子,也很不错。如今不同了;应该,应该功成身退了。”锦儿不好意思地说,“你别笑我在你面前掉文,不过除了这句话,我再想不出别的话。” “这话说得并不错。”秋月问道:“你的意思跟太太一样,不必让她跟了去?” “不错。” “可是芹官一天都少不得她。” “她要是死了呢?” 一句话堵得秋月开不得口;好半天才说:“就算她不跟了去,芹官总也得有个人照应。” “那还不容易。让冬雪替春雨好了。” 秋月点点头同意;却又想到春雨,不胜感慨地说:“一个人真是想不到,变起来变得这么厉害!” “女大十八变,还有得变呢!”锦儿又说:“秋月,只有你没有变。” “叫我怎么变?”秋月不愿谈她自己;此刻关心的只是春雨——实际是芹官;想起马夫人的主张,便向锦儿问道:“照你看,要不要让春雨跟了去?” “女大不中留。不但不必让她跟了去:干脆就放她一条路。” “那么芹官呢?不能没有人照应。” “照现在看,春雨也不能照应他一辈子。而况——。”锦儿把话缩住了;低头去吃粥。 “怎么话说半句?”秋月追问:“而况什么?” “没有什么!”锦儿宕开一句,却又紧接着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何况,眼前像是非分手不可。你总也应该有个打算吧?” “我能有什么打算,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到什么地步说什么话。” “不错,可是现在是快保不住了;钟也不用你撞,你又怎么说?” “我?”秋月有句话不肯说,故意开玩笑似地,“我跟着你。” “我是叫无可奈何,虽连个名份都还没有挣到,可是也不能不跟着回旗。你又何苦?” 这一下,秋月不能不说心里的话,“我是答应了老太太的!”她说,“将来总是跟着太太。” 跟着马夫人就是为了照应芹官;她始终不愿这样说的缘故是,还想保留春雨。而锦儿却就是要逼出她这句话来。当下笑笑说道:“这一来,更见得太太的打算不错了。” 秋月尚未开口,门外震二奶奶接口发问:“什么事太太的打算不错?”说着揭起棉门帘走了进来。 秋月急忙站起身来;锦儿却坐着不动,只看着秋月说道:“你跟震二奶奶商量吧!” “什么事?”震二奶奶按着秋月的肩说:“你坐下来,吃完了慢慢儿谈。” “我够了。”秋月便谈春雨的去留,只没有谈锦儿告诉她的“秘辛”。 震二奶奶静静地听完,先不作声;只深深地看了锦儿一眼,然后徐徐说道:“必是有人在太太面前搬了口舌。” “那可不知道。反正我没管闲事。” 听得锦儿在辩白,震二奶奶便不往下提了,只问秋月:“你的意思呢?” 秋月想了一下,有了计较,“我的意思是,让春雨跟了去。”她说,“到了京里,春雨如果水土不服,再把她送回来。” 震二奶奶笑了,“你倒先替人家找好台阶儿了。”接着脸色一正,感叹地说:“都像你这么忠厚,处处替人着想,咱们家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锦儿已懂了她的意思,觉得她的主意也不错,便也改变了态度,“这样也好。”她说,“等到了京里,再把她送回来。” “我也是这个意思,好吧,我来跟太太说。”震二奶奶紧接着向锦儿说:“我这会跟二爷一块儿去看太太,你随后就来!如今的日子,一天得当两天用。” “好了,我知道了。” “还有件事,季姨娘那里谁去说?” “秋月。”锦儿脱口就说。 秋月自是义不容辞;等震二奶奶一走,她也就到了季姨娘那里。一进门只见夏云,不见季姨娘,便问是到那里去了? “还不是无事忙,不知道从那里得来的消息,说昨儿半夜京里有人送信来给震二爷;她忙着要去打听。” “不用打听,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你叫人去看看,季姨娘在那里,赶快把她请回来。” 听这一说,夏云顾不得先问“这件事”是什么?把两个小丫头、连打杂的老妈子都派了出去找季姨娘。 谈到这里,已听见季姨娘的声音;原来她打听不到什么,扫兴而归,不必去找,亦自要到家了。听小丫头说秋月有要紧事找她,心中一动,料想与昨夜的紧急信息有关,所以走得很急,进门便问:“秋月姑娘在那里?” “还好,我不必说两遍了。” 秋月起身要迎出去,夏云将她一把按住:“你坐着!”她说,“端着点儿。” 夏云驾驭季姨娘的手段,比碧文还要厉害。碧文是以诚相待,但遇到季姨娘不识好歹时,只生气不理她,等季姨娘自己来说好话;夏云用的是术,倘或季姨娘有什么不对,当面开销;而且看准了季姨娘欺软怕硬的脾气,要端架子才能让她敬重。因此,季姨娘反不敢在夏云面前说一句重话。 秋月懂她的意思,但秉性毕竟忠厚,还是站了起来,跟在夏云后面,在堂屋中见到了季姨娘。 “秋月姑娘是什么时候来的。请坐、请坐。”她又回头问小丫头:“替秋月姑娘沏了茶没有?我那里有好龙井,看炉子上有滚水没有?” 话犹未完,夏云就给她碰了回去,“不必瞎张罗了!”她说,“人家有要紧话说。你就先替我坐下来吧!” “好、好!”季姨娘乖乖地坐了下来,又说一句:“你们也坐。” 在正主儿面前,秋月总守着她的规矩,除非让坐才挪张小凳子过来,否则必是站着说话。但在季姨娘无须守此规矩;所以秋月一面在下首坐下来,一面说话;开门见山的第一句是说:“太太让我来问季姨娘,她想带棠官进京;不知道季姨娘愿不愿意?” 这就不但季姨娘,连夏云也深感诧异,“怎么回事?”她问:“太太为什么进京?什么时候走?” 这两句话问在节骨眼上,秋月便易于说明了,“昨儿半夜里有急信;马家老太太病重,想见太太一面。迟了怕来不及,所以太太赶在这两天,就要动身。”她接着又说:“芹官自然要带了去。震二奶奶说,带了芹官,不带棠官,有欠公平;再说,四老爷只怕也很想儿子,正好带了去陪四老爷过年,还有,让棠官到京里去见见世面,也是好事。” 秋月是为了替震二奶奶释怨,有意把交情卖给季姨娘;这回她倒是颇识好歹,“难为震二奶奶替棠官想到。”她问,“她的伤势怎样了。我想去看看她,又怕不方便。” 她没有说完,夏云就皱眉,说这些话既非其时,又不得体,因而将她的尾音切断;“这会儿说这个干什么?”她说:“你先说一句,愿意不愿意?” “愿意、愿意,怎么不愿意?”季姨娘一迭连声地回答;最后又加上一句废话:“我又不是不识抬举的人。” 夏云没有理他,只问秋月:“什么时候动身?” “就在这两天。” “什么时候回来?” “那可不一定。”秋月又说:“京里亲戚那么多;就算马老太太病好了,会一会亲戚,也得把个月。这一来一去,我看起码三个月。太太还有层意思,想让芹官在京里念书;也许四老爷觉得他们兄弟在一起的好,那棠官就不跟太太回来了。” “我明白了。”夏云转脸向季姨娘说:“把棠官的书跟衣服,还有他自己喜欢的东西,都带了去。” “嗯!嗯!”季姨娘问:“要不要给他添点儿什么?” “这回头再商量。”夏云问秋月:“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接着起身告辞,恰好锦儿差个小丫头来请;秋月便又到了她那里,只见锦儿已换了出门的衣服,冒着风在走廊上等。 “我就等你来说一句话;说完了我就得走。”锦儿放低了声音说:“太太一定不要春雨跟了去!二奶奶说该怎么办,都听你的;这件事就算交给你了。” 秋月觉得弦外有音,而一时却还无从分辨,心想跟锦儿好好谈一谈,便即问说:“你上哪儿去?” 锦儿从袖笼中取出一个手巾包说:“你摸一摸就知道了。” 秋月伸手捏了一下,里面是有棱有角的几个硬摺子,随即明白;“你是去结帐?”她说。 “不光是结帐,得通知人家,年下要用钱。只怕大部分都得提出来。”锦儿又说,“得趁早通知人家,赶紧张罗。” “那你就赶紧走吧!一回来就通知我。” “我知道。”说着,锦儿便往外走;却又回身说了一句:“还有,给老太太除灵的事,二奶奶说,也交给你了;该花的尽管花,不必省。” “噢!”秋月笑道,“怎么一下子又大方起来了呢?” “那是冲着你。”说完,匆匆走了。 秋月亦就自回萱荣堂,只见冬雪与两个小丫头聚在一起,仿佛在谈一件新闻,看到秋月都住了口。 “明儿给老太太除灵。”秋月向小丫头说,“都快去洗了手,来摺锡箔。”然后向冬雪使了个眼色,管自己向里走。 冬雪跟了进去;秋月却不开口,坐了下来想心事——心事是刚才想到的;既然马夫人执意不要春雨,她打算照锦儿的主意,靠冬雪去照料芹官。但此时思量,似乎夏云替换春雨,是件一举两得的事。 “怎么啦?”冬雪开口催问了,脸上且有不安的神色。 “替老太太除灵,是因为太太要进京——。”秋月仍是一样的说法;也没有提到春雨。 “那么芹官呢?”冬雪却问到了。 “要带着去。”秋月答说,“还要带棠官去看四老爷。” “那,”冬雪怅怅地说,“今年过年就更冷冷清清了。” 可怜!秋月在心里说,她还想着过年呢!若是知道了抄家不免,不知道会怕出什么样子? “春雨呢?”冬雪又问,“当然要跟了去?” “那就不知道太太的意思了。”秋月又说,“你听到外面有人说春雨没有?” “怎么?”冬雪很注意地问:“你听说了什么?” 一看她那神情,便知道她对春雨的事,比自己知道得多;当即答说:“就因为我没有听说,所以才来问你。你如果听说了什么,细细告诉我。这件事关系很大。” “就因为关系很大,所以我才不敢说。如今想来你总也知道了;我就说吧!” 于是冬雪将她从各处听来的,有关春雨的秘密,都说了给秋月听。据说,春雨“迷”上了她的表兄,已经有了嫁娶之约。 “这,”秋月问道,“她准知道府里会放她吗?” “现在太太不就不要她了吗?” “那情形不同,不要她跟了去,不一定就是放她。”秋月又说:“而且,她是一厢情愿,莫非她娘老子也跟她一样的糊涂心思?” 提到这一层,恰好引起冬雪的愤慨,“狗眼看人低嘛!”她说:“她娘老子是听了人的话,说曹家不比当年了!水往低处流,人往旺处走,就在曹家也不会有什么出息,居然就跟春雨的心思一样。” “这可真是怪事!”秋月又问:“莫非她家就不知道她跟芹官的事?” “只怕不知道。” 秋月默然。沉吟了好一会问说:“你呢?如果拿你去换春雨,你怎么样?” “我才不去。” 听她毫不思索地拒绝,仿佛这件事儿早就考虑过了,秋月不免奇怪,因而追问原因:“为什么?” “我没有那么傻,芹官向来有点痴,一片心都在春雨身上,看谁都不顺眼,我为什么那么贱,送上门去惹他讨厌?” 这话也是实情;秋月越觉得她刚才想的办法不错。 方在考量时,冬雪却又开口了。 “除非你去。我看他对你倒也是一往情深。” 秋月心中一跳,脸就红了,呵责着说:“别乱扯!瞎用成语。” 冬雪笑笑不响;然后突如其来地问:“给老太太除灵,不要做佛事吗?” “啊!你倒提醒我了。”秋月想一想说:“不但要做,而且要多做。” “那就做三天、拜三天梁皇忏;放三夜瑜伽焰口。” “这件事就交你去办吧!” “不要给震二奶奶说一声?” “不必!她已经有话了,该花的尽管花,做三天佛事也花不了多少钱。” “就是这话,而况是老太太最后一件事。”说着冬雪就往外走,“我去告诉外头,让他们去通知。” 冬雪一走,秋月也就走了,一迳去看震二奶奶,谈春雨的去留。先说春雨确不宜再留;次言冬雪不愿去补春雨的缺;最后提出她的想法。 “我在想,假如芹官有专人照应;棠官似乎也不能没有。倒不如让夏云跟了去,顺便照应芹官。一举两得的事,让人瞧着也显得大方。” “主意倒是好主意。可是,这一来,季姨娘就没有人来对付了。” “不要紧!我来对付。”秋月极有把握地说,“我自信对付得了她。” “不然!论感情你不如碧文;论手段,你不如夏云。你倒再想想。” “不用想了!论手段我不如夏云;可是夏云莫非还能胜震二奶奶你?” 震二奶奶一笑,“这倒也是实话。就怕那时候没有工夫来对付。”她紧接着说,“也罢,就照你的意思办好了。你自己跟夏云去说。” “春雨呢?” “放她走!”震二奶奶忽然说道:“替老太太除灵,得做佛事——。” “已经在办了。”秋月抢着说:“预备做三天佛事。” 原来震二奶奶跟马夫人已经商量停当,要在查抄的上谕未到以前,尽量遣散下人。但为了隐瞒真相,必须另找一个在情理上不致使人怀疑的藉口;却好有为曹老太太除灵一事,震二奶奶灵机一动,想出一个主意,到得除灵的最后一天,将由马夫人亲自宣布一个曹老太太的遗命。 “遗命”中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曹家兴旺了五十年,也尽够了!人贵知足;更贵见机,与其等到“树倒猢狲散”,仓皇四散;不如及早急流勇退。凡是有家有业,愿意各自营生的,好在内务府订得有属下人“开户”的办法;量力资遣。未成家的丫头、小厮,如果有父母的;每人给五十两银子,领了回去。没有父母,或者愿意投奔至亲,只要两相情愿,一样给资遣散。 在此“遗命”之后,马夫人还有一段话说:“这是当初老太太咽气之前亲口交代我的,我留到今天才跟大家说,是因为老太太尸骨未寒,不忍就此散掉。现在老太太的灵也除了,我也要走了,不能不办这件事。” 当震二奶奶谈到她跟马夫人商量好的这些话,秋月已忍不住伤心,但强自忍泪,有些话要说。 “愿意留下的呢?” “愿意留下的,当然就是共患难,情分也不同了。”震二奶奶意味深长地说:“我跟太太一个一个琢磨过了,有几个人,在心目中一定会留下的。你当然是一个。” “是的。”秋月问说:“还有呢?” “你别打听。知人知面不知心,万一倒有人不愿意留下来,你心里会难过,倒不如不知道的好。” 秋月点点头,却又微喟地说:“像春雨,照我想,是应该留下来的。” “不会。”震二奶奶又说,“她心里不会,可是表面上不能不做作,那时候反倒彼此为难了;所以这件事还得先下一番工夫。” “怎么下呢?” “想法子跟她说明白。” “喔,”秋月突然想到一件事,将思绪理一理,方又再说:“春雨的事,我现在才完全清楚。有件事倒要请问震二奶奶,芹官知不知春雨的事?” “春雨是什么脚色,自然在芹官面前瞒得风雨不透,也没有人敢在芹官面前去搬嘴。” “那还好!”秋月松了口气,“不然,不知道芹官会伤心成什么样子?” “那,”震二奶奶的心思快,立刻有了计较,“托你先跟春雨去说,不管她愿意留还是走,到那天只说愿意留下来,免得芹官伤心。过后我找个说法,不要让她进京。等芹官一走,我会找她父母来领了她回去。到那时候就看她的良心了。” “到那时候才看她的良心?”秋月颇为困惑,“有良心怎么样?” “老太太给芹官的东西不少,只怕你也未必记得。春雨如果有良心,少拿一点;不然来个席卷,或者一趟趟偷运了出去,又拿她什么办法?” 听得这话,秋月的感觉是一惑难解,又生一惑,不由得就说:“这不像是震二奶奶你说的话。” “我应该怎么说?” “我不知道,我只是在想,凭一位震二奶奶,还在乎春雨有没有良心吗?” “不错!她如果良心太黑,我自然有法子治她。不过,”震二奶奶叹口气说:“那是以前的话;如今,也许我在变死!” 秋月悚然而惊!一个人行为大改常度,江南称为“变死”,视作大限将至的征兆。以震二奶奶的精明,竟会说出看人有没有良心这种近乎无奈的话,不能不说是一反故态。不过,通常骂人“变死”,多指一个正常的人忽然作出许多悖情无理之事而言;像震二奶奶是由刻薄变为厚道,不应说是“变死”。 话虽如此,心里却别有一种凄凄恻恻的感觉;震二奶奶察觉到她的心境,便笑着说道:“好端端的,那里就真的变死了!我也不过觉得到了这步田地,何必还认真?再说,芹官要是有出息,那怕回旗补上个‘养育兵’的名字,一个月关三、四两银子的饷,一样也会飞黄腾达;倘或没出息,有了老太太给他的那些东西,越发成了个败家子,没的倒丢老太爷、老太太的脸。” 这使得秋月想到震二奶奶说过的一句话:芹官是曹家重振家声的一棵苗。紧接着又联想到曹老太太临终“托孤”;不由得心潮起伏,觉得自己真应该从此刻起,就得想法子督促芹官读书上进。 “别再聊天了。”震二奶奶起身说道:“我还有好些事要料理,春雨、夏云的事就交给你了。” 于是秋月先辞了出来,心中寻思,是应该先找春雨,还是跟季姨娘谈妥了再说。不道走不多远,在转角上与春雨撞了个满怀,彼此都吓了一跳;站定后是春雨先开口。 “我刚才到你那里去了,夏云说你在震二奶奶那里,我特为寻了来的。” “喔!”秋月随口问一句:“是有事?” “是啊!”春雨一面走,一面说:“这么多大事,太太要进京;老太太要除灵;还听季姨娘说,太太要把芹官也带去。这些事人人知道,就是我的消息不灵通。” 语气中带些酸溜溜的味道,秋月倒不免微生歉意,只好笑着答一句:“现在你不也都知道了吗?” “只怕还有我不知道的事。”春雨紧接着补充,“本来我知道不知道,没有什么关系;就怕该我要办的事,我不知道,岂不误事?” “说得也是。有些你还不知道的事,应该告诉你。走吧,到我那儿说去。” 到得萱荣堂,只见大大小小都在摺“银锭”;春雨要坐下来动手,却让夏云拦住了。 “回头你带锡箔回去摺,这会儿不必了。”说着,夏云向秋月使了个眼色。 这一下,春雨越有被排斥的感觉;只是自己也有心病,因而陡起不安之感。跟着秋月到了她卧室里,头一句话就问:“是不是说芹官要在京里念书,不回来了?” 正说到这里,只听春雨喉头咽咽有声;她自己急忙用手将嘴捂住,强忍着不让它出声,以致脸都胀红了。 不捂还好,这一捂显了原形。秋月本是守礼谨严的处子,妇人之事,并不深知;此时由于春雨的不寻常的动作,触发了她的一样由见闻中得来的知识,干呕爱酸不就是“有喜”了吗? 意会到此,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她的表兄。这一惊非同小可,脸上的颜色都变了;正在寻思该如何去问她这一段私情时,却又突然意会:说不定是芹官的种呢! 于是惊而又喜;心想这件事未可造次,得先告诉了锦儿再说。因而定定神问道:“你是不是想跟了太太去?” “我想也不行啊!” “这是怎么说?” “做下人的,那里作得了自己的主?” “喔,”秋月点点头:“这话也是。照道理要太太交代下来。”她略想一想又说:“芹官恐怕会在京里念书。你知道四老爷的,最看重这件事;棠官也去了,兄弟俩在一起有伴,说不定四老爷就在京里替他们请一位好先生了。你把芹官的东西理一理;自己也预备着。” “知道了。”春雨问说:“还有什么事?” “芹官大概还不知道这回事;等他下了学,你先送他到太太那里去。吃了饭再送他到这里来;明天做佛事,让他来写疏头。就这件事!” 春雨答应着走了。 秋月立刻又将心思关注在春雨怀孕这件事上;要找锦儿,想起她出门去提存款,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考虑了好一会,总不能暂且抛开;决定直接告诉震二奶奶。 震二奶奶恢复了她的尊严,对回事的总管和嬷嬷,谈到公事,丝毫不假词色。秋月心里虽急,也不敢冒昧去打搅,只静静地等在一边。 震二奶奶却发觉了,“你在火盆旁边坐一会。”她说,“我这就快完了。” 于是手挥五弦,目送飞鸿地,同时应付好几个人;片刻之间,人都散了,等她站起身来,小丫头递上热毛巾跟热茶。震二奶奶摇一摇手,迳自向秋月走来。 “你说吧!” 秋月将自己的椅子让了给她;另外端张骨牌凳,紧挨着震二奶奶坐了,将发现春雨干呕及急忙掩饰的情形,悄悄地说了一遍。 “有这回事!”震二奶奶问道:“你当时怎么样?” “我没有敢作声,第一,怕弄错了;第二,怕是芹官的种,不能冒失。我只问她,愿意不愿意跟了太太去?她说,下人作不得自己的主。” “这意思是不想跟了去?” “是这意思。” “既然是这意思,那里会是芹官的种?而且,她也早就要说了。” 秋月恍然大悟,惭愧地说:“看我这脑筋,连这一点都想不到。” 好久,震二奶奶问道:“芹官什么时候放学?” “老师快回去过年了,有好些功课交下来;这一阵放得晚,总得到未初。” 震二奶奶取出一个小金表来看,短针已快指在十一上;到未初有八刻的工夫,便即说道:“快刀斩乱麻,还来得及;趁芹官放学回来之前,就办了九九藏书它。” 见此光景,秋月感到事态严重了;不能不问一句:“是怎么个办法?” “我先去跟太太回;你悄悄儿把春雨找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秋月不便再问;不过料无好事,有些替春雨担心,也有些替自己担心,怕震二奶奶诘问此事,会将她牵涉在内,春雨会对她不满。 但事已如此,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是急急忙忙赶到双芝仙馆,却还得装作从容地说道:“太太找你有话说呢!” 春雨倏地望了她一眼;仿佛在问:马夫人自己不会派人来传唤;又何用劳动你充任小丫头的差使?意会到这一点,秋月觉得应该有所解释;转念一想,大可不必。不过,还是将脸扭了过去,避开了春雨的眼光。 一进院子,便觉得气氛异样;及至进了堂屋,只见马夫人坐着,震二奶奶站着;反倒坐镇中门的吴嬷嬷坐在靠门的一张小凳子上。 等春雨请了安;吴嬷嬷起身说道:“春雨,你跟我来。” 春雨料知事发,面色惨白;转眼向秋月望去,眼中有乞援的神色。秋月却仍是畏缩地避开了视线。 “你来!”震二奶奶看马夫人已起身入内;便轻轻地向秋月招呼。 “春雨恐怕不能再要了!”马夫人叹口气说,“我很伤心。” 伤心是由失望而生;当初何等看重春雨,如今作出这种自轻自贱的事来,难怪马夫人伤心。秋月虽知其意,却苦于无词相慰,只好不作声。 死样的沉寂中,只听得门帘作响,回头看时,吴嬷嬷老远便深深点头,接着伸了三个指头:马夫人便问:“人呢?” “在外面。” “让她进来。” 这一进来的春雨忸怩万状,脸上陪笑不像陪笑;伤心不像伤心,神态尴尬极了。 “是有三个月了?”马夫人问吴嬷嬷。 “是!差不多三个月了。” “春雨,我顾你的面子,你自己说吧!” “你可放明白些!”震二奶奶接口警告,“可别昧着良心说话。” 这是警告,别诬赖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芹官的骨血。这便使得春雨更气馁了,低垂着头,好久都不开口。 “我知道!” 秋月执着她的手还不肯放;震二奶奶便又开口了,“吴嬷嬷!”她说,“放丫头出去的规矩,你都知道,念在她照应芹官一场,箱子只略为看一看就可以了。” “是!”吴嬷嬷向秋月使个眼色;让她放了手才向春雨说:“去吧!理你的箱子去。” “你放明白些!太太跟震二奶奶开恩,放你一条生路。你怎么倒不开口了呢?” 原来马夫人、震二奶奶跟吴嬷嬷已经商定了处置的办法。春雨懂得吴嬷嬷的暗示,不觉由忧而喜,却不敢摆在脸上;只装出委委屈屈的神情说:“我错了!请太太、震二奶奶责罚。” 马夫人便向震二奶奶呶一呶嘴,示意她作处置;震二奶奶便用婉惜的语气说:“本来想让你风风光光的走;谁知道你的肚子不争气,把幌子都挂出来了!说不得只好这会儿就作个了断;趁芹官还没有放学,你就走了吧!我会替你瞒住;让他常会想起有情有义的好春雨。” 最后这句话,真比刀子还锋利;将春雨的一颗心割回来一半,不觉痛哭失声,但很快地将嘴捂住,泪流满面,偶尔发出一两声抽噎。马夫人心有不忍,将脸扭了过去;秋月更是陪着春雨淌眼泪。 “别哭了!”震二奶奶冷冷地说,“你如果还有点良心,就别再惹芹官为你伤心。” 听得这话,春雨顿时收泪;趴了下来给马夫人磕头,口中说到:“多谢太太的恩典。这一路进京,又是雪、又是雨;春雨不能伺候太太去,请太太保重。” 马夫人可真忍不住了,流着眼泪向震二奶奶说:“给春雨一百两银子;别出公帐。” “你听见了没有?太太自己赏你一百两银子。好好跟你表兄去做人家;小俩口和和气气的,别辜负了太太的恩典。”春雨无话可说,只又给马夫人磕了头;接着又向震二奶奶磕头,站起身来,一转脸却正好与秋月视线相接。 “秋月,”她走过来脸色平静地说:“我求你一件事。” 秋月本怀歉意,听得这话,赶紧握住她的手,一迭连声地说:“你尽管说,你尽管说!我一定替你办。” “请你到中门口等着,芹官一下了学,你就把他带到你那里去写疏头;再找些别的事绊住他。” “嗯,嗯!我明白。”秋月连连点头,“你管你去收拾你的东西好了。” “饭就在你那儿吃。”春雨又说,“他昨晚上跟我说,想喝萝卜丝鲗鱼汤;我已经替他煨好了。回头别忘了派人到我那里去端了来。” 为了不负春雨所托,秋月亲自守在中门上,等芹官一下了学,便一面从他手里接过书包;一面说道:“上我那里去;我要抓你的差。” 芹官不明所以,一进了萱荣堂,先到祖母灵前行礼;回身看看几蔑篓摺好的“银锭”,知道秋月要他干什么了。 “在那里写?”他问。 “不忙!”秋月答说,“先吃饭。” 饭已经摆好了,秋月告诉他,鲗鱼汤是从双芝仙馆取来的;芹官要秋月、冬雪陪着吃,她们也都同意了。 “我告诉你件事,或者你会高兴。”秋月扶起筷子,从容不迫地说:“你要进京了。” “我?”芹官大感诧异,“是四老爷写信来,要我去?” “不是!你跟太太进京——。”秋月将前因后果讲完了,又加一句:“观光京国,总是件好事吧?” 芹官自然感到兴奋,但也有浓重的依恋不舍之情,“好事倒是好事!”他说,“一来一去,总有三个月不能跟你们见面,那牵肠挂肚的日子,也不是好过的。” “你看你!”冬雪接口说道,“越来越娘娘腔了!” “这也不是我一个。‘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矣!’江淹的文章很多,何以独独这个句子最流传,可见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你别跟我咬文嚼字!男子汉,大丈夫,要提得起,放得下才好。” 冬雪话中有味外味;秋月怕泄漏机关,便轻咳一声示意,紧接着说道:“太太为了要进京,所以先给老太太除灵;明儿起做三天佛事,白天梁皇忏;晚上瑜伽焰口,等你来写疏头。” “原来是抓我这个差!我只当写‘银锭包’的签条。” “那也要写。而且昭穆宗亲都要写到,够你忙半天的。” “把棠官找了来帮着写。” “喔,”秋月被提醒了,“还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太太打算把棠官也带了去,看四老爷。” “四老爷一定很高兴。还有,我们那位小师娘,不也挺想棠官的吗?” 这是指碧文;她是冬雪的表姊,芹官便又问冬雪可有信或东西捎给碧文,话题就此扯远了。 “喝喝茶,就动手吧!”秋月是有意要磨芹官的辰光,所以又说:“我看也不必找棠官来帮忙了;他们娘儿俩要分手了,让他陪季姨娘多说会子话。” “也好!” 于是擦脸漱口;芹官又洗了手,才去写疏头。那不费事,疏头是从法藏寺取来的;印得有现成的格式,只要填上姓氏、籍贯之类就行了。费事的是签条——银锭装在桑皮纸剪成的“篮子”里;上面要加一张行纸签条,写明什么人“冥中收用”。曹家的昭穆宗亲很多,列出长长一张单子,一一照写,很花工夫。 到得申正时分,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冬雪走了来,趁芹官埋头伏案时,使了个手势,暗示春雨已经离去。秋月松了口气,去倒了杯热茶来,等芹官写好一张签条搁笔时,便即说道:“累了吧!明天再写。喝杯热茶,我送你到太太那里去。” 芹官原就惦念着母亲,听得这一声,如释重负;匆匆喝了茶,说一声:“走吧!” 到了马夫人那里,但见箱笼凌乱;只喊得一声,却以马夫人忙着指挥丫头收拾行李,芹官一直找不到说话的机会,只觉得母亲容颜惨淡,心想必是为外祖母的病势愁烦,更不忍离去。而转来转去,深感无聊的神态,却是谁都看得出来的。 帮着在收拾箱笼杂物的秋月便说:“太太歇一会吧!好在总还有三、五天工夫,来得及拾掇。” 马夫人点点头坐了下来;开口第一句话是:“我有件要紧事,非春雨去办不可。只怕她年里都赶不回来。” 秋月不明白马夫人何以编这么一个理由?可是话已说出口来,便得帮腔;当下说道:“这一来,春雨可不能跟太太进京了。” “多半不能。” “本来双芝仙馆也少不了春雨看家。”秋月紧接着说:“好在太太来去也不过三个月。” 这是说给芹官听的;果然,芹官自宽自慰地在想:也不过三个月的工夫;一晃眼就过去了。 “冬雪怎么样?”马夫人问,“愿意不愿意跟了我去?” 秋月既不便说,冬雪不愿顶春雨的缺;也不肯说她已跟震二奶奶商量好了,因为如果说早有安排,自然是已知道春雨绝不能随行。既然如此,何以早不跟芹官说?在他看来,竟是有意隐瞒;疑心一生,麻烦甚多,因而很谨慎地作为临时提了个建议。 “冬雪不大得力。我倒有个主意,太太看使得使不得?” “你说吧!” “不如带了夏云去,她比冬雪能干得多,棠官也听她的话,不必多花工夫去管,带着照应芹官,不是一举两得?” “这也好!”马夫人问芹官:“你看怎么样?” “娘说了,自然就定规了。”芹官答说:“何必问儿子。” “我问你的意思,是要让你知道,夏云不比春雨,她是有正主儿,不过带着照应你;一切是棠官当先。” “我明白。” 这时秋月想起一件事,颇不放心;恰好锦儿来了,便抢先迎了上去,悄悄向她说道:“芹官如果要走,你务必把他绊住。我马上就回来。” 说完,不等锦儿开口,就匆勿奔向双芝仙馆;一进堂屋,先到春雨住的那间屋子,但见一切陈设如常,才算放心。 其时只有一个小丫头跟了进来;秋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碧桃。” “春雨走的时候,怎么交代你们的?” “她说,芹官问起,只说太太派她到杭州办事去了。” “怎么一下子会派她;她能替太太办得了什么事?” 秋月是模拟着芹官的感想,这样发问;碧桃那里会知道她的心事,楞着无法回答。 “又是谁送了春雨去的呢?” “我、我不知道。” 说“不知道”必不能使芹官满意,还会去问别人;秋月心想这得有个一致的说法,才不至于露马脚。 “秋月姊姊,”碧桃问道:“春雨到底为什么去了呢?” “不就是太太派到杭州办事去了吗?” “不是。” “你怎么知道?” “春雨一面理东西,一面直淌眼泪。吴嬷嬷还劝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缘分尽了,你看开一点儿吧!’这不是不要她了吗?” “我可告诉你,”秋月沉下脸来,“这话你们敢在芹官面前说一句;小心震二奶奶把你的嘴撕烂。” “不会,绝不会!”碧桃答说:“春雨也告诉我们了,绝不能在芹官面前提到她的事,私底下也别谈她;就当没有这回事一样!” 秋月心想,春雨毕竟细心;而临别的那种凄凉悔恨,从小丫头的话中,亦大可想见。念头转到这里,不觉一阵心酸,双眼立刻就发热了。 “秋月姊姊,”碧桃又问了,“春雨说芹官要跟太太进京,他的东西让我们替他收拾;可怎么收拾啊?” 这提醒了秋月,确是一件要紧事,都还不曾想到;略一沉吟,立即作了决定,“不要紧!”她说,“明天我替他来收拾,你们只把芹官常用的东西,归在一起就是了。” 第二十一章 扰攘终日,秋月真是累了;却以次日做佛事还有许多琐务,必得事先预备,撑到三更天,勉强料理清楚,便向冬雪说道:“我可得赶紧去睡一觉;明儿还要起早。” 一语未毕,有人敲门;冬雪说道:“不知是谁?这么晚了,必是有事;你等一等吧?” 于是冬雪亲自去应门;问道是谁时,门外的声音,竟是芹官,由碧桃打着灯笼陪了来的。 “这么晚了,”冬雪一面让他进门;一面问道:“有事吗?” “没事。”芹官歉意地答说,“只是睡不着;来看看你们。” 冬雪本想答一句:“我们可是要睡了。”但话到口边,还是缩了回去。 随后迎了出来的秋月,也听见了他的话;心情与冬雪相同,颇不欢迎这位不速之客,却不忍拂他的意,也就只好强打精神来周旋了。 “明儿做佛事;还有要我帮忙的地方没有?” “没有。”秋月答说,“都预备好了。” “你喝什么茶?”冬雪问道:“火盆里刚续了炭,要等火上来,才有开水;可得等一会儿。” “不忙,不忙!”芹官肚子里一阵响,便即问说:“可有什么吃的?” “你想吃什么?” “随便。”芹官很迁就地,“现成的就行。” “有斋僧的素包子,大厨房送了两盘来;你吃不吃?” 芹官几乎从未吃过出自大厨房的食物;因而秋月赶紧补了一句:“还不坏!咸的又比甜的好。” “那好!我来两个。” “可也得等。”冬雪说道:“等我想法子把它弄热了。” “不,不!回蒸的包子不好吃。冷的就行。”芹官又说:“冷包子就热茶,别有风味。” 秋月本要劝阻,转念又想:不日长行,一路荒村野店,打尖有饭,投宿有店,就很不错了,何来如许讲究?因而住口不语。 但此念一动,却只往他的旅程中去想。白天还好,就只一早一晚,起床归寝,没有一个像春雨那样,毫无避忌的人照料,实在叫人不能放心。 这样转着念头,不由得就问:“你早上起来,是自己穿衣服,还是春雨替你穿?” “多半是春雨。有时候是别人。” “你自己会不会穿呢?” 这句话大大地伤了芹官的自尊心;抗声说道:“一个人连穿衣服都不会,那不成了废物了吗?” “你别跟我嚷嚷,总要我自己见了才相信——。” “那容易!”芹官抢着说:“今晚上我睡在你们这里;明儿一早你瞧着就知道了。” 秋月深知芹官的性情,最怕的是寂寞;料想就逼他回去,也未见得能入梦,因而点点头,表示允许。 接着便在他膀子捏了一把,入手轻软,便知他穿的是一件丝棉袍。掀开他芝麻布的罩袍,只见是件蓝灰宁绸的薄丝棉袍;下着玄色软缎扎腿夹袴;白绫袜子;一双乌绒粉底单梁薄棉鞋,数九寒天,却只是初冬的打扮。 “这样子上路,怕不冻僵了你!尤其不能穿丝棉袍,一遇了雨,又湿又重,非受病不可。”秋月又说:“你站起来我看看?” “干嘛?”芹官问说;但还是站了起来。 “身材也差不多了。”秋月管自己说,“明儿我找件摹本缎的紫羔皮袍替你改一改。脚上要着羊皮快靴,拿袴腿掖在靴筒子里,皮袍再拿腰带一扎,干净俐落,风雪都不怕。那才是冬天出远门行装。” “你没有出过远门。”芹官笑着说,“倒挺内行的嘛!” “谁说我没出过远门?我跟老太太进京的时候,你还在太太肚子里呢!” 这一说芹官明白了。原来曹寅、曹颙父子,相继病殁;先帝作主,以曹俯嗣继曹寅为子,承袭江宁织迼,以养两代寡妇,曹老太太感激涕零,亲自进京,叩谢天恩,行至中途,为李煦拦了回去;那时马夫人已有七个月身孕,所怀的就是芹官。 提到这段往事,秋月抚今追昔,不胜沧桑之感;芹官却不明了她曾经主人家两度破家的命运,心境沉重,看她黯然不欢,便逗着她说:“那时你也不过像碧桃那么大吧?” “那年乙未;今年丁未,整整十二年了。”秋月茫然地望着空中,“好快!” “快吃吧!”冬雪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是一碟包子;一壶热茶,放下来又说:“吃饱了送你回去睡。” “我今儿不回去。”芹官答说,“你别撵我。” “你跟我来睡。”秋月接口,“把你的床,让给他。” “不!你跟我来睡,把你的床让给他。”冬雪接下来解释,不欢迎芹官的理由,“那一回睡在我屋里,把我的抽斗翻得乱七八糟。两支眉笔,一支折成两截;一支不知弄那儿去了?” “我找不到毛笔,只好使你的眉笔!”芹官还振振有词地说。 “对了!秋月屋子里有毛笔,你睡在她那里最好。” 秋月也怕芹官乱翻她的抽斗;因为闲弄笔墨,有些不愿为人所见的幽思怨语。当下便说:“这样吧!你睡老太太的大床吧!” “这好!”冬雪忽发奇想,“老太太明儿除灵;又看你要进京,一定舍不得你,说不定会回来看看。看你睡在她床上,正好托梦给你——你可千万记住了!明儿说给我们听。” 那知不但一夜无梦,而且几乎通宵不曾入睡。一则是芹官略有择席的毛病;再则处处触及对祖母的回忆,从他有知识时记得第一次睡在祖母里床的情形,到弥留时一双失神的眼睛,还是看在他脸上的印象,无不历历在目。 一阵阵心酸,一阵阵流泪;到得第二天冬雪来唤他起床时,将她吓一大跳。 “怎么啦?你!” 芹官倒是老实回答:“想到老太太,有个不难过的吗?” “原来你是哭了一夜,这倒是我的不是了!”冬雪异常歉疚,“早知道这样,我把我的床让给你睡了。” “那一来,我记起我睡过你的床,就会更想你。” 冬雪心中一动。春夏秋冬四人中,只有她把芹官看得不怎么重;此刻的想法不同了;心里一软几乎改变初衷,愿意顶春雨的缺了。 “你如果想我,你会不会哭?” “那可不知道。”芹官答说,“你做的事能让人感激涕零;我想来自然会哭。” 这时恰好秋月走了来,把他们话都听了进去;当下说道:“别一早就说傻话了!和尚快来了;有得大家忙的,别耽误工夫了。” 这三天上上下下都忙。芹官是忙着磕头;和尚一天在灵前念几遍经,就得磕几遍头。到晚来放瑜珈焰口,照例附带超度昭穆宗亲,磕头的地方多了两处。芹官一夜未睡,格外疲倦;秋月便将棠官找来,帮着磕头。到二更时分,焰口收场,芹官已倦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这三天上上下下都忙,忙着料理马夫人启程进京;还忙着过年,只少数几个人,内心凄凄惶惶,但三天的佛事,日夜铙钹齐鸣、梵音高唱,倒遮掩了“树倒猢狲散”的感觉。 到得第四天为曹老太太除灵,木主请入家祠;挽联之类,一起焚化。接着马夫人召集全家下人,宣布曹老太太的“遗命”,当时便有人哭出声来。 “我也很难过。”马夫人强忍着泪水说:“天下没有千年不散的筵席!大家都看得出来的,咱们家远不如从前了;人贵见机,如果仍旧想着从前那些好日子,守着不肯走,不但自己耽误,也耽误了人家。” 所谓“人家”是指主人家而言;机警的听出弦外之音,顿时改变了心意。一有人开了头,跟着走的人就多了;半天的工夫,到震二奶奶那里自陈愿意被遣的,十停中占了六停。 “真没有想到!”震二奶奶不胜感慨地,指著名册上打了红圈的名字说,“我原以为这些都会留下来的,居然也要走了。也好,走了干净。” “人生本来就是势利二字!”秋月这样劝她,“如果看不破,就是自寻烦恼。” “我当然看得破;我这半辈子,见过的势利,比谁都多。”震二奶奶又说:“只有一件事我看不破。秋月,你倒猜一猜,那是什么?” 秋月对她所知极深,不用多想,就有把握猜到,“震二奶奶,你看不破的,只有一个字。”她说,“我不必说出来,你也能知道。” “你猜是一个‘名’字不是?”震二奶奶既兴奋又感慨,“秋月,真不枉我多年拿你当妹妹看待;只有你晓得我的心事。我索性都能认命,只有这一片争强好胜的心,看不开。这一回让我们二爷把我弄得这么灰头土脸,我一想起来,一颗心就揪紧了。不过,我总有法子把面子挣回来。你看着好了!” 说“总有法子把面子挣回来”,原可看作她自己找场面的一句话;但有了后面一句“你看着好了!”便是相当认真的语气;秋月就不能不重视了。 “震二奶奶,你刚才说拿我当亲人看,这可真正折煞我了。既然如此,我倒不能不问问震二奶奶,你是预备怎么样把面子找回来?也许我可以替你出出主意。” “这个主意只有我自己能出。”震二奶奶似乎不愿多谈;顾左右而言他的说:“走吧!上太太那里去。” 原来这天是替马夫人饯行;特为找了清真馆子的厨师来,在院子里支起铁架,烤了一口全羊,香味远播,将季姨娘和邹姨娘都早早地吸引到了。等震二奶奶跟秋月到达,已是一堂屋的人,席面也早就铺设好了。 “平常总是震二奶奶先到;今天可晚了我们一步了。”邹姨娘含笑起身,拉着她的手让坐。 季姨娘见此光景,当然也要起身;震二奶奶却一手一个,推按着她们坐下,“两位姨娘别客气!”她说,“今天是我作主人,替太太饯行,两位姨娘跟芹官、棠官是陪客。请坐,请坐!” “今天不分上下,都在一起坐吧!”马夫人说,“也热闹些。” “是啊!”季姨娘接口说道:“热闹也只热闹这一回了。” 此言未毕,夏云便已大惊失色;赶紧扯季姨娘的衣服,已自不及。出语不祥,连棠官都感觉到了;嘟起嘴埋怨:“娘是怎么了?说话都不想一想。” 季姨娘脸上未免挂不住,正待发作;震二奶奶见机,先就沉下脸来责备棠官,“不许你没样子!”接着却又将棠官一搂,“来,跟着我坐。回头多吃羊肉少开口。” 亏得这一下,轻轻地将一个可能很尴尬的局面遮掩过去。当下分别就座;上面一桌是马夫人为首;下面一桌是吴嬷嬷为首,其次是秋月、夏云、冬雪,以及几个有头脸的仆妇。 “可惜,春夏秋冬,就缺春雨。” 不用说,又只有季姨娘才会说这不合时宜的话;夏云又气又恨,一抬头恰好与季姨娘视线相接,便狠狠地白了她一眼。 也非得有这么一个白眼,才能让季姨娘心生警惕;但要她少说话却办不到,“棠官。给二伯娘敬杯酒。”她说,“这一趟跟了二伯娘去,可千万不准淘气,处处听话;二伯娘才会疼你。” 这几句话说得还得体;棠官起身敬酒,也是中规中矩,很有点大人模样,于是将刚才那个尴尬的局面,算是遮掩过去了。 接着是邹姨娘敬酒,“二太太一路顺风。”她说:“其实不过白吃一场辛苦,到得京里,外老太太的病就好了。” “但愿如你的金口。”马夫人将酒杯抿了一下,递给芹官说:“你替我喝了吧!” 芹官自是奉命惟谨。这时烤羊肉已经熟了;厨子戴一顶红缨帽,端着大红托盘上来献肉,震二奶奶已代为备好一个赏封在那里,叫丫头转手递了过去,随即吩咐:“片好了上桌。” 跃跃欲试的棠官,早就捏了把解手刀在手里;听得震二奶奶的话,大为失望,急忙向芹官说道:“小哥,咱们弄一块来,自己片着吃,好不好?”芹官尚未答言。季姨娘已经喝道:“你又胡出花样,看回头割了手,又哭。” “其实,”马夫人不以为然,“倒是让他们自己动手的好。他们兄弟俩都快到当差的时候了。如果派在大宫门上;后半夜吃祭神的白肉,还不是得自己动手。” “是,是!太太说得是。”季姨娘立刻变得满脸堆欢地,“我倒忘了,应该是历练的时候了。” 于是,夏云起身,关照厨子,另外割了一大块肉,热气腾腾地端上桌;棠官精神抖擞地动手。只是那把解手刀不够锋利。片得不成样子。 芹官一时技痒,起身说道:“我来!”接着从腰带上解下一把刀;把子上是一个核桃雕成的鬼头;景泰篮的刀鞘,薄刃长锋。只见他一手拿新手巾揪住火烫的羊肉;一手斜斜片了下去,连瘦带肥一大片,拿刀挟着搁在马夫人盘子里。 “我吃不下这么多。” “慢慢儿吃!”震二奶奶抢着说,“这是芹官的孝心。” 听这一说,马夫人的食欲便起来了;不过还是等芹官片好肉,一个一个分到,才蘸着黄酱尝了一口。 这时厨子等已将片好的羊肉,以及在烤肉时、油脂滴落、和着葡萄干、瓜仁之类的干果,拌得颗粒分明的米饭,一大盘、一大盘地送了上来。偶尝异味,个个专心倾注;唯独棠官是例外。 原来他的兴趣还是在不动口而动手上面,看着芹官横置在面前的那把解手刀,向往之情。溢于词色,连马夫人都觉察到了。 “你把你那把刀给了棠官吧!我另外给你找一把。” 听得这一声,棠官喜出望外;几乎是在芹官答应的同时,便已起身请安,笑嘻嘻地说一声:“谢谢二伯娘!” “还得谢谢你小哥!”季姨娘指点着说。 “谢谢小哥!” 说完便迫不及待地一伸手;芹官亦正好将刀拿了起来,预备入鞘,不知怎么一碰,只听棠官一声惊呼,赶紧缩手,拇指上已削掉了一块皮。 “怎么啦?”季姨娘问。 “碰上刀子了!”棠官答说,用左手捏住右手的拇指;血从他指缝中渗了出来。 “我看看,”震二奶奶急忙起身走了过来,“我看看,伤得重不重?” 于是棠官一松手,只见血污淋漓,看着可怕;这时连马夫人亦已搁箸,只一迭连声地说:“赶快找金创药!” 这几天由于马夫人收拾行李,日常动用之物,都变了位置,一时不知从何去找,以致乱成一团,都顾不得享用烤羊肉了。 还是夏云有办法,抓了一把香灰,按在棠官伤处,从手绢上撕下一条布,拿他的拇指包扎了起来。 “你看你,”季姨娘恨恨地说:“总是这么猴急!等一等也不要紧,偏就性急,自然就碰上了。活该!” 听得这话,马夫人、震二奶奶和芹官的脸色都变了;夏云顿时沉下脸来:“姨娘,你不会说话,就别开口;不会有人当你哑巴!” 不论如何,季姨娘总是主子;听夏云这么不客气地责备,脸上未免有些挂不住。但看到大家都有称快的表情,她很见机地忍住了。 “好,好,”她强笑着说,“我不开口。” “你也是!”夏云又数落棠官,“好好一
99lib.
件事,都让你毛手毛脚搞坏了!” “行了,行了!”秋月极力想挽回这个扫兴的场面,“大家都趁热吃吧!” 没有人答话,显然的,兴致是扫定了;震二奶奶到底忍不住了,将芹官拉了一把,“回头你到我那里去。”她轻声说道,“我有一把刀送你。” 芹官点点头,没有作声;锦儿很机警地,悄悄站了起来,先自溜了回去。 原来震二奶奶早就打算好了的,要单独为芹官饯行,而实在是话别;菜是早就预备好了的,却苦于找不到时间。如今锦儿听得震二奶奶的话,知道把酒叙别,就在今宵,所以悄然离座,先回去准备。 正在忙着,曹震回来了;锦儿便说:“今儿替太太饯行,特为烤的全羊。你怎么不回来?” “太太后天动身,我不是亲自安排,怎么放得下心?”曹震答说:“今儿是在镖局子里写纸,一定留我喝酒;太太这一路去,全靠人家照应,我不能不敷衍敷衍。” “那你就赶快到太太那里去应个卯吧!” “我知道。我进来拿点东西就去。”曹震问道:“我有本羊皮‘护书’在那儿?” “你的羊皮‘护书’又不止一本!” “是烫银的那一本。我记得交给你了。” 锦儿没有作声,转身去开柜子,找出他要的那本“护书”,随手一掀,落了满地的纸片;有一张飘到火盆上,曹震急忙伸手去抢,幸喜无恙,不过指头上烫起一个泡。 “怎么,”锦儿急急问说:“烫着了没有。” “你别管我!”曹震将烫起泡的指头衔在嘴里:“赶紧都把那些纸片捡起来,一张都不能少;少一张也许就是几百银子。” 原来这些都是曹震跟内帐房银钱过付的凭证。锦儿一一捡齐,在护书中夹好;又去找了“玉树神油”来,一面替曹震疗伤;一面问道:“你找这些帐干什么?” “约好了今晚上对帐。只怕要弄到三更天。” “那你索性就睡在外头吧!”锦儿不等他问缘故,便即解释:“今晚上二奶奶给芹官饯行,你知道的,他们不是叔嫂,是姊弟;二奶奶也许有些委屈要诉一诉,你在旁边就不方便了。” “好吧!”曹震很干脆地答应着;然后匆匆忙忙地就走了。 到了快二更天,震二奶奶才带着芹官回来;进门便说:“二爷今天睡在外头;咱们不妨热闹,你派个人去通知秋月跟夏云,她们事完了,到这儿来吃消夜。” “冬雪呢?”锦儿问说:“约了秋月,不约冬雪,不好意思!” “也好!” 震二奶奶说完,匆匆奔向后房;锦儿有事也走了,剩下芹官一个人烤火喝茶,心里不免又想起春雨,怎么样也想不通何以要派她到杭州去办事?更猜不透何以连见一面都等不得,是如此仓促成行?一时又想,春雨是不是知道他突然进京?回来发现人去楼空,她心里是怎么个想法? 重重疑问,无可索解,正闷闷不欢时,只见震二奶奶从棉门帘中探头出来招手;等芹官一进了她的卧室,眼帘所触,目炫五色,紫檀大理石面的桌子上,铺了一方乌绒,上面摆了好些首饰,另外还有一个尺许长、三四寸宽的长方木盒,不知内盛何物。 震二奶奶拿上手的,就是那个木盒;推开盒盖,金光闪闪是一把金柄金鞘的解手刀。 “这把刀,连二爷都没有见过,你倒看看,是谁的东西?” 芹官将那把极其压手的金刀,拿起来细看,柄上镌着两个篆字:“延陵”;细想了想说道:“莫非是吴三桂的遗物?” “对了!有人使了我二百两银子,拿这个抵给我的。”震二奶奶说,“你的解手刀不是给了棠官了吗?留着这个用吧!” “不,不!我怎么能用这么贵重的刀?” “怕什么?” “不!连皇上都未必用金刀;我用了不教人说话?第一个,四叔就不答应。” “那,”震二奶奶想想也不错,“你就留着玩儿好了。” “不!让人瞧见了,一定会问来路。我又不会撒谎;如果说了实话,又给你添罪过。已经都在说你私蓄甚丰了;再亮这把刀,不是坐实人家的话?99lib?不假?”芹官很坚决地说:“总而言之,我不能要你这把刀;你留着自己用吧!” “我们那里用得着解手刀。” 芹官发觉失言,腼然笑道:“你拿来削水果皮,不也用得着吗?” 震二奶奶不作声;若有所思地好一会,点点头,“好!我留着自己用。”接着便指点那些首饰:“这个是我送弟妹的;你替我收着。” 一听这话,芹官真有匪夷所思之感;愣了好一会腼腼腆腆地说:“我的媳妇儿都还不知道在那儿呢!这不太早了一点儿吗?” “也不早了,两三年的工夫,一晃眼就过去了。” “那,”芹官问道:“到时候你不会自己给她?” 这话问得极有理,是震二奶奶所不曾想到的——她亦根本没有想到芹官会拒而不受;总以为一提到“娶媳妇”,他会不好意思,自然也就说不出接受或拒绝的话,糊里糊涂便就收下了。那知他居然能侃侃而谈,并且词锋咄咄逼人,自不免意外。 不过,她不是等闲能让人难倒的人,“你的话不错,所以我只是让你替我收着。”她紧接着又说:“听我这话,你一定会问,你自己不会收起来?跟你老实说,自从出了家贼,我真有点不放心。倒不如让你替我收藏的好。” 所谓“家贼”自是指曹震盗了她的存摺而言。芹官一时无言可答;顺手拿起一支通体碧绿的簪子,不知怎么会从手中滑落。这一惊非同小可,吓出一身冷汗。 赶紧定睛看时,心头一松,“还好、还好!”他说,“倒不是可惜一支翡翠簪子;是——。” 芹官虽咽住了;震二奶奶却懂他的意思,不是惜物,只因玉碎不祥,当即笑道:“恭喜你!你将来的媳妇,必是命大福大。兆头已经在这里了。” “请你收起来吧!”芹官使劲摇头,“你看,将来都让我弄坏了,辜负你的一片盛情。” 刚说到这里,门外一声咳嗽;是锦儿的声音,芹官便走过去揪起门帘,只见锦儿以外还有秋月。 秋月望见一桌子的珠宝,不由得就缩住了脚:锦儿也不免踌躇,不过到底还是跨了进去。 “你们来看看,这是我将来送芹官媳妇的见面礼。”震二奶奶灵机一动,“来,秋月,你替我收着!” 秋月跟锦儿的想法一样:震二奶奶已经顾虑到将来一抄了家,这些东西会没官:所以趁早作个交代。于是秋月先不作可否;只笑道:“我看看,给了些什么好东西?” “坐下来,慢慢儿看。” “可小心了!”芹官接着震二奶奶的话提出警告:“刚才我差点把这支簪子弄成两截。” 听得这一说,秋月自然格外小心,共是八件首饰,一样样看过来,才知道震二奶奶真是拿芹官当同胞骨肉看待了。“我见过的好东西也不少!”秋月感叹地说,“实在说,今天才算开了眼。” “你总算是识货的。”震二奶奶不经意地说,“我的首饰其实并不多,不过不置便罢;要置一定是好的。” “那——”秋月迟疑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震二奶奶你倒舍得?” 这一问,恰正是坐在一旁,不知如何辞谢的芹官,心里想说的话;因而也偏耳静听;只听震二奶奶问说:“怎么叫舍得;怎么叫舍不得?” 这话问得太玄;一时楞在那里,无以为答,锦儿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秋月的意思是,将来咱们芹官的新娘子,把这些首饰戴了出来;二奶奶瞧在眼,会不会心疼?” “怎么会?不但不会,反比我自己插戴,更觉得光采。”震二奶奶眼望着空中,仿佛已看到锦儿所说的那种情形;既向往又欣慰地说:“大家都说只有芹官的新娘子才配戴这么好的东西;再又打听,说是我给的,你想,那一传开去,不是我十足的面子?” 这是将一片爱心都付与芹官和他的未来尚不知妍媸的妻子了!芹官不觉一阵心酸,眼眶发热,急忙扭转头去,不愿让人发现他在掉泪。 秋月亦颇感动;她自以为对芹官也是够好的了,但比起震二奶奶来,还是差着一截。心想,除了故世的曹老太太以外,这个世界上真是想把一颗心掏给芹官的,只怕只有她一个;连马夫人都算不上。 “你们看,”锦儿笑道:“咱们二奶奶就是好面子。” “本来嘛!人活着就是为了面子;也只有面子,才值得拚命去挣。你说享福吧,那还有过于皇上的?可是,一顿饭一百二十样菜,常时没有下筷子的地方;就算胃口好,也不能拿一百二十样菜都尝到。至于穿衣服,最尊贵的玄狐褂子,总也只能穿一件;还能穿两件吗?唯有自己的面子,是没有止境的,要多大,有多大!全在你自己,别人占不了你的;能让人占的面子,纵好有限。我总要把面子挣回来——。” 一听震二奶奶又要发牢骚,说曹震将她弄得灰头土脸;秋月便赶紧打断她的话说:“震二奶奶这番‘面子论’,实在是闻所未闻。好了,”她问锦儿说:“你说请我吃消夜,就摆出来吧!” “不等等夏云跟冬雪?” “喔!”锦儿答说:“我倒忘了说了,冬雪闹牙疼;夏云要替棠官理东西,还有好些话跟季姨娘说。都不能来了。” “那就摆桌吧!” “桌子早摆好了!”一个小丫头在门帘外接嘴。 “请吧!”锦儿向芹官招手,“可没有好东西请你;只有一样火方煨的鱼翅,火候是一定够了;那块火方,是开了五条腿才挑出来的。反正,不吃也是白不吃;莫非便宜——。” 锦儿说得口滑,差点将反正要抄家了,一切籍没,食料亦不会例外,与其便宜了那些胥吏,不如自己享用的意思漏了出来。幸亏芹官不曾注意,但仍遭了震二奶奶狠狠的一个白眼。 “你们请吧!”秋月向锦儿说道:“我得帮震二奶奶把东西收了起来。” 锦儿会意,她是有话跟震二奶奶说;便陪着芹官先走,顺手将房门也带上了。 “震二奶奶,”私月低声说道:“你这样子待芹官,让他心里不安;依我说,你留几样自己戴。” 震二奶奶摇摇头说:“将来还不知怎么样呢?如果仍旧是我当家,一定克着大家过日子,好重新把这个家兴了起来。你想,到那时候,我能把这些东西戴出来吗?” 听她说得有理,秋月便不再劝;只是将她原来就要交代的话说了出来:“老太太给芹官的东西,从上次看过一遍以后,一直在我那里。这一回我得请太太点明了,带到京里;这八样首饰,我亦是交给太太。回头我去写两份清单,一份跟东西在一起;一份送过来。” “开什么清单?知道有这回事就是了。” 这是无须争辩的事;秋月不再作声,将首饰一样一样包好,先交震二奶奶收藏妥当,方始相偕到了堂屋里,只见芹官与锦儿都站在那里等着。 “咱们怎么坐?”锦儿问说。 “自然是各霸一方。” “不!”秋月紧接着震二奶奶的话说:“我在一边坐好了。” “这个时候,还拘束什么?”震二奶奶拉着她的手说:“坐吧!我还有好些话跟你说。” 等坐定了,正在斟酒;小丫头盛上鱼翅来,一人一饭碗,碗中稠稠地,只得红黄两色,另外有一盘现烫的碧绿油菜,芹官挟了一筷在碗里,对锦儿说道:“你说中吃不中看;如今不是既中吃,又中看。” “那你就多吃一点儿。我煨得不少;你尽管放开量来。” 芹官点点头,刚低头挟起筷子,忽又说道:“既然煨得多,何不给夏云、冬雪送一碗去。” “冬雪还罢了。”震二奶奶接口道:“给了夏云,不送季姨娘,不又惹口舌?” “就送季姨娘一碗也不要紧。”锦儿答说:“多得是。” “那就索性连邹姨娘也送。”震二奶奶说:“咱们不能欺负老实人。” 听得这一说,锦儿便起身去料理;芹官却搁箸了,秋月不免奇怪地问:“你怎么不吃?” “我等锦儿姊姊。” “别等了!”震二奶奶说:“这鱼翅都煨得出胶了,冷了不好吃,反倒辜负了她的辛苦。” “说得是!”芹官吃了一大口,略一咀嚼,便即下喉;想赞一声“好!”双唇却黏黏地,有些张不得口的模样。 “喝口酒!”一直在注意他的秋月说。 她不说,芹官也知道;双唇一沾了酒,便不致于黏合。当下喝了口酒说:“一到了京里,这么醇的花雕;这么香的火腿,只怕不容易到口!” “那有这话!你也太小看京城了。”震二奶奶说:“‘天子脚下’什么没有?” “总也有不如江南的,”秋月帮着芹官说话:“譬如春天的鲥鱼:秋天的螃蟹。” “螃蟹也不见得;饿瘦了的蟹,运到京里,自有调理的法子。”震二奶奶突然对芹官说道:“其实这都算不了什么;到了京里,有一样远不如这里,你可得自己心里有数。” 看她神色郑重,芹官便放下酒杯问道:“是那一样?” “身分。” 听这一说,连秋月也抬眼凝视了,震二奶奶却仿佛无视于他们在期待她作进一步解释的神情;只管自己在思索。显然的,她是情不自禁地在追忆往日,但却看不出她是悲是喜,只见她的脸色,是越来越严肃了。 “‘包衣’当到像咱们曹家这样子,大概也再没有能越得过去的了。不过,那也是老太爷手里的事!老太太在的时候,咱们哄着她,仿佛万年不败的根基,跟老太爷在世,差不了多少。其实呢,哄了老太太,也哄了自己。到得今天,如果梦还不醒,只怕后头吃苦的日子长着呢!” 芹官从没有听她说过这种泄气的话,自然影响了食欲;秋月亦复如此。震二奶奶看在眼里,不免歉疚;但相聚已只剩下两天,此刻不说,这两天之中恐怕很难再找到从容倾诉肺腑的机会。所以震二奶奶也就只好装作视而不见了。 “不错,咱们曹家出过王妃;世袭郡王的嫡福晋,身分格外尊贵,可是那是恩典,不是常例。包衣终归是包衣,踩你在脚下,算不了一回事。”震二奶奶略停一下又说:“常言道:‘在京的和尚,出京的官’;包衣出京做官,跟在京里当差,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这一点,你可得千万要认清了。” “我知道。”芹官答说:“反正尽我的本分;此外我爱干什么,干什么,只要不犯法,谁也管不着我。” “你这话就错了,能管包衣的人多着呢!虽说内务府的人,跟别处的官儿打不上交道;可光就是伺候那班王公,就够你瞧的了。凡事‘谦受益,满招损’。你愿意不愿意听姊姊这句话?” “愿意听。”芹官毫不迟疑地应承。 “你别这时候回答得爽快!”秋月提醒他说:“这不是一句话的事;是真得往心里去琢磨才行。” 芹官想了一下,点点头说:“我一定听!”接着举酒一饮而尽,还照了照杯。 “这才是!”震二奶奶欣慰地说,“这下我才能放心。” 接着,震二奶奶便殷殷勤勤地,一面照料芹官的饮食;一面絮絮不断地讲了许多待人接物的道理。秋月和锦儿都只有静听的分,一句话都插不进去。 震二奶奶是早就察觉到了,自己不但话多,而且尽说的是些枯燥乏味的大道理;只为了恨不得将心里的话倾囊倒箧,都说了给芹官,而且看芹官也是虚心受教的模样,所以尽管说了下去。说得舌敝唇焦,自己也失笑了。 “你们看,我竟成了唠叨不完的穷老婆子了!好了,我再不说了;聊点儿有趣的吧!” 什么有趣,想想没有;锦儿搜索了好一会,突然想到一件事;不由得脱口说道:“你们知道这回护送太太进京的是谁?是————。” 说到一半才发觉应该忌讳;赶紧缩住口,眼却偷觑着震二奶奶。 “怎么回事?”震二奶奶已经猜到了;索性大大方方地:“怕什么?尽管说藏书网。” 这一下,反倒是锦儿觉得自己失态了;定定神说道:“这趟送太太进京的,是绣春的二哥。” “就是在镖局子里当趟子手的王老二吗?”秋月问说。 “如今升了镖客了,是振远镖局当家的二镖头。”锦儿又说:“还起了个极响亮的名字,叫做王达臣。” “那倒好!”芹官笑道:“‘王公大臣’护送,太太成了太后了。” “熟人靠得住些。”震二奶奶平静地说,“王老二总算不错,看他妹妹分上,年下肯吃这一趟辛苦。” 听震二奶奶的语气,并不忌讳谈绣春,芹官便忍不住要问了。 “绣春不知道怎么样了?”他说,“老太太去世的时候,她还特为赶了来念经;这一回除灵也该通知她一声。” “你想看看她。”震二奶奶看着芹官问,“如果你想看她,我明天一早派人去接她。” “不!”芹官摇摇头,“我只是这么说而已。” “其实,她倒好了。”震二奶奶忽发感叹,“六根清净,什么烦恼都没有。” “那恐怕不见得!青灯黄卷了一生,那种日子也不是容易打发的。” 震二奶奶默然不语,自己端杯抿了两口酒;忽然说道:“只要她愿意还俗,事情也好办。” 大家都猜不透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也就不便接口。芹官看局面有些僵,便即说道:“咱们不提绣春了。谈点儿别的吧!” “我看,”秋月接口,“时候差不多了;该散了。” “不忙!只有两夜一天的工夫了,多聊聊。”震二奶奶忽又对锦儿说道:“等太太走了,你抽个空去看看绣春。” “嗯!”锦儿漫然应声。 “芹官的话不错,年纪轻轻的,过那种日子,怎么能没有烦恼?你倒探探她的口气看。” 谁都没有想到,震二奶奶真的会动了劝绣春还俗的念头。可是还了俗又如何呢? 他人可以存疑;锦儿却不能不问,“我怎么探她口气?”她说,“探她什么口气?” “自然问她,愿意不愿意回来?反正她是带发修行;事情并不麻烦。” 这意思就很明白了,震二奶奶是打算弥补前愆,让绣春跟曹震重圆旧梦。大家的感觉是,她的想法对不对,做不做得到,都颇成疑问。不过锦儿与秋月只是在心里琢磨;芹官却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我劝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说:“绣春绝不肯的,说了徒乱人意,害她好几天烦恼;而且,这对她不公平!” “你别扯上我。”锦儿看他眼风扫处,不等他的手指过来,就抢着开口。 “锦儿的事,我当然也要办。”震二奶奶答说:“明天我就跟太太回,让大家改口。” 听得这一说,芹官与秋月不约而同地笑着喊一声:“锦姨娘!” 锦儿有些发窘,身分上猝临的一个变化,不但不知如何应付;甚至心理上还不能接受。想到自己对震二奶奶的忠心,为她担当了多少艰险,照常情说,她早就应该说这句话了;直到此刻,旁人提起,她才有这个表示,实在忒嫌委屈!这样想着,不由得滚出两滴眼泪;芹官诧异,急忙将自己的一方白绸手绢递了给她,关切地问:“这是喜事,怎么倒哭了呢?” 秋月了解她的心境,掩饰地替她解释,“喜极而泣,也是有的。”她又提议:“明天晚上还得来扰震二奶奶一顿。” “对了!”芹官附和着:“喜酒非喝不可。” “一定请你们喝。”震二奶奶也觉得对锦儿应有所补报,所以很慷慨,也很诚恳地说:“秋月,这件事请你办。咱们不请外客,自己关起门来,上上下下,热闹一天。” 听这一说,芹官的兴致先就好了;很起劲地说:“怎么热闹法?莫非还得唱戏?” “当然。” “何必呢!”锦儿开口了:“后天太太就动身了;那里有工夫。” “我留太太一天。”震二奶奶接口便说:“好在连日都是宜于动身上路的好日子,晚一天也不要紧。” “最好能留两天。”秋月说道:“尽明天一天预备;后天办喜事;大后天歇一天,送太太动身。” 听她们这样在商量,锦儿自觉不便在座;悄悄地起身避开。 震二奶奶目送她的背影远去,轻声说道:“锦儿帮我这么多年,我也得在她身上尽点心。秋月,你替我作主去办这件事;别省钱,只要她心里痛快。” “要不要问问震二爷的意思?”秋月问说。 “问他什么?” “震二爷也有一班场面上的朋友,听说他纳宠之喜,也许会讨喜酒喝。” “那是以后的事。我刚才说过,这一回是咱们自己关起门来热闹一天;后天只跟衙门里的几位老爷送一桌酒菜过去,此外什么外客都不惊动。” 萱荣堂前,临时搭了天篷;堂屋的屏门,尽皆卸去,里外打成一片;再升起极大的四个火盆,加上少长咸集,喜气洋洋,以致穿了白狐出锋皮袄的锦儿,额上竟有些沁汗了。 那件皮袄是震二奶奶的,大红缎子织出“玉堂富贵”的暗花;还有条花样完全相同的大红绉纱裙,配成一套,她一年只穿一回,只在大年三十晚上,为曹老太太辞岁时才上身。这天特意跟锦儿分着穿——曹家在中门以内还守着汉人的规矩;只有嫡配才能着红裙,所以将皮袄分给锦儿穿,自己当仁不让地留下了红裙。 但她身上的皮袄与锦儿的裙子,却又是一套;墨绿绣百蝶的缎袄与纱裙,错开来一穿,显得十分别致。 因此,不独锦儿,连震二奶奶都成了大家赞叹戏谑的对象。人人都说这穿法有趣;芹官更为激赏,下了八个字的考语:“各尽其妙,两全其美。” 但到底是红裙绿袄好,还是绿裙红袄好,却无定论,有的说暗花的红袄,配上墨绿百蝶裙,显得格外俏皮;有的说要墨绿袄才压得住红裙。正当争论得热闹时,马夫人来了。 “倒像姊妹。” 这句话才说中了震二奶奶的本心;她就是要让人有这样的感觉。 锦儿当然也知道她的本心;是刻意笼络,不觉油然而生感激之心,前两天所感到的委屈,早就消失无余了。 “太太倒看,”芹官问道:“是上红下绿的好,还是上绿下红的好?” 知子莫若母,晓然他问的是颜色搭配;便答一句:“都好。” 其实,马夫人还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芹官是要冲淡锦儿未能着红裙的委屈,有意加强了语气说:“自然是墨绿裙子好看。‘裙拖六幅湘江水’,红裙就没有这样的韵致了。” “小哥这话不通,”棠官挤出来拍着手笑:“那有墨绿色的江水?” “又来混说了!”季姨娘喝道:“黑水洋的水还黑的呢!” 接着一巴掌拍在棠官头上,下手极重;打得他晕头转向,拉长了脸,快掉眼泪了。 “姨娘你也真是!”震二奶奶赶紧一把拉过棠官,搂在怀里,一面替他揉脑袋,一面埋怨,“说说笑笑怕什么?又何犯着使劲打他。” 不说还好,一说让棠官忍不住了。原来他常听季姨娘说震二奶奶偏心;对棠官从无半点关怀之心。如今才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本就委屈得要哭,再加上一种出自心底的感激,不觉涕零,豆大的眼泪一半掉了在震二奶奶的衣襟上。 “你作——!”季姨娘一个“死”字没有出口,让夏云及时将她的嘴捂住了。 “好了,好了!你请过来;替太太陪陪客。”夏云拉着她去陪后街上的几个本家太太。 “亏得是墨绿的,眼泪掉在上面也不显。”芹官又用微显威严的声音的说:“别哭了!锦姨娘的好日子。” 听得这一说,棠官立即收泪;轻轻挣脱出来,不安地说:“二嫂子,把你的衣服弄脏了没有?” “不相干,快去擦擦脸;一会就见礼了。” 正提到见礼,只听秋月笑:“新郎倌来了。” 果然,外面一片招呼“震二爷”的声音。芹官和棠官便一起迎了出去;是预先教好了的礼节,兄弟俩双双请安,异口同声说一句:“给二哥道贺。” 曹震一手一个将他们搀了起来,“回头你们是里面喝酒;还是跟我们在外头玩?”曹震接着又说:“扬州的郭猫儿,正好在南京,我把他找来了。” 郭猫儿善口技;棠官曾听过一回,以为天下之奇,莫过于此;所以一听曹震的话,大声答说:“我跟二哥在外头玩。” “轻一点儿!”芹官警告:“回头又挨骂。” 棠官吐一吐舌头,躲了开去;于是曹震进入堂屋,先咳嗽一声,才进了西面屋子,首先向马夫人招呼;接着跟几个本家寒暄;也问了季姨娘与邹姨娘的好。然后转入里屋,顿觉脂香鬓影,目眩神迷了。 “震二爷,”吴嬷嬷倚老卖老地笑道:“真正该给你道喜;这么一对大美人儿,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你听听,”正在为锦儿修饰眉毛的震二奶奶说道:“沾你的光,我也成了大美人儿了。” “本来就是嘛!”冬雪还不脱稚气,看着曹震问道:“震二爷高兴不高兴?” 曹震嘻嘻地笑着有些发窘;夏云便笑着说她:“傻话!这有个不高兴的吗?” 一语未毕,只听一串百子鞭响;接着是吹鼓手眯哩吗啦地吹打了起来,吴嬷嬷说道:“见礼的吉时到了!我去请太太。” “你去嘛!”震二奶奶转脸向曹震说:“别忘了,给太太磕头。” 有些迷惘的曹震连连点头;到了外屋,看见马夫人正站起身来,立即跪下磕了个头,这算是向马夫人致谢;为的是正式纳妾,须一家之主允许之故。 “起来,起来!”马夫人迟疑了一会,将盘算了好几回,想说又不想说的话,终于说了出来:“人家说娇妻美妾,你也够了!从此收收心吧!我看那个‘赛观音’也赛不过你那两口子。” 当着这么多人,马夫人竟提到“赛观音”,自不免让曹震大窘,但不能不恭恭敬敬地答一声:“是。太太的话,我一定记住。” 这时堂屋红烛高烧,檀烟氤氲,正中设一张交椅;等马夫人一出来震二奶奶随即上前搀扶,在交椅上坐定,鼓吹益急,一屋子的人都凝视着右侧的屏门,要看锦儿这天的模样,跟平时有何不同? 好一会,门帘一掀,是吴嬷嬷抱着红毡条来铺设拜垫;第二次帘掀动,却是芹官,在门旁一站,高高举帘,帘内裙幅? 扶到拜垫前站定,吴嬷嬷赞礼;马夫人受了锦儿的大礼,从左腕上捋下一只玉镯,满面含笑地说:“没有什么见面礼给你;不过这支镯子,还是我家老太太给我的,如今给了你,好让大家知道,我是怎么看你?来,我替你戴上。” 这竟是拿锦儿作为义女看待了。人人都明白她的意思,身受者更是感激涕零;锦儿又磕了个头说:“谢谢太太!”等站起来伸出手去,眼圈已经红了。 接下来便曹震夫妇受礼;等吴嬷嬷鸣赞时,震二奶奶摇着手说:“不必,不必!给太太磕了头,定了名分就行了。” 曹震也说,无须闹此虚文。无奈观礼的季姨娘,想起当初自己给“老爷”磕头的情事,觉得不能便宜了锦儿,所以在一旁大声起哄;亏她竟还掉了一句文,道是“礼不可废”。这顶大帽子压下来,连能言善辩的震二奶奶亦无法推辞;不过他们夫妇俩不但不肯坐下来受礼,而且还是站在偏处。等锦儿磕头时,都还了半礼。 “唷!”震二奶奶突然想起,“我倒忘了备见面礼了!怎么办?” “我也是。”曹震答说。 “不要紧!欠着好了。”芹官接口说道:“反正一屋子住的人,好商量。” 这一说,连马夫人都笑了。 但也提醒了她,招招手将秋月唤了过来,轻声说道:“要替本家太太预备见面礼。” 秋月也很机警,随即提高了声音答道:“本家太太跟两位姨娘的见面礼,早都预备好了。” 听得这一说,本家太太才能坦然受礼;秋月原揣着几个备赏下人的红包,权且充做见面礼,应付了场面。 再下来便轮到芹官见礼,他走到西面,向锦儿作揖说道:“我可不管什么名分不名分;仍旧管你叫锦儿姊姊。” “不敢当。芹二爷。” “对了!”震二奶奶提高了声音,看着吴嬷嬷说:“以后都改口叫芹二爷吧!” “是!”吴嬷嬷答应着;却看了芹官一眼。 “转眼过年,芹二爷十四岁;棠官到了十四岁,再改称呼。”震二奶奶对夏云说:“你可记住了。” “是!”夏云答应着,转脸向芹官一伸手:“拿来!” “什么?”芹官愕然。 “我替我们锦姨娘讨见面礼。” “你赶快把手伸回去吧!”震二奶奶接口说道:“他不愿意改口,仍旧叫锦儿姊姊,就是安心要赖这份见面礼!这你还不明白。” 话犹未完,锦儿“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本来她在这一刻,俨然是新娘子的模样,要面无表情,一切随人摆布,才合规矩。不道“新娘子”居然笑出声来,这可是件有趣的新闻,因而,越发惹得哄堂大笑。 到得见礼已毕,正在排席时,门上忽然来报有客;递上名片来看,只得核桃大的“李果”二字。 “李客山来了!”曹震向马夫人说。 “他怎么来了呢?”马夫人心中一动,“一定有事!” “那——。” 曹震颇为踌躇。他原来的打算是,等萱荣堂开了席,敬过一遍酒,到外面去陪幕宾西席;如今一会李果,接下来留着喝酒,就无法分身回来,礼节上似乎说不过去;又怕冷落了锦儿,亦觉于心有愧。 “干脆把官客也请到里面来,倒热闹。”震二奶奶看出丈夫的心意,出了个主意:“丫头们无所谓,不必回避;只用屏风在中间隔一隔,两处喝酒,一起听曲,不挺好的吗?” 曹震尚未答话,棠官却又抢先开口了,“二嫂子这个主意真高。”他高兴地说:“先听郭猫儿;听完了再听清唱。” “你就忘不了郭猫儿!”曹震笑着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 事情就这么定局了,重新排席;中间用几道东洋纸屏风隔开,东面官客,西面堂客。 “外面的老爷们进来喝酒,各人放尊重些!”吴嬷嬷告诫丫头们,“别惹人笑话。” 听得这一说,鸦飞雀噪的一班丫头们,都安静下来了。只听靴声渐近,芹官便迎了出去;领头的是曹震,跟在他身后的李果,他还依稀识得,不过满头华发跟记忆中不同。 “这就是芹世兄?”李果看着曹震说:“长得这么高了!” 芹官读过李果的“咏归亭诗钞”,仰慕他是名士,兼且侠气过人,所以恭恭敬敬地作个揖,叫一声:“李先生!” “英气逼人。”李果向曹震夸奖道:“将来必非池中物。” “天分还不错。有机会得请客山先生教导、教导他。” “好说,好说!” 就这样寒暄着,踏进堂屋;仰面看着“萱荣堂”那方匾额,面现凄然之色。 “那年登堂拜见太夫人,情事历历,如在眼前;物移星换,又是一番沧桑。”李果转脸向芹官说:“请代为向令堂致意,说李果问安。” “不敢!” 芹官答应着,退后两步,转到西面;转达了李果的话,也带回了马夫人道谢问好的意思,然后肃客入座,自然是李果首席。 刚过了一巡酒,有个中年汉子戴一顶大帽子,到筵前请了个安,手捧戏摺子说到:“请点戏!” “年底下封箱了。”曹震说道:“今天只是清唱;不过角色还不错。”说着,接过戏摺子,递向李果。 点戏是首席的特权,但亦照例有一番逊谢;所以当李果请大家公议时,主人及陪客,依旧很客气地请他作主。 “不是我不识抬举,实在是闹过一回笑话,深知这件事假充内行不得。还是请诸公斟酌。” 听得这一说,便推熟谙戏曲的一个幕友主持,点了阮大铖的“春灯谜”。然后请教首席,是如何闹了笑话。 “是自以为是之故。”李果答说:“一回是赴寿筵,忝居首座;送上戏摺子来,心里在想,要点出新戏,为大家一醒耳目。有出戏叫‘寿星明’,口采极好,就点了它。那知情节虽是行善得报,而一开场就是妻离子散,接下来诸般苦难,极人世未有之惨,以致一路啼哭到底;直到收场南极老人下凡搭救,一家团圆,我才算松了口气,然而汗流浃背,把一件夹袍子都渗透了。这一回经验,至今心有余悸。”李果又说:“不知在座诸公,曾经遭遇过这样的窘境没有?” “没有。”座客异口同声地回答。 “古人倒有过。”芹官接口:“杜茶村,陈迦陵都经验过这种尴尬局面。” “喔,”李果说道:“这倒是创闻。” 听这一说,曹震便有些担心,怕芹官道听涂说,是不经之谈,不免让人笑话,所以抢先问道:“你是那里听来的齐东野语?” “也不算齐东野语,是陈迦陵自己说的。”接着,芹官念了一首陈其年专咏其事的“满江红”,作为佐证。 “果然信而有征。”李果深深点头:“杜、陈两公,去古不远;他们的集子,也是常在手边的,竟不知有这么一首词。足见世兄读书细心。可喜之至。来,来,我敬世兄一杯!” “不敢,不敢!”芹官急忙起身回答。 “大家都干一杯。”有人提议:“作为公贺。” “太太听!”正在为马夫人斟酒的秋月说:“都在夸芹官,喔,芹二爷。” 于是一座都偏耳静听,却是芹官在谈陈其年另一首词中所写的一个笑话。 “我查了查书,前明最后的‘大司马’是河南新城人张缙彦。”芹官说道:“他先投降李闯;再投降本朝。出任浙江左布政是顺治十一年——” 顺治十一年,张缙彦到任;同僚借西湖上一座有名的园林为他接风,开筵演剧,请他点戏;有一出新排的“费宫人刺虎”,张缙彦欣然下笔,点了这出戏。 不道头一场就是“闯王进京”;小锣打上一个鼻子上抹白粉的丑儿,红袍乌纱;玉带围腰,看来官位不小。念罢“定场诗”,自己报名;一开口就是:“下官张缙彦;官拜兵部尚书——。” 这一下,恰如晴空暴雷;震得满堂宾客,面如死灰。张缙彦居然还沉得住气,直到向李闯递降表称臣,他才说了句:“何致于如此!” 当然,这出戏是被“邀锣”——腰斩了,张缙彦只怨自取其辱,不敢有什么生气的表示。但却编了一套说词,说当时他并未迎降;而是在朝房中上吊,为人救了下来,自道是“不死英雄”。 芹官谈到此处,清唱上场,打断了他的话头。震二奶奶没有能听到宾客对芹官的夸赞,微感怏怏;不她仍旧是得意的,“那么多喝饱了墨水儿的在那里,就听他一个人高谈阔论,”她说:“光这一点,就了不起了。” “昏大胆子!”马夫人是其词若憾地说:“将来到了京里,也是这么轻狂,惹人笑咱们曹家没家教。” “又不是回回如此!”震二奶奶又说:“若说咱们曹家没有家教,那在内务府就没有一家人家能说有家教了。” 话还没有说完,一眼瞥见冬雪向秋月招一招手,接着便聚在一起,并头交谈,指指点点地,似乎出了什么事。震二奶奶放心不下,就不再谈芹官,只是不时看着秋月。 秋月恰好也将双眼转了过来与震二奶奶视线相接,领受了她的召唤之意,随即走了过来,却不说话;扶住椅背,看大家都将精神贯注在“春灯谜”上,方始悄悄低下头去耳语。 “震二爷跟苏州来的李老爷,不在席上。” 那自然是谈事去了,“你去看看,”震二奶奶用极低的声音说:“看他们谈些什么?” 李果也是趁大家都凝神在听戏,托辞有些头痛,要找个清静的地方稍为息一下;同时用一个眼色示意,曹震便装作待客尊敬,要亲自引导安排,就这样双双从筵前遁了出来。 密谈的地方是曹老太太在日所设的一个小佛堂;向为家人足迹所不到。曹震还要招呼丫头点灯,李果摇摇手表示不必,指一指荧荧青焰的长明灯说:“立谈数语就可以了。” “是!” “得到一个极机密的信息,令叔出事了。” 曹震大吃一惊,急急问说:“怎么回事?” “杭州的上谕,总知道了?” 这是指孙文成罢织造之事;曹震点点头说:“是的。” “令叔的差使也撤了。”李果又说:“还有查抄的上谕。” 原来是这么回事!曹震心头略为轻松了些,“多谢客山先生的关怀。”他说:“敝处亦略有所闻,苦于不知其详。” “听说查抄的上谕,已经到了督署;只在元宵前后,就要见诸事实了。” “喔,”曹震苦笑:“总算皇恩浩荡,还让我们过一个年。” “既然,”李果问说:“已有所闻,总有点预备吧?” “是的。打算先将家婶送进京。”曹震又问:“关于四家叔方面,不知道客山先生另外还有什么消息?” “听说要等查抄以后。” 曹震一楞;不由得就问了出来:“这是怎么说?” “通声兄把今上即位以来,大小臣工破家的几十件案子,细细琢磨一下就明白了,好些案子都是籍没以后才严办的。查抄、查抄,重在一个查字。”李果又说:“令人特感关切者在此!” 曹震完全懂了,抱着拳感激地说:“多蒙指点,承情不尽。” 等他们回到席面上,秋月也就悄悄走了——佛堂后窗外是条夹弄,一头通到她卧室之后;由于这条秘径,她才能在这里“听壁脚”。 “怎么回事?”她忧心忡忡地在想:“抄了家还不能算完?莫非还要人的命?” 二更天,酒阑曲终人散,四盏绛纱宫灯将锦儿送了回去,芹官、秋月和冬雪随即都辞去了。 “今儿是你们的日子。”震二奶奶说道:“还不睡去?” “不忙。”曹震坐着不动。 锦儿当然也不便先走,没事找事地挪一挪花瓶;抹一抹桌子,震二奶奶便又催了。 “你们走吧!后天太太就动身了;明天还有一阵子忙呢。” “我有话跟你说。” 听曹震这句话,锦儿反倒可以回避了,“我先去换衣服。”她说。 “你换了衣服就别过来了。”震二奶奶说,“等二爷说完话就过去。” 等锦儿走远了,曹震方始开口,“李客山是特为送信来的。”他说:“抄家是免不了啦!而且,抄得不好还有麻烦。” “我已经知道了。” “咦!”曹震诧异,“你怎么会知道了?” “你们俩在佛堂说话,我让秋月打听去了。”震二奶奶微撇着嘴,夷然不屑地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也别那么说!果然顶起真来,几十年的老帐,一笔一笔翻出来,还有个完吗?”曹震又说,“那年我一梦见李家,就出一身冷汗——。” “咱们跟李家的情形不同。”震二奶奶打断他的话说:“李家是皇上跟他过不去,谁也不敢马虎;咱们——”她沉吟了一下又说:“人家多少看着王爷的面子;只要认了罪,对上头有了交代,事后就算过去了。” “知道是什么罪?这个罪又怎么认法?” “这会儿跟你说不明白。”震二奶奶起身推着他说:“你请吧!别让锦儿心里不痛快。” 第二十二章 最初五天,芹官的兴致极好;在车上带几部方志,打尖宿店时,总要抽空寻访古迹,或者打听打听风土人情。作伴的是王达臣;芹官跟棠官都管他叫“王二哥”。 王达臣年纪虽轻,南来北往却走过十几回,不但熟悉一路上的山川形胜;而且也装了一肚子江湖上的奇闻异事,有着谈不完的话题。每天晚上,夏云总要来催个三、四遍,小兄弟俩才肯归寝。 到了第六天,住在徐州;芹官想多留一天,看一看项羽与关盼盼的遗迹,马夫人答应了。那知寻幽探胜之不足,还想多留一天,马夫人叹口气发话了: “你也该懂点事了!眼看就有一场大祸——。” 想缩口已自不及;芹官追根究问,终于知道了北上的缘故。这夜枕上思量,通宵不寐;第二天起来,就再也看不见他的笑容了。 夏云是早就在上路的第一天,便由马夫人口中得知了真相;便劝芹官说道:“芹二爷,你也别难过!太太心里本就不好受,见你这样子,越发犯愁。到底你是爷儿们,得打起精神来顶下去。” “不错?”芹官答说:“我心里在想,我得回南京,跟大家在一起。” “你疯了!”夏云骇然:“怎么起这么一个念头。” “我一点都不疯。我也得磨炼、磨炼;这就是一个磨炼的机会。” 看看劝不醒,夏云不再理他,但却悄悄告诉了马夫人;商量下来,也只有暂且置之不理,反正路越走越远,他慢慢也就死心了。 然而她们想得到,芹官当然也想得到,路越走越远,回南京便越来越不容易。因此,一个人盘算了好一会,先去找王达臣谈这件事。 “王二哥,如果我现在要回南京,你能不能想法子,抽出人来送一送?” “咦!”王达臣大为困惑,“芹二爷这是怎么回事?” “这,请你先不必问。” 王达臣便不再问;想了想答说:“要抽只有抽小伙计,我不放心。这里庆成镖局的二掌柜,是我的好朋友,我可以请他派妥当人选。不过,这得太太交代下来。” “当然、当然!我也不能私下开溜。” 于是,晚饭以后,避开夏云,他向母亲微微吐露了心意;马夫人装作不解,只是把话题扯了开去。 这一下使得芹官大为困扰;迫不得已只好直说了,“娘,我想我还是回南京的好。不管怎么样,有事多一个人总是好的。”他紧接着说:“我已经跟王老二商量好了,他可以请徐州庆城镖局派妥当人选。” “夏云跟我谈过了。我以为你只是随99lib?口一句话;原来真有这个意思。”马夫人从容不迫地说:“共患难不必一定在一处;你去了没有人照料你,只给你二嫂子添麻烦。” “不会的。” “你是不愿意给她添麻烦;而且想替替她的手,无奈你二嫂子不这么想。”马夫人又说:“我听秋月说,二嫂子曾经苦口婆心劝你要读书上进;说咱们曹家将来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你能听她这句话,比什么都强。” 芹官说不下去了;可也没有明白放弃了原意,只是等着,等马夫人能松一句口。 对马夫人有所要求,先不许可,到头来毕竟是做娘的让步,像这种情形,数不清多少回了;然而这一回,马夫人是丝毫不会动摇的。 “再说,年近岁逼,越往北走,天气越冷,冰霜雨雪,几千里的长途,你就忍心让我一个人走?”说着,便伸手到腋下,抽出手绢去揉眼睛了。 听得这句话,芹官顿如芒刺在背;赶紧答一句:“娘别生气,更不必伤心;我也是一时的念头。我听娘的话好了。” “好了,到底是太太。”在门外已站了一会的夏云,一掀门帘出来;故意用不满的语气说:“我们是丫头;再是好话亦只当耳边风。” 芹官唯有报以苦笑;站起身来说:“我找王老二。” 王达臣还跟伙计们在一起喝酒;一见芹官,大家都站了起来,腾出上面的位子,留他喝酒。 芹官虽是“养在深闺”的纨袴,但到底读的诗多;经此五六天的旅途历阅,经验印证想像,对世故人情,大有意会。知道此时谦让,了无意义。 突然间夏云出现,却不肯入屋,只向芹官招一招手,等他到了门口,她才低声说道:“震二爷派人连夜赶路,送来一封信。太太等着你去写回信呢。” 听得这话,芹官便向王达臣说道:“对不起,我不能陪你们喝酒了。” “好说,好说!芹二爷尽管请便。不过,”王达臣问说:“有件事想问芹二爷;回南京——。” “喔,”芹宫不待他话毕,使即回答:“这件事作罢了。” “那么,”王达臣有些一踌躇,“明天走不走呢?” 为了安排芹官回南京,自然得留一天;此时取消原议,如果照旧赶路,使须连夜预备车马。 芹官明白他的意思,毅然决然地作了主张:再留一天。 于是见了马夫人,先声明这件事;然后看曹震写来的信,说接到京信,丢官已奉明旨;抄家亦必不可免。不过曹俯的另一件案子已结,只是罚俸了事。他决定年内动身南下,亦由旱路;请马夫人一路留意,以免失之交臂。 “我盘算过了,年内赶进京是一定办不到的;不如找个地方过年。” “是。”芹官问道:“娘预备在那里过年呢?” “这要问王二:能不能赶到济南?” “那,我去问他。” “干脆把他找了来。我还有别的话问他。” 等把王达臣找了来说知经过,他很仔细地计算了途程,表示有把握可以赶到济南过年,接着又问:“太太在济南过年,是打算住店;还是有亲戚家可以借住?” “亲戚倒有,年下都忙,不便打搅;还是住店吧!” “住店得先派人去通知。年下空房一定有;不过伙食得先预备。” “说得是。不然家家关门过年,有钱也买不到吃的。”马夫人回头说道:“夏云你先拿个大锭给王二哥!” 王达臣那里有曹震交给他的一笔银子,本可不必再由马夫人那里支款;但因一路而来,爱慕夏云,而夏云却总躲着他,现在有个亲自从她手里接银子的机会,不愿放弃,所以默不作声。 夏云却没有想到他有这样的心思,而且是在马夫人面前,谅他也不敢有什么表示,因而开箱子取了五十两重的一锭官宝,走来交到王达臣手里。 这一下王达臣既紧张,又好奇;夏云跟他从未交过口,如今交银子,总有句话,不知她会如何称呼;自己又该怎样叫她。 正心里七上八下时,夏云开口了:“王镖头,这个给你。”她说得快,动作更快,将银子递了过来,等王达臣刚一接,她就松手了。 王达臣正抬眼在看她,也没有想到她的手会松得那么快,一下没有接住;五十两重的一锭官宝刚好砸在他的脚尖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差一点出声。 夏云也发觉自己的行动,不免鲁莽了些;心有歉意,却犹不愿开口,反是芹官赶来慰问:“怎么,砸在脚上?疼不疼?” 99lib?“不要紧,不要紧!”王达臣自然硬充好汉:“这算不了什么!” “那你就请坐吧!” 芹官硬按着要他坐下;王达臣还遵守着规矩,应该站着回话,最后是马夫人说了一句,他才斜欠着身子,在进门之处坐了下来。 “达臣!我还想问你一件事。”马夫人说:“我家四老爷出京了,也是走的旱道;半路上遇得见吗?” “那可说不定。如果四老爷为了赶回来过年,不按着站走,就多半会错过。” “有什么法子。能不教错过?” “只有托沿路的店家。”王达臣问:“四老爷是什么时候出京的?” “信上没有提,只说已在路上了。” “噢!”王达臣想一想说:“看样子总不会已过了徐州;一路迎上去,保不定就在济南见面。” “那倒好。”马夫人又说,“反正这件事托你了。” “是。”王达臣停了一下问:“还有什么吩咐。” “就是这两件事,你请回去吧!” 于是王达臣起身请了安,方始转身;行动之间,已看出有些不大俐落,因此,马夫人便埋怨夏云。 “那一下怕砸得不轻,也不知道伤了筋没有?看他走路都有点儿瘸了。你也是!何不等他接住了再松手?” 一路来夏云从未受过责备,这时自是胀红了脸,不敢作声;芹官颇为不忍,便即说道:“他们走镖的,有秘制的金创药,就算伤了筋,一敷上药就没事。” “但愿没事,不然骑马都不能骑;岂不是耽误路程?” 听马夫人这一说,夏云大为不安;这一夜梦魂惊扰,睡不安稳。到得天亮起身,叫醒棠官,替他穿好了衣服,央他去看一看王达臣。 “昨儿个把他的脚给砸了,不知道受伤没有?”夏云紧接着解释她关切的缘故:“太太说脚受了伤,不能骑马。这一耽误了路程,岂不是我的罪过。你只去看一看,回来告诉我;别多说什么?” 棠官答应着去了;不一会飞奔而来,进门便嚷:“糟糕了!王二哥脚上的骨头碎了!” 听到最后几个字,夏云顿觉眼前金星乱爆,心生闯了一场大祸的畏惧,顿使她六神无主。偏偏另屋的马夫人已有所闻,大声问说:“是骨头碎了吗?” “是啊!”棠官答应着;到了马夫人那里先请了安,接着说王达臣的伤势,“脚背肿得好高;王二哥自己摸了摸,说右脚中间的那个脚趾头,骨头碎了。” “请大夫了没有呢?” “去请了。” 适时芹官亦已闻声而来,说一声:“我看看去!”拉着棠官一起往外走。 马夫人颇为懊恼,亦已有些冒火;但看到夏云盈盈欲涕的神情,却又不忍说她,只叹得一口无声的气。 “太太不带着刀伤药吗?”夏云怯怯地说。 “那是治无名肿毒的。也罢,你找一找,找着了就给他送去。”马夫人又说:“你跟王二说,尽管找好大夫,别省钱。” 夏云答应着,找了药到前院镖客们的宿处;只见一屋子的人,她情怯不敢进去,幸好遇到何谨,一把拉住他说:“何大叔,这是太太给的药;还说,尽管找好大夫,别省钱。”接着她又问了句:“伤势怎么样?” “伤科我不懂,看样子不轻。”何谨问道:“这药干什么用的?是内服、是外敷?” “治无名肿毒的。” “那不管用。”何谨说道:“好吧!你先进去;伤势怎么样,一会儿我跟太太来回。” 不久,棠官来报,不要紧了;在驿站上找到一个蒙古大夫。说完又奔了出去;一会儿复又来报,王达臣疼得几乎昏厥;就这样奔进奔出,随时来报疗伤的经过。到得第四次来报时,夏云忍不住了,拉住棠官问道:“蒙古大夫怎么说?到底接得好,接不好?” “他没有说接得好,接不好。不过,我看有点麻烦;那蒙古大夫跟王二哥一样,也是满头大汗,大概他心里比你还急。” 夏云脸一红,“我急是他的伤不好,就会耽误上路。”她说:“不是为别的急。” 马夫人听她作此不必要的解释,心里好笑,当然她是了解夏云的心情的;便安慰她说:“只要是真的蒙古大夫,一定接得好。” “是真的。”棠官接口说道:“是真的蒙古大夫;说是京里下来的。” “那必是在上驷院当过差——。” 为了遣闷,马夫人便谈上驷院的蒙古大夫;她说,蒙古大夫不一定是蒙古人,上三旗士兵中,会接骨的都可入选,每旗十名,旗设“蒙古医师长”一人;“副长”二人,隶属上驷院。本职是为马治病,但宫中执事人等,受了外伤,亦都由上驷院的蒙古大夫诊治;当然,最擅长的是接骨。 “骨头在肉里面,碎成什么样子看不见;怎么接法呢?”马夫人说:“他们教徒弟有个法子,拿竹子的笔套剪成几截;用棉纸包起来,叫徒弟隔着纸摸索。起先毫无头绪,到摸到了窍门,几下就能接在一起那时候就可以替人接骨了。” “既然几下就能接在一起,”棠官问说,“怎么接了个把时辰,还没有接好?” “接好了!”门下有人接口;是何谨的声音。 夏云顿觉双肩一轻,喜孜孜地去打门帘;放何谨进门。 向马夫人请过了安,何谨说道:“伤得可真是不轻;看样子有十天八天,不能行动。” 这一说,夏云又着急了;失声问道:“那怎么办呢?” “王老二也很着急;让我来跟太太请示,打算让庆成镖局的二掌柜,护送到济南。”何谨紧接着又说:“我不知道太太是打算到济南过年。” 听他的语气,似乎不以为然;马夫人便即问说:“你看呢?” “以我看,到济南过年,不如就在徐州过年,第一、离南京近,有什么事,容易照顾;其次,太太要是等老爷见面,徐州比济南好。” “喔,你倒说个缘故我听” “四老爷不知走的那一条路——。” 原来自北南下的大道,从德州开始,分为东西两路,东面济南、泰安、临沂至江苏宿迁,循运河由镇江到南京;西面则自鲁西经高唐、东河、滋阳入徐州。曹俯如由西路南下,那就一定会在徐州相遇;倘经东道,虽不过徐州,但不妨派人到徐州西面的红花埠守候,这里是由临沂、郯城入江苏必经之途,与徐州相去不远,见面也容易。 听他说得有理;同时庆成镖局的二掌柜,虽是王达臣的至好,但毕竟隔着一层,不如对王达臣,可以指挥如意,因此,马夫人立即作了决定:“好吧!咱们就在徐州先住下来再说。” “既然预备在这里过年,咱们得核计。”马夫人对夏云说:“自己得弄个小厨房;你看看,该置些什么东西?开张单子出来,交给老何去办。” “我也这么在想。”夏云答说,“而况太太吃斋;洁净最要紧。” 于是夏云“抓”了棠官的差,让他取笔砚来,听她念着开单子。写到一半,何谨又来求见,说王达臣的意思,想请马夫人移居庆成镖局。他的理由是:第一、比较舒服;其次,庆成镖局的东主,也是回回;最后,行李挪到庆成,可以放心,否则倘有疏失,他担不起责任。 理由一个比一个充足;但马夫人另有顾虑,“不!”她说,“人家高高兴兴过年,咱们何必去打搅?” “打搅倒无所谓——。”何谨没有再说下去;显然的,他已经体会到马夫人的本意,不必再说下去。 “我让夏云在开单子,咱们自己开伙食。” “是的。太太在廊上支个小厨房;我们仍旧吃店家的伙食好了。”何谨又说:“倒是屋子应该换一换,总要严谨才好。” “说得不错。你去办。还有,你报王二说,让他派个得力的人回南京送信;咱们在徐州过年等四老爷,得让震二爷知道。” “是!”何谨说:“信什么时候写好?” “我让芹官马上来写。明天一早好了。” 何谨答应着去了;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去而复回,后面还跟着王达臣,他不能走路,是由一名小伙计背着来的。 “我可没法儿给太太请安。”王达臣不等人家扶他坐定,便就说道:“我这趟差办得窝囊透顶,不能再让太太、芹二爷、棠官,在这破店受罪。庆成镖局是二掌柜当家,他跟我是能过命的朋友,请太太一点儿都不用顾忌。” “难为你这么热心!”马夫人答说:“我觉得在这儿也很好。” “不!”王达臣又说:“我责任在身,实在不能放心。我现在跟个废人一样,再要派两个得力的趟子手,一个回南京送信;一个到红花埠等四老爷,越发没人能顶得住了,万一来个小毛贼,丢了东西还让太太受惊,这件事我怎么交代?” 这确是不能不顾虑的一件事;马夫人也知道,这还关乎王达臣的名声,倘或出了意外,江湖上不说王达臣受了伤,行动都要人扶持;也不会知道得力的人不在身边,只说王达臣保镖,连个小毛贼都制不了!这个名声一传出去,他就不用想在他这一行中出头了。 于是,马夫人只好问何谨:“你看呢?” “王二镖头的顾虑不能没有;太太心里的想法,更是为人家打算。”何谨意味深长地问:“是不是跟王二镖头说了实话,再作道理?” 马夫人微微点头,移目周视;夏云十分机灵,故意将棠官的手一摸,“看你,手冰凉,别冻出病来。走!添衣服去。”说着,不由分说将棠官拉走了。 应该避开的人避开了;何谨才轻声向王达臣说道:“我们府里一过了年,说不定就有麻烦。太太是怕万一连累了庆成不好;那时候连你都对不起朋友。太太不愿意住庆成,一半也是为你。” 王达臣恍然大悟,一时惊忧交并;怔怔地好半天说不出话。 何谨却已有了计较,“如今只有这么办:第一、务必挪个严密妥当的地方;第二、请庆成帮忙,派俩好手来护院。” “啊,啊!行,行!”王达臣一迭连声说:“这么办,很妥当;我马上去办。” 整整忙了一下午,才算停当。先是移居,挪到第三进的东跨院之前,先要打扫干净,将窗子裱糊得里外雪白,方始重新铺陈;那跨院南北对向,两暗一明共有六间屋子,马夫人占了北屋;南屋是夏云带着棠官住东间,芹官住在西面,有张旧帐桌可当书案,何谨又替他买了个竹书架,开箱子将书籍笔砚都摆了出来。夏云复又凑趣,找出来一个博山炉;一只汝窑花瓶,插上腊梅跟天竹子;袅袅炉烟,瓶花含笑,居然楚楚有致,一洗残年逆旅的凄凉。 刚刚停当,还来不及坐定了从容喝一杯茶,庆成镖局的二掌柜来了,说要给马夫人“请安”。 马夫人只说“不敢当;挡驾”;但以同在教门之故,还是接见了;说过两句门面话,由芹官延入他的“书斋”款待。夏云很会调度,凑付着带上路的茶食干果,竟摆出八个高脚碟子;用康熙五彩窑盖碗沏的茶。用官宦人家对上宾的礼数相待,使庆成的二掌柜,真有受宠若惊之感。 他姓韦名叫世保,芹官便管他叫“韦二哥”;少不得有番仰仗拜托的客套。韦世保便又引见他带来的两个人,一个姓史,一个姓鲍,都生得一脸精悍之气,一看就觉得是可以信任的。 “这两位都我局子里的好手;从今晚上起始,就让他们在这里伺候,芹二爷不必客气,有事尽管差遣。” “不敢,不敢!”芹官连连拱手,“韦二哥言重了。” “其实,绝不会有什么事。”韦世保说道:“徐州是五省要冲,多的是五岳三山、各路的英雄好汉,向来是个最麻烦的码头;幸亏近年来徐州出来一位大人物,叨他的光,真是不少。” “喔,请教,”芹官问说,“是那位大人物。” “浙江的李抚台。”韦世保面有得色地说。 芹官茫然无以为答;韦世保便又解说,他指的浙江巡抚李卫。当今皇帝最宠信的封疆大吏,只有三个:云贵总督鄂尔泰;河南巡抚田文镜;浙江巡抚李卫。三人各有所长;李卫长于治盗,曾奉特旨,准他越境追捕,而李卫正是徐州人,强梁宵小,惮于他的威名,相戒敛迹,所以这两年来的徐州,比以前安靖得多了。 “这一说,在徐州过年,倒是挑对地方了。”芹官又说:“尤其是有王二哥跟韦二哥的交情在,更可以高枕无忧。我回头禀告家母,也好让她放心。” 芹官果然将韦世保的话,告诉了母亲;马夫人自然也很欣慰。“不过,”她说:“话虽如此,到底也要仰仗人家;年下还来替我们巡夜护院,这份人情欠得太重,不知道怎么报答人家?” “还有王老二。”芹官接口:“亏他自己受了无妄之灾,还打算得这么周到。” “是你闯的祸,”马夫人对夏云说:“你也该去看一看他;伤势好些了没有?” “是。”夏云低着头答应;身子却没有动。 “去啊!” “等等。”夏云答说:“等老杨妈把碗刷干净了,让她陪我去。” “我陪你去。”棠官立即自告奋勇。 “你别去!”马夫人找了个理由拦阻:“明天有专人回去送信;你也该写封信给你娘。” “对了!”芹官附和着说:“你先到我屋子里,用我的书桌;你写完了我再写。” 就这样将棠官遣走了;马夫人笑道:“棠官跟王二倒有缘;在他那里泡了一天还不够。” “他还要拜王二为师,学打拳呢!”夏云答说:“真是异想天开。” “其实也不算异想天开!旗人家的子弟,弃文就武也是一条出路。棠官将来能补上护军校的名字,倘或武艺出众,挑到侍卫处,倒是堂堂正正的武官,比在茶膳房这些地方当差,强得太多了。”马夫人又说:“可惜王二保镖,行南走北,没有工夫教他。” 夏云本不以棠官在旅途中,不喜念书,只爱跟王达臣玩在一起为然;此刻听马夫人说得有道理,不由得便为棠官的前程打算,就算王达臣不能教棠官,又何妨让他替棠官找一条练武的路子。 “太太不放心你的伤势,让我来问一问,可觉得好些了。” “好些了,好些了!”王达臣一迭连声地说:“多谢太太惦着;请你替我道谢。” 夏云点点头,看他右脚脚背又红又肿;脚趾大了不止一号,不免歉然,低声说道:“对不起,我昨天失手不是有意的。” “好说,好说!原是我自己不好。”王达臣说:“姑娘请坐。” 夏云坐了下来;王达臣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气氛显得有点僵。夏云心想既然坐下了,总得找些话说;想了一下,便即问道:“王镖头,一年走几趟镖?” “姑娘叫我名字,或者就叫我王老二好了。”王达臣答说:“一年走几趟,可不一定,闲起来一两个月没事;说忙,忙得头一天刚回来,第二天又得上路,也是常有的事。” “这不太辛苦了吗?” “走镖的,只巴望平平安安到了地头;辛苦一点算不了什么。” “莫非只苦不乐?” “没有只苦不乐的行当!倘或如此,我早就不吃这碗饭了。” “呃,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夏云问道:“大概就是保镖回来,跟王二嫂团聚的时候?”说着,看了他一眼,又把头低了下去。 “那算不了什么!顶值得高兴的是,遇见一位宽厚体恤的东家;就像太太这样的。”王达臣话锋一转,问到夏云身上:“姑娘忙不忙?” “就跟你一样,闲的时候一点事没有;要忙起来,恨不得多生一双手。” “大概总是忙的时候多?” “嗯。”夏云停了一会问道:“你到了北京,住在那里?” “在前门外大栅栏,四海通镖局,那是我们的联号。” 夏云点点头,又问:“你的武艺是跟谁学的?” “这,话说来就长了。”王达臣说:“我也没有什么正经的师父;跟几位老前辈走镖,偷着学个一招半式,慢慢儿摸着一点门道。练武,还得靠自己;性之所近,随时留意,只要有恒心,总会有点儿出息。” 这是一个个很好的话题,王达臣讲他自投身镖局,当小伙计开始,如何废寝忘食刻苦习艺;如何暗中窥伺、偷学秘诀,吃苦受辱,遭人误解,甚至为人暗算,几乎残废。但也有诚意感动了名家,自愿传授的美事。谈得起劲,听得有趣;直到一阵爆竹声响,才中断了他们的闲谈。 “干嘛放鞭炮?”王达臣问他的小跟班。 “今儿送灶。” “都腊月二十三了!”夏云失声惊叹,“一点都不觉得快过年了!” “自然啰!”坐在门口抽旱烟袋的老妈妈说:“在府里,一过腊八就忙得不可开交了。光是‘挥尘’、做年菜这两件事,就能把人累得头昏眼花;累归累,热闹可真是热闹。如今一点年味儿都没有,怎么能觉得快过年了?唉,真没有想到。” 夏云黯然;王达臣却想到了马夫人,设身处地替她想一想,其情着实难堪。如果能赶到济南,有好些至亲在,过年还不寂寞,在这徐州客店中,终日枯坐,只听家家爆竹、笑语喧阗,那是何等凄凉! 夏云看他不作声;自己觉得也坐太久了,便即起身告辞:“你请安置吧!多保重。” “是,是。”王达臣说:“对不起,我可不能送你。” “别客气。” “喔,姑娘,请你跟太太回,派回去送信的人,明天一走,年内一定能赶回来,太太要在南京带什么吃的、用的,都可以让他捎了来。” “好!”夏云答说:“既然在这里过年,倒不妨带点年货来;我让芹官在信里写明白。” “姑娘自己呢?想要一点儿什么?” “我?”夏云想了一会说:“我想板鸭。” “那容易。” “你看,在南京这么多年,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吃一回板鸭;一离了家没有几天,会想起这个平常看都懒得看的东西!这不奇怪吗?” “姑娘是难得离家,才会这么想。像我们终年奔波在外的,可没有这种念头。” 于是临去复留,又闲聊了一会方始作别。那知已出了屋子,王达臣却又将她招了回来。 “姑娘,请你跟芹二爷说,信一写好就交出来;我这里的人,五更天就动身。” “喔,”夏云随口说了句:“这么早!” “非早不可!不然年里赶不回来。” 说到这里,王达臣突然显露诡秘的笑容,夏云以为他还有话;等了一下,不见他再往下说,也就走了,心里却大为奇怪,始终猜不透他何以有那样的笑容? 数着日子望回信,马夫人与夏云每天谈得最多的,就是猜测秋月的回信中,会说些什么——是芹官的主意,由他代笔,用夏云出面给秋月写了一封信;这样,一路的琐琐屑屑就都可以谈了。信里特别关照秋月,希望她也不厌其详地叙一叙别况,“以慰客中岑寂”。 王达臣的足伤,日有进步;到得腊月二十九那天,已能下床,拄着一根拐杖进来见马夫人。一番慰问之后,马夫人便说:“明天就过年了!我不拿你当外人看,明天晚上你到这里来‘散福。’” 不说吃年夜饭说“散福”,是因为虽在客边,礼不可废;马夫人预备除夕祭祖、祭余受胙,俗称“散福”。 “这——,”王达臣有些踌躇道:“恐怕不便。” “有什么不便?难得在客边一起过年,也是缘份,没有什么尊卑上下、男女之别。” “太太这么说,我不能不识抬举!”说着,要起身请安致谢;让芹官一把按住了。 “王二哥,”芹官问:“派去的人,明天能回来吗?” “我再三叮嘱,一定要在年三十以前赶回来;这几天老天爷帮忙,每天都是大太阳,照道理一定赶得回来。不过,”王达臣略停一下又说:“我关照去的人办一件事,倘或很顺利,说不定今天下午就能回来;如果有噜苏,也许晚个天把。” 听这一说,夏云想起送灶那天他的诡秘笑容,立即便问:“王镖头,你是要办一件什么事啊?” 王达臣微笑答说:“不知道办得成,办不成?反正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听他还在卖关子,夏云不由得有些生气;就懒得再理他了。 见此光景,王达臣便即解释:“不是我不肯说。这件事办不成,没有什么关系;办成功了,大家都会高兴。如果我事先说破,办不成功,都会觉得扫兴。夏云姑娘,你别生气。” “那里?”夏云由愤然变为歉然;她笑笑说道:“我不知道你这件事办成了,为什么大家都会觉得高兴?反正一半天的事,等着瞧吧!” 于是,这一天便又有了新的话题,都在猜测,王达臣派他伙计去办的,是件什么事? “我猜是去找一个人来!”棠官很有把握地说。 真是出语惊人;马夫人便问:“找一个人!找谁啊?” “郭猫儿。”棠官答道:“找郭猫儿来让太太过年笑一笑。” “你真是异想天开。”芹官大笑:“你迷郭猫儿,都快疯了。” “你倒别说他异想天开。”马夫人说:“棠官的话真有点道理;不过不一定是郭猫儿,也许是从戏班子找几个孩子来,让咱们热闹热闹。” 由于马夫人的话,棠官越有信心;但他仍旧相信找的是郭猫儿,为了急于揭开谜底,他私下去向王达臣求证。 “王二哥,你要办的那件事,是去找一个人是不是?” 王达臣吓一跳:“你怎么知道?”他问。 这一下,棠官脸上飞了金似地,大声说道:“我猜到你心里了,是不是?你是派人到扬州找郭猫儿;郭猫儿不一定肯来,所以预先不能说破,免得大家扫兴。是吗?” 王达臣哈哈一笑;他也知道棠官迷郭猫儿;笑完了说:“不错、不错。我是怕郭猫儿不肯来;第一个扫兴的就是你,所以不愿多说。既然你猜了,我也不瞒你;万一不来,你可别觉得扫兴,我在徐州另外替你找。不过没有郭猫儿那么好就是了。” 这番话说得棠官心旷神怡,得意非凡;急急奔了回去,告诉马夫人。既然是王达臣亲口承认了;大家自然也都深信不疑。 可想而知的,棠官那里还沉得住气;整天逗留在外,在王达臣屋子里玩一会;到大门外张望一会。望到天色将暮,来了一骑马、一辆骡车;马上那人,正是王达臣派到南京去的伙计小刘。 “来了,来了!”棠官飞奔着喊。 等王达臣拄着拐杖出来;那辆车已进了店,车把式和他的伙计下了车,一个卸骡、一个拿车凳,便知车中有人。王达臣便问小刘:“接来了。” “接来了。” 这时棠官已到车前,揭开车帷,只见下来一个人,身穿灰布僧袍;头戴一顶乌绒“顶包”,入鬓长眉,覆着一双清澈如水的凤眼。棠官觉得好面善;却想不起来是在那里见过。 “棠官,你认不出是我?” 一听声音,棠官记起来了,“呀!”他失声惊呼:“你不是绣春吗?” “对了!”王达臣笑道:“是绣春,不是郭猫儿。” 这一来,棠官才知道让王达臣耍了。然而仍有意外的惊喜;奔到马夫人面前,气喘吁吁地笑道:“我猜到一半,是一个人:是绣春。” “是绣春!”夏云从里间奔出来问:“你不会看错吧?” “怎么会看错?一身姑子打扮。” 这就不错了!夏云笑道:“怪不得!” 说着便迎了出去,首先看到的是小刘跟他的两个同伴;搬来极重的两个篓子,一个网篮;然后是王达臣与绣春兄妹俩。 “绣春姊!”夏云紧握着她的手说:“真没有想到你来。” 这时上上下下都从屋子里迎了出来招呼;绣春应接不暇,只有先向噙着眼泪站在廊上的马夫人合十施礼。 “你怎么来了?” “我二哥派人来接我的;说太太在徐州过年等四老爷,问我愿意不愿意来陪陪太太?”绣春紧接着说:“太太动身我不知道;居然还赶得上来给太太送行。” 马夫人知道,绣春身在空门,肯远道跋涉到徐州来陪她过年,暗含着愿共患难之意;心里着实感动,眼眶越发润湿了。 “外面风大,”夏云说道:“请进去谈吧。” 到得堂屋,绣春才发现芹官;但只是匆匆叫应,他立即又退了出去,因为王达臣不肯进来,得陪着到他屋子去坐。 “王二哥,其实你先说破了也不要紧;害我们牵肠挂肚,每天都在猜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怕我妹妹不肯来,让大家扫兴。” “不会的,”芹官答说:“绣春是重情义的人;何况她一向敬重你。” “是啊!”王达臣看一看窗外无人,低声说道:“芹二爷,不瞒你说,我把她找来,一半是陪大太过年,一半也是为了绣春;请芹二爷跟太太回一回,劝绣春还俗吧!” “是的,是的。”芹官一迭连声地答应:“大家都有这个意思;我来想法子,切切实实劝她一劝。” “重重拜托。”王达臣起身说道:“我不打搅了。” 等他一走,芹官随即赶往北屋;只见桌上大包小包,堆满了吃的、用的,绣春正在一一交代。 “这桂花鸭,是特为叫小刘儿到水西门马长兴去买的,太太也能吃。”她一眼看到芹官;立即又说:“我替你带来一样好东西。” 说着亲自网篮里去捧出一个长方木匣子,竖着摆在桌上,抽开屉板,里面是一球水仙,用只里白外红的大碗供养;根茎周围堆满了五色雨花台石子。 “太妙了!”芹官推一推棠官:“快去找清水来。” “这里有。”堂屋里原有一小缸清水;夏云兜了一瓢,芹官接到手中,小心浇在碗中,五色石子得了水色,越发可爱。 “谢谢,谢谢!”芹官也是合十当胸:“真不知何以为报?” “我带了一块绫子来,请你替我写一通心经;不知道赶得出来,赶不出来?” “行!‘般若波罗密多心经’没有多少字;我陪你吃一天素,就赶出来了。”芹官又问:“你这是干什么用?” “我要绣一卷心经。” “那,”棠官又放厥词了:“以后不叫你绣春,叫你绣经好了。” “说得好!”绣春很高兴地摩着棠官的脑袋说,“越来越聪明了。” 于是又提到棠官迷郭猫儿的话。笑声喧阗,客边凄清,一扫而空;马夫人的兴致也好了,“今晚我大概能多吃半碗饭。”她问:“夏云呢?该开饭了吧?” “还得一会儿。”夏云恰好回来,在窗外接口答了一句,进门又说:“临时支的一个小厨房,倒有两副锅杓;如今又得现置一副,刚刚办来,把绣春姊的素菜做得了就开饭。” “其实也无所谓。”绣春说道:“敬佛敬在心里,不在表面上。” “这话不错。”芹官想起王达臣的嘱托,趁机说道:“绣春,你开了荤吧!” 这是劝她还俗;绣春没有想到会这样开门见山地说,一时竟无从置答。马夫人亦觉有机可乘,随即加了一句:“绣春本来就没有出家。” 这话更让绣春无法置答;只好这样说道:“咱们不谈这个。” “对!”马夫人向芹官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必操之过急:“咱们先不谈这些。” 于是只叙家常,随意闲谈;到得饭后,马夫人回卧室,绣春跟了进去,这才到了深谈的时候。 “我听说四老爷出了事。”绣春不胜黯然地:“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呢?” “唉!”马夫人叹口气,“三尺之冻,非一日之寒,如今也不必怪谁,只望抄了家就算了。” “也不必怪谁”这句话,自是指曹震夫妇而言,绣春在这方面自不便多说;默然半晌才问了一句:“二奶奶总留了退步?” “也不见得。”马夫人又叹口气,“这一阵子闹得天翻地覆;你大概不十分清楚,我也懒得说。总而言之一句话:只有望将来了。” “是!”绣春深深点头,“到底有王爷在;芹官又不是没有出息的人。”她忽然又问:“我听说春雨走了;是——?” “是她自己不好。”马夫人答说:“如果她像你这样子念旧讲情义,我又怎么忍心撵她?” 绣春对春雨的事,原有所闻;但一直不肯相信,如今自马夫人口中证实,忍不住感叹:“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话又说回来,到底还是有良心居多。像你这一次来,我实在很安慰。”马夫人忽然有个主意:“绣春,你跟我一块进京好不好?” 绣春大感意外;不由得仔细看了看马夫人的脸色,要辨别她这话是信口而言,还是真有此心?如果真有此心,目的又是什么? 看她殷切的神情,不像是随口一句话,绣春便即问道:“我跟太太进京,不是一个累赘?” “怎么会是累赘呢?” “譬如说,这一路去,饮食上——。” “你不是说无所谓吗?” 一句话将绣春堵得开不了口。她这时已省悟了,她二哥把她接了来,名为陪伴旧主;其实是请旧主用情面压迫她还俗。既然如此,又岂是言语上耍些花巧,能够搪塞得了的? 意会到此,随即说道:“太太的好意我完全明白。这件事我在菩萨面前起过誓,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反正我在这里陪太太过年,等几时闲了,我将下情,细细禀告。” “好!”马夫人是嘉许的神态:“只要你知道我是好意就行了。隔了这么多日子;咱们家如今又落到这步田地,你也应该饶了你们二奶奶!” “太太,太太!”绣春惶恐万分,不觉双膝跪倒:“这话我绣春怎么当得起!当初我也并不怨二奶奶——。” “我知道,我知道。你快起来;让人瞧见了不像样。” 说着,马夫人亲手来扶。绣春站起身来,见她眼圈都红了,不免既惊且疑,不大明白她因何伤心? “你二奶奶也是自作自受。”马夫人很吃力地说:“我也弄不清楚她到底有那事没有?反正你二爷那个横劲儿,差点就动刀了!依她那么要强的人,忍气吞声,像个童养媳似地;我想想都替她难过。”一面说,一面真的掉泪了。 “太太别说了!这一场灾难,把一切都遮过去了;抬起头来往前看,就巴望芹官吧!” “你二奶奶也是这么个心思;也不知道芹官自己想过没有,多少人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他一定想过的。”绣春很认真地说:“从老太太去世以后,我看芹官一回比一回长进;如今很像个大人样子了。” 由此开始,话题便开始转到芹官身上。由芹官又谈到春雨;马夫人将她的行为都告诉了绣春,同时一再叮嘱,这件事要瞒着芹官的,务必当心,别在口风中露出真相。 这样一直谈到三更已过,方见夏云出现;马夫人这才想起,“你在那里?怎么一直不见你的影子?”她问:“绣春的床安在什么地方?” “跟我一房睡。”夏云答了又问:“包了饺子,还蒸了年糕;特为替太太蒸了一笼甜的,要不要尝一块?” “也好。” “你也能吃。”夏云对绣春说:“我还替你包了素饺子。” “这一来就是三种馅。太太的肉是什么?” “羊肉西葫芦。”夏云笑道:“今天头一天,不找你帮忙;明儿个就不当你是客人了。” “本来就不是客人。”绣春一面说;一面走了出去,帮着摆桌子预备吃消夜;少不得要问起芹、棠兄弟。 “棠官睡了。”夏云答说:“芹官不知道怎么样,刚才我看他在写字;说是要替你写心经,得把字练一练。” “临阵磨枪,也好不到那里去。”马夫人说:“叫人去问问他,饿不饿?” “等我去。”绣春出了堂屋,绕回廊到了芹官窗下,悄悄张望,只见一大堆写坏了的废纸,心里不免感动,就在窗外说道:“息息吧!” “原来是你。来、来,进来坐。” “太太说你临阵磨枪,也好不到那里去。”绣春进了屋子笑道:“请你吃消夜去呢!” “太太还没有睡?” “一直在跟我聊天。” “聊些什么?” “话很多。”绣春急忙又加了一句:“不过都是闲白儿。” 这便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芹官微笑说道:“回头也跟我聊聊。” 第二十三章 “我一直想问你一句话,你是好热闹的人;那种冷清清的日子怎么过得惯?” “拿冷清看作热闹,就过得惯了。”绣春随口答说。 “这话太有禅机。”芹官笑道:“我跟你参禅好不好?” “什么参禅?我不会。” “会是不会,不会是会。”芹官拈了一枝藏香在烛火上燃着;插在博山炉中,然后问道:“既入空门,何以未断尘缘?” “什么叫尘缘?” “就是俗家的缘分。”芹官又作解释:“譬如你来看太太,是念着往日的情分;这就是人间尘缘,” “既在人间,如何断得了尘缘;如果断了缘,你我今天又如何能在一起?” 芹官一时无以为对,只是发楞;绣春不由得笑了。 “看你笨嘴拙舌,”绣春笑道:“还参禅呢!” 一听这话,芹官大出意外;既惊且喜地说:“原来你会参禅。” “会是不会。” “不会是会。我再问你:你从何处来?” 绣春已看出芹官的本意跟马夫人一样,是要用斗机锋的法子,将她驳倒了好劝她还俗。具此戒心,便先说破了它:“我从空门来,还从空门去。” “错了!你从人间来,还向人间去。” “错是不错。”绣春很快地接口:“空门在人间;人间非空门。” “既然人间非空门;你怎么来在这里?” “因为空门在人间。” “然则人间就是空门?” 锈春心想缠来缠去,要陷入他的圈套了;于是略想一想答道:“空门亦是人间;我在人间仍旧是在空门。” “那么你是从空门来,向人间去。” “我是来处来,去处去;从那里来,回那里去。” “着!”芹官喝道:“从曹家来,回曹家去!莫执迷不悟。” 绣春没想到他竟是开门见山当头棒喝;也像芹官先前一样,只是发愣了。 “好了,你输了!”芹官笑道:“‘禅心已作沾泥絮’,从今莫提了吧!” 绣春是争强好胜的人,身虽逃禅,本性未改;想了一下说道:“如今该轮到我问你了,你让我休提禅心,我偏提禅心;请问何谓心中禅,何谓禅中心?” 她说话一向很快;加以炯炯清眸逼视,别有一股慑人的气势,以致芹官一下子让她问住了。 “原来你也词穷理屈了!”绣春得意地说。 “词穷不见得理屈。莫非何谓心中禅,何谓禅中心;你就说得上来?” 这倒打一耙很厉害,绣春心想,倘或说不上来,便又落了下风;因而脸上微笑,腹中却在搜索枯肠。正当窘迫无计,快要认输时,忽然记起两句诗,便将长眉一扬,从从容地念了出来。 “何谓心中禅:‘死生哀乐两相弃’;何谓禅中心,‘是非得失付闲人’。” “我服了你了!”芹官欣悦地说:“是韩愈的诗,真亏你想得到。” “我也不知道什么‘咸鱼’淡肉。庵里有本不知道那里来的唐诗,没事看看,就当念一卷经。” “‘这卷经’其实念不得。你是一片锦绣的大好春光;不比韩愈晚年失意远谪!就像这两句诗,也是无可奈何的旷达,我就不相信你能看得开。” “有什么看不开?这个世界上能让我看不开的事,可以说没有。” “事没有人有。午夜梦回,总有人影在你心里摇晃吧?” “你说是谁?”绣春问说:“你是说我们那位二爷?” “也是二爷,不过不是震二爷。”芹官遥遥一指,“远在关外的绅二爷。” 一听这话,绣春将头低了下去;芹官知道说中了她的心事。 但她却不愿承认,低声念道:“‘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你也别灰心!你回来——” “对了!我正要问你,”绣春抢着问道:“我回府里来干什么?” 芹官想了一下答说:“来共甘苦。” “不对!苦可以共;甘没法儿共。” “这话怎么说?” “你们的甘,不是我的甘。” “那么什么是你的甘呢?” “没有。” “何必这么说?” “实情是如此。甚至于你们的苦,也不是我的苦。” “这一点我倒相信。不过应该这么说,你的苦不是我们的苦。” “噢!”绣春很注意地问:“你说,我的苦是什么?” “是——,”芹官搔一搔头皮:“也是韩愈的诗,怎么想不起来?”他攒眉苦思了一会,终于轻快地说:“想起来了!‘与众异趣谁相亲?’” “你错了!爱跟我亲近的人很多。你知道,我的人缘总是好的。”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与众异趣谁相亲’是说没有真正相亲的人。世界上见了面不讨厌,不见面亦不会去想他的人最多;爱跟你亲近的大概都是这样的人。你倒想一想看,是不是如此。” 想一想果然,这是连绣春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因此,对芹官不免有刮目相看之感,体认到绝不能再拿他当孩子看了。 “我在想,绅二爷一定是你常常想到的。” “从何见得?” “你说‘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这就是‘道是无情却有情’。六祖说得最好:‘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你果然心目中——。” “好了!”绣春颇感窘迫,因为完全说中了她的心事;为了闪避,她故意说道:“我亦要改口称你芹二爷了。芹二爷,你倒说,从动身以来,路上总也常常想到几个人;想得最多的是谁?你说实话。” “震二奶奶。” 绣春总以为他肯说实情,必是春雨为先;不道竟是震二奶奶,不免诧异。 看到她的脸色,芹官便问:“你以为是谁?” “我以为总是春雨。” “春雨其次。” “再下来呢?”绣春好奇的问。 “秋月。” “再下来呢?” “锦儿。” 绣春点点头笑道:“再下来就轮到你那位小师娘了。是吗?” 那是指碧文;“不是。”他说:“再下来是你;然后才是我的小师娘。” “慢慢!我算算看。”绣春又笑了:“还好,还好!我总算在前五名以内。” “什么前五名?”门外有声;接着出现了夏云。 “如果夏云仍旧在南京,我就绝不会在前五名以内。” 夏云更不解所谓;芹官亦笑笑不作声,只问:“太太睡了没有?” “早就睡了。”夏云指着钟说:“这会儿已经是大年三十了。” 一看已过子时;绣春先就失声惊呼:“可不得了!明儿还有好些活儿干呢!睡吧!” “再坐一会也不要紧。”芹官说道:“客边一切从简;明天也不会有多少事,睡晚些不要紧。” “明天要拜供。也不能睡得多晚,不过说几句话也不要紧。”夏云忽然说道:“喔,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了,听说四老爷已经经过了济南;总在这一两天,就可以到红花埠。” “那里来的消息?” “倒不知道。我是听何大叔说的。” 一听曹俯将回,芹官不免上了心事;因为免不了要查问功课,当时便说:“但望四老爷迟几天到。” “为什么?”夏云、绣春不约而同地问。 “好让我把功课赶起来。” “那,”绣春说道:“我可不能请你写心经了。” “何致于连给你写篇经的工夫都腾不出来?那真正叫别过年了!”夏云发现芹官双眉微蹙,便又说道:“你不用犯愁!可是过年,又是在路上;再说四老爷跟太太见了面有好些正事谈,那里有闲工夫来查问你的功课?” “如果要查呢?” 夏云想了一下,毅然决然地说:“你都推在我身上好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怎么往你身上推?” “你不会说,你按期做的文章,写的字都交给我了。四老爷问我,我就说不知道搁在那口箱子里了,得现找,四老爷真的要我找,我出去打个转,回来说找不到;还不就算了?” “这是指以前的窗稿;动身以后,在路上也得有功课啊!” “路上还做功课?”夏云颇有匪夷所思之感;接下来又说:“你不是到处题诗吗?那不也是功课?” “说得不错!”绣春接口说道:“这又不是打运河走;在船上摆开笔砚,能慢慢儿做文章。车上、马上,除了做诗还能做什么?” 听她们俩一说,芹官愁怀一展,原来他学做文章已经“完篇”了;所谓“文章”指八股文,是芹官最痛恨的文字。规定逢三、逢八作文,一个月六稿,大半年的辰光积下来,起码也得有个三、四十篇才能交帐,而他的八股窗稿,一共不到十篇,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如今让夏云为他设计了规避之道,就不愁他四叔查问了。 “亏得你们俩替我出主意。不过,我的诗还要推敲。”芹官精神抖擞地,“你们睡去吧!我来挑灯夜战。” “也不忙在一时——。” 夏云不待绣春话毕,便抢着说道:“你让他去!弄妥当了安心过年也很好。反正明儿白天没他的事,尽他睡大觉好了。” 于是,为他在火盆中续了炭;重新沏了一壶茶,夏云又把她自己炖在“五更鸡”上的一罐莲子红枣薏仁江米粥去挪了来,一切妥当,方始辞去。 芹官洗了一把脸,剔亮了灯,开始改诗;倒不是推敲工拙,而是把那些略涉绮情,或者意近萧索的句子改一改,不过改而不去;原稿还是留在那里,将虽改而不愿留的新稿,重新抄了一遍,约莫二十多首,什九是近体,觉得古风少了些,但也只好由它了。 伸个懒腰,看一看钟,已是丑末寅初;天色虽暗,前面已隐隐有车马声,赶路的旅客在动身了。 芹官觉得头上沉重,怕是中了炭气,便先开了窗子;又开了房门,想到走廊去吸几口破晓的清新之气。 不道一开了房门,便发现火光一点;揉揉眼再看,看出是燃着一枝香,接着发现了人影;恍然大悟是绣春在做早课,便不敢惊动她。 “你的‘仗’打完了。”绣春起身;轻声问说。 “打完了。”芹官缩身回屋;绣春跟了进来,只站在门口;他指着桌上的诗稿说:“勉强可以交差。” “那就快睡吧!”说着绣春便要退出去。 “不,不!聊一会儿。你什么时候起来的,我竟不知道。” “你心无二用,怎么会知道?我本想在里头做功课,怕点香薰醒了夏云跟棠官,所以到堂屋里来念经。” “你还念经?”芹官越发诧异:“我怎么没有听见?” “菩萨听得见就行了。” “原来你是默念。”芹官忽生好奇,很谨慎地问:“绣春,我想问你句话,不知道是不是罪过?” “罪过是你自己的,怎么来问我。” “言之有理。我不怕罪过。”芹官问道:“你是一心念佛?还是念着念着就想到别的事上头去了。” “这也是难免的。要念经的时候能够不生杂念,我没有那分道行。” “你的道行已很高了,说的话透澈得很。”芹官问说:“今天呢?有些什么杂念?” “我一直在想震二奶奶;觉得她真可怜!” 芹官大感意外:“我可不敢这么想!”他摇摇头。 “你不是不敢,你是不忍。我跟震二奶奶这么多年,她的性情我摸透了;说她可怕、可恨、可恶,都还不算什么;唯独说她可怜,简直把她蹧蹋了,她绝不受!可是,不管她受不受,我可忍不住这么在想。这也不是忍心这么去想,是自然而然打心底出来的意思。” 芹官点点头,黯然说道:“你不但摸透了震二奶奶的性情,也说到了我心里。人,可真是错不得一步。‘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除非——”芹官凄然欲泪,真是不忍说下去了。 “也不必‘百年身’,”绣春用安慰他的语气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在一转念间,自然有安身立命之处。” “这话倒也是!”芹官深深点头:“如今这一场家难,明摆着是她决心打算顶了起来;这一转念间,不但她自己有了寄托,别人也会觉得她到底有担当,不是那可怜巴巴的人。不过,要大家都有这个想法,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慢慢来!修行到了,自成正果。”绣春站起说道:“你该睡了。我看上了床我再走。” 被是早叠好了的,绣春上前一摸;将“汤婆子”取了出来,然后来替芹官宽衣。他急忙退后一步,合十说道:“不敢,不敢!” 绣春也不勉强,先关了窗户;又检点了炭盆,看芹官已经解衣上床,便替他去掖被子。她的手很软,在他颈项之间拂来拂去,不由得心中一荡;但不待绮念浮生,便强自闭目克制。 “明儿上午没你的事,尽管睡!太太那里我会跟她回。” 人是走了,影子却还留在芹官脑际;由绣春想到锦儿,又想到秋月,不由将他家几个女子逐一作个比较,锦儿华丽、秋月幽秀、春雨妩媚、夏云隽爽、冬雪娇憨、碧文端庄,各具一格,并皆佳妙,但比起绣春之具多样面目,真所谓仪态万方,却都相形见绌了。这样的绝色,在五更独坐中磨尽青春,在芹官想来,不止于可惜,直是令人不甘。 心事如潮,加以爆竹此起彼落;芹官直到天色已明,方能入梦。等一觉醒来,只见绣春在他屋子里摺锡箔。 “什么时候了?” “未初之刻。” “唷!”芹官一翻身坐了起来:“睡得失晓了。” “四老爷今晚上到,”绣春一面取件丝棉袄披在他身上;一面告诉他说:“何大叔跟我二哥的伙计一早去接了;棠官也要跟了去,何大叔说骑马不是坐车,又是灰沙又是风,不必去受这个罪;反正到晚就见着四老爷了。夏云也不许他去;到现在还在那里闹别扭,回头你让他一点儿。” “不要紧!”芹官答说:“我只许他一件事,包管他马上就会高兴。” “什么事?” “回头你就知道了;暂且卖个关子。”芹官问道:“你们吃了饭没有?” “多早晚了,自然吃过了。”绣春问道:“有饼、有饺子、也有米饭。你想吃什么,我去告诉夏云,替你准备。” “我吃素饺子好了。”芹官答说:“吃一顿素斋,把你的心经写起来,了却一桩心愿。” “这也好。横竖下半天没有什么事。” 于是叫小丫头打来脸水;绣春又替他重新打了辫子,穿上长衣服,先去见了马夫人,回来吃过饭,略息一息,重新洗手,准备写经。 这时绣春已替他磨好了一砚的墨;取出带来的一卷白绫,已打好了朱红格,下面用宣纸衬着,左端卷起,右端铺开,用两方铜尺压住。芹官一见,倒有些踌躇了。 “倘或写坏了,白绫倒不值什么;这朱红格可惜!” “不会的。别心急,慢慢写;写不完也不要紧。” “得关起门来写。”芹官说道:“别让棠官来打搅,你把他弄到你二哥那里去。” “原就在我二哥那里。我看住他,你安心写好了。”绣春又说:“茶在那面桌子上。” 于是芹官闭门焚香,静心写经;写到一半,有人敲门,是夏云,手中持着一长条梅红笺。 “太太交,祭祖得立个祖先神位。芹二爷你看该怎么写?” 这一下将芹官难住了;拿笔杆搔着头皮说:“这得问老何才知;偏偏又不在这里。你怎么早不说要立神位呢?” 这话有些不讲理;夏云又好笑,又好气,随口答道:“好了,好了!下一回我早说就是。” 听她如此回答;芹官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但祖先神位应该如何写法,仍是茫然。 “有了!”芹官突然想起:“你把绣春找来,她一定知道。” “她怎么知道?” “她庵里总常有人家超度亡魂做佛事;祖先神位如何写法,一定见过。” 不待语毕,夏云即已省悟;随即去找绣春,一说究竟,果然有了着落。 “只须写‘曹氏列祖列宗昭穆宗亲之神位’就可以了。” “要不要写地名?” “写亦可;不写亦可。” “还是写吧!”芹官答说:“咱们曹家出自宋初名将曹武惠王之后;他有七个儿子,散居各处,写明白了,祖先容易找到地方来享血食。” 于是将白绫挪开,换笔书写;“曹氏”上加“辽阳”二字。绣春便问:“不是京东丰润吗?” “不是。当初太爷爷随睿亲王多尔衮入关,在京东‘圈地’;咱们的地分在丰润。” 及至写完,墨渍未干;芹官心急,双手平端红笺两头,走到炭盆上面去烤,不道无意失手,一头落入炭盆,烧焦了一大块。 看芹官气得顿足,夏云急忙安慰他说:“不要紧,不要紧;红纸还有,重新写一张也算不了什么。” 说完,随即又去取了一条红笺来;而就这顷刻之间,芹官又闯了一场“祸”,墨汁染污了用来写经的白绫。只见他唉声叹气,懊丧万分;而绣春正在劝他。 “弄坏就弄坏了。我都不在乎,你又何必如此?过年了,别让太太见了不痛快。” “唉!”芹管紧皱着眉:“真正扫兴到了极点。” “原来你是因为扫兴!”夏云很快地说:“这幅绫子只脏了一块;余下的仍旧可以用。把用不着的地方剪掉,你另外写上一点什么送绣春好了。” “这主意真好!”芹官的兴致立刻就被鼓了起来:“你们找剪子来剪绫子;我把神位写好了来商量,写点什么给绣春。” 等他写完,夏云跟绣春亦已将白绫整理妥当,“写点什么,你一个人自己琢磨吧!”夏云说:“我们可不能陪你了!” 于是芹官独坐寻思,回想刚才的情形忽然发觉一切遭遇,变化莫测,在一个月之前,绝不会想到是在徐州过年;陪着过年的不是春雨,而是夏云;也不会想到跟绣春还有这一番会晤;更想不到客中与叔父相见。人生遇合,如此之奇;如此自作主张不得,又何苦扰扰营营,落得个“不如意事常八九”的自寻烦恼,倒不如委心任运,超然物外,那就神与道合了。 转念到此,立刻有了一个主意;先取张纸写道:“无营固无尤,多与亦多悔,物随扰扰集,道与翛然会。墨翟真自苦,庄周吾所爱;万物皆自得,此言真可佩。” 这是王安石的诗;芹官想题上一个款送绣春,是此日心境极好的纪念。略想一想,提笔又写:“丁未嘉平月奉母北上,次彭城度岁,除日独坐,偶忆荆公‘无营’诗,以绣春旧侣写经余幅书之,聊供补壁。”下面署款是“双芝”。 稿子是有了,却还不敢放手去写,因为万一写坏了,不免又自扫一场兴。好在录这首诗,不比写经,需要斋戒,新年中随时可写;因而暂且搁了下来,踱向北屋,去看夏云与绣春,陈设供桌。 “我二哥的伙计,刚才赶回来通知,四老爷接到了;车子出了毛病,走不快,大概二更天才能到。” “我看,”马夫人在里屋接着绣春的话:“回头让芹官先上香磕头,供桌不撤;等四老爷来行了礼再吃饭。大家要饿了,先弄点心吃;不过约了王二哥散福,似乎不便让他久等。” “算了吧!”绣春答说:“太太是赏脸;他可是上了台盘,浑身不自在。这一来让他自己去闹酒,我二哥求之不得。我这就去告诉他别等了。” “慢慢!”马夫人走出来说:“天也不早了,等芹官上过香,稍为等一等,供桌上撤两样菜给他送去;不就散了福了?” “太太的话通极!”夏云说道:“就这么办;芹二爷请回去穿马褂,我这就上菜拜供。” 于是芹官上了香磕了头;接着是马夫人出来行了礼,退回卧室。丫头,老妈们在上祭时照例回避,剩下芹官一个人,独守空堂;烨烨红烛,袅袅清香;炭盆中的松柏枝散发出浓烈的香味;不时还有麻秸爆烈的爽脆之声,在在勾起芹官往年热闹欢乐的记忆,而越觉此时此地的凄凉。 “磕第二遍头吧!”夏云在走廊上隔着门提醒他说。 于是芹官再次行礼;磕过三遍头,夏云从供桌上撤了一碗鱼、一碗肉,叫人送给王达臣;然后问芹官,是不是先弄点心来搪一搪饥? “我不饿!”芹官揭开西屋的门帘,只见马夫人闭目靠在炕上,便不惊动,悄悄回到自己卧室。 正独坐无聊时,绣春来了;芹官很高兴地说:“我正想找你来谈谈。你看,我替你写一首王安石的诗,好不好。” 绣春从他手里接过稿子,仔细看完;把稿子递了回去,一言不发。 “怎么?” “我不十分懂。” “我来讲给你听。” 芹官讲王安石的事功;讲庄子,也讲墨子。在绣春,庄子是知道的;王安石晚年请解畿务,以镇南军节度使判江宁府,住在金陵钟山;“警世通言”中的“拗相公”的故事,从小就耳熟能详;不懂的只是墨子,听芹官讲完他如何摩顶放踵以求兼利天下,对于王安石的这首题为“无营”的诗,立即全盘领悟了。 “你劝我还俗;怎么自己倒想逃世?” “我是忽然看开了——。” “咄!”绣春打断他的话说:“你世事都还没有见过;那里就谈得上看开了?” 听她词锋如此峻利,芹官不由得红了脸,半晌作声不得。绣春知道话说得太重了;但她却是一片热心,觉得芹官这个年纪,有这种似是而非的想法,是个足以耽误终身的错误,非得当头棒喝不可。 因此,她还是不顾一切地说:“拗相公是因为吃力不讨好,在发牢骚。你别弄错了,真的以为他看开了!心热的人是看不开的,倘或那时候少几个人反对他;神宗皇后说:你来干,干得不好也不要紧。你看他干不干?他还是会卖命。” 芹官大为惊异,“我倒没有想到,”他说:“你居然是王荆公的知己。” “我家——。” 绣春突然咽住,那神情很奇怪;芹官不免奇怪,怔怔地看了一会,突然想到,“莫非、莫非你家是王荆公的后裔?”他说:“我这一猜,不算匪夷所思吧?” 绣春点点头,“你没有猜错。”她说:“拗相公是我家老祖宗;你看我的脾气是不是也有点拗?” “有那么一点。”芹官又说:“不但有点拗;而且你的心也像他一样。你也是看不开;说看开了,是假的。你别忘了你自己的话,心热的人是看不开的。” “我的心不热,早就心灰意冷了。” “不对!如果你的心不热,你就不会年底下赶到这里来。” “这另当别论。” “遁词!”芹官得意地说:“终于把你的真心挖出来了。” 绣春苦笑着,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但仅此已让芹官大感兴奋了;心里不断在盘算,该如何把王达臣找来,当着马夫人的面,结结实实劝她一劝,就在明日,与年更始,尚有余春可惜。 “你别胡打主意!”绣春已看出他的心意,先作警告:“不管你怎么想,都是白费心机。” 芹官应声答道:“只看大家费尽心机的分上,你也该回心转意了。”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绣春顾左右而言他地说:“秋月这会儿不知道在干什么?” “咱们谈她;想来她亦在谈你我。” “谈你不会谈我。” “何以见得?” “秋月根本不知道我到徐州来了。” “原来她们不知道!”芹官颇感意外:“其实你应该告诉她们的。” “来不及。”绣春答说:“当时我也没有想到,应该告诉她们。” 听这话,仿佛她对震二奶奶余憾未释;也许这就是她不愿还俗的主要缘故。芹官心想,这道障碍,如何消除,是个难题。 沉吟了一会,觉得应该跟绣春破釜沉舟地谈一谈;即令她仍不能谅解震二奶奶,至少让她将心里的委屈吐一吐,亦于事有益。 于是,他先问说:“咱们谈谈你们二奶奶好不好?” “你这话问得奇怪,你愿意谈谁就谈谁,何必先问我。” “你责备得对——。” “芹二爷,”绣春抢着说:“这‘责备’两字,从何说起?以后请你千万别这么说;让人听见了,以为我多狂妄似地。” “好!我收回。你说的对;倒是我多心了。”芹官略停一下,率直问道:“当初若是你换了你们二奶奶,你怎么办?” “你指那件事”? “就是你跟你们二奶奶从苏州回来以后的那一段?”芹官又说:“请你说真话。” 绣春不答,沉吟了好一会,才抬起眼来看着芹官说:“我知道你跟二奶奶不是叔嫂,情同姊弟,你要我说真心话,听了可别难过;妒嫉是女人的天性,换了我是二奶奶,也不愿意让绣春得二爷的宠,会想法子把她弄走。可是,二奶奶忘了一句话;芹二爷,二奶奶是少读书之过。” “喔,”芹官心生警觉,绣春对震二奶奶的批评,一定很严苛;有了这样一个预备接受的念头,才平静地问:“你说她忘了那一句话?” “一句老掉了牙的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了二爷,她应该让我把孩子生下来。留子去母,手段虽厉害,到底也还对得起祖宗;二爷也总有口气可咽。如果那样,又何至于夫妇俩闹得水火不容?” 芹官嘿然无言,心里却真为震二奶奶难过;一个做主母的,居然被丫头批评为“少读书”,实在是无可比拟的屈辱。 绣春这时反倒抱歉了,“我的话好像太苛刻了一点儿。”她申辩着,“是你逼出来的。” “那么,”芹官问道,“我把你的真心话逼出来以后,你心里是不是好过些?” 绣春一辨自己的感觉,点点头承认;接着嘱咐:“我这些话,将来请你不必跟二奶奶提起。” “你不说我也知道。”芹官又说,“我只希望你心里对你们二奶奶,再不存什么芥蒂。” “这么多日子,早已淡了。刚才不是你一逼,我也不会说。”说到这里,她突然凝神,仿佛听见了什么。 于是芹官也屏息细听:隐隐有声,听不真切。 “大概四老爷到了。”绣春站起身来,“我看看去。” 芹官也跟了出去,遇见夏云,证实了绣春的话,便出院子去等;只见两盏灯笼,冉冉而来,到得近前,看清楚何谨当头,后面便是满身风尘的曹俯。 “四叔!”芹官迎面请着安说:“一路平安。” “喔,还好。”曹俯问道:“你娘呢?” “在等四叔。”芹官起身扶着曹俯的左臂,“四叔走好。” 进了院子,但见马夫人站在北屋门口,曹俯便疾行数步,喊一声:“二嫂!”接着便捞起皮袍下摆,预备行礼。 “芹官,扶住你四叔!”马夫人说完,自己先往里走。 曹俯一看堂屋设着祖先神位及祭桌,立即站住,抹一抹衣袖说道:“我先给祖宗磕头。” 他上前在供桌上拈了三枝清香,就烛火点燃:亲自上了香,恭恭敬敬地磕了八个头,起来又给马夫人请安:然后是芹官及下人来向曹俯见礼。 “你、你不是绣春?”曹俯大感意外,“怎么也在这里?” “她是来跟我共患难的。”马夫人接口说道:“就在这里坐吧!” 坐定了略谈些路上的情形;夏云便说:“请四老爷先洗了脸;马上开饭了。” “不忙!我也吃不下。”曹俯看一看祭桌,转脸问芹官:“你们还没有吃饭。” “在等四叔。” “其实不必等。”曹俯向夏云说:“撤了供菜,你开饭给他们兄弟吃;我跟太太有话说。” 这样交代,便是要大家回避。夏云去绞了一把热手巾,又送了茶来,然后撤了供菜,都退了出去。 “四爷,这面坐。”马夫人指着下首的椅子说。 本来对坐的,此时改为一顺边;曹俯隔着茶几,凄声说道:“我真是愧对祖宗!”说着凄然欲泪。 “落到今天,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四爷,你别难过。”马夫人这样相劝;自己的声音却哽咽了。 叔嫂俩都取手绢擦眼睛,擤鼻子;一片息率、息率的声音,使得独自伺候在廊下的绣春,一阵阵心酸,热泪夺眶而出。 “上谕到底下来了没有?” “下来了!是给两江范制军的;郡王托人抄了个底子给我。”曹俯从怀中掏出一个西洋皮夹,将珍重收藏的那道上谕抄件取了出来;一面看,一面讲给马夫人听。 上谕,一开头就责备曹俯,说他“行止不端”;亏空公款甚多,屡次施恩,放宽赔补的期限,倘或他有感激之心,理当尽心尽力,早日补完亏空。谁知他不感恩图报,而且据报有暗中移转财物的情事,殊属可恶! 下一段是命内务府传谕“署理江南江西总督印务范时绎”,将曹俯家中财物,固封看管;并将管事掌权的家人立即严拿,财产一样固封看管,候新任织造隋赫德到任处理。 马夫人静静地听完,开口问道:“是查封,不是查抄?” “听起来查封似乎比查抄要缓和一点儿,其实是一样的。” “那么怎么又要等新任来处理呢?” “等新任来查了帐,看亏空多少,再定办法。” “照道理说,只要把亏空补上,不就没事了吗?” “是啊!”曹俯答说:“本来就是如此。” 这“本来就是如此”六字,勾起了马夫人澈骨的痛悔;同时也觉得震二奶奶的责无旁贷。早知亏空不补,有这样的下场,怎么样也得设法补完。事实上如今花的钱也不少;而且震二奶奶已有打算,以破家作赎罪之计。既然这样,当初痛下决定,破釜沉舟作个清理,岂非上上之策。这一层别人也许想不到;震二奶奶当着冢,而且也知道力所能及,但以安着私心,以致因循自误。马家的女儿,成了曹家的罪人;马夫人自觉在曹俯面前,头都抬不起来了。 “如今麻烦的,还不在京里;京里到底有两王照应。而且江宁的这点亏空,在京里看,也不是大数目。” “麻烦既不在京里,在那里?”马夫人问,“莫非在两江?” 曹俯深深点头,“正是!这回根本就是范制军在密奏中,不知说了什么,才有这道上谕。”他说,“如果京里直接派人来查还好些;交范制军办,那就正好让他借题发挥。” “范家也是三代交情;何况内务府跟他两江衙门,河水不犯井水,他又何苦如此?” “这是因为浙江李巡抚的缘故,这话说来很长,一时也说不尽。总之,范制军那里必得想法子疏通;我这趟特为赶回来,就是为此。” “是的!趁早疏通总不错。”马夫人又说,“最好托人跟他打个招呼。” “是的。我带了两封信来。不过,要趁早,京里说,不到元宵,不会动手,我看这话也不一定靠得住。”曹俯接着又说,“明天大年初一,总得让车夫休息一天;我初二就走。” 马夫人想了一会答说:“四爷,我也不留你了。家里总比较舒服;两位姨娘也都惦着你。不过有件事,得看四爷你的意思,我把棠官带了去,是以为你在京里有一阵子耽搁,好让你们父子团圆;如今见了面,是你仍旧带他回去呢?还是我带了他到京里?” 曹俯一楞,他根本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问;当时毫不考虑地,表示仍按原议,他说:“让他们兄弟在一起,是最要紧的事;手足休戚相关,外侮由何而入?不过要二嫂费心。” “费心谈不上;只要你放心就好。”马夫人又说:“我本来想住张家湾,后来想到:一则,我打算仍旧请朱先生来教他们兄弟;如果先生在王府抽不出工夫,另外请老师,也得朱先生常时来查查功课,张家湾不方便;再则——,”她迟疑了一会,终于说了出来:“张家湾的房子,恐怕未必保得住。” “二嫂如果真的想住张家湾,总有法子好想。”曹俯安慰她说:“事情并没有坏到一筹莫展的地步;尤其是小郡王,通情达理,明辨是非,咱们家得有这门贵亲,真正是天恩祖德!” 接下来谈平郡王府的一切;也谈到朱实与碧文。这时夏云已与绣春来换了班,听得是在谈家常,料想正事已经谈过,闯进去亦自不妨。 于是她咳嗽一声,轻轻推门进去说道:“四老爷喝酒吧!我留着菜呢。” “这会儿倒是有点饿了。”曹俯点点头,他又问:“芹官他们两个呢?吃了没有?” “吃过了。”芹官在门外应声,接着推门而入;棠官跟在后面,兄弟俩并排站在下方,等候曹俯问话。 棠官的功课,曹俯已在路上问过;所以此时只问芹官:“你还是逢三、八做文章?” “是。” 曹俯没有向他要窗课;只说:“虽在路上,也别丢了书本。” “是!我随身总带著书看。” “你带了些什么书?” “资治通鉴,史记菁华录,还有几部诗集。” “论语、孟子,总得带在手边。”曹俯忽然转脸说道:“二嫂刚才谈到他们兄弟的学业,当时来不及告诉二嫂;到了京里,他们不能像南边那样,自己请了西席,在家读书,得进官学。” “啊,官学。那里的官学?” “自然是景山官学。” “噢?对了!”马夫人这才想起;八旗各有官学,但内务府子弟,统在景山官学就读,“既然如此,得想法子在后门找房才方便。” “这倒无所谓,反正是要住堂的。”曹俯转脸向芹、棠兄弟,正色说道:“一回到京里,事事得按规矩,要吃得起苦,耐得起劳,才有出息。养尊处优的日子,是不会有的了!” 接下来便是讲立身处世的大道理了。曹俯就是这件事惹人厌!看芹官局促不安;棠官却如顽石的神态,绣春便忍不住了。 “四老爷累了。”她说:“请安置吧!” “都预备好了。”夏云很快地接口:“四老爷住前院,特为挑的最好的一间屋子。” 曹俯听出话中真意是下逐客令;他自己也觉得不合时宜,一笑起身,但落寞的神态,只有年龄仿佛的马夫人,能够察觉到。 就在这一念之间,她对曹俯忽有无限的关怀。 也许是隐隐然有“马家女儿”作曹家媳妇,未能克尽妇职的疚歉;也许是曹俯星夜赶路,一身尘土,满面于思,觉得他可怜;也许是从来只有礼数上的周旋,眼前咫尺,心底千里,而这份距离在客中相逢,突然消失了的缘故,使得她对曹俯临去时的神色,深感不安,自觉对曹俯有种必得予以慰藉的责任。 马夫人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毫不迟疑地说:“夏云,你去看一看,四老爷是不是睡了?” “不用看,我刚去过,四老爷还在看书。”夏云问说:“是不是有话要说给四老爷?我再去一趟。” “对了!你得再去一趟。”马夫人指着屋角说:“你把最下面的那只箱子打开。” 马夫人随身所携,最贵重的东西,装了三口箱子:凡是下店住宿,这三口箱子,一定卸下来放在她住的那间屋子。夏云不知道她是何因由要开箱子:也不便追问,只答一句:“我找绣春来帮忙。” 找了绣春来将最下面的那口箱子,抬了出来;等取钥匙打开了箱盖;马夫人问道:“一共是几幅字画?” “六幅。” “把这六幅字画,都给四老爷送去!” “那可好?”绣春脱口说道:“这一下,四老爷今晚上就不用睡觉了。” “本来就是守岁嘛!” 夏云不知道马夫人的真意何在?便问一句:“跟四老爷怎么说?” “就说给四老爷消遣。” 夏云略想一想又问:“还有呢?” “还有什么?”马夫人突然有些不悦:“你说,还有什么话?” 夏云没想到会碰一个钉子,惶恐之下,不能不解释:“我怕四老爷问一句:是不是让我带回南京?我得知道太太的意思,才好回话。” 马夫人点点头说:“你的顾虑不错;不过是多余的,四老爷不会带回去;如果能带回去,我也就不必带出来。” 夏云一想,果然不错,这六幅字画带回南京,将来抄家时,无非白填在里面;“四老爷”不能做这么傻的事。 及至夏云与绣春抱着画轴出门时,马夫人忽又变了主意,“看老何睡了没有?”她说:“如果老何没有睡,让他把画送去。” “正是!”绣春接口说道:“我心里也正在想,让老何送了去才合适。” 这老何自是何谨而非何诚。夏云唤小丫头将何谨找了来,当面交代;何谨细看了画轴上的题签,喜动颜色,但很快地又转变为感慨的神色。 “怎么回事?”绣春问道:“何大叔,你仿佛有点儿伤心,为什么?” “这六件东西,大半是我经手买进来的;二十多年了!那时正是大爷最得意的时候,二老爷才棠官这么大。如今,唉!”何谨摇首不语;物在人亡,昔荣今枯的无穷感伤,都在那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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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叹中了。 绣春与夏云相顾无言,等何谨走了;夏云低声问道:“刚才我说错了什么话;惹太太生气了?” “别问了!各人心里一块病;以后留神,别碰人家这块病就是。” “真是,”夏云咕哝着:“不问还好;越问越糊涂。” 绣春到底是在感情上经过大波澜的;马夫人那种幽微的心境,能够揣摩得出来。但虽有所知,苦于难言;也不便明言,只说:“咱们还到太太屋子里守岁去。” 看到红绫题签“北齐校书图卷”的字样;曹俯失声说道:“这幅画找到了!” 何谨不解所谓,只说:“是阎立本的真迹。”他一面将画轴展开;一面指着“蕉林书屋”的印文说:“是梁家流出来的;可惜不全。” “怎么不全?” “四老爷看题跋就知道了。” 原来题跋中说,北齐文宣帝高洋诏文臣十一人校定群书,以教皇太子,但图中只剩下了四个人,所以说“不全”。 “就不全,也还是稀世之宝。”曹俯说道:“四年前,皇上传口谕,说曹某人忠厚谨慎,不会出乱子;把我归入怡亲王照看的名单。当时我跟老太太说,怡亲王收了三幅唐画,一幅王维,一幅吴道子,一幅杨升,咱们把阎立本的这张画送他,凑成四幅,岂非美事?老太太答应了;那知过几天再问,说是‘不知道搁那儿去了,慢慢儿再说吧!’就此没有下文了。我以为真的找不到了,那知还在?” “这么名贵的东西,怎么会找不到?”何谨慢吞吞地说:“大概是老太太怕有忌讳。” “忌讳?”曹俯抬眼问道:“什么忌讳?” “四老爷倒先看看陆放翁的这段跋。” 这幅画五段题识,都出于宋人,范成大居首,陆游列在第四,题的是:“高齐以夷虏遗种,盗据中原,其所为皆虏政也。虽强饰以稽古礼文之事,如犬着方山冠!而诸君子乃挟书从之游,尘埃膻腥,污我笔砚,余但见其可耻耳。淳熙八年九月廿日,陆游识。” 看完,曹俯惊出一身冷汗,“怪不得!”他说:“这让皇上知道了,咱们曹家不就成了汪、查两家之续?” 这是指汪景祺、查嗣庭而言,一为“西征随笔”,一为乡试出题犯忌讳,被祸极惨,记忆犹新。曹俯想起来不寒而栗,自己吓自己,脸色苍白,不住喘气,好半天作声不得。 何谨没想到一句话的影响如此严重!心里既不安又抱歉,赶紧将画挪开,换了一杯热茶,捧给曹俯;他接过来喝了两口,才能启齿。 “咱们家,还真是少不得老太太这么一位当家人。如果老太太在世,不致于会有今天。”曹俯喝了口茶说:“我在京里听说你震二爷夫妇闹得不可开交,而且是丑事,我见了二太太都不好意思问。倘若有老太太在,何致于有此外扬的家丑?”说着,不由得喟叹,脸色变得极其阴沉了。 见此光景,何谨亦为之黯然。想劝而无可措词,只好用别的话岔开这一段;“四老爷,”他说:“实在说,这幅画送怡亲王,物得其主,确是好事。倘或四老爷决定这么办,我倒有个主意。” “喔,”曹俯先没有听清楚,抬起眼来来看着何谨,思索了一会,才记起他的话,便即问说:“你有什么主意?” “把陆放翁的那段跋拿掉,重新裱过,不就没有忌讳了吗?” 曹俯沉吟了一会,点点头说:“这倒使得!就不知二太太的意思怎么样?” “不会舍不得。”何谨停了一下又说:“而况这是件求之不得的事。” 所谓“求之不得”是正遭祸事,全靠怡亲王缓颊;有这么一条可以致意的路子,在马夫人自亦是求之不得。这番含蓄的意思,曹俯自然听得出来,便又深深点头。 “光是一幅不像样,至少得再配一幅。” “那就在余下的五幅中挑选。”何谨答说:“有了画,再挑一张字,就成对了。” “言之有理。”曹俯问道:“你看挑那一幅?” 何谨随手取了一轴,展开来看,入眼便知是苏字:牙色宣纸上,苏东坡写了他的一首寒食诗,字前小后大;余幅有黄山谷大字行书的题识。纸幅犹自有余,董其昌用小字行书写了一篇跋:“余生平见东坡先生真迹,不下三十余卷,必以此为甲观。已摹刻戏鸿堂帖中。” “苏字还有比这好的。不过有董香光这篇跋,不算最好也算最好了。就是它吧!” “要送就得快。”何谨意在言外地说:“送得越早越好。” “只有让二太太带去。” “二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动身?王老二的伤势还没有好透,骑不得马。”何谨建议:“不妨让王老二派一个伙计,专程走一趟,请朱师爷代送。” 刚谈到这里,只听门外何诚的声音:“回四老爷的话,铜山县王大老爷派人送了一桌菜,还有信。” 曹俯大为诧异,半夜里送筵席大是奇事,也不知这铜山县的“王大老爷”是谁?等将何诚唤了进来,接信一看才知来历。 原来铜山县的知县,名唤王朝禄;当年曾受曹寅的提拔,与曹俯亦曾见过数面。说起来原是泛泛之交,不道信中写得极其恳切,叙旧以外,说刚得信息,本来要亲自拜访,只为时逢除夕,官场有许多仪节,他身为首县,不能不加应酬;只好元旦来拜年。又附了一份帖子,年初二中午,请曹俯吃饭。 “.99lib.这可糟了!”曹俯皱着眉头说:“我这一露面,一道、一府,还有河务同知衙门,都得应酬,年初五都脱不掉身。” “王大老爷派来的听差还在等回帖。”何诚问道:“四老爷要不要亲自交代他几句话?” 曹俯沉吟了一会说:“不必!我写封回信。”又向何谨说道:“你到二太太那里去要个赏封来。” 等何谨取来四两银子的一个赏封,曹俯信也写完了,一起交给何诚去打发了来人,方将信中内容告诉何谨,向他问计。 “我归心如箭,那有工夫应酬?不走就一定被拖住了,我告诉王大老爷,说路过徐州,明天一早就走。万一王大老爷不信,明天真的来拜年,这可怎么办?” “只有找个地方躲一躲。” “什么地方?” 何谨想了想说:“有座道观叫紫清宫,地方很清静。老道法名玄胜,人很不俗,会下棋。四老爷到那里去下一天围棋吧。” “也好!”曹俯问道:“远不远?” “不远。” “好!明天一早,连行李一起搬过去,跟柜上说我已经走了。” “怎么?”窗外有人接口:“四老爷明天一早就走?” “是夏云。”何谨一面说,一面掀开门帘,放她进来。 “不是真的走,是躲应酬。”曹俯又问:“二太太睡了没有?” “二太太让我来问四老爷,那一桌菜怎么办?吃不了蹧蹋了可惜。”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请二太太作主好了!” “是!”夏云要的就是这句话,因为马夫人已有了主意,要拿这桌菜送镖局,但照道理不能不先问一问“四老爷”。 “你回去跟二太太说,我还有点要紧事跟她谈,看今晚上方便不方便。不然,就是明天一早谈。” “我想没有什么不方便。”夏云答说:“我先回去跟二太太说;四老爷就请过来吧!” 要谈的就是送画的事,马夫人自然一口应承;至于如何派人,责成何谨跟王达臣去商议。马夫人所关心的是,何以曹俯要到道观中去过年初一。 “淮徐海兵备道驻徐州,如果不走,礼数上应该去拜一拜;那一来,一时就走不掉了。所以到道观里去躲一天。” “那——,”马夫人说,“让他们兄弟俩去陪你。” “也好。” “大年初一,”马夫人笑道:“别考他们功课,逼得他们坐立不安。” 曹俯笑一笑不作声;然后问道:“二嫂的意思怎么样?听说一时还不能走。” “是的。王老二的伤还没有好;路上又非他不可。”马夫人紧接着说:“我想,绣春既能来跟咱们共患难;我也应该在徐州听听信息,看过了元宵怎么样?” “这样也好!”曹俯答说:“等过了难关,我亲自护送二嫂回旗。” 第二十四章 一过了年初五,马夫人便心神不定了;从起身到上床,一直盘旋在胸中的一个念头是:不知道动手了没有? 先是起牙牌神数,占马前课;有凶有吉。占卜得多了,连马夫人自己都觉得无聊;于是夏云出了个主意。 “不如拿四老爷的八字去排一排,看一看流年。” “这倒使得。”马夫人说:“四老爷的生日是知道的,就是时辰记不得了。” “不要紧!”绣春对此道略有所知:“按某人的身分,眷口子息来看,一定可以断出是那个时辰,再不得错。” “那好,”马夫人说:“找个女瞎子来吧。” “不好!”绣春率直地唱反调:“女瞎子弹弹唱唱,满口胡诌;还是得到外头去请教名家才是。” 原来绣春的用意是,怕女瞎子不明忌讳,不知那一句话会引起惊疑,所以不愿当面推算。 夏云懂了她的意思,心中便有了邱壑;找何谨陪着去了一上午,到午后才回来。 “是徐州有名的云龙子,请教他的人,挤不开,等了两个时辰才轮到。说不知道时辰,得慢慢儿推算,央求了好半天,才肯动笔;说四老爷的时辰,是卯时。——。” “对了!我想起来了;听老太太说过,四老爷是天快亮生的,是卯时。” “既然时辰对了,说得一定也准了。” “怎么说?” “说四老爷的灾星过了。今年是戊申,四老爷命中缺金;申是金;中央戊己土;土又生金,流年不错;到秋天更好。” “噢!还有呢?” “还有,”夏云想了一下说:“说四老爷今年犯驿马。” “犯驿马?”马夫人大吃一惊,心里在想:莫非会充军? 夏云不知道驿马星的含意,绣春却懂,看马夫人的脸色,便猜到了她的心事,当即说道:“今年回旗,自然是驿马星动;说流年不错,到秋天更好,必是到了那时候,四老爷又放差使了。” 这番解释很合理,马夫人方始释然;又问:“你看那个什么云龙子,算得准不准?” “准!” 马夫人原是信口一问,不道夏云答得如此斩钉截铁,当然就惹人注意,要想求证了。 “你是从那里看出来,他算得准?” “他说,四老爷方正,有点迂;面冷心热。又说四老爷的命很硬,克妻;命中两子,一子送终。还说——。”夏云咽了口唾沫,没有再说下去。 “怎么不说下去?” “有件事可说得不大准了!”夏云略一迟疑,方始出口:“说四老爷十一岁起运;起运那年就会克父母。这不是不准?” “也不能说不准。”马夫人点点头:“我听老太太说,当初原有这个说法,所以九岁上就由老太爷带到南边来;跟生身父母一隔开了,才能避克。就这样,四老爷生身的老太爷,还是生了一场伤寒,几几乎送命。” 一直不曾开口的绣春,插进来说道:“照这样看,这云龙子倒真有点儿道理?”说着,向夏云看了一眼;眼色中是疑问,究竟是云龙子真的这么说;还是夏云故意编出来的? 夏云懂她的意思,随即答说:“是啊!真是有点道理:难怪请教他的人挤不开。”夏云建议:“倒不妨开了芹二爷跟棠官的八字,请他去看看。” “使得。” 于是找了红纸来,开列芹、棠兄弟的生年月日时辰;夏云很起劲地拿了就走,口中在说:“我让何大叔马上就送去。” “慢慢!”绣春拦住她说:“我倒想去看看这云龙子。” “怎么,”夏云问道:“你也要算命。” 绣春不肯讲实话;只说:“想跟他谈谈。” 夏云灵机一动,“好,我陪你去。”她说:“不过你不能这么打扮,太惹眼;来了个俏尼姑算命,不成了新闻?” “夏云说得不错。”马夫人接口说道:“你要么别去;要去得换衣服。这样子太招摇了。” 绣春踌躇了一会,毅然决然地说:“好吧,乔妆改扮下山岗。” “小尼姑思凡了!” 夏云的调侃,不但马夫人,连绣春自己都笑了;“走吧!”她说:“上你屋子里换衣服去。” 夏云便领着她到南屋;不久又兴匆匆地奔了回来,恰与芹官相遇,他站住脚说:“怎么回事?倒像是来报喜的。” “对了!也许有桩喜事。请吧,上屋里说去。” 原来夏云已知道马夫人、芹官都曾劝过绣春还俗;她以为绣春亦有此意,不然不会去算命,因而觉得这是个绝好的机会,但必须预先有所布置,所以乘绣春易服的这片刻,悄悄来跟马夫人商量。 “如果云龙子真的算出她是当姑子的命,那是天意,没话可说;倘或不是姑子的命,何不就从今天起,劝她还俗?” “啊!”马夫人被提醒了:“我们忽略了,正该这么办!就怕她不肯。” “太太说她;她哥哥求她;大伙儿再一劝她,没有个不肯的。” “依我说,根本就不用这么费事!”芹官说道:“干脆‘拿鸭子上架’;把她那一身僧服藏了起来,看她怎么办?” “这是最后一着。”马夫人遥望窗外,急忙又说:“她来了,别让她听见。” 大家都住了口;只见绣春换了夏云的一件蓝绸棉袄,下系一条绉纱裙;头上松松地挽了个道髻。两手扯着棉袄下摆,有些手足无措似地。 “多年没有穿这种衣服,好不习惯。”绣春微微窘笑:“一双手都不知道往那儿搁了。” “多穿几回就习惯了。” 夏云听芹官的话有弦外之音,深怕一露马脚,让绣春起了戒心;急忙乱以他语:“来,来!” 她拉着绣春说:“我替你重新把头梳一梳。” “对了!”马夫人接口:“梳这么个道髻,可不大像样;就使我的梳头匣子好了。里头有支镶金的珊瑚簪子,正用得上。” 于是夏云便去搬了马夫人的镜箱来,替绣春梳头;芹官却悄悄溜了出去,找到王达臣,私下说了经过。王达臣喜不可言;拿钱让他的伙计去买一坛洋河高梁,打算着为绣春还俗而谋一醉。 两人到上灯时分才回来,进了院子分手,一个到北屋;一个到南屋。 到北屋的是夏云,脸色落寞,微带沮丧;芹官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莫非真的算她是姑子命?” “不是,绣春没有算她自己。” “那么是算谁呢?” “她替震二奶奶算了命。” “喔,”马夫人关心了:“说震二奶奶的命怎么样?” “我也不大懂。绣春跟云龙子说的仿佛.99lib.是‘行话’;我问绣春,她说震二奶奶的流年很不好。” 这下马夫人更关切了,“绣春呢?”她问。 “去换衣服去了。” “你看看去!叫她来,我得问问她。” 不一会绣春来了,手里握着那支镶金的珊瑚簪子,进门叫了一声∶“太太!”便往里屋走,自然是将那支簪子放回原处。 “绣春,不忙!”马夫人唤住她说∶“震二奶奶的流年怎么样?” “不大好。” “怎么样的不大好?是有病痛呢;还是破财什么的?” 这一问,绣春的脸色越发阴郁了,“震二奶奶的八字是‘伤官格’,今年走官运。”她说∶“所以不好。” “这我就不懂了。”芹官发问∶“何以走官运不好;倒是走墓库运才好?” “不是这么说,伤官不能见官;命书上有句话,‘伤者见官,其祸百端。’更坏的是,今年戊申;震二奶奶的‘大运’正好也是戊申。云龙子说∶这叫‘岁运并临’好的格外好;凶也就格外凶。” 于是马夫人与芹官,都忧形于色了,“凶到怎么样一个地步;云龙子说了没有?”马夫人问。 “他不肯说。” “为什么呢?” 绣春不答,却有泫然欲涕的模样;那就不问亦可知了。马夫人既惊且忧;芹官却在惊忧中有安慰,看绣春这样子,故主情深,对震二奶奶的怨恨,涣然冰释了。 “我倒没有想到,”芹官有些困惑地,“你居然通子午之术。” “那里谈得到通?不过因为命苦,想修修来世;也看过一两部命书,似懂非懂而已。” “你别客气。”夏云接着绣春的话说∶“既然你懂八字,又跟云龙子聊了那么多,想来是把震二奶奶的八字琢磨透了;你就好好儿给太太说一说吧!” 这点恰是马夫人要说的;绣春本来亦有此意,但顾虑着措词轻重之间,没有把握,说轻了犹如不说;说重了万一不准,不仅眼前为马夫人带来了忧烦,将来也会招致误会,一定会有说∶“绣春血淋淋地咒震二奶奶,巴不得她死!” 意会到此,她定了主意,“我那里懂?”她一口推拒,“反正云龙子的细批流年,后天就可以去取了。到时候再琢磨好了。” 听得这话,无不大失所望;马夫人便开门见山地问∶“莫非震二奶奶会遭想不到的横祸?” “也不是什么想不到的横祸,是震二奶奶本身有凶险。” 只是个人的休咎?与全家祸福无关;这话虽能使马夫人稍感安慰?但疑团却更深了。 “怎么说是震二奶奶本身有凶险?难道——”马夫人说不下去了;她想到的不是抄家的家,而是震二奶奶的那段丑闻。 “绣春,”马夫人神色凛然地,“你得跟我说实话。” 大家都看出马夫人神色严重;预料绣春如再闪避,她就会动怒,因此都紧张盯着绣春看。 绣春迟疑又迟疑,终于昂起头来说:“太太一定要我说实话,我不忍说也必得要说了。不过这是云龙子的话,我也巴望他算得不准!到那时候,可别说我绣春在咒二奶奶。” “你这表白是多余的!”芹官激动地说,“大家都看得出来,你心里放不下你们二奶奶。你的心是好的!” “芹二爷知道我的心,我就敢说了。不过,说了太太可别伤心,算命不准是常事;云龙子说震二奶奶大限已到,只怕逃不过这个月。” 一语未终,马夫人已是双泪交流;夏云急忙递了块干净手绢过去,口中自责着:“都是我不好;怂恿绣春去算命,无缘无故惹得太太伤心。” “我不伤心别的;我替我们马家的女儿委屈。”马夫人擤擤鼻子,振作精神说道:“你们把老何去找来。” 将何谨唤了来,马夫人先是谈算命的事;他对此道亦有所知,听云龙子的说法是,震二奶奶虽走了一步极坏的运;但与一家的祸福,并无关连,因此便着重在这一点上,劝慰马夫人。 “我就是在这上头不放心。”马夫人说:“如果她是为一家挡灾;倒也罢了,我就怕她是不明不白惹上一场祸。你是咱们家的老人,见得事多;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别人看不出来,也许你能看得出来。我想你辛苦一趟,回江宁去看看。” “是!”何谨矍然说道:“我也不大放心。太太既有这意思,我明天就动身。” “请王二哥派个得力的人,送了你去;怎么样的情形,你捎口信回来。” “我明白。”何谨说道:“太太要交代的事,让芹官一条一条写下来。我先跟王老二去商量派人,回头再来请示。” 于是夏云到芹官屋子里移来纸张笔墨,就在马夫人屋子里,将要问要办要交代各事,逐项开列明白。而芹官又另有打算,他要写封信给震二奶奶,将绣春对她的态度告诉她;他认为这是足以使她高兴,而在眼前的逆境中,唯一可引为安慰之事。 不过才一个月不见,何谨已有劫后重来之感了。 大门已经不开,只走角门;屋子腾空了一部分;旧日的伙伴,也只剩下不多几个人了。一到家自然先去见曹俯。他讶异地问说:“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 “二太太不放心家里,让我回来看看。” “很讨厌!”曹俯皱着眉说:“你来了也好;多一个能对付他们的人。” 所谓“他们”自然是指两江总督衙门所派的人;何谨不觉心往下一沉,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先去歇着,这一阵子的情形,你问你兄弟就知道了。” “是!” 何谨退了下来,随又去见已搬到萱荣堂的震二奶奶;递了芹官的信,她先不看,只问:“太太身子怎么样?” “身子倒挺好;精神稍为差一点。听说总是躺着。” “无聊嘛!不躺着养养精神干什么?”秋月插了一句嘴;然后问起芹、棠兄弟和夏云;却未问绣春。 反倒是震二奶奶没有忌讳,“绣春呢?”她问:“四老爷回来赞得她不得了;说她有侠气。也难怪!”她略停一下又说:“墙倒众人推,世态炎凉,四老爷大概也看够了,所以借此发牢骚。其实牢骚何用?只要看得透,没有什么不得了的事。” 何谨不知她这话意何所指,只发觉震二奶奶略微变了些;她一向爱说话,但言词爽利,命意透澈,此刻听来,却似乎有些唠叨了。 心里这样想着,口中却谈绣春,道是大家都劝她还俗;又说芹官受王达臣之托,最为热心,一晚上参禅,彼此唇枪舌剑,结果是芹官输了。 大家都觉得这段故事有趣,欲知其详;锦儿却已顾虑到何谨一下了车便来见主人,茶都不曾好好喝一碗;天色将暮,肚子该饿了,便悄悄儿去盛了四碗年菜,煮了一碗年糕,又烫了一大壶酒,叫小ㄚ头一托盘端了出来。 “何大叔,你坐下来慢慢儿一边喝着,一面吃;一面给我们讲徐州的故事。”锦儿又说:“今天上灯;可是一盏灯都没有,听你聊聊,就不觉得闷了。” 就从这几句话中,何谨可以想像到萱荣堂中的凄清寂寞;回想当年的盛况,恍如隔世,凄然下泪。 好在他是一双迎风流泪的风火眼;没有人注意他此时所流的眼泪,不是风逼出来的。 于是他拭一拭眼,一面喝酒;一面谈芹官如何没有能说服绣春的经过。那夜他是闲坐在走廊上,细细听见的;但因为话中关碍着震二奶奶,所以讲得不甚清晰;但已足以引人入胜了。 “那天夏云还出了个很绝的主意;大家以为那天一定可以成功了——。”何谨突然咽住;他蓦地里意会,算命这件事不能谈,但已由不得他作主了。 “怎么?”冬雪第一个性子急:“夏云出了个什么很绝的主意?何大叔,你快说,你快说。” “慢慢!”何谨拖延着:“等我把这个鸡翅膀吃完。” “鸡骨头有什么好啃的?” “冬雪,你别催!”秋月接口说道:“让何大叔细细想一想,自会原原本本,详详细细说给你听。” 这是以退为进的词令;何谨无奈,想一想只好拣能说的说:“徐州有个云龙子,命算得极准;太太不放心家里,让夏云拿了四老爷的八字,替他去看流年,说四老爷的灾星过了;今年是申年,四老爷命中缺金,正好弥补——。” “喔,”震二奶奶打断他的话问:“真是这么说的?” “是!” “还有呢?”震二奶奶紧接着补充:“我是说四老爷。” “说四老爷今年秋天犯驿马。绣春说得好,四老爷既然流年不错,犯驿马绝不要紧,必是有差使放出去。” 听得这话,无不欣然,一个个脸色都开朗了,“但愿这云龙子是铁口,绣春解也解得好。”震二奶奶又问:“还说了些什么?” “说四老爷的命硬,老早把四太太克掉了。真正准得很!为此,绣春也想去算算命;于是乎夏云将计就计,出了个主意。” 等何谨讲了夏云的那个主意,大家觉得有趣;要何谨细谈他陪绣春和夏云去请教云龙子的细节。 “绣春换了夏云的棉袄跟裙子;夏云还替她梳了头,别上太太的酿金珊瑚簪子;到了云龙子那里,那风头可出足了!”何谨回忆着当时情景说:“云龙子是命相合参;又是正月里,看相算命的挤满了一间大厅,自然是男多女少,可不管男女,对她们两都得狠狠盯上两眼;收钱的小伙子更是把眼都看直了。” 等何谨一口气说累了,略为透气的当儿;锦儿便笑着问说:“大概也忘了向她们两收钱了不是?” “那倒不至于,不过还是占了便宜。敢情看相命跟请大夫看病那样,也有‘拔号’;不知道夏云跟那小伙子说了两句什么,只听那小伙子一迭连声地说:‘行,行!你们俩先请。’随后姊儿俩就进了另一间屋子,跟云龙子讨教去了。” “何大叔,你没有进去?”秋月问说。 “没有!”何谨答说:“我倒是打算进去也听听;后来一想,姑娘家也许有什么不愿让我这个糟老头子知道的心事。还是识相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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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跟了去。” “后来呢?”秋月又问:“给绣春算的命怎么说?” “我不知道;也不便问。只看绣春的脸色也不大好。到家,绣春仍旧换回了她自己的衣服——。” “这么说,真是姑子命?”锦儿插了一句嘴:“我不相信能把绣春的命,算得这么准!” “绣春根本就没有算她自己的命!” “那么是替谁算呢?” “是替她嫂子。” 这句谎言是何谨早就预备好的,答得极快,毫无破绽;但秋月却觉得大成疑问。到得震二奶奶后来拆了芹官的信看,说绣春如何情报故主,关切之情,溢于词色;她便判断,绣春是替震二奶奶去算了命。 私下跟锦儿一谈,亦以为然;而忧虑随之而起,“老何不是说绣春出来,脸色不好看吗?”她说:“一定是震二奶奶的流年不利。” “一定的!如果吉利,老何当然会像论四老爷的八字那样,大谈特谈。”秋月又说“咱们俩私下找老何来问问看。” 这一问,却好是何谨的一个现成机会,倒省了事,“我正想跟两位姑娘谈。”何谨说道:“太太就是为此不放心;才让我回家来看一看。据说震二奶奶今年大凶;叫什么‘伤官见官,其祸百端。’看太太的意思是,”他放低了声音说:“怕震二奶奶找什么麻烦,闹得不可开交;这一层,锦儿姑娘得多留点儿心。” 秋月与锦儿对看了一眼,都不作声;但已取得默契,等何谨走了,私下商量。因此,秋月又问:“太太还有什么交代?” “有消息尽快通知。” “那当然。” “大概也快了!”锦儿接口:“都说元宵前后,就得动手;震二爷打听动静去了,包不定明天、后天,就有变化。” 彼此沉默了一会,秋月突然问道:“何大叔,说震二奶奶今年大凶;照你看是怎么个凶法?若说有性命之忧,这命可又怎么丢的呢?” “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谁知道呢?”何谨答说:“太太的意思,不过要我提醒各位姑娘,多留点儿神。” “这就是了!我们随时会留心。”锦儿深深点头。 说到这里,何谨的任务已了,无须逗留。等他一走,秋月便问:“你看你们二爷会有什么花样闹出来?” “不会!”锦儿答说:“这一阵子相敬如宾,是从来没有的事;两个人都像变了一个人似地。” “这就不是好兆头!”秋月忧心忡忡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若是失了常度,往往有不测之祸。” “照你这么说,莫非震二爷也有祸事?”锦儿软弱地扶着椅背说:“这日子,真是叫人揪心!” “你别着急!我也是随便说说。”秋月急忙设词安慰:“我在想,四老爷是一家之主;他没事,一家自然没事。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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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别为了没影儿的事,空费心思,还自寻烦恼。” 这是强作豁达之语,锦儿叹口气说:“也只好这么想吧!” 曹震一早就为两江总督衙门派差官请了去,到晚方回,气色极坏。 “怎么回事?累了不是?”震二奶奶迎着他说:“饿不饿;先炸几个春卷吃?” “不饿!气都气饱了。”曹震愤愤地说:“黄二侉子平日一口一个‘曹二哥’;今儿竟摆出公事公办的脸嘴,我真恨不得训他一顿,叫他把该我的赌帐还了再开他的鸟嘴。” “你们听,二爷气得撒村了!”震二奶奶向丫头们笑着说了这一句;复又问丈夫:“黄二侉子怎么公事公办;他是候补知府,莫非派了什么差使?” “是啊!咱们家的这件事,派了他当‘委员’。今儿就是他跟我蘑菇了一天。” 听到这一说,锦儿便将丫头们都遣开;然后说道:“我把饭开到这里来,一面吃,一面谈吧?” “也好!”震二奶奶又说:“还有一坛陈年的花雕,开了来喝!只怕不喝白不喝。” 本来曹震夫妇搬至萱荣堂,便是权宜之计,虽非因陋就简,却是一切将就,只占了西面两间套房;在卧室中开饭,后房廊下就是临时设置的小厨房,反倒方便。 当下将方桌移到中间,火盆挪了过来;到摆设停当,锦儿因为他们夫妇要谈官司,将丫头们都遣开,由她亲自照料。曹震高高上座,一妻一妾,左右相伴,一个就火盆替他烫酒;一个为他剥果挟菜,倒真的是享了齐人之福。 “黄二侉子是什么意思呢?莫非——,”震二奶奶微微陪笑,“我是瞎猜的话;莫非你跟他在赌桌上有什么过节?” “没有的事,”曹震答说,“黄二侉子从京里弄了一封八行来,来头极硬;范制军就对人说:黄二侉子除了吃喝嫖赌,能干什么?好吧,我先派他一个差使,看他干得下来不?就派了他查咱们家的帐。有人就对黄二侉子说:曹二爷是你的赌友,你如果见了他不好意思,你这封八行就算白费心血了!” “你是说,范.99lib.制军是借此难他;黄二侉子这个差使干得不行,他对那封八行就算有了交待了。”震二奶奶接着说:“干好了呢,范制军就不能不用他。是这意思不?” “就是这意思。”曹震忽然忍俊不禁,“我还告诉你一个笑话;不过不知道真假,据说;黄二侉子在跟我见面之前,先在花厅外面,遥遥作了个揖;嘴里自言自语:曹二哥,我是没法子;一封八行花了我一万两千银子,只好对不起你老哥了。” “真是侉气!”锦儿笑道:“照这样看,他本心其实不坏。” “本心不坏,让人教坏了。”曹震又说:“人家教他:打破沙锅问到底。黄二侉子居然也吃了秤锤似地,铁了心了;只顾仰着脸打官腔,气得我恨不得揍他两个大嘴巴!” “你别气。你想通了就不会气,只会觉得他可怜。”震二奶奶劝道:“他是不敢看你,只好把头抬了起来。” “我也看出来这么一点点意思;可是换了你在那里,也会生气。” “生气总不是回事。”锦儿劝:“得想法子对付才好;能不能托人打个招呼呢?” “没有用。”震二奶奶接口说道:“几十年的老帐要翻开来,一笔一笔往下追,这招呼打不胜打;一开了头,成了例规,打这个招呼,不打那个,反倒得罪人。” “那,那怎么办呢?” “只有硬挺。” “你说得容易。”曹震亦不以为然:“到挺不下去怎么办?” 震二奶奶不即作声;神色如常地沉默了一会说道:“苏州人常说:船到桥门自会直。不会挺不下去的。真的挺不下去了,再打招呼也还不迟。” “不迟?”曹震越发反对了。 “不迟!”震二奶奶回答,语气平静,但显得很有把握似地:“打招呼早打不如迟打;多打不如少打。” 曹震摇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我实在不懂你的意思。”他说:“你倒说个道理我听听。”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这不是打一个招呼就能了事的,一打开了头,打不胜打。而且老早都把人情卖完了,到得真正节骨眼上,托人打一个招呼就能过关的,那时无人可托怎么办?” 曹震沉吟了一会,徐徐举杯,“我有点懂了。”他说:“招呼不是不要打,要打得值;打得管用。这就是早打不如迟打,多打不如少打。” “我还加一句,”锦儿说道:“最好不打。” “不打恐怕没有那么便宜!招呼是一定要打的,不过这个招呼除非不打,一打就得用全副力量;打过这个招呼也就没事了。” 夫妻俩的意见到底归于一致了;说实在话是曹震放弃了自己的见解,只听妻子教导,当然也还有两三分锦儿的参赞。 “反正包里归堆一句话,能推则推,能赖则赖。到推不脱、赖不掉的那一刻,你只朝我身上推好了。” “这,”曹震提出疑问,“一次、两次犹可;次数多了,万一要你到案见官怎么办?” “我自有我的办法。”震二奶奶仿佛成竹在胸似地,“十个黄二侉子也未见得难得倒我。” 震二奶奶以口才自负;曹震就无话可说了,“我是怕你抛头露面,面子上不好看。”他说,“而且也太委屈了你。” “多谢你!有你这句话,就委屈死了也值。”说着,震二奶奶的眼圈都红了。 第二天上午,曹震又被黄二侉子请了去问话;他照妻子的传授,第一不动意气;第二装聋作哑,遇到有关系的话,故意表示不曾听清楚,要黄二侉子再说一遍,借此工夫先在心中筹思如何回答才妥当;第三就是最后一计,推99lib.到震二奶奶身上。 黄二侉子终于忍不住发话了。“这也要问尊夫人,那也要问尊夫人!”他说,“真不知道谁在当织造?” 曹震不作声,这也是受了曹二奶奶的教,没关系的话,大可不答,随他发牢骚也好,冷嘲热讽也好,只当清风过耳。 “尊夫人是官眷,怎么管得到公帐?” 这句话可不能不回答了,“内务府的人当差,是不分男女老幼的。”他说。 “当差是当差,公帐是公帐,两码子事,怎么扯得到一处?” “当差是当皇上的差,当差的花费,当然要出公帐,怎么说是两码子事?” 黄二侉子觉得曹震是在胡扯,但驳不倒他;想了一会问道:“照你这么说,竟是尊夫人在当织造?” “这倒也不尽然。”曹震一面想、一面说:“不过黄委员,你恐怕对内务府不大明了。我刚才说过,内务府当差是不分男女老幼的,尤其是正白旗,更加各别。” “怎么个各别?”黄二侉子话不客气了,“正白旗的人头上长角?” 曹震又不作声了;因为黄二侉子出言不逊,他用沉默表示抗议。但也不妨看作不愿争吵,是一种让步。 黄二侉子发觉了,只好比较客气地问:“请问,正白旗怎么各别?不都是上三旗包衣吗?” “不错,都是上三旗。不过两黄旗是太宗皇帝传下来的;正白旗当初是归孝庄太后的。这就是各别之处。” “你是说,正白旗是孝庄太后的,所以正白旗的包衣家属可以干预公事?” 这话很厉害!曹震心想黄二侉子有长进了,倒不可以掉以轻心,当下先虚晃一枪地问:“黄委员你说什么?我不大明白。” “那么说明白一点儿吧,”黄二侉子的语气又亢了:“听你的话,似乎正白旗包衣眷属,是奉了懿旨可以干预公事的。” “我可没有这么说。” “你虽没有这么说,意思是这个意思。”黄二侉子又说:“尊夫人既在管公帐,莫非不是干预公事?” “话不是这么说。眷属不能干预公事,可是替皇上、替宫里办差,我们内务府向来不分内外的。譬如你刚才问的那笔帐,是康熙爷六旬万寿那年,降旨采办一批新样首饰,预备赏嫔妃之用。首饰,什么叫新样?黄委员,恐怕你也不能不请教尊阃吧?” “这……”黄二侉子无奈:“好吧,这笔帐就算该由尊夫人经手,何以与市价不同?请你问一问尊夫人。” 这一问,不患无词可答;首饰无非珠宝,贵重与否,大有讲究。光是看帐,何从判定货帐不符。黄二侉子算是白费了工夫;而曹震不免得意。 “你别得意,”震二奶奶警告他说:“有几笔帐大意不得;问到了,你可得仔细。” “怎么个仔细?”曹震又问:“是那几笔帐?” “有一笔,”震二奶奶低声说道,“是孝敬八贝子的。其实也不是孝敬八贝子,是八贝子出面替十四阿哥盖花园。这笔帐顶要当心。” “你是说这笔帐。”曹震当然知道:“早就问过了。” “他怎么问?” “他问,这交侍卫良五爷的三万银子是怎么回事?我说,是那年先伯点了盐政,盈余的银子孝敬先帝;先帝说只要三万银子养鸟,所以托侍卫良五爷顺便捎带进京。” “是两万,不是三万。”震二奶奶说:“那是有朱披的,谁也不能作假。” “可是,帐上是三万。” “这件事不是我经手;不知道多支的一万银子是怎么回事?不过既然推在我身上,也就不去说他了。反正到时候,我有我的办法。” “我不明白,到得临了,究竟你是用什么法子来搪塞?” “这可没有准稿子;随机应变得看事说话。” 曹震楞了好一会,自语似地说:“但愿你能对付得了。” 第二十五章 到底动手了。那天一早,首府、首县,带着皂、快两班,团团围住了曹家。首府姓吴,首县亦姓吴;在大厅前下了轿,曹俯已带着曹震在滴水檐前,拱手相迎。 “昂翁,”吴知府与曹俯是棋友,满面歉疚地说:“上命差遣,身不由己;得罪,得罪。” “言重、言重!”曹俯平静地说:“请到花厅待茶。” 接着,他又与吴知县招呼过了,方始侧身前导,引领至花厅;两吴升炕,曹俯在东首第一张椅子上陪坐,曹震站立在他身后。 “范制军的公事,请昂翁过目。”吴知县从靴腰子中,掏出一封紫泥大印封,递向曹俯。 曹震抢上一步,接了过来;抽出范时绎给首府与首县的“札子”,递到曹俯手里;他接过来细看时,神色未变,但纸张微微波动,见得手在发抖了。 “事先已奉到上谕,查封私产,抵偿亏空;雷霆雨露,莫非皇恩,自当谨遵不违。所有细软动产,都已经检点在一起;静候查封。至于不动产,另外造了一份清册,请两位过目。” 曹俯接着便向曹震问说:“清册呢?” “在这里。”曹震从一旁的桌上拿起一本薄薄的清册,递给吴知县。 吴知县转呈吴知府,翻开一看,脸上大显讶异之色;“府上四世织造,在江宁六十多年,原来宦囊所积,不过如此!”他并不隐藏他的感觉:“实在料想不到。” 曹俯不作声;曹震却认为有解释的必要:“既名之为不动产,来龙去脉,都是可以稽考的。”他这话的意思是表示,并不曾暗中图谋脱产。 “世兄说得是。”吴知府又说:“我跟吴大令今天奉命而来,有一句话要声明在先;只请昂翁派令侄,或者得力的总管指封,说封什么,就封什么。至于将来估价,是不是可以抵亏空有余;就不是我们所能为力的了。” 吴知府是怕曹家弄些不值钱的东西充数,以为就此可以抵欠亏空;所以不能不声明在先。曹俯还没有辨出弦外之音,曹震却很明白,便低声向曹俯说道:“请四叔跟吴太尊说:我家绝不敢藏私。” 曹俯被提醒了,“吴太尊请放心!”他说:“请两位尽管看,尽管封;绝不让两位在公事上为难。” 两吴都有过奉旨抄人家的家私的经验,最怕被抄之家,有不明事理的妇女哭哭啼啼,口出怨言;甚至纠缠不休,情势弄得非常尴尬。吴知府刚才那番话,即有不愿惹麻烦之意;如今听曹俯这一说,知道曹家的家教严,一家之主的话,不作兴打个折扣,因而心中泰然了。 “既然昂翁这么说,贵县就开手封吧!”他向吴知县说: “派老成一点儿的人!” “是!”吴知县起身走到廊上,向曹家的听差说:“麻烦管家,叫我的人来。” 吴知县的跟班远远在伺候,受唤上前,奉命去找了刑房、兵房、户房的三名书办来,吴知县有番话关照。 “曹织造在江宁三代四世,一向受地方爱戴;如今曹四老爷是因为亏空封产,以备抵偿,不是抄家;你们弄清楚了没有?” “是!”三名书办齐声回答。 “回头你们下去拣老成的人,听主人家派人带路,说封什么,才封什么。别胡乱动手,更不准骚扰;尤其不可惊了人家的内眷。” “是!” “下去吧!”吴知县回头看到曹震,便又说道:“世兄,这三个书办交给你了。” “不敢,不敢!”曹震躬身回答;然后向三书办说:“三位请!” 曹震将他们引入一间空屋,如款待宾客似地,已备下茶果;寒暄一番,商量从何处起手查封。 就在这时候,有个听差走到曹震面前,低声说道:“震二奶奶派人送了一张图来。” 图是曹家的地图,画明进出方向;注明堆存箱笼的件数,清楚明白。为头的刑房书办,不由得感叹:“大家都知道曹家的二少奶奶,精明能干,十个男子汉都抵不上;真正名不虚传。” 光是查封一事,可说毫无麻烦,因为只封箱笼橱柜;至于箱笼橱柜中置何物,另有清册,将来派出委员估价时,方始逐件清点;此时只须编具字号,贴上封条,便算完事。 令人担心的是两件事,一件是查帐;要查明究竟亏空多少?再一件是估价;看查封的动产、不动产,够不够赔补亏空。两事比较,查帐又比估价更觉可忧;因为估价必派首县,而吴知县人既厚道,跟曹俯又有交情,将来必蒙照应。查帐就不然了!一个黄二侉子已不易对付;加派的一个委员,更是江宁官场中有名的精明脚色。 此人姓魏,久任州县;坐堂问案,有句口头禅:“你不说实话,我剥你的皮。”因而得了个“魏剥皮”的外号。曹震得知消息,不免又添了几分心事。 “你只听他的外号就知道他的为人了。不但精明,而且刻薄。”曹震又说:“而况这次丁忧起复,分发原省;头一趟派差使,当然要格外巴结。你看着好了,吹毛求疵,不知道有多少麻烦?” “你别担心!不妨打听打听,有什么熟人可以托托人情。”震二奶奶低声说道:“丁忧两年多,坐吃老本;起复以后,少不得要应酬应酬,亦正是要钱用的时候,咱们送他个两三吊银子,买他个高抬贵手,你看如何?” 曹震沉吟了一会,觉得他不妨试一试;于是第二天找朋友去打听,回复让人倒抽一口冷气。 “千万使不得!”他将打听的话来告诉妻子:“此人心狠手辣。有一回奉派查案,查的是放赈报了虚帐;出事的县官跟他同榜,一看老同年到了,当然说了实话,面托成全,还送了五百两银子。他没有说不帮忙,银子也收下了;这不是没事了吗?哼,你猜怎么着?” “你别问我?你就说吧!” “这魏剥皮真该剥皮,回省复命,见了藩台,首先就把五百两银子交了上去,说是贿款,幸而那藩台倒还厚道,觉得魏剥皮未免过分;参放赈的县官,没有再提行贿的事,不然罪加一等。”曹震接着又说:“如果咱们送他两三吊银子,他照样这么一回,吃得消吗?” 一听这话,震二奶奶发了好一会的楞;然后开口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可是我也不相信魏剥皮真能剥了咱们的皮。你还是照对付黄二侉子的办法,到搪塞不过了,就推在我身上。” 但是,魏剥皮却非黄二侉子可比;他找了曹震去问话,轻声细语,措词平和,跟他的那个外号全不相称。问到最后,说出一句话来,让曹震大吃一惊。 “看样子非得见一见尊夫人不可了。” 这句话让曹震无法接口,因为既无法推托;更不能允许,而又别无话说,只觉得窘迫不堪。 “让尊夫人抛头露面,也不成体统。”魏剥皮自己把话拉了回来:“这样吧,我把所有尊夫人经手,而尚无着落的帐目,一款一款开出来,请老兄带回去,问明尊夫人,一条一条写下来。有了结果,我就可以交差了。” “是,是!”曹震再无话说。 “今天不早了。老兄请回吧。等我把要请教尊夫人的事项开出来;请老兄明天来取,或者我派人到府上。” “我自己来取;我自己来取。” 第二天见面,魏剥皮递给曹震一个信封;接到手中,沉甸甸地压手惊心;抽出来一看,更是倒抽一口冷气,密密麻麻地写了五张信纸,要问的帐目,一共二十几笔。 尽管曹震焦忧、愤懑、咀咒不绝,而震二奶奶却很沉着;甚至还不时露出些微得色,这就让人莫测高深了。 “下次魏剥皮再请你去问话时,你告诉他,要问的事太多,又隔了那么多年,而且帐簿也都收了去了,得一件一件慢慢儿想、慢慢儿查。”震二奶奶又说:“你要格外表明,这并非有意拖延;请他设身处地想一想,也会知道是件没法儿急的事。” “话我会说;事情可就不知道怎么办了?照你的话,迟早有个结果给他;我可想不出来怎么样才会有交代得过去的结果。” “你别管。‘没有金刚钻,不搅碎磁器’;他会剥皮,我会抽筋。走着瞧吧!” 曹震既信又疑;静下心来细想一想,总觉疑多于信,“你还打算治魏剥皮?”他问:“你是怎么抽他的筋?” “我已经看出一点毛病来了。你等我好好儿想一想,等想停当了,我自然要跟你商量。” 听得这一说,曹震才比较安心;第三天见了魏剥皮,将震二奶奶的话,照本宣科地说了一遍;魏剥皮也久知震二奶奶是厉害脚色,当下说道:“尊夫人是女中豪杰,说的话真是掷地作响;几时可以有结果,请尊夫人自己定规好了。只要不误范制军覆命的期限,怎样都可以。” “像这样的事,最晚到什么时候就必得覆命了?” “查封之日,已先拜摺覆命,说在清查了。”魏剥皮以一种自己人相商的语气说:“老兄也是老公事,这种事覆命愈早愈好。为什么呢?查清楚了才能覆命;一时不能覆命,就是一时查不清楚,显.99lib.得内情复杂,若往坏处去想,对令叔很不利。” 话虽含蓄,曹震却听得出来,“内情复杂”,而“往坏处去想”,自然是弊端深重。魏剥皮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曹震认为应该重视。 震二奶奶却不为然:“别听他的!”她说:“等他来催;要催得紧了,我的招数才施展得开。”她紧接着又说:“不过,如今似乎不能不告诉四老爷了。” 应付官事,都是曹震夫妇在办;曹俯出面,亦不过摆个样子而已。此刻震二奶奶认为应该告诉曹俯,在曹震自然照办;他用最省事的办法,把魏剥皮写下的询问事项,直接送了给曹俯去看。 这一看,使得性情和平的曹俯,也忍不住动怒,将曹震找了去,一开口就问:“你怎么把难题都推给你媳妇?她是妇道人家,本不宜干预公事的。”言时声色俱厉。 曹家的家规甚严;见此光景,曹震赶紧垂手弯腰,陪笑答说:“原是侄儿媳妇的主意。我也认为不妥;她说她自有作用。拗不过她,我只好照办。” 听说是震二奶奶的主意,曹藏书网俯怒意稍解;但曹震的错处还有,“就推在她身上,也该有个分寸。你看,”他指着纸面说:“这一款,是老太爷手里的事;那时你媳妇还是马家的姑娘,你也推在她头上,岂非荒唐?” 斥之为“荒唐”,已是极重的语气,曹震不敢再辩。但内心自问,并不荒唐;因为推在震二奶奶头上,原是无可奈何的搪塞之计,只为应付眼前,只要搪塞得过去,就算做对了。 “如今这么一大堆疑难;你怎么答覆人家?” 问到这一句,曹震方始从头细说;曹俯怒意全消,但也像曹震一样,心中有个极大的疑团,不知道震二奶奶的葫芦中,装着什么药到病除的仙丹? “我看,”曹震非常吃力地说:“只怕拖不过去了!” “怎么样?”震二奶奶问:“催得很紧?” “魏剥皮的话很难听——,”曹震迟疑了一会说:“我也不必学给你听。反正连老太爷几乎都骂了!” “他敢!”震二奶奶顿时发怒;她那双俏眼,一睁圆了便近似三角形,看着格外威严:“莫非他真要逼出人命来?” “你,你,”曹震慌乱地说:“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他这样逼迫;于他自己没有好处。”震二奶奶怒容全敛,从容说道:“你放心!他自己的毛病,自己知道。那天四老爷说你荒唐;把老太爷在日,我还没有进曹家门的事,都推在我身上。其实,这魏剥皮才荒唐;他不想想,康熙五十一年,我才多大?” 原来为曹俯指斥为荒唐的一件事是,康熙五十年曹寅请款修建专供驻跸的织造署西花园;五十一年春天竣工,验收查对帐目,有几笔帐尚未查清,曹寅即在这年七月底,因疟疾病故扬州,这几笔未清之帐,亦就不了了之。 如今旧事重提,曹震无以为对,使出最后行遁之计,推在震二奶奶身上。 震二奶奶是曹寅故后的第二年,才成了曹家的媳妇,时方十七岁,曹震比她大两岁,算起来今年才三十四岁。魏剥皮只须从曹震的年龄,略一推算十七年前震二奶奶的年龄,便知其事荒唐;误信荒唐之事,而居然认真追究,岂非荒唐之尤? 听她说得有理,曹震倒是精神一振,“你说得不错!怪不得你说他写的东西有毛病;毛病大着呢!倘有都老爷一参;以当今皇上的精明,连范制台都会受处分,说如此糊涂之人,竟还视之为能员。看他们吃得消不?”他越说越起劲,“咱们算是拿住他的短处了!我托人跟他去说,好便好,不好大家翻!看他怎么说?” “还不必走到那一步。”震二奶奶答说:“你跟他一说,是教了他;要弥补这个毛病也很容易。让他自己发现,一定会有表示,那时再说不迟。” “他会有什么表示?” “他会把他写的东西要回去。” “要回去?”曹震冷笑:“我才不给。” “对了!这份东西要收藏好,将来是极有用的一项证据。” 曹震点点头,却又问道:“明天我怎么回答他?” 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说:“你明天要施一条苦肉计。” “何谓苦肉计?” “你得厚着脸承认,怕我;拿我没办法。” “这搪塞得过去吗?” “是实在情形。譬如你现在催我,我不理你,你怎么办?”震二奶奶又说:“你不必急着回答,好好想一想。” 曹震听她的话,仔细想了一会,果然无计可施;吵嘴打架,无非更添闲气。“我,我只好跟人家说:‘蛮妻孽子,无法可治。’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曹震又说:“我只有请教他了。” “对了!你就请教他。” “他会怎么说?” “他一定说:足下既然惧内;能不能让我跟尊夫人谈一谈?” “嗯,嗯。”曹震大感兴味:“那么,我该怎么回答他?” “你想呢?” 曹震想了一下说:“我这么回答:这件事我不敢管;我也不敢告诉她。” “不错,要这么说,前后的话才相符。” 谈到这里,曹震心中浮起一个疑问,莫非魏剥皮就此罢手不成?当然不会的;如果他真的下决心要当面向震二奶奶问个清楚,那里会想不出办法。 “倘或他倒坐了轿子来看四叔,说要跟你见一面;你怎么办?” “我还是不见。” “躲得过吗?” “有什么躲不过?譬如说我托病,难道他亦非见不可。”震二奶奶特别作了提示:“总而言之,他来随他来;你不能请他。你请了他来,我托词不见,这话就说不过去了。” “啊!”曹震终于心领神会,“我懂了,不管他怎么逼,我一定想法子替你留下可以推托的余地。” 小厨房虽还保留着,但已有名无实;朱妈是早就辞差不干了,锦儿和秋月轮流下厨房,早晚各做两桌饭,一桌比较讲究,开到花厅,是曹俯、曹震叔侄,和两名帐房的常馔;一桌开在萱荣堂,震二奶奶先用,然后是锦儿、秋月和丫头们杂坐进食。伙食帐也是锦儿和秋月轮流掌管;但每天买些什么菜,少不得总要请示震二奶奶。 “今天做两样点心;怕有客来。” 往日客到留饮的例规,早已蠲除了。偶尔有远道客至,必得留下便饭,亦都是从馆子里叫菜来。因此,锦儿觉得奇怪,是什么与众不同的客人,要自己预备点心招待? “就是那个魏剥皮;一定要见我一面,问一问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老帐。让他来吧!看我对付他。” “二奶奶不是说不见他吗?” “不错,不见。”震二奶奶抢着说道:“不见他也可以对付他。” 但看样子震二奶奶又似乎打算会见魏剥皮;因为这天好好打扮了一番,又换了出客的衣服。修饰既毕,还问秋月,有何不妥之处? “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秋月笑道:“从老太太故去以后,还是第一回见震二奶奶你这么用心打扮自己。” “实在也是闲得慌,借此消遣。” 一语未毕,听冬雪在外面高声说道:“四老爷来了!” 于是震二奶奶起身迎了出去;叫一声:“四叔!”问说:“什么事,还劳动四叔亲自来。” “有件事,我要问问你的意思。”曹俯很吃力地说:“魏委员来了!说有些事非当面问一问你,才能明白,不知道你——。” “四叔的意思是,我应该见一见他?” 这话让曹俯不知如何作答?一切都是照她的计策行事;不想最后问出这么一句,不解其意何居? 但震二奶奶倒也没有让他过分为难,“四叔,”她说:“见是可以见他。不过也不能太迁就,请四叔陪他聊聊;等他开口催了;我再出去。” “好,好!”曹俯连连点头:“你怎么说,我怎么办。” 等曹俯一走,锦儿与秋月都出现了,“二奶奶,”锦儿问说:“你真的要见他?” “不见也不行!他找上门来了;就像债主子坐逼一样。”震二奶奶又说:“你先叫人把点心开出去。” “已经送出去了。” “要拖他一拖,见我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开到了第二道点心来通知我。” 听这一说,锦儿便转身到小厨房去照料;秋月便说:“震二奶奶,依我说,以不见他为是。” “喔,”震二奶奶很注意地问说:“你倒把你的想法说给我听听;如果不见他,又怎么应付?” “我不知道怎么应付?只觉得——。” “怕什么?”震二奶奶是鼓励的语气:“有话尽管说。只要有道理,我一定听你的。” “我可说不出什么道理;只想到徐州那算命的有句话,似乎不能不听。” “那句话?” “‘伤官见官,其祸百端。’魏剥皮不是官吗?恐怕这句话要应了。” 震二奶奶一惊,但很快地恢复了常态,“这句话倒有点意思。”她说:“等我好好想一想。” “震二奶奶你真该多想一想。” 说完,秋月也走了;她也是到小厨房,特意要来告诉锦儿,第二道点心慢一点开出去,好给震二奶奶留下充分思考的工夫。 “来啊!”曹俯将在廊上侍候的何诚唤了进来,随即吩咐:“你到中门上传话给震二奶奶,说贵客等得久了。” “是!”何诚答应着;略停一停,看主人别无叮嘱,便退了出去,到中门上传话。 话传到萱荣堂,震二奶奶正在跟锦儿与秋月商量,何谨来了好些日子,应该打发他回徐州去看看;顺便捎带些什么吃的、用的东西去。这一来话题中断,锦儿起身便走。 “你上那儿去?” “我叫人把第二道点心开出去。”锦儿答说:“再拖他一会。”说完掀帘而去。 “震二奶奶,”秋月问道:“你主意打定了没有?” “打定了!”震二奶奶答说:“我还是照我原来的办法。这件事,我想了不只一天了;怎么样也躲不过去,倒不如我见一见他,当面说清楚了,一了百了。不过,秋月,你得替我打接应。” “当然,你吩咐吧!” “回头我先出去。谈得拢便罢;谈不拢就要你来接应了。”震二奶奶又说:“是怎么个接应法,我都写下来了。回头你打开我的梳头盒子就看到了。你坐一会,我去换衣服。” 目送震二奶奶的背影消失在后房,秋月坐了下来细想她的话;莫非震二奶奶这一阵子无聊,看三国演义入了迷,还留下什么锦囊妙计不成? 转到这个念头,既困惑又好奇;渴望看一看她的“锦囊妙计。”心里寻思,此刻便去开她的梳头匣子如何? 踌躇未定之际,只听“咕咚”一声,是重物倒在地板上的声音;怕是震二奶奶摔跤了?秋月这样想着,毫不迟疑地直奔后房。 门帘一掀,秋月自觉魂灵出窍:想极声大喊,却喊不出口,只不自知地用手按着左胸;而那正也是一把金光闪闪的解手刀插入震二奶奶身子的部位! “崩冬、崩冬”的心跳,仿佛在问:“怎么办,怎么办?”秋月此时的感觉是悲多于惊;惊又多于悲!多少天来,她一直有种不祥的预感,怕会出什么不测之祸;但却不敢将她的感觉跟锦儿去谈,怕会替她增添不安。否则,也许就不会看到眼前这等悲惨的景象! “怎么办,怎么办?”心里的这个声音愈来愈响。在不知怎么办之中,秋月觉得孤立无援;而就是这个感觉,让她回复了本性:曹老太太多年教导、鼓励、培养出来的果断性格。她想起曹老太太讲过的许多临危不乱,不为感情左右,亦不为浮言所惑,冷静地、也是狠心地为大局作最好的打算的故事。 这一转念间,她的心定了下来,而且思路也变得很敏锐了;震二奶奶是求仁得仁,照她的意思去做,比救她更要紧;而况看样子已是不救的了。 于是她疾趋数步,跪在脸如金纸,双眼将闭的震二奶奶身边的血泊中,用低沉清晰的声音说道:“二奶奶,你真有担当,死得重于泰山!有什么话交代,秋月拼死要替二奶奶做到。” “梳头匣子——” “我知道。”秋月抢着说:“那以外的话。” “让绣春回来!”震二奶奶气息微张地说:“这把刀给芹官。上面有我的血,要他记住……,读书上进,别……别让我白死……。”死字几乎无声,也再不会有声音了。 “二奶奶!二奶奶!”秋月大声喊着。 任何反应都没有;秋月屏着气探一探鼻息,确知已经咽气。不由得闭上眼睛挤出一眶泪水。 然而她没有工夫去体味哀痛;站起身来,直奔外房,正遇见锦儿,只见她双眼睁得好大,脸都吓白了。 “怎么啦?看你身上的血,还有手上!” 这一问,秋月倒是一愣;遇见锦儿不曾在她预期之中;身上会沾了震二奶奶的血,更未想到。于是定定神说道:“你等一下!” 一面说,一面去开震二奶奶的镜箱;上面有张纸,只写的一句话:“姓魏的逼出人命来了!” 这一下,秋月对震二奶奶的死因,内外皆明,彻底了解了。她本已想到震二奶奶是以死殉曹家,打算着两江总督看这死得可怜,诸事从宽。现在才知道,她早就打算着要抽魏剥皮的筋了! “锦儿,”她加重了语气说:“你先把心稳住,仔细听清我的话:姓魏的逼着要见震二奶奶,欺人太甚,逼出人命来了!” “什么?”锦儿抓秋月的肩膀问。 秋月还怕她不能领会震二奶奶的意思,便作为提示地大声说道:“震二奶奶让姓魏的逼死了!你自己看去,已经没有救了。” 及至锦儿抚尸一恸,自然里外都惊动了;但曹家的规矩严,下人们只是悄然疾走,低声相询:出了什么事?却没有一个敢随便闯了进来的。 唯一的例外是总管吴嬷嬷。由中门赶到萱荣堂,听得里屋一片哭声,独有秋月静悄悄地站着,面容哀戚,却未流泪;不由得一愣,站住脚问道:“秋月姑娘,怎么啦?” “震二奶奶寻了短见!都是叫两江派来的官儿逼的!”吴嬷嬷既惊且诧,“震二奶奶会寻了短见?”她有些不能相信,急急问道:“救下来了没有?” “救不活了!”秋月说道:“吴嬷嬷,震二爷正好不在家,请你跟四老爷去回一声。” 吴嬷嬷看她脸色深沉异常;再将她前后的话回味一遍,已有领悟,便即点点头说:“等我先进去看一看。” “别看吧!吴嬷嬷,你老人家看了会受不了。四老爷若问是怎么死的?你说,自己拿刀扎的。” “拿刀扎的!”吴嬷嬷脸色大变:“扎在胸口上?” “是的!扎得好深。” “喀!”吴嬷嬷大大地喘了口气:“震二奶奶真狠!”一面说;一面摇晃着白发盈颠的头走了。 一出中门,下人们都围了上来,探问消息,吴嬷嬷不说震二奶奶是怎么死的;只说:“预备办丧事吧!找跟震二爷的人,看在那里,赶快请回来。” “是,是震二奶奶?”刚刚赶到的何谨问说:“什么急病?” 吴嬷嬷心中一动,立即有了主意:“老何!你来。”说完,她掉头复进中门。 何谨也就跟了进去;秋月还在廊上,泪眼汪汪的锦儿,正从里面出来,一见吴嬷嬷放声又哭。 “锦儿姑娘,别哭,咱们商量大事。” 于是四个人聚在堂屋中低语,吴嬷嬷先将震二奶奶自裁的情形略说一说,然后提出一个看法。 “既然震二奶奶是让来的那官儿逼死的;咱们得想法子留住他,等震二爷回来,再作道理。如果这会跟四老爷一回,那官儿马上就拱拱手走了。怎么办,是不是合适?秋月姑娘你倒想呢?” 听这一说,秋月便知吴嬷嬷也了解了震二奶奶的死因,深深点着头说:“吴嬷嬷的话一点不错。”她又问:“何大叔,你看该怎么办?” 何谨沉吟了一会说:“这会儿外头已经有点知道了。四老爷当然要查问;可不便马上就指实了,说是让来客逼死的。最好里面闹一闹;我到外面见机行事。”说完,匆匆忙忙地走了。 秋月与吴嬷嬷都深解何谨的用意;这种近乎诬陷的行迳,宜乎妇女出面,要用指桑骂槐的手段,使身受者疑惧不安,而又无法要求澄清,更无法破脸,始为上策。否则,仓卒变起,真相未明,便即率直指责;旁人一听便知怀着成见,这场官司就落下风了。 办法是不错,可是让谁来闹呢?秋月正这样在想,忽然发现季姨娘急急奔了来;不由得失声说道:“好了!来了个会闹的人。” “震二奶奶呢?”季姨娘慌慌张张地,“今儿早上还见过面,又说又笑的;现在——?” “现在,再也见不着人了!”锦儿哽咽着说:“震二奶奶死得好惨!” “在那里?人在那里?我看!” 等季姨娘抢步进去一看,立即嚎啕大哭。这倒不是假哭,她本来就是易于冲动的性情;最近这一阵,由于震二奶奶极力修好,居然真的生了感情,加以季姨娘又痛破家,亦念爱子,早就积蓄了一肚子的泪水,此时恰好“借他人杯酒,浇自己块垒”,所以此时放声一恸,声势惊人。 一面哭,一面抚摸尸身,等碰到刀把上,秋月急忙提出警告:“拔不得,一拔血会标出来!” “可怜啊!”季姨娘住了手哭诉:“这么要强的人,会拿把刀扎在自己胸口上。好死不如赖活,.99lib.震二奶奶你到底是受了什么委屈,忍心走了这条绝路?” “震二奶奶是让人逼死的。”冬雪由秋月授意,鼓励她说:“就是那个叫魏剥皮的赃官。季姨娘,你不替震二奶奶伸冤;咱们吃亏就吃定了。” 一听这话,季姨娘一止哭声,泪眼婆娑地望着冬雪说道:“你说!你说!你教我怎么替震二奶奶伸冤?” “先要让魏剥皮知道他逼出人命来了。季姨娘你得替大家出气;给魏剥皮一个难看。” “好!”季姨娘很快、很响亮地答应:“我去。” 秋月怕闹得太厉害,成了僵局,不好收场,便即拉住她说:“季姨娘,你别指出名儿来,只哭震二奶奶苦命,叫人逼得走投无路,只好寻了短。这就够了!四老爷也不能说你不对。” “啊!四老爷在那里。”冬雪接口,“你别去吧!” 这是激将法;季姨娘的勇气自然被激出来了,“怕什么!”她说:“人死了还不许哭?皇上也不能这么霸道。” “何谨!”曹俯有些焦躁了,“你把话说清楚一点儿,到底是谁出了事?什么‘受了伤正在救’;什么‘一下子想不开’?你是说谁啊?” 话犹未完,哭声将它打断了;曹俯一听便知是季姨娘的声音,不由得便将两条眉毛聚拢,几乎拧成一个结了。 哭声中还夹杂了言语,凝神细听,约略可闻:“家破人亡了啊!那里想得到,曹家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丢了纱帽就有人来欺侮;欺上门来到底逼出人命——。” 听到这里,原来脸色沉重的曹俯与魏剥皮;无不颜色大变。曹俯尚未作声,魏剥皮已抢先开口,“昂翁,”他抓起貂檐暖帽说道:“府上有事,不敢打扰,就此告辞吧!” 曹俯不知如何回答;何谨却有防备,“魏大人,”他说:“我家少主母马上就要出来了。” 尽管魏剥皮精明多机智,也不曾想到何谨会这么虚晃一枪;就在这一愕之际,曹俯已有意会,“你说,何谨,”他神色极严厉地,“季姨娘说的是谁?什么出了人命?你刚才说有人受了伤,震二奶奶忙着救人;又是谁?” “四老爷,”何谨平静地答说:“请进去安慰季姨娘;我在这里伺候魏大人跟震二奶奶见面。” 这意味着家务事不便当着外客说;只要曹俯一进去看到了季姨娘,自然明白。因此,曹俯再无别话,向魏剥皮拱一拱手说:“请宽坐!我让舍侄媳马上来应讯。” 用到“应讯”二字,魏剥皮连称:“不敢,不敢!太言重了。昂翁请便。” 等曹俯一走,何谨便说:“请魏大人升炕。” 魏剥皮听说震二奶奶会来“应讯”,心就安了。他在想,曹家出了意外,有人突然亡故,是明摆着的事;此人之死,与他之来有关,亦颇显然。但所谓“欺上门来到底逼出人命”,是无知妇女的话,不必重视。不过,曹家既有此意外怫逆之事,震二奶奶的情绪一定不会好;回头见面,措词要格外当心才是。 于是,他坐在炕上默默思量,那些事可问;那些事可能会让震二奶奶恼羞成怒,以不问为宜。 这一阵沉思,费的工夫不少;蓦地里惊觉,何以至今不见震二奶奶露面?抬头看时,何谨在廊上与两个曹家的下人聚在一起,不知说些什么?这一下,魏剥皮心知不妙!只怕已是身蹈危地,赶紧走吧,越快越好。 于是,他悄然起身,疾趋而出;一出花厅,为曹家下人所发现,立刻散开,却是戒备之势。魏剥皮心里发慌,但力持镇静地说:“烦管家把我的人找来。” “是!”何谨口中答应,却另有答非所问的一句话:“请魏大人花厅里宽坐;吴大老爷马上来看魏大人。” “吴大老爷?”魏剥皮问:“是首县吴大老爷?” “是。” “他来看我干什么?”魏剥皮又问:“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那就不知道了!反正吴大老爷马上就到;一到就都明白了。” “不!我有事。我没工夫等他。”魏剥皮一面说,一面硬往外闯,已打算着如果何谨一拦,便加叱斥,来个先声夺人。 那知何谨有一套柔能克刚的工夫,使个眼色,竟就跪了下来;他的两个伙伴亦复如是。见此光景,魏剥皮便知硬闯亦会被拖住;人家先礼后兵,先占住了理,识趣些吧。 于是,他站住想了一会,说一句:“管家你请进来,我有话问你。” 等他回身入内,何谨亦起身跟了进去;心里已猜想到他要问的话,决定透露实情。 果然,魏剥皮问说:“府上到底出了什么意外?是不是震二奶奶死了?” “是。” 这一声“是”,宛如数九寒天的一桶冷水,浇得魏剥皮浑身抖战;心里不断自语:“完了!完了!” 这时高大围墙之外,已隐隐传来鸣锣喝道之声,料想是吴知县来了。魏剥皮久任州县,设身处地想了一会,心中突然一动,不觉一喜,自以为还有败中取胜的妙着。 原来出了命案,不管他杀还是自杀,例须报官相验,若是有身分的人家,因为骨肉不和、或者其他原因,有人轻生,什九隐瞒不报;即或惊动官府,亦每每拦舆请求免验。倘为妇女,更不待言。因此,吴知县此来,可以想像得到,决未带了仵作来,这样,就留了下一个极大的漏洞。 照何谨所说,吴知县是特别来看他的;如果到曹家一下了轿,直接来看他,助曹家指尸索诈,提出任何要求;不妨暂且允诺,事后很可以翻案。因为应验尸而不验,真相未明,何得说他逼迫震二奶奶?这便是吴知县留下的一个漏洞;抓住了足资防卫。 这样想着,不由得侧耳静听;期待着墙外锣声歇处,花厅外人声渐起,行客拜坐客,会有吴知县出现;那知声息杳然,可想而知的,吴知县已跟曹俯见面了。 事实上不但曹俯;吴知县还见到两眼已哭肿了的曹震,他是真正的苦主,一见吴知县便跪下来磕了一个头,眼泪汪汪地说:“求父母官替拙荆伸冤。” “言重、言重!”吴知县急忙逊避,拱着手说:“世兄,快请起来,有话慢慢说。” 这时何诚已以“抱告”的身分,跪递一张禀帖,口中说道:“我家少主母为时势所逼,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请大老爷免予相验。” “自然,自然!”吴知县亲手接了禀帖,转交随从的刑房书办,复又问道:“不知道怎么死的?” 这便等于问苦主的供了;曹震答说:“拙荆性情刚烈,是拔刀自刎的。” “喔,伤在那里?” “左胸、致命的地方。” “一刀毙命?” “是的。只有一刀。” “纤弱女流,能一刀自裁,真正刚烈。”吴知县试探般问道:“不知道能不能让我瞻仰一下少夫人的遗容?” 曹震犹在沉吟;曹俯到底在官场上久些,知道是知县在公事上老到,脚步站得很稳,当即答说:“理当请贵县眼视明白。” 说着,自己引路,曹震后随,曲曲折折地走向萱荣堂;吴嬷嬷早已先一步传达信息。季姨娘、邹姨娘、锦儿、秋月及其他年长的丫头、年轻的仆妇,尽皆回避,由吴嬷嬷领路。直入内室。 这时震二奶奶陈尸的那间后房,家具都已移走,几乎成了一间空屋;震二奶奶依旧躺在血泊之中,血已凝成暗红色;头旁一对明晃晃的白烛;脚边一盏一束灯蕊的油灯,直照泉台;一个小丫头跪在地上,不断烧锡箔;震二奶奶的身子却看不到,已用一幅白布遮住;白布上自然染了血迹,有一处隆起的地方,当然就是利刃入胸之处。 吴嬷嬷还待上前揭起白布,吴知县急忙摇手说道:“不必,不必!”转身又对曹俯说道:“赶紧料理吧!少夫人实在死得好惨;不能再让她这样冰冷地躺在地上了。” 此言一出,隔房嗷然一声;季姨娘首先哭了出来,顿时一片举哀之声,曹震不由得又垂泪了。 “祸起不测,只有求老父母作主。” “从长计议,从长计议。”说着,吴知县左右望了一下。 这是要找个清静地方密谈的暗示;曹俯便向何诚说道:“你看,请吴大老爷那里歇足待茶。” 何诚未及答言;秋月从隔室闪了出来,先福一福行了礼,方始说道:“在老太太起坐的那间屋子里,已经备下茶了。” “这是,”曹俯特为替吴知县引见,“先母生前边极得力的一个人,名叫秋月。” 听得这一说,秋月重新给客人行了礼;吴知县叫一声:“秋月姑娘!”深深打量了她一眼,但见渊静肃穆的神态中,似乎蕴藏着极深的机心;蓦地里省悟,震二奶奶这一死,实在殉曹家的家难。 这一顿悟,便生出许多想法;察言观色,曹俯恐怕未必了解;曹震却很难说,不过事先一定也不知情——当然,没有一个人知道震二奶奶会出此实为上策的下策;不然,早就在防备,震二奶奶怎么也死不成了。 江宁的官场,包括驻防的将军、副都统在内,都觉得曹家的麻烦,应该随着震二奶奶之死而告一段落了。一种直觉的看法是:“已经逼出人命来了!莫为已甚吧!” 有跟曹家交情厚的;或者同为旗人,兴起兔死狐悲之感的,愤愤不平地说:“曹家不过闹亏空;亏空也是多少年积下来的。皇上无非整饬吏治,破家赔补亏空,也就是了;奉旨的人,一味吹求,莫非意在勒索?知趣的便罢;若不知趣,索性请一位都老爷,参上一本,大家闹他一闹。反正不管怎么样,曹家已经赔上一条人命,不见得再会赔上第二条。” 这话传到范时绎耳朵里,不免心惊肉跳;想到曹家既有平郡王这门贵戚,而天子近臣的内务府官员自然都向着曹家,犯不着去犯众怒,因而翻然变计,化苛求为回护。当然,魏剥皮为求免祸不能不替曹家说好话,也是一个关键。 终于雨过天青了!恰是震二奶奶“断七”的那天,秋月到了徐州,也带来令人安慰的消息,奉到上谕:曹家的亏空,准由已查封的家产折价赔补,倘有不足,恩准宽免。同时接到在内务府的一个至亲的信,说“皇上接两江奏报,见有‘查出历年当票数十纸’字样,怃然久之;谓‘不料曹家贫乏如此。’此为恩旨之所由来。” “说起来也还是震二奶奶的远见。”秋月回忆着说:“每次她跟我私下商量,借老太太的东西送当铺应一应急,都会把当票送来。有几回把当头赎了回来,当票还在我手里;问她怎么回事?她说没当票也可以赎当。挂失好了。我说:既有当票,何必费事?震二奶奶笑笑说道:留着当票也许有用处;譬如作个挡箭牌什么的。谁知会是这么一个大用处!” “我们马家的女儿,总算对得起曹家了。”马夫人一面说;一面眼圈就红了。 秋月怕惹马夫人伤心,不敢谈震二奶奶临死的情形;芹官与绣春解得此意,也都不提,且在马夫人问到时,还帮着秋月支吾。因此,谈到夜深,大部分是谈回旗的细节;如何分批北上,到京如何安顿?都定得有详细的步骤。秋月此来,便是面报这些步骤,请示马夫人有何意见。 “没有。只要四老爷跟震二爷商量定了就是了。不过,”马夫人看着绣春问:“你怎么样?” 马夫人还不知道震二奶奶最后的遗言——整个曹家上下,除了锦儿以外;没有人曾听秋月说过,此时可以公开了。“震二奶奶临终有句话,我只告诉过锦儿;我跟她的想法一样;觉得这句话,应该先回明太太再说。” “喔!”马夫人异常注意地:“上次何谨来,我问他震二奶奶临终有什么交代,他问过你,没有话。原来还是有的!你快说吧。” “震二奶奶临终交代,但愿绣春能跟锦儿在一起,好好过日子。” 马夫人尚未开口;绣春已斩钉截铁地答说:“这,办不到的!” 一句话将马夫人和秋月都崩得开不得口了。 但芹官与绣春相处日久,对她比较了解;当即说道:“这话有两层意思,甚至可说三层意思,一是你还俗;二是你仍旧回咱们家来;三是你跟锦儿在一起过日子。你说‘办不到’,是第三层意思办不到;还是第二层意思办不到?”他紧接着又说:“那样的话,未免太让震二奶奶伤心了。” 这下马夫人被提醒了,“对啊!”她说,“你愿意不愿意跟震二爷在一起是一回事!愿意不愿意回家又是一回事。绣春,回来吧!这两个多月下来,我可真舍不得你呢!” “再说,”秋月接口,“就是芹二爷的那句话,总不能让震二奶奶还有余憾。” 绣春迟疑了好一会,才答了句:“再说吧!” 大家能会意,已是应允的表示!事缓则圆,此时反不宜过于执着。而且夜也深了;秋月便说:“太太该安置了。明儿个再细谈。”说着,向芹官使了个眼色。 这眼色中的暗示,非常明显,她还有话要跟芹官说。等他回自己屋子不久,秋月来了,手里捧着一个盒子;后面跟着绣春。两人的神情都是肃穆异常。 “芹二爷,”秋月将盒子放在桌上,却拿手按着,显得异常珍重似地,“震二奶奶有样重要东西送你;还有话。你先看东西吧!” 秋月将手挪开,复用双手将盒子慢慢推到芹官前;她的手指长而白,皮肤下的纤细青紫筋脉,似乎隐隐在跳动。这使得芹官在打开盒子的那双手,也在发抖了。 拆开封固的䌷纸包,里面是一个锦盒;芹官有似曾相识之感,急急掀开盒盖,吴三桂用过的那把解手刀,赫然在目,金柄依旧,刀光如雪,但却染着暗红的斑点。 “上面是震二奶奶的血。——” 一语未终,芹官浑身发抖;绣春急忙上前扶住,轻声喝道:“别哭出声来,惊动了太太!” 芹官使劲将嘴一闭,扶着桌角说道:“我不哭!秋月你说,震二奶奶有什么话?”说着,已是泪流满面了。 “她说:要你记着她的血,读书上进,别让她白死!” “会,会!”芹官再无别话;只是使劲揪着头发饮泣;秋月与绣春也陪着他淌眼泪,劝到快天亮时,方始劝得他睡下。 芹官哭湿了枕头,心里只想着震二奶奶的遗言,他不知道怎么样才能不让震二奶奶白死;但他知道,他这一辈子在任何作为时,都会想到这句话。 ——全文完——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