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红楼梦断3·五陵游》 第一章 大毛衣服在大太阳里晒过两天,拿藤拍子拍净了灰,在空屋子里晾得冷透,该收回樟木箱了;那知打开第一口空箱子,震二奶奶就发觉少了一样东西。 “那本册子呢?”她问锦儿。 “什么册子?” “还有什么册子,不就压箱底的那玩意儿吗?” “怎么?”锦儿一惊,“我还以为二奶奶收起来了呢!” 震二奶奶一听这话,也很着急。原来要找的是一册秘戏图——也不知谁行出来的说法,春册可以镇邪,箱子里有了它,“铁算盘”都算不走的;又说可以辟火,相传火神祝融氏是个老小姐,性子泼辣无比,但到底是未出嫁的闺女,一看到这“羞死人也么哥”的玩意,自然吓得退避三舍。因此,震二奶奶所置贵重物品的箱子里,都有此物。 “我那里收起了来?没有!你看看别的箱子。” 收皮货的樟木箱,一共四口;其余三口空箱中都有,“就少这么一本!”锦儿困惑地:“是到那里去了呢?没有人来过呀!” 深闺艳秘,流落在外;震二奶奶可以想像得到那些轻薄男子的口吻:“喏!曹家震二奶奶的东西;你们看她有多风流!” 转念到此,汗流遍体,“不行!”她说,“非找到不可;你去查一查!” 明知别的丫头、老妈绝不敢私拿,还是找了来问;果然,一个个斩钉截铁地否认。 “那么!”锦儿问道:“前天,晌午那一会儿,有谁来过?” 大家都凝神细想,你说一个,他说一个,算得出来的,一共有七个人来过。 “二奶奶!”锦儿回来,悄悄说道:“只怕是芹官拿的。” 震二奶奶如当顶轰了一个焦雷,“可了不得了!”她说:“这要让四老爷知道了,会把他打死!就是老太太瞧见了,也是一场风波。赶快,赶快找春雨!” 春雨今年十七,比芹官大五岁。进府那年才十三岁,已是大人的样子了;沉静、灵巧,懂得用眼色窥伺,曹老太太要看个唱本什么的,总是不等开口,她就把装眼镜的荷包找了来,有那妒忌的,背后说她会拍马屁,她笑笑不作声;若是夸奖她两句,必是惶恐不胜的样子。就这与人无忤,有功不伐的这份德性,为冷眼旁观的马夫人所看中了;跟震二奶奶商议,想跟曹老太太要春雨专门去照料芹官。 那是前年的事,芹官十岁。旗人家的子弟,十岁就得拉弓“压马”,预备“比棍”当差了;可是,芹官是曹老太太的“命根子”,留在上房里不放出去。每天上家塾是小厮在中门口等着接;放了学仍旧送到中门,丫头老妈捧凤凰似地送到老太太面前,由此就很少出中门了。 马夫人跟震二奶奶不止提过一次:“人一天一天大了,成天跟些小丫头混在一起;等知识一开,不知道会闹出什么笑话来。得有个靠得住的人能托付才好。” “难!”震二奶奶也总是这样回答:“咱们这位小爷,变着方儿淘气;靠得住的人老实,降不住他;降得住他的,又怕他心里不服,一吵一闹让老太太知道了,呕不完的气。必得有这么一个德性好耐性好,能管得住他,还能叫他服她的人才行。” 春雨恰好就是这么一个人。震二奶奶认为马夫人挑得不错;曹太夫人也欣然相许。马夫人还特为将春雨找了来,说了许多心腹话,笼络备至;还特为关照震二奶奶,从她的月例银子中,另提二两津贴,津贴春雨。 两年下来,成效大着,芹官除了不大爱念书以外,若说待人接物的规矩,可真是懂了不少,那都是春雨循循善诱之功。最使马夫人满意的是,照料芹官的起居,无微不至;每天上学,亲自送到中门,对小厮必有一番话交代;书包以外,另有一个衣包,燠寒温凉,该换该加的衣服,都在里面,再无受凉受热、饮食不慎而致病的情形发生过。 因为如此,芹官发育得极好;十二岁的孩子,看上去像十五六岁的少年。这一来,马夫人又有隐忧了! 震二奶奶也知道她的这个隐忧;为此,对那本春册是不是落在芹官手里,格外担心。等到将春雨找了来;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怔怔地望着春雨。 春雨却突然之间脸红了;红到耳朵根上。震二奶奶大为讶异;凝神静想了一回,恍然大悟!但也不足为奇,反正总有那么一遭;只不知是怎么上的手?想到这里,深感兴趣;不由得绽开了诡秘的笑容。 在异样的沉默中,春雨的头一直低到胸前;连她的心跳都清晰可闻。这就不但是羞,而且也在害怕。震二奶奶心想,像这样是问不出什么来的;就问出来了,以自己当家人的身分,不能不管,但一定难管,倒不如暂且莫问。 于是她说:“没事!你先回去吧!” 特为把她叫了来,却又没事,这不透着蹊跷?春雨明知她有话未说,却以心虚之故,不敢多说一句,答应一声:“是!”如释重负地踩着碎步,走得好急;锦儿发现她的影子,想留她说两句话,都没有能拦住她。 “怎么!是芹官拿的不是?” “锦儿,”震二奶奶答非所问地:“我看春雨是破了身子了!” 锦儿大吃一惊,“二奶奶从那里看出来的?”她说:“不会吧?” “一副作贼心虚的样子!”等震二奶奶将她的所见,细细说了以后;锦儿亦觉得深为可疑,可是,“是跟谁呢?”她问。 “还有谁?自然是芹官。” “芹官!”锦儿失声说道:“才十二岁啊!” “生得壮,发育得好,十二岁开智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老皇的第一个阿哥,就是十三岁生的。”震二奶奶又说:“你去一趟,详详细细打听明白了来告诉我。” 话当然宜从那本春册谈起;锦儿的想法是,这样的事,千万冒失不得,只有以话套话,步步为营地踩进去,那知她刚开得一句口,春雨就把她的话打断了。 “你还来问我!”她满脸胀得通红,恨恨地说,“都是你们主子奴才害人!这种东西也是混丢、混丢的!” 锦儿先是一楞,会过意来,随即笑了,“怎么啦?”她问:“怎么害人?害了你啦?” 春雨是话一出口,便知失言;不过她做事向来不悔,沉吟了一会,脸上的红晕渐渐褪去,平静地说:“你晚上来,我告诉你,只告诉你一个人。” “你放心!我不会随便跟人去说。不过,二奶奶那里,不能瞒她;其实也瞒不住。我跟你实说吧,二奶奶已经看出来了。” “我知道!”春雨低着头说:“二奶奶那双眼睛再毒不过。”她突然抬头又问:“喔,前天我听人说,你有喜信儿了;那可真是大喜事啊!” 原来锦儿已为曹震收了房——为了绣春,曹震跟他妻子大打饥荒。震二奶奶不管怎么说,肚子不争气,在提到“不孝有三”,理上总是亏了些;所以不能不让他“弄个人”。 想来想去,只有锦儿最合适;而锦儿不愿。震二奶奶下了好大的工夫,才将她说动。曹家的规矩,丫头收房,要生了子女才能改称姨娘;锦儿有了喜信,便意味着快有正式的身分了。所以春雨说是“大喜事”。 “没有的事!也不知是谁在嚼舌根?倒是你——。”锦儿本来想说:“倒是你,倘或芹官能跟老皇那样,十三岁生个儿子;那一来,老太太说不定会把你看得比震二奶奶还重。”想想这个玩笑开得太早了些,所以缩口不语。 到晚来浴罢纳凉,三更时分她才派一个小丫头去问春雨,此时去看她,是不是太早?春雨懂她的意思,叫小丫头带回来的话是:晚点去不要紧,或者就睡在那里好了。 这是打算着竟夕深谈。锦儿便跟震二奶奶回过一声,直到三更过后,才悄悄来到双芝仙馆——芹官所住的那座院落。 “睡了?”锦儿往里指了指,是指芹官。 “早睡了。来,这里坐。” 春雨在梧桐树下设两张藤榻,备了瓜果清茶,刚一坐定,小丫头便又送来点心,“你真把我当客人待了!”锦儿说道:“别张罗了!让她们睡去罢!” 春雨点点头,吩咐小丫头说:“这里没事了!叫杨妈也去睡;今晚上不用‘坐夜’,门闩上好了;锦姑娘今天睡在这里。” 把不应该在这个院子里的人都打发走了;原本面对月光的春雨,走过来坐在锦儿旁边。两人都是背光,谁也看不清楚谁的脸,说话就方便了。 “那天下午,从你们那里顺手牵羊偷了那缺德的玩意回来,一人躲在书房里偷看,我先还没有留意,后来看他脸上通红;只当他受了暑,摸他头上,可又不怎么烫。问他是怎么了,可又支支吾吾地说不上来。这一下,我可留了神了,半夜里醒过来,看前屋灯还亮着;我特为从屋子外面绕到窗口,伦偷儿往里一瞧。你知道他在干什么?” “干什么?”锦儿答说:“你别问我,只管你自己说好了。” “在画画呢!我就在窗外咳嗽一声,还没有说话,他就吓得赶紧藏那本册子。我知道有花样了;回进来跟他要那玩意。他不肯给!” “后来呢?”锦儿催问着:“你快说啊,他给了没有?” “给了。” “这时候你才知道,原来是这玩意?” “是呀!我一看吓坏了;问他是那里来的?他说从你们那里取来的。我心想,真好险!如果不是这会儿捉住,他明天带到塾里,这一流传出去,让四老爷知道了,那一场祸还小得了?只怕连震二奶奶都得落包涵。” 听这一说,锦儿也有不寒而栗之感,“真是!”她庆幸地说:“多亏得你。以后呢?” “以后——,”春雨停了一下说:“换了你不知道怎么样?我可是没有想到;所以一时竟楞住了!” “你说的什么?没头没脑地!什么事楞住了?”锦儿蓦然意会,“是不是来了个霸王硬上弓?” “那,他倒不敢。他,他要我跟他照方儿吃炒肉。” “那么,你干不干呢?” “我当然不干!又吓他,又哄他;最后他说了一句话;锦儿,换了你,恐怕也不能不依他。” “喔,他说了句什么?” “他说:你不肯,我找别人去。” 锦儿不作声。心想:芹官的那句话,大概除了“四老爷”以外,都不会觉得他过分。至多说一句:你才十二岁嘛!可是,“甘罗十二为丞相”,只要像大人了,自然能干大人的事。 “我们这位小爷,你知道的,说什么就是什么;这一找开了头,怎么得了?说不定还用不上他去找,自有人在招惹这位小爷——。” “那是谁?”锦儿抢着问了一句。 “你别问了,反正有人。当时,我主意是拿定了;不过,”春雨加重了语气说:“到底是女孩儿家一生就这么一回的事,即使不明不白地断送了,多少也总要值得;所以我跟他说:你依我两件事,我就依你:一是除了我再不准找别人;务必改了那个吃人嘴上胭脂的毛病。” 芹官这个毛病,由来已非一日;大概两三岁的时候,不知那个丫头逗着他玩,亲他的嘴,却说:“来!吃姐姐嘴上的胭脂。”由此成了惯例,要亲丫头的嘴,就说要吃人家嘴上的胭脂。锦儿也让他这样亲过,当时心里很不舒服,觉得无缘无故吃了亏。因而这时听得春雨的话,颇有深获我心之快。 “你也看出来了,他这个没出息的毛病,若是能改掉,真正功德无量。”锦儿很起劲地问:“他依了你没有呢?” “自然依了我。” “你也依了他?” 这是随嘴一句话,在春雨听来,便有明知故问的意味;停了一下方始开口:“你别笑我不识廉耻!我也是好好想过的,刚开智识的人,混在脂粉堆里,又有老太太在上头护着;你倒想,还不是尽着他的性子胡闹?不懂这件事便罢,一懂了谁能管得住他?只怕要不了一两年就会得童子痨。我是识得轻重,心想太太、震二奶奶,把老太太的命根子托给我;我能只顾自己的清高,不顾他心里是怎么在想?我也想到头了,横竖拿我的身子拘住他的心就是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样,我自己觉得很值得,很对得住太太跟震二奶奶。” 原来她还有这番深心,这番大道理!锦儿心想,谁要只当她是个十七岁的女孩子看,可真是大错特错了。 这样想着,不由得笑道:“你怎么懂得这么多啊?我比你大四岁,还不懂怎么拿自己的身子,拘住人家的心。” 一句无心的话,立刻使得春雨脸上发烧;原来她并非处子,早就为她的一个在海盐腔班子里唱小旦的表兄偷上手了。所以听得锦儿的话,以为意存讽刺;转念又想,自己的秘密连自己的亲娘都不知道,锦儿从何得知?于是定定心答道:“我也只是这么痴心妄想,到底还不知道拘得住拘不住他的心?” 这却也是锦儿关心的一件事,随即问道:“那么,你看呢?你自己总知道吧,他是真的一句,听你的话呢?还是假的依你?” “照眼前着,倒是说话算话。往后就难说了。” 锦儿点点头说:“本来,这件事也要打两方面来看,只要大家不招惹他,他一个人那里就胡闹得起来?” “正就是这话。”春雨停了一会说:“不过,这话,我可不能说。” “当然!当然!有人会说。”锦儿很满意地:“今晚上没有白来。你明儿还要起早,睡去吧!”说着,已站起身来。 “等等!”春雨一面说,一面已转身急步而去。 锦儿不知她要做什么,只能站在那里等候;不一会,只见春雨去而复回,将一个手巾包递到她手里。捏一捏是软软的一本书,心知便是那本春册。只是另外圆鼓鼓地一个小罐子,就猜不出是什么东西了。 “那本害人的玩意,请你带同去。还有一罐擦脸的东西,我也叫不上名儿来,那天我到老太太那里去,正好在开箱子,老太太顺手把这罐给了我了,说能保养皮肤,冬天用最好。” “我知道,”锦儿很高兴地:“那是西洋进贡来的膏子;贵重得很呢!你留着自己用吧。” “不!”春雨答说:“我也不能一个人用;一打开来,你舀一点、他舀一点,不用三天就光了。倒不如送给你,起码可以用一冬天。” “你这么说,我可就老实不客气了。多谢,多谢!” 锦儿笑嘻嘻地走了,愈觉得这一趟没有白来。 听完锦儿的话,震二奶奶沉吟着;拿枝象牙签剔牙,不断地龇牙吸气,好久都不作声。 锦儿知道,遇见这种样子,就是她有很要紧的事在盘算,也许得要好半天的工夫。不必扰乱她,管自己悄悄溜开。 “你别走!”震二奶奶说:“我有话跟你说。” 锦儿便站住脚,拿震二奶奶的茶去续上了开水;自己也捧了杯茶,在她身旁一张矮骨牌凳上坐了下来。 “春雨今年多大?” “不是十七吗?” “大五岁!”震二奶奶说:“略为嫌大了一点儿。” 明知她是拿春雨跟芹官的年龄作比;锦儿却故作不解地问:“二奶奶倒是说什么呀?” “春雨是个脚色!”震二奶奶说:“你以后在她面前说话要小心。” 锦儿心里一跳;“怎么啦?”她问:“我可不知道说什么话要小心?” “还不是咱们自己的事吗?”震二奶奶说;“她的心可比你又细又深;又会笼络,你别小看她了。”她忽又说道:“我这话你只放在肚子里。走!上太太屋里去。” 有两句话,是马夫人入耳如雷,再也忘不了的,这两句话,一则以惧:“要不了一两年就会得童子痨。”一则以喜;“拿我的身子拘住他的心就是。” “天可怜见!”马夫人噙着泪在笑,“有这么教人为难,怎么样也想不出好法子的事;就偏偏有这么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让咱们碰上了。真正是祖宗有德!” 将芹官关在中门以内不放出去,确是件教人为难的事。此中的利害得失,连曹老太太自己也知道,她曾跟曹俯说道:“我也不是不明白,男孩子应该到外面闯一闯,见一见世面,将来才有出息。不过我家不比别家,他爷爷就是这么一条根;这条根上又系着我跟他娘的两条命。万一闯出事来,我们祖孙三代都完了。我的日子不多;三年、五年,等我一伸腿去了,由着他去闯,反正我是眼不见为净了。眼前,可不能让我成天把颗心悬着,我得看着他,日子才过得下去。如果天倒不收我这个老废物,居然三、五年还不死,到了该他进京当差的年岁,圣命难违,我自然也只好死心塌地。” 这话是前年四月里,芹官过十岁生日时所说的。包衣子弟十六岁进京到内务府当差;曹老太太的意思,已经很明白,要留芹官到那时候,才能从中门之内放出来。反正只有六年的工夫,不必跟她去争。可是这六年正当发育,“女大十八变”就在这时候,男孩子开智识成人,也在这时候。如何得能把这六年工夫,平平稳稳度过去,不出麻烦,是马夫人一直想不出好办法的一大隐忧。 如今,这个隐忧少说也解消了一半,所以内心激动不已。“人心都是肉做的,”她说:“人家是这样子掏心掏肝待人,咱们也不能不格外看待。而况,往后还要她多费心思在芹官身上;说句老实话,也宜乎想个法子,笼络笼络。” “太太说得是!”震二奶奶很谨慎地问:“可不知道太太心里有了打算没有?” “我在想,”马夫人徐徐说道:“人家到底也是黄花闺女,能这样说是拿她自己的身子,拘住芹官的心,自然也是有贪图的;索性就把名分给了她,好教她死心塌地。你看呢?凤英!” 马夫人对震二奶奶是两个称呼,当着亲族下人面前用“官称”;私底下只当在娘家唤内侄女。用到这个称呼,就意味着是关起门来说话,无事不可谈了。 “太太见得是!春雨确是有这个贪图;其实也不算过分。不过,如今到底还不到挑明的时候;倘说十二岁就有个人在房里,且不说四叔那里通不过,传出去也不好听。” “这倒也是!”马夫人问:“那么,你看?” “反正只要让她明白,她的好处,做主子的知道,将来也一定不埋没她的功劳。”震二奶奶又说,“太太不妨把她找了来,话说得活动些;能让心里有这么一个想法:照料芹官能用十分心,就有十分的好处;一切全看她自己。她自然就会巴结。” “嗯,嗯!”马夫人深深点头,“我想,总得另外再赏她一点儿什么?” “已经在月例银子里,添了她二两了!是太太津贴她的,旁人也不好说话;不然,我就为难了。” 马夫人的意思,本想将春雨的月例银子,照已收房未生子女的丫头之例,如锦儿那样,提升到每月八两;此刻听震二奶奶的话风,此一办法如果提出来,必不以为然,因而改了主意说:“那么,在我的那一分里面,再提二两吧!” “太太恤下,又不是动公中的银子,我本来不应该说什么,”震二奶奶笑道,“太太散漫惯了,也常闹亏空;再说,太太屋里的人多,对春雨两次三番地加,也怕旁人背后抱怨——。”她沉吟了一下又说:“这样吧!我来提二两银子津贴春雨。” “不必!我闹亏空,也不在乎这二两银子。不过怕旁人当我偏心,倒也不可不防;钱还是我出,你出个名儿好了。” 震二奶奶原也想借此笼络春雨;如今居其名而不必有其实,更为得计。便即答说:“是!我来跟她说。” “凤英,”马夫人问道:“是什么人在勾引芹官?” “是春雨这么在说;我问锦儿,锦儿也不知道。慢慢留意就看出来了。” “一定得要找出来!”马夫人对此事看得很重要,“锦儿的话说得很透彻,只要大家不招惹他,他一个人那里胡闹得起来。如今有春雨在内里拘住他;再告诉丫头们,不准再迁就他那个吃胭脂的毛病,两下一凑合,把他逼到读书写字的那条正路上去,有多好!” “是。”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说,“别的都没有什么,老太太屋里的人,可得太太去说;只跟秋月一个人提好了。” “对!”马夫人又说,“凤英,你看这件事要不要告诉老太太?” “不要!”震二奶奶是怕曹老太太得知此事,直接干预,那就无法“拿”得住春雨;所以很坚决地说:“连秋月面前都不必提。” “那就不提,”马夫人突然想起,“喔,你知道不知道,今儿有人来替秋月说媒?” “没有啊!”震二奶奶仿佛深感兴趣地,“多早晚的事?” 其实,她早知道是这天上午的事;来说媒的人,也根本就是她间接策动的。秋月今年三十二岁;十年前便已矢志不嫁,愿伺候曹老太太一辈子;劝过她多少次,她执词不移。就这样虚度了大好青春;曹老太太自然感动,少不得另眼相看的。 因此,曹家内里掌权的人,除了震二奶奶就得数秋月。她说的话,就是曹老太太要说的话;犹之乎“口衔天宪”,谁都得敬重三分。秋月倒也并不弄权,即或自作主张,拿个主意,也都在分寸上。曹老太太信任极专,自不待言;里里外外亦都很服她。震二奶奶跟她一直相处得很好;但这两年却不断在算计,怎么样能把秋月掌管着的那一大串钥匙弄了过来? 那一大串钥匙是曹老太太交付给秋月的。曹家并未分家,当初只有曹颙一个亲生儿子,别无同胞兄弟,根本不须分家。及至曹俯过继,也只是承袭了织造的职位,外帐房由曹震在管;中门以内由震二奶奶当家;但他们夫妇俩所能管的钱,也只有织造衙门拨过来的盈余,与房地田租等等不动产的收入。曹寅一生的积聚、藏书当然由曹俯接管;古董字画在曹寅下世补亏空时,已变卖得差不多,但现银珠宝都在曹老太太手里;实际上是在秋月手里。 这些现银珠宝,共值几何?曹老太太没有说过,旁人也不敢问;据震二奶奶的估计,总值不下五十万银子之多。有一年曹老太太倒说过,她手里的“那点东西”,除了提一份专为芹官将来“办喜事”之用以外,余下分作四分,马夫人、曹俯、曹震各得一分;余下一份,散给多年世仆,及有往来几家的穷亲戚。可是这就不知那年才得到手了。 震二奶奶起这个心思,也不过是这两三年的事。从先皇驾崩,曹家的差使就不如以前好当了,收支帐目,内务府及户部都查得很紧,不能像从前那样可以开花帐;但一切进贡及应酬的花费却不能少,这些情形又不能跟曹老太太说,怕她着急;至于跟曹俯说了也没有用,倒不如不说。只有东拉西扯,把个场面照原样子绷着。就这四年工夫,又亏了约十万银子下去;连以前的亏空,二十万出头了。 “这么下去,怎么得了,放着老太太箱子里白花花的银子都变黑了,不拿出来救救急,倒吃人家的重利。那是什么算盘?” 像这样的话,曹震不知说过多少次了!震二奶奶先不理他;慢慢地心思也活动了。夫妇俩枕上灯下,密密地计议过好几次;唯有使一条调虎离山之计,才能将秋月所掌的那串钥匙弄过来。 所谓“调虎离山”亦只有一法,将秋月嫁了出去。曹震认为秋月矢志不嫁,是自知身分,如果不是为人作妾,无非配个有出息的“家生子”;倘或一定要摆脱“奴才”这两个字,充其量嫁个小商人。她的眼孔大,不会放在眼里,所以索性认命不嫁,是不能嫁,却非不愿嫁。 要怎样的人才愿嫁呢?曹震夫妇琢磨过不止一遍了,第一,必得是一夫一妻;其次大小要是个官太太;最后要长得一表人才,年纪还不能太大,最好只比秋月大个三、四岁,至多不能超过四十。 这样一个人倒也不难找;但找到了,人家不一定愿意娶婢作夫人。所以蹉跎至今,总算有志竟成,让曹震找到了一个。 此人姓刘,单名一个钧字;今年三十八岁。家境清寒,而眼界甚高,蓬门碧玉,难邀他一顾,所以至今孑然一身,最近发了笔小小的横财;有个堂房叔叔,身死无子,遗产归族人按亲疏远近派分,刘钧拈阄拈了一块好田,时价值两百多两银子。 于是有人劝他,不如将这块田变价,娶个小家碧玉为妻;做个什么小本经营的买卖,也是成家立业之道。刘钧对“成家立业”四个字倒是听进去了,但立业不愿做小买卖;成家不愿娶小家碧玉,他自有他的盘算。 其时年羹尧、岳钟琪刚平了青海;西北兴办屯田,愿意运米若干石到那里,就可以捐到一个官,当然,官儿大小要看运米多寡。刘钧卖去了那方田,量力而为,捐了个县丞;而且自愿往边远省分效力,已由吏部分发四川候补。余下一百多两银子,想娶个大家婢女做妻子。他的想法是,官宦人家的丫头,见过世面,知道礼节,站出来像个“官太太”;反正带到他省,谁也不知道他们夫妇的出身,婢作夫人,亦复何碍。 为此,刘钧托了个常在震二奶奶那里走动的法藏庵当家法明师太,来探口气。这一下倒正是找对了门路;震二奶奶细问了刘钧的情形,而且关照法明安排机会,悄悄去相遇刘钧;看他文质彬彬,言语大方,是颇有出息的样子,觉得此事大可一谈。 于是她跟法明说,最相当的莫如秋月,不过她是曹老太太面前得力的人,不便出面去说。最好拜托后街上的“本家三太太”来作媒;她一定在暗中促成好事。只是千万不能说破她也知道这件事,否则,事必不成。法明素知震二奶奶手腕高明;她这样说,总有道理在内,只听她的就是。 这天上午就是本家三太太来过了。她跟曹老太太算是妯娌;三十年前随夫从老家来投奔曹寅,不久夫死,抚孤守节,直到如今。曹家三世宦游南京,来投靠的穷本家、穷亲戚很不少,平时争宠干求,常有是非;唯独这个三太太,从不道人长短,也很少来为人讨个差使、说个人情。所以她虽比曹老太太小到十岁之多,却深受敬重,常常邀来斗牌闲话,盘桓整日。震二奶奶认为由她来为秋月作媒,曹老太太先就会有一个想法:这可不是个媒婆,光长了一张能把死的说活了来的嘴;她的话是靠得住的。那一来,就有三分之望了。 “是三太太来作的媒。”马夫人告诉震二奶奶说:“姓刘,四十岁不到,是个县丞,打算办了喜事,到四川去上任。据说家道不怎么好,不过,很肯上进。” “肯上进就行!县丞往上爬一爬,就是县大老爷;秋月一嫁过去,就是现成的官太太。这是好事啊!老太太怎么说?” “老太太说要问秋月本人。” “问了没有呢?” “还没有!老太太告诉三太太,这件事好倒好,急不得;要慢慢儿来。” “可是,”震二奶奶说:“人家不是等着要到四川上任吗?” “那可是叫没法子了。如果不是指明要秋月,事情就好办了。譬如你那里的如意,人也很稳重的;如果姓刘的真的有出息,秋月又不肯,把如意嫁了他,不也很好?” 震二奶奶心生警惕,此事不能操之过急,急则生变,倘或到得头来,秋月依然,把自己得力的一柄如意弄得脱了手,岂非做了件偷鸡不着蚀把米的傻事? 一半是放不下芹官的心;一半是心里的一个疙瘩,难以消除,不免冲动;马夫人到底沉不住气,稍稍将春雨唤来,除了给了她所希望得到的东西以外,额外又添了马夫人自己的一片真心。 “说真个的,把芹官关在里面不放出去,是我心里的一块病,为了老太太,明知道极不妥当,可是不能说。难得你有见识,而且肯把什么都给芹官;人心都是肉做的,我怎么能不给你一句切切实实的话。春雨,”马夫人想了一下说:“从今天起,我把芹官的这一辈子都托付给你了。” 这句话是春雨所承望不到的,又惊又喜,心还有点乱;强自定下神来,想了一下说:“也没有什么是我的!就算身子是爹娘给的;可是我爹也使了府里赏的身价银子了——。” “你别这么说!”马夫人急急打断她的话,“你的那张‘纸’,过一天我让震二奶奶找出来,交给你自己收着。”她将自己手上的一个祖母绿的戒指卸了下来,拉起春雨的手,待要给她载上。 “谢谢太太!”春雨就势跪在马夫人面前,“如今还不敢领太太的赏;就领了太太的赏也不敢戴。” “一时不戴倒不要紧!”马夫人说:“东西还是给了你。这不算,过一天我理箱子,再好好儿找几样东西给你。” 春雨正要答话,发现帘外有人;她的眼力锐利,只看身影,便知是马夫人的丫头楚珍,急忙闪开几步;楚珍好强善妒,她怕跟马夫人形迹太亲,楚珍会不高兴,特意躲远些。 果然,湘竹帘一折,是娇小却丰满的楚珍,骤看仿佛十三、四,其实比春雨还大两个月。她的皮肤白,一出汗更白;漆黑的一双眼睛,进屋便先向春雨瞟了过来。 “震二奶奶派人来催了。”春雨知道是来催马夫人到萱荣堂——曹老太太颐养之处去侍膳;当即问道:“太太还有什么吩咐?” “我——,”马夫人沉吟了一下说:“等我想起来再跟你说。” “是!”春雨退后两步;看马夫人再无别话,方向楚珍笑一笑,作为招呼;然后稍稍转身而去。 回双芝仙馆有条捷径,是穿过震二奶奶的院落;一进无花门就遇见锦儿,“怎么?”她问:“你看家?” “也不知怎么回事?老太太叫人来,指明了要如意跟了去。我乐得躲懒。”锦儿又说:“我蒸了块糟鲥鱼:你陪我一起吃,好不好?” 春雨忽然想到,马夫人所说的那些话,应该告诉震二奶奶,才显得当她是“当家人”,事事不瞒她。震二奶奶不在,跟锦儿说也一样。 “你不留我,我也要在你这里吃。我有话告诉你。” “好啊!”锦儿很高兴地说:“难得安闲自在吃一顿饭,有你陪我,可就更美了。” “不过,我得先回去一趟——。” “何必?这么热的天。有事我叫人替你去办。”锦儿接着便喊:“小莲,小莲!” 等小莲来了,春雨好言好语地说:“妹妹,劳你驾,到我那里去一趟,你说给玉燕,回头别忘了到中门去关照,派人到安将军府去接芹官;野百合趁早剥出来,炖好了煨上。” “一共两件事。”锦儿问一句:“记住了没有?” “这么两件事还记不住?” “好!我再让你记一件。”春雨接口说道,“你告诉玉燕,竹子橱里有两盒蜜饯,一盒开了的,让她分给大家吃掉,省得招蚂蚁;一盒交给你带回来。” 小莲答应着去了。锦儿便让春雨先到她卧房里洗脸;一进房门,就看到壁上悬着一支皮马鞭,不由得问起曹震。 “震二爷到杭州去了不少日子了吧?怎么还不回来?” “早得很呢!”锦儿放低了声音说:“公事上头捅了个大漏子,怕要出麻烦。” 春雨一惊,也将声音压低了问道:“怎么回事?” “这件事是瞒着老太太的,你可别说出去!” “当然!我又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 于是锦儿告诉春雨说,这年春天,皇帝发觉新制的绸子内衣,比往时来得粗糙,交内务府查奏。结果发现,粗糙是因为掺用了生丝的缘故;而且每匹绸子亦不足规定的分两。 这一来便要彻底检查了。将江宁、苏州、杭州三处织造,自雍正元年起交到缎库中的绸缎,一匹一匹看、一匹一匹秤;三处织造都难逃偷工减料的责任。 “查出来上用缎卅八匹;预备皇上赏人的官缎卅匹,都嫌粗糙轻薄。不过比起苏州来,还算好的;苏州光是上用缎要剔出去的,就有一百多匹。” “苏州织造有皇上这座靠山,不要紧;咱们这里——,”春雨忧形于色地,“可得趁早想法子。” “你也别说有靠山,苏州织造早就革职了。” “怎么?”春雨大惑不解,“不说他是皇上的连襟吗?” “不错!是皇上的连襟,可也是年大将军的妹夫。年大将军那么惨的下场,他的妹夫也就好不到那里去了。” “真是!”春雨无端一阵怅惘,又定定神问:“咱们这里呢?责罚下来没有?” “责罚得倒还不算重,四老爷罚俸一年;不好的缎子照赔,这都是小事。四老爷说:以后再不能出这种乱子了!第一丝要好,买丝就不能马虎;要震二爷到杭州,亲自在那儿监督收新丝。前天写信回来说,今年的丝不好;稍为好一点儿的,都叫人先买走了,岂不是麻烦?” “我看不见得。”春雨不以为然,“只要肯出价,就让人买走了,也可以买回来。” 锦儿晓得这话,条地抬眼;征征地望着春雨,仿佛突然上了一件心事似地。春雨不免诧异,正要发问,只听窗外小莲在喊:“春雨姊姊,话都交代了,蜜饯也带来了。” “喔!你真能干。”春雨将她递过来的蜜饯又推了回去:“这玩意送给你吃。” 小莲不作声,望着锦儿;要她允许才敢收下。锦儿自然点头,“大家分着吃!”她转脸对春雨说:“你真会做人!你也真肯用心!” 春雨脸一红,“我可不是存心买好儿。”她说,“藏着什么算计人的心思。” “不是,不是!你错会了我的意思。”锦儿低声说道:“你刚才那句话提醒了我。我们那位二爷必是在闹鬼;什么好丝买不到?趁此又在里面开花帐;落下钱来狂嫖烂赌。” “不会吧!” “一定是。”锦儿愤愤地,“回头我可得提醒二奶奶。” “姊姊,姊姊!”春雨急忙拉着她的手说:“可千万不能说是我说的。” “我怎么会卖原告?再说,也不是你这么说;不过是由你一句话中悟出来的道理而已。”锦儿站起身来,“去吧!吃饭去。” “慢一点儿!我先给你看样东西!” 马夫人的那个祖母绿的戒指,是连曹老太太都夸赞过的!锦儿自然入眼即知,大为惊异;马夫人竟以这样珍贵的饰物相赐,是件非常令人难信的事。 因此,她这样问说:“这是怎么回事?” “太太赏我的。当时要给我戴上;那有多招摇!不过,我虽藏着不戴,可也不能不来告诉震二奶奶。” 锦儿想了一下问说:“太太还说了些什么?” “话很多——。” “那就是,一面吃,一面说给我听。” 饭桌摆在通风的穿堂中,五菜一汤,除了一碟糟鲥鱼以外,其余的是小厨房的例菜,炒豆苗、虾子拌笋尖、小炒肉丝、鮝鸡;一大碗火腿冬瓜汤。 “这是你主子的菜?” “是我的。” “怪道!我们那儿老是笋煮白鮝汤;笋老得吃不动。原来笋尖儿全在你这里。”春雨又说:“你这饭菜可不能让桂珍瞧见;不然可就有得跟胡妈打饥荒了。” “你道是天天这个样儿吗?有个缘故在里头。” 原来胡妈管小厨房,只供应曹老太太、马夫人、震二奶奶、芹官等四处的饭食;每处主仆各一桌。这几天说是物价涨了,胡妈正在活动锦儿,替她在震二奶奶面前说话,要加每天例规的菜钱,所以例菜格外精致。 “这班人,没有个够!”锦儿又说,“她来托我,我乐得把她悬在那里,先吃她几顿好的再说。喔,胡妈还送了我一坛子人参、红花、当归泡的酒;咱们打开来尝尝。” 等小莲把个红布封口的白磁坛抱了来;锦儿舀出一小壶来,与春雨对酌。小莲打横吃饭;饭罢下桌,春雨才能谈她去见马夫人的经过。 “知道不知道这个戒指的贵重?” “自然知道。老太太都夸过,说绿得这么透的翡翠,她只见过两个,除了太太这一个;再就是在那位老妃手上见过。” “东西本身贵重,自不必说;我说的贵重,只怕你还不知道。太太说过,她这个戒指,将来是要传给儿媳妇的。” 一听这话,春雨猛然心跳;不过,马上就恢复平静了,“那也不过太太随口一句话而已。”她说,“她还能,还能——。” “自然不能把你当媳妇。”锦儿率直地说:“不过,意思也够重了。反正,你这个‘芹二姨奶奶’是当定了。” 春雨脸一红,借酒盖着脸说:“我比他大着五岁呢!” “那怕什么!来,我敬你点酒。” 春雨却不肯举杯,“这是干什么?”她说,“你得先说个原故,我再喝。” “你先喝了我再说。如果你觉得我道理不通,一杯罚三杯!” 春雨便干了酒,照一照杯,舀一匙汤喝了,抬眼望着锦儿。 “我这杯酒是祝你早生贵子!你要是能替老太太添个重孙子……。” “算了,算了!”春雨大声打断:“罚酒!” “怎么,我道理不通?”锦儿笑道,“要不要让小莲来评评理?” “你算是拿住我了!”春雨觉得委屈;但想到那枚戒指,立即心平气和,不由得把锦儿的话想起来。 如果真有了喜,会发生些什么事?春雨想到的第一个念头是,那会成为轰动曹家亲友的一个大笑话!十二岁的芹官,自己还是个孩子;居然已经生子。 于是第二个念头又转:那时或许有人会说:只怕不是芹官生的吧? 第一个念头,已自觉难堪;转到第二个念头,更是惶恐不安。“不行,”她不自觉地说,“那一来可就糟了!” “怎么会?”锦儿诧异地问。 “怎么不会?” 春雨挪个位子,靠近锦儿,用极低的声音将她的感想说了出来。锦儿心想不错;到底是自己切身有关的事,想得深了,便跟旁人的看法不同。 “好在还早!不过,如果真的有了,那也是没法子的事!你总也不能像绣春那样。” 这倒是提醒了春雨。不过她的思虑周密,心想要早早想个避孕的法子,这还不能请教锦儿;因为即令锦儿同情,也绝不敢胡出主意,说不定反倒防着她了。常听人说,凉药服多了,不易受孕。不妨设法弄一副凉药来服。 芹官回来时,已是日色偏西;春雨到中门口亲自接回。他一路嚷热,在夹弄中就要脱马褂;春雨一面哄,一面让小丫头跟在他后头打扇。到得双芝仙斋,才让他卸去玄色亮纱马褂,宝蓝宁绸大衫与杭纺小褂子,绞两把热手巾,一把送到他手里,自己擦脸;一把用来替他抹身擦背。 然后为他换上一件短袖葫芦领的对襟绸褂子,让他坐在廊上喝茶;同时问道:“是先开西瓜呢?还是先吃点心?今天是红枣煨的野百合;冰镇了一会儿了。” “冰镇的还不解热。干脆你拿两块冰来,让我咬着吃。” “不!刚打大太阳下面回来,不能吃冰;一冰一热,激出病来,不又让老太太担心?你忍一忍,心静自然凉;我替你扇着!” 却不过春雨的软语柔情,芹官点点头说:“也罢!喝百合汤、吃西瓜。” 于是春雨一面照料饮食;一面跟他说话,这天是安将军的独子十六岁生日,虽是成年的年龄,毕竟也是小生日,只约了亲友至好家的子弟吃个便饭。芹官是其中之一;曹老太太本来还怕天时炎热,怕他受暑不肯放出去,是曹俯说了句:“安将军的交情,辞谢了不好。”方始准他应约。 正娓娓谈着,只见小莲急急走来,老远地就开口了:“四老爷在问,回来了没有?快去一趟吧!” 一听这话,春雨就懊悔;她是早就想到了,既然这天赴安家之约,是“四老爷”作的主,那么一回来就该先去打个照面,才合道理。当时一半心疼芹官,想让他先息一息;一半也是因为他热得满脸发红,一身是汗,显得有点狼狈的样子,不如先容他休息一会,然后从从容容换上衣服,先到鹊玉轩到一到,接着上萱荣堂去陪老太太吃饭,岂非顺理成章的事。 谁知“四老爷”竟会先来催问,倒已显得失礼;得要上紧才是。但芹官的脸色却又使她不敢催得太急——每一听到“四老爷找”这句话,芹官便有莫来由的怯意,只觉得从里到外,一身都不自在。春雨只有软语哄他:“今天是四老爷让你去的;一定不会说什么。你别乱说话就是。” “四叔如果问我喝了酒没有,我怎么说?”芹官摸着脸问:“我说没有;脸上红是教太阳晒的?” 春雨想了一下,断然决然地说:“不!你说喝了一杯。是寿酒嘛!” “不错,不错,”芹官的脸色好些了,“本是给人拜生去的;不能不喝生日酒。” “对了!你有什么说什么,包管没事。”春雨一面替他披上大衫;一面喊道:“小莲,你来扣纽子;我把芹官的头发梳两下。” 两个人连芹官自己,拿手巾、取扇子、系荷包,一阵忙乱,芹官脸上又见了汗;他边走边擦脸,口中说道:“让小莲在中门等着,如果我老不进来——。” “知道了,知道了!你去吧!”春雨抢着说,“我在中门等你,时候久了,我自会传老太太的话,把你弄回来。” 一进鹊玉轩,只见曹俯跟清客张先生在围棋;两个人聚精会神地都注视着棋局。曹俯手拈一枚“滇子”,一翻一拍,敲得“啪哒、啪哒”地响。芹官不敢惊动,小厮要言语,他摇摇头示意噤声;在进屋之处静静站着。 “这个劫,”曹俯落子了,“不能不应吧!” “得失参半,倒要好好想一想。”张先生一抬头发现芹官,脱口说道:“啊!世兄来了!” 这时芹官方始上前,等曹俯转过脸来,随即蹲身请了个安。99lib?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家一会儿;先在屋子里换衣服。” “喔!”曹俯的视线又落在棋盘上了。 张先生心里明白,曹俯要等这盘棋下完,才会向侄子问话。应该知趣;别让芹官“罚站”。 于是,他装模作样地在棋局上通盘检查;嘴里念念有词地似乎在计算够不够一百八十一子;然后慨然说道:“算了!不能不服输,就这个劫打赢了;还要‘收官’一子都不吃亏,也还要差到十个‘空’,重摆一盘。” 曹俯哈哈一九九藏书笑,投子而起;但看到芹官笑容立即收敛,“今天有些什么人?”他问。 “除了主人以外,有——”芹官报了名单,“一共两桌。” “干些什么呢?” “清谈、下棋、打牌。喔——”芹官急忙补一句:“打诗牌。” “你呢?”曹俯问说,“你必是一角!书不好好念,就对这些玩意儿起劲。” 芹官不即回答;略停一下,方始答说:“人多了,我没有上桌。我给乌都统的老二写了一幅字。” “你听听,”曹俯回头对张先生说:“文章还没有完篇,附庸风雅的花样都会了。” “这是好事!”张先生很快地答说:“博弈犹贤,写字总比下棋也还要正经一点儿。” 曹俯想想也是,便又问道:“你给他写的什么?” “写了一首朱竹垞的‘解佩令’。” “是那一首?朱竹垞的‘解佩令’很多,知道你是那一首?” “是这一首。”芹官念道:“‘十年磨剑,五陵结客,把平生涕泪都飘尽——。’” 口中在念,眼中在看;看到曹俯脸色不怡,他的声音也慢了下来,终于无声。 “哼!”曹俯冷笑道:“你怎么不往下念了?一天到晚正经书不念,就弄这些轻薄浮词!你知道什么叫‘十年磨剑,五陵结客’?你待造反不是?唉——!”说着又长叹一声,摇头不语,竟有些泫然欲涕的光景。 这一下不但将芹官吓得脊梁骨上发冷;连张先生也吃了一惊,不知他何以有此神情? “你走吧!”曹俯转脸挥手,“见老太太去。” 芹官如逢大赦,垂手答应一声:“是!”慢慢地往后退,快到房门口才转身踏出门槛,一溜烟似地往里直奔。 “张兄,家门如此!你看如何是好?”曹俯说道,“我自父兄相继下世,自知菲材,终无大用;一心寄望在此子身上,唯有把他教养成人,重振家声,才能报答先父视我如出的深恩。不想此子是这等不99lib?成材!此刻已看出来,他的福泽有限。‘十年磨剑,五陵结客’,把家败完了,就该是飘不尽的涕泪了!” 原来是这样一种想头,张先生笑道:“我公也未免想得太远了!世兄头角峥嵘、健壮茁实,将来是必成大器的。至于喜爱丽词艳句,那个肯读书的少年不是如此?何足为病!” 正谈到这里,有个小厮走来,向曹俯轻声说道:“回四老爷的话,安将军派了人来,说有话要跟老爷当面回。” “喔?”曹俯问道:“是什么人?” “是安将军的听差。” 那还好。有时安将军派人来谈公事,派的是有职衔的武官,那就得看官阶大小,穿公服,或者至少得加一件马褂,才能接见;既是听差,无须更衣了。 “让他进来。” 带进来的人,曹俯知道,是安将军贴身的跟班桂升;等他行了礼,曹俯很客气地说道:“管家少礼!安将军有什么话,请说吧!” “将军刚才接到京里一封信,提到平郡王的事;着我来请曹四爷到府里当面谈。” 一听这话,曹俯惊疑不定;但也不便摆在脸上,当即答说:“好!请管家先回去上覆将军,说我马上就去。”接着便喊:“曹泰!” “在!”颇得曹俯信任的老仆曹泰高声答应着,从廊上走了进来。 “你带着桂管家去,好好款待。” 所谓“好好款待”,便是拿最大的赏封,八两银子;曹俯为人忠厚谦和,最不喜摆官派,所以用这句话作为赏银八两的隐语。 一会儿“好好款待”完毕,曹泰回到鹊玉轩来伺候;曹俯正在换公服。这样大热天冠带整齐地出门拜客,是一件苦事;加以心中嘀咕不安,所以愁眉苦脸地,显得非常不自在。 “提轿!”他对曹泰说,“你别跟去了。” “是!轿子已经预备了。”曹泰问说,“回头老太太如果要问,怎么说?” 曹俯想了一下答说:“先别跟老太太说去看安将军;只说我去送一位进京的客人好了。” 第二章 到得将军府,请到花厅中坐;桂升说道:“将军交代,请曹四老爷先换衣服吧!” 这是安将军的礼遇;曹俯也知必然如此,道声谢,唤小厮进来,打开衣包,换上白夏布长衫;玄色亮纱马褂,科头无帽。就这样又已累出来一身汗;心里恨不能芹官早早长大成人,接了他的这个世袭差使,好让他饮酒吟诗,享几天清福。 这时听得一声咳嗽,听差打开竹帘;安将军捧着个水烟袋,从腰门中出来,一见面便说:“曹四哥,穿马褂干什么?” 曹俯不及答说,先蹲身请了个安;等他站起来,桂升已伸手作势,要帮他卸脱马褂。 旗人的礼数,繁文褥节,颇费周旋;曹俯苦于拘束,却不能不耐性忍受。等坐定下来,安将军闲闲问道:“最近跟平郡王府有没有信札往来?” “还是上个月初,接到王府福晋给家母一封贺节的信,只是些叙家常的话。” “喔!提到郡王府没有?” “说他近来颇为萧闲。”曹俯问道:“是不是将军这里,得了平郡王什么消息?” “刚接到一封信,事情还不知怎么样?你先看一看。” 安将军请曹俯来,就为的要给他看这封信;信是内务府一个名叫丰升的司官写来的。他跟安将军隶属于镶红旗,而镶红旗从成军以来,就归平郡王统辖,称为“旗主”;安将军就因为他的“旗主”平郡王讷尔苏是曹家的女婿,所以对曹俯另眼相看。两家有什么关于平郡王的任何消息,向来亦都是互相通知的。 这一次的消息,非常突兀,亦非常可惊可忧!丰升的信上说,皇帝最近召见平郡王讷尔苏,垂询几近一个时辰之久;殿庭深邃,语不可闻;只看到平郡王出殿时,面无人色,汗水透到袍褂上。日来盛传平郡王即将削爵;是否尚有其他严谴,不得而知。 看完这封信,曹俯亦是汗流浃背,方寸之间,惶惑无主;将信递回安将军时,竟无一句话说。 “这封信是二十天前写的;可是半个月前的‘宫门抄’都到了,并无平郡王削爵的上谕。”安将军说:“看起来,事情已经过去了。” “是!”曹俯不假思索地答说:“但愿如此。” “这个消息来得很怪。曹四哥,不知道你有什么看法?” 这是想探索平郡王讷尔苏所以获罪的原因;安将军的想法是,他们是至亲,而且常有书札往还,对平郡王的情形,一定比他了解得多。可是他失望了;曹俯所能想到的原因,是安将军早就知道了的。 “只怕还是当初不肯将恂郡王在西边的情形,详细上奏的缘故。” “那是早就过去的事了。”安将军说:“当初,平郡王就是为此才调回京的。古人说是‘不贰过’,总不至于旧事重提,又责备他吧?” “那,那可就费猜疑了。” 安将军点点头,不作声;“噗噜噜,噗噜噜”地抽了好一会水烟,突然抬头问道:“平郡世子,常有信来吧?” 这是指平郡王的长子福彭,也就是曹老太太嫡亲的外孙;“他只是给他母亲代笔,写信给家母的时候,附笔提一句问好的话。”曹俯答说:“从未单独来过信。” “那么,福晋的家信中,可提到过世子跟四阿哥交好的话?” “这是听王府里的来人这么说;信上可从没有提过。” “嗯,嗯!”安将军用安慰的语气说:“曹四哥不必担心,我想,平郡王即使出事,至多也不过他本人削爵;爵位总在的。” 这意思是说,平郡王是开国以来,世袭罔替的八个“铁帽子王”之一;平郡王讷尔苏获罪,只能夺他本人的名号、俸禄,平郡王这个爵位,无法取消,须归世子福彭承袭。 将安将军话中的本意想了一遍,曹俯忽有领悟,平郡王讷尔苏既是镶红旗的旗主,皇帝要指挥镶红旗,必须透过讷尔苏;或者讷尔苏有什么不同的意见,使得皇帝的命令打了折扣。如果夺他的爵,由世子福彭来承袭,利用四阿哥与福彭交好的关系,岂不是就把镶红旗完全抓在手里了? 由此看来,如说要削讷尔苏的爵,自然是“莫须有”的罪名。曹俯认为自己的想法不错;但却不便告诉安将军。 回到鹊玉轩,曹俯第一件事是找曹泰,问清楚曹老太太并不知道他曾应安将军之约,心里稍为轻松了些。因为如果曹老太太知道此事,即令不问,而照旧家的规矩,出了门回来,必得到父母面前去打个照面,表示安然到家,免得老人悬念。这一打照面,曹老太太倘或问起跟安将军谈些什么?话很难答;此刻就不妨索性瞒到底了。 不过,平郡王削爵,是一件可能关乎合家祸福的大事,他也不能把这个消息只藏在自己肚子里;再说,消息迟早也瞒不住,等“宫门抄”一到,亲友皆知,少不得也会传到萱荣堂,那时如何对答,倒要预为之计。 他所能商量公事家务的,只有两个人,正就是曹震夫妇。曹震未归,便只有一个震二奶奶了。 “跟中门上说,得便告诉震二奶奶,等伺候老太太完了,到邹姨娘那里来一趟。” 曹俯元配早逝,伉俪情深,不肯续弦:不过有两个姨太太,一个姓季,一个就是邹姨娘。姓季的姨娘颇具风姿,而且也生了子,比芹官只小五个月:藏书网但曹俯比较看重的,却是邹姨娘;如果要跟震二奶奶谈事,不是在鹊玉轩,就是在邹姨娘院子里,因为他比震二奶奶大得有限;而且生性拘谨,觉得只有在这两个地方见面,才能避嫌。 即使如此,亦绝少在晚间邀晤;因此,震二奶奶听锦儿来传了话以后,随即问说:“说了辰光没有?是明儿早晨,还是今晚上。” “我问了。中门上也不知道;只说刚让曹泰来传的话。”锦儿紧接着又说:“四老爷傍晚上安将军那儿去了;听说是安将军派人来请了去的。” 震二奶奶心头一凛,想了一下说:“你派个人跟邹姨娘去说,等起了更我就去。” 曹老太太未到起更,便有神思困倦的模样;震二奶奶看丫头已经在放帐门、赶蚊子,伺候曹老太太安置了;便悄悄向秋月说道:“四老爷不知道有什么话要跟我说;我到邹姨娘那里去一趟,包不定有要紧事;你可别睡!回头我再通知你。” 于是悄没声息地出了萱荣堂,得穿过曲曲折折的一条夹弄,才能到邹姨娘的那座小院落。但见堂屋中灯火明亮,曹俯却站在廊上负手望月。 “四叔!”震二奶奶问道:“邹姨娘怎么不见?” “在这里呐!”邹姨娘从屋子里边迎了出来,一只手拿着小刀,一只手是个削了一半皮的香瓜。 “请堂屋里坐!”曹俯说道:“我有件事告诉你。” “是!四叔请。” 曹俯进屋坐定,震二奶奶却先跟邹姨娘叙了些家常;方始走了进来,扶着桌子站着。 “坐吧!”曹俯说道:“我今天从安将军那里得了个消息,不知是真是假?看来确有其事,不知道该怎么跟老太太说。” 一听到后面的话,震二奶奶便重重地咳嗽一声,接曹俯的话说:“慢慢儿商量!四叔先别告诉我。” 于是,曹俯将有关平郡王削爵的消息,细细地说了给震二奶奶听;然后向她问计,这件事应该怎么样告诉曹老太太?在什么时,如何措词,由谁开口,才不致让她受惊? 却不知震二奶奶先已大大地受惊了,“四叔,”她问:“怎见得一定是让小王子袭爵呢?” 当初称纳尔苏为“镶红旗王子”;沿袭例,从福彭出生时便称他为“小王子”。在震二奶奶看,果真是福彭袭爵,竟是大大的一件喜事;但恐这只是曹俯的如意算盘。 “平郡王的爵位世袭罔替,这个成例是绝不会改的。” “当今皇上什么事做不出来!”震二奶奶脱口相答;话一说出来,随即发觉大为不妥,但已无法收回;虽不怕隔墙有耳,毕竟说这样的话,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所以深自悔责,低头不语。 曹俯倒不觉得她的话说错了;只想到去年下半年,先是“舅舅”隆科多,兵柄被解,降罪发往宁夏去修理城池;接着是接恂郡王抚远大将军印信的年羹尧,以九十一款大罪,赐令自尽;开年以来,不断有严词责备八贝子和九贝子的诏谕,到了四月里,终于将胤祀、胤禟勒令除宗,废为庶人,改名“阿其那”、“塞思黑”。凡此又有何成例可循? 这样转着念头,不免失去自信;对福彭是否能袭爵,也像震二奶奶那样,觉得事在两可之间;不由得吸着气说:“咱们不能这么想,不能朝坏的地方去想!” 这话真是又可笑又可怜!不过震二奶奶转念寻思,若非朝好的方面去想,自我宽慰,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而且到底还只是传闻之词,不必过于认真。 “四叔!”震二奶奶说道:“老太太那里,唯有暂时瞒着;反正只要是小王子袭了爵,话怎么说都行。” “嗯,嗯!我也是这么想。” “至于消息到底怎么样?请四叔多派人去打听。不论好坏,咱们的消息,不能落在别人后头。” 这是一句要紧话:“说得是,说得是!”曹俯深深点头:“我明天一早就派人去打听。” 平郡王削爵之事,不知真伪;阿其那、塞思黑及恂郡王胤祯的“罪名”却已定出来了,王公大臣合疏胪列阿其那罪状四十款;塞思黑罪状二十八款;胤祯罪状十四款。曹俯最关心的是胤祯;因为讷尔苏曾是胤祯的副手。 这是京中来的一封密函,蝇头细字,写着胤祯的十四款罪状;曹俯从头细细检查;第一款是胤祯曾力保阿其那,并无谋夺东宫之罪。第二款:先帝避暑口外,未令胤祯随扈;而胤祯化装为商贩,私自跟踪;入夜与阿其那在帐房中密语通宵,行迹诡异。第三款:胤祯在军前时,与阿其那、塞思黑密札往来,几无虚日。很明显的,这三款罪状,是要坐实他与阿其那、塞思黑同党。 以下提到胤祯领兵的“不法”情事;这与纳尔苏有关,曹俯格外注意。这一部分共计四款,一款是纵酒淫乱;一款是糜费兵饷;一款是贪赃受贿;再有一款是:“在西宁时,张瞎子为之算命,诡称此命定有九五之尊。胤祯大喜称善,赏银二十两。” 再接下来,便是指责胤祯奔丧到京,如何不守法度,与讷尔苏更无关系。曹俯放心了,不管恂郡王如何“大逆不道”,扯不到讷尔苏身上,即无大罪;就算革爵,亦只是他一己的得失。 果然,上谕到了,平郡王讷尔苏以贪婪革去王爵:由世子福彭承袭。消息一传,曹俯仍旧是请震二奶奶来商议。 “老太太面前,只说郡王自愿告退,由小王子袭爵好了。”震二奶奶接着又说:“倒是要打点贺礼;不知道四叔的意思怎么样?” “要贺吗?”曹俯微觉意外。 “我想该贺的。当上了‘铁帽子王’到底不是小事。” “等我想想。”曹俯一面盘算;一面说道:“有得就有失,儿子袭了爵该贺;老子削了爵该怎么说呢?”说到这里,他大为摇头:“不妥,不妥!没有致贺的道理。” 震二奶奶心想:书呆子的习气又发作了!这是她最无可奈何的一件事。唯一的办法是绕个弯子将事情办通。 思索了一会,她想到一个说法:“小王子今年十九,明年是二十岁整生日;这份礼是少不了的。四叔,你说呢?” “这份礼当然是少不了的。不过,是明年的事。” “明年六月廿六日的生日;提前送有什么不行?”曹俯想不出不能提前送礼的理由,只好这样答:“那就预备吧!”他接着又说:“这几年境况大不如前,彼此至亲,应该是能够体谅的。我看,这份礼只要不丰不俭,能过得去,也就行了。” “是的。”震二奶奶不跟他争,“四叔就不必费心了。等我预备好了,再请四叔过目。此刻,请四叔进去告诉老太太吧!” “好!我就去。” 这时早有震二奶奶的丫头,抢先报到萱荣堂;曹老太太一听便有些皱眉,因为曹俯来得不是时候。 原来,这夕阳西下,月亮未上的傍晚时分,是萱荣堂在夏天的一段辰光;好是好在一座大天井。曹老太太喜欢轩敞高爽,天井中不准摆什么鱼缸盆景之类的陈设,道“天天那些玩意,摆不上三天就看厌了;反倒招蚊子,又不干净。”要观赏时令花卉,或兰或菊,都是临时送进来,赏玩过了,立刻搬走。这在秋冬间,空宕宕显得有些萧瑟;夏天的感觉就大不相同。每到太阳偏西,席棚高卷,汲几桶新井水,浇遍大方青石板,暑气一收,清风徐来,就在院子里支上桌子摆饭,每天都用大圆桌,因为每天都会有客来——族中的女眷,知道曹老太太爱热闹,也贪图这萱荣堂中夏日黄昏的舒服,洗了澡来赶晚饭,也是炎炎溽暑中的一件乐事。 不想曹俯忽然在这时候要来,说“有事跟老太太回”,族中女眷年纪轻的固然要先回避;年纪辈分俱长,可以不必回避的,却以人家有正事要谈,不便打搅,亦不能不躲一躲。更有些知趣的,起身告辞;丫头亦都四散,热热闹闹的场面,霎时就显得冷清了,天井中只剩下马夫人与芹官;芹官还是局促不安,因为他只穿了一身熟罗的褂裤。 芹官系了一条白绸绣黑蝶,还带黑丝穗的汗巾,在左腰上垂下来一大截,担心“四叔”见了会责备;一直惴惴不安。 先进来的是震二奶奶,一眼到芹官的汗巾,大吃一惊;急忙走上两步,冲着他的左腰一指,喝一声:“赶快掖起来!” 芹官一楞,旋即省悟;自责后又自笑,徒然着急,竟连这一点都不曾想到。笨得如此,恨不得自己掴自己一掌。 “四老爷来了!” 等小丫头这一喊,芹官便迎了上去,叫一声:“四叔!”跟在他身后走来。 天井中靠东面设着一张大藤榻,是曹老太太的坐处,左右散列着几张藤椅,却只有马夫人一个人坐着;曹俯一一招呼,在马夫人对面坐下,芹官便站在他身后。 “四叔是喝茶,还是喝薄荷菊花露?”震二奶奶接着又说:“我看先喝一盏菊花露,再喝茶吧!” “都行!”曹俯转脸说道:“京里来了封信,郡王把爵位让给小王子了。” 此言一出,曹老太太与马夫人无不惊异,“是怎么回事?”曹老太太问:“谁来的信?” “内务府的朋友。”曹俯又说:“也见了上谕了。” “上谕上怎么说?” “只说平郡王由小王子承袭;没有说别的。” “那怎么说是把爵位让出来的呢?一定有个缘故在内。”曹老太太问道:“是不是皇上对郡王生了什么意见?” “不会的。”曹俯有些穷于应付了;向站在曹老太太后面的震二奶奶看了一眼。 “依我看,倒不是皇上对郡王生了什么意见;必是皇上看小王子能成大器,早早让他袭了爵,好栽培他。” “是的!”马夫人附和着,“我也这么想。” 曹老太太想了一会,向曹俯问说:“你看清楚了,上谕上没有说别的?” “是!” “那就是了。”曹老太太面露微笑;旋即蹙眉:“到底只有十九岁。” “十九岁袭爵,也不算晚;应该什么差使都能当了。康熙爷是十九岁那年定了削藩的大计——。” “你怎么拿康熙爷来作比?”曹老太太冷冷地打断他的话,“那是几千年才出一位的圣人。” “是!”曹俯碰了钉子,却还是陪着笑说:“娘说得是。” 曹老太太是怕他由福彭十九岁袭爵,又说到芹官已经十二岁,却还视如童稚,事事纵容。此刻看他知趣不曾提到这一点上,便也放缓了脸色问道:“你今天没有应酬?” “没有!” “那就轻快、轻快,跟张先生他们喝酒去吧!” “是!”曹俯停了一下又说:“还有件事,跟娘请示;二少奶奶的意思,借小王子明年二十岁整生这个题目,提前把礼送去,暗含着也是贺他袭爵之意。娘看如何?” “这个法子也使得。不忙,等我们娘儿俩商量商量;该怎么样写信,再通知你好了。” “有话我会叫人说给你。”曹老太太也很慈爱地说:“天太热,你酒也不宜多喝!” “是!儿子知道。” 说着,徐步向外走去;芹官跟在后面相送;送到垂花门前,曹俯照例不教他再送,但这天却多了一句话。 “你陪老太太吃完饭,到我那里来一趟。” 就为了这句话,芹官又上了心事;震二奶奶料知必有缘故,一问果然。“四叔让我陪老太太吃完饭,到前面去一趟,不知道什么事?”芹官说道:“快拿饭来!不拘什么;我吃了好走。” “你这又急点儿什么?”曹老太太说,“舒舒服服吃完了去,倒不好?” “要让他吃得舒服,只有一个法子。”震二奶奶插嘴说道:“干脆你先到前面去一趟,看四叔说什么;应完了卯回来,不就没事了吗?” “二奶奶这个法子好!”秋月附和,且有意见:“就说老太太交代的,先到四老爷那里去了,回来吃饭。四老爷看老太太在等,自然说两句话就放回来。” “不错,不错!就这么办!”芹官很高兴地说:“我回去换衣服。” “还回去干什么?”震二奶奶说,“一定有大褂儿脱在这里,随便找一件来套上就是了。” “没有!”秋月接口,“本来倒有三件脱在这里;昨儿个春雨收走了。” “我去拿!”夏云自告奋勇。 “不啰!”芹官摇摇手,“还是我回去一趟。也许四叔要查我的功课,正好我全补上了;顺便带着。” 听得这话,曹老太太跟马夫人都很高兴;震二奶奶即便笑道:“原来是要去‘献宝’呢!快去吧,等四叔夸讲你几句,回来多吃半碗饭。” 芹官笑着走了;回到双芝仙馆,只看到春雨仰起了脸,披散着一头半湿的长发,正让小丫头替她在扇干。看到芹官,自然要问:“你怎么回来了?” “四老爷找我!”芹官答说,“你别管了,我穿件大褂儿就走。” 一面说,一面往里走;春雨还是跟了进来问道:“四老爷找你,倒是干什么呀?” “不知道,也许是查问功课;反正我全补上了。把书包拿来,我看!” 等小莲将书包取来,芹官自己找齐了最近十天的窗课,二十篇大字;十篇小楷;两篇文章;五副对子,交给小莲找一方书帕包好;接着便由春雨照料他换衣服。 “真是‘骑骡撞着亲家公’,”芹官笑着告诉春雨,“难得使这么一条汗巾,偏偏说是四老爷要进来;我可真是急了!亏得二嫂子教我。” “她怎么教你?” “她教我把汗巾掖在腰上,别把丝穗子露出来。” 在替他扣淡蓝夏布纽襻的春雨,“噗哧”一声笑出来,“这也得教吗?真是!”她正一正颜色又说,“只要自己有把握,该做的功课做完了;不该做的别做,四老爷自然不会生气,你也就不必怕成这个样子!” “我可不知道什么是不该做的事?譬如说,那天给人写了一条字——。” “放手!”春雨在他那只在她身上摸索的左手背上,打了一下,“像这样毛手毛脚,就是不该做的事。” “那是跟你。” “跟我也得看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春雨又说:“还有,你那个吃人嘴上胭脂的毛病,一定得改。刚好了两天,又犯了!我也不说是谁?反正你自己知道就是了。” 芹官脸一红,讪讪地说:“一个人总有管不住自己的时候。” “那就得别人来管了!”春雨已替他扣好最后一个纽襻;退后两步,看着他说:“行了!快去吧!”接着又喊:“小莲,你把功课拿着,送到中门上;守在那里,等芹官回来了再回来。” 芹官知道她是不放心,便即说道:“不必送,更不必等。今天一定没事!” “你坐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这几乎是从未有过的事,芹官反而惴惴不安;曹家的家规,一向是“长者赐,不敢辞”,他只能答应一声,就近在一张紫檀大理石的椅子上落座。这种椅子俗称“太师椅”,极大;芹官只臀部挨着椅边,有坐之名,无坐之实,全靠两条腿撑住,反而比站着更吃力。 “我给你看首诗;是你爷爷给我的。” 听到第二句,芹官正好趁机站了起来,从曹俯手中接过一张花笺;先看诗题,写的是:“辛卯三月闻珍儿殇,书此忍恸,兼示四叔,寄东轩诸友。” 芹官听母亲说过,他有个庶出的胞叔,未满十岁而殇,此刻才知道是夭折在“辛卯三月”,他默默计算了一下,辛卯是康熙五十年,便即说道:“这是十五年前,爷爷在京里做的诗。” “对了!那年是带你父亲进京当差。得到家信,你珍叔出痘不治,在京里写了这三首诗寄给我。”曹俯又说:“你看第二首。” 三首五绝中的第二首是:“予仲多遗息,多才在四三;承家赖犹子,努力作奇男。” “看得懂吗?” “是!不藏书网知道我说得对不对?头一句是指二爷爷——。” 芹官口中的“二爷爷”,即是曹寅的胞弟,先名曹宣;后来因为御名玄烨,而宣玄声近,为避音讳,改名曹荃。 曹荃共有四子,长、次二子是纨绔;倒是小的两个儿子有出息,所以曹寅说“多才在四三”;而对行四的曹俯,期望更高。诗中所谓“承家赖犹子”,即指从小便由曹寅带到江南抚养成人的曹俯而言。 “真想不到,这首诗竟成了语谶。”曹俯感伤地说:“辛卯那年,你父亲十九岁,身子很好,笔下亦很来得;先帝对他期望甚高。‘承家’当然是他。而你爷爷无端寄望于我,岂不可怪!” 提到父祖,芹官纵未见过,亦不能不有伤心的模样;闭着嘴,低着头,仿佛在默祷似的。 “我在想,你爷爷的这首诗,既成语谶,则事皆前定;‘承家赖犹子,努力作奇男’,你爷爷当初教诲我的这两句话,如今我要用来期望你!” 芹官一惊,顿有不胜负荷之感;但他只觉得有负担,对“四叔”说这些话的意思却还不十分了解。 “你能领会我的意思不能?” 芹官不敢说不能;想了一下答道:“四叔是期望我努力上进!” 这是就表面解释;深一层的意思,芹官却还不能领会。原来曹俯因为讷尔苏无端削爵;改归十九岁的福彭承袭,深感富贵无常;加上新君嗣位以来,公事不甚顺手,所以对平郡王爵位递嬗一事,感触警惕皆深。怕的是世袭江宁织造这个差使,在他手里保不住;巴望芹官能够“努力作奇男”,成为曹家杰出的子弟,如彭福那样,袭职“承家”。倘或芹官成了个百无一用,唯知挥霍的纨绔,以“今上”的英察,绝不会让他承袭江宁织造。那一来,曹俯认为虽死亦无面目见父兄于泉下;所以内心对芹官期望之深,匪言可喻。 不过,芹官道是“努力上进”,这句话却是不错的;自然要加以鼓励,“我所希望你的,就是这四个字。”他说:“努力上进,唯有读书;读书始足以明理;明理始足以自立。” “是!” “你手上是什么东西?”曹俯问说:“是你的功课不是?” “是!十天的功课。”芹官将书帕解了开来,拿一叠窗课,摆到曹俯面前。 曹俯只略略翻了一下,摇摇头说:“这么读书,何时才能有成?等过了夏天,不必上学了。” 一听这话,芹官大感意外;不知他是何用意,不敢接口。 “十天工夫,就做这么一点功课,管什么用?我——。” 曹俯沉吟不语;芹官却看出端倪来了,似乎有亲自课侄之意。一想到此,脊梁上直冒冷汗;倘或每天面对这样一位叔叔,除了书本以外,目不旁视,那种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等我好好来想一想。”曹俯将他的功课往前推一推,“你先回去吧!” “是!” 芹官收好功课,退了出来;到得中门,只见春雨在那里等候,便将书帕递了给她,口不择言地说:“可了不得了!简直没有我过的日子了!” 一句话将春雨吓出一身汗;“你说什么?”她结结巴巴地问:“出了什么事?” 这一来芹官才知道自己的话,说得太急,吓着了春雨;因而歉然说道:“没有事,没有事!你别急。咱们回头好好商量。” “不!”春雨将他拉到一边说道:“你先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四老爷嫌我的功课少;打算自己教我呢!” 春雨透了口气,拍拍胸说:“我的少爷!你也真是。” “怎么?你当不要紧!你不想想,到那时候,整天督着啃书,不准乱走一步,不准多说一句;那种日子,生不——。” 春雨很快地伸手掩住他的嘴,“别瞎说。”她放下手说道:“我不是说,四老爷亲自教你读书,你的日子好过。” “那么你是说什么呢?” “傻少爷!”春雨低声说道:“不会不让四老爷教你吗?” “啊!”芹官恍然大悟;轻快地笑道:“你必有办法!快,快说给我听。” “不忙!你只沉住气,回头我来琢磨。这会儿快上去吧!别让老太太惦着。” “嗯!”芹官又问:“老太太问我,四叔跟你说些什么?我怎么说?” “有什么说什么?只先别提四老爷要亲自教你的话。” 芹官藏书网想了一下,点点头说:“我懂了!我会说。” “你会说就好!我送你去。” 到得萱荣堂,不道让震二奶奶拦住了;问他经过情形,芹官将曹俯给他看诗,以及诗成语谶的话,据实相答。 “老太太面前,你可千万别提这段儿;提起来惹老太太伤心。”震二奶奶说:“为了小王子袭爵,老太太心里有点儿不自在,不能再给她添心事。你只说四叔查问功课就是了。” 芹官向来最听“二嫂子”的话,这一回当然亦无例外;等曹老太太问到时,他便以“四叔查功课相答”。震二奶奶有意无意地在中间打岔;以致芹官竟无机会将曹俯以当年伯父期望他“承家”的至意,如今转而期望于芹官的话,转述给祖母听。 饭罢纳凉,到得起更时分,秋月暗示可以散了。芹官回到双芝仙馆,在春雨服侍他洗澡时,便提到他最关心的一件事:“怎么能不要四老爷来教我念书?” “法子多得很。”春雨答说:“你别忙!回头把今天去见四老爷的情形,细细说给我听;我自然就会知道该怎么办?” 等洗完澡,芹官精神一爽;天公作美,忽然起风,接着细雨飘洒,暑气全收。他忽然诗兴勃然,而且觉得做一首七绝还不餍所欲;雄心勃勃地在想,起码做它两首西昆体的七律,能凑成四首最好。 于是唤小丫头从多宝槅上把那具“蟹壳青”的宣德炉取了下来,亲自焚上一炉香;手捧一盏新茶,望着袅袅炉烟,开始构想。 首先想到的,自然是李商隐的那些无题诗,“昨夜星辰昨夜风”;“来是空言去绝踪”;“凤尾香罗薄几重”,他很奇怪,何以李商隐好用一东、二冬的韵?是不是这两个韵宜于做西昆体的诗? 转到这个念头,便将象牙韵牌盒中一东、二冬两个小屉抽了出来,检出最常用的字,排列在桌上;先是茫然相对,慢慢地在一个“空”字上有了着落,口中念念有词地终于凑成一句:“锦字书怜密约空!” 自己念了两遍,觉得音节还不坏;这就得找个上句把它对了起来。律诗有了一联,就等于做成一半;他很用心地在想,这句诗中最要紧的是“密约”,要对就须先对这两个字。既有“密约”,自有“深情”;这不是现成的两个字?下面这个“空”字,要虚实相生,对个反面的字眼;心里琢磨密约既定,深情如何?深情犹在。“深情在”对“密约空”,铢两相称,足足对得过。 正当兴致勃勃时,却为春雨打断了;她穿一件短袖的对襟绸衫,摇着一把细薄扇,悄悄走了进来说道:“你可以把见四老爷的情形告诉我了。” 诗兴被阻,芹官不免怏怏;但那也只是刹那间的感觉,等她坐在他身旁,一手扬起为他打扇;一手为他移过茶杯来时,他的一片思绪,便都注在她身上了。 “我一去,四老爷便把爷爷给他的诗,拿给我看!” 听得这话,春雨大感惊异,她的感觉中,“四老爷”这个举动,就是把芹官当大人看待了!这是件了不得的事! “啊,怎能好端端拿老太爷的诗给你看呢?” “自然有个缘故——。” 这个缘故,芹官还不甚了了,春雨却完全能够领悟,一面听,一面想,想得越深越感动,以至于眼眶都有些润湿了。 “啊!”芹官诧异,“你怎么啦?” 春雨不愿透露心里的感想,“大概是烟熏的。”她揉一揉眼说:“你知道四老爷是什么意思?” “那还不明白吗?无非逼着我念书。”芹官问说,“如今该你替我想法子了。” “你的话还没有完。后来呢?” “什么后来?后来不就上老太太那里去了吗?” “我就是问你到了老太太那里,你是怎么说的?” “我没有说什么!二嫂子跟我说,别提这一段儿,提起来老太太会伤心。” “喔,”春雨很注意地,“你把震二奶奶跟你说的话,原样儿跟我说一遍。” 等芹官重新细说以后,春雨心头疑云大起;因为她曾听人说过,“震二爷”似乎指望着将来能承袭织造的差使。这话听过也就丢开了;因为世家大族的下人,惯会编造主人家的谣言,认不得真;一认真就有是非。但如今看震二奶奶的态度,似乎关于震二爷的话,并非谣言。 当然,这只是深藏在她心中的想法;她颇有警惕,这个想法是连在马夫人面前都不能透露的。不过“四老爷”的这番意思,却不能不告诉马夫人。 “四老爷是把你当大人看待了,恨不得你一下子就能什么都挑得起来。就算他没工夫亲自教你;一定也会请人来教。那可不比在塾里,挂个念书的名儿,敷衍两篇大字小楷就算过关;野马上笼头,不会轻松。你心里可得有个谱。” 一听这话,芹官顿时闷闷不乐。春雨知道,他的性子最怕拘束;可是这是没法子的事!“四老爷”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将来要把织造的差使交给他;到那时如果承担不起来,莫非真的让给“震二爷”?这是无论如何不能令人甘服的事。 “‘玉不琢,不成器’,四老爷不常跟你说这句话?你总不能一辈子让人叫你芹官吧?” 芹官不作声,好半天懒懒地将韵牌一推,说一句:“铺床!” 床是铺好了的,龙须草席上,一床湖水色熟罗的夹被;珠罗纱帐中,赶净了蚊子,掖紧着帐门,上床便可安卧。但春雨仍旧再去检点了一遍;同时心里在想,是不是要想个什么法子安抚他? 正踌躇未定之际,只听芹官又说:“你明天跟二奶奶去说,请老师的事要快办;等四老爷开了口,再请老太太驳他的回,就不合适了。” 听他的语气,春雨倒是一喜;不过此事亦造次不得,想了一下,定了主意,便即答说:“你别心急,反正包在我身上,不会让四老爷亲自教你的书就是。” “还有书房呢?” “书房怎么样?” “书房要早早挑好一个地方,别靠近鹊玉轩;而且还得四老爷走不到的所在。不然顺着路就来了!一天不用多,只来一趟就受不了啦!” 春雨笑了,“也没有像你这样子怕四老爷的。”她说:“要我就偏要争口气!” “这个气怎么争法?” “你不会狠狠心,发个奋?让四老爷挑不出你的毛病?” 芹官笑笑不答。 两天之中,春雨到马夫人那里去了三趟;每去都有藉口,譬如马夫人给了芹官一盘荔枝,就可以借送回盘子为名,相机行事。可是机会没有!不是马夫人有事,无法从容细谈;就是有楚珍或者别的丫头在,不便开口。 到得第四趟,马夫人也看出来了;悄然问道:“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是!”春雨将这个机会紧紧抓住了,“要禀告太太的还不是三两句话;也不能让人知道。” 马夫人点点头,正要发话,看楚珍端了茶来,便住口不语;反向楚珍问道:“邹姨娘要你帮她描几个花样,你去了没有?” “没有。”楚珍答说:“邹姨娘说不忙;我因为天太热,想凉快一点儿再替她去描。” “说不忙是客气话,你就老实相信了?答应了人家,早早替人家办了,也了掉一桩心事。” “那,那我明天吃了午饭去。” “先跟邹姨娘说一声儿!别是你去了,人家倒又没有功夫。再说,要描什么你也得先问一问,自己好有个预备。我看,你这会儿就去吧!” 楚珍如言照办;不一会回来覆命,“邹姨娘说,不如趁早风凉动手;明儿早上,给老太太请了安以后,就到她那儿。要描的花样很多,只怕得一整天的工夫。” “我知道了。” 春雨也知道了,马夫人是故意如此安排。到了第二天上午,约莫辰牌时分,来到了马夫人院子里;这一次不需要有何藉口,大大方方地空着手来的。 马夫人倒真是充分体会了她的意思,除了楚珍以外,将另外一个大丫头亦藉故遣了开去;小丫头不奉呼唤是不准进屋子的,两人在深邃的后轩说话,不必担心会泄漏。 “太太,我是个丫头,有些话我刮到耳朵里,连想都不应该去多想;更那里有我说长道短的分儿。不过,太太这么看得起我,我恨不得把心剖开来给太太看;所以睡到半夜里也好好盘算过,宁愿我话说错了,让太太责罚我,骂我不识轻重;不愿因为我这会儿怕挨骂不敢说,到将来让太太问我一句:你早为什么不说?” 这番话在马夫人听来,真是披肝沥胆,感动之外,也很兴奋;因为她在曹家的地位特殊,由于曹老太太另眼相看,所以上上下下,对她无不格外尊敬;复由于曹老太太当初出于体恤,总说“凡事别让太太操心”,久而久之,把她看成个没主张而又怕烦的人,这一来,她就是有主张也说不出口了。其实,她何尝没有主张?连自己胞侄——震二奶奶都不以为她能当得了这个家,她还能有何作为?现在有这么一个赤胆忠心且有见识的春雨,可以收为心腹;想到自己的许多想法,已有一一见诸事实的可能,自然有着掩抑不住的兴奋。 “你不用表白,我全知道。我倒不怕你不忠心,只怕你沉不住气,急于见好;你只要识得透、看得准,有什么话尽管跟我说。说错了,我告诉你,绝不会怪你。其实,我也不见得就对;不过,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有什么事,咱们娘儿俩商量着办,就错了,也总不至于太离谱。” “太太,太太!”春两的双眼润湿了,“太太这么待我;我若是有丝毫不尽心,天也不容。如今,我就斗胆在太太面前说一句:四老爷实在是好的!” “喔,”马夫人点点头,“你说这话,必是看出什么来了?你慢慢儿告诉我!” “请太太先看这个!” 春雨取出来一张摺得整整齐齐的纸;正就是芹官写了他祖父的四句诗的那张花笺。有物为证,说来越易动听;马夫人认为春雨的看法不差,但颇惊异于曹俯是存着这样的深心——她一直觉得曹俯虽是正人君子,但不免迂腐不近人情;现在才知道对芹官责之严是望之深的缘故。看起来他从继嗣袭职那天起,便已下定决心,如果她的遗腹子是个男孩,他一定要好好培植这个侄子,能担当得起世袭的差使。 “吁!”马夫人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心中多年隐现不定的一个疙瘩,暂时可以消除了;她想告诉春雨:“她有时候会担心,四老爷将来告了老,未见得会写奏摺给皇上,拿织造的差使让芹官承袭。如今看来,这个隐忧,似乎是多余的了。”但终于只是这样说:“现在要看芹官争不争气了!” “正是,太太再圣明不过。”春雨很欣慰地,“四老爷也是‘恨铁不成钢。’不过光靠四老爷一个人督得严也没有用。不是我说句没天日的话——”她停了一下终于说出口来:“四老爷那里不管怎么严;到老太太这里一宽,全都折了。因为老太太那里宽,四老爷就觉得格外要严。凭良心说,芹官那么怕四老爷,一半也是老太太逼出来的!” 听得这话,马夫人闭上眼,泪光闪现,喃喃自语似地说:“我心里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你把我想说,可不知道怎么说的话,给掏出来了!春雨,”她伸手抓住她的臂,“咱们娘儿俩好好核计核计,怎么样才能让芹官争气?” 春雨想了一下说:“第一、得劝劝老太太,芹官也不小了,翅膀硬了如果不放出去,一辈子都飞不起来,反倒害了芹官。” “这话!”马夫人很快地答说:“得要找机会慢慢儿说。我心里有数儿就是!” “第二、如果四老爷管得严,请太太不必担心;我自会留神,不会逼出病来的。” “对了,我担心的就是这一层!真的逼出病来,老太太一定会责备四老爷;何苦闹得一家不和!如今你这么说,我可真的放心了。” “芹官的身子壮,读书累一点,算得了什么?他是心收不拢;能够收心,三更灯火五更鸡也算不了什么?” “是啊!清寒人家子弟,吃的青菜豆腐,不一样刻苦用功,也没有说累出病来,何况咱们这种人家?你说得不错,倒是收心最要紧!他这个心,怎么收法呢?” 问到这话,春雨欲言又止,显得为难;马夫人不觉诧异,等了一会还不见她开口,少不得要催问了。 “你怎么不说话!” “有句话,我很难说。” “怕什么?不管什么话,有我!” “那我就说。”春雨微红着脸。“芹官到底开知识了,不招惹他,他的心都不大管得住,不过只要多留神,总还不至于野得太厉害了,有人一招惹,那就没法子了!” 马夫人悚然动容,“谁招惹他了?”她说:“你告诉我,我绝不说。” “我也是这么假定的话。”春雨还是不肯说,“请太太也留点神就是了。” 马夫人把她的话好好想了一会说:“人要学好,都得打自己开头;自己不学好,尽怨别人也不对。如果自己想学好,偏偏别人要教坏他,那才是最可恶的。你想得很周到,省了我好些心。以后就像今天这样,有话你悄悄儿来告诉我;我也会常到你那里去。” 听到最后一句话,春雨先则以喜,继则以惧,因为曹家主子少,奴才多,彼此争宠,是非很多。春雨怕马夫人格外假以词色,会遭人妒忌,带来许多烦恼,因而决定劝阻。 “太太,我有句话不知道该说不该说?因为是奴才的一点儿私心。” “不要紧,你尽管说。” “太太如果真的看得起我,请太太搁在心里。太太给了我面子,少不得有人心里不服;人前背后,说些不中听的闲话;也少不得有人偏要来告诉你,不听都不行。太太明见,我别的长处没有,不过比别人肯吃亏;可是,吃亏归吃亏,表面上笑笑,心里总归不会舒服,做事难免就打不起精神。太太若是要我全副精神搁在芹官身上,就请太太体谅我;反正我心里知道。” 听得后半段,马夫人不断点头;原来她的私心,也是为了主子,这等不矜不伐,真正可敬、可爱! “你这样说,我再不许,就显得我心不诚了!也罢,横竖日子长在那里。” 便这句话,就尽在不言中了。春雨怕时间耽搁太久,有人会说:春雨一来就跟太太关起门来,说个没完。为了不愿让人有此印象,便即起身告辞。 “我们一路走;我要上萱荣堂。老太太说了,要商量送礼的事。” “是!”春雨试探着问:“四老爷是不是也要来;一起商量。” “不!我跟老太太、震二奶奶商量好了,再告诉四老爷。” 春雨便不再作声;她是怕曹俯突然提到要亲自督课芹官;倘或曹老太太不知就里,一口答应,再要打消就麻烦了。既然这天不至于会有曹俯,这件事就暂且可以不提。 以贺二十岁为名,提前送平郡王福彭的礼物,一共四色,但样数不止四件;光是郡王及福晋的全套朝服,包括朝冠、夏朝冠、吉服冠、朝带、补褂、端罩,就有十七、八件之多。 “别的都还好办,朝带上四块玉方版,得镶四颗猫儿眼,这玩意好的太少。”震二奶奶说:“我记得太太那里有。” “我有个镯子,八个猫儿眼,拆下来的东西,不知道合用不合用?” “不合用再说。” “东珠呢?”马夫人问:“带子上镶的,小一点还不显;朝冠上用的,可得要大。” “大小倒在其次。”曹老太太说:“第一要亮。人老珠黄不值钱,这玩意,怕还难觅。” “也只好拿银子当灯笼去找。”震二奶奶说:“这份礼送下来,两万银子顶不住。” 曹老太太不作声;马夫人便抬眼去看震二奶奶,那知她的视线也瞄了过来,两下一碰,她赶紧避了开去。 “你跟四老爷说了没有?” “说了!”震二奶奶答说:“四老爷的意思,能省则省。不过,我看是省不下来;到底是福晋的面子,太寒酸了,不好看。” 一时出现了难堪的沉默;好一会,曹老太太开口了,“开饭吧!”她说,“总不能为了两万银子,愁得饭都不吃了。” 一听这话,震二奶奶便知两万银子有着落了,陪着笑说:“谁说发愁了?就愁也不能在老太太面前就摆出来。” “得了吧!别拣好听的说了。赶紧吃了饭,你替我去找牌搭子是正经。”曹老太太说,“昨儿晚上我得了个梦,斗牌输了钱;梦是反的,今儿斗牌一定赢。” “是啊!今儿老太太一定赢。”马夫人向震二奶奶使个眼色。 这意思是,“别让老太太输钱,杀了风景”;震二奶奶自然也想到了,笑着问道:“老太太在梦里输了多少?” “那可记不得了。” “我倒知道。”在摆饭桌的秋月插嘴,“整整两万银子。” “难怪老太太不愁!”震二奶奶拍着手说:“梦里输了两万,今儿不就赢两万吗?” 日常为博曹老太太破颜一笑,秋月跟曹老太太是凑泊惯的;果然,曹老太太笑了。 “我看,杀家鞑子吧!”震二奶奶又说,“省得东催西请,等人到齐,老太太也许手都不痒了。” “今儿倒真是有点手痒。”曹老太太看着马夫人说:“你来一脚?” 马夫人点点头问震二奶奶:“你看再找谁?” “邹姨娘好了。”震二奶奶踌躇着,“还差一脚。” 这表示她自己不能上场;马夫人想起一个人,脱口说道:“找春雨吧!” 这是她抬举春雨,震二奶奶却想到,今天陪曹老太太斗牌,只许输、不许赢,春雨善窥人意,自能体会,只是她输不起。 “邹姨娘还罢了,春雨输了,老太太还不是照数赏回给她,那就没意思了。” “不要紧;她输了我给,不就行了吗?” “怎么不行?”震二奶奶笑道:“不过,我有点儿替老太太担心。” “你担什么心?”曹老太太问说。 “太太等于一个人打两脚;春雨自然向着太太,必是弄顶轿子给老太太坐。” “有轿子坐有什么不好?”曹老太太说,“春雨的牌还是我教的;谅她也不忍心算计师傅。”说着,起身走向饭桌;又说:“叫人去看看春雨;如果没有吃饭,干脆让她到这里来吃好了。” 于是震二奶奶派人去唤春雨,顺便通知邹姨娘。心里却在琢磨,春雨渐渐爬上来了,是应该好好笼络,还是压她一压,别让她爬得太快? “你可点清楚了!”秋月指着蓝布包好的金叶子说:“六包,一共八百五十三两。” “错不了。”锦儿笑道:“就少个几十两,也不算什么。” “咦!你这叫什么话!”秋月顿时沉下脸来。 锦儿知道失言了,窘得满脸通红;陪着笑说:“我是跟你说着玩的。刚才一包一包上天平,我就看清楚了;八百五十三两;一两不少。” 听得这一说,秋月的脸色缓和了,“你是第一次跟我一起办事;你去问问你主子,我从不玩这些花样。”她停了一下又说:“我也用不着做这些事,克扣下来倒是给谁啊?” “我也用不着问;只看老太太这么相信你就知道了。”锦儿紧接着说:“秋月,我倒问你,你就真的打一辈子光棍?” “提这个干什么?” “我知道你不爱听这句话。不过——。” “好了,好了!”秋月打断她的话,“抱着你的金叶子走吧!” “好家伙,五十来斤重的金子,我怎么拿?回头叫人来抬。你别撵我,咱们聊聊。” “聊聊天儿可以,别提我不爱听的话。” “行!我拣你爱听的话说。”锦儿想了一下问道:“昨天春雨可漏了脸了。你看太太对她怎么样?” “太太本来就瞧得起她;再说原是从老太太身边出去的,太太自然客气三分。” 锦儿微笑不语,脸上带着诡秘?99lib?的神气,秋月不免诧异;等了一会不见她开口,更要催问了。 “怎么?你在闹什么玄虚?” “都说你眼光厉害,这回你可没有看出来,太太对春雨的情分,大大不同了。” 秋月不作声;凝思片刻,点点头说:“嗯!是有点儿不同。” “你知道什么道理?” “你别问我,你说你的好了。” “我告诉你吧,”锦儿凑到秋月耳边,低声说道:“春雨是将来的芹姨奶奶。” “不会吧!”秋月不信,“她大着芹官好几岁呢!” “可是,可是——,”由于秋月还是处子,锦儿觉得有些话碍口,嗫嚅了一会,终于想出一句话来说:“已经有那回事了!” 秋月脸一红,“真的?”她问,“你怎么知道?别是谣言吧?” “春雨亲口跟我说的,还能是谣言——。” 秋月又爱听,又不好意思;等到听完,如释重负地透了口气,摇摇头说:“真想不到!”接着又点点头,不胜钦佩似地:“才十七岁,真比二十七岁还老练。” “秋月,你真是忠厚好人。不过,我可要提醒你,‘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锦儿又加了一句:“我是为你!” “我知道。不过,我跟她河水不犯井水,我用不着妒忌她;她也用不着算计我。” “你不会妒忌她,这话不错;她会不会算计你,可就难说了!也不是算计你,是算计这些!”锦儿用手在半空中画个圈——周遭都是又高又大的柜子。 “那还轮得着她来算计?”秋月半真半假地笑着说。 这意思是震二奶奶早就在算计曹老太太的东西了。锦儿当然明白;想了一下答说:“若是来算计,谁都敌不过她;老太太的‘命根子’在她的手里。” 所谓“命根子”自然是指芹官;这句话听来惊心!秋月脸色变为凝重了,“真的,”她说,“芹官将来怎么样,她的关系很重。我倒跟你商量,这些话要不要告诉老太太?” “不要,不要!”锦儿摇着手说:“那一来,就会弄得章法大乱!” “什么章法?” “将来是怎么一个办法,太太跟我们二奶奶大概已经商量好了。咱们只在旁边看好了。” 秋月生性稳重,不喜多事;也觉得她的想法不错。事后追忆,想到锦儿说过的一句话:“如果春雨能给老太太生个重孙子,那可就热闹了!”这口吻是说笑话;但细细想去,是件正经大事,那里好开玩笑? 她在想果真十二岁生子,说出去不会有人相信;那一来真的也变成假的了!人多口杂,况且府里下人,吃饱了饭没事干,惯会搬动口舌;一定会造春雨许多谣言,甚至会指名道姓地说春雨所生的孩子,是谁的种。那一来,会闹得天翻地覆,将曹老太太活活气死。 转念到此,惊出一身冷汗,再多想一想,老太太精明能干,如今看似年纪大了,容易受欺受骗,其实也是“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之意。就像震二奶奶藉送“小王子”的礼为名,要了两万银子去,老太太就跟她说过:“反正这么一碗水,喝光了为止。好在芹官的一份,我是替他留开了。”可见她胸中还是有定见的。这样的大事,她一定会拿出妥当的主意来;瞒着她不说;将来等出了事,悔之已晚。 于是这天晚上,背着灯悄悄向曹老太太谈这件事;有些碍口的话,不免吞吐其词,但曹老太太自能会意。听完,好久不语;秋月心里倒不免嘀咕了。 “亏得春雨懂事!”,老太太以略带嘶哑的声音说,“我总以为芹官还小,过两年再让他搬到外面去住;不想还是出了花样。不过,这一来,我可更不敢放出去了!塾里难保没有人引着他做坏事,一入下流,怎么得了?还不如我亲自劳点神,反倒放心。” “我在想,”秋月把话引到她所关心的事上去,“春雨真的能替老太太生个重孙子,倒是件大喜事。” “我看不会,不过也不能不防,要防将来会有那种没天没日的谣言。反正不论怎么样,只要我知道就行了!”曹老太太沉默了一会又说:“不过,也要春雨自己把得住,站得稳才好。” “老太太不说,春雨懂事;只要她见得到,一定会有分寸。” 曹老太太点点头,然后问说:“这件事有那些人知道?” “太太、震二奶奶、锦儿、我,一共四个人。” “锦儿不会又告诉别人?” “我问她了,她说:这是什么事!她能胡乱告诉人?除我以外,她没有跟别人说过。” “嗯!锦儿也是懂事的,是震二奶奶的好帮手。这件事,我得好好想一想;明天等太太、震二奶奶来了再商量。”曹老太太接着又说:“顶要紧的是,这件事可千万不能让四老爷知道。” “当然,要让四老爷知道了,那还得了。” “还有,你跟春雨——。”曹老太太突然顿住;沉吟了好一会才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你比春雨大好几岁;不过,如今你懂的事可没有春雨多了!有些话我跟你说不明白;趁这会儿没有人,你让春雨到我这里来一趟。” 秋月听出弦外之音,是说她不懂男女间事;红着脸答一声:“我就去!”退了出来。 秋月心想,如果自己去传命,春雨一定会问:老太太深夜召唤,必有缘故,那时推托不知,难以取信,不免伤了姊妹们的和气;据实而言,春雨又会疑心她在搬弄是非,不如使唤一个人去为妙。 想停当了,看夏云在院子里纳凉,就将她找到一边,低声说道:“好妹子,你到双芝仙馆去一趟,找着了春雨;悄悄儿跟她说,老太太让她即刻来一趟,别惊动人!” “这么晚了,找春雨?” “对了!她一定要问你什么事?你就说老太太这么吩咐;什么事你不知道。”秋月又说,“真的!我也不知道。” 夏云点点头,点上灯笼就走了。到得双芝仙馆,院门已经关了。她记着秋月的告诫,不敢大声叫门;只轻轻地喊:“春雨,春雨!” 叫了好一会,是小莲来开的门;“原来是夏云姊!”她问,“这么晚来,有事?” “春雨呢?” 春雨在芹官屋子里——小莲是已经被春雨收服了;深怕夏云闯破真相,诸多不便,因而颇为着急;但人急情生,一面大声嚷了一句:“春雨,有客人来了!”一面去接夏云手中的灯笼,拿身子挡着她说:“把灯笼给我。你走好,地有点滑。” 地滑应该照地才是,她却有意高擎灯笼;夏云少不得注视脚下,这一来吸引了她的视线;也耽误了她的工夫。等夏云到得堂屋里,春雨已迎了出来;来自芹官卧室内,虽未为人见,脸上那一层红晕却一时消褪不得;加以心虚之故,另有一种忸怩之色。夏云十五岁,情窦已开,看在眼里,心里顿时起了一团疑云。 “老太太要你去一趟。”一听这话,春雨一惊,脸色更觉不自然,“有什么要紧事吗?”她问:“这么晚了,还打发你来叫?” “不知道!是秋月打发我来的。” “你坐一坐,我换件衣服就走。” “换什么衣服?就这样去好了;别让老太太等。” 春雨点点头,向小莲使个眼色说:“我去去就来。回头你催芹官早点睡;明儿还要上学。” 夏云也看到芹官卧室中,还有灯光;心里在想,彼此说话的声音不轻,芹官居然不出来看一看、问一问;春雨其实也很可以进屋去说一声,催他早早上床,而要叮嘱小莲传话,这都是不可解的事。 一路走,一路想,种种可疑;到得萱荣堂,等春雨进了曹老太太卧室,便将秋月衣服一拉,在院子里将所见的可疑之处,细细说了给她听。 “你别瞎疑心,芹官也许看书看入迷了,没有听见;春雨听是老太太叫,自然立刻赶了来。这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 夏云被兜头泼了盆冷水,十分扫兴;心里也不服气,一个人在一边静静回想。始终觉得自己并非“瞎疑心”。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听得曹老太太在屋子里叫秋月;秋月进去了好一会,伴着春雨一起出来,手里拿着个木盒子。夏云想看看是什么东西,便很机伶地亲自去点灯笼,说一声:“来!给你。” 交灯笼时,顺便提高了一照;只见春雨脸上有羞窘之色;手里的东西也看清楚了,是一盒极珍贵的暹罗官燕。 “叫个小丫头替你拿着吧!”夏云便喊:“三褔,你送春雨姊姊回去。” 三褔才十二岁,不敢不听命,却颇有惮于此行之意,春雨见机地说:“不必,不必!” “还有老太太给的一大罐玫瑰酱,没有人送怎么行?”秋月也说,“让三褔给你提灯笼,东西你自己拿着好了。” 于是夏云将灯笼递了给三褔,她接是接到手,一脸要哭出来的神气,夏云大为诧异,“怎么回事?”她问:“谁欺侮你啦?” “我,我一个人不敢回来。” 原来由萱荣堂到双芝仙馆有两条路,一条此时已不通了,因为有一处通往曹俯所住那座院落的角门,一到二更天便下了锁,再一条须经过一处本为下房,现在用来堆置杂物的跨院,那里有口封闭不用的井,十年来前井中死过一个受了冤屈的丫头,所以像三褔这样胆小的,入夜视此为畏途。 弄清楚了原因,夏云慨然说道:“好吧!还是我送。” 春雨实在是无法又提灯又携物,只好让她送到双芝仙馆。春雨要留她坐;她看芹官卧室中仍有灯光,很知趣地辞谢了好意。 “老太太找你干什么?”小莲问说。 “忽然想起来有盒燕窝给芹官。”春雨用一种随口闲谈语气说,“以后你可有事做了,闲下来发燕窝拣毛吧!” “老太太怎么想来着。”小莲不解地说:“芹官吃这些补品,不太早了一点儿?” “谁知道她老太太是怎样想来的呢?”春雨背着灯说,“小莲,有些话你最好别问,也别跟人说;多问多说就没有人疼你了。” 第三章 但是,小莲听话不说;却有个人不识奥秘玄妙,跟人在谈。 这个人是夏云,她跟季姨娘的丫头碧文是两姨姐妹,碧文比她大三岁,受姨母之托,很关心这个表妹;夏云亦视之为胞姊,得了什么赏赐,都请碧文为她收藏,听到了什么新闻,亦总要告诉碧文。 这天中门以内的新闻是,马夫人忽然对芹官管得严了,不准跟丫头们动手动脚地不庄重;管家嬷嬷亦已告诫各处丫头,见了芹官不准有什么轻狂样子。尤其使大家惊异的是,马夫人是在萱荣堂对芹官这么教训;这岂不表示曹老太太也觉得芹官应该管束? “表姊,我再告诉你件事。有一天晚上,都快三更了吧,秋月忽然叫我到双芝仙馆,说老太太找春雨。到了那里,春雨的样子好奇怪——。” 夏云将那晚上的情形,由发现春雨神色有异,到曹老太太给了春雨一盒燕窝,都讲了给碧文听。 “你看清楚了是燕窝?” “‘暹罗官燕’,怎么没有看清楚?” “盒子开过封没有?”碧文又问。 “那可没有留心。” “也许是别的东西,拿装燕窝的盒子装了。” “那,你说是什么东西呢?” “这可不知道。”碧文又说,“反正像燕窝这种补品,绝不会是给芹官吃的。” “为什么?芹官不能吃燕窝?” “你不懂!别问了。多问多说多是非!” 这碧文忠实能干,颇识大体;最难得的是安分知命。世家大族的婢仆,表面看来,身分一样;其实大有区别。有幸有不幸,只看是拨在谁的名下?拿曹家的丫头来说,运气最好的,拨到萱荣堂与双芝仙馆;其次是列于马夫人或震二奶奶名下;就拨给邹姨娘,也还能清清闲闲过日子,唯有季姨娘的丫头最不幸,主子不会做人,处处惹厌,连带下人也抬不起头来。 因此这双表姊妹的处境,又如霄壤之别;夏云常替她抱屈,几次自告奋勇,要跟秋月去说,想法子把她拨到别处;不论那里,都强似跟着季姨娘。反倒是碧文自己不愿。 “人往高处爬,水往低处流,能拨到别处,我岂有不愿之理。不过想想季姨娘可怜。人不但没见识,而且糊涂,还喜欢惹事。你想,她人缘这么坏,手段又不高,跟人惹事还不是自己吃亏;那一次不是搞得灰头土脸的,回来还惹四老爷一顿排揎,这么一个可怜虫,连棠官都不大爱理她;你想若非我帮着她一点儿,劝劝她、说说她;她自己觉得有一肚子的苦水,也总还可以在我面前吐一吐。如果连这一点都没有了,她的日子还能过得下去?” 听得她这番说法,夏云唯有报之以叹息。但仆贤而主愚,碧文以为“多说多问多是非”;季姨娘却唯恐是非不多。这天她们表姊妹在悄悄谈心,不道隔墙有耳;季姨娘听得清清楚楚,喜心翻倒,决定大搅它一场是非。 正在盘算之际,只听碧文在说:“你出来也不少时候了,当心老太太有差遣找不着人,快回去吧!” “再坐一会儿。不要紧。” “不!你去吧。”碧文又说,“我们那位午觉也快醒了,见了你一定问长问短,万一你不留神,漏了一言半语,就是是非。” 这下提醒了季姨娘,本已从藤椅上坐了起来,复又睡了下去,紧闭双目,而且微微发出鼾声;耳听夏云脚步远去,仍旧装睡,直到碧文进来,方始翻一个身,作出午梦初回的神情。 “棠官呢?”她问,“又野到那里去了?” “跟张师爷学围棋去了;跟我说了的。” “这是那儿来的?”季姨娘指着茶几上的两个水蜜桃问。 “夏云带来给我的;我留着给棠官。” “哼!”季姨娘冷笑,“都吃得不爱吃了!与其烂掉,不如拿来做人情。” 这就是季姨娘心地糊涂之处;碧文是听惯了这些话的,最省事的处置办法是不理她。管自己将桃子收了起来。 “夏云什么时候来的?” “也就是你刚躺下不久。” “我竟不知道。”季姨娘又问,“她说了些什么?” “还不是稀不相干的闲白儿。”碧文不愿跟她多谈,看看天色说,“可以打帘子了。” 季姨娘住的这个院子,天井较小,不宜于搭凉篷;只在檐前挂了几幅芦帘,朝放夕收,亦可祛暑。但季姨娘为此忿忿不平,常说:“那一处院子都有凉篷,就我这里没有。不是明欺负人吗?”此时听碧文提到帘子,不免又触心境;恨不得即时到双芝仙馆去看个究竟,能抓住芹官的什么短处,掀起一场波澜来。 用清水发开了燕窝,小莲带着一个小丫头,各用一把镊子,慢慢地镊去了夹杂在燕窝中的羽毛;这是件需要埋头细看,心无旁骛的工作,加以季姨娘向来行路无声,因而直到她到了面前,方始发觉。 “原来是季姨娘,吓我一跳!”小莲拍着胸说,声音中很明显地透出不悦;事实上,曹家上下,对她不懂“止步扬声”的规矩,每每悄然掩至,无不深抱反感;何况小莲是真的受了惊吓! 季姨娘没有答她的话,一面自己拖出来桌下的凳子坐了下来;一面眼望着拣好的白雪燕窝说:“这东西很好哇!比四老爷吃的强多了,是给芹官预备的?” 小莲很机警,早就想到季姨娘的脾气,一定会问这句话;所以答语也是早想好了的,“那里!是秋月看我们闲得无聊,拉我们的夫,派了这么一件差使。”她向小丫头使个眼色,“给季姨娘拿茶;再看春雨姊姊在那里?你说季姨娘来了。” 小丫头答应着去倒了杯便茶来;季姨娘一看不是现沏的盖碗茶,顿时脸色一变,将茶杯推了推说:“我不渴!” 小莲立即会意,心想小丫头固然不懂规矩;季姨娘也未免太小气了!一赌气便骂小丫头:“你也不小了,还是一点儿见识都没有!季姨娘是正经主子,你怎么倒一杯自己人喝的便茶来?还不拿回去;用专替老太太预备的,五彩御窑金托子的盖碗,赶紧沏一碗六安瓜片来!” 她的声音很大,小寐刚醒的春雨,听得字字清楚;她不知道小莲缘何动肝火,但指桑骂槐的味道,是谁都辨得出来的。像季姨娘这种人,何苦跟她计较?小莲太不聪明;实在可恨。 可是,她也知道,这时候没有工夫生小莲的气;要紧的是赶快挽回这个将成冲突的局面。转念到此,随即高声问道:“是季姨娘来了不是?” 让小莲那夹枪带棒的一番话,气得脸色发白,却又不便发作的季姨娘,听得她这一声,顿时觉得有满腔委屈要倾诉,随即答应:“是啊!我讨厌来了。” 小莲还不肯相让,听她这么说,打算跟她讲理;但让刚走出来的春雨,狠狠瞪了她一眼,不敢再响,却仍是赌气的模样,低着头拣燕窝,一并连春雨都不看。 “你把先前沏给我的茶端来,温温地,正好让季姨娘先喝着;另外烧水——。” “不用费事,不用费事!”季姨娘抢着说,“就喝你的茶,挺好。” “那,”春雨搀她一把,“请里面坐!” 季姨娘也愿意避开小莲,好从春雨探听出一点什么来,便即答说:“好,好!我上你屋里坐坐。” 春雨却带了她到西面,常时马夫人、震二奶奶来了起坐的那间屋子;等小丫头端了茶来,春雨亲自双手奉上;季姨娘不免有些受宠若惊之感。 “罪过,罪过!你也坐啊!” 一面说,一面拉;春雨便挨着她坐下,开门见山地问:“季姨娘可是有事?” “没有什么大事。棠官看他二哥哥用的手帕,都绣了字的,吵着也要;我也不知道绣的是什么字?特意来借个样子看看。” “喔,就是一个芹官的芹字。”春雨答说,“芹官常常掉手帕;小莲说绣上一个记号,别人就不会错拿了。绣什么记号呢?总不能绣上一把芹菜。芹官就说,干脆绣上一个芹字好了。其实,棠官的倒好办,现成有一朵秋海棠。” “对了!”季姨娘拍着手说,“怪不得大家都赞你心思好。出的主意真不赖。回头我让碧文去找楚珍,让她给描个秋海棠的花样。” “那也不用找楚珍,我这里就有现成的花样。你老请坐一坐;我去拿。” 春雨知道季姨娘爱贪小便宜,拿了一本苏州新出的花样本子;一段上好的杭纺;又是两双贡呢的鞋面、一盒新样的通草花,一起捧到她面前,一一交代。 季姨娘喜不可言,不断称谢;然后拉着她的手问道:“你今年多大?” “十七!” “唉,可惜!不然配芹官倒是——。” “季姨娘!”满脸飞红的春雨,抗声说道:“好好儿的,怎么拿我开胃?”说着,沉下脸来。 春雨是瓜子脸,长眉入鬓,一生起气来,颇具威严;季姨娘急忙陪笑说道:“你别生气,我跟你闹着玩的。” “我也知道是玩话。”春雨将脸色放缓和了说,“不过外头人不知道是玩话,加油添酱地传了出去,平白里添好些是非。” “不会,不会!我们在这里说笑,那会有人知道。”季姨娘顾左右而言他地说,“我看看你的手。” 春雨便将右手伸出去,鲜红的朱砂掌,而且很软;季姨娘便又赞她手好,说是生了一双“掌印把子”的手。 春雨没有答话,只巴望她早走,季姨娘却还喋喋不休地问东问西。春雨无奈,只好强打精神陪着她。 外面小莲却有些不耐烦了,悄悄叫小丫头进去说:“震二奶奶着人来请春雨姊姊,说是约好了的,怎么还不去?” 春雨平时心思极快,遇到对不上头的话,总要想一想,方始回答,此时因为跟季姨娘无味的周旋过久,神思困倦,不暇细想,诧异地问:“我那里跟震二奶奶约好了?人呢?” 小丫头老实,“我也不知道人在那里!”她说。 “你看你,颠三倒四地,怎么回事?既然没有人来,怎么又说震二奶奶着人来请?” “是小莲姊姊叫我来说的。” “不错!”小莲闻声赶了进来,指着小丫头说:“震二奶奶打发人来说的;她没有看见。” 到得这时候,春雨如何还不明白?“啊!”她故意装得突然想起,“看我这个记性!原是早约好了的,竟忘得光光。我赶紧去吧!季姨娘,我顺便送了你去。” 季姨娘早就看出是小莲在捣鬼;心里气得不得了,还亏碍着春雨的面子,不便发作,而脸色自然不会好看。 春雨自然也觉察到了,思量着还得讨她一个好,才能弥补她对小莲的不满;想了一下,说一声:“季姨娘请等一等!”去取了芹官的一个青玉扳指来,“棠官也快拉弓了。把这个送给他。” “不,不!”季姨娘口中客气,“芹官自己也要用。” “他有!还有三个。” “既然有得多,我就带一个给棠官。原说了天气凉快一点儿,就让他们小哥儿俩下箭道去拉弓;倒正用得着。” 于是春雨陪着她出了双芝仙馆;走到半路,她想起一件事,站住脚不让春雨再送,态度非常坚决。春雨只当她是客气;不知道她是不愿意让碧文跟春雨相遇,会发觉她到双芝仙馆去过了。 果然,一到家便意料到碧文会问:“姨娘到那里去了?还抱了一大包东西回来。” “在那边太太那里;送了我一点用的东西。” 她口中的“那边太太”是指马夫人;彼此踪迹虽不密,一个月总有几次见面,所以这句话很容易骗得过碧文。 “有新样的通草花,你挑几朵去戴。”季姨娘将包袱解开来说:“有块纺绸,可以作手绢儿,你闲着没事,替棠官的手绢儿上绣上一朵秋海棠。喏,新出的花样本子!” “手绢儿绣个记号的主意倒不错!”碧文问道:“是谁教给姨娘的?” “这还用人教?你就看得我这么笨,连出这么个主意都不会!” 碧文笑笑不语,将东西收到一边;捧着新出的花样本子,回到自己屋里,在北窗下细细赏鉴,然后剪裁杭纺、描花样、配丝线,兴致勃勃地动起手来。 季姨娘却清闲无事;坐下来心思一静,才想起到双芝仙馆要办的两件事,只办了一件。燕窝是亲眼看见了;春雨的神情体态,到底有何不同,却忘了去留心细看。听夏云的话,似乎春雨已经让芹官破了身子;这可是件稀罕事!到底芹官只得十二岁;可是也说不定,只看他唇上汗毛那么浓,身子那么壮,发育得早,比起棠官来,像是大了三岁都不止。 那件事是一定有的,她心里在想,不过说跟春雨做了那件事,说出去似乎不能教人相信,转念到此,突然灵机一动,即时定了主意;同时心里已感到一种报复的快意。 两妾当值,一旬一轮;这一旬,曹俯是宿在季姨娘这里。 他到二更多天才进来,棠官已经睡了。在堂屋里喝茶,是由碧文伺候;一进卧室,就没有她的事了。曹俯有些头巾气,在卧室中从不使唤丫头的;擦背洗脚都是季姨娘服侍。 曹俯双手撑着桌沿,让季姨娘使劲替他擦背时,双眼注视桌面,很容易地发现那枚扳指;随即问说:“是那里找出来这么个小号的扳指?” “芹官屋里的春雨,说棠官也快拉弓了;这样子的扳指芹官有四个,拿了一个给棠官。” 曹俯点点头:“我也听说了,芹官屋里大的那个丫头,很识大体。” 季姨娘正好接口:“大的识大体;可惜小的不识。” “小的是谁?” “叫小莲。” “啊!小莲,我记得有这么一个丫头。”曹俯问说:“她怎么不识大体?” “我也是听说。”季姨娘很谨慎地说:“看样子,有像有不像。” “到底什么事?你听人说了些什么?” 季姨娘不作声;手上却更使点劲,然后拿手巾到西洋大瓷面盆中去搓洗,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似地。 “怎么回事?”曹俯本是闲谈,此刻却很关心了。 “别打听了吧!也不知是真是假;我说了又是是非。何况,老爷也未见得肯信。” “孰是孰非,可信不可信,我自然知道。你只跟我说老实话就是。” “有句话我倒可以老实说,因为是我亲眼得见;老太太给了芹官一盒燕窝。” “给了芹官一盒燕窝?”曹俯不解,“干什么?” “亏老爷也问得出这话!”季姨娘笑道:“燕窝除了滋补身子,还能干什么?” “这话就不对了!小孩子那里谈得到滋补?” “是不是?我早说了,老爷不会相信;不过,我的眼睛可没有瞎。” “这么说,是真的了?” “自然是真的!我亲眼看见小莲在镊燕窝上的毛;她说是老太太交代她收拾的。这话骗谁?萱荣堂那么多丫头,自己不会收拾?再说,老太太向来不大爱这些东西的。” 曹俯一听这话,双眉深锁;坐下来沉吟了好一会才又开口:“你说,小莲怎么不识大体?” “老爷也不必打听,徒然生闲气。” 季姨娘还在盘马弯弓,蓄势待发;曹俯却不耐烦了,皱着眉说,“那来这么多废话!” “好!我就说。”季姨娘装出被逼不过,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小莲勾引芹官,破了芹官的身子。” 一听这话,曹俯目瞪口呆!这副神情,在季姨娘不免有些害怕;但转念想到,这正是自己说话见效的明证,此刻是紧要关头,必得沉住气,因而跟曹俯对望着,一脸戒备的神色。 “真有这话?” “谁知道呢?”季姨娘心思突然灵了,答了一句很有力的话:“不过,小莲在拣燕窝,千真万确。” “是你亲眼看见的。” “不早就说过了,我眼睛又不瞎。”季姨娘接着说,“如今里头管芹官也管得很紧,不准他再调戏丫头。不过,有老太太护着,能管得住、管不住,可真难说。” 这几句话让曹俯震动了!他原来只以为芹官不喜读书,难成大器;谁知尚未成年,已成恶少!而且所犯的是首恶之淫;想到李煦家破人亡的往事,更觉惊心。何况少年斫丧,只怕未到成人,便已夭折;想到父兄先后下世,唯独剩下芹官一线根苗,亦竟斩绝,不觉流下泪来。 季姨娘心想,这眼泪就流得没有道理了,便即劝说:“老爷也不必伤心,横竖还有棠官——。” 话犹未毕,只听一声断喝,“住嘴!”曹俯怒容满面,“你懂什么!以后不准你提芹官;更不准你到处去说芹官的是非!” 季姨娘不想落得这么一个结果,自觉委屈得要哭;但却不敢。绷着脸料理了睡前的一切,也不管曹俯,自己回后房去睡了。 一觉醒来,依稀听得前房有叹息之声;灯也还亮着。她悄悄起床,张望了一下,只见曹俯独对孤灯,犹自发楞。这是为什么?莫非有一场大风波?季姨娘惴惴然地,后半夜再也无法入梦。 江南称七月为“鬼月”;说是鬼门关开了,孤魂野鬼,到处游荡;深怕无意间得罪,便有祸殃,所以在这些日子里,对孩子们的约束特严,棠官爱玩的弹弓,也让季姨娘收走了,亦是怕他无意间打到了附墙缘壁,视之无形的厉鬼。 偏偏家塾中的两位老师,由于“秋老虎”的缘故,都病倒了,只得暂且放学;棠官在家无事,约束更难;很想找芹官去玩,刚说得一声,就让季姨娘喝住了。 “死没出息的东西!人家不愿意理你;你偏要讨上门去看人家的脸嘴。你怎么这么贱啊!” “姨娘也别这么说!”碧文有些听不过去,“芹官有时候说他几句是有的;他在写字读书,叫棠官自己在双芝仙馆玩也是有的;那里就不愿意理他了?” “就不算他,也还有他那里的丫头——。” “那,”碧文抢着说,“我更要说公道话了!不说别的,只说那天棠官因为天雨路滑,摔了跟斗,春雨替他洗脸换衣服,收拾得干干净净回来。那里就错待了咱们?” “我不是说春雨。” “那么是说小莲?” “哼!什么小莲!总是板起一张死脸子,倒像嫁过去就死了男人似地。” “姨娘!”碧文到底忍不住了,“你就积点口德吧!” 一看碧文板着脸说话;季姨娘有些忌惮她,反倒不开口了。碧文便作主让棠官去找堂兄。那知不巧,芹官不在双芝仙馆。 原来芹官也是闲得无聊,到各处串门子去了;先到震二奶奶那里,主仆都在午睡,只好另走一处。 信步踏入马夫人的院落,静悄悄地声息全无,却有袅袅轻烟,从堂屋门口的竹帘中飘出来。芹官绕道游廊,掀帘一看,只见楚珍一个人在摺中元祭祖焚化的锡箔。看到芹官也不起身,也不招呼,只含笑目迎。 “太太呢?” “不在屋子歇午觉?”楚珍向东面呶一呶嘴说。 “这锡箔——。” “你别动!”楚珍大声喝阻。 芹官急忙缩回了手,“你吓我一跳!”他说,“你的嗓门儿好大。” “天生就是这样。”楚珍答说,“如果不是你胡乱动手,我也不会喊这么一嗓子。” “怎么叫胡乱动手?看看你摺的锡箔都不行?” “也不知道你的手干净不干净?”楚珍答说:“弄脏了锡箔,我可怎么焚化。” “咦!你这话好奇怪!”芹官伸出双手,自己看了一下,“我的手并不脏啊!” “谁知道你脏不脏?” “我不懂你的话!” “不懂就算了。” “教人纳闷。”芹官在她身旁坐了下来,看她穿一件短袖的玄色绸衫,露出大半截浑圆雪白的膀子,真想摸一把;却是伸出手去又收了回来。 这个动作让楚珍发觉了,笑着说道:“听说你这两天很乖。” 芹官笑笑不答;停了一会,没话找话地说:“你嘴唇上的胭脂调得很出色。” “不但出色,而且很香,搀了玫瑰油在里面的。”楚珍故意逗他,“你敢不敢吃!”说着,便将嘴唇翘向芹官。 就这时听得西屋暴声在喊:“楚珍!” 一听马夫人这样的声音,芹官知道有麻烦了,赶紧起身,溜了出去。楚珍却不能像那样,虽知马夫人在生气,却不知她生气的缘故?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进得西屋,只见马夫人已经起身,站在那里怒容满面地说:“好好的爷儿们都让你们教坏了!”说着,一掌掴在楚珍脸上。 楚珍摸着火辣辣生疼的脸,既惊且羞亦悔;两泡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你还哭!你自己觉得委屈了不是?我问你,什么手脏不脏的;我再问你,前两天我是怎么交代的,芹官如果跟你们动手动脚,你们躲开别理他!那知道你反倒去勾引芹官。好下贱的东西!我这里可容不得你了!” 听到最后一句,楚珍魂飞天外,双膝一弯,跪倒在地,颤声讨饶:“太太!我错了。怎么罚我都行,就别撵我。” “我没有想撵你。是你自己不想在这里待。”马夫人大声向外吩咐:“把赵嬷嬷找来!” 外面丫头答应着,接着,纱窗外面有人影闪过,必是去唤管家赵嬷嬷,要把她带走了。 楚珍这一急非同小可,膝行两步,想抱住马夫人的腿哀求;那知道马夫人一甩手往后便走。楚珍扑个空;楞在那里,手足无措。 “你们赶紧把楚珍的东西检一检!”她听见马夫人在外面交代,“等赵嬷嬷一来,立刻领了她走。” “太太,楚珍一时的错…….” “你们不必替她求情!”马夫人大声说道:“没有用!她太不安分,我早就不想要她了!” 听得这话,楚珍的心猛然往下一落,在心中自问:“我怎么不安分了?看样子是有人在太太面前,不知说了我一些什么?无怪乎她刚才生那么大的气。原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看样子求也是白求;不过——。”她无法再想得下去。 膝盖已经跪得疼了;楚珍心想,既然求也是白求,那就不必自讨苦吃,站起身来揉揉膝盖,手扶着桌子,只是在想,是谁在马夫人面前进谗? 也不知想了多少时候,突然发觉窗外一条伛偻的影子,是管家赵嬷嬷来了。 “楚珍太没有规矩,我不能要她了。你把她领了出去,交给她爹。” “太太,”赵嬷嬷问道:“不知道楚珍怎么不守规矩?” “你问她自己!她再待在这里,芹官会变得下流!” 别的过失都有宽恕的余地;唯独这一款罪名,让赵嬷嬷觉得为她求情都是多余的,只有替她讨些赏了。 “楚珍总也服侍了太太一场。这一出去,日子怕很难过。”赵嬷嬷说:“她爹在机坊,干画花样的活,拿的上等工钱,只是不成材,又嫖又赌;楚珍跟她爹也过不到一起。” “我可不管他们父女过得到一起,过不到一起。反正你按规矩办;另外,你跟震二奶奶说:赏她二十两银子,出我的帐。” “是!”赵嬷嬷便喊:“楚珍,楚珍!” 楚珍走了出去,只见马夫人坐在方桌边一张凳子上;看到她将脸扭了过去。楚珍觉得伤心,忍不住又要掉眼泪了。 “你自己犯规矩,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楚珍答说:“早就有人在太太面前,说我不守规矩了。” 赵嬷嬷原意,还想替她挽回;不道说出话来,仍是负气的模样,不由得骂道:“你看你!在太太面前,也是这么说话!一点规矩都不懂。” 楚珍不敢回嘴,将头低了下去,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流出来;心里在想,是谁在马夫人面前进了谗言?也许是春雨,她不来过好几回吗?正在转着念头,赵嬷嬷却又发话了:“给太太磕个头,收拾收拾东西就走吧!” 楚珍不作声,只是跪了下来,替马夫人叩了头;然后起身,扭头就走。马夫人暗地里叹口气,心想:是脾气这么僵的人,即便用下去,将来也难免淘闲气。狠一狠心,就让她走了吧! 其时震二奶奶听说马夫人为楚珍生了很大的气,特地赶了来探问;马夫人不便说她勾引芹官,只说:“这个丫头不好!我早就不想要她了。” 震二奶奶当然看得出来,这不是实话。一个丫头的去留,不是什么大事,便不再谈楚珍,“可是,太太这里少了一个人。”她说,“该补一个。” “不必了!我也没有多少事,少就少一个好了。” “这是太太体谅,不过,无例不能兴,有例不能减,补还是要补的。”震二奶奶问赵嬷嬷,“你看,谁顶楚珍的缺?要安分,也要能干。” “有是有个人,要商量;不知道说得通,说不通。” “谁啊?” “季姨娘那里的碧文。” “算了!算了!”马夫人急忙摇手,“别多事了。” 赵嬷嬷与震二奶奶都不作声;好一会,震二奶奶叹口气说:“提起碧文实在可惜。丫头好,主子不好;主子好,丫头不好!” 她的声音虽低,却仍旧让在后房收拾衣物的楚珍听得清清楚楚。显然的最后一句是说到她身上;愤愤地在想:“丫头有什么不好!倒是主子耳朵软。拿我跟季姨娘比,怎么也不能叫人心服。” 一面想,一面将自己的衣服什物,胡乱塞在箱子里;偶然抬头,发觉窗外有人在向她招手——是马夫人的另一个得力的丫头,这天请假去探亲的妙英。 “怎么回事?”妙英等她出去了,皱着眉轻声问道:“好好儿的,忽然要打发你走?” “谁知道呢?反正犯小人就是了。也不知是谁在太太面前说我;太太说:早就不想要我了!”楚珍忽然伤心,流着眼泪说:“忠心耿耿服侍了人家四、五年,临了儿落这么一句话。我死都不甘心。” “你别难过!我看去求一求——。” “不!”楚珍打断她的话说:“没有用。” “你别管。我去试一试。” 说完,妙英从后窗下绕到前面,进屋跟马夫人照个面,表示她已经销假了。 “你妈的病怎么样?” “还不是哮喘老毛病;一交了九九藏书秋就要发的。”妙英紧接着说:“我回了一趟家,想不到楚珍闯了祸,说太太要撵她。今儿也晚了,是不是让她明天再走?” 马夫人尚未答话,震二奶奶却在发问:“这话是楚珍让你来说的。” “不!是我自己的意思。” “是你的意思也不行。没有这个规矩。你快帮着她收拾收拾东西吧!你仔细看一看!回头就不用再打开箱子了。” 本来已很不平静的心境,此时越发意乱如麻;自己都觉得有些恍恍惚惚,不知道干什么好了。 “收拾好了没有?”赵嬷嬷出现在后面的房门口;她身旁是妙英,愁眉苦脸,有着一种无可言喻的歉疚无奈的表情。 “喔,”楚珍定定神说:“一时也收拾不完,不过不必再麻烦了;随后请妙英替我收拾起来就是。赵嬷嬷,请你老通知我爹来接我。” “当然要把你交代你老子。不过今天总来不及了;让妙英帮你再收拾收拾,提了箱子到下房里去睡一晚;我通知你爹,明天上午来接你。” “.99lib.好了!”妙英接口,“就这么说了。赵嬷嬷先请吧,回头我送她到你这里来。” 赵嬷嬷点点头说:“可别太晚了。” 等赵嬷嬷一走,只听马夫人在喊妙英;不久,她去而复回,告诉楚珍说,马夫人到萱荣堂去了。接着便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珍不知从何说起?想了好一会才开口:“总怪我自己不好!平时原是说笑惯了的;那知道太太忽然认起真来——。”她将芹官闯了进来以后的事,说了一遍;最后说道:“这不过是个因头;太太心里是早就要撵我了。你看,竟一点都看不出来。想想真是可怕!” “是谁说了你的坏话?”妙英有些不安,“我可从来没有搬过口舌。”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说你。我知道是谁把我看成眼中钉?” “谁?” 楚珍想一想答说:“我可是要去了;以后你要小心一个人,春雨。” “是她?”妙英偏着头想了一会说:“有点像。” “你知道就好。”楚珍用低沉的声音说,“反正我受冤枉是受定了。” “何不跟太太说个清楚?”妙英倒很热心,“拚着我耽个不是,你今天还是睡在这里;回头看太太兴致比较好的时候,我替你再求一求。” “没有用的。” “你不管有用没有用,只仍旧睡在这里——。” “不!”楚珍打断她的话说,“你不能自己害自己;一上来就自作主张,太太会生气,以后你的处境就难了。” 禁不住妙英心热,本来负气决绝的楚珍,终于同意让妙英试一试,看看能不能在马夫人面前讨得一个情,收回成命。不过,妙英宁愿担干系,让她仍旧住在原处,却怎么样也不能为楚珍所接受。 “现在出去,已经脸都丢尽了;莫非到那时候真让人家来撵我?”楚珍容颜惨淡地说:“我最好强,偏偏落这个下场,只好认命!” “你别这么说!太太也是一时之气。过后自然会想起你的许多好处。” 这句话倒将楚珍说动了。本来自己想想,原有许多好处;如今听妙英也是这么说,可见得公道自在人心。马夫人驭下并不刻薄;更非不知好歹的人,过了一时之气,想起她的许多好处,应该会回心转意。 “我先送了你去,暂且委屈一会儿;只要我在太太面前把情求下来,不管多晚,我都会来叫你。” 一到了所谓“下房”,楚珍才意识到自己是“沦落”了。住在马夫人的后房,床帐衾褥,一样也是不离绸缎;收拾得纤尘不染,与大家小姐的闺阁,相去不远。到了这个干粗活的老妈子群居之处,光是耳中所闻的喧嚣嘈杂;鼻中所闻的恶浊汗臭,就使得她有片刻都待不下的感觉。但事到如今,只有出以最大的忍耐。同时,对妙英的好意,本来只是持着“让她去试一试也好”的想法;此刻却是异常迫切地希望她成功,能早早地来领了她回去。 当然,楚珍之忽然会出现在这里,必然引起大家的注意。她倒是宁愿大家不理她;甚至在私底下议论,她亦可以装作不曾听见;最让她受不了的是,这个来问几句,怎的落到这般光景?那个来表示关切,问她回去了干什么?正在满心焦躁,那里有心思来跟她们作此毫无必要的周旋!厌烦到极处,恨不得即时便死! 好不容易到得二更时分,人声静了下来;她开始想到妙英——下房在中门以内;如果有好消息,妙英随时可来。但是,三更、四更;望酸了双眼,始终未见妙英的影子。 马夫人一向黎明即起。平时只要她一有响动,楚珍就会惊醒,这天自是毫无声息;只好自己开房门,招呼丫头来伺候晨妆。 门一开,吓一大跳;只见妙英直挺挺地跪在门外,“怎么回事?”她问。 “求太太饶了楚珍吧!” “唉!”马夫人叹口气,“昨儿晚上,跟我蘑菇了半夜,我不都跟你说了吗?不是为了芹官,我也不会这样子办;既然这样子办了,就再也没法儿挽回了。” “求太太先哄她回来;把她的面子给圆上。那怕过些时候,让她自己告退,她也还是感激太太的。” 马夫人沉吟好一会,毕竟心软了;“好吧!”她说,“你先叫她回来再说。” “是!谢太太的恩典。” 妙英磕了个响头,站起身来,高高兴兴地直奔下房。 “楚珍、楚珍!”她一进那个院落,刚喊得两声:心便蓦地里往下一沉,因为看出那些老妈子的脸色有异。 “楚珍不知到那里去了。”昨夜跟楚珍睡一屋、专门为曹老太太洗衣服的杨妈说:“四更天我起来,还见了她的:等一晓睡醒,人就不见了。” “那,”妙英着急地说,“会到那里去了呢?” “是啊!大家也都这么在问。” “别问了!去找。” 妙英心中一动,直奔原先做过下房,此刻储存什物的那座院落:一踏进去,视线首先投向井边。一看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井边有一双鞋和一个原先盖在井口上的木盖子。 这一哭惊动了丫头、老妈子,闻声而集,相顾惊诧;接着,赵嬷嬷也赶到了,一见妙英脸上的泪痕,便知是楚珍投了井。她面色凝重地说:“散散吧!大家该干什么的,干什么去。别到处混说!谁要是惹了是非,让震二奶奶知道了,我可不管。” 听得这话,纷纷各散:往外走的人丛中,挤进一个人来,是棠官,直奔井口,往下探视,接着往后一仰;离开井口,大声说道:“好怕人!井里有个脑袋。是谁啊?” “是楚珍!”赵嬷嬷一把拉住他说:“没有什么好看!赶紧回去。乖!别多说什么。回头,我抱一条小狗给你。” “你家的大花生了小狗了?”棠官惊喜地问,“生了几个。” “对了!我这会儿没工夫跟你细说:回头你来看了就知道了。快回去。”赵嬷嬷又叮嘱一句:“千万记住!别多说。” 等棠官一走,赵嬷嬷跟着也就走了;第一件事,自然是告诉震二奶奶;她已经得到消息,正要到马夫人那里去商量,一见赵嬷嬷便即说道:“此刻顶要紧的,里头先不能惊动老太太;外头不能惊动四老爷。你把我的话交代下去以后,到太太那里来。” 到得马夫人那里,只见她跟妙英,正相对垂泪;震二奶奶叹口气说:“真正冤孽,到底为了什么?连性命都不要了呢?” “是——。”马夫人示意妙英回避,方始将楚珍被责的真相,以及妙英为楚珍求情的经过,都告诉了震二奶奶。 “原来是这么回事!”震二奶奶想了一下问道:“妙英知道不知道这回事?” “我告诉她了;她替楚珍辩白,说偶尔跟芹官闹着玩,是有的;可决没有教坏芹官的意思。” “不管有意思,没意思,这件事绝不能扯上芹官。”震二奶奶大声喊道:“妙英,你过来!” 唤来妙英,下的是安抚的工夫,正式让她顶了楚珍的缺,拿楚珍的那一份月例;又夸赞她义气过人;然后才叮嘱她不能道破楚珍被责的真相。 “只说她打碎了太太心爱的一只茶杯,太太说她;她还跟太太顶嘴,所以才撵她的。本意只是吓一吓她,仍旧要让她回来的。谁知道她心拙福薄呢?我的意思你明白了没有?” “明白。”妙英点点头:但声音中不免有替楚珍抱屈的意味。 “真没有想到她会寻短见。”马夫人黯然地说,“早知这样,我就不放她走了。” 这话说得太厚道了。震二奶奶驭下以威;觉得马夫人的话无异是鼓励下人,以死相胁;此例一开,后患无穷,所以接口说道:“不相干!楚珍死得可怜,可是死不足惜。都像她那样,主子说两句,就抹脖子跳井的,家还成个家吗?” “话是不错!不过——。咳!”马夫人感慨万千,却说不出来,“不管怎么样,总是主仆一场;我想看看她去。” “不!太太。人死不能复生,看了徒然伤心;而且听说脑袋都泡胀了,看了吓人。太太念她死得可怜,赏几两银子,让她老子替她做两场佛事,倒是于楚珍有好处。” 马夫人是清真,对于“做佛事”之说,不便答腔;想了一下说:“妙英,你来开箱子,找几件好衣服发送她。” 下人身死盛殓,都在后面西北角一座小院落,不延僧道,不准举哀,悄悄抬进一口棺材来,入殓盖棺,又悄悄儿抬了出去,专有一块基地下葬。楚珍的下场,亦复如此;不过大半天的工夫,棺材便已出了一道平时深锁的小门;送她出门的只得两个人,一个是赵嬷嬷、一个是妙英。 妙英一下子成了众所瞩目的人物,走到那里都有人拉住她,低声探问楚珍的死因。别人都还容易搪塞,或者照震二奶奶所教的话说一遍:或者干脆说一句:“谁知道呢?”问的人自然就不会再往下说。唯独遇见季姨娘,就不易脱身了。 “我不相信!”季姨娘说,“你们太太也不是小气的人,就楚珍打碎了一件她心爱的磁器,也不会骂得她要去投井。” “她的心拙嘛。” “心拙也不会跟自己的性命过不去。其中一定有缘故,不过你知道了,不肯说。” “我实在不知道。”妙英急了,“季姨娘要不要我罚咒?” “何必这么认真?不过闲磕牙而已。”季姨娘又说,“我听说楚珍挨骂的时候,芹官也在。” 妙英心中一跳,力持镇静地答道:“我不知道。季姨娘是从那里听来的?” “你先别问,只说有这件事没有?”“那天我请假回家,到晚上才回来,怎么会知道?” “也没有听说?” “没有。”妙英又追问一句:“季姨娘到底是听谁说的?” “反正总有人吧!我也不必告诉你,省得惹是非。”接着,忽然冷笑一声:“哼!只怕是非也还是省不掉。” 妙英好生害怕,着急地说:“季姨娘,季姨娘,千万不能再出事了;如果拉扯上我,迟早又是一条命。” 妙英不过胆小怕事,急不择言:季姨娘却觉得弦外有音,心头疑云又生。这时碧文可忍不住又要说话了。 “姨娘也真是!这些事有什么好打听的?别说妙英那天请假回家不知道;就真有点什么,她不肯说的。何况本来就没有什么事。” “碧文,”妙英如释重负,“你可是个见证,我没有在季姨娘面前说什么!” “好了,好了!”碧文也恨妙英不懂事,偏要如此表白;倒像真有什么秘密,必须隐瞒似地,真如俗语所说的,“越描越黑”,不智之至;因而没好气地说:“本来没有事,何用我做什么见证?” “是,是!”妙英也会意了,“本来没有事。” 越是如此,越使季姨娘相信其中一定有什么秘密。那天有人看见芹官从马夫人院子里出来,这件事千真万确;因为看见他的,就是棠官。季姨娘在想,何以这么巧?偏偏芹官去了一趟,楚珍就跳了井?要说楚珍之死,跟芹官无关,是谁也不能相信的。 的确,连芹官自己都觉得楚珍之死,不能说与他无关;因而常是一个人在念:“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 春雨先不懂这句成语,忍不住动问:等弄明白了,便即问道:“你到底跟楚珍是怎么回事?” “没有事!就说了我嘴上的胭脂你吃不吃这么一句玩笑话,那知道竟招来杀身之祸。” “杀身之祸也是她自己招的。除非你逗了她,她才说了这句话。那一来,你多少总有过失。” “没有!我没有招惹她。” “既然不曾招惹她,你又难过什么?” “话不是这么说。”芹官突然问道:“今天她的‘头七’吧?” 春雨算了算日子,点点头问:“是的。头七又怎么样?” “我想去祭她一祭。” 春雨大骇,“你疯了!”她说,“你到那里去祭?” “井边。” 春雨大为摇头,“小爷!你就体谅我们一点儿,别多事了!”她说,“你还怕嫌疑不够,自己拿个溺盆子往头上扣?” 芹官不作声,但怏怏之意,溢于颜色。小莲便说:“其实祭楚珍又何必非到井边?望空一拜,心到神知。” 春雨正要怨小莲多嘴;不道芹官已笑逐颜开,“言之有理,言之有理!”他说:“我倒没有想到,可以遥祭。” “你别高兴!”春雨拦在前面,“什么遥祭不遥祭?香蜡锡箔的,让震二奶奶知道了,吃不了兜着走!”接着又骂小莲,“你也是吃饱了撑得荒,胡乱出馊主意。” “你别骂她,你别怕震二奶奶会知道。一不用香蜡、二不用锡箔。只是香花清馐、心香一瓣,聊以尽意而已。” 春雨不甚听得懂他的话,不过既不用香蜡烛台,事亦无碍;只要隐密一些,就随他去“遥祭”好了。 “你预备什么时候祭?依我说,到晚上关了门,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也不管你。白天可不行!” “原不是白天,月下最好。” 芹官将这件事看得很郑重,要小莲去弄了四样水果;蜜桃、花红、菱角、藕;亲自动手洗干净,装了高脚盘;又在宣德炉中烧了几块檀香;用一张乌木大方几摆在院子正中,供上祭品,肃然而立,不觉流下泪来。 “楚珍姊姊,”小莲在一旁代他祝告,“芹官在祭你,你可知道?你的性子也太急了些;自己不觉得死得冤枉吗?不过,人死不能复生,只望你早早超生;拣好好的人家去投胎。这辈子吃了做奴才的亏,下辈子可别再当奴才了!” “小莲!”春雨大为不悦,“你怎么跟楚珍说这些话?” “我是好话。” “这还叫好话?”春雨又说,“真的要祭楚珍,就规规矩矩跪下来磕个头;那可以这样子闹着玩?” “说得是!”芹官接口,“拿拜垫来,磕头。” “磕头也不能你磕。”春雨提了个拜垫来,居中放好;自己跪了下去,倒是默然地祝祷了一番——她是有内疚的;知道马夫人痛责楚珍,是有她先入之言之故。平心而论,也不能说楚珍如何勾引芹官;因而在默祷中很说了些歉疚愧悔,乞求宽宥的话。 “你跟楚珍说些什么?”小莲等春雨站起身后,好奇地问,“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这个月是鬼月,”春雨答非所问地,“千万要小心,凡事忍一口气,吃亏就是占便宜。不然,正好碰上‘恶时辰’,懊悔就晚了。” “这,”小莲愕然,“这就是你跟楚珍说的话?这些话是怎么想到的呢?” “我说的是好话,信不信在你。” “是的!确是好话。”芹官点点头说:“小莲你也行个礼,咱们就算心意到了。” 于是小莲也行了礼,将宣德炉捧回书房。四盘水果,恰好供纳凉消闲之用;但上过祭便是“福胙”,应该分享,名为“散福”;春雨很会做人,没有忘掉小丫头跟坐夜的老妈子,每人亦都分到一分。 “虽说‘秋老虎’,到底不过白天热;晚上很凉了。”春雨说道:“还是回屋子里去吧!” “不!这么好的月亮,我可不愿意闷在屋子里。”芹官问道:“今天是十三还是十四?” “十三。”春雨一面回答;一面进屋,拿了一件熟罗背心,替芹官套上。 “后天就是中元了。”芹官又问:“要放瑜珈焰口吧?” “年常旧规,自然要放。” “咳!想不到又添新鬼。”芹官望着月亮,自语似地说,“世间到底不知道有鬼没有?若说有鬼,谁曾见过;倘说没有,为什么又有那么多的形容,披头散发的吊死鬼,还说声音像鸭子叫的是落水鬼;又是新鬼大、故鬼小,莫非都是骗人的话?春雨,你说呢?”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倘或没有鬼会报仇活捉,世界上害人的事,不知道会多出多少倍来!” “我可不相信。”刚走了来的小莲接口,“凡事不是我亲眼得见,任谁说我也不信。” “哼!”春雨仿佛是从鼻子里发出笑声,“这会儿说得嘴硬,真要让你一个人睡在黑房子里,看你怕不怕?” “那不是怕鬼;是怕有什么人闯进来。” 芹官一半是出于恶作剧、一半是帮春雨说话;随即笑道:“小莲,你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要看什么赌。” “自然是你办得到的事。我在老太太外屋写了几张字,你到萱荣堂找秋月,只要替我把东西拿回来。就算你赢了!” 此时要到萱荣堂,便须经过楚珍新近毙命的那口井;小莲自然胆怯,但大话说出去了,不便退缩;硬着头皮说:“好!我去。拿回来我赢什么?” “你说吧!” “今晚上就替我写信。” “行。” “算了!”春雨觉得必须拦阻,“吓着了不是玩的。”她又埋怨芹官,“央你写封信,推三阻四,真要抽懒筋了。你就趁今儿晚上风凉,就替小莲写了吧!” 芹官笑笑不答,是不接受但也不拒绝的意味;小莲生性好强,叫着小丫头说:“点盏灯笼来。” 见此光景,春雨不便再拦;心想时候还不算太迟,各处院落,大多有灯,非深宵人静之比,就随她去走了一趟。 等她一走,芹官却有悔意,“小莲好强,说了满话,转不过弯来!”他说,“真不该让她去的。” “你这个人就是这样,先是任性;做了又要悔。何必当初!” 芹官默默,沉吟了好一会,用低沉的声音说:“你说的不错,凡事除非不做,做了就不必悔。”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做事不可任性。”春雨又说:“除了老太太,大家都拿你当大人看了。就是老太太,心里又何尝不知道,你是大人样子了,只是舍不得放你出去。你自己心里该有个数;也要打算打算。” “我该怎么打算?” “成家立业!”春雨又说:“四老爷是恨铁不成钢。其实,心里是疼你的。” “我也知道。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一听到声音,一瞧见影子,我就变得笨了。明明很容易说好的一句话,偏就想不起。” 接着,春雨便开始苦口相劝,他不是讲读书、做人的许多道理,只是强调全家对他的期望。芹官先还唯唯答应着,慢慢地有了不耐烦的神色;春雨很机警,见此情形就不再饶舌了。 “怎么?”芹官突然想起,“小莲还不回来?莫非出了什么事?” “会出什么事?一定是秋月留她聊聊天。” 话虽如此,春雨也不大放心;最后终于决定自己带着小丫头去接她。那知刚把灯笼点上,小莲回来了。 春雨先注意她手中,果然拿着两张字;便即笑道:“芹官输了东道。” “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芹官也迎了出来。这时小莲已进了堂屋,明亮的灯光,照出她脸上忧疑的神色;春雨不免一惊,芹官也觉得事有蹊跷。 “是这两张字不是?” “不错!”芹官答说,“我输了,我替你给你表姊写信。你来吧!” “明天再写,今天晚了。” “真的!”春雨顺理成章地说:“今天晚了,你快睡吧。” 一面说,一面进屋,为芹官铺床赶蚊子;服侍他睡下,拧小了灯,轻轻退了出去,去看小莲。 小莲在她自己屋里,正对着灯发楞;见是春雨,低声说道:“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了,回来的时候,看到有个人从咱们院子外面一闪躲开,身影像是季姨娘。” “不会吧!她跑来干什么?” “谁知道呢?”小莲紧接着说,“我手里有灯,很想跟过去看个明白;后来想想还是别这么做吧!” “对了!”春雨欣慰地,“如果跟过去看清楚是她,彼此都下不了场。你能这么想,是长进了。” “不过,我心里疑疑惑惑地,总觉得仿佛要出什么事似地。”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你把心放宽来!”春雨又问:“怎么去了那么大的工夫,是不是跟秋月聊上了?” “不是!”小莲停了一下说,“跟你老实说吧,到了‘那地方’,我有点害怕;可又不甘心就这么回来,自己给自己壮胆,磨够了时候,到底让我冲了过去。” “你真行!”春雨笑道:“居然不怕鬼。” “我看,鬼倒用不着怕,人才可怕!” 第四章 “四老爷,”曹泰来通报:“上元县张大爷来拜。” 一听这话,曹俯就烦恼了;这么热的天,衣冠会客,大是苦事,当即皱着眉说:“挡驾!” “原是挡了驾的,张大老爷的跟班说:有点要紧事得当面谈。而且张大老爷就在大门口下的轿,也不能让他在门房里等,只好先请到西花厅休息。” 这是情理上势所必然的事,曹俯亦不能责他擅专;只问:“张大老爷穿的是官服,还是便衣。” “便衣。” “那还好!拿我的马褂来。” 套上马褂,曹俯到西花厅来会“张大老爷”——此人单名钦,字仲迟:到任未久。曹颓只在应酬席上,跟他见过两次,平素并无交往;对于此人的生平亦不甚了了,只听人说他为人峻刻,就更懒得去结交。本来他家属于上元县地界,撇开官衔不说,上元县令总是“父母官”;所以新官到任,必有一番礼遇,而对张钦连一顿饭都不曾请过,未免失礼。转念到此,曹俯内心倒是充满了歉疚之情,因而态度上颇为谦恭。 “这么热的天,老兄下顾,令人不安。有什么事,其实打发令介送个信来,照办就是。” “事是有事;还是面谈比较妥当。我这里有封信,请昂翁先过目。”曹俯字昂友;所以张钦称他“昂翁”。 将信接到手中,一看称呼是“迟公老公祖大人”;自称“治晚”,便知出信人是上元县的一名秀才。信中开头是颂扬的客套;接下来叙事,先说人命关天,职司民牧者岂能不闻不问?话中隐含责备之意。曹俯心中诧异,不知张钦为什么要将这封信拿给他看时,入眼一句:“侧闻织造曹家,虐婢致死”;不由得大吃一惊! 安得有此事?他急急看了下去,信中说曹家有个丫头名叫楚珍,不堪主母虐待,跳井自尽;不曾报官,私下埋葬。曹家仗势欺人,旁观者不平,故而写这封信提醒张钦,不要忘记自己的责任。 这封信没有最后一张,显然的,张钦是故意将它抽掉,免得泄漏写信人的姓名。但曹俯并不关心是谁告密;他关心的是此事的真假。 刚喊得一声“曹泰”;他转念想到,当着张钦追问此事,如是子虚乌有,倒还罢了;万一真有其事,而自己居然一无所知,岂非天大的笑话?因此,他改了主意,向张钦告个罪,容他去查问清楚,再作回答。 出了西花厅,往右一拐便是藏书楼;芹官正在那里找“闲书”,一听是曹俯一迭连声在嚷着“找总管曹时英”,吓得赶紧躲在书架背后,不敢出声。 曹时英找来了;曹俯问说:“楚珍是里面太太屋里的丫头不是?” “是的。” “说是跳井死的?” “是!” “为什么?” “是打碎了瓷器,里面太太说了她几句;她又回嘴,里面太太不要她了。那知道心眼儿狭,自己寻了死路。” “那么,报官了没有呢,” 曹时英一楞,“这,这似乎用不着报官。”他嗫嚅着说,“就跟病死的一样,也不是什么命案。” “人家可是告了咱们一状,说什么虐婢致死!上元县的张大老爷特为上门责问来了。” “那有这话!”曹时英答说,“楚珍就是机房里画花样的老何的女儿;昨儿我还跟他在一起喝茶,提起他女儿,说楚珍福薄,这么好的主子都伺候不到头。他那里又会到上元县去告状?” “喔!”曹俯又问:“家里死了人,怎么不告诉我呢?” “是里面交代的,不用告诉四老爷。” 曹俯颇为不悦,但亦只是藏在心里;回到西花厅,对张钦说道:“是有一个婢女,因为小故被逐,一时心拙自尽。我已查问过了,决无虐待情事。” “既是小故,何以被逐?倒要请教。” 曹俯语塞,自悔措词不当;想了一下说:“此婢之父,是织造署一个画花样的工人,姓何。不妨传案一讯。” “恐怕迟早是要传的。” 曹俯发觉自己的话又说错了!张钦此来,或者并无恶意,只是想卖个好;虽说人命案大,大可化小,小可化无。如今说是“不妨传案一讯”,竟像是不在乎此案扩大的意思,无怪乎张钦有此语气。 曹俯还在思索,如何将自己所说的,那句易于引起误会的话,收了回来;不道误会已经造成,而且立即发作了。 原来张钦居官,自矢清廉,原是好事;但认定清廉二字,可尽服官之道,甚至本乎“无欲则刚”的成语。做官只要清廉,天生高人一等,生杀予夺,皆可由心,这便大错特错!而张钦恰恰就是这一种人。 至于这天冒着烈日,亲自来访曹俯,说起来倒也是一番好意。原意是想曹俯见情,听他几句感激道谢的话,不道曹俯不但不见情,还仿佛打官司亦无所谓之意。这便惹得张钦冒火了。 “虽说为政不得罪巨室,毕竟是非黑白,不可不分。想府上是积善人家,待下人自然是宽厚的;这个丫头,不识大体,竟以小故,遽尔轻生,其情着实可恶。目前既有缙绅,移书责备;此案非办个水落石出,不足以上报皇上求治的至意,下慰小民难雪的沉冤。请昂翁恕我职责所在,不得不然!” 这番话听得曹俯一时作声不得。细味张钦的语意,似乎要将小事化大,有意使人难堪。果然成了新闻,人人批评曹家待下刻薄;两世清名,一旦毁在自己手中;将来有何面目,复见父兄于泉台之下? 转念到此,汗流浃背;正在措词解释时,只见张钦拱拱手说:“告辞。”一面说,一面起身,大踏步向外便走,带点拂袖而去的模样,亦是不容主人作何解释。 曹俯等于吃了个哑巴亏,着实烦恼;回去在换衣服时,犹自嗟叹不绝,季姨娘不明就里,悄悄找跟随的小厮一问,才知其事;很高兴地在心里想:时候差不多了;该是抖露“真相”的时候了。 “老爷到底为什么长吁短叹?莫不是为谁淘气。” “楚珍可恶!也不过让主母责备了几句,就活都不想活了!她倒不想想,里面太太平时待她的好处;这样糊里糊涂地寻死,纵不自惜,也当想到这一来会不会陷主人于不义!” 最后两句话,季姨娘听不明白;但前面的话,含意为何,不难明白;无非是说楚珍为小事投井,心地糊涂,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岂容轻易错过。 打定主意,鼓足勇气,季姨娘开口说:“蝼蚁尚且贪生,楚珍能活为什么不活?自然有没有脸再活下去的道理在内。” 一听这话,曹俯诧异,“你怎么说?”他问:“楚珍寻死,另有缘故?” “自然。好死不如恶活。”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寻死的呢?” “我也是听来的,真假不得而知。”季姨娘朝外张望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说:“有人打她的主意,色胆包天,大白天拉拉扯扯的;让里面太太发觉了,狠狠地骂了她一顿。楚珍委屈到了家,才跳到井里去的。” 曹俯倏然动容,“是谁相强?好大的胆子!”他气鼓鼓地坐了下来,“你说:逼奸的是谁?” “老爷也应该想像得到,有谁敢擅自进入中门?” “你是说,说,”曹俯吃力地说:“是说芹官?” “我可没有说他的名字!”季姨娘很快地答说。 话中已明白表示,逼奸的就是芹官;只是不便说破名字。但即令如此,已足以使曹俯震惊震怒,站起身来,向外直冲。 季姨娘又惊又喜,当然也很不安,怕曹俯追究此事,或者会把她拖扯出来,便是一场极大的是非。无奈曹俯的脚步快,有心想拉住他,叮嘱不可出卖“自己人”,无奈曹俯的脚步快,力不从心,只好听其自然。 等芹官到得鹊玉轩,便感到气氛异样,一个个脸无笑容,且有忧色,仿佛将有大祸临头似地。他很想问一问,缘何有此光景,却不知如何措词?只问得一声:“四老爷呢?” “在里间。”曹泰轻声答说:“不知道为什么生气?芹官,上去小心一点儿。” 一听这话芹官先就慌了;但想到春雨鼓励他的那些话,自己设想自己成了大人,不该畏缩;而且“四叔”也会当他大人看待,凡事会替他留些体面,因而硬着头皮,踏进东屋。 东屋是前后两间;他先轻轻咳嗽一声,作为通知,然后进入后间,只见曹俯坐在北窗下一张竹椅上,脸却望着窗外,似乎不曾听到他咳嗽声与脚步声。 “四叔!”他垂着手喊。 曹俯回转脸来,由于背光,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他说:“把门关上!” “是。” “闩上!” 这一声便不妙了!关门或许是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要说,作个防备;闩门是为什么呢?为了防备自己逃走? 话虽如此,不敢违拗;乖乖地将铜闩插上,听曹俯又说:“你过来。” “是。”芹官一走近书桌,才发现有一支紫檀所制、两寸来宽、五六分厚的戒尺,放在曹俯伸手可及之处。 “我问你,你母亲屋里的丫头楚珍,那里去了?” 这话宛似当顶轰下一个焦雷,芹官心知“在劫难逃”;嗫嚅着说:“楚珍做错了事;娘骂了她几句——。” “谁问你这些?”曹俯暴声打断,“我只问你楚珍那里去了?” “不是跳井自尽了吗?” “她跳井的那天下午,你到你娘那里去了?” “是。” “那时候楚珍在干什么?” “摺锡箔。” “后来呢?” 这一问将芹官问住了。因为马夫人、震二奶奶口中所说的,楚珍的死因是,打碎了瓷器,为马夫人所责,一时心拙,遽而轻生;如果照此回答,曹俯反问一句:既然在摺锡箔,何以又会打碎瓷器?岂非语言不符? 为了他迟疑难答,面现惊惧;曹俯越发觉季姨娘所言不虚。当然,他不能问芹官如何逼奸;楚珍如何不从?想了一下问道:“我再问你,你母亲怎么骂你?” 照他想,马夫人发现其事,当然会责骂芹官;从旁敲侧击中,可以获知真相。芹官却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季姨娘会替他安上一个逼奸楚珍的罪名;所以老实答道:“我没有见着我娘!” “没有见着?”曹俯认为他在撒谎,冷笑着问:“为什么呢?” 芹官又难以回答了!楚珍逗他的话说不出口,也不敢说;站在那里脸上青一阵,红一阵,遍体流汗,窘急不堪。 这副模样,越显得他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曹俯不再问了,“把你的手伸出来!”他说:“今天我可非打你不可了!” 芹官吓得要哭;但意识到自己是大人了,就不知那里来的勇气,毅然决然将手伸了出去。 他没有想到该伸左手;曹俯亦没有想到不该打右手,只取过戒尺来,就势一下,芹官只觉得掌心麻辣疼烫,眼中立刻有了泪水,只能咬一咬牙,既以忍痛,亦以忍泪。 等第二下打下来,他身子不由得就往下一矮;心想告饶,而话还不曾出口,第三下又到。这一打打出了他的火气;也是赌气,挺起胸来,反将手扬高了。 那种样子,就有些桀骜不驯的意味;曹俯认为他毫无愧悔之心,这第四下便打得更重。芹官觉得委屈太甚,不由得哭出声来。 窗外是早已有好些人屏声息气,悄悄观望;一听芹官哭出声来,便有他的一个小厮阿祥,往里直奔,到得中门,却又无人;曹家内外之别极严,一过了八岁的“家生子”,便不准擅入中门。阿祥想找个人通消息而不可得,急得只是搓手,在门外旋磨打转;几次想闯了进去,终于还是不敢;最后就只有大喊了。 “那位嬷嬷出来一位!” 连喊两声,出现了一个人;阿祥一见大喜,正是他要找的春雨。 “春雨姊,春雨姊,不好了!赶快想法子!” 没头没脑这一句,让春雨也吓得手足发软,“到底什么事不好了?”她问,“快说清楚。” “咱们的那位小爷,让四老爷都揍哭了。” “为什么?”春雨大惊,“四老爷为什么揍他?” “那知道呢?拿戒尺打手心;打到第四下,芹官哭了。”阿祥又说:“从窗外看进去,四老爷还是真打;不是吓唬吓唬他就算了的。” 春雨方寸大乱;不知如何处置,勉强定一定神说:“你再去看一看,到底怎么样了?” “用不着看,必是手都打肿了!”阿祥说道:“快搬救兵!非黎山老母下山,不能救他。” 一句话提醒了春雨,说一声:“我马上就去!”接着,掉身就走。 到得萱荣堂,又不免踌躇,曹老太太得知芹官挨打,一定心疼;倘或打得不重,不如瞒住为妙。但谁知道打得重不重呢? “怎么回事?”突然有人发声:“在这儿发楞!” 春雨抬眼看时,是锦儿从里面出来;便不假思索地答说:“四老爷在揍芹官;我不知道该不该去告诉老太太?” “有这样的事!”锦儿惊问:“为什么?” “不知道。看样子,四老爷生的气不小。” “那,”锦儿说道:“四老爷不是随便发脾气的人;发作了就轻不了。我看,还是得告诉老太太。” 她的话刚完,震二奶奶已经一面掀帘而出,一面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她看一看她们的脸,“出了什么事?” “四老爷在揍芹官;春雨跟我在商量,要不要告诉老太太?” 震二奶奶一听这话,大声说道:“你们快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屋子里的人都听到了,曹老太太便问秋月:“震二奶奶跟谁在说话?” 秋月尚未回答;震二奶奶已走了进来,“说四老爷在生芹官的气。”他说,“我叫春雨跟锦儿去看了。” 一听这话,曹老太太立刻就坐不住了,“怎么叫生芹官的气?”她问:“是骂还是打?” “大概打了两下。” “打了两下?怎么打法?” 震二奶奶无以为答;想找两句话冲淡这件事,而曹老太太已站起身来,“我看看去!”她说,“不会无缘无故打他;我倒要看看,是为了什么?” “老太太别慌;也许没事。”震二奶奶扶着她的胳膊,想按捺她坐下;不过曹老太太将手一甩,竟管自己往外走。 于是震二奶奶和秋月,只好跟在后面;走到中门,曹老太太问道:“人在那里?鹊玉轩?” “想来还是鹊玉轩。”震二奶奶又劝,“老太太还是请回去吧!这么热的天,动一动,一身汗。” 这个理由何能拦得住她?理都不理,已踏出中门,走向穿堂;秋月眼尖,大声说道:“锦儿跟春雨回来了!” 这下当然站住等待;锦儿跟春雨不曾想到,居然真的惊动了曹老太太,两人一楞,都放慢了脚步。 “不能让老太太看见芹官那模样!”春雨说,“不然有一场气好呕。” “那,那该怎么说呢?” “只说打了十下手心。”春雨又说,“好歹先把老太太劝回去了再说。” 锦儿不作声,不过想到脸上不能摆出异样的神色,便放松了肌肉,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迎了上去。 “怎么样?”震二奶奶先开口,向锦儿抛了个眼色。 “没事!”锦儿轻松地答,“只打了十下手心。” “人呢?”曹老太太说,“怎么还不放芹官回来。” “四爷总还要说些道理给芹官听,也快回来了。” “我在这里等。”曹老太太左右看了一下,“这里倒还凉快;你们替我端张椅子来!” “凉快倒是凉快!过堂风太大;老太太还是请回去吧!”震二奶奶说,“等芹官一进来,就让他到老太太那里,不就成了吗?” “不!我在这里坐等。” “老太太也体谅体谅太太跟震二奶奶。”秋月劝说,“倘或招凉伤了风;太太跟震二奶奶一天几遍来伺候,又闹得上下不安。何苦!” 听这一说,曹老太太的心思倒活动了;不道远处人影出现,一高两矮,看出必有芹官在内,她就不答腔了。 这一下,春雨大为着急;赶紧迎上前去,只见曹泰与阿祥左右相伴,芹官走在中间,左手托着右腕;手掌肿得老高、眼泪汪汪地,一看到春雨便待哭出声来。 “千万别哭,要像个大人样子;别惹老太太伤心。”春雨又说,“偏争口气给四老爷看;要装得不在乎。” 这是激励他的话,芹官自能领会;到得曹老太太面前,已经收起眼泪,而且把一只右手背在身后。 “你四叔为什么打你?”曹老太太问,“你又是怎么淘气了?” “是我不好!不怨四叔。”芹官倒显得很气概地,“四叔要我做的功课,我没有做。” “嗐!”曹老太太叹口气,“我真也不明白!你就算为大家不必替你担心,好歹也敷衍了过去。打疼了没有?” “没有。”芹官将右手往后缩了一下。 就这个动作,让曹老太太发觉了,“怎么?打的是右手?”她大声说道:“把手伸出来我看。” 一面说,一面去拉;芹官无奈,只得把手伸了出来。曹老太太一看,脸色大变。 “你们看!打的右手,肿得这么高;打坏了右手,叫他怎么写字?这不是存心要毁他?”曹老太太颤巍巍地说:“我看倒不如先打死我的好!”说着跌跌冲冲地往前走;亏得锦儿一把扶住,不然真要摔倒。 见此光景,芹官大骇;顾不得手疼,双膝跪倒,挡住去路。 见此光景,在场的下人,一齐都下跪;曹老太太却毫不为动,“你们拦不住我!打这儿我就动身‘回旗’。”她说:“曹泰,你去备轿。” 曹泰答应着,却不知如何处置;就这时候,有人喊了一声:“太太来了!” 果然是马夫人,扶着一个小丫头急急赶了来;曹太夫人不等她开口,抢先说道:“有人容不下咱们娘儿们三代,趁早回旗的好!” 马夫人还弄不明白,何以会出现这样糟糕的局面?一时不知所答;只听震二奶奶说:“请太太先把老太太劝回去;有话尽不妨慢慢儿说。” “是啊!有话慢慢儿说。”马夫人会过意来了,是跟曹俯呕气,便又说道:“就‘回旗’也得收拾收拾啊!” “老太太再不请回去,我们就都跪在这儿。”震二奶奶接口说道:“别的都还不打紧,耽误了芹官敷药,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一提芹官,效验如神;曹老太太偏过身子,手指着芹官跟马夫人说:“你看看!你心疼不心疼?打得那个样子。” 于是震二奶奶一手撑地,一手拉着芹官,就势站了起来,转脸对秋月说:“老太太那里必有‘玉树神油’,你赶紧把它找出来!” 于是秋月起身先行。震二奶奶便去搀扶曹老太太;跪得一地人都站了起来,簇拥着她复进中门,唯有曹泰,急急地到鹊玉轩去报信。 曹俯一听,既惊且悔;略略考虑了一下,毅然决然地到萱荣堂去请罪。踏进院子,便听小丫头通报:“四老爷来了!” 正在敷药的芹官,顿时有不安之色;让曹老太太发觉了,立即大声说道:“你别怕!凡事有我。” 语声刚落,帘子已经掀开;曹俯进门,陪着笑说:“听说老太太在生儿子的气?” “那里的话!我的儿子死掉了。”曹老太太冷笑一声:“如果不死,又何至于受人欺侮?” 一听这话,曹俯色变;容颜惨淡地跪了下来,“儿子管教侄儿,也是为的荣宗耀祖。”他说:“老太太这话,教儿子怎么当得起?” “啐!我说了一句话,你就当不起;你那样下死手打芹官,他就当得起了?你说你管教侄儿,是为的荣宗耀祖;当日你伯父又是怎么管教你这个侄儿来的?莫非也是动辄骂、动辄打,从不给好脸嘴你看吗?” 说到这里,想起亲子早亡,又心疼芹官,不觉流下泪来。马夫人是早含了一泡泪水在眼中的,此时自然也忍不住了,背转身去,抽出手绢儿,悄悄拭眼。 “你也不必心疼芹官。”曹老太太又借题发挥,“倒不如这会儿看得淡淡的,有他也好,没他也好;将来倒还少生些气!” 曹俯心如刀绞,为好反而成仇;却又是无可辩白的误解,实在令人灰心泄气。于今唯有记住“顺者为孝”这句成语了。 于是他又陪笑说道:“老太太也不必伤感,都是儿子一时性急;从今以后再也不打芹官了!” 最后一句,语气特重,便有赌气的意味;曹太夫人冷笑说道:“你也不必跟我赌气。你算是芹官的胞叔,没老子的孤儿,你自然要打就打。想来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了,不如早早离了你,大家干净。”她提高了声音又说:“你们去看轿!我和你太太、芹官,立刻回旗。” 这时窗外廊上,凡是曹家稍为有头脸的下人,都在伺候;听她这么说,只有答应着,身子却都不动。 “秋月,”曹老太太大声喊着,“收拾行李,咱们就走!让了人家;人家是一家之主,咱们别在这儿讨厌。” 这话说得更露骨了,曹俯听入耳中,摧肝裂胆惊痛;原来母子骨肉之间,还有这样势利的猜疑在,这是从何说起? 想到这里,不由得带些抗议的意味说道:“娘这么说,儿子那里还有立足之地?” “分明是你不容我有立足之地,反而倒打一耙!哼,”曹老太太冷笑,“总而言之,我们一走,你就干净了!” 误会太深,非片刻间口舌所能解释;越辩可能越坏,曹俯只有长跪不起。 看看局面要僵;震二奶奶心生一计,仍旧是从芹官身上找题目做文章——芹官在另一间屋子里,由春雨和锦儿替他在敷药;她走了进去,故意失惊地叹道:“这可不好!得请老太太来看看。” 这一声嚷,吸引了所有的人的视线;秋月乖觉,轻声说一句:“大概是芹官,请老太太看看去。”不由分说地,将她扶了进去。 一进屋子,震二奶奶赶上来扶住,与秋月左右拥护着,让曹老太太在杨妃榻上坐下,低声说道:“老太太就饶了四叔吧!” “是的。”跟着进来的马夫人也说。 曹老太太不作声,停了一下说:“我看看芹官的手。” 春雨赶紧将芹官送到她面前,扶起他的右手;曹老太太看着他又红又肿的手掌,不由得又心疼,“也不知道伤了筋骨没有?”她稍为揿一揿肿处问说:“疼得厉害不厉害?” “擦玉树神油,凉凉儿的,好得多了。” “光靠玉树神油,不管用;另外得找伤科,看是内服,还是外敷,必得用止痛消肿的药。” “不是去找老何了吗?”震二奶奶问道:“怎么还不来?” “大概也快来了。”锦儿答说。 “我看看去。”震二奶奶说;同时向马夫人使了个眼色。 “老太太说一句吧!让四老爷好起来了。” “谁要他跪在那里?他尽管请便!” 曹俯听得这话,站起身来,揉一揉膝盖,却又走了进来,仍是低声下气地说:“老太太可千万不能再生气了。不然,儿子的罪孽更重。” 曹老太太的气消了些,但仍旧绷着脸:“我也不是不许你管教侄儿;不过你也得想想,芹官怕你怕到了见你的影子就躲,你是怎么管法?就像今天,你不想想,责罚他也得有个分寸;你把他的右手打坏了,不是害他一辈子。” 提到这一点,曹俯顿觉局促不安;自觉错的就是这一点,只能惭愧地说:“总是儿子读书养气的工夫还不够;气恼之下,一时乱了方寸。” 曹老太太默然;曹俯亦是低着头无话可说。震二奶奶原只在外面晃了一下;此时便说:“四叔也是闹了一身汗;我看先请回去歇着吧!” 曹俯点点头,看着老太太问道:“娘没有别的吩咐——。” “你去吧,你去吧!”曹老太太抢着说,“你让我清静一会儿。” 曹俯诺诺连声弓着背,往后退了两步,出门而去。这一下,从马夫人以次,都松了一口气;接着何谨也找来了,带着他的药箱,替芹官细看了伤势,一面调药,一面关照煎黄连水,洗擦了伤处,敷上“铁扇散”。 叫小丫头取一把蒲扇,使劲扇着。 曹老太太一直坐在旁边看着;等何谨坐下来开处方时,便即问道:“没有伤了筋骨吧?” “看样子是没有;也是芹官的筋骨结实。不过总是小心的好,我开一服破瘀活血的‘当归汤’给芹官服。” “说得不错。过多少时候,肿才能全消?” “总得三天工夫。” “老何!”曹老太太又问:“你看他这伤,是有把握的吧?” 何谨笑了,“老太太真是疼孙子。”他说,“芹官这么点伤算什么?包在我身上,三天消肿、五天复元。” “好!三天消了肿,我赏你一罐好酒喝。” “那可是一定要领老太太的赏的。”老何笑嘻嘻地说;又关照“忌口”,这样不能吃;那样不能喝,说了好些。 尽管春雨聚精会神地都记了下来;曹老太太仍旧不放心,命何谨开了一张单子,一再叮嘱春雨,千万当心。 为了曹老太太生了这么大一场气,大家都要想法子让她消气散闷,川流不息地有人往来,拣些她爱听的话、或者有趣的新闻来说。其实,曹老太太并不须如此,一则她有些累了;再则总是惦念着芹官。不过她平时好热闹是出了名的;心想,人家一番好意来相陪,倘有厌倦之色,未免令人扫兴;有热闹也热闹不起来,因而强打精神,显得兴致不错。只有秋月知道,她此刻需要的是清静;便向震二奶奶示意,可以辞去了。 不道她一开口,曹老太太便说:“你别走!回头我还有事。” “那么,”马夫人也看出来了,向震二奶奶说道:“我们先去吧!你趁早替老太太办了事,好让老太太歇着。” 等人散净了,曹老太太向震二奶奶及秋月说道:“咱们看看芹官去。” 原来是这么一件事,震二奶奶便说:“二更都过了;不如叫人去看一看。其实连叫人去看都是多余的;老何的药一定好。说不定这会儿芹官已经舒舒服服睡着了。” “如果睡了,自然明天再说;我是不明白,他四叔到底为什么下重手?必是芹官有极淘气的事!我想问问他。” 听这一说,震二奶奶就不再固劝了,因为她也存着同样的疑团,希望破解;当下派夏云由轮值坐夜的老妈子,先到双芝仙馆去通知;曹老太太特别叮嘱,如果芹官已经熟睡,就不必叫醒他。 去了约有一盏茶的工夫,夏云回来了;同来的有春雨,说芹官一直嚷着手疼,想了好多法子,都不管用;最后是用新汲的井水灌在瓷坛子里让他的右掌覆在上面,取其凉气,消减灼痛,总算安静下来,刚刚睡着。 “那得有人看着;不然手会滑下来。”曹老太太又说:“治烫伤,可以用这个法子;井水里加上冰就更好了。跟大厨房去要冰。” “要过了。”春雨答说,“大厨房说用完了;要用,还得开窖!” “那就开窖好了!”震二奶奶答说,“去年冬天格外冷;窖藏的冰很多。” “是!”春雨很委婉地说,“我看,新汲的井水,大概亦可以对付。芹官在老太太这里没有什么;一回去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也有点儿——。”她不知道如何措词;只好停住。 “见了你,有点点撒娇是不是?”震二奶奶笑着问。 春雨颊上,顿时浮起两片红晕;“二奶奶也是!”她窘笑着说,“怎么拿我开胃?” 曹老太太听她这话,知道芹官嚷疼是怎么回事了;便即丢开,问起芹官到底为何被责。 “我问过芹官了,是为楚珍的事。四老爷一直追问,楚珍跳井以前,芹官是不是在太太那里;又问楚珍在干什么?问的话不少,中间有两句没有答得上来,四老爷就起疑心了。” “那两句?”曹老太太问。 “一句是先说是楚珍在摺锡箔;四老爷问他以后呢?芹官不敢说实话。” “为什么?” 春雨看了震二奶奶一眼,方始答说:“原说楚珍跳井是打碎了一样磁器,太太说了她几句,她一时想不开就跳了井。按这个说法,芹官就得回答,以后是打碎了磁器;他怕四老爷问他,好好在摺锡箔,怎么会打碎磁器?不是前言不符后语?所以没有敢作声。” “这是芹官老实,就编一段,说楚珍替他倒茶,失手打碎了茶杯,不就扯过去了吗?”震二奶奶说道,“这也不去说它了。还有一句什么话,没有能答得上来?” “那句话倒是真的不能说。”春雨答道:“四老爷问芹官,太太怎么骂他?他说没有见着太太;四老爷问他为什么?芹官不便说被楚珍怎么逗他吃嘴上的胭脂;太太听见了,起身责罚楚珍,芹官怕惹是非,先就悄悄溜走。那一来,不把楚珍因为打碎磁器跳井的说法都拆穿了?” 曹老太太一面听,一面点头说:“这顿打可真是冤枉。不过,四老爷心里一定另外还有个想法。” 震二奶奶也是点点头,默喻于心;只有春雨,到底识见还浅,看不透其中的隐微曲折。当然,她不便问;曹老太太跟震二奶奶亦不必告诉她。 “你回去吧!”曹老太太说,“你明儿告诉芹官,叫他安心养伤;凡事有我。” “是!”春雨退后两步,请个安;转身而去。 “这个丫头总算得用。”曹老太太望着她的背影,放低了声音说:“不过,我看楚珍一半是死在她手里。” 震二奶奶大吃一惊,“这是怎么说?”她问,“老太太是从那里看出来的。” “我是从你太太话里面听出来的。” 原来马夫人已将楚珍投井以前的情形,细细告诉了曹太夫人;她颇悔自己鲁莽,只为楚珍说了句“吃胭脂”的话,误认她在勾引芹官,以致有那种决绝的处置。事后多方盘问,才知道冤枉了楚珍;但当初有她在勾引芹官的成见,却是由春雨的暗示而来。所以说楚珍之死,春雨应负一半的责任。 “我这话也许说得重了一点儿。”曹老太太又说,“如果春雨这话,只是跟你太太说,那还罢了;倘或跟别人也在说什么楚珍在勾引芹官的话,可就得另说了。” “这一点,我看不会。”震二奶奶又问,“老太太说这话,总又是听到了什么了吧?” “不是听到,是想到。”曹老太太招招手,将震二奶奶招到面前,轻声说道:“你总听得出来,四老爷是疑心芹官跟楚珍有了什么,让你太太撞见了;楚珍自然受了责罚,没有脸见人才投的井。四老爷怎么会有这样子的想法;自然有人造谣。无风不起浪,如果是由春雨的混说而起。那——。”她摇摇头,暗示将要作断然的处置。 “老太太看得深。”震二奶奶说,“倒要好好查一查。不过,除了一个人,不会有别人在四老爷面前挑拨这些是非。” “你是说季姨娘?” “除了她还有谁?” “当然!只有她的嫌疑最重。你悄悄儿打听清楚了来告诉我。” 果然,何谨的药很灵,不过三天的工夫,肿都消退了。塾里亦已开课,但芹官懒得上学;故意装作右手还隐隐作痛,不便于握笔,向塾里请了假。 本来请假先要告知曹俯;这一回却是例外,中门上传话出来,说“老太太交代”,派阿祥直接到塾里告知老师。曹俯知道了这回事,暗暗叹口气,懒得再管了。 这是震二奶奶的主意,目的是试探曹俯的态度,看他并未说话,知道曹老太太那天的一顿严厉责备,足收慑服之效。以后有许多事,皆不妨用“老太太交代”的名义,独断独行。 但有件事却须曹俯亲自出面,任何人都替代不得——内务府奉旨规定,江宁、苏州、抗州三处织造,每年轮派一员,护解上用衣料,进京交纳;同时述职。这年轮到的,正是曹俯。 起程的日期大致决定了,在十月初;事先要开单子,预备各处打点的礼物,算起来要六万银子,当然要跟震二奶奶去商量。 “四叔知道的,”震二奶奶面有难色,“今年出帐多,进帐少;年成又不好,租米只得往年的七折。上次为备小王子那份寿礼,已费了好大的劲;如今那里去筹六万银子?只怕六千都难!” 曹俯楞住了,“那怎么办?”他说,“总不能两手空空进京吧?” “办法当然要想。不过,单子总也要重新斟酌。”震二奶奶说,“有些塞狗洞的钱就不必花了。” “单子是照往年开的。”曹俯有些不悦,“我倒不知道那几笔礼是塞狗洞?你不妨拿给老太太看看。” 震二奶奶正要他这句话。将送礼的单子拿了进去,也不知给曹老太太看了没有;反正有增有减,改得很多。要增加的,大都是她马家有关的亲戚故旧;所减少的,即是曹俯这几年结交的,内务府、工部、户部的司官,对公事上能帮忙的朋友。 曹俯有个很得力的僚属,七品笔帖式雅尔泰,看了翻改的单子,颇为不平,悄悄向曹俯建议:“改归改,送归送;还是按原章程办好了!反正也无从查考。” “不可!这是家母的意思,不便违背。” 雅尔泰看他迂得如此,大不以为然;本来想说:内外有别。曹老太太虽是一家之主,究竟不宜干预公事。但深知曹俯纯孝,说这话或者有伤人子之心;成了逆耳的忠言。但退一步论,有件事却很可以说一说。 “果然是老太太改的,倒也罢了。只怕有人挟天子以令诸侯,甚至狐假虎威。堂翁,不可不察。” 曹俯本职是内务府员外郎,只算司官;但领着织造的差使,即是本衙门的堂官,所以雅尔泰称他“堂翁”。这位“堂翁”自然知道他是指震二奶奶而言,心以为然,却只能保持沉默。 雅尔泰则如骨梗在喉,既吐不能自已,复又说道:“堂翁不论于公于私,都不应该默尔以息。这个息正就是姑息,足以偾事,譬如上次上用绸缎落色,我早就知道是可预见之事;采办的颜料不地道,工又不够,那里能逃得过上面的挑剔?我记得这话,我跟堂翁隐约提过的。” “是的,你跟我提过。无奈——。唉!”曹俯叹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我在本衙门三十年,历事三任,府上的家事,自然清楚。堂翁的处境,我亦了解;虽说凡事须禀慈命而行,不过到底是堂翁领着织造的差使;出了岔子,责有攸归,堂翁岂能辞咎?心所谓危,不敢不言;知我罪我,在所不计了。” 这雅尔泰年逾六十,曾受曹寅的薰陶;性情耿直,谈吐不俗,曹俯一向视如父执,颇为敬重。这时听得他的话,离座而起,深深一揖;很感动地说:“先生爱我,感激之至。忠言谠论,我自然紧记在心。” 曹俯这话,倒并非只是表面尊重;确是让他说动了,因而叫了管事的来,细问采办物料的情形;可是一无结果。因为此辈不是支吾其词;便是答一句:“这要问震二爷才知道。” 雅尔泰的话,本就是对曹震而发的;曹俯有心整饬,亦要等曹震回来再问,方有效果。如今这一问,成了打草惊蛇;震二奶奶立刻就知道了。 “哼!”震二奶奶冷笑:“真的要算帐,咱们就算一算!” 震二奶奶要算的帐是季姨娘的帐——由于锦儿、春雨、妙英与秋月的合作,芹官挨那一顿手心的缘故,大致已经了解,是季姨娘在“四老爷”面前进谗,说芹官下流,调戏楚珍;为马夫人发觉,芹官溜之大吉,而楚珍受责,竟致被逐,既羞且愤,以致投井。 本来是怕曹老太太生气,震二奶奶还瞒着这件事;如今为了报复“四老爷”,遂即和盘托出,而且动以危言。 “也不知道她安着什么心思?”震二奶奶又说,“常时半夜里,悄没声息地在双芝仙馆外头站着;有一次让小莲撞见了,吓得个半死。” “有这样的事?” “老太太叫小莲来问。”震二奶奶又说,“秋月也知道。” “是有这么一回事。”秋月证实了震二奶奶的话,“小莲赌神罚咒地说,不是眼看花了。” “这,”曹老太太大为紧张,“这可得想法子。”她想了一下说,“从今儿个起,多查两遍夜。” 曹震终于回来了。一到家先到祖先神位前磕了头,也不回自己院子,先到萱荣堂来给曹老太太请安。 “你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 “震二爷还没有回自己屋里呢!”秋月在一旁代为表白。 这一份孝心自然可嘉;曹老太太便说:“你先回去看看你媳妇,洗洗脸,换了衣服,回头到我这里来吃饭;再说杭州的情形给我听。” “不忙!”曹震向秋月说,“劳驾,叫人到我那里说一声,有只樟木箱,上面贴个‘福’字的,别动!是我要孝敬老太太的。” “倒是些什么呀?”曹老太太说,“如今年头儿不同了,你又何必闹这些虚文?你跟你媳妇孝顺我,我都知道的。” “花不了多少钱;也就是一点心而已。”曹震笑道:“什么东西,我先卖个关子。回头老太太看了就知道了。” “偏有那么些做作。”曹老太太付之一笑,换了个话题间,“孙家怎么样?” “孙老太太可不如老太太健旺,眼都快瞎了。我见过她三回,每一回都念着老太太,说明年春天打发人来接老太太到杭州去烧香。” “我也挺想念她的。”曹老太太说,“明年春天,我想到杭州去打一堂‘水陆’;这个心愿有十年了,再不了恐怕这辈子没有日子了。” “没有的话!”秋月接口;心里恻恻地觉得不好过——曹老太太这一阵老说这些“断头话”,大非好兆。 “丝都收齐了?”曹老太太又问。 “早都运来了。这一次费了好大的劲,去得太晚,好丝都让人先挑走了,好说歹说才弄到一批好货色,不过价钱可也够瞧的了。” 曹老太太沉吟了一会,方始开口:“你在公事上,也要巴结一点儿才好!外头闲言闲语很多;你媳妇最好强,听了那些话,闷在肚子里,无非又多发两回肝气。你不为别人,也得为你媳妇想想。” “老太太教训,我当然听。不过什么事没有老太太看得再透彻的,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有人巴望我少做,甚至不做,随他们去糊弄,就像四叔那样,喝喝酒,下下棋,做做诗,画画画,侄孙媳妇就不会闹肝气了。” “你也不必跟我分辩;只记着有这回事就是了。”曹老太太忽然问道:“你见了你四叔没有?” “还没有。” “你四叔十月初进京,你知道了吧?” “知道。”曹震答说,“四叔写了信给我;不然,我还得有阵子才能回来。” “怎么?钱也收齐了,中秋也快到了,你不回家过节,待在杭州干什么?莫非——,”曹老太太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是杭州有什么人拖住你不放。” “没有,没有!老太太尽管去打听,如说我在杭州胡闹,随老太太怎么责罚我!” “那么你为什么不回来呢?” “是孙大叔跟我说起,高东轩放了苏州,应该联络联络,主张我去山东去接;高东轩是第一回到南边来,人地生疏,有个熟人照料,他一定感激;咱们三家,不又结成一枝了?” 他口中的高东轩,单名一个斌字,也是内务府包衣,不过转属镶黄旗;高斌的妻子,也是当初选到王府的“奶子”,她所乳的,恰就是当今的皇四子弘历——雍正元年密定储位,书文藏于干清宫“正大光明”殿匾额后面;虽说“密定”,但人人皆知是四皇子弘历,就如当年人人皆知皇十四子胤祯将继大位一样,是一个心照不宣的公开秘密。 皇帝既然已决定传位给皇四子弘历,自然要为他培植一批忠诚干练的亲信;高斌是首先被看中的若干人之一,决定派他一个有重要关系的好差使。 于是,皇帝想到了胡凤翚,同时也浮起了一阵厌恶的感觉。当初用胡凤翚,本因他是年妃的姊夫,与年羹尧郎舅之亲,一定赤胆忠心,唯命是从,所以派他为苏州织造;像先帝之重用曹寅一样,寄望他能为皇帝在江南的耳目。那知胡凤翚的行为,与他的期望正好相反: 首先,胡凤翚对自己的处境就看不清楚。有了皇帝这种靠山,只要全力巴结,将来什么官做不到?何必又去另觅奥援?胡凤翚却总以为全靠别人在皇帝面前替他说好话,才有前途,所以各处应酬打点;为了表示亲密,不免还说些不该说的话,每每泄漏了皇帝的内幕,宫禁的隐情。皇帝接到密报,冷嘲热讽地告诫过好几次,而胡凤翚却全然不能理会。 其次,皇帝是派他去做耳目的,地方官员品德、才干的优劣;施政得失及地方的舆论如何?做了那些好事或坏事;尤其重要的是,跟皇室及隆科多、年羹尧等人有何交往,踪迹疏密?他应该像云南巡抚鄂尔泰、河南巡抚田文镜、浙江巡抚李卫那样,钜细不遗,照实陈奏才是;不想他因为怕得罪人,常时只拣好的说;完全不符皇帝的要求。 到了年羹尧跋扈不臣,皇帝决定拿他开刀时,胡凤翚遭受了考验;皇帝心想,这是给他一个好机会,如果他把君臣之分、公私之别弄得很清楚,在年羹尧贬为杭州将军,赴任途中的真情实况,尽力打探明白,一一密奏,那就证明了他还是可以重用的。 谁知他自己证明了他大负委任!当年羹尧逗留在两淮,迁延不进时,胡凤翚竟悄悄买舟,专程到淮安与年羹尧秘密会面。皇帝接到的密报是,郎舅二人,曾经抱头痛哭。这一下,引发了皇帝的杀机。但直到年羹尧被杀以后,方始免了胡凤翚的差使;正好派高斌接任。同时另有密谕,痛责胡凤翚,命他即日卸任回京。胡凤翚料知此行必无侥幸之理;与他的妻子,也就是年贵妃的胞姐,双双悬梁,做了同命鸳鸯。 这还是不久以前的事。曹老太太虽曾听说,不知其详;此刻听曹震细谈经过,不免嗟叹了一番,“你看,当初他逼你舅公,一点都不留余地!”她说,“那知道如今下场,比你舅公更惨。为人总是厚道的好!” “原是这话。不过也要靠自己;路子要走得对,主意要拿得定。”曹震又说:“四叔这趟进京,十三爷那里,千万敷衍好。” “十三爷”是指怡亲王胤祥;曹老太太觉得他的话有理,便即说道:“你回去跟你媳妇商量,十三爷那里的一份礼,要格外丰盛。” “是!”曹震又说,“其实有时候也不在乎礼的轻重,最要紧的是脚头要勤。四叔——,”他迟疑了一下才说:“就是名士派重了一点儿,懒得上门。知道他的,说是名士习气;不知道的就说他眼界高,看不起人。这一层,实在很吃亏。” 曹老太太点点头,“慢慢儿再看吧!”她说。 曹震不知道她这句话什么意思,想了一下说:“其实京里都是看在爷爷的老面子上;反正名士派也好,眼界高也好,就这么一回事了。若说要想打开局面,可得好好儿下点功夫。” “你说,这个工夫怎么下?” “自然是到了京里,见机行事;譬如高家现在起来了,不妨烧烧冷灶。反正四阿哥这方面的人,多联络联络,将来必有好处。”曹震又说,“我实在很想跟四叔去走一趟,无奈四叔一走,我必得留下来。家里总不能没有人。” “那可是没法子的事。总不能让你四叔留下来,派你去;你去了也见不着皇上。” “四叔也不见得能见皇上。上一次进京,就没有召见。进了京,主要的还是得跟十三爷拉紧了。喔,”曹震突然想起,“小王子袭了爵,不知道送了贺礼没有?” “送了,不过只说贺他生日。” “生日送礼是生日送礼。袭爵应该另外送礼;不但另行送礼,还得派专人去道喜才是。”曹震又说,“我在杭州听说,小王子袭爵请客,场面热闹得很;连四阿哥都去道贺了。” 曹老太太默然。回想当时曹俯对福彭袭爵,不以为应该特为致贺,想法不错;如今听曹震的话,也有道理。到底该听谁的,一时究难判断。 “老太太看呢?我的话在不在理上?”曹震催问着。 “就有理,事情也过去了。”曹老太太又加了一句:“你四叔的想法,有时跟你不一样。” “事情难办就在这里——。” “好了,好了!”曹老太太不耐烦地打断,“刚到家,先别提这些。你快回你自己屋子里去吧!” 从萱荣堂吃了饭回来,锦儿已经将曹震带回来要分送各处的土仪,一份一份派好;曹震的行李铺盖,亦都检点过,该归原的归原,该拆洗的拆洗。震二奶奶颇为满意,夸奖她说:“你慢慢儿可以替我的手了。”又问:“二爷带出去的东西,少了什么没有?” “没有。” “多了什么没有?” “自然有多的。二爷在杭州买的扇子——。” “这不算。”震二奶奶抢着说,“我是说,有没有什么绞下来的头发、指甲;或者荷包、手绢儿什么的。” 曹震在外屋听得这话,惊出一身冷汗;想起在杭州时,孙文成派人陪他游富春江,结识了一个名叫贵宝的船娘,两情缱绻,难舍难分。船回杭州拱宸桥,登岸之前,曹震要了她一双穿过的绣花睡鞋;有时想念贵宝,便取出来把玩一番。这双睡鞋,记得是塞在铺盖里面的;一定已落入锦儿手中,倘或交了出来,真赃实犯,百口难辩,必有一场大大的饥荒好打。 因此,屏声息气,侧目静听;只听锦儿说道:“荷包倒有一个。喏,在这里。” “这不相干!”是震二奶奶的声音,“是孙家给他的。” “何以见得?也许是,有人特为绣了送他的私情表记?” “不会!你没有看见上面绣着个‘孙’字;如果特为绣了送他,应该绣个曹字。”震二奶奶又问:“还有什么?” “还有——。” 听锦儿拉长了声音,欲语不语;曹震一颗心都快跳出来了。只为紧张过度,喉头发痒,不自觉地咳出声来。 “你听!”震二奶奶说:“在给你递点子呢?” “递也没有用。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我还敢替他瞒赃。”锦儿紧接着说:“好像还有别的东西,等我细点一点,再来跟二奶奶说。” 曹震知道锦儿是卫护着他;这一来有恃无恐,便踏进里屋,发牢骚似地说:“每趟回来,都把我看成一个贼似地;疑神疑鬼地干什么呀?” “问你自己!”震二奶奶笑道,“如果你出门,是像四老爷那样,不沾荤腥,人家又何必防得你像贼一样?” “四老爷?”曹震接口反诘:“还不是每趟进京都要玩儿‘像姑’。” “那不同!”震二奶奶开玩笑似地说:“我可没有功夫喝‘像姑’的醋。”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曹震忽然似笑非笑,一脸诡秘地说:“今儿个,咱们三个睡一床,好不好?” 震二奶奶尚未答话;锦儿已经开口:“不好!”说完,一甩手往外就走。 “我这不是找钉子碰。”曹震搔着头自嘲,“当着你的面,我这话不是白说?” 一听这话,震二奶奶立刻沉下脸来;“你当我不许锦儿跟你在一起?你好没良心!好了,今晚上你到锦儿屋子里去好了!”她停了一下,又说:“要嘛,不想回来,一回来了,要我们两个伺候一个!你把我们看成什么了?是窑姐儿不是?” “好了,好了!”曹震皱着眉说:“瞧你说得多难听。” “你还说我!你不想想,出门几个月到家,也总得谈谈正经;先就想这些不相干的事。好没出息!” 曹震默然,想想自己也有些不对,便让步了。“好吧!”他坐了下来,“谈正经吧。” 于是,震二奶奶便谈曹覜责罚芹官的前因后果;在曹震来说,是想都想不到的事,自然深感兴趣,也深感关切,一直谈到三更天,倦意侵袭,呵欠连连,方始住口。 “锦儿呢?”震二奶奶问说。 “自然早去睡了。” “你到她那里去吧!我正好‘身上来’。” 曹震还当她是故意试他;如此深夜,不想再闹别扭,断然决然地说:“不!我睡在这里。” “何必?”震二奶奶是要笼络锦儿,特示宽大,“去吧!去吧!”一面说,一面用手来推。 这样子不像作假;而且也看到她穿的是一条玄色绸裤,那就连“身上来”的话也不假。不过他还是半推半就地出了卧室,来到锦儿所住的厢房。 门自然是在里面闩着的;锦儿为叩门声所惊醒,问道:“谁啊!” “是我。” “你不是陪二奶奶,来噜苏什么?” “是二奶奶要我来的。她今天身上来了。” “不行!”锦儿答说,“我也身上来。” “那里有这种事?”曹震又说,“二奶奶的房门已关上;你再不开,我可睡在那儿啊?” “你在外面站一宵好了。” 话虽如此,锦儿还是起来开了门;刚从夹被中起身,身子是暖的,散布出甜甜的芗泽,曹震一把将她抱住,说一声:“想死我了!”随即就去亲她的嘴。 “你急什么!”锦儿使劲推开他的脸:“门还没关呢!” 曹震仍不肯放手,从她后面搂住她的身子;脚步跟着她去关了门,走回来要催她上床,她很轻巧地挣脱了他的怀抱,随手抓了件小夹袄披在身上,剔亮了灯。 “你还不想睡?”曹震诧异地问。 “对了!我还不想睡。” “那,你要干什么?” “我要审你!”锦儿笑道:“你在杭州干的好事;替我从实招来!” 曹震心知是睡鞋的事发作了;急得连声说道:“你大呼小叫地干什么?有话不好到床上去说?” 锦儿同意了。等上了床,从褥子下面掏出那双睡鞋来问道:“是谁的?” “我不瞒你——。”曹震将与贵宝结识的经过,说了一遍;当然只是轻描淡写,说成逢场作戏的一段春梦。 “你一定很喜欢她吧?” “谈不上。” “那么,是她看上你了。” “更谈不上。那些人那里有什么真情。” “怪不得二奶奶骂你没有良心。人家如果不是真情,肯拿睡鞋送你?” “也不是她送,更不是我要。不知怎么糊里糊涂地错放在我的铺盖里了!” “你现在可是有把柄在我手里。”锦儿半真半假地说,“好就好,不好当心我抖露出来!” “怎么叫好,怎么叫不好?”曹震一翻身,捧着她的脸说,“咱们现在不就挺好的吗?” 锦儿不答,然后叹口气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熬得出头?” “都怪你自己肚子不争气!你要替我生个儿子;那怕是女儿呢,我也有话可以说了。” “这也不能怪我!怪你自己不行;身子都掏虚了,那里还会有儿子。” “瞎说八道!你倒试试我行不行?” 锦儿正要开口突又停住;同时伸手捂住曹震的嘴。他便将头微抬离了枕,却听不出什么来。 等她把手移开,松弛了戒备,他才问说:“怎么回事?” “刚才二奶奶在窗外。”锦儿低声说道:“亏得没有说她。” “说她也没有什么!”曹震突然问道:“我不在家,后街的隆官常来,是不是?” 锦儿心里一跳;表面上却故意装糊涂,“谁是后街的隆官?”她说,“我想不起这么一个人。” “你怎么想不起?今年大年初一来拜年,进门就摔了个大马扒;你忘掉了吗?” 锦儿怎么会忘?那隆官是曹家族中子弟,比曹震晚一辈,名叫世隆,今年才二十刚刚出头,油头粉面,兼以能言善道,丫头都对他有好感。震二奶奶也听说有这么个人,想看看他是什么样子;偶尔跟曹震说起,曹震道是:“那还不容易;转眼过年了,让他来给你拜年就是。” 于是大年初一清早,曹世隆来给曹老太太叩了头,随即来给震二奶奶拜年;一进门便仰天八叉地滑一大跤,惹得丫头们都大笑。震二奶奶却老大不过意,一面呵斥丫头;一面问曹世隆摔痛了没有。 曹世隆居然毫无窘色,站起身来笑嘻嘻地答说:“原是给婶娘送元宝来的。” 江南管新年摔跤叫“摔元宝”,曹世隆见机,借此奉承;震二奶奶讨了个吉利口采,喜他口齿伶俐,顿时另眼相看。曹世隆的嘴极甜,“婶娘、婶娘”地不离口。到得告辞时,震二奶奶说他衣服脏了,将曹震做好了只穿过两三回的一件缎面狐腿皮袍送了他,而且叫丫头伺候着,当时便让他换上。果然,“佛要金装,人要衣装”,穿上这件等于全新的皮袍,较之他原来所穿的半旧蓝䌷棉袍,别是一番轩昂俊俏的风姿。 过了有五、六天,曹世隆到中门上来要求见震二奶奶,手里挟一个大包裹,说是来送还皮袍。值班的嬷嬷传话进去,锦儿不免诧异,当时明明白白说清楚,皮袍是送他的;他还请安道了谢,说了好些“婶娘疼他”的话,何以如今却又来送还呢? 转念一想,恍然大悟,这件皮袍是块敲门砖;便不作声,只看震二奶奶如何处置。 震二奶奶正因曹震赌得昏天黑地,已三天不见人面;方寸寂寞,懒怠得什么事都不想做,忽听有这么一个善伺人意,灵巧可爱的人来为她破闷,顿觉精神一振,立即传话叫“请”;同时还吩咐打脸水来,重新匀了脸,显得神采飞扬地,才到堂里来接见曹世隆。 来时是未初,一直谈到快上灯,震二奶奶要到萱荣堂去伺候晚饭,曹世隆方始辞去。他的境况,震二奶奶已经深知;不久,内务府示意,应该进贡笺纸、毛笔,震二奶奶便跟曹震说了,派了曹世隆一个采办的差使,领了四百两银子,到浙江湖州府去定造上用的纸笔。 等他湖州回来,曹震已经到杭州去了。曹世隆很会做人,外面从曹俯到幕友,都送了一份精致纸笔;里面是送了两大篓湖州特产的酥糖之类的茶食,当然,震二奶奶那里另有孝敬。 锦儿也有一份礼,是一支点翠的金挖耳;五、六两银子的事,她也没有看在眼里,不过想想他这趟差使,至多能落下五十两银子,这样里里外外都敷衍到,就算白辛苦了一趟。偶尔跟震二奶奶提到;她亦正有同感,不过一时没有机会能让他捞摸几文,只叫人带了个信去,说她知道他湖州之行,并无好处;且耐心等待,到得冬天,采办明年织造须用的材料时,自会替他设法。 下一天,曹世隆托名道谢,又来求见;而就从这天开始,赵嬷嬷得到通知,只要他一来,不必通报,直接领了去见就是。 于是十天之间,曹世隆来了三趟;第三趟是来托一个人情——有家富户姓刘,三世单传;第三代的刘秀才,亦只活到三十岁,留下一个九岁的儿子。他的遗孀姓何,出身世族,矢志抚孤守节;而刘家族人,觊觎刘秀才的遗产,几次劝秀才娘子改嫁,无奈志不可夺。于是刘秀才的一个捐了监生的堂兄主谋,密密布置;勾结了当地乡绅,由刘监生率领族人,声称捉奸,一直闯入秀才娘子的卧室,从床底下拖出来一名“奸夫”。 秀才娘子目瞪口呆;告到当官,问出奸夫竟是驻防的旗人,名叫色楞额;等录了供,右翼副都统衙门一角公文,将色楞额提了,自行用“军法处置”,留在上元县衙门的,竟是没有奸夫的一桩奸情案子。 县官倒还明白,心知内有蹊跷,但为人胆小怕事,牵涉到旗丁,不敢往深处去研求。只从宽照“和奸各杖八十”的律例,准予收赎,缴纳四两银子,便可回家。 当然,秀才娘子是不能再回夫家了!刘监生设此一条毒计,就是要以“七出之条”中的“淫佚”一条,逐出秀才娘子,以便谋产。秀才娘子无端受此奇辱,痛不欲生;她的父兄自然也要为她伸冤,劝她忍死须臾,以待昭雪。秀才娘子含着眼泪答应了。 何家老大,颇有计谋,深知“解铃还须系铃人”的道理,打听到色楞额驻防京口,托人跟他去谈,赠以多金,动以情感,怵以因果报应之说,劝色楞额挺身出来说明真相;色楞额已经答应了。 曹世隆来说人情,便是为了这件事;他是由聚宝门外甘露庵住持的介绍,受刘监生之托,只要能设法阻止色楞额到案,或者虽到案而不翻供,愿意送一千两银子,作为谢礼。 于是曹世隆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震二奶奶。谈这件案子时,他变更了一些情节;说色楞额跟秀才娘子,确有奸情;何家是买出色楞额来说假话。因此,色楞额如果不到案或者到案而不翻供,并无愧于良心;从中促成其事的,也不算作孽。 震二奶奶听完经过,沉吟了好一会说:“我倒不怕作孽;只觉得对你没有多大好处,刘监生他们占了这么大一个便宜,有点儿犯不着。” “婶娘面前我不敢说假话。”曹世隆当即答说,“孝敬婶娘的是一个整数,另外,他们送我三百银子。我的好处也不小;全靠婶娘成全。” “你眼皮子真浅,三百两银子就说是很大的好处了!”震二奶奶紧接着说,“本来我也不短这一吊银子使,犯不着跟人家去讨一个人情。为了你,可就说不得了;你叫他们送你两千银子,我一个子儿不要,替你白当差。” “是,是!”曹世隆说:“我自然还是兑一千银子送进来。” “我不要!我说过了,这是挑你发个小财。你只记住婶娘待你的好处就是了。” “记住!记住!一辈子都记住婶娘的好处。”说着,曹世隆伏在地上给震二奶奶磕了个头。 震二奶奶坦然接受了他的大礼,“起来!起来!”她说,“你后天来听回音。” 来得第三天,曹世隆复又进府;这一次没有见着震二奶奶,由锦儿传话给他,已跟副都统夫人说好了,色楞额不会到案作证。副都统衙门会有公事给上元县。 “喔,多谢,多谢!”曹世隆问道:“不知道回覆的公事上怎么说?” “那就不知道了。” 这是美中不足的之处;如果能知道副都统衙门以何理由不让色楞额作证,对刘监生的交代,更为切实;索谢礼也就方便得多。如今问不出来,只得罢了。 “锦姑娘,”曹世隆又说,“我想请问你,震二奶奶的私房,是存在那些地方?”曹世隆怕锦儿误会,赶紧又解释:“那笔谢礼,虽说震二奶奶全赏了我,到底受之有愧,倒不如我直接送到震二奶奶存钱的地方。” 听得这话,锦儿大出意外,脱口说道:“既然震二奶奶要送你,你也不必客气。一千银子两三年的浇裹,也是难得的机会。” “多谢锦儿姑娘关怀!我是怕一千银子买断了一条路。”曹世隆又说,“锦姑娘,我是老实话,你别笑我。” 锦儿心想,他不肯贪一时之利,有心要留着震二奶奶的这条路子,细水长流;说起来是个有心胸的聪明人,就成全了他吧! 于是她说:“四牌楼有家丝线店,字号襄纶,襄阳的襄,经纶的纶,掌柜姓顾,你找他接头就是。” “是了!多谢指点。”曹世隆又说,“请你跟震二奶奶说,等副都统衙门的公事去了,结了案,我就送银子去。” “何必先跟她说,到时候她自然知道。” “说得是!”曹世隆深深点头,“不过,银数是一千一百;多下的零头数送锦姑娘买朵花戴。” “不必客气——。” “应该,应该!”曹世隆不等她说完,便拱拱手告辞而去。 到了月底,襄纶照例送揭单来;震二奶奶一看多出来一千一百银子,不免诧异,吩咐锦儿去问一问,帐目可是错了? “不用问,不错。是隆官存进去的。”接着,锦儿便将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只当他是说玩话;或者有心无力,收到了谢礼,扯散了,凑不齐这笔钱,所以不说。” “你倒替他打算得很周到。”震二奶奶笑着说;又深深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看得锦儿很不舒服,便绷着脸说:“我是替二奶奶打算。万一他说了做不到;不是害二奶奶空欢喜一场?99lib.” 看锦儿有些生气的样子,震二奶奶不能不让一让她,仍旧含笑着说:“这么说,倒是我要谢谢你。你说,我怎么谢你?” “我要二奶奶谢什么;倒是人家,总也要让他知道,钱已经收到了,见他的情。” “嗯!”震二奶奶想了一会说:“他半个月不来,想必就是等我们知道他送了这笔钱,要看我们怎么说?你叫人去请他来,我问问他,副都统衙门的公事上是怎么说来着?” 第五章 “公事上说,色楞额差遣到关外去了,一年半载,不得回来。没有证人,成了悬案;何家的状子没有驳,可也没有准。” “这不等于白告了一状吗?” “婶娘说得是!原告白告,被告的官司就等于赢了。”曹世隆紧接着说,“婶娘就是不派人来找我;我也要来见婶娘,有件事不知道婶娘意下如何?只怕会碰钉子!” “什么事?你还没有说,何以见得我就会给钉子你碰。” “是这样,我以前跟婶娘禀告过,刘家这件事,是甘露庵住持的来头。仰仗婶娘的大力,官司是赢了;甘露庵的住持也很感激,想请婶娘挑个日子,到甘露庵随喜吃斋,住持好当面跟婶娘道谢。” “到她庵里去烧香,也是极平常的事;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为什么要给你钉子碰?” “是!是!那太好了。”曹世隆笑逐颜开地,“请婶娘挑日子,要从容些才好。” 能让震二奶奶从从容容作竟日盘桓的日子却不大容易挑,她跟锦儿细细盘算了一会,选定端阳后两天的五月初七。 “也要看那天临时有事、无事?”震二奶奶说:“倘或临时张罗不开,也就只好谢谢了!” “不!婶娘许了我,就一定要光临;成全我一个面子。” “好吧!”震二奶奶下了决心,“我一定来。” 到了五月初七,震二奶奶与锦儿,带着两个小丫头,坐轿到了甘露庵。曹世隆在山门外迎接;引见了甘露庵的住持圆明、知客无垢,随即笑道:“我可不能陪婶娘了!”说罢深深一揖,扬长而去。 于是,震二奶奶由比丘尼陪着,先到大殿拈了香;延入净室待茶。圆明年纪四十上下;无垢约莫三十,两人都善于词令,将个健谈的震二奶奶,应酬得非常热闹。到得巳牌时分,无垢请示:“震二奶奶只怕饿了,早点摆斋吧!” 震二奶奶无可无不可地点头;等到摆饭桌时,锦儿照规矩帮着照料,无垢连连称谢,而且原也是另外备了一席款待的。不过,她要听震二奶奶一句话,她才能接受邀请。 “既然知客师太这么说,你就不用在这里招呼了。” 话虽如此,锦儿仍旧等震二奶奶坐了席,方始到别室,带着两个小丫头,由无垢陪着,吃完了饭,仍回原处,只见震二奶奶已脸泛红晕了。 “这是住持师太自己酿的果子酒。”震二奶奶拿起杯子说:“你倒尝一口看,香得很。” 锦儿不便推辞,接过杯子尝了一口,抽出腋下的手绢,擦一擦杯沿,仍旧放回震二奶奶面前;同时说道:“真的很香。” “干脆你也坐下来喝一钟!” 听这一说,无垢便要去添杯筷;锦儿急忙阻止:“不,不!没有这个规矩,而且,我也吃得很饱。” “那,”震二奶奶是体恤她,不愿她侍席;因而说道:“你不肯坐下来,也不必站在那里。找个地方凉快凉快去吧!” “到我那里坐。”无垢接口,“我那里很凉快。” 就这时天气突变,一阵风起,西南方的乌云,如万马奔腾般汹涌而来,接着是蚕豆大的雨点飘洒而下,眨眼的功夫,便是繁喧一片,倾江倒海的大雨。 “好雨,好雨!”震二奶奶原来身上汗黏黏地,加以喝了酒,身子发热,更觉难受;此时却感到轻快得多了。 “落雨天留客。这么大的雨,一时也回不去;索性擦一擦汗,舒舒服服地宽饮一杯。” 震二奶奶兴致正好的时候,接纳了她的建议;圆明便起身引路,穿过一条曲折的夹道,尽头处有扇门,推开来一看,是个小小的院落,一共三间屋子;走廊上另有一道门,封闭不用,挂着一把大锁,颇为显眼。 “这是你的禅房?”震二奶奶说,“倒静得很。” “是啊!我是有一点声音,就睡不着的。” 圆明一面说,一面已揭开帘子,让震二奶奶先走;第一间摆着经卷,有一具木鱼,是圆明做功课的所在;第二间的格局是起坐之处;到得第三间才是卧房,由于两面墙,一面板壁,只有南窗透光,所以相当阴暗,只见北面靠墙一张大床,上挂珠罗纱帐子,暗红的竹席上,一床月白绫子的夹被。床前一张梳妆台,居然还有镜箱。 这时小尼姑已打了脸水来;取一块簇新的手巾搭在磁脸盆上,随即便退了出去。 “请!”圆明笑道,“要不要我来服侍?” “罪过,罪过!师太要折煞我了。” 说着,震二奶奶站起身来,先仰着脸解开项下一个纽子;绞一把毛巾擦脸,再擦脖子;这时圆明又开口了。 “何不索性脱了旗袍,痛痛快快抹一抹。” “这样就可以了。” 话虽如此,震二奶奶仍又解了两个纽扣,露出右肩;肩上一根赤金链子系着腥红肚兜;圆明赞叹着说:“震二奶奶好白好嫩的皮肤。” “那里还嫩得了!”震二奶奶说:“人老珠黄不值钱!” “震二爷好福气!前世不知道敲破了多少木鱼,才修来震二奶奶这么又贤慧、又能干、才貌双全的好妻房;真心该心满意足了。” 听到最后一句,震二奶奶不自觉地叹口气;却不便说什么,只是报以苦笑。 “咦!”圆明关切而诧异地,“莫非震二爷还有什么不知足?”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提他还好些!” 见此光景圆明不敢多说;震二奶奶却忽然心里烦躁,解开纽扣,卸了旗袍。圆明自然过来帮忙,看她里面还有一件白纺绸葫芦领的对襟褂子,劝她索性也脱掉,好好抹个身。 这是第二次相劝,震二奶奶依从了;不过到脱得只剩一件金链子吊着的肚兜时,不免踌躇!虽说都是女身,到底还不太熟,不惯裸裎相向,更怕小尼姑闯进来,见了会去乱说;但如不脱,积汗却在双峰之间,无法抹得干净。 这样想着,偶尔抬头望了望房门;圆明意会到了,立刻去关了房门,同时又说:“我这里最严紧不过,将顶外面那间屋子的门一关,什么人都进不来!” 震二奶奶心里一动,更觉烦躁;喝了两口白菊花泡的凉茶,才好过了些。及至卸脱肚兜,圆明已绞了手巾来替她擦背;震二奶奶口中连声说“罪过”,到底还是受了她的服侍。 “是啊!”圆明很谨慎地接口,“若说有了儿子,震二爷该没有什么不知足了!” “那也不见得。不过,至少可以塞他的嘴。” 震二奶奶的意思很明白的了。圆明略想一想说道:“那不光是塞震二爷的嘴!有了儿子,那怕是女儿也好;夫妇情分到底就不同了。震二爷若是想讨个小、弄个人,说不定真的是想早早生个儿子;放着这么鲜花一朵似的贤慧妻房,膝下又有男儿,不怕震二爷不收心。” 这番话将震二奶奶说动了;想一想问道:“师太,你可知道有好的种子方?” “震二奶奶,你怎么问这话?” “怎么?这句话问错了?” “不是问错了,叫人奇怪!”圆明答说:“我也听人说过,要好种子方,只有到织造府去求;是真正的宫方。震二奶奶反倒问我,岂不是叫人奇怪?” “也没有什么奇怪,宫中的方子,不一定都是好的。宫里抄来的方子,一共三个,我都试过,毫无效验。” “那,”圆明含蓄地答说:“只怕是震二爷,得请教请教大夫。” 这下提醒了震二奶奶,心里在想,这话有道理。除了绣春以外,锦儿一般也是宜男之相,何以至今不育?而且曹震偷过的丫头、老妈子,叫得出名字的,起码还有三个,亦未听说有什么受孕的传闻。足见得是丈夫不中用。 这个念头等得沐身已毕,回到客厅,洗杯更酌时,犹自横亘在胸头。其时大雨已成小雨,凉爽宜人;圆明殷殷劝酒,震二奶奶不知不觉,有了几分酒意,眼皮涩重,神思困倦,是强打精神支持着的模样。 “震二奶奶,莫如在我那里,歇个午觉。”明圆说道,“一觉醒来,雨也停了;那时回府不迟。” “也好!”震二奶奶问道:“我带来的人呢?” “是问锦姑娘?我告诉她好了。” 震二奶奶点点头,懒得再多说;由小尼姑扶着,到了原先沐身之处。小尼姑随即退了出去,依旧是圆明服侍她上床。 “时候还早,震二奶奶你尽管睡。”圆明忽然问道:“一个人睡怕不怕?” 听得这句话,震二奶奶一惊,精神也比较集中了,“怎么?”她问:“这里有大仙?” “大仙”或称“狐仙”;无分南北,都有狐狸成精作祟的传说。圆明笑道:“菩萨在这里,那里会有大仙。我是这么问一问;震二奶奶请放心,我在顶外面那间屋子里念经,陪你。有什么事,叫一声我就来。” 震二奶奶心里疑惑,觉得她的神色可异;不过她向来是“不信邪”的性情,因而也就泰然处之了。 “锦姑娘,你放心在这里玩吧!”无垢特为来通知,“震二奶奶略微有点醉了,在我们当家师太屋子里歇午觉。这一觉不会短,等她醒了,我来通知你。” 听这一说,锦儿的心情放轻松了。在禅房中,几个比丘尼跟她的年龄都差不多,谈得很投机,有一个善能道狐说鬼,谈因果报应,锦儿听得入迷了,却只是惦着震二奶奶会找她,难得天从人愿,她在这里歇午觉,起码有个把时辰的清闲。加以天时凉爽,坐在那里真懒得动了。 也不知谈了多少时候,突然发觉,雨霁日出;从荷包中取出表一看,不由得吓一跳。 “可了不得!已经申正一刻了。”说着,站起身来说,“我看看我家二奶奶去。” “还早,还早!”无垢安慰她说,“夏至刚过,天正长呢!” “回去得好些时候,迟了赶不上伺候老太太的晚饭。” 无垢也知道,曹家的人只要提到“老太太”,事无大小都是要紧的。只好这样说:“好!我替你瞧瞧去。” “一起去好了。” 无垢无法拦阻她同行,只好抢在前头引路;到得夹弄尽处,一面推门,一面重重地咳了一声。这神色有些张皇;锦儿不由得诧异,心里在问:她这是干什么呀? 然而进了门却无异样;震二奶奶已经起来了,正坐着跟圆明说话。异样的仍是无垢,脸上有着如释重负的神色,猜不透她因何而起。 “该回家了吧?”锦儿问说。 “嗯!正要走。”震二奶奶说:“提轿吧!” 这自然是无垢的差使。不过锦儿也有事,回到客厅,指挥丫头收拾衣包、扇子、手巾;检点下来,少了个豆蔻盒子,便问小丫头说:“你进去问一问二奶奶,豆蔻盒子是不是随手带进去了?别忘了带回来。” 等小丫头一走,锦儿一个人坐下来,细想无垢的神态,深为纳闷;不久,小丫头去而复回,手里拿着的,正是那个豆蔻盒子。 “锦儿姊姊,我告诉你一件事。”小丫头说,“我在当家师太那里,看见一个男人的影子;好热,就一时想不起是谁来。” 锦儿既惊且诧,睁大了眼,楞在那里;好一会突然想起,大喝一声:“你在作死;胡说八道些什么?” 小丫头吓得一哆嗦;却正好想起了所见的是谁;“我那里胡说!”她脱口答道:“我想起来了,是隆官。” 锦儿顿觉眼前金星纷起,急怒攻心之下,扬起手来,便待狠狠给小丫头一巴掌;但就当手掌将落未落之际,脑中清醒了,这一巴掌下去,小丫头非哭不可,那一来事情就闹得不可收拾了。 于是她放缓了声音,悄悄说道:“你一定看花了!姑子庵里那里会有男人?你这话不能混说;不然,”她突又转为一脸凶相,“你看我不撕烂你的嘴!我可告诉你,我不是说说就算了的;你不信你就试试看。” 见此光景,小丫头心胆俱寒;连声说道:“我不敢,我不敢!” “对!”锦儿马上又换了一副神情,“要听话才乖。只要你听话,锦儿姊姊自然疼你;有好吃的,好玩的,一定先替你留下一份。你要是尿了床,我也替你瞒着,不教二奶奶打你。” 最后这句话,使得小丫头死心塌地了;“我一定听锦儿姊姊的话。”她说,“不乱说话。” “你明白就好!”锦儿再一次叮嘱,“你什么人面前都不能说;连你妈也是。你原是眼看花了。是不是?” 小丫头想了一下,终于明白了,“我也不是眼睛看花了。”她说:“根本就没有看见有这么一个人。” 说到这里,震二奶奶已经由圆明陪着,款款而来;锦儿在小丫头身上捏了一把,迎上前去,只听震二奶奶说道:“我在缘簿上写了一百两银子;回去你提醒我,早早派人把银子送了来。” “不忙,不忙!”圆明答说:“六月十九观世音菩萨生日,震二奶奶总还要来烧香,那时再带来好了。” “那时候我不一定来。还是早早送了银子来,了掉心愿。” “既然如此,过两天我着知客去领。” 震二奶奶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这时轿子也抬进了山门,就在大殿前面,震二奶奶先礼了佛,然后转身上轿。锦儿带着小丫头,另乘一顶小轿;轿中又软哄硬吓,结结实实地交代清楚了,方始略微放心。 震二奶奶却浑如无事,反而是锦儿,倒像她自己做了亏心事似地,怕跟震二奶奶单独相处;而且只要一静下来,就会想到震二奶奶在甘露庵午睡的那一个多时辰,出了些什么花样? 她很惊异,曹世隆有那么大的神通,能够说动圆明为他安排这么一个陷阱;更想不到甘露庵的住持与知客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当然她也困惑于震二奶奶会甘愿吃那么大一个亏;如果是中了圈套忍辱吞声,她不会在缘簿上写一百两银子。于是她又想到曹世隆。看来震二奶奶是早就对他有意思了!她在心里琢磨,曹世隆不比李鼎;近在咫尺,来去自如;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走动得勤了,自然会有人看破底蕴。到那时,只怕也就像鼎大奶奶的丑事那样,曹家也完了! 转念到此,她觉得自己有责任不让这件事发生。最简单的办法是劝得震二奶奶趁早收心,但这话很难说;倒不如从曹世隆那面下手,拼着多费些精神,让他无法跟震二奶奶接近。 盘算停当,已是曙色将现;这一觉睡得很沉,感觉中只是闭得一闭眼,便已红日满窗,连震二奶奶都起身了。 于是她匆匆拢一拢头发,连脸都来不及洗,只拿冷毛巾擦一擦双眼,赶到上房去伺候二奶扔梳头。 “你怎么睡失聪了?”震二奶奶问,“怎么回事?” “大概昨天累了。” “累了?”震二奶奶诧异地,“就为到甘露庵烧一回香?怎么会累?” 看她咄咄逼人地问,锦儿心中大有警惕;不要做贼的倒过来说防贼的是贼!内心一急,倒急出一番说词来了。 “昨天二奶奶睡午觉的时候,我在禅房里听她们讲鬼;听得太多,上了床做梦着魇,折腾了一宵,到天亮才睡着。” “你也是!跟个小孩一样。”显然的,震二奶奶接受了她的解释。 于是锦儿取蓝绸子的围肩,从后面替震二奶奶披上,拔去簪子,开始替她梳头;偶尔从镜子中发现,震二奶奶的神情与平时有异,只是低着头剥指甲,仿佛有很烦人的事在思索。 “喔!”锦儿故意惊动她,“甘露庵的银子!”只提这一句好了,她要看她如何回答。 “不忙!”震二奶奶抬眼说道:“我想到了,隆官这两天总还会来,托他捎了去好了。” 何以见得他这两天会来?莫非是昨天约好了的?锦儿在想,头一次别拦他,倒要看看他见震二奶奶是怎么一种神情。 “圆明师太说了,六月十九请震二奶奶去烧香;二奶奶去不去啊?” “要去,也不必到六月十九那天去挤热闹。期前期后都可以;到时候再看吧!” 事情越发明白了!震二奶奶会常到甘露庵去烧香;锦儿不由得想起一句俗话:“烧香望和尚,一事两勾当。”原来妇道人家,若是不安于室,天生有这么一个方便之门在! 出乎震二奶奶与锦儿意料的,曹世隆到第六天午后才来;震二奶奶正在歇午觉,锦儿招呼他落座,看他神情不安,少不得要问:“是不是有要紧事?如果要紧,我去叫醒二奶奶。” “不必,不必!我等一下好了。不忙!” 显然的,这是违心之论;锦儿也急于要打破疑团,便走到震二奶奶床前,推醒她说:“隆官来了。” “喔!”震二奶奶不知是午梦被扰,睡意犹在;还是另有心事?坐起来答了一声,垂脚坐在床沿上,茫然相望,好久都不作声。 “人在堂屋里。”锦儿又说,“仿佛急着有话要跟二奶奶说。” “急着有话跟我说?” “看样子有点性急。” 震二奶奶闭着嘴想了一下说:“你在外面看着点儿;有事告诉你就是。” 还是责成锦儿替她掩护;但也可能是调虎离山,不愿意她听见他们谈的话,锦儿心中不愿却不能不依;在垂花门前站了一回,毕竟不死心,悄悄到了堂屋外面,凝神静听。 “这跟你当初说的话,不一样嘛!”是震二奶奶的声音。 “我也是听甘露庵当家师太说的。谁知道出家人也会撒谎。” “出家人的花样可多着呢!”震二奶奶说,“真该下地狱。” 话重语气轻,仿佛说着玩似地,曹世隆没有作声;但锦儿听得他发了笑声!——声音很怪,既像无奈,又像得意。 “如今没有别的路,说只能仍旧来求婶娘,能不能给张四老爷的片子,或者震二叔的也行——。” “你在胡闹!”震二奶奶冷冷地打断了他的声音,“‘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凭什么拿片子给人家去托情。” “这,”曹世隆哀求着,“婶娘,你算救我。” “你好糊涂!这件事跟咱们什么相干?也没瞧见过你这种人,自己拿尿盆子往头上扣。我告诉你吧,你趁早别再管这件事。一问三不知,要装糊涂;你不会装糊涂,就是真糊涂!” “‘不会装糊涂,就是真糊涂!’”曹世隆念了两遍,突然欣慰地说:“我想明白了!到底婶娘见识高。” “想明白了就好!没事你就走吧,喔!”震二奶奶想起了,“甘露庵的一百两银子,你给带了去。” 一听这话,锦儿知道要找她了,赶紧避开,心里在想,这一百两银子是干什么用的?曹世隆也不问一声;足见得早已前知。在这句话中,又一次证实小丫头在甘露庵确有所见。 “锦儿!”果然,震二奶奶在喊了,“你把一百两银子拿来。” 两锭雪亮的“官宝”,是早已用红绿丝线扎好了的,锦儿取块包袱包好;曹世隆接到手中,随即笑嘻嘻地告辞了。 及至回到堂屋,只见震二奶奶仍坐在原处;听到脚步声,抬眼看了一下,复又移开视线。这一瞥之间,锦儿已看得很清楚,震二奶奶眼神呆滞,心事重重。 因为如此,锦儿本来有许多话要问的,一时倒不敢开口了。倒一杯茶摆在她面前;坐在她旁边,轻轻替她打扇,希望她的情绪能够转好。 “刘秀才的老婆死掉了!”震二奶奶说,声音中似乎不带任何感情。 锦儿却震动了,“怎么呢?”她问,“怎么死的?” “上吊!”震二奶奶答说,“她娘家到上元县喊冤;甘露庵的当家,叫隆官来跟我要张四老爷的片子,到上元县去托个情。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老尼姑糊涂,隆官也糊涂。早知道他这么不懂事,我绝不会管他这桩闲事。” 这便大有悔意了!锦儿心想,此时恰宜进言相劝,不过,有件事该弄清楚;“不说色楞额跟刘秀才的老婆,确有奸情吗?”她问:“到底有没有呢?” “如果有,她娘家去喊什么冤?” “这,老尼姑可是作孽了!表面倒看不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锦儿接着又说,“我看她阴险得很,惯会害人;如果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里,再厉害的人也得吃哑巴亏。像这样的人,避得她越远越好;来了都不要见她,更不用说到她庵里。” 后面这段话,说得震二奶奶脸色青红不定;听语气,仿佛锦儿已发觉了她在甘露庵中的秘密,此刻是苦口婆心的规劝。但圆明却又斩钉截铁地提出保证,除了她跟无垢以外,决无第三个人得知其事;然则锦儿的话,莫非泛泛相劝,并无所指? 这样想着,不自觉地又看了锦儿一眼。眼色中流露出困惑与不安;是希望能打破疑团却又怕打破疑团的神气。 这时是锦儿需要慎重考虑了。因为她世故深了,懂得知道他人的隐私不是一件好事。虽然震二奶奶跟李鼎的那段情,也是隐私;但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是主仆;这时候是嫡庶,身分关系不同,会起猜疑。不如装糊涂为妙。 转念又想,到此地步,猜疑已起;不如说破,以诚相待,反倒没有后患。不过,如何说破,却要好好想一想。 想下来觉得语言到底不宜太直,最好表面不伤,暗中让她意会到,隐私是瞒不住了;不过本心是护卫她,大可放心。 于是她说:“还有隆官,最好也少让他来。我看他很油滑,不是靠得住的人。二奶奶知道他糊涂、不懂事;就该多防备几分,不要落个把柄在他手里。” 最后一句话,就很明显了;震二奶奶不由得脸泛红晕,讪讪地站起身来,回入卧室。锦儿当然不便跟进去;心里却有些嘀咕,不藏书网知道震二奶奶是不是听了她的话不高兴? 到得晚上,将近二更时分;小丫头到厢房里来说,震二奶奶要她去一趟。进去一看,一只首饰箱打开着,桌上摆了好些首饰;震二奶奶手里拿着一朵珠花在端详。 “你转过身子去。” 锦儿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听她的话,将身子转了过去。 震二奶奶拿珠花在她发髻上比了一下,高兴地说:“正好,合该是你戴。” 特为赠此珍饰,即表示她是接受了锦儿的忠告。 果然,从此没有再到甘露庵;而且有一次无垢携了庵中自制的素点心,来看震二奶奶,她亦不见,受了无垢的点心,回了一匹素色绸子、四盒藏香的礼,让锦儿把她打发走了。 不过,震二奶奶对曹世隆,还不能从心上丢开;这是锦儿看得出来的。现在连曹震都知道曹世隆常来,说不定他已动了疑心;觉得应该提醒震二奶奶,格外检点行迹。 曹俯、曹震叔侄谈了一上午;自家的事没有谈多少,多半的工夫在谈李家。 李家的事是瞒着曹老太太的。亏空算是结了案了,但已一家星散,李鼎派到盛京,在太宗的昭陵上当差;李煦带着四姨太,在海淀正白旗包衣护军的营房闲住,奉旨不得与上三旗及诸王门下的包衣往来;形同禁锢,吃一口清茶淡饭,坐等大限来时,一瞑不视。 那知灾星未退,忽又牵涉在胤祀的案子里面。这年——雍正四年的正月间,皇帝御干清宫西暖阁,召集王公大臣,亲数胤祀的罪状,“诡谲阴邪、狂妄悖乱”;最不可恕的是,皇帝问他,当年所上奏摺,上有先帝御批,何以尽皆焚毁?胤祀说是“抱病昏昧所致”;在御前赌神罚咒,力辩决非故意。而设誓时,“诅及一家”;因而谴责“胤祀自绝于天;自绝于祖宗;自绝于朕,断不可留于宗姓之内”。将胤祀“革去黄带子”,并将胤祀的福晋,逐回娘家。 凡是太祖一系都系黄带子;所以革去黄带子,即是不承认胤祀为皇室。到了二月间,授胤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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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民王”;不久又革去王爵,圈禁高墙,改名“阿其那”;六月里,诸王大臣会奏,胤祀有大罪四十款;请与皇九子胤禟、皇十四子——由胤祯改名的胤禵,一起明正典刑。皇帝不肯亲手杀胞弟,只宣布了罪状;于是旧事重提,又要追究当年李煦为胤祀买婢妾的经过了。 由李煦又牵连到已故两江总督赫寿;将他的儿子英保、家人满福、王存抓了拷问,问出在康熙五十三、四年,胤祀曾遣侍卫从赫寿处取了两万六千两银子,用途是为胤禵盖花园。李煦为胤祀买苏州女子,亦出于赫寿的授意。 案情大致明了了,目前还在追究的是细节;曹俯现在所关切的是,李煦会得何罪名?而曹震所顾虑的,却是李煦会不会在供词中提到曹家?因此,对于曹俯这趟进京,要不要去探视系狱的李煦,便有了绝不相同的意见。 “不管怎么说,总是至亲。进了京不去看一看,不独自己于心不忍;旁人亦会批评。” “四叔,你管旁人干什么?”曹震极力反对,“我劝你老人家千万别多事!如今只要牵涉到‘八、九、十四’三位,不论什么事,最好听都不听,掩耳疾走。” “话不是这么说。世界上到底也是有是非的,真是真,假是假;于心无愧,何必如此?” 曹震几乎要说:“四叔,你真是书呆子!”话到口边,硬缩了回去;只说:“四叔,你别忘了,还有一对镀金狮子在那里。” 这对镀金狮子,是康熙五十五年,皇九子胤禟遣侍卫常德,到江宁来铸造的,铸成以后,发现毛病甚多;请示胤禟,决定就地交与曹俯寄顿。曹俯将这件事交与曹震去办,他将这对狮子寄在织造衙门东侧的万寿庵内。提到这件事,曹震便感不安;而曹俯却不大在乎。 “其实,这也算不了什么!依我说,倒不如先给内务府去个公事,请旨如何办理?等将来上头发觉了来查问,反倒不好。” 话犹未毕,曹震已乱摇着手说:“嘚,嘚!四叔,你老人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叔侄俩话不投机,但还是要谈;反正谈到后来,曹俯不作声了;看似没有结论,其实便是无可奈何地接受了曹震的意见。 只有一件事,两人的意见是一致的,应该赶紧替芹官专请一位“西席”来授读。而且也不宜再关在中门以内,应该放他出来历练、历练;拉弓、“压写”,都得规定常课,否则,过两年进京怎么当差? “你大概也听说了,为了芹官;老太太大生我的气。有些话,我如今也不便去说;就等着你来,找机会劝一劝老太太,或许倒能见听。” “是!”曹震问道:“替芹官请个怎样的先生;四叔心里有个谱儿吧?” “第一总要品格端方的才好。” “那当然。不过也不能规行矩步,过于方正。如果芹官受不了那个规矩,一见先就怕了;那里还能受教?” 曹俯默然。他疑心曹震正是在说他;自己想想,也不能不承认他的话有几分是处。 “我倒有个人,几时不妨请来跟四叔谈谈。” “喔,是何许人?” “姓朱,三十多岁;上元县的秀才,快补廪了。笔下很来得,口才也好;想来教法一定也是好的。” 曹俯对“快补廪了”这句话很注意;秀才称为生员,名目甚多,增生、广生、附生,所以统称“诸生”。其中唯独廪生,月给银米,即是所谓“食鎎”。廪生的名额极少,竞争甚烈,所以说“快补廪了”,便有出类拔萃的意味在内。 “好!几时请来谈谈,预备在那里;等跟老太太说通了,再下关聘。” 于是,曹震写了一封信,去约朱秀才;不道他家回复,朱秀才到山东作客去了,要两个月以后才能回来。 “反正延师也是明年的事了。”曹俯说道:“倒是疏通老太太这件事,我很想在我动身以前,就有结果。” “是了!”曹震答说,“这两天我就找机会去说。” 当然,办这件事,曹震首先要跟妻子商量;然后征得马夫人的同意;最后还要告诉秋月,好让她“敲边鼓”。 一切都布置好了,曹震便挑个马夫人也在萱荣堂,而曹老太太兴致很好的时候,开始游说。 “四叔快要走了,等他一走,好些应酬,我一个人应付不了;想跟老太太商量,能不能把芹官放出去,给我做个帮手?” “你这话也怪!”曹老太太说,“倒像我把芹官关在里面,不肯放出去似地;你的话,简直跟你四叔一样。” 曹震吐一吐舌头,向震二奶奶做个鬼脸说:“老太太真厉害!倒像亲眼看见似地。” “本来嘛!你那点鬼心计,还能瞒得过老太太?趁早老实说吧!老太太最明白不过,又不是不受不商量的。” “怎么?”曹老太太问,“刚才这话,是你四叔叫你来说的?” “是我谈起来,四叔提醒我的。说芹官大有长进了,进退礼节很像个样子;谈吐上,差不多的,也能应付,有些应酬不如就让芹官去。” “你四叔是这么说的吗?” “是!四叔还说,这是极要紧的阅历。只要有个十回八回,将来进京当差,遇到大场面就不致露怯了。” 这话说动了曹老太太,“好吧!”她说,“只要你们觉得他行,我还能说不行?” “也不定他行不行?”马夫人接口说道,“先总还得二哥哥带着他,随处教导;有几回下来还得老成人跟着,才能放他一个人去作客。” “原是这等。”曹震答说,“这个月十一,张小侯的小生日;早就说了的,不发帖子,只邀几个熟朋友叙叙;我把芹官带了去,让他们知道,我这个兄弟快成人了。” 曹老太太听他这么说,自然高兴,“‘满城风雨近重阳’,这几天的天气,说变就变。”她问:“芹官日长夜大,只怕去年做的衣服已经穿不上了。” “真是!还是老太太想得周到。”震二奶奶立即转脸喊道:“锦儿,你拿起钥匙开楼门,看有花样娇嫩的缎子、绸子,多拿几匹来,让老太太挑定了;马上交裁缝去做。今儿初七,有四天的工夫,应可以赶得出来了。” “也不忙在这一刻!”曹老太太又问,“张家的礼,预备了没有?倒看看旧账。” “张家的礼倒是预备了,不过没有旧账;原是打二爷起始,才跟张小侯有往来的。” 原来这张小侯的曾祖张勇,陕西人,本是前明的副将;顺治三年,投在英亲王阿济格帐下,剿办流贼李自成余党,在甘肃立下好些汗马功劳,升官总兵,授世职轻车都尉。三藩之乱,吴三桂招降张勇;他杀了使者,上奏朝廷;又随着抚远大将军图海,转战西北。右足中箭,不良于行,坐轿子在前线督战,因为深于计谋,善抚士卒,所以所向有功;得封靖逆侯。康熙二十三年,死在甘州防区。 张勇有三个儿子,长子云翥,死在父前;幼子云翰弃武就文,正当宁国府知府;次子云翼袭封,本来官居太仆寺正卿,袭了侯爵,改文为武,做了江南提督,驻地在松江,却安家在江宁。他家的园林,名为安园,中有两株栝树,相传还是六朝遗留下来的。 张云翼在日,跟曹寅是有往还的;但内眷因为旗汉风俗各异,同时身分不同,礼节上亦颇难折衷,所以不通吊问。到得康熙四十九年,张云翼病殁;第三代的靖逆侯,张宗仁,以内阁中书袭爵,授职为散秩大臣,须在京城当差,两家更为疏远了。 这张小侯,单名一个谦字;康熙五十九年袭爵,虽亦在京供职,但因张宗仁夫人,自丈夫去世,即回安园定居;张谦常常请假回江宁省亲,与曹震在风月场中,结为好友,复通吊问,而两家内眷,却绝少见面的机会。 “这张小侯的老太太,我只见过一次;那次是将军夫人生日,客人都按身分错开的。其实人家倒并不拿架子;我也不在乎她是侯夫人,就先给她行过礼也没有什么,只是主人家总怕我委屈;见了面也不替我引见,急急地把我挪了开去。”曹老太太想了一下又说:“她娘家姓高,老太爷是知府;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教她读书做诗,是个才女。高夫人后来跟人说:叙起世谊来,曹家老太太长我一辈,应该我先给她行礼才是。到底是肚子里有墨水的,说话行事,叫人不能不服。” “既然如此,不如备个帖子,把高夫人请来玩一天;老太太以后也多个人谈谈。” “说不定还是个好牌搭子呢!”震二奶奶接着马夫人的话说,“不过除了老太太跟她以外,另外要找牌搭子就难了。” “为什么呢?” “都是阔人啊!张小侯的老太爷,在世的时候,知道儿子将来袭爵的花费不小;早就在后园里埋了三十万现银子在那里。这么阔的人,谁陪得起她们?” “也就是她家阔,我家不如从前了,所以我不愿意跟她往来。”曹老太太又说,“算了,还是跟从前一样吧!在背后提起来,彼此仰慕,不也是很好的事?” 说到这里,锦儿带着干粗活的老妈子,抱来十几匹绸缎;曹老太太亲自到亮处来挑选,选定珠灰宁绸替芹官做一件亲绒袍子;玄色团花缎子做马褂。 “这色儿可配得俏了!虽说素了一点儿,配上珊瑚的套扣,可是正好。”震二奶奶大声说道:“你们都先别告诉芹官,到时候看他又惊又喜的样子吧!” 果然打扮出来,十分俏皮。除了那一身袍褂以外,簇新的漳绒靴子;簇新的青缎小帽,帽檐上嵌的一块翡翠,通体碧绿;春雨再三叮嘱阿祥:“芹官不喜欢戴帽子,说不定就丢在那儿了!你可千万看着一点儿;帽檐上那块玉,拿五百两银子也没地方买去。” 出门以前,自然先要将芹官送到萱荣堂,让曹老太太看个够。大家都说打扮得漂亮,但芹官自己却有些说不出的不自在;曹老太太也不是怎么样顶高兴。 这就怪了!震二奶奶心里奇怪,是不是曹老太太还嫌打扮得不够?“锦儿,”她说,“你回去看五斗橱第二个抽屉里,有副奇南香手串,快取了来。” “不用了!”曹老太太说,“已经有点像暴发户的模样了!” “真是!再没有比老太太聪明的。”芹官一面说,一面已去摘马褂上的珊瑚钮扣,“我浑身不舒服,我得换!” 震二奶奶大为扫兴;马夫人便说:“是特为赶出来的一套,那里有得换。” “我换家常穿的旧衣服就可以了。” “对了!”曹老太太说,“就是家常衣服,潇潇洒洒地,反是世家子弟的本色。” 连曹老太太都这么说了,自然再无斟酌的余地;春雨回去取了家常见客的半新旧袍褂,就在萱荣堂为芹官替换,一面替扣纽子,一面轻轻说道:“你今天可真是大杀风景!” “老太太不也赞成吗?”芹官又说,“本来倒还可以将就,阿祥说了一句话,提醒我了。” “这个小猴儿!”春雨骂道,“他又胡说些什么?” “回来告诉你!二哥哥大概等急了,你快一点吧!” 换了衣服,芹官为了帽檐上的那块玉,连帽子也要换;谁也拗不过他,到底还是拿了顶旧帽子给他。 “靴子可不能换了!”芹官自嘲地说:“换了可不成了‘破靴堂’?” 杀风景之余,终于用这句话补偿了大家一阵大笑;芹官这才高高兴兴地出了中门,跟着曹震到张家去应酬。 到晚回家,曹震亲自将芹官送到萱荣堂,一屋子的丫头都迎了出来;像捧凤凰似的,将他捧到曹老太太面前,只听她含笑问说:“怎么样,没有丢人吧?” “不但没有丢人,还大大挣了个面子。”曹震答说,“高夫人听说芹官来了,特为叫丫头出来请,送了好些东西;别的都不稀罕,有部书,是高夫人的诗集子。大家都说,等闲的斗方名士,都不在高夫人眼睛里,能把诗集子送芹官,足见得看重。这个面子可不小了!” “真的?”曹老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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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喜动颜色。 “那还假得了?”曹震回头问说:“有个大包袱,送进来了没有?” “送到双芝仙馆去了。”外面有人刚答了这一句,忽又说道:“啊,啊!来了,来了!” 原来是春雨,心知曹老太太必要看这些东西,特为亲自送了来;在中间大方桌上解开包袱;里面是好些盒子跟纸包,有笔、有墨,还有水晶镇纸、竹雕“臂搁”之类的文房珍玩:最令人瞩目的,自然是高夫人的诗集,磁青封面、白丝线装订;外面是古锦的套子,签条上写的是“红雪轩集”。 “真的是高夫人送你的?”曹老太太看着芹官问。 “是的!”芹官答说,“他问我懂不懂平仄,我说懂。又问我学做诗了没有?我念了两首给她听,她夸奖了我几句,就叫人拿了这部集子给我。” “什么她啊她的?”马夫人问道:“你管人家叫什么?” “我管她叫张伯母。” “辈分错不错啊?”曹老夫人问。 “不错!”曹震答说,“一见了张小侯;他跟芹官说:你管我叫张大哥好了。我跟你父亲同年,可是我跟你是一辈儿。” “你也就老实叫他张大哥了?”马夫人问。 “不!二哥哥管他叫侯爷,我怎么能管他叫‘张大哥’?” “这才对!”震二奶奶笑道:“到底长进了!回头抱着人家的诗集子,见四叔去;让四叔也知道人家瞧得起咱们。” “这话也是!”曹老太太说,“这会儿就去吧!去了就回来,我还有话问你。” 于是曹震带着前面去见曹俯。震二奶奶便即笑道:“我跟老太太打个赌,我知道老太太要问芹官的是什么话?” “我也知道。”秋月也笑着说,“问起来一定很有趣。” 两人对看着,十分好笑的样子;马夫人却茫然不解,于是曹老太太说:“张家有班女孩子,听说个个通文墨;不知道芹官见着了没有?” “既然高夫人把他叫进去了,那班女孩子,自然不必回避。”震二奶奶说,“保不定还是那班女孩子出的主意,要看看咱们芹官是怎么个样子。” “那有这种事?”曹老太太笑道,“我可不信。” “不管老太太信不信,反正南京城里,叫得起名儿的人家;如果家有十岁上下的女孩子,总想看看咱们家芹官,那是一点不假。” “看也是白看。这话还早,不提它吧!” 这是提到芹官的亲事。震二奶奶的话是有根据的,通常有些穿房入户的三姑六婆,用言语试探,怎么样的一份人家,有怎么样出色的一个女孩,配得上芹官。震二奶奶却总是装糊涂,因为满汉不通婚;正就是曹老太太所说的,“看也是白看”。包衣人家自然还是跟包衣结亲;曹老太太也曾在暗中留意,私下在想,总要挑个十全十美的女孩子来配芹官,才觉称心。然而这又谈何容易?所以久而久之,提到芹官的亲事,便觉得烦恼,反不愿多谈了。 体会得曹老太太的心境,马夫人跟秋月都向震二奶奶递眼色,提醒她不必再往下说。震二奶奶当然也早就会意;另外找了个话题,谈不多时,芹官抱着“红雪轩集”回来了。 “你四叔怎么说?”曹老太太问。 “夸了我几句,没有多说什么。” 曹老太太有些失望;震二奶奶赶紧便说:“四叔夸你就不容易了。你说说在张家的情形,看见他家的女孩子没有?” “看见了。” “他家几个女孩子?” “我看见三个。张家两姊妹;还有一个,是她们的表妹、表姊。” “表妹、表姊不是两个吗?” “不!是一个。” “到底怎么回事?都让你缠糊涂了!”震二奶奶着急地说:“我的小爷,你就自己原原本本地说吧!别等我问一句,你才答一句。” 原来张家是堂房两姊妹,姊姊叫张宛青,十四岁,是张谦的女儿,也是高夫人嫡亲的孙女;妹妹是三房里的,高云翰的孙女,名叫张粲青,十二岁。高夫人有个外孙女,从小住在舅家,姓汪,单名一个婉字。汪婉十三岁,是张宛青的表妹,而张粲青却应该叫她表姊。 “是这么一盘帐!我算是明白了。”震二奶奶又问,“那三个女孩,谁长得顶好?” “张粲青。” “就是跟你同年的那个?”震二奶奶又问,“长得怎么好法?” “我可说不上来。”芹官又说,“我也没有仔细看。” “你没有仔细看,怎么知道人家长得好?”曹老太太问。 “老太太也是!”震二奶奶接口说道:“女孩子要仔细看了才知道好,还能算好?要一看就好!越看越好,那才是真的好!” “你们听听!”曹老太太笑指着震二奶奶,向马夫人说,“说话倒像绕口令似地。” “话可是不算错。”马夫人转脸问芹官:“那三个女孩子跟你说话了没有?” “说了!张宛青问我会不会填词?汪婉问我到京里去过没有?就这么两句话。”芹官显得有些懊丧;因为他既不会填词,也没有到过京城,张家姊妹就跟他说不下去了。 接着曹老太太又问安园景致,见了那些人,吃了些什么好东西?就这样从开饭到二更时分,各自散去,一直都在谈张家。 到得震二奶奶回去,曹震又谈张家;震二奶奶有些腻烦了,拦头就给他碰了回去。 “换个题目行不行?别老是张家、张家的!” 曹震诧异,“怎么了?”他问,“张家有什么谈不得的?” “不是谈不得,在老太太那里,一直谈的这个;回来又是谈这个,你倒想,烦不烦?” “你们是闲聊;我跟你是谈正经。这件事关系很大,办成了大家有好处。你厌烦就算了。” 说完,曹震亲自动手,将一大包药料抖开;按着方子,一味一味地细细检查,是那种旁若无人的模样。震二奶奶可有些不耐烦了。 “不对啊!”曹震目注药方,自言自语地说:“淫羊藿的分量应该还要重啊!” “成天就是弄这些劳什子!”震二奶奶没好气地说。 曹震抬起眼来,看着她说:“奇了!我自己捡药又碍着你什么?何况药酒又不是我一个人受用。” “算了吧!就仗着这鬼药酒,到处不安分。正经事不干,尽在这上头花工夫。” 曹震嘿然,“跟你说正经的,你又不爱听。”他说,“我为什么不在这上头花工夫?” “谁说不爱听?我是不爱听不相干的空话;我那里说过我不愿谈正经?” “好!你等一下,我马上跟你谈。” 听得这话,震二奶奶便先回套房里间去卸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曹震进来,坐在梳妆台侧面,一言不发。 “怎么不开口。” “我在想,这话应该从那里说起。”曹震停了一会,突然说道:“咱们该结张家这门亲!” 震二奶奶转过脸来,看着丈夫问说:“你是怎么想来的?” “不是门当户对?张家两姊妹,跟芹官年纪差不多,人品当然不用说,他家老太太又中意芹官;你想,结了这门亲,不说别的,光在‘互通有无’这四个字上头,就能沾多少光?白花花的大元宝,埋在土里发黑,真正暴殄天物。” “埋在土里的银子,早在张小侯袭爵那年就掘出来花光了。”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家的银子,莫非就是那一堆;不作兴掘了再埋?”曹震又说,“照我看,他家家道,纵不如从前,也差不了那里去。而且张小侯为人厚道慷慨,做了亲戚,情分不同,绝不至于像咱们内务府那批势利眼的兔崽子!” 他骂的包括马家在内,震二奶奶大为不悦,“你别忘了,你自己也是内务府!”她说,“凡事怨你自己不争气,骂人家有什么用?” “是啊!我正就是要自己争气,自己想办法。求人不如求己;真到了过不去的时候,张小侯绝不会坐视。” 震二奶奶为他说动了,可是转一转念头,便知是妄想,“你也别忘了,人家至今还是地道的汉人。”她说,“旗满能通婚,早就——。” “你又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是汉人,咱们不是汉人?”曹震又说,“我就是今天听出来一点儿因头,才想到这件事很可以办。” “什么因头?” “张家要抬旗了!” “抬旗”之“抬”,是抬举之意。常见的是本隶下五旗,改隶上三旗;这有两种情形:一种是皇太后、皇后的母家,满州话叫做“丹阐”,如果是下五旗,照例抬入上三旗;一种是特承恩眷,像三、四年前才内调的浒墅关监督莽鹄立,擅长丹青,尤其精于人物,奉旨默写圣祖御像,音容宛在,大蒙宸赏,得以由蒙古正蓝旗抬入满洲镶黄旗。 汉人入旗,亦称做抬旗,旗籍汉人,本有两类,一类是太祖创业时,俘获汉人,作为家奴,就是“包衣”。其中当然亦不尽是汉人。镶黄旗包衣中有“朝鲜佐领”;正白旗包衣中有“回子佐领”,马夫人便是“回子佐领”出身。 另一类旗籍汉人,原是明朝的兵将,战败投降,按旗制改编,称为“汉军”。不但武将,早年投清的贰臣,如范文程、洪承畴、冯铨,亦多隶汉军。其间当然亦有例外,张勇便是其中之一。不过入关至今,八十多年;张家封侯,已历四代,何以忽又有“抬旗”之说,震二奶奶认为是个疑问。 “这话你问得有道理。”曹震答道:“我也是今天赴席的时候,才听见说起——。” 听说张勇在顺治二年,投到英亲王阿济格帐下时,只是单身一个人;随后奉令招抚了七百多人,改隶陕西总督孟乔芳,不久,声威远播,独当方面,只好升他的官,不宜改他的番号。及至封爵之时,次子云翼已经当到江南提督,一省最高的武官,在旗营是将军,在汉人组成的绿营是提督。如果将张云翼改为汉军,就不能再当提督;江南绿营,统率无人,自是一动不如一静。后来张宗仁袭爵,前后十一年,没有人提起这回事;也自己亦不想入旗,所以一仍其旧。当今的皇帝,为人精细,觉得康熙五十九年所袭的靖逆侯张谦,年富力强,很可以在御前听候差遣;但御前差使,除非文学侍从之臣,都是旗人;因而张谦有被“抬旗”入汉军之说。成了汉军,自然可以与包衣结姻;但亦不一定是父母作得了主的——这一回是震二奶奶笑丈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 “张家一抬了旗,选秀女不就有那两姊妹的名字了?果然人才出色,一定选上;或者指婚给王公小弟。费尽心机,临了还不是一场空。” 这一层是曹震不曾想到的,思索了一回说:“也不见得那么巧!事在人为,总要去做,才有机会。再说,跟张家来往,总是有利无害的一件事;你何不劝一劝老太太?” “劝什么?” “劝老太太把高夫人请了来玩一天。一回生、两回熟;人一熟,什么事都好商量了!” 震二奶奶一面对着镜子用鸡蛋清抹脸;一面盘算,最后终于有了一句心思活动的话:“走着瞧吧!” 第二天早晨,照例问安,陪坐片刻;震二奶奶闲提起张家,她说:“张小侯告诉我们二爷,高夫人为了想跟老太太见见面,一直在为难。” 听得这话曹太夫人颇感意外,而且困惑,“我倒不知道她想跟我见面?可是,”她问,“有什么为难呢?” “张小侯说,照道理,自然是高夫人下帖子请老太太到他家园子里去逛一天;可又怕累着了老太太,所以一直拿不定主意。” “有这话!”曹太夫人想了一会说:“这不就是递话过来,让我下帖子请高夫人?” 震二奶奶眨眨眼,装出不解的神情;然后恍然大悟地拍着手说:“真是!再没有比老太太心思更灵的。这一来,高夫人想跟老太太见面是见到了;可又不至于让老太太过份劳累,不是两全其美的事?话里有这么深的意思,真是只有老太太才识得透。” 曹老太太的性情,向来只要一戴上高帽子,兴致就来了;当即说道:“请一请她,倒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不请便罢,要请就得像个样子!”她想了一会,脸色转为严肃,“这倒也不是一件小事,中间有许多关碍;得要好好儿琢磨。” “是啊!到底是侯夫人,不是平常应酬。” “所以啰!这礼节上最要留意,她第一次到咱们家来;那是要‘庭参’的。” “庭参”便须各具礼服,中堂参谒;曹太夫人只是三品民妇,见侯夫人应该一跪三叩。震二奶奶觉得太委屈;当即说道:“自然是行通家之礼;倘或要庭参,就老太太肯,我也不肯。” 曹太夫人笑了,“规矩是规矩,那由得你?”她说:“当然,她是一定要辞的;不过,既然下帖子请人家,自己就不能不按着规矩预备。” “老太太的意思是,要穿礼服迎接。” “正是!” 震二奶奶想了一会问道:“如果不是下帖子,人家突然来了呢?” “这当然是例外。” “老太太这么说,我就来想法子弄它个‘例外’。” “你是什么法子?” “这会儿还没有想出来。不过,法子总是有的。” “好吧!”曹老太太说:“等你想出来,咱们再商量。” 这个法子很不好想。加以曹俯进京之期,日近一日;里里外外,公事私事,都要曹震夫妇料理,忙得不可开交,自然将这件不急之务搁了下来。 三处织造皆以织“上用”缎与“官用”缎为主。此外,三处织造各有特办事项;大红缎子,包括制蟒袍所用的绣缎,以及礼部所用的诰封绣轴,归江宁织造承办;纺绸绫䌷归杭州织造承办;太监、宫女、苏拉、匠役所用的毛青布,归苏州织造承办,但以三万匹为限,超出之数,归江宁、杭州两处分办。这年内务府通知,毛青布须用四万五千匹;江宁织造额外承办八千匹,限十月底以前解到备用。 解送缎匹有特殊的规定,凡“上用”缎不得由水路进京;因为船从运河北抵清江浦,须入自西而东的黄河,东行数十里,再向左折入“运口”,循河北上,名之谓“借黄”。黄河多险,万一波涛覆舟,“上用”缎匹漂散,落入民间,殊多未便;所以解送“上用”缎,规定必由陆路。 三千匹“官用”缎、八千匹毛青布,加上进贡与送礼的仪物,当然只能由水路运送。十五条船早已调齐,只待装载;可是距起程之期不过十天,而八千匹毛青布还只织得一半;“官用”缎亦未备办妥当。 “怎么办?”曹俯真有些着急了,“官用缎说还短好几百匹;而且织好的也有毛病——。” “毛病不大。”曹震抢着说:“内务府缎库上打个招呼就过去了。我特为派了库使萧林押运,他是缎库出来的。” “他能办得妥当吗?” “没有什么办不妥当的;只要‘炭敬’加丰就是。” “老是打这种主意,也不太好!”曹俯绷着脸说。 “那有什么法子?多年下来的规矩,四叔又不是不知道。”曹震理直气壮地说:“关节不到,东西再好还是有挑剔的。四叔尽管放心好了;没错儿。” “那么,”曹俯又问,“短好几百匹怎么办?” “尽量赶。”曹震停了一下说:“万一赶不齐,船先走;短多少起旱加运,必能补足。” 水路慢,陆路快;曹震的办法是可行的。但是,“这一来,水脚不又多花好几倍吗?”他问。 “也有限。”曹震赶紧换了个话题,“倒是八千匹毛青布,无论如何赶不齐;不过,也有法子——” “什么法子?”曹俯打断他的话说:“以少报多可不行!” 曹震愣了一下;然后装出毫不在乎的神情说:“也没有什么不行!总共四万五千匹布,是一年的用度,那里过个年就都用完了?短个一两千匹,开春补上,有何不可?” 曹俯不作声;好久才冷冷地说了句:“反正‘炭敬加丰’就是。” 曹震不敢再多说;也不必再多说。他知道他这位“四叔”发过牢骚就没事了。 为了想讨曹俯的好;他说:“四叔,有件事我早就想说了;水陆并行,反正是在通州会齐;四叔你何不由水路走,舒服得多。” 水路除了“借黄”那一小段危险以外,第一、不必“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地赶路;其次,没有风沙颠簸之苦。坐船比坐车确实舒服太多了。 但是,曹俯却说:“我不敢贪图舒服!解送上用缎,岂可不跟着上用缎走。且不说中途出了岔,也于礼不合。言官奏上一本,说我轻慢不敬,试问我何以自解?” 十足一个硬钉子碰了回来,可是曹震并不觉得难堪;像这样的事是常有的,只要出于善意,话就没有白说,因为曹俯心地忠厚,自会觉得侄儿是在爱护他。 “我辛苦一点儿,算不了什么;只要公事上不出岔子,比什么都强。”曹俯又说,“如今到底不比从前了!李家的前车之鉴,如果视而不见,那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话说得很重,曹震不能无动于衷;一时倒起了个争口气的念头,默默盘算了一阵,命心腹小厮贵兴,将缎机房、布机房的执事,唤了来有话说。 缎机房的执事韩全,随着贵兴来了;布机房的执事却不曾来。曹震先为大红缎匹不能如期织造,发了一顿脾气;然后问道:“到月底,究竟能赶出多少来?” “回二爷的话,实在不敢说。” “怎么!”曹震刚息的火气又冒了上来,“到此刻都没有一句准话,你是存心开搅,还是怎么着?” “二爷这话,我可不敢认。织缎子要丝,丝先要下染缸;晾干了才能上机。本来这些活儿在夏天就得弄妥当;今年的丝来得迟,有什么法子?”韩全又说:“要赶也行,赶出来的东西不好;二爷如果肯担待,用不着到月底就全都有了。” 话是软中带硬,“今年的丝来得迟”七字,更是击中了曹震的要害;丝是他亲自去采办的,不能及时运到,以致耽误,这责任谁属,是很明白的一件事。 但曹震不能输口,“就为的今年办好丝不容易,晚了一点儿,才要你们赶一赶。”他说,“按部就班干活儿,谁不会?还用我特为跟你说?” “二爷责备得是。”韩全平静地答说,“不过,我也只好受责备了。” “你这叫什么话?你跟我逞楞子!我说归我说,你就是不听!”曹震厉声问道:“你说,你是不是这样?” “二爷别动气!我早说过了,只要二爷有担待,我可以赶。” 韩全这以柔克刚的功夫,直教曹震恨得牙痒痒地却无计可施;心潮起伏地挨了好一会工夫,才冷冷地说道:“好吧!你自己瞧着办吧!” “宁担迟,不担错,干活儿还非按部就班不可;反正我总督着机房弟兄不偷一时半刻的懒就是了。” 曹震不理他。韩全也不再多说;请个安管自己悄悄退了出去。 “张五福呢?”曹震问到贵兴,“怎么不来?” 张五福便是布机房的执事;贵兴已经受了他的好处,被教好了一段话来的,当即从容不迫地答说:“张五福昨天赶到苏州找染工去了;最快也得明天下午才能回来;‘赛观音’叫我带信给二爷,拿药料清炖了个果子狸在那里,务必请二爷去喝酒。” 一听这话,曹震便似酥了半截;急急问道:“什么时候?” “自然是晚上。”贵兴看曹震似已决定践约,方又说道:“依我说,二爷干脆不用在家吃饭了,天不黑就去,喝酒带‘办事’,二更天就可以回来了;省得二奶奶噜苏。” “等我想想!”曹震话是这么说;其实不用再想。 “去是不去,请二爷这会儿就给我一句话;我还得去通知‘赛观音’,好预备地方。” “还是在她娘家吧!” “是了!我马上去告诉她。”说完,贵兴掉头就走。 “慢点!”曹震喊住他,很认真地问:“张五福真的得明天才能回来?” 原来赛观音是张五福的填房,长得颇有几分姿色,而且极其能干,是张五福的得力内助。不过夫妇间年龄悬殊,赛观音顾影自怜,每伤非偶;招蜂引蝶,事所不免。曹震也勾搭过她几次,每次好事将成时,必有意外,出现了功败垂成之局。上次是曹震将去杭州,赛观音设下小酌,托贵兴来邀,说为他饯行;事先讲明白,张五福不在家,不妨停眠整宿,那知杯盘初停,衾枕已具,张五福不速而归,曹震只好败兴而回;所以这一次特别要问清楚,张五福到底什么时候回家。 “不错,要明天下午。”贵兴答说,“我听别人也是这么说。” 第六章 主仆俩骑马到门,贵兴先下了马,左手拉缰,右手叩门;应门的正是赛观音。 于是贵兴回身,将曹震的那匹枣骝马的嚼环拉住;曹震翩然下马,前后望了一下,无人注意,随即一闪身进了大门,随即闻得一阵香味,恰正是有些饿的时候,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二爷那天到的?”赛观音一面虚虚掩门;一面问说。 “前天下午。”曹震问说:“五福到苏州去了?” “是的。”赛观音答道:“四老爷要进京,天天派人来催布;五福急得不得了。一时也说不尽,回头慢慢告诉二爷。” “你妈呢?病好点没有?” “还不是带病延年。” 赛观音娘家一母一弟。胞弟尚未娶亲,贩茶为业,住在茶行的辰光多;老母风瘫在床,雇了个极老实的中年孀妇,照料她的饮食起居。房子是三开间,前后两进;赛观音回娘家总是住第二进,可与第一进隔断而另有后门进出,既隐秘又方便,是个幽会偷欢的好地方。 等她领着曹震刚在堂屋中坐定,贵兴跟着也到了;赛观音便即说道:“好兄弟,你尽管到那里去逛逛;到晚上再来接二爷。马拉了回去吧,天黑骑马不便,回头雇轿子走好了。”说着,塞了块两把重的碎银子到他手里。 “说得是!回头坐轿回去好了。”曹震吩咐:“你三更天来接。” “回头走后门,门上有根绳子,拉一拉我就知道了。” 贵兴答应着走了。赛观音送他出后门;又将通前面的门上了闩。曹震宽心大放;等赛观音一进门,先就抱住她亲了个嘴。 “急什么嘛!反正只有咱们俩了。”赛观音推开他问道:“你是先喝茶,还是这会儿先喝酒?” “喝酒吧!我肚子有点儿饿了。” “可没有什么东西吃,就是一个八珍果子狸。” “什么叫八珍。” “我也不知道,药铺里说的;反正八样滋补的药料就是了。” 说完,转身而去,先端来一个大托盘,杯筷酒壶以外,是四个碟子,买现成的冷荤、板鸭、薰肠之类。再又端来一个极大的一品锅,就是八珍果子狸,汤清如水,肉烂如泥,曹震尝了两筷,连声赞好。 刚把酒斟上,突然门铃响了;曹震不由得一楞。 “必是贵兴有什么话忘了告诉二爷了。”赛观音起身说道:“你请安坐喝酒!我瞧瞧去。” 打开后门一看,大出意料;竟是曹世隆!赛观音便不让他进门;堵在门口问道:“有什么事吗?” “我那笔借款的利息,得要过几天才能送来。” “过几天?” “不出十天。” “好吧!”赛观音说完,便待关门。 “还有话!”曹世隆一举手撑在门上,“五嫂子,今儿还得通融我十两、八两的。” 赛观音跟曹世隆很熟,但也仅止于相熟而已。曹世隆倒是一直在打她的主意;无奈赛观音胸有主宰,不愿招惹这些油头粉面的儇薄少年,这时便冷冷答了一句:“前帐未清,免开尊口。” 曹世隆碰了个钉子,脸色不大好看;正在思量如何应付时,赛观音已退后一步,作出预备动手关门的模样。这也未免太不讲情面了!越发惹他不快。而就在这时,发现赛观音回头看了一下;曹世隆心中一动,随即便想到了来时路上所见:贵兴骑一匹马,牵一匹马迎面而过。莫非曹震就在这里。 “五嫂子,”他说,“你别关门,让我进去。我有话跟你说。” “有话明天再说;今天我家里有堂客,不留你了。” 一语未毕,出现了曹震的影子;他是看赛观音好久不回,不免奇怪,悄悄走来探望,那知刚一现身,便跟曹世隆打了个照面! 这个场面太尴尬了!三个人的感觉是差不多的,奇窘以外,还有浓重的不安;曹世隆比较见机,赶紧说道:“原来二叔在这里跟五福谈公事!二叔请便;我跟五嫂子说两句话就要走的。” 曹震心想,既然让他撞破了,倒不能不敷衍他;好在不是与赛观音在床上,多少还可以掩饰。 于是他说:“五福到苏州去了,说这时候回来;我在这里等他。五嫂炖了只果子狸请我;一个人喝酒没意思,你来得正好,陪我喝一钟!” “不,不!二叔一个喝吧,我还有事。” “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来吧!”说完,他先转身回堂屋了。 见此光景,赛观音也有了一套说法;她用埋怨的语气说:“我好不容易弄了只果子狸;也好不容易把震二爷请了来,让他喝得高兴了,五福有事好开口求他。让你来这一搅局,不都完蛋大吉?” “你也不能怪我;你早说震二爷在这里,我也不进来了。” “哼!”赛观音一面让开身子;一面冷笑,“你真不开窍!” 曹世隆站住脚,凝神想了一下说:“你放心!局是我搅的;我还把这个局面圆过来。” 说完进屋。赛观音为自己预备的一副杯筷还没有动过;请他坐了下来,为他斟了酒,随即退了出去。 “听说二叔回来了,料想这两天正在忙;想等二叔闲一闲,再过去请安!”曹世隆举杯说道:“我敬二叔,给二叔道安。”说安,一仰脖子,把一杯酒干了。 “差使越来越难当了。”曹震只喝了一口酒,叹口气,“累一点算得了什么?” “也亏得二叔,不然,四太爷那样的名士派;早不知碰了上头多少钉子了。” “你也知道碰了上头的钉子?”曹震看着他问:“你听谁说的?” 曹世隆看他的神气,才想到朝廷对曹俯不满,是件忌讳的事;颇悔失言,只好掩饰着说:“我也不过胡猜乱想;有二叔在,自然面面都照顾到了。那里会碰钉子?” “也全靠大家都能巴结。像五福,一直抱怨活儿太少;可是多了他又顶不下来。到现在还得到苏州去搬救兵;说今晚上回来,也不知道回得来,回不来!我可不能等他了!咱们喝完这杯酒,一起走吧;有话明天再说。” 很明白的,他是不愿落个把柄在人家手里。曹世隆心想,他真的一走,赛观音要为她丈夫求些什么,必然落空;而曹震因为他撞破好事,心中一定怀恨,将来求他派个什么有油水的差使,亦就休想。一下得罪了两个人,这件事大糟特糟,得赶紧表明心迹。 于是他说:“五福今天一定会回来!二叔不如稍等一会儿;我确是有约,先跟二叔请假。”说着,便站了起来。 “不!一起走。” 曹震伸手去抓他的膀子;一下没有捞着,只见曹世隆已跪在他面前了。 “你这是干什么?” “公事要紧!二叔不能为了避小嫌,不等五福。”曹世隆手指着心罚咒,“如果我不识大体,不知道二叔的苦心;打这里出去,胡说八道,天打雷劈,教我不得好死!” “何必,何必!”曹震赶紧伸手相扶,“也没有嫌疑好避的;你不必看得太认真。起来,起来!” “我只是表表我的心。一心向着二叔!我娘老跟我说:你只要把震二叔巴结好了,不愁没有出头之日。二叔,你老倒想,我能不处处护着二叔?” “好说,好说!你只要心地明白,我自然拉你一把!” 这时在隔室全神贯注,细听动静的赛观音,翩然出现;装作不知情地说:“酒恐怕凉了,我去换热酒来。隆官陪震二爷多喝一杯;五福想也快回来了。” “对不起!我可得告辞了。”曹世隆仿佛很认真地,“真的有个非去不可的约会。二叔知道的。” 听到最后一句,曹震自然要接口,“你就放他走吧!”他说,“在你这里一起喝酒的日子总还有。” “正是!”曹世隆凑着趣说,“五嫂子那把杓子上的手艺,是早就出了名的;秋风一起,野味多了,赶明儿个我去弄它几个山鸡、野鸭子,麻烦五嫂子料理好了,陪二叔多喝几杯。” “好啊!”赛观音指着他说,“说话要算话噢!” “我向来说话算话,尤其是孝敬我二叔,更不敢大意;不出五天,你看,一定办到。” 说完,又向曹震请个安,作为辞别。赛观音为了要关门;跟在身后送他。到了后门口,曹世隆站住脚,有几句话要跟赛观音说。 “五嫂子,刚才我跟二叔罚了血淋淋的咒,你听见没有?” 赛观音不便承认,答一句:“何必罚什么咒?” “不!一定要罚;不罚不明心迹。五嫂子,你尽管放心好了!我曹世隆不是半吊子。你们别为我扫了兴;果然如此,教我心里不安。真的,五嫂子,我这话是打心窝子里掏出来的。” 看似浮滑的人,能说出一句诚恳的话,最容易让人感动;赛观音连连点头,“早知这样,我刚才也不必挡你的驾了!”她说,“隆官,你也得体谅我,到底,”她很吃力地说,“到底名声要紧。” “我就是为了你的名声,才罚了那种血淋淋的咒。好了,话说开了,你只当我没有来过,该干什么干什么!天气不冷不热,正是找乐子的时候。”说完,跨出门外,他还顺手将门带上。 等赛观音闩上门回到原处;曹震自然要问,曹世隆跟她说了些什么?“倒像是说了几句真心话。”她将曹世隆的话扼要说了一遍。 “他有求于我,谅他也不敢在外面胡说。”曹震紧接着又说,“就说了我也不怕,反正谁不在说:‘震二爷是风流惯了的!’大不了让我老婆知道了,打一场饥荒。” “你只怕你老婆知道,就不顾我的名声?” “你不听他最后那两句话,那怕你清清白白,他也不会相信咱们俩没有落下交情。怕了别做,做了别怕;他绝不敢胡说。你的名声也一定保得住;不过在他看来是怎么回事,那又另当别论。” 赛观音想了一下,用破釜沉舟的声音说:“反正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不偷人也是白不偷。来吧!我请你喝个‘皮杯’!” 说着,坐到曹震身上,衔了一口酒;布到他嘴里,又挟块鸭子皮,自己咬了一半,一半送到曹震口中。 曹震有寡人之疾,只要不悖于伦理,什么中意的女人都敢勾搭;但像赛观音这样放诞的尤物,却还是第一次遇到。因此,感觉不仅是新鲜,直是新奇;而本来因为曹世隆无端介入,难免扫兴,此时亦就不复措意,恰如曹世隆所说的,“该干什么干什么。”云收雨散,兴犹未央,复又喝酒。 这时赛观音可要谈正事了!“震二爷,”她开门见山地说:“布还短两千五百匹,怎么办?” “不要紧!”曹震很轻松地答说:“慢慢儿补上就是了。” “能补上,还跟震二爷噜苏什么?” 曹震一惊。正含了口酒要下咽;这一惊呛了嗓子:赛观音替他揉胸捶背,好一会才平服。 “你怎么说?”他重拾中断的话头,“五福亏了两千五百匹布?” “对了。” “怎么亏的呢?” “领的工料款就不足。” “喔,”曹震很注意地问,“是那些人克扣了?” “这也不必去提它。反正这也是多年来的老规矩,不过扣的成头,比前几年多了一倍也不止。”赛观音紧接着又说:“当然只要不出岔子,领下来的款子,还是够用的。” “什么岔子?” “也怨五福自己糊涂,到苏州去招染匠,在船上一路赌了回来,输了两千银子。” “嗐!”曹震重重地叹口气,“五福怎么这么糊涂呢?” “真是鬼摸了头!如今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求震二爷成全。” 怎么成全法?曹震在心里盘算了半天,问出一句话来:“五福自己总也得想法子啊!” “原是!”赛观音捋起衣袖,露出藕也似一截小臂,指着镶银的一支风藤镯说,“连我一副金镯子都送进当铺了,如今只能戴这个不值钱的玩意。就这样也只能凑出来五百两银子;机房弟兄帮个忙,工钱打个折扣,可以省下三百两。此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好吧!”曹震咬一咬牙说,“还短一千二百两,我给!” 赛观音却不言谢,瞟了他一眼,低下头去悄声说道:“就你给了,我也心疼。” 曹震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当即问道:“你是替我心疼呢;还是替五福心疼?” “替他;替你;也替我自己。”赛观音说:“不然我又何至于戴不上金镯子?” 原来如此!曹震心想,莫道黄金难买美人心;索性大方些!于是微微一笑,“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他说,“你把当票捡出来,回头交给贵兴;我叫他去赎出来给你!” 赛观音不做声;低下头去,抽出腋下的手绢,揉一揉眼睛,方又抬头,带点哭音地说:“二爷你这么待我,可叫我怎么报答?” “谈什么报答!咱们不是有交情吗?只望你懂交情就是了。” “你说这话,我可只有拿把刀来,挖出心来给你瞧了。” “我是说着玩的!我自然信得过你。”曹震想了一下说道:“这地方已经有人知道了,欠妥当。过几天,我另外找个地方;你来不来?” “我不来!”赛观音装得很生气似地,“总是信不过我。” “好,好,我信,我信。” 曹震忽然想到一件事,“五福知道不知道?” “什么事知道不知道?” “还有什么事?还不是你跟我吗?” 赛观音是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故意问那么一句;虚晃一枪之际,已经想好了回答的话。 “他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反正我拿得住他。” 刚说到这里,门铃又响了。这回叩门的是贵兴,顺便雇了顶小轿来;赛观音检出金镯子的当票,当着曹震的面,交了给他,别的话就由曹震跟他去说了。 到得九月底,官用缎算是补齐了;毛青布差一千匹,连同进贡及送人的土产都装了船。上用缎四百匹,包封格外讲究,曹俯亲自督看,三层油纸包裹,装入木箱,贴了“钦命江宁织造”的封条,堆在织造衙门的大堂上,要到动身前一天才装车。 动身的好日子,挑定十月初三。曹俯在江宁的人缘不坏,所以排日有人饯行;直到十月初一,才能举行家宴,一桌设在鹊玉轩,由曹震带着芹官、棠官,敬过曹俯一杯酒,小兄弟俩退席,仍旧是曹俯跟清客们行会赌酒,与往常欢饮,毫无区别。 一桌是设在萱荣堂。开席时,曹俯进来周旋一番,曹老太太等他敬过了酒,说几句路上小心保重之类的话,就催着他走了。但这年不同——她是想弥补两个月前,为芹官而引起母子间冲突的裂痕;所以早就跟震二奶奶说过:“今年替你四叔饯行,得换个样子。名为家宴,一家可又不是团聚在一起;没意思。” “是啊!”震二奶奶知道她好热闹,便凑着趣说:“我也早想说了,应该热闹热闹。怕碰四叔的钉子,说一句‘当省则省’,那多窝囊?如今有老太太出名,事情就好办了。” “他说‘当省则省’的话,也不错。这样,除了公帐上照例支的银子以外,多的归我包圆儿。你看,该怎么办?” “那要看多少人?” “我不说了,阖家团聚!连四老爷屋里的两个姨娘也都找了来。” “那就得上三桌,两桌上席,一桌中席;上席十二两,中席八两,一共卅二两。” “不对吧!”曹老太太说,“公帐上只支二十两银子,上席不就是十两银子一桌吗?” “那是我贴了四两银子在里头。”震二奶奶笑道:“如今既然老太太包圆儿,我还贴这四两银子干什么?” “不行!你还是得贴。” “你们看!”震二奶奶故意对秋月她们说,“老太太讲理不讲理?” “若是讲理,谁讲得过你震二奶奶?”秋月笑着答说。 “对了!讲理也罢,不讲理也罢。”曹老太太说,“反正你就办差吧!而且要办得漂亮。” “难!”震二奶奶摇摇头说,“老太太倒先说说,要怎样才算漂亮?” “自然是,”秋月接口说道:“席要上席、酒要陈酒、戏要好戏。” “这还不算漂亮。”震二奶奶又说:“要让老太太只出名、不出钱;我连老太太听戏的赏钱都预备好了,那差使才算办的漂亮。” 曹老太太笑道:“果然如此,我自然疼你。” “你们听听,原来老太太疼别人都是假的。”震二奶奶一眼望见窗外的人影,便又加了一句:“只有疼一个人是真的。” “谁啊?”秋月问说。 “喏!”震二奶奶手一指,恰好是芹官出现。 “谁疼谁啊?”芹官问道:“我老远就听见了笑声,是什么有趣的事;也说给我听听。” “我跟你二嫂子正再商量摆酒唱戏——。” “那好啊!”芹官忙不迭地问:“是为什么?” “替你四叔饯行。” 听得这一句,芹官就不作声了;震二奶奶急忙向他?一?眼,示意仍旧要作出很高兴的样子。于是芹官便又笑道:“咱们家,可是好久没有唱戏了。” 这句话却说得不好;勾起曹老太太往日的回忆,不免伤感,“都怪你自己出生得晚!”她说,“没有赶上你爷爷在世的日子。那时候家里养着个戏班子,没有十天不唱戏的。你爷爷自己还会编本子——。” “我倒想起来了。”芹官又抢着说:“都说爷爷编了两个本子,一个叫‘虎口余生’,一个叫‘表忠记’。我可没有看过;问人这两个本子在那儿?都说不知道。” “你问谁了?”震二奶奶答说,“你要问我,我就会告诉你,四叔那里一定有。” “我也想到过;四叔那里一定会有。” “你就是不敢问四叔,是不是?” 芹官不答;停了一下才说:“这些闲书,就我问四叔要,他也一定不会给我。” “你爷爷编的本子,怎么好说是闲书?”曹老太太又说,“再说,像‘表忠记’,你光听这个名字好了,那里会是不能让你看的闲书。” “照老太太这么说,我更得找来看一看。”说着,转眼去看震二奶奶。 “那还不容易。”震二奶奶向夏云说道:“你去一趟,跟四老爷说,要老太爷编的剧本子,每种要一本。” 夏云答应着去了,不须多久,带回两本印得极其讲究的曲本,正是“表忠记”及“虎口余生”。 “四老爷从书柜里检出来四个本子;他问我,老太太怎么想起来要这个?我说不知道;四老爷就说,是不是芹官在萱荣堂?我说是。四老爷就留下两本,给了两本。” “那两本必是‘后琵琶’跟‘北红拂记’。”曹老太太说,“有什么看不得的?” 芹官听祖母对他“四叔”有不满之意,急忙说道:“就这两本也很好!” “虎口余生”是记一段发生在前明崇祯十四年间的异闻。其时李自成已破河南府,捉住富甲天下的福王常洵,脔切成块,加上鹿肉作羹;置酒大会,名为“福禄酒”。酒罢席卷子女玉帛,捆载入山,然后发兵进围开封。 作为北宋都城汴京的开封是有名的“四战之地”,无险可守,所以格外着重城防,自宋室南渡,金主完颜亮入据汴京,更增筑城墙,厚至五尺,李自成围城无功,在河南中部,四处流窜,遇到一个犯了罪要充军而尚未发遣的举人牛金星,臭味相投;李自成娶了他的女儿,又拜为“军师”。牛金星又举荐一个侏儒宋献策;此人会看相,据说精于“河洛数”,推测禄命吉凶,无不应验;为李自成推算,说他“当主神器”。李自成大喜,自此立下了要皇帝的“大志”;宋献策也就跟牛金星一样,为李自成拜为“军师”。 李自成在这两名“军师”策画之下,乌合之众聚到五十万之多;加上另一个有名的流寇罗汝才,与张献忠不合,改投李自成,益发增强了他的声势。这年九月间,陕西总督傅宗龙,奉旨督陕西兵讨贼,领兵出关,与李自成大战于项城;结果兵败阵亡,关中精锐,丧失无余。 崇祯得报,大为震惊;他本来因为胞叔福王常洵,竟落得如此惨酷的下场,自觉愧对祖宗,恨不得将李自成生擒了来,食其肉、寝其皮。无奈这是一时办不到的事;愤无可泄,便下了一道诏旨给陕西巡抚汪乔年,命他发掘李自成的祖坟,将李家祖先锉骨扬灰。这不但是报复,也有破他风水的作用在内。 李自成是陕西延安府绥德州米脂县人。这时的米脂县令,是个举人,名叫边大受,素有能员之称。奉到巡抚的命令,见是“钦命事件”,自然不敢怠慢;但查访李自成的祖坟,竟没有人知道;甚至要找李自成的族人都找不到——也不是找不到,而是找到了也不肯承认;因为李自成驿卒出身,从小无赖,不知犯过多少次法;及至成为流寇,犯了族诛的大罪,他的族人当然不肯承认。 最后,终于找到了;而且近在眼前。这个人是李自成的族叔,就在米脂县衙门当书办;边大受将他唤到签押房,好言相劝,最后提出警告,如不合作,他的书办也就不必再当或许性命亦将不保。 见此光景,李书办除了说实话以外,别无选择。听他讲完,边大受恍然大悟,怪不得没有人知道李自成的祖坟在那里?原来他名为米脂县人,而世居米脂以北,属于榆林府的怀远县。李书办告诉边大受说,米脂以北两百里,有个村子叫李继迁寨;俗称李氏村,不知名的乱山丛中,有十六座坟,成个圆环,中间一座就是李自成始祖所葬之处,相传墓穴是神仙所定。 不过李书办又声明,这些情形他亦只是人云亦云而已;究有几分真实,实在难说的很。 这一来边大受就必须三思后行了。因为照李书办所说,李自成的祖坟既在榆林府怀远县,自己不便带着人越界去发掘;只须据实申覆,公事便算有了交代。但如所据不实,以致误掘了他人的祖坟,引起纠纷,这个责任是怎样也推卸不掉的。 于是边大受改弦易辙,去请教当地的一个绅士艾诏。艾氏是米脂大族,李自成幼年,就在艾家做过牧童;艾诏是个秀才,为人老成持重,边大受平时施政,颇得他的助力。这一次路子又找对了。 “据我所知,绝不是在怀远县地界。”艾诏答说,“这件事要能找到一个人,真相不难大白。” 这个人叫李成,与李自成同姓不同宗;跟李自成的父亲李守忠是朋友,略谙堪舆之术,所以当李守忠葬父李海时,特为请他帮忙料理。如果能找到此人,当然也就找到了李家的祖坟。 边大受大为欣慰,重重拜托了他;过了半个月,艾诏终于将李成找到,带了来见县官。 这李成已经年逾七十,精神有些恍惚了;他说,李自成的祖坟,在米脂以西的峰子山。年深月久,已无法确指李海葬在何处;但记得当时曾开了三个穴,其中有一个穴中,掘出来一只黑碗,因而决定,即用此穴。当时还在黑碗中注了油,点燃灯芯,置于墓穴;所以只要掘坟发现黑碗,便可确定是李海的葬处。 “李守忠的坟,也是我料理的。”李成又说,“当时为了识别方便,在坟上种了一株榆树。后来听人说,这株榆树长得极其茂盛;不过我从种树以后,就再也没有到李家坟地上去看过。” “如今请你领路,你还能找得到地方吗?”边大受问。 “去找找看,总可以找得到。” 这时日子已在送灶以后,边大受赏了十两银子,叫李成好过个年;约定开年正月初八,动身入山。到了那天,边大受召集地方团练的首脑黑光正;峰子山上有个三峰砦,管砦的堡长王道正,点了三十名弓箭手,派了六十名夫子,携带干粮及一切动用工具,由李成向导,浩浩荡荡直奔峰子山。 路只有二十里,但险逼山道,走得很远,到得半路上,天不作美,飘起鹅掌般大的雪片。山路陡滑,边大受的马骑不成了,弃骑步行,而雪却愈来愈大,弥望皆白,不辨途径。但士气相当旺盛,因为从李自成成了气候,就有许多传说,他家的祖坟如何出奇,大家都想看一看,奇在何处?如今不但在外表看,还要掘出来看,足餍好奇之心,所以奋勇开道,毫不退缩,这样艰苦地走了五六里路,攀登一处峰头,发现有十余座白雪覆盖的破房子,李成气喘吁吁,大喜喊道:“快到了!” 原来这十余座破房子,即是李守忠当年的窑舍。再转过一座山,即是李家祖坟所在地;但见山势环抱,无定河在南面远处流过,山中林木丛杂,参天老树,数百上千之多,看风水气概雄奇——边大受是任邱人,游过明成祖“长陵”以下的十三陵,觉得气象相仿,暗暗惊奇。 “今天已经晚了,来不及动手。”边大受下令,“先点一点数,看多少座坟;回窑舍去休息,明天一早发掘。” 点了数目,大小二十三冢,回到窑舍,烤了一夜的烈火;五更时分,饱餐一顿,开始掘坟。掘到第一座;有人大喊一声:“那不是黑碗?” 边大受一看,是只黑釉的大碗,碗中残膏犹存,叫人捡起来,交给贴身跟班收好;接着下令破棺。 棺木早成朽木,一锄头下去,棺盖飞起,只见一堆枯骨,其黑如墨;额骨上长出一丛六七寸长的白毛,格外触目。但除此以外,别无他异;边大受派定专人看守,接下来便是查李守忠的坟墓。 这座坟很容易找,果然有如李成所说的;一座坟上有株榆树,虬枝蟠结,粗如儿臂,树荫覆盖整座坟墓。练总黑光正亲自动手,用利斧在榆树底部,砍出一个人字形的缺口;“哗啦啦”一响,榆树折倒,然后掘墓。打开棺盖,只见一条白蛇,长约一尺二寸,盘踞在骷髅上,昂首上扬,不断吐信,了不畏惧。 “黑练总,”边大受说,“这条蛇要活捉。看看谁会捉蛇;我赏五两银子。” “大老爷,”有个矮小枯瘦的中年汉子,挺身而出,“我会捉。” 于是黑光正命人取来一个装干粮的布袋,张好袋口等着;只见那人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包,包的是草药,取一撮放入口中嚼碎,吐入掌中,搓擦双手。然后蹲下身去,一伸手便捏住了蛇头;朝袋中一放,收紧袋口,用绳子捆好,跟那黑碗归一个人保管。 这李守忠的骸骨,十分可怕;骨节之间,皆绿如铜青,上生黄毛。大功至此已完成一半;边大受下令,所有的冢墓,尽皆发掘,将枯骨集中在一起,浇上带来的油脂,举火焚烧。大小林木一千余株,亦都伐倒;气势雄伟的一处好墓地,破败得不成样子了。 第二天回城,边大受亲笔写了“塘报”,说是“贼墓已破,王气已泄,势当自败”;连同呈验的黑碗白蛇,专差送到省城。汪乔年亦亲笔批示:“接来札,知闯墓已伐,可以制贼死命;他日成功,定首叙以酬。”接着,略师汉高祖的故事,手斩白蛇,发兵出潼关,行到襄城地方,安营未定,李自成以轻骑奇袭;马步军三万不战而溃。李自成乘胜围南阳,连陷洧川、许州、长葛、鄢陵,中原大震;消息亦很快地传到米脂了。 当边大受伐木时,米脂的百姓大都持观望的态度;许多人相信,李自成祖坟的风水一破,很快地就会兵败丧命。结果丧命的是汪乔年;而李自成的声势,反而大振,观感为之一变。加以李自成派人传言,必杀边大受;又有告示,说是“四月十九日,起马入秦”,因而人心汹汹,都说李自成一到,将遭屠城之祸。这时,李自成的一些亲戚,本来都是消声匿迹,此时也都露面了,在暗中煽动,说得罪李自成的,只有边大受、艾诏、李成、黑光正、王道正等五人,只要看住这五个人,等“闯王”一到,缚此五人以献,便可免祸。 这些话,当然会有人去告诉边大受,他亦只有见怪不怪,置若罔闻;心里亦常在打算,怎么样能够脱离米脂这个虎口。 到得崇祯十六年癸未,是外官三年考绩,所谓“大计”的年分。李自成的姻亲,想陷害边大受,捏造许多事实,告到京里;结果都是部议降调。这一来,正中下怀;巡抚及巡按御史,还要为他申覆辩诬,命他仍旧留在米脂待命;边大受极力辞谢,匆匆携家离任,到山西投奔他的长兄泽州府知府边大顺。这是七月里的事;到了十月初,李自成终破潼关、下西安,陕西各州县望风而降。 眼看大明江山是在动摇了,不知何以为计,只有携家先回故乡任邱。转眼到了崇祯十七年,大年初一刮大风,拔树震屋,令人心悸;就在这天,李自成自封“皇帝”,伪国号叫“大顺”;伪年号为“永昌”。拜牛金星为“丞相”;宋献策为“军师”。到了二月里,李自成自龙门渡黄河入河东,一路南下,山西全境皆陷,封藩的晋王、代王,先后被害;不过二十天的工夫,由于正定知府邱茂华附贼,李自成已领兵入娘子关,逼近畿辅了。 三月十九,崇祯殉国于煤山,在一座亭子中,与太监王承恩相对自缢。崇祯以发覆面,穿的是白夹里、蓝绸面的袍子、绫袱、红缎方头鞋;翻开袍袖,白夹里子写着两行字,一行是:“因失江山,无面目见祖宗于天上,不敢终于正寝。”说明以发覆面及所以自缢的缘故;一行是“百官俱赴东宫行在。”崇祯不知道东宫已经被俘,哪里来的“行在”? 这以后便是吴三桂借清兵,大破李自成于山海关;李自成奔回京师,杀了吴三桂全家,出阜成门西走;吴三桂领兵追出不舍。边大受得到消息,还想号召于众,举义伏击,不道李自成先已派人来捉他了。所谓“虎口余生”,即是边大受自叙如何被俘出娘子关,而从山西寿阳复又逃回任邱,检回一条性命的经过。 这部“虎口余生”,在边大受的原着,不过两千余言,但到了曹寅笔下,化为四十四出的整部传奇,一时那里读得完?秋月已来催过几次,芹官总是不肯放手;曹老太太觉得他喜欢看书,是件好事,交代不必催他;又怕黄昏将近,光线不足,看书会伤眼睛,还吩咐替他点灯。 直到开饭,芹官才暂时释手;但一颗心仍旧在书本上。原来曹寅的这部“虎口余生”,虽袭用边大受的原名,写的却是李自成起事,直到明祚告终,那十几年的烽火离乱。出场的角色甚多,忠奸并陈,各具面目,写得十分生动。由于曹俯对他的督责甚严,小说戏曲一概视之为“闲书”,是不准看的;芹官也偷偷地看过“牡丹亭”与“长生殿”,却只是欣赏它的曲文美妙;不比读这部“虎口余生”情节感人,面谱如见,所以一下子就着迷了。 看他神思不属,一面咀嚼,一面又念念有词地在背曲文,震二奶奶困惑地笑道:“你真得长两张嘴才够用。快丢开吧,这样子吃饭,会不受用。” “丢不开!”芹官答说:“爷爷写的这部传奇;二嫂子恐怕你没有读过,你读了也舍不得丢开。” “老太太听见没有?”震二奶奶转脸很认真地说:“老太爷在天上,听见这话,不知怎么高兴呢!这么一个好孩99lib?子;难怪老太太疼他!” “唉!”曹老太太欢喜又感伤地说:“可惜他没有赶上他爷爷在世的日子!不然家里现成的班子,把他爷爷写的本子演上几出;那才真的知道本子是写得多好。”他又转脸对芹官说:“你爷爷诗词歌赋,色色精通;你只知道你爷爷这些本子写得好,你可不知道你爷爷的些本事是怎么学来的?” “那!”震二奶奶立即很起劲地说:“可是连我都不知道。老太太讲给芹官听吧,让我也长点儿见识。” “还不是虚心求教四个字!我记得有位老先生姓尤,是考中了博学宏辞的;什么记不得了,苏州人——。” “那必是尤侗。”芹官插嘴:“号叫西堂。” “对了!尤西堂!咱们家就有‘西堂’;怎么就一下子想不起来?记性可真的大不如前了。”曹老太太又说,“还有个姓孔,是孔夫子一家。” “那自然是做‘桃花扇’的孔尚任。”芹官又说:“写‘长生殿’的洪升,也是爷爷的朋友吧?” “怎么不是?提起‘长生殿’,那可真热闹了!那一年我记不得了,反正还是如今张小侯的爷爷在世的时候;他把洪升请到松江,在镇台衙门,摆酒唱戏;热闹是热闹,礼数也很隆重,可是洪升并不怎么高兴。” “那是为什么呢?”震二奶奶问。 “到底是做武官的人家,请来的客人,不通99lib?文墨的居多。洪升是大名士,跟他们不大谈得拢。”曹老太太紧接着说,“你爷爷也是久慕洪升的才情的,把他从松江请了来,用自己家里的班子演他的‘长生殿’。一连三天,把江浙两省的名士都请到了,你爷爷跟洪升在戏台前面各有一张桌子,桌上不是酒菜是笔砚;摊开一本长生殿,一面听戏,一面看本子,那个字不妥当,都用笔勾了出来。事后两下对照,洪升很佩服你爷爷;你爷爷也跟他学了好些东西。你爷爷的本事都是这么来的。” “那也只有从前。凭老太爷的面子,才能把那些大名士请了来。”震二奶奶也勾起往日繁华的记忆,不由得感慨地说:“那些日子,只怕——,”她本来想说:只怕再也不会有了!话到口边,觉得过于萧瑟,怕惹老年人伤感,所以改口说道:“只怕只有等芹官大了,才能找得回来。” “难!” 曹老太太还待再说什么;震二奶奶急忙岔了开去,“刚才不说,借张家的班子吗?”她说:“班子是人家的,本子是咱们自己的,岂不两全其美?” “也不知道张家的班子,会这些戏不会?”曹老太太又说:“只怕演不全。‘别母’、‘乱箭’、‘刺虎’,应该拿得出来!” “好啊!咱们就演这三出。” 曹老太太默不作声;震二奶奶立刻就想到了,替曹俯饯行的戏酒,却说演宁武关周遇吉“别母”,这不大犯忌讳?因此,当芹官还要开口时,她悄悄在桌下扯了他一下。 芹官得此警告,细想一想,方始明白,“就演‘刺虎’好了!”他接着便念:“‘俺切着齿点绛唇,搵着泪施脂粉;故意儿花簇簇巧梳云鬓,锦层层穿着衫裙。怀里儿冷飕飕,匕首寒光喷,心坎里,急煎煎忠诚烈火焚。俺佯娇假媚装痴蠢,巧语花言谄佞人,看俺这纤纤玉手待剜仇人目,细细银牙要啖贼子心。要与那漆肤豫让争名誉,断臂要离逞智能,拚得个身为齑粉,拚得个骨化飞尘,誓把那九重帝王沉冤泄,誓把那四海苍生怨气伸,也显得大明朝还有个女佳人。’” “你念的是‘刺虎’的曲文?”曹老太太问说。 “是的。” “念得倒也动听;然而总不如上笛子唱;光是清唱,可又绝不能跟上了台比。” “那何用老太太说?”震二奶奶笑道:“反正日子也快了;明儿就让我们二爷跟张家去借班子。芹官想听什么,趁早说给老太太,到时候点给你听。” 芹官心想,总是逢到什么喜庆节日,才跟人借戏班子;那时就一定会有什么忌讳,不能任何戏都可搬演。如果自己养个戏班,随时登场,既无拘束,又无忌讳,那是多美的一件事? 这样想着,立刻热辣辣地起了野心;他记得听震二奶奶说过,家里还存着一副戏衣箱,又有一屋子的‘砌末’,何不也弄起个戏班子来。反正养的闲人也不少,多养几个伶人,应该不是件太难的事。 于是,回到双芝仙馆,他问春雨:“你知道不知道,一个戏班子要多少角色?” 春雨一楞,“你问这个干什么?”她看着桌上的曲本说。 “你看!”芹官索性指着曲本说:“我爷爷写的戏本子;真正一等一的才情!怎么得有个自己的班子,搬演出来,岂不是一件极有趣的事?” “我的小爷,你怎么动这个念头?再也办不到的事!我劝你想都不要想吧!” 芹官性情倔强,当时便不服气,“那里就连想都不能想?”他说:“衣箱、砌末是现成的;家生儿女当中,有那愿意学戏的,挑了来不过供给三顿饭,几套衣服,每个月给点零花;请个教习,收拾一片空房子出来,就可以成班了。我跟老太太去说;你看办得到办不到?” 看他脸红脖子粗,十分认真的模样;春雨大为失悔!明知他好言相劝,必会听从;不该把话说得这么决绝,反倒激起他的脾气,如今再不能跟他争了;可也不能反过来顺着他的话说。 这样想着,拿稳了自己的态度,微笑说道:“你都盘算好了,还问我干什么?” “我是跟你商量。” “我可是外行。不过,平时也听人说过,这可是极淘气的一件事;也不光是花几两银子,总得有个内行的人掌班,才能压得住。” “这倒也是实话。”芹官问道:“你可知道有谁是内行。” “你别急!我替你慢慢儿去访。事缓则圆,尤其是办这些事,本来是为着好玩;为此淘神,成天放不下心去,变成自己找罪受,那划不来了。” 这话一无可驳。芹官试着照她的话去做,无奈一颗心太热,怎么样也冷不下来。等上了床,春雨要替他放帐门时,他忍不住开口了。 “你就在这里睡,好不好?我有话跟你说。” 不言可知,他要说的还是有关戏班子的话。春雨想了一下,点点头说:“好吧!我歪着陪你;听你说什么?” 于是她和衣躺了下来;将芹官身上盖的一床夹被,拉过一角来盖在腰际,然后转脸对着芹官。 这样面对面地,几乎鼻子都碰得着,自然也听得见鼻息;芹官觉得她吹气如兰,清清凉凉地很好闻,便即问道:“你刚才吃了什么?” “没有啊!”春雨会意了,“今晚上,太太给了一碗蟹粉白菜,吃是好吃;吃完了嫌腻嫌腥,嚼了几瓣菊花,又拿薄荷露对水漱了漱口。怎么还是有腥味?” “不!挺好闻的香味。”芹官紧接着说,“耍弄戏班子,正是机会;四老爷要进京了。” 春雨所顾虑的正是这一层;曹俯不进京,他就有这个念头也不敢说出来。可是,就算曹俯进了京,曹老太太是不是会如他所想像,一说便允,也大成疑问。 “你怎么不说话?”芹官催问着。 “我是在想,跟你说话该怎么说?说老实话,还是哄你!” “你哄不倒我的。” “我也知道哄不倒你;不过,我说实话你未见得爱听。” 语气不妙,但芹官还是这样说:“你先说来我听,只要合情理,就是我不爱听,也不怪你。” “有你这话,我可就非实说不可了。这几年,家里的境况大不如前,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不过这也花不了多少钱,而且也不必出公帐,老太太会给。”芹官紧接着说,“我从来没有跟老太太要过什么;老太太一定会许我。” “不错!老太太会许你。可是,这不是钱的事,你想过没有?” “你不是说,要找个内行——?” “不是,不是!”春雨打断他的话说,“我不是说这个。” “那么,你是说什么呢?” “我是说,如今诸事要小心!现在的皇上不比老皇;有许多事是瞒着老太太的,你恐怕也不知道,四老爷碰了京里好几个钉子!你倒想,皇上一再交代,要节结公事;如今差使没有当好,倒说又弄个戏班子,招摇不招摇?” 这番话如兜头一盆冷水,芹官好半晌作声不得;春雨将他的脸色看得非常清楚,心知他已息念,但也扫了极大的兴,自然于心不忍。 “你不老在说,大丈夫要提得起,放得下,怎么这点小事倒又放不下呢?” “谁说的!”芹官不肯承认,“我是一时没有想到。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成就不成,没有什么!” 话是这么说,也知道他心里又是一种想法;春雨便加意抚慰,直到他朦胧睡去,微有鼾声,方始悄悄起来,毫无声息地替他放下帐门,蹑足退去。 到得第二天上午,估量马夫人已从萱荣堂问了安回去了,春雨才借送回盛蟹粉白菜的那只碗为名,来见马夫人;先谢了赏,接着便谈芹官想成个戏班子的事。 马夫人大为讶异,一面听、一面心里便觉不安;直到听至春雨劝得芹官热念顿消,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太太知道的,芹官向来是想着什么,就一时三刻要见真章的性情;这件事他真会跟老太太去提。真的他一开了口,事情就糟了!怎么呢?”她自问自答地说:“老太太自然也知道决计不行,可是,芹官要什么,老太太就从来没有说过一个不字的。这会要老太太驳他的回,心里一定很难过,怕芹官受了委屈。到后来,芹官倒把这回事丢在九霄云外了;老太太心里倒是拴了个疙瘩。上了年纪的老人,最怕心里成病。太太看,我这话是不是?” “嗐!我还能说什么!”马夫人握着她的手,既感动、又欢喜,“真是!有你这么识大体的人,真正也不光是芹官的造化。” “太太别这么说,我也是尽我的一点心;凡事想得到的,自己觉得非说、非做不可的,大着胆就说了,做了。说真的,我不想在太太、老太太面前献功;只望不出岔子。有些事上头,来不及先跟太太请示:如果说错了,做错了,总得求太太包涵。” “那里有错?你说的、做的,没有一样不对。有时候我跟震二奶奶没有想到,你倒想到了,真也亏得你,我跟震二奶奶才省了好些心。” “那是太太跟震二奶奶要管这么一大家子,我只管芹官一个,自然想得深了些。”春雨接着又说,“如今有句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不该说,也许太太已经想到了。” “你说,你说!”马夫人很注意地,“我听着喔!” “是!我是说四老爷进了京,只怕芹官的心会野。前一阵子,听说要跟芹官另外请先生来教。这件事倒是早早办妥了的好!” 马夫人被提醒了,心想等曹俯一进了京,芹官在祖母纵容之下,一定会有许多淘气的花样;更须顾虑的是,他年龄渐长,智识已开,如果镇日闲嬉,势必结交一班浪荡子弟,习于下流。因此,对于春雨的献议,不但欣然嘉纳,而且为了表示重视,当天便禀明曹老太太,将曹震找了来交代这件事。 “原说有个朱秀才,到山东作客去了;说是去两个月,算来应该已回南京。我马上派人去问。” “这芹官读书的事,自然是听你四叔跟你安排;朱秀才的学问好不好,我不懂,只是人品上,千万访查实在,有那.99lib.见神说神话,见鬼说鬼话,喜欢挑拨是非的势利小人,千万请不得!”曹老太太又说:“趁你四叔还没有动身,最好把这件事定下来。” “是!我一面去看朱秀才回来了没有;一面另外物色。老太太请放心,一定趁四叔进京之前,把这事办妥。” 曹震派人去问,恰巧朱秀才行装甫卸;听说有这么一个馆地,非常高兴;随着曹家的人,就来拜访曹震了。 这朱秀才单名实,字华仲;与曹震的交情并不很深,所以相见之下,彼此都很客气。寒暄了一阵,曹震先不说延聘之事;只说:“家叔想跟华仲兄见个面;有事请教。” “不敢!原该拜见令叔。” 见了曹俯,礼数越发拘谨;曹震再在一旁穿针引线,将话题拉近;于是曹俯谈经论史,有意找几个题目考一考朱实。一谈下来认为满意,便向曹震说道:“是不是请朱先生见一见老太太?” 这就很明白地表示了他的意向;如果曹老太太看得中意了,立刻便可下关书延聘。曹震答应着,先问一问客人的意思;朱实欣然乐从,这就意味着他亦很愿意就此馆地,如今只待曹老太太点头了。 消息一传进去,正好马夫人与震二奶奶都在;曹老太太便说:“大概他们叔侄俩都中意了,不然用不着来见我。”她特为对马夫人又说:“儿子是你的,你回头在屏风后面仔细看看。” “芹官莫非就不是老太太的孙子。”马夫人陪笑说,“我们看都没有用;谁也比不上老太太识人。” “别的不敢说,心术好坏是有把握看得出来的。” 这时震二奶奶跟秋月已在张罗了。旗人本来不重视西席,称之为“教书匠”;但曹家不同,尤其是为芹官延师,更是一件大事。所以特为换了红缎平金椅帔;检出康熙五彩窑果盖碗;装了八个錾银的高脚盘。一切齐备,曹震陪着朱实到了。 朱实看那萱荣堂,是五开间的一座抱厦;湘帘半卷,炉香袅袅,里里外外,鸦雀无声;只有一个杏儿眼的青衣侍儿,含笑站在堂屋门口等着打帘子。不由得暗暗佩服,好整肃的家规。 到得堂屋门口;夏云已高高揭起帘子,道一声:“请!” 朱实朝里一望,只觉得富丽堂皇,一时却无法细辨陈设,因为那一堂大红缎子平金椅帔,十分眩目;直到有人喊一声:“朱先生,二爷请坐!”他才发觉原来堂屋里有人。 这个人自然是秋月;等她从小丫头端着的托盘中,取过六安茶敬了客人,曹震方始说道:“请老太太去吧!” 秋月答应着转入屏风,只听得裙幅 不一会步履轻细,心知是曹老太太出临,随即站起身来;曹震却已迎了上去。朱实只见屏风后面出来一个旗装老太太,但脚下不踩“花盆底”;头上不戴“两把儿头”,花白头发梳的也不是“燕尾”,而是习见的堕马髻;这身满汉合璧的装束,在朱实却是初见。 “这位就是朱先生了?”曹老太太看一看曹震问。 这时朱实已经长揖到地,口中说道:“晚生朱实,拜见太夫人。” 曹老太太口称:“不敢当,不敢当。”却站着不动;因为按旗人的规矩,蹲身还礼,不但膝盖已硬,蹲不下去;就还了礼朱实也看不见,索性就省事了。 行了礼,朱实落座;曹震当然侍立。曹老太太便动问客人的家世,知道他上有老母,已经娶妻,膝下一儿一女;中了秀才以后,已经下过两次秋闱,却都不曾得意。 “也不敢说是‘场中莫论文’,总怪自己,才疏学浅,文字还难中主司的法眼。” 就他这几句谦虚自责的话,曹老太太便中意了;“功名有迟早。朱先生也不必心急。”她转脸问曹震,“朱先生跟你四叔见过面了?” “是!” “留朱先生便饭。你们叔侄,陪朱先生好好谈一谈。” 这便是中意的暗示;曹震答应着,将朱实又带到曹俯那里,转述了曹老太太的话,曹俯也就知道事成定局了。 于是,言归正题,“有个舍侄,今年十二岁,想奉求朱先生教诲。”曹俯说道:“不知道朱先生肯不肯成全?” “言重,言重!”朱实欠身答说,“久闻府上有位小公子,天资卓绝;怕会耽误了他。” “天资是还不坏,不过从小骄纵成性;及时矫正,全仗大力。”曹俯又说:“我这个侄子,一直在家塾念书,经书不熟,倒喜欢弄些杂学。将来要请朱先生痛下针砭,庶几可以走上正途。” “天资好的,总不免逸出绳墨。”朱实答说:“像令侄这样的少年,我倒也遇见过一两个;宜于因势利导,不宜过于拘束。” 曹俯对芹官正犯了这个毛病;自从上次大冲突以后,他颇有觉悟,所以深以朱实的看法为然,不过,他怕矫枉过正,因而说道:“高论极是。不过,不中规矩,不成方圆。舍侄是先父唯一的亲骨血,家母对他期望甚深;总要请朱先生99lib.费心,将来能够让他挑得起承家的这副担子才好。” 这个责任甚重,朱实颇有不胜负荷之感;心里在想束修一定丰厚,礼数亦一定周到,馆地是好的;但东家到底是何意向,要先弄清楚了,才好下手。 于是他想一想问道:“令侄文章完篇了没有?” 曹俯知道,他所说的文章是指“制艺”,也就是八股文。八股有一定的程式,起头“破题”,只得两句,像做灯谜一样,是将题目换一个说法;然后“承题”,三四句话补足破题所不尽的意思;接下来是“起讲”,仍旧是题目的引伸。以下方是正文,共分“起股”、“中股”、“后股”、“束股”,两股对比,共为八股。学习制艺,循序渐进,由破承题开始,能做到束股、首尾俱全,即称之为“文章完篇”。 这些八股的程式,曹震不甚了了,曹俯却是懂的;但他仅止于懂而已,并没有学过。上三旗的包衣,自有进身之阶;曹寅在世之日常说:读书所以明理,不必学八股为干禄之具。所以曹家子弟,就学皆不习制艺;芹官当然亦不例外。 不过,朱实这一问,却引起了曹俯的心事;时异世变,曹家的恩眷已深,上进之路,越多越好。他在想:织造世袭,毕竟未奉明旨;芹官资质甚好,能够读书有成,讨个仕途出身,将来两榜及第,点了翰林,前途无量,不强似当织造,始终不过是内务府一个司员的身分? 这样一转念间,随即答说:“舍侄从未习过制艺;现在起步,不知道嫌晚不嫌?” “不嫌,不嫌!”朱实一迭连声地答说,“其实习时文倒是晚些好;理路清楚,容易入门。” “既然如此,就重托朱先生了。这方面的课程不妨加重。” “是,是!”朱实连连点头。 “你叫人进去看看!”曹俯对曹震说,“让芹官先来见了先生;开馆之日再正式行礼。” “四叔,”曹震建议,“索性让棠官也一起从了朱先生吧!” 曹震的想法是,富家子弟,必有伴读,不如拿棠官充数;曹俯却一片心在芹官身上,还想不到此。此刻为曹震提醒,随即向朱实说道:“小犬比舍侄小几个月,资质不如他哥哥,一并请朱先生费心!” “好说,好说。弟兄在一起念书,便于切磋,是件好事。” 于是曹震一面吩咐开饭;一面派人进去通知,让芹官、棠官出来见老师,这话一传到季姨娘那里,可就大为张皇了,一面拉住棠官,胡乱替他擦脸洗手;一面催碧文到双芝仙馆,看芹官穿的什么衣服。 “干吗?”碧文懂她的用意,却故意这样问一句。 “人家穿什么,咱们也穿什么。站在一起,别显著不如人家。” “如果人家有的衣服,咱们没有呢?” 一句话将季姨娘问住了;想了一会才说:“那就穿最好的。” “趁早别这么想!穿得太好了,准挨四老爷的骂,”碧文又说,“如不如人家,不在衣服上头;书本上胜过人家,才算本事。” 她一面说,一面已检出一件浅灰线春的夹袍;一件拿曹俯的旧贡呢马褂改的“卧龙袋”;等棠官洗净了手脸,替他穿着。 “凡事看着你二哥,照他的样子,他怎么做,你也怎么做。”碧文在替他扣纽襻时不断嘱咐,“不教你说话,别胡乱插嘴,眼睛总要望着大人。你喜欢东张西望,眼珠乱转,这副猴儿相的毛病最大。千万99lib?记住了要改。” 她说一句,棠官应一句,收拾好了,领着来到双芝仙馆会齐;春雨正要送芹官出门,一见棠官的衣服,被提醒了。 “啊!”她说,“应该加件‘卧龙袋’,或是马褂,才合道理。” 于是让小莲即刻取来一件玄色摹本缎的卧龙袋,套在芹官的蓝绸袍子上。 “你做哥哥的,可照应着兄弟。”碧文向芹官说。 “我自己都还照应不过来呢!”芹官微有恐惧;怕是很古板的一位老师,往后会大受拘束,他拿手绢擦着额上的汗说:“为什么这么热?” “心静自然凉。”春雨说道:“慢慢儿走,别急!” “拿把扇子给我。快!”小莲答应着很快地去了;一会儿拿来的是两把,一把给芹官,一把给棠官。碧文不由得心里在想,季姨娘说小莲的那些话,实在是冤屈了好人。 “带着弟弟去吧,”春雨复又叮嘱:“这会儿必去是陪着吃饭,别喝酒!” “我知道。” “一回来先去见老太太。” 芹官点点头;当着棠官有些嫌春雨噜苏,仿佛把他看成不懂事的孩子,未免有伤他做哥哥的尊严,所以昂起头来,摇着摺扇,管自己往前走。棠官紧紧跟在他身后,也学哥哥的样,要打开摺扇,使得劲猛了,“啪哒”一声,掉在地上。芹官便回头瞪了一眼;春雨急忙拉一拉他的衣服;不道恼了芹官。 “你干吗?这么拉拉扯扯的!” 当着碧文与小莲,碰这么个钉子;春雨急忙缩回了手,脸红得到了脖子上。芹官是等话出了口,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心里又悔又恨,但当着碧文与棠官,什么话也不能说。只好硬着头皮,仍旧往前走。声音中听得出来,春雨依然跟在后面,直到中门;想回头看一下,又怕彼此神色尴尬,难以为情,就索性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七章 到得筵前,兄弟俩先给曹俯请安,然后叫应曹震;听他说道:“今天见一见老师,就请个安吧!到了上书房那天再磕头。” “是!”芹官拉一拉棠官,一起蹲身请安。“请起来,请起来!”首座的朱实要起身回礼,让曹震一把按住。 “我们这一辈雨字辈排行,也是单名。”曹震指着人说:“我这个大的弟弟,单名沾、号雪芹;小的弟弟,是我四叔的,单名霖、号棠村。” “兄弟俩同岁?” 曹震不答;看一看芹官,他却不曾注意,因为脑中忽然浮起了春雨的样子。反是棠官会意了,拉一拉哥哥的衣服;芹官却茫然不知所措。 “都是十二岁!”曹震只好开口了;心里却颇纳闷,不知道芹官何以有此魂不守舍的模样? “都是头角峥嵘的佳子弟。”朱实问道:“雪芹已经学做诗了吧,” “请朱先生叫他们名字好了。”曹俯插了句嘴。 “不,不!叫别号来得顺口。” 曹俯没有再说什么;看看芹官还不开口,便轻声叱斥:“怎么啦?老师在问你话呀!” “噢!”芹官急忙垂手答一声:“是!” “会做律诗了吧?” “学着做过几首。”芹官答说,“还不大会用典。” “轻狂!”曹俯喝道,“平仄都还不甚了了,就敢说做律诗、用典了?” 朱实这才看出来,曹家的家规很严;倒吓得不敢多说了。曹震便把话岔了开去,“你们吃过饭了没有?”他问。 “吃过了。” 与芹官同时开口的棠官,说得正好相反:“没有。” 芹官的用意是,藉此避免留下来陪席,不想棠官会说老实话;但老实话也轮不到他来说,因而又转脸白了他一眼。 这些举动,在曹震是好笑;在朱实是警惕,世家大族的未冠少年,亦有言不由衷的机心;而曹俯却大为恼怒。 “何用你抢着说?”他沉下脸来骂棠官道,“没有吃饭,莫非就饿死了你?要抢着先表白!你看你,萎萎琐琐的样子!下去!” 曹俯亦不免失悔,而且也有警惕,莫再蹈过于严厉,徒伤亲心,无补于事的覆辙,所以换了副和缓的神色,作了几句门面上的教训。 “秋高气爽,正是用功的时候;开学的时候我不在,你们要听老师的教诲,不准淘气。年下我回来,要查你们的功课。” “是!”小兄弟俩齐声答应。 “有个不情之请,趁今天跟朱先生提一提。”曹俯转脸说道:“想请朱先生尽快开学,如何?” “是,是!寸阴是竞,原当如此。请昂友先生挑日子吧!” 于是听差取了皇历来,选定十月初七,是宜于上学的大好吉日。 “未下关聘,先挑日子。失礼之至!”曹俯又向芹官说:“你进去回明了老太太,十月初七开学。书房设在那里,回头我亲自去请示。” “是!” “去吧!老太太必又惦着了。” 于是芹官带着棠官,一一请安辞去。快到曹俯所住的院子,芹官说道:“你回去吧!” 棠官很想跟着他一起到萱荣堂;听他这一说,大为失望,但不敢违拗,勉强答应一声,怏怏而去。 芹官却又想起了春雨,心里拿不定主意,是先回双芝仙馆,还是迳自到萱荣堂?低着头且思且行,突然发觉,已近中门;春雨就在门口等着。 猝然相逢,芹官无端心慌,一时又抹不下脸来陪个笑;春雨也不敢造次,只淡淡地问:“见过老师了?” “嗯。”芹官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上老太太那里去吧!问了两三遍了。” 语气更淡更冷,使得芹官气馁:连答应一声,都觉无味,只默默地到了萱荣堂,看到锦儿含笑相迎,才意会到自己应该摆出高高兴兴的样子来。 踏进后堂,一屋子人的视线都投向芹官,“在老师面前亮过相了!”震二奶奶问道:“吃了饭没有?” “没有。” “好了!”震二奶奶高声吩咐:“开饭吧!” 这表示曹老太太是专等他来一起吃饭;芹官很不安地说:“老太太怎么不先用——。” “你别管这个!”震二奶奶打断他的话,推着他到曹老太太面前,“赶紧先把见老师的情形,跟老太太说了吧!” “十月初七开学;棠官跟我一起上书房。” “这也好,有个伴儿。”曹老太太问:“书房呢?设在那儿?” “四叔说要亲自来跟老太太请示。” 这又是何等大事?显得如此郑重!曹老太太不免纳闷;震二奶奶便提醒她说:“别处都可,只别离鹊玉轩太近了;四老爷的那班清客来来去去,读书难免分心。” 大家都知道,她这是为芹官打算;曹老太太却特意说破了它,“也要看他们兄弟俩用不用功?”她说,“如果不用功,就得把书房挪近鹊玉轩,好让四老爷常去查他们的功课。” “你听见了没有?”马夫人说道:“这一回可真得好好儿用功了。” “别让棠官把你比下去。”震二奶奶又加了一句。 “别的不敢说。”芹官答道,“棠官要赶上我,还差着一截子呢!” “满饭好吃,满话难说。”马夫人说,“你也别过于自负了。” “太太瞧着好了!若是让棠官给我比了下去;我——。” 说到这里,只听震二奶奶重重咳了一声;芹官愣了一下,旋即会意,是深怕他赌神罚咒。 于是,他笑笑说道:“太太放心!绝不能让棠官把我比下去。” 等吃完了饭,喝茶闲坐,震二奶奶正在替曹老太太凑牌搭子时,丫头在外面传报:“四老爷来了!” “是来谈书房的事了。”秋月在一旁提醒:“老太太可别忘了震二奶奶的话。” 曹老太太点点头,等曹俯掀帘入内,大家一一招呼过后,曹老太太先开口说道:“那朱先生倒是挺老成的;想来肚子里的墨水也不少?” “倒是真才实学;不会误人子弟。束脩二百四十两一年;三节另外送节礼,端午、中秋二十两;过年四十两。今年只有三个月,送八十两银子。” “少不少?” “不算少。可也不算过丰。”曹俯答说:“儿子的意思,看他教得如何?果然实心实力,循循善诱;到明年再加。” “这话也是。”曹老太太问:“书房呢?你打算设在那里?” “儿子正是为此要跟老太太来请示。”曹俯看了看垂手侍立在一旁的芹官说,“想用西堂作书房。” 西堂就是楝亭,当年曹玺奉派为江宁织造,在衙门西面的一片空地,亲手种了一株楝树,盖了一座亭子,命名为“楝亭”,督课曹寅及曹俯的生父曹宣读书其中。以后曹寅的别署就叫楝亭;本来形制简陋的亭子,亦翻造扩充,大非昔比。楝亭之名为了避讳,家人不敢直呼,改称“西堂”。 曹老太太这时明白了曹俯的意思,楝亭等于是曹家发祥之地;曹俯特意选中此处作芹官的书房,而且郑重其事地请示,即表示他对芹官之重振家声,抱着莫大的期望。既有这番用心,曹老太太何能不允? “开西堂也好。”曹老太太问,“朱先生呢,住在那里?” “如果说,为了教读方便,自然是住西堂;不然就住西堂前面的绿静斋。” “住绿静斋好了!”震二奶奶插嘴说道:“照应也方便。” “我想,也是住绿静斋好!”曹老太太说,“我们有时也可以到那里去走走,有朱先生住在那里,就不方便了。” 原来西堂是个总名;实在是座花园。一早一晚,老师不在书房时,女眷们有个散心闲步的地方;震二奶奶主张“朱先生”住绿静斋,实在也是为了这个缘故,不过,她不便像曹老太太那样率直而言而已。 “好!那就说定了。朱先生十月初七到馆,就那天搬到绿静斋。书房及先生住处应该派什么人伺候;要早早定规下来。” “四叔请放心。”震二奶奶答说:“我都会预备。” 曹俯点点头,又闲谈了一会,起身辞去。曹老太太便看着芹官说道:“你知道你四叔为什么要拿西堂做你的书房?” “这总有道理在内,老太太告诉我吧!” “期望你能像你爷爷一样。” “啊!我想起来了!”芹官顿觉双肩沉重,期许过高,未免不安,“爷爷是在那里读过书的;我记得有篇赋:‘司空曹公,开府东冶,手植楝树,于署之野;爰筑草亭,阑干相亚,言命二子,读书其下,夏日冬夜,断断如也。’” “什么叫‘断断如也?’”马夫人问。 “是认真的意思。” “对了!你也别忘了,上面还有句‘夏日冬夜’。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听他们母子俩在咬文嚼字,曹老太太深有感触;也深有觉悟,对芹官实在是关心得太过分了!但此念甫生,又生一念;如果不是关心芹官,还有什么值得关心的事?享尽繁华,渐悟穷通盈虚之理,她不承望还能如往日的富贵;即便能如往日,亦无足贵,因为景迫桑榆,来日无多,富贵繁华,亦须有精力去享受。而况有富贵即有贫贱,有繁华即有萧索;欲免贫贱之悲、萧索之哀,倒不如不要富贵繁华。她常常在想:平安是福。可是,小鸟的翅膀渐渐长硬了,不教它学飞,依然视如需要旦夕哺育守护的雏儿,是不是聪明的办法,她开始感觉到,是一个很大的疑问。 因为心里有这么一个疙瘩,就显得神思困倦;秋月跟震二奶奶从交换的眼色中取得默契,牌局不必再凑,道一声:“让老太太歇着吧!”逡巡散去。 回到双芝仙馆,只见小莲一个人静悄悄地在绣花;看到芹官,她放下手中丝线,迎了上来,却不说话,只是等候差遣的神态。 几乎无例外地,只要他一回来,春雨必是闻声相迎;如果春雨不在,小莲亦一定会抢先告诉他说,春雨是到那里去了。像这天这样的情形,是从未有过的。芹官便有些不安了。 “春雨呢?” “刚看她歪在那里。”小莲呶一呶嘴,“这会儿大概睡着了。” 芹官站住脚想了一下说:“我看看她去。” 一面说,一面就往春雨卧室中走;一掀明帘,正好发现春雨转身向里。芹官故意咳嗽一声,却无反应;便加重了脚步,走到床前,春雨依旧不知不觉地。显然的,这是故意不理他。 芹官有些躇踌了,想喊她又怕她不理,自讨没趣;欲待转身而去,却更怕因此惹起更深的误会。思索了好一会,在进退两难之中,不知不觉地走到床前,糊里糊涂地伸手去摸她的脸。 “叭哒”一声;春雨挥掌打在他手背上;使的劲很大,芹官不由得“喔唷”一声,喊了出来。 这一喊,让春雨意识到,是打得太重了;因为她发觉自己的手掌也火辣辣疼,于是一翻身坐了起来:但在没有面对面看到芹官以前,便已发觉自己不必出此态度,所以脸上立刻摆出淡漠的神色,冷冷地说道:“我以为是蚊子,原来是——。” “是的,一只蚊子。”芹官涎着脸说,“一只讨人厌的大蚊子。” 春雨不答腔,下床趿着绣花拖鞋,拉开窗帘,钩起门帘;然后管自己收拾衣物,似乎根本不知道屋子里还有一个人似地。 芹官不免有些气愤:开口问道:“怎么啦?你!” 春雨依然不答,叠好了一床夹被,方始问道:“吃了饭了?” “当然吃过了!你知道我在老太太那里吃的饭。” “是!算我没有问。” “怎么回事?”芹官大为恼怒,“你诚心跟我找岔,是不是?” “我可不敢!”春雨冷冷地答说,“只要你不嫌我,不跟我找岔就是了。” “慢点!”芹官霍地站了起来,“你倒说说清楚,我那里嫌你,找你的岔?” “你没有,没有!好了,回屋里去吧!算我说错了。” “我也不说你错;可是,我也没有错。” 芹官觉得好没意思,懒懒地走回自己屋子,只觉满心烦躁,就在进门的一张椅子坐了下来;身下软软,感觉异样,随即听得“咪乎”一声叫,一头“雪里拖枪”的大白猫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将芹官吓一大跳。 他正没好气的时候,立即便是一脚,将猫踢得厉声嗥叫;同时骂道:“滚!替我滚远一点儿;别在这儿讨厌!” 小莲正走到门外,看看他要茶或是有什么差遣;听得这话,不由得站住了脚,踌躇了一会,还是走了进去。 芹官还在懊恼,一见小莲,冲口就说:“我说过多少回,别让猫进来,它爱跟着人走,老绊我的脚;就没有一个人肯听我一句。还有,”他又指着花瓶说:“菊花都掉瓣儿了,也不去扔掉!” 小莲睁大了眼,听他排揎;心里觉得他好没道理,不该随便找人出气,想了一下,便即答说:“好吧!我看我们都得让远一点,别在这儿讨厌。” 这一下,让芹官又感到莫大的冤屈,“你的疑心病,怎么这么重啊?”他气急败坏地说,“我是骂猫,你想到那里去了?成天一言半语都要认真,这日子我可真过不下去了。” 在对面屋子里的春雨,不知道他为什么跟小莲发脾气,急忙赶了过来;恰好遇见小莲委委屈屈地出房门,便即问道:“倒是为什么呀?” “谁知道为什么?这也不对,那也不好;没事找事,反正当奴才的倒霉。” 话刚完,芹官冲了出来,脸胀得通红,戟指向小莲说道:“你说话可要凭良心!你在这里,谁把你当奴才了,你是怎么倒了霉?”他动了真气,冷笑说道:“我知道,你在这儿也待腻了!好吧,我跟太太说去,把你调走了就是!”说完,使劲一掀门帘,进了屋子还跺一跺脚,恨声说道:“非跟太太回明了不可!” 小莲又惊又气又委屈,本有些承受不住了;一听他说这么决绝的话,“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春雨大为着急,一闹开来,大家都没有好处;于是一面伸手去捂她的嘴;一面说道:“你也是!不理他,不就完了!” 声音很轻,偏让芹官听见了;冷笑一声,坐在书桌面前,一个人生了回闷气,觉得无聊,随手掀开墨盒,拉出一张习字的纸来,将“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写了七八遍,心里的一股突兀不平之气,渐渐消释,不由得关心小莲与春雨;很想走过去看一看,却又怕为她们所笑,终于还是坐在原处。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发觉有人送过一杯茶来,转脸一看,是新来的一个小丫头。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湘。潇湘的湘。” 芹官略感惊异地问:“你认识字?谁教你的?” “认得不多。是碧文姊姊教我的。” “喔,”芹官问说:“是季姨娘那里的碧文。” “是!” “这几个字你认得认不得?”芹官指着刚才写的字问。 阿湘抿嘴一笑:“是骂我们的话。” “不是骂你。” “那么是骂谁呢?” 芹官发觉话有语病,急忙说道:“谁也不骂!”说着将纸揉成一团,往桌脚的废纸篓一丢。 “还有事没有?”阿湘问说。 “是谁叫你来的?” “是——,”阿湘答说,“我自己来的。” 芹官微微一惊;是替阿湘担心会受责。曹家下人间也有个多年来形成的规矩,等级甚严,不准胡乱巴结主人,像双芝仙馆,自然是春雨“当家”,小莲已低了一等,但在芹官面前,并无区别;至于像阿湘这些小丫头,除非春雨或小莲指挥,芹官主动使唤,否则不准自己凑近了去献殷勤。这也是怕有人奔竞争宠,难免进谗不和,生出许多是非;有着防微杜渐的用意在内。如果违犯这个规矩,轻则受责,重则被撵。芹官在想:春雨为人和平,知道阿湘犯了规矩,至多告诫一番而已;小莲说话行事,一向锋芒毕露,断断不会轻饶。 为此,他急忙放低了声音说:“你赶紧悄悄儿溜了吧!以后不是春雨,或者小莲使唤你,你别到这里来。你应该懂规矩,莫非没有人教过你?” 阿湘何能不懂这个规矩?她本就是春雨所遣;怕芹官有什么要使唤,同时要看看他在干什么?所以春雨将阿湘派了来;但为了装作故意冷淡,又特为关照阿湘:“如果芹官问你,谁让你来的?你只说你自己进屋来伺候的好了。” 芹官那里会知道春雨有这番深心?言者无意,听者有心;等阿湘细说了经过,春雨便对含泪抑郁的小莲说道:“你听见了吧?他那里要撵你?如果要撵你,就不会叫阿湘以后要听你的话了。你想呢!” 想想果然,小莲愁怀尽去;但仍有些委曲,“凡事怕开头,”她说:“今天跟你发了脾气;又这样子骂我,纵然一时无事,以后也免不了常会挨他的骂。这得趁早想法子。” “不错!”春雨点点头,“要趁早治他这个毛病。”她想了一下又说:“你还是照常,该干什么干什么。也别惹他;他问一句,你答一句;他不找你,你别跟他说话。” 小莲如言受教;春雨当然也是如此。这一来惹得芹官愤懑烦躁,真想大大发一顿脾气;但却抓不住春雨跟小莲的错处,师出无名,难以收场,别自讨没趣! 愤无所泄,他突然生出一个念头:你赌气,我也赌气。打那一刻起,就不理春雨跟小莲,万一不得已要找人使唤时,宁愿自己去找阿湘。 看他那副绷着脸的橛相,春雨和小莲暗中窃笑。小莲却又故意要逗芹官,找了小丫头来在灯下玩“顶牛儿”,输赢打手心;嘻嘻哈哈地十分热闹。 芹官听在耳朵里,又心痒、又气恼;蓦地里想到,这不是一个发脾气的好题目?走过去吆喝一顿,看她们怎么说?转念又想,就把她们骂哭了,又有何意味?因此已跨出房门的脚,却又收了回来。 “快二更天了!”春雨说道:“别玩了吧!” 于是收了牌,小莲带着小丫头,前后检点,关上院门;回到屋子里,只见桌上摆着六个碟子,是吃稀饭的小菜。 “唷!你还真会摆谱。” 春雨没有答她的话,只说:“你别睡,听我的招呼。” 说完,出屋向对面走去;小莲明白了,是去看芹官,便悄悄掩了去,在堂屋里静静倾听。 这时春雨已到了里面,只见芹官朝里和衣而睡;一双未脱鞋的脚,屈着伸出床沿。春雨不忍叫醒他;取一床罗刹国来的呢毯子,轻轻替他盖在身上。 那知芹官蓦地里将呢毯子一掀,口中说道:“别理我!” “吓我一跳!”春雨拍着胸说:“原来是装睡。” “装睡?我还装死呢!” 堂屋里的小莲可忍不住了,“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而且越想越好笑,捧着肚子,奔回原处,伏在桌上大笑。 “好了!”芹官一翻身坐了起来,悻悻然地说:“别再跟我过不去了,你们让我一个人清静一会儿,行不行?” “你这话是怎么说来着?你当着人给我难堪;把小莲又给骂哭了,倒说我们跟你过不去。” “把小莲骂哭了?我不明明听见她在笑,乐得很呢!” “她乐她的,总不见得挨了骂还会笑;世界上没有那么贱的人。” “我也不是存心要骂她;更不是有意当着人给你难堪。人总是有气性的,偶尔忍不住失于检点,你们就这么伙着来对付我,把我撇成个野鬼孤魂似地!”芹官越说越觉得委屈;到得最后声音也变了;眼圈也红了。 春雨自然于心不忍;不过她心中明澈如水,要规劝便在此时。当下牵着他的手,并坐在床沿上说:“你心里难过,我心里又何尝好过?谁忍心把你撇在一边不理你?不过,不是这么冷你一冷,你也不会明白,做人最要紧的是什么?” 芹官不答;他实在也并不明白。所以一直将脸扭在一边,还不好意思转脸来问。 春雨看他不作声,便又说道:“其实,我也是今天才明白。做人最要紧的是人缘;如果做人做得人家都不爱理你了,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多没意思?” 这话,芹官是听了进去了。切身的经验,使他无法不接受她的看法;只是他也不无反感,觉得她说得太过分了。 “莫非我这么说了你们两句,就是犯了大错,就不能再理我了?那是你们气量太狭!” “不错,不能为了一句话就不理你;就怕一开了头,弄成习惯,教人怕了你,就非躲你不可了。”春雨紧接着说:“今天棠官失手把扇子掉了在地上,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看你要说他,赶紧拉了你一把,就为的棠官慢慢在怕你了,我不能不拦你,不能不提醒你。至于我自己,你偶尔来这么一回,我也不能那么小心眼,就会记恨;可是——。”她笑笑没有说下去。 “可是什么?”芹官追问着。 “你别问了!问下去不会有好听的话。” “不!”芹官一定要问:“你非说明白了不可。”一面说,一面便推她的胳膊。 “你一定要听,我就说。如果你的脾气不改,动不动就是这样;我也不会记你的恨,只怨我自己的心不诚,不能劝得你听好话。那时,我怎么有脸见太太,只好悄悄儿回明震二奶奶,或是调我到别处,或是放我回家!” “放你回家?”芹官脱口说道:“那是再也办不到的事。” “这也奇了!我也有爹有娘,又不是家生女儿。府里的规矩,到了二十五岁是一定放出去的;大不了,我在那里混个七八年,再没有不放我的。” “你倒说得容易!”芹官笑道:“七、八年的日子是容易混得下去的吗?我也不知道你到那里去混?” “反正不会在双芝仙馆。”春雨接着又说,“就在双芝仙馆,你留得我的人,留不住我的心。” 听得这话,芹官心头疑云大起,脸上的颜色也很难看了,“你这是真心话?”他扳着她的肩问。 这时,小莲由于久等春雨不来,却又到了堂屋,正听到她在谈七、八年以后之事,自然关心。她关心春雨的出处,由来已非一日;一半是出于好奇,每次想到春雨跟芹官在一起,就会连想到乡下人家的童养媳,她曾见过一对,妻子比丈夫大九岁,到“新郎官”十六岁圆房时,“新娘子”也不过二十五岁,但以操劳多年,憔悴特甚,看上去竟像是母子;尤其是神态之间,对“小丈夫”的说话行事,绝少婉娈将顺的味道。如果春雨跟芹官也有这样的一天,不是件太不可思议的事? 她当然不会知道,马夫人对春雨有了很坚定的承诺;因此,她总隐隐然地觉得春雨与芹官迟早是分手的局面。此刻不正就是端倪已露?意会到此,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她不明白自己何来这种感觉?但也没有工夫去细想;因为她不愿漏掉春雨与芹官之间的每一句话。 “不管怎么说,我是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那也不是你自己能做主的事。再过三、四年,你进京当差,不就离开了?” “你的话说得教人好笑!”芹官鼻子里哼了一下,“我不会回明老太太、太太,把你带了去?” “如果我不愿意呢?” “你又说这话了!”突然间,芹官的声音粗暴了;倒将小莲吓一跳,赶紧屏息着,听芹官又说:“要怎么样求你,你才不会说这话?” “我这话也是为自己留地步;谁知道将来会怎么样?倒不如我先把话说在前头,面子上还不会太难看!” “我不懂你的话!”芹官停了一下又说:“你是说,我将来会不要你?” 春雨并未出声回答;小莲却愈感关切。这是默认了!她在想,芹官会作何表示?是争辩呢,还是有什么表明心迹的举动? 那知春雨还是开了口:“我倒不怕你不要我;只怕有人容不得我?” “那是谁?” 自然是将来明媒正娶的“芹二奶奶”,小莲心想,芹官竟连这一层都弄不明白,岂不令人好笑?倒要听听春雨说些什么! 春雨是不愿明说,“这话说来也还早。万事不由人,且看将来。如果你愿意听我的话呢,事情还好办;不然——。”她是迟疑着不知如何往下说的语气。 “不用什么‘不然’了!”芹官是极爽朗的声音,“你说只要听你的话,事情就好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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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容易,我什么都听你的就是了。” “你是真心话?” “莫非要我赌咒?” “好,好!”春雨一迭连声地,十分迁就,“我信,我信。” 小莲只听芹官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说道:“晚饭吃不下,这会儿倒有些饿了!” 听得这话,小莲恍然大悟;原来春雨早就打算好了,特为替芹官备着消夜。这不马上就要过来了,让他们撞见多不好意思。 念头刚动,脚步已悄悄移了过去;自己觉得有些脸红心跳,怕还会让他们识破她在“听壁脚”。于是索性伏案伪装打盹;等春雨来喊,方始欠伸而起。 “怎么睡着了?”春雨问说。 “你倒不说你一去不来!等得我无聊,不知怎么睡着了。”小莲突然由自己装睡,想起芹官“装死”的话,不觉又“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先前那一次大笑,原因明白;这一回的忍俊不禁,可有些莫测高深了;芹官便说:“什么事这样子好笑?说出来让我们也笑一笑。” “我笑我的,你别管。”小莲问春雨:“是不是把粥盛出来?” “慢点喝粥;我想喝杯酒。” 小莲不答,只看着春雨;她想了一下,提出条件:“只喝一杯?” “把多宝槅上那只玉斗取来;我喝那一斗就行了。” “好吧!”春雨点点头,对小莲说:“你去拿东西,我去烫酒。” 于是分头而去,自然是小莲先回来,取了那只约可容酒半斤的四方青玉斗,一面用干布细擦内外,一面说道:“明明是升子,怎么叫它做斗?” “古今异名的东西多得很。言语是活的,不断会变。” “原来言语也像人心一样。” 芹官心中一动,觉得她话中有话,却一时辨不出味外之味是什么?只望着小莲发楞。 小莲这才发觉自己说话欠检点,便不敢再说什么;灵活的眼珠骨碌碌一转,眼风很快地从芹官脸上扫过,然后低下头去,但见极长的睫毛不断在闪动,别有一种让人动心之处。 芹官忽然想起,春雨说他将她骂得哭了;这当然不会是假话;既然如此,小莲又何能接连两次,笑口大开?且不妨逗逗她。 于是他说:“你倒不怕我跟太太去回,把你调到别处?” “我才不怕!”小莲答说,“我又没有犯错,太太也不能光听你一面之词就撵我。” 芹官想不到她是这么回答,只好付之一笑,“算你厉害!”他说,“我说不过你。” “怎么说不过小莲?”恰好进门的春雨问说。 “你问小莲自己。” 小莲微笑不答;接过酒壶,替芹官斟满,然后向春雨征求同意:“咱们也喝一钟儿?” “对了!”芹官抢着说,“陪我一陪。” 于是春雨去取了两只酒杯来,等斟了酒;举杯看着芹官跟小莲说道:“喝一杯和气酒;以后可再也别说伤到人心里的话了!” “刚才还在说。”小莲将芹官的话转述一遍。 “我不过是一时想不明白,随便问一声,这也不算什么伤人的话。” “总是不说的好。其实你心里并不愿撵谁,何苦嘴上伤人的心?” “照这样说,你说要走——。” 一语未毕,春雨已连连假咳,把他的话硬拦了回去。小莲明知道芹官要说的一句话是:“你说要走,其实心里并不愿走;可又何苦在嘴上伤人的心?”只是春雨的神情,使她心里很不舒服,便故意难一难芹官。 “怎么啦?”她问,“还有半句话那去了?” “别多问!喝酒!喝酒!” “哼!”小莲微微撇嘴,“又想说,又怕说,算怎么回事?” “好了!”春雨很机警地,“回头我告诉你。这会儿高高兴兴吃宵夜,别说那些提起来教人揪心的事。” “对!咱们找些有趣的事谈谈。” 春雨与小莲都想到了,当前最有趣的事,就是替“四老爷”饯行唱戏的事。不过小莲的口齿伶俐,便先开口了。 “咱们家好久没有唱戏了。”她说,“这回是沾四老爷的光,我可得好好儿看一次戏。” “不能看,只能听了。”芹官答说。 “怎么?不能看,怎么又能听呢?” “你真是‘聪明脸孔笨肚肠’,改了清唱,不就只能听,不能看了吗?” 想想果然;小莲笑了一下问道:“为什么改了呢?” “原因甚多——。” 第一个原因是,曹家本有戏台,但在宴客的八桂堂,是在楠木厅,可容得下四十桌席,家宴只得两桌,空旷冷落,再有好戏也看不起劲来。 “这必是老太太的话。”小莲插嘴说道:“何不就在萱荣堂搭台呢?” “大家也都这么说;老太太又嫌麻烦;四老爷又怕费事费钱,不怎么热心。其实,这都是找出来的理由;我看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芹官停了一下说:“不愿借张家的班子。” “为什么呢?”小莲问说,“老太太嫌没面子?” “你猜得不错,老太太虽没有明说,不过语气是听得出来的。” “老太太怎么说?”一直未开口的春雨问了一句。 “老太太说,想当年,家里不但养着戏班子,而且还是两班,一班叫大班;一班叫坤班,尽是女孩子,专为老太太宴女客,或是亲戚相叙预备的。那知道现在要跟人去借戏班。” “那么,”小莲急急问说,“坤班是在那里演呢?” “多半在萱荣堂临时搭台。” “从前可以搭,现在为什么不能搭。” “就是这话啰!”芹官答道:“所以我说第一个理由,是找出来的。” “其实,也不必跟张家借戏班。既然凑分子请四老爷,何不到外面去找个班子?” “你倒说得容易。”春雨在萱荣堂侍候过,平时常听曹老太太谈一生见闻,长了许多知识;此时想起当年曾听说过:戏班子不能老在一处,自己有船,称为“水路班子”,那里要请他们,开了船就走;下了戏也是睡在船上。谁做生日、办喜事,或者酬神演戏,都是早几个月就定好了的,临时现抓,怎么成? “不错,老太太就是这么说的。如今倒是有个班子已回苏州;但有一件,水路班子戏服都是破破烂烂的,老太太说:与其看一群花子在台上打架,倒不如找几个好脚清唱。事情就这么定规了。” “是今儿的事?” “今儿中午说定的。” “好吧!就听清唱吧!”小莲怏怏地说。 “怎么回事?”芹官问道,“你不爱听,只爱看。” “她不但爱看戏,还爱看武戏,或是很别致的戏。”春雨答道:“她跟我提过好几次了,到时候要请你点两出戏让她过瘾。” “那两出?” “一出是‘夜奔’。”春雨转脸问小莲:“还有一出是什么?” “‘嫁妹’。” “钟馗嫁妹。”芹官无端抱歉,“没有能让你看成,我也觉得怪难过的。” “这也奇了!”春雨说道:“又不是你不敢演戏,难过什么?” 芹官确有那种感觉,但却是无法解释的,喝口酒不答。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小莲忍不住又要辩驳了,“如果你想看这两出戏,结果落空,他心里一样也会难过。” 春雨微笑着,表示接受她的解释。心里却有异样的滋味。 “你真的想看这两出戏,得等到年底下。” 听他这一说,小莲与春雨都很注意;一起用眼色催他说下去。 “张侯家年底照例要请客;一定会请震二爷跟我,到时候我点这两出戏——。” “慢着,慢着!你在张家点的戏,我怎么能瞧得见。” “你忙什么?我话还没有说完。”芹官看了春雨一眼说,“到时候你份成我的小厮,跟在我身边,不就瞧得见了。” 小莲大出意外;春雨的感想,亦复相同,她笑着说道:“亏你怎么想来的!” “女扮男装的事也多得很,何足为奇?而况你们都是大脚,站一会也累不得那里去,有何不可?” 春雨不作声,小莲却怦怦心动,不过她也不知道这件事可行不可行?只是含着笑,歪着头在思索。 见此光景,春雨正色说道:“不是我拦你的高兴,这件事会闹笑话;让上头知道了,讨一场没趣,何苦来哉?” 芹官想想也不妥,内心接受了劝告;但看小莲闷闷不乐,大为不忍;思索了一会儿,突然说道:“有了,你还是有希望能看这两出戏。” “怎么?”小莲问。 “不是说,要请张家老太太来玩吗?如果真的请了,张家当然要回请咱们老太太,那是一定有戏的;我跟老太太说一说,把你带去,不就如了你的愿了吗?” “那好!”小莲拍手笑道,“跟了老太太去,总也算张家的客人;人家一定要端张凳子我坐,看得更舒服了。” 联床共话,春雨将跟芹官所说的话,都告诉了小莲。 小莲听得很仔细,尤其是后面的那些话;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印证,自己所听到的,与她所说的,并没有多大出入,证明春雨并没有骗她。对这一点,小莲深为满意;对春雨的信心增加了,觉得她是可以共心腹的女伴。 “我说这些话,是吓唬他的。芹官现在少我们不得;我们也应该想到老太太、太太看得他极重的心,总要用尽办法,逼他上进。” “那你等于是提出了个条件,如果他不肯上进,不愿意好好读书;你就不愿意在这里了?” “是啊!多少有这个意思在内。” “那么我呢?” 这句话将春雨问住了,“你怎么样?”她反问一句。 “我是不是也跟你一样,找个说法,提出跟你差不多的条件,好逼他上进?” 听这一说,春雨不免自悔失言。她问得不错;错的是自己,不该用“我们”二字,干脆就说“芹官现在少我不得”;小莲不就没有这一问了吗? 如今可是不能改口了;也不能说“你不必那么做”,只能答一声:“是啊!如果他不肯学好,你也不妨这么逼一逼他。” 小莲没有看出她脸上的表情,信了她的话,心里在琢磨,该想个怎么样的说法,才能“吓唬”芹官,促使他巴结上进。 由于她的沉默,让春雨更不能放心;便故意问一句:“你睡着了?” “没有啊!” “你不说话,我以为睡着了呢?” “我在想——。”小莲踌躇了一下,老实将心事告诉了她。 春雨越发失悔了。心想,她如果也是这样“吓唬”芹官,为了保持她的诺言,势必始终留在双芝仙馆;而照芹官对她的态度来看,他们俩一定一天比一天接近。现在还看不出来,两三年以后就会处处显得不如她,特别是年龄,是自己一个“致命伤”。 这一下,便轮到小莲疑心了,自己的心里的话都说了给她听;何以她竟一无表示? 她的心肠直,老实问道:“春雨,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觉得我多事?” 春雨一惊,怕小莲窥破了她的心事,急忙掩饰地答说:“不是,不是——。我是替你在想,应该有个什么法子,劝他上进。” 由于她的机变快,话中意思与她前面所说是一贯的;所以小莲心头的疑云,一起就消了。 “我倒有个法子。不知道行不行?” “你没有说出来,我怎么知道行不行?” “我是这么在想,等开了学,他能用功,自然最好;如果不肯用功,又挨了四老爷的骂,我就装病——。” “装病?”春雨不由得插嘴,“他挨骂,你装病?” “是的,他挨骂,我装病。他当然要来看我;我就说是为他不用功,装出来的病,只要他上进,我的病自然会好。” 其实,不用她说完,春雨已悟出其中的道理,暗暗惊心之余;蓦地里省悟,这是个极好的机会,将来如果真的出现了,一定要好好掌握住。 主意打定了,随即用欣慰的语气说道:“这个法子好!他很喜欢你的,你一生病,他一定着急,会听你的话。” 小莲很高兴,“你也赞成我这个法子,那就不错了。” 她停了一下,“不过,我这个法子,最好不必用。” “在我看,迟早用得上。到那时候,我会帮你说话。” “是啊!如果我装病,非你帮我瞒着不可!” “那还用说。”春雨换了极诚恳的语气,“小莲,你究竟是怎么个打算,跟我实说,我来替你想法子。” 小莲不大明白她的意思,“春雨,”她问,“什么是我‘怎么打算’?” “那还不是你的将来!他很喜欢你,你的年龄也还配,你总有个打算吧?” 这意思很明白了,小莲又惊又羞又喜,“没有,没有!”口中却这样说,“我没有想到过。” “唉!”春雨叹口气,“我是真心想促成你们的好事;你反倒跟我来个不认帐!小莲,做人不是这样做的。” 对于她的责备,小莲既惶恐,又歉疚,“春雨,”她为了表示亦出于真心,老实说道:“我也不是没有想过,不过时候还早,还谈不到,所以没有仔细去想。” “现在呢?” “现在?” 小莲答说,“这样的大事,要慢慢儿去想。” 在反覆演奏的“傍妆台”声中定了席,东面一席是曹老太太上坐,左面马夫人,右面震二奶奶;西面一席自然是曹俯居首,曹震与芹官、棠官兄弟,左右陪坐。东面下方还有一席,是专为邹姨娘与季姨娘预备的;再有一个就是锦儿;出于曹老太太特命,在无形中确定了她的“姨奶奶”的身分。 等廊上乐曲一停,曹老太太向西面说道:“芹官,你替我敬你四叔一杯酒。祝你四叔一路顺风!” “是!”芹官离了座位,恭恭敬敬地答应着。 “老太太赏酒喝,怎么用个‘敬’字?”曹俯站起身来,惶恐地说。 “赏也罢,敬也罢,反正今天你是主客,必得多喝几杯!” 这时派定职司,专门管酒的冬雪,已用一个朱漆托盘,端了两杯酒来;芹官先取一杯,双手奉上,然后自取一杯,高高举起,口中说道:“四叔,一路顺风。”说完,以杯就口,正待干时,曹俯开口了。 “不!芹官,规矩不是这样的,你站过来!”说着,他将芹官拉到上方;自己站在下首,双手举杯,徐徐饮干。 这样子倒像他向芹官在敬酒。芹官虽知道自己这时等于祖母的替身;仍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像在做戏的感觉,以致有些手足无措了。 “芹官,”曹震指点他说,“你干了酒跟老太太去交差。” 听得这话,芹官一仰颈子干了酒;走到曹老太太面前,拿空杯照了一下说道:“老太太让我敬四叔的酒,敬过了。” 这时,曹俯已端了杯酒,跟了过来,向曹老太太躬身说道:“儿子孝敬老太太一杯酒。儿子干了,老太太喝一口;仍旧让芹官代吧!” “你倒替我都想好了。”曹老太太笑道,“另外拿杯酒给我。” 这是暗号,冬雪端来的酒,其实是茶;曹老太太喝了一口,随手递给芹官。这回他懂了规矩,无须像曹俯有何表示,只喝干了,照一照杯。 “儿子明天动身进京。请老太太教训!”说着,便要下跪听训。 “芹官,扶住你四叔。” 曹俯亦不是真的下跪,而且也知道曹老太太必有此吩咐;所以等芹官一搀扶,随即便站直了,将腰微微弯着。 “我也没有别的话,你只一路保重身子。” “是!” “公事当先,不必惦念着家里。倘或年下日子局促,不必紧赶着回来;在京里过了年,从从容容回南,少吃多少辛苦。” “是!老太太真是体恤儿子。如果真的不能回家过年,一定派人送信回来。” “对了!”曹老太太又说,“京里几家老亲,都去看一看,说我惦记。” “是!” “没有别的话了!你回那面喝酒听戏吧!” 于是芹官陪着曹俯回席;随即有几个中年汉子,戴一顶红缨帽,在堂屋门口磕头说道:“集秀班杨六顺给老太太、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姨太太们请安。” “来请点戏了!”震二奶奶说。 果然,是杨六顺来请点戏;不过,他不能登堂,近来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腼腼腆腆,跪在红地毯上,举起一个戏摺子说道:“集秀班伺候点戏。” “你过来!”震二奶奶招招手。 那女孩子起身走近,震二奶奶指着地位让她站住,是在曹老太太身边;她又蹲身行礼,口中说道:“给老太太请安。” 曹老太太微觉惊异,“你倒会行旗礼!”她问,“谁教你的?” “刚刚师傅教的。” “现学的,倒还挺像个样子;人也长得清秀,看来这孩子倒天生是块戏材料。”曹老太太摸着她的脸问:“你在班子里叫什么名字?” “琴官。” 一听这话,丫头们都朝芹官去看;震二奶奶便说:“你这名字得改。” “她这个琴,必是琴棋书画的琴。”曹老太太说,“音同字不同,叫起来不方便,今天临时改一改吧!” “是!”那琴官极其伶俐,刚才是有些怯场,此刻心定了下来,便很机警了,当即答说:“请老太太赏个名字吧?” 曹老太太善于起名字,丫头的小名,多半俗气,总是请她去改;当时想了一下说:“琴要桐木做的才好;梧桐是秋天的树,就叫秋琴吧?” “老太太赏这么好一个名字!秋琴给老太太磕头道谢。”说着,真的磕下头去。 曹老太太越发高兴;震二奶奶便凑趣说道:“这孩子嘴甜;老太太可得赏点儿什么了。” “自然得赏!”曹老太太吩咐,“秋月,拿一套小金锞子给秋琴。” 这小金锞子,每个一两;是特为精工铸造的,上有福、禄、寿、喜不同的印记;一套便是四个。秋月原知曹老太太可能要赏人,抓了十来个备在手边;不过没有想到一赏便是一套;只好临时配齐了,交到秋琴手里。 “多谢老太太重赏。”秋琴再一次请安道谢。 等她刚站起身,震二奶奶突然说道:“秋月,咱们俩合伙做一笔买卖,你看好不好?” 秋月心知,必又是有什么逗得曹老太太能够笑一笑的花样,自是附和着说:“好啊!这笔买卖怎么做?” “我给你出个主意,得了好处一人一半。” “行!只要有好处。” “一个秋字就值四个金锞子,你跟老太太说,你的名字里头也有个秋字:无例不可兴,有例不可灭。也得四个金锞子!” 听这一说,曹老太太笑着骂道:“你真是穷疯了。” “可不是吗?”震二奶奶问道:“秋月,你看我这个主意好不好?” “好倒是好,就怕老太太不给。” “不给你就不叫秋月;你请老太太替你改名字。” “这叫什么买卖?”秋月笑道:“金锞子没有落着,好好的一个名字倒改掉了。” “你好傻!”震二奶奶接口说道:“老太太有替人改名字的瘾;她老人家瘾过足了,一高兴,还有个不赏你的?” 此言一出,哄堂大笑;连一向不苟言笑的曹俯亦不免莞尔。笑声略停,在替曹老太太捶背的秋月说道:“说正经的,点戏吧!” “你起什么脚色?”曹老太太问秋琴。 “唱生。” “你会唱‘八阳’不会?” “这出戏很难唱。”秋琴答说,“只怕唱得不好。” “听你这么说,就不好也不会太离谱。”曹老太太说,“‘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越是熟的曲子,越要用心唱;唱好了我还有赏!去那边,请四老爷点。” 曹俯于此道不大在行,因听曹老太太提到“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便点了长生殿的“弹词”;当年与“千钟禄”的“惨睹”都是家弦户诵,极其流行的曲子。“弹词”曲文“一枝花”的起句是:“不提防余年值乱离”;“惨睹”曲文“玉杯倾芙蓉”的起句是,“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所以有“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这么两句口号。 接下来是照马夫人的主意,全由曹震提调;他是内行,多点曲文明白易晓,而又不失风趣隽雅的戏。 最后问到芹官:“你要不要点两出?” “我想在爷爷编的‘虎口余生’里面点一出。”芹官问说,“不知道他们会不会?” “‘虎口余生’就是‘表忠记’;又名‘铁冠图’。说‘虎口余生’他们不知道;‘铁冠图’可是常唱的戏。你要点那一出?” “周遇吉——。” 芹官刚提了个名字,只听曹震大声说道:“啊!我明白了,‘刺虎’。” 怎么变了“费贞娥刺虎”了呢?芹官细想一想,方始恍然;原来周遇吉是明朝从徐达、胡大海以来,殿尾的一员名将,他出身于辽西锦州卫,从崇祯九年从兵部尚书守京城开始,真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将张献忠由湖北撵入四川,就是周遇吉的功劳。 崇祯十六年底,李自成已占领陕西全省;将渡黄河,进犯山西。周遇吉以太子少保左都督的衔头、领山西总兵;看山陕以黄河为界,起自河曲,迄于蒲州,南北一千余里,处处可渡,防不胜防;便与山西巡抚蔡懋德相约,以易守的下游归蔡懋德负责;上游由他分兵扼守,同时上奏乞师,朝廷遣副将熊通,领兵两千赴援,周遇吉派他助蔡懋德防守黄河下游。这是崇祯十七年正月间的话。 其时临汾的守将陈尚智已经通贼,暗示熊通去劝周遇吉一起投降“大顺”朝,周遇吉大怒,立斩熊通,传首京师。但李自成的前锋,已渡河到蒲州;蔡懋德自临汾退保太原,结果太原亦不保,蔡懋德阵亡。 李自成乘胜北进,先下忻州,进围五台以北、雁门以南的代州。周遇吉凭城固守,找到机会便施行奇袭,杀贼无算。 不久城中绝粮,而在泽州的另一名总兵,与李自成同乡而又同起为盗,后降官军的高杰,仓皇东走,不肯赴援,以致周遇吉不得不转进至代州以西的宁武。 当然,李自成紧追不舍;在宁武城外叫阵:限五日投降,否则城破屠城。周遇吉在城上四面发大炮,伤贼上万。可是眼看火药将尽。围城的流寇,又几十倍于官军;周遇吉定计,以老弱残兵,出击诱敌,等流寇一进城,立刻将城门的闸板放了下来,关门杀贼,一下子又去了它几千。 于是李自成亦用炮攻,无奈周遇吉的部下,勇猛异常,一有缺口,立即堵住;李自成不但进不了宁武,而且伤了四员骁将,心存畏惧,预备撤退。他的部下不从,道是“以十拼一,轮番进攻”,决无不胜之理;李自成接受了这个建议,终于攻进了宁武。 然而战局并未结束,宁武城内发生了激烈的巷战;周遇吉马失前蹄,徒步格斗,犹且杀敌数十;身中乱箭,像个刺猬,居然还在拼命。最后被俘,大骂不屈;李自成命人将他吊在旗杆上,当作一个箭靶子;自古以来,一身被箭之多,决无超过周遇吉的。 周遇吉的夫人姓刘,亦是英雌;带领健妇数十人上山巅、登屋顶,居高临下,箭无虚发,流寇竟不敢逼近,唯有纵火烧屋,全家殉国。 攻下宁武以后,李自成召集部下说道:“由此到北京,要经大同、阳和、宣化府、居庸关,每一处都有重兵把守;倘或都像宁武关一样,我的部下不都死得光光?算了,算了,我回西安先做几天皇帝,再作道理。” 他的部下都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于是休兵数日,预备渡河而西,仍回关中。那知正要开拔时,大同总兵姜瓖派人来递降表;李自成大喜过望,正以盛宴款待使者时,宣府总兵王承荫的降表又送到了。李自成自是幡然变计,经大同、宣化至居庸关,镇守太监杜之秩、总兵唐通开门揖盗;李自成长驱直入,终于将崇祯皇帝逼得在煤山上了吊。踌躇满志的李自成常说:“如果再有一个周遇吉,那里到得了京城?” 这是极好的戏,与“刺虎”同为“铁冠图”中的精华;但此日来唱,却大非所宜,因为这段情节,敷演成两出,名为“别母”、“乱箭”。曹俯正要辞母长行,岂可犯这样的忌讳? 如果犯了这个忌讳会如何?芹官在想,自然是大杀风景,满座不欢;“四叔”或许不但不责备,甚至还要找出话来冲淡这个忌讳;可是许多人就此在心头拴了个疙瘩,深怕“四叔”此行不得平安。 最糟的是,一定有人——从老太太到春雨会对他失望;都巴望他说话行事,中规中矩,是大人的样子了;那知道还是这么言语欠检点,毫不懂事! 转念到此,感激曹震之心,油然而起;深深看了他一眼。曹震自然明白,报以抚慰的眼色,这才让芹官的一颗心踏实。 “照老太太这么说,这是个大有来头的和尚?” “正是!你若是想到,原是稳坐江山的皇上,只为被叔叔所逼,无处可逃,没奈何隐姓埋名,做了和尚;那心里是怎么个滋味?真正‘哑巴梦见娘’,有苦难言。是这等的心情,照你的唱法,潇洒倒是潇洒了,却只像寻常游山玩水,唱不出他心里那一段感触来,唱得越响亮,错得越厉害。” 这时因为曹老太太在大发议论,一则是件稀罕之事;再则按规矩亦该当静听,所以满堂肃然,显得她的话,字字清楚;曹俯一面听,一面思绪如潮,既惊且喜,由惭生敬,忍不住便端着酒走了过来。 看他一站起来,手中又有酒杯;便知他要来敬曹老太太的酒,震二奶奶原有话要说,亦就缩口,很机警地抢了把酒壶在手里。 “娘!”曹俯走到一半,便已高声说道:“说真个的,儿子实在没有想到娘的议论,如此高妙!从小侍奉膝下,竟会不知道娘满腹经纶。真正该打,儿子自己罚一杯酒。” “你也恭维得我过分了!”曹老太太笑道:“什么满腹经纶;说满腹牢骚还差不多。” 听得这句话,曹俯大感局促地说:“娘有牢骚,自然是儿子奉养不周。” 一语未毕,曹老太太摇着手说:“全不与你相干!”她还怕曹俯不能释然,看曹震与芹官已跟了过来,便又说道:“通声,你敬你四叔一杯酒。” 震二奶奶把着酒壶,在曹老太太身旁侍立多时了;听这一说,便亲自来替曹俯斟满空杯,附带也为曹震添了些酒。 “劳驾,劳驾!”曹震说道:“咱们俩一起敬四叔。” “对!”曹老太太说,“正该一起敬。”说着,将自己面前的酒递给了她。 “四叔!”震二奶奶高举酒杯,“一路辛苦,路上千万保重。” 这情形看在马夫人眼中,心内不免警惕;芹官快要上学了,不宜以外务分心,她深怕曹老太太对秋琴又许下日子,那一天找她来玩,又会害得芹官几天收不了心,因而插嘴将这件事岔了开去。 “四老爷明天上午什时候动身?”她问震二奶奶。 “辰正离家;特为挑的好时辰。” “老太太也有些倦了;四老爷还得起早。”她说,“我看,早点散了吧!” “我倒不要紧。倒是四老爷,应该早点睡。”曹老太太转脸说道:“秋月,你到四老爷那里,把我的话告诉他。” 秋月答应着,走到曹俯面前,刚一提“老太太”三字,他就站了起来;听秋月传了话,随即说道:“老太太体恤我,我也就不闹虚套了。等我跟老太太说一声。” 说着,便向曹老太太那里走去;秋月做事仔细,心想“四老爷”回自己屋里;自然得两姨娘回去服侍,因而转到下首那桌。 锦儿一见,先就站了起来;秋月按着她的肩说:“你别跟我客气!老太太体恤四老爷,怕他明天要起早,说是不用陪着了。四老爷马上就走,我特为来通知两位姨娘。” “喔,”邹姨娘立即站起身来,“劳你驾特为来通知。不知道我的丫头在那里?” 这是希望秋月为她去找丫头,却不便明说,秋月因为她一向安分守己,而且她客气话又说在前面,便支使一个小丫头说:“你去看看,跟邹姨娘来的是谁?把灯笼点起来。” “秋月,”季姨娘接口问道:“这刚才告诉四老爷的话,棠官听见了没有?” 秋月不明她的用意,也不能作确实的答覆;只说:“我不知道。” 季姨娘碰了个软钉子,面现不悦,离桌到了上面一桌;曹震、芹官都站了起来,季姨娘却浑似不见,一巴掌拍在她儿子背上,“该走了!”说完,伸手去拉棠官。 棠官身子被拉了起来,一双眼还在红氍毹上那个唱小旦的女孩子身上;季姨娘不免动怒,又是一巴掌打了下去。 “叫你走,还不走!不知眉高眼低的浑球,就看不出来,人家就是讨厌你们爷儿俩!” 芹官大为诧异,不知她此语从何而来?曹震心里恼怒,但此时此地,不便发作,只喊一声:“棠官!” 棠官站住脚,手却还让季姨娘牵着,只能半侧着转过身子来问:“二哥叫我?” “来!”曹震招招手:“把你袍子兜起来。” 棠官听他的话,从他娘手里夺出自己的手,走到曹震的面前;握住夹袍下摆两角,兜了起来。 曹震将桌上摆着看及下酒的干湿果子,一盘梨、一盘南枣,还有松仁、干荔枝之类,统统都倒在棠官的衣兜中。芹官见此光景,将他自己面前想吃而未吃的一个梨,也抛了在里面。 季姨娘有些发窘;勉强笑着说:“快谢谢你二哥跟小哥!” 棠官像鹦鹉学舌似地说:“谢谢二哥跟小哥!” “乖!”曹震摸着他的头说,“没事到我那里来玩,找你二嫂子,找锦儿都行,没有人讨厌你。” 季姨娘不能说听不懂他这句话;她实在很怕震二奶奶,因而也很怕曹震对她有所误会,欲待解释,只见曹震转脸他顾,连正眼都不瞧她,不由得气馁,只得惴惴不安地带着棠官走了。 第八章 送走了曹俯,紧接着有件大事,便是安排芹官兄弟上学。 首先是选定书房。西堂除了正面的楝亭以外,陆续添盖了好几座房子,震二奶奶早看中了坐西朝东,题名迎紫轩的三楹精舍,一提出来,曹老太太首先赞成。因为一早上学,晴日满窗,自有欣欣向荣气象,足以鼓舞学生。后窗西晒,夏天嫌热,但搭上凉篷,亦就不碍。用迎紫轩作书房,还有个好处是,走廊南端,隔着一段甬道,有一扇角门,开门出去,便是预备朱实下榻的绿静斋,往来非常方便。 “方便倒是方便,下雨天总还不免要打伞。”曹老太太说,“我看添盖一段雨廊吧!也是敬重先生的道理。” 震二奶奶本就将这件事看得很郑重,现在听曹老太太的口气,更不敢怠慢;随即交代下去,立刻找了织造衙门的木匠来,限期三天,盖一段连接迎紫轩走廊与角门的雨廊。 “书房里起码要添三个人。一个老成些的,照料内外;一个小厮,专门伺候先生。”震二奶奶踌躇着问:“老太太、太太看,伺候书房是用丫头呢,还是用书僮?” “我看用丫头。”曹老太太说,“芹官有阿祥;伺候先生的是个小厮;再加个书僮,三个淘气猴儿聚在一起,看吧,什么花样都耍得出来。” “我也觉得用丫头好。不过,这个丫头很难挑,一要稳重,可也不能太老实,不然压不住那两个小厮;二要肚子里有墨水,不能连书架上取部书都不会。” “一点不错,一点不错!”曹老太太连连点头,“看看谁是既稳重,又识字,挑了去伺候书房。这比平常的又不同,挑中了得加她的月例。” “老太太、太太这一说,我倒想到一个人;不过,怕她主子不肯。”震二奶奶含蓄地说。 “我也想到了。”马夫人说,“另外拿一个跟她去换,不就行了吗?” “这——,”震二奶奶迟疑着说,“要添人,就为难。” 原来曹家因为今非昔比,在两年前就定下一个规矩,各房的下人,只准减,不准添。原来用两个的,如果有一个或者遣嫁,或者病故,或者犯了大错被逐,就不再补人;除非本来只有一个,因此而无人可用,便由用得人多的一处,拨一个过去。因此,震二奶奶觉得为难。 “例不可破。”曹老太太说,“由我这里拨一个去替换。” 听得这话,震二奶奶不作声,只抬眼去看马夫人,她亦保持沉默。两人从眼中取得默契,知道彼此的想法是相同的。 “怎么回事?”曹老太太问,“莫非有什么关碍?” “我是怕谁都不愿去替换。” “我先跟老太太说,看中的是谁?”马夫人低声说道:“季姨娘那里的碧文。” “老太太明白了吧,”震二奶奶接口说道:“别说萱荣堂的‘四季’,只怕扫院子烧火的丫头,也未见得肯去伺候她。” “那也由不得她们作主。”曹老太太向震二奶奶说道:“你先跟季姨娘去商量、商量;看她肯不肯放?” “不肯也得肯。”震二奶奶答说,“事情摆在那里,只有碧文最合适;而况棠官又是碧文照料惯了的。” “看她自己儿子分上,说不定肯委屈——。” “反正,”震二奶奶抢着说,“碧文白天伺候书房,晚上仍旧回她那里,也没有什么不便。就是碧文辛苦一点儿,不过加了月例,她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了。” 曹老太太没有听出来,震二奶奶存心不再替季姨娘补人;只觉得她的话也有道理,点头说道:“就这么办吧!” 接下来便谈伙食“酒食先生馔”,自然格外丰盛,决定每个月六两银子,交给小厨房办;朔望添菜,或者设席奉请先生,另外开帐。 “两个学生怎么样?”马夫人说,“我看不如中午陪着先生吃一顿,省得往来费时。” “那样伙食就得加钱了。”曹老太太说。 “不用!”震二奶奶接口说道:“反正芹官原有自己的饭菜,中午那一顿,合在一起好了。” “这要告诉小厨房,把两桌饭化在一起,六菜一汤还是六菜一汤,中午、晚上都一样,只是中午用大碗而已。” “一点不错!”曹老太太深有同感,“如果中午有学生陪先生吃,菜就多添几样,显得不是敬重先生的道理。” 她说一句,震二奶奶答应一句。都谈妥了,回去便派人将碧文找了来,开门见山地告诉她,调派她去伺候书房,月例加二两银子,不过是个“兼差”,下了学仍回季姨娘那里,比较辛苦,问碧文的意思如何? “震二奶奶抬举我,我自然愿意,辛苦一点儿也算不了什么!不过,得请震二奶奶跟我主子说一声;只怕——。” 碧文没有说下去,震二奶奶自须追问:“只怕什么?” “震二奶奶知道的,”碧文苦笑着说,“我主子不是痛快的人。” “哼!”震二奶奶冷笑一声,“她要不痛快,不肯放人,让她跟老太太去回。看她敢不敢?” “我是怕她另外要个人去替换。” “前年定下的规矩,各房只准减人,不准添人;她如果一定要个人替换,老太太说过了,就从她那里拨一个人出来。我跟老太太回,把秋月拨了去顶你的窝儿,看她消受得了,消受不了。” 尽用大帽子压人,碧文倒不免替季姨娘委屈;见此光景,震二奶奶暗暗感叹,碧文忠心耿耿,实在难得。为了安慰碧文,便换了缓和的口气解释。 “其实,她那里也没有多少事,早晚有你在;你到了书房,总还有小丫头可以支使。如今光景艰难,大家总要体谅;再说,家里这么多人,就把你挑了去伺候书房,也是她做主子的面子,就委屈一点儿,也应该想得开。你说我这话呢?” “是!”碧文接受了她的想法,“我回去跟我主子说。” “对了!我也不必找她了,就你给她说好了。你说是老太太的意思。”震二奶奶又说,“而且棠官有你照应,一举两便,不是很好的事吗?” “是,”碧文深深点头,“这么说,我主子一定再不会多说什么!” “那好!你就去吧,我等你的回信。” 等碧文一走,震二奶奶还是不放心,派一个很伶俐的小丫头,装作串门子,去听听季姨娘说些什么。 不久,小丫头回来覆命,据说季姨娘大为抱怨,说“柿子拣软的捏,”震二奶奶专门欺负她。碧文苦苦相劝,她的嗓子却越来越大;结果将碧文惹恼了,打算来跟震二奶奶“辞差”。这一下吓坏了季姨娘,反倒低声下气跟碧文赔不是。 震二奶奶又好气、又好笑;等碧文来回话说季姨娘已经同意时,她故意问一句:“你主子没有说我专会欺负她!” “没有,没有!”碧文一迭连声地说。 “你开导开导你主子,别那么糊涂!如果她觉得我欺负她了,我就索性欺负欺负她。”震二奶奶接着说:“两个学生中午陪先生吃饭;芹官是有自己的饭菜的;棠官怎么说?我回明老太太,每个月扣她二两银子的月例津贴小厨房,算作棠官的一顿中饭。看她到那里喊冤去!” “震二奶奶知道她心眼儿糊涂,又何必生她的气?” “我才不生她的气,只懒得理她。说真的,碧文,大家都是看你的分上,不跟她计较。” “震二奶奶这么说,我可真当不起了!”碧文确有不胜负荷的感觉。 “没有什么当不起!你就照现在这个样子,识大体、知好歹;将来总还有抬举你的日子。” 碧文一时也想不出,震二奶奶会如何抬举她。反正抱着不多事、不躲懒;不争先、也不落后,我行我素的宗旨就是了。 因此,她只淡淡地谢了一声;随又说道:“震二奶奶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我可要告辞了。” “后天开学,咱们到书房瞧瞧去。” 到得迎紫轩,只听乒乒乓乓,木匠正在搭建雨廊;派定照料书房的管事何诚——何谨的胞弟,急忙关照木匠别弄出那么大的声音,然后迎了上来,请个安静候问话。 “我看看书房,布置得怎么样了?”震二奶奶一面走,一面问:“先生那天搬过来?定了日子没有?” “我问过震二爷了。后天开学,当天就搬了来住。晚上备一桌饭请先生。”何诚答说:“已经通知大厨房了。” “喔!”震二奶奶心想,用大厨房的菜,似乎怠慢了先生,回头还要斟酌。 这样想着,人已到了迎紫轩;进门就看到一张极大的花梨木书桌,十分气派,但桌上的文具,尺寸不甚相配。 “砚台、笔筒都得换!要换最大号的。” “是!” 接着看北首一间,南向供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两面叠著书箱,一部“全唐诗”;一部“佩文韵府”。南首一间,便是芹、棠兄弟的书房,北向并排置两张小书桌;身后靠壁是书架,却还空着,要等他们自己来利用。 震二奶奶看完了问碧文:“你看合适不合适?” “似乎少一张供茶水的条桌。” “对了!你给补上。”震二奶奶又问:“吃饭呢?” “只好临时现摆桌子。” “那有多麻烦!”震二奶奶问:“后面不还有一间厢房吗?” “都堆著书。” “另外找间屋子,把书挪过去;收拾出来当饭厅。” 震二奶奶行事爽利,吩咐完了,随又带着碧文去看先生的卧室。 打已经搭好架子的雨廊下面进了角门,一眼便望见指派来伺候先生的小厮爵禄,正爬上梯子,在糊窗纱;回头看见震二奶奶,急忙一跃而下,笑嘻嘻地上来打个扦,叫一声:“震二奶奶,”随即又转脸来看碧文。 “你见过碧文没有?”震二奶奶说。 曹家内外之别甚严,碧文没有见过爵禄;爵禄也记不起是否见过碧文?他此时这样答说:“见是见过,不知道名字;这会儿才知道叫碧文。” “你要叫碧文姊姊!”震二奶奶故意板起了脸说:“以后迎紫轩、绿静斋,除了何诚就是碧文;她怎么说,你怎么听。知道了没有,” “是!” 震二奶奶进屋一看,先生的卧室除了一张大床、一张方桌、四把椅子之外,空宕宕地什么都没有。 “这怎么成?”震二奶奶回头问跟在后面的何诚:“这怎么住啊?” “除了铺盖,动用的东西都领齐了;明天上午等雨廊完工再布置。请震二奶奶明天下午来看,包管不一样。” “那还罢了!”震二奶奶又说:“找你哥哥,要几件字画古董摆设起来;要好好弄个样子出来。” “也预备了。” “好!”震二奶奶对碧文说:“明天下午,你别忘了来看一看;总要让先生觉得住得舒服才好。” 进了垂花门,曹震站住脚指着坐西朝东的三楹精舍说:“这里是书房。”又指点新建的雨廊:“打那里进去,叫做绿静斋,为先生设榻。先看看住处,还是先到书房?” 朱实看书房前面,一名管家,两个小厮,垂手肃立,大家的规矩礼节,如此严肃庄重,不由得感动,毫不考虑地答说:“自然先到书房。” 曹震点点头,在前领路,一上台阶,何诚带着阿祥与爵禄,一齐请安。曹震便一一引见。这时湘帘已卷,门内左首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女郎,年可十六七,穿一身蓝布夹袄裤;上罩一件玄色软缎的马甲;梳一根油松大辫,垂到腰下,不施脂粉而脸上自然红白相映,含笑相迎,显得喜气洋洋。 居然有这样一个俊俏丫头在这里,事出意外,朱实不由得一楞。 “她叫碧文!特为派来伺候书房的。” “贤居停如此多礼,实在受之有愧!” “言重,言重!”曹震肃客进屋,看着南面喊道:“你们小哥儿俩来见先生!” 南面两张书桌,桌前站着芹官、棠官;两人听得曹震招呼,先由芹官应一声:“是?”接着便走向下方;但见碧文已捧着红毡条铺在当地,预备他俩行拜师大礼。 “不必客气,不必客气!”朱实说道:“倒是先师面前该行个礼。” “正是!”曹震接着说,“先到这面行礼,再来拜师。” 这时北屋已由何诚燃起香烛;朱实恭恭敬敬地上了香,领着两个学生,行了大礼。等他站起身来;书桌前面已摆好一张椅子,碧文微笑说道:“请先生上坐!好让学生磕头。” “不必——。” 刚说得两个字,曹震便来扶着他的手臂说:“师道尊严,礼节上不可苟且。请上坐!” 再要谦让,就是“苟且”了;朱实只好泰然上座。芹官与棠官便在红毡条上,双双跪了下去,碧文在一旁赞礼,三叩起身;曹震随即躬身长揖,朱实急忙起身还礼。 “舍弟资质愚鲁,要请先生费心;如果不服管教,请先生戒饬!” 不知何时,何诚手里已捧着一柄黄杨木的戒尺;曹震取来,双手奉上,朱实亦用双手接了过来。虽未开口,脸上那种接受付托,不敢轻忽的神情,却是灼然可见。 “你们要听先生的话!”曹震说道:“尤其是棠官,不准淘气。” “是!”小兄弟俩双双应声。 “一切拜托!”曹震拱一拱手,转过身去;朱实这时成了主人,跟在后面,送出门外,彼此又一揖而别。 等回转身来,朱实不免有些茫茫然;初为人师,不知从何处措手?碧文正捧了茶来,便即说道:“先生请这边坐!” 虽是平淡无奇的一句话,朱实却在想:总算不至于唱独脚戏了!答一声:“多谢!”在书桌后面坐了下来。 碧文也看出先生是头一遭教书,诸事陌生;少不得穿针引线,好歹帮衬着,因而喊道:“芹官,棠官,请过来见先生!” 芹官便站起身来,棠官跟在后面;走到书桌前面,朱实和颜悦色地说:“你们俩以前的功课跟我说一说!” “是!”芹官答道:“我四书都念过了。” “你的本经是什么?” “本经?”芹官瞠然不知所对。 看他连何谓“本经”都没听说过,就知道他根本不懂八股文;也不明科举制度。原来乡会试的八股文,在四书五经中出题,四书中出三个题目,论语、孟子是一定有的;另一题或大学、或中庸,所以四书非全读不可。五经则“各占一经、分经取中”,在易、书、诗、春秋、礼记五经中,士子专攻一经,即名为“本经”。闱中虽有五经的题目,士子只就本经的题目作文章,其他可以不管。 当时朱实将这个沿袭自前明的制度,为他们兄弟细讲了一遍;芹官不由得就想:“先生问到本经,莫非是要做八股?学会了又有何用,莫非还要下场去考举人、进士?” 这样转着念头,口中忍不住问了出来;那朱实点点头说:“正是!令叔正以此期望你们兄弟。尤其是你!” 芹官大出意料,“家叔从未跟我提过。家塾老师亦不曾指明那一经是我的什么‘本经’。”他紧接着又说:“家祖母跟家叔倒是常提到先祖在日的训诲,说读书所以明理;又说诗书所以涵泳性情。从未说过,读经是为了做八股、猎功名。” 朱实心想,自己的这个学生,已有些名士的味道了。如果自己不能在这方面有所矫正,未免有负曹震的举荐;曹俯的付托。 于是,他微咳一声;将碧文为他预备的“六安瓜片”,喝一口润润喉舌,方始从容不迫地说道:“雪芹,你把读书看成为了‘做八股、猎功名’。自然是一种轻视之意;这又不然!学而优则仕;换句话说:入仕则非学优不可。” “读书固然为明理;亦是为用世。府上是世家,世袭的差使,不容你不做;可见得你想不入仕也不行。既然如此,何不学而优则仕。” “先生说得是!不过,我读五经,不专攻什么本经,岂非更好。” “当然,当然!能博通五经,自比专攻一经来得好;不过能精通一经,也就很有成就了。” “这跟做八股似乎无关。” “怎么无关?本经精通,下笔有神,八股文自然做得好。” “这八股文再好,也不过一时之用;我看除了考试以外,再无用处。”芹官看一看书架说:“架子上韩柳欧苏的文集,不知那一篇是八股?” 朱实笑了,“雪芹,说实话,我也讨厌八股。不过,八股之可厌,在陈腔烂调;八股的本身,还是可取的。”他看芹官不答,便追问一句:“你不信是不是?” “先生说出来,我自然就信了!” “孺子可教!”朱实一眼瞥见碧文倚柱悄立,很用心地在注视他们师生辨难质疑,不由得寻思,要想再觅这样可人意的馆地,只怕很难;如果想长保目前的馆地,首先要收服这个不轻易让人牵着鼻子走的学生,因而整顿全神,思索了一下回问道:“你知道八股是谁发明的?” “不是明太祖、刘基君臣创始的文体吗?” “非也!照我说做八股的老祖宗,要算王介甫。” 王安石会是八股的“老祖宗”,这话真是匪夷所思;芹官又表现出一种轻视的沉默了。 朱实视而不见,管自己从容说道:“宋朝的科举,阖中本试‘墨义’,只要把经书读得滚瓜烂熟,就不愁不能交卷。譬如——” 譬如题目是:“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所谓四者何?”这便是问君子之道四端;据论语回答:“其行已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便民也义。”再加上“谨对”二字,即为极完整的答案。 以此试士,只须强记,便可博上第,真才何由得见?因此,王安石主张变法,改“墨义”为“经义”;是作一篇短文,以通经而有文采为合格。经的题目出于经书;所作的文章亦须以经书中的意思去推衍。王安石作过一篇短文,题目是“里仁为美”;起首两句是“为善必慎其习,故所居必择其地”,后人以为这就是八股“破题”的滥觞。 “破者说破题旨。”朱实指著书桌上一个置糖食的福建漆的盒子说:“这个圆盒子,看来浑然一物;但一破为二,说上有盖覆,下有底承,不就等于说是一个盒子吗?” 芹官听得有些意味了,微笑着说:“这不就像打灯谜吗?” “原有些像,并非全然如此。”朱实接着又说:“‘云麓漫抄’里面有个故事,说当时有位彭祭酒,在国子监以善破经义,为生徒倾服。大家想难他,总难他不倒,有人开玩笑,拿‘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请他破题;他想了一会,答了两句:‘运于上者无远近之殊;形于下者有悲欢之异’。雪芹,你倒细心体味;题意是不是全说破了?” 芹官逐字想去,大有领悟;脱口说道:“依我说,只八个字就可以破它:天道有常、人事靡定!” “你懂了,你懂了!”朱实轻击著书桌,很高兴地笑道:“想不到这么容易就开了你的窍。” 芹官也觉得得意,矜持地不敢露出笑容;转脸问棠官:“先生的话你听得懂、听不懂。” “有懂有不懂。” “你比你哥自然差得多;慢慢来!”朱实又正色对芹官说:“下句‘人事靡定’破‘几家欢乐几家愁’,不错;上句有瑕疵,不如彭祭酒破得好,惟其‘无远近之殊’,才见得月儿弯弯,普照九州。你那句‘天道有常’,缺这么一点意思。” 芹官想了一下,心诚悦服地答一声:“是!”紧接着灵机一动,随又说道:“先生,‘天道有常’用来破苏东坡的词:‘月有阴晴圆缺’呢?” “这比原来好得多。”朱实怕长他的骄气,不肯过于夸奖;接下来进一步谈八股:“前明的文南英说:‘制举业之道,与古文常相表里;故学者之患,患不能以古文为时文。’以你的聪明,八股的套子,即所谓‘股法’,有轻叙、有重发、有照应、有宾主、有反覆、有疑问;还有流水、推说、锁上、起下、转换、操纵等等名目;将来一点就透,我不担心;担心的是你言之无物!” 对这句话,芹官当然不服气;不过不便声辩,只沉着地沉默着。 “‘腹有诗书气自华’,如今还是先读书要紧。”朱实问道:“五经中你读过那一经?” “左传读完了。礼记刚开始。” “好!就接着读礼记、一面上生书、一面温熟书;这是要背的。” “是。” “一天读五页纲鉴,上半天的功课就差不多了!下半天读‘唐宋八大家文钞’,用茅鹿门的选本;你把这部书读通了,学做八股,事半功倍。其中的奥妙,一时也说不尽,日后你自然知道。” 一口气说到这里,朱实不觉口渴;将一碗茶喝了大半,碧文赶紧又去续了水来;回身向外时,一眼瞥见春雨在远处探望,急忙悄悄迎了上去。 “怎么样?”她轻声笑道:“是不放心芹官,怕他挨先生的手心?” “倒不是怕他挨手心;是怕他发牛脾气,冲撞先生两句。” “不会,不会!起先,我也有点担心,师父徒弟仿佛在抬杠;后来不知道芹官说了些什么,先生高兴得拍桌打板蹬地,笑得都有点儿忘其所以了!” “棠官呢?没有怯场吧?” “还没有问到他呢!” 春雨本来只是放不下芹官的心;对棠官无非附带问一声。问过了本来可以走了,但自觉芹官刚刚到书房便来探视,关切得未免过分,不好意思就走。正在踌躇之际,碧文指着雨廊问道:“要不要到先生住的地方看看?” “好啊。” 春雨正中下怀,跟着碧文来到绿静斋,只见新糊的窗纱;水磨砖地洗擦得纤尘不染;一踏进堂屋,只见爵禄从朱实的卧室中迎了出来,发现还有春雨,不由得一楞,旋即笑嘻嘻地说道:“两位姊姊来得正好!我正施展不开呢!” “什么事施展不开?” 碧文走进去一看,地下摊开了一副半新旧的铺盖;大床上原来铺好的新被褥却被掀得凌乱了。 “你看你!”碧文微加呵责,“好好儿铺整齐的床,干嘛弄成这样子?” “先生交代把他带来的铺盖铺好;我是头一回干这件事,床又大!” “先生来看过了?”碧文问说。 “还没有。” “可见你做事莽撞!”碧文说道:“先生以为没有替他预备被褥,所以才用他带来的铺盖;如果他知道已经预备好了,绝不会那样说。你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那,”爵禄哭丧着脸说,“现在怎么办呢?” 碧文还在考虑;春雨便说:“有人使惯了自己的铺盖,换一副新被褥反而睡不着,也是有的。我看垫被用咱们的;盖的被跟枕头,用他自己的好了。” “好!”碧文点点头,“你来帮个忙。” 两个人都脱鞋上了床,将褥子、被单铺得整整齐齐;再将一顶簇新水蓝色湖绉帐子,放下来掖好;叠被置枕,片刻之间都妥贴了。 等爵禄将地上收拾干净;春雨才坐下来细看周围。这间卧屋很大,可以兼作书房;除了五斗柜、衣橱、方桌以外;临窗书桌,桌后书架;两面墙上一面挂一堂文征明四体书的屏条,一面挂一幅黄子久的富春烟雨图,仍旧绰有余裕。 “东西也不少了,看上去好像还是空空落落的。”碧文说道:“春雨,你倒看看,毛病在那里?” 春雨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向里凝视了一会答说:“毛病在那里,我可不知道。不过我有个主意,也许行。” “说吧!什么主意?” “中间用一架多宝槅隔开——。” “啊!”不等她说完,碧文已恍然大悟,“毛病就在这里;原是两间屋,把它看成一间屋子,那就怎么摆设都不合适了。你这个主意高!可惜,昨天说多好;如今怕来不及了!” “也没有什么来不及。搬一架多宝槅来,也不费什么事。” “光有‘槅’不行;‘宝’呢?” 多宝槅上的小摆设,不一定珍贵,但须别致,又不能雷同,一件一件去找,确是很费时的事。春雨只好默不作声。 “如果东西现成,也还来得及;反正先生中午不回来。就是——。” “这样,”看到碧文一心求好的神情,春雨又有了一个主意,“你找人去搬槅子;我替你去找东西。” “你那里去找?得跟震二奶奶回明了,开仓房自己去翻;一下午也许都找不齐。” “你别管!你只说你什么时候把多宝槅搬了来?” 碧文又想了一下说:“一吃了午饭就能搬来。” “好吧!等你搬来,我的东西也有了。不过不一定都能配得上。” “少几件怕什么!”碧文已深为满意,“一时也看不出来;明后天再找好了。” 照料完了午饭,碧文请朱实仍回书房去坐;新沏了茶来,趁机问道:“先生是不是歇个中觉?” 朱实原有午后小睡片刻的习惯,但头一天到书房:而“宰予昼寝”被视为“朽木不可雕”,在学塾中,一直用此故事来责备懒学生,自己岂可明知故犯?所以他摇摇头说:“不必!” 问清楚了,她放心了;朱实回卧室时,已经重新布置好了。不过,时间也不算充裕;赶回饭厅,催着爵禄与阿祥说:“你们赶快吃,吃完了去搬东西。” 爵禄是午前就已经接头好了的,吃完饭很快地带着人搬来一架多宝槅,安置妥当,又叫爵禄去打一大盆水来,两人一起动手,擦洗干净;就这时春雨带着阿祥也将小摆设送到了。 “你本事真大!”碧文又惊又喜地,“到底是那里弄来的?” “说穿了不稀罕!我是检现成,把我们那里的东西,原样儿都搬了来了。” “原来是这样!”碧文微感不安地,“芹官不会怪你?” “不会!别说是搬到先生这里来用;就不是,他也至多问一声,不会说什么。”春雨似骄傲,似无奈地又加了一句:“他对身外之物,看得很轻的!” “这,我倒还是第一回听说。我只知道芹官大方;不知道他大方得整个多宝槅上的东西不见了,都不会心疼。” “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春雨无心说了这一句,出口才觉得不甚妥当;便顾左右而言他地说:“闲白儿丢开,快动手吧!” 这是细巧的工作,阿祥与爵禄都插不上手;碧文将他们都遣了去照料书房,然后与春雨二人,将那些用锦盒或者桑皮纸包裹的哥窑花瓶、玉雕的八骏、元朝的磁佛像、紫水晶琢成的狮子等等珍玩,一样样拆开来,摆在桌上先用白布都擦干净,方始相度位置,一一上架,有不合适的,重新调配。这是做事,但也是娱乐,因而不知不觉地两个人都忘了时间。 突然,听得爵禄在喊:“先生回来了!” 碧文与春雨都是一惊,双双向窗外望去,朱实的影子已经消失,当然是进了堂屋了。 于是碧文高高掀起门帘;春雨亦垂手站在她旁边;朱实一进屋,眼中立刻有惊异的神情;站在那里,左看右看,仿佛不能相信自己会住在这里似地。 “先生,请坐,”碧文说:“我去沏茶。” “喔,”朱实如梦方醒似地,“不必,不必!我在书房喝够了。”说着,他的视线落到春雨脸上。 “她叫春雨。”碧文说道:“本来是在我们老太太那里,特为派了去照料芹官的。” 她一面说,朱实一面点头;等她说完,他向春雨招呼:“姑娘请坐!”话一出口,发觉不够周全,向碧文说道:“你也请坐!” 碧文向春雨看了一眼;然后答说:“没有这个规矩,请先生不必客气。春雨是我请来帮忙的。” “喔,多谢,多谢!” “先生真多礼!”春雨向碧文微笑着说:但眼角却瞟着朱实。 碧文正待答话,突然想到一件事;即忙出室,向爵禄问道:“芹官呢?” “阿祥送回去了。”爵禄又说:“棠官也顺带送回去了。” 碧文放心了,回到原处说道:“春雨,你请吧!” “嗯!”春雨轻答一声;却又略等一等,方侧着身子,悄然退去。 朱实也知道,大家的规矩如此;晚辈或下人,在离去以前,都有片刻等待,为的是长辈或主人临时想起有什么话,还来得及吩咐。他在想:春雨根本不会意料他会有什么话说,只是尽礼而已。但是,自己总觉得仿佛不该沉默,应该有所表示;这只是一个朦朦胧胧的意念,为什么要有表示,以及表示些什么,都还不曾想到过。而且,事实上等碧文一开口,他那朦朦胧胧的意念,也就立即抛开了。 “先生行几?” “我行二,也行五。” “行五想来是藏书网大排行?” “对了!”朱实点点头。“叔伯兄弟一起算,我排列第五。” “那就称五爷吧!”碧文解释理由,“我们用先生这个尊称,不合适。称二爷呢,我们家有一位二爷了;等芹官再长两岁也得叫二爷,怕称呼上弄混了。” “随便你怎么叫,只要你们觉得方便就行。” 碧文觉得这位“先生”性情随和,是易于伺候的人,颇感欣慰;因此说话也就比较随便了。 “五爷跟我心里想的不一样。”她说,“我总以为既称‘先生’,必是道貌俨然,不苟言笑的,原来五爷不是那样儿。” “不是那样,”朱实微笑问说,“是怎样呢?” 这话却将碧文问住了,笑而不答;略停一下说道:“五爷还没有好好看一看屋子呢!” “真的!”朱实矍然而起,游目四顾,看了外面,看里面,口中不断称赞,却只是一句:“太好了!太好了!” “五爷倒想一想,”碧文矜持地说:“还缺什么,吩咐下来,我好补上。” “不缺、不缺!什么都不缺。” 一语未毕,只听外面是曹震的声音在问:“先生呢?” “二爷来邀客了。”碧文说了一句,首先迎了出去。 朱实亦急忙出迎;曹震问道:“屋子怎么样?还能住吗?” “供应如此优渥,实在受之有愧!”朱实拱拱手说:“多谢、多谢!” “太客气了。”曹震进得屋来,很仔细地四处打量,最后向碧文指点着说,“多宝槅一隔,里面光暗了点,应该开一扇窗;明儿个你告诉何诚。” “是!” “这个搁花盆的高脚茶几,不好!卧房里也不宜搁花盆,怕有虫子;你叫人把它拿走,换一张摇椅,看书方便。”曹震问道:“先生觉得怎么样?” 朱实心诚悦服,原以为布置得尽善尽美了;那知曹震一看,便指出来两个缺点,到底大家子弟,见多识广,在这种起.99lib.居服御上,眼光高人一等。 “拜服之至。”他说,“不过,通声兄,这‘先生’的称呼实在不敢当。” “不称‘先生’称什么?舍弟的老师,总没有称兄道弟的规矩。” 就这时,碧文已去端了两盏茶来;捧到朱实面前时,说一声:“五爷,请用茶!”这下启发了曹震。 “对了!我也称五爷好了!”曹震作个肃客的姿势,“朱五爷请吧!没有外人,请了家叔的几位清客作陪。” “雪芹跟棠村呢?” “我想不必了!彼此拘束。” “也好!”朱实起身说道:“碧文姑娘,辛苦你了;你也请回去吧!” “朱五爷,”曹震立即提出劝告:“跟他们说话不必这样客气!” “不!碧文姑娘等于是我的居停,何能不存礼貌?” 碧文肚子里有些墨水,听得懂“居停”二字;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虽然在季姨娘那里,她也等于已摆脱了丫头的身分,但却从不觉得有什么值得自慰之处;“居停、居停”,她默念着这两个字,隐隐然觉得自己就是这里的主人——应该是主持中馈的女主人。这样一想,突然一阵心神荡漾;倚着廊柱让瑟瑟秋风扑面吹来,她才发觉自己的脸在发烧。 “碧文姊姊!” 这突如其来的一喊,倒让她吓一跳,定睛看时,才知是爵禄,不由得骂道:“干嘛这么大惊小怪!” 爵禄一楞,只喊得一声,声音也并不大,何以会挨骂? “说啊!什么事?” “中门上嬷嬷派人来通知:老太太传!马上就得去。” 碧文初觉意外,多想一想便知道是意中之事;以全副精神贯注在孙儿身上的曹老太太,当然要问一问芹官头一天上学的情形。如果竟能不问,那才可怪。 此时她已从迷离飘荡,仿佛从中酒情怀中醒了过来,看爵禄噘着嘴不高兴的样子;回想到自己刚才的态度,不由得抱歉。便故意笑着在他背上轻拍了一巴掌;当时也有几句三分责备,七分抚慰的话。 “干嘛呀!姊姊就把话说重了一点儿,又何至于委屈得这个样儿?” 这一说,爵禄反倒不好意思了,“没有这话!”他扭着脸说:“你去你的。” “我这一走,这儿可就全交给你了。顶要紧的是火烛!还有——。” 她将朱实回来,应该如何照料,细细地叮嘱了一遍;少不得也说几句好话,哄着爵禄。 一进萱荣堂的院门,便遇见春雨:“快进去吧!”她低声说道:“震二爷在老太太面前直夸你;天可怜见!终究也有让你出头露脸的一天。” 听得这话,碧文陡觉心里酸酸地想哭,对春雨顿有无限的知己之感;因为第一次有人道着她内心的甘苦——说来说去还是跟的主子不好,季姨娘难得能到曹老太太面前一回;曹老太太更是足迹从未出现在她院子里,因此,跟季姨娘的人,在曹老太太几乎都是陌生的。这份委屈,碧文从未跟人透露过,不想春雨竟看出来了,怎不令人感激涕零。 “咦!好端端地,怎么眼圈儿都红了!快别这样子!”春雨将自己腋下拴在钮扣上的一方绸绢递了给她,“擦擦眼睛;可别使劲地揉!” 碧文默无一语地接过绸绢,拭一拭双眼;定一定神,自觉已神态如常了,方始绕着回廊,去见曹老太太。 进门只见曹老太太斜靠着软榻,一个小丫头正替她在捶腿;脚后靠壁的椅子,上首坐着马夫人;下首坐着震二奶奶;一张矮凳上坐的是总管嬷嬷。 碧文还是第一次这么一个人被曹老太太找了来问话,不由得有些怯场;不过那也是一瞬间的事,只想到春雨的话,心里就泰然了。 “怎么样?”曹老太太一开口就是体恤的语气:“照应得过来吧?” “照应得过来。”碧文答说:“一共三个半人,那还能照应不了。” 曹老太太对所谓“半个”,有些茫然,震二奶奶说:“跟芹官的阿祥算半个。” “噢!”曹老太太问:“朱先生的脾气怎么样?” “脾气可是再好都没有。客气得了不得;震二爷说不必如此。朱先生说敬上重下;他客气是敬重我家主子。” “这,倒真不错。”曹老太太大为欣慰。 “老太太看中了的,还能错得了吗?”震二奶奶知道她关心的是什么,便即问道:“他们师父、徒弟可合得来?” “对棠官很不错,对芹官可真是缘分了!” 一听这话,曹老太太笑得眼都快闭紧了,“怎么呢?”她说:“你快说给我听。” “是震二爷送了来的,先拜了‘圣人’牌位,又拜了师,等震二爷一走,朱先生把兄弟俩叫了去问书。先问芹官,我可听不懂是什么,不过吓一跳——。” “你吓一跳?”马夫人插进来问。 “是!朱先生跟芹官的声音都挺大,仿佛在抬杠;随后不知芹官答了句什么?朱先生乐开了;接下来便说了好些话,不像老师查课;倒像知己的朋友好久不见似地,亲热得很!” “这可不假了!”震二奶奶故意这样说,“刚才芹官指手画脚讲了半天,说老师怎么样夸他;老太太还以为他自己往脸上贴金呢!照你这一说,是真有其事!” “真有其事。” “阿弥陀佛!但愿就此收了心,只要师生投缘,好歹会有长进;也省了他四叔一问芹官的功课就生气。” 曹老太太一面说;一面要坐起来,马夫人与震二奶奶双双上前相扶。就这暂停问话的片刻,碧文忽然想起,芹官如何不见?若说已回双芝仙馆,何以春雨又在这里? 这样想着,便悄悄向身旁的冬雪问道:“芹官呢?” “到前面陪先生去了。” 本说不必陪侍,以免彼此拘束;如何又改了原议?碧文正在纳闷时,只听曹老太太又问:“朱先生住的地方怎么样?” “很好哇!”震二奶答说:“绿静斋又静又宽敞。” “宽敞是宽敞,太散漫了一点儿。”曹老太太说,“那间屋子,当初原是预备做书房的,进深比别的屋子多了一倍,摆得下四张书桌;住人可不怎么合适。” “如今改了样儿了。”碧文接口说道:“拿多宝槅隔成两间,里面卧室,外面书房。” “好!这个主意想得好。”曹老太太抬眼注视,“倒看不出你肚子里还真有点儿丘壑。” 碧文暗叫一声“惭愧”;微带窘色地笑道:“老太太别夸奖我;我可不能冒功!那是春雨的主意。” 一听这话,马夫人喜动颜色;震二奶奶却有疑问:“就那么一架多宝槅,四大皆空;有多寒蠢?” “槅子上不空。当时要来回震二奶奶,现找摆设,怕来不及;春雨把芹官屋里那架多宝槅上的东西,先挪了来了。” “怪道呢!这还差不离。” 话虽如此,震二奶奶心里很不是味道。这件事在一个当家人来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春雨纵或一时权宜处置,事后怎能没有一句话?如今提起来,自己竟一无所知,岂不是失了面子? 继而又想,春雨一向心细如发,行事稳重;多宝槅上的摆设,总有几件值钱的东西,她自作主张地挪了地方,倘或失少损伤,责有攸归。这一层关系,她一定会想到,而居然毫不在乎,莫非恃宠而骄?果然如此,倒要找个机会,教她识得厉害。 “棠官为什么不能上桌?” 季姨娘一见了面就来了这么一句,倒让碧文楞住了。 “你也说不出道理来是不是?也难怪,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爬;一巴结上了那面,自然就忘了这面。碧文啊碧文,我总算也看透了你!” 夹枪带棒地又是嘲笑又是骂;将碧文气得差点要哭,忍了又忍,才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来:“我不知道姨娘你说的什么?反正不愿意我去伺候书房是听得出来的。这也好办;明天我不去就是。等人家来问,我自然有话说。”说完,一扭身子回到自己屋子里,坐在床沿上抹眼泪。 季姨娘可又抓瞎了。心里七上八下,悔恨不止;她可以想像得到,等震二奶奶派人来问,为什么不去伺候书房?碧文必是如苏州人所说的:“灶王爷上天,直奏!”把她说她的话,照样跟人说一遍;那一来,只怕直到过年,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像这样呕气的事,一年何止十次;次次是季姨娘的错,也次次是季姨娘说好话认,碧文也只有叹气,自己想开些,照旧忠心耿耿。这一回,季姨娘知道事态严重;格外多想了些好话,总以为只要破工夫去软磨,必可将碧文磨得回心转意。 那知碧文淌了一会眼泪,突然想到,就在季姨娘刚刚走到以前,将房门紧闭闩上;随季姨娘在外面柔声叫喊,只是不应。 这一下,可大起恐慌了!不会是碧文一时想不开,上了吊了吧?转到这个念头,腿都软了;而在心乱如麻之中,居然灵光闪现,急忙将躲在套房中看三国演义的棠官找了来有话说。 “碧文不知道为什么在生气?你去叫她,一声不理叫两声;多叫几声看!” 说完,将棠官一推;急急又到窗下去张望,看到碧文躺在床上,一颗心才得放下。 “碧文!碧文!” 棠官喊一声,她的心就软了;及至喊到第五、六声,声音中渐带凄恻,碧文再也不能不理了。 “你到后面来!”她说,“当心有青苔,滑!” 一听这话,季姨娘心中一喜;悄悄走过去,将棠官一拉,轻轻说道:“你说你的肚子又胀了,她就会放你进去;你劝她别生气,好好儿哄哄她。” 棠官答应着,手握一卷三国演义,一到得碧文的后窗下,她已经开了窗在等着了。 “我问你,小哥是怎么让前面叫了去的?” “我也不太闹得清楚。我的肚子又胀了;你替我揉着,等我来想,是怎么回事。” 原来棠官不喜蔬菜,爱吃栗子、芋头这些粉质的食物,所以腹中常常停滞,重则用皮硝;轻则由碧文替他揉了半天,通了下气,才不至于胀得难受。 “好吧!”碧文想了一下,“你爬窗进来好了。” 越窗入内,棠官拿着他的书,往碧文的床沿上一坐;她替他脱了鞋,扶他躺下,撩起他的夹袄,手往肚子上一按,软软地毫无停滞的征象;便顺手打了他一下,笑着骂道:“你也敢来骗我!” “是娘这么教我的;她叫我劝你别生气。”棠官问道:“你干嘛又呕气?” “你没有听见你娘的话?” “没有!”棠官将手中的书一扬,“曹操吃了个大败仗;我正看这段火烧曹兵八十万,不知道娘跟你说了些什么?” “你娘的话就别提了。我刚才问你的话呢?” “喔,听说是震二哥陪先生喝酒,不知怎么提起来,说小哥会做八股;不知那位师爷不信,把小哥叫了去,要当场考问呢!” “原来这么回事!”碧文故意提高了声音说:“我这会儿也把你送到前面,让师爷们考考你,好不好?” “干嘛?”棠官笑道:“你跟我过不去是不是?” “哼!”碧文冷笑一声,“不是我!是你娘跟你过不去。” “这,这是怎么说?” “你娘说人家只把小哥找了去陪先生,没有找你,是偏心。你自己说呢?” “我才不稀罕去陪席!拘拘束束的,有什么滋味?” “你这是真话?”碧文又问,“有时候有什么事,只找小哥不找你;你心里不难受?” “那要看什么事。” “什么事?” 棠官想了一下说:“譬如说看戏,有他没有我;我心里自然不会好过。” “那我倒问你,家里不管唱戏、说书、弹词,叫‘女先儿’来弹着唱着,或者杂样玩艺;只要你在家,功课又完了,那一回漏了你的?” 棠官想了一回说:“好像没有。” “那不结了。”碧文又略略提高了声音说:“十个手指头伸出来都长短,人跟人天生不一样;第一要投胎投得好,投得好你还当皇上呢!” 棠官“噗哧”一声,忍俊不禁;不等碧文问他,他自己说了出来:“碧文,我要是当了皇上,封你做妃子好不好?” 这一下,在外面“听壁脚”的季姨娘差一点笑了出来。但她警觉特高,知道只要一出声,说不定前功尽弃,碧文一生气又故意作难;所以赶紧死劲忍住,紧掩着嘴逃了开去。 碧文是料到她在偷听,却不知她已溜走,听棠官的话,本待笑着呵他两句,但心中一动,怕季姨娘听得儿子的话,会生心打什么糊涂主意,所以板着脸答道:“我可没有那么好的福气!若是你当了皇上,有一大群人伺候着,我早就躲得远远儿的了。” “为什么?”棠官微感恐慌地问。 “只为你娘难伺候。”碧文又加重了语气说:“像刚才那种轻嘴薄舌的话,也不知道你是那儿学来的?我劝你趁早别说;说了让人家笑话你,不像个大家公子。如果说惯了,在老爷跟前也会溜了嘴;你看吧,那顿板子,比你小哥那回只会重,不会轻。” 听这一说,将棠官脸都吓黄了;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有跟谁学;也没有人教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想起来的。” “那必是看这些小说看的!”碧文放缓了声音劝说:“我也知道,小说有趣;到底是闲书,功课完了,偶尔看那么几页,也还罢了。如果把有用的精神都搁在这上头,荒废了功课,将来怎么得了?凡事不必怪别人,总要自己巴结;你要替你娘争气。” 棠官一向肯听碧文的话;这时听碧文并不完全禁止他看小说,更是心悦诚服,“好!”他认真地说:“以后功课不完,不看小说。” “那才是。”碧文问道:“今天上了生书没有?” “上了。” “会背了不会?” “还不怎么熟。” “去念熟了来!”碧文将他的三国演义拿到手中,“会背了来拿你的这本书。” “你呢?” “我就在这屋里。” “你还没有吃饭吧?” “菜都热了在那里。”重新走了回来的季姨娘在外面接口,“我还煨了蟹粉白菜。棠官,你拉着你姊姊出来吃饭!” 人心到底是肉做的,听季姨娘这样示好,碧文也就不为已甚,让棠官牵着手出来;季姨娘已指挥小丫头替她摆好了饭。饭罢看着棠官做了功课,道得一声“倦了”,季姨娘又劝她早早上床。 说是“倦了”,话并不假;但头在枕上,不知怎么心在绿静斋,想起朱实,心里有一种搔摸不着痒处的感觉;自己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碧文起身时,窗纱上不过刚现曙色,扫院子的老婆子不曾起床,就只有自己到大厨房去提热水了。 大厨房热闹得很,除了厨子和下手;更多的是在中门外执役的听差、小厮、轿班。大家巨族的底下人,一早都喜欢集中到大厨房;尤其是入冬以后,先是热水烫粥,白面大馒头,便是极大的诱惑。此外还有好些干粗活的老妈子;至于稍为有点身分的丫头,却是从不到大厨房的。 因此,碧文一出现,就集中了所有的视线。她自己也没有想到,会面临如此窘迫的场面;尤其是发觉自己只穿了件紧身小棉袄,更觉羞窘难当,提着把铜铫子发楞,脚步要向后了。 幸好阿祥也在,迎了出来问道:“你怎么自己来提水?” 碧文如获救星,赶紧将铜铫子递了过去;“劳驾、劳驾!”她说,“我在外面等你。” 说完,站得远远地;不一会阿祥提来一铫子的热水,“碧文姊姊,”他说,“你提不动,我送你回去。” “那可是太好了!谢谢、谢谢。” 碧文在前;阿祥在后,“碧文姊姊,”他说:“起来得这么早!” “是啊!现在是两份差使,不能不巴结一点儿。” “就算到书房也还早得很呢。” 到书房还早,但洗脸梳辫子,很花工夫;平时都是忙完了主子的事,自己再来细细打扮,如今总不能蓬着头发上书房,只好起个大早,先料理自己的事。这些话跟阿祥说不清楚;她只随口答了一句:“宁愿早一点的好。” 阿祥没有作声;碧文也没有跟他说话,只想自己的事。突然间,她发觉臂上被人摸了一下,急忙转头去看,阿祥正退缩地站住脚,脸上发红。 “是你不是?”她沉着脸问。 “我,我是无心的。”阿祥嗫嚅着说。 辨一辨那种感觉,她不以为他是说真话;想了一下提出警告:“好!就算你是无心的,我不跟你计较。阿祥,多少跟你一般大的人羡慕你,说你跟了芹官,不愁将来不出头。你可别把你自己的前程砸了!” 阿祥低着头,声音虽轻,却很清楚地答道:“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我也不跟人说:反正咱们家的规矩你也知道,底下人最忌这个,你自己识得轻重就是了。” 到得书房,天也不过刚刚亮透;何诚已将书房收拾干净,碧文四处看了一遍,并无不妥,随即过雨廊来到了绿静斋。 “朱五爷起来了没有?”她问爵禄。 “起来了,正在洗脸。” “早晨吃什么?”碧文又说:“我跟你说了,每天伺候晚饭,别忘了请示,第二天早晨吃什么;等小厨房来‘收家伙’,顺便告诉她们。你请示了没有?” 爵禄点点头,“朱五爷交代,就吃粥好了。喏,已经送来了!”他手指着食盒说。 碧文揭开食盒看,两荤两素四样粥菜,一碟油炸小包子,一罐粥;包子跟粥都冷了。 “这可怎么吃呀!尤其这油炸的东西,一冷了咬都咬不动;就咬得动,吃下去也不管用。” “是啊!我也这么想;可是有什么法子?” “法子要自己想。怎么会没有法子?你找老何去要一个茶炉子,在后面廊上支起来,烧水热粥都有了。”碧文又说:“这油炸的东西,拿到小厨房去换;以后凡有点心,扣准了时候,让小厨房现做,你等着拿回来上桌。” “这是以后的事,这会儿呢?” “连粥一块儿去换。” 等爵禄一走,碧文不免踌躇,卧室里没有动静,自己总不便闯了进去;倘是悄然离去,回到书房,似乎又觉于心不甘。想了好一会,决定找件事做,静等朱实露面。 于是先进堂屋,将爵禄抹过的桌椅,又抹一遍;不久,听得房门声响,朱实衣冠整齐,容光焕发地出现了。 “朱五爷早!” “你才真是早。”朱实说道:“刚才我听你在交代爵禄,这么周到,真费你的心。” 听得这话,碧文心里非常舒服。同时也更觉得朱实知好识歹,谦和体贴;这样的人,为他苦一辈子都值得。 多想一想,碧文不免既惊且羞,怎么会起这么一个念头?内心自讼,脸上当然一阵阵发烧;朱实也发现了她神色有异,想来是女孩儿家与陌生人单独相处,情理中应有的羞涩。为了消她的窘,他踏出堂屋,故意仰脸看天,自言自语地说:“今天倒是个好天。” 碧文没有听清他的话,但既是仰天而语,就不是跟她说话,听不清楚亦不碍事;定定神,想一想自己该做的事。 该做的事,当然是替朱实收拾卧室,到得里面一看,帐钩挂起,被子叠好;书桌上亦很干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将一盆洗脸水端出去泼掉。 就这时,朱实进屋来了;看她端着面盆,急忙说道:“放着,放着!让爵禄来倒。” “一样的。” 碧文去泼了脸水,又进来抹去桌上的水渍;朱实微感局促地,视线只是跟着她的身子转。 彼此都觉得需要找一句话来说,是碧文先想到,“昨晚上睡得好不好?”她问。 “很好!”朱实答说,“半夜里只醒了一次;起来看了两页书,马上又想睡了。一觉到天亮。” “朱五爷也有临睡看书的习惯?” “是啊!不看睡不着。”朱实又说:“其实,有时候拿起书来,眼睛就睁不开了;可是不是这么虚应一下故事,尽管眼睛睁不开,还是不能入梦,真是怪事!” “成了习惯了。不这么虚应故事,心里老会觉得有件事没有做,放不下心去!” “对了!就是这样子。” 说到这里又没有话了;不过这一回未到双方感觉艰窘以前,爵禄就回来了。于是碧文帮着摆碗筷,盛上热粥;换来的是一碟现蒸的包子。朱实坐上桌子时问道:“你们吃了没有?” “朱五爷别管我们,请用吧!包子凉了不好吃。” 但不知怎么,对于碧文的殷勤,朱实却有局促不安之感,态度上当然非常客气,左一个“不敢当”;右一个“我自己来”,一时片刻犹可,始终如此,便似拒人千里似地,碧文不由得泄气了。 “别瞎巴结了!何苦自己讨没趣?”她这样理智地、伤心地对自己说。 “不知怎么回事,这几天到快放学的时候,心里就有点发慌;好像惶惶然不可终日似地。有时候还有点儿想吐,老是泛酸水。” 听到最后一句,春雨恍然大悟,心里着实好笑;终于叹口气说:“真是!怪不得有人说,有些公子哥儿,连稻子跟麦子都分不清;如今居然还有连饥饱都不知道的人!这是那里说起?” “怎么?”芹官将双眼睁得好大,“你说我是饿了;不是病?” “是病?”春雨故意绷着脸说:“这个病叫饿病。” 芹官不由得失笑,“世上真有这么滑稽的事!”他又正色问道:“以前怎么没有这个‘饿病’呢?” “亏你问得出来!以前,光是点心、零嘴,一天也不知吃了多少,从来没有挨过饿,自然不知道饿的滋味。现在呢——。” 现在按时作息,眠食正常;加以正当发育的时候,胃纳自然增加,而况又少了一顿点心,越发容易饥饿。 “当初定书房的伙食,也不知震二奶奶怎么跟小厨房说的;何以漏了下午一顿点心?我这会儿就跟震二奶奶说去。” 这一说等于碰了个软钉子;震二奶奶叫她自己跟管小厨房的胡妈去交涉。春雨心想:这不是有意出难题?胡妈回一句:“你为什么不请震二奶奶亲自交代我?”那时何词以对? 她不明白震二奶奶为什么跟她为难?可是她知道不必再到胡妈那里去碰钉子。反正从迎紫轩设了书房;芹官个人的花费就少得多,不如就拿省下来的月例银子,自己备一顿点心送到书房。 “我走在路上,想想不妥:当家人有当家人的难处,书房添一顿点心,少不得公帐上又要多开支一笔。”她根本就瞒住了她碰了软钉子这回事。 “这话也不错。可是——。” “你别急,我话还没有说完。”春雨抢着说,“反正一到下午,我跟小莲就没事了;我们俩做了点心给你送去就是。” “也不光是我一个人。” “当然,连棠官都有。” “那才对。”芹官很满意地说:“从明天起,你在申正以前,把点心送来;我们陪先生吃了点心就放学。” “好!就这么说。” 于是,这天夜里就忙了,把碧文也请了来,三个人商量该做些什么点心?碧文认为不如包给胡妈来得省事;但小莲兴致勃勃,要自己显显本事,碧文也就不再多说了。 可是往深处一琢磨,事情甚难;做点心也是件很麻烦的事,光说蒸包子好了,得和面、发面、拌馅子;包好了上笼蒸,还得在双芝仙馆预备一个小厨房。 “这样,”春雨说道,“咱们来个折衷办理,一半听碧文的,一半听小莲的。譬如蒸包子,馅儿咱们自己拌;怎么包,怎么蒸,托胡妈,津贴她的钱也有限。” “依我说,根本就用不着津贴她。反正第一、有震二奶奶那句话在那里;说是让你自己去跟胡妈交涉,意思就是胡妈本应该备这顿点心的,不过当时少了一句话,忘了交代而已;第二、胡妈也肥了,就算白当差,也是应该的;第三、说不定胡妈要巴结你们,连馅儿都白送——。” “那有这么好的事!”春雨打断她的话说:“你别想得太美了。” “旁观者清,”碧文说道,“如果换了我们那位主儿,你出钱,她还说没空呢!” “这倒也是实话。”小莲接口说道,“如果咱们再托一个人去说,万无不成之理。” 这个人,春雨和碧文都知道,是锦儿。当时便叫小丫头去看她,“你看她闲不闲?”春雨叮嘱,“如果闲着,你就悄悄儿跟她说,请她来一趟。”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锦儿笑嘻嘻地走了来,一进门就说:“我都知道了。这件事包在我身上;说好了你们怎么谢我?” 这自然是小丫头嘴快,在路上就告诉她了;春雨便说:“你自己说吧,该怎么谢你?” “原是说着玩的,那个要你们谢?我再老实告诉你们吧,连馅子都不必预备;我已经替你们交代好了。” “这——,”春雨大惑不解,“从请你到你来,是多大工夫;你就交代好了?我不信。” “自然是我未卜先知,早就算到了,也办妥了。” 原来当春雨碰了震二奶奶的软钉子时,锦儿很为她不平;震二奶奶也就老实告诉她,看春雨有点恃宠而骄的神情,故意难一难她,让她到胡妈那里去碰一鼻子灰。可是锦儿提醒她,以春雨的为人,绝不会上这个当;倘或芹官知道了,跟老太太一提,以后会如何? 以后,当然是曹老太太亲自交代震二奶奶,要她关照胡妈备一顿点心。那一来犹似“敬酒不吃吃罚酒”;说起来是输在春雨手里,这就不仅失面子,直是大失威信。因而赶紧叫锦儿去交代胡妈照办。不过,此中原委,自然不便透露;锦儿倒仿佛被提醒了似地说:“真的,朱先生怎么个样子?我还没有见过呢!” “那还不容易?”碧文接口:“明儿你装着来找我,到了迎紫轩,不就看见了?” “那不好!无缘无故闯到书房,扰乱他们小哥儿俩念书。” 碧文想了一下说:“还有个法子,让他来看你,你也就看见他了,还可以说说话。” “你这叫什么法子?”小莲笑道:“简直是行不通的馊主意。” 春雨听她说话武断而不客气,便微微瞪了她一眼;碧文倒不以为意,声音如常地对锦儿说:“明儿快放学的时候,你到绿静斋来找我;等他一回来,不就遇见了吗?” “原来是让我送去给他看,那多不好意思。” “当然有个说法,明天我换窗帘跟门帘,正要人帮忙。我就说,你是我特为请来帮忙的。” “那还差不多。”锦儿转脸向春雨说道:“明儿咱们一块儿去?” “我可不想送上门去给他看。”春雨笑道:“我可没有那个瘾。” “陪我嘛!再说碧文不是要找人帮忙嘛?芹官老师的事,你也应该出力。” 话说得有理,春雨点点头答应了。小莲也很想去,但看没有人邀她,自觉没意思,装着去倒茶喝,拿起面前的茶杯,离座而去。 看她走远了,锦儿向碧文悄悄问道:“这位朱先生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听说人很和气的;而且一点没有那种板着脸自以为是道学先生的样子,跟你一定很谈得来吧?” 问到这句话,碧文微感痛心;不过她很小心,深藏的心事,绝不肯丝毫透露,所以用随随便便的声音答说:“还好。” “谈些什么呢?” “都是些不相干的事。”碧文又说:“有时候也谈谈他们兄弟的功课。” 这一说春雨便关心了,“朱五爷怎么说他们?” 碧文未及回答,锦儿却抢着问了:“朱五爷是谁?就是朱先生?” “对了!他行五。”碧文又回答春雨:“朱五爷说他跟芹官倒像忘年交。” “什么叫忘年交?” “就是交朋友忘了年纪。” “他这话什么意思呢?是说他把芹官看成小朋友;不当他是学生?” “对了!就是这个意思。” “那么对你呢?”锦儿到底年龄长几岁,经得事多,也经历过碧文那样年纪的心境,所以很锐利地问说:“把你看成什么?” “你说呢,”碧文感到有点招架不住,便虚晃一枪,反问一句:“他能把我看成什么?” “这要问你,我怎么知道?”锦儿狡猾地笑着。 经过这两句话的折冲,碧文已经想好了,但觉得不能马上就说;故意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下,方始答说:“看起来是把我当作他的管家婆。” “管家就是管家,什么管家婆?”春雨插进来说,“叫都叫老了!” 这一打岔,倒是解了碧文的围;锦儿一笑而起,“好吧!”她说,“明天下午到‘朱府’上找‘女管家’去。” 等她一走,碧文便说:“你看,锦儿疯疯癫癫地,不知道说些什么?” “她是好意。” “什么好意?” “走着瞧吧!” “怎么回事?”碧文嗔道:“连你说话也是疯疯癫癫的。” “我也是好意。” “算了,算了!你们的这些好意,教人受不了!”碧文起身说道:“我也要走了!” 春雨一把拉住她,笑着问道:“跟你闹着玩的,你没有生气吧?” “那有这么多气好生?”碧文把话扯了开去,以示无他:“你们明天什么时候来?” “不说下午放学那一会儿吗?” “早点来!帮我打一条绦子。” “干什么用的?” “你来了就知道了。”碧文又说,“再托你跟锦儿说一说;明儿当着人可别胡言乱语。” “不会、不会!你真的当她疯疯癫癫的?” “那好!反正有你在,我比较可以放心。”话一出口,发觉有语病;碧文便又加了两句:“不该说的话,多说一句,都会闹得大家不好意思。” 其实,那两句话不加还好;一加倒引起春雨怀疑,觉得她把这件事看得如此认真,或许有什么缘故在内。 第九章 朱实刚踏进门,碧文便已发觉,抢着迎了出去;说一声:“放学了!”随即打起门帘将堂门开直。 “放学了。”朱实也照例答这么一声,先回卧室;那知一进堂屋,眼前便一亮;心头随即浮起一阵又惊又喜的感觉。 一瞥之间,已看得相当清楚,一个年龄较长,体态丰腴,梳的头却不是旗人的“燕尾”,而是汉妆的堕马髻。这是妇人装扮;当然不是那一房的姨奶奶,而是通房的丫头。 再一个削肩纤腰,眉间似蹙非蹙;唇角似笑非笑;眼中似冷漠、似关切,正是他一见就动心的春雨。 “原来有客,”他说,“请坐请坐!” 于是碧文很快地引见:“这是震二奶奶那里的锦儿姊姊;她跟春雨都是我特为请来,帮忙换窗帘、换门帘的。” 等她说完,锦儿随即裣衽为礼,含着笑大大方方地说:“朱五爷好!” “锦姑娘好!”朱实抱着拳答礼:然后看着春雨说:“两位请坐!” “不坐了吧?”春雨看着锦儿说,意思是想看“朱先生”已经看到,就该走了。 “不,不!”朱实急忙挽留,“怎么我一来就要走了。承两位来帮忙,我还没有道谢呢!” “多说朱五爷谦虚多礼。果然!”锦儿答说,“朱五爷是我家的贵客,帮着碧文来照料照料,也是应该的;就道谢也该碧文道谢,何用朱五爷也来谢我们。” “多亏碧文姑娘照应;我也应该道谢。来、来,请坐了说话。” “就这样很好!朱五爷请坐吧。不然,我们只好告辞了。” 朱99lib?实心想,曹家的规矩很重,连几十年老嬷嬷在主人面前也只得一张矮凳;丫头们决无当着客人,公然坐下之理,也就不勉强了,告个罪坐了下来。 这时碧文已替他倒了茶来。桌上是早就置着一个果盘的,她顺手将盖子一揭;朱实一见正好用来招待“客人”。 “两位请用!”朱实抓了一把玫瑰松子糖放在朝锦儿这面的桌角上。 “我自己来。”春雨开口了,走过来抓了一把瓜子在手里,拈一粒送入口中,只听清脆的“阁落”一声,两片瓜子壳已吐在她另一只手中了。 正当他不自觉地关注着春雨时;锦儿开口在发问:“朱五爷在这儿住得惯、住不惯?” 朱实定定神答说:“若说这里还住不惯,我不知道那里才住得惯了!” “别的都还好;我在想,”锦儿迟疑了一会,终于带着些顽皮的笑容说了出来:“就是师母没有在这里,难免寂寞。” “不,不!我是在外作客惯了的。何况又是在本地,要回家看看也很方便。” “朱五爷来了有半个月了吧?” “快二十天了。” “回去过几趟?” “一趟。” “那,”锦儿笑道:“好像太冷落了师母。” 朱实略微有些困惑,才初见面,便问到他们夫妇间的关系,似乎冒昧了一点。但她脸上只是有点好奇,似乎看不出挑逗的神情;再看到春雨和碧文,两个人都很注意地在听,而表情却不同,春雨平静,碧文却跟自己一样,似乎有些困惑。 困惑的不可解;平静的不可测,朱实更觉得春雨可思。对于锦儿的话,却只能笑而不答。 “师母一定很贤慧。”锦儿唯恐他又不肯回答似地,钉着问了句:“是不是?” “总算难为她。”朱实点点头。 “几位少爷小姐?” “一男一女。” “‘一男一女一枝花’,都大了吧?” “大的是女孩,今年十岁;男孩刚刚断奶。” “这样最好。”锦儿说道:“姐姐能够帮着做事,照应小弟弟;省了师母好多事。” “是啊!内人身体很弱,长闹病痛,也多亏得有个女孩。” 问完了朱实的儿女,又问他的老亲;已是父母双亡,墓木早拱,他除了妻子儿女以外,唯一的亲人是远嫁在山东的姐姐;上次到山东,就是为了探亲。 这些话是锦儿问了他才说的。春雨不明白她何以对他的家世,特感兴趣;她自己可是懒得听,而且也惦着芹官,所以悄悄拉了锦儿一把,示意她可以告辞了。 谁知锦儿恍如不觉;于是春雨找个空隙,插进去说:“朱五爷教了一天的书,必是累了;咱们走了吧!” 说完,不等她有所表示,便走往门口站定;锦儿无奈,只得告辞。朱实很客气地要送她们;辞既辞不了,又不能动手去拦阻,只好让他送到门口。 “走好!”碧文也在送,“我可不能远送了。” “你也跟我们客气起来了。”锦儿笑道:“倒是做女主人的样子。” 碧文脸一红,“送你倒送坏了!”她窘笑着,“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锦儿没有答话,只笑着说一句:“改天再来看朱五爷。” “欢迎,欢迎!”他的眼风在春雨脸上扫过;视线碰个正着,急忙闪了开去。 春雨很困惑,不知他何以有这种受了惊的眼神?不过念头刚刚转到;就让锦儿的话把它扯开了。 “你不是要枣饼的模子吗?我替你找出来了,有大小两种;你到我那里挑去。” “改一天吧!” “何必改一天?顺路把事情就办了。” 春雨心想,芹官此时必是在萱荣堂,稍为晚点回去也不要紧,便点点头,表示同意。 “春雨,”锦儿问道:“你看这朱五爷怎么样?” 这一提起来,春雨正有话要说:“你简直把人家五百年前的老祖宗,都要问到了。我不懂,你干嘛会有那么大的兴致?” “你倒猜一猜呢?” 春雨看她的脸色很平静;仔细想一想,有些明白了。 “你是想替人做媒?” 锦儿的眼睛,立刻发亮,“你也猜到了!”她很起劲地说:“咱们好好琢磨琢磨。” 于是两人口中不语,心里默默地盘算着同一件事。 到得锦儿那里,曹震夫妇都不在,一个是还没有回来;一个是到萱荣堂去了。锦儿首先叫小丫头把两副枣木雕的枣饼模子取了来,让春雨挑。 “不用挑,两副我都要。” “我叫人替你送去。”锦儿吩咐小丫头说:“你找刘妈,帮你把两副模子送到双芝仙馆,交给小莲;你说春雨姊姊在这里,作兴晚点才回去。” 等小丫头一走,春雨跟着锦儿到了她屋子里;一进门便坐了下来,“罚了半天的站,可有点儿累了。”她脱了鞋,用手握着穿了白绫袜子的脚,捏了两把;抬眼向锦儿问道:“你是打算替碧文做媒?” “除了她还有谁?”锦儿答道:“凭良心说,咱们这一堆里,就数她最委屈!能干,性情又好,肚子里还有墨水,将来随便配个小厮,有多可惜?” “虽说配小厮,到底一夫一妻。” “虽说一夫一妻,到底不过配小厮。”锦儿又说,“嫁了朱五爷,也不见得没有一夫一妻的指望。” “指望着谁呢?指望朱太太一命呜呼?” “你不听朱五爷在说吗,朱太太的身子很坏,一天到晚咳不停,那是痨病。不是我咒她,只怕活不长。” “就算活不长,也不见得能把碧文扶正。” “事在人为。”锦儿很有把握地说:“换了你我,你倒想想,如果碧文又贤慧、又能干;人心都是肉做的,自然是拿她扶正。” “我倒不这么想。” “好!”锦儿立即接口说道:“我再说个道理,你一定会听。儿女还小,另外替他们找个后娘;倘或把前妻的儿女看作眼中钉,怎么办?” “这个理由好!”春雨深深点头,“不过也得碧文会哄孩子。” “她当然会哄,只看棠官那么服她就知道了。”锦儿问道:“你看这件事,能不能做?” “做当然能做,不过好像还早。”春雨又说:“第一,要看朱五爷的书教得好不好?教得不好,明年不下关聘了,自然不必谈;第二,要看碧文自己愿意不愿意?” “我想,她不会不愿。” “朱五爷呢?” “那更不用谈了。”锦儿说道:“作兴他现在就在打碧文的主意。” “你是从那里看出来的呢?” “不用看,想都想得到的。” 春雨对这话微有反感,心里在想,她是把天下的男人,都看成“震二爷”了。因此,她没有答话。 “我在想,只要他书教得好,这件事就会很快成功。”锦儿解释其中的缘故,“到那时候,为了笼络朱五爷,说把碧文配给他,老太太一定乐意。” “这话倒也是。”春雨说道:“就不知道他书教得好不好?” “那问芹官不就知道了?” “问他没有用,要四老爷说好才算好。” “不!”锦儿摇摇头,“四老爷不会像从前那样了。” “为什么呢?” 谈到这里,只听外面有声音:“二爷回来了!”锦儿急忙撩起窗帘,向外一望,果然是曹震。 春雨是一听见就站起身来了。她本来不愿多作逗留,正好藉此脱身;但还不曾开口表示,只见门帘掀处,曹震探头进来张望,只好先请个安,敷衍一阵。 一见是春雨,曹震立即想起,在刚到家不久,便听震二奶奶在枕边告诉他,那本春册失而复得的始末;一时好奇心起,倒想细看一看,成了妇人以后的春雨,是怎么个样子,但一直没有机会;此刻可不能失之交臂了。 “原来你在这里!”他一脚跨了进来,“你别走,我正有话要问你。” 春雨想不出他会有什么话要问;只得答应一声:“是!请震二爷说吧!” “慢点儿!等我先交代几件事。” 说着,从口袋中掏出一封信来;是曹俯在半路上寄回来的,因为在路上得到北京来的确实信息,这趟进京,必得过了年才能回来;甚至在京中会逗留到二、三月里,因此,要趁早将春天的衣服捎了去。此外还有些本来可等到过年南归时再办的;这时候亦必须先作个交代。 一件件交代给锦儿;让她转告邹姨娘,这样就磨了好一阵工夫。等他说完,锦儿问道:“什么时候去交代邹姨娘?” “随便你。” “那我就晚上去。”锦儿说道:“春雨难得来,是客;我得陪陪她。” 一听这话,春雨心放了一半;她本来一直在心里嘀咕,锦儿一走,单独留在这里与曹震说话,是一件很别扭的事。这会心情轻松了。 曹震却有些懊悔,不该说“随便你”;该说“都是要紧的,得趁早办;这会就去。”那一来,就可说几句风言风语,看她又羞又窘也是件很好玩的事。此刻无法,只能找些冠冕堂皇的话说。 “四老爷信里提到芹官的功课。”曹震问道:“照你看,是不是长进了一点儿?” “芹官的功课,有没有长进,我可看不出来;不过,倒是比从前用功多了。” “能用功就好。不过也要看他用的是什么功?” “反正读书、写字;有时候也做诗做对子。” “做诗做对子?” “是的。” “是老师交下来的功课吗?” 春雨听芹官说道,是朱实出了题目,要他做诗。但听曹震的口气,似乎不以做诗做对子为然,便不敢造次回答;只含含糊糊地答说:“大概是吧。” “到底是不是呢?” 听得他这样追问,锦儿觉得太过分了,便不平地说:“你也是!春雨怎么会闹得清芹官的功课?你不会自己去问老师跟学生。” “你知道什么,”曹震指一指曹俯的信,“四老爷让我查芹官的功课,要我私底下查。” “你这就算私底下查了吗?”锦儿反唇相讥,“你大概忘了春雨是谁屋子里的人啰!” 曹震语塞,只为既不肯认错,又不宜强辩,脸上有些尴尬;春雨不由得有些好笑。转念一想,曹震总是好意,似乎应该帮他说两句话。 “震二爷问我,实在也是私底下查;而且也是卫护芹官,等于让我带个信回去,将来四老爷回来,会查功课,应该好好儿用功——。” “是啊!”曹震抢着说道:“我正是这个意思。” 锦儿懒得跟他抬杠,一笑而罢。春雨趁机问道:“震二爷还有什么话没有?如果没有话,我可要回去了。” 曹震迟疑了一下说:“一时也想不起;等想起来了,再打发锦儿来问你。” “是!”春雨答应着;慢慢退了出去。 “咱们一路走。”锦儿说道,“我到邹姨娘那里去。” 于是出了门分手,春雨往里,锦儿往外;到邹姨娘那里交代了话,回来一看,小丫头泪眼汪汪地在发怔。 “怎么回事?”锦儿大吃一惊,“干嘛掉眼泪。” “二爷嫌茶凉了;又说纸煤卷得不好;再问一句:今儿晚上吃什么?我回了一句:不知道。二爷就一巴掌打在我脸上,又踹了我一脚,叫我‘滚!’” 锦儿听了这些话,气往上冲;但赶紧警告自己要冷静,拍拍小丫头背,抚慰着说:“二爷一时心情不好你别难过,他不是有意的。去,擦擦脸!咱们快吃饭了。” 说完,又定一定神,才进入曹震卧室前房;只见他气鼓鼓地坐在方桌前面,扭着脸,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脚步声似地。 锦儿也不理他,去换了热茶来;又拣了根卷得松紧适度,一吹即燃的纸煤,连水烟袋一起摆在他面前。 这一下,曹震不能不开口了;当然,还是得理不让人的态度,“一回来冰清鬼冷,什么事也没有人管99lib.;把我一个人撂在这儿!”他看着锦儿说:“你们眼睛里还有我没有?” “这么说,你是怪我?”锦儿沉着地说,“既然怪我,要打要骂,该我承当;怪小丫头干什么?” “她也不好。” “就不好,也犯不着拳打脚踢!你这就算逞了英雄吗?” 一句话惹得曹震火发,手一揿桌子,霍地站了起来;双眼睁得好大,像要揍人似地。 锦儿却不示弱,大声说道:“好吧!你揍我好了!”说完,将胸一挺,脸也扭到一边,一副豁出去的神态。 曹震当然下不了手,可也下不了场;看挺着胸的锦儿,双峰隆然,不由得有些动情,一伸手便摸了一把。 “死不要脸!” 锦儿一骂,曹震一笑;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不一会小厨房送了饭菜来,分例以外,另有一碟虾子冬笋,一碗卤鸭丝烩鱼翅,因为曹震难得回到自己院子里吃一顿饭,所以胡妈格外孝敬了两样菜。 摆好餐桌,曹震喝酒,锦儿吃饭;一面吃,一面说:“刚才邹姨娘问我,四老爷还没有进京,怎么就料到了要在京里过年?让我问问你,是什么道理?” 端杯在手的曹震,一听这话,就把杯子放下了;脸上的神色也阴黯了。 “怎么回事?”锦儿心里嘀咕;他败了酒兴,她也觉得坏了胃口。 “唉!”曹震叹口气,“我也没有确实消息,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可就怪了!既然你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干嘛又唉声叹气?” “虽不知道,想起来总不是好事。”曹震低声说道:“我是从别处得来的消息,李家舅大爷的案子,怕会闹大。” 锦儿一惊,“大到怎么个地步呢?”她问,“这跟四老爷留在京里过年,可又有什么相干?” “怎么不相干?曹李两家是分不开的;案子闹大了,自然还要找四老爷去问话。那一问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给结案了?”曹震紧接着说:“这些话你可搁在肚子里;跟姨娘只说不知道就是了。不然,传到老太太耳朵里,可不得了。” “老太太要问呢?你也总得有一套话说。”锦儿又说:“别人家老太太,越老越糊涂;咱们家老太太,可是越来越精明。” “怎么呢?”曹震很注意地问:“你是从那里看出来的。” “也不一定是那件事上显得格外精明,反正话中不能有一句漏洞;一有,准给抓住。” 曹震没有作声,喝着酒沉吟了好一会,突然问道:“你知道不知道,‘醋坛子’的存摺搁在那儿?” “醋坛子”是曹震在跟锦儿私语时,替震二奶奶取的外号;锦儿骇然,“你问她的存摺干什么?”她说,“你想偷是不是?” “说得多难听!”曹震皱着眉说,“就偷来了也没有用。” “一点不错!就有存摺,钱也取不出来;二奶奶另外有暗号的。”锦儿又问:“你既然知道,间它干什么?” “自然有用。这件事可得你帮我一个忙。” “你可别找我!”锦儿抢着说道:“我帮不上你什么忙。” “你看看,真泄气!”曹震懊丧地说,“我还没有说呢,钉子先就迎头碰过来了;那里还有点休戚相关的情分。” 锦儿想想也忒心急了些,便连连点着头说:“好,好!你说。” “算了,算了!”曹震半真半假地,“跟你说了也是白说。” “那可是你自己不愿意说;别又怪我不讲情分。” “你讲情分就好办了!我想你总不至于让我过不了年吧?” “怎么?”锦儿放下饭碗,双手扶着桌子,身子往前凑一凑说:“怎么过不了年?” “唉!﹒”曹震又叹口气,转过脸去,装出万般无奈的神态说:“也是我自己不好!看来这个年是一定过不去了。” 毕竟是同床共枕的亲人,锦儿不由得着急,“到底什么事过不去?你倒是说啊!”她问了一个字:“钱?” “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叫人过不去的事?” 锦儿想了一会问:“你自己闹了亏空?” “也不是我自己要闹亏空;还不是事由儿挤的!譬如——。” “好了,好了!”锦儿打断他的话,“你别给自己找理由了,你先说说我听听,亏空有多少?” “总得两三万银子吧!”曹震是轻描淡写的语气。 锦儿却真急了!“我的二爷,”她说,“你怎么弄这么大一个漏子?”她使劲摇头,“这,我可真帮不上你的忙了。” “是不是?不说要我说,说了还不是白说?你那里就把我的事当事了!” “你,你,你说话不凭良心!”锦儿气急败坏地说,“我怎么不把你的事当事?如果那样,我问你干什么?可是,你也得想想,我有多大能耐!谁又知道你的窟窿那么大;教我有什么法子?” “那么,”曹震冷静了,“你能帮我多大的忙呢?” 于是锦儿起身,到自己卧室中去了一趟回来,手里已多了一扣存摺;连同一枚“锦记”的图章,一起放在曹震面前。 “我的私房都在这里了。”她说,“只能帮你这么多的忙;再多我可没法子了。” 钱是存在一家绸缎铺中;总数两千六百多两银子,写明按月照七厘行息。曹震是个赌徒,这年运气不佳,连战皆北;最近虽因曹俯进京,公私事繁,不能不暂且歇手,但各处挪来抵赌帐的款子,到年下必须补足;总计不下三万两银子之多;计无所出,想起震二奶奶的私房钱,有时经锦儿的手放出去,三、五千甚至上万的有好几笔;如果锦儿肯帮他的忙,托名他人代借,至少可以凑出一半来。 不过,这件事妻妾二人都是蒙着他的,他亦不便说破;原意慢慢试探,将锦儿说活动了,再作计较。不想一开口就碰了钉子。但她肯以私蓄相借,足见还是能急人之急的;好在日子还从容,不妨缓缓以图。 主意打定了,便将存摺往前一推;摇摇头说:“我那里忍心用你的钱?” “算了,算了!别说得好听了。只要你手头宽裕的时候,别忘了还我就行了。”说着,她将存摺硬塞到曹震手里。 “好!”他握着她的手说:“算我暂借,改日加利奉还。” 过了几天,曹震将存摺连图章还了她;提过两千银子,但又存了两千三百多,连余数恰好凑成整数三千两,而且另外还添注了一行:“自丙午年十一月份起,按月一分行息。” “这家缎铺的周掌柜,欠过我一个情;自己愿意长你的利息。钱数有限;不过总算是知好歹的。” 锦儿对曹震也是这么想,多给了三百多两银子,长了三厘的利息,说起来钱数都有限,不过,他总算知好歹,有良心。 这样想着,不由得对曹震添了几分关切;便即问道:“你那个窟窿呢?可怎么补呀?” “到时候再说。船到桥头自然直。”说完,曹震一甩袖子,潇潇洒洒地走了。走到垂花门迎面遇见春雨;自然是她先招呼,叫一声:“震二爷!”闪在一旁,让他过去。 “喔,是你!”曹震站住脚,看她头上,黑发中分,结成两条辫子,再合为一股;头上别一支红玉簪子,系着两个小金铃,西风过处;冷冷作响,便又笑道:“你打扮得好俏皮。” 春雨微红着脸,矜持地笑一笑说:“我来找锦儿。” 曹震很想跟她闲聊几句;但看到锦儿已迎了出来,只好说一句:“在里面,你进去吧!”随即走了。 “唷!”锦儿大声笑道:“好俏皮!” “真是!”春雨也笑着说:“一床上睡不出两样人来!震二爷也这么说。”说着转过身去,让锦儿看一看她的辫子,方又说道:“有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特为找你来出主意。” “好吧!进屋说去。” 到得锦儿卧室,春雨坐下来楞了一会,方始开口:“明天芹官请老师吃饭;要我们自己预备。你说,这件事该怎么办?” 锦儿一时听不明白,想了一下才弄清楚,随即问道:“怎么叫自己预备?小厨房不能吗?” “不能!” “谁说的?” “震二奶奶。” 这一下将锦儿又弄糊涂了,“到底怎么回事?”她说,“你先讲清楚了,我才好替你出主意。” “是这么回事,昨天朱五爷跟芹官说,几时我到你住的地方去看看。芹官当然说好,问老师那天来?约定的是明天。我们这位小爷,回来也不告诉我;刚才在萱荣堂才提起;老太太说,老师来看学生,可怠慢不得;该请请老师,留老师吃饭。太太也说应该。可是怎么请呢?这时候震二奶奶开口了,她说,如果是老太太请老师吃饭,没有话说,是我办差。芹官请老师,可得他那里自己预备。锦儿,”春雨语气艰涩地说:“震二奶奶似乎跟我过不去;我真不知道那里得罪了她。” “没有的事!”锦儿急忙答说,“她为什么要跟你过不去?你别瞎疑心。” “但愿我是瞎疑心。可是,”春雨停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你知道的,芹官的事;向来跟老太太的事,差不多一样看待;这一回为什么又斤斤较量?让我那里预备,我可怎么预备啊?莫非还得在双芝仙馆现置一座炉灶?” “这当然不是。”锦儿找理由替震二奶奶解释:“我想,她是怕棠官那里援例。如果这一回芹官请老师,出公帐由小厨房预备;将来棠官请老师,当然也是一样。凡是当家人,都不愿意开这种例,你得体谅她的难处。” 春雨将信将疑地点点头说:“好吧!这一段儿不谈了。我只请你替我出个主意,明儿请朱五爷,我该怎么预备?” “那无非花几两银子的事,叫朱妈替你预备就是。”说着,锦儿唤来一个小丫头吩咐:“你到小厨房看看去,朱妈如果抽得出工夫,让她来一趟。” 去不多久,朱妈跟着小丫头一起来了;锦儿说了究竟,朱妈面有难色;因为她有个亲戚办满月酒,她早就答应了去帮忙,无法承揽这桩额外的“买卖”。 当然,她不敢说真话;因为那是不合规矩的,思索了一会答道:“依我说,不必四盘八碗正式办酒——。” “本来就用不到四盘八碗。”锦儿打断她的话说:“无非几样像样的菜而已。” “只得老师一位,像样的菜也吃不了;譬如鸭子,总不能来半个。这样子请客最难,我看倒不如请老师吃蟹。” “十一月初了,还有蟹吗?” “怎么没有?九月团脐十月尖;今年节气晚,这两天的尖脐,正是肥的时候。” 锦儿点点头,看着春雨说:“那倒是又省事、又便宜。” “便宜可不便宜。”朱妈接口说道:“对蟹总得三、四钱银子一个。” “还是便宜。”春雨已经决定了,“就托你买十二只对蟹好了。” “另外呢?”锦儿问说:“总不能光吃蟹吧?” “另外配四个碟子的下酒菜。蟹吃完了,来一大碗羊肉大卤,吃面。”朱妈又说:“芹官的事,我自然贴几个;姑娘给五两银子好了,我全包了。” 春雨欣然同意,回到双芝仙馆,随即秤了五两银子,叫小丫头去送给朱妈。然后跟小莲商量,明天如何接待老师。正在谈着,芹官回来了;是秋月送了来的。 “怎么你送了来?”春雨亲热地拉着她的手说。 “老太太不放心明天请老师的事,让我来看看,预备得怎么样了?” “预备好了!请老师吃蟹。”春雨将朱妈的建议说了一遍。 “那好。”秋月低声说道:“老太太又不放心这件事;又不便公然驳震二奶奶的话,说是春雨如果一个人忙不过来,你们都去帮帮她,好歹要把芹官的面子圆上。她老人家真还以为你要自己动手呢!” 提到这方面,春雨不由得又勾起心事,悄悄将秋月拉了一把,带到自己卧室中,并坐在床沿上,将震二奶奶似乎有意与她为难的感觉,低声细诉,要秋月为她的想法是不是错了,作一个评估。 秋月是知道震二奶奶对春雨已有成见的,不过她也知道,说了真话,便生是非;只是一味装糊涂,又觉得对不起春雨求教的诚意,所以沉吟了一会,很含蓄的说:“震二奶奶不好惹,是人人都知道的;你这样聪明的人,莫非还会想不明白?只要摸着她的脾气,也就不必怕她跟你为难。” 春雨很用心地听完,眨着眼细味弦外之音;看起来是自己那里不小心,无意中触犯了震二奶奶的脾气了。 “谢谢你!”她点点头进一步要求,“不过,你能不能再给我多说一两句?” 秋月想了一会说:“你记着好了,‘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这一说,春雨终于完全领悟了,“真是,”她感激地说:“你这两句话,真正让我受用不尽。” “你明白就好,凡是搁在肚子里!”秋月起身说道:“我可要走了。” 等她走了,春雨一个人又盘算了好一会;第二天起个大早,匆匆漱洗,随即去看震二奶奶;进门遇见锦儿,她讶然问道:“这么早!有什么要紧事?” 春雨看震二奶奶前房的窗帘已经拉开,料已起身,便略略提高了声音:“就为今天请老师的事。虽说归我那里预备,到底震二奶奶是当家人,我得跟她回一声。” 锦儿暗暗点头,说一声:“跟我来吧!” “二爷呢?” “还睡着。” 说着话,已到了前房门口,锦儿将门帘一揭,只见二奶奶穿一件紧身小棉袄、撒脚裤,自己拿着一把黄杨木梳在通头发;却伸出雪白的一只脚,搁在小凳子上,正让小丫头替她在修饰脚指甲。 等春雨进屋请了早安;震二奶奶望着镜子中她的影子问道:“一大早来,必是有话,说吧!” “特为来跟震二奶奶回一回,今儿请老师吃饭的事。” “喔,”震二奶奶说,“我已经听锦儿说了。” “这么办,不知道妥当不妥当?先得请震二奶奶明示。” “是你们自己屋子里的事,不归公帐,我就懒得管了。” “震二奶奶是这么说,我们可不敢自作主张。芹官也说,这件事总得问问二嫂子。” “芹官也这么说?” “是!” “那——。” “那!”锦儿笑着接口,“二奶奶可不能不管了。” “这回,春雨办得很妥当,也不用我来管。”震二奶奶望着镜中的锦儿,“你回头自己去一趟,告诉朱妈,下酒碟子要讲究;吃面也不能光只有一大碗卤子,多寒蠢!” “我也这么想,不过朱妈说是五两银子包圆儿,我跟春雨就不好意思多要什么了!” “谁要她包圆儿?你叫她开帐做:春雨那里还是给五两,不够的,叫她跟我算。” “这,”春雨笑盈盈地蹲身请安:“可真得谢谢震二奶奶了。” “起来,起来!”震二奶奶又说,“芹官的事,我还有个不在心上的吗?不过,昨儿个当面锣、对面鼓的提了起来;我这个做当家人的,不能不想一想别人。以后有什么事,你只要私下先跟我来说,没有不能商量的。” “是!”春雨心领神会地答应着。 “还缺什么?” 春雨迟疑未答,锦儿却避开震二奶奶镜中的视线,连连向她眨眼;意思是大好机会,尽管需索。春雨能够意会,无奈一时想不起,只好这样答说:“也差不多了。” “好吧,你回去看看;还差什么,说给锦儿,替你添上。” 于是春雨再一次道了谢,退了出去;锦儿在后面相送,去得远了,悄悄问道:“你倒机伶!怎么想到的?大清早来献个殷勤。” 春雨不愿道破,是得自秋月的启示,却归功于锦儿,“我听了你的话,回去仔细想想,觉得不错。震二奶奶本没有什么,别是我自己瞎疑心,反倒疏远了。所以特为来一趟。”她又笑:“这一趟可真没有白来。” “现在你明白了吧?凡事你只要顺着她、捧着她;别占她的面子,包你有好处。” “这也是你关顾着我。”春雨紧握着她的手说:“几时咱们好好儿谈谈。” 锦儿点点头,“你回去吧!”她说:“缺什么打发人来告诉我。” “姑娘看,”朱妈揭开篾篓盖子,抓了一只蟹,放在桌子上,“好壮的蟹。” 那蟹有饭碗那么大,金毛紫背,爪利如钩;在滑不留手的福建漆桌子上,悬起身子,飞快地横行,加以双螯大张,作势欲噬,虽不过一蟹之微,看上去也有点惊心动魄。 “很好,很好!收起来吧!” 朱妈一伸手,便抓住了蟹盖,仍旧放回篾篓;同时说道:“姑娘大概知道了,吃面另外加四个菜;下酒的碟子,也要讲究。我一定尽心;不过有件事,得请姑娘包涵。” “你说吧!” “不瞒姑娘说,今儿晚上,我有个亲戚办满月酒,早就答应了去帮忙的。下午我把菜配好了再走;临时让长二姑下锅。她的手艺也不坏,姑娘是知道的。就只怕震二奶奶查问,请姑娘替我遮着一点儿。” 春雨想了一下说:“我倒无所谓;如果查问,我一定替你瞒着。不过,锦儿姑娘那里,你得先招呼一下。” “是的!我会跟她说。” 等朱妈一走,小莲笑道:“怎么回事?这个老帮子最势利眼;今儿倒是特别巴结。” “还不是沾震二奶奶的光——。” 刚谈到这里,只见中门上的老婆子来唤春雨,道是阿祥衔芹官之命,来接她到书房,有事交代。 “我知道了,你告诉阿祥,不用接,我自己会去。” 原来春雨还要略略修饰,换一件衣服,才肯出中门;到了迎紫轩,远远站住,让阿祥去通知芹官出来说话。 “老师刚刚交代,回头要看看我家的字画跟宋版书。你说,这件事怎么办?” 这件事将春雨也难倒了。想了一下99lib.答说:“书画古董都归老何管。老何除了四老爷,谁的话也不听;只有请老太太的示。” “先不必惊动老太太,你跟震二奶奶去商量。” 这句话提醒了春雨,“对了!”她说,“我这会儿就去找震二奶奶。” 震二奶奶亦有难色。原来何谨在曹家的身分很特殊;脾气也很橛;震二奶奶从未跟他打过交道,万一不识眉高眼低,商量不通,这面子丢不起。若说搬出曹老太太来,何谨自无不听命之理;但传出去,说震二奶奶使唤不动何谨,亦与威信有关。 她考虑了一会,认为只有一个法子可行;但亦不愿实说,“字画古书很多,也不知道老师要看些什么?”她说,“你告诉芹官,让他自己跟何谨去说。” 春雨心想,震二奶奶倒也推托得妙;正想问一句,如果芹官碰了钉子怎么办?震二奶奶却又接着自己的话,往下说了。 “你再告诉芹官,跟何谨说:老太太已经答应了;让他挑了送到双芝仙馆。芹官只怕也不懂什么,最好让老何给老师解说、解说。” 打着老太太的旗号,就不怕何谨不就范了!春雨明白震二奶奶的意思,暗暗佩服,她自己怕办不通,但总能想法子办通,而且还不显她自己不能指挥何谨,手段着实高明。 果然,芹官找到何谨一说,有老太太担待,他很爽利地答应了;而且恰如震二奶奶所预料的,何谨问说:“东西很多,不知道朱先生喜欢看些什么?” “你挑好的给他看好了。” “都是好的。” 语气有些不对了;芹官也很机警,急忙说道:“老何,你作主好了;回头还要你来帮忙,给老师说一说其中的好处。” 何谨点点头,想了一下说:“朱先生的字我见过,等我找几件对劲的东西给他看。” “那都在你了!”芹官特意叮嘱,“老何,你可早点儿来。” “早也无用;反正误不了事就是。” 得此承诺,芹官放心了;春雨却放心不下,因为听何谨的语气,并非心甘情愿。她在想,何谨的脾气不好,这两年更有倚老卖老的模样,如果出言不逊,将老师得罪了,岂不是连震二奶奶的那番好意在内,全都消逝了? “小莲!”她说了她的顾虑,接着提出要求,“回头你什么都不用干,专门对付老何;务必哄得他高兴才好。” “好吧!”小莲一诺不辞,随随便便地说:“把他交给我好了。” “你可别大意!”春雨见她那种毫不在乎的神气,特又叮嘱:“今天这个客请得好不好,全要看你。” “好吧!”小莲语气如旧,“你看我好了。” 到得未时刚过,何谨来了;像个布贩子似地,背上一个极重的一个白布方形包裹;胁下还夹着几轴书画,进门便大喊:“人呢!” “人在这儿哪!”小莲闪身出来,迎着他便将双腿一蹲:“何大叔,我给你老请安。” 这一下大出何谨意料;而且也颇感不安。他在曹家下人的身分,相当于总管;大家都管他叫何大叔,与小莲毕竟只有年岁的不同,并无身分的差别,受她这个礼,未免有愧。只是身负重物,不便还礼,只好赶紧答说:“干嘛呀!还没有进腊月,你就给我拜年;不太早了一点儿。” “我有个说法,来,何大叔,我先帮你把东西卸下来。” 帮着他将包裹卸在桌上,小莲亲自倒了茶;又叫小丫头燃纸媒来,预备他抽旱烟。 “你先别张罗!”何谨问道:“你说你给我行那个礼有说法;是什么说法?” “今儿芹官请老师,老太太交代,务必要尊敬。我们是理当伺候,没有话说;你老本来是不相干的,无缘无故把何大叔你也拉上了,未免太委屈。所以我刚才先请个安,就算弥补你老受的委屈。” 何谨一听笑了,“你无非怕我在朱先生面前,礼节怠慢,跟我耍这么一个花招!”他说:“你这一招,还真让我接不住;只好听你使唤了!” “罪过,罪过!”小莲双手合十说道:“何大叔你怎么跟我说这个话?不过,还有句话,我也要说在头里。” “你说。” “酒替你老预备好了,可不能先喝!” “那还用说?”何谨答道:“当然是客散了,我才能喝酒。” 小莲原意是等客人坐了席,才让他喝酒;不道他这么守规矩,要客散才敢喝酒,这可是件没有想到的事。 于是她说:“那好!等客散了,我跟春雨好好儿陪你喝。” “对了,你忙你的去吧!我把‘摊子’摆起来。”说着,动手去解他的包裹,里面是四部宋版书、两部册页,几个手卷;拂拭安置,极其细心。 小莲知道这一下将老何收服了,便不管他;一踏进后轩,便看见春雨翘着拇指迎了上来,低声说道:“真有你的,我算服了你了。” 小莲不作声,但却扬着脸,面有得色。 “小莲,我想起一件事来了。”春雨说道:“回头看画、看书,都在堂屋里,可怎么摆饭呢?” “不会把客人请到书房里去?”小莲灵机一动,“对了,看书可以到书房里去看。堂屋里等何大叔收了画,摆饭;等朱五爷看完书,正好入席。” “这个主意好。就这么办吧!” 小莲到堂屋里一说,何谨欣然同意;小莲便帮着他将两部宋版书,还有些珍贵的抄本,都搬了到书房里;顺便检点了灯烛。诸事妥贴,阿祥来报,客人快到了。 “你们姐妹俩在堂屋里接;我带着阿祥在外面接。”何谨向春雨、小莲这样交代;接着将卷上的袖口抹了下来,向外走去。 转眼间,芹官陪着朱实出现了;一进垂花门,芹官看见何谨垂手肃立,随即为朱实引见。 “先生,他就是何诚的胞兄,还是先祖手里的老人;现在替四家叔收掌书画古玩。更有一样本事,医道很高明。” 等他说完,何谨自己报名行礼:“何谨给朱师爷请安!” “啊,啊!请起来,请起来。”朱实因为管何诚叫老何;就不便再用此称呼,叫他:“何管家,我要好好向你讨教呢!” “不敢!朱师爷请。” 等朱实与芹官走在面前,阿祥悄悄拉了何谨一把,低声说道:“何大叔,老师行五,不行四。” 何谨不答,也不看他,只反手一巴掌,恰好打在何祥脸上,火辣辣地疼;不由得要张口喊痛,但毕竟还是忍住了。 这时朱实已经进了堂屋,门口盈盈含笑的,正是他这天的两个目的之一——一个是可以告人的,想看一看曹家的珍藏;一个是不可告人的,想看一看春雨。 如今不但看到了春雨,还看到了另一个俊婢;经芹官说了名字,他忍不住深深看了一眼,觉得小莲娇憨白净,聪明都摆在脸上,不如春雨深蕴耐看,尤其是眉梢眼角,偶尔流露的,仿佛已解风情的少妇韵味,格外动人。 但春雨只如惊鸿照影般,现一现身,随即退藏于密;殷勤招待,都是小莲。朱实自不免有怅惘之感;不过,视线触及壁上所悬的画幅,心事便自然而然抛开了。 于是他起身去细看那幅画,长约三尺,宽一尺五、六寸,图中一人坐堂上;一人挥毫作书;小僮二人,一捧砚,一伸纸。堂前边遥,白鹅五头,或鸣或食,姿态无一相同。背景是一片平湖,波纹如鳞;远处层山复岭,云烟缭绕中,一角红墙,飞檐高耸,设色艳丽,炫人心目。画上黄绢“隔水”,题着钱大的七个字:“唐画拟六朝人笔”;款署“元宰”,钤有“宗伯学士”白文印,是董其昌的亲笔。 “唐画我见过;着色的唐画,却是初见。”朱实说道:“画中在挥毫的人,自然是王右军了。” 何谨等了一下,看芹官不作声,他才答一声:“是!” “我想,是董香光鉴定的,总不会错吧?” 这对是否唐画,有存疑之意;何谨便即答说:“如果没有把握,不敢拿出来请朱师爷鉴赏。” “啊,啊!”朱实很机警,也很不好意思地:“我失言了!” “朱师爷言重了!”何谨很诚恳地说:“这幅画不但是唐画,而且出于王右丞。”接着他指出画中那些地方,可以证明是王维的笔迹;旁征博引,使得朱实只能倾听,不复能赞一词。 何谨自然也很得意,但偶一招眼,只见小莲正在跟他使眼色,示意他不必如此长篇大论地讲解:便略一点头,随手另取一个手卷,展了开来。 朱实一见惊喜。纸本手卷上写的是一笔苏字:“十二月二日,雨后微雪,太守徐君猷携酒见过,坐上作‘浣溪沙’三首。明日酒醒,雪大作,又作二首。”以下便是苏东坡在黄州所作“苏”字韵的五首“浣溪沙”。这明明是东坡亲笔;爱好苏字的朱实,真不相信自己有此眼福。 看到他脸上的表情,芹官才明白何谨何以有把握,展示的字画,必能“对劲”;原来他见过朱实写的字,正是学东坡的。 这时手卷已到末尾;朱实一面看,一面念,念到“尊前呵手镊霜须”,是五首“浣溪沙”的最后一句;何谨住手了。 “管家,”朱实迫不及待地,“我想看看后面的题跋。” “只怕朱师爷会大失所望。”何谨微笑着,展开了最后的一部分。 原来不是东坡真迹——有一行题款:“偶阅东坡词,录一过。匏翁,”押了三方圆章:“延陵”、“太史氏”、“玉延亭主”。朱实想到自己误认为东坡的亲笔,不免惭愧。再细看题款,除了从“延陵”、“太史氏”两方图章中,可以推想到“匏翁”姓吴,是个翰林以外,别无所知;“玉延亭主”这个别号,也是初见。 这是何谨小小的一个恶作剧;芹官看老师略感难堪,不知如何开口的神色,便替他发问:“这匏翁是谁啊?” “朱师爷知道的,”何谨故意这样先说一句,接着很快地介绍“匏翁”的经历:“明朝弘治年间的吴文定公,苏州人,单名宽,字原博,号匏庵,别署玉延斋,又称玉延亭主。” “吴宽”这个名字,朱实似曾相识,极力搜索记忆,终于想起来了,接着何谨的话说:“他是状元。” “是!”何谨很恭敬地,“成化八年的状元。” 这一来,仿佛证明了朱实确知吴宽的生平,将他的面子找了回来;主客三人都大感轻松。 “请朱师爷看这一卷;真正的‘坡翁诗翰’。” 开卷便有这样四个篆字,但苏东坡写的却是他自己的两篇赋,一篇“洞庭春色赋”;一篇“中山松醪赋”,后面有自跋;“始安定郡王黄柑酿酒,名之日洞庭春色;其犹子德麟得之以饷余,戏为作赋。后予为中山守,以松节酿酒,复为赋之。以其事同而反类,故录为一卷。绍圣元年润四月二十一日。将适岭表,遇大雨,留襄邑,书此。东坡居士记。” 这是个长卷,加上后人的题跋,赏玩颇费工夫;春雨与小莲,只得耐心等待,闲谈之中,春雨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应该将棠官也找了来作陪客;问小莲的意思如何? “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季姨娘很难惹,如果随便派个人去找,她还会说把棠官看轻了。” 春雨知道小莲跟季姨娘不和,绝不肯走这一趟;想了一下便说:“让阿祥去接棠官来。” 这一说倒提醒了春雨,“咦,阿祥呢?”她问,“怎么一直不见他的影子?” 于是四下去找,最后在后天井中,发现他坐在阶沿上发楞,愁眉苦脸地,仿佛有满怀心事似地。 “怎么回事?”春雨问道:“干嘛不高兴?” “何大叔不讲理。他管老师叫朱四爷,我提醒他,行五不行四;他反手就是一巴掌。你看,”阿祥指着自己的左颊说:“脸都肿了!” “真的有点肿。我给你擦点药。” “好没道理!我又没有错,干嘛打我?” “错是你错了!”小莲笑道,“何大叔叫朱师爷;老师的师,不是数目字的四。” 阿祥到此刻才知道何谨为什么打他;原来自己误会了,想想也觉好笑。 “好了!何大叔是为你好,教训你;以后说话先想一想,别信口开河。”春雨推了他一把,“快去,把棠官接了来陪老师。” 第十章 由于字画及宋版书看得太久,入席已经上灯了。朱实居中,芹、棠兄弟左右相陪;照料席面的是春雨。小莲在里面接应,顺便陪着何谨聊闲天。 喝不到两巡酒,小厨房里把蒸好的蟹送来了。于是在春雨指挥之下,小丫头先端上一海碗用老姜煎过的粗茶,这是剥蟹洗手指用的;然后是一大冰盘冒热气的肥蟹,三尖三团,一共六个。春雨拣最壮的一只,拿干净毛巾裹着,折下螯足,光剩蟹身,盛在五寸碟子里送到朱实面前。 “谢谢!”朱实欠一欠身,很客气地。 春雨刚要说话,芹官突然说道:“咱们那套吃蟹的家伙呢?” “啊!”春雨是失笑的神气,“我差点都忘了。” 说着,转身入内,捧出来一个木盒子,打开屉板,里面是一套银制工具,有刀、有钳、有钩、有剪;还有钉锤与砧,小巧玲珑,十分可爱。 “我早听说过,闺阁中吃蟹有一套用具;今天算是见识了。不过,怎么用法,还不懂。” “我来——。”棠官刚说了两个字;看到芹官的脸,立刻把声音咽住了。 其实芹官并没有呵斥他的意思;但由于棠官的敬畏之态,反使得他不能不摆出俨然兄长的神情。这一来,棠官自然更显得不自在了。 见此光景,春雨深怕好好的场面会就此变得僵硬;急忙哄着棠官说:“你来!你先替先生当差。” 朱实也很见机,将自己的蟹移到棠官面前;棠官便很熟练地运用工具开剥分解;春雨帮着剔黄索白,剥了满满一蟹盖的肉,倒上姜醋,扔旧盛在碟子里,送给朱实。 “不敢当,不敢当!”朱实歉然地,“你们辛苦了半天,我坐享其成,实在说不过去。” “‘有事弟子服其劳’,”芹官答说:“先生快请吧,冷了不好吃。” “可是春雨姑娘不是我的学生。”朱实借酒盖了脸,抬眼看着她说,“春雨姑娘一定也读过书?” “那里谈得到读书?”春雨突然想到,“我们之中,就数碧文肚子里的墨水最多;也只有她才能伺候朱五爷。” “是的。”朱实低下头去吃蟹喝酒。 “老何呢?”芹官问说,“走了吗?” “没有,在后面。” “是不是在喝酒?” “没有。” “为什么不拿酒给他喝?” 春雨未及答话,朱实已开口盛赞何谨:“府上的这位管家,真是了不起;板本目录、书画源流,懂得那么多,说真的,在清客之中像他这样的也很少。我很想敬他一杯酒。” “敬字不敢当。不过朱五爷赏酒喝,他一定高兴。” “那,”芹官便说,“你把老何找来。” 春雨答应着,走到后面,笑嘻嘻地说道:“何大叔,朱五爷把你夸得不得了,要跟你喝酒。连带我们也有面子,快去吧!” 到得席前,朱实要站起来;芹官把他硬按了下去。他便自己取壶斟满了酒,一面递了过去;一面说道:“借主人家的酒,聊且将意。” “是!”何谨先请个安,方站起来接杯在手,又举一举一仰脖子干了酒;回头说道:“春雨,劳驾你另外拿个杯子;这个杯子脏了。” 不待他说,随后跟出来的小莲,已取了只干净杯子,放在朱实面前,顺手替他斟满了酒;接着又替何谨去斟。 “干脆,管家,你就坐下来喝吧!” “没有这个规矩。”何谨连连说道:“没有这个道理。” 有了三分酒意的朱实,大声说道:“礼岂为吾辈而设?依我说,老管家、两位姑娘都不妨坐下来,团团一桌,岂不热闹?” 小莲与何谨;春雨与芹官,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这样吧,”芹官也好奇、好热闹,出了个折衷的主意,“你们再搬张桌子来,另坐一桌。这样也不算太失礼。” “对!对!这个法子通极。” 既然他们师徒都是这么说;春雨估量就曹老太太知道了,是芹官出的主意,亦就不会见责。便点点头说:“‘尊敬不如从命’吧!” “是不是!”朱实很得意地,“我说春雨姑娘读过书!” 春雨微笑不答;等另外摆了桌子,空着上首,何谨坐了东面,与芹官并排,小莲坐了西面,与棠官接坐;她自己坐了主位。高高在上的朱实,与她遥遥相对,抬眼便是平视,正中下怀。 “咱们行个酒令如何?”朱实问说。 “不行!”小莲答得率直;声音却很清脆,“一行酒令,准是我跟春雨喝酒。” “为什么呢?”棠官问。 “不是太难了,说不出来,喝门杯过关;就是说错了罚酒。” “那就来个容易一点的。” “太容易了又没有味道。” “你可真难伺候。”芹官笑道:“太难不好,容易又不好。你自己说吧,要怎么样才好?” “不太难,也不太容易,就好。” “那就‘飞花’吧!” “什么叫‘飞花’?”小莲低声问棠官。 “念一句诗,里面要有个花字;一个一个数过去,数到花字喝酒。” 小莲点点头,转眼去看春雨;她们俩都念了几十道诗在肚子里,估量还不致出丑,便双只同意了。 “请先生做令官。”芹官说道:“酒令大如军令,不准违了先生的规矩。” “没有什么规矩,五七言不拘,今古人皆可;或者念一句诗、念一句曲也行。不过,不准杜撰。” “是!”芹官又说,“是往左数起,还是往右数起,请吩咐。” “照自呜钟的方向,从自己数起。”朱实随口念了一句他在饭前看到的,题画的诗:“孤窗细雨枣花香。” 照自鸣钟的方向,“花”字落在棠官身上99lib.;小莲便替他倒了一小杯酒说:“快喝!喝完了该你出令;别再念花字在第六个字上的诗。” “违令!”芹官立即纠举,“你不能教他念什么!要他自己想。罚酒!” “不知者不罪!”令官宽大为怀,“下不为例。” “棠官,该你啦!”何谨催促着。 一上来便有小莲违令的情事,将棠官搞糊涂了,急切间竟想不起花字的诗句;再让何谨一催,越发抓瞎;小莲却又忍不住开口了。 “五言也可以啊!”她是有些私心,五言诗怎么也轮不到她,就可以保证不会喝酒。 “有了!”棠官脱口说道:“花落春仍在!” 一念出口,小莲大笑,“我的傻小爷!”她把一小杯酒,摆在棠官面前。 朱实也笑了,“作茧自缚!”他说,“你喝了酒,沉住气,慢慢想。” 棠官酒胀得通红,觉得好没意思,先是想不出自窘;想出来却又变成自侮,越发觉得窘。 “你们别笑了!”芹官看着小莲跟春雨说:“你们越笑,他越急;越急就越想不出来。” 棠官把心静了下来,想好了几句,方又再念,刚道得“春城”二字;只听芹官重重咳嗽一声,同时抛过来一个眼色。棠官会意;急忙说道:“这不算!”他换了一句:“桃花潭水深千尺。” “这该我接令。”朱实喝着酒说:“请何管家喝一杯。”接着便念了句杜诗:“一片花飞灭却春。” 小莲听朱实指明让何谨喝酒,早将大杯斟满;此时隔座把酒杯交到他手里笑道:“何大叔,你老多照应!” “我不飞给你;我回敬朱师爷。”何谨干了酒念:“云想衣裳花想容。” “这一句好!”朱实欣然引杯,又念一句杜诗:“多事红花映白花!” “唷!”春雨微微一惊,“该我。” “是的,该你,我陪一杯。” 听这一说,春雨才发觉,第二个花字落到他自己身上;心里便想,行酒令讲究的是自己不喝酒,他怎么倒相反呢? 想到这里,不由得抬眼去看;朱实正举杯相邀,眼线一接,倏然一惊,她从他眼中明明白白地看出来,是要跟她一起喝一杯酒。 她赶紧把眼垂了下去,不敢再看,默默地喝完了酒;只听何谨在说:“还是该朱师爷接令。” “不错,还是该我。黄四娘家花满蹊。” 终于轮到小莲了。她是早就想好的,一枝花要飞给芹官;喝了酒从容念道:“枫叶荻花秋瑟瑟。” 芹官不曾说话,举杯而饮;就这时听得外面有人声,棠官入耳便知,随即说道:“是碧文。” 果然,碧文一现身即是又惊又喜,又有些迷惘的神情;“好热闹!”她说,“真没想到!” “来吧!我们正行酒令呢!”春雨起身,叫小丫头添了杯筷,安排碧文坐在她下首。 “我吃了饭来的。” “吃了饭就不能喝酒吗?”小莲拉一拉她,“坐下再说。” “七个人正好!”棠官高兴地说,“这一下就不会把花飞到自己身上了。小哥该你。” 芹官点点头念道:“浪笑榴花不及春。” 数到第四人,正是碧文;小莲便将一杯酒放在她面前;碧文笑道:“怎么回事,一到就要喝酒。” “对了,你没有听棠官说,是飞花!何大叔酒喝得不多,你飞给他好了。” 棠官接口补充:“那就得花字在第五个字上。” “喔,”碧文立即念了一句:“春风桃李花开夜。” “好!”何谨脱口便赞,“我要贺一杯。” “那就是两杯!”碧文笑道:“何大叔借名自想喝酒就是了;什么贺不贺。” “果然好!怪不得都说你肚子里有墨水。”朱实顾视左右说:“咱们师徒三个,一起干一杯!” “是。”芹官很恭敬地答说;随即站了起来,同时向棠官使个眼色。 棠官不太明白,为什么要一起喝,还要站起来?只是依样行事。当然,不明白的还有春雨与小莲。 在他们师徒仰脸干杯时,春雨拉一拉何谨的衣服;呶一呶嘴。何谨懂她的意思,便轻声为她解释。 “春风桃李是形容老师跟学生;春风桃李花开,不就是把学生教成功了吗?”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们师徒相贺;春雨便说:“果然好!我也该贺一杯。” “算了!”碧文答说:“你也拿我取笑。” 是其词若憾的语气;小莲听入耳中,心想,不道碧文一来就出了个风头,心里未免不是滋味。 因此,她很快地转移了大家的目标,催促着说:“何大叔该你接令。” “雪肤花貌参差是。” “该你!”碧文看着小莲说:“何大叔在恭维你呢!” 偏她又多话,争强好胜的小莲不假思索地说:“我也念一句长恨歌。” 话是说出口了,却想不起长恨歌中,那还有带着花字的诗句?看着大家的眼光都落在她脸上,心里着急,自悔孟浪;只好沉住气,从头背起。 “云鬓!”碧文轻轻提示。 她正99lib.背到“云鬓花颜金步摇”;只以碧文一提,赌气不念这一句,再往下背,有一句“花钿委地无人收”,却又不能念;念了自己喝酒。 这下可真有点急了,小莲一面默念,一面找个藉口打岔,她问:“华字算不算?” “那要看用在什么地方?”芹官答说:“‘闻道阊门萼绿华’的华,可作花字用;‘春寒赐浴华清池’的华,当然不算。” 小莲根本没有听他解释,只是借此争取片刻功夫;等他讲完,她也想到了,如释重负地念道:“梨花一枝春带雨!” “原来你是存心要我喝啊!”棠官颇为不快,“碧文不是提了头:云鬓花颜金步摇。你偏不念。” “你要怪碧文!”小莲的词锋向来犀利,立即答说:“她提了我自然不能念了。是我行令,不是她行令。长恨歌里面五个花字,云鬓花颜金步摇不能用;春风桃李花开夜用过了;花钿委地无人收、花冠不整下堂来,是我自己喝酒,也不能用。能用的就只有梨花一枝春带雨。岂不是不能怪我,要怪碧文挤得你喝酒。” 棠官驳她不倒,怏怏然喝了酒,念一句:“春城无处不飞花!”又说:“你喝吧!” 这有点闹意气了,春雨微感不安;不道小莲嚷道:“请教令官,若是眼看要念错了,旁人打暗号通知他,这算不算违令?” 朱实微笑答道:“自然算违令。” “好!芹官,你罚一杯。” “干吗?” “刚才棠官念了‘春城’两个字,你重重咳一声,棠官才改了口;先前只有六个人,棠官念这句诗,就跟‘花落春仍在’一样,该他自己喝酒,你不是打暗号作弊。” “情有可原。”何谨说道:“似乎可以免罚。” “不说酒令重于军令。请令官主持公道。” “按理说是要罚。不过,既往不咎;以后不许。” 小莲有些不服气,喝完了酒,现成地念一句:“云鬓花颜金步摇”,故意让朱实喝酒。 “酒差不多了。”何谨到底年长持重,趁机说道:“请令官喝一杯收令酒吧!” 于是撤了下面那张桌子,仍是芹、棠兄弟陪着朱实吃面。春雨既要照料外面;又要在里头安排何谨、阿祥与爵禄果腹,小莲是因为多喝了两杯酒,神思困倦,管自己去躺下了;幸好还有碧文,不过她总算也是客,春雨少不得客气一番,说得口滑,话中免不了对小莲微表不满。 “我们那位‘小姐’,不能说她不聪明、不能干;可是做事得看她的兴致。高兴了什么事都行;一不高兴,天塌下来都不管。” 碧文却不敢接口,因为她在季姨娘那里几年,深知“是非只为多开口”的道理;而且她也多少看出来,小莲对她已有猜忌之意,越发应该小心。 不过,对春雨没有表示也不妥;她故意匆匆起身说道:“我到外面看看去,不知道面片儿够不够;棠官最能吃面。” 这下提醒了春雨,“对了!”她想,这也正是为她替朱实拉拢的一个机会,“劳你驾,就在外面照应吧!要什么叫小丫头来告诉我。” 一到堂屋,只见朱实与芹官都已搁箸,只有棠官还在吃面;便叫小丫头进去通知,已经吃完了。不一会,小丫头捧出来一个托盘,里面是一碟白菊花瓣;三杯红糖姜茶。 “交给我!你去倒脸水来。” 接过托盘,先伺候朱实;菊花瓣是用来擦手的,据说唯此可以去蟹腥,“我的手不腥。”他说;然后取了杯姜茶喝。 托盘送到芹官面前;他微笑说道:“怎么劳动起你来了?” “莫非我真的自居为客?”碧文也笑着回答:“我只当这里也是书房。” 芹官因为有老师在,不敢跟碧文多说笑;一面抓把菊花瓣搓手;一面取了杯姜茶。余下那一杯,连同菊花瓣,放在棠官前面;碧文接着便去绞把热手巾,送到朱实手里。 “请书房里坐吧!”等他们师徒在书房中坐定,随即送来熬得极浓的普洱茶。朱实喝了两碗,额头微微沁汗,酒意半消,十分舒畅。 “今日之会,至足乐也!不可无诗以纪。” 听这一说,芹官便起身走到书桌前面,先剪烛、后磨墨,抽毫铺纸,安排妥当,等朱实坐下来写诗。 朱实倒是有诗意,但想想不能在此做诗;因为此日之会之乐,主要的是由于有娟娟三姝,不但对春雨的那段窅渺情思,不便示人,就是小莲的娇憨,碧文的明慧,形诸笔墨,亦不便向受业的弟子公开。因而设词辞去。 “我做诗,向来颇费推敲;今天晚了,不能再多坐了。”说着,朱实已探手入怀,触摸到备好的一个红包,里面包着二两碎银子;但此时觉得将那个红包拿出来,对主人、对自己都是亵渎,因而将手又伸了出来。 “我送先生回去。” “不必,不必!”朱实说道:“我最不喜这些虚套。” 芹官亦是这样的性格,因而便不再多说。及至等爵禄点上了灯笼,碧文说道:“我们亦该去了。一路送先生吧!” 顺路相送,朱实没有辞拒之理;于是爵禄在前,朱实与棠官居中,碧文另持一盏灯笼殿后,一路招呼“小心”;“走好”。在夹弄中走不多远,发见前面出现了灯火;走近了才看出是秋月带着一个小丫头,两人都身子紧挨着墙壁,让朱实先走。 朱实少不得也要稍稍驻足,才合道理;等他一站住脚,碧文便即说道:“朱五爷,这是我们老太太跟前的秋月姊姊。” “喔,原来是秋月姑娘。”朱实说道:“请秋月姑娘替我在老太太面前致意,今天太晚了,不便去给老太太请安。” “先生太客气了。今天芹官请先生,我们老太太不放心,怕怠慢了先生,特为着我来看一看。不知道先生吃好了没有?” “太好了,太好了!多谢老太太还惦着。” “先生可别客气。”秋月笑道,“我们老太太说了,如果今天怠慢了先生,改日老太太请先生,补请。” “不敢当,不敢当!真的很好。不信可以问碧文姑娘。” 这时又来了一盏灯笼;原来是锦儿听说双芝仙馆笑语喧阗,十分热闹,估量着朱实已经走了,想找春雨来说说。不道中途相遇,少不得略作周旋;然后一起将朱实送出中门。 “棠官,”锦儿问道:“听说你们喝酒喝得好热闹;怎么会呢?你们倒不怕老师?” “怕什么?老师带着头玩,坐了两桌;还行了酒令。”棠官一路走,一路回答。 “三个人怎么坐了两桌?”秋月大为诧异,“还行了酒令?” 这时已快到季姨娘的院子了;碧文怕棠官言语不检点、又惹好些是非,便抢着笑道:“对了!你们找春雨去谈吧!我们到家了;明儿见。” 看碧文神色诡异,不独锦儿,连秋月亦是好奇心大起;她心里在想,到了双芝仙馆,必有好一阵谈,而萱荣堂在等着她覆命,应该先有个交代。 于是她告诉打灯笼的小丫头说:“你先回去跟老太太说,老师已经走了;很高兴。客请得很热闹、很有面子,请老太太放心睡吧!老太太如果问我,你说我跟春雨有事谈,还得有一会儿才能回去。别的话,不用多说。” “真玩得好有趣!”锦儿不胜向往地:“早知道,我也来凑个热闹。” “你可不行!”芹官笑道:“你的身分跟她们不一样。” “就这样,我已经在担心了。”春雨接口也说:“不知道老太太、太太、震二奶奶会不会怪下来?倘或有你在里头,更不得了啦!” “不错!”秋月深深点头:“就这样,将来如果让四老爷知道了,必不以为然;不过总还有话好说。”她停了一下又说:“偶尔玩这么一回,也就顶到这儿为止了!不然会传出去,说曹家没上没下;世家的规矩不知道那儿去了?这话可不大好听。” 一听这话,春雨顿觉局促不安,“原是我不好!”她说,“我该想法子拦住的。” “拦也拦不住!”芹官觉得秋月太认真了,“老师一时高兴;又是看重咱们家的人,莫非倒不识抬举?再说,这也是件很文雅的事;作兴传出去还算一重佳话呢!” “但愿如此;不过最好不传出去。”春雨怕芹官跟秋月意见相左,再谈下去会起辩驳,所以接下来又说:“你请回房吧!我们三个还有事谈。” “你们谈你们的,我又碍不着你们。” “谁说?有些话是你不能听的。请吧、请吧!” 芹官笑着走了;刚入卧室,听见锦儿在问:“咦!小莲呢?怎么一直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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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见她的影子?” “她的酒量浅,稍为喝几杯就支持不住了。这会儿睡得正沉呢!” 这下倒提醒了芹官;怕小莲真的是醉了,因而由后面绕到小莲的房间;轻轻推开房门,只见帐门未卸,小莲和衣面里而卧;便走到床前,轻轻喊道:“小莲!” 看小莲不答,以为她是睡着了;芹官伸手到里床,去拉开叠好的被子,想替她盖上,不道一俯身时,发现枕头上湿了一大片。 芹官大吃一惊;急急问道:“怎么回事?锦儿、秋月都来了,谈得好热闹;你怎么不出来,在这儿淌眼泪?是受了什么委屈?” 不问还好,一问越使小莲伤心。她是早就听到了锦儿、秋月的声音;很想起身来谈谈,却又怕春雨心里会想:装醉不做事;听说有人来了,倒会来赶热闹。因而不好意思起床;然后听她们越谈越热闹,心里又悔又觉得委屈,不由得伤心落泪。此刻让芹官说中了她的心事,刚收住的眼泪,忍不住又滚滚而下。 “什么事委屈?”芹官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手扳着她的身子说:“你告诉我。” 声音越来越大,小莲怕让外面的三个人听见了,进来一看,发现真相,是多么令人发窘的事!所以一翻身坐了起来,一指按在嘴唇上,压低声音着急地说:“你别嚷嚷行不行?你请吧,有话回头再说。”一面说,一面向外指一指。 芹官从小在脂粉堆里打滚,几乎摸透了这些女孩的性情;像此刻的小莲,对她多说一个字都不必,只有依她的话,悄悄退去,才合她的心意。因而点点头,还用手在自己嘴上按一按,表示不会说破;然后蹑手蹑脚地回到了原处。 但小莲到底为什么哭,却始终想不透。等锦儿、秋月辞去,春雨来探视时,他一把拉住她,低声相告;自然也显得很关切,希望能够抚慰小莲。 春雨很沉着,她也知道,小莲的委屈多少是她引起来的;不过她并不觉得这是件如何了不起的事。尤其是芹官预先告知,更不难处置。 “她怕人知道她在哭,咱们就要装得真的不知道有这回事。不管她是那里受了委屈,反正哭过了,心里就舒服了。明儿一早起来,你看见她,千万别问这件事。” “我知道,我不会问。”芹官又说,“今天什么都好,就这件事欠圆满。” “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也别老在心里嘀咕。我服侍你睡吧!” 春雨为他卸衣濯足,一直等替他掖好被子,放下帐门,捻小了灯,方始离去;将小丫头找了来,故意大声交代,说小莲酒醒了,怕会口渴;替她沏一壶消火的冰糖菊花茶,用棉套子熓着,半夜里醒了好喝。 “她没有吃什么东西,也许还会饿。”春雨又问:“有粥没有?” “有。不过凉了。” “不要紧!你拿小铜锅盛半锅,对上热水,搁在‘五更鸡’上;再盛一碟酱菜,抓一把笋干给她预备着就行了。” 这些话在眼泪已干,深感无聊,却不能不装睡的小莲,听得清清楚楚;心里不由得感动,这样体贴入微,不能不说她是真心相待;至于人前人后说几句闲言闲语,这也是免不了的;“皇上背后还骂昏君”呢!如果认真,倒是自己显得量窄了。 这样一转念间,顿觉胸膈舒畅;心中一动,何苦这么假装,憋得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自己找罪受! 于是她开口应声:“我酒醒了;藏书网现在就想吃粥。”一面说,一面起身;最要紧的自己先摸一摸脸,看有没有哭得露出相来。 眼泡是略有些肿,但也顾不得了,反正只要自己装得没事就没有人会问。随即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 春雨什么话都不说;只指着自己的茶杯说:“我刚沏了杯茶,还没有喝呢;你要喝,你喝吧!” 小莲其实不渴,不过不忍辜负她的好意,还是把杯子端了起来;心里在想,芹官不会不把自己在哭的情形告诉她,她刚才的那番示好,必也是暗含着致歉的意思。事情已经过去,也不必再装什么了,便即问道:“锦儿跟秋月来过了?” “是啊!聊了好一会才走。” “聊些什么?” “锦儿是不知那个‘耳报神’报到她那里;说咱们这里好热闹,忍不住想来看看;秋月是老太太不放心,特为打发她来看的。” “唉!”小莲忍不住感叹:“咱们这位老太太的疼孙子,只怕天下数第一了。” 春雨摇摇手,示意芹官已经睡下,别说这些话扰乱他的心思;接着轻声说道:“你不是想吃粥吗?自己去动手吧!” “你呢?”小莲问道:“要不要也来一点儿。” “也好!”于是小莲兴冲冲地去热了粥,又觅了几样粥菜,让小丫头端到自己屋子里;然后来邀春雨一起消夜。 这是尽释前嫌的明证,春雨也落得笼络;将小丫头都打发去睡了,两人啜着粥闲谈,又谈到了朱实身上。 “你看到没有,”小莲低声问说,“碧文对朱五爷好像很有意思呢!” “这也不是什么新闻。”春雨顺口回答;话一说出来,深为懊悔,自觉太轻率了。 小莲当然不会轻易放过;立即眼中发亮,深感兴趣地问:“原来早就这样子了!你看,我多懵懂,到现在才知道。你说给我听听,是怎么回事?” 春雨心想,小莲最好奇,一定会去打听这件事,说不定就会惹是非,坏了碧文的好事;倒不如索性明说,取得她的合作,反比较妥当。 “有件事,到现在还只有锦儿、秋月知道;连碧文自己都还在鼓里。如今我跟你说了,当然也要你帮着出出主意。” “那还用说?我有好主意,一定会告诉你。” 于是春雨将如何发现碧文对朱实未免有情;如何跟锦儿都替碧文委屈,打算为她作媒;以及如何替碧文打算;如何要看朱实教得好不好,再作道理等等,都告诉了小莲。 “刚才我们跟秋月谈的,也是这件事。芹官倒是服朱五爷,看来这位老师是请对了;不过教得好不好,还要看将来四老爷怎么说?”春雨紧接着又表示了她的忧虑,“四老爷为人古板;只怕对朱五爷跟芹官仿佛叔侄兄弟似地,又亲热,又随和,心里不以为然。那一来,好事就多磨了!” 小莲静静地听完,先不作声;只连着看了春雨两眼,神情异样,令人不解。 “怎么?”春雨问说,“你好像另外有什么看法似地。” “不是我另外有什么看法;我是不明白,你们只替碧文打算,有没有想过,朱五爷本人愿意不愿意?” “怎么会不愿意?”春雨振振有词地,“碧文那一点配不上他?” “不在乎配不配;要问愿不愿。俗语说得好:‘麻油拌青菜,如人心里爱。’如果不喜欢,再配也没用。” “你怎么知道朱五爷不喜欢碧文?” “我知道朱五爷喜欢另外一个人。” “那倒奇了!你怎么知道的?”春雨大为困惑,“你说那个人是谁?” “你!” 就这一个字,顿教春雨心头似小鹿乱撞;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你不会看错了吧?” 小莲此时很冷静,看她的神情,听她的这一声问,便知春雨并不以为她的话是无根之谈。因而反问她说:“莫非你自己一点都不觉得?” 这话让春雨很难回答;同时也不愿立即回答,此刻她要回忆的,也是重新去体认的,是有两三次看到朱实的眼色,究竟是自己无端疑惑,还是真有深意? 但不用细想,也可以明白;连小莲都看出来了,可知决非自己瞎疑心。不过,话虽如此,还须印瞪;当即答说:“我并不怎么觉得。你倒说给我听听,你是从那里看出来的?” “太多了!只要你在他面前,他的眼珠总是跟着你的身子转的。” “那是你自己心里在这么想——。” “是的。”小莲抢着说道:“我先也不相信,总以为我自己看错了。可是到行酒令的时候,我看清楚了,我知道我并没有看错。” 这句话说得春雨哑口无言,不能不相信。小莲言之有据;“你是指什么红花、白花的那一句?”她不知不觉的问。 “是不是,你自己都知道的。” “我也不能相信!”春雨使劲地摇摇头,“他不该打这个主意。” “该不该是另外一回事。”小莲说道:“总之,他现在的一片心思是在你身上。” 春雨蓦地里想到,现在不是争辩小莲的看法错与不错的时候;最要紧的是这件事不能揭开。 “小莲,”她神色懔然地,“这话你千万搁在肚子里!千万不能让芹官知道。” 小莲点点头,“当然,”她说,“我识得轻重。” 这一夜,春雨与小莲都辗转反侧,不安于枕,萦绕在心头的是同一件事,思虑的方向却大相迳庭;心境自亦判然有别。小莲仿佛从一片云山雾沼中,发现有一炫目的光亮,指引着出路,方寸之中,充满着兴奋与憧憬。 她一直有个想法,春雨与芹官在年龄上的差别,将随着岁月之逝而越来越明显;春雨终将会痛苦地发现,她要成为“芹二爷”的偏房,是个妄想。小莲始终认为自己的条件要比春雨好得多;但“芹二爷”偏房的那道门,春雨虽进不去,却一直把守在那里,很难使她让开,而且最近发现,她也没有让开的意思。如果能假手另一个人,强拥之而去,那道门不就为自己敞开了? 这个人现在出现了!小莲心里在想,其实,这个人的出现,并不是件坏事;倘或春雨能够及早发现,“那道门”是注定了为她所进不去的,她就会觉得,由她来取代碧文,实在是最聪明的做法。只是,怎么样才能让春雨解得此中消息?是不是应该有个人去提醒她;若说应该,这个人是谁? 疑问一个接一个,越想越多,越觉得事有可为;但也越记得当初春雨跟她说过的那几句话;于是,疑问只剩下一个了。 至少,在眼前就只有这样一个疑问;她清清楚楚地记得春雨跟她说过的话:“他很喜欢你,你的年龄也还配,你总有个打算吧?”又说:“我是真心想促成你们的好事。”如今要考究的是,到底春雨是不是真心呢?如果确是真心;自己也不妨报以真心,劝她不必为碧文费心,倒是应该为自己打算。 在春雨,却全然不曾料到小莲为她失眠通宵;事实上是她根本没有想到小莲,只想到小莲的发现,朱实借行酒令的机会,想跟她一起喝酒,以及当时四目相接时,所予她的感受,确确实实证明了小莲的发现,确有其事。然则,应该如何料理这一缕无端飘来的情丝? 但是,她竟一时无法静下心来细作思量。回想几次跟朱实见面的经过,他的视线似乎总跟着她的身子在转;当时不觉有异,此刻搜索记忆,不能不承认小莲的话,非无根据。她实在没有想到,朱实会这样对她一见倾心;这使得她很烦恼,但烦恼之中,似乎也有一些堪供回味的东西。这就使得她无法抛开烦恼了。 第十一章 “春雨姊姊,春雨姊姊!”朦胧中她听得有人在喊;同时发觉有人在推她的身子,睁开眼来,只觉光亮刺目,不由得大惊失色。 “这是什么时候?”她蓦地里坐起身子;满心烦躁地问。 “自鸣钟刚打过九点。” “这么晚了?你们怎么不叫醒我?” “叫你叫不醒。”新来不久的小丫头三多说:“刚不久,老太太打发人来,要你去一趟;那时我就来叫过。” 听这一说;春雨越发惊出一身冷汗;“什么时候来叫的?既然老太太来叫,你们怎么样也要把我弄醒!”她越说越着急,匆匆忙忙掀被下床,一迭连声地说:“快替我打盆洗脸水来。” “不用急!小莲姊姊去了;那时她也刚起来。” 坏了!春雨两手扶着梳妆台,软弱地坐了下来,心乱如麻,不知自己心里是何滋味?多少天以来,自己步步小心,好不容易在曹老太太面前,留下了一个谨慎小心,一步不错的印象;如今完了!尤其是将昨晚上那件事连在一起想,曹老太太不但会觉得她靠不住,还会在心里痛恨她荒唐。 春雨伤心得几乎要掉眼泪;尤其使她痛心的是,偏偏小莲占了头筹,据三多说,她也不过刚起来,谁知道恰好就赶上了。这一点,怎么样也不能令人甘心。 可是,事已如此,徒悔何益?她强自克制着去想眼前该干什么?首先想到芹官,是什么时候上的书房? “还是照平常的时刻。”三多答道:“那时你们都睡着,我要去叫,芹官不许,说让她们多睡一会。” “那么!是谁伺候他洗脸、穿衣服、吃早饭的呢?” “是我。” “是你!”春雨既惊且怒,顺手一掌,掴在三多脸上,“你叫什么三多?你就是一多,要多不要脸,有多不要脸!我问你,你刚来的时候,有没有人教过你规矩?” 这话将捂着脸含着眼泪的三多,问得心惊肉跳。原来曹家下人的等级,分得极严;小丫头不奉呼唤,到不了主人面前;就到了主人面前,不该她做的事,也不准胡乱插手;像这种贴身伺候主人的差使,更所不许。三多也不是不懂这些规矩,只是不知道规矩如此厉害;一时轻心,不道有如此严重的后果。 但是,她也有委屈;结结巴巴地申辩:“我是因为芹官那么说,也是想让两位姊姊多睡一会——。” “住嘴!”春雨喝道,“你还强辩,你别脂油蒙了心,以为瞎巴结可以巴结出什么好处来!你也不去照照镜子,问问你自己是什么东西?我们俩就睡死了,也轮不到你去伺候主子。”她看到三多染得鲜红的嘴唇,便又说道:“你过来!” 她越是这么说,三多越往后缩,用发抖的声音告饶:“春雨姊姊,我错了!下次再不敢!” “你过来!”春雨将声音放缓和了,“我不打你。” 春雨平时不比小莲那样,动辄叱斥;三多信了她的话,居然到了她面前,春雨凑过脸去,使劲嗅了两下,勃然变色了。 “我问你,你嘴唇上涂的胭脂,是那里来的?” “是小莲姊姊给我的。” 是小莲的东西不假;那是她自己特为调制,不但色泽鲜艳,加的香料也不同。春雨就是发现了这一点,才要进一步探究。不过,这也不能证明三多不是在撒谎。 “她什么时候给你的?” “好多天了。”三多的声音比较正常了,“不信,问小莲姊姊。” 看来她不是私下偷用的;可是,春雨还有疑问:“既然已经好多天了,怎么平常从没有见你用过?” 听得这一问,三多面色如死,知道无意中闯了大祸;但不能不硬着头皮回答:“是芹官问我,你嘴上怎么一点血色都没有?是不是有病?我就想起小莲姊姊给我的胭脂——。”她无法再说得下去。 “噢!你就赶紧去抹上胭脂,好等着给人看。是不是?” 三多不敢再作声;春雨也没有工夫再多问,反正事情是很明白了,如何处置,回头再作道理;此刻心已悬在萱荣堂那一面,觉得不能再耽误了。 “你先下去!自己好好去想一想;待会我再问你。” 说完,匆匆漱洗,赶往萱荣堂,一路走,一路思量,为何睡到这么晚才起身?这一层必得有个理由交代。 这个理由很难找。不过有一点她是认识得很清楚的,如果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倒不如老实认错;切忌花言巧语的矫饰。 因为已存着预备认错的打算,心里就比较平静了,不过一进入萱荣堂,脸上的表情总不免不大自然;倒像做了甚什么亏心事,见了人先就心虚了。 “你怎么这时候才来?”秋月正好在廊上,迎上来低声问道:“大家都在诧异;老太太还当你病了呢,要打发人去看你。” “病倒没有病,不过到天亮才睡着。” “怎么啦?就为的昨晚上闹酒那件事放不下心?” “正是!”春雨被提醒了,心头一喜;顺势承认,“就为的这个。”接着又问:“老太太怎么说?不会责备吧?” “这也不是责备的事。” 春雨不懂她这句话的意思,也没有机会再问;进了曹老太太起坐的那间屋子一看,马夫人也在,小莲站在一边,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 见此光景,春雨格外加了几分小心,一一请过了安,静等发问。 “我以为你病了呢!”曹老太太说,“今天早晨,秋月才告诉我,你们那里昨晚上好热闹。是怎么起的头呢?” 春雨心想,话倒不难回答,不过要跟小莲的说法相符;因而先这样答说:“莫非小莲还没有跟老太太回?” “说是朱先生喜欢那么办;你们就依了他了。人家是性情随和,有那么一句话,也尽够抬举你们了;你们可不能不懂规矩!” 听得话风如此,春雨正好将想停当的话说了出来,“老太太责备得是!我就是为这件事做错了,一夜都睡不着。”她停了一下说:“当时我想拦住;话还没有出口,芹官就说恭敬不如从命,照先生的意思办。看他们老师、学生一团高兴,想拦也拦不住;后来是何大叔出的主意,我们下人在下面另摆一桌陪先生。” “这也罢了!不过传出去不好听。” “下回,”马夫人接着曹老太太的话说:“可再不能这样子没规矩了。” “是!”春雨很恭敬地答应着;看她们的脸色皆已缓和,心里一块石头落地,知道风波过去了。 “老何不该在里面起哄。”曹老太太又说,“这件事若说该派谁的不是,第一个就得数老何,真得说他几句。” “是!”马夫人很委婉地说:“老太太要数落他几句,他自然口服心服;不过,这件事传到书房里,先生的面子上不大好看。” “这话倒也是!便宜了老何。不然,我要说他几句,看他的老脸往那里搁?”正说到这里,外面在喊:“震二奶奶来了!” 接着,门帘掀处,震二奶奶一进来,便就笑着问道:“老太太的气消了吧?” “早就消了!”秋月笑道,“老太太的气不消;震二奶奶也不会来。” “你错了!”震二奶奶半真半假地说,“我要早来了,老太太的气也消不了。” “这又是什么道理?”曹老太太接口问道:“你倒说给我听听,让太太评一评,说得没有道理,可要罚。” “老太太又要罚我了!既然如此,我可得先问一问,是怎么个罚法?”震二奶奶故意一本正经地说:“如果罚得不重,干脆我就认了吧,省得老太太还为怎么安上我一个罪名淘神。” 这时里里外外,声息全无,耳目所注,都在震二奶奶身上;因为只要震二奶奶跟曹老太太抬杠;或者曹老太太要跟震二奶奶打赌,必有些新鲜花样出现,所以都兴味盎然地等着看。 “老太太这两天念叨着栖霞山的红叶呢!”秋月代为出主意,“震二奶奶若是输了东道,就请逛栖霞山,看红叶好了。” “使得!”震二奶奶问道:“若是我赢了呢?” “自然照样。” “好!那我就说个道理,请太太评一评,通不通?一早起来,说老太太为了昨儿芹官请老师,不分上下,坐在一桌上喝酒行令,要按家法处置。我可怎么处置?不说老何是爷爷手里的人,就老太太还得念他几十年辛苦,格外赏个面子,我怎么能跟他认真?即便是碧文,伺候书房有功;春雨、小莲为请客也忙了好一阵子,偶尔越了规矩,也不能不宽恕她们一个头一遭。而况,其中还碍着朱先生的面子。这件事直教不能办!” “不能办,”马夫人说,“你可也得来跟老太太说啊!” “太太有所不知,就是不能来说;一说是驳老太太回,岂不是气上加气,越发非办不可。真办了呢,老太太回头又懊悔,说是芹官面上的事,而况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没规矩,告诉他们下回不可,也就是了。这一懊悔不打紧,我可又落了不是了。” “何以见得?” “太太倒想,老太太自觉做错了一件事,除了怪自己,还该怪谁?怪我。老太太会把我叫了来说:我是想逛栖霞山又舍不得花钱,心里不痛快,所以一早起来发‘被头风’——。” 一语未毕,哄堂大笑;震二奶奶却绷着脸,毫无表情,直待笑声略停,方又说了下去。 “老太太会说:大家都说你孝顺,你的孝心那儿去了?若是有孝心,就该仰体亲心,去仔细想想,这回必有缘故,想通了就该不理我这一段儿,赶紧拿钱给栖霞寺的和尚,备办上等素席,邀客传轿,陪我去逛栖霞山才是。如果你也舍不得花钱请客,尽可以躲在一边儿不理,我的气自然也就消了。怎么反倒来惹我生气?莫非你就不知道,只有你请客,才治得了我的被头风吗?” 大家是早都想笑了;别着一口气,等她说完,无不纵声大笑。 震二奶奶却有不为自己所摇的定力,依旧声色不动地加了一句:“请太太评评,可不是我要早来了,老太太必是至今气还不消?” “东道算是你赢了;不过你赢了还是输了。” “这又是什么道理?” “这个道理还不明白?”曹老太太学着震二奶奶的话说:“莫非你就不知道,只有你请客,才治得了我的被头风?” 这一说大家又笑;震二奶奶却跺一跺脚说:“糟了!又让老太太捉住了我的漏洞。” “真是!”马夫人说,“你再精.99lib.明,莫想强得过老太太去。” “好了!没话说了。”秋月推一推曹老太太说:“老太太挑日子,约陪客吧!” “这日子很难挑。”曹老太太说,“若非降了霜,枫叶不红;要枫叶红透了,天气可又太凉了。” “老太太,”震二奶奶立即接口,“我有个法子,让你老人家看了栖霞山红透了的枫叶;可又不会受凉。你老人家看如何?” “我先得听听你是什么法子?”曹老太太笑道:“你过几天,叫人到栖霞山去摘几片红叶来,莫非也算我看过了?” “对了!”大家都附和着说,“这个法子不算。” 震二奶奶微笑不语,仿佛莫测高深似地;秋月便催着她说:“震二奶奶,你倒是开口啊!” “你好不晓事!”她却又板着脸,装得恼羞成怒地,“除了这个法子,那里还有别的法子?” 于是曹老太太又被逗笑了,“你呀!”她半真半假地,“再别在我面前逞能;你的算计我全知道。” “我那敢算计老太太?不过到了那天,我得在栖霞寺好好烧一炷香。” “干什么?”秋月问说。 “求菩萨保佑老太太——。”震二奶奶摇摇头:“不说了,说了就不灵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求菩萨保佑我少发两回被头风,是不是?” 这回是震二奶奶领着头笑。笑停了商量逛栖霞山的事;选到日子,大家都说越近越好,因为秋深寒重,山风甚烈,究于老年人不宜。 “这日子也由不得我们挑。”曹老太太问说:“春雨呢?” “在这里!”春雨从马夫人身后闪了出来。 “你知道不知道,朱先生一个月当中,那几天回家?” “倒没有听说。”春雨请示,“是不是让碧文去问一问。” “不用问了!”震二奶奶摇摇手说:“老太太是看那一天朱先生回家,就那一天逛栖霞山,好带着芹官一起去。其实用不着这么麻烦;老太太定了那一天,跟朱先生说,放芹官一天假就是。” “这不好!还是凑朱先生的便比较妥当。” 春雨看马夫人与震二奶奶都没有话,才答一声:“是!”接着又说,“我马上就让碧文去问。” 曹老太太点点头说:“也好。” 于是,春雨兴冲冲地来到了迎紫轩;老远碧文就迎了上来,神色略有些张皇,“没事吧?”她问。 春雨一时不明所以,“什么没有事?”她愕然反问。 “说为了昨晚上的事,老太太很生气,找震二奶奶要家法处置,震二奶奶是有意躲着不肯上去。她跟人说: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叫我怎么处置?是能打还是骂?最多罚个半个的月例银子,无伤大雅。不如让老太太等得不耐烦了,把春雨她们叫了去骂一顿,不就没事了?” 春雨这才知道,原来震二奶奶不怀好意;想想她当面哄得曹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的情形,不由得脱口说了句:“真是笑面老虎!” “说来话长,回头细细告诉你,此刻总算没事。” “喔,”碧文又问,“那么你来有什么事呢?” “老太太让你问一问先生,那天回去看师母?老太太好带芹官去逛栖霞山。” 听这一说,碧文才真的相信没事了;不然不会有此游山之兴。便点头说:“我们一起去。” 春雨要远避朱实,答一句:“不必了,我在这里等。” 等不多久,就有了回音,朱实的意思是,曹老太太决定那天去逛栖霞山,他先一日回家;第二天放芹棠兄弟的假。 “震二奶奶也是这么说,不过老太太说还是要凑先生的便,来得妥当。劳驾你再走一趟吧!” 结果朱实仍持原意,他说,游山要看天气,如果他在家的那天,恰逢下雨,可又怎么办? “话倒是挺有道理的。你就这么跟老太太去说吧。” “只好这样了。”春雨问道:“你什么时候到我那里去?” “等开过饭我就去。” “好吧!我等你。”说完,春雨回萱荣堂去覆命。 于是将日子定了下来,又定陪着一起去逛山的人,马夫人、震二奶奶、芹官同行,自不待言;棠官是曹老太太自己交代的,也在名单之内。不过季姨娘却向隅了。 “把邹姨娘也找上,留季姨娘看家。”震二奶奶又说,“不过碧文不能不带。伺候书房,辛苦有分;到那儿玩,就没有她的分,似乎说不过去。” “人也不必多带,只要够使唤就行。”曹老太太又说:“如今不比当年了;人太多显得招摇。” 因为这句话,春雨跟小莲两人之中,只能去一个;春雨知99lib.道小莲爱热闹,决定让她跟了去。不道曹老太太还有话。 “不但人不必多,而且要挑稳重得力的;好乱走乱说话,行动轻狂的,别跟了去。凤英,好好分派一下子。” “我知道。”震二奶奶说,“老太太例外,带几个都行。秋月自然要去的,另外呢?” “我也别例外。秋月带一个小丫头就是了。” “那么你那里呢?”震二奶奶看着春雨问。 “自然是春雨。”马夫人接口便说。 “不如让小莲——。” “不!”马夫人不待春雨辞毕就抢着说:“这一阵子我听好些人说,小莲爱使小性子;而且一张利口,出言就伤人。” “是这样吗?”曹老太太很注意地,“倘或如此,那还不光是这一趟不能带她去逛山。” 不止于此,还有什么呢?自然是将她从双芝仙馆调走;春雨心想,难得天从人愿,但不能落个嫌疑,便即说道:“小莲很能干——。” “越是能干,越觉得自己了不起。”马夫人再一次打断了她的话,“这件事今天不谈吧!过两天再核计。” 有这句话,春雨不能再多说什么。回到双芝仙馆仔细想了一会,觉得自己的那句话没有能说完,光听半句,不无落井下石之嫌。为了避免小莲误会,应该说在前面,别等她来问。 于是,招招手将小莲找来了,低声说道:“你可得留点儿神,有人在太太面前说你!” “喔,”小莲睁大了眼问:“说我什么?” “说你爱使小性子,利口伤人。”春雨又说,“你倒跟锦儿探探口气看。” “探什么口气?”小莲问说:“要撵我?” “也不是这个意思——。”春雨觉得话很难说;有些自悔孟浪了。 小莲自然要追问:“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呢?” 春雨发觉自己的语气过分了些,为澄清事实,便将马夫人、震二奶奶的话,照样说了一遍,几乎不增不减,一字不差。 小莲很仔细地听完,略有些困惑地说:“事情不过才提了个头,锦儿只怕还不知道,教我怎么探她的口气?” “锦儿迟早会知道;震二奶奶一定要跟她谈的。” “那就等震二奶奶跟她谈过了以后再说。这会儿不必心急;不然,倒像是我要求她替我说好话似地。”小莲接着又说:“反正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听她的话,知道小莲动了疑心,以为是她从中在捣鬼。春雨不免懊悔,也很不安。想要辩白,却又怕话再说错一句,应了俗语“越描越黑”这句话,误会更深。 这时小莲又开口了:“其实,我也知道是谁恨我,在太太面前煽火。” “是谁?”春雨问说。 “还有谁?季姨娘。” 春雨想了一会,点点头说:“有点像。她没事常常到太太那里去的。太太是看四老爷的面子,跟她比较客气;这就让她有了挑拨是非的机会了。” “哼!”小莲冷笑,“我倒要看她挑拨得了谁?不过,有一点我倒不明白,她又那有那么多谣言能造;总还有人在她面前说我什么吧?” 春雨立即想到,只怕她又在疑心碧文了!口虽不言,暗中却存了戒心;到得午后碧文来访时,本想邀她到自己屋子里去聊天的,也改在小莲常在那里盘桓的后轩闲坐了。 谈不到几句,小莲走了来,一见就问:“碧文,你知道不知道,有人在太太面前嚼我的舌头?” 碧文一楞,不知道她何以突然问这句话,不由得抬头看了春雨一眼;这下,小莲可真的动了疑心了。 “我不知道。”碧文答说:“我一年到不了太太那里两次,怎么会知道?” “我以为你总知道——。” “这也奇了!”碧文本觉小莲进门就问那句话,过于突兀,微感不快;此时反感更深,脱口质问:“为什么硬派我知道?莫非以为我说了什么。” “不是,不是!”春雨急忙排解,“小莲不是说你。” “那么是说谁呢?” “谁也不说!好了!”春雨挥一挥手,“甭谈这段儿了。” “谈谈要什么紧!”小莲接口说道:“有人想撵我;我可不是那么让人欺侮的。好就好,不好我统统把它抖出来,倒看谁还有脸在这里?” 春雨气得手足冰冷,只说:“你看,你看!碧文,这么不讲理!” 碧文却没有想到,小莲的“统统抖出来”,也包括她在内;只当是专对春雨而发。她自己的气倒是消了,却有抱不平之意,觉得不能不说小莲几句。 “小莲,你太过分了,都是一块长大的姐妹,何苦破脸?” 小莲也深悔一时鲁莽,胀红了脸说:“我也没有说谁,我只是自己跟自己发脾气。” “自己发脾气,不该伤人。你这个脾气最吃亏。” 小莲默然无语,泪水盈睫;春雨叹口气说:“唉!何苦?”她有许多话,又想追问,又想辩解,又想责备,又想规劝,但因对小莲伤透了心,觉得什么话都是多余的,最后唯有付之一声长叹而已。 碧文也觉得好没意思,站起身来说:“快放学了,我该走了。” 春雨点点头,送她出门;两人都是看也不看小莲,倒像根本没有她这个人似地。到此时,小莲才是痛悔莫及;转身飞奔回房,倒在床上,泪如泉下。心里七上八下,不知何以自处;自己恨极了自己,将颊上的肉拧得又青又紫,还是不能解恨。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听得芹官回来的声音;小莲的心立刻又悬了起来,深怕他问到,会走了来看她,那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屏息静听,一时并无声息;不久,复又听见芹官的脚步声,然后是春雨在说:“我要去看秋月,顺便送了你去。” 不会进来了!小莲在心里说;一颗心暂时得以放下,但却有一种无可言喻的怅惘;同时亦颇不安,不知道春雨去找秋月是什么事?会不会是谈下午的那场冲突。 因此,她又多了一份盼望,心情越发苦闷;一直在想芹官跟春雨回来以后,会对她是怎样的一种态度。 忽然,屋子里有了脚步声,只听三多在叫:“小莲姊姊,你睡着了不是?” 小莲心中一动,不妨问问三多,便即答说:“没有。” “怎么不点灯?”说完,三多转身走了。 不多片刻,一灯荧然,由远而近;小莲怕她看到她脸上,尤其怕她看见红肿的双眼,便装做畏光,举手挡在眼睛上。 三多放下了灯,去到床前问道:“小莲姊姊,你怎么不起来吃饭。” “我不饿!”小莲用另一只手将她一拉,“你坐下来。” 三多在床沿上坐下,侧着脸来看,讶然问道:“脸上怎么了,又青又紫的?” “让虫子螫了一口——。” “我替你去拿药。” “不要,不要,不要紧的。”小莲紧接着问,“芹官回来过了?” “回来添了件衣服,马上又走了;是到老太太那里去吃饭。” “春雨送了他去的?” “嗯。” “春雨跟芹官说了些什么?” “没有说什么。” 小莲不信,“是你没有听见,”她问,“还是真的没有说什么?” “真的没有说什么。她伺候芹官添衣服,让我拿衣刷子;我就在他们旁边。” 小莲觉得春雨的态度有点儿莫测高深;沉吟了一会,想起早晨的事,随即问说:“她什么时候起来的?” “很晚了。一起来听说老太太找,急急忙忙就赶了去。”三多记起一早受责之事,不由得就心向小莲,略想一想问道:“小莲姊姊,刚才你们在里面好像在吵嘴;一定是她欺侮你。是不是?” “也可以这么说吧!” “真的?”三多追问着,“她连你都敢欺侮?” 这话有弦外之音,小莲便即问道:“怎么?你看她还欺侮了谁?” “谁?”三多嘟起嘴说:“我!” “怎么啦?”小莲大为关怀,也大感兴趣,“她怎么欺侮你?多早晚的事?” “就是今儿早晨,她起来以后。你不是给了我一盒子胭脂吗?就是在那上头招了她的忌——。”三多将这天上午受春雨所责的经过,添枝加叶,有夸张、有隐藏地说了一遍。 “照这样说,倒是我害了你。” “小莲姊姊,”三多困惑地,“我不懂你的话。” “如果我不给你胭脂,不就没事了吗?” “那里,还是会说我不懂规矩。”三多惴惴然地问:“春雨会不会撵我?” 一听这个“撵”字,小莲的怒气又来了,“什么撵不撵的!”她冷笑着说,“谁能撵谁?” 三多不明白她的心情,觉得答非所问;因而又问一声:“我是说,她会不会告诉管家嬷嬷,或者震二奶奶说我不懂规矩,要把我撵走?” 这却是很可能的事;小莲一时无法回答,心里在替三多设想,要怎么样才能免去此厄? 三多倒又开口了:“如果真的要撵我,倒不如我自己识相。” “怎么叫自己识相?” “我自己说,我不在这儿待!省得他们撵我。” 此言入耳,恍如密布的浓云中,露出一丝阳光;小莲大有意会,默默地盘算着。 三多见她不作声,以为懒得再理她了,随即站起来说:“没有别的事,我可要去了。” “不,不!”小莲一把将她拉住,“你坐着,你的事我来替你想法子。” “是!”三多欣然答应,重又坐下。 “你到外面去看看,有没有人?” 这是防着话会泄漏,三多也是心思极灵的人,出去很仔细地查看过;等她再回进来时,小莲已经起床,坐在暗处。“没有人。” “好!你坐这儿,我跟你说。”等三多在她身旁坐下,小莲接着说:“你的事很好办,有两个法子,你自己挑一个,一是你跟春雨陪个不是,说你以后不敢了。” 三多迟疑着,从鼻子发声,将个“嗯”字拖得很长;显然的,她是不愿意这么做。 这多少出乎小莲的意外,因而说法也就不一样了,“你如果不甘心给她赔不是,以后不断会有小麻烦。”她说:“你得仔细想一想,顶得住顶不住?” 三多想了想说:“只要我自己小心,别让她拿住短处;我就不怕她给我找麻烦。” 小莲暗暗欣喜,居然能有一个人不怕跟春雨作对;因而用很有把握的声音说:“你只要听我的话,我包你无事。” “我自然听你的。不然,也不会来求你。” “好!从明天起,你照旧抹胭脂;春雨若问,就说我叫你抹的。” “是!”三多又说:“不过,我舍不得——。” “不要紧!”小莲抢着说道:“我再给你。过一天索性连方子都传授给你。” “那就行了。” “没有什么不行的。”小莲压低了声音说:“回头等芹官回来了,如果他不到我这里来,你得避开春雨,悄悄儿跟他说,我要他来一趟。” “是。” “等他来了,我把你的事跟他说;让他跟春雨说一句‘别撵三多’,不就没事了吗?” “是。”三多深深点头,“我一定把话说到。” “但是,”小莲接口说道,“一定要避开春雨。” “我知道。”三多又说,“我想他回来一定要问的,小莲怎么不见?那时候我怎么说?” “你——,”小莲答道:“你就说我人不舒服,上床睡了。” 那三多人小鬼大,接受了这个与本身利害亦有密切关系的委托,却不知如何忠人之事?因为接近芹官的机会虽不难找;但要跟他说话,尤其是避开春雨私下说几句话,几乎是绝不可能的事。 一个人左思右想,想出唯一可行的法子是,预先写好一张纸条,塞给芹官。当然,这是一大冒险,让春雨发觉了,抓到真赃实据,那就不用再在双芝仙馆待了。不过,她觉得这个险是值得冒的;芹官应该想得到,有事不说,而要悄悄送纸条给他,自然是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倘或神色之间再暗示一下,就更能使他警觉了。 于是她裁了一张寸许宽,三、四寸长的白纸条,用眉笔写了一句话,本应写个“密”字,只以笔画记不真切,怕认错了易招误会,便画了一张紧闭的嘴唇示意。 到得二更时分,春雨陪着芹官回来了;三多接过灯笼,吹灭了烛火,挂在壁上,接着进入堂屋,听候使唤。 “小莲呢?”芹官问说。 三多犹未答话,春雨已抢着说道:“自然睡下了。她累了一天,你就别再叫她了。” 芹官点点头,摩着肚子说:“今儿晚上吃得过饱了;熬一壶普洱茶来喝。” 三多心想,喝普洱茶消滞积,自然得有一会工夫才上床;看起来机会很好,于是找一块普洱茶,在紫铜铫子里熬开了,倾入磁壶,取个托盘端着;经过后房窗下,从窗纸上发现春雨在换衣的影子,便加紧几步,进了芹官的卧室。 芹官正站在书架前面找书;三多便说一句:“普洱茶熬好了。” “搁在书桌上。”芹官头也不抬地说。 “要趁热喝才好。”三多取只杯子斟茶,将磁壶提得高高地,水声洋洋,终于将芹官招引过来了。 三多放下磁壶,左手将茶捧了过去,右手将摺成小小的一个方胜的纸条,塞到芹官手中;同时向后房左呶嘴,随即取了托盘,掉头就走。 芹官一楞,旋即会意;捏着那张字条,先一看后房门,方打开来看,只见上端画一张嘴,双唇紧闭;下面歪歪扭扭写着五个字:“请去看小莲。” 这下芹官才想起来,情形是不大对,一天没有见小莲的影子;春雨到了萱荣堂,又找秋月悄悄说了好一会工夫,看样子仿佛出了什么事了。 转念到此,顿觉不安;但三多的意思是很明白的,要去看小莲也得瞒着春雨,那就只好耐心等待,且找本书,只是视而不见,根本就不知道是本什么书。 “该睡了吧?”不知何时,春雨出现在他身边问说。 “我得消消食。”芹官答说,“你别管我,你归你去睡。” 于是春雨复回后房。芹官自我克制着,忍了有半个时辰,估量春雨已经入梦,方悄悄起身,放轻足步去推小莲房门。 房门未闩,小莲也没有睡,等他一进去,便有一只手来握他,引着他坐下。 “你的手好凉。”芹官急急问说:“出了什么事?” “春雨要撵三多,又打算要撵我。”小莲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楚,她说:“我特为请你来说说明白。” “怎么回事?春雨怎么想起来要撵这个,要撵那个?” “包裹归堆一句话,看我们不顺眼而已。我无所谓;三多要请你替她作主,别撵她。” “不会的,必是春雨吓唬吓唬她。” “但愿如此。”小莲紧接着说,“不过,我不管她怎么样;只请你答应,一定把三多留在双芝仙馆。这一点,你总能作主吧?” “当然!为什么我不能作主?” “我这么说说,并不是说你不能作主。至于我,我是不想再在双芝仙馆待了。” 芹官一惊,“为什么?”他说:“好端端地!这是干嘛?” “她是真的要撵我。”小莲紧接着说,“你别以为我冤枉她,或者是瞎疑心;我有真凭实据。” “什么真凭实据,莫非她亲口说了要撵你?” “对!也跟亲口说差不离了。今儿早上,老太太派人来叫她,她还睡着;我就去了。老太太是问些昨儿晚上的情形,说到一半她来了;我看没有我的事,悄悄儿先溜了回来。及至等她到家,神色仓皇地跟我说,最好到锦儿那里探探口气——。” “探什么?”芹官插嘴问说。 “是啊,探什么?因为她跟我说,有人在太太面前说我爱使小性子,利口伤人;我就问:是不是要撵我?她吞吞吐吐地,好半天才说清楚,老太太、太太也没有说要撵我,只说过两天再核计;事情刚开头,锦儿都还不知道有这回事,那里有什么口气好探?这不明明是她想撵我,装神弄鬼罢了。” “这你误会了。春雨这么告诉你,要你当点儿心,不能说她有恶意。” “不见得。尤其是太太说我,那就总有人在太太面前嚼我的舌头;我先疑心是季姨娘,她也说是。后来越想越不对;季姨娘倒是常去太太那儿献殷勤,太太瞧四老爷的面子,对她客客气气地。可是,太太的见识,莫非就不如震二奶奶?震二奶奶是只要季姨娘一张嘴,就能看到她肚肠根;太太难道她说一句就信一句。太太不是没有主见的人!” “你的意思是,春雨在太太面前说你不好?” “对了!除了她再没有别人。” “你这个话太武断了!”芹官大不以为然,“且不说春雨不是那种人;只说这件事好了,她在太太面前说你不好,总有个缘故吧!就算是想撵你,可又为什么要撵你呢?” “你说得不错。不过,我倒要请问你,今儿早晨,她狠狠一巴掌将三多揍得哭了,那又是为什么?” “有这回事?”芹官大以为异。 “这可是不能瞎说的事!如果你连这个都不信,咱们就没有好说的了。” “不,不!我不是不信;我只是要问,春雨为了什么打三多?” “我告诉你吧,第一、老太太派人来找她,她怪三多没有叫醒她;第二、今儿你起床,我跟她都还睡着,是三多伺候的——” “那是我不许她叫你们,好让你们多睡一会儿。” “三多也是这么说。如今打你口里说出来,足见得三多没有错。她错在那儿呢?错在你说她嘴唇上没有血色,她回来把我给她的胭脂抹了一点儿。就为这个,春雨看她不顺眼,揍过了还要撵她。总而言之一句话,芹官是她一个人的芹官!那就让她一个人伺候你好了,我们何必在这儿讨她的厌?” 三多的这段经过,倒将芹官说得无话可答;沉吟了好一会才说:“只怕你也言过其实。到底不是什么解不开的冤仇;你就看我面上,忍耐一点儿。” 这句话一样也是说得小莲无话可答。同时她也很明白,如果吵得芹官不能安心读书,有理都会变成没理。 “反正,有我在,绝不会撵你,你放心好了。” “也不是什么放心不放心的事,我也不过表表心迹,说说理;万一我在这里待不住了,你别怨我一点不讲情分。” “不会不会!不会有那个‘万一’。” 等芹官悄悄回房,进门一看,大出意外;竟是春雨在灯下支颐独坐。 “你怎么睡到半夜里起来了?” “我是不放心你的积滞,不知道消了没有?”春雨一面起身,一面回答。 这个答覆,也是大出芹官意外的!他原以为她是发觉了他在小莲那里,特为在这里坐守?守到了少不得要兴问罪之师,难免又有麻烦;谁知竟不是这回事! 这样转着念头,心情自然就轻松了;看春雨穿一件紫色宁绸短袖小棉袄,这时正举起浑圆的双臂,将纷披的长发收拢,在头顶上盘一个髻。由于穿的是紧身袄,手举头低,身子扭着;以至于自腰而上,凹凹凸凸,曲折玲珑,将芹官看得只是发楞。 “你过来!我看你的积滞,是不是消了。” 等他走近了,她面对面地伸手去摸他的小腹,仍是硬鼓鼓,便使劲替他揉了几下。 这一揉揉出芹官的一股丹田之气;这股气不上冲而下贯;痒痒地99lib?却又不痒在皮肉上而痒在心里。于是,他也一探手,从她衣襟中伸进去摸索。 “别闹!”春雨问道:“肚子是不是发胀?” “是啊!胀得很。” “普洱茶喝得太多之故。” “不是!喝得不多,而且刚小解过。” 春雨便揿了两下,点点头说:“你睡下来,我好好替你揉一揉;下气一通就不胀了。” 芹官便拉着她的手,到得床前说道:“你到里床去!今天就睡在这里,好不好?” 春雨不答,脱鞋上床;等芹官睡了下来,她便跪坐在里床,替芹官推拿。他哼哼唧唧,只觉得浑身又好过、又难受;不多一会,果然下气一通,肚腹像是有一块石板被移去了。 “你那里学来的这套工夫?” “是秋月教我的。” “啊!对了!秋月常替老太太推拿的。不过,我倒不知道你也会。” “你不知道的事,可多着呢!”春雨住了手,取起芹官枕边的一方手绢,去拭额角。 这时芹官才发现她额上已经沁汗,便怜爱地揽住她的肩说:“辛苦了!睡下来息一息。” “等等!房门还没有关呢!” 说着,春雨下了床,走到门口,先探头往外看一看,才轻关上,下了插鞘。 “起来!我把床重新铺一铺。” 于是芹官起身,自己卸了夹裤与薄棉袄;看床上并头叠好两个被筒,便照惯例,占了里床的被筒,让着外面的给春雨,好让她便于卧起。 但春雨却并不睡下,坐在床沿上问道:“你刚才到那里去了?” 还是免不了要兴问罪之师;芹官想了一下,闪避地问:“明天再谈行不行?” “不如此刻就说,说开了没事,一觉睡到天亮。” 看她的神色不算严重,芹官便照实回答:“去看小莲了。” “怎么半夜里会想起来去看她?” “我听得她在哼,怕她病了,所以起床去看看她。”芹官觉得自己编造的这个理由,很说得过去,所以语调从容,像真有其事那样。 “那么,到底病了没有呢?” “有一点点发烧。不打紧!” “我也知道不打紧。”春雨接口说道:“不然,你还不大家都吵醒了,替她找药?” 话中渐渐可以扪得出棱角了,芹官不敢大意,沉着地不作声。 “你们谈了些什么?”春雨接着又说:“你最好跟我说实话。瞒着、骗着,误会越来越深,等到一发作,往往就不可收拾了。” 这倒是非常实在恳切的话,芹官想了一下问:“你今儿早晨,揍了三多?” “对了!我揍了她一巴掌。她胆子太大,乱作主张;我非这么吓她一吓,她才会记住。” “怎么说是胆子太大?” “老太太来叫我——。” “喔,”芹官打断她的话说:“你错怪她了,是我不让她叫你的。” “那是在你刚起来的时候。老太太来叫,是以后的事。”春雨紧接着说,“你倒想,老太太来叫,不就是问昨晚上的事吗?昨晚上那件事,你在高兴头上,又碍着老师的面子,我不便拦;不过事情到底做得不合规矩,回对得不好,老太太责备下来,谁都受不了。这么要紧的事,让她耽误了。你说该打不该打?” “她可不知道其中有这么要紧的关系。” “可是,”春雨立即质问:“你说,中门里面,除了老太太叫以外,还有什么要紧的事?” 芹官语塞,心想三多不知轻重;小莲应该知道,自告奋勇,代春雨此行,说起来是太轻率了。 “你怎么问起这话?是小莲替三多抱不平,告诉你的?” “倒不是为三多抱不平;她是为三多求情,怕你撵她。” “这也何用张皇?如果我要撵三多,少不得先要跟你商量?那总不是今晚上的事,何妨留到明天再说。” “这也是随便谈起来的。”芹官故意把话头从小莲身上扯开:“你不会撵三多吧?” “我不说过了,第一、是吓吓她的;第二、如果要撵她,我先得跟你商量。” “那好!既然是吓吓她的,就不用再提了。睡吧!” “稍等一等!我再问你一句话;小莲还说了些什么?” 这到了图穷而匕首见的时候了!芹官沉吟着,一直不知道该持何态度? 越是这样,越惹春雨生疑;她问:“是狠狠告了我一状?” “也不是什么告状,她是诉诉委屈。”芹官很吃力地说:“听说太太要撵她。有这回事没有?” “太太没有明说,是老太太有这么一种意思。我听语气不妙,回来告诉她,让她到锦儿那里探探口气,如果锦儿还不知道,听她这一说,也就知道了;到得震二奶奶提到这件事,就好替她疏解。”春雨有些激动了,“我是一番好意,谁知‘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反而疑心我在捣鬼,当着碧文就破口大骂。你说,这不就像疯了一样吗?” 芹官大为惊诧,“原来她还破口大骂!”他随口加了句:“真的吗?” “放着碧文在那里,你去问她。” 提到证人,话自不假;芹官往下追问:“她怎么破口大骂?” “她骂得出口.,我可不好意思学。反正,连你也在内!” “她说我什么?” “你不会自己去问她!” “她怎么会告诉我?”芹官狐疑满腹,“怎么会把我也牵涉在内?” “哼!你的书都读到那里去了?” “我不懂你的话。” “那我就说明白一点儿,双芝仙馆若有是非,都是打你身上起的。” 芹官默然,心里非常难过;自语似地说:“最不愿惹是非的人;想不到竟是众怨所集。” “你不愿意惹是非,莫非我倒愿意?可是偏偏找上你来,有什么法子?” 芹官心想,照小莲说来,都是春雨不对;春雨语气中,却又表示衅由他人而起,到底孰是孰非呢? 这样转着念头,不由得叹口气说:“唉!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这一下将春雨惹恼了,“你还说她有理?好,我把她的话学给你听!”接着,她将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由于过份激动,口齿不甚清楚;但要紧话只得一句,听得芹官都色变了。 “你别理她——。” “还教我不理她!”春雨哭着说,“都是你,让她一抖出来,我还有脸做人?都是教你害的。” 夜深人静,霜空韵远,即令是饮泣,声音也会传到别院;芹官着急地说:“别哭!别哭!惊动了人,怎么得了?” 春雨心头一惊!连带想到,小莲如果听见了,必以为她是在向芹官哭诉;自己岂不理上站不住,绝不能给她这么一个印象,留下一个话柄。因此很快地将眼泪止住了。 “唉!”芹官又重重叹口气,“她就吃亏在‘利口伤人’这四个字上头。” “哼!”春雨冷笑,“也不算什么利口。就好比疯子,拿把刀不分青红皂白,乱砍一气。我可不能像她一样,真的闹开来,我的脸皮让她撕破了,还在其次;伤了你,教我跟老太太、太太怎么交代?” 芹官将她的话体味了一会,方知她对这件事不会默尔而息,便很关切地问:“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得自己占个地步。”春雨冷冷地答说:“我把前后经过,统统告诉秋月了。” “怪不得你一直在秋月屋子里。”芹官越发关心,“秋月怎么说?她会不会告诉老太太?” “告诉老太太,不把老太太气出病来?我想不会。” “那就一定会告诉震二奶奶。”芹官着实替小莲耽心,“那一来,事情怕要闹大了。” 语气中很容易听得出来,芹官仍有卫护小莲之意;春雨心里更不舒服。她忍了又忍,才说了句:“要闹大了,也没法子;反正爱闹事的不是我。” 说着便站起身来。芹官一把将她拉住,“你到那里去?”他问。 “我回我自己的床。”春雨又说:“今晚上绝不能睡在这里,不然,话没有完,都别睡觉了!” “再稍微坐一会,我还有几句话问你。” 春雨想了一下,复又坐下来说:“好吧,你就说吧。” “你看秋月是怎么个意思呢?” “我不知道。” “莫非一点都看不出来?” 春雨是已跟秋月商量好了办法的,故意不告诉芹官。但看样子,他怕震二奶奶对此事会有严厉处置;也许替小莲耽心,一夜都睡不着觉,明天那里来的精神念书? 这样一想,决定略略透露,“她不闹,谁也不愿意闹事。”春雨紧接着又说:“只要她脾气改一改,也没有谁要撵她。” “我来说她,让她把脾气改一改。” “好吧!你跟她说好了。我看,她只听你的话。”说完,春雨起身就走,一直回到后房,而且将门也关上了。 春雨从未有过这种负气的样子;芹官颇为不安,同时恍然大悟,春雨是在拈酸。接着便落入沉思中了,将平时对待小莲的情形,一样一样地回想,是不是有何对小莲过分亲近的情形,落入春雨眼中;或是小莲意图亲近,自己茫然不觉,而春雨却在冷眼旁观? 有事在心,睡不安枕,芹官天刚亮就醒了;他怕惊醒春雨,悄无声息地下了床,还怕开房门有声响,决定先临一遍帖再说。 轻轻拉开窗帘,不道小莲比他起得更早,亲自在扫院子里的落叶;芹官心想,这不正是劝诫她的好时机?但随即想到春雨,不免踌躇;万一她发觉了,岂不更惹她生气? 静静想了一会,有了个主意;转身去推后房的房门,幸喜未闩,一推而入,走到床前,揭开帐门,只见春雨双眼灼灼地望着他。 “原来你早就醒了?”芹官故意这么说:“还早,你再睡一会。” “醒了,还睡什么?” “那你就起来吧!今儿好像有点冷,多穿衣服。”说完,他又回到前房,拔闩开门,走到堂屋里。 小莲没有想到他起得这么早,心头顿时涌起好些话,但不知说那句话;因而只停了扫帚,望着芹官发楞。 芹官却须掌握春雨起床着衣这宝贵的片刻;疾趋向前,招招手等小莲走近了,低声说道:“看我的分上,你把脾气改一改。‘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你只记住这两句话,我包你没事。”说完,随即又转身由堂屋回到自己卧房。 小莲格外发楞,不明白何以有此没头没脑的几句话?想了一会,觉得身上发冷,便丢下扫帚,回到自己屋子里,披上一件棉袄,捧着三多替她刚沏的热茶,一面暖饮,一面静下心来细想。 这一想,自然首先想到宵来隐隐听见的,春雨的哭声;再想芹官刚才说的那几句话,不由得在心头浮起一个想法:必是春雨不肯善罢干休;芹官替她说了许多好话,勉强将春雨劝得听了。不过,春雨一定提了条件,就是要她改一改脾气。 这样一面想,一面不断地有芹官的影子,浮现在脑际;影子由淡而深,最后竟像刻在心版上了,而只是一个背影——在他匆匆将劝她、安慰她的话说完,掉头就走,唯恐为人发现的那个背影。 这个背影有着太多的情思,她可以想像得到,他是抓住机会,背着春雨来见这一面,说这几句话;虽然石火电光般一瞬,但守伺这个机会,可能已费了不少工夫。可怜!竟如此为春雨所挟制!她蓦地里觉得心头酸楚,眼眶发热;但不知是为芹官,还是为她自己而哭。 这一哭,便又不能见人了;心里很乱,也不想见人,索性又放下帐门,躲在床上,一切都眼不见为净了。 但她不能暂时将自己变成聋子,或者抛开一切,听而不闻。芹官上学,春雨叮咛,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如目见;等芹官出了门,春雨指挥小丫头收拾屋子,料理一切琐务,有条不紊,就像天天做惯了的,根本就察觉不出,少了个小莲有什么不便。同时,她也不问一声;小莲呢?怎么不见她的人影。仿佛双芝仙馆压根儿就没有这么一个人! 小莲暗暗惊心,知道自己已遭遇了不易打破的困境了。 “小莲呢?”她终于听到有人在问:但却不是春雨的声音。 “还睡着。”是三多在回答;她紧接着又说:“她人不大舒服。” “喔,你看看去,如果能起来,让她到萱荣堂来一趟;秋月有事找她。” 这回小莲听出来了,是夏云的声音;等三多一进来,她已经起身,先就说道∶“我知道了!你替我打盆水来,洗了脸我就去看秋月。”她又问:“春雨呢?” “到太太那里去了。” 小莲不作声,默默地在想,秋月不会无缘无故来找她;此去是吉是凶,难以逆料。倘或竟是传老太太的话要撵她,应该持何态度?是讼冤呢,还是求情?或者什么都不说;走就走,显得硬气些。 以她的性情,很想采取最后的一种态度,但一到发狠要下决心时,就会想到芹官,自然而然地软下来了。 第十二章 “你要想想,你自己说错了没有?几十年老根儿人家,三代人住在一起,那一座院子里都有点儿不能传出去的话;照你说:好就好,不好你就全都抖了出来。这不简直就要造反了吗?” 秋月的声音很温和,措词却很严厉;小莲不能不辩:“我是一时气话;那里会真的不识轻重。” “知道你是气话,所以春雨跟我商量,只劝劝你,不必把你的话往上头去回。” “是!”小莲轻轻答一句:“我错了。” “你错了怎么样呢?改过?” “是的。” “还有呢?” 小莲正在将自己的脾气压下去,一听这话压不住了,扬着脸愕然相问:“还有什么?” “你的话像把刀子一样,伤了人,总不能没有一句话吧?” 小莲紧闭双唇,细细想了一会,方始开口问道:“是要我给春雨陪个不是?” 秋月点点头说:“这也是应该的不是?” “应该是应该;可惜我办不到。” 秋月勃然变色!小莲也发觉自己的话说出口来,方知太重。心里不免失悔,但已晚了! 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秋月,最后脸色变得苍白;她用强自克制的声音问说:“你是不是觉得你做错了事,伤了人是应该的?” “当然不是。”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愿给春雨陪个不是?” “不是不愿;是——,”小莲很吃力地说:“是办不到。我是心里的话,要我向春雨说一句:我错了!从此有个把柄在人家手里,再也抬不起头来;那还不如去死。” 秋月颇为动容,深深看了她一眼问:“那么,什么是你办得到的呢?” “我走!我躲开春雨。” 秋月不作声;将一杯茶拿起放下,放下拿起,一副举棋不定的模样,谁都看得出来。 好久,她才问出口来:“你不想在双芝仙馆待,想到那里?” 这是小莲早就想好了的;破釜沉舟的局面已经出现,不容她再瞻顾,所以毫不迟疑地答说:“那里都不想,只想求老太太放我回家。” 秋月深深点头,“我也是这么想,你在双芝仙馆待过了,自然那里都不想再待。再说在双芝仙馆还待不住,那里还有你再能待的地方?这件事,我能作三分主;你先回去,我总替你办成就是。” 听她这番话,小莲方知秋月胸有成竹,早就跟春雨计算好了;明知她心高气傲,不甘向春雨低头,故意编了一套话来挤她,要挤出她自愿求去的话。好厉害、好恶毒的手段! 虽已认输,心犹未甘;小莲故意给秋月出个难题,“即然你肯成全我,就请你好人做到底。”她说,“今天就放我走。” “你家住杭州,今天怎么来得及?” “我舅舅在这里。” 原来小莲的父亲是杭州织造衙门的机户;她的舅舅叫邵二顺,是江宁织造衙门的木匠,小莲是因为受不了继母的冷淡,为邵二顺接了来住,由于偶然的机缘,成了曹家的下人,既不是所谓“家生女儿”;也没有写过卖入曹家为婢,因而可以求去。但曹家待下人一向宽厚,那怕灶下婢,也不能随总管一句话,便可进退;像遣走小莲这样的人,更须先取得曹老太太,或者马夫人的允许,连震二奶奶都无权作主。这样,就绝不是一天半天定夺的事,所以她以此来难秋月。 秋月年长稳重,经得事多;多少也看出小莲的本心,不过,她却不会跟她赌气,你想难我,我偏不让你难倒!她是另有考虑之处,觉得既然留不住她了,倒不如早走为妙。 于是,她点点头:“好!你先回去收拾东西。我来想法子。” 这样回答,在小莲略有意外之感;她心里仍旧认为是可以将秋月难倒的。回到双芝仙馆,一面收拾自己的衣物,一面等候消息。 “怎么?”三多走来,奇怪地问:“小莲姊姊,你这是干什么?” “我要走了。” 三多大惊,“这,这——,”她结结巴巴地问:“是怎么回事?” “还不就是那回事,她们要撵我,不如我自己识相。我又不是卖给曹家的;她们想似我这样子要走就走,还办不到呢!” 那番话既像洒脱,又像不甘;但有一点是真实不虚的,小莲确是要走了!三多一半是依恋难舍,一半是兔死狐悲,不由得就息率、息率地,在鼻子里出声了。 “你别哭!”小莲急忙轻喝一声:“我又不回杭州,还是住在我舅舅家;见面也容易得很。” “喔,”三多止住了眼泪,“小莲姊姊,你舅舅家住那儿?” “也不远!你到后街上问一声,织造衙门木工房的邵司务,都知道。” “好!该当我歇着的日子,我一定去看你。”说着,三多动手去帮忙。 “我自己来!”小莲拦住她说,“那些东西是我的;那些东西不是我的;那些是借来的,要还人家,只有我自己知道。” “是!”三多停了一下说:“小莲姊姊,我总得帮你做点什么事才好;不然,我心里过不去。” 这是出于至诚的话,小莲很认真地想了一会;突然心中一动,再想一想,方始开口。 “你帮我做一件事,你到书房里,想法子悄悄儿跟芹官去说,我要走了。”小莲又说,“有个法子,你找到阿祥,私底下跟他说一声,让他去告诉芹官。” “好!我马上就去。” “别莽撞!”小莲叮嘱:“要装得没事人儿似的。” “我知道!我懂。” 到了迎紫轩,找阿祥不见人影;却为碧文发现了,叫住她问:“三多,你来干什么?” 三多知道,如果鬼鬼祟祟地说不出一个缘故来,必为碧文所呵,而且一定会有所防备;要说理由,也实在无从说起。情急之下,反而触动灵机,索性实说,或者她倒会传话给芹官。 于是,她大大方方地说:“我来找春雨姊姊;小莲姊姊要走了。” 碧文一楞,“怎么回事?”她问,“走到那里去?” “说是要回家了。” “怎么会有这种事?”碧文大感困惑。 三多没有理她的话,只问:“春雨姊姊是不是在这里?” “她那会在这里?你怎么会想到上这儿来找?”碧文的话刚完,立即想到,她是自己为自己提醒了,三多怎么会到这里来找春雨?莫非是托词;要找的不是春雨,而是芹官。 因此等三多一走,她随即也走了,要找到春雨细问究竟。经过震二奶奶的院落,恰好遇见秋月。 “说小莲要回家了。”她拉住秋月,低声问说。 “谁告诉你的?小莲自己?” “不是!三多来找春雨——。”接着,她将所闻所思,说了给秋月听。 “吁!”秋月舒了口气,“幸亏咱们在这儿遇见。你赶快回书房,务必拿这个消息瞒住芹官;不然准有一场大闹。” “这么说,是真的啰。” “不错,小莲要走了,马上就走。这会儿没工夫说,回头我细细告诉你。” 碧文将秋月的话,多想一想,陡觉双肩沉重;如果处置不善,让芹官知道了这回事,一场大闹,责任全在自己肩上。好在只要应付到放了学,责任便可解除,事情也还不难。 于是一面走,一面想;回到迎紫轩,首先就找到阿祥问道:“你到里面去过没有?” 这“里面”是指双芝仙馆;阿祥答说:“没有。” 语气平静,可以料定他还不知双芝仙馆,已起风波;便照路上想好的办法问道:“我托你办件事行不行?” “行!怎么不行?”阿祥很爽朗地答应,“你说吧!” “我要买丝线;等着要用。劳你驾到锦记去一趟。” “锦记”是一家有名的丝线店,位处下关惠民桥:一南一北,来回三十里都不止,阿祥不免有难色,“就在城里买,不行吗?”他问。 “只有锦记的丝线不掉色,而且原来用的是锦记的丝线,必得仍旧是锦记,颜色才能一样。好兄弟,你辛苦一趟,现在就去!”说着,去拿钱给阿祥;当然,另外还给了吃午饭的钱。 这一来,只要守住门口,便不愁会有人跟芹官去通什么消息。到得饭后,秋月打发一个小丫头来将她唤了去;悄悄告诉她说:“小莲已经走了。” “到底为了什么呢?”碧文问道:“是跟春雨吵嘴?” “你不是昨天自己瞧见的吗?跟春雨吵嘴不要紧,不知轻重,胡说八道,会闯大祸;春雨昨天来跟我商量,我说等我来好好劝她一劝,能改过也就罢了。那知她闹着要走,又说就在今天一定要走。看这样子,她是预备大闹一场,如她自己所说的,不管什么,统统把它抖了出来。”秋月停一停,息口气又说:“我从来没有敢大包大揽,仗着老太太撑腰,擅自作一回主;这一回可要破例了。跟震二奶奶一说,她也觉得就此让小莲走了,反倒干净。当时把她舅舅找了来,赏了五十两银子,把小莲领走了。”说完,长长地舒了口气,是如释重负的神情。 “她走的时候怎么样?”碧文问道:“哭了没有?” “没有!小莲的脾气你知道的,有眼泪也不会当着人掉。” “她就是这个脾气吃亏。”碧文又说:“不过人是能干的。她这一走,春雨可要累着一点儿了。” “我正就是为这件事,找你来商量。”秋月问道:“你在季姨娘那里也出不了头;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到这里来?” “到——”碧文迟疑地问道:“到这里来?” “对了!伺候老太太,跟我们作个伴。” 一听这话,碧文又惊又喜,但转念又觉得是件办不到的事;姑且先问明白了再说。 “怎么回事,你先跟我说一说。” 原来秋月为春雨着想,要找个人替补小莲;但震二奶奶已立下规矩,各房下人,准减不准加,只有曹老太太是例外。她就是想利用这个特例,使一条移花接木之计。 “各房虽不许添人,可是老太太要把自己的人拨一个到双芝仙馆,谁也不能说话。我在想,这件事要分两截来办,现在把冬雪拨到双芝仙馆,补小莲的缺;过一阵子说老太太这儿还是不能缺一个人,把你调了过来,兼值书房,另外替季姨娘找一个人,这一来不就面面俱到了吗?” 秋月的设计很巧妙,但关键还在季姨娘,是不是肯放碧文。其中的关键,又分两种,一种是事实上的,譬如她少不得碧文;再有一种是心理上的,认为不挑别人的丫头,偏挑她的,是不是觉得她好欺侮?倘或存着这个念头,一定又会起风波。 “这不算欺侮她。”秋月听了碧文的这番道理,回答她说:“说起来还是照应她。因为你现在兼值书房,在她那里只算半个;现在给她一个整的,不是照应她吗?” “这话倒也勉强说得过。” “尽说得过去了,只看你的意思。” 碧文却是着实讲情分的人,对季姨娘只是可怜,觉得应该多帮助她些;另外对棠官,却如自己胞弟一般,心里很舍不下。只是这些话说出来怕人笑她太傻,所以必须另找一个理由。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说法,可作为辞谢的藉口;她说:“你是为我好,我很感激。不过,季姨娘那里如果没有人,我也难以脱身。” “怎么会没有人?” “怎么会有人?你倒想,谁肯到她那里去?” 这一下说得秋月楞住了,细细想去,确是如此。“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爬”,下人的身分,要看主子;季姨娘不算曹家的正主儿,再好的人品,跟着她也矮了半截。何况季姨娘脾气乖张,欺弱怕硬、不识好歹是出了名的;除了碧文,只怕谁也拿她没办法。就算是碧文这样能制99lib.得住季姨娘的,一个月也难免有一两场气生;隔个三、五个月,总还要气哭一场。 “事缓则圆,不妨先把冬雪调过去;反正老太太这里有你在,就一时不添人也不要紧。我的事慢慢再说吧?” “那也好。”秋月无可奈何地。 “多谢你关顾。”碧文起身说道:“我可得赶紧回去,快放学了。” 快放学了,本来与碧文无关;只以估量阿祥还未回来,要送芹官回去,得有人照料。所以到了迎紫轩,在书房门口等着芹官;等他一出来,先就作了说明。 “芹官,我送你回去。”她说,“阿祥还没有回来,我托他买丝线去了。” “喔,你尽管使唤他。你也不必送,我自己会走回去。” 话虽如此,碧文还是不放心,找到爵禄,托他送芹官到中门;心里在想:“芹官这一回去,发现小莲走了,不知道会怎么样?” 这不仅是碧文关怀,更是春雨所耽心的一件事;她一直有个念头在胸中盘旋:他问起小莲,该怎么说? 这个念头一直到午后才转定;而且决定不等芹官来问,先就告诉他。 那知一见了面,不容她有开口的机会,“老师要看我写的字。”他对春雨说,“你把我这半个月临的帖,检齐了交爵禄带去。” 等春雨检齐了拿出来,已不见芹官的踪迹,心知不妙,将东西交代了爵禄,急急赶到小莲屋子里,只见芹官对着小莲的床在发楞。 床当然是空的,帐子已卸,褥子卷了起来,放在棕棚中央,看上去别有一股凄凉意味。 “小莲呢?”芹官问说;声音中充满了惊恐。 “她走了。” 听得这三个字,芹官颜色大变;接着便哭了出来,“到底把她撵走了!”他重重顿足,“你为什么容她不下?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为什么容她不下?” 春雨又委屈,又着急;想答她一句:没有人容她不下;她自己要走的——事实上也是如此;秋月原意是劝一劝她,不想把话说僵了,逼得秋月非即时处置不可。这话是有见证的;芹官的误会,即不能完全消失,却不致误解只有她一个人跟小莲作对。但这样一说,即时牵涉到秋月,万万不可。因此,她紧咬嘴唇,硬将眼眶中的两滴泪水忍住了。 流泪眼看流泪眼,芹官的心软了一下,愤恨立即逸去了大半,揩一揩眼泪问:“她到底怎么走的呢?” “我那里知道?等你上了学,我到太太那里,那时候小莲还没有起来;太太一直留着我说话,到将近中午,小丫头来说:小莲要走了!等我赶回来一看,”春雨指着床说:“就是你现在看见的这样子。” “那么到底到那里去了呢?” “交给她舅舅邵二顺领走了。”春雨紧接着说,“她也不知道怎么想来的,跟秋月说,非走不可,而且马上就得走。秋月再三劝她,她就像吃了秤铊似地,铁了心了。秋月没法子,跟震二奶奶去商量,说留得住她的人,留不住她的心,让她走了吧。叫了她舅舅来,赏了五十两银子,把她领走了。” “这,小莲是为什么呢?说走就走,非马上就走,她就狠得下这个心来?” 春雨不愿也不必答他这句话,自己抽出腋下的手绢,擦一擦眼泪;回头看到窗外的小丫头,便即吩咐:“去绞把热手巾来给芹官。” 芹官却拿衣袖拭一拭眼,默默地走了出去;回到自己书房,在书桌前面的椅子上坐下,双眼直勾勾地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等春雨跟了进来;三多已绞了个热手巾卷来,拿一个递给春雨;将另一个抖开来,递给芹官。等他转头时,她深深看了他一眼,很快地将头低了下去。 芹官蓦地里会意,小莲待三多不坏;昨天的那场风波也是从三多身上引起来的,到底是小莲自己求去,还是让秋月、春雨撵走的,问三多一定能知真相?如果是小莲自己坚决求去,又为的是什么?想来三多总也知道。 这样想着,不由得转脸去看春雨——这一看看坏了;“拿着手巾不擦脸,看我干什么?”她这样在心里一生疑问;随即就想到了三多。 当下声色不动,等三多走了,她在靠门的一张方凳上坐了下来,幽幽地叹口气:“家和万事兴;成天无缘无故寻事,我就知道迟早要出漏子!” “凡事总有个缘故吧?又不是疯子,为什么非走不可。” “谁知道呢?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宁折不弯,必是跟秋月不知怎么在言语上碰僵了;下不得台,才落得这么一个结果。” “这可奇怪了!秋月是从不肯拿言语伤人的。” “我也奇怪。不过,有一点是很明白,她不说要走,秋月绝不会撵她走;秋月也没有这个权柄。她不说今天非走不可,秋月也不会去找震二奶奶。” “是啊!”芹官愈感困惑,站起身来走了两步,突然回身说道:“你昨晚上跟秋月是怎么商量的?” 看他的神气,春雨已提高了警觉;听“商量”二字,便知他起了疑心,当即正色答说:“不是什么‘商量’!莫非我还跟秋月商量好了撵她?我只是跟秋月诉诉苦,说小莲这样子下去,万一说了什么不能说的话,闹出风波来,我受委屈是其次;芹官说不定又会挨打,也在其次;最怕四老爷跟老太太又生意见。老太太这两年筋骨也不如往年,万一气恼成病,怎么得了?秋月就说:等我来劝她。就是这么一回事,那里有什么商量不商量?” 提到祖母,芹官的想法就大不相同了。在曹家,只要说是老太太的意思,怎么样也要做到;只要为了老太太,什么委屈也得忍受。尤其是芹官,若是祖母稍有不愉之色,他就会忧心如焚;所以避免让曹老太太生气,实际上也就是为他自己解忧。 这一来就再也不必谈谁撵谁了。芹官抛开过去,只想未来,“她走的时候,说了什么没有?”他问。 “我不知道。我又不在这里?” “你倒也不问一问三多她们?” “问她们干什么?”春雨答说,“小莲脾气虽僵,事情轻重是识得的;即便有什么牢骚,也不会跟她们去发。” “我问你,”芹官突然想到,先问一问清楚,“你是说小莲不在这里了这件事,根本就不让老太太知道?” “是。” “这就是说,老太太只以为小莲仍在双芝仙馆?” “可以这么说。” “那么,小莲若是悔过了,愿意回来,仍旧可以回来?” 不想芹官到此刻还不死心!春雨心头一凛;想了一下答说:“这我可不敢说了。事情也由不得我们作主;起码要震二奶奶点头。不过,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说做下人的,要走就走,要来就来,也没有那么方便。” “这——。” “还有一层,”春雨不容他将话说出口,抢着说道:“譬如有人去求一求震二奶奶,却不过情面,说是好吧,让她回来吧!可是小莲呢,以她的脾气肯回来吗?如果不肯回来,震二奶奶的脸面往那里搁?人背后说一句:震二奶奶神气什么?她求人家回来,人家还懒得理她呢!你倒想,以后她这个家怎么当?求她让小莲回来的人,不就害苦了她了吗?” 这番话将芹官说得倒抽一口冷气;心里在想,这件事只怕难以挽回了。就算小莲肯回来,震二奶奶也愿意“高抬贵手”,但势必又归结到秋月当初所劝小莲的话,要她从此改过。小莲又岂能回过头来低头? 她将他的心理摸透了,但也只限于此一刻;事后思量,芹官觉得要让小莲回来,亦非全无指望之事,不过对于小莲,自己应该有两项把握,一项是确知她出去以后,不会将应该保守的秘密泄漏出去;再一项是她自己愿意回来,而且愿意接受秋月的劝告。 他也想过,想有这两项把握,所望过奢。但不试一试,总觉余憾莫释,尤其是她临走之际,竟不能见一面,不知她心里究竟是何想法,是件怎么样也不能甘心的事。 于是他想到了三多;也知道春雨对三多一定多所防范,所以必得考虑周详,觅个为春雨所意料不到的机会,找三多来问,才是为自己避免麻烦,也保护了三多的做法。 这要等待;不知等到什么时候?所以还要耐心。不过有一个人是随时可以找来问的:阿祥。 “我不知道小莲是怎么走的?那天我替碧文到下关买丝线去了。只听说那天上午,三多到书房里来过——。” “她来过?”芹官迫不及待地抓住这条线索,“你听谁说的?” “爵禄。” “他怎么说?” “他说,看见三多在迎紫轩外探头探脑,仿佛想找什么人似地。” “以后呢?” “以后?”阿祥搔搔头答说:“我没有问他。” “蠢才!”芹官叱斥着,“三多到书房里来,定有缘故;你怎不问问清楚。” “那,我这会去问他。” 这又不妥!一问就可能打草惊蛇了。芹官想了一会问道:“你平时在那里遇得到三多?” “有时候一清早在大厨房遇得到。” 芹官又沉吟了好一会,老实道破心事,“我想私下找三多来问她几句话;可是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春雨。”他问:“你看该怎么办?” “这个差使可不容易办。得好好儿琢磨、琢磨。” “可以。”芹官问道:“什么时候给我回话?” 阿祥此时已有了一个主意;但先得查一查清楚,当即答说:“最快也得明天。” 到得第二天中午,师徒饭罢,各人徜徉自适之时,阿祥将芹官引到僻处;却又欲言不语,显得非常为难似地。 “怎么回事?”芹官不耐地催促,“要说快说,作出这个样儿来干什么?” “我要是说了,包不住挨顿大板子,撵了出去。若是不说,除了我的这个招数,再也没有什么好法子。为此,拿不定主意。” “怎么样会挨顿大板子,撵了出去?”芹官又说,“除非你带我做不该做的事。若是那样,我也不肯依你的。” “那就是了。”阿祥摆出如释重负的神态,“我的法子不好;慢慢儿再想吧!” 芹官不想他竟趁机卸责.99lib.,自然不容他如此;而且,由于他这种盘马弯弓的姿态,越惹得他心里痒痒地,要先闻为快。 “法子好不好,能行不能行,得由我来拿主意。”他故意板着脸说:“你只说你的好了。” 见此光景,阿祥渐生挟制之心,先作声明:“说归说;行不行另作商量。若是我说了,就非这么办不可,我可不敢说。” 芹官无奈,点点头说:“好吧!” 原来阿祥是想到这几天芹官有个应酬。驻防京口的佟副都统,老母病殁;旗人不比汉人有丁忧解任之制,只是穿孝百日,便即服满。这副都统防地在镇江,眷属却住江宁,所以服满之日,在江宁请亲友“吃肉”;这样的场面,最宜于带子弟去历练世态,因而早在一个月前就说好了,由曹震带着芹官去作客。阿祥就是想利用这个机会,让芹官跟三多在外面见面。 “我得事先跟三多说好,到了那天,我找三多的表哥到宅门上来说,三多的妈得了痰症,接她回去。她家不远处有座法藏庵;想法子在那里跟她见面好了。” “那好啊!”芹官很高兴地说,“震二爷说了,等那天吃了肉;他得在丧家帮着照料,让我先回来,这不就更方便了吗?” “方便是方便,把戏拆穿了,我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再说,这件事也不是我一个办得成的。” “要怎么才办得成?” “第一、三多的表哥,不肯白跑腿;第二、跟着去的人.99lib.,不止我一个,都得想法子塞塞他们的嘴。” “你的意思是要花几两银子?这容易,我跟春雨要好了。” “嘚!”阿祥很坚决地,“刚才的话,就算我没说。” “怎么了?”芹官大感困惑,不知他何以有此翻然变计的态度。 “我的小爷,你不想想,跟春雨要银子,春雨问一句:干什么?可怎么把用途告诉她。” “啊,我一时没有想到。”芹官赧然而笑;停一下又问:“你说,该怎么办呢?” 阿祥想了半天,摇摇头说:“不行!明儿事情犯了,说坏主意全是我阿祥出的;那时震二爷不叫人把我两条腿打烂才怪。帮主子也有个分寸,这太犯不着了。” “事情怎么会犯?三多不会说出去;其余的人嘴都塞住了;只要我不说,谁也不知道。” “我不信。像刚才说跟春雨要银子那样——。” “你别说了,行不行?”芹官喝道,“一时不留神,漏了一句话,倒像让你拿住了把柄似地,说个没完。” 看芹官已有怒意,阿祥觉得装腔作势得够了,当下指着芹官身上的荷包说:“这里面的玩意,随便给一样就够了。” “你这么说,你就自己挑。”芹官从荷包里掏了一粒豆蔻放入口中,“莫非这也值钱。” “这个表是老太太给的,不行。”芹官答说,“我还有几个表,回去找一找。” “是!”阿祥又问,“如果春雨问起来呢?怎么少了一个表?” “我就说不知掉那儿去了。上次掉了个翡翠扳指;她也只说了一句:‘可惜了,好绿的一块玉。’别的话一句没有。” 听得这话,阿祥又欢喜,又懊悔。他原以为春雨精明,平时照料芹官的一切,十分仔细,倘或掉了一样东西,定会寻根问底,追究真相。早知如此,也不必等到此刻才在他身上打主意。 “喔,还有件事。”阿祥又问:“朱五爷问爵禄,老太太逛栖霞山定了日子没有?爵禄问我,我可没有法子告诉他。” “大概不会去了。这一向老太太有点儿咳嗽,不能吹风;往后天气更冷,越发不宜。” 这一下倒是提醒了芹官,由于朱实回家的日子,要看居停做栖霞山之游是在那一天?此游如果作罢,应该早早告知,让人家好另作打算。因此这天在萱荣堂侍膳时,便提了起来。 “我看改日子吧!”马夫人用征询的语气,看着曹老太太说,“咳嗽刚好一点儿。” “那就不是改日子,改年分了。”曹老太太眼望着震二奶奶,带些皮里阳秋的笑容。 “是不是?我猜的不错吧?”震二奶奶向秋月说,“这会儿,老太太心里有句话没有说出来:你别以为你占了便宜;明年逛栖霞山的东道,跑不了还是你的。凭良心说,我可决没有赖这个东道的意思;老太太这几天不宜冒寒吹风,谁都知道。不过,太太能劝,我可不能劝;一劝就犯嫌疑。秋月,你说,我是不是这么跟你说来的?” “是的。”秋月又说,“只要老太太不咳了,震二奶奶情愿另作东道,那怕多花几个,也是心甘情愿的。不过劝老太太别逛栖霞山了,这话她可不肯说。” 看曹老太太颇有感动之色,震二奶奶便又加上一句:“自然,明年逛栖霞山的东道,也仍旧是我来。” “这是你们的孝心;其实,我又何尝不知道,咳嗽不宜于吹风?不过,从那天定了逛山,我就许了愿,到栖霞寺去烧香;心动神知,这个愿不能不了。” 马夫人不作声,震二奶奶亦觉得为难。照俗例,类此心愿,可由晚辈代完,但马夫人是“天主教”,例不拜佛;震二奶奶这一阵杂务纷繁,不知那一日才抽得出工夫,所以亦无以为答。 见此光景,芹官便自告奋勇,“我替老太太去完愿好了。”他说,“佟副都统家的应酬,半上午就完事了;栖霞山来回也来得及。” “胡说!”曹老太太呵道:“那天吃肉,怎么去烧香?也不怕罪过。” “喔,”芹官在自己额上拍了一巴掌,“我倒忘了,烧香应该斋戒。” “斋戒倒也不必。就前一天吃素好了。” 听曹老太太的口气,是同意芹官代为完愿;震二奶奶便说:“就这样吧;请老太太定个日子,我好预备。” 曹老太太想了一下问:“佟副都统家吃肉是那一天?” “十二月初三。” “那就十二月初二好了。”曹老太太说,“这么着连初三应酬,两天不上书房;让老师在家多陪陪师母。” “老太太真是能替人打算。”马夫人由衷地颂赞。 “初一照例该请老师。”震二奶奶问道:“何不初二应酬,初三烧香。” “初二应酬是吃肉,可怎么吃斋?”曹老太太又说,“照例该请的,等老师回来了补请;也犒劳犒劳芹官。” “真是!”震二奶奶是故意那样一问;此时便又作了个哑然失笑的表情,“心思再没有比老太太细的;也再没有比老太太快的,我就没有想到补请老师,还顺带犒劳芹官。” 恭维的不着痕迹,曹老太太听了非常舒服;略想一想又说:“也不能芹官一个人吃斋;既是替我,斋我也该吃。” “好啊!我也陪老太太吃斋。”震二奶奶很高兴地说:“朱妈新添了个下手,据说在湖州一座家庵里待过,学得一手好素菜;正好试试她的手艺。” “喔,是新手?”曹老太太说:“你叫朱妈把咱们家吃斋的规矩告诉她。” “老太太放心,我早就告诉朱妈了;回头再交代一遍好了。” “还有件事。初一那天,从早饭起,让芹官到这里来吃;晚上睡在我外房。” “是!”震二奶奶垂着眼,很郑重地答应着。 “我看,”好久未曾开口的马夫人说,“初一都吃素斋吧!” “我也是这么想。免得小厨房又荤又素,混杂不清。至于书房里,就老师跟棠官两个人吃,让大厨房凑付一顿,也没有什么。”震二奶奶抬眼看着秋月问,“让芹官初一跟在老太太身边,是你去交代;还是我让锦儿去说?” “让锦儿去说好了。”曹老太太很快地说。 第十三章 “他有择席的毛病,换了床睡不着,要这要那,让老太太一夜不安。”春雨问道,“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睡在老太太那里?” “那还不容易明白,怕芹官‘偷荤’啊!” 春雨脸一红,“老太太也是,”她略有些气恼,“是怎么想来的?莫非斋戒的规矩,芹官不懂;我也不懂?” “是啊!还有好笑的呢?老太太还特为让我来交代;是怕秋月也不懂,话说的不明不白。其实,秋月能不懂吗?” 春雨默然;然后突如其来地问说:“秋月到底怎么样呢?真的打算伺候老太太到寿老归山?” “伺候到寿老归山倒容易;就是往后的日子难过。” “我也就是说的老太太寿老归山以后的日子。”春雨接着又说,“老太太心思最细,最能体贴人情,想来总也替秋月打算过吧?” “谁知道呢?” “太太跟震二奶奶倒不问一声?” “不便问。”锦儿答说,“一问倒像容不下秋月,巴望她早早嫁了出去;好把老太太的那一把钥匙交了出来似地。” 春雨复又沉默;心里在想,那一大把钥匙如果由秋月交了出来,会交给谁?难道是交给震二奶奶?“不!”她在心里断然决然地对自己说:“应该交给太太。” “我走了,还得去找朱妈。”锦儿摇摇头说,“还得好好费口舌呢?” “怎么?” “还不是那回事!”锦儿头也不回地走了。 到得小厨房,朱妈正在跟她管采买的下手对帐;一见锦儿,赶紧站了起来,满面堆笑地招呼,关照现沏好茶;又问有什么点心,赶紧盛出来,殷勤异常。 “不用,不用!”锦儿连坐都不肯坐,“我把震二奶奶交代的几句话,说完了就走。” “坐一坐怕什么?来,”朱妈将她拉到里面,“这里暖和。” “初一吃斋——。” “太太吃斋?” “太太也吃,不过是素斋;初一、初二两天,只老太太那里备一桌好素斋,其余都是普通的好了。”锦儿又说,“书房里那桌饭,你也可以不管,让大厨房去预备。” “喔,”朱妈很仔细地问:“太太那里,震二奶奶那里;还有芹官那里,都是普通的了?” “对了!太太、震二奶奶、芹官都在老太太屋里吃。” “是,是!老太太那桌素饭,一定讲究。”朱妈精神十足地说,“我新请的这个于嫂做素菜;我只能替她当下手。” “她知道不知道咱们家的吃素斋的规矩?” 原来曹家吃素斋,极其认真,有两个规矩,一个是从锅杓到餐具,都另有一套,绝不沾半点荤腥;再有一个规矩,不准用荤腥的形制与名目,那是曹老太太的见解:“什么素鸡、素鹅的;还花好大工夫做出那个样子来,倒像万般无奈才吃斋似地,可见得嘴里吃斋,心里杀生,自己骗自己,真是不怕罪过。” “我知道,我会告诉她。” “对了你跟她好好说明白。咱们家的素斋,又省工、又省料;可惜她的手艺,只怕使不出来。” “那里,正是这样,才显她的手艺。至于说料,可也不省,冬菇,冬笋,贵得吓人。”朱妈笑一笑说:“锦儿姑娘,告诉你个笑话:山东来的大白菜,如今是吊在水果铺子里论两算的,叫什么‘胶菜’。” “出在胶州叫胶菜,就算论两算,总也不能贵过火腿吧!再说,本地黄芽菜也很好。经了霜的蔬菜都又肥又嫩;只看她的手段。” “她的手段是好的;加上好配料,包管老太太赞一声好。” “那也等菜上了口才算数。”锦儿急转直下的说:“你算算,都是些萝卜、青菜,又少了三桌上饭;书房也不用管了,那得省多少钱出来?” 朱妈一听这话,顿时拉长了脸;好半晌才说了句:“这也得扣钱啊?” “当然啰!添菜你是不是另外开帐。” “那,那不同!”朱妈赶紧将她拉了一把,低声说道:“上回你不是说,震二奶奶夸我的鸡包翅好;你又喜欢吃我做的点心,你说个日子,我做了来孝敬。” “不相干!你也不必破费;我也不敢领情。老实跟你说吧,震二奶奶交代了;那两天你省下来的菜钱不少,也不扣你的了;不过甜咸荤素四锅腊八粥,可得叨你的光了。”说完起身就走。 朱妈望着锦儿的背影消逝,怅然若失!原以为两天只备素菜,可以落下好几两银子;不想震二奶奶的算盘太精,要她贴补一顿腊八粥,照例可领的八两银子落空;还得搬动一套专制素菜的炊具与餐具,极其费事,真正白忙一场。而且,这是于嫂第一次献手段,下锅的材料,不能太马虎;也许要赔上几文,亦未可知。 越想越窝囊,也越想越不甘心,满腔怨气不出,只有发泄在震二奶奶身上;只要跟于嫂在一起,便谈震二奶奶如何刻薄,如何欺上罔下,以及如何风流,私底下给震二爷戴的绿帽子,何止一顶? “朱姐,”于嫂向左右看了一下,低声说道:“我也听见过震二奶奶的一段新闻,不是你提起,我还不敢说呢!” “喔,”朱妈心想,她所听到的新闻,当然亦是震二奶奶的风流故事,所以极感兴趣地问,“莫非最近又跟后街上的那个大侄儿,小叔子有一腿了?” “不是,不是!说是新闻,实在也是老古话。”于嫂问道:“从前苏州李家有位少爷,是这里的亲戚?” “你是说抄了家的李织造家?” “是啊。听说那李织造是这里的姑老爷——” “你弄错了!”朱妈纠正她说,“是舅老爷。李织造跟我们老太太,同父不同母;他的那位少爷,才真正是大少爷,十六、七岁就上万银子的花;有一年来,说我做的鱼翅好,一赏就是五十两银子的一个大元宝。舅老爷也是极厚道,极好面子的人;那知道后来会抄家,连姨太太都当丫头似的,叫媒婆来卖掉。好人没有好下场,也不知是那一世作的孽!” “是啊!从苏州到湖州,沿太湖的人也都是这么说。他的那位少爷,人称‘鼎大爷’——” “一点不错,我们也叫他鼎大爷。”朱妈又说,“他比震二爷小好几岁,不过辈分反而长一辈。鼎大奶奶和震二奶奶,听说是表姐妹;所以——。”她突然有所领悟,睁大了双眼望着于嫂,压得极低的声音:“莫非他也偷了震二奶奶?” “还不是!”于嫂坐到朱妈身边,声音低得仅仅只有两个人听得见,“不过也不知道怎么样?我听说还是震二奶奶偷了鼎大爷。” “喔,在那里偷的呢?在苏州,还是在这里?” “那就不知道了。只知道是李家抄家以前不久的事。” 朱妈想了一下问:“你是听谁说的?” “是从雨珠庵听来的;那里的当家天轮师太,跟鼎大爷相好,是无话不谈的,这件事就是从天轮师太嘴里漏出来的;是没有亲耳听见,不过一定不假。” “你怎么知道不假。” “我有个堂房的婶儿在雨珠庵做佛婆,她从不说假话的。她告诉我,李家抄家的那年冬天,鼎大爷因为遭了官司要用钱,特为回南来告帮,约了震二奶奶在雨珠庵见面;两人见了面的那种神气,一看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一看就知道,是一床上睡过的人。” “嗯,嗯!”朱妈又睁大了眼问:“那么,那次在雨珠庵是不是又上了床呢?” “没有。” “为什么?” “这还用问?朱姐,”于嫂笑道:“女人总是女人;天轮师太就算四大皆空,这上头到底看不破的。能容得他们胡来吗?” “对,对!这道理很容易明白。”朱妈想了一下又问:“告帮呢?震二奶奶帮了他没有?” “怎么没有帮?帮了一万银子;还说实在凑不出来,能凑一定多凑。说了好些过意不去的话!” 听这一说,朱妈的怨气就不止从一处来了,“哼!怪不得这么克扣咱们?”他咬牙切齿地说:“上万银子倒贴姘头,真死不要脸!等着瞧吧,总有一天——。” “朱姐,朱姐!”于嫂吓得脸都白了,“你可千万不能闯祸!” 朱妈从骂了那句“死不要脸”,怨气消减了一大半;笑笑拍一拍她的手背,安慰她说:“我也不过说说而已。那里会不知道轻重?倒是你,像今天的话,跟我说说不要紧;可别跟别人去说。尤其是那个锦儿,死帮她主子,更得当心。” “我知道。”于嫂又说,“看锦儿的模样,倒也像是忠厚的。” “忠厚的无用,所以就犯贱了。她主子是个有名的醋坛子,待她一点都不好!她跟震二爷同房,她主子还半夜里起床去听壁脚;只要稍微亲热一点儿,你看吧,她就有脸色看了,她主子拉长了脸,就像该给一千,给了八百似地,好难看的脸!她就能看得下去,还死帮着她主子苛刻别人。你说,这不是犯贱是什么?” “原来震二奶奶是这么一个人!”于嫂颇有不能相信之感,“照这样说,待震二爷也好不到那里去!” “一点不错。”朱妈微带幸灾乐祸的神情说:“你看着吧,总有一天有把戏你瞧!” 初一一早上了书房,朱实已经在座位上了;芹官恭恭敬敬地作了揖,待回自己座位时,朱实喊住了他。 “今天不必上书了。”他说,“在圣人面前行了礼,你就回去吧!” “是,”芹官问道:“先生呢?是不是也是上午回府,我叫他们预备车子。” “你不用管我;我自己会交代爵禄。” 说着,棠官也到书房,给老师、兄长请过安,随即走到“先师之位”前去燃烛点香——“有事弟子服其劳”,每逢朔望在先师神主前行礼时,都由棠官执役。 依次行过了礼;朱实将这天放学的话,跟棠官也说了一遍,然后向芹官说道:“孟子:‘斋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后汉书,礼仪志:‘凡斋、天地七日、宗庙山川五日、小祠三日’。为袓母完愿,是件大事;斋戒一日是不可少的。最好独处静室,息心静虑,体会斋戒之道。” “是!”芹官肃然相答;又想到不能“独处静室”,须向老师申明便又说道:“家祖母交代,让我陪她一起斋戒。” “那也可以。你去吧!” 于是小兄弟俩双双向老师作了揖,辞出书房;芹官顺道送了棠官,也不回双芝仙馆,迳自来与祖母作伴。 “咦!”正在亲自检点香篮的曹老太太问说:“这么早就放学了。” “老师给一天假。”接着,芹官将朱实的意思转述了一遍;语气中特别着重“代祖母完愿,是件大事”这句话。 “朱先生真是极至诚的人!”曹老太太很高兴地说;又问芹官:“你回去过没有?” “没有。” “应该告诉春雨,人已经在这里了。” “我知道,”秋月答应着,随即出屋,找到一个小丫头说:“你到双芝仙馆跟春雨去说,芹官今天放假,在老太太身边了。芹官今晚上住这里,有现成干净被褥,叫春雨不必预备了;只把明天要穿的衣服送来。” “还有,”芹官赶出来叮嘱:“有一部书叫‘摄山志’,你随手带回来。” “什么志?”小丫头问说。 “干脆写个条子,”秋月建议,“免得弄错。” “也好!” “你请进去吧!我去拿笔砚来。” 芹官知道她卧室中有副笔砚,是专为记帐用的,便即说道:“不用拿来拿去了,干脆我到你屋子里去写。” 于是秋月领着他坐到她素日记帐的位子上,取张纸,又为他揭开墨盒;等芹官写上“摄山志”三字,随即持了字条去交给小丫头。 芹官却还坐在原处,因为案头有个小本子,将他吸引住了;这个小本子是用竹纸、丝线装钉的,上面有三个字:“绣余吟”。不由得大为惊喜;心中自语:原来秋月还会做诗!这可真是大大的新闻了。 于是,他毫不迟疑地将小本子取了过来,正待揭开第一页;只听有人喝一声:“不许看!”接着一伸手来抢那小本子——自然是秋月。 芹官的动作也很快,抢先按住小本,望着秋月笑道:“我真想不到你会做诗。” “不是我做的。”羞红了脸的秋月说,“我是拿人家的诗,抄着玩儿的。” “既是人家的诗,看看又有何妨?” “不行!我的字太丑;不能见人。” “可是,题在封面上的字,我已经看见了。写得很好哇。” 这下,秋月想不出遁词了,便即说道:“好吧,我念给你听。”等芹官一松手,她很快地将小本子抢到手里,藏在身后,“没有什么好看。你请吧!” “不!”芹官耍赖,“你不给我看,我就不走。” “别胡闹!”秋月说道:“你别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不许乱开玩笑的。” 这句话很管用,芹官想到老师所说的,“静心息虑”的告诫;立即庄容答说:“对!改天再说吧。” 说完,走回堂屋,只见曹老太太,已将香篮整理好了;“明天派何诚跟了你去。”她说:“反正放学,他也没事。” “是啊,派他去最好。” “烧完香要写缘簿。你知道不知道怎么写?” “不知道。得老太太先告诉找。” “你写‘信女曹李氏敬献灯油银二百两’,跟知客僧说,随便那天。拿缘簿来取银子。” “是!”芹官问,“每一处都是二百两?” “不!看情形,栖霞寺是二百两;此外替你备了斋饭的,不管你吃不吃,都是二百两。” “干脆就在栖霞寺吃斋好了。”秋月插嘴说道,“跟去的人一大堆,也只有栖霞寺方.99lib.便。” “这话也对!”曹老太太又说:“秋月,你叫人把他爷爷出门常用的那口箱子抬了来。” 那口箱子从未打开来过,而且为了怕曹老太太触景生情,兴起哀思,一直将它锁在库房里。秋月也只见过这口箱子的外貌,并听说过箱子里所装的全是进京需用之物;到底是何物品?一无所知。此时听曹老太太突然要找这口箱子,自不免奇怪。 “这还得找震二奶奶开库房。”她问:“老太太倒是干嘛要这口箱子啊!” “里头有芹官用得着的东西。快找去!” 于是秋月叫人从震二奶奶那里取来库房钥匙,将那口箱子取了来;蓝布箱套已为积尘染成黑色,里面一口轻便的藤箱,箱钥就拴在手把上;曹老太太亲自开了锁,掀开箱盖,一时视线集中,都想看看里面是什么值得曹老太太如此重视的东西? 一看却都不免失望,只有芹官喜形于色;因为首先入目的,正是他久思不得的“辽东曹氏宗谱”。据他知道,连曹氏在南京的族人在内,只有曹俯有这么一本宗谱;他经常.99lib?取出来对族人的生死存亡、升迁调动,加以补注;用完了亲自锁在柜子里,仿佛视如拱璧。芹官几次想跟曹俯要求看一看,只以怕碰钉子,始终不敢开口。不道无意之中得偿宿愿;这一喜,自是非同小可。 正待伸手去取时,曹老太太已一面检点,一面开始解释,她说:“咱们曹家是宋朝曹武惠之后。出关的始祖是安国公一支;安国公有三个儿子,长房、二房,都在关内;你爷爷每一次进京,一路上总有人来认本家,所以得带这么一部宗谱,好叙辈分。” 除了宗谱以外,还有一部康熙五十年的“缙绅录”,此外便是拜匣、护书、名帖,以及笔砚纸张,凡是旅途拜客应酬需用之物,应有尽有。 最后,曹老太太找出一个绵纸包;泛黄的新棉花中裹着一块羊脂玉牌,长约三寸,宽约寸许,上刻“斋戒”二字。 “这叫‘斋戒牌’。”曹老太太说,“皇上冬至祭天,夏至祭地,都得住在斋宫;能够进宫,到得了皇上面前的臣子,都得挂这么一块斋戒牌。讲究的用玉;马虎的用块木牌,写上斋戒两个字也行。这块牌拾你吧!” “是!”芹官很庄重的答应着;先请个安,方站起来,用双手去接玉牌。 “你就挂上吧!”曹老太太交代秋月,“看有什么丝绳子;黑的最好,蓝的也可以;别种颜色都不行。” 秋月去剪了一截玄色丝绳;就玉牌上方的圆孔中穿过,替芹官系在大襟衣钮上,同时说道:“再过个五、六年,进宫就用得着了。” “巴望的就是那么一天。”曹老太太说,“也不知道我瞧得见,瞧不见?” “为什么瞧不见?”秋月抗声相答,倒像跟人吵嘴似地,“芹官还要挣一副一品夫人的诰封给老太太亲眼瞧一瞧呢!” “那是想得过分了。能像他爷爷那样,做到三品官,替他娘挣个‘淑人’的封号,我就躺在棺材里人都会笑。” 一提到身后之事,虽然曹老太太自己豁达,言笑自如;芹官与丫头们都不免伤感,尤其是秋月,眼圈都红了,强笑着埋怨:“老太太是干嘛呀!无缘无故说这些没影儿的话。” “好了,好了!”曹老太太赶紧抚慰着说:“我不提了。” 口中这样说,心里又是一样想法。她是枕上灯下,不知思量过多少遍了;对她视如“命根子”的唯一的亲骨血要说的话,不是三、五天谈得完的,但芹官年纪太小,未必能领会,不如不说。这几个月从曹俯狠狠教训了他一顿,以及从朱实读书以来,气质大有变化,已很懂事了。难得有今天这样一个机会,不宜错过。 其时已近中午,马夫人与震二奶奶接踵而至;邹姨娘听说曹老太太为了完愿吃斋,亦茹素两天,她是饱餐了来的,但正好赶上开饭,少不得也帮着照料席面。 “牌搭子倒是现成,不过今儿斋戒,不能成局。”震二奶奶说,“果子酒是素酒,老太太不如喝两杯;回头好好歇个午觉。” “要说果子酒是素酒;高梁、江米也不是荤腥,那不是白酒、黄酒都能喝了?”曹老太太问道:“斋戒能喝酒吗?” “好像在那部书上见过,斋戒能喝酒。等我想想。”芹官低头凝神想了一会,突然扬起脸来,很有把握地说:“能喝!有出典的。” “你倒是仔细想想。”马夫人告诫着,“别弄错了,那可是罪过。” “太太请放心!错不了;错了,罪过是我的。” “胡说!”曹老太太喝一声,“你才多大的人,能顶得起罪过?” “你也是。”震二奶奶拉了芹官一把,埋怨着说,“你把出典说清楚了,让老太太能放心喝酒,不就完了吗?” “好,好,我来把出典讲明白。典故出在汉书上,叫作‘齐酎’;这个齐字当斋字,就是斋酎。酎字酉边傍一个寸字;味厚的新酒,叫做酎。老太太若还不信,我去拿汉书来给老太太看。” “老太太怎么不信?”震二奶奶说,“不过我得问清楚,是要新酒不是?” “是。” “什么叫新酒呢?” “照汉书的注解:‘正月旦作酒,八月成,名曰“酎”’反正隔年谓之陈酒;当年酿的都算新酒。” “那就行了。老太太爱喝的荔枝酒,我是今年五月里酿的。” “大概不假!”马夫人笑着对婆婆说:“听他背书背得有板有眼,不像是瞎编的。” “娘!”芹官出声如撒娇,“我几时瞎编了?娘这么说,倒像是我不知骗了老太太多少回似地。” “你啊!”震二奶奶伸出纤纤一指,在芹官鼻子上点了一下,“别自己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花好大心思想骗老太太一回都骗不住;你就敢说不知骗了老太太多少回?” 此言一出,笑声四起;秋月冷眼旁观,知道曹老太太为震二奶奶说动了,便即提高声音问道:“言归正传;荔枝酒可藏书网在那儿啊?” “马上就有。”站在门口为震二奶奶接应的锦儿答说:“叫人去取了。” 等酒取到,菜亦上桌;于嫂倒是练了一套香积厨中的好手艺,无奈禀承曹老太太的意思,素菜不准耍花巧,以致无用武之地,不过老老实实几种家常做法。只是上上下下,久饫肥甘,偶尔吃一回素菜,反倒胃口大开;尤其是芹官,用五香蕈油拌的面,一连吃了两中碗,是极少见的事。 餐桌上由于曹老太太容色甚庄,让震二奶奶意会到是斋戒,不敢多说笑话,所以这顿饭吃得很快。饭罢,曹老太太喝了一盏消食的普洱茶,渐有倦意;马夫人便首先示意,“老太太该歇午觉了。”她说,“扶到里面去吧。” 于是秋月扶着曹老太太到里间,在床前那张靠榻上躺下;马夫人亲手替她盖上一张毯子,震二奶奶拨旺了火盆中的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直到曹老太太闭上眼睛,方始与马夫人悄悄退了出来。 外面新添了一张床,是为芹官预备的,震二奶奶捏一捏垫褥,点点头说:“厚是够厚了。”又问:“芹官呢?” “让阿祥请出去了。”冬雪答说,“大概是朱先生有功课交代。” “喔,”震二奶奶又问,“明天要起早:今儿是谁坐夜?” “今儿坐夜的多了!外面是杨妈;里面是我们三个轮班儿,每人一个更次,到四更天全都起来了。”冬雪答说,“震二奶奶请放心,误不了。” “芹官有择席的毛病,换了地方不易睡得着,你们可千万小心,别弄出声来;让他刚睡着,可又惊醒。” “是的。春雨已经告诉我们了。” “明儿穿什么衣服,春雨送来了没有?”马夫人问说。 “送来了!”冬雪打开了衣橱,里面挂着一件宝蓝宁绸的丝棉袍;玄色团花缎子的马褂;另外还有一件鼻烟色的俄罗斯呢长袍,是压丝棉袍用的。 “山上风大,光是这件袍子怕压不住。我看得穿他二哥的皮大氅。”震二奶奶又说,“偶尔一回,也不算乱了规矩。”原来曹家的规矩,男子非二十五岁不能着皮衣,所以震二奶奶这样说。 “能穿得上吗?太长了。” “有两件。一件短一点儿;我叫人取来看。” 不一会将大氅取到,水獭领子狐腿里,就大雪天也足够御寒了;只是比一比长袍,仍旧长了三寸之多。 “得缝上去一截,不然就拖脏了。”从里屋出来的秋月说:“交给我吧!” 于是马夫人与震二奶奶各自归去,秋月便将大氅捧回自己卧室,找出针线。动起手来;缝到一半,只听门帘微响,抬眼看时,却是芹官。 “到那里去了?”秋月仍旧低下头去穿针引线,“半天不见人。” “跟阿祥在说话。”芹官指着衣服问,“这干嘛?” “预备你明天上山好穿啊!是震二爷的大氅,稍为长了一点儿。” “秋月——。” “你先别跟我说话,就几针了!缝好了你试一试,看合适不合适?” 芹官便不言语,静悄悄地坐在旁边看;由于她是低着头,所以芹官可以毫无顾忌,是第一次恣意细看。 一细看才发觉秋月和那一个丫头都不一样,皮肤虽白,却欠滋润;头发虽亮,全由膏沐;而且眼角已有极细的鱼尾纹。芹官恍然有悟,原来这就是憔悴! 是为谁憔悴呢?他在想,以秋月这个年龄,总不外乎为了“生怕黄昏,离思牵萦”而憔悴;但她矢志不嫁,意中无人,根本就不会有“因郎憔悴”之事。她的憔悴,完全由于日夜照料老主母,心力交瘁所致。 这样想着,芹官既感动又感激;透过泪光,却又突然有所发现,脱口惊呼:“你头上一根白头发!” 语声刚落,只听秋月“啊哟”一声;芹官的泪光中,一片鲜红,他急急用手背拭去盈眶的泪水,定睛细看,只见秋月用右手两指,急急捏住左手的拇指;为了缝纫需要而铺在膝上的一方细白布,猩红点点,看样子创口还不小。 “怎么回事?”芹官站起身来,仓库四顾,手足无措。 “你别着急!不要紧。”秋月用极沉着的声音说:“五斗橱第一个抽斗,有个装药的木头盒子;里面有老虎骨头。” 这一下提醒了芹官,象牙,虎骨锉末,皆可用来止血;像这种轻伤急救,他看得多了,所以不必秋月再教,取块虎骨,找张白纸;一时没有锉子,可用剪刀来刮。 “这把剪刀很快,你可当心,别跟我一样,绞下一块肉来。” “喔,”芹官一面刮虎骨,一面问道:“怎么会绞了指头了呢?” “我是绞线头——。”她没有再说下去。 芹官想一想就明白了,是听说有了白头发,一惊误伤。心里愈觉歉然;手中亦就加快,刮下来一堆末子,看看够用了,方始住手。 “现成的白布。”秋月教导着,“你撕一条下来;有八分宽就够了。” 芹官照她的话做,但以布质细密,一时竟撕不下来;脸胀得通红,依旧文风不动。 “只怕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秋月笑道,“你先拿剪刀绞个口子,不就好撕了吗?” “对,对!”芹官不好意思地笑道,“我竟没有想到。” 于是下了一剪刀,接着使劲去撕,应手而裂;只听极清脆的一声,手中已多了一条八分宽的一条带子;然后让秋月松开手,将虎骨末子敷在伤口上,用带子扎紧,急救告一段落了。 “疼不疼?” “还好。”秋月指一指大氅说,“我的手脏了,你自己拿起来,披上我看一看。” “不用试,一定刚好。” “不!披上我看。”芹官便依她的话,秋月又说,“到外屋自己照一照穿衣镜去。” “不用了!”芹官突然想到一个主意,大氅长短,根本就不关心;把它脱了下来,堆在椅子上,拿起那方沾了血的白布说:“这个给我。” “干什么?”秋月神色凛然地问。 芹官不明白她何以有此严重的表情?只老实答说:“我是想起‘桃花扇’想把这方白布添上枝叶,不也是很好的一幅红梅?” “你真想得出。”秋月笑着说了这一句;随正色说道:“你先搁下!等我想一想。” 芹官不敢违拗,将染了血迹的这方白布,很仔细地平铺在五斗橱上;回头问道:“要不要找老何来,给你仔细看一看?” “你不用管,我会叫人——。”刚说得半句,看见夏云踏了进来,秋月便即改口说道:“夏云,你去找何大叔,说我把指头绞破了,现在敷上虎骨包扎好了;看还要什么外敷内服的药,你顺手替我带了回来。” “怎么弄的?好端端把指头绞破了?” “还不是缝那件大氅不小心的原故。” “快去吧!”芹官也帮着催促,“别多问了。” 此时两人想到的,都是那根白头发,一个起身坐到梳妆台前,揭开镜套,亲自检点;一个自告奋勇地问道:“要不要我把你那根白头发拔掉。” “恐怕不止一根。” 于是芹官走到她身后,仔细检查;果如秋月自己所说的,不止一根——。 “很多吧?”秋月在镜中看看芹官问。 “不,不!三、五根而已。” “你拔下来我看。” 芹官便拔下一根,住手问道:“疼不疼?” “拔根头发那里会疼?”秋月微感不耐地说:“你别这么婆婆妈妈行不行?” 芹官不免自槐;一言不发地拔下来五根白头发,心里却又不忍了!其实至少还有五六根;怕说多了,秋月更为伤心,只好再骗她一骗。 “没有了。”他说:“你也少操些劳;叫夏云、冬雪多动动手。” 秋月想说,夏云、冬雪只能操劳;不能操心。但话到口边,却又忍住。想到芹官能如此体恤,知道白发因何而生,心里不免酸酸地又难过、又好过。 “你请出去吧!我收拾收拾,看老太太也快醒了。” “不!”芹官答说,“等夏云回来,看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反正痛一阵子,有一两天不方便就是了。” “都是我不好——。” “不怪你!”秋月不愿他多说;更不愿他自责,“我左手不能下水,劳你驾,绞把手巾让我擦手。”但紧接着又说:“算了,算了!水是冷的,别冻着了。” “不要紧!外面炉子上坐着一壶水,应该早开——。” “不,不!”秋月更为着急,“小祖宗,你就安安分分替我坐着,别胡出花样!开水泼出来,烫伤了,怎么得了?” “也不过提壶开水!就看得我这么没用?”芹官嘟起嘴说。 “不是说你没用。什么人干什么,不能勉强的;你有你会干的事,我不拦你。” “那么,”芹官乘机说道:“最近我学画花卉,自己觉得还看得过去;你把那方白布给我。” 秋月想了一会问道:“你画得了怎么样?” “当然送给你。” “也别送给我——。” “那我就自己收着。”芹官抢着说道:“什袭珍藏。” “也不行!画好了来拿给老太太。” “行!”芹官不胜欣喜地;拿起白布,细细端详,已在研究一幅折枝红梅的章法了。 “秋月,”芹官又想到了一件雅人韵事,“赶明儿个等我画好了,你来题一首诗,怎么样?” “嘚!嘚!我的诗怎么能见人?” “其实我的画又何尝能见人,不过好玩而已。” “好玩也要玩得中规中矩,不然就是小孩子胡闹。”秋月又说,“你画画,我题诗;身分不配,算什么名堂?” “也没有什么不配——。” “好了,好了!”秋月抢着说道:“总而言之两个字:不行。” 芹官怏怏若失;但转念想一想,觉得她所说的,“好玩也要玩得中规中矩,不然就是小孩子胡闹。”这两句话大有道理;不由得又深深点头。 秋月却误会了,以为他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自以为得计的花样,不可不防;便正色说道:“来,来!咱们俩来个约法三章:第一、我根本不会做诗,你别跟人去胡说;第二、我今天绞了手指头的事,你也别跟人去说,只当不知道这回事。” 芹官想了一会答说:“还有件事,你头上有几根白头发,我也不跟人说。这才是‘三章’约法。” “对了!”秋月欣然,“你能这样子;我还会在老太太面前替你多说好话。” “谢谢你!不过,有一点,你说根本不会做诗,是骗人;骗人的话,我为什么要相信?” 听他似乎有理;秋月沉吟了一会说:“就算会做,也不过跟女先儿的‘七字唱’一样。” “那是好坏;总不能说不是诗。” “你觉得是诗,就算是诗好了。” “有的诗稿,能不能给我看看” “不能!”秋月断然拒绝。 “你不能我也不能!”芹官威胁着说:“你别说我耍赖。” 秋月拿他毫无办法;只好稍作让步,“除了这件事以外,你另外再提一件事,我答应你就是。”她又加了一句:“君子不强人所难!你得做个君子。” 芹官是服软不服硬的性情,听她这么说,便不忍作难,想了一下问说:“你做诗是怎么无师自通的呢?” “我给你看样东西。” 秋月取出来两大本册子,定制绿格子的稿纸,丝线精装;封面题补四个字:“静如诗草。”下面署款“楝亭”。 芹官一见惊喜,“原来大姑的诗稿在你这里!”他说,“还是爷爷替她题的封面。” “你翻开来看吧!还有让你受用不尽的东西。” 这“静如”便是曹寅的长女,由先帝“指婚”,嫁给“镶红旗王子”,即是现袭爵的平郡王福彭的生母。这两本诗草,是曹寅当年亲自课督的成绩;芹官如获至宝似地,捧到窗前,展页细看。 诗很多,照年月约略计算,大致为三日一诗,起先多是七绝,以后七律与五言诗渐渐增加,间或也有古风。每一首诗都经曹寅圈点删改;最可贵的是那些眉批,指点作诗的门径,深入浅出;而静如的诗功日进,亦分明可见。原来秋月无师自通,是由于有此秘笈之故,芹官颇有不可思议的惊喜。 当然,诗的内容在他亦别有亲切之感;康熙四十年以后,有几题尤其令他悠然神往,不尽思慕;看到一首五律,题目是“连弟从余读唐诗,试为解说四声,居然举一反三,喜而赋此”,芹官悲喜交集,不觉热泪盈眶——他知道,“连弟”即指在他出生五个月前,病殁京师,小名“连生”的生父。他曾听祖母说过,父亲在四岁时,就由“大姑”为他启蒙认字号,看来是信而有征了。 又有一题叫做“不胜”,用了好几个典故;玩味诗意是突有非常的机遇,身分遽变;而且将负艰钜的责任,深恐难以负荷,贻父母之羞,所以题作“不胜”。 这是怎么回事?细细参详,看到作诗年月是康熙四十五年正月廿九,方始恍然大悟;他从小就听人说,他家最盛是在康熙四十至五十那十年之中;有桩光宠之极的大喜事,发生在康熙四十五年的元宵,那天皇帝在畅春园召见曹寅,以他的长女指婚平郡王讷尔苏。静如的这首诗,便是接到喜信以后,自觉做了王妃,主持王府中馈,恐惧不胜,因而有此诗之作。 由此线索,看以下的诗,本末了然,兴味愈浓。下一首“花朝”,独写牡丹,用“国色天香”之类的词藻,已隐然见王妃.99lib.的身分了。 再下一首为“不胜”作了铁板注脚,诗题是:“二月十八日,严亲归自京华;恭述内官梁九功传旨,慈亲感激涕零,敬赋纪恩。”诗是一首五言古体,内中有一条注:正月十九日,太监梁九功传旨:“着曹寅告知其妻于八月上船,奉女北上;曹寅由陆路于九月间接敕印,再行启奏。钦此。”这时的静如,已是待嫁的平郡王妃,所以述旨用“奉女”的字样。 此后好久没有诗,想来是备办嫁妆,日夜忙碌,无暇吟哦之故。这样一直到七月间,才有一首“严亲以全唐诗刻竣,命以诗纪之;敬述始末,兼以志喜。”诗是八首七绝,并有评注,其事起于康熙四十四年春天,皇帝第五次南巡时;全唐诗的抄本,来自泰兴季振宜。他的父亲叫季寓庸,明朝天启二年的进士,以依附魏忠贤得补吏部主事;经手卖官鬻爵,所以宦囊极丰。 及至魏忠贤一败,季寓庸名列“逆案”,革职回籍;泰兴地近海滨,是有名的产盐区,季寓庸便做了盐商,长袖善舞,因而成为钜富。六、七十年前,海内谈到富家,首推北亢南季;北亢是山西亢家,获得了李自成兵败西遁时所遗落的一笔辎重,用以经营米业,亦成敌国之富。但北亢的名声不及南季,因为季寓庸的儿子,季开中、季振宜、季开生,在顺治年间,先后两榜及第,做了言官,而且颇有直声之故。季振宜又好藏书;镇库之版是宋版的昭明文选,但没有几年即已败落,宋版文选归入大内;曹寅亦买了他许多藏书,全唐诗的钞本,即在其内。 那时曹寅正蒙钦点巡盐御史,是个有名的阔差使,照例一年一轮;这一年中,公开的“好处”,即有三十万两之多,而曹寅受惠,还不止三十万两;皇帝面许自康熙四十三年开始,十年之间,由曹寅、李煦二人,轮流巡盐。 李煦能沾此厚惠,出于曹寅的举荐;两人商量,应该有所报效,知道皇帝正锐意振兴文教,因而在第二年五巡江南时,面请刊刻全唐诗,一切费用,不烦请款。皇帝自然照准。 诗注中记载,全唐诗是在康熙四十四年五月初一,于扬州天宁寺设局校刊;钦派翰林官彭定求等十员校勘;当年一月就刻成了唐太宗及初唐高、岑、王、孟四家的诗集,印成样本,进呈御览,皇帝非常满意;年底进京,即有指婚的恩谕,未始不是与刊刻全唐诗获得皇帝的嘉许有关。 接下来便是一连串的“别”诗,别至亲、别闺友、别女伴、别保母、别苍头;别人以外别物、别狸奴、别庭梅、平日摩抄相伴的一几一瓶,忒煞多情,一一别到。最后一首是“叩别宗祠”。 特稿夹页中还藏着两张纸,抽出来一看,芹官又有惊喜之感;纸是宣纸,一摺为二,长约六吋,宽约三吋许,看来毫不起眼,却是最贵重的文件——奏摺。芹官只见过不曾写了字的“白摺子”;上达御前,复又批回的“密摺”,由于曹俯看得极其慎重;仿佛让孩子们也能见到,便是一种亵渎似地,因此,连照例奏报米价、晴雨,瑞雪初降这些毫无机密的奏摺,亦未见过。此时“得来全不费功夫”,觉得是一种意外的眼福。 打开第一个奏摺看,一笔遒劲的小楷,是他祖父的亲笔;凡是这种奏摺,必须亲自缮写,这个极严的规定,是芹官早就知道的,但他没有想到,奏摺上既无衙门关防,亦无私人印信,只凭笔迹。后面皇帝的批示,是淡淡的红字;若非朱书,也不会知道是御笔。芹官要等这一不可思议之感,心里能够体认了;方能仔细去看奏摺。 这道奏摺上于康熙四十五年七月初一日,写的是: 江宁织造通政使司通政使臣曹寅谨奏:六月二十五日,臣在扬州于新任杭织造郎中臣孙文成前,恭请圣安。蒙圣旨令臣孙文成口传谕臣曹寅:“三处织造、视同一体、须要和气。若有一人行事不端,两个人说他改过便罢,若不悛改,就会参他。不可学敖福合妄为。”钦此,钦遵! 臣寅免冠叩首,感激涕零,谨记训者,刻不敢忘。从前三处,委实参差不齐,难逃天鉴,今蒙圣训,臣等虽即草木昆虫,亦知仰感圣化;况孙文成系臣在库上时,曾经保举,实知其人,自然精白乃心,共襄公事。臣寅遥望行在,焚香九叩鸿恩。 御批是:“知道了。”三个蚕豆大的朱书。芹官心想,怪不得何诚那些老家人常说:“苏杭两州的织造,都靠咱们曹家。”孙文成是他曾祖母;也就是先帝保姆的娘家人,原是芹官知道的;现在才知道,孙文成是由他祖父所提携。 再看第二个摺子,奏报于同年腊月初三;开头照例具名衔,请圣安,紧接着写道: 前月二十六日,王子已经迎娶福金过门。上赖皇恩,诸事平顺,并无缺误。随于本日重蒙赐宴,九族普沾;臣寅身荷天庥,感沦心髓,报称无地,思维惝恍,不知所以。 看到这里,芹官停了下来,心里只是在想,包衣人家的女儿,能够成为“铁帽子王”的嫡福晋,诚然是无比的荣宠;但祖父受宠而惊,又何至于“思维惝恍,不知所以”? 怔怔地想了一会儿,不得其解,便又再看下文: 伏念皇上为天下苍生,当此严寒,远巡边塞,臣不能追随扈跸,仰奉清尘、泥首瞻望,实深惭汗。臣谨设香案九叩,遵旨于明日初六起程,赴扬办事。 所有王子礼数隆重,庭闱恭和之事,理应奏闻,伏乞睿鉴。 朱批仍旧是“知道了。”芹官复又想到祖父当日的心境;正当渐渐有所领悟时,只见秋月走来,匆匆将那两本诗稿合拢,推到一边。接着,从窗中看到冬雪走来,手里持着一大包药。 “喏,这包药是敷的;这包是吃的。”冬雪打开药包,一一交代,“这包现在就服,要用热黄酒。手不能沾生水。” “这我知道。”秋月问说,“用果子酒行不行?” “他没有说,我也没有问。干嘛要用果子酒?” “黄酒不知道是荤酒,还是素酒?今儿不是吃斋吗?” “管它荤酒、素酒;反正治病就不算罪过。” “冬雪这话有理。”芹官接口说道,“黄酒活血,外伤的药,用热黄酒吞服的很多。” 既然芹官也这么说,秋月也就同意了;她先让冬雪去绞了一把热手巾来,擦拭血污的手,然后嘱她去弄热黄酒来服药。 “今儿斋戒,厨房里不杀生;不想还是见了血了。”秋月笑着说。 “宰的什么?”芹官信口问说。 秋月被问住了;过了一会才说:“自然是只鸭子。” 这是用丫头之丫与鸭子来谐音;芹官安慰她说:“自道是只鸭子,别人看来是小鸡。” “哼!”秋月嘴角挂着自嘲的微笑,“那得看来世了。” “其实也不难。”芹官答道,“只要老太太作主,让太太认你作个干女儿,不就是小姐了?再找个合适的人把你嫁出去,一夫一妻,白头到老。”他又加了一句:“这是正经打算。” “好了,好了!”秋月笑道,“听你说得多美!” “真的。”芹官很认真地说,“只要你愿意,我来跟老太太说。” “你可别多事!”秋月神色凛然,“办不到的事,免得教人背后笑话!再说,我也没有这个打算。” 芹官还待争论,秋月连连抛过眼色来;一看是冬雪回来了,芹官亦就止口不语。 “芹官,”冬雪说道,“阿祥在外头,请你出去有话说。” 芹官先答应着起身而去;秋月赶紧喊道,“外面冷!加件衣服再出去。” “不用!”芹官一面走,一面回答:“说一句话就回来。” 他已预知阿祥要说的只是一句话:“已经约了小莲,后天在法藏庵见面。”那知不然! “震二爷交代,后天应酬,既然不上书房,把棠官也带了去。那有多不便!所以我改了明天。”阿祥又说:“明天只有我跟老何跟了去,到时候我把老何支使开就行了。” “不行!”芹官大为摇头,“绝不行。” “为什么?”阿祥愕然相问。 “明天是替老太太去完愿,怎么能偷偷儿去看小莲?显得心太不诚了!” “还是后天好。” “后天有棠官跟着。震二爷总不见得会把他带在身边。棠官最爱多嘴;那次——。”阿祥蓦地里省悟,有句传闻之词,绝不能出口;硬生生吓住了。 幸好芹官并未注意,所以亦未追问,只说:“你再想个法儿出来。” 阿祥攒眉苦思,突然眉掀且扬,很得意地说:“有了!有个极冠冕、极省事的办法,而且还稳当得很,比原来的法子又好得多。” “别噜苏!”芹官捞起长袍下摆,在他屁股上横扫一腿,“快说!” 原来先议的是芹官与三多私下见面;阿祥心想,见了面无非细问小莲的情形,接下来便一定是要他安排如何跟小莲相会。既然如此,何不直截了当去约小莲? 定了主意,便烦他的一个嫁与机户陈二的表姊作“红娘”。陈二嫂也知此事关系重大,倘或发觉,连她丈夫的“饭碗”都会敲破;所以一口拒绝,无奈阿祥纠缠不已,再又看在他所许的一支金簪子分上,勉强答应了;但声明在先:只此一遭,下不为例。 如今芹官要改期,第一层难处是,小莲已经约在明日;去了扑个空,下回再约她,绝不会相信。所以这时候想到仍旧要利用三多;到地藏庵去等小莲,告诉她约会展延一天的缘故。 等阿祥说到这里,芹官已经忍不住了,“你该先拣要紧的说。”他急急问道:“后天可怎么跟小莲见面呢?” “自然有法子。跟老太太说一声,佟副都统家完了,去看老师,拜师母——。” “啊!”芹官失声说道:“这一着倒是真高。” “还有高着呢!”阿祥得意地说:“要跟老太太说,一去了,老师少不得要当客人看待;人去多了,岂不是害老师费事?所以跟的人,只带阿祥一个好了。” “老太太要不放心呢?” “怎么叫不放心?如说临时雇轿雇车,怕靠不住,自己家里的轿班,有什么不放心的?” “这句话倒也是。” “还有一层,装可是要装得像;既然看老师,不能空手上门,得要备礼。” “那容易。老太太会让震二奶奶预备,不用我费心。” “有件事可得爷自己预备;自己费心了。”阿祥紧接着说,“原来不预备找三多的表哥了;只送我表姊一支金簪子,就能了事。此刻还是得麻烦三多的表哥,不是多出一份开销来?” “那可是没法子的事。你说怎么办吧?” 阿祥是早已看了又看想了又想,看准了的:“爷把书架上的那部李太白的诗集子,给了我吧!”他说。 那部诗集是明初四川的版本;蜀刻向称精椠,所以这部明版,虽比不上宋版,却比普通的元版还值钱。芹官自然不懂这些;他只顾虑着秋月会查问。 “如果她问,爷就说老师借去好了。莫非秋月还敢去问老师?” “可是,”芹官这方面的心很细,“秋月一定会跟碧文说,老师借了一部诗集子;如果不用了,托你代为收回来。那一下,不是拆穿西洋镜?” 阿祥想了一下说:“不会。老师是借回家看的;后天就带去!碧文只会用眼睛看,不会去问。” “好!”芹官同意了,“就这么说吧。” 于是阿祥离去;芹官仍回秋月那里,一见就问:“药服了没有?” “早就服过了。”秋月问他:“怎么一去老半天?”同时伸右手抓住他的手一摸,“你看,手冰凉。风头里吹那么半天,不冻出病来才怪!”接着又喊:“冬雪,你替芹官沏碗热茶来。” “不用,我就你的茶,喝两口好了。” “我喝的是杭菊花,一股药味。” “该说一股药香。”芹官笑道:“说药味,未免欠点儿诗意。” 秋月未及答言,听得一声苍老的咳嗽,都知道曹老太太午梦已回;秋月匆匆赶去伺候,芹官便顺手挟着他姑母的诗稿,随后跟了过去。 “你的手怎么啦?”曹老太太问。 “做针线不小心绞了手。” “不要紧吧?” “不要紧。” “芹官呢?” “在这儿。” 芹官恰好走到门外,先答一声;接着掀帘而入,将诗稿放下;随即便提到要去看朱实的事。 “到现在还没有到老师家去过;也没有见过师九九藏书母。”他说,“后天佟家吃肉,不过半上午的事;我想,顺路去看老师、拜师母。老太太看,行不行?” “也没有什么不行。”曹老太太说,“不过别正赶上吃饭的时候,让师母费事。” “正是这话。”芹官趁机答道,“所以我只带阿祥一个人去;人多了,师母客气,少不得要费张罗。” 曹老太太点点头;沉吟了一会说:“说你师母身子很弱,是不是?” “是。常常闹病。” “你带一枚人参去送你师母。学生孝敬老师,不必讲什么花巧,总以实惠为主;那天我开箱子,找出来两个紫貂帽檐,油水还挺好的,再搁下去,板子一蛀就可惜了,你带一个去送你老师。配上两匹缎子;再让你二嫂子看看,有什么家常用得着的药;关外来的腊货,配上两样就行了。” “还有师弟、师妹呢?”秋月插进来说,“也得应酬到。回头我跟震二奶奶说;老太太不必操心吧。” 这件事就算说妥当了;芹官如愿以偿,快慰非凡。不道好事多磨:曹老太太忽然说道:“拜师母,应该把棠官也带去;不然就是失礼。” 这一下,芹官大起恐慌;口中答应着,心里说不出的苦,顿时将脸上的笑容都收敛走了。 “怎么?”曹老太太便问:“有什么不对劲?” “我怕,我怕,”芹官嗫嚅着说:“怕老师觉得不对劲?” “这是怎么说?老师怎么会觉得不对劲?” 秋月也认为芹官的话,匪夷所思,不过看得出来,他不愿与棠官一起去看老师,便使个眼色,鼓励他说实话。 芹官心感其意,却仍照原来所想到的理由回答:“老师跟棠官没有什么好谈的;棠官也没有什么话能跟老师谈。那一来,就弄得格格不入了。” “本来这也就是尽礼而已。你们老师、学生,天天在书房见面,有什么话不好谈?” “那是不同的。”秋月替芹官帮腔,“书房里只是谈谈书本上的东西、做人的道理;到了老师家可以聊聊家常。老师或者有些话要问芹官,当着棠官就不便了。” “怎么不便呢?”曹老太太问道:“你倒举个譬方我听听。” “譬方,谈起四老爷,就不方便了。” 曹老太太不作声;芹官看秋月的话已有效验,机不可失,因而又加了一句:“棠官有个毛病,听见了什么,爱跟人说;所以老师有些话,是不在他面前说的。” “跟别人说还不要紧,跟他娘一说,就是是非。”秋月再一次帮腔。 曹老太太终于被说动了,“去是非哥儿俩一起去不可的!不然不但失礼,倒像咱们家,自己有什么意见似地。”她略想了一下说:“这样吧,你带棠官去了,见了师母行过礼,就教他先回来。” 一听这话,芹官顿有如释重负之感,口中答应一声:“是!”却向秋月抛过去一个感激的眼色。 这个眼色立刻就发生了作用;秋月说道:“也不能当时就教棠官走,倒像撵他似的,得事先交代棠官。” “说得不错。”曹老太太深深点头,“你看该怎么编个理由,跟季姨娘先说明白。” “我知道;我会办。”秋月又说:“老太太还有什么交代,一起都说清楚吧!” “我没有别的交代,只是在外头一定要显得兄弟和睦!” “是!”芹官很恭敬地回答。 第十四章 “你们懂吃肉的规矩不懂?”曹震问说。 “我没有见过;听说过。”芹官答道:“不十分懂。” “我连听都没有听说过。”棠官傻兮兮地问:“吃肉还有规矩啊?” “当然有规矩!规矩还挺大。” 一听这话,棠官便有畏缩之意;曹震看在眼里颇为不悦,脸就沉下来了。 “你不愿意学规矩就别去!没出息的东西!” “我没有不愿意。”棠官急忙分辩,“不等着你给我们讲规矩吗?” “带你去应酬,就是让你去学规矩。过几年,你就得进京当差了,不懂规矩,处处教人瞧不起。” “是。” 接下来,曹震好好教训了棠官一顿;然后说道:“这吃肉的规矩,跟普通坐席不一样。坐席要吃得斯文,人家看着才会夸你是有教养人家的子弟;吃肉用不着斯文,而且吃得越多越好,吃得越多,主人家越高兴。” “棠官最能吃肉。”芹官笑道:“带他去是找对人了。” “喔,”曹震很注意这话,特为问棠官:“你真的能吃肉。”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能?”棠官答说:“我娘常时弄个冰糖肘子,胃口好的时候,我一顿就吃光了。” “好家伙!”曹震不觉失笑,“你真行!不过,到佟家去吃的肉,可不是冰糖肘子,是白肉。” “白肉也行,拌上作料也一样。” “麻烦就在这里,没有作料,连盐都没有。” “那,那可怎么吃啊?” “自然有法子。不过要片得好。”曹震唤小厮问道:“到大厨房看看,那方白肉好了没有?” 去不多久,厨子来了,打开食盒,里面大铜盘上置着一方热气腾腾的白肉,估量没有十斤,也有八斤;另外一大铜碗的肉汤。再就是三只七寸碟子,三只饭碗,都是桦木根制的。 “拿坐垫来!”曹震说道:“吃肉的规矩,一进门给主人道喜——。” “不是开吊吗?”棠官插嘴问道:“怎么道喜呢?” “对了,这一点先得弄清楚。后天是佟家的祭祀;不过这祭祀是由开吊而来,其实是两个事,祭祀求神降福,自然要道喜。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棠官又问:“道完喜以后呢?” “那就找熟人坐在一起吃肉;主人不让客,不安坐的。”等取来垫子,曹震盘腿坐下;芹官与棠官亦照样席地而坐,听曹震又说:“也有酒,是烧刀子,倒在大碗里轮着喝。” “这就是‘传觞’。”芹官向棠官说。 这时曹震从一个漆盒中,取出来三把装饰得极精致的解手刀;另外还有三寸见方一大叠酱紫色的高丽纸。芹官知道他的用处;棠官没有听说过,便好奇地发问了。 “二哥,这是什么玩意。”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说着,曹震拿起那把解手刀,顺手一抽,一片银光,随刀出鞘;刀身刃薄如纸,锋利非凡。只见他左手按肉,右手用刀连精带肥,片下极薄的一片肉来,先摆在盘子里,然后取了张高丽纸片在手里。 “这是拿好酱油泡过的,泡了蒸,蒸了晒,九蒸九晒,酱油的精华都在里面了。棠官,你仔细看着,这种纸有两种用法,我先说正派的一种。” “正派的用法,是用纸去拭刀;刀刚切过肉,沾在上面的热油水,立即化成薄薄的酱汁;再用纸去拭碗,碗中也有了盐味,然后将刀上的酱汁转抹到肉上,再在碗上过一过,肉的味道就不一样了。” “宫里二月初一赐大臣吃肉,就得照这个正派的吃法。你也不知道将来有没有这分造化。不过,”曹震看着棠官说,“歇几年进京当差,也许在护军营,派上守宫门的差使;半夜都有白肉吃,那吃法就不必像在坤宁宫陪皇上吃肉那么错不得一点。” “怎么?”棠官兴味盎然地问,“半夜里还吃肉呀?” “是啊!坤宁宫每天半夜里都宰两口猪上祭:祭完了就归各宫门上的侍卫、护军享福胙。”说到这里,曹震把那片肉用刀尖挑了起来说:“你吃了吧!看味道怎么样?” 棠官客气礼让,看着芹官说:“小哥,你先尝。” “不行!我今天烧香回来,还是吃斋;只能看,不能吃?” 等棠官将那片肉咽下肚,曹震问道:“怎么样?” “有点腻。” “这是肉没有煮烂;一煮烂了,油都溶在汤里,包你不腻。”曹震又问:“咸淡呢?” “太淡了。” “那就还有个法子。” 曹震舀了半碗汤在碗里;撕碎了一张高丽纸投入碗中,立刻成了一碗酱汤。 “啊!这就差不多了。”棠官高兴地说。 “那你就自己来片着肉吃。” “你可格外留神!”芹官这两天对刀剪的警惕特高,“别割了手!那不是拉个口子,真能割下一块肉来。” “我知道。”棠官动手片肉;片下来在酱汤中泡一泡,送入口中;一连吃了好几大片,神色自若。 “你真行!”曹震说道:“到了那天,你放开量来吃;我跟小哥就可以少吃一点儿了。” 芹官正愁着这样的白肉,不知如何下咽,而又非多吃不可;听得这话,愁怀一宽,接口说道:“对了!你多吃就算帮我的忙。” “今天少吃一点儿,吃得腻了,那天会倒胃口。” “嗯,嗯。”棠官答说,“能片薄一点儿,弄咸一点儿,味道一定更好。” “要咸容易,多弄几张纸,多泡一会儿。肉要片得薄,可不大容易。慢慢儿学吧!”曹震又说,“只要你守规矩,以后能带你去的地方,我一定带你去。” “我一定守规矩。”棠官问道:“二哥,吃肉还有什么规矩?” 曹震想了一下答说:“还有最重要一个规矩,你可千万不要忘记,吃完了不能抹嘴。” “这可是为什么?”芹官问说,“从佟家辞出来,还得去拜老师;弄得一嘴油,成什么样子?” “当时不准擦嘴,等辞了出来,谁又来管你?”曹震又说,“不但不准擦嘴,还不准道谢;吃完了管自己走路就是。因为——。” 因为所享用的是神的馂余,既然如此,不该谢主人,应该敬神;而拭口被认为是不敬表示。这些规矩,只要说明了道理,就不会忘记,棠官很有把握地说,他绝不会失礼。 果然,第二天在佟家,棠官从头到尾,不曾出错;饱餐了一顿,看曹震使个眼色,小兄弟俩起身出了佟家,合坐一顶轿子,迳自来拜师门。 到得朱家,何诚与阿祥将缚在轿后的一口皮箱取了下来;然后叫门,来应接的正是朱实。 “咦!”他惊喜地,“你们兄弟俩怎么来了?” “家祖母交代,特为来拜师母。”芹官躬身说道:“先生请进去;让阿祥来关门。” “不,不!都请进来。” 进来的还只是何诚与阿祥;事先说好了的,何诚跟轿班在巷口茶馆坐候,等棠官跟老师、师母行了礼,随即告辞,由何诚陪着回家,再放空轿来接芹官。 “请师母出厅受礼!”阿祥高声喊着;同时将箱子打开来。 “一支老山人参,是孝敬师母的;这个紫貂帽檐,还是先祖留下来的。”说着芹官将礼物一样一样取出来,缎匹以外,还有好些食物以及京里带来的“老鼠矢”、“辟瘟丹”、“紫金锭”之类;出自“御药房”的成药。 “太客气了!”朱实问说,“这是谁的意思?” “自然是家祖母的意思。” 说到这里,只见左首房间的门帘一掀,出来一个纤瘦妇人,约莫三十出头,一脸的病容;这自然是师母了。芹官看一看阿祥,从他眼色中知道没有错;便棠官拉了一把,退到红毡条后面。 “请先生、师母一起受礼!”阿祥临时当上了“赞礼郎”的差使。 “不必客气,不必客气!”朱师母拉着棠官的手说:“这想来是棠官。” “请师母叫我名字好了。”棠官居然也懂礼节了。这时阿祥已端了两张椅子摆在正中,但朱实夫妇一定不肯让他们兄弟俩磕头;辞让了好半天,终于取得近似折衷的办法,只由朱师母一个人受礼,只是一叩;不行二跪六叩的大礼。 行完了礼,朱实立刻将礼物指点给妻子看,“曹老太太真是慈祥恺悌,对我们后辈,爱护备至。” “是啊!我一直说应该去见见老太太。”朱师母转脸对芹官说,“你老师总说我身体不好,到稍为健旺些再说。这一阵子倒还好;等我稍为闲一闲,一定要去。请你先替我在老太太面前请安。” “不敢当。”芹官心想,说“这一阵子还好”,犹是这样的脸色;身体不好时,更不知是如何憔悴?又想,说“稍为闲一闲”,可见得平时家务操作,也很劳累,因而又说:“师母身子欠安,还请节劳才是。” “孩子多,又小;想不劳动也不容易。” 接着,朱太太便将四个孩子都唤了出来见“师哥”;三男一女,最大的九岁;最小的是女孩,才四岁。 芹官是备好了见面礼的,每人一个用红封套装的“康熙通宝”金钱。户部宝泉局并未铸过这种赤金的制钱;是曹寅嫁长女时,特为用来分赠喜筵宾客的子女的。曹老太太还留着十来个,知道芹官到朱家作客,有小师弟、小师妹要应酬,特为给了他四个。 四个孩子很有教养,先不肯拿;直待朱实说一句:“还不谢谢芹哥?”才由老大领头收下,带着弟妹向芹官称谢。 等孩子都走了,朱师母便说:“你们兄弟俩在这里便饭。不过没有好东西请你们吃。” “谢谢师母!”棠官照教导好的话说,“我得赶回去有事。” “不要客气,有事也不会等着你去办。” 原来说好,用替他亲娘代笔写信为藉口;棠官说得含糊了些,芹官便替他补充:“这件事倒是非他不可。是写平安家信给在京里的四家叔。” “既然这样,棠官我就不强留了。不过,芹官可一定得留下来。” “是!”芹官很恭敬地答应着。 于是棠官告辞;由阿祥陪着上轿,顺便关照轿班,空轿准未正来接。 看棠官一走,芹官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不由得想到小莲,便有些神思不属的模样,话题也就枯窘了。幸好谈到这天在佟家的应酬,就不愁无话可说;朱实亦听得兴味盎然。一直到吃完饭,谈的都是旗人的规距礼节。 轿子是未正不到就到了;只为朱实再三相留,多坐了半个时辰;芹官急,阿祥更急,一则怕小莲以为失约,迳自回去了;再则怕时候过晚,回家要受责备。所以不断在门外,闪闪躲躲地向芹官挤眉弄眼。 最后终于让朱实发现了,也将他提醒了,“我倒忘记了!”他歉仄地说,“一大早就出来,老太太一定在惦念了,你赶快回去吧!” 听得这一声,芹官如逢大赦,答一声:“是!”请见师母面辞;朱师母又絮絮不断地说了好些话,方得脱身。 等一上了轿,阿祥跟轿班说:“老太太关照,还得到法藏庵去看净一老师太;时候不早了,快走吧!回头芹官有赏。” 听说有赏,四名轿班越发健步如飞;阿祥气喘吁吁地跟在轿旁,及至法藏庵将到,他拉一拉领头轿班的衣服,示意停轿。 “怎么?不抬进去?” “不必抬进去,我们走后门。”阿祥指着庵旁的空地说,“你们把轿子停在那里;领了芹官的赏钱,到前面茶馆喝茶。看完了老师太,我会来叫你们。”说着,将红纸包好的四两银子递了过去。 轿班自然唯命是从;等芹官出轿还谢了赏,然后将轿子停摆妥当,就在不远的茶棚子中喝茶静等。 这时阿祥已陪着芹官到了法藏庵后门,轻叩了两下门,出来一个中年女尼,芹官似曾相识,却记不起在那里见过。 “芹官又长高了,也长俊了。”她陪着笑说。“老太太好?” “托福。” “太太、震二奶奶她们都好?” 这下让芹官想起来了,在震二奶奶那里见过她,说道:“我记得你的法名,有个‘缘’字?” “是的。我叫悟缘。” “觉悟的悟?” “正是。” 芹官心想,佛家就讲究“缘”;这“悟缘”二字,意思是说:凡事不过缘字,缘尽而止,不必认真,更不可执着。这话固然不错,但与他此时来看小莲的心情完全不合。因而对这两个字颇为不喜,也就懒得跟她周旋了。 事实上也无须再多费工夫;悟缘还想巴结巴结这个小施主,阿祥却忍不住了,“知客师太,”他问,“小莲呢?” “在,在!请跟我来。” 曲径通幽,走了好一阵才到;是个小小的院落,北屋三间,隐隐透出芸香,悟缘一进垂花门就站住了。 “请自己进去吧!我们在外面等。” 连悟缘都不进去,可知里面除了小莲,别无他人。芹官对悟缘作此安排,颇为感激,便说一声:“多谢!” “可别太久了!回去晚了不好。”阿祥在后面提醒他说。 “我知道。” 说了这一句,往前走去;近门情怯,迟疑了一下,方始举手去推;两扇屏门应手而开,但见小莲双目灼灼地在等着。 “小莲!” 小莲没有作声,将头扭了开去;侧面相望,看她睫毛乱闪,知道她是在忍泪。果然,等她转过脸来时,眼圈是红的。 “真是想不到的事。”芹官半埋怨地,“小莲,你的脾气也太傲了!稍微随和一点儿,不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吗?” 小莲仍然没有答他的话,只说:“外面冷,里面来坐吧!” 里面是卧房,临窗一张方桌,已泡了一碗茶在那里,还冒着热气;另外有四个.99lib.干果碟子,桂圆、荔枝、蜜枣、薰青豆,把他当成贵客看待了。 等芹官坐了下来,小莲站在另一面抓了一把薰青豆放在他面前;再要为他剥干荔枝时,芹官一把按住了她的手。 “你别张罗!咱们说完了话,我还得赶回去呢!”芹官又说,“你坐下来。” “那,你说吧!”小莲在他对面落座。 “我问你,你还想不想回去?” 这话大出小莲的意料;想了一下问道:“是你想我回去呢?还是谁要我回去?” “我想你回去。如果你愿意,我到震二奶奶那里去求个情;不过,你回去了以后,脾气得改一改。” 前半段的话犹可;后半段的话,却有些不中听,小莲冷笑道:“江山好改,本性难移。若说,我得改了脾气才能回去,不就等于说,她们撵我没有错。” “谁撵你啦!”芹官不能不强为辩解,“没有人撵你。” “谁说没有,不过你不知道而已。第一个春雨;第二个秋月。最可气的是碧文,跟她不相干的事,她也横插一腿。”小莲又冷笑,“当然啦,人往高处爬,水往低处流,秋月是老太太面前的红人;春雨是候补的芹二姨奶奶,能拍一拍,还能错过机会吗?” “你别浑说,”芹官略有些窘,“什么芹二姨奶奶不芹二姨奶奶!” “你打量.我不知道?你们前后房,半夜里一床上干些什么好事,还能瞒谁?”小莲终于出了一口气;心里不再酸酸地难受了,所以紧接着又说:“不过你放心!别看我说得刻薄,也不过这会儿说说;别人面前,可没有泄你们的底。” “这话,春雨也说了,说你是有分寸,知道轻重的。” “喔,她怎么说?” “她——。”芹官将她曾跟春雨商议到震二奶奶那里去求情的话,都告诉了小莲。 芹官是无心之言;小莲却有心推敲,一听就明白了,春雨不便公然拦阻芹官,故意拿小莲如果不愿意回去,震二奶奶就会扫了威信的话,去打消他的本意。因此,刚消停了的怒气,便又茁发了。 “也只有你这样的人,就像春雨替你下了蛊似地,只要是她的话,你就看得跟圣旨一样。你倒把她的话,仔细去琢磨琢磨。反正有了她这几句话,我就再也不能回去了。一个人做人,要处处受欢迎才好;处处讨人厌,何必?” 看她语气如此,越显得她心意坚决;芹官怅然问道:“你不回去,到那里去呢?你跟你继母不和,舅舅虽说是亲的,舅母到底隔着一层,我想你这么一闹脾气出来,她也未见得会有好脸色给你看。” 这几句话说到了小莲心坎里,道尽了她的委屈,再刚强也忍不住那种出于知己之感的激动,一双大眼中,到底出现了晶莹的泪珠。 “你也别难过。”芹官趁机说道:“还是回去吧!如果你跟春雨合不来,就到老太太那里去;倘若觉得秋月也难处,我跟太太说,把你拨了过去。” “不!”小莲收泪说道,“我说过不回去,绝不回去。” 芹官不死心,又想了个办法,“不然,我跟老太太说,拿你去顶碧文的差使。”他说,“至于住在外面,根本就不跟她们见面。” “那更是办不到的事!”小莲不假思索地答说,“那样一办,说不定让碧文又恨我一辈子。何苦?” 一听这话,芹官大为诧异,“为什么?”他问,“为什么碧文会恨你一辈子?这与碧文何干?” 小莲知道失言了,沉默不答;这越使得芹官又困惑、又好奇,非要问个水落石出不可。 “好吧,你一定要我说,我就说。不过,你可不能跟旁人去说。” “自然!我又不是那种喜欢搬动口舌的人。” “你知道不知道,碧文心里有个人?” “不知道。”芹官突然省悟;却又有些觉得不可思议,怔怔地望着小莲说:“莫非,莫非她一片心思,都在我们老师身上?” “对了!也许有一天,你还会管她叫师母呢!” 芹官将她前后的话,连同这天在朱家所见到的情形,连在一起想了好一会,不由得大感兴趣,“慢来,慢来!”他说,“小莲,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倒好好儿跟我说一说。” 不过小莲还是舌端留情,没有泄露朱实属意春雨的秘密;只是看芹官似乎也有为碧文撮合朱实的意向,不免不快。 “回头来还是谈你的事。”芹官问说,“你总得有个归宿才好。再不然,我替你找个婆家好不好?” 小莲脸一红,旋即“噗哧”一声,忍俊不禁,“看你老气横秋的样子。不知道你自己多大。”她说,“我看你留心留心自己吧!将来老太太、太太替你娶亲,可千万不能找太软弱的;不然,就让那位芹二姨奶奶欺负死了。” 出语尖刻,而且又刺及春雨,芹官有些生气,便反唇相讥:“可也不能太刚强、太任性,像你这样的;弄得水火不容,六神不安。” 小莲色变,很想跟他争一争、辩一辩;转念想到,此非待客之道,硬生生忍住了。但“水火不容”这句话犹可忍受;说什么“六神不安”,好像她跟春雨不和,是造了多大的孽似地,这话无论如何不能甘服。 于是她站起身来,走向一边,背对着芹官,以无言而且不想谈下去,作为抗议。芹官自然悔恨着急,赶过去扳住她的右肩,犹未开口,小莲已转身卸肩,一巴掌打了过来。 打是往上打,用的又是左手,力道不足,很容易地为芹官捉住了她的手;掌心温暖、掌背软滑,芹官便舍不得放开了。 “你看你的气性多大!”芹官笑着说,“你不想想,我花了好大的心机,才能跟你见一面,莫非就为的来惹你生气。” 听他这样说,小莲几乎又要掉眼泪;不过嘴上还不肯服输,“本来是你说话可气!”她说,“家宅六神不安,莫非都是我的罪过?” “好了,好了!咱们不管春天下雨;只谈夏天的荷花行不行?” 小莲想了一下答说:“荷花打泥土里钻出来,自然会往上长,到了时候开花——。”她蓦地里省悟,不能再往下说;硬把话缩了回去。 芹官却不肯轻放,“开了花结子是不是?”他看她娇晕满面,不由得一阵心荡,凑在她耳际,轻声笑道:“我替你结个子好不好?” “去你的!”小莲嗔道:“这是什么地方?你说这种话也不怕罪过!”她夺出手来,合十当胸;同时又说:“我替你在求菩萨。听说你昨天才替老太太来完愿烧香;今天在这里喝醉了酒似地,胡言乱语,还不赶快来磕个头。” 说完,走到条桌前面,拈起一枝线香,在芸香炉中点着了,插在另一具香炉上,又从条桌下面抽出一个蒲团,向芹官招招手。 “你过来磕头,我替你祷告。” 受了责备的芹官,尽消绮念,乖乖地俯伏在蒲团;听得念念有词的小莲,为他祷告完了,方始起身。 “咱们坐下来,好好谈谈。”芹官说道:“你如果没有个妥当的处置,我心里放不下。” “其实也没有什么?这里的悟缘师太对我很好;舅母如果讨厌我,我可以躲到这里来。” “你舅母果然讨厌你不是?” “现在是没有。”小莲很含蓄地
说,“日久天长,难保不说闲话。” “到了那一天,你就躲也躲不过去了。”芹官说道:“总而言之一句话,你得有个归宿!你自己说好了,该怎么办,我总替你想法子就是。” 小莲不作声,低着头拈了几粒薰青豆,慢慢咬嚼着,好久,才抬头说道:“苏州人说的,船到桥门自会直。这一会儿也急不出一个办法;过一阵子也许你用不着费心思去想,就会有办法出来。我也跟你说一句总而言之的话,你不必为我急!我自己都不着急,要你着急干什么?再说,这又不是什么火烧眉毛的事,何用着急?” 她的语气舒徐,芹官心里觉得宽了些;点点头细细体味她的话,似乎心思活动了,过一阵子,也许愿意重回双芝仙馆。甚至现在就已愿意,不过先前说得太硬,一时无法转弯而已。 既然如此,就不可操之过急;芹官大感安慰,还想说些什么时,只听钟打四下,小莲一惊说道:“可不得了啦!到家都天黑了!老太太不知道会叨念成什么样子?快走,快走吧!” 芹官也很着急,但总觉得有一句要紧话想说;因而摇手说道:“你别嚷嚷!让我定定心,说一句话就走。” “好吧!你定下心来想一想。” “啊!”芹官想到了,“你给我一样随身用的东西;我想你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看一看。” 小莲何忍拒绝,又何肯拒绝;正在思索,要找怎么样的一样东西,才能表达自己的情意时,芹官却又开口了。 “把你这方手绢儿给我吧!”他指着她拴在腋下那个钮扣上的,一方雪青绣花绸绢说。 小莲想了一下,有了主意;即便答说:“这方手绢儿脏了——。” “不要紧!”他抢着说,“要用过的才好。” “我给你一方用过的就是。明天下午你让阿祥来取。” “此刻不行吗?” “不行!” “为什么?” “别多问!我也没有工夫回答你。赶紧走吧?”小莲问道:“怎么来的?” “坐轿来的。”说着,芹官急急忙忙往外走。 果然,只见阿祥已急得在原地旋磨打转;一见芹官,喜逐颜开,快步迎了上来说:“轿子早在山门口等着了。这会儿回家,还得赶上老太太那里的晚饭。” 这时悟缘亦已走了拢来,芹官少不得又道个谢;无心周旋,匆匆上轿。轿班得了犒赏,格外卖力,真像飞毛腿似地,一阵风赶回家,将阿祥抛得老远。 一进街口,芹官便知不妙。原来自曹寅下世,臣门如市的盛况,便不复可见;曹俯如不在家,门庭益发清寂,而此时角前却聚着些人,高举灯笼火把,仿佛正在待命出发;其中有两三个人,发现轿子,随即奔了上来,这就很明白了,正是要来寻觅芹官。 果然,领头的是何诚,一把扶住轿杠,一面走,一面转头向轿中说:“芹官,你倒是到那里去了?不把老太太急死!” 一听这话,芹官方寸大乱,不知如何回答?转念想到有轿班在,行踪是瞒不住的,不如先说实话:“我在法藏庵。”到法藏庵去干什么,就只有再编理由了。 “在法藏庵?尼姑庵?”何诚又问:“阿祥呢?” “不是在后面吗?” 何诚松手往回看,但见阿祥跌跌冲冲地往前奔,是竭蹶的模样,便知轿班是格外卖力赶了回来的。 “你这小子!”何诚一把抓住他的肩头,大声喝道:“把芹官带到那儿去了?你说!”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阿祥,本就站都站不稳了;一听这话,恰如晴天一个霹雳,顿时震倒在地。何诚踢了他两脚;他嗷然一声,翻转身来,抱着头,呜呜地哭出声来。 “你哭也没有用!”何诚又踢了他一脚,“反正你小心着吧!看震二爷揭你的皮。” 萱荣堂中,里里外外都是人,但声息全无;一个个面色凝重,只有芹官强含着笑意,竭力想冲破僵硬的局面,但丝毫无用。 “你就不想自己,总也该想想老太太;天黑了你不回来,派人到朱家去问,说未时就走了。走到那里去了呢?亲戚熟人家,凡是你去过的地方,都问到了,说没有见你来过;你想,老太太急不急?如果急出什么病痛,怎么得了!这么不孝,老太太真是白疼你了!”说到这里,马夫人不由得就掉眼泪了。 见此光景,芹官五中如沸,头上冒出热汗;双膝一弯,跪倒在母亲面前。 “跪在我面前干什么?”马夫人用春雨递过来的手绢,拭着泪说:“给老太太赔不是,说你下次再也不敢了。” “是!”芹官膝行转身,面向祖母说:“都是孙子一时糊涂,下次再也不敢了。”说完,“蓬”地一声,磕了个响头。 正在找机会化解的震二奶奶,急忙喊道:“唷、唷!你这是干什么?把头碰破了,岂不又让老太太心疼?”说着,赶了过来,蹲下身去,扶着芹官的肩说:“我看看,可不是碰出一个疱来了!” 接着便一面替他揉;一面叫人绞热手巾来,故意乱成一片。曹老太太自然看不真切;心里又气又疼,想问一声:“要紧不要紧?”却又因一直绷着的脸,一时放不下来;便偏过头去,微微呶一呶嘴;秋月自能会意。 “不要紧吧?”她伸右手一拉芹官;同时向震二奶奶使个眼色,接着看一看他的额头说:“不要紧!伤了点油皮;我那里有药。”说完,把芹官拉走了。 阴凝不解的局面,就此无形中有了转变;曹老太太说:“叫他们都散了吧!有话明天再说。” 于是男女总管,几个有头有脸的下人,还有邹姨娘、季姨娘,都悄悄退了出去。碧文也想走,让春雨私下拉了她一把,便留了下来。 “你问过了没有?”曹老太太看着震二奶奶,轻声问说:“他到法藏庵干什么去了?” “还没有问出来。小厮只说,芹官忽然说要到法藏庵去,他只好依他。” “也不问问他去干什么就依他了?” 震二奶奶想回答“没有”;话到口边,灵机一动,高声说道:“问了;怎么没有问?芹官说要到法藏庵去看腊梅。” “看腊梅也不能看一下午吧?” “那是因为悟缘留他吃点心。”震二奶奶又说:“悟缘向来也喜欢诗啊、词啊的,弄些文墨上的玩意;芹官跟她聊对了劲,忘了时候!真正是个书呆子。” 外面说,里面一字不遗地都听清楚了;替芹官在敷药的秋月,面对面轻声问道:“你真的看腊梅去了?” “嗯,嗯!”芹官含含糊糊地答应着。 “还跟悟缘谈诗谈词?” 这一下芹官连“嗯”都答不出来了,只是笑着。 秋月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说:“你别笑!回头老太太问你,你就照震二奶奶的话说。” 芹官恍然大悟,原来是震二奶奶为他解围,教他这么一套说词,当下大感轻松,略想一想说道:“阿祥也得照这套话说才是。” “你放心!他怎么说,老太太也不会知道。”秋月紧接着问说:“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这——,”芹官答说:“你别问了!我不告诉你,我也不骗你。” “你不说,自然会有人说。”秋月扭过脸去,叹口气,自言自语似地:“阿祥可怜!” 芹官一楞,急忙问道:“怎么?怎么说阿祥可怜?” “跟了你这样的主子,经常挨骂,还要挨打。不是可怜吗?” 芹官这才明白,秋月何以有“你不说,自会有人说”的话;原来是要拷打阿祥逼供。心里不由得大为着急;盘算了好一会,冒出一句话来:“如果谁要揍阿祥,我不依!” “你不依又怎么样?” “我——,”芹官想了想说:“我就溜出去到晚不回来;看你们还揍不揍阿祥?” 秋月勃然变色,一指头戳在芹官额上,咬牙说道:“真是太太说的,老太太白疼了你!” 芹官也觉得太失言了,胀红了脸笑道:“我不过这么说说而已。” “说说!就这么说说,你可知道,就能害老太太睡不安稳?”秋月脸色已霁,“你要说了实话,我替你在震二奶奶面前保阿祥无事。” 这个交换条件,是芹官所无法接受的;但也不能立即拒绝,最妙莫如先搪塞一下,将事情拖下来再说。 “说来话长——。” 刚刚开口,机缘凑巧;夏雨进来说道:“开饭了。” “吃饭去!”芹官趁此收场,举步便往外走。 外面饭已经摆好了;震二奶奶正亲自在替曹老太太温酒,看见芹官便问:“今天师母请你吃了什么好东西?” 芹官知道,这是暗示他拣曹老太太有兴味的话说,于是坐下来便谈朱家。 “师母身子不好,师弟师妹又都小,我看师母真够累的。”芹官又说,“我在那里吃那顿饭,害师母忙了好一阵,心里实在不安。” “师母没有佣人?” “有一个,看上去也不大得力。” “不得力,事事要自己操心,还不如自己动手。”震二奶奶说,“能听话,倒也还罢了;遇见又懒又不听话的,回一两句嘴气得你半死,那就更划不来了。” “朱先生跟咱们家有缘。唉,”曹老太太把喝了两口的野鸭丝熬粥,往旁边推了一下,向一个小丫头说:“你拿去喝了吧!” “怎么啦?”震二奶奶问道:“想吃野鸭子熬粥,说了好几天了;好不容易找了来,吃一口就不吃了!” “还不是为了朱师母,”秋月接口,“饭都吃不下了。其实——。”她忽然顿住。 大家都转脸去看秋月;马夫人从容说道:“你必是有什么话要说。” “那就说出来!”震二奶奶也说,“也许说到老太太心坎上,胃口一开,喝上两碗粥;也不枉我巴巴地去觅野鸭子的一番孝心。” 秋月沉吟了一会,迫不过十目所视,终于说了出来:“我在想,如果替朱先生置一房偏房,一定会得力。不过,也要看朱师母。” 曹老太太与马夫人不约而同地深深点头;震二奶奶却拍拍在她右首的芹官的手背,问说:“你看师母贤慧不贤慧?” “贤慧!”芹官的语气很坚定。 “你怎么知道?”曹老太太深感兴趣,“你是从那里看出来的呢?” “师母自己就提过——。” 芹官说,在午饭桌上,朱师母提到自己身弱多病,想替丈夫“弄个人”。话刚说到这里,就让朱实打断了。 “当时老师就大不以为然,拦着师母说:‘当着学生在这里,你提这些干什么?’师母就没有再说下去。” “当着学生不能谈;避开学生自然就可以谈了。”震二奶奶说,“老太太有成全人家的意思也容易;朱师母不说要给老太太来拜年吗?那时跟她当面谈。” “说得不错!”曹老太太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倒又想喝野鸭粥了。” 这一下,连马夫人都忍俊不禁了,“老太太也是!”她说,“为自己一大家人已够操心的了;还替朱家操心。” “我替朱家操心也是为芹官。”曹老太太看着震二奶奶说:“你倒看看——。” “老太太操心就操到这儿为止吧!”震二奶奶抢着说:“慢慢我再跟老太太回。” 曹老太太对这件事正在兴头上,何肯不言;想一想又说:“不是也快过冬至了,咒人家朱师母;像她这种情形,我看得多了,除非遇见好大夫,药能对症,也还得要自己看得开,好好调养,不然带病延年,也不过十年八年的事。像朱师母这样子,儿女小,放不下心;又累又烦,恐怕只多两三年的日子。到那时候,偏房如果是个人才,又有过功劳;朱先生是有情义的人,自然就会拿偏房扶正。你们道是与不是呢?” 说着便转脸看了秋月一眼——这一眼看得意味深长;尤其是秋月本人,倒像为人暗中疑心她作贼似地,欲待分辩,苦无根据,被人说一句:本来没有说你,你急着表白干什么?反显得作贼心虚;若不分辩,则明明大家心里有个犯嫌疑最重的她藏书网在!因而胀红了一张脸,忸怩万状。心中在想,成全碧文与朱实这件事,只跟震二奶奶谈过,她应该可以替她表白;所以频频施以求援的眼色。 震二奶奶腹中雪亮,心里好笑;不但不替她解围,还有意呕一呕秋月,“老太太说得一点不差。”她说,“替朱老师、朱师母操心,就得想透了。还是替朱老师预备一位候补的续弦在哪里,人品差不得一点。若非才德俱备,芹官将来也不甘心叫人家‘师母’。至于年纪,大一点不要紧。反正这件事除非老太太自己作主;我们想到了也不敢说。” 最后那两句,简直就差叫明了“秋月”这个名字。“年纪大一点”当然是指秋月;说“想了也不敢说”,更是指秋月——老太太得力的人,总希望这个人长在老太太身边,做晚辈的何敢轻言遣嫁? 马夫人忠厚老实,不知震二奶奶是故意相戏;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因而又加了一句:“咱们家的女孩子,能有这么一个结果,也要点儿福命;也只有老太太才看得出来,谁的命好。” “不光是老太太看得出来谁的命好。”震二奶奶紧接着说:“是老太太能教谁的命好!”说着又瞟了秋月一眼。 秋月差一点就要哭了!芹官大为不忍,也大为不平;他在想,碧文的事连小莲都知道,锦儿自无不知之理;锦儿知道,震二奶奶自然也知道。如今为朱先生择偏房,首先被考虑的,应该是碧文;而且秋月矢志不嫁,正室尚且不愿,何况偏房?震二奶奶不是有意跟她大开玩笑。 他觉得有为秋月应援的必要,但也不愿意跟他的“二嫂子”过不去;想了一下说道:“我看谁都在巴望老太太给这个恩典,只有一个人想都不想。” “你说,那是谁?”曹老太太问说。 “不就是秋月吗?”芹官的手一指。 曹老太太回头去看,秋月一脸如释重负的神情;而且眼中有感激之色。这个眼色当然是投向芹官的。 震二奶奶最见机,见此光景;态度一变,神色自若地笑道:“芹官的话一点都不错,跟老太太说了吧,这件事秋月跟我已经核计过了;心目中倒是有个人;不过也要仔细看看,等盘算当,再跟太太、老太太回。所以我说:老太太为这件事操心,眼前就到此为止吧。” 听得这番话,秋月对震二奶奶的芥蒂,几乎消失无余;马夫人却微感不悦,“原来你们核计好了。”她说,“我竟跟在梦里头似地。” 此言一出,震二奶奶与秋月都深感不安;但也无从分辩,却又是芹官说了一句话,无形中为震二奶奶与秋月作了解释。 “所谓核计,也是看看行得通,行不通?若是行不通的事,何苦来烦太太、老太太?” “正是这话!”震二奶奶急忙接口,“看来芹官真是大大长进了!人情透熟,看得到,说得出;就到宫里或者王府当差也过得去了!” “你也把当差看得太容易了!”曹老太太笑道:“不过,从朱先生以后,长进是看得出来的。赶明儿个给四老爷写家信的时候,顺便提上一笔,也好教他放心。” 听得曹老太太这么说,大家都知道雷霆风波都已经过去了。本来为了芹官突然行踪不明,简直就像断了曹老太太的命根子,上上下下,无不惶恐,及至芹官回家,亦都预料着查究缘故,定会闹得天翻地覆。那知临到头来,芹官不但不曾受责,倒还为祖母所夸奖。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震二奶奶手腕高明,自然,秋月从中穿针引线之功,亦不可没。 一直在闲处探看动静的春雨,却还有件心事,暗地里思量,吃完饭总还得多陪曹老太太一会,哄她一哄。不妨趁此时机,去了自己的心事。 打定主意,便悄悄跟冬雪打个招呼,说有事要先回双芝仙馆;随即到中门上托人去找阿祥,少不得矫命行事,说芹官有要紧事交代。 等她回双芝仙馆不久;阿祥就来了。哭丧着脸,先做出万般委屈的神气;春雨却和颜悦色地问道:“你吃了饭没有?” “那里还吃得下饭?”他说,“老何一面喝酒,一面骂人;光是气就气饱了。” “还不光是气的事。祸闯出来了,如果不趁早想法子,只怕让震二爷把你在马棚里吊起来,抽一顿鞭子,是逃不掉的。” 听这一说,阿祥的脸都吓黄了。好半晌才开口,“为主子双肋插刀,我也认了!”说着,掉下两滴眼泪来。 春雨好笑,“你这算什么?”她说,“要充英雄好汉,就别掉眼泪。” “我掉眼泪不是为别的;是气咱们那位小爷,我再三劝他,不能这么办;他非办不可。闯出祸来,还不是一个人顶罪?” “我知道你的委屈,也有心帮你的忙;就怕你不肯说实话。”春雨问道:“你们到法藏庵到底干什么去了?” “你去问芹官。” “芹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就问出来,也只怕落后一步,没法儿补救。” 这话当然能打动阿祥的心,但此事关系重大,一说破便成了不打自招,赖都赖不掉,岂非自找倒霉?因而沉吟未答。 “你可想明白一点儿,你不肯说就打量没有人知道了吗?你不想想,明儿震二奶奶打发人到法藏庵一问,悟缘敢不说实话?到那时候,说你错了还不肯改悔,罪加一等。你就等着震二爷请你吃‘冬笋煨肉’吧!” 阿祥五中如焚,欲言又止;嗫嚅了好一会,才问出一句话来:“我要说了实话呢?” “我救你。”春雨紧接着又说:“不过我先得问一问,你跟旁人说了实话没有?譬如老何。” “没有。” “他问你去干什么,你是怎么说的呢?” “我说,是芹官心血来潮要到法藏庵,我也不知道他要去干什么?” “喔!”春雨想了一下,用很负责的语气说:“你跟我说实话,我一定想法子救你。” 阿祥紧闭着嘴思索了一会,顿一顿足说:“好吧!我相信你,反正这件事闹开来,于咱们这位小爷也没有什么好处;我一点不瞒都告诉你,你瞧着吧!” 话虽如此,还是瞒了一件事,即是从芹官骗了东西去变钱花。此外倒是钜细靡遗,连芹官关照他,明日上午到法藏庵去向小莲取一方旧手帕的话,都照实说了。 春雨一面听,一面暗暗惊心。她深知芹官,除了对女孩子心软以外,一向爱抱不平;平时语气之间,总说小莲是被撵走的,这一见了面,以小莲那张利口,必然把她与秋月,可能还有碧文在内,都说成是欺侮她的人。而只看芹官还惦着小莲的“私情表记”,可知这件事隐忧重重,非得有个明快的了断不可。 当然,最简单的办法是,将整个真相,向震二奶奶和盘托出,她一定会料理得干干净净。但阿祥一定逃不脱罪过;还有,最重要的是如阿祥所说,这件事闹出来对芹官一无好处。 再深一层去想,对芹官没有好处,于自己又何尝不是大大的不利?可想而知的,旁人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当作笑话去谈,风言风语地说一句:看起来春雨也抓不住芹官的心。这话传到马夫人或者曹老太太耳中,就再也不会言听计从了。 想到这里,春雨决定只手遮天,要连震二奶奶都瞒过去。定了主意,细细盘算;自觉里里外外并无半点毛病,方始开口。 “我先问你,你明天还要不要到法藏庵?” “你,”阿祥问道:“你为什么问这个?” “我自然有我的道理,你只要听我的话,包你没事。” “我当然不想再去。可是,咱们那位——。” “你别管!芹官那里,我自有办法。” “只要他不逼我,我不会去的。” “好!那么,我告诉你,明天不管是谁问你,你都这么说:芹官一定要到法藏庵,说老太太关照,顺便去看一看那里的老师太;一到了那里,看见小莲在那里。姑子庵又不能乱闯,我只好耐心等在那里。” “这么说,”阿祥怀疑地问:“行吗?” “怎么不行?这么说!你一点儿责任都没有。” “话是不错;不过芹官说的话,只要跟我有一点不一样,就露马脚了。” “不会。我会告诉芹官,要他也这么说。” “那就对了!”阿祥很欣慰地;但旋即发现了话中的漏洞,“倘或问芹官:你怎么知道小莲在法藏庵?还不是阿祥替你约好了的?这话,芹官可又怎么说?” “芹官只要这么说:听春雨谈起,小莲常在法藏庵跟悟缘作伴,所以我顺路想去碰碰机会。这一来,不就把你洗刷出来了吗?” “啊,啊!你真高。不过春雨姐,我问一句多余的话,倘或再追问,春雨又是听谁说的,小莲常在法藏庵?” 春雨不即答话,向外面看了一下,放低了声音说:“你不会说,咱们这里有个人,住在法藏庵附近吗?” “着!”阿祥蓦地里一巴掌拍在脑门上,“看我这个脑筋,连这一点都不到。行!春雨姐,你真高。我算是服了你了。” “你别高兴!这件事要装得像,你还是得摆你那张冤气冲天的脸子;还有芹官问你到法藏庵去了没有,你说:去过了,小莲没有来。” “如果要我到她舅舅家去呢?” “你说你不敢去。再劝劝他,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真要闹大了,别忘了今年夏天,四老爷的那顿板子!” 到得心领神会,惟命是从的阿祥一走;隔不多时,芹官由冬雪带着小丫头,打了灯笼送回来了;春雨声色不动,嘘寒送暖,一如平时。芹官本来倒有些惴惴然,以为她一定会埋怨,甚至查问到法藏庵去的缘故。不道春雨竟是如此,宽慰之余,反觉得歉然;同时也想跟她谈谈碧文的事,所以一直坐在那里喝茶看书;意思是等春雨检点门户,诸事皆毕,再来从容谈心。 春雨恰好也是这样打算,等得大家都睡了,她自己也卸了妆;才到芹官屋子里,先将炭盆的火拨旺;铺好了床,用一个雪白铜的“汤婆子”,为芹官暖被,最后才在书桌旁边坐了下来。 “你今天到法藏庵看小莲去了?” 此言一出,芹官慌了手脚,因为全然想不到她会直揭其隐;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承认,还是否认? “阿祥都告诉我了。其实这件事也没有什么;如果你早告诉我,我会想法子替你安排。如今闹得人仰马翻,无人不知,反倒难办了。” 芹官听她这样论法,愈觉意外;同时也不免失悔,早知如此,何苦去费许多心机。 “你自己不说,害阿祥一顿好打,何苦?都像这样子,赶明儿个没有人敢跟你了。人家心里在想,芹官是老太太的命根子,人往高处爬,鸟往旺处飞,跟了你一定有出息。那知道好处没有,挨打有分,岂不叫人寒心?” 这番责备使得芹官心中不安,烦躁异常,“我明儿去自首,都是我逼着阿祥干的。他是我的人,不敢不听我的话;错了问我,与他无干。”他停了一下又说:“或者,你这会儿就替我到震二奶奶那里去一趟,说我说的,请震二奶奶无论如何赏我一个情面,不能打阿祥。” “你肯老实认错,事情就好办了。”春雨慢条斯理地说:“也用不着跟震二奶奶去求情,我有个说法,自然能叫阿祥没有罪过;也能保住你的面子,将来就四老爷知道了,也不会有什么。” “好啊!那是太好了。你快说。” “你说:从老师家回来,经过法藏庵,忽然想起,听春雨说过,小莲从咱们家出去以后,常在法藏庵听经。我平时做的功课都归她管,有几篇稿子,不知道弄到那儿去了?她走的时候,没有交代,我也没有见着面,不如顺路看看她在不在,问个清楚。” “啊,啊!这套话编得天衣无缝。可是,震二奶奶若问,何以待那么久,我可怎么回答?” “震二奶奶绝不会问你。” “你怎么知道?” 春雨不肯说原因;这个原因也是万不能说——原来她决定说服震二奶奶,将小莲撵回杭州;要跟震二奶奶说明,看小莲是真、问功课是假。这一来,震二奶奶那里还会明知故问? “你别管。反正照我的话就没有错。” “好吧!!我听你的。”芹官又说,“可是阿祥说的话,也得跟我的话,对得上榫才行。” “不劳费心,早就跟他说好了。” “你真行!”芹官笑道:“难怪小莲说你厉害!” 春雨抬眼问道:“她怎么说我?” “也没有说什么,就这一句。” “哼!就这一句也够受得了!” “你别误会!”芹官赶紧解释,“她也是恭维你的意思。” “这样的恭维,倒不如打我两下。”春雨略停一下又说,“也不是我厉害,是她傻。原来就没有人容她不下,何苦一定要闹?” “是啊!”芹官附和着说,“本来就是她傻。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看他这样处处护着小莲,春雨越觉不快;只以为时不早,不宜再跟他争论,便起身道:“去睡吧!” “你呢?”芹官问。 “我回我自己那里。”她又正色说道:“今天你也累了,该好好睡一觉,别噜苏。” “我不跟你噜苏。今天晚上很冷,咱们一个被筒睡两头,你替我暖脚,我替你暖脚。” “又不是七老八十,还要人暖脚!况且,有汤婆子在那里。” “活的汤婆子,不是更好?”芹官想到就说,“我管你叫‘春梦婆’好了。” “什么叫‘春梦婆’”? 芹官因为她叫春雨,所以有此戏言,原未经过思索;此时听她一问,去细想这个典故,却模模糊糊,记不真切。不过他记得此典出于“侯鲭录”,走到书架前面,检出原着查明白了,方为春雨作解释。 “苏东坡老来失意,日常只在乡下闲逛;有一天有个七十岁的老婆子跟他说:‘学士从前的富贵,一场春梦。’苏东坡承认她说得不错。那个老婆子倒就此出名了,大家都叫她春梦婆。”讲完,把书合上,送回原处;却想起元好问的两句诗,随口吟道:“神仙不到秋风客;富贵空悲春梦婆。” 他是无心念的两句诗,不道春雨竟然悲从中来。听他说苏东坡老来失意,闲时只跟乡下老婆子打交道,便已觉得委屈;说道“昔日富贵,一场空梦”,想起老一辈的人谈当年的繁华景象;又记起苏州李家抄家的惨状,更是大大地不自在。心里想,那春梦婆必是听说过苏东坡当年富贵的,局外闲人,以今观昔,尚且忍不住感慨,倘或身历其境,更不知如何伤心?她设想自己到了七十岁,而曹家的富贵,已如春梦;那时是何感想?恰在此际听得芹官念那两句诗,自然感触更深。 芹官那里会知道她的心事,回头一看,见她泪痕满面,不由得大惊失色。 “你怎么啦?”他又不免困惑,“是我说错了话,还是那里得罪了你?” “不是!”春雨摇摇头。 “那,为了什么呢?” “你不明白。” “原是我不明白,才问你的啊!” 春雨不作声,站起身来;将汤婆子从被子里取了出来,转身说道:“你快睡吧!” 看她这神情,芹官不敢多问;乖乖地一个人上床睡了。春雨替他掖好了被,放下帐门,站在灯前沉吟了好一会;觉得有许多话要跟芹官说,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而且这也不是时候。所以只是长叹一声,捻小了灯,悄悄回到后房。 前后房两张床上的人,都是辗转反侧,有种自己都说不上来的心事飨睡魔以闭门羹;此外还有一个人也失眠了——小莲。 *** 想了一夜,天亮到了谋定后动的时候。帮着舅母照料表弟、表妹吃了早饭;将一大堆狼藉的碗筷,刷洗得干干净净;也打扫了屋子,才向舅母说一声:“我可以到法藏庵去了;误不了帮舅母做晚饭。” 一出门就有种特异的感觉;舅舅的脏旱烟袋、小表弟的臭尿片,自然而然地都抛在九霄云外;心里悲悲切切地,却又有种乾坤一掷的决绝痛快。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有一点,她是能够确切体认而不疑的,这一天——今天,是她一生之中的一个大日子。 一进门就遇见悟缘,招呼过了;小莲说道:“师太,今天阿祥还会来,我有样东西交给他,我跟芹官的缘就了掉了。真正是,”她歉意地笑笑,“师太,我犯你的法讳,真正是‘悟缘’了。请师太成全。” “但愿你能悟。我知道你是心口如一的人。” “是的。师太请放心,我一定心口如一。” 原来这法藏庵的知客师悟缘,身在空门,俗家的念头极浓,打算把香火弄兴旺来,想个题目重修大殿,再塑金身,大大地敛一笔钱,置个百十亩田的产业作基础,轰轰烈烈地干一番,要教南京城里提起法藏庵,公认它是比丘尼的第一座大丛林。 志向是很大,路子也有;有名缙绅人家的内堂,她都走得进去,说得上话,可是她不敢轻易做个道场,请命妇官眷、千金小姐来随喜,因为独木不成林,没有帮手。但自小莲来了两回,越谈越投机,不觉又激起她的“雄心壮志”。小莲虽是在家人,但亦不妨视作有善缘的信女;面目姣好、手段灵活、言语机敏、礼节娴熟,看菩萨面上,请她来帮忙应酬,有何不可? 因此,悟缘已经筹画好了,开年二月十九日观世音生日,要做一个法会;请小莲做她的帮手。小莲也答应了;因此,从阿祥来传信之后,她跟悟缘明说,要与芹官一会;又表明了心迹,绝不会再惹尘缘,仅仅是了一了缘分而已。如今这“心口如一”的话,不但表示她是“悟缘”,而且话中有话:她许了二月十九日的法会,一定帮忙,绝不食言。 悟缘自然乐意“成全”;关照一个很靠得住的老佛婆,专门守着昨日芹官来过的那道门,只要阿祥来,随即放他进门,然后通知小莲来见面。 “师太,”小莲又说,“今天我怕不能替你干点什么;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我知道,我知道。你仍旧到我的院子里去息着吧!” 于是小莲禅房独处,检点要让阿祥带给芹官的信物。她是听人说过百把年前“奉圣夫人”客氏出宫的故事,从辫子上剪下一绺头发,用彩线缚好;恰好也有一枚剪断的指甲——她刚进曹家时,左手一枚指甲已养得很长;她舅母说:“养这么长的指甲,可怎么做事?”因而剪了下来,藏到如今;正好连那一绺头发,用芹官所要的一方旧手绢包了,作个“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尽期”的“私情表记”。 一面想,一面等;等到近午时分不见阿祥的踪影,小莲不免心里嘀咕,但还不急,替阿祥设想了好些必须到下午才来的理由,自宽自慰。 第十五章 近午时分,震二奶奶才得闲下来,查问芹官到法藏庵究竟为了何事? “去问过春雨了,真是想也想不到的事。”锦儿放低了声音:“芹官跟小莲唱了出‘庵堂相会’。” “有这样的事?”震二奶奶问道:“是谁拉的纤?必是跟他的那个小厮。” “不,不!不与阿祥相干。”锦儿是受了春雨的重托,务必将阿祥开脱出来,所以加重了语气说,“是芹官听春雨提起,小莲常到法藏庵去找悟缘;他就记在心里了。那天从老师家回来,骗阿祥说,老太太让他去见法藏庵的老师太。阿祥就领了他去了。” 震二奶奶不作声,沉吟了半天说:“这件事不能让老太太、太太知道;只有私下了掉它!不知道芹官跟小莲在那边干了些什么?那么大的工夫!” “有菩萨的地方,还能干什么?不过叙叙情话而已。” “这是你的猜想——。” “不.99lib?t>是!”锦儿抢着说,“是春雨说的。” “春雨又怎么知道?” “她把芹官换下来的小衣,仔细看过了;一点儿也不脏。” 震二奶奶点点头,“那还好。”她说,“我就怕芹官一时糊涂,荒唐得离了谱。照这么说,事情也还不麻烦。” 事情虽不麻烦,究竟作何处置呢?锦儿是跟春雨商量好了来的;先探震二奶奶的口气,如果是照她们预期的办法,就不必多说什么了。因此震二奶奶的意向,一定要弄明白;锦儿率直问道:“二奶奶是怎么个打算呢?万一闹出什么笑话,等四老爷回来又不得了。是不是呢?” “这还要什么打算,把小莲撵回杭州就是了。”震二奶奶说,“你叫人把小莲的舅舅去找来。” 震二奶奶的办法,正是春雨的期望;锦儿便答应着,立即由中门传出话去,要邵二顺午后来见震二奶奶。 到得午末未初,邵二顺应传而来;震二奶奶却正要午睡,让他在门房里等了个把时辰,方在花厅中传见。 “你那外甥女儿怎么样啊?”邵二顺不知他问这话的用意,老实答说:“震二奶奶是问小莲?还不是帮着她舅母做做饭,照应孩子;闲下来到法藏庵去学念经。” “年记轻轻学念经干什么?又不是想当姑子。”震二奶奶说:“小莲脾气是不大好,模样儿可真不赖;人也能干。你怎么不好好替她找个婆家,趁早嫁了出去?” “说得是!”邵二顺皱着眉说:“这孩子脾气强,一提到这上头,马上脸就放了下来,也不答腔。不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 “想的什么?”震二奶奶冷笑着说:“还不是满脑子的糊涂心思!” 邵二顺惊疑不已;听口气似乎小莲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震二奶奶,因而不敢作声。 “本来已经出去了的人,我也管不着。不过,你是衙门里有名字的,倘或小莲替你惹了是非;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人家也还是要找你。那时震二爷只能公事公办!你懂我的意思吗?” 邵二顺似懂非懂;想了一下答说:“震二奶奶总是好意。” 这句话说得很中听;震二奶奶的脸色和缓了,“你明白就好,我是不愿意小莲替你惹是非。女大不中留,早嫁出去的好;既然她连这件终身大事谈都不愿谈,你就该想到,其中一定另有道理。” “是!” “二顺,”震二奶奶问道:“小莲的老子把小莲交了给你;你知道不知道你的责任很重!出了事,你对她老子怎么交代?” 邵二顺一惊;嗫嚅着说:“跟震二奶奶回,不知道小莲闹了什么事?” “现在是还没有闹出事来,不过,迟早会出事。”震二奶奶又问:“听说她跟她舅母也不大和睦。有这话吗?” “是!有的。” “那你就更应该早作了断了。既然跟舅母也不和睦,还不如把她送了回去。” “是!”邵二顺又迟疑着说:“只怕她不肯。” “不会的!”震二奶奶说:“你做舅舅的,竟不知道外甥女儿的脾气。你跟她说:‘你跟舅母不和,我也不能说你们谁是谁非。不过,我接你来原来想让你过几天安闲日子,你在曹家待不住,现在又常到这法藏庵,在家里也待不住。这样子,倒不如我把你送回杭州。’小莲一定答你一句:‘好吧!我就回杭州。’绝不会赖着不肯定。” “是,是!”邵二顺想想果然,“还是震二奶奶见得明。” “你这么说,是愿意这么办啰?” “是!” 事情定局了,震二奶奶又是一副面目;也是恩威并用的另一种手段,和颜悦色地问道:“你吃了饭没有?” “吃了一半。”邵二顺答说:“府里去的人,说震二奶奶立等回话,我是放下饭碗来的。” “早就来了。”锦儿补充一句。 “啊,”震二奶奶声中有着歉意;转脸问锦儿,“大厨房这会儿是不会有什么东西吃的了;怎么办?” “我找小厨房去。”锦儿答说,“给邵司务弄个什锦火锅,热呼呼的,连汤带菜都有了。” “对了!另外再拿一瓶酒。”震二奶奶又对邵二顺说:“你先吃饱喝足;回头我还有事交代你。” 于是震二奶奶回自己院子;邵二顺被带到门房里,不一会小厨房送来一个火锅、一瓶酒、一盘银丝卷,等邵二顺吃完,复又被传唤到花厅;桌上有个红纸包;另外是一个浅蓝竹布的大包裹。 “这二十两银子,是给你送小莲回杭州的盘缠;包裹里头有疋头、有衣服、也有几样首饰,还有点外头少见的动用物件,都是新的,托你带给小莲。” 邵二顺为人老实,看又是东西又是钱;心里不由得就想,谁说震二奶奶刻薄?当下连连道谢,请了两个安;高高兴兴地揣着银子,背上包裹回家。 “你那是什么?”邵二顺的老婆问,“还喝得满脸通红。” “你先倒杯茶来我喝。等我细细告诉你。” 邵二顺一面喝茶,一面将两次见震二奶奶的情形,都说给妻子听。邵二顺的老婆,眼皮子浅,小莲的去留,她不甚关心;关心的是那个包裹,“等我看看,是些什么东西!”说着,她便动手去解包裹。 “你别动!这是人家给小莲的。”邵二顺说,“全是新的,意思是给小莲添的嫁妆。你别又眼红!” “唷!谁眼红啦?” 一语未毕,只听窗外接口,“眼红也不要紧!”小莲闪身出来说,“舅母喜欢,都送给舅母好了。我不稀罕。” 邵二顺夫妇对小莲的突然出现,深感迷惑;同时也不知道她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所以瞠目相视,作声不得。 小莲一揭门帘走进来说:“我是真话。我又不想嫁人,要什么嫁妆?” 这时邵二顺才想到一件事;急急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是看着舅舅进门的。” “原来,原来你一真在窗子外头听壁脚?” “是的。”小莲平静地回答:“我全听到了。” “那倒也好。”邵二顺的老婆说:“省得你舅舅再说一遍了。你的意思怎么样呢?” “我要看舅舅的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邵二顺苦笑着说:“饭碗在人家手里。” “是的。我不能害舅舅把饭碗敲破。可是我也不能听人家摆布。舅舅请放心,今天再住一晚;我明天一早就走。”小莲接着说,“我不在舅舅这儿住,他们总怨不上舅舅了吧?” “那么,”邵二顺的老婆问:“你预备到那儿去呢?” “我还在南京城里。” “总有个地方吧?” 小莲已经想好了,却不愿说破,“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她说,“舅母不用管了吧?” “怎么能不管?将来你爹跟我们要人呢?” “人在南京城。等我找好了地方,自然会来告诉舅舅;而且我也还要写信给我爹爹。” “小莲,”邵二顺很缓和地说,“你也别闹脾气。当初是我把你接了来的;自然还是我送你回去,才算对你爹有个交待。” “哼!”小莲冷笑,“只怕是对震二奶奶有个交待。他们能撵我出曹家,可不能撵我出南京。”略停一下又说:“其实,要撵我出南京也容易,拿张片子把我送到江宁县,押解回杭州。不就二十两银子都不用花了吗?” “你也别那么说!”邵二顺的老婆插进来说,“好端端地,人家为什么要撵你,总是你有让人家容不得你的地方。” “那是什么?倒请舅妈说给我听听。河水不犯井水,为什么容不得我?我看——,”小莲终于还是忍不住要说:“只怕不是曹家,另外有人容不得我。” “那是谁?”邵二顺的老婆认为小莲指的就是她,所以大声吼道:“你倒说是谁容不得你?是你舅舅,还是我?” 小莲亦颇悔明知不妥而失言,便强辩着说:“我没有说舅舅和舅妈。” “那么是谁呢?只有曹家容不得你;你说不是曹家,当然是我跟你舅舅啰!”邵二顺的老婆越说越气:“不行!你得把话说明白了,请街坊来评评理。” “好了,好了!”邵二顺从中解劝,“何必闹得左邻右舍不安;还让人看笑话。” “谁在闹!”邵二顺的老婆,觉得丈夫偏袒小莲,不觉迁怒,“是我吗?你帮你外甥女儿好了;我回娘家!”说着,冲进卧房,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你看,你看!”邵二顺只是顿足,“闹成这个样子,有什么意思?” 小莲也很烦,低头不语。在心里盘算了半天说道:“舅舅,我明天就走。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是提得起,放得下的。” “我不懂你的话,什么提得起,放得下?” 小莲无以为答。她是指对芹官的一段情;这话要说出来,真会让人当笑话。但是,她也很困惑,莫非震二奶奶把舅舅叫了去,就没有提一句为什么不惜赏赐要把她送走的缘故? 因此她问:“舅舅,到底震二奶奶跟你是怎么说的?” “她说女大不中留;既然小莲不肯嫁人,不如把她送回去的好。” “就是这么两句话?” “大致就是这样。” 小莲暗暗叹口气,她舅舅老实无用,连人家的话都没有听清楚,那就更不必多说了;慢慢移步,预备回自己屋里去想心事。 “你别走啊?话还没有说完呢?”邵二顺阻拦她说,“你到底是怎么个意思,你说明天就走,是不是回杭州?” 小莲迟疑了好一会才说:“不是!” “那么是到那里去呢?” “我——,”她知道不说明,决无了局,便实说道:“我暂时住到法藏庵去。” 邵二顺大骇,“怎么?”他问,“你预备绞了头发当姑子去?” “那有这么容易?能让你削发就削发。” “那么,你是干什么去呢?”邵二顺又问:“人家肯收容你吗?” “人家还巴不得我住到那里去呢!”小莲骄傲地说。 这时邵二顺的老婆又出来了,她是听见小莲要住庵,觉得是件很新鲜的事,所以收住眼泪,悄悄出来坐下,细听究竟。 “我倒不信,法藏庵又不是什么有庙产、有香火的庵,能供养得你起?而且,还巴不得你去住,倒是什么地方少你不得?” “我说了,舅舅就明白了——”小莲讲了要助悟缘做观音诞辰佛会的因由;接下来又说:“答应了人家的事,不能不算。而且这是菩萨面上的事,也是一场功德。” “说不定悟缘还在菩萨面前祷告过的呢?”邵二顺的老婆因为小莲有了出路;同时也希冀着震二奶奶给小莲的东西,所以尽弃前嫌,自己来搭了腔。 这下倒是提醒了小莲,立即接口说道:“悟缘师太祷告过没有,我可不知道;不过,我自己是在观世音菩萨面前许了愿的,一定为这场佛事尽心。这个愿如果不完,菩萨会生气。请舅舅明天再去一趟,跟震二奶奶说,明年二月底我再走。” “这——”邵二顺踌躇说,“这怕办不到。” “那就没法子了。”小莲自以为找到了极有力的藉口,有恃无恐,很轻松地说,“除非震二奶奶说一句,有罪过都是她的。不然,她就不必多管人家的闲事。反正,我也没有拿她的东西。” 邵二顺想了一下说:“那就得把银子跟东西都还给人家。” “那是干什么?”邵二顺的老婆说,“震二奶奶已经给了,那里还肯收回?反正小莲迟早要走的;你把银子跟东西送了回去,人家还当不肯走呢!” “这话也不错。不过,”邵二顺说,“银子还得缴回去,只说寄在帐房里,等明年二月底小莲动身再来取。” 邵二顺的老婆还觉不舍,跟丈夫有所争辩;小莲却懒得理他们了,回到自己卧室,静静思索,到了法藏庵,怎么得想个法子替春雨、碧文、秋月惹它一场麻烦出来,让她们知道她是不好惹的。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听她舅母在喊:“金子,开饭了,请你表姐来吃饭。” 一听舅母态度大变,小莲倒有些歉然;平时开饭都是她在照料,所以答应一声:“来了!”走到堂屋里去摆碗筷。 那知餐桌早摆好了,菜也比平时丰富,还切了一大盘烧鸭;倒像是有意替小莲饯别似地。 “坐吧!”邵二顺的老婆说,“金子,你坐过来,别挤着你表姊。” 金子是小莲的表妹,才十岁,平时一直是挨着小莲坐的;所以小莲拉住她说:“不挤,还是跟我一块儿坐好。” 金子已经知道小莲要住庵了,“表姊,”她问,“你在法藏庵吃荤还是吃素?” “傻话!庵里那来的荤腥。” “那是吃素。”金子又问:“表姊,你平常不大爱吃蔬菜的。” 听得这一声,小莲倒不免心中一动;邵二顺到底是亲舅舅,本觉得她有家不住去住庵,心里恻恻然地颇感凄凉,所以便即劝说:“小莲,我看算了吧!” 小莲还未答话,他老婆立即问道:“怎么能算了?震二奶奶那里怎么交代?” “我不是说,小莲不回杭州了。你别弄错!我是说,小莲还是住家里来,等明年二月十九完了心愿,我们一起送她回杭州,顺便到三天竺烧个香。” “到杭州去烧香,我是老早在想了。不过,”邵二顺的老婆问道:“你倒想想,你跟震二奶奶怎么去说?” “有什么,说什么;半句话都不骗她。” “你没有骗人家,不错;人家呢?肯信你吗?” 邵二顺设身地想了一下,自己也觉得表面的一切不变,倒说明年二月十九以后,小莲一定会回杭州;这话似乎太缥缈了些。 “舅舅、舅妈不必争了。”小莲下定了决心,“明天我就搬到法藏庵去。” “喔!”邵二顺看着她问说,“金子刚才提醒你了,你平时不大爱吃蔬菜;最爱吃鱼,庵里可是终年到头都吃素哦!” “我自然也吃素。佛门清规当然应该守的;那还用说吗?” “怎么不要说?应该不应该是一回事;守得住守不住又是一回事。譬如寡妇——。”邵二顺话到口边,才发觉拟于不伦;硬生生将“守节”二字咽了回去。 “才喝了一杯酒,就胡说八道了!”邵二顺的老婆数落丈夫,“人家自己愿意,自己有把握,要你多说多管干什么?” 最后的一句话,使得邵二顺和小莲同感愤怒;但都绷着脸不作声。 邵二顺的老婆也觉得自己的话说得不妥;便又自我转圜:“高高兴兴吃饭!这件事明天再说吧!” 邵二顺和小莲都接受了她的意见。饭罢有许多琐碎家务要料理,一直没有机会再说此事。直到回入卧室,孤灯独对,小莲才又细想心事。 首先想到的当然是久等阿祥不来。芹官的脾气,她是再清楚不过,必是一早就催阿祥来跟她要那方旧手绢;阿祥不来,绝不是芹官变了心意,而是另外有人拦阻阿祥。这个人不用说,必是春雨;即令是震二奶奶不准阿祥来,亦必出于春雨主意。 芹官呢?小莲在想,他一定会追问:阿祥也不敢不说实话。以后呢?芹官是跟春雨吵,还是会着阿祥再来?如果吵得厉害了又如何?凡此都是疑问;小莲又关切、又不安,以致一夜都不曾合眼,直到天色将曙,方始朦朦入梦,但也睡不安稳,稍为有点声音就惊醒了。 为了报复春雨,她希望芹官会闹,要闹得厉害,闹得连曹老太太都知道了,追究缘故,责备春雨、秋月不对,甚至连震二奶奶都落了不是,方始称心。 但是,这一来,亲友之间,一定会将这件事传作笑话,把芹官形容得年少荒唐,一无出息;尤其是想到芹官夏天挨的那顿打,不知道“四老爷”一回来,又会出什么祸事?一颗心便又揪紧了;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宽得下来? 就是如此为芹官神魂颠倒了一夜,到得她舅母将她惊醒时,已经日上三竿,邵二顺干自己的活儿去了。 “你舅舅中午会回来。临走留下话,你把主意打打定;该怎么办怎么办,拖是拖不过去的。” 睡眠不足的小莲,肝火很旺,即时答道:“谁要拖?莫非舅舅以为我是赖在这里不想走?舅舅家虽好,也还不至于到让人舍不得走的地步吧!” 邵二顺的老婆是有意用话刺激她,所以一点都不生气,平静地说道:“那么,你是怎么一个主意呢?” “主意昨天晚上就定了,我是绝不会改的。”小莲答说,“我不管舅舅怎么跟震二奶奶去说,反正我今天一定搬到法藏庵去。” 邵二顺的老婆紧接了一句:“过了明年二月十九回杭州?” 小莲欲待不答;却又想到自己一向所重视的是言出必行;既然已经许下了;不能不算,便即答一声:“对了。” 邵二顺的老婆对小莲的态度,颇为满意;想到自己的话不免绝情,或者小莲会记恨,把震二奶奶给的那箱东西,也要带了去,岂非落得一场空?因此,和颜悦色地格外客气。小莲心里冷笑,表面却不便摆出来,也应酬了几句,才又回卧房去收拾行李。 收拾到被褥时,在枕头下面发现了一个棉纸包,正就是她要送给芹官,而盼到黄昏,阿祥未曾来取的那方旧手绢与包在其中的一绺头发,一枚指甲。 见及此物,心里不免又怨又恨;不自觉地咬着牙自语:“哼!居然给人,人家还不要!以后想要也没有了!”说着便解开纸包,同时在思索,该用什么法子毁掉这些东西。 最方便的法子是一火而焚。不过,烧甲她不知道是什么气味;烧头发的那股焦毛臭很难闻,却必须顾虑。于是她又改了个法子,找块旧布,加上一块旧砚台,包在一起,投入井中。而到找旧砚台时,她的心情冷静了。九九藏书 这也不能怨芹官!赌气赌得没有道理。正这样转着念头时,听得邵二顺的咳嗽声;便匆匆将那个棉纸包塞在箱底。 “你在收拾东西了!”邵二顺走进来说。 “我吃了饭就走。” 邵二顺不作声,颓然坐了下来,双手捧着头,用肘弯撑住桌子,真是叫痛心疾首。 “舅舅,也别难过,到庵里去帮忙,也是一场功德;菩萨保佑咱们两家平安。”小莲又说,“得闲我会回来看舅舅;舅妈没事也可以带着金子来看我。” “好吧!”邵二顺站起身来,一面走,一面说:“吃人一碗,受人使唤。你知道的,舅舅不是不想留你——。”说到这里,声音已有些哽咽了。 小莲心有不忍,喊一声:“舅舅!”等邵二顺回身过来,才又说道:“你先去见一见震二奶奶,把我许了悟缘的话告诉她,看她怎么说?” “那么,你呢?”邵二顺问,“不是说今天下午就要搬到法藏庵去?” “我等你回来再说。” 小莲的意思是,如果震二奶奶谅解,许她仍旧住在舅舅家,直到过了明年二月十九再回杭州;她也就不必搬到法藏庵,而且到时候践行承诺,就算委屈也仍旧要回杭州。那知邵二顺傍晚回来,传述震二奶奶的意思,恰如她最初的计划。 “震二奶奶说,你要替观世音菩萨尽心,是件好事;住到法藏庵也是应该的。不过,她说:悟缘的话也不一定靠得住。” “怎么?”小莲打断话问:“人家怎么靠不住?” “震二奶奶说,当知客师的,都有一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工夫;小莲年轻不懂事,别把人家随口敷衍的一句话当真。” 小莲大起反感。首先觉得震二奶奶批评悟缘的话,是一种侮辱;就像有人批评她的亲人,譬如舅舅邵二顺怎样,自然使她心里很不舒服。 其次,她认为说她“年轻不懂事”,将“人家随口敷衍的一句话当真”,就好比说她是个易受人欺的小孩。未免太小看她了。 于是她说:“震二奶奶真是门缝里张眼,把人都瞧扁了。反正现在也不必争,明天我一搬到法藏庵,大家自然会知道悟缘师太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第二天吃了早饭,邵二顺雇个挑夫,一肩行李,亲自送小莲到法藏庵,他本来还想一见悟缘,当面重托;小莲说尼庵怕男客逗留,不必多事,将他催走了。 但悟缘却一直不露面,问老佛婆说她在老师太那里。小莲不疑有他,又静等了好一会,才见悟缘姗姗而来,脸上一无表情;小莲立刻就觉得脊梁上直冒冷气。 在她的想像中,悟缘必是欣喜不胜,迎以笑脸;因为她说过多少次:“如果你觉得跟你舅妈合不来,不如趁早搬来这里;咱们有商有量,多好!”现在的样子,绝不是欢迎的态度。 “你真的要搬了来?” 一听这话,小莲的气就往上冲;但毕竟忍住了,“是啊,”她这样回答:“师太不是老要我搬了来吗?” “那话是不错。不过,我总以为你会先跟我商量商量。” “怎么?”小莲愕然,“商量什么?” “这里不是说话之处。”悟缘看着一口箱子,一个铺盖卷说:“行李先搁在这儿;咱们上里头说去。” 小莲的心更凉了;不让她将行李搬进去,不就是明摆着不愿她搬来?既然如此,也就没有可商量的了。 话到口边,却反咽住;小莲心想,倒要听听她说些什么?这样的情形,太令人迷惑了;其中必有什么缘故在内。 于是默无一言地跟着悟缘到了她的院子里;小莲眼尖,很快地发现禅床上有一块摺叠好了的包袱,料子样式跟震二奶奶送她东西包来的那块包袱,一式无二。 这就像隐在云雾中的一条龙,忽然露了眼睛一样,通体皆明;小莲便沉着地坐了下来,在打自己的主意了。 “我跟你说实话,不是我不愿意你来住;我也说过好几次,你要来了,我是求之不得。不过,现在情形跟以前不一样。所以——。” 所以什么,不说也知道;小莲只问:“怎么不一样?” “你是跟你舅舅、舅妈吵了架出来的;我就不便收留了。”悟缘又说:“你听我的话,眼前先别搬来;过几天等你跟你舅舅、舅妈和好了,我再来接你。” “师太,”小莲又问:“你怎么知道我跟舅舅、舅妈吵了架的事。” 话中出了漏洞,悟缘有些发窘,支吾着说:“总有人会知道的。” “是的,总有人会知道。”小莲一步不松地逼着问:“请师太告诉我,是那位知道这件事的人,告诉师太的?” “这,你就别问了。只说没有这回事吧!” “有——。” “有,”悟缘抢着说道:“你就听我的劝!你舅舅待你不错。” “是的。我舅舅待我很好,刚才还是他送了我来的。他昨天下午去见了震二奶奶,跟她都说明了;震二奶奶不曾反对我要住到你这里来,不过,她说一句话,现在看起来,倒像是未卜先知了。” 这句话不会是什么好话;悟缘是可想而知的99lib.,不过其势不能不问:“是怎么一句话?” “震二奶奶说,悟缘师太也许是随口敷衍的一句话,其实未必欢迎我住到法藏庵去,叫我别认真。我就不明白,震二奶奶怎么就能猜得到悟缘师太你心里?”说着,小莲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 悟缘脸一红,顺着她的视线所至,看到那方包袱,心里越发不安;但也不能就此认定,小莲已发现了她的秘密,因而定一定神说:“我倒不是敷衍。你是知道的,原来我是真心;现在完全是为你好,不愿意弄成你跟你舅舅之间的僵局。” “多谢悟缘师太。现在倒真是一个僵局了,我也没有这张脸再回去;不过,请你放心,我绝不会赖在你这里,讨你的厌。” 一听她话外有话,悟缘急急问道:“你说你不回去;也不会在这里;那么,你到那里去呢?” 小莲原是故意吓一吓她;自己也还不知取何进止,此刻听她这一问,再看到她担忧的神态,心中微生报复的快意,便索性再耍她一耍。 “我打算找个客栈住下来,想法子回杭州。” “那,”悟缘像是突然醒悟了;立即换了副神态,“这才是正办!你也不必去住客栈,如果真的不愿意回家,就在这里住一两天,我替你雇船,找靠得住的人送你回杭州。” “不必!”小莲起身说道:“我暂时将行李寄在这里,回头让客栈的伙计来取。”说着,脚步已经在移动了。 “不!”悟缘一把拉住她说,“你一个人,年纪轻轻的,又长得体面,怎么能放心让你一个人去住客栈。你先坐下来,咱们慢慢商量。” “请你放手——。” “不,不!你坐下来,有话好说。” 悟缘是一心以为她要去寻短见,怎么样也不肯放她走,当然,更希望能说服小莲回杭州,在震二奶奶面前得以将功折罪。可是小莲却又不说要回杭州的话了。 这一来,越藏书网使悟缘觉得所料不差;而且也警觉到自己所负的责任极重;更庆幸发觉得早,不致闯出祸来。于是想了条缓兵之计;假意说道:“你先请坐一坐,我跟当家老师太去商量商量看;你别走!” 小莲不知道她要去商量什么;姑且等她一等,便即答说:“我不走,等你回来。” 悟缘这一去,好久都不回来;时已近午,老佛婆端来两碗素菜、一碗汤、又是一碗饭、一盘素包子。小莲胃口毫无,只问:“悟缘怎么还不来?” “正好有客来烧香,陪着吃斋。”老佛婆说,“你慢慢吃着等她吧!” 小莲无奈,吃了一个包子,两匙汤;正待起身去招呼老佛婆来收拾时,只见悟缘走了来说:“请你跟我来!” 来了个要看小莲的人,是她怎么样也意料不到的,竟是她的舅舅。 “咦!是舅舅,你怎么又来了?” “我来接你回去。” 听得这句话,小莲知道又是棋输一着!原来悟缘是把她稳住了,派人将她舅舅去找了来,好交卸责任。 转念到此,真有欲哭无泪之感;而且觉得脚下所站之处,片刻都不能逗留,虽然舅舅家也没有脸回去,至少街上还可以透一口气,所以一言不发地就往外走。 “小莲!小莲!”邵二顺喊道:“你怎么一句话不说,管自己走了呢?” 于是小莲站住脚,回身看她舅舅,一手提箱子,一手提铺盖,提得他腰都弯了,心里自然不忍;便迎上去说道:“舅舅,得找个挑夫;你去找,我在这里等你。” 邵二顺将行李放了下来,喘口气说:“好!我去找。你可别又管自己走了。” “我不走。” 小莲望着邵二顺的背影,茫然半晌;突然醒悟。在心中自语:“舅舅说得不错,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可是,走到那里去呢? 要答这一问,又须先想一想,自己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么?念头刚刚转到,答案已经有了,要弄清楚,芹官是不是知道震二奶奶逼得她不能在南京存身?她想要明了这一点,最简捷的办法是找到阿祥;但阿祥又从那里去找呢? 苦苦思索,想起来一个人,不由得大为兴奋;三多不是有个表哥吗?此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她全然不知。不过不要紧;三多家她是去过的,想到三多的娘,忠厚热心,她有把握一定可以找到她要找的人。 于是定定神筹画了一下;抬眼看时,有个像金子那么大的女孩,赶着一黑一白两头羊在吃草,便走过去叫住她说:“小妹妹,我托你件事:那面的行李是我的,请你看一看,回头我舅舅雇了挑夫来,请你告诉他,先把行李送回家,我一会儿就回去。”说着,在身上掏了十来个制钱给她,“别嫌少,送你买糖吃。” 那小女孩点点头问说:“你舅舅姓什么?” “姓邵。” “好!我把你的话告诉他。” 事已办妥,小莲更不怠慢,急急走了开去;从庵后绕小路到了三多家;敲开门来,所遇到的正是三多的娘。 “唷!小莲姑娘,你怎么来了?” “大婶儿好吧!”小莲答说,“我是特为来跟大婶儿辞行的。” “怎么?要回杭州了!来,来,外面风大,里面坐。” 到了堂屋里,小莲将编好的一套话,从从容容地说了出来;她说她回杭州的行期已定,有两样针线要送给三多留念,另外还有几句话要说与三多,想麻烦三多表兄,到曹家去一趟;不知道他住在那里?又问他的名字。 “他叫梅生,住得不远;我去看看,恐怕在家。” “不,不!不忙。”小莲因为梅生来了,亦不便明言所托之事,所以拦阻着说:“请大婶告诉他一声,务必请他明儿上午,总在辰牌时分,到我舅舅那里来一趟。不必太早,也不能太迟;要准时。”说着,拔下头上一支镶翠的金簪,送了过去,“没有什么孝敬大婶儿,留着这个;大婶儿要想我,就看看这支簪子好了。” 说完便告辞了。一路思量,自觉没脸见她舅母,但事到如今,不容她退缩;反正就觉得难堪,也只是一两天的事。 第十六章 扣准了辰光在门口等;由于那支金簪的效用,三多的娘一早便去催促,梅生不用小莲多等,便按约定时间来赴约了。 “梅生哥,”虽只见过一面,小莲倒像青梅竹马之交似地,语气显得很亲热,“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办好了我要好好谢一谢你。” “好说,好说。”梅生答说,“你把东西交给我,我马上替你去送给三多。” “不是这件事。”小莲先抛过去一个媚笑,“不知道你是不是常跟阿祥在一起?” 梅生颇感意外,“我怎么会常跟阿祥在一起?”他说,“他忙,我也忙。” “那么,如果你要找他呢?” “那倒不难。” “既然不难,我就托你去约一约他,说我要跟他见个面。” 梅生想了一下答说:“好!我替你去跑一趟。是不是叫他来看你?” “不!在他大姊家。请他明天上午一定来。” 梅生点点头问:“就是这句话?” “是的。”等梅生转身欲行,她又把他喊住:“梅生哥,你答应我了?” “当然答应了。莫非你还不放心。” 小莲嫣然一笑;“要有了你这句话,我才放心。”她说:“我一定会好好谢你。” 小莲的笑容极甜;梅生也是个浪荡子弟,一下子大为动心,便即问说:“你怎么样谢我?” “现在还不晓得。” “这话怎么说?” 小莲的打算是,要在箱子里找一找,有什么男人也用得着的饰物检一件送他;急切间却还想不起,所以那样回答。如今他这样追紧了问,倒必得有个确实的答覆才好。 于是她说:“我送样首饰给你;让你到梅生嫂面前去讨个好。” “多谢,多谢!”梅生笑道:“可惜,我老婆还不知道在那里?” “原来你还没有娶亲!” “是啊!”梅生心中又一动,“小莲姊,是不是你要替我做媒?” 这一问便离题了;小莲开玩笑地说:“我替你跟你表妹做媒,好不好?” “怎么不好?”梅生又问:“你这个媒怎么做法?” “等我跟阿祥商量了再说。” 提到这个名字;梅生心冷了,必是跟阿祥,早就有约。念头转到这里,好奇心起,随即说道:“我此刻就替你去约他。” 谈到这里,只见远远来了个挽着菜篮的妇人;小莲眼尖,认出是她舅妈,便急急催促梅生快走。 “梅生哥,我不能再跟你多谈了。总而言之,我重重拜托、重重有谢。明天这时候,听你的回音,千万不要让我白等!”说完,翩然回身;进门时却又抛了个祈求的眼风过来。 梅生怅然若失,怅怅地走了好些路,心情才比较正常;抬头一看,不知不觉地已离曹家不远。于是走到角门边,找着一个相熟的小厮,托他去通知阿祥,出来一见。 阿祥倒是很快地出现了,匆匆忙忙地问道:“什么事?” “小莲托我带话给你;不过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 “那怎么办?书房里快开饭了。”阿祥踌躇了一会,下了决心:“好吧!你到巷口茶馆等我;我去告假。” 编个理由向碧文告了假,赶到巷口茶馆;只见梅生已切了一盘板鸭、叫了一碗干丝,在那里喝酒。上首摆好一双筷子;杯中酒也斟满了。 见此光景,便知要谈的话很多。想到前天傍晚听人谈起先是邵二顺来看震二奶奶,然后是震二奶奶特地派人去找悟缘来,心里不免警惕。 “小莲托我来跟你说,一定要跟你会个面。” 阿祥心里一跳,不由得就愁眉苦脸了。梅生原以为自己做了传柬的红娘,所见的阿祥必是喜上眉梢,不道却是这副神情;真想不透其中的道理了。 “她跟你说了没有;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我见面?” “没有,”梅生答说,“你们的事,你还不知道吗?” “我知道。”阿祥喝了口酒,摇摇头说:“真麻烦,我心里烦透了。” “怎么回事?”梅生突然想到;凑过身子去,低声问说:“你一定闯了祸了!” “差点闯祸。好不容易敷衍过去了;她不肯饶我,又来找我的麻烦。” “你闯了祸,她怎么能饶你?不找你的麻烦找谁的麻烦?” 梅生的话费解;但阿祥懒得去推敲,心里只在盘算,要怎么样找个理由跟小莲推辞。 “阿祥,我给你出个主意,这桩麻烦,只有请你姊姊帮忙。” “请我姊姊帮忙?”阿祥愕然,“她怎么能帮得了忙呢?” “小莲说,要跟你在你姊姊那里见面。你该把你闯的祸,先跟你姊姊说明白——。” “慢慢!慢慢!”阿祥摇手截断他的话,“你的话,越来越玄了!我不懂,我闯的祸为什么要跟我姊姊说?” “当然只有跟你姊姊说,阿祥,我问你,你闯的什么祸?” “我倒问你,你说我闯的什么祸?” “不是把小莲勾上了手;肚子里有了你的孩子了吗?” 话犹未毕,阿祥“噗嗤”一声,嘴里一口酒喷得满桌子;接着捧腹大笑,使得别桌的茶客侧目而视了。 梅生这才发觉,自己搞了个绝大的误会,脸上发窘;但阿祥笑个不停,便让他恼羞成怒了。 “我是好意!你这个鬼样子干什么?”说着,向跑堂招一招手,预备算帐走路。 “对不起,对不起!”阿祥急忙赔不是,“我请客!我告诉你我闯的什么祸。” 经此安抚,梅生不再作声。阿祥心悔失言,但已经许诺把闯的什么祸告诉他,如果翻悔,这个朋友就做不成了。于是将芹官私约小莲,闹出一场风波的始末经过,都告诉了他。 “不过祸总算还闯得不大。如果当初是托你上门,把三多接了出去;再由三多替我们那位小爷去约小莲,牵扯得太多,事情一发作难以收拾,那祸就大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那知道其中有这么多疙瘩?只当小莲——。” “对,对!是我话说得不清楚,不能怪你。”阿祥抢着说道:“这件事你已经很清楚了;我倒要请你替我出个主意,怎么样能够教她死了心,不要再纠缠不清了!” “好,好!我一定替你想个法子;你把心放宽了,慢慢喝酒。” 其实梅生是为自己在打算。他从阿祥口中知道曹家视小莲是可以使得芹官不能安心读书的隐忧;如今到明年二月十九,也还有两个月;夜长梦多,只要小莲一天不离南京,就一天不能放心。当然如果能让小莲有个归宿,死了芹官的心,更是好事。 他现在就是在打小莲的主意;这当然要靠阿祥助以一臂,但阿祥要他帮忙之处更多。仔细盘算下来,这笔交易着实做得过;而且阿祥一定乐意。 于是他笑笑问道:“阿祥,我听说你对我表妹很有意思。有这话没有?自己弟兄,别撒谎。” 阿祥原想否认,听到最后一句话,就只好用微笑作答了。 “这样说是有这话。你们府里的规矩我知道的,就两亲家自己愿意结亲,也还不行;得要上头答应了才算。你如果替震二奶奶把事情办妥当了,立下大功一件,震二奶奶自然会替你作主。你说,是这话不是。” “是啊!”阿祥大为兴奋,“就是这样。梅生,你倒说给我听听,怎么把小莲骗回杭州去——。” “不,不!”梅生打断他的话说:“让她嫁人不也一样吗?” “对!一样。可是她嫁谁呢?” “我!”梅生指着自己的鼻子说。 阿祥差一点又要喷酒;不过念头刚起,即存戒心,但仍忍不住笑着调侃了一句:“你倒想吃这块天鹅肉?” “我原以为你跟她好,自己弟兄,不作兴横插一腿。既然你要想做我的表妹夫;那何不成全了我?而况,又是你的一件功劳。” “话倒也不错。”阿祥想了一下问道,“看你的样子,倒也是漂漂亮亮,一表人才。不过你白天吃太阳,晚上吃月亮,一天到晚混在赌场里;你想,人家是怎么说你?” “无非说我没出息。”梅生答说,“我既然要想成家,当然仔细想过。现成有很好的一桩事在那里,只看我愿意不愿意去做?” “你说,什么事?” “我老子有个朋友——。” 梅生这个父执叫石大山,家世是山西的马贩子;石大山的父亲在南京落了户,专门制售马具,从鞍辔到所谓的“铜活”——踏蹬之类的铜器,一应俱全;大主顾是驻防的旗营。 由于他为人耿直,不善应酬,所以有人用他名字谐音,管他叫“大傻”。半年前大傻的一个伙计,不念多年情谊,在他斜对门开了一家同样的铺子;旗营的大宗买卖都让人家抢走了;因而想起了梅生能言善道,手腕灵活,打算请他去帮忙,许了三分之一的股子算他的,唯一的约束,是不能再上赌场。 “我就是因为嫌拘束,才回谢了他。如今为了成家,我自然要戒赌。阿祥你怕我口是心非,我赌咒给你听。” “用不着跟我赌咒。我也愿意帮你的忙;不过凡事要靠你自己,我只能替你找机会跟小莲接近。” “这就是帮我的忙。”梅生急忙又问,“你怎么替我找机会?” 阿祥沉吟了一下说:“最好跟三多说清楚,用她的名义,经常让你送点小东西给她,或者烦她一件什么事。东西我替你来找,你只管跑腿;混熟了就看你的本事了。” “好!我只要师出有名,自然会把她的心磨得转向。可是,你替我找什么东西给她呢?” “那你就不用管了。”阿祥问说,“你看我眼前对她应该怎么办?” “容易,不过别嫌我年下说不大吉利的话,我说你病了不能来;有话可以告诉我。” “吉利不吉利我倒不在乎,就怕她不信。” “那就用得着你的办法了。给我的什么东西,我拿来给她,让她知道,我跟三多见过面了,不是撒谎骗她。” “有,有!你明天上午在这里等我。”阿祥付了帐,起身而去。 回去看放学还早,便迳自来到中门,说芹官让他有事来跟春雨说,中门上放他入内。到得双芝仙馆,因为风大太冷,春雨懒得出来,.99lib?隔窗问他的来意。 “有很要紧的话,只能跟你一个人说;而且话也很多。” “好吧!你到后面来。” 后面有小房屋,凡是老妈子坐夜暂歇,以及别间小丫头来串门子,都在这里坐。春雨叫人端了个火盆来,把小丫头支使开;听阿祥说了他跟梅生商定的那条李代桃僵之计,好久都不曾作声。 “怎么样?”阿祥催问着,“我看这是个釜底抽薪的法子。” “我听说三多的表兄,行为不端;怕闹出事来。” “行为不端也不过爱押个宝而已!既然改邪归正,也不必再去提它。”阿祥又说,“而况闹出事来,也不与咱们相干。” “怎么会不相干?” “怎么会相干?” 一句反问将春雨问得哑口无言;沉吟了一会说:“好吧,不过要跟三多说明白。不然她跟小莲一碰了头,谈起来全不是那回事,变成你我在中间捣鬼。落这个骂名可划不来。而且,这话我也不便跟三多去说,要你自己跟她商量。” “不!要你跟她说,作为你的好意,但怕小莲多心,所以要用三多的名义。三多一定会问,找谁去送;你就说,让我拿给她表兄去跑腿。”阿祥又说,“如果我跟她一说,万一三多泄了底,说我表兄在打你的主意;好,满完!” 春雨想想也不错,点点头说:“你明儿送芹官上了学,就来拿东西。” 于是找个机会,春雨从从容容地跟三多说,小莲也是吃惯穿惯用惯的;如今在她舅母家,什么都委屈;念在姊妹一场横竖有多下吃不掉、用不完的东西,何妨分些给她。接着便将阿祥的话,作为她自己的意思,问三多愿不愿意? “让我来做人情,我怎么不愿意?不过我不能送去;让震二奶奶知道了,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不要紧!我叫阿祥找你表兄去跑一趟。” 于是春雨将各房年下自己做了送来的腊货腌菜点心之类,罐装纸包预备了一大堆,交给阿祥,转给梅生。 梅生看东西很多,不必一次都送去;留下一半,作为第二次进身之阶。同时又想,约定时间在邵家门口见面,小莲不说“请进去坐”,自己不便硬闯;那要几时才得登堂入室,不如一早迳自登门拜访为妙。 于是第二天起了个早,到剃头担子上刮脸、梳了辫子,换上一件专为出客用的二蓝摹本缎紫羔皮袍,提着食物,走到邵家附近,先找家茶馆歇脚,等神闲气静了,才去叩邵家的大门。 来开门的是邵二顺的老婆,梅生也见过的,便即含笑招呼:“邵二嫂,一向好!” 邵二顺的老婆颇感意外;看到他手中提着篾篓,篓子外面伸出两个腊鸭头,顿时满面堆笑地说:“唷!不是李大爷吗?那阵风把你吹来的。”说着,让开了身子。 “不敢当,邵二婶,你叫我梅生好了。”梅生一面进门,一面提高了声音说:“我表妹托我送点年货来给小莲姊。” 小莲在屋子里听到了,心中一惊;但也一喜,不过随又生疑,三多怎会有年货相送?因而急忙迎了出来,要看个究竟;但见梅生昨日今朝大不同,不但体面,而且潇洒,一时倒忘了说话了。 “小莲,”邵二顺的老婆说:“你看!三多姑娘特来送年货。怪不得你跟她好,实在是有义气的姊妹。” “腊货要挂在风口吹才好。邵二婶,请你给我一支画叉,”梅生仰脸看着檐下,“我把这些东西挂起来。” “不敢当,不敢当!我自己来。请堂屋里坐。”邵二顺的老婆又喊:“小莲,厨房里水刚开,替李大爷沏碗茶来。” 小莲自然照办;心里的疑惑更甚,一面沏茶,一面在想,三多那有钱买年货来做人情,自然是曹府现成的东西;可又怎么能到了一个小丫头手里,莫非来路不明? 这样一想,才知道是收不得的东西;急急又赶了出去,看她舅母已兴兴头头地解开篾篓在检点了。事已如此,只好默不作声地将一碗茶摆在梅生面前,同时示以眼色,告诫他语言留神。 “三多怎么样,还好吧?”小莲问说,“你什么时候遇见她的?” “昨天在她家,她也正要找我,把东西送来。她说她本要来看你,只为震二奶奶说年底下忙,只准了半天假,来不及了。”梅生又说,“三多告诉我,从你走了,大家都怪想你的!” 小莲心头一喜,自觉有这句话,在舅妈面前就有了面子,便即问说:“倒是那些人啊?” “她跟我说了几个名字;曹府上的姑娘,我也闹不清楚。不过,她说,跟芹官的两个人,也托三多捎信,问你的好。” “喔!”小莲已懂他的暗示了;问一句:“她是说阿祥?” “是的。”梅生扬眉张眼:“阿祥病了。” “病了?”小莲又说:“阿祥你也认识的;你倒不去望望他的病?” “曹府上的门槛高,我跨不进去;只好托三多问问他的病。” 这一下,小莲大致明白了,必是梅生去找阿祥,门上回报他,阿祥病了;于是再找三多,带来了这些东西。只不知她要约阿祥见面的话,不知道梅生跟三多说了没有? 于是她又问:“你光是托三多问问阿祥的病?” 梅生想了一下,也懂了她的意思,点点头答说:“就是这一点,没有别话。” 听他语声诚挚,小莲感激之心,油然而生,不由得深深看了他一眼说:“我也不耽误你太多的工夫。”说着,从藤制的茶笼中,提出一把瓷茶壶,“新沏的香片,该焖透了。” 于是两人在方桌两头,对面而坐,一面喝茶,一面谈话,梅生总以为她首先要的是他跟阿祥见面的情形,不道她是问三多所送的“年货”。 “我很奇怪,三多怎么会有那些东西?”她指着挂在檐下的风鸡腊鸭说,“这不是市面上的东西;明明是府里的。以三多的身分,还分不到这些东西;她是那里来的呢?” “这我可不知道了。反正总有个来路吧!” 后面的一句话是蛇足;小莲接口说道:“对了,我就是要问她的来路。” 梅生发觉失言了,便加了几分小心,“我实在不知道。”他说,“过一天我替你问她。” “不,不!”小莲急忙摇手,“你不知道就算了,不必去问。她是一番好意,我寻根问底,倒像疑心她的东西来路不明似地。其实,我也是随便说说。” 梅生这才明白她的用意,本想答一句:“你放心,不是来路不明的东西。”话到口边,才想起几乎又是失言;因而改口答道:“好的,我不问她。” 这件事不问了,该问什么呢?小莲先觉得似乎有许多话要问;此时却不知从何说起?沉吟了好一会,才问了一句:“阿祥是什么病?” “重伤风。” “那不是什么大毛病。”小莲问:“服了药没有?” “不知道。”话一出口,梅生才想起答得荒唐,岂有探病而不问人曾否服药之理?为了补救,便又加了一句:“听说请大夫看了。” 这话才真的露了马脚,小莲不解地问道:“你是说请大夫来看?” “是啊!自然是请大夫来看。” “不对吧!”小莲越发困惑,“府里有个老人,我们都叫他何大叔,医道极精,伤风咳嗽的小毛病,找他来药到病除。何用外面去找大夫?” 听到一半,梅生方知弄巧成拙。不过他的机变也极快,急忙说道:“对,对!姓何。我只当是大夫,谁知道就是府里的老管家?” 这一下,总算支吾过去;小莲却仍有些将信将疑。尤其是三多送年货,亦不无疑问。这两件事加在一起,似乎其中大有文章,小莲的神色变得很凝重了。 话已说得相当露骨,为防邵二顺的老婆识破机关,不宜再往下说;反正彼此的意思都已默喻。梅生欲擒故纵,毫不迟疑地起身告辞。 小莲却很着急,她还有许多话要问梅生,却苦于不便挽留,而且就留住了,当着舅母的面也不能畅所欲言。心想不论如何,梅生这条线索不能就此断掉;当下心一横,决先将梅生维系住了再作道理。 于是她说:“梅生哥,你请等一下,我写张条子谢谢三多,请你再辛苦一趟。” “行!行!”梅生又坐了下来,“你去写吧!我等你。” 这时邵二顺的老婆料理完了那批食物,来跟梅生寒暄;谈不多时,小莲复又回来,明欺她舅母不识字,那张字条摺都不摺,便递了给梅生。 接来一看,上面写的是:“请你下午再来;看大门右面墙头,如露出一截竹竿,敲门可也。”梅生心头一阵狂喜,但脸上极力保持平静;点点头说:“好的!我明天替你送去。”说着起身向外走去。 邵二顺的老婆还要留他吃午饭,神态且还相当诚恳。梅生自然连连道谢,表示歉意;心里却觉所谋更可乐观。 一过中午,早早来到邵家,看墙头并未露出竹竿;梅生不敢造次,到茶馆里消磨了半个时辰,重新回.99lib.来,这一次可以敲门了。 来开门的自然是小莲;“我来过一次了。
九九藏书
”他说,“邵二婶不在家?” “嗯!”小莲答说,“到亲戚家去了,刚走。” “我猜到你的暗号,一定是这个意思。”他替小莲关上大门,转身又说:“想来一定是有不便让你舅母听见的话问我?” “有一两句话。请里面坐吧!” 到得堂屋里坐了下来,梅生问道:“家里就你一个人?” “就我一个。” “你这样放一个男人进来,倒不怕街坊见了,在人前背后说你的闲话?” 听得这话,小莲定睛看了看他,方始回答:“人家要说,我也没有办法。反正命中注定犯小人,我也想开了。” “对!一个人总不免有烦恼,全靠自己想得开。你要问我什么话,快说吧?” “怎么?”小莲问道:“你有事?” “有事也可以暂且丢开;你的事要紧。” “梅生哥,”小莲突然说道:“我跟你商量一件事,能不能把三多接出来,我要问她几句话。” “那恐怕很难。她刚回来过,还只有半天的假——。” “我知道。”小莲抢着说,“所以说要跟你商量,就因为不容易。” 梅生就有办法也不愿意说,因为让三多跟小莲一见了面,好些谎话都会拆穿;而况他也实在想不出办法,因而沉吟未答。 “梅生哥,你看编个什么理由,可以再让她告半天假?” “我想不出。”梅生问道:“你有什么话,我替你转过去不也一样吗?” 这下是小莲沉吟不答。梅生心里明白,她对他不太信任;费了好些心血落得这样一个结果,未免不甘。于是激发了他的“赌性”;准备着不欢而散把僵局打开来。 于是他考虑了一会,下定了决心,“小莲姊,”他说,“你是要问三多一句话不是?这句话你不说,我也知道。” “噢!”小莲是觉得很好笑的神气,“你知道,你倒说给我听听!” “你是要问三多,芹官对你究竟怎么样?是不是这么一句话?” 话犹未毕,小莲已经尽敛笑容,脸上由红转青,青又转白,看上去很可怕。 这一宝押中了,可是也把庄家激怒了;接下来很可能是翻台子,大打出手。梅生鼓一鼓自己的勇气,准备接着。 “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人家是个香饽饽,多少人护着,容得你去咬一口——。” “管你什么事!”小莲倏地起立,怒容满面:“我不知道你是安着什么心来的?” “我是为你好!”梅生也站了起来,“趁你舅妈不在家,躲在屋子里去好好儿哭一场,哭湿两个枕头,把芹官的影子从你心里冲掉就舒服了!” 不容他说完,小莲就扑了上来握紧两个拳头,没头没脸地捶了下去;梅生左颊上着了一下,急忙一手护脸,一手护胸。先有些吃惊生气,继而觉得好笑,避都不避,随她乱打。 “也好,你打吧!这也是个叫心里能痛快的法子。” 听得这话,小莲下不了手了。但就这样偃旗歇鼓,自己都觉得尴尬;再想想凭空打人家这么一顿,又算什么名堂?一时无法下场,索性撒赖似地扑向梅生,把脸埋在他胸前,委委屈屈地哭出声来。 梅生亦想不到有此突变,一时又兴奋、又惊奇,感觉非常复杂。不过有一件事是很清楚的:应该安慰小莲。 于是他温柔地伸出手去抚摸小莲的头发;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小莲当然已明白了她自己在激情冲击之下,所作出来的不寻常的举动,会替梅生带来了怎么样的感想?同时从他的轻柔的慰抚中,也了解了他所期望于她的反应。意识到此,自是一惊,发现自己在无意之中惹来一个很大的麻烦;但是她并不悔,生来的性情就是如此;觉得一个人最痛苦的时候,就是在后悔的时候,所以此时很快地升起一个念头:如果错了,就让它错到底! 这一来就什么都不在乎了;心里也就一下子踏实了。她轻轻地挣脱他的怀抱,用手绢擦一擦眼泪,看梅生胸前湿了一大块,随手就用自己的手绢去擦拭他的衣服。 梅生不免又一次惊异,不明白她何以在这个时候,有如此从容细致的动作;低头看了一下,按住她的手说:“一会儿就干了。袍子的颜色深,也看不出来;不要紧。” “你这袍子是谁替你做的?” “是我自己。”梅生不解地问:“你以为是谁替我做的?” “我以为是你娘替你挑的;这种古板的花样!” “我娘早就去世了。” 梅生没有娶亲是她知道的;因又问说:“那么,你是光棍一个人;还是有兄弟一起住?” “光棍一个人。” 小莲不作声;低着头想了一会,突然抬眼问道:“你住在那里?” “我住在督院西街,毗卢寺左首巷子里。” “我知道了。你走吧,明天我来看你。” 这才是真正的惊异,梅生顿时心猿意马,万念奔腾,只嘴角含笑,怔怔地看着她,恰如生来不慧的傻子。 “你没有听见我的话?” “听见,听见!”梅生如梦方醒似地,“你明天什么时候来?” “上午。” “好!我等你。”梅生走了两步,忽又站住了细想,还有什么话要交代的。 “你怎么不走?” “我在想,有没有漏掉的话要跟你说。” “漏掉也不要紧!等我明天去了,有多少话不能说?” “是,是!”梅生在自己额上拍了一巴掌,“我竟没有转过这个念头来。” 第二天一早,梅生等在巷口;到得辰牌时分,看到青帕包头的小莲,步行而来。急忙迎了上去;路上不便交谈,也不便并肩同行,梅生在前头领路,进了大门,小莲将包头取了下来,先打量房屋。 从外面的围墙看,便知梅生所住的房子,规模甚大;当然,这不会是他的产业,无非分租一两间而已。此时才发现他住的竟是一个院落,一明两暗三间屋,还带一个厢房。走廊尽头有一道门,已经封闭;所以这座院落是独立的门户。 进入堂屋,才知道右面一间打通了成了一座大厅;左面一间垂着门帘,想来是梅生的卧室。再看厅上,没有什么陈设,却有好些可摺叠的椅子,越发不解了。 “你一个人住?” “是的。”梅生点点头。 “厢房呢?” “厢房做了厨房。不过不大用。” “怎么?还特为弄一间厨房?莫非你还用了厨子?” 这当然有点开玩笑的意味在内,梅生唯有报以尴尬的笑容。 “你光棍一个人,用得着厨房;还用得着这么一间大厅?”小莲一双炯炯清眸,逼视着问。 梅生没有想到,小莲一来,会看到他的底蕴;心里在想,如果说一句假话,小莲就不会再来第二趟。考虑了一下,决定一切都不瞒她。 “我一个人本来也用不着住好几间房;有些朋友有时候要找个场合消遣消遣,所以我弄了这个地方。一个月玩一两场,开销就都有了。” “原来你是抽头聚赌!” 话太率直,梅生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烧;却不能不承认,“没法子!”他说。 “什么叫没法子?我看是没出息!”小莲忽然转过脸去,摇着手说:“我不该这么说话;其实,于我——。”她又把话咽住了。 梅生这时候才完全明白,她是打好了主意来的;心头一阵狂喜,急忙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说:“我承认我没出息;现在我请问你,你要我怎么样才算有出息?” 小莲转脸来问:“你家从前干什么行当。” “做买卖。”梅生答说,“我家的那爿布店,八十年的老字号;到了我手里才败光的。” “败光不要紧!只要你肯上进。做买卖是清白身家,也能赶得了考,也能做得了官。” 梅生心里一跳!“你要我赶考?那,那——”他嗫嚅着说,“好像太抬举我了。” “那么,你做官会不会?” “那要看什么官?”梅生答说,“譬如关卡上收税的官,我自然会做。” “那你就做关卡上收税的官!不过,你要答应我两件事,第一件戒赌;第二件用功。用功不过是要你读书、练练字、打打算盘。” “一句话!” “还有,你那班狐群狗党的朋友,要断绝往来。” “这不可一概而论。”梅生答说,“也有些规规矩矩的朋友。” “规规矩矩,还要有点身分的朋友,自然可以往来。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爬;你要懂这个道理。” 原来小莲的想法是,那怕“未入流”总也是朝廷的命官,梅生便是“老爷”;她就是“官太太”。那时如果还有低三下四,叫人为“老爷”的朋友,岂不辱没了身分? 梅生已看.99lib.出她的意思,心里却有些为难;因为他也是讲义的人,尚未富贵,已忘却贫贱之交,会令人齿冷。因而踌躇着,不知怎么样去表示态度。 “你一定要替我争一口气!”小莲加重了语气说,“如果你愿意娶我,你一定要依我。” “如果你愿意娶我”七字,重重地击撞在梅生心坎上,他一遍一遍地默念着;有种无可言喻的咀嚼不尽的滋味。 “你说一句啊!”小莲眉一扬,催促着说。 “喔,”梅生定定神说,“我当然愿意娶你;就怕我配不上。” “倘或你不替我争口气,就是配不上我;不是什么别的配不上,你的志向配不上我。” “没有这话,我又何尝不想往上爬。”梅生突然说道:“小莲,我们搬到别处去好不好?” “搬到那里?” “随便那里,只要不在南京。” “为什么?” “一离开南京,我那班朋友,譬如像阿祥他们,不就无形中断了吗?” 这一点却又与小莲的意愿不合,她之要“争口气”,就是想在南京做个“官太太”给春雨、碧文看。倘在别处就没有意思了。 “我老实跟你说,我是爱朋友的;在南京要让我跟阿祥他们断绝往来,这件事办不到。”梅生又说:“能对不起穷朋友,就能对不起你。你总不肯嫁个没良心的人吧?” 这话使得小莲想起不知在那里见过的两句话:“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心里着实感动;也着实安慰,觉得自己在梅生身上押的这一宝,居然押对了。 “好吧!这一层我们暂且不去提。现在商量商量正事;你不在赌场里混,靠什么过日子?” “这个我早就有打算了。”梅生将他预备到父执的马具店去帮忙的话,细细说了给小莲听。 小莲自是深感欣慰;随即将携来的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个装奇南香的锡盒子,盒中有好几样首饰,有一扣存摺。 “我在曹家所攒的私房,都在这里了。这几件首饰,你看可以变多少钱?” 梅生因为在赌场中,常见有人偷出妻子的首饰来质押,作为赌本,所以这方面的行情相当熟悉。细心估计了一下,认为至少值二百两银子。 “这样一共就有三百五十两银子,做人家也够了。”小莲存将摺交给梅生,“钱是存在水西门一家绸缎铺里,明天你去提几十两银子出来,备一份礼去送我舅妈,年初一要来拜年,也要备礼上门。过了年初五,你来求亲,有舅妈作主,事情一定可以成功。” “嗯、嗯,好!”梅生连连点头。 “求亲的时候,你只说备一百两银子的聘礼;不要嫁妆。舅妈会来问我;我自有话说。” 她说一句,梅生应一句;谈到近午时分,小莲叮嘱梅生去买了菜来,洗剥割烹,手段俐落,居然就像做人家的样子了。 上坐的是梅生,俨然一家之主;小莲打横相陪,而且不断替梅生挟菜,真个贤妻的模样,令人未饮先醉了。 吃到一半,有人敲门,声音极大;小莲自然有些紧张,“必是你那班狐群狗党来了。”她说:“快去挡住。”说完,急步躲入卧室。 梅生便去开了门,意想不到的是阿祥;不由得楞住了。 阿祥是来惯的,管自己往里走,留着梅生在后面关门。一进入堂屋,发现桌上两副碗筷,而别无他人,觉得是件怪事。 “你有客!”他回身迎着梅生问:“你的客人呢?” 梅生大感窘迫,支吾着不知何以为答?眼睛却不断望着卧室;阿祥便即笑道:“我明白了!一定是钓鱼巷来的相好?为什么不请出来见见?” 在里间的小莲听得清清楚楚,料知是躲不过去,心一横闪身而出。这一下是阿祥楞住了。 “原来你在这里?” 小莲强自镇静着,不答他的话;只问一句:“你吃了饭没有?” 梅生因为她如此沉着,心也定了下来,接口说道:“就算吃过了,也可以喝杯酒。” “说得是!”小莲掉身走了。 她是去添杯筷,梅生将坐位换个方向,请阿祥上坐;他坐小莲对面,一面替客人斟酒;一面问道:“你怎么有空出来?” 阿祥是受了春雨的嘱托,特为来打听小莲的情形;此时当然还不便造次明说,随口答一句:“替我们那位小爷去买纸,顺路过来看看。” “阿祥,”小莲问道:“你这两天不是感冒?” 这一说,第一个梅生大感不安;不过阿祥脑筋很清楚,自会圆谎,“昨天还躺在床上。”他说:“今天好了。” “刚好要当心,少吹风。” “是,是!少吹风。”阿祥附和着,偷眼去看梅生与小莲的表情,一个惴惴不安,一个若有所思,真猜不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劳驾!”梅生对小莲说,“能不能替我们换点热汤来?” 阿祥想说句“不必费事”的客气话;但看到梅生的眼色,缩住了口,知道他是故意把她调开,要有话说。 “你想都想不到的。”梅生凑过来低声说道:“小莲要嫁给我了。” “真的?” “当然真的。这样子你还看不出来?” 阿祥当然看得出来,不过无法让自己相信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事。 “你如果不相信,我让她自己来说。” “好!”阿祥深深点头,“我要听她亲口说一句,我才会相信。” 于是等小莲换了热汤来,梅生开口问道:“咱们的事,要不要跟阿祥说明白?” 这时的小莲,可无法不害羞了;虽不开口,也跟亲口说了一样,阿祥便举杯向小莲说道:“恭喜,恭喜!我得改口管你叫嫂子了。” 小莲越发羞不自胜,放下饭碗便往里间奔了去;梅生得意地向阿祥一扬眉,仿佛在问:“如何?你相信了吧!” 事情是千真万确,再无可疑的了。但阿祥的感想很奇怪,这件好事原是他鼓励梅生去进行的;而在意外顺利成功的时刻,他却觉得有点不大对劲;也有点仿佛替小莲可惜似地。当然,他更渴望着知道心高气傲的小莲,究竟是出于一种什么想法,居然肯这样地委屈自己? 他很想跟小莲私下谈一谈。这得找机会;心想,小莲总不致于从这天起就住在这里,回头以送她回邵家为名,可以在路上谈。 这样想停当了,便不肯多喝酒;怕小莲当他说醉话,不愿谈正经。梅生那里会知道他的心事,殷殷劝酒,阿祥用手掌盖住杯子,坚持不喝。 正在一个劝、一个辞,相持不下时,小莲又出现了;“你也少喝一点儿。”她对梅生说,“吃完饭,还得上趟街!” 此时的梅生,自是小莲怎么说,他怎么听。当下止酒不饮,吃完了饭;受命上街去买火盆与木炭。临走时说句客气话,说客人再坐一会。阿祥正中下怀,就老实坐在那里了。 “你一定很奇怪。”小莲原是故意遣走梅生,要向阿祥一吐心事,所以自己先开口,“我怎么会这么不要脸,自己找上人家的门来?阿祥,你是不是这么在想?” “不是!”阿祥想了一下说,“梅生跟我说过,他很喜欢你;倘或能娶了你他会改邪归正。不过,我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我自己也没有想到。这半年来的种种是非,是谁也想不到。人心可怕!” 有牢骚来了,阿祥希望听下去,但不愿附和,因而默不作声。 “我想你大概也知道。春雨自以为是马上‘补缺’的芹二姨奶奶,把人家也看成像她一样;你说好笑不?” 对她这话,阿祥觉得不妨问清楚:“你所说的‘人家’,就是你自己?” “嗯!”小莲点点头。 “那么——。”阿祥迟疑了好一会,终于忍不住要说:“我问你句话,你别生气;你是不是心里有个芹官呢?” 小莲满脸飞红;想了一下说:“人相处得久了,感情总是有的。不过,我并没有春雨那种心思。” “什么心思?” 对于阿祥的明知故问,小莲似乎有些着恼,因而提高了声音说:“想当芹二姨奶奶啊!她稀罕,我现在就是要让她知道,别以为自己了不起;你把芹官看成宝,人家不在乎。” 阿祥恍然大悟,原来她是赌气,越是口中说不在乎,心里越在乎。现在是在气头上,逞性而行,事过境迁,冷静下来,想法又不一样。 于是他平静地说:“小莲,我倒是要提醒你;你这么做,是不是前前后后都想过?终身大事,马虎不得;你将来会不会后悔?” “不会!”小莲斩钉截铁地说:“我做事向来不后悔的。” 谈话为梅生打断了,小莲讶异他归来之速,梅生说是出门未几,想起房东曾留下一个旧火盆,所以只在附近买了木炭。 “不是我不愿意买新火盆,我怕你跟阿祥受寒;赶紧买了炭来,先生了火再说。” “谢谢,谢谢!”阿祥料想这天已无跟小莲再谈的机会,接口说道,“改天再陪你们烤火闲聊。” 小莲与梅生都留他不住。阿祥到家,恰好散书房;将芹官送到中门,春雨在那里迎接——不是接芹官,是要留住阿祥有些差遣。 “你到双芝仙馆等我。”她说,“我把芹官送到老太太那里,马上回来,把送师母的年礼交代给你。” “今天就送去?”阿祥问。 “你看来得及来不及?”春雨答说,“如果太远来不及,就明儿上午送亦可以。不过,我得今天就交代给你;明儿一早就要到老太太那里帮忙‘掸尘’,没工夫跟你说了。” 于是阿祥先到双芝仙馆,进门就遇见三多;只见她穿的是夹裤与薄棉袄,束一根玄色绉纱的带子,越显得腰肢婀娜、体态轻盈,不过两颊冻得红红的,快将发紫了。 “芹官呢?”她呵着手问;双肩都有些往上耸了。 “到老太太那里去了。”阿祥怜惜地说:“‘若要俏,冻得跳’,年底下了,冻出病来,何苦?” “去你的,无事端咒我生病。”三多接着又问:“小莲怎么样?你把我的‘年货’送去了,她怎么说?” “不是我送去的;我交给你表哥了。我告诉你一件新闻;你一定爱听。” “什么新闻,你快说!” “你先去穿上一件衣服,我再告诉你。这件新闻,不但你爱听,人人爱听;我不骗你。” 三多领受了他的好意,不过提了个警告:“你要骗我,看我饶得了你!” 于是三多回自己屋子里去添衣服;阿祥便进芹官的书房,在云白铜的火盆中续上炭,随即听得身后门帘响,转身一看,不是三多,而是春雨。 不过,三多亦接踵而至,“他说有件新闻。”她对春雨说:“人人爱听;你正好赶上了。” “喔!”春雨向阿祥看了一眼;示以警惕,越是人人爱听的新闻,越要细想一想,能不能说。 阿祥觉得没有什么不能说:“有件事你们再也想不到的。”他看着三多:“你要管小莲叫表嫂了!” “什么?”春雨与三多不约而同地失声惊呼。 “别说你们不相信,我也不相信。不过,是千真万确的事。” “怎么会呢?”三多细看着他的脸色,“你喝了酒了?” “不错!我在你表兄那里喝的酒;不过是小莲招呼。她做的瓦块鱼,还真不赖。” “越说越玄了!你别喝醉了吧?” 三多不信,春雨却知道阿祥不敢无缘无故撒这个谎,同时心里立刻浮起芹官的影子,觉得这件“人人爱听”的新闻,此刻还是少说为宜。 于是她很快地向阿祥使了个眼色说道:“我也不大相信。这会儿别说了,先办正事要紧。三多你先给芹官把大氅送去;怕晚上回来冷。” “这会儿就送去?” “随便你。不过我看这会儿送去的好;秋月煨了一锅鹿筋在那里,顺便可以跟她要一碗来。” 春雨又说:“外面冷,你的衣服也不够。你看你脸上,再冻下去,长了冻疮,那才好看!” “好吧!”三多已为春雨收服了,驯顺地说,“我就去。” “早去早回,留阿祥在这儿吃饭。”春雨又郑重叮嘱,“小莲的事也不知是真是假;你千万别露口风。” “我知道。”三多又向阿祥说,“回来我再仔细问你。” 当然,春雨先就要仔细问了。阿祥隐没了一部分以外,可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且还说了他自己的感想。 “她完全是赌气。嘴里说不悔;我看迟早会懊悔。不过,如果她真的看中了梅生,那又不同了。” “梅生是怎么一个人?”春雨问道,“听说是个油头光棍?” “差不多。反正能言善道,一张嘴甜得很;平时又讲究穿着,喜欢他的人也很多。只要真的戒了赌,肯巴结上进;小莲就算嫁得不错。” “那就好!”春雨点点头,“你是他的朋友,要劝他上进。” 突然间,听得外面惊惶地急喊:“春雨姊,春雨姊,不得了啦!” 是三多的声音,喊得春雨颜色大变,急忙起身冲了出去;门帘一揭,与三多撞个满怀;她顾不得胸口疼痛,急急问道:“出了什么事?” “老太太中风了!” 春雨喘了口气,听得自己的心跳似打雷一般;不是芹官出了什么事,就比较能够沉着了,“现在怎么样,要紧不要紧?”她手扶着椅背问。 “来势很凶!是在斗牌!已到最后一把了;忽然说是:‘怎么我的手发麻?’一句话没有说完,人倒了下来,幸而秋月扶住;可是人已经昏过去了。” “昏过去了?”春雨略想一想问道:“你见着芹官没有?” “没有。在老太太屋子里。” “我看看去;你别走开。”春雨又对阿祥说,“你也最好别走远了,就在中门外听信儿;怕万一有事找不着人。” 第十七章 萱荣堂外,静悄悄地声息全无;堂屋的门开着,春雨走过去探头一望,才知道一屋子的人,邹姨娘、季姨娘;上了年纪有身分的下人都在。锦儿看见她,急忙摇一摇手示意,又向里面指一指;春雨屏息侧耳,随即听得一阵阵“呼噜、呼噜”上痰的声音。 这时锦儿已走了过来,轻轻将她的衣服一拉,又呶一呶嘴,示意由回廊绕到秋月所住的后房。刚一移动脚步,只听履声杂沓;回头一看,何诚高举一盏灯笼引路;中间一个四十来岁的,春雨认得,是南京城里的名医周少云,曾替芹官看过病;后面是曹震所用的一个小厮连才,一只手灯笼、一只手药箱。 走到堂屋门口,曹震已迎了出来;见了周少云,只拱一拱手,随即亲自打帘子肃客入内,却说一句:“锦儿,替大夫拿药箱。” 于是锦儿从连才手里接过药箱,跟了进去。春雨绕到后面;马夫人与震二奶奶正好也回避到秋月卧室里来,春雨犹待行礼,让马夫人摇摇手止住了。 “什么时候得的病?”是周少云在问。 “一个时辰以前。”秋月回答。 “请姑娘拿本书给我。” 这是用本书垫在腕下,要诊脉了;春雨去到门边,找个缝隙张望,正好看到芹官站在靠窗之处,眼泪汪汪地,好不凄楚;以致秋雨的心也酸了。 “老太太的脉,左大右濡,是肝风。” “要紧不要紧?”曹震在问。 “不要紧,不要紧!”周少云提高了声音说。 听得这话,无不心头一宽;春雨看芹官的脸上也有了喜色。其时周少云已由曹震与芹官陪着到曹老太太平时起坐的外屋去开方子;女眷无须回避,马夫人与震二奶奶便又回到病榻前面,春雨也跟了出去,只见曹老太太面红如火,口张目闭,喉头痰响;这样子说是“不要紧吗?”不免令人怀疑。 “不要紧了!”芹官走了来说;声音压低了,却压不住声音中的兴奋,“我马上要跟周大夫去请他的老师。太太,道他老师是谁?叶天士!” 这叶天士照传说是“天医星”下凡,他单名桂,别号天士,又号香岩;原籍安徽歙县,明末避兵乱到了苏州,定居已经三世。祖父都是名医;不幸的是,他的擅长外科的父亲,刚及中年,便已下世。那时叶天士才十四岁;天资卓绝,读书过目不忘,学医求知之心特切,从十四岁到十八岁,从过十七个老师。二十岁不到,即已挂牌行医;医运又特别好,任何疑难杂症,一经他的手,立刻便有转机,因而门庭如市。他住在阊门外,上津桥门临运河,泊舟无数,十之八九是江南各地慕名来求医的;本地的轿马更不必说,一直停到对门。 对面住的也是个名医,原籍山西,大概也是避流寇之乱,迁居到苏州来的;此人姓薛名雪、字生白,能诗善画,写得一手极好的苏字,通周易,还会技击,真是多才多艺;样样胜过叶天士,惟独运气不及,门可罗雀;相形之下,自然难堪。有人劝他说:“不是你医道不好,只为你住在叶天士对门;换个地方.住,包你也是应接不暇。”薛生白何甘退避?硬撑着要住在原处;他说叶天士是“时医”,自称是“儒医”。叶天士开的脉案,处的方子,为他批驳得一文不值;还将书斋题名“扫叶山庄”;刻印医书就用扫叶山庄的名义发售。 叶天士也承认自己是时医,说过两句话:“趁我十年运,有病快来医。”后来因为薛生白咄咄逼人,锋芒忒甚;实在有些气不过,也将书斋起了个名字,叫做“踏雪斋”。 一个“扫叶”,一个“踏雪”,平空为玄妙观前的茶坊酒肆,带来了不少话题。于是叶天士被形容得神乎其神;种种佳话,传遍遐迩。有个传说,叶天士不但能医病,还能医贫。 传说是这样:有一天叶天士坐轿出门,遇见一个衣衫褴褛的穷汉拦轿求诊。叶天士下轿替他把脉,毫无病征,不免奇怪。 那穷汉苦笑道:“听说叶先生是名医,着手成春,没有不能医的痛,不知道我‘穷病’,叶先生能不能医?” 叶天士沉吟片刻答说:“这个病也好治。你晚上到我家来,我替你开方子。” 开的方子只有一味橄榄核。叶天士告诉他说:“橄榄核不要钱,你去多捡些,拿回家去种;等出了芽来告诉我。那时就可以治你的穷病了。” 那人如言照办,等橄榄发芽去告诉叶天士。从这天起,叶天士所开的方子,必用橄榄芽作药引;结果是独门生意,大获其利。 就因为有这许多神奇的传说,所以叶天士在无数人的心目中,不仅仅是药到病除的名医;简直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救星。 “真是老太太福大命大;偏生就有这么一位救星!你快去吧,要穿马褂;外面冷,要多穿衣服。”马夫人问道:“春雨呢?刚才不是在这儿?” “在这儿哪!”春雨闪身出现,“大氅先就送来了,我回去拿马褂。” “干脆我回去穿吧!一来一往,白费工夫。” “对了!”震二奶奶接口,“你穿了衣服直接到二厅上去等,我叫他们替你预备轿子。见了‘天医星’要磕头;人家是老太太的救星,咱们全家都得替他磕头。” “我知道。”说完,芹官转身就走。 春雨匆匆跟了上去;高擎灯笼,照着芹官,边走边问:“叶天士不是在苏州吗?听说他每天要看上百的病号;怎么会到了南京呢?” “到南京来也是给人看病——” “那就不对了!我亲耳听鼎大爷说过,叶天士远地不出诊的。” “这个病人,来头不同。他是——。” 他是江西广信府贵溪县龙虎山上来的张天师,奉召入觐事毕,由北京回山;不想行至南京地方,忽然寒热大作,病势甚凶。由于事先特颁上谕,着沿途地方官妥善照料;两江总督怕张天师一病不起,上谕切责照料不周,责任极重,所以下了札子给江苏巡抚,延请叶天士,克日到南京,为张天师诊治。昨日刚到,在他的门生周少云家下榻。 “那真是巧了!难怪太太说老太太福大命大;真的命中就有救星。” 春雨突然打了个寒噤;连手中的灯笼都大大地抖了一下,芹官急急问说:“怎么啦!”他一伸手去捏一捏她的手臂,“你也比三多好不了多少,不肯多穿衣服。” “我不是冷。” “那又为什么哆嗦?” “我是在想——。”她迟疑着没有说下去。 “你别呕我了,行不行?”芹官有些着恼,“这会儿心里乱糟糟的,你还阴阳怪气,给人添烦。” 春雨终于还是说了,“我是想到老太太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异常吃力地说,“只怕一大家人就要散了。” “这是怎么说?”芹官站住脚问。 “别停下来!”春雨拉着他说,“这话一时也说不尽;反正也不会到那个地步。” 还是吞吐其词!芹官虽感不悦,但也没工夫去生闲气,只说得一句:“都像你这种心思,只怕老太太有个意外,一大家人倒真是要散了。” 这话像针一样,刺在春雨心里;她不知道芹官是真的疑心她,曹老太太还不曾撒手西归,她已在打分手的主意,还是一时口不择言。就算是无心的一句话,也足以令人伤心了。不过,她当然知道要隐忍;只是反躬自问,话说得也早了些,其咎在己,不必怪人。 因此,她不改常度地照料芹官,加上一件作为礼服的马褂,亲自送到中门;关照阿祥好生照看,然后又回到萱荣堂。 “怎么样?”遇见秋月,她第一句就问曹老太太的病情。 “气喘得好像更凶了。”秋月的眼圈红了。 “千万不要这样,让太太看了伤心。”春雨又说,“我刚才听芹官说,叶大夫是因为张天师病了,特为来出诊的;老太太这场病迟不发,早不发,偏偏发生在这个当口,原是天可怜见,算好了有天医星下凡搭救。不要紧,绝不要紧!” 受了春雨的鼓舞,秋月的情绪立刻就转变了,“是啊!我想以老太太待人厚道,身子又一向健旺,不说造百岁牌坊,寿到八十一定是靠得住的,不该说去就去。而且——。”她停了一下,又说,“而且,而且有好些事还没有交代。” 春雨心中一动,她最关切的,当然是她自己的事;但这话问不出口,略想一想,闲闲提起。 “老太太最关心的一件事,只怕是芹官上京当差。” “这当然也是。不过最关心的是,”秋月向窗外看了一下,低声说道:“芹官的亲事。” “喔,”春雨可终于忍不住要问了,“跟你谈过?” “不是跟我,不过有一次跟太太两个人谈,只有我在旁边。” 语气中似乎连震二奶奶都不知道这件事;这一点,春雨认为很重要,决定打破沙锅问到底。 “震二奶奶呢?老太太跟震二奶奶谈过没有?” “没有。” 答得简短,便显得声音有力;是确有把握的答语。于是秋月在她心目中的分量,一下子又提高了。 “老太太跟太太怎么说的呢?” “老太太问太太的意思,太太说请老太太作主。老太太说总要先有合适的姑娘,才好商量;太太就提到张家的姑娘。” “那个张家?”春雨问说,“就是张侯爷家?” “就是他家。” “老太太怎么说呢?” “老太太说,若是为芹官着想,倒不宜娶富贵人家的小姐。齐大非偶;咱们家不比当年了。倒还是老根儿人家,姑娘又是脾气好、有见识、有教养的最合适。” 听得这话,春雨脱口赞了一句:“老太太才真是有见识。” 秋月看了她一眼说:“光有见识也无用,要有这样的人才好。” “莫非就没有这样的人?” “有是有一个;太太——。” “太太”两字刚出口,门帘一闪;秋月急忙住口,定睛看时是冬雪。 “震二奶奶找,快去吧!” 秋月起身走了;春雨也跟了过去,心里闷闷地只恨冬雪,不迟不早偏偏就在最要紧的那句话上闯了进来! “春雨也在这里,正好!”震二奶奶说:“老太太这病看样子命有救星,当然不要紧了。不过,不是三天两天就能起床的。该商量个日夜轮班侍候的章程。” “是!” “日夜要有得力的人,白天还好,晚上要紧。”震二奶奶说,“刚才我跟太太商量,把老太太对面那间屋子,收拾出来;太太搬了来住。另外春雨、碧文、锦儿都要来值班;春雨,你的意思怎么样?” “当然。”春雨答说,“即使震二奶奶不交派,我也要过来伺候的。” “是啊!你们都是有良心的。书房放假了,要碧文来值班,想来季姨娘也不会不放。你们四个,逢子午卯酉交班,每人管三个时辰;这个班怎么轮,你们自己说吧!” “晚上要紧,秋月当然在晚上。”春雨答说,“还有一个,我看应该是锦儿。” 这一献议,在震二奶奶正中下怀,“不错!你跟碧文,还要照料芹官跟棠官,晚上不便。”她趁机又说:“前半夜又比后半夜要紧,前半夜老太太醒着,人也都没有走;少不得秋月。让绵儿值后半夜好了。” 谁都没有想到,震二奶奶居然趁这机会,正好将曹震跟锦儿隔开来;都说她的安排很妥当。不过春雨又有个建议。 “我在想,总还得有个懂医懂药的人,随时可以请来看看老太太的情形——。” “我懂了!”震二奶奶挥挥手,打断她的话说,“我也想过。好在老何也这么大一把年纪了,就住进来也不要紧。秋月,厢房里是不是堆着老太太的东西?” “不多,只有几口衣箱。老何要住也住得下。” “好!这件事我就交给你了。回头等天医星来过了,你跟老何接头,今天就搬进来。”震二奶奶又问春雨:“你跟碧文是白天的班,谁在上半天,谁在下半天,你们自己去商量。” “这会儿就定规好了。卯时交班,要起得早,我上半天好了。” 震二奶奶点头说“好”;犹待有言,只见曹震掀帘而入,匆匆问说:“太太呢?” “不是在老太太那里?”震二奶奶问说:“什么事?” “刚才周大夫开了方子交代,药不妨预备在那里,最好稍为慢点服,等他老师看过,比较妥当。老何说方子很好,为什么不服?白白耽误了!我想跟太太回一声,咱们给老太太灌药吧。” “既如此说,自然是早服为妙。”说着,震二奶奶站起身来。 秋月当然领头,其次是震二奶奶、曹震都进了曹老太太卧室,后跟的春雨迟疑了一下,也踏了进去;只有何谨站在门外。 “你也进来吧!”震二奶奶回头说了一句。 这时曹震已向马夫人说知其事,自无不从。于是在何谨指挥之下,春雨、夏云、冬雪三个人扶起曹老太太,秋月捧药碗,吹得温凉了,才由震二奶奶用银匙掏了汤药,灌入曹老太太口中。春雨的耳朵尖,侧耳细听,并未下咽。 到得第二匙,不但不曾下咽,反从唇角流了出来;震二奶奶急忙用手巾接住,回头看着何谨问道:“怎么办?” “老太太的痰涌了上来,把药顶住了。能把一口痰咳出来就好了。”何谨吩咐:“春雨,你轻轻儿拍拍老太太的背。” 正在拍着,只听窗外有人在说:“芹官回来了。” 说也奇怪,这句话刚传进来,曹老太太的眼睛似乎动了一下;夏云看得最真切,却还不敢信任自己,抬眼看时,秋月和震二奶奶脸上都有惊异的神情。显然地,她们亦都看到了。 还来不及印证彼此所见,芹官已经掀帘而入,气喘吁吁地却面有喜色;令人不解所谓。 “别性急!定下心来,慢慢儿说。”震二奶奶摸一摸马夫人的茶碗,端起来说:“喝口茶,顺顺气。” “我一到,叶老先生正要出门,周大夫把经过情形告诉了他;我就爬下来给他磕了个头,请他马上来诊脉。他说,张天师那里也很要紧,约定在先,不能不去。好在周大夫的药很稳当,尽可以先服。”芹官接着又说:“叶老先生说,人虽昏迷,其实心里是清楚;老太太这时候有话说不出来,比咱们更着急。要有个善体老太太心境的人,替她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心情平伏了,自然就不要紧。叶老先生还说:切忌震动,更不宜有暴声。” “说得是。”马夫人急忙说道:“今儿送灶,会有人放炮;赶快告诉他们别放。” “是!”不知何时出现的锦儿答应着,转身而去。 “我想。”芹官又说:“善体老太太心情,莫如二嫂子跟秋月:你们两位跟老太太说吧!” “好!我来跟老太太说。”震二奶奶又催促曹震:“大夫总快来了,你们哥儿俩该到大门上等着迎接。” “稍等一等,我要看老太太能服药了,才能放心。” “一定能让你放心,”震二奶奶一面帮着春雨轻拍曹老太太的背,一面在她耳边说道:“老太太大概都听见了吧?你老人家的孝顺孙子芹官,给人家天医星磕头,把他求了来治你的病。叶天士本来不会到南京来的,只为两江总督非要请他来给张天师治病不可;谁知道你老人家年灾月晦,正好遇上了,这不是福大命大,命99lib?中该有救星?您老人家别急,以为好些事还没有交代;尽管把心静下来,等好了有多少话不能说?” 一面说,一面注视着曹老太太的脸色;只以关切过甚,反看不出来是不是有什么变化,不过痰声却更响了。震二奶奶大为着急,正不知还该说些什么时,只听何谨说道:“使劲拍一下!” 震二奶奶与春雨不约而同地反住了手;震二奶奶很快地领会了何谨的意思,向春雨说一声:“我来!”然后,听曹老太太的喘声;扣准了她往外呼气,痰涌到喉头时,拿稳了轻重分量,在她背上拍了一巴掌,随即听见“咯咯”两声;喘声立刻减轻了。 “伸指头到老太太嘴里,”何谨复又指挥,“把浓痰挖出来。” 这时秋月已放下药碗,取曹老太太平时所用的银唾壶递了给春雨;震二奶奶便伸两指到曹老太太口中,挖出顽痰稠涎。她偏又照应得周到,看了她丈夫一眼说:“二爷,你该放心了吧!” “药,”何谨也说,“老太太一定能受了。” 果然,等曹震带着芹官走了,仍旧是震二奶奶亲自喂药,慢慢地大半都能下咽。喂完了药,又听何谨的话,喂了些温水,然后垫高了枕头,轻轻将曹老太太放倒。一屋子的人,都大大地松了口气。 一直面向着病榻的秋月,突然发现:“太太呢?” “刚才还在这儿。”冬雪问道,“是不是回去了?” “我仿佛瞟着一眼,”春雨接口,“好像是到后房去了。” 后房是秋月所住,所以一听这话,首先入内;连床后都看到了,不见马夫人。这时春雨也进来了,偶然向窗外一望,惊诧地说:“太太在那儿干什么?” 于是两人都推门而出,只见后院青石板上,马夫人向东方俯伏着。秋月与春雨都明白了,马夫人必是看到曹老太太初步脱险,正向“真主”祷谢护佑。这是虔敬的仪礼,两人都不敢造次出声;也不宜动手去搀扶。 此时秋月转身入内,取了她自己的一件名为“一裹圆”的斗篷,伺候在旁;等马夫人站起身来,将斗篷往她身上一披,随即裹紧。 春雨也走了来搀扶,同时用埋怨的语气说:“太太也是!这么冷的天,一双手就能按在冰凉的青石板上;倘或冻出病来,不是让老太太又着急!” “你们千万别跟老太太说。”马夫人告诫春雨:“也别告诉芹官。” “不会。”春雨带些哭声地答应着。 瘦小而清秀,一双眸子,炯炯闪光的叶天士,向曹震与芹官说:“令祖母一定会醒过来。不过,未脱险境;六个时辰以后,谨防有变!” “这,”曹震用祈求的语气问道:“这要请叶老先生格外费心,是不是有趋避之道?” “全靠令祖母自己。能够世缘上看得破,无所用心;以老人家的体质,不但延年,而且将来右半身的瘫痪亦会慢慢减轻。切忌操心,更忌忧虑。府上孝子贤孙,我想我亦不必多说。” 意思很明显,千万不可有家庭不和、子孙不长进,令老人家愁烦的情形;曹震自然恭恭敬敬地答应一声:“是!” “我明天非回苏州不可;这里有敝门生,足可照料。”叶天士转脸对周少云说:“照曹老太太的情形,通气利尿是不二法门,你记住了。” “是!” 接着,他又说了许多调护中风该当注意的事;在隔室倾听的马夫人、震二奶奶与秋月等人,把他的每一个字都在心里默诵一两遍,真正紧记在心了。 送走了叶天士与周少云,曹震与芹官又回到萱荣堂;据说曹老太太眼睛睁了一下,复又闭上,此刻呼吸已平,正在熟睡,不宜惊扰。 “你们兄弟俩该饿了吧?”震二奶奶说,“咱们就在这里一块吃了吧!” “我不饿。”芹官摇摇头。 “你不饿,也得吃点儿什么;喝点儿什么。” “我真的吃不下。” “小祖宗!你就听我的劝行不行;不吃不喝,又累又急,弄出点病来,怎么得了?”震二奶奶又换了哄他的口气,“乖,朱妈预备了我最爱吃的荠菜虾仁烂面饼,你就算陪我。” 芹官这才不语。摆上饭来,匆匆吃罢;震二奶奶正待回自己院子里歇一歇再来,只见秋月匆匆走了来说:“老太太醒了,找太太、二奶奶。” “喔!”震二奶奶问道:“太太这会儿怎么样?” 原来马夫人果然中了寒,有些发烧;正服了一碗神曲靠在秋月床上养息,“好一点儿了。”秋月答说:“我想不要紧。” “我呢?”曹震问妻子:“要不要进去?” 震二奶奶略想一想说:“你跟芹官都来好了,听老太太说些什么?” 于是曹震夫妇和芹官都到了病榻前面,除了马夫人就只有一个秋月,其余的人包括锦儿、春雨在内,都悄悄站在门帘外面。邹姨娘、季姨娘,与总管嬷嬷,则在夏云、冬云所住的下房中听消息。 “秋月,扶我坐起来!”曹老太太用微弱的声音说。 “老太太坐一坐,还是躺着吧!”震二奶奶一面跟秋月上前照料,一面说道:“人刚醒过来,不宜劳动;有话过两天慢慢儿说。” “不!趁我还有口气,早早把该交代的话,都交代了,心里反倒舒服。” 这话也不错;马夫人便说:“老太太慢慢儿说,千万别累着。” 曹老太太闭一闭眼,复又睁开,看着曹震问说:“你给你四叔写信,别提我的病;他在京里也够烦的。” “是!等老太太完全复原了,我再告诉四叔。” “只怕没有复原的日子了!” 听得这句话,无不心酸;红了眼圈的秋月强笑道:“老太太也真是!大家刚透过一口气来,何苦又说这种话!” “你们也别难过,人总有那么一天。”曹老太太停了一下说:“我最不放心的是芹官!” 一听这话,曹震便在芹官身后99lib?推了一把;正在抹眼泪的芹官,只得装笑容,上前说道:“老太太别为我操心。我跟朱先生说过了,开年我跟他学八股;大后年己酉,我就可以考举人了。” “你有这个志气,我的口眼就闭了。”曹老太太从震二奶奶看到马夫人;再看到曹震;最后将视线落在秋月身上,怔怔地看着,让秋月感到极大的威胁。 “干嘛呀!”秋月窘笑道:“老太太瞅着我。” “我也不是不放心芹官,实在说,是舍不得芹官。”曹老太太的视从秋月移到马夫人脸上,“芹官是你生的;可是我得说句私话,我总觉我跟芹官,比你们母子还亲——。” “原是嘛!”马夫人打断她的话说,“我不过生了他一场,老太太把心血都搁在芹官身上,当然比我更亲。芹官自己也是对老太太比我更亲热。” “就因为这样子,我更舍不得。我还有点儿私心,要趁早说出来;如果你们不愿意,也老实跟我说。” “没有谁不愿意,老太太就请说吧!” “我一直在想,熬到芹官几时娶亲了,孙媳妇是我亲挑的;那就是我一生最得意的日子。如今看来是不行了;不过我还不死心,我要找一个人替我料理,就像我亲自挑选一样。这个人——。”曹老太太徐徐转眼,看着秋月。 秋月陡觉双肩沉重不胜;心想这跟“托孤”差不多,何能胜任?因而开口说道:“老太太——。” 刚说得三个字;马夫人抢在前说道:“我知道老太太的意思。秋月伺候老太太这么多年,老太太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只有秋月最清楚。将来芹官娶谁,我一定让秋月代老太太来挑。” 话说得非常恳切;曹老太太脸上浮起笑容,眼睛也似乎亮得多了,于是震二奶奶凑趣地说:“秋月的眼光本来就高人一等;老太太托付的人,真是找对了!” “这件事我想了不少日子了。”曹老太太说,“秋月,我那次特为交给你的那把钥匙呢?” “在这里。老太太不是交代我随身带着,片刻不离吗?”说着,探手入怀,摸索了半天,才取出一把钥匙,已磨得晶光闪亮了。 “这把钥匙开一只箱子;那只箱子是我给芹官、棠官娶亲的聘礼;我给孙媳妇的见面礼都在里面了。此外一切花费,大概都不用你们再费心。这把钥匙,”曹老太太停了一下,鼓劲加重语气,“我只交给秋月一个人。” “老太太——。” “别多说!”曹老太太截断了秋月的话;转眼看着芹官问:“你听明白我的话没有?” “听明白了。” “你懂我的意思不懂?” 芹官想了一会答说:“我懂了。将来秋月的话,我就只当是老太太的交代;她怎么说,我怎么听就是了。” “对了。”曹老太太欣慰地说,“就是这话。” “好了!”震二奶奶接口说道:“老太太把心里的话,交代清楚,该息着了。有香梗米的粥汤,喝一点儿吧!” “是的,喝了粥汤就息着吧!”马夫人向曹震使个眼色,“老太太很累了,绝不能再多说话了。” 曹震点点头,悄悄退了出去;不久,震二奶奶也跟了出来,向曹震轻声说道:“你先回去;我等老太太吃完粥、睡安稳了就回来。”接着又交代锦儿:“如今不要紧了,太太暂且不必搬过来;何谨更用不着在这里伺候。不过,值班照常;锦儿你留下来接秋月。春雨回去早点睡;明儿卯时接锦儿的班。芹官,回头我叫人送回去。” “是!”春雨本想等芹官一起回双芝仙馆;由于震二奶奶已有安排,只好一个人先走。到得双芝仙馆,向三多跟小丫头说了曹老太太的病情,又派三多等门,交代坐夜的老妈子到五更来唤醒她,随即便上床了。 头一着枕,心事起伏;第一个想到的是秋月。她真没有想到,曹老太太对秋月会如此信任;看起来以后还真得好好笼络秋月。不过以前是“姊妹”的情谊;如今她大权在握,会不会再像往常那样,毫无架子,这话就很难说了。 既而想到震二奶奶。设身处地替她想一想,其情难堪;曹老太太交那把钥匙时,仿佛附带着一句话:如果震二奶奶跟你要这把钥匙,你可不能给她。然则震二奶奶能容忍吗?不能,绝不能!她一定会想尽办法,将秋月手里的那把钥匙夺过来。不过,只要曹老太太在世,决无风波。 再又想到“四老爷”;想到季姨娘,一直因为有曹老太太在上面笼罩着,凡事不言。倘或曹老太太撒手西归,“四老爷”成了名副其实的一家之主;季姨娘就一定会撺掇他起来争权——季姨娘跟震二奶奶似有不共戴天之仇;到那时候一定站在秋月那边,斗震二奶奶,斗到这个家四分五裂,败落为止。 这样想着,何能安然入梦;但以明天要早起,而且必须有精神才能细心照料病人,所以尽力收摄心神,以便入梦。 总算睡着了,但不久就醒了;醒而后睡,睡而复醒,芹官回来,三多服侍他上床,朦朦胧胧地都在心里。 就这样半睡半醒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突然听得“铛”地一声,醒来自问:这是什么声音? 又是“铛”地一声,才想起这是云板。顿时眼前金星乱爆,浑身冷汗淋漓——丧钟响了!她在心里说:这个家就快四分五裂了!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