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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断2·茂陵秋》
第一章
两年不到的辰光,春郊驰马,犹能与子侄辈一争短长的李煦,已是皤然一叟了。
这是从鼎大奶奶自尽之后,一连串的打击所造成的。康熙六十年上京,为皇帝狠狠骂了一顿;在砖地上“崩冬、崩冬”碰头,前额正中碰出一个青紫大疱,亦未能挽回天心。恩遇一衰,内务府、户部、工部的那些官儿就另眼相看了!该他得的得不到,可以搪的搪不过去,眼前就有一大一小两笔款子,非交不可。
小的一笔是参款。这年三月十八皇帝生日,虽非整寿,但因登极花甲不举行庆典,所以除了奉召的李煦以外,其余两处织造:江宁曹俯、杭州孙文成,亦都进京祝嘏,隐然有朝贺君临天下六十年的意味在内。当时知道内务府库中,有一批人参要处理,便策动曹俯与孙文成,向内务府接头,按照往例,仍旧交由江宁、苏州、杭州三处织造经手发售。人参共有六种,总数两千多斤三处匀分,每处应缴价款一万八千五百多银子。孙文成首先交清;曹俯缴了一半;李煦分文未交。内务府已行文来催过两次;倘再不交,面子上怕会搞得很难看。
大的一笔是十几年以来积下的亏空。原来当皇帝恩赏曹、李二人,以十年为期,轮管淮盐时,他跟曹寅会衔奏准,将两淮盐差的余银之中,拨出二十一万分解江宁、苏州两织造衙门。每处每年各得十万五千两;原本向藩库支领的这笔款子,就此停支。
到得康熙四十七年,部议裁减应织缎匹。供应既减,经费自然也要减少;苏州每年可省下四万多银子;两淮巡盐御史衙门,仍依原数照解;理当由织造转缴差额。康熙五十二年以前,已经料理清楚;五十三年至五十九年,一共七年积下了三十二万多的亏空,内务府已经催了两年了。
李煦计无所出,这年——康熙六十一年三月里,硬着头皮又写了一个密摺,实言陈奏:“奴才因历年应酬众多,家累不少,致将存剩银两借用;今晓夜思维,无术归还。”唯有“伏求终始天恩,再赏浒墅关差十年。在正额钱粮以外,愿进银五万两”;此外,每年再拔补亏空三万两千多银子。十年可以补完。
皇帝没有准,但也没有驳。留中不发,也可视作皇帝尚在考虑。李煦并不气馁。
不但不气馁,他甚至始终是乐观的,能将眼前的心力交瘁之苦,融化在三五年内无穷的希望之中——希望在遥远的西陲:张掖。
张掖就是甘州;抚远大将军皇十四子恂郡王驻节之地。自古艳称的“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的旖旎风光,由于李绅的刻画,使得他更神往了。
李绅是端午节刚过,回到苏州的。他在平郡王讷尔苏帐下,专司笔札;一次战役大捷,他为平郡王写了一通贺函给皇十四子,大获赏识,要延揽李绅入幕;从此,他由诸侯的门下,转为“东宫”的宾客。
说皇十四子恂郡王是“东宫”,无名有实。早在康熙四十七年,皇长子胤禔革去直郡王爵位时,所撤回的上三旗护卫人员,即奉上谕,赐与十四阿哥。五十七年冬天授为抚远大将军时,特准使用标示御驾所在的正黄旗纛;亲御太和殿颁授抚远大将军的金印,在在暗示,皇十四子是代替御驾亲征。大命有归,已是公开的秘密。
为此,凡派赴军前的文武官员,都有从龙之威;但恂郡王人如其号,恂恂然为恐不胜,对部下尽管时有恩赏,而约束甚严。以李绅的性情,遇到这样一位明主,自然死心塌地,效力而去。
但是,江南还是常萦魂梦。所恋的倒不是江南之风光,而是在江南的亲族;他也知道,李煦老境颓唐,而李鼎则纨袴如故。想起十几年追随的情谊,很想有机会来看看这位老叔;只是几次请假,总为皇十四子劝说:“间关跋涉,往还万里,太辛苦了!等有机会再说吧。”
机会终于找到了。塞外苦寒,重裘不暖;恂郡王想到自己的那件“吴棉”小棉袄,隔一层布衫,贴肉穿着,又轻又暖;何不每人制发一件?
于是他脱下自己的小棉袄,作为样品,下令采办四万件。他所说的“吴棉”就是丝棉,出在江浙两省养蚕的地方。主管军需的官员,主张用大将军的敕令,行文有关督抚,从速照办,限期运到。李绅知道了这件事,另有主意。
“四万件丝棉小棉袄,大概八万银子就可以办得下来。可是行文督抚,层转州县,派到民间,恐怕二十万银子都办不下来。军需紧急,地方官不敢违误期限;于是胥吏借事生风,鞭仆追比,不知会如何骚扰?”李绅又说:“再者,若无专人督办,尺寸不齐,厚薄不一,验收分发,一定纠纷不断。是故此议不可行。”
“说得不错!缙之,”恂郡王问:“想来你总有善策?”
“不敢谓之为善策。只是我在江南多年,对这方面的情形比较了解。蚕丝出在太湖边上的苏州、湖州两府;我有个省钱、省时、省麻烦的办法。”
他的办法是委托苏州、杭州两织造,估价代办;工料款子请江苏、浙江两藩库代垫,咨部在西征军费项下扣还。将来运输亦可委请苏杭两织造代办;他们每年解送“龙衣”,自有一批妥当的船在。
“织造衙门在这方面是内行,购料比别人又便宜又好:至于工人,除了本衙门的匠役以外,另有一批特约的机户与裁缝。只要找到抓头的人,说明式样尺寸,领了料去,大包发小包,小包发散户;限期汇总来缴,再不得耽误,更不敢偷工减料。实在是一举数得。”
“好极了!”恂郡王很高兴地说:“虽小事亦是一番经济。足见长才!”
“十四爷谬赞,愧不敢当。”李绅紧接着说:“不过,我要假公济私;向十四爷讨这个差使。”
恂郡王想了一会,点点头说:“好!按实际,恐怕亦只有你去,才能办得圆满。”
“多谢十四爷!”李绅请了个安。
“言重,言重!应该我向你道谢。”恂郡王说:“你预备什么时候动身?”
“自然是越快越好。”李绅答说:“我想端午节左右赶回江南;限一个月办齐这批棉军服。随即装船,大概七月初可到开封。以后,接运的事,我就不管了。”
“行!不过,我希望你在苏州也别逗留得太久。”恂郡王念了两句唐诗:“‘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是!我尽力在八月底之前,赶回来覆命。”
道不完的别后相思,说不尽的塞外风光;直到第四天下午,李煦在沧浪亭设席为李绅接风,才能细谈公事。
同席的只得四个人,李家叔侄以外,另有两个李煦的幕友,一个叫沈宜士,籍隶浙江山阴,精于筹算;一个叫李果,字客山,本地人,专为李煦应酬各方宾客。这两个人都称得起笃行君子;在李家的门客中,也只有这两个人跟李绅谈得来,所以李煦特为邀他们来作陪。
叙过契阔,主客四人相将入席,不分上下,随意落座。李煦端起酒杯,第一句话就说:“缙之,你老叔有个不情之请;你先干了再说。”
一干了杯,即表示对他的“不情之请”,作了承诺;但李煦已先一饮而尽,举空杯相照,李绅就不能不干了。
“缙之,那四万件棉袄,你都交给我办吧!”
是这么一个“不情之请”,李绅大出意外;公文中说得明明白白,委托苏州、杭州两织造衙门,各办丝棉袄两万,价款亦由江苏、浙江两藩司衙门分垫。李绅又何得擅作主张?
李果本性喜欢急人之急,看李绅面有难色,体谅到他处境确有无法应命之苦,便开口替他解围。
李煦字旭东,门客都称他“旭公”!李果很率直地说:“旭公,此事非缙之兄所能作主;得另作计议。”
“‘吾从众’!”李煦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双手相叠,搁在鼓起来的肚子上。
他这个姿态是李绅看惯了的;只是感想不同。当李煦精力旺盛时,出现这样的姿态,自然而然地会使人感受到他作为一个最终裁定者的权威;而此刻白发满头,与他的双目炯炯不甚调和,所予人的感觉是,他在求援,他渴望着能有一个使他一手经理这批军服的办法出现。
就为了这一感觉,李绅提出一个他本人不喜欢的建议:“我想,或者可以跟孙三叔商量,请他自己表示,拿这个差使,让给大叔一个人来办。”
所谓“孙三叔”即指杭州织造孙文成。“这是釜底抽薪之计。”李果接口:“我赞成。”
“宜士先生以为如何?”
沈宜士是典型的“绍兴师爷”的派头,三思而言,言必有中;此时先喝口酒,拈块风鸡咬了一口,咀嚼了一会,方始开口。
“李、曹、孙三家如一家,这件事情孙家情让,实在算不了什么。不过,其中有一层关碍,只怕孙家肯让,浙江的巡抚跟藩司也不肯让。”沈宜士略停一下,又说:“列公请想,大将军派下来的差使,谁不想巴结?”
画龙点睛在最后一语。座中无不恍然大悟。浙江这个差使办好了,不见得有何好处;但如转到江苏来办,不知其中有此情让的委曲,只道浙江怠慢这个差使,倘或抚远大将军因此恼怒,浙江的织造、巡抚、藩司的前程,当然就此断送了。
“看起来不行了!不过,”李煦皱着眉说:“如果有这八万银子周转,我的几个关都可以过去了。”
“法子不是没有。”沈宜士慢条斯理地说:“这个法子叫做让利不让名。表面上,孙织造承办,暗地里将浙江的款子转过来;东西由这里办好,悄悄送到浙江再装船。不过,也不能全数拿过来,浙江自己要办一部分,才能遮人耳目。”
“是,是!”李煦眉目舒展地说:“此计大妙!如果文成肯让四分之三给我最好;不然就平分着办。”接着叫一声:“缙之!”
不必明言,便能意会;李绅慨然答说:“孙三叔那里,自然我去商量。时不宜迟,我明天就走。”
“也不必这么匆忙。”李煦急忙说道:“你好好歇几天再说。”
“事情要办就得快。”李果插进来说:“我陪缙之兄一起去走一趟,顺便逛逛西湖。”
“这倒也使得!”
李煦说了这一句,随即离席,亲自关照二总管温世隆,将他平日来往扬州、镇江、常州各地的一艘坐船,赶紧收拾干净,帷帐衾褥,皆备新品;又分派随行的厨子听差,直以上宾之礼相待。
回到席间,愁怀一去;天公恰又作美,来了一场阵头雨,炎暑顿消、神清气爽,酒兴谈兴,更加好了。
话题很自然地落到抚远大将军恂郡王身上。李果问道:“都道储位已定;都道皇上有禅位之意。缙之兄,你如今是大将军麾下的上客,朝夕过从,想来总知道这些至秘极密?”
李绅笑道:“既是‘至秘极密’,我何可妄言,不过储位已定,实在已算不了什么秘密。皇上的朱谕,我亦见过一通,谆谆以宽厚御民为勉,期望大将军能作仁君的意思,是很殷切的。”
“既然如此,去年万寿节前,太仓王相国奏请建储,何以又获严谴?”
“这是皇上的深意。一建了储,东宫体制在诸王之上;岁时令节,诸王见太子行二跪六叩礼,你想恂郡王的同母兄四阿哥雍亲王,心里是什么味道?”
“雍亲王为人尖刻。”李煦插进来说:“不立恂郡王为太子,一则是这一来体制所关,无法跟弟兄亲近;再则就是怕雍亲王心里不服。皇上深谋远虑,计出万全。大清朝福祚绵长;真正我辈何幸而逢此盛世!”
说罢满饮一杯,大家也都陪他干了,李果一面为大家斟酒;一面问道:“缙之兄,禅位之说如何?”
“这一层很难说,不过皇上早已下了好几年的工夫,把他即位以来的大事,按年追叙,以备嗣君奉为南针。或许等皇上将这件大事办妥了,还要当个几十年的太上皇,亦未可知。”
“这可真是自有载籍所未有的盛举!缙之兄,我倒还要请教。恂郡王到底有何长处;皇上何以独钟意这位阿哥?”
李绅想了一下答道:“皇上钟意于恂郡王,就因为他跟他的同母兄雍亲王,是极端相反的性情。”
原来恂郡王赋性仁厚,从小对兄恭敬,对弟友爱,因而最蒙父皇钟爱。自从太子两次被废,弟兄之间公认的,最能干的皇八子乘机而起,居然获得原来拥护太子的一班椒房贵戚、元老重臣的支持;弟兄之中,包括皇长子、皇九子、皇十子,以及现在的恂郡王,亦无不倾心。众望所归,宾客如云,俨然东宫气象了。
但在皇帝看,皇子中最不合继承大位资格的,就是皇八子。因为他的出身不好,生母良妃是籍没入官的罪人之女;如果他做了皇帝,皇三子诚亲王、皇四子雍亲王,还可能有皇五子恒亲王,都不会甘服,束甲相攻的骨肉之祸,必不可免。
还有一层为皇帝所深恶的是,皇八子的福晋,既妒且悍,所以皇八子一直没有儿子;如果是他继承了皇位,一传而绝,将来选取嗣子,必生严重的纠纷。因此,凡有大臣称道皇八子贤能,即不为皇帝所喜;但另一方面,却又用皇八子管理内务府,用意在显示他的这个儿子,可为人臣,不可为君。
见此光景,颇有自知之明的皇八子,绝了想君临天下的念头,决定在兄弟之中,挑一个人去支持,以成拥立之功,长保富贵安乐。
他心目中有两个人,一个是皇九子、一个是皇十四子。结果挑中了后者;最大的原因是,迎合皇帝的心理。
这一来,就更加强了传位于皇十四子的决心;因为皇八子眼前让贤,将来自必尽心辅佐,外而治国,内而消弭骨肉间的猜疑,有他参赞,更可放心。
“总而言之,皇上认为只有传位给恂郡王,才无后患。当然,恂郡王的德与才,亦足以成为明主。加以年力正富,一旦接位,起码有三十年太平天下。”
“有道理,有道理!”久未发言的沈宜士连连点头;然后提出一个疑问:“民间的大户人家,如果遇到这种承家顶门户的大事,总也要找几个大儿子商量商量;不知道跟几位亲王商量过没有?”
“问得好!”李绅答说:“照我猜想,诚亲王、雍亲王、恒亲王,还有皇七子淳郡王都商量过的。”
“照此说来,乾坤已经大定。将来一朝天子一朝臣;缙之兄飞黄腾达,指日可期。”
李绅淡于名利,对沈宜士的恭维,不甚入耳,所以矜持地微笑不答。李煦却大为兴奋,有一段锦绣前程,可以描画。
“我们曹、李两家,这几年的家运,坏极,坏极!不过,我看得比较远,所以一切都能泰然处之。恂郡王一旦登了大宝,我们那位姑爷平郡王是他在塞外同生死、共甘苦的弟兄,必定要得意的;加以缙之是从龙之臣,三五年工夫就可以戴红顶子。两位请想,我眼前这点坎坷,算得了什么!”
这是可以明言的关系,还有不便说破的奥援。李煦早在皇八子身上下了功夫,曾经买过四个绝色女子,送到京里;为皇八子营了很隐秘的金屋。恂郡王做了皇帝,如今还只是贝子的皇八子一定会被封为世袭罔替的亲王;成为第九位“铁帽子王”,这是最牢靠的一座靠山。
从杭州回来,已经六月初了,天气正热的时候;李绅被安排在水榭中下榻。李鼎亦移榻相陪,晚来置酒;兄弟俩闲谈,少不得要提起一个人。
“小鼎,绣春怎么样了?”
“‘春心莫与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李绅黯然;然后怔怔地望着李鼎,好半天才问:“你现在跟她怎么称呼?”
“我没有见过她。”
“去年秋天,不说你在曹家作客,有一个月之久;莫非就没有机会看见她。”
“她根本不在曹家。”
“在那里?”李绅又问:“还是住在她嫂子家。”
“也不是!”李鼎又吟了两句诗:“此身已作沾泥絮,黄卷青灯了一生!”
“怎么?”李绅大惊,“真的出家了!”
“听说是带发修行。”
“在那个庵?”
“好像是在吴江附近的一个镇上。”
“小鼎,”李绅央求着说:“你给打听一下,行不行?”
“要打听容易,你让柱子到门房里去问一声就是;四姨还派人给她送过东西。”李鼎紧接着问:“绅哥,你还打算去访旧?”
“我不知道她愿意不愿意见我?”
李鼎年轻好事,加以久无新鲜的消遣;认为去看出了家的绣春,特别是见了李绅作何模样,是件很好玩的事,所以跃然欲试。不过,他知道李绅的脾气,倘或自己的态度欠庄重,就不但不会带他去,多半还要挨几句训。
于是,他神色肃然地说:“绅哥,论到这重公案,自然是你负她。但是,你有你的苦衷,也不是不能解释的;无论如何,你趁现在难得回来的机会,应该有个交代。或许会劝得她回心转意;乃至于对于真的绝望了,倒也能够丢开,重新从人。”
“你说得不错!我应该对她有个交代。”
“那好!我陪你去。”
李绅点点头;盘算一会说:“当然公事第一!照我原来的打算,这会儿应该已经把东西办齐装船,七月初可到开封。如今得赶紧催办;无论如何,月半一过,非装船不可。不然接运的车马多等一天;就让百姓多受一天累。于心何忍?”
“月半大概都可以齐。我帮你再催一催。”李鼎问道:“绅哥,你自己预备什么时候走?”
“至迟不能过二十五。”
“那怎么行?”李鼎有些着慌,“你不是答应了?要办喜事,几天怎么来得及?”
“不!办喜事,起码得明年。婚娶大事,岂可草率?”
“我说的办喜事是‘传红’,不是迎娶。‘传红’宴客,往来酬酢,亲友相贺,总要半个月才摆布得开。”李鼎自作主张地说:“这样,棉袄月半装船;然后办喜事;你月底动身。明天我替你去要船;有两天工夫就可以弄妥当。大后天我陪你去访绣春。了掉这重公案,回来你就可以专心一致地干你的正经了!”
黄昏下船,沿着运河南行,午夜时分,便到了吴江,泊在垂虹桥下。新月如钩,清风入怀;李绅忽然有了酒兴。
“糟糕!”柱子懊丧地说:“路菜倒带了,就忘了带酒。”
“不要紧!”李鼎携来的,春熙班的小旦琴宝说:“这里我很熟。上岸往南一里多路,是个镇甸,那里有好几家卖酒的;这时候还都在纳凉,不愁敲不开店门。”
于是李鼎派一名男仆与柱子一起去打酒;然后吩咐船家烧水烹茶,与李绅倚着船一面品茗玩月,一面闲谈。
“鼎大爷,”琴宝笑嘻嘻地说:“我有个主意,你看使得使不得?两位爷不如到桥上去喝酒,又轩敞,又凉快。”
“这个主意好!”李绅脱口说道:“我本来就想上岸舒舒筋骨。”
于是收拾茶具、食盒、杯盘,另携两条龙须席;搭好跳板登岸上桥。这道桥是吴中一胜,本名利往桥;地当吴江入太湖之处,桥长一百三十丈,有六十四个桥洞。当北宋庆历年间初建时,本是木桥;现在早已改为石桥,桥中建亭,即名垂虹亭。
小福儿在亭中铺好龙须席,李鼎、李绅相对而坐;琴宝就坐在两个人中间。月光斜射,正照在他稚气的脸上;眉目娟娟,带点腼腆,像个女孩子。
“你今年多大?”李绅问说。
“十六。”
“从师几年了?”
“八年多。”
“八年多,会的曲子不少吧?”
“他早就满师了。”李鼎说道:“他师父不放他。唱得很不错;可惜没有带笛子,不然可以唱一段你听听。”
“我带了一支笛子,在船上。”琴宝向小福儿招招手说:“小福哥,劳你驾;把我铺位上那支笛子取了来。”
“你念过书没有?”李绅又问。
“也谈不上念过书。不过认‘本子’,识得几个字而已。”琴宝又说:“鼎大爷常跟我说,要念些词曲在肚子里,不然演‘闹学’、‘惊梦’这些戏,拿不出身分来。”
“这也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道理。”李绅问道:“你倒说,你念了些什么词曲在肚子里?”
“他最喜欢朱陈两家词。”李鼎插嘴。
朱是朱彝尊,陈是陈其年;四十年前同应制科“博学弘词”,名动禁中,是有清以来两大词家,但最早合刻的词集,却谦称“朱陈村词”。李绅也喜爱这两家词的;所以听得李鼎的话,顿有喜得知音之感,兴致更好了。
“那么,就地风光,有首‘高阳台’,你总记得吧?”
“怎么不记得?只要船过这里,我总会想到这首词。”
“你念给缙二爷听听。”李鼎说道:“词韵又是一种,有些仄声,要当平声用;请缙二爷指点指点你。”
琴宝点点头,朗声念道:“‘桥影流虹,湖光映雪,翠帘不卷春深。一寸横波,断肠人在桥影。游丝不系羊车住,倩何人,传语青禽?最难禁,倚遍雕栏,梦遍罗衾。’”
等了一会,不见他再往下念,李鼎便催促着说:“这是前片;过片怎么不念?”
琴宝用他那如小鹿般的眼睛,很快地向李绅看了一下,陪着笑说:“不必再往下念了吧?”
“为什么?”李鼎不解;李绅亦不解。
“你倒想,缙二爷去看那位绣春姑娘,总得有个好兆头吧!”
这一说,两李恍然大悟。原来朱彝尊的这首“高阳台”,写的是康熙初年一段凄绝的故事。词前有一篇小序:“吴江叶元礼,少日过垂虹桥,有女子在楼上见而慕之,竟至病死。气方绝,适元礼复过女门,女之母以女临终之言告叶,叶入哭,女目始瞑。”前片所咏,完全是“见而慕之”的光景;过片一开头便写“明珠佩冷,紫玉烟沉”;而据说绣春多病,琴宝怕兆头不佳,所以不愿往下念。
李绅却不在乎,“你的心思真多!”他说:“我没那么多忌讳!”
既然这么说,琴宝便又往下念:“‘重来已是朝云散,怅明珠佩冷,紫玉烟沉。前度桃花,依然开遍江浔。钟情怕到相思路,盼长堤,草尽红心。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念得声调清越,感慨多于悲伤;李绅点点头说:“很好,你的念法,符合朱竹垞的原意。不过有几个字,你不该轻轻放过。”
“是!请缙二爷教我。”
“拿过片来说,‘怅明珠佩冷’的‘怅’;‘盼长堤’的‘盼’;‘动愁吟’的‘动’,都该念得重。词中凡是单字领起的句子,都要用去声;这样才响,才能振得起精神。我想,你唱曲子的道理也差不多。”
琴宝拿他举的例证,低声念了几遍,果然不错;喜孜孜地说道:“我真得拜缙二爷做老师!”
师虽未拜,李绅倒是在音韵上很指点了他一番。把酒倾谈,又听琴宝倚着李鼎的笛声,唱了两段昆腔,一套北曲;李绅自道领略了类似姜白石的“二十四桥明月夜,小红低唱我吹箫”的情趣。
“‘波心荡,冷月无声。’”李鼎指着水面,也念了句姜白石的词,“马上就天亮了,回船趁早凉赶路,正好一睡睡到平望。”
平望不过吴江县属的一个镇,但却是水陆要冲的码头。运河自此南下,经嘉兴直达杭州;另有一条支流,经过震泽到湖州的南浔——海内最富庶的一个村镇。
这一带是东南膏腴之区中的精华;亦为丝产最多最好的地方。农家五荒六月,正当青黄不接之际;唯独这太湖东南,六月里新丝上市,家家富足,时当午后,镇上到处是红通通酒醉饭饱的面孔。
李家兄弟不必下馆子,有苏州织造衙门的一家发了财的机户作东道主。此人姓吴,发了财捐了个九品的职衔;家里奴婢成群,都叫他“老爷”。李鼎开玩笑也叫他“吴老爷”;李绅厚道,照往常一样,管他叫“老吴”。
“老吴,”他说:“你不必张罗。第一,天热,只想清淡的素斋吃,越清淡越好;第二,我们今天晚上住船上,连夜开船,晚上赶路凉快些。”
“是了,缙二爷,你老跟鼎少爷听我说。第一,要吃斋不必在舍间,我带两位爷到个‘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地方——。”
“唷!唷!吴老爷,”李鼎笑他:“出口成章,真不得了!几时变得这么风雅了?”
老吴脸一红,腼然笑道:“八十岁学吹鼓手,跟我孙子的先生在念唐诗。”他紧接着说:“第二,我不敢多留,留两位爷住一天。”
这两件事,在李鼎无可无不可;李绅却有难色,尤其是第一件。原来平望、震泽一直到嘉兴,盛行所谓“花庵”;老吴所说的“‘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地方”,即指此而言。李绅在苏州多年,往来江浙,自然也随喜过这些地方,本无需摆什么道学面孔。但此来访旧,怀着严肃的补过心情;同时绣春修行之处,又是一座极重清规的家庵,如果未见绣春,先逛花庵,忒嫌亵渎,所以迟疑着无法作答。
李鼎多少是了解他的心情的,怂恿着说:“绅哥,你也太不洒脱了;目中有尼,心中无尼。怕什么?”
这是套用“目中有妓,心中无妓”的说法,“八十岁学吹鼓手”的老吴也听懂了。一拍光秃秃的脑袋,双手合十,一脸惶恐地说:“罪过,罪过!”
样子有点滑稽,琴宝忍不住掩口胡卢;李鼎便又说道:“绅哥,你不是最佩服苏东坡?东坡如在此刻,一定说:‘吾从众!’”
“好吧!”李绅无奈,“既然你们都赞成,我亦不反对!”
“那就请吧!”老吴举手肃客,“府上的大船不必动了,我陪两位爷坐了小船去。”
“不忙,不忙!有件事先得有着落。你请过来,听我细说。”李鼎拉着老吴到一边问道:“有个万寿庵在那里。”
“在莺脰湖边。”老吴答说,“这个庵没有花样,住持净因老师太的清规严得很!”
“我知道,我且问你,金陵曹家有个丫头在万寿庵,你知道不?”
“怎么不知道?是曹家震二奶奶面前得宠的丫头,不知为什么,寻死觅活要出家?”
“喏!就是为缙二爷。其中有一段情——。”
由于要靠老吴设计,能让李绅在清规谨严的万寿庵,与绣春一晤;李鼎不能不将他们的“那段情”明告老吴。原来魏大姊突出奇兵“俘获”了李绅,给予绣春的感想是,人心险巇,处处陷阱,只有清净佛门,才是安身立命之处,因而出家之念,益发坚定。同时斩钉截铁地说:如果曹老太太一定要她回府,唯有以死相谢。
在震二奶奶,正要她有此坚决的表示;终于说动马夫人,在曹太夫人面前,极力进言,成全了绣春的志向。同时又怕在近处或者还脱不了曹震的掌握,所以很费了一番安排,才拿她送到以戒律整肃的万寿庵来安顿。
当然,关于曹震的那一段,李鼎不必细叙;魏大姊的作为更可不谈;他只是想让老吴知道,李绅与绣春有这么一段旧情,如今也不是想打她什么主意;只为了恩怨纠结,希望面对面说个清楚,作个了断。
“难,难!万寿庵里连雄苍蝇都飞不进去的。那怕地保有公事上门,也不过在韦陀殿跟知客师太打个交道。”老吴又说:“这也不能怪净因老师太,实在因为这里的花庵出了名;一点点不谨慎,就会搞得满城风雨。”
“吴老爷又掉书袋了!”李鼎说了这一句,收敛笑容向李绅说道:“绅哥!我看算了吧!”
李绅楞了好一会,自语似地说:“咫尺天涯,抱憾一生。”
听得这话,李鼎决意不顾一切,要促成他跟绣春的重逢。“老吴,”他的神情异常认真与迫切,“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这件事无论如何要拜托你办到。”
老吴凝神想了一下说:“等我先问一问。”
两李不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不过看样子似乎已筹得了办法,所以彼此乐观地对望了一眼,静静地等着。
果然,不多一会,老吴笑嘻嘻地走了回来,“还好,还好!恰恰有个机会;不过,”他说:“恐怕只能我陪着缙二爷一个人去。”
“行!”李鼎忙不迭地问:“是怎么一个机会?”
机会亦是李绅自己从甘州带来的。四万件丝棉袄,已经由他在杭州跟孙文成谈妥当,名为两处分办;实际上李煦承办三万五千件。数量既大,期限又促,所以多方分包;一半也是李煦利用织造衙门多年所培养的关系,派人传话给机户,及有往来的丝商、茧行、布店:“帮帮老东家的忙!”工资不丰,还要赶班;而且绝不许偷工减料。老吴是受过李煦很大好处的,义不容辞地自己报数,承包三千件。
为了限期紧迫,这三千件丝棉袄必得分散承制,若有三千家人家,每家一件,不过旦夕之功。无奈时当盛暑,又是鱼米之乡,家家歇夏;除了穷家小户,没有人愿意挣这戋戋工资。所以老吴不得不发动各种关系,请相熟人家的内眷帮忙。自然也想到平望镇内镇外,十几座尼庵,可是有的推辞不会;有的应应景只肯承制三、五件。热心的实在不多。
此时老吴要问的,就是万寿庵的情形。结果出人意外,据说净因老师太认为泽被征人,是极大的功德;所以一诺无辞,许下十日之内承制八十件,而且不收工资。那里连烧火老婆子在内,也不过七个,每人每天摊到一件都不止。
“有这么一段情节在内,缙二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上万寿庵了。净因师太原知道这个差使,是西边王爷交代,织造府上一位少爷带来的;我如今只说:缙二爷因为老师太这么热心,特为登门道谢。这个理由不是很冠冕吗?”
“是,是!”李绅肃然起敬地说:“净因老师太如此存心,原该登门叩谢。”
“慢来,慢来!”李鼎摇着手说:“冠冕是冠冕;太冠冕反倒不好!当着净因老师太,就算是见到绣春,语不涉私,也是白去一趟。”
“这——。”老吴苦笑道:“我效劳只能到这里为止了。”
彼此沉默了一会,李鼎说道:“不必在这里白耽误工夫;我们上船,一面走,一面商量。”
“对!”老吴应声说道:“莺脰湖边,有五座庵,除了万寿庵,另外有座庵,也还规矩。我先陪两位爷到了雨珠庵去吃斋。雨珠庵的‘活观音’很能干;说不定她有什么好法子想出来。”
于是宾主一行四人,带着两个小厮下了吴家的小船,双桨如飞,转眼间到了莺脰湖。雨珠庵就在湖滨;李绅登了岸,在庵前眺望,但见波光云影,水天一色,闲鸥上下,与远处风帆,相映成趣,不由得站定了脚,竟有些舍不得走了。
“缙二爷,”老吴得意地问道:“风景不错吧?”
“在这里出家,倒真是享清福。”李绅问道:“万寿庵在那里?”
“在后面。这里看不见。”说着,老吴转身直到庵前,一伸手拉住一个扣环,扯了两下;随即听得庵内琅琅然有铜铃在响。
隔不多时,庵门开启;出现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穿一件湖色䌷纺的尖领长袍,覆额童发,头顶心露出小笼包子那么大一块青头皮,这就算剃度了。
“莲文,你师父呢?”
“在午睡。”
“赶快叫醒她。你说苏州李家的两位少爷来吃斋;赶紧预备。”
莲文点点头;目灼灼地向三个生客打量,最后将视线落在琴宝脸上。
“别看了!”老吴笑道:“回头我替你做媒。”
莲文“啐”了一口,满脸飞红地转身就跑。李绅、李鼎亦都望着琴宝好笑;害得他越显腼腆了。
“请吧!”老吴昂然先行,“我来领路。”
一领领到东面一座院落;进了月洞门,只见一架紫藤,浓荫匝地;北面是三间平房,湘帘半卷,炉香袅袅;一踏入台阶,西屋迎出来一个女子,年可三十,打扮在半僧半俗之间,极黑的头发,在顶心上挽一个宫装高髻,倒又像女道士了。
不言可知,她就是老吴口中的“活观音”;法号天轮。她在脂粉地狱中打了多年的滚,阅人甚多。看李绅的气度、李绅的衣饰,又带着小旦似地一个俊侣,便知是阔客登门,一张粉脸上早就堆足了笑容;及至听老吴说这姓李的两位施主,是“织造李大人的大少爷跟侄少爷”,更是不敢怠慢,刻意周旋了一番,方始告个罪,亲自到香积厨去交代如何预备素斋。
“怎么样?”老吴笑着问道:“两位爷看像不像‘活观音’?”
“这个外号可不大高明。”李鼎笑道:“雨露遍施;想来吴老爷亦跟她参过欢喜禅?”
老吴半猜半想地听懂了他的话,连连摇手,“没有,没有!”他说:“她看不上我!像你鼎大爷这样漂亮的公子哥儿还差不多。”
“真的吗?”
“老吴,”李绅突如其来地发问:“这首诗是她做的吗?”
她指的是壁上悬着的一幅横披,上面软软的一笔赵字,写的是一首七律:“玉宇无尘夜色阑,银潢洗出水晶盘,诸天色相空中现,大地山河镜里宽;今夕自然千里共,此生能得几回看?琉璃世界光明藏,问说何人在广寒。”后面有一行题跋:“天轮师诗如其人,清新俊逸,令人意消;偶读其中秋玩月诗,寄托遥深,低回不已。醉中书之,奉以补壁,并乞正腕。庚子重阳后一日,琴川居士并志。”
“诗倒还罢了!题跋,”李鼎笑道:“可真是高山滚鼓之音了!”
“鼎大爷,”琴宝问道:“你说的什么?”
“高山滚鼓之音:不通、不通又不通。”
琴宝与老吴大笑,声震屋外,惊动了一班妙龄女尼,都是绸衫长发,亦有涂脂敷粉的,在月洞门边躲躲藏藏窥探。这原是一种做作;老吴兴冲冲地就想去招两三个来陪客,却为李绅拦住了。
“算了吧!”他说:“回头说话不方便。”
原来老吴虽曾建议,不妨请教足智多谋的“活观音”天轮,但李绅却觉得此事谋之于蚁媒蜂使的天轮,对绣春、对自己都成了一种玷辱。但自看了这首诗,才知天轮亦知文墨,观感一变,愿意接纳老吴的主意。等下细谈前因后果,不但不宜有这班“摩登伽女”在座,他连琴宝都想支使开。
这层意思微一透露,现成有个莲文可以利用,把他领了去另行款待;剩下宾主四人,恰好坐了一张方桌。庵中忌荤不忌酒;不过李绅因为向来饮酒不论多寡,一沾杯脸就会红,上万寿庵去见高年有道行的比丘尼,不甚得体;所以只有老吴陪李鼎喝庵中自酿的百果酒。
“言归正传吧!”聊过一阵闲天,李绅自己开口:“今天有件私事,老吴说非请教师太不可。”
“缙二爷有事要问我,实在没有想到。那就请吩咐吧!”
李绅自叙不免碍口,使个眼色,由李鼎代言,天轮一面听,一面招呼客人,听完不即作声,但脸色肃穆,睫毛不住眨动,显然是在认真筹思。
“缙二爷,”她问:“你有没有把握?那位绣春姑娘只要一接通知,就会来跟你见面。”
“说实话,并无把握。”
“那就难了!”天轮又说:“我再请问缙二爷,想见面的作用何在?是不是量珠聘去,藏之金屋?”
“那是不作此想了!我——,”李绅说道:“我只是想劝她还俗,择人而事。”
“这一层,人人可劝,就是缙二爷不能开口。”
“是的!”李鼎深深点头,“有那么一个结在,不说还好,越说越拧。”
李绅爽然若失地说:“照此说来,我连见她一面都是多余的。”
“正是这话!二爷,既然‘各有因缘莫羡人’,你亦不必为她牵肠挂肚。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已经逃席了,何必再回去跟主人作别?”
“这个譬仿好新隽!”李鼎微笑着说:“有些像参禅了。”
“岂敢!”天轮感慨地说:“古往今来,参不透的是一个情字。其实,参透了又有什么趣味?”
“师太,你这话说得玄了!”老吴接口,“刚才劝缙二爷看破一点儿,这会儿又这么说。前后言语,好像不大相符。”
“是的!这就是情之一字所以参不破的缘故。俗语道得好,旁观者清,我不过这么劝缙二爷。若是我设身处地替缙二爷想一想,也觉得万里归来,如今又近在咫尺,这一面缘悭,只怕一路回去,魂梦有得不安。”
“说得好,说得好!”李绅衷心倾服,“简直如见肺腑。师太,既然如此,还是请你想个什么法子,能让我跟她见一面。如何?”
“要见面,容易;吴老爷说的那个法子就很好,一定能见得着面。不过不见得能谈什么。”天轮略停一下又说:“其实有个直截了当的办法,倒不妨一试。”
“是,是!请教!”
“何不直接向万寿庵的净因老师太陈情?这位老师太外刚内慈,她的性情我知道的。”
照天轮说,万寿庵的住持,持戒极严,不轻为人剃度,所以庵中带发修行的居多;如果红尘之念未断,行迹稍有不谨,立刻婉言讽劝出庵。倘或无家可归,往往代为择配;决不愿一味用清规戒律,将这些无心念佛的女子勉强约束在庵中。
是这样一位通情达理的老尼,自不妨细诉衷曲,李绅欣然受教,饭罢由老吴陪着上万寿庵;李鼎却挪了地方,由东屋移至西屋,因为日色偏西,斜阳照上东墙,不如西屋来得凉爽。
西屋是天轮的卧室,陈设与寻常闺阁无异,只是多了些经卷,摆在临窗的一张半桌上;桌上铺着洁净的黄布,除了几部经以外,还有一方朱脂,一只天青色冰纹小花瓶,插着一朵白莲,茎长花正,兀然挺拔,颇有孤芳自赏的味道。
天轮洗了手,捧出来一个锡罐,伸手一抓,取出十来个桑皮纸裹的小包,形如馄饨,却是茶叶。李鼎并不外行,识得来历;这一小包、一小包的上好茶叶,都在含苞待放的荷花中润孕过,泡出来的茶,说是带有荷香,其实似有若无,徒有其名。不过,用这种茶款客,不仅表示隆重,还意味着视这位客人是风雅之士。
因此,当天轮捧茶来时,李鼎一手端茶托,一手揭开碗盖,先送到鼻子底下闻了一会,称赞两句。
“光这清香,就教人心旷神怡了。”
天轮觉得他言语有趣,越有亲近之意;只是一庵之主,须防窗外有眼,墙外有耳,不能不矜持着,所以只报以甜甜的浅笑。
“师太,”李鼎问道:“你今年多大?”
上三十岁的女人,最怕人问年纪。但不能不答:“你还看不出来?”她说。
“我看你像属蛇的。”
天轮掐着指头算了一下,属蛇如果生在康熙四十年辛巳,是二十岁;再大一轮是三十二岁。显然的,他就算有意讨好,也不会说她才二十;自然是指三十二岁。
她很失望,也很不甘;摸着脸在心里想,莫非在他眼中,自己真的老了?
这时李鼎亦已把年分算了出来,赶紧声明:“我不是说你已经三十二岁了;我看你最多二十四、五岁。”
天轮笑了:“我属羊,今年二十七。”其实她生在酉年,今年二十九,已瞒了两岁。
“不像二十七;最多二十五。”
“那么,鼎大爷,”天轮问说:“你何以又说我属蛇呢?”
“这是我开玩笑。”李鼎答说:“你的腰细,所以说你属蛇。”
半僧半俗的那件袍子,相当宽大;天轮便看着自己身上说:“我不懂你怎么看得出我腰细?”
“这里头有学问,一时也说不明白。”李鼎伸手捏着她的腰说:“我的眼光不错吧,果然是水蛇腰!”
这是试探,见她不作闪避,便知她心中有意,李鼎亦怦怦心动——走马章台,在他是常事;像这些地方亦并不陌生。但从婚前以来,所结的相好,不是比他小,就是年龄相仿的;自从那一次在家,跟震二奶奶深宵暗巷,双携而行的经验,忽然对比他年长而丰腴的妇人,别有一种饥渴般的爱慕。家中仆妇,有那三十上下,平头整脸的,也偷过几个;但都不足以寄托他对震二奶奶的绮念。唯有此刻的天轮,似乎可以成为震二奶奶的替身。
此念一生,便觉得天轮的身材、容貌、谈吐、行事,跟震二奶奶有相似之处;同时忍不住想诉说这一段感觉。
“师太,我看你好生像我一个亲戚。”他问:“南京织造曹家,有一位震二奶奶,你知道这个人不?”
天轮又惊又喜:“我久闻曹家有位少奶奶是绝色;而且出名的能干,差不多的爷儿们都赶不上她。鼎大爷!”她问:“你怎么拿我比她,真的有一点点像吗?”
“岂止一点点?”李鼎答说:“简直不相上下。”
“我不信!”天轮摇摇头笑着。
“那震二奶奶就是绣春的主子。不信,你几时到万寿庵,不妨问问她,看我的话错不错?”
“我还不认识她。不要紧,万寿庵我偶尔也去的,我一定要问她。”天轮又问:“不过,我奇怪,震二奶奶也是绝色,震二爷又怎么一直喜欢绣春呢?”
“这就是你们佛家所说的因缘。”李鼎顺理成章地将他自己跟天轮绾合在一起:“咱们今天相遇,不也是一个缘字吗?如果不是家兄要来访绣春,又不是烦老吴作向导,只怕你我会错过一辈子。”
“那也不尽然。只要有缘,迟早都会相遇。”
“这迟早之间,大有关系;如果你是鸡皮,我是鹤发,就遇见了也没有什么趣味。”
这话不免引起天轮自伤迟暮之感;因而也就警觉到,更应珍惜自己的这份好花盛放,将次残败的余妍。像李鼎这样的主儿,她也遇见过两个,很懂得要怎么样才能抓得住他的心?光是有床笫间的一套功夫不够;最要紧的是要让他觉得谈得来,不想走;今天走了,明天还来。
于是她嫣然一笑,把话题又拉回到震二奶奶身上,“我还是不相信你的话!”她说,“如果我真的跟震二奶奶很像,那震二奶奶又怎么称得上绝色?”
“怎么称不上?照我看,你也是绝色。”
“鼎大爷,”天轮故意装得真的有点生气的样子,“你不该拿我取笑。”
“这是你太多心了!在我眼中,你确是绝色。你要知道,色之一字,不光是指容貌,试看画里真真,无一不是国色;可没有听说谁会为了画中美人害相思病的!”
“好啊,鼎大爷,我可抓住你了!”天轮是顽皮的声音,方当李鼎错愕不解之际,她坐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说:“你在害震二奶奶的相思病?”
一语道破心事,恰似做贼当场为人人赃并获;李鼎到底只是个少年公子哥儿,满脸飞红,窘迫不堪,恨不得有个地洞可钻。
见此光景,天轮识透他是个“雏儿”;心下越有把握,擒拿也越有手段,一把将他拉过来,就像亲七八岁的孩子似地,拿他的脑袋揿在自己的胸前,双手搂住,侧着脸去亲他的滚烫的脸;同时微微摇晃着,似乎不知道要怎样亲热才好?
李鼎是绮罗丛中长大的,却从未尝过这样的滋味。他的脸正埋在两个丰满温柔的肉团中间,芗泽之气,令人心摇魂荡;满身像有无数气泡,向外膨胀;嘴跟鼻子压得太紧,几乎透不过气来,但他并不想挣扎;相反地,伸双手环抱天轮的背脊,搂得极紧,仿佛要将两个人挤并成一个似地。
“大爷,”天轮伸手抹下他的眼皮,轻声说道:“把眼睛闭起来。你就当我是震二奶奶好了。”
“嗯,嗯!”李鼎哼着,不想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话。
“你跟震二奶奶好过没有?”
这一下,李鼎可不能不说话了:“没有!”他松开他自己的手,也从她的怀抱中挣脱,“这可是没有的事,你别瞎疑心。”
“你看你,”天轮笑道:“干嘛着急啊?”
越是这样的语气,越使李鼎着急;他识得震二奶奶的厉害,天轮的话如果传到她耳朵里,那就不知道会生多大的是非?所以很认真地在想:这一点非澄清不可!
他已经明白,越是气急败坏地分辩,越让人不能信以为真;想了一下,用平静而坚决的语气说:“到了这个时候,我不必再跟你说假话。既然已经承认了,又何苦藏头掩尾;不过真是真,假是假,确是没有。言尽于此,信不信在你!”
“我信!”天轮收敛笑容,很诚恳地答说:“看你的神色,我知道你说的是真心话。”
“你知道就好!”李鼎很欣慰地。
“那么,除了这个,你们好到什么程度呢?”
这话让李鼎很难回答,他倒情愿真有跟震二奶奶搂搂抱抱的轻薄行为,此刻说出来好让天轮满足;无奈除去那晚上挽臂而行这么一件事外,则无涉于不庄之处。所以只能报以苦笑。
“怎么?”天轮问道:“莫非是你单相思?”
“这,”李鼎很吃力地说:“倒也不尽然。”
“既然郎有情、妾有意,何以不曾真个销魂?”
这话问得太率直了,李鼎有些着恼;天轮极其机警,赶紧赔上一脸歉疚的笑容。
“我知道你的心事!大户人家的礼法拘着,就算彼此心里都已经千肯万肯,也得机缘凑巧才行!”
“这话,你算明白了。”
“好了!咱们不谈震二奶奶吧!反正,反正——”天轮仿佛词穷似地,没有再说下去。
李鼎落了半天的下风,这会儿可不肯轻易放过她了,“反正什么?”他咄咄逼人地,“你倒是说啊!”
“反正,”天轮凑在他耳边说:“震二奶奶不能给你的,我能给你。那还不好?”
“自然是好。”李鼎一把抱住她;四片嘴唇黏在一起,好久都不肯松开。
“好了!”天轮使劲将他推开:“缙二爷大概快回来了;你们今天怎么样?”
“你说怎么样?”
“你们今天不住在这里?”
“恐怕不行!”李鼎摇摇头。
“那么你呢?不能一个人留下来?”
“不能!”李鼎想一想说:“我后天再来。”
“为什么不是明天?”天轮半真半假地说:“说实话,我也好久没有动过心了;不知道怎么,一见了你,心里就七上八下地没有安稳过。真是前世冤孽!”
这番话自足以回肠荡气;李鼎毅然决然地说:“好吧,我明天一定来。”
“什么时候?”
“自然是夜里。”
既去旋来,又是这种铄金流火的天气,明天晚上赶到,也太辛苦了。李鼎是唯恐天轮意有不足,满口答应;天轮却不能不为他设想,自然多少也有些怜惜。
“你不想想,明天晚上怎么赶得到?就赶到了汗流浃背,狼狈不堪,人家心里又怎么过得去?”
李鼎愕然,不想她是如此责备?细想一想也有她的道理;不由得陪笑说道:“原是我欠算计。”
“我倒有个算计,就不知道你有工夫没有?”
“要多大的功夫?你先说了再商量。”
天轮有个极动人的主意,想陪李鼎去逛太湖,在洞庭东山借个别墅住那么两三天。她庵中有条画舫,动用器具,应有尽有,不须他费心;只要他能抽身两三天就行了。
这是多惬意的事!太湖的波光,东西洞庭的山色,李鼎看得多了;但悄然双携,朝夕相共,不虞有什么扫人兴致的俗务牵缠,却还是破题儿第一遭。尤其是一想到此行必有许多新奇神秘而旖旎的经历,顿时兴奋得恨不得能立刻就可成行。
然而,怎么样才能抽得出这三天工夫?别的不说,光是丢下乍逢又将远别的李绅,便觉交代不过去。
“大概是抽不出工夫。”天轮安慰他说:“你不必怏怏然;有的是机会。只要你抽得空,我随时奉陪。”
唯其如此,李鼎越觉得不能辜负美意;攒眉苦思之下,居然让他想得了一个藉口。
“有法子了!”他喜逐颜开地,“三天一定可以抽得出来。”
“你是怎么个法子?”
“我家承办的三万件丝棉袄,月半非装船不可;明天到家,我跟我老爷子自告奋勇,到各地去催这批军需。三天工夫,不就有了吗?”
“这个假公济私的办法好。”天轮想了一下说:“我明天晚上开船;后天一大早,在万年桥下等你。”
“好!”李鼎问道:“你那条船,有什么特殊的标记?”
“是条画舫,舱门口有块柏木小匾,上刻‘盟鸥’二字的,就是。”
“我知道了,这不难找。”
“有一层,我可得声明在先,船上只能吃斋,没有肉吃。”
“天热,吃斋最好。而况,”李鼎伸手去捏她胸前,“有这两团软玉温香的肉吃,我还不知足。”
“啐!”天轮白了他一眼,“说说就没有好话了。”
“你也真胆大,”李鼎又说:“连个兜肚都不带。”
“天气这么热,兜肚压紧了,不受罪?反正僧袍宽大,外面也看不出来。”天轮又问:“你预备带什么人去?”
“把琴宝带去如何?”
“不行!你带他,我就不去了。”
李鼎一楞。没有想到这点小事她会看得这么严重;觉得需要作个解释。
“我是连我的那个小厮都不想带。你带莲文,我带琴宝;有事听招呼,没事让他们躲在一边去起腻,咱们俩不就耳根清净了吗?”
天轮是话一出口,便自知失态;如今听他这样解释,更觉得自己太鲁莽了,“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她说:“认识他的人多;有他在一起,引人注目,咱们的行踪就瞒不住人了。”
“既然你这么说,我不带他就是。”
“其实你那个小厮都不必带。”天轮想了一下笑说:“你说去催军装,当然不能自己奔走;无非坐镇一地,派管家分头去办。我教你一个法子——。”
办法很简单,李鼎带几个人到吴江;由那里分道遣人去查催,以三日为期,回吴江覆命。然后将小福儿留下,坐守联络;天轮将画舫泊在垂虹桥下,只等他上船,随即扬帆而西,遍游东西洞庭。
上灯时分,李绅方由老吴陪着回来。他的脸很深沉,无法猜得出此行的结果。
李鼎原很好奇,但此时一片心在天轮身上,对李绅的这件事,已不甚关心;天轮也不便先问,只忙着张罗。直到坐定下来,反是老吴忍不住说道:“缙二爷,到底是怎么个情形,我都还不大明白。”
“只见了老师太,倒确是通情达理,很愿成全我;可是,爱莫能助。”
“怎么,”李鼎问说:“绣春不愿见你?”
“岂止不愿见?说出来一句话,教人伤心,她说:‘根本不认识我!’真正哀莫大于心死。”
“那么,你见到她了没有呢?”
“没有。”
“怎么会没有见到?”老吴问说:“老师太不是带你进去了?只要她也在那里做丝棉袄,就一定见得到。”
“她的活计跟别人不一样;专门缝带子、制钮扣。”李绅微喟着说:“老师太劝了她好半天,她躲在屋里不肯出来。”
“这么说,是白来了一趟?”
“也不算白来!”李绅强自做出无所萦怀的表情,“非要来这一趟,才能知道,我跟她的缘分真正尽了。”
“你也不必难过。”李鼎劝道:“绅哥,你想补过,她不给你机会,你问心无愧。”
“也不能.99lib.说无愧——。唉!”李绅用力地挥一挥手,“事情过去了!”
“对!”老吴很起劲地说,“缙二爷,不必自寻烦恼;我来想点玩的花样。”
“不,不!”李绅拱拱手说:“打搅已多,我想不如趁夜凉回苏州的好。”
“老吴,谢谢吧!”李鼎也说:“实在是公事也很要紧,月半装船,没有几天了;还得赶回去料理。”
“那么,我送两位爷回苏州。”
“不必,不必!”李鼎急忙阻拦;同时放下一个伏笔:“你忙你的差使要紧;一两天内,作兴还要派人来催。”
看到李鼎自告奋勇,李煦颇为欣慰。这几个月来,一直有个念头盘旋在他心里;由于平郡王跟“十四爷”的关系,更有李绅从中联络关照,李、曹两家将有一个新的局面。但自己望七之年,就能逞强也不过几年的好景;以后全靠小辈得力。曹家的“四老爷”忠厚有余,精明不足;自己儿子聪明倒有余,就是不务正业。聪明不务正,比老实无用更坏;怎么得能拿他的纨袴习气,狠狠针砭一下才好?
不想,居然他能自己觉悟,往正业上去巴结;虽然催办物件这些小事,用不着他管,但为了鼓励起见,特意凑他的兴,把这件事看得很重要,指定二总管温世隆,带四个得力的家人“跟大爷去办事。”
一下了船,李鼎便即发话:“我在吴江坐镇,你们五个人,由世隆为头,分派一下,四面去催,第四天上回吴江会齐,一起回苏州。”
温世隆答应一声:“是!”却与他的四个伙伴,面面相觑;不知道李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鼎确是很聪明,一看他们的脸上,便看到他们的心里;灵机一动,不妨将计就计,作个半隐半显的说明。
“老爷子老说我不务正业,可不想一想,也得有正业让我干才行啊!我特为讨这么一桩差使,只要表示,我不是不想做事,不肯做事。这么热的天,我不会在家纳凉,要来吃这趟辛苦?光凭这一点,就可以知道了。如今只有辛苦你们几位,务必催齐了,让我漂漂亮亮交差。完事了,我请大家喝酒。”
“是这样?”温世隆笑道:“早知如此,大爷根本也不必还跑一趟,在那里躲两天,等我们把差使办妥了再回家,不更省事。”
“已经来了,也不去说它了。反正我在吴江的朋友也很多,上岸混两天再说。”
于是船到吴江,温世隆带着他的伙伴,分道出发去办事。李鼎看看时候差不多了,便向跟来的一名老仆与柱子说:“我要到洞庭东山去看个朋友,今天、明天、后天傍晚回来。你们俩留在这里看守。”
“大爷,”柱子说:“我用不着在船上吧?”
李鼎想了一下,断然决然地说:“不!你在船上。”说完,不容他再争;随即踏上跳板。
到了岸上,不觉茫然。李鼎从没有一个人上过街;此刻不知道是该坐轿,还是步行?坐轿,轿子又在什么地方;步行,又该往那道而去?
踌躇了一会,总算想通了,且到了人烟稠密处再作计较。于是左右顾视,看出市镇是在东面,便安步当车地走到了大街,居然找到一顶待雇的小轿,招招手说:“抬我到垂虹桥。”
“少爷,”轿夫问说,“垂虹桥长得很,是那头?”
“不管那头;只要是垂虹桥就行。”
轿夫心知道这是个不通庶务的大少爷,不必多问,只将轿杠倾倒,等李鼎一上了轿,抬起就走。天热不放轿帘,两面窗户洞开,极便眺望。李鼎只是拍着扶手板催快;及至垂虹桥在望,遥见柳荫下泊着一艘灯船,猜想船中必有天轮,宽心大放。
渐行渐近,证实不误。因为莲文就站在船头上。停了轿,李鼎从荷包里掏出一块碎银,扔给轿夫,同时喝道:“快走,快走!”
等空轿抬走,李鼎方定睛去看:这艘灯船制作颇为讲究,确可称为画舫;“盟鸥”小匾,署名“悔庵”,竟还是尤侗的手笔。
“快上来!”莲文在喊,“跳板走好。”
跳板搭得极稳;船家还站在岸上,拿竹篙一头搁在船舱上,一头持在手中,作成个活动扶手。李鼎却不用它;捞起杭纺长衫下摆,三脚两步蹿上船头,莲文赶紧将他扶住,低声笑道:“大爷,你的‘哼哈二将’,一个都没有带?”
“你问你师父。”李鼎答说:“我本来想带一个来,给你作伴的;你师父不赞成。”
“不要,不要!”莲文脸皮薄,急忙分辩,“你当我在问琴宝?”
欲盖弥彰,李鼎觉得好笑,但无心跟她逗乐;只问:“你师父呢?”
“在后舱。你先请进去坐嘛!”
灯船的前舱为宴饮之处;居中摆一张可容八人的圆桌,此时只设下两张细藤圈椅。桌上果盘、盖碗茶,都已陈设停当;摸摸茶碗,温热恰好上口,李鼎牛饮似地将一碗茶都喝干了,咂咂嘴唇说:“好茶,好茶!赛如甘露。”
等将盖着脸的茶碗放下,才看到天轮就站在身旁;她换了俗家打扮,一身玄色绸衫袴,系着珊瑚钮扣;头上梳个堕马髻,佩一支翡翠镶珠的金押发,鬓边斜插一排珠兰,薄施脂粉,加上她那似笑非笑的眼色,跟在万寿庵中,更大不相同了。
“你倒言而有信!”
“怎么?”李鼎问说:“你是打算着我爽约的?”
“我是没有想到你这么快就来。”
“为什么不这么快?”李鼎紧接着说:“闲话少说,我急于想听听你,怎么个找乐子?”
“我在洞庭东山常借一处别墅,可惜旧了点;不过足供凭吊。”
“喔,是谁的别墅?”
“冒辟疆的梅花别墅。”
“这倒好!可惜来晚了,如果是初春,那就更妙了。只恨我们相逢不早。”
“这也不算憾事;明年旧地重游,来访万树梅花,有何不可!”
“好!咱们这就算订下约了。”李鼎说道:“开船吧!”
船到洞庭东山,不过薄暮时分;天轮是早派了人来安排的,所以一上了埠头,便有人来接。埠头上有专为游客雇用的小轿;抬到梅花别墅,入门只见到处绿荫浓密,铁干硬劲的梅树,真如冒辟疆自己在“影梅庵忆语”中所说:“凡有隙地皆植梅。”
天轮的临时香巢,是在梅林中的“梅花书屋”、五楹精舍,西面带两间厢房,形如曲尺,安排略定,已是月上东山。天轮带来的一个“老佛婆”,制得一手好素斋;李鼎洗了浴,趿双草拖鞋,潇潇洒洒地在院子里喝酒;天轮坐在西面相陪,月色照在她脸上,一阵淡淡的银色光辉,看上去又年轻些了。
“怪不得冒辟疆不肯做官要归隐。”李鼎持杯说道:“像这样的日子,真跟神仙一样。”
“做隐士也要有做隐士的本钱才行。大爷,你——。”
李鼎听她的语气是要谈功名富贵,急急打断她的话说:“别说杀风景的话!今宵只可谈风月。”
天轮停了一下问道:“冒辟疆总到府上去作过客吧?”
“没有!他死的那年,我们老爷子刚到任。”
“我就不明白,他在老家如皋有个‘水绘园’,这里又是很大一座别墅;坐吃山空,怎么能维持几十年?”
“当然有人送钱给他用。”李鼎说道:“像我们老姑太家,逢年过节,对这班名士是一定要点缀的。平时还要替他开路,譬如做篇寿序什么的,借此名目,送上一笔润笔,好让他觉得受之无愧。”
“你指的是江宁曹家?”
“对。”
“为什么待那班名士这么好呢?”
“是奉旨办理。”
李鼎被她逗得笑了;沉吟了一会问道:“四十年前有首盛传一时的‘贺新郎’,你知道不?”
“‘贺新郎’不就是‘金缕曲’吗?”
“就是。”
“那还用说?‘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顾贞观的这首词,四十年前,吴江家家传诵,连蒙童都会背。”天轮极有把握地回答。
“不是。你听清了,我是说‘贺新郎’,不是‘金缕曲’。这首词不但万口传诵,而且是千古绝唱。”李鼎又加上一句:“匪夷所思,绝透了。”
“有这样一首词,我倒不知道;非得听听不可!”
“你最好记下来,这首词要细细体会,才知其妙。”
厢房中原有书桌,居然找到一枝笔,一个墨盒;墨棉已经干枯,天轮倒些酒在里面濡湿了,勉强可用,只是无纸可书。
“你那方白绫手帕不就是纸?”
天轮被提醒了,将手帕铺在桌上,握笔在手,扬脸说道:“你念吧!”
李鼎便喝口酒,慢慢念道:“‘小酌荼蘼酿,喜今朝钗光钿影,藏书网灯前滉漾,隔着屏风喧笑语,报道雀翘初上,又悄把檀奴偷相;扑朔雌雄浑不辨,但临风私取春弓量。送尔去,揭鸳帐。’”
念到这里,李鼎停了下来;天轮抬眼说道:“这才半阕?”
“不错。”李鼎问道:“你看,写的什么?”
“自然是相亲。”
“新郎何人?”
天轮重读一遍,方始留意到“扑朔雌雄浑不辨”七字;不由得笑道:“不就是琴宝的同行吗?”
“也不尽然。不过大致不错。——。”
“慢来,慢来!”天轮抢着问道:“怎么叫‘但临风私取春弓量?’”
“你好不聪明!”李鼎笑说:“因为不辨雌雄,只好走到一边,悄悄看一看自己的三寸金莲;再拿‘檀奴’的盈尺‘莲船’比一比,才能确信是雄非雌。”
“原来如此!”天轮脱口说道:“真绝!”
“绝处还在后面。”李鼎接着念后半阕:“‘六年孤馆相依傍。’”
“原来是个书僮。”天轮一面写,一面说。
“‘最难忘红蕤枕畔,泪花轻飏。’”
“此所以‘最难忘’。”李鼎又念:“‘了尔一生花烛事,宛转妇随夫唱——。’”
唱字还刚出口,天轮已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这‘宛转’二字,”她忍笑说道:“亏他怎么想出来的?”
“不但‘宛转’还须‘努力’。”李鼎又念一句:“‘努力做藁砧模样!’”
天轮纵声大笑,笑停了说:“不但绝,而且损透了。”
“其实是句很正经的好话。”李鼎指着白绫说:“词意到此是个段落;你不妨从头看一遍。”
天轮依他的话,将录下的大半首“贺新郎”,从头看起,低低吟哦;看完,点点头说:“果然不错,‘努力做藁砧模样’,是勉励他拿出须眉气概来。词气中带着‘遣嫁’的意味;这种题目,很难着笔,做到这个样子,真算是绝唱。不过,未免有情,谁能遣此?倒要看他如何煞尾?”
“煞尾才见真情。你听!”李鼎一口气念道:“‘只我罗衾浑似铁,拥挑笙难得纱窗亮;休为我,再惆怅。’”
“可怜!”天轮叹口气:“唉!痴心汉子负心郎。”
这一次是李鼎忍不住好笑,“你知道这个‘痴心汉子’是谁?”他问。
天轮凝神一想,恍然有悟:“莫非就是陈其年?”
“然也!不过‘六年孤馆’不是在这里;在冒辟疆老家如皋的水绘园。”李鼎接着又说:“所谓‘檀奴’名叫紫云;几年前我在京城里见过。”
“喔,”天轮把双清澈的眸子,睁得滚圆,嘴角不自觉浮现笑容,显得极感兴味的样子,“怎么样一个人;是不是跟词里面描写的那样?”
“怎么会一样?时光不饶人;既胖且蠢。真是‘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听得这话,天轮愀然不乐。李鼎猜想她是自伤迟暮,暗暗懊悔,好好一个话题,不该赘上这么一个令人扫兴的尾巴。
“酒够了吧?”天轮问道:“你是吃粥,还是吃饭?如果吃饭,得另外做碗汤。”
“你呢?”李鼎问说。
“我吃粥。”
“你吃粥,我也吃粥。”
语气中颇有糟糠共甘的味道,将天轮那一片落花飞絮,荡漾睛空,无所归依的心情,激出不甘长此飘荡,终归堕溷的意气。但转念想到自己的身分与年纪,不觉心灰意冷;即令相逢未嫁,依然咫尺蓬山!就算李鼎是真的倾心爱慕,亦只是露水姻缘而已。
不过到底久在空门,凡事总是朝“看破些”这句话去想;因而不自觉地说道:“管他白头、黑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天公凑兴,雨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浮云吹散,清光满地;雨洗园林,景物澄鲜。李鼎与天轮吃完了粥,又移几椅到院子里去玩月;四顾无人,相偎相依,李鼎觉得是从热河送桂花回来以后,所度过的第一个良宵。
这一夜彼此都觉得情酣意适;直到曙色微露,方始分榻而卧,李鼎一觉睡到近午才醒,只见天轮晨妆已毕,依然是不施脂粉的一张清水脸,只不过眉梢眼角,平添了几分春色。
“今天该到西山去逛逛了。”
“西山其实没有好逛的,就那一弯水,实在可爱。”天轮提议:“我们从从容容下船,今晚上就住在船上,你道如何?”
“我没有意见,随遇而安。”
这句话触发了天轮昨夜在心头盘算的记忆,忍不住要吐露她的想法;不过一起身就谈正经,怕扫了他的兴致,所以直到饭后品茗时才开口。
“大爷,”她说:“前两年我听人谈起,你起个戏班子,花了好几万银子,可有这话?”
“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天轮有些失望,因为他依然是纨袴口吻;但也因为如此,越觉得有规劝的必要。
“几万银子没有什么了不起,蹧蹋了工夫可惜!”天轮问道:“大爷,听说你们旗下的少爷,到了十五六岁都要上京当差?”
“大致如此。”
“那么,大爷你怎么一直在苏州呢?”
“我也到京里当过差,皇上知道我们老太太只有我一个孩子,特为放我回来的。”
“可是,老太太不过世了吗?”
李鼎无话可答。老父忙着弥补百孔千疮的亏空,计不及此;他自己几乎从未想过该自求上进,只是过一天算一天。即使此刻,亦觉得懒懒地鼓不起劲来。
见此光景,天轮说不下去了;轻声叹口气,低头看着砖地。
“你也不必替我发愁!”李鼎忽然说道:“只等时机一到,你看我,弄个一官半职,易如反掌;而且还不是小官。”
“那么,”天轮问道:“是什么时机呢?”
李鼎想一想说:“你知道不知道,我家跟江宁曹家的关系?”
“谁不知道,曹李一家。”
“曹家有位姑爷,是正红旗的王爷,你听说过没有?”
“听说过。”
“我那位绅二哥在谁那里,你知道不?”
“不是说在一位王爷那里当幕府吗?”
“不错!”李鼎说道:“光凭王爷不足为奇;这位王爷就是将来的皇上,曹家姑爷跟他在一起,算起来是共高祖的堂兄弟,情分很厚,你想,这位王爷一旦登了大宝,我还怕没有官做?”
天轮清眸炯炯地听得很仔细;听完,兴奋得有些激动了。不过她没有忘记本意,是规箴而非凑趣;所以尽力保持平静,用很诚恳的声音说:“大爷,听你的话,我自然高兴。不过,大爷你自己总也知道,不会庸庸碌碌,讨个一官半职,于愿已足;还得轰轰烈烈做番事业。既然有这样的好路子,是天赐良机,不怕你不能发抒抱负;只怕你没有抱负可以发抒。”
这最后两句话,说得李鼎悚然动容;不自觉地将天轮视为畏友,竟不敢正眼看她了。
“大爷,你我是缘分:不过这段缘分,也是长不了的。唯其如此,我觉得更该珍惜这段缘分,但望大爷能听我一句半句,玩归玩,上进归上进,也不枉你我交这么一场。”
“玩归玩,上进归上进”。李鼎将她这两句话,默念了两遍,颇有警惕。也就因为如此,不敢陷溺;如期回吴江,转苏州。一回家便让李煦把他找了去有话交代。
“八阿哥派的人来了,还是佛老四;前天一到就问你,昨天又问了两遍。”
“是!”李鼎问道:“佛四爷这趟来干什么?”
李煦沉吟了一会,低声答说:“本来我想自己跟他谈。如果有机会,你跟他谈一谈也好。大前年,八阿哥要买一批画,交了三万银子给我;算起来还存了一万两千银子在我这里。如今八阿哥又要买两个女的,不怕出大价,只要人才出色;佛老四来,就是办这件事,立等着要支银子。”
李鼎明白了,随即问说:“四姨娘不预备着五千银子?”
“五千和一万二还差着一大截呢!看样子,佛老四志不在小。”
这是可想而知的,既然有“不怕出大价”的话,经手人当然可以大报虚帐;李鼎了解了症结所在,进一步问说:“那么,要我怎么跟佛四爷说呢?”
“怎么说再研究;我先把我的打算告诉你。我想买两个女的送八阿哥;另外送佛四爷四千两银子。他带的人归他自己去开销。那一万两千银子不动,仍旧算是存在我这里。”
“买两个女的,要多少钱?”
“总得一千一个。”
“你老人家这打的是什么算盘?”李鼎脱口就说:“为搪一万两千银子的债,白发四千银子下去;犯的着吗?”
“顾不到犯的着,犯不着了!没法子。”李熙双手一摊,“总得把眼前搪过去。再说,这也不算白花;八阿哥为人最恤下,受人一点好处,从不会忘记的。”
“那好!”李鼎答说:“我跟佛四爷说就是。”
“你预备怎么跟他说?”
李鼎想了一下回答:“我先把老爷的这番意思跟他实说;不提那一万两千银子。看他怎么说?他如不问,自是心照不宣;我找机会补一句,作为交代。他如问了出来,我只好说实话,请他包涵。不过,我想他不会提那一万二。”
李煦听完,并无表示;凝神思考了好一会,突然说道:“使得!这么做,才像自己人,也不欺他。你好好儿敷衍佛老四去吧!”
佛老四叫佛林,与李家同旗;不过他不是包衣,而是汉军,本姓杨。这佛林是“八阿哥”贝勒胤祀的心腹之一;官拜从四品的二等护卫,他跟李鼎有夙缘;四年前头一次相见,便有相见恨晚之感。这四年中他到过苏州好几次;每次来非李鼎相陪不欢。所以当李鼎到达他父亲的别墅,专门用来接待达官贵人的萃春园中,佛林顿觉胸怀一畅,来不及穿长衣服,趿着拖鞋便迎了出来。
“哥儿啊哥儿,总算把你盼到了!”
佛林老远就喊;李鼎还来得及行礼,先双腿一蹲请个安;站起身来疾行数步照样再行一礼,这是不像磕头那样隆重,但在尊敬中格外显著交情深厚的“请双安”。
这双安一请,人已到了佛林面前;李鼎用埋怨的口吻说:“四爷没有过江,就该给个信,让我好接你去。事先一点风声没有;我还核计着,总得月底才到,不想这么快就来了。”
“咱们先不提这个;我替你引见一个朋友。”佛林扬脸喊道:“巴大哥,巴大哥!”
他口中的“巴大哥”是个蒙古人,名叫巴颜阿;是佛林的同事,官阶还低一等,是从五品的三等护卫,但以年龄较长,相貌厚重,所以佛林用此尊称。李鼎自居于晚辈,叫他“巴大爷”,很恭敬地请了个安;巴颜阿木讷而谦虚,照样还了个礼,寒暄数语,便敛手旁坐,再无别话了。
“老弟台,”佛林指着巴颜阿说,“他的差使碰了个钉子,得求你老太爷;既然你来了,我想跟你说也一样。”他转脸问巴颜阿:“单子呢?”
巴颜阿一语不发,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来;经过佛林转到李鼎手里,看上面写的是:“善搭假山老先生一人;善做砌末司务一人;年轻有真功夫好手二人。”
“是这么回事——。”
佛林告诉李鼎,“八阿哥”整治园林,业已动工;还要在府里养个戏班子,须觅找“善搭假山”及“善做砌末”的人,认为只有苏州才有这些好手。此外还要找两个“护院”;要“年轻有真功夫”。至于特派巴颜阿来办这个差使,是因为他是摔角高手,兼擅“太祖洪拳”;物色到的人,到底有没有真功夫,只有他才试得出来。
“前天初到,昨天拜客,今天办事;那知苏州府是个书呆子,竟说要申详上头。这不是开搅吗?”
佛林谈到这里,李鼎完全明白了,向来亲贵王公差人往各省采买物件,办理私务,都是责成地方官办差供应;久而久之,不免有人招摇撞骗,地方官无从分辨真假,一律奉命唯谨,只求早离辖境,以致歹徒的胆子越来越大,到了康熙五十六年,竟发生了假冒“诚亲王胤祉巡视五省”的惊人骗局。
这个假冒诚亲王的骗子名叫孟光祖,大摇大摆地出了京,自称“奉旨巡视北五省”。沿途文武官员,跪接跪送,供应极其周到;到得山西地方为直隶巡抚赵弘燮手下,看出破绽,于是一面奏闻;一面查拿,孟光祖凌迟处死。
为此,迭有上谕,严禁王府差官,擅赴各省招摇生事;而且定下两条律例,一条是:凡皇子差人外出,督抚奏闻。如无兵部勘合而擅索船马者,即行参究,诈骗者正法。地方官私自供应,革职治罪;督抚隐匿不报,降二级调用。另一条是,皇子差人采买物件,应将差去之人留住,一面将情由声明所指称之皇子,并将物件呈送。
这是为了防止假冒,如果确为皇子所遣差官,自然另作别论。不意苏州府公事公办,要照上谕办理;而凡此治园林、立戏班、雇护院,都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倘或据实上奏,也许天颜震怒,八阿哥胤祀会受严责。所以佛林说苏州府是“开搅”。
巴颜阿赋性平和,拙于交际;只好知难而退,来请教佛林。照佛林的脾气,不是好打发的人,只为离京之前“八阿哥”一再交代:万万不能惹是非!故而忍下这口气,只求让巴颜阿能够交差。
“请放心!”李鼎满口应承,“我一定能让巴大爷圆满交差。擅做砌末的人,现成就有在那里;搭假山要胸有丘壑,六七十年前的好手是嘉兴人张南垣,他有个孙子,能传祖业,我明天就托人去接头;会武的,有点难,苏州府不出这种人材。不过也不要紧,可以到江宁去找。”
“那就重托了!”巴颜阿接口说;站起来抱拳作了个揖。
“言重,言重!交给我就是。”李鼎紧接着问道:“佛四爷,你还记得妙红不?”
提到“妙红”二字,佛林的表情很怪,先呈惊喜之状,渐变踌躇之色,复归平静之态;点点头说:“咱们先说两句私话。”
听得这话,巴颜阿很知趣地站了起来;“我可要洗澡去了!”他说:“失陪,失陪!”
“对了!”佛林说道:“你舒舒服服洗个澡,等着我;回头有你的乐子。”
“是了!我听你的招呼。”巴颜阿向李鼎又说一句:“失陪。”随即转身而去。
佛林看他去远了,方始低声说道:“我在京里听说,你老太爷近年的境况不怎么好?有这话没有?”
李鼎是纨袴子弟,最好虚面子;兼以年轻脸皮薄,一听他这话,脸就红了,含含糊糊地答说:“也不怎么样。”
佛林世故甚深,看出他的心理,正色说道:“你跟我说实话。”
实在是个很好的机会,但李鼎不善于哭穷诉苦;依旧是打肿了脸充胖子的脾气,“自然不比前两年。”他说:“不过,也还过得去而已。”
“既然过得去,我可要老实说了。我这趟差使,你想必已经知道了。八爷有一万两千银子在你老太爷那里,我想支一半。”
听得这话,李鼎既喜又悔!喜的是佛林所求不奢;悔的是自己不说老实话,否则也许三千银子就能打发,而且还的是正项,亦就是拔了一部份债务。这跟为了过关,白垫上四千银子,大有出入。
不过亡羊补牢,亦尚未晚;一转念间,硬着头皮说道:“佛四爷,不瞒你说,情形虽还不错;不过江南是所谓‘五荒六月’,青黄不接的时候,现款调度比较难;家父预备了四千银子在那里,不知道你老能不能先凑付着花?”
“嗐!”佛林微有不满;率直说道:“老弟台,这就是你不对了!我拿你当自己人,请你说老实话;你怎么跟我耍花招呢?”
李鼎惶恐异常,竟讷讷然地无法辩解,只是胀红了脸,连连认错;反倒使佛林自悔言重,不免歉然。
“好了,好了,说过就算了,我就使四千银子吧!不过,”佛林提出条件,也是请托:“你得替我办两件事。”
“是的!”李鼎定定神答说:“只要力所能及,唯命是从。”
“一件公事,一件私事——。”公事就是祀贝勒想买两名侍婢,要貌美如花,要性情柔顺,要礼节娴熟,这都还不难;难的是要天足。否则,不合旗下的规矩,而且小足伶仃,趋走不便,何能当差?
“这怕不容易!”李鼎面有难色,“江南人家女儿,不缠足连找婆家都难;大脚丫头非丑即蠢。而况时间又是如此局促。”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佛林答说:“多花几文,多雇人去找;以苏州人材的出色,我想亦不见得没有。”
“好吧!勉力为之。佛四爷,请你再说私事。”
“私事就要谈妙红了。”佛林率直说道:“我想把她接出去。”
“原来是要为她赎身!”
李鼎心想,这件事也很难办;妙红的假母是勾栏中有名的厉害脚色,欲壑难填,只怕两千银子都办不下来。果然如此,难题又落在自身;因为很显然的,佛林自有那一万两千银子的凭藉;方才承诺“只使四千银子”,无形中有个附带条件,此数能让他了却公私两事。否则,就不是这样好打发了。
转念到此,他已完全了解,只要将他的差使办妥当;复能偿他的藏娇之愿,欠祀贝勒的一万两千银子,纵不能一笔勾销,眼前的这个关,坦然可过。然则佛林的公私两事,亦等于就是他的家事;能省得一文便有一文的好处。
于是李鼎凝神细想了一会说:“佛四爷,你这件私事,我一定替你办妥当。不过你得听我的。”
“好啊!只要你有这句话,我为什么不听你的?”
“我也不是见识、阅历能高过佛四爷去;只是本地的花样,懂得多一点儿而已。”李鼎要言不烦地说:“如今顶要紧的一件事是,你老先不能跟妙红见面。”
“喔!”佛林有些怏怏然的模样了:“你能不能说个道理我听?”
花丛中奥妙无穷,其中的道理要讲清楚了,便等于一部“北里志”。而李鼎又临时起意,打算着先向妙红的假母探探口气;倘或狮子大开口,竟连还价亦无从还起,便要出之以势劫的下策。要这样做,就必须滴水不漏,极其隐秘,所以佛林不宜与妙红见面,免得引起惊疑。
当然,这话一时还不便说破;李鼎只这样答道:“无非怕人家居奇之意。佛四爷若要好事成双,一劳永逸,眼前必得忍一忍。”
“好吧!忍吧!”佛四爷叹口气,“那么,今天干点儿什么呢?”
“只不过不到妙红家,别处还是可以去。”
听这一说,佛林不再那么愁眉苦脸了;当即打发一个跟班去看巴颜阿;如果沐浴已毕,便好一起去寻芳觅醉。
苏州的十里山塘,与秦淮旧院齐名。八十年前,中原残破;而一江之隔却是纸醉金迷的乐土。桃花扇底,烽火不惊;曲院河房,不知有多少名公钜卿的韵事在流传?
当时秦淮的名妓,身价虽高,烦恼亦多,或者为情所累,或者为债所逼,或者恶客仗势嬲缠;每每以十里山塘为逋逃薮,至今土著指点,还能辨识何处是陈圆圆被劫之处;何处是董小宛避债的高楼?
这衣香鬓影飘拂在曲槛回廊中的上塘、下塘,佛林是旧游之地;巴颜阿却还是初次见识。李鼎有意炫耀,多走了几家;每到一处,鸨儿、姑娘无不笑脸相迎,“大爷”长、“大爷”短地令人应接不暇。莺声呖呖的吴侬软语,佛林还听得懂几句;巴颜阿一窍不通,只觉得好听,绽开既厚且宽的嘴唇,笑容没有断过。
走到第五家,迎出来一个鸨儿,约莫三十五六岁,皮肤很黑,但鼻直、口小、眼大,看得出年轻时节是烟视媚行的尤物;招呼过了李鼎,看着佛林问道:“这不是佛四爷吗?”
开出口来,说得是京腔;李鼎欣然说道:“行了,就这里吧!巴大爷有个可谈的人了。”
接着,李鼎居中指名道姓;鸨儿姓邱,年轻时的花名叫秋雯,现在都称他邱姐。巴颜阿亦是如此称呼。
邱姐经营的这座勾栏,一共有六间房;最大的一间在楼上,已有人定下了。李鼎好面子,要邱姐设法跟原客疏通情让。费了好半天工夫,居然办到了。于是,李鼎面有得色地肃客上楼;在东首一间,前后打通,南北窗户、面东的屏门;此时湘帘高卷,门户全开,晚风满楼,宿汗全消,佛林大为赞赏。
到此自然卸去长衫;邱姐亲自带着人照料,热手巾擦背,冷手巾擦脸;然后奉茶敬果;张罗半天,却始终未见姑娘露面,佛林可有些忍不住了。
“咱们找几个人瞧瞧吧?”他向李鼎说。
“佛四爷,你先歇一会。”邱姐急忙接口,“姑娘都在洗澡、梳头;快来了。”
“先挑定了也好。”李鼎问道:“这屋子是谁的?”
最大的屋子,照例归最红的姑娘住;不过邱姐手下最红的一个姑娘,为徽州巨贾邀到黄山避暑去了。
所以只能报出名来,跟李鼎斟酌了好一会,为佛林与巴颜阿选定了两个姑娘。
不一会,门帘启处,出现了一个娇小玲珑的丽人,进门先笑,笑得极甜;李鼎便先指点:“竹香,这位就是佛四爷。”
竹香叫应了;又请教巴颜阿的姓氏。言语不通;仍须李鼎传译。幸好,为巴颜阿挑定的湘琴也来了;此人貌仅中姿而气度甚好,会说京白。
“三位爷,”邱姐来延客,“开席了!请这面坐。”
走过去一看,是一桌盛馔;佛林便不以为然,“老弟台,你又何必这么客气,”他说:“蹧蹋粮食还其次;人少菜多,吃着也不香。”
“那就再邀几位客来。可是,”李鼎踌躇着说:“邀谁呢?”
“有,有!”邱姐一迭连声地;接着便报了几个名字,供李鼎选择。
原来风月场中,专有些每日必到的“篾片”;鉴貌辨色能言善道,专门为有钱的大爷助兴凑趣。“镶边”白吃以外,有时还可以捞摸几文;如果运气好,有阔客要置产买古董,从中奔走说合,一笔中人钱,足够一年浇裹。遇到乍入花丛,目迷五色的乡下土财主;设局诈骗,坑得人倾家荡产,亦是常有之事。
五、六年前,李鼎便是这批篾片心目中天字第一号的“大少爷”;如今虽非昔比,但邱姐提起来的人,大都熟识,而且几乎无一不曾受过他的好处,请来作陪,一定会把场面绷得热闹有趣。于是随意点了四个,由邱姐派人分头去请。
这些篾片,向来挥之不一定去;招之立刻就来。一个个衣饰华丽,言语便给;礼数之周到自不在话下。寒暄既毕。入席坐定;第一件事自然是叫局。
“写局票”照例是篾片的差使;坐在李鼎旁边,最年轻的小魏,执笔在手,先问主人:“鼎大爷招呼谁?”
“好久没有来了,不知道找谁好?”
“那,我来荐贤。”小魏说道:“李小宝家翠文,大将之才,一定中你的法眼。”说完,自作主张写了局票。
其余诸人,不必小魏询问,各人自己说了名字。局票刚刚发出,来了个不速之客;一进门便说:“鼎大爷,总算让我见到了!”
此人形容丑怪,生了一脸的白癜疯,姓胡,外号叫做“花面狐”,是李鼎以前的风月谋士,而为李煦所深恶痛绝,不准登门。所以他一进门才有那样的话。
李鼎跟他也有三年未见了;一见了面陡然想起一件事,便即说道:“来,来!坐下来,我正有事找你。”
“花面狐”颇有自知之明;一脸丑相为生客所看不惯,所以坚辞不肯就座。只说:“鼎大爷如果有事,就请吩咐,我遵命行事就是。”
李鼎想了一下说:“这样,你先坐下来;等我敬一巡酒,尽了做主人的意思,咱们到那面谈去。”
于是“花面狐”在李鼎身边的空位上坐下来,随即很客气地向佛、巴二人请教姓氏;等李鼎敬过酒,他也一一相敬,杯到口干,面不改色。最后轮到主人,却举杯不饮,说一声:“那面坐吧!”
“好!”李鼎向佛林说道:“佛四爷,你的事,我托他。”
佛林心照不宣,就席间拱拱手说:“拜托,拜托!”
将“花面狐”引到一边;李鼎开门见山地问:“妙红的养母你熟不熟?”
“鼎大爷是说兰桂姐;怎么不熟?熟啊!”
“交情如何?”
“交情有,不过,只好她讲。”花面狐问道:“鼎大爷是什么事,要我跟她去讲交情?”
“看样子,你七八年前还可以跟她讲讲交情。”李鼎笑道:“如今是不行了!”
七八年前花面狐还没有这个不雅的外号时,也是个苏州人说的“小白脸”,而且“小闲”的功夫高人一等;在十里山塘中,足供面首之选。所以李鼎作此调侃。
“七八年前也不行!”花面狐摸着脸说:“不谈这些了。鼎大爷只说什么事吧!有些事不必讲交情,也可以办得通。”
李鼎深深点头,“言之有理!”他问:“妙红的身价,你知道不知道?”
“咦,鼎大爷,你几时看中了妙红;怎么我不知道?”
“不是我。你刚才没有听我跟佛四爷说;他的事,我托你。”
“原来是佛四爷;那就更难了。”
“怎么呢?”
“大概半年前,有个山西客人要替妙红赎身;兰桂姐说:别人五千;嫁到北方要加两千。”
“这又是何道理?”
“她有她的歪理。她说,北方人脾气不好;又怕妙红水土不服,吃不惯面食;过一两年或是被撵了出来,或是下堂求去。到那时候,当然回苏州来找她;她不能不作个预备。把那个‘西客’气得半死。”
李鼎讶然,“世界上有这样不通情理的人?”他说:“都说她厉害;看起来是胡闹?”
“她倒也不是‘不通情理’,更不是‘胡闹’;是根本不愿妙红嫁到北方,所以故意那么说法,好把‘西客’气走。”
“喔,”李鼎越发诧异:“为什么不愿妙红嫁到北方?”
“其中大有奥妙。鼎大爷问到我,算是找对人了;别人真还不知道。”花面狐紧接着说:“我也是听她酒后露真言,半猜半想才弄清楚,这个老骚货存心不良;妙红已经淴过一回浴了,她还想叫她淴一回。一到北方,鞭长莫及,鸽子放是放出去了,未见得飞出来就能飞回她手里。”
“有这样的事!我已仿佛听说过,妙红嫁而复出,原来是‘淴浴!’”
苏州人称洗澡为“淴浴”;这是勾栏中的隐语。有些红姑娘或者由于鸨儿好赌成癖;或者因为本身挥霍无度,以致缠头虽丰,仍然一身是债,于是假作从良,以代偿债务为唯一的条件;所愿既遂,多则一年,少则三月,就会不安于室,终于下堂,重张艳帜。无债一身轻,恰如出浴之初的感受,所以名为淴浴。
这本是迫不得已的下策;但在心黑手辣的鸨儿如兰桂姐,则藉此作为敛财的手法。妙红嫁过湖州一个年已半百的富商;她得假母秘授,床笫之间,别具媚术;富商旦旦而伐,不到半年,百病丛生。富商的胞弟、长子都主张遣去妙红;富商本人也醒悟了,自知有妙红在侧,必不永年;为了保住一条老命,倒也愿意忍痛割爱。
那知兰桂姐教导之下,妙红却哭哭啼啼,难舍难分;一面哭,一面自诉心事,前路茫茫,飘泊无依,是何了局?富商恍然大悟,倒过来跟她说好话,谈条件;三千银子替她赎的身,结果再花三千银子,方得了此一段孽缘。
“鼎大爷你想,一去一来,还我自由,平空得了两笔身价银子;这种好买卖,天下世界那里去找?为此,兰桂姐念念不忘,总还想照样来一回;那里就肯轻易将妙红放走?”
李鼎将他的话从头想了一遍,所觉得不解的是:“妙红是怎么个想法?莫非甘受兰桂姐利用;还是有什么好处,譬如诈骗来的钱可以分一份?”
“这就不大清楚了。不过以兰桂姐的为人,说能分一份给妙红,那就变成新闻了。”
“照这么说,妙红又岂能甘心?”
“不甘心又有什么法子?”花面狐说:“兰桂姐的姘头是吴县的捕快。”
“虎邱不是长洲县该管吗?”
“是的。”
“那就不怕他了!”李鼎压低了声音问:“你能不能想个法子,把妙红弄出来;倘或要长洲县出面,我可以想法子。”
听得这话,花面狐先不作答,只拿灼灼双眼,盯着李鼎看;脸上的表情,无声地道出了他心里的话:“想不到有身份的大少爷,亦会有此无赖行迳!”
李鼎倒被他看得心里有些发慌,催促着说:“怎么样,行不行?不行,咱们再想别法。”
“行是行,不过要妙红肯听话。”花面狐又说:“不但要肯听话;而且要她自己心甘情愿,这件事才做得成功。”
“这一层先不去说它;我且问你,如果要做,应该怎么做法?”
“当然先要拿长洲县上上下下打通。然后,妙红找个理由去告状,譬如说养母虐待之类。县官判了准她择配,那时当堂把她领了出来;愿嫁谁嫁谁,那个也不能干预。”
李鼎盘算了一会问道:“譬如说,有人替姑娘赎身,鸨母狮子大开口,不准她从良,这能不能告呢?”
“这当然可以。只要县官成全,很可以援用逼良为娼的法例去办,不过,为了稳当,妙红应该另有一套说法。”
“怎么说?”
“要说兰桂姐指使她去淴浴;她不肯做这桩坏事,所以兰桂姐有意狮子大开口,想把人家吓退。”花面狐又说:“如果兰桂姐不就范,就把已经淴过一次浴这件事抖出来;教她吃不了,兜着走!”
“这个办法好!”李鼎由衷赞成,“可收可放,容易操纵。”
“办法多得很;只要妙红听话,始终不会改口,怎么办都可以。如果妙红心向着鸨儿,那就神仙也没法子。”
“好!这一层我来弄它清楚。”李鼎又问:“如果妙红肯倒肯,胆小不敢出头,能不能把她接出来,远走高飞?”
“这话就很难说了。兰桂姐当然会递状子。告她卷逃,告——。”花面狐突然缩口。
“你是说告我?”李鼎问说:“告我什么?”
“自然是告鼎大爷仗势强抢。”花面狐提醒他说:“这个名声很难听噢!”
李鼎知道,不但名声难听,罪名也很重,就不再说下去!另外换了件事谈,想买两个面目姣好,却须天足的女子,带进京去作朱门的侍婢。
这是个很可以捞摸几文的机会,花面狐不觉精神一振;但听李鼎说事须迅速,须在十天、半个月之内办成,不觉又冷了心。
“这很难,要慢慢去访,心急不得。”
“那就请你多托几个人去找。”李鼎想起佛林的话,便又说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找到了,我另外送两百银子。”
两百银子在平常五口之家,足供一年的用度;花面狐福至心灵,随即说道:“鼎大爷,我如果出个主意,办成了,你赏不赏?”
“只要办得成,我一定照送。”
“好!”花面狐说:“这要托令亲江宁曹家。”
“你是说曹家的‘家生女儿’?”李鼎大为摇头:“我家也多得很;长得稍为整齐些,没有不裹脚的。”
“不是,不是!另有说法。”
花面狐的说法是,江宁有“将军”驻防,旗人比苏州多得多。曹家原是汉人,又在江宁多年,起居习惯与江南的汉人相差无几;但旗营中地地道道的满洲人很多,与旗营接近的一班土著,沾染了满洲的风俗,生女颇有未缠足的,细加访求,不难觅得美人。
“啊,啊,”李鼎不待他词毕,已心领神会:“不错,不错!若说访求,自然要托舍亲。”
笙歌嗷嘈地直到三更方罢。巴颜阿不解浅酌低唱的情趣,同主人率直表示,这夜不想回萃春园了。勾栏中亦分三等九级;像邱姐这里的姑娘,绝无初见便留客的道理。李鼎只好托小魏去商量;邱姐肯了,湘琴却不肯。最后还是李鼎说好说歹,哄得湘琴点了头,许了巴颜阿“借干铺”。
“是干是湿,咱们管不着了。”李鼎向佛林说道:“我陪佛四爷回去,还有话要奉告。”
要告诉他的,就是他跟花面狐所谈的一切。关键是在妙红本人;佛林颇有把握地答说:“我拿得住她。不要紧!”
“不是你老拿得住、拿不住的事。要她心甘情愿跟你回京里去;稍有勉强,说不定就会节外生枝。其中的道理,一时也说不尽。”
“不必说!她一定情愿跟我。”
“佛四爷,”李鼎提醒他说:“姑娘枕边的话,只好听个两三分。”
“我自然有拿得住她的本事。”
“喔,”李鼎不免诧异。“能不能说个道理我听?”
佛林作了个诡秘的笑容,“俗语说的是:‘没有金刚钻,不搅碎磁器’;老弟,扬州有匹有名的‘瘦马’,外号儿叫做‘三蹶头’,你听说过没有?”
李鼎点点头说:“佛四爷跟她较量过?”
“对了!别人让她屁股蹶不到三下,就得掉下马来;遇见我,三十下也不行,只好乖乖儿听我的。”佛林得意地说:“妙红总不能强过‘三蹶头’去吧!”
“原来如此!”李鼎心想,倘或如此,事情便好办了;当下默默盘算了一会,开口再问一句:“佛四爷,你真的有把握,让妙红干什么,她就会干什么;事先不会泄漏秘密?”
“一点不错。”
“那好!明儿我把妙红弄出来跟你见面;你跟她约好日子,带她回京。岂不干脆?”
干脆倒是干脆,似乎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佛林踌躇着说:“她养母不会闹吗?”
“怎么闹法?她根本不知道妙红是跟你走了;至多到县衙门递张状子,说是走失了这么一名女口,请县官派差人访查下落。如此而已!”李鼎略停一下又说:“当然也不能让尊宠成了回不得苏州的‘黑人’;等事情冷一冷,我找人跟她养母去说,给个一、二吊银子,把她卖身契赎了出来,不就一了百了?”
佛林听罢,深深点头;定神想了一会,忽又不以为然,“还是不行!”他说:“妙红有亲娘在木渎镇;她养母一定会找上门去闹;说她把女儿藏起来了。”
“这怕什么?证据在那里?我派人帮她亲娘打官司;不但可以反控她诬告,还可以跟她要女儿。官司输不了!”
“这么说,还得跟妙红交代清楚;她的去向,连她亲娘面前都得瞒着?”
“对了!”李鼎接着说:“不过,叫妙红放心好了,她亲娘那里,我会看情形去悄悄通知;还得替你送一笔钱,作为安家银两。”
“这样办,就很妥当了!”佛林拱手道谢:“费心,费心!”
“自己人不必客气。还有件事,佛四爷听了也一定高兴——”
李鼎将花面狐献议,到江宁去觅貌美而又大脚的女子的话,细细告诉了他。
“言之有理!”佛林很高兴地说:“既这么着,我自己上江宁去一趟就是。反正巴老大的差使,也得到江宁才有着落。”
“也好!”
李鼎心里倒有些懊悔,此事应该只做不说,因为买那样两个女孩子,至多千把银子,可以报一千银子的花账;一说,机会就失去了。
话还不能不交代,“佛四爷预备那天动身?”他说:“我先送两千银子过来。”
“明天再说吧!”佛林答道:“把这里的事情办妥了,我就走。”
李鼎经手的事务,都交出去了。李煦派出两个人,拨出四千银子,对佛林与巴颜阿,无论公私便都有了初步的交代。
这两个人,一个是“甜似蜜”,带两千银子陪着佛、巴二人转往江宁,去觅天足貌美的侍婢与“年轻有真功夫的好手”。一个是温世隆,也是带两千银子去替佛林谋娶妙红。至于“善搭假山的老先生”,找到了张南垣的一个族孙;“善做砌末的司务”是由琴宝举荐他的一个表叔承乏,都在李府中领了盘缠,托了便人先带到京里去了。
为了军前的差使要紧,丝棉袄虽已装船运出,李绅仍不敢多事逗留;定期西行。前一天,李煦广延亲友,张宴为侄子饯行;动身当天的午间,特设家宴也还有许多心腹言语,郑重叮咛。
家厨精制的筵席,仍旧设在水榭;李煦父子以外,二姨娘与四姨娘亦都同席。本推李绅上坐;他坚辞不允,仍按家人之礼,李煦坐了首席,左面是李绅、李鼎;右面是二姨娘、四姨娘。
首先敬酒的是李鼎,“绅哥,”他举杯说道:“万里之行始于今。虔祝顺风。”
李绅欣然接受,“小鼎真有长进了!”他向李煦说:“看得出很用功。”
“喔,”李鼎问道:“何以见得?”
“华阳国志:蜀使费袆聘吴,武侯在成都南门外饯别,费袆自道‘万里之行始于此’;以后那座桥就叫万里桥。小鼎刚才那句话,套用成语,脱口而出,所以知道他长进了。”
“要长进才好!”李煦又高兴,又感叹地:“我们李曹两家,从国初至今,三世巴结,才有今天这么个局面。不过,这十年来,连番挫折,打击不可说不重;从曹家父子接踵下世,几乎只有我一个人在撑着!望七老翁,不知道还有几年?承先启后,重振家声,要靠你们这一辈了!”说着,忍不住流下泪来。
“你也是!”四姨娘急忙以埋怨作慰劝:“一个人的运气,总有好有坏;如今眼看家运又要转了,老爷正该高兴,好端端地,又伤什么心?缙之动身的好日子,你也不嫌忌讳?”
“对,对!”李煦抹去眼泪,“想想实在没有什么好愁的。缙之,有件正事,我要跟你商量。”
“是!”李绅点点头,放下酒杯倾听。
“从前吴三桂开府昆明,自己可以任官;号称‘西选’,那当然是侵夺朝廷的权柄。不过,十四爷的情形不同,我记得前三年有上谕:‘朕曾有旨,此次大兵在外,如遇章京、并护军校、骁骑校缺出,令大将军即行补授。’这章京自然是指‘梅勒章京’,也就是副都统;正二品的武官,十四爷都有权调补,那么,四品以下的文官,也就不用说了。”
“大致如此。”李绅答说:“川陕、云贵两总督;陕西、甘肃、四川、云南、贵州五省巡抚,都在恂郡王节制之下,又有上谕,自然可以便宜行事。不过,为了尊重吏部的职权,总是一面先派署理,一面咨部;只是部里无行不准就是!”
“这就行了!”李煦大为起劲,拿起银镶牙筷,点着云南大理石的桌面说:“缙之,我为你借箸代谋。军功不论出身,你是大将军的谋主,委你署理一个道员,无须要有别的资格;这一层,只要你肯开口,十四爷无有不准之理。是吗?”
“是!不过——。”
“你不必往下说,听我的。”李煦有力地挥着牙箸,“十四爷不吝禄位之赐,不过,不肯放你离他身边。那时候,你就有一番说词了!”
“平逆大功,告成在即;军务上的参赞,是无所谓的事了。如今十四爷要收物望,要寄耳目;东南人文荟萃,财赋雄区,关系极大。你所可报答十四爷的,就是到江南来替他干这些差使。这话,一定能打动十四爷;到那时候,我到京里去走一趟。吏部张运青、外清内浑,我跟他有交情;再有十四爷的关照,我替你把老杨的缺弄过来!”
“老杨!”四姨娘又插了一句嘴:“谁是老杨啊!”
李煦指的是苏松粮储道,正黄旗汉军杨本植。江苏全省七府一州,总督、巡抚分治;江苏巡抚下辖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四府;而这四府皆归苏松粮储道所管,权势赫赫,足与“三大宪”相颉颃,如果李绅能做这个官,在座的人谁也无法想像那是如何热闹有面子的一件事。
“什么叫衣锦还乡?缙之,这就是!”李煦兴奋得满脸发红。
听他说得起劲,连李绅都不觉神往。二姨娘、四姨娘更是全力怂恿;终于将李绅的功名心,鼓荡得热了起来。
因此,这一席离筵,竟不见丝毫惜别之意。欢饮已足,乘兴登船;李煦亲自送到阊门外南新桥码头,再三叮咛,明年一定要归娶。直到一棒锣声,官船启椗,才坐轿回城。
温世隆接手料理佛林的事,照李鼎的交代,仍然以花面狐为谋主;假名叫局,将妙红召来,开门见山地告诉她,佛林想娶她为妾,问她的意思如何?等妙红表示乐从;花面狐方始问她:如果兰桂姐恃以为奇货,勒索钜额身价,妙红是不是愿意悄然随佛林北上?
妙红答得很坦率,她说从“淴浴”以后复归旧巢,即是自由之身;但虽无卖身纸或代替卖身纸的借据之类的契约在兰桂姐手里,却有个口头约定,依傍兰桂姐的门户,以四年为期;期前从良,须纳银四千。这是个很苛刻的条件,但因兰桂为她设计“淴浴”之时,便扣住了她的两只箱子;风尘中几年的积蓄,都在里面,首饰皮货,约值五六千银子。所以不得不受恶鸨的挟制。妙红表示,只要有办法能把她那只箱子原封不动收回来;她不必佛林破费分文,就可以跟他走。
花面狐心生一计,能把妙红的箱子要回来,两千银子就可中饱。但巧取不成,便须豪夺,经官动府,须温世隆有担当,才可放手办事。
“你说经官动府是,”温世隆问道:“是怕会告到长洲县!”
“是啊!虎邱归长洲县辖管。”
“那就不要紧了!长洲县蒋大老爷跟我们府里是有交情的。”
“这样说,温二爷你有担当?”
“只要不是人命案子,没有什么担当不下来。”
“行!”花面狐欣然说道:“我有条计策,温二爷,包管你叫好。”
等他压低了声音,说了他的那条计策,果然,温世隆翘起大拇指说:“妙极!我看用不着经官动府,马到成功。”
“但愿如此。”
温世隆想了一下,觉得有句话不能不问:“我们先小人后君子,大家先说明白,事情办成功了,怎么谢你?”
“不要你谢。”花面狐答得非常爽脆。
温世隆大出意料,“那么,”他迟疑地问:“我倒请问,老大哥这样子费心费力,所为何来?而况,就算你老大哥讲义气;可是皇帝不差饿兵,长洲县班房里的那两位朋友怎么办?”
花面狐笑一笑不答;过了一会才说:“世界上‘七十鸟’就没有好东西;兰桂姐尤其坏。当然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温世隆憬然有悟,花面狐勾结长洲县的捕快,另有敲诈之法。事情做得过分,就会出纰漏;他心里倒不免嘀咕了。
花面狐看穿了他的心事,深怕他打退堂鼓,赶紧安慰他说:“温二爷,你请放心;这件事可收可放,操纵由心;到时候见机行事,不会让你担当不了。”
“好罢!”温世隆格外叮嘱:“凡事大家先商量好;脚步站稳,自然不怕。”
“对!谋定后动,我决不会冒失。”
于是将花面狐的计谋,从头检点;温世隆很仔细地考量了每一个细节,直待有了十分把握,才化名叫局,将妙红找了来有话要问。
“妙姑娘,”温世隆说:“你说,只要把你寄放在兰桂姐那里的一只箱子取了回来,你马上就跟佛四爷走。这话算不算数?”
“怎么不算数?”妙红斩钉截铁般坚决,“一定!”
“那就是一言为定。我倒问你,你箱子里有些什么东西?”
妙红不明他的用意,迟疑着答说:“东西很多,一时也记不起。”
“自己心爱的东西,没有记不起的道理。你慢慢想!”说着,温世隆打开墨盒,取张纸铺在桌上;好整以暇地,显得十分从容。
“怎么?”妙红越发困惑,“温二爷,你要开单子?”
“对!我替你开张清单。为什么呢?”温世隆自问自答:“单子开出来看,从宽估一估,看值多少钱?如果箱子拿不回来,照样赔你一份,不就如你的意了吗?”
是这样的作用!妙红大为兴奋,“温二爷,”她故意笑着问:“你不是拿我开胃,弄个空心汤圆给我吃吧?”
“妙姑娘,这叫什么话?”温世隆很认真地,有些怫然不悦的模样,“你把我们织造府这个钦差衙门看成什么地方了。”
“喔,喔,我错,我错!”妙红急忙赔罪,“我是一句笑话,温二爷别生气。”
温世隆把脸色放缓和了说道:“妙姑娘,我索性告诉你吧,这只箱子不出三天就可以拿回来;一到手你马上就得动身,你趁早预备预备。这会儿,你说吧,有些什么东西?说得越清楚越好。”
妙红收敛笑容,凝神细想了一会说道:“珍珠头面一副;金镯子两对,一对重四两八钱——。”
一面想,一面报,费了半个时辰才报完?温世隆问道:“还有没有?”
“值钱的首饰、皮货都在上面了。还有些零碎东西,一时也想不起,就不管它了。”
温世隆点点头,收起单子,很郑重地告诫:“妙姑娘,这件事你泄漏不得一点点;只好一个人放在肚子里。”
“我知道。”
“还有,这两天你不管遇见什么事,不必惊慌;实话直说,包你称心如意。”
“温二爷,”妙红不免惴然,“你说,这两天会出什么事啊?是——?”
“不要问!”温世隆截断她的话,“我替佛四爷办事,还能害你吗?自然一切都是为你好;你只记住我的话,包管错不了。”
连宵苦热,加以有事在心,妙红每天都要到后半夜清凉如水之时,方能入梦;这一觉自然要睡到近午时分,方能醒来。
这天上午好梦方酣,突然惊醒;只听隔院人声嘈杂,侧耳细听,有句话很清楚:“有什么事,到了衙门里再说!”
衙门!妙红一惊;不由得就想起了温世隆的警告。翻身下床,开房门出去,只影皆无,大概都到隔院去了。妙红重新回房,换了件衣服,拢一拢头发,拿冷手巾擦一擦脸,也想赶了去探个究竟。但就这么片刻耽搁,人声已由近而远;同院的姐妹亦都回来了。
“刚才闹什么?出了什么事?”
“兰桂姐闯了大祸。”有个花名小珍的姑娘说,“捉了去了!”
“谁来捉?闯的什么祸?”
“自然是县衙门里的差人来捉,地保领了来的。说兰桂姐做强盗!”
妙红始而大惊,继而失笑,“这不是活见鬼的事!”她说:“兰桂姐做强盗抢了那一家?说这种话的人,简直没脑子。”
“他们这么在说,我那里知道?”小珍嘟着嘴说,“反正把兰桂姐捉了去了,这件事总不假。”
“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有的是靠山;如今就要看她靠山的力量了。”
说这话的另一个姑娘,是幸灾乐祸的口吻。妙红心知其故;兰桂姐做人忒嫌精明,仗着姘夫是吴县捕快,当作一座靠山,有时还不免打几句不该打的官腔,譬如“送你到班里,请你吃一顿‘皮巴掌’。”之类。如今她自己到了班房,可不知道会不会吃“皮巴掌”?
这样想着,不由得脱口问道:“潘三爷知不知道这里出了事?”
“相帮已经去通知了。我看没有用!人家长洲县衙门,管他吴县屁事?”
话虽如此,到底同在苏州城;彼此在公事上是有联络的。妙红心想,有潘三在,兰桂姐多少有些倚靠;长洲县的捕快,看在潘三分上,亦不致于太难为她。这样想着,倒替兰桂姐略感宽慰。但想到温世隆的话,心里不免嘀咕,不知道此事可与己有关?因而匆匆漱洗,决定亲自进城去打听一番。
正在换出客的衣服时,恰好她房间里的娘姨阿宝由外面进来,见了便问:“小姐要出门?”
“我想进城。”
“这样的太阳,又是日中;有什么要紧事等不得?”
妙红想了一下说:“我不放心兰桂姐的官司,想进城去打听打听。”
“小姐,你发疯了!”阿宝神色凛然地将她的袖子一拉,并坐在床沿上,低声说道:“兰桂姐的闲事管不得!你不要惹火烧身。”
“怎么?”妙红困惑地,“莫非真的做强盗?那里会有这种事!”
“你当做强盗一定要杀人放火?”阿宝紧接着说:“她是强盗的窝家。”
妙红大惊失色,“有这样的事?”她说:“倒看不出来。”
“知人知面不知心!”阿宝又说:“不是有句老话,‘补快贼出身?’潘三恐怕靠不住;如果她真是窝家,一定是由潘三这条线上来的。‘贼咬一口,入骨三分’,碰上这种事,避嫌疑赶紧躲开还怕来不及;小姐,你怎么好鞋去踩臭狗屎呢?”
“嗯,嗯!”妙红将一件簇新的藕色纱衫抛在床上,连连点头:“亏得你提醒我!”
进城作罢,打听还得打听。昼长无事;炎暑正盛亦不会有寻芳客上门,姑娘们三三两两找个荫凉之处,一面磕瓜子,一面聊闲天,都在谈这件事;不时有人带来新的消息,所以妙红坐在那里就能打听到许多新闻。
谁知最后是妙红本人出了新闻。“赶快,赶快!”有人来报:“妙红,你也要进班房了!”
“瞎说八道!”妙红又惊又气,“我犯了什么王法,要进班房?”
“你看,地保都来了!”
其时地保已经带着公差来了。公差共有六名,皂衣皂帽,脚上是薄底快靴,身中所持,不是链子,便是手铐,再不然就是两尺来长的铁尺,挺胸突肚,眼珠凸出,四处乱转,一副捉拿江洋大盗的架势,吓得妙红心惊胆战,面无人色。
“妙红姑娘,来,来,你别怕!没事。”地保开出口来,异常温和,“马上到县衙门里转一转,还来得及回来吃夜饭。快去换衣服。”
话太中听,反而令人不易置信;妙红怯怯地问道:“地保大爷,你的话是真的?”
“我骗你干什么?如果我说话不当话,人家不会叫我‘王老实’了!”
她仿佛听人说过,本坊的地保外号“王老实”。这一记起,放了一半的心,但仍有句话要问:“要问我什么话?”
“那就不知道了。只说是句与你不相干的话;问完马上放你回来。快,快,马车在等。”
于是妙红回自己屋子里去换衣服。心中却仍有疑问,如果只是来传唤她到县;何用六名公差?隔不多时,她的疑问,有了解答;只听隔院喧哗,杂有哭声,细辨是兰桂姐不知跟谁生的一个十二岁女儿小兰在哭——娘姨来报,六名公差在搜兰桂姐的房间,查她所窝藏的贼赃;小兰胆大,居然抗议,不准公差搬她母亲的箱笼,被揍了一巴掌,所以哭了。
“小姐,”娘姨突然忧形于色地,“抄了去的箱子,有一只好像是你寄放在兰桂姐那里的。”
就这一句话,使得惊魂甫定的妙红,五中如焚,也不知是冷汗还是热汗,湿透了她刚换上身的那件藕色纱衫;一头黑发经汗水浸润,又光又滑倒像缎子。
见此光景,娘姨自悔鲁莽,“小姐,小姐,”她赶紧安慰着说:“不要急,不要急,白是白,黑是黑;一定分辨得清楚的。”
“我怎么能不急?千辛万苦,积下来一点东西,后半辈子都要靠它,现在没到官里;就算分辨清楚,不是贼赃,也不过不吃官司,东西要拿回来,不知那年那月。就算能拿得回来,你倒想想还能剩下什么?”说着,眼泪已忍不住滚滚而下。
她说的是市井之中人人皆知的实情,娘姨只好叹口气说:“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好去了再说。”
“你陪我去一趟。”
这是义不容辞的事;娘姨点点头,换了衣服,陪着妙红一起进城。
各省州县衙门的规制是一样的,一进朝南的大门,沿着甬道,两排平房,东面是吏、户、礼三房;西面是兵、刑、工三房,宛然朝廷的六部。差役统隶于三班,皂班是内勤,县官升堂,站班执勤的衙役,与管监狱的“牢头禁子”,都归这一班。北班、快班是外勤,名为一管拘捕;一管侦缉,其实混而为一,总称“捕快”;两班的头脑名为“都快”,俗称“捕头”,是一县之中最威风的人物之一,那怕缙绅先生见了他,都不免假以词色;客气的称呼是一个“头”字,姓王的叫“王头”;姓李的叫“李头”。长洲县的捕头姓余,自然就叫“余头”。
“班房”就是三班治公之地,通常都紧挨着刑房;人犯到案,先羁押在班房。倘是盗案、窃案,先由捕头问;再由刑房书办问,这两道关要过得去,就得好好花一笔钱。但兰桂姐未曾花钱,亦未吃苦头;表面上看起来是潘三来打了招呼,放他一个交情,其实另有算计,故意放松一步。
妙红是被传来作证的,所以不坐班房;衙前衙后的大街小巷中,多的是茶店,专供打官司的人歇脚、约会、说合。地保“王老实”受命将妙红带到一家字号,名叫“六顺”的茶店,坐定下来,开口说道:“妙红姑娘,你城里有没有熟人?”
妙红一楞,不知所答;想了一下答道:“地保大爷,你知道的,我吃这碗饭,熟客很多。不过,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问这句话?”
“恐怕要找保——。”
“什么?”妙红急急问说:“地保大爷,你不是说,问完话就让我走,怎么还要交保。”
“不保你的人。”
“那么保什么呢?”
这地保对“余头”玩的把戏,还不甚了解;觉得有些有出入的话,还是保留为妙,所以含含糊糊地答一声:“也许不要,回头再说。总而言之,没事!”
“那里会没事?”妙红愁眉苦脸地说:“刚才抄去的箱子,有一只是我的;当贼赃没到官里,真正天大的冤枉。”
话还没有说完,她突然觉得眼前一亮;赶紧定睛细看,没有弄错,是温世隆带了个小厮正走了进来。
“温二爷,温二爷!”她离座大喊。
“你来了!”温世隆走过来平静地看看地保问妙红:“这位是?”
“我们那里的地保大爷王老实。”妙红辨出温世隆“你来了”那短短三字的味道,忍不住张口就问:“温二爷,兰桂姐吃官司的事,你知道了?”
“我也刚听说。”
“不知道为什么要把我带来问话。还有,从兰桂姐那里抄去的——。”
“你不要管她。”温世隆很快地打断了她的话,“不管打什么官司,说老实话总不错!”说完,他转身要走了。
“慢慢!温二爷,还有件事。”妙红伸手拉住他说:“回头恐怕要找熟人做个保,请温二爷帮我的忙。”
“这是谁跟你说的?”
“喏,这位地保大爷。”
“喔,”温世隆转脸问地保:“请问,老兄怎么知道她要交保?”
“是余头手下的人告诉我的,说妙红姑娘来了,只要问两句话,就可以饬回。不过要备个保在那里。”
“是人保,还是铺保?”
“没有说。”
“没有说,就只要人保。我来找!”温世隆回身跟他的小厮说:“阿利,你跟着王地保;有事你到小脚张那里来找我。”
等温世隆一走,随即又来了一男一女,男的是差役,姓田;女的是个中年妇人,生一双锐利得令人生畏的眼睛。地保急忙起身招呼;管她叫“姚二娘”。
妙红知道,这必是官媒,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姚二娘请坐!”随手又递了一杯茶过来。
“多谢,多谢!”姚二娘拉着她的手称赞:“真正标致人才。”
话很客气,那双眼睛却肆无忌惮地将她从头看到底;妙红不免心慌,把个头低了下去,心里思量,何用搬个官媒出来,莫非其中另有花样?
这是她过虑,传唤妇女,照例要用官媒照料;姚二娘是特意来献殷勤的,“姑娘,”她说:“马上要传你去问了。你们鸨儿娘的这件案子很重;你到底知道不知道?”
“我那里知道?”妙红乱摇着双手说:“我做梦都没有想到,兰桂姐会是强盗的窝家!”
“这就叫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不知道不要紧;不过‘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回头你的口供要当心,说错不得一句。不然,证人变成被告,可有苦头吃了。”
“是的,是的。”妙红又上了心事,“不知道会问我什么话?要怎么说才不错?”
“只要心定下来,话就不会说错。妙姑娘,我教你一个秘诀:不问不开口,话要说得少。一句话可以说尽的,千万不要用两句。”
“嗯,嗯!”妙红有些领悟了,“我只顾我自己,该说什么说什么。”
“对!不过到了里头,心里会慌,神智就不清楚了。你不要怕,有我在你旁边壮你的胆,包你不吃亏。”
“是的。多谢姚二娘。”妙红着实感谢;对她那双眼睛,也不觉得可怕了。
“俗语说的:公门里面好修行。我婆婆常跟我说:你待人家十分,人家不会还你八分。不要当人家傻瓜,人家是懂好歹的。”一面说,一面眼角不断瞟到妙红手上。
妙红恍然大悟,“你老人家的话一点不错!一个不懂好歹,不变了畜生?”说着,取下指上的一只蓝宝石戒指,拉过姚二娘的手来,将戒指套入她手指。
“不要,不要!”姚二娘直待戒指套好了,才装腔作势地辞谢。
“小意思!”妙红捏住她那只去勒戒指的手,“你老人家不赏脸,就是看我不起。”
姚二娘还待谦让,故意装作不见的地保王老实却忍不住发话,“好了,好了,姚二娘!”他说:“自己人,用不着再说客气话。”
“王大哥这么说,我就老实了。”姚二娘紧接着说:“老田,我看就过去吧,这样热的天,早早完了事,他们两位好回去。”
“不忙!”姓田的差役说:“这里风凉,坐一会再走也不迟。”
话风似乎不妙,地保王老实转脸去看妙红时,恰好碰上姚二娘抛过来的眼色,心里越发雪亮。妙红当然也能意会,所以等地保一站起来,立即跟了过去。
“到了庙里不能拣菩萨烧香。”他轻声说道:“男的也要打发。”
“不是给过‘草鞋钱’了吗?”
“那是上门的时候;不算数。”地保又说:“这回给了,下回还要给。总而言之,‘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碰上了,只有认倒霉。”
妙红无奈,只好问说:“要多少呢?我又没有带钱。”
“没有带钱倒不要紧,只要说定了就行了。我看,起码得送二两银子。”
“二两就二两!”妙红叹口气,“最好一辈子不要进衙门。”
同在班房,待遇不同。兰桂姐在里间,跟监狱一样的铁窗、栅门;空宕宕地除了一领破草席,一只没有盖子的马桶以外,一无所有。
妙红是在外间,有门而不闭,而且还有条凳可坐;刚刚坐定,铁窗上立刻出现了一张首如飞蓬,形容困顿的脸,急促地喊着:“妙红,妙红!”
“兰桂姐!”妙红一面回答,一面起身,待奔了去相会时,却让姚二娘一把拉住了。
“不要去!”她低声叮嘱。
“姚二娘,”妙红央求着:“我跟她说两句话就回来。”
看在宝石戒指的分上,姚二娘板不起脸来,想了一下,神色严重地说:“不是防你跟她串供;是防她从你嘴里打听消息。你跟她碰碰头可以,有关你的话,一句不能说。你不要忘记你自己说过的话,你只管你自己就好。”
“我懂。”
“她一定要问你,家里怎么样,你就说平安无事!千万不可告诉她,到她那里去搜查过。”
“我知道了。”
于是隔着铁窗,泪眼相对;兰桂姐的神气完全变过了!平时老练沉着,喜愠不形于颜色;此时狼狈软弱,说话无一字不是带着哭声。
“你看,作的什么孽?叫化子都不如!”她回身指着破草席说:“还说是看老潘的面子,不然要拿链子锁在马桶旁边。这还不去说它;有件事真下作,说出去羞杀、气杀;让人家笑杀。”
“是——?”妙红知道她必是受辱;却不知如何受辱?
“你看,统统都是窗子,一点遮蔽都没有;我要解手,倒说不准我出去,有现成的马桶在这里。等我一坐上马桶,窗子外面七八张面孔,又说又笑;说是屁股雪白粉嫩,不像快四十岁的人。我真恨不得端起马桶,朝窗子摔了过去;想想——,唉!”兰桂姐失声而哭。
这一哭出声来,姚二娘立刻上前干涉:“好了,好了!你回来。”她一把拉开妙红;然后向兰桂姐瞪眼骂道:“哭什么?你是大户人家的太太、少奶奶?屁股不能让人看的?”
这一骂,使得兰桂姐愈感委屈;但却只能饮泣了。妙红自然也是伤心惨目,只好强作不见;找一个兰桂姐所望不见的角落,垂首而坐,默然不语。
“带人!”门外有人在喊。
妙红一惊;抬眼看时,视线恰好碰上姚二娘,“不忙!”她说:“先问鸨儿娘;再问你。”
“喔,”妙红突然想起,“姚二娘,见了县大老爷,我要怎么说?”
“不是县大老爷问。如果是要县大老爷来问,你就糟糕了!”
“那么,是谁问呢?”
“我们头儿。”姚二娘说:“回头你客气一点,称他一声余大爷!”
由于已问过一次,有了经验,兰桂姐不但不如第一次受余捕头盘诘那么害怕;而且还抱着满怀的希望,认为这一回问过,很可能就此无事,释放回家。
她是这么在想,潘三在吴县虽非捕头,但也是班房里的“老大哥”。两县同城,长洲在东,吴县在西;西城比东城热闹,茶坊酒肆,鱼龙混杂,所以长洲县的捕快办案,出现在西城的时候居多,自然要求教吴县捕快。道前街臬司衙门附近,有个“茶会”,是两县捕头每日必到之地;而道前街就是在吴县地界。既然如此,潘三要出面来说个情,余捕头不会不卖帐。不然就是光棍打话,“你做初一、我做初二”;余捕头到了吴县,就“强龙难压地头蛇”了。
再有一想是看到妙红才引起来的。长洲县班房何以要传妙红,她不知道;不过看到妙红所受的待遇,不是犯人而是证人,所要求证的,自然是问妙红,她曾否窝藏过贼赃?她相信证人会说实话,为她洗刷清白。
因此,一见了余捕头,她先开口说道:“余头,你们把妙红找了来,再好不过。妙红跟我在一起七年多,我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她,倒问她看,我那年那月那日,做过窝家。”
“当然要问的,不然找她来干什么?”余捕头把搁在桌上的脚放了下来,喊一声:“小黄!”
小黄是个又瘦又小的后生,穿一件夏布大褂,脸色苍白,像个穷酸书生;手里捧着一个卷夹,站在余捕头旁边,一言不发。
“兰桂姐,你知道不知道,你窝藏的贼赃,人家详详细细招供了,我们开了单子在这里。”
兰桂姐一听这话,疑惑多于惊讶,毫不迟疑地答说:“我倒不知道。居然还有单子。”
“小黄,”余捕头呶一呶嘴,“不到黄河心不死!你念给她听。”
于是小黄从卷夹中取出来一张纸,捧起就念,珍珠头面一副,大珠多少、小珠多少;金戒指几个,每个重几钱几分,念得很快,兰桂姐连想都来不及想。不过,信心却是越来越强了;心里不断在说:我那里有那些东西,完全胡说!
等念到“西洋美女金表一只”,兰桂姐恍然大悟:“不要念了,不要念了!”她乱摇着手说,“我知道了。”
小黄自然停了下来;余捕头不慌不忙地说了句:“你管你说。”
“单子上这些东西是有的,在我那里。不过不是贼赃,是人家辛辛苦苦挣了来,寄放在我这里的。”
“喔,谁寄放的?”
“喏?﹒”兰桂姐举手向外一指:“就是妙红。”
“是妙红寄放在你这里的?”
“不错!”兰桂姐答说:“马上可以叫她来问。”
余捕头不理她,管自己问:“妙红寄放在你这里,有多少东西?”
“我不知道。箱子她自己上了锁的。只知道有一只表,后面盖子打开来,里面有张画,画的是赤身裸体的西洋美女。”
“就是一只箱子?”
“一只。”
余捕头点点头,转脸吩咐:“都抬过来!”
抬来三只箱子,两只是朱漆描金的皮箱,一只樟木箱。自己的东西,兰桂姐自然认得,气急败坏地简直要跳开了。
“是我自己的东西,怎么说是贼赃?怎么好这么冤好人;有报应的!”
最后一句话惹恼了余捕头,将桌子一拍,站起身来瞪眼戟指骂道:“娘卖X,你说点啥?你当你轧了潘老三这个姘头,有了靠山了!老子倒不相信,偏要扳一扳你的靠山。来,先料理了妙红的这只箱子再说!”
兰桂姐知道一句话闯祸了,急忙赔不是,已难消余捕头的新仇旧恨。原来吴县捕快,自恃大县,平日在茶坊酒肆,遇到长洲县的同行,言语神气之间,总不免多少带出一种身分高人一等的意味;潘三心粗气浮,开罪于人,更是常事。余捕头积忿于心,已非一日;所以这一次听部下撺掇,根据花面狐的献计,预备栽赃陷害兰桂姐,好好敲她一笔时,先还有些踌躇,及至听说兰桂姐仗姘夫潘三之势,刻薄姑娘,才下定决心,照部下献议行事。
不过,他的本意,亦无非因为兰桂姐所聚的不义之财甚多,弄她两口皮箱的东西,也就罢了。所以虽在她的皮箱中搜出潘三玩法舞弊的一些证据,亦并不想在这上头掀起风波,此时由于兰桂姐语出不逊,“报应”二字触犯此辈的大忌,恨之刺骨,故而翻然变计,预备好好掀一掀老案。
当然,先得料理妙红之事。一声吩咐,即刻传到,妙红已如吃了“定心丸”,态度从容得很。进来盈盈含笑,深深下拜;恭恭敬敬地说一声:“余头,你老人家好!”
“你叫妙红?”余头问说。
“是,花名妙红。”
“你在那个鸨儿家?”
“喏,”妙红指着瑟缩在一旁的兰桂姐说:“在兰桂姐那里多年了。”
“我告诉你,有个太湖强盗供出来,有三只箱子窝藏在兰桂姐那里,今天起出来了。本来因为你在她那里多年,想问问你,平时有没有鬼头鬼脑,行迹可疑的人,在她那里进出,如果有,是什么样子。现在,”99lib.余捕头重重地说:“不必了!”
这“不必了”三字,入耳有异,带着些负气的意味;妙红不明白是何道理?只能谨慎地答一声:“是。”
“兰桂姐说,这三只箱子不是贼赃,两只是她自己的,一只是你寄放在她那里的。所以传你来问;你看,那只箱子是你的?”
“这一只。”妙红毫不迟疑地指出来。
“你不会认错?”
“自己的箱子,怎么会弄不清楚。”
“你说得有道理。不过,”余捕头沉下脸来说:“如果箱子里的东西你说得不符,你跟她一样要吃官司。”
“这——,”妙红急忙声明:“东西太多,总有些记不起来,或者记错了的。”
“这不要紧。十样记得七八样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那一定记得。”
“好!你说。”余捕头转脸叮嘱:“小黄,你听仔细。”
于是,妙红静静心,将箱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报出来;叫小黄的那个后生细细检点,始终不曾开口。
报了有十几样,余捕头挥一挥手说:“好了,打开箱子来看。”
开箱检点,妙红所报,件件都有着落。余捕头吩咐不必再看,照旧将箱子关好。
“这只箱子是你的,你具结领了回去。”余捕头说:“你有没有保?”
妙红喜出望外,连连答应:“有,有!”她笑颜逐开地说:“余头,我真正感激不尽,不知道怎么报答你老人家?”
“用不着你感激。我是公事公办。带下去!”
妙红复又深深下拜,称谢不止,然后随着箱子走了出去,找地保王老实替她料理一切。
“现在要轮到你了!”余捕头说:“照方吃炒肉,只要你说得不错,我公事公办,照样发还。”
听得这话,兰桂姐心头一宽;点点头说:“等我好好想一想。”
这时已走来两名捕快,先将皮箱抬到中间;兰桂姐一大串钥匙是坐卧不离的,正从钮扣上解下钥匙圈要找寻时,有个捕快,已“当”地一下,用手中的铁尺把锁敲掉了。
“你一样一样说。”
“是!”兰桂姐就想得起的先说:“翡翠金镶镯子一只;珍珠——。”
“你慌什么!”敲锁的那个捕快暴声呵斥:“头儿不是关照过,叫你一样一样说?等找到镯子再说第二样。”
兰桂姐只好不作声。那两个捕快打开箱盖,一阵乱翻,找到一只碧绿的金镶玉镯,举以相示。
“是不是这个?”
“是!”
“好!说第二样。”
那捕快像抛弃废物似地,看都不看,将玉镯往砖地上一丢;只听“呛啷啷”一阵响,玉镯碎成七八段。
兰桂姐心痛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怒火烧得她脸红如火,汗出如浆,不过她到底是积世的老虔婆,知道自己无意中闯了大祸,倘或稍欠沉着,不知会有什么不测之变,所以强自保持镇静。
识得厉害的兰桂姐,心里在想,大不了受人作践,蹧蹋了两箱子的衣饰,也就无事了。所以将心一横,只是想一样,报一样;随那两名捕快在箱子里乱翻乱摔,视如不见。
等她再也想不到,报不出,两只箱子里,都还剩下小半箱的衣物;动手的捕快便将摔得满地的东西踢到一边,空出一片地,举起箱子翻过来向下一倒,然后随手一捡,拾起一本皮护书;此物入目,兰桂姐立刻记起物主,不过她觉得是不相干的东西,不必急急于表明,且看一看再说。
那知余捕头不问他物,偏偏就注意这本护书:“那是什么?”他转脸说道:“小黄,你拿过来看看。”
小黄一看,本无表情的脸,忽然变得紧张了;双眼乱眨,仿佛很困惑似地,然后走到余捕头身边,耳语了一会。
他是有了新的发现;余捕头却是故意做作。这本护书里面有些什么东西,他已经看过;本想马虎了事,只为兰桂姐出言不逊,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抓紧把柄,掀起一场风波来。
“你怎么会有这本护书?”余捕头问。
兰桂姐不能不说实话了,“是潘三的东西。”她说:“有一次忘记在我那里,我随手替他收了起来的。”
“那个潘三?”余捕头明知故问。
“就是吴县班房里的。”兰桂姐特意点他一句:“他也常跟余头在道前街吃茶的。”
“是他!不错,我跟他在茶会里常常碰头。不过,我想不到他是这么样一个人?”余捕头又转脸交代:“小黄,录供。”
兰桂姐也听潘三谈过衙门里办案的情形,一看要录供,便知事态严重,不由得就有些发抖了。“你不要怕,只要你说实话;该杀该剐没有你的事!”
语气很温和,却比暴跳如雷更来得令人胆战心惊——居然要杀要剐,潘三是犯了什么弥天大罪?兰桂姐惊悸之余,也不免困惑。
“你认不认得字?”余捕头问。
“只认识数目字。”
“倒巧!”余捕头说:“这兄弟两个的名字,正好是数目字。”
余捕头将护书中取出来的一张纸;指点给小黄,让他拿给兰桂姐看。
“你认!”小黄指着问:“什么字?”
“廿一、廿二。”
“不错,张廿一、张廿二。”余捕头问:“这两个人你认识不认识?”
“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你是实话?”
“一个字都不假。”
“潘三呢,有没有跟你谈过这两个人?”
“没有。”兰桂姐摇摇头,“我罚咒,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两个人的名字。”
“那么,有个名字,你总听见过;朱三太子?”
“余头,没有比你老人家再明白的。吃我们这碗饭的,那里晓得什么朱三太子?只晓得天官坊的朱三公子是个脾气好,肯花钱的好户头。再说,我也不识字,只当潘三这本护书里头装的是什么地契借据,值钱的东西,所以代他收了起来。好在潘三天天在吴县衙门当差;请余头把他叫了来一问就都清楚了。”
余捕头没有料到,搬出朱三太子都没有能将她吓倒;听她这一番话,理路清楚,态度泰然,看来再拿话吓她,亦无用处。不过她要想脱身事外,却没有那么便宜。想一想,只有一个藉口可以把她关起来。
“当然,”他说:“公事公办。潘三虽是熟人,案子太大,那个也担待不起。不过,潘三也是懂公事的人,像这种身家性命出入的要紧东西,他为什么不老早毁掉,免得留个把柄;又不好好收起来,随随便便丢在你那里?情理上太说不通了。”
“这我就不明白了,要问潘三自己。”
“不错!要问潘三。等他来了,三对六面弄清楚;如果你确是不知情,我替你在书办大爷、刑名师爷;跟大老爷面前说好话,放你回去。”
兰桂姐一听这话,心都凉了;央求着说:“不与我相干的事;余头,请你做做好事,先放我回去;我一定随传随到。”
“不行!案子太大,我做不得主。”
“那么,”兰桂姐急出一句话:“我寻保人。”
“算了吧!你不要痴心妄想。这件案子,不是什么钱债官司,保人大不了赔钱;谋反大逆的案子,那个肯保你?‘好鞋不踩臭狗屎。’”
这两句话却真把兰桂姐吓倒了。哭哭啼啼地重回班房。妙红还在等保,隔窗相望,欲语无由;倒是妙红还念着香火之情,等温世隆替她找好了保,领了自己的箱子出衙门,急着要想法子救兰桂姐。
“你有什么法子救她?”温世隆说:“你不要傻,难得自己跳出火坑,去管人家的闲事干什么?走,走,我送你上船。”
“我的随身衣服还在虎邱——。”
“算了!算了!随身衣服算得了什么?到了南京,曹织造那里的绸缎,比我们苏州的还好,宁绸、宁缎,佛四爷替你去要几十匹来,新衣服让你一辈子都穿不完。”
张廿一、张廿二兄弟,跟朱三太子一案有关。当年缉捕这两个人的案子,就是潘三办的。余捕头打算诬告他曾受张廿一、张廿二的贿。但要翻这笔老账,光靠余捕头的力量,是翻不起来的。捕快上面有刑房书办;刑房书办上面有刑名师爷,不打通这两关,无能为力。
打通刑房书办容易;因为书办跟捕快都是吏,父死子继,形同世袭,不但几代渊源,关系深厚;而且如狼如狈,利害相共。不过,刑书懂律例、识利害,见识毕竟要高些;长洲县刑房的毕书办,听得余捕头细说了经过,神色上显得不甚起劲。
“老余,十几年的老案子,翻起来恐怕很吃力。”
“我晓得。”余捕头说:“潘三的那个姘头,实在可恶。我话已经说出去了,没有几分颜色给她看,我这个台坍不起。老毕,你无论如何要撑我的腰。”
“我当然撑你的腰。就是赵师爷那里过不了门,有什么办法。”毕书办紧接着说:“其实,你不过要收拾那个老鸨;犯不着花那么大的气力。”
“那老鸨的靠山是潘三;要扳倒潘三,只有翻这件案子。”
“错了,错了!”毕书办打断他的话说:“我教你个敲山震虎的法子。”
他教余捕头将潘三受贿的证据,做个誊本;然后私下将潘三约出来,先恫吓,后示惠,保潘三无事,但亦不必过问兰桂姐的官司。
“对那个老鸨,你只要说潘三根本不承认有这回事;问她东西到底是那里来的?这一下,不就要怎么收拾她,就怎么收拾她了。”
“话是不错。”余捕头问:“如果她一定要潘三到案对质呢?”
“你跟她说:潘三是你的老相好,你家里人来送牢饭的时候,带个信去,叫潘三来洗刷你的清白。你要衙门里去传潘三,没有这个规矩!不能光凭你一句话就出‘火签’。如果你说这本护书是我们长洲县大少爷到你那里吃花酒,失落在你那里的,莫非我们无凭无据,也能够把大少爷弄来跟你对质?”
“有道理!”余捕头心领神会地,“我跟潘三说清楚,如果他姘头带信叫他,不必理睬!倘或冒冒失失到案,要帮忙也帮不上,就是他自己找倒霉了。”
“一点不错!”毕书办嘉许地说:“你算是懂了!”
这个打算看来很厉害,但却低估了潘三。道前街的茶坊酒肆,都知他是兰桂姐的靠山;靠山靠不住,已觉颜面无光;若说自己出了事,缩头不出,反倒推到兰桂姐身上,那就一文不值,吴县衙门里的这碗公事饭,也就不用再想吃下去了。
这就可想而知了,当余捕头派人跟潘三去谈时,他不但不会领情;而且觉得长洲县捕快的做法“伤道”,是不会有好嘴脸给人看的。
“‘兔子不吃窝边草’,吴长两县,说起来都是苏州;自己人装神弄鬼,算那一出?先说兰桂姐是窝家;抓不住真赃实犯,下不得台,索性弄到我头上来了。”潘三冷笑一声:“请余头眼睛放亮些,我不吃这一套。”
来人是余头的一个得力伙计,警告他说:“老兄倒回去好好想一想,十几年前那桩大案,你奉命差遣,脚步是不是站得很稳?”
“站得不稳,老早跌倒了。你说是件大案,有本事你们翻翻看!大家都是吃了几十年公事饭的人,这种话最好收起来,去吓唬乡下人。”
话不投机,不欢而散。那伙计回去,自然加枝添叶,将潘三不卖账的态度,大大渲染了一番。余捕头气得脸色铁青,放了一句话下来:“我余某人跟这姓潘的,对头做定了!”
话是这么说,却拿潘三无可如何;因为毕书办就只有“敲山震虎”这么一计;敲山不能震得老虎害怕,反而张牙舞爪,作势欲噬,如果不能使出打虎的手段来,就只好赶快遁走。
“我看没有法子了。老余,算了吧?”
“怎么能算了?大家都晓得我跟潘三较上劲了,如果扳不倒他,吴县地界的案子,我就办不动了,只好辞差。”
“何必呢?”毕书办劝他:“动闲气要‘掼纱帽’,说出去给人笑话。”
“不是笑话!”余捕头脸扳得像从来就没有笑过似地,“老毕,你不想法子,我明天告假。”
毕书办看他如此认真,无可奈何地说:“好吧!我到上头去一趟。你挑我碰个钉子,我只好去碰。”说着,懒洋洋地站起身来。
“不是什么碰钉子不碰钉子!”余捕头一把拉住他说,“我不管你碰不碰钉子;我现在是谈公事!”
这是以倦勤为要挟;但明明是意气与私利之争,偏说不能整治潘三,便于办案有妨碍。毕书办只好去跟赵师爷商量。
“你的公事饭吃到那里去了!”幕友的职责是所谓“佐官检吏”,所以对书办可用严厉的词色训斥;赵师爷迎头给他一个钉子,“这种案子怎么能翻?你知道这个案子?这是总督、巡抚都顶不住的谋反案子,但愿无事,上上大吉。倒说十几年前,已经结了的案子,为一个捕快来翻老账!你是老米饭吃腻了是不是?”
这一顿排揎,使得毕书办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好不自在;不过想到余捕头的神情,无法就此退了出去。想一想只有苦词软磨。
“师爷,没有你老人家体察不到的下情。捕快在外头,就靠一个面子;不然寸步难行。现在正有两件窃案,要余捕头上紧去查,如果气一泄下来,于破案亦有妨碍。”毕书办紧接着说:“现在不谈公事,就当余捕头吃了人家的亏,请你老人家看自己人分上,替他出个主意出口气。”
赵师爷拈着两撇鼠须,沉吟了好一会说:“只有一个法子;不过要等机会。‘君子报仇,三年不晚。’你叫他先忍一口气再说。”
赵师爷的打算是,将潘三曾经受贿的证据,交给本县县官;吴长两县常有酬酢,找个机会把东西交了给吴县知县,表示关照之意。同时不妨暗示,潘三可恶,应该有所惩罚。吴县知县定能默喻,也一定会顾交情。
这个法子差强人意,余捕头的气平了些。当然,兰桂姐不能不释放,箱子也不能不发还;打烂的东西,当然也决无赔偿之理。
过不了十天,道前街茶馆中传出消息,潘三挨了二十板;看来是余捕头占了上风,那知不旋踵间,又传消息,余捕头突然因病辞役,长洲县捕头,另外补了人。
这太突兀了!少不得有人去打听内幕;据说潘三认为余捕头无端讹诈,栽赃陷害,又惊动县官,借势欺压,无一样行为不是“伤道”,邀出江湖前辈“吃讲茶”评理,一致认定余捕头理亏,逼他告退,闭门思过。
从兰桂姐被捕时起,茶坊酒肆中就都在谈这件事;内幕愈出愈奇,传闻愈来愈广,将兰桂姐被捕的起因亦挖了出来。众口相传,花面狐受李鼎所托,设局骗出妙红,送与京里来的一个大官作妾。李鼎不费分文,送了一个大人情。
于是有人感叹:李家不比从前了!在从前,李家上千银子买女子送人是常事;如今外强中干,送不起人情,只能出此下策。这些议论一传十,十传百,愈传愈不堪;终于传到了李煦的耳中,气得生了一场病。
第二章
一场病好,已经十一月初了。李煦强打精神,亲笔缮写了每月必须进呈的“晴雨录”;四姨太打点了送京中显要的节礼,命温世隆带着两名家人进京。接下来就该料理过年了。
“这个年还不知道怎么过法?”四姨太将李鼎找了来,悄悄问道:“你父亲病刚好,我怕他着急,不敢告诉他。我能想的法子,都想到了;你倒看,有什么法子?”
听见这话,李鼎好半天作不得声;总有四五年了,年年难过年年过,四姨太从未向他问过计。如今到底要他来分忧了。
“我也叫没法子!但凡有一条路好走,我也不会来问你。不过,你年纪也不小了,又是顶门户的人;我不能跟你父亲谈,只好跟你商量。”四姨娘紧接着说:“路倒还有一条,就怕你不肯去走。”
“不,不!”李鼎急忙答说:“只要四姨把路指出来,我一定去走。”
“其实,走这条路也不难,就怕你脸皮薄,说不出口。”说到这里,四姨娘停了下来,要看他的表情。
“到底是怎么一条路呢?”
“你先别问,你只问你自己能不能抹得下脸来,把要说的话说出去?”
逼到这个关键上,李鼎怎么样也说不出退缩的话,只能硬着头皮答一声:“我说不出口也要说。”
“看样子,也由不得你不说。”四姨娘说:“你明天就到南京去一趟;去找震二奶奶,跟她借五千银子。曹家这几年境况虽也不怎么好,震二奶奶的私房可是不少,在苏州就放了有两三万银子的账。她对你不错;只要你肯求她,她不好意思驳你的回。”
李鼎一听,顿觉满身荆棘;楞了好一会,方始开口:“四姨,我实在想不出,怎么才能私底下见得着她?见了她,话又该怎么说?”
“彼此至亲,内外不避,那里私底下见面说几句话的机会都会没有?只看你怎么去找?”四姨娘想了一下说:“这样,你先找锦儿,就说我有几句话,要你当面跟震二奶奶说;让锦儿把话转过去,震二奶奶自然会有安排。”
“好!”李鼎的重负释了一半,“见了面呢?”
“这就看你了。”
“怎么?”李鼎颇为困惑,“看我什么?”
“看你会不会哄她,说上几句让她心软的话;什么事都好办了。”四姨娘故意背过脸去说:“你又不是没有在脂粉堆里打过滚的,连震二奶奶喜欢听些什么话都不明白?”
李鼎不作声,咀嚼着四姨娘的话,慢慢辨味。味道是辨出来了,却有种无可言喻的难受;就像吃了已馊的食物那样,心中作呕。他很想直截了当地顶一句:“教我勾搭震二奶奶去跟她借钱;四姨,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然而他终于还是作了默许的表示。那也是表面的;他决定去还是要去一趟,见到震二奶奶只跟她说,四姨娘打发他来告贷;能借到最好,借不到也只好拉倒。
于是第二天便即动身,往还半月;借到了两千银子。一到家照例先在正厅东面,供奉祖先木主的“祖宗堂”磕了头,然后到上房去见父亲。
“你回来了,很好!”李煦的神色异常,似兴奋,似忧伤,仿佛有些恍恍惚惚地,“恐怕我年内就要进京。”
“喔,”李鼎问道:“是皇上降旨,让爹进京。”
“不!局面怕有大变化。”李煦放轻了声音说:“我得一个消息,外面都还不知道。初七那天,皇上在南苑行围,身子就不大舒服;一回到畅春园就病倒了。梁九功传旨,说是偶冒风寒,已发了汗,不要紧了;从初十到十五,斋戒静养,一切章奏,都不必进。”
趁李煦说话暂停的间隙,李鼎提出了他的疑问:“这可是少有的事。圣躬违和,比感冒重得多的病,皇上都是照样看奏摺;而况又说发了汗,不要紧了!”
“你见得不错!说不要紧是安人心的话。”李煦招招手,将儿子唤到面前,用低得仅只有父子俩才听得见的声音说:“已经有朱谕飞送西宁,要十四爷兼程进京。”
“这——,”李鼎也是惊喜交集,“这样说,十四爷是要接位了。”
“皇上的病势一定不轻!”李煦忽然眼圈一红,流下泪来,“这两天我晚上都睡不着!心惊肉跳,只怕宫里已经出了大事。”
“出大事”是内廷行走官员所用的一句隐语,意指帝后驾崩。李鼎心里也是这么想,但他不会流眼泪;因为他所身受于皇帝所赐的恩泽,比他父亲差得太多、太多了。
不过,他不能不安慰父亲,“爹也不必伤心!”他说:“世上到底没有长生药。皇上临御六十一年,虽说圣寿未过七十,福泽到底也是周秦以来所未有的。”
“话是这么说,到底受恩深重。”李煦又说:“昨天我带了你四姨到各大丛林去烧了香;祈祝圣寿绵长。无论如何,不能在年内出大事。”
“这——。”李鼎想问是何道理,话到口边,突然醒悟;西宁到京,数千里之遥,一来一往,再是兼程赶路,也非个把月所能到达。倘或恂郡王犹未到京,而龙驭已经上宾;那时“国不可一日无君”,或许大位会有变化。
“不过,我也是杞忧。”李煦又说:“十四爷兄友弟恭,没有一个不爱戴的。”
李煦忧不成寐的原因之一,就是这皇帝一旦驾崩,而所欲传位的皇子,远在西陲道途之中,应该如何处置的疑难莫释之故。李鼎亦觉得此事可虑,认为不妨跟沈宜士及李果谈谈,或者可以解惑。
“这话有理。”李煦立即接纳;当即派人传话,请沉、李二人,晚间围炉小酌。
这两个幕友,是李煦可共机密的心腹,所以他亦不须掩饰;很坦率地道出他的忧虑,希望知道,在这种情况之下,会出现怎么样的一种局面,前朝可有相似的成例?
猝然一问,倒将腹笥原本不俭的沈宜士与李果都问住了。两个人都在肚子里温习二十四史,不过方法不同,一个是从汉朝往下想;一个是由明朝往上推。
自明上溯的是沈宜士,先想到了一个例子,“明武宗驾崩的情形,似乎可以参酌。”他说:“明武宗崩于正德十六年三月,无子,遗命:天下事重,请皇太后与阁臣审处。张太后与大学士杨廷和定策,迎兴献王世子于安陆,至四月里方始即位。在此一个月中,政务由内阁处理,并无妨碍,我想,倘或今上不讳,而嗣君尚未到京,一切大事,自然是由顾命大臣奉嗣君的名义以行。”
“嗯,嗯!”李煦问道:“不知此外还有先例没有?”
“历朝的情形不一样。”李果觉得不必再找先例,认为沈宜士的看法非常正确,“看样子皇上即或不起,既非暴疾,而且神明不衰;自然会从容布置。派定顾命大臣是一定的;至于嗣君尚未到,不妨视作巡守在外,先派恂郡王的世子监国,一切大事由顾命大臣会同办理。大局仍旧可以安定下来。”
两个人都是如此说法,李煦的疑忧解消了一大半。于是推测顾命大臣的人选。第一个想到的是隆科多。
隆科多与皇帝是中表亦是郎舅;以椒房贵戚担当宿卫的重任,是皇帝朝夕不离的心腹。他的正式官衔是理藩院尚书兼步军统领,手握重兵,整个京城都在他控制之下,必受顾命无疑。
李煦想到的第二个人是,武英殿大学士萧永藻。此人是镶白旗的汉军,操守极好,为恂郡王最钦佩的大臣之一;如受顾命一定能辅佐嗣君,匡正缺失。
“再就是马中堂了。本来他是八爷的人;为了八爷想当太子,闹得天翻地覆,马中堂也很倒了一阵子霉。不过,后来大局一定,八爷心甘情愿让十四爷出头;八爷的人,自然也就是十四爷的人了。所以五、六年前,马中堂复起,仍旧当武英殿大学士,班次还在萧中堂之前,内阁首辅,当然是顾命之臣。”
他所说的“马中堂”就是马齐;也不姓马、姓富察氏,是满州人,隶属镶黄旗。除此之外,李煦认为“八爷”胤祀也可能受顾命;因为他不但全力支持恂郡王,而且颇具治事之才,可为嗣君的一个好帮手。
“如说八贝勒会受顾命;那么,”李果问说:“雍亲王似乎更有资格。他是恂郡王的同母兄,当然爱护幼弟,必能尽心辅导。”
“不会,不会!”李煦乱摇着手说:“决不会!这位王爷‘一笑黄河清’,人见人怕;知子莫若父,皇上就说过:‘四阿哥喜怒无常,不能合群’。怎么会派他当顾命之臣?”
刚谈到这里,只见棉门帘掀开一条缝,有人在张望,李鼎便问:“谁?”
是门上的人,掀帘进来先屈一膝打个扦;然后疾趋至李煦身边,低声说道:“刘把总刚从京里回来,说有要紧事要见老爷。”
听这一说,李煦的神色立刻就紧张了。原来刘把总是巡抚衙门的摺差;这个差使,终年奔驰南北,马不停蹄,极其辛苦;但入息极好,因为顺便替达官贵人携带私信,来回都有赏封,一趟跑下来,落个百十两银子,无足为奇。由于李煦出手大方,刘把总格外巴结,京中出了什么新闻,必来报告;但通常都交代了公事,在白天从从容容来谈,像这样刚回苏州,连夜来访,必是得了什么跟他切身有关的消息,急于相告,所以李煦不免紧张。
“快请!”李煦又说:“就请到这里好了!”
不一会进来一个中年汉子,于腮满面,一身风尘,穿的是行装,还戴着大帽子;但覆在上面的红缨子,已经为北道上的黄沙染成暗灰色了——由这一身打扮,可以想见刘把总连家都不回,便急着来报信,这份忠人之事的态度,着实令人感动;在座的两宾两主,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沐恩给大人、少爷请安!”刘把总抢上两步,屈膝垂手,打了个扦。
“少礼,少礼!”李煦亲自扶起他说:“想来还没有吃饭?现成的热酒;来,来,添座!”
“多谢大人,列位请坐!”刘把总说:“大人赏饭,可惜吃不到嘴;有几句极要紧的话,想跟大人回禀。”说着,便拿眼睃着沉、李二人。
“不要紧!什么话都可以说;不用顾忌。”
刘把总却仍旧在迟疑;李鼎的心思快,知道此刻他顾忌的不是座中嘉宾,便去到门外,略略提高了声音发令:“都退出去!”
直等听差都走净了,刘把总才开口:“皇上怕是驾崩了——。”
一语未毕,刚刚坐下的李煦,霍地跳了起来,紧攥住刘把总的肩头说:“皇上怎么着?”
“皇上恐怕已经驾崩了——。”
“怎么叫‘恐怕’?”李煦迫不及待地问。
“爹!”李鼎急忙相劝:“你先把心定一定;听刘把总慢慢说。”
于是沈宜士随手拖过一张椅子,将刘把总按得坐下,抚慰地说:“别急!请你从头说起。”
“是十一月十三那天,我到畅春园大宫门领了批回,当天就住在海甸;到了起更的时候,情形不对了,街上平白无故地多了好些兵。我也不在意;因为第二天就要赶路,老早就上了炕。睡到半夜里,忽然惊醒,那声音可就大不妙了。”
刘把总咽了口唾沫说:“街上不断的马蹄声,呼——,一阵奔过来;呼——,一阵奔过去。等出了屋子,西北风刮过来,只听畅春园那个方向,哭声震天。”
他说到最后一句,李煦已经忍不住失声而号;却又赶紧捂着自己的嘴,用抖颤的哭音说:“你说下去,快说下去。”
刘把总亦为自己的情绪所震动了,茫然地眨了一会眼,才继续往下说:“我想出去看一看,客栈前后门都有兵看住;掌柜说‘有个护军校来关照,随便谁都不准上街;不然送了命怨不着谁。这话儿不是吓唬人,他怀里抱着九门提督隆大人的大令;那可不是当玩儿的!’我就问,园子里哭得那么凶,是不是皇上驾崩了?他说:这话不好乱说!”
“那么,”李鼎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大家都关在客栈里头,街上断绝行人,也没有人来,所以谁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刘把总紧接着说:“守到天亮,街上忽然静了下来;掌柜的朝外望了一下说:大概要起驾回京了。果不其然,有个蓝翎侍卫到客栈里来抓夫子去平土洒水。我可是躲过了,找了一间临街的屋子,从门缝里往外偷看;看见皇上的黄轿经过。后面跟着好些大轿、后档车;车轿里都有哭声——。”
“慢着!”李煦打断话问:“老刘,我问你,扈驾官儿,暖帽上的红缨子摘了没有?”
“没有。”
“你看清楚了,确是没有?”
“没有错儿。”
“还好!”李煦略有安慰之色;接着为沉、李二人解释宫中的规矩,“凡是一出大事,第一件事就是‘摘缨子’;红缨犹在,足见还有希望。大概皇上病势添了是真的。老刘,请你再说下去。”
“等銮驾过了,兵撤走了一大半;街上也能走人了。茶馆卸了排门开张;我去喝茶带打听消息,一进去就望见两面墙壁上贴着鲜红的两张红纸,四个大字:‘莫谈国事’。墨汁还没有干。我看大家都低声在说话,等人一走近了,马上住口,知道打听也是白打听,只拿眼睛看;这一看可看出点根由来了。”
说到紧要关头上,刘把总忽然住口不语;抬眼张望,像在搜索什么。李鼎会意,赶紧动手,不管是谁的茶,端到了他手里。
等刘把总灌了一碗茶,抹一抹嘴,随即又说:“茶馆门口有两个剃头挑子;太监等着剃头都站成队伍了!”
这一说,又惹得李煦老泪纵横;因为大丧百日内不准剃头,所以都要赶在成服以前办了这件事。
“老刘,”这时候可连李鼎都忍不住了,“总有点消息吧,皇上到底怎么样了呢?”
“不知道。我赶着回来了。”
“嗐!你怎么不进城打听打听呢?”
“不行!”刘把总使劲摇着头说:“城门都关了。我还想等一等,看情形再说;客栈的掌柜悄悄儿跟我说:你有事就回去吧!年近岁逼犯不着在这儿耗着。城门还不知道那天才开呢!”
这才真是惊人的消息!没有一个人敢相信;心思细密的李果,首先发问:“刘把总,是不是真的关了城门?”
“真的。”
“你亲眼看见?”
“是!”刘把总说:“我起初亦不相信,特为到西直门去看了一下。”
“也许只是西直门。不见得九门都关了吧?”
“不!九门都关了。我怎么知道的呢?”刘把总自问自答:“因为有人在西直门外哭。说他家有个要紧人得了急病,他急于进城探望,从朝阳门往南转过来,每个城门都关了。”
“这是什么道理呢?”李煦的眉心拧成一个结,“到底出了什么事?”
“是啊!一定是出了事。”沈宜士问刘把总:“你听说了没有?”
“没有。”
“打听了没有呢?”
“没法儿打听。大家连京里关城门这件事都不知道,还能告诉我什么?”
这句话提醒了李煦,刘把总带来的消息,是最新最快也是最重要的。于是,他关照李鼎,取廿两银子,酬谢刘把总,同时问他,还有谁知道这个消息?
“我敢说,全苏州就我一个人知道。只跟抚台衙门的王巡捕略为说过两句;紧接着就赶到这儿来禀报。”
“费你的心!你请回去休息吧。这个消息很机密,可是也很有关系;老刘,你也稍为谨慎一点儿。”
“是,是!”刘把总急忙表明:“这是什么事?能到处去乱说!除非大人这里,别的地方我不会说。”
“那才是!”李煦又说:“你把你府上的地址,告诉我门房,明儿也许还要请你来,有话问你。”
刘把总答应着,又请安谢了赏,方始退了出去,这一来,酒兴自然都一扫而尽了;李煦毫不掩饰他的内心的感觉,说话的声音神态都变过了。
“你们说,”他用抖颤的手指着在座的三人,“到底出了什么事要关城?”
事情太大,李煦的态度又太严重,大家都不敢轻易作答;但内心的想法都差不多,必是宫中发生了极大的冲突,大局未定,所以紧闭城门,隔绝内外,使得局势易于控制。
“说啊!”李煦催问:“是不是有人造反?”
“若说有人造反,必是隆科多!”沈宜士脱口答说:“他是九门提督,只有他才能下令闭城。”
“隆科多为什么要造反?”李果比较平静:“消息如石破天惊,万想不到;咱们只有静下心来,抽丝剥茧,一层一层剥下来看。我觉得有一点是毫无可疑的,皇上已经宾天了!”
“这,”李煦越发惊慌,“这是从那里看出来的呢?”
“如果皇上只是病势增加,自然仍旧在畅春园养病,不过多召御医会诊。”李果问到:“请问,天下那里有个重病的人,而可以随便挪动的?”
这一点破,无不恍然大悟,“照这么说,坐在黄轿里的是大行皇帝?”沈宜士说:“龙驭已经上宾,并不宣示,照生前那样启跸回宫;然后关了城门。这不就是‘秘不发丧’吗?”
“不错!”沈宜士矍然而起,“由隆科多身上去推想,一团混沌、莫测高深的局势,或者可以窥知端倪。九门紧闭,自然非九门提督下令不可;但是,隆科多是不是仍旧掌权;会不会已为他人取而代之,不能不说是一个疑问。”
“不会!”李煦噙着眼泪说:“他的兵权是他人所夺不去的。”
“既然如此,接下来的疑问就多了!”沈宜士屈着手指说:“第一、是他自作主张,下令闭城的呢,还是奉了什么人的命令?第二、倘系奉命行事,又是奉了何人之命?第三、最要紧的是,闭城的原因何在?是不是宫里发生了极大的变故?消息不宜外泄,所以先把城门关起来再说。”
“宫里发生了极大的变故,我看是一定的。”李果用极有把握的语气说:“我看多半是夺位之争!”
此言一出,举座默然。大家都同意他的看法,在心里思索;夺位之争的一方是恂郡王;另一方是谁?
“唉!”李煦叹口气说:“康熙四十七年冬天,为了八爷想当太子,皇上很生气,特为召集大臣,亲自面谕,不准结党,那时我正好在京里,随班听宣;清清楚楚记得皇上的话:‘你们如果不听我的话,将来等我一咽了气,一定把我丢在干清宫里不管,先束甲相攻,争夺皇位。’看起来,皇上的话,怕是不幸而言中了!”说着泪流不止。
“决不致于如此!不过,”李鼎忽然问道:“隆尚书对皇上,到底是不是忠心耿耿?”
“这——,”李煦摇摇头说:“看不出来。”
“那就坏了!如果隆尚书对皇上忠贞不二,当然秉承皇上的意旨,力保十四爷登基。倘或有了贰心,投到另一位阿哥那里,十四爷怕要落空了。”
“这‘另一位阿哥’,照世兄看,会是谁?”
“自然是八阿哥!”
“不会!”李煦断然否定:“决不会。八阿哥很有自知之明;早不存这个妄想了!再说,有四爷在那里,他自然护着同母的弟弟,岂有坐视之理?”
“那么会是谁呢?”
谁会与恂郡王争夺皇位,除了“四爷”雍亲王以外,皇长子胤禔、皇二子也是废太子胤礽,禁锢已久,都不足论;皇三子诚亲王胤祉雅慕文事,平时与隆科多不甚接近,想夺皇位,亦无力量;皇五子恒亲王胤祺,秉性平和,决非阋墙之人;皇六子早夭;皇七子淳郡王胤佑,身有残疾,绝无大志;至于皇九子贝勒胤禟,皇十子敦郡王胤?,一直是“八爷”胤祀的死党,只要胤祀不争皇位,支持恂郡王,胤禟与胤?一定也会站在恂郡王这面,而况他们与恂郡王的兄弟情分,本就极厚,照常情而论,也不会违逆父命,争夺本该属于恂郡王的皇位。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莫非倒是‘四爷’雍亲王夺了同母之弟的天下?”
李果这两句话,在李煦听来,岂止晴天一个霹雳,不过震倒而已;真是当胸挨了重拳,顿觉天旋地转,喉头微甜发腥,一张嘴吐出一口鲜红的血来!
见此突发之症,在座之人,无不大惊失色;倒是李煦自己很镇静,“不要紧!”他说:“我一时震惊,脾不统血,不要紧!”
话虽如此,还是乱作一团,听差闻声而集;总管杨立升亦急急忙忙地赶了来,他略通医道,一面派人延医;一面叫人去取来现成的人参固本丸,亲手在天平上秤了五钱,用温开水让李煦吞了下去,才向李鼎询问得病的经过。
李鼎心里明白,父亲是因为雍亲王可能已取得皇位,大受刺激,才有这“脾不统血”的急症发生;但他不明白,他父亲所受的究竟是什么大刺激?是为恂郡王失去皇位而痛惜;还是以为宫中在“束甲相攻”而着急。老皇驾崩,新君接位,而况发生了意料不到的变故,是件无可再大的国家大事。再则消息尚未外露,局势亦在混沌之中,非谨守机密不可;所以含含糊糊地答说:“老爷是一时心境不好。”
杨立升察言观色,心知必有蹊跷,一时不宜多问;只是建议:“我看把老爷先送回上房去吧?”
“对了!”沈宜士接口说道:“应该赶紧回上房休养。吉人天相,必是一场虚惊。”
最后一句话是双关语,李煦自能意会;他不止是安慰他的吐血,意思也是京中的变故,必无大碍,所谓“吉人”是指恂郡王,终必仍能入承大统。
话是懂了,李煦却没有能听得进去:“奉屈两位今晚上多待一会儿。”他说:“我的病不要紧,让我稍为息一会,还有话要跟两位细谈。”
两幕宾对看了一眼,仍旧由沈宜士作答:“旭公请安心静养。果然有事,请随时招呼;今晚上我们都不回去了。”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小鼎,你叫人好好伺候。”
三更已过,在客房中的沈宜士与李果,都已有了倦意,正待解衣归寝时;李鼎奉父之命,亲自来请他们到上房相见。
所谓“上房”是四姨娘的卧室。沉、李二人,相从李煦多年,进入内寝,却还是破题儿第一遭。而李煦一向倾心结客,此时隐然有大祸临头之感,期望沉、李能够出死力相助,自然更要表现得亲如家人,所以特地关照四姨娘,不必回避。这一来,使得沉、李二人,越发局促不安了。
四姨娘却真不愧为李煦得力的“内助”,落落大方地含笑招呼:
“两位请这面坐,暖和些;说话也方便。”
四姨娘是在床前白铜大火盆旁边,设下两张椅子;一张大茶几上,除了茶以外,还摆着两干两湿四个果盘。虽是寒夜,待客之礼,丝毫未忽么。
“谈得差不多了吧!”四姨娘悄然出现,“快四更天了,吃点什么都安置吧!”
“先消夜吧!”李煦接口说道:“一面吃,一面谈。”
四姨娘无法劝阻,只有让丫头在李煦床前支一张活腿桌子,把消夜的酒菜点心,端了上来,却悄悄向李鼎使个眼色,把他调出去有话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什么大不了得的事?我问他,他只说:你不懂!什么事我不懂?”
“听说是皇上驾崩了!”
刚只说得这一句,发觉四姨的神色已变。李鼎能够体会得到她的心情;皇帝虽远隔万里,深在九重,而且她亦只是在乘舆最后一次南巡时,悄悄偷觐过天颜;但以受恩太深太厚,在感觉上皇帝便是慈祥恺悌,荫庇晚辈无微不至的尊亲。一闻哀音,岂有不悲从中来之理?
只是这一来,必然又触动父亲的伤感;所以他急忙阻止:“四姨,别哭,别哭!”
“唔!唔!”四姨娘捂着自己的嘴,尽力忍住自己的哭声;然后又问:“那么,十四爷不就要登基了吗?”
“不!情形大变了!恐怕是雍亲王当皇上。”
听这一说,四姨娘如遽然失足一般,遍体冷汗淋漓;结结巴巴地说:“那,那不都落空了吗!”
李鼎恍然大悟,父亲为何吐血?正就是为此!于是他也像四姨娘一样,透骨冰凉,也想哭了。
“消息到底真不真呢?又是‘听说’,又是‘恐怕’,为什么没有准信儿?应该赶快想法子去打听啊!”
李鼎觉得,大家谈论了半天,还不抵四姨娘这句话实在,便定定神说:“对!我跟爹去说。”
回到原处,只见沉、李二人皆停箸不食,在倾听李煦低语;等他一进去,作父亲的问道:“好像听得你四姨在哭,怎么回事?”
“我把京城里的消息告诉四姨了。”李鼎紧接着说:“四姨说得不错,如今应该赶紧先打听消息究竟确不确?”
“我们也正在谈这件事。”李煦望着两幕宾说道:“连小妾都是这么说,真是事不宜迟了。”
“是的!”沈宜士点点头说:“我想除了驿站以外,浒墅关商贩云集,也是消息灵通之地;不妨跟那里的监督打个交道。”
浒墅关的关监督名叫莽鹄立,字树本,满州人而编入蒙古正蓝旗,李果跟他很熟,便即自告奋勇,到浒墅关去打听。
“好!我检几幅画,请你带去;只说岁暮致意,比较好说话些。”李煦转脸又说:“安庆之行,就要拜托宜士兄了。”
“商量停当了,我马上就走。”
原来“安庆之行”,是要去走一条门路;是李煦自己想到的,年羹尧的胞兄年希尧,刚交卸安徽藩司,由于天寒路远,不宜长行,要过了年才回京。如果雍亲王登了大宝,年希尧便椒房贵戚;飞黄腾达,指顾间事;要为什么人说几句好话,亦很有力量,这条路子不能不走。
“六亲同运,这条路子要跟曹家一起去走。宜士兄,你到了江宁,先跟舍亲谈一谈。这份礼,是合在一起送呢;还是各自备办?”
“旭公的意思呢?”
李煦迟疑了一下答道:“不瞒两位说,我希望能合在一起送。因为舍亲的境况比我好得多;备礼得重一点,我就沾了他的光了。这话,还请宜士兄多多费心,说得婉转一点儿。”
“不止于婉转,我还要为旭公占住身分。既然六亲同运,自然休戚相关,不分彼此。旭公请放心,这话我会说。”
艰苦一夜,总算谈得有了结果,李煦忧疑难释,还有话要说;但四姨娘忍不住出面干预,只得作罢。
其实最艰苦、最操心的倒是她;要备一份能让年希尧重视感动的礼物,犹须大费周章。好在事虽重要,还不太急;急的是要与浒墅关打听消息,所以第二天一早,开了画箱,请李果自己挑了两幅画,打发他先走。
“树公,可有京中的消息?”
“我不知道客山兄是指那一方面?只听说皇上月初在南苑行围受了寒,圣躬不豫;十一月十五冬至;南郊大典特派雍亲王恭代行礼。看上去病势好像不轻。”
“喔,还有南郊大典雍亲王恭代这件事?”这时是李果困惑了。
“是的!不错。”莽鹄立问道:“客山兄提到这上头,必有缘故?”
“树公,”李果亲手挪动凳子,靠近了主人说:“有个消息,是摺差带回来的,说龙驭上宾了——。”
莽鹄立大吃一惊,但也相当沉着;不肯开口打断李果的话,只竖起耳朵,很用心地听他讲完畅春园“出大事”,京城九门皆闭可能发生了夺位之争的消息;以及推测可能是雍亲王取得了皇位的理由。
“这真是无大不大的大事了!”莽99lib?鹄立说:“我还是第一回听见这个消息。”
李果难免失望,不由得就说:“原以为树公在往来要津,必有更详细的消息。”
“也许消息已经有了,只是没有去打听。”莽鹄立向外高声一喊,将听差唤来说道:“你拿我的名片,叫人到‘急递铺’跟管驿马的人说,有京里来的公差,不管属于那个衙门,只要是十一月十四离京的;都带了来,我有话问。”
“是!”
“慢着!”莽鹄立又说:“你在门上守着,‘急递铺’有差人送来,好好管他的茶饭;一面赶紧来报。”
等听差一走,李果已想好了几句话要问:“树公,你看雍亲王得位这一层,有几分可信?”
“很难说。恂郡王会继承大统,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不过,皇上特派雍亲王祀天,似乎又有深意。”
李果不作声。他原先的想法动摇了;原以为雍亲王如果得位,必是不由正道而夺得的,如今既有南郊代祀之命;而十一月十三又还在斋所斋戒之中,雍亲王根本不在畅春园,何能参预夺位之争?看起来似乎是皇帝变了主意了。
“客山兄”,莽鹄立问:“你见过雍亲王没有?”
“他随驾南巡的时候,见过一次;不过遥瞻,认不真切,而且时隔多年,形象也模糊了。”
莽鹄立点一点头,“等我想一想。”他思索了一会。矍然说道:“我想起来了。”
李果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只静静地看着;只见他唤来听差,将重叠着的画箱挪开,在最底下的一只箱子中取出来一个软裱的手卷;然后示意听差离去,方将手卷展开。
“客山兄,也许这就是御容了!”
李果这才明白,是让他看雍亲王的画像。画是绢本,上方题七个篆字:“破尘居士行乐图”;画中立像,作宋人服饰,手拈一串念珠。戴的是一顶浩然巾,鬓间所露的头发,与众不同,李果不由得定睛细看。
“雍亲王是鬈发?”
“不错!”莽鹄立答说,“天生的鬈发。”
于是李果目光注视在面貌上,眼小、眉细、一张瘦削的脸,配上薄嘴唇与长、小而扁的鼻子,与两撇自唇角下垂的八字胡子,令人有一种难以亲近的感觉。
“这是树公的手笔?”
“是的。”莽鹄立说:“四年前画的。我替好几位阿哥画过像;唯独这一张最费经营。”
“喔!”李果率直请求:“乞道其故。”
“你总看得出来!”莽鹄立放低了声音说:“这是阴险一路的相貌,只要对他的眼神跟一条鼻子有了把握,本不难着笔;但那一来,我就一定得罪了雍亲王。”
“是!”李果试探着问:“是说,让人一望而之是个极阴险的人?”
“对了!他那双眼是三角眼;岂是王者相?但画的不像也不行;煞费经营者在此。”
“那么,这张相,他自己满意不满意呢?”
“还好!”
“破尘居士是雍亲王的别号?”
“是的。”莽鹄立说:“看这个别号,再看这串念珠,你就知道他所好的是什么!”
“好佛?”
“对。”
“这不是跟皇上有点格格不入了吗?”
“皇上海量渊宏,信佛也好,信道也好,信耶稣教也好,只要不悖伦常大道,概不干涉。”
“这样说,雍亲王跟那些西洋教士并无往来?”
“不错!”莽鹄立说:“雍亲王最恨西洋教士。”
“听说九阿哥通西洋文字;雍亲王跟他自然不和?”
“何消说得!不过,雍亲王最忌最恨的是这一位。”莽鹄立伸出姆指与食指,做了个“八”的手势。
就这一个手势,使得李果忧心忡忡了。李煦一向倚“八贝勒”胤祀为奥援;果然是雍亲王做了皇帝,对接近胤祀的人,自然不会有好感。而以他的气量之狭,倘无好感,必然不容;李煦危乎殆哉了。
再往深一层去想,如果他是真心爱护幼弟恂郡王;那么推屋乌之爱,岂有最恨全力支持恂郡王的八贝勒之理?然则最忌最恨的缘故,正就是因为八贝勒拥护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同母幼弟!
情势很明显了!李果在心里想,京中紧闭九城,束甲相攻,定是雍亲王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居然勾结了隆科多,夺得皇位;而八贝勒、至少还有诚亲王与“九贝子”胤禟,正合在一起,反对雍亲王“篡位”。
就这样谈到夜深人倦,急递铺中始终没有消息,只好罢饮归寝;却以心中有事,辗转反侧,一夜不能安枕。
睡到近午方醒,主人家的听差已伺候多时;等他漱洗刚毕,只见莽鹄立脚步匆匆,一进门便说:“客山兄,有消息了!”
“喔!”李果先仔细看一看他的脸色,却有些深沉莫测得模样,便即刻问道:“如何?”
“果如所言。”
李果的心往下一沉,但还希望能证明这一消息并非完全确实,所以请问来源。
“是浙江驻京的提塘官,有紧要摺件送回杭州,路过这里,亲口告诉我的。”莽鹄立又说:“他是十一月十五出京的,大事已经定了。”
“喔!”李果有无数疑问,不知先说那一句。
莽鹄立看出他的心意;索性给他一个机会:“我正留这个武官在吃饭,你如果有话要问,不妨跟他见个面。不过,怕不能细谈。”
“好,好!”李果正中下怀,“我只问几句话就够了。”
于是主人引导着客人去看另一个硬拦了来的新客;浙江驻京提塘官。此人姓王,本职是千总;由浙江巡抚咨请兵部派委,长驻京城,专门料理本省奏摺。各省的提塘官,很少亲自“跑摺子”;王千总此时亲自出京,星夜驰回杭州,自然是有极紧要的公事,需要面报浙江巡抚。只是事不干己,不便动问;就问,人家亦决不会透露。不过,李果亦猜想得到,十之八九是报告宫中所出的大事。
王千总刚吃完饭在喝茶;莽鹄立为李果引见之后说道:“浙江已经在眼前了,不必急!好好息一息。”
“多谢大人,今天一定要赶到嘉兴;明天中午要到杭州。”
“来得及,来得及!”莽鹄立向李果使个眼色,示意他珍惜辰光。
于是李果问道:“王千总是那天出京的?”
“十一月十五一大早”
“京里的九门不都关了吗?”
“是的,我走的时候还关着。”王千总说:“我是步军统领衙门知道我有要紧公事,特为放我出来的。”
“喔,如今是雍亲王当了皇上?”
“是的。”
李果想了一下,没有含蓄的问法,只好直言相询:“宫中没有起纠纷?”
“这就不大清楚了。不过,”王千总很吃力地说:“谣言是有的。”
“能不能说点我们听听?”
“很多。”王千总不愿细说,“我看都是胡说八道。”
“什么话是胡说八道?”
“就像说什么八阿哥及四阿哥。这话是靠不住的。”
“何以见得?”
“我,我有——。”
王千总的神情很为难。显然的,他说这话,必有确见,只是不便说;或者不肯说。但事有凑巧;莽鹄立决定送他二十两银子,正好外账房用红纸包好了送了来。王千总谢过赏;大概觉得过意不去,态度改变了。
“我有几道宫门钞。莽大人不妨看一看。”
说着,伸手入怀,从羊皮袄、夹袄,一直到贴肉的小褂子口袋中,掏出一个油纸包,解开来取出两张纸递了给主人。
李果急忙凑到莽鹄立身边去看,只见第一道上谕是:“谕内阁:命贝勒胤祀、十三阿哥胤祥、大学士马齐,尚书隆科多总理事务。”
光是这一道上谕便让李果如梦似幻的感觉,胤祀不是雍亲王的死对头,如何得能被命“总理事务”,而且是四人之首?
不仅李果、莽鹄立的困惑更甚;因为十三阿哥胤祥一直被圈禁高墙,何以忽而现身,受此重任?
当然,此时无暇推敲;往下看抄件要紧。第二道上谕是:“谕总理事务王大臣:朕苫块之次,中心纷瞀,所有启奏诸事,除朕藩邸事件外,余俱交送四大臣。凡有谕旨,必经由四大臣传出,并令记档,则诸事庶乎秩然不紊。其奏事官员亦令记档。至皇考时所有未完事件,何者可缓,何者应行速结,朕未深悉,着大臣等将应行速结等事,会同查明具奏。”
第三道上谕,更出李果与莽鹄立的意料,居然是“贝勒胤祀、十三阿哥胤祥俱着封为亲王。”同时,废太子亦即是二阿哥的长子弘晰,亦封郡王。
看完这三道上谕,李果察觉到王千总的油纸包里还有一张纸;此时也顾不得什么叫不好意思,伸出手去索讨。
“王千总,索性都借来看一看吧!”
王千总迟疑了一会,终于还是交了出来;“这不是宫门钞。”他说:“是一道朱谕。有人抄出来叫我一起送回杭州。”
“喔,喔,我知道。”莽鹄立急忙接口:“是密旨;决不会泄漏。”
等那张纸入手一看,文字共分三段:朱谕是第一段:“谕总理事务王大臣等:西路军务、大将军职任重大;十四阿哥胤祯、势难暂离。但遇皇考大事,伊若不来,恐于心不安;着速行文大将军王,令与弘(左目右署)二人,驰驿来京。……”
“军前事务,甚属紧要,公延信着驰驿速赴甘州,管理大将军印务;并行文总署年羹尧,于西路军务粮饷,及地方诸事,具同延信管理。年羹尧或驻肃州,或至甘州,办理军务;或至西安,办理总督事务,令其酌量奏闻。至现在军前大臣等职名,一并缮写进呈,尔等会议具奏。”
以下是低两格,字迹略小的第二段:“总理事务王大臣等议奏:谕旨甚属周详,应速行文大将军王,将印敕暂交平郡王纳尔素署理,即与弘(左目右署)来京。”
第三段是议奏之后的批示:“得旨:副都统阿尔讷,着随大将军王来京;副都统阿林保着随弘(左目右署)来京。”
李果看得很用心,他的记性原本就好,所以虽只看了一遍,但要点及人名都已记住。此时当然不便议论;及至将王千总打发走了,莽鹄立因为有此改朝换代的大事,少不得自己也要细细估量一番局势,实在无心陪客。而况李煦正在切盼,既得真相,不必逗留,劝李果赶紧回城,竟未能再谈。
持着李果所默写下来的,来自王千总之手的抄件,李煦的眼睛发亮了!但亦只是像石火电光般一闪,随又归之于困惑。
“你们的看法如何?”他问李果与沈宜士。
“客山兄,”沈宜士说:“你见闻较切,你看呢?”
“我一路在想,局势似乎还没有稳定。目前在妥协的局面,八阿哥受封为亲王,自然是一种安抚的手段。既有上谕,章奏出纳必经总理事务的两王两大臣之手;八阿哥居首席,自然可以居中用事。不过,这种妥协的局面,能够维持多久,实在难说得很。”
“一点不错!”李煦用低沉的声音说:“我不知道你们看出来没有,一上来,两王两大臣的意见,就跟新皇不合。”
李、沉二人,相顾愕然,细细参详,方始看出夹缝中的文章:“旭公是说大将军的印务?”沈宜士问。
“新王要交给延信;议奏却说要交给平郡王,这——,”李果也点点头,“不能不说是无形中驳了新皇的意见。”
“话虽如此,也还有解释。”沈宜士发现李煦的忧虑,又添了几分,便有意持乐观的看法:“谕旨固属周详,仍有漏洞;延信未到军前,接管大将军印务以前,应该有人护理,加一句‘印敕暂交平郡王讷尔素署理’,这个漏洞就补起来了。”说着,趁李煦疏神之际,向李果使了个眼色。
在沈宜士,这个眼色仅是示意李果,不要驳他的话;而李果却能充分领会沈宜士的用心,所以进一步帮腔,“这个看法很精到。”他说;“不论新皇的皇位如何得来,要安定大局,非得八阿哥协力不可。朝中既有封了亲王的八贝勒护持;军前又有平郡王署理大将军印务,为谁说几句话,一定亦很管用,旭公大可放心。”
李煦很精明,但耳朵较软,尤其是好听的话,更易入耳。如今听得沉、李二人一唱一和,自己想想,实在也不必戚戚;而况恂郡王一到京,新皇当然也要加恩重用,希望和衷共济。这一来,又多一重奥援。将来纵或不能再有前几年那种巡盐的好日子,至少祸事是决不会有的。
这样一想,心境大见开朗;胃口也就开了,居然吃了两饭碗的野鸭粥,放倒头好好睡了一觉。
不过四姨娘却不大放心,叫丫头将李鼎找了来说:“到底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从前常听你姑夫说:四阿哥与十四阿哥,实在不像一母所生;一个厚道,一个刻薄。四阿哥而且喜欢假装清高;是很难惹的人。你倒跟沈师爷他们好好去谈一谈。弄清楚了来告诉我。”
于是李鼎请了沈宜士与李果来,转达了四姨娘的意思,希望有个切实答覆。沉、李二人面面相觑,好久说不出话来。
这一来,李鼎也有些发慌了,“请两位直言无隐。”他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四姨的原意,也是问祸不问福。”
“祸福实在很难说。”沈宜士跟李果交换了一个眼色,彼此取得默契,决定说实话:“我跟客山兄一直在推敲这件事,觉得有两个地方,迹象不妙。第一、现成的平郡王在那里,何必又老远派延信去接管印务?”
“这,这是说,新皇不信任平郡王。”
“应该这么看。”沈宜士又说:“上论中特为指定两个副都统,跟恂郡王和二阿哥的世子弘晰一起进京,似乎是心有所忌,派人监视。”
“这一点,”李果也说:“实在很教人不安。”
“其次,照上谕上看,似乎西陲的军务,政务实际上以年羹尧为主;延信不过因为公爵的关系,领个管理大将军印务的虚衔而已。”
沈宜士这一说,更使李鼎觉得平郡王不为新皇所重;竟连管理印敕的虚衔,亦靳而不予。同时他也联想到,一直圈禁高墙,从未受封的十三阿哥胤祥,一释放便是亲王,而同母弟又为先帝所爱的恂郡王反而不能晋位,相形之下,不但显得薄其所亲,而且胤祥之封亲王,似乎别有缘故。
等他将这番意思说了出来,沈宜士与李果都深以为然,觉得大局确有许多大不可解之处。
于是翻覆研求,议论彻夜,判断是凶多吉少;结论是及早设法;希望是保住职位——一朝天子一朝臣,织造世袭,究竟未奉明旨;倘或调职,不过个把月便得移交,偌大银子的亏空,从何弥补?
第三章
听得李鼎的回话,四姨娘急得要哭了。
“怎么办呢?亏空总有二、三十万银子,也许还不止。你爹又是这个样子,我在他面前,一句有关系的话都不敢说;事到如今,总得有个人拿主意才好。”
“主意只有四姨拿。”李鼎问道:“不是说让沈宜士到安庆去一趟吗?”
“还不是为了要送人的那份礼,轻了拿不出手;就拿得出手,别人没有看在眼里,也不会出死力帮忙,要送得重呢,又那里去张罗?”
李鼎倒是知道有些动产,不动产可以变钱救急的,只是不便提;怕四姨娘误会他在查问她经管的账目,所以只紧皱着眉头,不出一声。
经过了一阵极难堪的沉默,只见四姨娘倏地起立,毅然决然地说道:“说不得了!只好拿命去赌!大爷,请你去告诉沈师爷,最好明天就走,我预备一千两金叶子,让你们带去——。”
“四姨,”李鼎急忙问说:“我也去?”
“你到南京去一赵,一面打听消息;一面把咱们的情形跟姑太太说一说。”四姨娘想一想说:“话要说得婉转,有力量;这会儿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编,反正我把意思告诉你,你自己慢慢儿去琢磨吧!”
“好!我在路上可以跟沈宜士商量。”
四姨娘点点头说:“意思是,咱们家亏得姑老爷照应;不过姑老爷一倒下来,咱们也出过力。皇上虽说看姑老爷的情分,到底也要有人出面,肯当自己的事办。几家老亲是一个根儿上的,要好都好;有一家过不去,就会连累大家,只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请姑太太务必救我们一救。这不是赖上了曹家,是实逼处此,莫可奈何!”
李鼎将她的话,紧紧记住,虽觉措词不易,但可向沈宜士请教。不过有句话却不能不问清楚。
“倘或姑太太倒问:该怎么救?你拿什么话答她?”
“不就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吗?本说送年家的礼,让曹家多出些;我看这话就不必说了。如果差使不动,内务府有些款子,像交下来的人参款自然尽快要交;得请姑太太帮忙。倘如差使动了要移交,更得请姨太太帮大忙。”
“帮大忙,也得有个限度吧?”
“什么限度?”四姨娘突然发怒,“你们爹儿俩花钱像流水一样,窟窿扯得这么大!当时自己有个限度,又何至于会有今天?”
李鼎从未受过那一位庶母如此呵责;膏梁子弟的通性,最不能忍受的是当着人失面子,里里外外丫头老妈子一大群,受此排揎,未免羞恼。虽能体谅四姨娘的心境,强自忍受,而脸上已青一阵、红一阵,非常难看了。
四姨娘颇为失悔,但当着下人,也不便公然认错;只好故意从丫头身上找个台阶,大声喝道:“大爷的茶都凉了,你们也不换一换!越来越不懂规矩了。”
“茶也不必换了!我跟沈宜士去商量明天动身,请四姨把东西预备好,叫人送到我那里好了。”说完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去了。
这自然是有些负气的模样。四姨娘看在眼里,苦在心里;固然心境大家都不好,但眼前的千斤重担,到底是她在挑,他应该体会得到她的苦处,竟尔不肯相谅;这个家当得真是教人心灰意冷了。
一个人怔怔地坐着,只觉混身倦怠,连站都站不起来。两个心腹丫头顺子和锦葵,知道她情绪不佳时,最好不要去搅扰她,所以约束小丫头不准高声说话,连走路都踮着脚,不让它发出声音来。
四姨娘息了好一会,自己替自己一遍遍地鼓劲;却是越想越烦;而烦到极处,反逼出一股横劲,自己对自己说:莫非真的就困住了?索性找了去,开诚布公谈它一个办法出来。
于是她喊:“顺子,你去看大爷在不在自己屋子里。如果在,你说请大爷别出去,我去看他。”
李鼎不在晚晴轩;不过顺子留下了话,一回去就来通知。四姨娘且不管他;将内账房刘伯炎请到花厅里,跟他商量,怎么凑那一千两金子。
“一千两?”刘伯炎楞住了。
“数目太大了?”四姨娘问。
“要是前个五、六年,这也不算大数目。”刘伯炎吞吞吐吐地:“如今只怕一半都难。”
“我也知道,不过是极要紧的用途。而且非得今天凑起来不可;沈师爷跟大爷,明儿一早就要动身了。”
“我也听说了。”刘伯炎好奇地问道:“沈师爷跟大爷到底上那儿?这笔款子真是要得那么急吗?”
四姨娘把话听得很仔细;照他的语气,似乎款子是凑得出来,只是要功夫去办。于是答说:“晚个一天半天还不碍;太晚了怕赶不上。”
“什么赶不上?”
话已说到筋节上,四姨娘不能不略为吐露;心想,索性说得露骨些,或者可以让他觉得切身有关,不得不尽力去办。
“我跟你实说了吧,这可是跟老爷前程有关的大事;办妥了大家有好处。”
办不妥呢?刘伯炎想问而自觉碍口;不过既与“前程”有关,自是“大事”,说不得只好把留着等年下去走的一条路子,提前先走。
“老爷好,大家都好;我岂有不尽心的道理。不过,眼前亦没有那笔款子可以挪动;年近岁逼,出了重利亦不一定借得到。只好我尽力去张罗,能凑到多少是多少。四姨娘看呢?”
整段话中,最要紧的是“重利”二字;四姨娘便挑明了说:“出重利自有人肯借,利息多少,请你作主;只是要快。”
刘伯炎点点头,重新又通前彻后地盘算了一番;问出一句话来:“真要那么多吗?”
四姨娘反问:“能不能弄到那么多?”
“如果一定要这么多,我也可以勉强办得到;不过,年下可就一点法子都没有了。”
四姨娘很重视这个警告。年关过不去,第一个受窘的就是自己。所以,稍为想了一下,决定听他的劝。
“那,那就凑一半吧!”
“是!”刘伯炎如释重负,“少借少吃利息。我这就去办。”
等回到自己屋子里,恰好看到鼎大奶奶的“四珠”之一的瑶珠;眉松眼活,腰细臀丰,不由得定睛看着。
“怎么啦!”瑶珠将头低了下去,看自己身上,同时窘笑着说:“姨娘倒像从未见过我似地。”
“对了!一个多月没见你,你变了样儿了。别是你在大爷屋子里作怪吧?”
一句话说中了瑶珠的心病,脸羞得像红布一样。这一来证实了四姨娘的怀疑不错;本待及时以当家人的身分,好歹先追究明白再说。继而转念,正在期望李鼎出力之时,不要因此惹他不快,因而改用训诫的口吻说:“你可得守本分!别以为爬上高枝儿了,到处张狂。只要你守规矩,我自然成全你。”
“是!”瑶珠的答应,低得只有她自己听得见。
“大爷呢?回来了?”
李鼎是回到晚晴轩了;但四姨娘却临时改了主意了。就因为发觉了瑶珠的秘密,怕她会“听壁脚”;甚至在枕边向李鼎细问,或者乱发议论,所以原来打算自己到晚晴轩去的,改了将李鼎请来细谈。
“大爷,”四姨娘说:“今年的第一个冷泛过了;第二个冷泛看样子就要到了。你把你爹的这件皮袍子穿了去。”
摊开置在杨妃榻上的那件藏青湖皱面子皮袍,一色纯白,找不出一根杂毛;毛长三寸有余,轻轻一抖,便如风翻麦浪,起伏不定。这是极名贵的白狐,出于御赐;李煦视如拱璧,只每年正月里有应酬才穿一两回,平时什袭珍藏,所以历时十年,依旧如新。
李鼎体会得到四姨娘的深意,藉此示歉,也是笼络;可惜不能穿,因为沈宜士已经想到此去该带什么衣服了。
“多谢四姨!不过这——。”
“你是说皇上赏的?”四姨娘抢着说道:“那怕什么?老子的衣服,当然传给儿子;你穿了正见得不忘皇上的恩典。”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鼎压低了声音说:“沈宜士的顾虑很有道理。他说,算日子哀诏快到了。军民举哀成服,他还无所谓,平常素服就可以;我得穿缟素,得赶件白棉袍出来,随身带着,说换就换。”
“啊,啊!这我倒没有想到。”四姨娘想了一下说:“光是棉花不够暖,太厚了又嫌臃肿;衬丝棉又太轻压不住风。这样吧,我找件‘萝卜丝’的羊皮统子,用白布面、竹布里,把它缝在里面,你看好不好?”
“这个主意高!”李鼎欣然领受,“四姨也不必另找了,我那里就有件现成的‘萝卜丝’,换上面子,加上里子就是。”他又说道:“皮袍加里子,可是没听说过;头一回的新鲜事儿。”
“还有新鲜的呐!”四姨娘问道:“孝袍得偷着做,你听说过没有?”
为什么要偷着做呢?这只要稍为想一想就能明白;“对了,”李鼎认为是个难题,“如果交出去做,又不能跟人说,是给皇上穿的孝;那么是给谁穿的呢?这个误会传出去可不得了。”
“就是这话啰!只有自己动手,悄悄儿偷着做。”四姨喊道:“顺子,看吴嬷嬷在那里?顺便到大爷那里,跟瑶珠把大爷的那件‘萝卜丝’皮袍要了来。”
不上一盏茶的功夫,找了吴嬷嬷来;四姨娘对她不能不说几句真话,道是谣传皇帝驾崩,李鼎上南京不能不预备成服,要缝一件孝袍带着。让吴嬷嬷找两个会针线而口紧的人来,连夜赶工。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懂了。这可得一点儿都不能让人知道。”吴嬷嬷沉吟了一会儿说:“事情也容易,前年老太太故世,原来是缝的白布棉袍;后来大家说是喜丧,不穿缟素,老爷跟大爷的这件棉袍就用不着了。我想我这把年纪了,还嫌什么忌讳;簇新的两件衣服,顺便把我儿媳妇叫来;锦葵的针线不错,有她们两个,我再帮着一点儿;现成的棉袍,拆掉棉花,换上皮统子,想来不费什么事。”
“好!就这么说。”
“是!”吴嬷嬷答应着却不走;低声问道:“姨娘,怎么说是驾崩了?那儿来的谣言?”
“告诉你实话吧,不是谣言,是真的。”
“真的!”吴嬷嬷的眼眶润湿了。
“吴嬷嬷你别哭!”四姨娘急忙警告:“外头都还不知道这件大事呢!”
吴嬷嬷自己也省悟了,“真是,你看我!”她擤一擤鼻子说:“这一淌眼泪,又是找这么一件袍子;不把我儿媳妇吓一跳?”
一面说,一面就走了,李鼎便先开口告诉四姨娘,跟沈宜士商量定了,决定起早,比较爽利;把护院的张得海、杨五带着,保护那一千两金子。
“没有那么多了!”四姨娘将跟刘伯炎商议的结果,告诉了李鼎;又用抑郁之中含着期待的眼神说:“大爷,这个家可真得靠你了!”
“我早说过,只要四姨娘把路指出来,我一定去走。”
“我也还是那句话,眼前只能找曹家;曹家看起来是姑太太作主,其实是震二奶奶当家。就算姑太太答应了,没有震二奶奶点头,也还是不成。”四姨娘问道:“上次你去,她对你怎么个态度?一直都想问你,老记不起;这会儿你倒细细跟我说一说。”
那只是十天以前的事,李鼎记忆犹新;一想起来,首先便在脑中浮现震二奶奶那双似怨非怨,仿佛能说话、想说话而又不敢说的眼睛,顿时回肠荡气,既兴奋、又怅惘、复踌躇,竟好半天都无法作答。
这副神情在四姨娘并不觉得意外,她早就看准了,震二奶奶对李鼎别有一副心肠;如今看他的样子,可以想像得到,他们见面的情形,必是很微妙的。
因此,她并不催他;一催他会起戒心,不肯说实话。而在李鼎,即令她如此,亦不愿多说;将在南京的情形回想了一遍,拣能说的话说:“我照四姨的意思,悄悄跟锦儿说,四姨有几句话,要我当面告诉震二奶奶。这是我到了曹家第二天上午的话;当天下午,锦儿便来找我,跟震二奶奶见了面,我把四姨的话照实说了,她说,年下她手头也紧,只能凑两千银子。”
“喔,”四姨娘问道:“还有什么话?”
“就是这两句。”
李鼎没有说实话;震二奶奶当时是这样说的:“到底是你借,还是四姨娘借?四姨娘自己也有私房,何在乎三、五千银子?大概是怕你跟她要钱花,故意装穷,让你来这么一趟,好堵你的嘴。照说,她这种损人利己的打算,我可以不用理她;不过,你空手回去,也不好交账,我借两千银子给她。倘是你要借,事情好办,只要你说老实话。”
李鼎脸皮薄,也想到震二奶奶言外有“不测”之意,不敢领这个情。这些话要变个说法也很难,所以索性推得干干净净。
四姨娘也很乖觉,知道决不会是这么两句话;想一想只好用别的话套他,“当时只有你跟震二奶奶两个人?”她问。
“是啊!如果有第三者,我的话怎么说得出口?”
想想也不错;四姨娘又问:“你们是在那里见的面呢?”
“在库房楼上。”
“怎会挑在那个地方见面?”四姨娘很快地问。
她的急促的声音,无异一面镜子,让李鼎照见自己露了马脚了。但如饰词解释,反而不妙;所以只照当时锦儿所说的话回答。
“锦儿说:老太太吩咐震二奶奶,王府里新合的药,送得不少;看有府上用得着的,让鼎大爷带一点儿回去。震二奶奶也不知道那些用得着,那些用不着,索性打开库房,请鼎大爷自己去挑。”
“原来你带回来的那些补药,是这么来的!”
“对了!”李鼎急转直下地说,“四姨这一回要我怎样跟震二奶奶开口,你就直截了当地说吧!”
“就因为不能直截了当地开口,所以才跟你琢磨。”四姨娘想了一下说:“震二奶奶只要肯帮忙,就一定帮得上忙。大爷,我想应该用你自己的口气来说。”
这给李鼎出了个难题;少不得还是要四姨娘教他,道是老父为了亏空太钜,无法弥补,深恐一旦出事,连累至亲,以致忧急成病。李鼎是承家的独子,在理在势,不能不为父分忧,却又计无所出,只能向震二奶奶求助。
一说清楚,李鼎亦就连弦外之音都听出来了,这是动之以情;震二奶奶能帮多少忙,就要看她跟他情分的厚薄了。
见他沉吟不语,四姨娘深怕他说出拒绝的话来,便用央求的语气说道:“大爷你总不能看着你爹受逼,不救他一救吧?”
这话说得李鼎大起反感,“钱在人家手里,我不能磕头求她吧?”他紧接着又说:“其实她真要肯拿出来,我就给她磕头也算不了什么。就怕磕了头还是不成!”
“只要你肯磕头,什么事不能做?哄得她称心如意,自然会帮你的忙;也就是帮你爹的忙。”
话说得很露骨,李鼎越听越不是味道;已经打算好了,想答她一句:“我可不懂怎么才能哄得她称心如意”;只以听到最后一句,他自己的那句话就说不出口了。紧闭着嘴唇僵持了好一会,才迸出一句话来:“好吧!我试一试。不过四姨可也别指望她会帮多大的忙。”
“会帮很大的忙,”四姨娘如释重负,语声中充满了信心,“你自己别说少了。”
“要说多少呢?”
四姨娘将手一伸——自然不是五千银子;但也不会是五十万。李鼎心想,这可真是狮子大开口了!
江宁织造衙门在城内利济巷大街,与总督衙门相去不远。等李鼎与沈宜士到达时,由于护院张得海已先策马到曹家投帖通知,所以早就有曹家的总管曹本仁在大门迎候了。
说是大门,其实是西面的偏门。因为皇帝南巡,总是驻跸织造衙门,所以正门等于行宫的宫门,终年紧闭。不过西门的偏门也很宏敞,足容高轩出入;李鼎与沈宜士坐的是长行的马车,一进入利济巷大街西口,便看到北面一带水磨砖的围墙;铺路的青石板有些活动了,车轮辗过,只听见“咯咚、咯咚”地响,配着轻脆的马蹄声,响了好一会,车子才慢慢停了下来。
“鼎大爷!”须眉皆白的曹本仁,掀开车帷在喊。
“喔,老曹!”
李鼎陡觉心头温暖。曹本仁在曹家不知有多少年了?李鼎十岁以前,正是两家最兴旺的时候,往来极密;他到了曹家,总是由曹本仁照料。因为他是李煦的独子,而且是晚年得子;也就像曹家此刻的芹官一样,为人看得极其珍贵;如果叫小厮带着他玩,怕磕着碰着,伤了那里,所以曹老太太特为交付给谨慎稳当的曹本仁带领。
“老曹!”李鼎在脚踏小凳上垫一垫足,从车上一跃而下,抓着曹本仁的手臂笑道:“你倒还是这么健旺。半个月前我来,怎么没有见你?”
“四老爷派我下乡催租去了。”曹本仁发现还有沈宜士,赶紧摆脱了李鼎,摔一摔袖子,肃立招呼:“沈师爷。”说着,打了个扦。
“不敢当,不敢当。”
“大爷陪着沈师爷请吧!四老爷在鹊玉轩等。”
“好!”李鼎说:“你先陪着沈师爷到鹊玉轩去看四老爷。我到祖宗堂去磕头。”
于是客人分成两路,李鼎由曹荣陪着,经雨廊往东;穿过一道角门,便是一座五开间的楠木厅,此时只有中间的槅扇开着,所以厅内极暗。曹荣便站住脚说:“不知道鼎大爷要来,祖宗堂还锁着。请等一等,我找人来开。”
李鼎点点头,便站在天井里等;天井极大,围墙极高,仰脸看灰黯的天空下,左右两株光秃秃只剩了丫杈的高槐;他无端浮起一阵凄凉,仿佛觉得自己形单影只,与世隔绝了。
但是,他的记忆中却有绚丽灿烂的场面;记不得是八岁还是九岁那年,随着嫡母在曹家过年,就是在这座厅上,灯火璀璨,笑语喧阗;至今回想,历历在目,但却无法撵走此刻盘踞在心头的那份落寞的感觉。
“鼎大爷!”
曹家的另一名下人,专管这座厅的白荣,持着一串钥匙,匆匆而来;招呼了客人,随即将所有的槅扇打开;李鼎一踏进去,首先触入眼帘的,便是高悬在正中的一方赤金盘龙,绿地黑字的横匾,写着“萱瑞堂”三字,上款是:“康熙三十八年四月十一日御笔”;下款是“赐工部侍郎衔江宁织造臣曹寅之母孙氏”。匾上正中“瑞”字上面,是一方鲜红的图章;李鼎曾经问过,那是御玺,刻的是“万几宸翰之宝”六字。
匾下是一块极大的挂屏,用五色玉石嵌成的“瑶池寿宴”图,两旁有一副乌木嵌银的对联:“堂前寿恺宜霜柏;天上恩光映彩衣”也是御笔——;康熙三十八年四月,皇帝第四次南巡;曹寅提到他的母亲,也就是皇帝的保母想见驾。
皇帝欣然应诺;见了面不准他的保母行跪拜之礼,反倒执着李老太太的手,殷殷问好,提到许多幼年的往事。盘桓了有个把时辰才以御笔相赐。
这是李鼎不知听过多少遍的故事;有几次到萱瑞堂,也曾想起这个故事,但不会有什么感觉。而此刻却不同了,伴随着这些记忆而来的,是莫名的怅惘与悲伤;他在想:曹家再也不会有这种日子了!
“鼎大爷,蜡已经点上了!”曹荣说道:“磕个头,就请到里头去吧!老太太不知怎么也知道鼎大爷来了,打发人出来说;跟四老爷见了面就请进去。”
李鼎点点头,默无一言地在萱瑞堂东面,曹家供奉先人木主之处,拈香行了礼;随即转到鹊玉轩去看曹俯。
一进门便发觉气氛有异;曹俯向来沉静,喜愠不大形于词色,但他的一班清客,惯以笑脸迎人的,此时也不过默默站了起来,聊尽待客的礼貌而已。
“四哥!”李鼎恭恭敬敬地垂手请了个安。
曹俯却叫他“表弟”,还了礼,拉着他的手说:“今儿上午,已赶着派专人给大舅去送了信;刚刚听宜士先生说,原来苏州也得到了消息了。天崩地坼,五内皆摧,真不知道该从那儿说起?”
这当然是曹家也得到了京里的消息。他的话说得沉重;脸上却没有什么莫大悲痛的表情。李鼎知道他这位表兄的性情,倒不是言不由衷;只是本来赋性沉静,又讲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修养,以致有此类似麻木不仁的神色。
李鼎心想,他的消息来得晚;也就比较确实,便急急问说:“是雍亲王接的位?”
“是的。”
李鼎脱口说道:“怎么会呢?”
话一出口,看到没有人搭腔;而沈宜士却抛过来警戒的眼色,他才知道自己失言了。宫廷中的许多秘辛,私下不妨密谈;稠人广座之间,应有顾忌。那“怎么会”三字,等于说雍亲王不配也不该做皇帝;是何等大逆不道的话!
转念到此,不觉气馁,不敢再问下去。反是曹俯自己告诉他,年号已经定了雍正;嗣皇帝择期十一月二十即位。哀诏大概也快到了。
“是啊,”李鼎又忍不住开口了,“今天十一月廿六了,哀诏怎么还不到?”
“那是因为京里闭了几天城的缘故。再说,接诏也有一套仪注,一省一省过来,都得停留;不比驰驿;可以不分昼夜赶路。”
“如今城门自然是开了?”
“开了。”曹俯问道:“表弟,刚才听宜士先生说,还要到安庆去?”
李鼎知道,当着曹俯的清客,沈宜士自不便透露此行的目的。如今消息既经证实,走门路越快越好;且先办了这件正经事再作道理。
于是他说:“四哥,我看看你的书房去。”
曹俯会意地点点头;转身过来向沈宜士及他的清客拱拱手说:“诸公谈谈;我跟家表弟暂时失陪。”
曹俯的书房有好几间;鹊玉轩是与清客盘桓之处,所以这间书房很大,西北南三面都有窗户,窗外不时有人往来,并不是宜于谈机密的地方。李鼎踌躇了一下,索性走到中间一张紫檀大八仙桌前面站定,离得四面远远地,以防声音外泄。
“四哥,”李鼎黯然说道:“美梦成空了!”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曹俯低声答说,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爹听说是雍亲王得了皇位,当时急得吐血。”
“喔,又何致于如此?”
“四哥总也知道雍亲王——如今的这位皇上的为人,刻薄寡恩;爹实在很担心。”李鼎紧接着说:“为未雨绸缪之计,派我跟着沈宜士到安庆去看年方伯年希尧,趁热打铁。爹说:这是三家祸福相共的事,杭州是来不及通知了;咱们曹李两家,务必同进同退。”
“是!我自然追随。所谓‘趁热打铁’,总得有所点缀吧?”
“岂止点缀?”李鼎说道:“既谓之‘趁热打铁’,这一锤下去,总得火花四迸,格外着力才好。”
“说得是!”曹俯点点头,“那么大舅是怎么个意思呢?”
“爹病在床上,是四姨张罗的;尽力而为,才得五百两金叶子。爹说:自己至亲,尽管说老实话。这个数儿怕还菲薄了一点儿;想请四哥尽力凑一凑。”
“我知道了。”曹俯说:“等我回明了老太太,一起商量。”
曹家事无大小,皆由曹老太太作主;而曹老太太又必得先找震二奶奶商量,这样一周折,只怕一时难有结论。李鼎怕耽误了大事,觉得应该提醒曹俯。
“四哥,出炉的铁,要不了多大工夫,就由红变青,打它不动了。”
曹俯笑一笑说:“我知道。你先见老太太去吧!”
“四哥呢?”
“宜士先生远道而来,且又多时不见;我自然要替他接风。等饭后,我跟老太太去回。”
李鼎心想,曹俯每晚上与清客聚饮,总要到三更天兴阑才罢;沈宜士又是多才多艺,且颇健谈的人,这顿酒就不知喝到什么时候了?不如拦一拦他的兴致为妙。
“沈宜士不是外人,何况——,”他本想说:“国有大丧,也不是饮酒作乐的时候”;话到喉头,觉得措词不妥,便改口说道:“何况,他自己也很急,巴不得早早能到安庆;所以今天不请他,他决不会见怪。我看,我跟四哥一起去见老太太吧!”
曹俯无奈,只得点头答应。到了外面,向沈宜士告罪;托他的清客代为陪伴,作主人为客接风。口中不断地表示:“失礼之至,失礼之至!”
就像刚入鹊玉轩时那样,一踏进曹老太太那座院子的垂花门,李鼎就有一种陌生而异样的感觉。
这座院子他不陌生;陌生的是听不到他每次来时都有的笑声;更看不到他每次来时都有的笑靥。只见一个小丫头,在发现他们以后,加紧脚步到堂屋门前,掀开门帘向里面悄悄说了句:“四老爷跟鼎大爷来了。”
接着,门帘一掀,出来一个长身玉立的青衣侍儿;正是跟震二奶奶同年的秋月。
迎了上来,秋月低声招呼:“鼎大爷,什么时候到的?”接着,不等李鼎回话,便又向曹俯说道:“抹了好一阵子眼泪,有点儿倦了;刚盖上皮褥子,把眼闭上。四老爷看呢?”
这是不必考虑的;曹俯还不曾开口,李鼎已经作了答覆:“别惊动老太太!回头再来吧。”
他的话刚完,门帘中又闪出来一个人;是比秋月要小十岁的春雨,扬起手只是在招。秋月便说:“请四老爷跟鼎大爷等一等;大概老太太又醒了。”说着,便赶了去问春雨。
果然,曹老太太醒了。其实是根本不曾睡着;心中忧烦,连闭目养神的耐性都没有,倒是要找些人说说话,还好过些。
于是秋月带路,到堂屋门口,刚打起门帘,就听得震二奶奶的声音;曹俯不由得站住脚。只见春雨迎上来说:“太太跟震二奶奶一起来看老太太了。”
听这一说,曹俯越发不便进屋去见曹老太太。“太太”就是马夫人;曹俯跟她虽是叔嫂,但彼此年纪皆未过三十,加上一个侄媳妇正在盛年,曹俯自觉应该回避。尽管曹老太太说过,一家人何必如此?但以曹俯赋性比较拘谨,从小又熟读了“朱子大全”,不免有些道学气;一见了这一嫂一侄媳妇,端然正坐,目不旁视,不用说他自己,连旁人都觉得不自在。
至于马夫人素性寡言,默然相对,倒也不觉得什么;唯独风流放诞的震二奶奶,最怕道学气,见有曹俯在座,嘴就笨了。震二奶奶是曹老太太的“开心果”;尤其曹寅父子,前后四年之中,相继下世;曹老太太哀伤过甚,几已无复生趣,亏得有芹官这条“命根子”作寄托;更靠震二奶奶不时逗她破颜一笑,日子才能打发。只为有曹俯在座,震二奶奶话都不敢多说;死气沉沉,何能忍受?所以反是曹老太太,只要有震二奶奶在,总是用体恤的口气对曹俯说:“你跟你的清客找乐子去,不用在这儿陪我。”久而久之,自然而然地不回避也回避了。
“太太跟震二奶奶是从后面来的。”春雨又问秋月:“要不要进去回?”
这一进去回明了,就是件杀风景的事。曹老太太此刻正要人劝慰解闷;曹俯仰体亲心,便摇摇手说:“先别惊动;待会儿再说。”话完,向李鼎以目示意,在外屋坐了下来喝茶暂等。
“这一下陈设都要换。”是震二奶奶的声音,“桌围椅披是用蓝的,还是湖色?只等老太太吩咐下来,好连夜动手。”
“消息还不知道真假呢?别的事闹错了,不过惹人笑话;这件事可错不得。但愿消息不真!”曹老太太叹口气;声音又有些哽咽了。
“消息是假不了,可也是没法儿的事。等哀诏一到,有好些大事得老太太拿主意;你老人家可千万体恤小辈,别太伤心了!哭坏身子,上下不安。”
“真是的,老太太也看开些。”马夫人也说:“皇上虽然寿不过七十,当了六十一年的皇上,也想不起从前那位皇帝有这么大的福份?”
“这话倒也是。”曹太夫人最矜怜她的这个寡媳;只要是马夫人所说,不管有没有道理,无不同意,此时只听她在说:“六十年天下,总有三十年是太平天子,真正从古少有。”
声音是平和了。接下来便谈大行皇帝六次南巡的故事;里里外外,一片肃静,包括曹俯和李鼎在内,无不凝神静听。
看看讲得有些累了;只听秋月插进去说:“老太太歇一歇吧!四老爷跟鼎大爷在堂屋里坐了半天了。”
“啊,”曹老太太嗔怪:“你怎么不早说?”
曹俯与李鼎听得曹太夫人的话,已都站了起来;等丫头打起门帘,踏进门槛只见马夫人与震二奶奶,亦都站着等待;隔着一个极大的云白铜火盆,曹太夫人靠在一张软榻上,正由秋月相扶,坐起身来。李鼎等曹俯闪开身子,还未开口,便跪下来磕头。
“起来,起来!”曹太夫人说:“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事先也不给一个信。”
“是陪沈师爷到安庆去路过,先来给大姑请安;还有点事,爹让我听大姑的意思办。”李鼎一面回答;一面站了起来。
曹太夫人胸中颇有邱壑,知道这个内侄所要谈的,不是小事,便点点头不作声;好让李鼎跟马夫人与震二奶奶见礼。
“表嫂!”李鼎请个安;马夫人回了礼,问起李家上下,有好一会的寒暄,才能容他跟震二奶奶相见。
这回是震二奶奶按规矩,先向李鼎行礼,口称“表叔”;李鼎却仍旧照多年来的习惯,叫她“表姊”。
“怎么说沈师爷也来了?”曹太夫人问说。
“是!”曹俯恭恭敬敬地答说:“儿子已经请了人陪客。”
“表叔跟客人住那间屋,也不知道他们有预备没有?”震二奶奶趁机告退,“我得看看去。”
“对了!天儿很冷,别让客人冻着了;我看把沈师爷跟你表叔安顿在一起吧。”
“老太太别费心了,我都知道。”震二奶奶转脸又问:“今儿晚上是四叔做主人请沈师爷?”
“这会儿还不知道。”
震二奶奶却知道了,是要跟老太太商议一件很急、很麻烦的事,不定谈到什么时候;所以接口说道:“我让小厨房好好做几个菜;干脆,四叔跟表叔陪着老太太一起吃吧。”
“对了!”曹老太太说:“你先陪着你婶娘回去吧!叫人把客人住的地方预备好了,你还回来。”
“是了!”
于是马夫人起身告辞,由震二奶奶陪着走了,曹太夫人看曹俯与李鼎都还站着,便叫丫头端椅子过来,亲自指点,摆在软榻旁边;秋月又将火盆挪近,倒了茶,摆上果盘,看曹、李二人落了座,方悄悄退了出去,还顺手将房门掩上。
“小鼎,你说吧!你爹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爹的境况,不敢瞒大姑;听说是雍亲王接了位,爹急得吐了血——。”
“啊!”,曹太夫人大惊,探身问道:“要紧不要紧?”
“亏得爹还硬朗;大家又都拣能让人宽心的话说,总还不要紧了。不过还得养,不能操心;如今是四姨在顶着。”李鼎略停一下又说:“爹最怕的一件事是:别因为我们家连累了大家。所以,要赶紧打点;如今倒是想到了一条路。”接着,他将预备到安庆去托年希尧的计划,以及希望曹家合作,而且最好能备重礼,以补不足的意愿,倾泻无余。
一面说,一面看曹太夫人的脸色;由于她始终并无半点不赞成的表示,不但鼓励了李鼎,能够畅所欲言,而且觉得事情很可乐观。那知曹太夫人并不以为然。
“这件事要好好想一想,你爹也是病急乱投医;照道理说,他也应该想得到,年老大虽说有年妃的关系,没有内廷的差使,那里就容易见得着皇上了?就见着了,也未见得能容他替人说话。”
李鼎大失所望,但只能勉强应声:“是!”
“再说,像年老大这种身分的人也很多,这一开了例,有一个应酬不到,反而得罪了人。我看,这笔钱好省。”
“那么,”李鼎很吃力地说:“大姑的意思是,一动不如一静;根本不理这回事?”
“也不是根本不理;等看准再下手。”曹太夫人说:“照我看,路子要就不走;要走就得走管用的路子。年家这条路,没有什么用处。”
“可是,这会儿不知道那条路子才管用?”
“不有议政大臣吗?八阿哥封了亲王,又是议政大臣的头儿;他跟咱们两家是有交情的,只要有他在,一时总还不要紧。”
曹太夫人一向能予人以可信赖的感觉;她那除了担心芹官摔跤以外,遇到任何大事都不会惊惶的神态,便是一颗定心丸,而况说得也确有道理,所以不但李鼎愁怀一宽,连曹俯也不由得又一次在心里浮起一句自己跟自己常说的话:吉人自有天相。
“照如今的局面,掌权的是八阿哥。马中堂以前就为了举荐八阿哥当太子,碰了很大的钉子,他们的交情很深;隆尚书跟八阿哥,也是常有往还的。我就是——。”说到这里,曹太夫人突然顿住;沉思了好一会,仍旧是摇摇头,“真不明白,圈禁了十来年,从未封过的十三阿哥,怎么会一步登天?”
这个疑团,李鼎因为听李绅谈过好些宫廷秘辛,倒略能索解;不过还没有来得及让他发言,曹太夫人却又开口有话了。
“还有个要紧的人在路上,十四阿哥。等他到了京,看是怎么说?到底一个娘肚子里的人,做哥哥的知道做弟弟的委屈;做弟弟的也不能不尊敬做哥哥的。这么两下一凑付,国泰民安,日子也不见得不好过。只是康熙爷——。”说着,曹太夫人语声哽咽,热泪盈眶,无法再说得下去。
“但愿如大姑的话就好了。”李鼎一半是礼貌的陪笑;一半是真心的宽慰,语声中充满了笑意,“回头我跟沈宜士说,他一定也很佩服姑太太。”
隔室在细听动静的震二奶奶,知道是时候了,“呀”地一声推开了门,一面走,一面说:“都安顿好了!花厅里也快开席了。老太太说了半天的话,想必也饿了;不如早点吃吧!吃着聊着也热闹些。”
老年人所喜的就是“热闹”二字;很想多找些人来陪着她吃饭,但一看到有曹俯在,要热闹也热闹不起来,所以只问:“你弄了些什么好东西给你表叔吃?”
“有鱼。吉林将军送的白鱼;今年还是头回尝新。”
“那也不算什么好东西。还有呢?”
“还是鱼。松江的鲈鱼;说是只生在什么桥底下,真正的四鳃鲈。”震二奶奶说:“不假,我看了,真是四鳃。”
“那更不是什么希罕的东西。什么四鳃、三鳃?跟(左鱼右步)鱼没有什么两样。”
震二奶奶连着碰了两个钉子,脸上神色不变。若非曹俯在座,她会故意逗着曹老太太,直到逗乐了为止;此刻却只是笑嘻嘻地说:“好在表叔不是外人。再说,有哪样好东西没有尝过?今儿个暂且将就,明儿等我想几样总得老太太说好的好东西,补请表叔。”
“这还像句话。”曹老太太看着震二奶奶说:“四鳃鲈实在不稀奇;倒是松花江的白鱼,到底几千里地以外来的,不知道请沈师爷有这样东西没有?”
震二奶奶根本就没有想到,应该以此珍物款客:但口中却一迭连声地:“有,有,自然有!”说着向旁边瞟了一眼。
别人不曾注意她的眼色,锦儿却已深喻;不动声色地溜了出去,指使一个小丫头到厨房去关照,请客应有白鱼。
“是谁在陪客啊?”曹老太太说:“没有主人,礼数上总欠着一点儿。”
曹俯心知又是在撵他去了;随即欠着身子说:“娘如果没有别的吩咐;儿子还是去做主人吧!”
“话不都说得差不多了?”
“是!”
曹俯刚站起来,只听得院子里在喊:“表叔,表叔!”是孩子的声音。
虽是孩子的声音,一屋子的人,除了李鼎,表情都变了。首先是曹俯的脸,立刻就沉了下来;其次是曹老太太,有些着急;再次是震二奶奶,大有戒备之色;而丫头们是一个个惴惴不安,有的只是偷觑曹俯与曹老太太的脸色;有的咬紧了嘴唇,不断在搓手,这就使得李鼎也有些紧张了。
“别跑,别跑!”窗外有个中年妇人的声音,“看摔着!”
震二奶奶赶紧呶一呶嘴,在她身边的春雨,立即迎了出去;刚刚揭开门帘,便见她“唷,唷”连声,弯着腰只是倒退。随即听曹俯喝道:“看你!莽莽撞撞地,那像个书香子弟!”
到这时大家才看清楚,是芹官连奔带蹿地闯了进来,恰好一头撞在春雨肚子上。闯了祸他不怕;突然发现“四叔”在他祖母屋里,就不免既惊且惧,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手足无措地僵在那里,只拿求援的眼色,看着在他正对面的震二奶奶。
“你看你,”震二奶奶走过来拿手绢替他擦汗,“就表叔来了高兴,也不必走得那么急。”然后转脸问春雨:“碰疼了那里没有?”
春雨小腹上疼得很厉害;但如照实而言,便是增添芹官的咎戾,所以强忍着疼说:“没有,没有!原是我揭门帘揭得太猛的不好。”
“好了,好了!”到这时候曹老太太才发话:“没有什么就让开;别堵着路,让你四叔走。”
于是震二奶奶拿身子遮着芹官,走向一边;曹俯换了副脸色,转身说道:“表弟来了,娘的兴致好像好很多;只别吃得太饱了!”
大家的规矩严,这时震二奶奶便轻轻将芹官一推,呶一呶嘴;芹官亦自能会意,站在门旁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小大人”的样子,等着送叔父。
“跟表叔规规矩矩说说话!”曹俯停下来告诫:“别淘气!”
“是。”
曹俯还待再说;曹老太太开口了:“点灯吧!”
天色还很明亮,而特意有此嘱咐;是暗示曹俯时候不早,要陪客就快去吧!
类此的言外之意,经常会有;曹俯不敢拂老母的意,悄然走了。芹官侧耳听着,一等靴声消失,立刻又生龙活虎一般了。
“表叔、你会扯壶盖不会?”
李鼎被问得一楞,“你说什么?”他反问。
“扯壶盖。”
李鼎还是不明白,便有丫头为他解释,原来芹官新近学会了扯空竹,先是扯“双铃”;等有了程度便扯一头是圆盘,一头只在轴上刻出一头槽的“单铃”。芹官绝顶聪明,一学便会,一会便厌;有一天异想天开,把茶壶盖取下来当“单铃”扯。这就是他口中的“扯壶盖”。
“能扯得起来吗?”
“当然能。”
“能是能,”曹太夫人笑道:“壶盖子也不知摔了多少?茶壶也就没有用了!”
“谁说没有用?”在指挥丫头安排几案的震二奶奶立即接口:“用处可多着呢!细瓷的配上银盖子,粗瓷的配上木头盖子,还不是一样使?不配盖子,小丫头用来浇花、浇盆景,都说比什么都趁手。而且,现在手段高了,真难得摔一回。”
“表叔!”芹官洋洋自得地:“你听二嫂子说了没有?我到院子里扯给你看!”
说着便去拉李鼎。曹太夫人急忙拦阻,“今儿个晚了,院子里也冷,别玩吧!乖宝贝,”她说:“明儿表叔到前厅里看你显本事。”
祖母的话;芹官不忍违拗;但顿时就不自在了,翘起了嘴,笑容尽敛。于是震二奶奶便出来转圜。
“这样吧,就在南屋里玩一会。表叔可不能陪你多玩;老远地来,累了。”
听这一说,芹官才高兴了,站起身来,随手抄了个壶盖,藏在怀里。等丫头将堂屋里清出一大片空地,又将他扯空竹的短竹棒取了来,芹官开始“显本事”;一上手便是“啪哒”一声,摔碎了一个壶盖。
里屋自然也厅见了;曹太夫人笑道:“又多了一把浇盆景的壶。”
震二奶奶抬眼一看,自己的那把成化窑青花小茶壶,壶盖不翼而飞,便向身旁的秋月使个眼色;却还有更乖觉的锦儿,一伸手,将块擦筷子的新手巾,覆在那把缺盖的茶壶上,省得有人见了,大惊小怪,会让曹老太太发觉,或许会数落芹官几句。
“曹太夫人的话,倒是真知灼见。”沈宜士沉吟着说:“不过既然来了,安庆似乎还是可以走一趟;只是犯不着塞狗洞了,好好打点一份年礼,意思到了就行。”
“这变成师出无名了!本来是有事托他,不妨登门拜访;如今无事上门,不显得太突兀了吗?”
“那也无所谓,只说路过安庆,尊公叮嘱,应该去看看他。岂不闻‘礼多人不怪’?八旗世交,并不一定要有事才能登门。”
他的说法并不能为李鼎所接受;不过还是同意作安庆之行。因为若说不去安庆了,就该立刻踏上归途;此非作客的时候。而且哀诏一到,朝夕哭临;曹家又那里还能尽待客的礼数?这一来,就无法找机会跟震二奶奶见面;倒不如拿到安庆作个藉口,才能在曹家逗留。
转念一想,实在也不必为了这个原因,徒劳跋涉;要想留下来,法子并不是没有。他很婉转地建议,不妨写封信问问他父亲。沈宜士心想,这也是正办,便点点头表示赞成。
于是,当夜由李鼎挑灯写信,将曹老太太的看法与沈宜士的意见,一并禀告父亲,请示行止。第二天一早,将张得海找了来,叮嘱他赶回苏州;尽快讨了回信再翻回来。
“起码有三天的空。”沈宜士踌躇着说:“此时此地,日子倒很难打发。”
“是啊!”李鼎也是意兴阑珊地,“急景凋年,又遇到这种混沌不明的大局;心境坏透了!”
一语未毕,房门外有人接口:“谁的心境坏?”语落身现,迳自掀帘而入的是曹震。
他比李鼎大十来岁,但打扮得比李鼎更年轻,枣儿红宁缎的皮袍;上套一件玄色巴图鲁嵌肩,用的珊瑚套扣;头上是一顶油光水滑的貂皮帽子;脑后拖着一根油松大辫,辫梢上的丝穗子拖到腰下;脚上是双梁缎鞋,白绫袜子;袍子里面一条扎脚绸夹袴,衬得他那双极长的腿,更显挺拔。只是黄黄的脸上一阵油光,青毡毡的一片胡桩子;一望而知是酒色过度了。
“沈先生,表叔,”他作了一大揖,“昨儿个两位驾到,失迎,失迎。”
“上次我来,就听说你到海宁去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儿一早到家的。”曹震又说:“皇上交代,要办两堂花灯,限年内到京。花灯就数海宁一个镇,叫峡石的最好,我在那儿住了一个多月,日夜督工赶好了,那知竟用不上了。”
这是说先帝宾天;明年元宵,未过百日,当然不能张灯贺节。李鼎便问:“你不知道听见什么消息没有?”
“是雍亲王接的位。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曹震转脸去应酬沈宜士:“沈先生,咱们有三、四年没有见面了吧?”
“两年。前年秋天,足下到苏州来,不是还聚过两回?”
“啊,啊,对了!”曹震伸手将前额一拍,“这两年的脑筋不管用了!才两年的事,都会记不清楚。闲话少说,我奉陪沈先生跟表叔,到那儿去逛逛,如何?”
“心境不好,懒得动。”李鼎苦笑答说:“刚才沈先生还在说,此时此地,是很难打发,我有同惑。”
“别想不开!唯其心境不好,更得出去散散闷。这样,咱们也别上秦淮河;我弄个清静的地方,找几个文文静静、开出口来不讨厌的妞儿,陪着喝酒闲谈。既不招摇,又把日子打发了。两位以为如何?”
“唱曲子是反正不行的了!国有大丧,八音遏密。”沈宜士倒有些心动了,“光是清谈,亦未尝不可。”
“好!那就一言为定。”曹震站起身来说:“我去料理一点小事;顺便派人先去关照。至多半个时辰,来邀两位一起坐。”
果然,不过三刻钟左右,曹震便兴匆匆地来邀客;而李鼎却变卦了——他是在想,曹震既已回家,要约震二奶奶私下见面,就颇不容易了。难得有此机会,决不可错过。因而以身子不爽作为辞谢的藉口。
“既然如此,”沈宜士说:“就作罢了吧!”
“不!不!”李鼎赶紧说道,“沈先生,你别为我扫兴!”一面说,一面装作劝驾,身子背着曹震,向沈宜士使了个眼色。
沈宜士也猜到了,李鼎大概还有些私话,要跟曹老太太或者震二奶奶说,便不再推辞;任由曹震拖着走了99lib?。
等他们刚一走,曹俯派个小厮来邀:“请沈师爷、鼎大爷到鹊玉轩去坐。有新得的几张画请教。”
应约的只有李鼎一个人。问起沈宜士;他只说让曹震约走了;又补了一句:“那种地方,我不便跟通声在一起。”通声是曹震的别号;表叔与表侄在一起挟妓饮酒,自有不便。大家听他的话,自能会意;曹震将沈宜士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那么,表弟,”曹俯问道:“你安庆还去不去呢?”
“今天一早,我已经派舍间的护院,回苏州送信去了。等回信来了才知道。”
“是的。应该请示堂上。”曹俯说道:“你就在这里吃饭吧!吃完了到老太太屋里坐坐。”
“是!”
于是看画、饮酒、闲谈;到得席散,已是正午时分了。
到得曹太夫人院子里,静悄悄地声息不闻;踏上台阶,恰好遇见锦儿掀帘而出,一照了面,两个人都站住了脚。
“老太太呢?不在屋子里。”
“不!在斗纸牌。”
“怪不得这么静。”李鼎问道:“是哪些搭子?”
“老太太,太太;还有后街上请来的两位本家太太,老搭子。”
李鼎心中一动,“那我就不进去,省得搅了局。”他又问:“你们奶奶呢?”
“在屋子里躺着呢!”
这个时候震二奶奶何能闲得如此?李鼎不觉关切,“怎样?”他问:“是身子不爽?”
“还不是——,”锦儿迟疑了好一会,终于还是说了出来,“让震二爷气的!”
“怎么?”
锦儿欲言又止;倒不是不愿细谈,而是觉得这样站在走廊上喝西北风聊天,旁人见了会诧异,因而踌躇。
李鼎不知她为何有此态度?只觉得作为慰问,也是可以跟震二奶奶见面的一个藉口;便即说道:“我看看她去!你们二爷有什么不对,我来劝他。”
这倒解消了锦儿的一个难题。料想震二奶奶对他素有好感,就贸然带领了去,也不致于见责;便即点点头说:“那就请吧!”
曹震夫妇单独住一个院子,五楹精舍,后面西首添建了两间厢房,跟正屋打通,联成一气,形如曲尺;东北两面是围墙,如果川堂的屏门一闭,那两间厢房便极隐密,再也不怕有人窥探。这原是震二奶奶避嚣的一法;久而久之成了例规,穿堂的屏门,虽设常关,那两间厢房亦就自然而然地成了禁地;曹家下人,不知这两间厢房是什么样子的很多。
这时震二奶奶已经起身,亲自拨旺了一盆火,听锦儿来报,李鼎来了,急忙迎了出来,一到前房,陡觉寒气侵袭,便毫不思索地说:“里面坐吧!里面暖和。”
一进入里屋,李鼎的感觉,就像突然之间到了一个从未经历过的陌生地方,温暖如春,不在话下;一屋子似兰似麝,不可名状的香味,不知来自何处?以致不自觉地用鼻子使劲嗅了两下。
“怎么?味儿很大是不是?”震二奶奶问,似乎略感诧异地。
“莫非你自己就没有闻见?”
“不是没有闻见,大概是闻惯了不觉得。”
“那可真是‘如入芝兰之室’了!”李鼎笑着说了这一句;一时兴到,不暇思索地问:“我替你写个横匾,就用这四个字;表姊,你看好不好?”
“不好!”震二奶奶摇摇头,“什么芝啊,兰啊的,俗气!”
“这话也是。这四个字太显露,失之于浅。得另外想。”
看他兴致盎然,震二奶奶不忍拂他的意,便顺口附和:“好啊,想两个什么字?”一面说;一面亲自替他斟了一盏茶来,然后喊道:“锦儿,你倒是来跟我回话呀!”
进来的是另一个丫头,补绣春的缺的如意,“老太太留两位本家太太吃饭,点了两样点心:虾仁烂面饼;核桃盒子。”她说:“锦儿到小厨房督工去了;我去叫她回来。”
震二奶奶要锦儿来回的话,即是请示曹老太太,要不要留客吃饭?如今听如意所说,便是有了回话;而且看她要陪李鼎,已经替她安排好了,便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不必叫她。”
“锦儿还留下话,叫我到时候问奶奶,鼎大爷如果没事,是不是该留鼎大爷在这儿吃饭?”
震二奶奶不即答话,转脸问李鼎:“你听见了?”
“听见了。”
这表示他晚上并无约会,如果主人相留,便当接受;震二奶奶弄清楚了他的意思,自己却须考虑。
要考虑的是曹老太太吃饭,总由她亲自照料,尤其是有客在,更当尽她侄孙媳妇的礼节。这一来便无法回来作主人。事在两难,颇费踌躇。
曹李两家的规矩差不多;李鼎自然能够想像得到她的难处。当即说道:“我只坐一会儿好了。回头老太太请客,你得去招呼;不必客气了。”
“倒不是客气,我也很想跟表叔谈谈。”震二奶奶心想,只要他谅解就好办了,“这样吧,我把时候错开,老太太那里早点开饭,我去打个照面,敷衍一阵子就回来。表叔稍为晚一点吃好不好?”
“怎么不好,”
“那就是了。”震二奶奶转脸对如意说:“你去告诉锦儿,留鼎大爷吃饭,烂面饼跟核桃泥盒子多预备一点儿,另外看看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不必多,也不必忙。”
“是!”如意答应着,转身而去。
“慢着!”震二奶奶问道:“外面屋子里的火生了没有?”
“正在生。这一回的炭不好,有烟子;火盆在院子里吹着,等烟子净了再端进来。”
“好!你再告诉锦儿,叫人从地窖里取一小坛花雕出来。记住,五斤坛子的那一种;挑一挑!”
等如意一走,李鼎情不自禁地感叹:“当家可真不容易!事无大小,都要想到。”
“这算不了什么!”震二奶奶说:“只要日子过得顺遂,就累一点儿真的会累坏人?我不信。”
听语气,她的日子似乎过得很平顺;而神气却不像,显得落寞,甚至还有幽怨。由于不能确定她的心境,亦就不便贸然表示可否。而在俄顷的沉默中,李鼎的鼻子倒变得很灵了。
“我闻出来了,”他脱口说道:“是西洋香水的味儿。”
“对了!有一天芹官闯了来玩;正好京里带了东西来,有瓶香水,他非把塞子打开来不可。使劲一拔,用的劲太猛,香水洒了一地。至今两个月了,味儿还没有散尽;把梅花的香气都夺走了。”
“梅花是淡淡的幽香,自然敌不过人家。”
“对了!淡淡的就敌不过人家了;要浓浓的才好。”
言外有意,却不知意何所指;李鼎便又只有报之以微笑了。
“我倒没有想到你在家。通声跟我说,要邀你跟沈师爷出去逛逛;你怎么不去?”
李鼎不便说实话,随口答了句:“没意思!”
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说:“我知道了。我虽没有见识过那些地方,不过道理是想得出来的。如果我是爷儿们,总也要心境好,才有兴致;心境不好就没意思了!”
她已经猜到了,而且把他那“没意思”三字也解释得很透澈了,李鼎自不必再多说什么。深深点头,道声:“正是。”
“我们那位,跟表叔你不同的,就在这些地方。他,只要是找女人,心境就从来没有不好的时候。”
这使得李鼎记起了锦儿的话,震二奶奶必是在这件事上受了丈夫的气。“清官难断家务事”,有时连劝慰都是多余的;但他心里不能不为震二奶奶抱屈,看她一双凤眼,两道斜飞入鬓的长眉,一条不显棱角的通关鼻,配上厚薄适中的两片淡红嘴唇;而且皮肤腴润光滑,找不出一丝皱纹。要说美中不足,只是颊上几点极淡的雀斑,但正因有此缺点,反更动人;否则也许会像画中的美人,显得没有生气了。
这样想着,不免多看了几眼;震二奶奶矜持地转过脸去;然后起身不知去干什么,腰肢一转,更显出她一股风流体态,李鼎心里晃荡着,有些话要说。
“也许我跟通声真的有点不一样。我在外面玩,都告诉了你表妹的!”李鼎说道:“说起来,表姊你也许不相信;我所遇见过的女人,没有一个及得上你表妹的。”
震二奶奶对他这话大感兴趣。本来是想在一个景泰蓝的罐子里,掏几粒红枣丢在火盆里解炭气;盖子紧一时尚未打开,为了有话要问李鼎,索性连罐子都抱了过来了。
“表叔,我不是不信你的话,不过我不明白:既然外头的女人都赶不上家里的,那,表叔你为什么还在外面玩呢?”
“这有两个缘故。”李鼎从她手里接过罐子来,打开了盖子,“在场面上,大家一起哄,不能不逢场作戏。”
“嗯,嗯!”震二奶奶低着头,往火盆里丢红枣;又拨炭火。好久不听见他再开口,便抬头问道:“你才说了一个缘故;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就是她有流红的毛病;常时不准我进房。”
“原来还有这么一个缘故。”震二奶奶平视着,忽然叹了口气,把头低了下去。
这是为谁兴叹,难说得很;不过李鼎可以看得出来的是,自己的这几句话,带给她的感触极深。
“绣春的事,你是知道的。”震二奶奶忽又抬头说道:“我做错了一件事。”
这下是李鼎深感兴趣了,“喔,”他俯着身子问:“怎么错了?”
“当初我应该宁愿得罪绅表叔,成全了他。倘是这么做,绣春到底是在家里;帮着我管着他,反倒不会让他把心都弄野了。唉!”震二奶奶又叹口气,“我做事向来不悔,只有这件事,一直在悔。”
李鼎有些明白了。既然话已到此,不妨问上一问:“通声常常不回家?”
原来曹震为了绣春,与妻子斗气;明的斗不过斗暗的,这一年多以来,一直置有外室。震二奶奶先被蒙在鼓里,只觉得丈夫忽然上进了,本来可以派总管去办的事,诸如采办材料;赶办按时应解运的御用衣料,赴机坊督工等等,都自告奋勇,抢着去办;至于内务府、工部、户部的司官,到江宁来公干,倘与织造有关,本都归他应酬,此时更加起劲,所以经常极晚才回府。而且一个月总有五、六天外宿,道是太晚了赶不回来。
日子久了,震二奶奶不免疑心,暗地里派人查访;那知曹震十分乖觉,一遇到这种情形,他总是先得到风声,有一阵子安静;同时,不是将外室的香巢另移他处,便是花几个钱遣走,事后另结新欢,所以震二奶奶始终抓不住他的把柄,只是常常气得发肝气。
听这一说,李鼎恍然大悟;曹震所说到海宁去督工办花灯,只怕一大半的日子是消磨在金屋之中。至少可以断定,昨夜必是住在藏娇之处;因为照路程计算,一早进城,很快到家,必是住得不远;既无急事,不必赶路,算起来昨天日落之前,便已到了江宁城外,要回家也还来得及。即令城门已闭,叫开来也方便得很,为何不进城呢?由此可见,他说一早赶回来的话是撒谎。
正在这样谈着,只听如意在门帘外面喊:“奶奶!二爷打发得贵回来,有话跟奶奶回。”
“喔,”震二奶奶答说:“你问他是什么话?”
过了一会,如意来回报:“二爷陪苏州来的沈师爷,到聚宝山老太爷的祠堂里去行礼;还要转到天宁寺去看老和尚,今儿是回不来了。”
城南聚宝门外,有座石山,背城临江,风景不恶;江宁士绅怀念曹寅的遗爱,奉旨准建一座祠堂,名为“曹公祠”。沈宜士尚未到过,特意去瞻仰行礼,是情理之常;但说还要转到天宁寺去看老和尚,就不见得靠得住了。
“你看,是不是?”震二奶奶冷笑着说:“我早就算定了,他今天还是不会回来。”
“你也别这么说。”李鼎劝道:“话是真是假,明天就知道了。”
震二奶奶不答,沉思了一会;眼神由沉静而突然闪烁,然后说道:“也好!随他!”
李鼎不懂她的意思;不过自己觉得是很好的一个机会,没有曹震,很可以跟震二奶奶细谈。
这一来,李鼎就更从容了。但震二奶奶却有些神思不属的模样,而且一连到前房去了两次,猜不透她是去干些什么?
第二次由前房回来,刚刚坐下;锦儿掀着门帘进来了,“我才从老太太那儿来。”她说:“还有六七把牌。”
“饭后还斗不斗?”
“不斗了。”
“那就走吧,给老太太开饭去。”震二奶奶转脸说道:“表叔,我请你吃宵夜吧!刚才四叔派人到老太太屋里催请;知道是在我这里,把话转了过来,请你去喝酒。”
“这样也好。”
震二奶奶把脸又转过去了,“你先去,我马上就来。”等锦儿一走,她才向李鼎轻声说:“你先到老太太那里打个弯,倘或老太太问起,你就说你替四姨娘带话来给我;我抓你的差,写年礼的单子。”
“我知道。”
“别忘了,我请你吃宵夜;你可留着量。”
“嗯,嗯,你不说我也想到了。”李鼎问道:“回头我怎么来?”
“你带的小厮叫什么?”震二奶奶答非所问地说。
“叫柱子。”
“睡在你外房?”
“不,他跟沈宜士带来的听差,都让你们这里的门上邀了去;也是作客去了。”
“好!”震二奶奶说:“回头我会派人来招呼你。”
回到自己屋里,已经起更了。伺候屋子的曹宁是曹家的一个“家生子”,但也须眉苍苍了;掌灯迎了进来,一面替李鼎倒茶,一面寒暄着。李鼎尊主敬仆,格外假以词色;看他将该做的事都做完了,便说:“你也坐嘛!”
“没那个规矩!站着好。”
“有什么关系!你是看着我长大的。”
曹宁笑了,“鼎大爷这么说,我可恭敬不如从命了。”他端来一张小板凳,坐在门边。
“你今年多大?”李鼎问道:“五十刚过吧?”
“早过了!今年整六十。”
“那是康熙二年生人?”
“是!那年太老太爷奉太皇太后的旨,到这里来当织造;我娘随太老太太来了没两个月就生我。所以小名叫宁儿。”
“原来你的名字是这么来的!只看你多少岁,曹家在江宁就是住了多少年。”
“是!也可以这么说。中间虽空了几年也是马老太爷接着,跟一家人一样。”
这是指曹玺在康熙二十三年病殁任上,由震二奶奶的祖父接任江宁织造;以后才由曹寅接手而言。不过曹宁却始终在江宁织造衙门,所以感慨比李鼎深得多。
“谁想得到,一生下来到今天,牙都掉了没有动过窝儿;一晃眼,六十年,日子可真快呀!”
由他这句六十年,不由得使李鼎想起一句俗语:“三十年风水轮流转”。两个三十年了,风水还不该转?
一想到此,心往下一沉;不自觉地叹口气:“唉!”
不但叹气,而且面有忧色。大家巨族的下人,都善于窥伺人意,也懂得怎么样应付;像这样的情形,不宜多问,也不宜打搅,最好是冷眼旁观,默然待命。
因此,他试探着说:“鼎大爷怕是乏了?”
“还好。”
“鼎大爷还要什么不要?”
“不要了,你管你去睡吧!”
“是!我跟鼎大爷告假。”曹宁用手一指,“我就睡在后面下房。有事开窗喊一嗓子,我就听见了。”
“好!我知道。”
于是曹宁拨了火盆,添了炭;又检点了茶水、预备了干点心,一切妥贴,方始轻轻带上房门,回自己屋里。
李鼎独坐无聊,找了副牙牌在灯下“通五关”,一面玩牌,一面在想震二奶奶的神态语言;由她所教的那番假话看来,显然的,她也很怕引起流言,所以要想法子避嫌疑,既然如此,岂可深夜在她卧室中饮酒宵夜?
这一点,震二奶奶自己当然已经想到了,而竟无顾忌;这跟白天饰词避嫌疑的态度,成了矛盾,又是什么道理?
不解之事太多,一个一个一遍遍地想;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听得窗外有人在喊:“鼎大爷,鼎大爷,睡了没有?”
李鼎定定神才想起是锦儿的声音,随即答说:“没有睡!”
“老太太请!”锦儿的声音不低,“就走吧!”
等他开了门出去,只见曹宁披着老羊皮袄,亦正自后面走了来;李鼎尚未开口,他已经在问了。
“是老太太请鼎大爷?”
“是啊!”锦儿神色自若地说:“只怕有紧要的事商量。”
李鼎亦不知道她的话是真是假;顺口问道:“是什么事?”
“鼎大爷去了就知道了。”锦儿又说:“今儿晚上风大;可多穿一件。”
“好!你等一等。”李鼎又说:“要不,你进屋子来坐一坐!”
“不啰!老太太等着,鼎大爷快一点儿吧!”
李鼎答应着,将一件獭皮领子的“一裹圆”,披在身上,只见曹宁已经穿好了皮袄问道:“我跟鼎大爷等门。”
“不用了!”李鼎答说:“既然是有要紧事商量,回来得不会早;你把角门掩上就是。”
“宁大叔!”锦儿接口:“请你把火盆灭了吧!火烛得小心。”
“那,鼎大爷回来了怎么办?这个天没有火盆还行。”
“不要紧!”锦儿从容自如地,“送鼎大爷回来的时候,带两个烧红的炭结,续上炭,不又是一盆火了。”
“说得也是!鼎大爷请吧!”
锦儿是带了一个小丫头来的,两盏白纱灯,一前一后,高高举起,夹护着李鼎,穿长廊,绕曲槛,大家都未说话。
直到进了一道垂花门,锦儿方始喊道:“小莲,你到厨房去等我。”
小莲是走在前面,提着灯往小厨房而去,锦儿便移到前面,却又不走,直到小莲的人影光晕俱皆消失,方始开口。
“二奶奶在等着呢?”她的声音很低。
“喔!”李鼎无端一阵兴奋,两颊的皮肉不受控制,震得牙床格格作响。
“怎么?冷?”锦儿问说。
“不!走吧。”
一走走到叉路口,锦儿突然将李鼎一挤挤到墙边;接着“噗”地一口,将纱灯吹灭,李鼎大为困惑,不知她何以有此动作,正想动问,已让锦儿抢在前面发出声音。
“夏雨,”她一面喊,一面奔了上去,“我的灯灭了。你上那里去?送我一段路。”
“我从震二.99lib?t>奶奶那里来,正要回去。”
“好吧!我们一起走;顺便把给老太太送点心的两个盘子取回来。”锦儿接着又问:“我们奶奶屋里还有谁在?”
“没有人。震二奶奶直打呵欠;等你一回去,大概就得关门上床,这个天气一个人睡——。”下面的话,李鼎就听不到了。
李鼎暗叫一声“好险!”由衷地佩服锦儿的机智;能将这样一个一指头便可戳穿真相的窘迫局面轻易地应付了过去!
如今呢?他手扶着冰冷的墙壁在想,悬崖勒马,尚未为晚,如果转身而回,震二奶奶亦不致会见怪;因为锦儿会说明经过,有这样一个意外波折,以致不敢赴约,是情理中事。
但这个念头旋起旋灭,始终升不上去;他真希望再有像夏雨这样一个丫头,持着灯过来,逼得他非转身回去。无奈没有;只听得隐隐风送过来的声音:“寒冬——腊月;火烛——小心!”接着,梆子作响,伴以锣声,二更天了。
怎么办?李鼎在心中自问,不免焦急。而就在此时,发现有亮光来自身后;这就毫无考虑的余地了,沿壁疾步,向右一转,进了震二奶奶的院子才松口气。
“鼎大爷!”是如意的声音;她从黑头里迎上来问道:“锦儿呢?”
“她到老太太那里去了。”李鼎不愿多说;只问:“二奶奶呢?”
“在屋子里。请进去吧!”
进了前房,卸了身上的那件“一裹圆”;震二奶奶已自迎了出来,穿一件玄色宁绸暗花的薄丝棉袄;同样颜色质料的散脚袴。袴脚与大襟、下摆都镶着猩红色的“栏杆”,头上还簪着一朵极大的名种茶花。打扮得不但俏皮,而且红黑两色衬得她的皮肤也更白了。
李鼎入目一亮,不住眨眼。震二奶奶微窘地笑道:“我这身衣服,显得,显得——。”
她那样伶牙俐齿的人,竟找不出适当的字眼来形容她自己的衣服;李鼎便接口说道:“显得更年轻了。”
震二奶奶嫣然一笑;得意地望着自己身上,“老早想这么穿,可又不敢穿出去。”她说:“一个人躲在屋子里,穿起来照镜子,可又没有意思。今天总算——。”她笑笑没有再说下去。
这未完的一句话,仍旧是李鼎为她接了下去:“今天总算找到一个‘亮相’的机会了。”
“对了!”震二奶奶坦然承认,“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太刺眼?”
“不!我觉得眼睛一亮,很开朗、很舒服;就像阴雨连绵的天气,忽然看见太阳从云端里钻出来那样。”
“你倒真会形容。上里屋来吧!”震二奶奶一面带头走,一面说:“可没有什么好东西请你。”
到得里屋一看,紫檀方桌上已设下两副杯筷,中间是四个碟子,紫酱色的是醉蟹;鲜艳如胭脂的是云南宣威腿;淡黄色的是椒盐杏仁。另一样白色如雪、平滑软腻的薄片,却叫不出名字来,总不会是粉皮吧?他心里在想。
“如意,烫酒吧!”震二奶奶吩咐了一句,突然问道:“咦!锦儿呢?”
“到老太太那里去了!”李鼎将路遇夏雨的情形说了一遍,大赞锦儿:“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
“就遇见了也没有什么!”震二奶奶说:“我这个人向来敢做就不怕。”
这句话在李鼎听来,有些挑战的意味;心想,你既不怕,我又怕什么?于是微笑坐了下来,望着震二奶奶笑道:“我好久都没有这样舒服过了;就像回到自己屋子里一样。”
这意思是将她比作妻子;震二奶奶便问:“表叔,你怎么不续弦呢?这两年不是也很有些人来提亲吗?”
“说来话长。”李鼎叹口气:“不谈吧!谈起来扫了兴致。”
震二奶奶也知道,李家连遭两场丧事,境况又不见佳;要风风光光办一场喜事,不但力所未逮,而且也没有那种心情。
就这时候,如意已把烫好了的酒端来了。主客二人,面对面相将落座;李鼎扶起筷子,首先就伸向雪白的那样菜;滑溜异常,怎么样也挟不起来。
“这是什么玩意?大概是海味?”
“这叫‘荤粉皮’。”震二奶奶说:“用调羹吧!”
“荤粉皮”何能盛馔?而且碟子里只有麻酱油与姜米,不知荤在何处?李鼎好奇心大起,舀了一大匙送到嘴里;一经咀嚼。立即分明。
“什么粉皮?是甲鱼的‘裙边’嘛!”
“味道怎么样?”
“好!清腴无比。”李鼎又舀了一匙,“这样子吃裙边,我还是第一回。”
“我也只做了两三回。今年夏天才有人传了这个法子;做法没有什么诀窍,就是材料要好。”
江南称鳖为甲鱼,宰杀洗净,入锅微煮:剔取“裙边”,用眉镊将上面的一层黑翳镊去;上笼蒸熟,加佐料凉拌,即可上桌。制法实在了无足奇;只是这么一碟,要用到好几头鳖,一器之费,平常人家十日之粮,就显得珍贵了。
“真是,”李鼎不由得感慨:“俗话说的,‘不是三世做官,不知道穿衣吃饭’;实在讲究不尽,不过,这种日子,只怕——。”他黯然地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好端端地,说这些话干什么?”震二奶奶微觉扫兴;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李鼎颇为失悔,歉然说道:“原是我不知趣!来,来,表姊,罚我干杯;你请随意。”
说完,他干了一杯酒;震二奶奶也喝了一口,放下酒杯说道:“其实谈谈家常,那怕是不怎么能让人高兴的事,也不要紧。我就是不喜欢无缘无故说丧气的话。如果凡事都朝坏的地方去想,只怕一夜到天亮都会睡不着觉。”
“是啊!”李鼎不能再扫兴了,附和着说:“本来就没有什么大了不得的。”
“咱们两家,这几年大风大浪都经过了。表叔,”震二奶奶忽然劝说:“你也看开些!”
李鼎不知道她何以忽有此话?困惑地问道:“你说什么事情看开些?”
“我不知道。我只觉得你这两年变过了,总像心境不开朗的样子,自然是有心事的缘故。”
“真的吗?”李鼎摸着自己的脸说:“我自己倒不觉得。”
“这就是旁观者清。”震二奶奶说:“像我,也有人说我凡事不像从前那样有兴致了,仔细想想,确是如此。”
李鼎点点头,细细打量着,要看她的眉宇之间,是否真个别有幽怨?
“你别这么紧盯着看。”震二奶奶窘笑着低下头去;又低低地加了一句:“你那双眼睛!”
“我的这双眼睛怎么了?”李鼎突然心动,故意这样问说。
“我不知道!”
震二奶奶说了这一句,站起身来;往前房走去;李鼎侧耳细听,却无声息,始终猜不透她是做什么去了。
等她再回来时,有锦儿、如意,还有个小丫头跟在后面,都提着食盒,一个火锅,四样炒菜,两样点心,另外还有一锅香梗米粥。是把宵夜的食物都催了来了。
“你们留一个人在外面伺候好了。”震二奶奶问道:“今天是谁坐夜?”
“是刘妈。”锦儿答说。
“你叫她也睡好了。”
“是!”锦儿使个眼色;让如意带着小丫头退了出去,方又低声说道:“备弄门上的钥匙,在我这里。”
震二奶奶沉吟未答;李鼎心里明白,必是中门已经关上,他半夜里回住处,须从备弄中绕出去,所以锦儿预先弄了把钥匙来。
“好吧,”震二奶奶终于开口了:“你把钥匙给我。”
锦儿一言不发,从腋下钮扣上解下一把钥匙,放在桌上,便待退了出去。
“慢一点!”震二奶奶忽又将她叫住:“你到中门上跟梁嬷嬷去说,鼎大爷在我这里商量正事;叫她派人等门。”
锦儿愕然不知所答,一时想不明白她是何用意。
“火锅熬得够味了!放量吃吧!”震二奶奶说:“药补不如食补;我看你身子也不怎么好,真应该多吃点滋补的东西。”
李鼎点点头,舀了一碗汤喝;却有些食而不知其味。心里有好些话,却一直在考虑是不是该在这时候就说?
“表叔!”震二奶奶看出来了,“你像是有心事?”
“是的。”李鼎承认,但心事仍旧在心里;要先看看她的态度。
“你的心事,我也知道;无非少几个钱花。”
“不!”李鼎觉得不能不辩,“如果只是我少几个钱花,不能算是心事。我的心事——”他叹口气:“唉!实在说不出口。”
“为什么?”
“说出来徒乱人意。何必害你也替我着急?”
李鼎倒并不是故意以退为进;只是震二奶奶既然一句一句钉住了问,他也就乐得一步一步试探。说到这里,心中已定下主意;震二奶奶不搭腔便罢,如果再问下去,他就要实说了。
那知震二奶奶既非装糊涂,也并不表示关切;只说:“事缓则圆,过两天慢慢商量。”
这是什么意思?李鼎不免自问;看样子她似乎已看破了自己的心事,但又何以说是事缓则圆?偌大亏空,如何可缓,如何得圆?
这样想着,愈觉郁闷;李鼎到底年纪太轻,还欠沉着。震二奶奶看在眼里,不免怜惜;横一横心,决定谈他的心事。
“表叔,你的心事,不说我也猜得到,一定又是四姨出的主意,要你来跟我商量什么?是不是?”
“是!”李鼎硬着头皮回答。
“那么你说吧,她想借多少?”
这让李鼎遇到难题了!狮子大开口,自己都觉得太过分;嗫嚅了好一会,方始很吃力地说了句:“要请你帮很大一个忙。”
“大到什么地步呢?总有个数目吧?”
“这就不敢说了。反正,我爹的亏空不小,表姊是知道的。”
“替舅太爷弥补亏空,我可没有那么大的力量;而且,我这笔钱,也只能借给你。”
“是,是,借给我,借给我!”李鼎一迭连声地说:“我领表姊的情。”
“你这么说,我就大大放个交情给你。”震二奶奶说:“不过也要看你的运气。”
“这话怎么说?”
“我有两笔放出去的款子,都到期了,看能收回来多少?都借给你。”
“噢,”李鼎很谨慎地问:“多少呢?”
震二奶奶一伸手答道:“五万。”
“少呢?”
“三万。”
李鼎大喜;有三、五万银子,可以救急了!尤其是三言两语之间,便谈成了这件事,更觉痛快。双肩一轻,身子像飘了起来似地;不由得便离了座位,长揖到地。
“表姊,”他说:“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了?恨不得把一颗心掏给你!”
“真的?”震二奶奶斜睨着;眉梢眼角,飘出一现忽隐的春意。
“真的!”李鼎有些把握不住了,“这个时候我再跟你说假话,我还成个人吗?”
震二奶奶不作声,站起身来,倒了杯冷茶喝;喝得很急,喉间啯啯有声;喝完喘了口气,手扶桌角,背着李鼎静静地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这时候,更锣又响了;李鼎在这里已逗留了一个更次。
“不早了!”震二奶奶转过身来说。
“是的!”李鼎不情愿地说:“我该走了。”
“你怎么走法?”
李鼎一楞,不知她这句话是何用意;想了一下答说:“自然是从中门出去;梁嬷嬷不是派了人在应门吗?”
“是的。本来你可以走备弄走的。”震二奶奶问道:“备弄的门在那里,你知道不知道?”
“我只知道‘井弄’尽头,有一道夹墙,听人说就是府上的备弄。不知道门在那里?”
“由那面夹墙进来,左首有三道门,通三个院子;最后一道门推进来,就看到我这里了。”
“嗯,嗯!我懂了。”话一出口,李鼎才发觉有语病;所“懂”的只是备弄进出的方位,并不懂她为何要说这些话,因而又补了一句:“表姊还有什么话?”
震二奶奶走过去将钥匙握在手里;背着李鼎说道:“记着是最后一道门,也是第三道门。”
李鼎有些不甚相信自己的耳朵,怕是将话听错了,但开那道门的钥匙,明明白白握在她手里,并未看错;亦就可以证明自己并未听错。如今要考虑的是,应该作何表示?
而震二奶奶却不容他有何表示,管自己走了出去;在外屋喊道:“锦儿,打灯笼送鼎大爷回去。”
于是锦儿点燃纱灯;另外找来一个小丫头,提着火钵,好为李鼎卧室中的火盆续炭。震二奶奶一直站在走廊上看;始终不给他有说什么私话的机会。
李鼎实在放不下心,他至少要知道一件事,他跟锦儿是不是无话不说?因为他确实需要一个可共秘密的人商量一下。否则盲人骑瞎马般乱闯,会闯出一场大祸。
“请吧!”锦儿把纱灯举高了说。
“好!”李鼎灵机一动,故意这样道别:“明儿见!”
话是向震二奶奶说,眼却瞄着锦儿;看她眨了两下眼,颇有困惑的神情,恰恰是他想像中的表情。
赶紧再回头去看震二奶奶,只见她面无表情地说:“走好!我不送你了。”
她的态度有些莫测高深;不过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声音中带着不悦的意味。李鼎心想,震二奶奶跟锦儿一定会有话说;应该替她俩腾出一段工夫来。
“等一等,我要解个小溲。”他向小丫头说:“你带我去。”
就在院子里墙角落,有个上锐下丰,带门的木罩子,里面是一只尿缸;李鼎明明看到却仍旧要这么说,小丫头不敢违拗。只好带了他去。
果然,解衣转身之际,看到主婢二人已面对面在谈话了。李鼎这时才放心,知道回到自己屋子里,锦儿必有话说。
“喏,”锦儿用手向外一指,“炭篓子在那里,去捡一篮子炭来;挑一挑,别太大,也别太小。”
小丫头被调开了:锦儿在拨红炭的手也停了,抬眼看看李鼎,脸上是有话不知从何说起的神情。
“锦儿,”李鼎催她一句:“你有话要说?”
“是的。”锦儿问道:“二奶奶跟鼎大爷说的话,倒是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
“那么,还是‘明儿见’?”
“‘明儿见’就用不着打备弄走。不过,锦儿,”他低声说道:“我有点儿怕!让人瞧见了,可就不得了啦!”
“晚上从没有人到井弄里面去的。”锦儿答说:“这里到井弄并不远,稍为留神一点儿好了。”
“好吧!我来。”
“鼎大爷,你真要是怕,就不必勉强。”
一听她的话,李鼎立即醒悟,自己的话中,带着万般无奈的意味;倒像人家苦苦纠缠,无法摆脱似地。这不但将震二奶奶看成了不知廉耻的荡妇;也贬渎了自身,如市井中攀住裙带为生的软骨虫,想起来都会恶心。
自己的话和态度都大错特错;但李鼎觉得不应该解释,应该让锦儿知道他有决断。于是想了一下说:“我跟你们二奶奶一样,什么事除非不做;做了就不怕。我一定会去。”
“鼎大爷,这不是赌气的事。”
“锦儿,”李鼎这一次的反应很快:“你完全误会了!我希望你回去不必多说。”
锦儿还想再说,听得小丫头的声音,便住了口。于是李鼎说道:“把炭搁下吧,我自己来。天不早了,你们赶快回去睡吧!”
锦儿会意,带着小丫头悄然走了。李鼎定定神坐下来细想;摆落杂念,唯余绮思,顿觉有种莫名的兴奋。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心思很敏锐了;想到那条只去过一两回的井弄,路径曲折,如在目前。同时也想到,危险不在去路,而在归途;倘或从夹墙中出来,在井弄中遇见曹家下人,那时恐怕除了跳井,别无可行之路。
事情很明白地摆在那里,要冒的就是这个险!不必去细想,倘或狭路逢人,如何闪避解释?因为根本就是闪避不了,解释不清的。如今只问自己,敢不敢冒这个险?
以李鼎的性情,当然自己不肯服自己的输;而且也不愿失信于妇人女子。所以定定心将临走以前该做的事,先都想好,第一是火烛小心;第二是不能惊动曹宁。于是检点了火盆、吹灭了油灯,蹑足出室,很小心地关上房门;步步为营地绕僻路走向井弄。
井弄中有口甜水井,传说是个通海的泉眼;大旱的年头,别处的井都会干涸,唯独这口井不过深个两三尺而已。
因为如此,从前明永乐年间,这里还是汉王高煦的赐第时开始,这口井就保留了下来;只为密迩内宅,因而特筑一道围墙隔开,两墙之间的长巷,便称之为井弄。
井弄就是白天也很少人来;因为这口井的水质特佳,情冽可比山泉,所以曹寅在日,便有禁令,不准仆妇丫头,在井边汲水洗涤,怕有污水,回流入井。大厨房专有一个担水夫,挑了这井中的水,分送各处,专供食用。担水亦有时候,大致是在上下午厨房中将要热闹之前;深夜决无人去。倘或有人,必是受了冤屈的丫头,一时想不开去跳井。但曹家前前后后有十三口井之多;她也犯不着单挑此处,脏了这口井,在死后还落个骂名。
这就是震二奶奶敢于向李鼎挑逗的道理。果然,一路行来,毫无人知;入井弄之前,格外当心,先探头望了一下,看清楚了没有人,方始沿墙疾走,到头向左一拐,进了夹墙中不容并肩的备弄,才停下来喘一喘气再走。
其时月色迷茫,夹墙中又有一道沟,路很不好走;李鼎沿壁摸索,不久后发现了第一道门;不顾而前,看到了第二道门,停下来试推一推,文风不动,便又往前走。
第三道门终于出现在眼前了。李鼎突然心跳加快;只是尽管内心兴奋,却仍不免踌躇。他心里在想,只要伸手一推门,就一切都容不得自己作主了!但如转身一走,生平的奇遇,便是交臂而失。就这一转念间,手已伸到门上去了。
微一用力,“嘎吱”一响,李鼎急忙缩手;定睛看时,门已开了很宽的一条缝,隐约看出门内是锦儿。
于是他擦身而入,锦儿随即又将门关上;接着,他发觉锦儿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冰冷,只怕在这风口中受冻等门,已有好久了。心里倒觉得老大过意不去;同时想起“西厢记”中的一句曲文,很想凑在锦儿耳朵边说:“我与你多情‘主母’同罗帐;怎舍得教你叠被铺床?”
念头尚未转完,锦儿已牵着他的手在走了,转出短短的一条夹弄;李鼎辨出方位,是在屋子东面,往前走去,向右一拐,便是前廊。
锦儿忽然站住,将他的手往下拉一拉,李鼎会意,将脑子歪了过去,只听锦儿向他耳语:“到了前面,你自己进去;穿堂的屏门一推就开。记住,进去了别忘了把屏门闩上。”
“我懂。”李鼎扳过她的脑袋来,也是耳语:“回头我怎么走?”
“莫非还要我喝西北风在这儿等?”锦儿答说:“自然有人送你出门。”
话中有怨怼之意,李鼎益觉不妥;仓卒间无可表达,那份微妙的感谢愧歉之情,只有像爱抚小女孩一般,搂住锦儿,在她脸上狠狠地亲了一会。
锦儿没有作声,只有使劲将他的脸推开;仍旧拉着他的手,领到堂屋门口方始放手,却又抱住他的头,在耳际叮嘱:“千万小心!别碰出声音来。”
因为如此,李鼎格外小心。不过,他很清楚,除了锦儿,别的丫头老妈都在梦中,大可不必心急。于是先将眼睛闭紧,过了一会才睁开,在黑里头已经能辨物了。
穿堂中是砖地,放轻脚步,行走无声;走近屏风,里面有光线透出来,很容易找到了正中的那两扇,推开来一看,西窗上洒出一片昏黄的光晕;在李鼎的感觉中,后院简直亮如白昼。
他记着锦儿的话,很小心地将屏门关上,推上活动的木闩;然后由院子里斜穿过去,房门已经开了,但却不见人影。等他刚踏进门,灯光已灭,眼前一片漆黑;李鼎便站住不动,很快地发觉有人躲在门后;然后房门也关上了。
眼睛不管用,耳朵跟鼻子仍旧很灵;一缕似兰似麝的香味,来自右面;李鼎转过身去,伸手一抱,正好搂住丰腴温软的一个身子,自然是震二奶奶。
“鼎鼎!”震二奶奶昵声轻喊。
这个称呼在李鼎听来,既新鲜、又熟悉;更有一种遇见巧合之事的惊喜,随即问道:“你怎么想出来这么一个叫法?”
“表婶,不是这么叫你的吗?”
这使得李鼎更为惊异了!“鼎鼎”是鼎大奶奶对丈夫“夜半无人私语时”的昵称;“你怎么知道?”他不由得追问。
“是表婶自己说的。”
妻子连这种称呼都告诉她了,可见得她们表姊妹真个无话不谈。李鼎心想,由此推测,妻子一定还有许多关于自己的话,曾告诉过她;不由得关心地问:“她还跟你说了些什么?”
“太多了!”震二奶奶答道:“谈到天亮也谈不完!”
这似乎是在提醒他,虽然冬夜漫漫,但属于他俩的辰光,亦不过一个更次,似比春宵犹短,正该及时温存,不该浪费在闲话之中。
于是他说:“站着好累!”说完,用嘴唇找到震二奶奶的嘴唇,紧紧地吻在一起。震二奶奶比他矮得有限,踮起了脚往前推;李鼎便一步一步往后退;到退无可退时,一起倒在床上。
“鼎鼎!”震二奶奶说:“你只拿我当表婶好了!我答应过她的。”
“你答应过她的?”李鼎诧异地问:“答应过她什么?”
震二奶奶不作声,只拿温软的手摸着他的脸。而越是如此,越能激发李鼎的好奇心,忍不住要催问了。
“表姊,说啊!你答应过她什么?”
“有一次,她有点醉了,我也有点醉了。我们俩睡一床,聊天聊到半夜里,她忽然说:‘我好想鼎鼎’——。”
“那是什么时候?”李鼎打断她的话问。
“三年多了!那时你在京里当差。”
“噢!”李鼎记起来了,“那是康熙五十八年春天;我记得通声正好也在京里。”
“就是那时候。表婶在这里住了有个把月;我记得——。”
“表姊,”李鼎再一次打断她的话,“你接着刚才的话说,你表妹说好想我;以后怎么样呢?”
“以后,”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说:“我就跟她开玩笑,说你就拿我当表叔好了。两个人磨菇了半天,她忽然叹口气说:‘我倒但愿有一天,你能代替我。’我奇怪,我问:‘我怎么代替你?’她说——。”
说到要紧关头,忽然住口不语;李鼎急急问道:“她说什么?”
“想都想不到的话,我也不好意思再说。”
“不,不!”李鼎又推又揉地催促,“你害得我心里痒痒儿的!说,你快说吧!”
原来鼎大奶奶因为有个“流红”的痼疾,房帏之中,琴瑟不调。每每两情浓时,她却爱莫能助;只要说得一声:“今晚上不行!”李鼎立刻就像被斗败了的公鸡似地,垂头丧气,雄风尽失;或者他远行归来,细诉相思,絮絮不断地谈到深宵,却终于不能不狠起心来,撵他出房门,随他孤眠独宿也好,去觅野草闲花也好,都顾不得了。
当然,以鼎大奶奶的贤慧,早就有过为丈夫纳妾之议。但李鼎自己不愿,年轻轻地,事业未立,却弄个姨娘在屋里,说出去会让人笑他没志气。同时,这件事也很难为老父所同意;他甚至劝妻子,根本就不必提这话,因为追根究柢,就会把她的这个毛病抖露出来,而鼎大奶奶身有隐疾,一向是羞向人道的。
感于夫婿的体贴,使得她的疚歉益深;此外复有隐忧,因为像这样的情形,夫妇的感情,只会淡薄,不会浓厚,到得最后,名存实亡,成了怨偶。
鼎大奶奶的这份藏在内心深处的隐痛,只有跟情分比同胞姊妹还亲,而又充分了解并且同情她的苦衷的震二奶奶,才能倾诉。当时她是这么说:“表姊,我真巴不得你能替一替我!我说这话,你别骂我荒唐;我根本就没有拿你当作两个人看。我在想,古来娥皇女英,同事一夫,究竟还是两个人;在我,打心眼儿里就分不出彼此来。这是我的一个痴念头,表姊,若说我的想法错了,你骂我一顿,我也不会在意。”
震二奶奶将这段话转告了李鼎以后又说:“我实在是让她感动了。我说,你的想法没有错;如果我换了你,要你替一替我,你一定会答应。不过,我不知道我办得到,办不到?从她死了以后,我只要一见了你,就想起她这话,总像亏欠了她什么似地。今天,也许能补报她了。我这会儿把我自己当作鼎大奶奶;你也只当这会儿跟你在一起的,不是别人,是你媳妇!”
这太匪夷所思了!但李鼎却能相信;至少他相信他妻子会有那样的想法。至于震二奶奶的话,宁可信其为真,无须去追究虚实。不过,他有心想把她当作妻子,事实上却办不到;因为感觉是不同的,触抚所及,自然而然地会拿他的妻子来作个比较——与鼎大奶奶相比,她来得丰腴,来得柔腻;顶顶不同的是,她有股鼎大奶奶所没有的热劲儿,像条蛇似地缠在他身上,倒有点像王二嫂。
彼此的心境都平静了。李鼎并不觉得对妻子有何愧歉;因为他相信他妻子是能容许他有此奇遇的。
“表姊,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李鼎问道:“她常说要及早寻个退步;又说跟你深谈过,你也赞成。当时总没心思去听她的;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咳!提起这件事,只怕已经晚了!”
“怎么?来不及办了!”
“对了!看样子是来不及办了。”震二奶奶答说:“有一次她跟我说,千年没有不散的筵席;不能指望天天有山珍海味,只要清茶淡饭,能安安稳稳过一世,就算是有福气的人。我说:是啊!我们家老太爷也常说:‘树倒猢狲散。’能有个就算树倒猢狲也不散的法子就好了。她说:有!她正是有这么一个法子。”
“想来她的法子也不高明;不然早就办成了。”
“你倒别说这话!世界上没有容易办的好法子。”震二奶奶说:“她说:趁现在挪动款子还容易,置上一片祭祀田,官府立案,只准收租,不准出卖;定出章程来,族中各房值年轮管,除了春秋祭扫以外,鳏寡孤独,或者清寒的族众,都可以靠这片田糊口活命。再说句不吉利的话,就算遭了官事,折产抵赔;立了案的祭田,也是不没官的。”
“这办不通!旗下没有这个规矩。”
八旗的规矩,本籍都算北京;不管是驻防,或者久宦,都算出差在外;正主去世,叶落归根,仍得回旗。不准埋葬在外,更莫说造祠堂、置祭田。所以李鼎说他妻子的法子办不通。
“但是,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震二奶奶说:“你我两家,到底不是关外土生土长的满洲人;都是有老家的。你家在都昌,我家在丰润,由老家的族众出面置产,有何不可?”
“这倒也说的是。”李鼎不由得信服了。
“这还在其次,顶要紧的是,皇上宽厚,只要人情上说得通的事,无有不准的。以皇上待咱们两家的恩典,若说要为子孙留个退步,皇上不但会准,而且高兴;作兴赏个十万八万银子、或者赏个好差使,亦都是包不定的事。”
“这一说,”李鼎吸着气说:“为什么不办呢?”
“问你啊!你们爷儿们不起劲;莫非倒是我们妇道人家上摺子?”
“唉!”李鼎重重叹口气:“机会恐怕错过了!不该错的,错得很可惜。”
震二奶奶正待答话;只听窗外剥啄两下,李鼎还在侧耳静听。震二奶奶失惊地说:“你该走了,锦儿在催了。”
李鼎急忙坐起身来。摸索着穿好衣服;震二奶奶已从褥子下掏出来一个打簧金表,送到他耳朵边,按下揿钮,打出来的声音是四点三刻又十分,已是寅末卯初了。
“此刻走正好。”震二奶奶低声嘱咐:“出夹墙的时候,千万先看一看。”
“我知道。”李鼎问道:“回头在那儿见面?”
“再说吧!总想得出法子。”
李鼎此时倒有些割舍不下了,抱住震二奶奶左亲右亲,好久不肯放手;震二奶奶也就由他。只是窗子上又剥啄作响了。
于是彼此松了手;等震二奶奶开了门,李鼎一脚踏出去,只见锦儿的背影,正好消失在后廊转角之处——那里有间小屋,便是锦儿的卧室;所以只有她到得了后院。李鼎一时感动,朝着她的背影,遥遥一揖;等直起身子,震二奶奶正好到了他身边。
“你干什么?”震二奶奶没有看到锦儿的背影,因而诧异地问。
“我给锦儿作个揖。如此忠仆,实在可敬!”
“你倒是有良心的。”震二奶奶颇为满意,“快走吧!我送你。”
于是拔开屏门上的木闩,悄然偕出;摸黑,走向备弄,恰好起风,风来正北,对准备弄入口,高墙相束,劲锐非凡,扑到脸上,赛如刀刮,李鼎张嘴不开,立脚不稳,赶紧扶住墙壁,侧着身子,异常吃力地一步一步横行向前。出备弄时,记着震二奶奶的话,先探头去望;暗沉沉地看不清切,心想这么大的风,有谁会到这里来?放心大胆走吧!
一转了弯,避开风头,走起来就轻松了;但背上一阵阵发冷,禁不住身抖牙颤,不由得就想,倘或遇见什么人,连话都说不俐落,更莫谈有所分辩。因此,心里七上八下,几乎无法撑持;这短短的一段路,感觉中,唐僧到西天取经恐怕亦无此遥远。
好不容易回到住处,推门入室,火盆已无余温;顾不得衾冷如铁,解衣上床,蒙头而睡,身上依旧在发冷,牙床依旧在打颤,终于寒热大作,忍不住呻吟出声。
这时曹宁已经起来了,正在扫走廊,听得声音有异;隔窗喊了一声:“鼎大爷?”
里面没有答应,但呻吟之声,却更清楚;曹宁放下扫帚,去敲门,不道一推就开,进门一看,李鼎床上连帐门都未放下。
“鼎大爷、鼎大爷,你怎么啦?”曹宁伸手在他额上一摸,失惊地说:“啊!简直烫手了!”
“我渴!拿水我喝!”李鼎又说:“你看,柱子在那儿,找他来!”
“好!我先拿水给鼎大爷。”
暖壶里的水,不算太凉;李鼎连喝了两大钟,喘口大气说:“这会儿舒服了一点。我是受了寒,不要紧。曹宁你别嚷嚷,年下吵得人不安;你只把四老爷那里的老何找来,让他替我弄副药,服了出身汗就没事了。”
“是!我这就去找。”
不多片刻,把何谨找来了。望、闻、问、切四字,只能在首尾两字上下功夫,望脸色不青不黄不白,仿佛三天三夜未下牌桌似地;切脉则脉象中有惊恐不安之状,但听不到什么,也问不出什么,不知他的病因何而起,只好照李鼎自己所说,是受了风寒,下药以发散为主。
这时曹俯已得到消息,亲来探病,恰逢李鼎服了药睡下,不宜搅扰;所以只在门口张望了一下,便在外屋问病情。
“鼎大爷自己说受了寒,但愿这副药下去,马上能出汗就不要紧了。不过,来势不轻,非小心不可!不然——。”
“不然怎么样?”
“不然,”何谨答说:“说不定就是一场伤寒。”
曹俯大惊;“那可不是闹着顽的事。”他说:“赶紧请姚一帖来。”
姚一帖是江宁的名医,治病只一帖药便可决生死,故而有此雅号。不过一帖见效的虽不少;一帖送命的亦不一见。何谨认为李鼎的病虽不轻,但亦不必立刻就请姚一帖,“看这副药下去,出不出汗;汗出得透不透?”他说:“这会儿先不用急。”
“好吧!我就把鼎大爷交给你了。”曹俯又说:“鼎大爷的情形,先别传到里面去;等出了汗再告诉老太太。”
话虽如此,消息还是传了进去;震二奶奶大为着急,但只能苦在心里——只有她一个人想得到,李鼎如果得了伤寒,必是一场夹阴伤寒。
其次是锦儿,她记得很清楚,李鼎走的时候,正起大风;回去又是冰冷的一间屋子,好人都要冻出病来,何况刚出过风流汗——想到昨夜她在窗外偷听到的声音,只觉得脸上发烧;自然不敢跟震二奶奶去谈李鼎的病。
倒是有个人来跟震二奶奶谈李鼎的病了;是曹震,他跟沈宜士兴尽归来,一进门就听说李鼎病倒在床,所以先去探了病才进来,“表叔的病不要紧!”他向妻子说;带着那种报喜讨欢心的神情,“沈宜士也懂医道,怕他是冬温,问了情形,又看了舌苔,不像!他说老何的方子,用‘麻黄汤’很稳当,等见了汗再说。”
“那么,见汗了没有呢?”
“没有那么快。”曹震又说:“表叔年纪轻,身子骨好,顶得住,一出汗就没事了。”
“这是谁说的?”
“沈宜士。”
“那还差不多。”震二奶奶心宽了些,“但愿没事!不然,国事、家事都是乱糟糟的时候,又快过年了,弄个至亲病在床上不能动,你说揪心不揪心。”
“心病还须心药医。”曹震接口便说:“我听沈宜士谈起,舅太爷的亏空很不少;表叔这趟来,心事重重。可是,谁又救得了他?”
震二奶奶默然不答,心里却是被提醒了。李鼎的“心病”;只有她的“心药”能治。正一个人在盘算时,曹震却又开口了。
“四爷的意思,等出了汗,人不要紧了,再跟老太太去说。我看,不必如此吧?”
“你别管!待会儿我会跟老太太提。如今顶要紧的是,要看他到底出汗了没有。”说着便喊:“锦儿,你瞧瞧鼎大爷去,看是好一点儿没有?再问老何要不要忌口?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告诉小厨房记住了。”
“是!”锦儿眼珠一转问道:“要不要带几张治头疼发烧的西洋膏药去?”
“也好!”
“那请奶奶来看;都是洋字,我闹不清楚。”
震二奶奶会意了;是锦儿料知她必有体己话要跟李鼎说,故意找这么一个可以避开曹震的藉口。便跟着她到了前房,悄悄说道:“你看没有人,私下告诉鼎大爷,尽管安心养病;他要的东西我替他预备好了,等他病好,让他带回去。”
“倒是什么东西?”锦儿问道:“倘或弄不清楚,仍旧让他不能安心。”
震二奶奶点点头说:“这话也是!”
话虽如此,她仍旧不愿意明告锦儿;直到将膏药检齐了,方始接着说下文。
“你只伸一只手,他就知道了;决不会弄错。”
锦儿答应着,带了几帖西洋头痛膏,匆匆而去。刚出中门,只见曹俯左手捞起皮袍下摆,右臂前后使劲挥动,脚步匆遽地直冲了过来。锦儿赶紧避在一边;心里惊疑不定在想:四老爷从来不是这样子的,莫非出了什么事?
一个念头不曾转完,已走过头的曹俯,突然停住,转身说道:“赶紧去告诉你二爷,换素服,到前面等我。”
锦儿怕未曾听见,追问一句:“四老爷吩咐的是换素服?”
“对了!皇上驾崩了,要去接哀诏!”
就在这一天,苏州亦已接到“滚单”,颁哀诏的礼部官员,定在第二天午前到达,巡抚吴存礼随即通知藩司李世仁,分头转知全城文武官员,预备接诏。
苏州接诏,向来在齐门外万寿亭;有一定的仪注,由首府苏州府衙门,预备龙亭、彩舆、仪仗、鼓乐前导,吹吹打打地欢迎。但这是颁恩诏,或者其他需要“诏告天下,咸使闻知”的诏书,倘是颁哀诏,譬如诏告太皇太后、皇太后驾崩,不便奏乐,此外的仪注照旧。但这一次又不同了;因为称是称哀诏,实在是遗诏。在颁皇太后的哀诏时,颁诏的皇帝仍然健在;而遗诏则颁诏的皇帝,已经仙去,礼制应该有所不同。
话是很有道理,但应该如何不同,却无人能够回答。所苦的是,不知先例如何;上一回颁遗诏是在六十一年以前,没有人知道是怎么样的一种仪注。
于是斟酌再三,决定只用龙亭与仪仗,自然也不奏乐。全城文武官员,一早便已齐集;一律素色袍褂,前后不用补子,暖帽上亦无顶戴红缨。一个个愁颜相向,泪痕不干;李煦的一双眼睛肿得如胡桃般大,从前一天接到通知开始,不知道哭过多少遍了。
一次次探马来报,“钦差”行至何处;到得近午时分,前面尘头大起;“钦差”素服骑马而至,看到龙亭,勒住了马,从人扶了下来,解下背在身上的黄包裹,取出诏书,恭恭敬敬地置入龙亭,然后在东首面南而立。
于是吴存礼领头行了礼;等站起身来,避到一旁,执事抬着龙亭到万寿亭;这时地方官员已抢先一步,在万寿亭中分东西向站好班;等龙亭居中停妥,方始正式行三跪九叩的接诏大礼,礼毕宣诏。
宣诏的“展读官”是临时找来的;苏州府的一名佐杂官儿,音吐宏亮,肚子里亦很有些墨水,宣读文字典雅的诏书,不致于会念白字。
宣诏是跪读跪听,只是听者俯伏;读者长跪,双手高捧诏书,朗声高宣。
“诏曰。”展读官轻声一念此两字,里里外外,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下都听得见。于是,展读官不徐不疾地念道:
从古帝王之治天下,未有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敬天法祖之实,在柔远能迩,休养苍生,共天下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夙夜孜孜,寤寐不忌,为久远图计。庶乎近之。
念到这里,展读官略停一下,作为告一段落;然后念入正文:
今朕年届七旬,在位六十一年,实赖天地宗社之默佑,非朕良德之所致也。
历观史册,自黄帝甲子,迄今四千三百五十余年,共三百一帝,如朕在位之久者甚少。
朕临御至二十年时,不敢逆料至三十年;三十年时,不敢逆料至四十年,今已六十一年矣!尚书洪范所载: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五福以考终命列于第五者,诚以其难得故也。今朕年已登耆,富有四海。
子孙百五十余人,天下安乐;朕之福亦云厚矣!今或有不虞,心亦泰然。
这时听者之中,已有息率、息率的声音;是李煦又伤感了。只是光是他一人有此声音,格外刺耳;所以李煦不能不用自己的手,紧捂着嘴,强自吞声,静听展读官往下再念:
然念自御极已来,虽不敢自谓能移风易俗,家给人足,上拟三代明圣之主,而欲致海宇升平,人民乐业,孜孜汲汲,小心谨慎,未尝稍懈;数十年来,殚心竭力,有如一日,此岂仅劳苦二字所能概括耶?
前代帝王或享年不永,史论概以为酒色所致,此皆书生好为讥评,虽纯全尽美之君,亦必抉摘瑕疵。朕今为前代帝王,剖白言之,盖由天下事繁,不胜劳惫之所致也。
诸葛亮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人臣者,惟诸葛亮能如此耳!若帝王仔肩甚重,无可旁诿,岂臣下所可比拟?臣下可仕则仕,可止则止,年老致政而归,抱子弄孙,犹得悠游自适;为君者勤劬一生,了无休息之日,如舜虽称无为可治,然身没于苍梧;禹乘四载,胼手胝足,终于会稽,似此皆勤劳政事,巡行周历,不遑宁处,岂可谓之崇尚无为,清静自持乎?易遯卦六爻,未尝言及人主之事,可见人主原无宁息之地,可以退藏。“鞠躬尽瘁”,诚谓此也。
再下一段,是大行皇帝在世之日,一再申辩的,清朝并未灭明,道是:
自古得天下之正者,莫如我朝。太祖、太宗初无取天下之心,尝兵及京城,诸大臣咸云当取;太宗皇帝云:明与我国家素非和好,今欲取之甚易;但念系中国之主,不忍取也。后流贼李自成破京城,崇祯自缢,臣民相率来迎,乃翦灭闯寇,入承大统;稽查典礼,安葬崇祯。昔汉高祖系泗上亭长,明太祖一皇觉寺僧;项羽起兵攻秦,而天下卒归于汉;元末,陈友谅等蜂起,而天下卒归于明。我朝承席先烈,应天顺人,抚有区宇,以此见乱臣贼子,无非为真主驱逐也。
念到这里,展读官略停一停,突然提高了声音,听的人不由得收拾杂念,凝神侧耳,细听大行皇帝,自道为人:
凡帝王自有天命,应享寿考者,不能使之不享寿考;应享太平者,不能使之不享太平。朕自幼读书,于古今道理,粗能通晓。又年力盛时,能挽十五石弓,发十三把箭,用兵能戎之事,皆所优为,然平生未尝妄杀一人;平定三蕃,扫清漠北,皆出一心运筹;户部帑金,非用师赈饥,未尝妄费,谓此皆小民脂膏故也。所有巡狩行宫,不施采绘,每处所费,不过一二万金,较之河工岁费三百余万,尚不及百分之一。昔梁武帝亦创业英雄,后至耄年,为侯景所逼,遂有台城之祸;隋文帝亦开创之主,不能预知其子炀帝之恶,卒致不克令终,皆由辨之不早也。
听到这一句,知道下面要谈到嗣君了。由于大行皇帝驾崩,京城关闭九门,有好几天内外断绝的传闻,已证实非虚;嗣君缘何得位,猜测不一,所以对遗诏中叙到这一段,格外令人注意,李煦唯恐听闻有误,几乎呼吸都屏闭了:
朕之子孙百有余人,朕年已七十,诸王大臣官员军民,以及蒙古人等,无不爱惜朕年迈之人,今虽以寿终,朕亦愉悦。至太祖皇帝之子礼亲王、饶余王之子孙,现今俱各安全;朕身后,尔等若能协心保全,朕亦欣然安逝。雍亲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极,即皇帝位。即遵典礼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于是巡抚吴存礼又领头行礼,此时已有人哭出声来;及至礼毕起身,只听首县衙门派来的礼房书办,高唱一声“举哀!”在场官员、隶役、兵丁,以及一切杂差人等,无不放声痛哭,抢天呼地,捶手顿足,其名谓之“躄踊”。
这本来是一种近乎做作的仪式,但大行皇帝深仁厚泽,久植民心;想到他永不加赋的上谕;想到他年年拨钜款,修海塘、筑堤防、浚河道,种种孜孜为民的德政,不自觉心头发酸,眼中发热,涕泗滂沱,不能自制。李煦尤其哭得伤心;上了年纪的人,神虚气促,竟至昏厥在地。
这一下,吴守礼首先住了哭声;首县不待长官吩咐,便带着人来救护,将李煦抬到一边,拿马褥子铺在地上,放倒了人,掐人中、灌姜汤、大叫大喊,终于将一时闭了气的李煦救醒过来,仍然流泪不止。
“你们扶我起来,”他说:“我要见见钦差。”
“钦差进城了。”首县躬身答说:“抚台、藩台为了要铺设几筵。也都先进城了。抚台上轿时,特地关照卑职在这里伺候;大人也请上轿回府吧!”
李煦抬眼一看,果然稀稀落落地,已剩得不多几个人;连首府也都走了。心里在想;如果是前几年正在风头上时,不管是巡抚、藩司,总要等救醒了他,安慰一番,方始进城;那里就会这样在他生死安危未卜之时,不顾而去?
这样一想,伤感愈甚;他也是很倔强的人,当即挣扎着起身,向首县一揖,“多承照看,感激不尽。”他说:“我李煦一时还死不了!”说完,大步而出。
首县不知他为何发此牢骚,只见他脚步踉跄,赶紧上前相扶;跟着来的杨立升及小厮成三儿,亦急忙抢过来搀住,一左一右夹抱着上了轿子。
到家只听哭声隐隐,原来内眷亦已得到消息;四姨娘当李煦在家时,怕惹他格外伤心,只是暗地里垂泪;此刻无所顾忌,放声大哭。这一哭便使得其他几个姨娘,总管嬷嬷、仆妇、丫头亦就无不觉得应该哭一哭“皇上”了。
“好,好!该哭。”说着,李煦又忍不住伤心。
“老爷,”杨立升劝道:“还有好些大事,要听老爷吩咐呢!”
“对!”李煦就在厅上坐了下来,“第一件事,铺设几筵,多找人来动手。”
杨立升不懂“几筵”二字;猜度着说:“是替皇上铺一个灵堂?”
“对了。”李煦又说:“几筵铺设好了,立刻成服。”
“是!”杨立升答应着,心里在嘀咕,不知道这个灵堂怎么铺法。
“你去请李师爷来。”
“李师爷”就是李果;不必派人去请,他跟“甜似蜜”已闻讯而至,匆匆询明经过,李果随即发号司令,几筵该如何铺设;成服应该预备些什么?同时又请“甜似蜜”到藩司衙门去打听,大丧的仪节,礼部应有文书,是否已到。
这时李煦已为四姨娘请了进去;因为她听说曾有哀伤过度,昏厥在地,很不放心。但李煦却不肯休息,心中有事,非要找李果来商量不可。
拗不过他,四姨娘只好派人传话出去,请李果到书房里来见面;此时亦不容避什么嫌疑,为了所谈之事不容婢仆闻,所以是她自己招呼主客。
“李师爷。请你劝劝我们老爷;船到桥门自会直,越急越无用。”
“正是这话。”李果深深点头,“我亦不信世界上有过不去的关。”
由于他那充满了信心的语气,李煦大受鼓舞,“客山,”他顾得比较从容了,“乾坤虽定,只怕还有麻烦。”
“此言从何而来?”
“我从遗诏当中听出来的。”李煦放低了声音说,“遗诏确是先皇的语气,而皇位原该是恂郡王的。”
“喔,”李果俯身说道:“乞道其详。”
“遗诏大概是早就预备好的,临时填上名字;可是照遗诏的语气,临时填的名字,应该是皇十四子,而不是皇四子。”
“证据何在?”李果率直问说。
“证据就是‘深肖朕躬’四个字;说‘克肖朕躬’还则罢了,用这个‘深’字,先皇的意思就是继位的皇子像极了他。宫里的人谁都知道,最像‘万岁爷’的,就是十四阿哥。宽宏大量,待兄弟好;聪明不外露,凡事肯吃亏。而最不像‘万岁爷’,就是四阿哥。”李煦又感慨地加了一句:“一母所生,有这样性情不同的两弟兄,真正不可思议。”
“嗯,嗯!”李果深深点头,“说雍亲王最不像先皇,确有根据。先皇仁厚,雍亲王刻薄;先皇很看重西洋的学问技术,雍亲王从不亲近西洋人跟西洋的东西。”
“不喜欢西洋人,是因为到中国来的西洋人,都是教士。你想,有个极受宠信的和尚文觉在他左右,跟西洋教士自然势如水火了。”
“怎么?”李果大吃一惊,“文觉在当今皇上左右?”
“早就在王府里了。”李煦诧异地问,“文觉怎么样?”
“莫非莱公不知此人?”
“我只知道他那张嘴很能说:似乎也工于心计。”李煦答说,“我是‘僧道无缘’,所知仅于此了。”
“唉!”李果嗟叹着,“朝中只怕从此要多事了。文觉此人岂仅工于心计?莱公,你恐怕不知道,他胸怀大志,要做姚广孝第二!”
李煦惊愕莫名;有不可思议之感。这个寒山寺的和尚,竟有这么一番志向;而又偏偏投到了雍亲王府里,岂非天意?
“姚广孝助燕王得了天下;难道当今皇上接大位,也是文觉在幕后策画?”
“一定的!如今我才知道此人阴险不测!”李果回忆着说,“我因为他善于词令,常找他去聊天,有一次我问他:历代高僧他敬仰的是谁?他说道衍。姚广孝的法名道衍;又说:道衍是苏州人,我也是苏州人。当时以为他不过故作惊人之语,现在才知道确有此心。他那年离开苏州的时候,跟我说是去朝峨嵋金顶,也许就终老在峨嵋、青城之间,谁知道他竟投了雍亲王府。光是这一点,莱公就知道他的深沉了。”
一席话说得李煦傻了!好半晌才怏怏无奈地说:“早知道他是怎么一个人,我一定面奏皇上,把他撵走。我不知道他跟你很熟。”
“我也不知道莱公知道他在雍亲王府;早知道了,我一定会告诉莱公。”
“唉,如今后悔已迟!反正他也帮雍亲王得了天下了!”
“不然,助人得了天下,还要助人定天下。当年靖难之师破金川门而入,燕王如何对建文及忠于建文的臣子,一般也是姚广孝的主意。这前车不能不鉴!”
李煦耳中在听;心中想起方孝孺灭十族,以及铁铉、黄子澄等人的妻女眷属,发到教坊,生下好些不知其父为谁的儿女的故事,不由得就打了个寒噤。
“客山,”李煦突有灵感,“既然你跟文觉很熟,我倒想拜托你吃一趟辛苦,去看看你这个方外之交如何?”
李果心想,此刻来烧冷灶,嫌迟了些。不过多年宾主相待,明知没有多大用处,也得去走一趟。
“这样吧,”李煦忽又说道:“我们一起进京;我还是应该去奔丧。”
原来国有大丧,异姓之臣,持服不同;侧近侍从,视如家人之列,在外省亦须奔丧回京,匍匐于梓宫之前。上三旗色衣为太后、皇帝的家仆;所以李煦早跟四姨娘商量过,遗诏一到,立即束装上道。但四姨娘很不赞成,因为腊月中雨雪载途,数千里跋涉,壮汉都视为畏途,何况李煦年迈体衰?结论是看上论如何再定行止;倘或并未指明内务府人员必得进京,不如就免去此行。李煦也答应了,而此刻终于因为不放心大局剧变,翻然易计,决定借奔丧为名,进京观变。
“老爷,”成三儿走来说道:“皇上的灵堂铺设好了;剃头的也找来了,请老爷截了辫好成服。”
于是李煦被搀扶出听,只见白帷白幕白椅披,素烛高烧,供着一桌“饽饽”;是织造衙门的厨子,早三四天前,便按照满洲规矩,特地制办好了的。正中悬一副从顶棚垂到地上的大白幕,上面一幅白竹布的横额,写着“天崩地坼”四字;下供一方纸糊贴蓝字的神牌:“大行皇帝之灵位”。走廊上铺起极长的案板,吴嬷嬷正指挥着会针线的仆妇们在裁剪孝服;看见李煦出来,一起都站了起来。
“你们忙你们的!”
李煦说了这一句,亲自检点几筵,挑了许多毛病,总嫌用的东西不够讲究;杨立升与钱仲璇照他的意思,即时换过。看看一切都妥贴了,李煦忽又出了花样。
“客山,我有个主意,不知道行不行?”他说:“我想供三套书:‘全唐诗’、‘佩文韵府’、‘御批资治通鉴纲目’。”
这三部书是李煦奉旨襄助曹寅、特开书局编纂刊刻的。李果了解他的心理,倘有人来叩奠几筵,就会想到,李煦为先帝所信任;干的差使,不仅限于织造。
说起来这有表功自炫之意;但亦未尝不是怀念恩泽的一种表示,所以李果点点头:“这亦不算失礼。”
既非失礼,当然可行。于是临时开库房,搬了这三套大部头的书来;在几筵之旁另设两张条桌,供好这三部书,然后截发成服,全家举哀。在一片号啕大哭声中,“甜似蜜”回来了。
他带回来好些上谕,部文的抄件。第一件是大丧仪制:“外省官民哭临成服,均如世祖皇帝大事仪;惟内外文武官员一年内不作乐。”另外抄来世祖大丧的仪制是:“诏到日摘冠缨成服,朝夕哭临凡三日;官员命妇亦素服,十三日而除;不嫁娶凡一月;不作乐凡百日。”
第二件是上谕京外各官,照旧供职,不必来京。第三件是皇八子胤祀、皇十三子胤祥封亲王已有称号,一个是廉亲王,一个是怡亲王。第四件是以未到任两江总督查弼纳暂理礼部事务。第五件是定于十一月二十日登极,年号雍正。第六件是命工部左侍郎署湖广总督满丕来京,在原任侍郎内行走;升广东巡抚杨宗仁为湖广总督;以原任安徽布政使年希尧署理广东巡抚。
“这一下,你该死心了吧?”四姨娘对李煦说:“新皇上根本不让你进京。”
“就我不去,总该有人去;而且越快越好。你看,年老大放了广东巡抚,足见这条路子是好的。”李煦又说:“快过年了,还让李师爷出远门,实在过意不去;无论如何,盘缠一定要从丰。”
四姨娘不作声,盘算了好一会方始开口:“总要等小鼎回来了,才能定规。不是好好带上一笔钱,去了也没有用。”
“怎么?”李煦急忙问道:“小鼎回来了,就有钱了?”
“也说不定。”四姨娘问道:“那天张得海回来,你是怎么跟他说的。”
“我叫张得海跟小鼎说,让他跟沈宜士先回苏州再说。”
“那也该到家了呀!。”
“算日子应该到家了。我想,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
李煦说对了一半。人倒是就在第二天就到家了,却只沈宜士一个。原来李鼎的病是好了,但体力未充,不耐跋涉;所以曹老太太留他再休养些日子,早则五六天,迟则半个月,方能回来。
不过人虽未归,却捎了信来;信封上写的是“四庶母亲启”,所以沈宜士不便面交李煦,而是郑重托付给吴嬷嬷,悄悄递交四姨娘。
四姨娘会记账,自然识字,不过识得不多。好在李鼎也知道她肚子里墨水有限,信写得明白如话;字也清清楚楚,而且加圈断句,所以四姨娘不必求助于人,便能完全了解。
信也不长,主要的就是报个大喜讯,震二奶奶愿借五万银子。她也知道这笔银子的主要用途,是归还亏空的公款;因而由她叔父马维森那里划拨四万银子。信上说,只要李煦写信给马维森,开单列明,向某衙门归还某项亏欠多少;马维森便可代办,将来凭收据结算。
除此以外,还有一万银子,震二奶奶分两批交,一批是由苏州孙春阳拨付,信中附了一张凭条,支银六千两,署名是“凤记”。大概震二奶奶有私房钱存在这家远近驰名的南北货行。至于尾数四千两,尚在筹措之中,大概年内必可收到。
看完这封信,四姨娘喜出望外,但第一件事,便费踌躇。这个喜信当然要告诉李煦,却不知应该如何措词?倘或照实而言,就一定会引起这么一个疑问:李鼎的面子这么大;那样精明的震二奶奶,居然一借就是五万两?
想了又想,觉得这封信不能给李煦看;而且也要作为震二奶奶主要的是卖他的老面子,在情理上方始说得过去。
于是想好了一套话,将李煦请了来,说与他听。意料中他会惊喜交集;谁知不然!竟是泫然欲涕。
这就很难懂了!四姨娘而且有些扫兴,因而冷冷地问道:“这又是为了什么事伤心?”
“唉!我替我自己难过。早几年,三、五万银子帮人的事也常有;如今震二奶奶肯借这笔款子,我竟想给她磕个头。人穷志短,一至于此,你想,我难过不难过?”
不说还好,一说倒惹得四姨娘为他难过了;心里在说:你给震二奶奶磕头,她也决不会借五万银子给你!如果我说了实话,只怕你都不想活了。
“总算天无绝人之路!”李煦一时的感触消失,立即就显得精神十足了。“今天我就写信;先把那笔人参款子交清了,别的都好说。”
“一笔就是一万七千多。”四姨娘抑郁地说:“亏空也不知道那年才补得完?”
“总有补完的时候。”李煦仍旧不脱乐观豁达的态度,“这一次请李客山进京,我要重重托他,如果能把文觉跟年家的路子走通,里头先安上了线;外头有十四阿哥、八阿哥照应,保不定再让我管两年盐,也是说在那里的事。”
四姨娘懒得理他这话,只说:“既然要请李师爷进京;此刻盘缠也不愁了,你就请他赶紧去预备吧!”
“嗯、嗯!”李煦问道:“你还能抽得出多少银子?”
“没有算过。”四姨娘答说:“反正今年过年,既不送礼,也不请客;借大丧的名头,能省的都好省。我想李师爷进京,既然要去走路子,钱不能不多带些,抽三千银子让他带去。你看呢?”
“不必!我的意思是,只要抽得出千把银子,供他安家;路上够用就行了。京里要打点,可以在马家那笔款子里面拨。”
“一千银子,现成就有。”四姨娘将李鼎信中所附的凭条取了出来,已将交到李煦手中时,忽又变计,“不!还是让我自己去提;不必让外头知道。”
“何必你自己去?你要瞒着外头也容易,我请沈师爷去一趟,拿凭条换个摺子回来就是了。”
“不!还是我自己去。本来我也要到孙春阳去订年货。年到底还是要过的,不过不能像往年那样热闹而已。”
“说得也是!年还是要过的,虽说不送礼,远道的至亲好友,土仪还是要送的。你们看看,应该给京里捎些什么吃的去,顺便交代给孙春阳,岂不省事?”
这是四姨娘顾虑到,震二奶奶不愿让人知道她有私房钱存在孙春阳;如果将凭条交给外账房去处理,知道了这笔钱的来路,也就知道了震二奶奶的秘密,所以宁愿自己费事,不愿假手于人。
但她没有想到,竟因此引起一种流言,说四姨娘有一大笔钱存在孙春阳。这笔钱的数目,越传越多,先说两三万,又说七八万,最后说有十来万。于是有些当初托人来关说,要将钱存在四姨娘这里,常年吃息的“债主”,本就觉得老皇驾崩,李煦的靠山已倒,担心着自己的血本无归;此时听说四姨娘已在悄悄移动私房,更觉情形不妙,便借年下有急用为名,纷纷上门,要求提本。
其实钱倒不多;因为在四姨娘收受这些存款时,本就碍着人情,多少带着些帮忙的性质,如果存款数目过大,所贴的利息太多,自然婉言谢绝。所以最多的一笔,亦不过五百银子;十来笔存款,总计不到三千两,就全数提走,也还难不倒四姨娘。只是其情可恶,不免烦恼。
“理他们干什么?”李煦劝着她说:“世态炎凉,人之常情;看开了,付之一笑而已。”
话虽如此,他第一个就看不开。浓重的感慨之外,更多的是忧虑;深怕“一朝天子一朝臣”,不知那一天有上谕调差,公款亏空三十多万银子,这个移交如何办法?
腊八那天,李鼎回到了苏州。由于他这趟在江宁办成了一件“大事”,连李煦亦不免另眼相看;看他形容瘦削,问长问短地异常关切。
四姨娘相待更自不同;亲自带着人到晚晴轩去照料,一再关照珊珠、瑶珠:“鼎大爷的病刚复原,千万得小心。要添什么东西用,不必跟吴嬷嬷说,直接到我那里来要好了。”
相聚整日,父子俩吃了晚饭;四姨娘便以李鼎病体初愈,况经长途跋涉,催他早早回晚晴轩休息。但等李鼎一走,她随即命丫头携着一罐燕窝粥,随她一起到了晚晴轩。
“我把这个交给你。”她指着燕窝粥向珊珠说:“坐在‘五更鸡’上;别忘了临睡之前,伺候大爷吃。”
珊珠答应着自去料理;瑶珠倒了茶来,看看别无吩咐,也就退了出去。于是,四姨娘别在心里多时的一句话,忍不住要说了。
“我真不明白,她怎么肯的,一借就是五万?”
这句话是李鼎早就想到了,四姨娘必然要问的;盘算来,盘算去,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虽不能说实话,但自觉是受了“委屈”,应该让四姨娘知道,这笔款子来之不易。这样,话就很难说了。
以前在想的时候,觉得难说,便可丢开不理;此刻却是难说也要说。想了好一会,方始找出一句话来回答:“我也是费了好大的劲,才能借到手。”
“自然是费了好大的劲。”四姨娘问:“到底你是怎么一句话拿她说动了的呢?”
“也不是一句话的事。”李鼎的语声低而且慢,“我下了水磨工夫;事事将就着她;讨她的好。”
看他想一句,说一句,吞吞吐吐的语气,四姨娘知道他有许多不便说的话;于是换了个题目问:“你病的时候,她来看你没有?”
“跟老太太一起来过几趟。”李鼎说道:“也亏得我那场病。”
“怎么?”
“四姨,”李鼎答非所问地说:“你倒想,我在那儿生病,心里是什么滋味?”
这是可以想像得到的,岁暮萧索,又是作客,更何况国事、家事、心事重重!是好人都会愁出病来的时候,偏偏真的病倒,那种境况,想一想都会心悸。
“四姨,我跟你说了吧,我平生第一次有生不如死之感,就是那时候。”
四姨娘一惊,似嗔似愁地说:“年纪轻轻的,怎么说这种话?”
“是心里自然而然生出来的一个念头。”李鼎紧接着说:“我想,震二奶奶大概也知道我的心境,所以叫锦儿来看我,正好没有人,绵儿跟我说,我要的东西,震二奶奶已经预备好了。接着张手一伸,就这一下,我的病好了一半。”
“原来你们早就说好了的!”
“说是说过,她说没有把握。我也只打算她能借三万银子,已是上上大吉。谁知道比我想的还好。”
四姨娘心想,就算三万银子,也是非有极深厚的情分莫办。为了安慰李鼎,又不惜多花两万银子为他买来好心境,只怕同胞姐弟也未见得如此大方;看起来震二奶奶待李鼎的态度,实在已经超出情理之外了。
于是她说:“她待你这么好,那么,你是怎么报答她呢?”
“有什么报答?”李鼎苦笑,“只怕从此没有报答她的机会了。”
“那又何至于?彼此至亲,总有机会的。”
“四姨,你不知道——。”
话一出口,李鼎才警觉,说的口滑,到了揭穿真相的边缘,赶紧缩口;但四姨娘已经听出来,其中大有文章了。
明知道追问会使李鼎受窘,而且可能不会有结果;只是七分切身利害所关,加上三分好奇,使得四姨娘还是下了决心,一定要把震二奶奶跟李鼎之间,究竟有怎样的一种特殊感情,探索出来。
“四姨,”李鼎说道:“我把东西交代给你;四千现银,八十个官宝,装了五口箱子。这笔款子,大概震二奶奶是告诉了老太太的,由他们公账中拨,所以是曹家赈房送来的;我把箱子钥匙交给你。”
“不忙!我明天交到赈房里,让他们来搬。”四姨娘紧接着问,“你倦了吧?”
“这会儿倒像好一点了。”
“消消食,晚点睡也好。”四姨娘将她的那个丫头喊了进来说:“你回去,告诉锦葵把我的药拿来。”
这表示她有久坐之意;李鼎心里明白,自然是有些要紧话要说,所以神色之间,不自觉地有些紧张。
四姨娘却好整以暇地,只说着闲话。不一会锦葵将她的膏滋药取了来,服侍她吃过;只见她使个眼色说道:“你去找瑶珠她们好了!我跟大爷说说话,有一会儿才回去呢!”
这是不便公然命晚晴轩的丫头回避,所以找个人去绊住她们。锦葵答应着也报以会意的眼色。不多片刻,后轩,堂屋与廊上都很清静了。
于是,四姨娘敛手端坐,先摆出谈正经的姿态,方始开口:“大爷,你在那里的情形,我虽不知道;你应该告诉我。”
李鼎懂她的意思,只是心里矛盾,想透露些真情,却又怕发现措词不妥,已难收回;左思右想,依旧只能直道感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只说你跟表姊的事好了!”
这很明显,是有意避用“震二奶奶”这个称呼:而避用此称呼的用意,也是很明显的,李鼎觉得到了“图穷而匕首见”的境地,已无可闪避。
想一想,有个从雨珠庵学来的斗机锋的法子;当下答道:“四姨既然知道我私下叫他表姊,那也就不必问了。”
一听这话,四姨娘的好奇心大起,不自觉地眼睛眯成一条缝;不过,她很快地发觉,这不是做庶母该有的态度,因而又将脸上的肌肤绷紧,但问还是想问。
这得旁敲侧击地问:“你跟她谈借钱的事,当然避人私下谈?”
“嗯。”
“有那里?”
“在她屋子里。”
“震二爷也在?”
“这怎么能让他知道?”李鼎答说,“而且他也不在家。”
“你不是说他回去了吗?”
“那天晚上——。”
李鼎发觉口又滑得没遮拦了!但突然顿住,却更糟糕:等于明明白白告诉人:“那天晚上”跟“表姊”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我知道了!”四姨娘平静地说:“那天晚上震二爷不在家,你跟你表姊谈得很晚;至少谈了半夜。是不是?”
“差不多吧!”李鼎将脸避了开去。
“可是,”四姨娘想到一大疑问,“是半夜里叫开中门,放你出去呢?还是你表姊预先关照,等你半夜里走了,再关中门?”
一听这话,李鼎立即便有警惕,这是一大秘密,非守口如瓶不可。倘或透露,不但关系重大,而且也毫无意味了。
于是他笑着答说:“四姨,这你别问了,问也没有用。”
疑团莫释,四姨娘不免怏怏;转念一想,所得已多,好奇心也该满足了;应该谈正事了。
于是她点点头说:“好吧!我就不问。反正只要你表姊待你好,我也高兴。大爷,”她脸色一正,“曹李两家,本来是分不开的;不过如今的情形不比当年了,亏得还有你。”
李鼎对她的话,不完全听得懂,脱口问道:“怎么是亏得我?”
“亏得你跟你表姊说得上话。曹家的一家之主,明是老太太,实在是你表姊。”
李鼎不作声;他已听出口风,四姨娘还有事要找他去求助震二奶奶。“一之为甚,其可再乎?”他在心里念了一句成语。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四姨娘居然也冒出来一句成语:“你父亲就是从不为将来打算,所以才会弄成今天这种样子。以后,咱们家可真得好好打算打算了。”
这使得李鼎想起震二奶奶告诉他的,关于鼎大奶奶主张设置祭田的话,觉得旧事亦不妨重提;但转念一想,不由得泄气。眼前搪债还搪不过来,何有余力去置祭田。
“我心里总是在想,阿筠那一点配不上芹官?只要你表姊肯做这个媒,这头亲上加亲的亲事,一定可以成功。”
莫非这就是为将来的打算?李鼎心想,亲上加亲如果只是为了想得曹家格外的照应,这个打算不但没出息,而且也很渺茫。曹俯忠厚有余,才具甚短,料他前程有限。至于芹官,虽是绝顶聪明,但天性好动不好静,见了书本就怕;加以祖母溺爱,因骄纵而任性,看起来也不是克家的令子。
想到这里,脱口说道:“这门亲,其实不结也罢!”
“怎么?”四姨娘大出意外,“你觉得什么地方不妥?”
“芹官不是个有出息的。我看,将来不做败家子,就是上上大吉了!”
“对!”四姨娘的回答也很出他意外,“不做败家子就一定有出息。芹官决不是那种庸庸碌碌过一生的人。”
这几句话倒使得李鼎由衷地佩服;难怪父亲倚这位庶母为左右手,知人论事,见解确是不凡。
“一个人有没有出息,是另一回事;要紧的是,先要看一看,如果这个人肯上进,会有多大的出息?”
“四姨的意思是,芹官若是肯上进,前程无量。”
“对了!”
“四姨是从那里看出来的呢?”
四姨娘想了一会说:“我只说一件事,今年春天我在曹家作客,看见芹官一双小手托着下巴颏,一个人坐在那里想心事;我心里奇怪,才八岁的孩子,那有这么多事好想?倒偏要看个究竟。只看他一会儿点头,一会儿笑;一会儿又是愁眉不展地,总有一顿饭的功夫,才看他眉眼舒展地站了起来。”
“那么,他是在想点儿什么呢?”李鼎好奇地问:“四姨倒没有问他?”
“我怎么没有问?我说:芹官,你在想什么?那有这么多事好想?他说:我在造宝塔。他指着院子里说:我在那儿造了一座九层的宝塔;拿青砖一块一块往上砌,造了三回才造成功。有个丫头就说:宝塔在那儿啊?又骗人了。芹官答她一句:你不懂。”四姨娘说:“我想,别说蠢丫头,只怕他四叔也未必懂他的话。”
“我也不怎么懂!”李鼎摇摇头笑道:“不过长大来有出息的孩子,每每有些怪想头,倒是常有的事。”
“肯用心总是好的,何况他又那么聪明。至于淘气,脾气不好,都不要紧;到了十四、五岁,上京当差,自然就学好了规矩。我昨天听你父亲说,年家的老二,小时候的那份淘气,简直能把房子都拆了;如今不是一品总督?”四姨娘紧接着说:“你总记得,你没有娶亲以前,不也蛮淘气的;等一娶了亲,吴嬷嬷常说:柔能克刚,鼎大奶奶把鼎大爷的脾气都磨掉了。阿筠也是逆来顺受的好脾气,将来如果嫁到曹家,自然会苦口婆心劝芹官读书上进。所以为了芹官,震二奶奶也该出面来做这个媒。”
李鼎为她说动了,深深点头答道:“几时我就拿四姨说的这番道理,跟震二奶奶去说。”
“好在还早,该怎么说法,咱们再商量;你只心里记着有这么一回事就行了。”
是李果启程的前一天,从内务府来了一个人。此人是个笔帖式,名叫额尔色,汉姓是姜,原籍山东;所以跟本姓为姜的李熙,认了本家,算起来晚一辈,他的父亲又比李熙年轻;额尔色便管李熙叫“大爷”。
“大爷,我是特为讨了这个催上用袍褂的差使来的。”额尔色压低了声音说:“风声可是不大好呢!”
李熙心里一跳,不过表面上却很沉着,“喔,”他说:“莫非里头已发话了?”
“倒不是里头发了话,已经动上手了。”
“谁啊?”李熙颜色为变,“动谁的手?”
“翊坤宫。”
李熙思索了一会才想起,不由得诧异:“是宜妃,宜妃不是跟德妃,不,如今是太后了。宜妃跟太后不是最好吗?皇上何致于动她的手?怎么动法?”
问得太多,额尔色一时不知道先答那一句好;想了想才说:“事情就是从太后身上起的——。”
据说大行皇帝大殓的那夜,妃嫔、公主齐集干清宫东暖阁,只有宜妃卧疾未到。到了入殓的时刻,皇帝请太后领头,入正殿临视;太后不愿,皇帝固请,相持不下,几乎成了僵局,好不容易才勉强说动了太后,领头先走。那知走到一半,宜妃坐在一张软榻上,由四名太监抬了来,越过太后所领的行列,迳自抬到梓宫前面放下。目中无视于太后,等于不承认德妃已母以子贵;皇帝当时脸上发青,眼中发红,差一点当场爆发大风波。
“大殓过后,皇上立刻派人密查;才知道是宜妃的首领太监张起用出的花样。”额尔色说:“张起用,大爷是知道的;两家当铺,一家古玩店,内外城三家饭馆,通州还有烧锅;这一下,全玩儿完了!”
“怎么?充了公?”
“那还用说吗?皇上还怕他抬出宜妃的招牌来,特为先来了个‘金钟罩’。”
“金钟罩”是技击的名称之一;用在这里的意思是先发制人,令人不得动弹。皇帝对张起用所施的“金钟罩”是一道朱谕:“张起用买卖生意甚多,恐伊指称宜妃母之业;宜妃母居深宫之内,断无在外置产之理。令内务府大臣,逐一查明入官。”
“好厉害!”李煦点点头,颇有欣赏之意,“张起用做买卖的本钱,我是知道的,有宜妃的私房在内。这个金钟罩,把宜妃也罩住了,只能吃哑巴亏。手段真厉害!”
“还有厉害的呢!张起用不但抄了家,还充了军;一案共计十二个太监,发到四处地方。”
说着,额尔色取出一张纸来,上面写的是:“张起用与高王卿,四公主之太监王士凤,狗苑太监王大卿,发往吐鲁番耕种;太监刘秃子、王章、四公主之太监王明,发往齐齐哈尔,与穷披甲人为奴;太监股觉、田成禄、九贝子之太监李尽忠、二公主之太监赵太平发往云南极边当苦差;九贝子之太监何玉柱发往三姓与穷披甲人为奴。但籍没其家。”
李煦看完,挢舌不下。“九贝子”是指胤禟;他的生母就是宜妃郭啰络氏。胤禟对恂郡王极其友爱;如今因为宜妃的缘故,罪及胤禟的太监,间接可以看出皇帝对恂郡王的态度。如果皇帝重视同母之弟的情分,就不致于会如此严谴胤禟的太监,来使得他们的“主子”难堪。
更使得李煦不解的是,“四公主的太监,怎么也牵涉在里面?”他问:“打狗看主人面,皇上何以连四公主的面子都不顾?”
原来“四公主”在姊妹排行中本为第九,有五个姊姊早夭;在有封号的公主中,位居第四,所以称为四公主,封号是“温宪”。
这位四公主正是皇帝的同母之妹;额驸叫舜安颜,嫁后不久,便即去世。这舜安颜是隆科多的胞侄,一向跟胤祀接近;而恂郡王与四公主同母,两人感情之密切,更不在话下。则皇帝之处罚四公主的太监,是不是表示舜安颜曾为恂郡王的失去皇位而抱不平?
“大爷说得不错!”当李煦将他的想法说出来之后,额尔色这样答说:“大事一出,谣言纷纷;都是些皇上听了会生气的话,舜额驸难免抱不平。”
“郎舅如此,弟兄自然更关心了,九贝子呢?”
“九贝子是最不服皇上的一个。所以他的心腹何玉柱的态度也最坏,到处混说,毫无忌惮,皇上最痛恨的就是他。”额尔色又说:“皇上还有一道上谕:‘伊等俱系极恶,尽皆富饶,如不肯远去,即令自尽。护送人员报明所在地方官员,验看烧竣,仍将骨头送至发遣之处。’你看,厉害不厉害?”
这些新闻听得李煦心惊肉跳。上谕中那句‘仍将骨头送至发遣之处’,更深深烙印在心头,不时会想起来;是何深仇切恨,连死了都还饶不过人家?皇帝处治异己的手段,也太狠了些。
“大爷,”额尔色又说:“如今京里提心吊胆;尤其是跟九阿哥、八阿哥有过往来的,更要小心。照我看,等十四阿哥到京,只怕还有一场大风波。”
对李煦来说,这话是兜头一盆冷水。照他的想法,恂郡王是皇帝的同母之弟,一方面念在同气连枝的份上;一方面要加以安抚,皇帝一定会重用恂郡王;而有李绅在他身边,恂郡王应该是一座靠山。现在照额尔色的话看,皇帝未见得肯安抚恂郡王;在恂郡王看皇帝如此对待胤禟,也未见得肯受安抚。那一来,自然要生大风波了。
不生风波则已,若生风波,自然是恂郡王吃亏,这一点李煦是看得很清楚的。因此,五中焦灼,不觉形于颜色。
“大爷也不必着急!”额尔色劝慰他说:“多加小心就是。最要紧的是,公事上不能出岔子:那笔参款,我劝大爷,无论如何拿它了结了吧!”
“噢”李煦急忙答说:“你放心,你放心,已经有了。可惜这笔银子在京里,不然交了给你,由你就近缴藩库,在公事上岂不更漂亮?”
“那倒也一样。只要缴清了,旁人要替大爷说话也容易些。”
这一说,使得李煦想起一个人,“我跟你打听一件事,听说皇上身边有个和尚。法号叫‘文觉’,很替皇上出了些主意;皇上也信得他不得了。可有这话?”
“有!”额尔色答说:“就在我出京的那一天,听人谈起,这文觉和尚要封‘国师’了。”
于是李煦特地嘱托李果,此去京师,第一件大事就是走文觉的路子。文觉今非昔比,也许架子大了;请李果务必看在多年宾东交好的情份上,委屈求全。
“是了!”李果慨然承诺:“只要于事有补,那怕要我给他屈膝,我也认了。”
第四章
为了弥补岁暮天寒,犹须李果长途跋涉的歉疚;更为了表示郑重付托之意,李煦特地派二总管温世隆,护院张得海,打杂李才,侍候李果进京;加上他自己的书僮福山,一行五众,三辆车、三匹马,由陆路北上,第一站是无锡。
打前站的是温世隆。由于李煦曾格外嘱咐:“快过年了,还要烦李师爷进京,实在过意不去。一路务必好好招呼!多花钱不要紧,只要李师爷舒服。”因此,一进了无锡南关,便挑了家外观堂皇整齐,字号叫作“招贤”的大客栈;恰好招贤为了扩充买卖,就东面空地新盖了一座院子,南北向两排平房,一共六间,北屋三间空着,正好定了下来。
温世隆自道这个差使办得很漂亮,兴冲冲地迎出城来告知究竟。李果也很高兴;这天日暖无风,车马平顺,到了宿头,又有很好的住处,看来此行顺利,是个极好的兆头。
那知一到了招贤后,只见掌柜的哈着腰疾趋相迎;满脸惶恐地陪笑道:“温二爷,实在对不住!我给李老爷另外找好屋子。”
“什么!”温世隆一听便冒火,大声质问:“原来那三间屋呢?”
“你老轻一点,你老轻一点!”掌柜的回头看了一下,低声说道:“让人占了——,”
越是如此,温世隆越起反感,他在苏州,仗着织造是钦差衙门,向来打官腔打惯了的,便截断他的话说:“你做买卖懂规矩不懂?我定下的屋子,你凭什么让人给占了?”
“世隆!”李果觉得他的态度过于强硬,便半劝半拦地说:“有话好好儿说。”
“是这样,”掌柜的放轻了声音说:“京里下来的人,听说是干清宫的侍卫。本人倒还好,手下可不好惹;伙计只说了一句‘有人定下了’,立刻就挨了一巴掌。你老看!”
李果转身去看,恰好那个人也转过脸来,视线碰个正着;两人不由得都楞了一下,然后那人迎上来说道:“这不是苏州织造衙门的李师爷吗?”
李果也想起来了,此人是一名护军佐领,曾几次到苏州公干,跟他见过两次;仿佛记得他的汉姓是杨;便问一声:“贵姓是杨?”
“是啊!我叫杨三才。”
“对了,对了!”李果有了完整的记忆,“前年我们还见过。”
“都不是外人,就好办了。”掌柜很机警找到话中空隙,插进来说:“南屋还有一间,挺宽敝的;就请李老爷住吧!回头叙旧也方便。”
李果要从杨三才口中打听京里的情形,便取出十两一锭银子,交代店家,预备炭炉:要一坛真正的惠泉水。另外备酒,备饭,务必精致。约好杨三才晚上喝酒。
且饮且谈,谈到中途,杨三才突然问道:“有个胡凤翚,你总知道吧?”
“听过这个名字。”李果答说:“记不起是干什么的。”
“在你们江苏做过地方官——。”
“啊!”李果记起来了,抢着说道:“是,是!做过宜兴县官;那时张尚书张伯行当巡抚,三年‘大计’,胡凤翚的考绩不好才丢了纱帽的。”
“不错。”杨三才又问:“你知道不知道他有一门贵亲?”
“倒要请教。”
“说出来,老兄你吓一跳!小舅子是年总督;联襟是当今皇上。”
“这可真是椒房贵戚了。”李果又问:“这样说起来,他亦是以前雍亲王的门下?”
“不错。就因为跟年家同在雍亲王门下才结的亲。”杨三才郑重其事地说:“我有个很确实的消息,胡凤翚正在活动苏州织造!”
这一下才真的让李果吓一跳;恰如曹操煮酒论英雄,刘备受了惊一样,手足失措,将筷子都掉在地上了。
捡起筷子,李果定定神说道:“其实以他这么硬的靠山,天下什么官不好做,偏偏就看中了苏州织造。”
“做官,虽说靠山硬,也要讲资格。他是考绩不行才刷下来的;如今复起,至多亦不过州县,总不能还升官吧?”
“当然不能。”
“那好!我倒请问,天下州县有几个好缺?皇上就提拔他,也不能指明派那个县,无非交督抚差遣;督抚就有心调剂,也要看看原任干得如何?不能楞把人家拉下来,拿他补缺。”杨三才略停一下又说:“胡凤翚赋了七、八年的闲,家累重,在府里还要应酬,这日子也亏他过的。如今急于要谋个好缺,也只有织造正合他的资格;苏州织造兼理浒墅关,比江宁、杭州都好,所以就看中苏州了!”
“唉!”李果长叹一声;在心中自语:“冤孽!”
这一夜的李果,辗转反侧,始终不能入梦。他是为李煦忧急——任何一个爱往好处去想的人,也无法找得出胡凤翚谋此织造不成的缘故;或者李煦可以敌得过胡凤翚,保住职位的凭藉。本来还可以寄望于恂郡王;照现在皇帝对贝子胤禟如此心狠手辣来看,不如趁早死心,将来所感受到的打击还轻些。
他在想,如今唯一的打算是,设法调差;可是三十多万银子的亏空怎么办?官场原有后任替前任弥补亏欠的情事,但要看双方的情形,如果前任亏空出于不得已,人缘不坏,长官照应;就会间接示意,为前任设法弥缝,将来设法“调剂”,以为补偿。但也全要看后任是否情愿,否则是无法勉强的。
如今是赋闲已久的胡凤翚来接织造,自己就有一个大窟窿要补,何能从井救人?就算胡凤翚讲义气,凡有盈余,一文不要,也无法在两三年之内,就能为李煦偿清旧欠。亏空太大,才是李煦的致命伤!
于是有难题来了,这个消息要不要告诉李煦?
照常理说,当然应该即刻驰告;他此行的目的之一,就是为李煦探听动静:如今有这样重要的消息,何能不告?
但他实在怕一封告警的信去,会成了催命符。其实,李煦果然急死了,事情倒还比较好办;就怕急成中风,风瘫在床,那才大糟其糕。到那时候不必旁人批评;他扪心自问,亦不能辞鲁莽之咎,岂不受良心责备一辈子?
只为自己的责任想着,李果觉得有个很好的法子,写封信给李鼎转告所闻,不建一策,让他跟四姨娘去斟酌,是不是要告诉李煦。这样做法,不无将难题推给别人的咎歉;但舍此以外,别无善策,也就顾不得那许多了。
于是披衣起床,挑灯铺纸;打开墨盒,只见冻成一块黑冰,于是又叫起福山,把炉火拨旺了烤墨盒。那枝笔也冻得像个枣核;李果倒杯热水,将笔一投,冻倒很快地解了,但黏笔的胶也化了,笔头掉了下来,无法使用;只好开箱子另取新笔。就这么左右折腾了好一会,等将一封信写完,已有人预备在赶早路了。
派谁去送信呢?李果考虑了一会,决定派温世隆;便让福山去将他唤了起来,当面交代。
“我得了个好要紧的消息,想请你回去送封信给大爷。”李果又说:“也许家里人手不够,你跟大爷回明了,就说我说的,路上人也够用了,你可以不必进京。”
听得可免此一趟跋涉;温世隆好梦被扰的不快,消失无余,响亮地答一声:“是!”接着又说:“大爷也许有回信。”
“那就另外派一个人送来;我这一两天走慢一点儿,可以追得上。”
温世隆答应着,随即收拾随身衣物,策马东返;李果一觉睡到日中才起来,听福山的劝,决定在无锡再住一夜。
这浮生半日之闲,却很难打发;思量找杨三才去谈谈,却又不在,料想是“抄家”去了。于是只好带着福山去逛惠泉山;那里的名物,除了泉水之外,便是泥人,品质粗细不等,粗的不过是本地称之为“大阿福”的的胖娃娃之类;细的须眉衣褶,无不讲究,李果蹲在地上,一摊一摊的看过去,爱不忍释,有一堂十八罗汉,栩栩如生,而形态神气,各各不同,真想买回去一路把玩,但旅途携带不便;再想到居停将遭家难,自己居然还有这份闲情逸致,真像泥人一样,毫无心肝了。
但却不过摊主殷殷招徕,李果还是买了一个泥菩萨;是福禄寿三星中一座“天官赐福”的福星。这本来是不能拆散的,只为已知客人是北上,不是南归,长途携带不便;如果不是拆散了,根本做不成这笔交易,所以格外迁就。
回到客栈,伴着火盆独酌,右手持杯,左手把卷;是一本苏东坡的词集,那种旷达乐观的长短句,颇能鼓舞李果的情绪,暂时将一切闲愁都抛开了。
酒到微醺,有人在门上叩了两下,随即掀帘而入,正是杨三才,脸上红馥馥地很有几分酒意了。
“从那里来?”李果站起身来,含笑相迎。
“请坐,请坐!是县太爷请客。”杨三才突然说道:“即位的恩诏的‘誊黄’,已经到了。”
凡有泽被小民的恩诏,如减免钱粮之类,要普天下“咸使闻之”,照规制由一省的藩司,在黄纸上誊录诏书,遍贴通衢,名为“誊黄”。这是件大事,李果自亦关切:“想来是县衙门里来的消息。”他问:“不知道说些什么?”
“无非官样文章。不过,读书人进身的机会倒多了。”
“这是怎么说?”
“恩诏一共三十款,军民年七十以上,特许一丁侍养;八十以上赐绢一疋,米一石;九十以上加倍;满百岁赏银子、建牌坊,都照成例办理。有两款是新添的。”杨三才问道:“冒昧动问,你不是举人吧?”
“惭愧!仅青一衿而已。”
“秀才是宰相的根苗。”杨三才很起劲地说:“乡试中额加了,大省加三十名、中省二十名、小省十名。明年本来是癸卯正科,改为恩科;后年甲辰算正科,接连两次乡试,中额又加了;会试中额当然也要加。这是大好机会,足下不要错过了!”
“多谢盛意。”李果答说:“八股文荒废了二十多年,临阵磨枪那里来得及?只怕中额再加三十名,也不见得有我的分。”
“那么,还有一条路。恩诏中有一款,直省举孝廉方正之士,赐六品顶带,以备召用。如果足下有意,我倒可以效劳。”杨三才放低了声音说:“新任两江总督查弼纳查大人那里,我有路子,可以替你弄个保举”
听这一说,李果倒有些动心了。想到苏州织造署,不久就是曹寅常说的“树倒猢狲散”的局面;既然有此机遇,正不妨为自己打算打算。
于是他想一想答说:“杨三哥如此关爱,感激莫名。不过,谋个保举,也不是容易的事,只怕我力有未逮。”
“这你不必愁,只花小钱,不花大钱,一样也能把事情办通。”杨三才盘算了一下,慨然说道:“这样,你如果把主意拿定了,明天先写个详细履历给我,尽不妨吹上一吹;等我一回京,马上替你去办。办不成拉倒,办成了三百两银子都包在里头了。”
李果心想,花三百两银子买个六品前程;又是冠冕堂皇的“孝廉方正”,这样便宜的事,那里去找?
于是决定一试;当即写了一个详细履历,殷勤拜托。李果觉得以此重任托人,自己先应该表诚意,所以又取出一百两一封银子,以备必要的开销;那知杨三才坚决不受,越见得他纯是为朋友帮忙。虽然这个忙帮得上、帮不上,还不可知;但这份友情,已足以使得李果面对着这段漫长征程,平添了几分勇气。
到得杨三才辞去,福山进来转达客栈掌柜的通知,明天因为迎“黄榜”。有些交通要道会阻绝行人;所以如果急着赶路,最好天一亮就动身。
“不必!”李果毫不迟疑地答说:“等出了黄榜再走。”
因此,李果放倒头甜睡,一觉醒来,恰好听得细吹细打的乐声,夹杂着“呜呜呜”吹号筒与鸣锣喝道的声音,知道是在迎榜;便即从容起身,漱洗既罢,带着福山出去看榜——“誊黄”的恩诏。
恩诏的本文很长,加以有三十条加恩的条款,所以特地挑了学宫前为出榜之地;临时竖起一道极长的木架,“黄榜”满浆实贴,润纸未干。看榜的人大部分集中在后面,因为所关切的是加恩的条款;只有极少数人,在看前面的正文。
这恰好给了李果方便,因为他正是要看恩诏的正文。第一段是追念先皇的功德;第二段谈东宫缘何废而又立,立而又废?然后才说到“是以皇考升遐之日,诏朕缵承大统。”
第二段是嗣皇帝自道君临天下,以孝为治,他说:“孔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皇考临御以来,良法美意,万世昭垂。朕当永遵成宪,不敢稍有更张,何止三年无改?至于皇考知人善任,至明至当;内外诸大臣,朕亦亟资翼赞,以期终始保全。”
这段话使得李果精神一振;虽然下面对文武百官,严加诰诫:“各宜竭尽公忠,恪守廉节,俾朕得以加恩故旧,克成孝思。倘或不守官箴,自干国纪,既负皇考简拔委任之恩又负笃念大臣之谊。”
但读了一遍又一遍,总觉得确凿无疑的是,嗣皇帝对先朝旧臣,务求保全;只要以后洁己奉公,自然无事。
这样一面看,一面想,一直看到最后定于十一月二十日“即皇帝位,以明年为雍正元年”时,只听他身旁的福山拉一拉他衣袖说:“大爷,你看!”
转脸看去,李才正赶到他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说:“李师爷请回客栈吧!大爷来了。”
居然是李鼎亲自赶了来,可知必有极要紧的话说。李果不敢怠慢,匆匆赶回招贤客栈;非常意外的,只见李鼎正意态悠闲地负着手在看卖野药的打拳。
相对一揖,李鼎问道:“听说是看黄榜去了?”
“是的。”李果反问:“苏州呢?”
“也是今天出榜。不过,我昨天就读过恩诏了;是藩署抄来一个底子。”
李果点点头,又问:“吃了饭没有?”
“还没有。”李鼎紧接着说,“原是想等老世叔回来了,一起去吃船菜。”
听得这话,李果的心境一宽。会有闲情逸致去品尝船菜,必是得了什么好消息。不过他也很困惑;实在无法设想,是怎么样的一个好消息。
于是他答一声:“好!”随又问道:“温世隆送回去的信看到了?”
“看到了。不过本来就要来的。”李鼎问道:“不必回屋子去了吧?”
“不必。”
“那就走吧!离此不远,走了去好了。”
李鼎带着柱子;李果带着福山,两主两仆,安步当车,曲曲折折地进了靠城墙的一条小巷子,柱子的脚步加快了,由后随变为前导,在一扇新漆的黑油门前站住,举手叩门。
等李果与李鼎走到,门已经开了,十五六岁的一个女郎,扶着门站着;见了李鼎,嫣然一笑,轻轻叫一声:“大爷!”
李鼎微微颔首,“你嫂子呢?”他问:“没有上船?”
“没有。这种天气;又是‘皇帝老爷’归天,那个还去逛湖。”
李果“噗哧”一声笑了;那女郎一双灵活的眼珠,立刻望着他乱转。脸上微有窘色,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错了,闹了笑话。
李鼎心知其故,因为他也觉得“皇帝老爷”这个称呼好笑;便即说道:“皇帝就是皇帝,什么‘皇帝老爷’?你进去告诉你嫂子,李师爷是特为来吃她的拿手菜的;都饿了,赶紧动手吧!”
这时已有一老一少两妇人迎了出来,老的已将六十;少的三十岁刚刚出头,看上去是婆媳。媳妇黑衣黑裙;灰色中角簪的一个堕马髻上,佩一朵白绒花,别具凄艳。李果不由得在心里说:“真的,‘若要俏,一身孝’。”
“这是我家的李师爷。”李鼎为宾主双方引见:“这是朱五娘、朱二嫂;还有阿兰,朱二嫂的小姑子。”
这就介绍得很清楚了;李果含笑点头,作为招呼。朱五娘便即殷勤肃客;进了堂屋,关上屏门;柱子帮着烧火老婆子,端进一个火盆来;朱二嫂与阿兰便忙着捧茶装果盘,屋子里顿时显得很热闹,也很暖和了。
等坐定下来,李果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我那封信——。”
“喔,”刚提得一个头,李鼎就已明白,急忙答说:“是这样的,这些情形京里也有信来,说得比杨三才详细,不要紧!”
“必是事情已经过去了?”
“也不是什么事情已成过去,而是根本不会成事实。”李鼎答说:“如今可以分两方面来谈,先说我父亲;听说皇上已经把我们三家都交了给十三爷管。”
“我们三家”是指江宁、苏州、杭州,曹、李、孙三家织造;“十三爷”当然是指怡亲王胤祥。但“交了给他管便又如何?”李果问道:“有点儿什么好处呢?”
“信上这么说,皇上现在要管的事很多,管不胜管;所以找十三爷为他分劳。其实也不是管事,是管人;有几个人的事,不管大小他都要亲自过问——。”
“且慢!”李果打断他的话问:“这是那些人?”
“是这几位。”李鼎两手比着,做了三个手势,是九、八、十四这三个数目,又说:“还有年亮工。”
李果明白了,心想既然年羹尧的事无钜细,他都要管;然则胡凤翚是年家至亲,自然也在要管之列。这话想到了却暂且不说;为的是李鼎的话很要紧,要听他说下去。
“再有些人,他也要自己管;不过要看事情大小。这就是各省督抚将军。”
“那是一定的,各省若有重大事故,自非亲裁不可。”李果问说:“照这样说,皇上认为他不必管的人,是都交了给十三爷?”
“也不尽然。如今十二爷、十六爷也很得信任。不过,只有皇上信得过的人,才交给十三爷管。”
“原来如此!那可能是件好事。”李果也很高兴,声音不觉都响亮了。
“至于胡凤翚的事,皇上根本还管不到。据说:年妃受他大姊——就是胡凤翚的太太所托,跟皇上求恩典,结果碰了个钉子。”
“喔,怎么回事?”
“信上是这么说的,年妃跟皇上提胡凤翚想到苏州当织造。皇上说是:我多少大事还管不过来,那里有工夫管他的事。而况他是得了罪的人。只为他娶了你姊姊,我就把他派出去当织造,不让人在背后批评我用人不公?像他这种情形,我即使要给他恩典,他只能把他交给那一个督抚去差遣;不能直接就降旨。不然,就跟体制不符了。”
“嗯,嗯!”李果连连点头:“这话很像是皇上的口气。想来必有这回事;杨三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正是!”李鼎点点头,“你的信,我拿给我父亲看了。我父亲说,杨三才的消息虽不怎么完全,盛情总是可感的,教我送一百两程仪。银子我带来了,请你转交如何?”
“可以。”
“就是不为这件事,我本来也要赶了来跟你见个面。我父亲让我转告,请老世叔到了京里,千万打听打听十三爷那里的情形,尽快先写信回来。”
“好!不过,该打听些什么呢?”
“当然是十三爷性情,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本来,各王府的情形,大致都知道,不过十三爷以前一直围禁高墙,不免忽略了。”
“急起直追,也还来得及。”李果深深点头,“我懂尊大人的意思了。我尽力去办。”
正事谈到这里告一段落。李果静下来将李鼎的话又回想了一遍;忽然发觉,自己的心情已大不相同,本来一直像是有块铅压在心头,沉重得什么事都鼓不起兴致;此刻颇有身心俱泰的轻快之感。于是,酒兴也勃然而发了。
“饿了!”他说:“不知道有什么现成的,先拿来下酒。”
李鼎便将朱五娘唤了来问,答语出人意外。“煨了只炉鸭在那里。”
说着便安设杯筷,端上一具小瓷缸;揭开盖子,里面是一只煨了汤的烧鸭,试尝一口,清香甘酣,鲜美无比,李果大为赞赏。
“船菜本来最讲究火候,这只鸭子大概用一个冰结煨着,起码有一昼夜了。”他说,“菜好人也好,那朱二嫂风姿楚楚,在船娘之中,算是上驷之才了。”
“莫非老世叔有垂青之意?”李鼎问说:“本来船娘分好几种,上等的只以手艺、应酬取胜;不及其他。不过这朱二嫂是寡妇,又当别论。老世叔如果有意,我来撮合。”
李果倒有些动心,但一想到是在旅途,而且要赶着进京去办正事;不由得兴致就冷了下来。
“算了,算了!如今那有工夫来招惹野草闲花?”
“耽搁一两天,也不要紧。”李鼎又说:“反正今天总走不了啦!”
这时菜已陆续上桌。船菜别具风格,得一“清”字;最后上了一味糟蒸白鱼,不见糟而有糟香;银光闪闪的鱼身上,铺几片红芽子姜;入口鲜嫩无比。李果正待夸赞,只见门帘一闪,朱二嫂出现了。
“菜不中吃!”她说:“大爷,今天替你丢人!”
“你刚好说反了。来,你的酒量也是不错的,替我陪一陪李师爷。”
朱二嫂含笑点点头;等阿兰取来杯筷,她自己挪张骨牌凳,坐在下首,却偏向李果这一面,提壶为宾主都斟了酒,然后布菜。
“冷了不好吃!”她向李果说:“糟不够香;请李师爷包涵。”
“好说,好说!这条鱼色香味三绝,我真还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鱼。”
“说得太好了。”朱二嫂愉悦地笑了;由于生了一口整齐而微似透明的糯米牙,笑容极美。
“我敬你一杯!”李果高高地将杯一举:“多谢你的好手艺。”
“不敢当。”朱二嫂很爽朗地干了杯;接着,她一面敬李鼎的酒,一面说道:“大爷有八九个月没有来了。”
“我记得清明以后,端午以前还来过。”
“不!大爷记错了,是清明以前;那时蕙林还没有嫁。”
“对了!”李鼎问说:“蕙林怎么样?嫁过去,日子过得不坏吧?”
“还不错。大太太为人很好的。”
李果知道,所说的蕙林,必也是船娘之一。素不相识,自不关心;便趁他们在叙旧时,细细打量朱二嫂,生得一张鹅蛋脸,富富泰泰的福相,怎么会作了寡妇?
就这一念怜惜,便又平添了几分好感。等她回身来应酬时,只见她脸上酒意初透,似乎每一根汗毛中都在冒热气;将皮肤薰蒸得又红又白,看上去不过花信年华,年轻了好几岁。
“大丧穿孝,既不能穿红着绿,又不可能薰香傅粉;大家都是一张清水脸,谁是丽质天生,谁是粉黛装点,都显出来了。”
他这话是向李鼎说的,但朱二嫂当然能够领会,是在恭维她;不由得报以一笑,秋波微转,闪出异样的光芒,李果也是欢场中打过滚来的,心知自己的这两句话,碰在她心坎上了。
冷眼旁观的李鼎,见此光景,心里在想,午间不能让李果喝得过量;否则颓然一醉,送回客栈;到明朝黯然就道,岂不可惜?
于是他提议,午后凑一桌牌;酒留到晚上再喝。李果自表赞成,只是觉得牌搭子不容易找。
“容易,容易!大丧期间,八音遏密,停止宴会,好些玩儿惯了的人,闷在家里,无计排遣。牌搭子不但好找,而且还可以挑一挑;牌品不佳的,他愿意来凑局,我还不要他呢!”
李鼎果然很挑了一番,才提笔写下两个人的地址;将柱子唤了来,有所吩咐。
“你到吴四爷跟张五爷家去一趟,说我在这里等;请他们马上就过来。”李鼎又说:“两家的地址在这里;你如果不认识路,请朱二嫂派个人领了你去。”
“有,有!”朱二嫂赶紧答应,“有人。”
这一来,李果也就止杯不饮了;吃了饭,喝着惠泉水烹的茶。等朱二嫂将牌桌子搭好,吴、张二人,一先一后,接踵而至。
这两个人都是纨袴子弟,但人皆不俗,性情亦都是爽朗99lib?率真一路;经李鼎引见以后,他们对李果都很恭敬,称之为“客山先生”。
数语寒暄,一见如故;李鼎便即催促着说:“入局吧!打完十二圈吃饭。”
“怎么打?”张五首先坐了下来,一面拿张牌拍得“叭叭”地响;一面大声问说。
“五哥,”李鼎赶紧提出警告,“你的嗓门儿太冲,可得收敛一点儿;如今还是穿孝的时候,闹得左右邻居都知道这里有牌局,可不大合适。”
“是的,是的!”吴四深以为然,“桌布下面最好垫张毯子,免得牌声外泄。”
于是重新安排了牌桌,扳位落座,刚打得一圈忽然吴家派人来找他们的“四少爷”,说有很急的事,非请他马上回去不可。
“既然如此,你就赶紧请回府吧!”李鼎又说:“回头事情完了,最好你再请回来喝酒。”
吴四应答着,向李果致了歉意,匆匆而去。李鼎还想找人来补吴四的缺;李果极力拦阻,认为手谈不如清谈。好在张五的谈锋很健,所以虽是初交,却仍不愁无话可说。
话题不知怎么一转,谈到文觉;李果自感关切,不由得就说:“原来张五兄跟文觉也是旧识?”
“岂止旧识?我随侍家父在京时,常有往来的。这个和尚,神鬼莫测;不过到底让我揭破了他的秘密。”
一听这话,二李无不惊喜交集。李果因为初九九藏书交,还不便追问;李鼎却无须有此顾忌,“来,来!”他说:“一定是可以下酒的新闻,快说,快说!”
堂屋中的朱五娘,听得“下酒”二字,只当李鼎在催促开饭,立刻接口:“下酒菜已经有了,马上就可以端出来。”
“也好!”李鼎一看天色:“就一面喝酒,一面谈吧!”
于是端来四个冷荤碟子;烫上酒来,李果举杯说道:“先干一杯,润润喉。”
张五微笑着干了酒;开口先不谈文觉,却谈藩邸:“论王府人才之盛,都推诚亲王府:陈梦雷、杨道声,人人皆知,其实只是个虚名;真正养人才的是八贝子,府中奇材异能之士,不知凡几?他也真能礼贤下士,人皆乐为之用。其次是九贝子,跟西洋人格外有缘。我从前心里在想——。”
说到这里,张五突然顿住;脸上微有悔意。李鼎没有看出来;李果却觉察到了:“如果张五兄觉得碍口,”他故意用以退为进的激将法:“不说也罢!多言贾祸,古有明训。”
“我倒不是怕闯祸。”张五年轻好胜,一激之下,自然不再顾忌:“我怕我的想法太离谱,惹两位笑话。”
“谁来笑你!”李鼎说道:“这里又没有人,你尽管说好了。”
于是,张五接着他自己的话头说:“我从前在想,将来大位必归于八、九两位;后来看恂郡王的作为,才知道天心已定。可是,从发现了文觉的秘密,我就隐隐然有种想法,鹿死谁手,还在未定之天。”
“喔,”李果大为惊异,将声音压得极低:“莫非足下早就看出来了,大位将归于今上?”
“我不敢这么说,只觉得文觉的一句话,颇为深刻。”
“是一句什么话?”李鼎显得极新奇地问。
“这话说来长了。我在京里的时候,听得人说,雍亲王好佛学,造诣甚深;名缰利锁,早就解脱了。后来才知道不然。”张五问道:“你们知道今上居藩时的别号叫什么?”
“不是叫圆明居士?”李鼎答说:“那是得了圆明园这个赐号才取的。”
“对了!未得圆明园以前,叫作破尘居士,意思是看破尘缘,与世无争。他做了一篇谈佛学的文章,叫作‘集云百问’,印得极其讲究;遍请京外高僧指教。这百问之中,暗含禅机,只有高僧才能参详;但参透禅机,不见得就肯说破,有的假装糊涂,答非所问;有的敬谢不敏,干脆不答。独独有个不是高僧的僧人,毛逐自荐;密密上书,说是从他师父那里得读‘集云百问’,试为赞偈,愿与居士斗一斗机锋。”
等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停下来歇气时,李鼎说道:“这个人自然是文觉?”
张五点头,喝口酒,挟了块薰鱼送入口中,咀嚼着好整以暇地说:“我那时刚认识文觉,他的肚子很宽,装了不少杂学;口才又好,一说起来,通宵不倦,十分过瘾,所以从一认识以后,我就常去找他。有一天去,说是文觉云游去了。我很诧异,前两天还跟他在一起,没有听见他提起,何以说走就走,连句话都没有。”
“这情形跟你一样。”李鼎点点头向李果说道:“可见得不是偶然之事。”
“是啊!多少日子的疑团,今天可以澈底打破了!痛快之至,应该浮一大白。”
三个人都干了酒;张五继续往下谈:“第二年我进京,有人请我在茶楼听戏,池座里有个人,很像文觉,不过是俗家装束;戏完了在虎坊桥众春园口一家馆子吃饭,又遇到了。这次面对面,认得很清楚,但始终不敢叫他。过了一会,跑堂的进来说:‘那位是无锡来的张五少爷?’我说我是;跑堂的就说:‘你老有位客在等。’我跟了他去一看,果然是文觉;还叫了‘条子’。”
“妙极!”李鼎笑道:“和尚挟妓饮酒,不知该当何罪?”
“你别打岔!”张五的谈兴大发,摆摆手说道:“文觉一见我,兜头就是一揖;接着双手捧过酒来,说了句:‘尽在不言中!’我知道他不愿我揭破他的真相,便喝完了酒说道:‘你耽搁在那里,我去看你。’他说,‘我行踪不定。不过我知道你进京省亲;明天上午,我到府上去奉看。’”
“那……么,”李鼎问道:“第二天来了没有呢?”
“自然来了。”李果接口:“不然,张五兄何以知道他以后的许多事故?”
“他能在馆子里派人来找我;我相信他是会来的。第二天,果然——。”
果然,文觉一早就来了;这一次穿的是僧衣,细白布的中单,玄色湖绉的海青、白绫袜子,颇为华丽。
“我问他何以如此打扮。他说他也是迫不得已,有时要瞒人耳目;老实告诉我,他在雍亲王那里,颇受尊敬。最近还有信来,邀我进京。”
“那么,你去不去呢?”
“今年总不必谈了;开了年,也许春天就进京。”
“是的,转眼过年了。”李果向李鼎使了个眼色;又问张五:“倘或有信给文觉,我可以带去。”
“信倒是想写的,”张五踌躇着说:“恐怕来不及。”
“来得及,来得及!”李果一迭连声地说:“我可以等。”
“这太过意不去了。”张五想了一下说:“这样吧,我就在这里写。”
“对了!”李鼎随即喊道:“朱二嫂,你这里有笔砚没有?”
巧得很,不但有笔砚,还有极漂亮的笺纸。因为常有些名士赁他们的船逛太湖,面对着万顷波光,分韵赋诗,留下来的彩笺很多;朱二嫂带了些回来画刺绣的花样,还剩下十来张,尽够用了。
于是等张五拈毫构思时,李果悄悄将李鼎调了出来,低声说道:“我跟文觉的交情,没有张五来得深;如果他肯切切实实写封信,尊大人的事就更有把握了,不知道你跟他的交情如何?”
“我跟他是无话不谈的交情——。”
“那好!”李果只要他这一句话就够了,“尊大人的事,也不是不能谈的;世兄,你跟他好好谈一谈。”
“我怕我说不明白,一起跟他谈如何?”
“不,不!我夹在旁边不好。”李果推一推他,“快去!”
于是李鼎重复进屋;李果在堂屋里刚坐了下来,朱二嫂掀帘而入,发现他一个人在,不由得讶异。李果赶紧两指撮唇,拦住她开口。
“你别进去!”他迎上去低声说道:“他们有事在商量。”
朱二嫂点点头,抬眼看着他问道:“你呢?李师爷,堂屋里冷;要不要到我屋子里去坐?”
“好啊!”李果握着她的手说:“你的手好凉。”
朱二嫂不答,反握着他的手,进了对面屋子;里面是一大一小两张床,“我婆婆跟阿兰睡这间。”她说:“我住后房。”
屋子里的陈设很朴素,但很干净;地板纤尘不染,而且发亮,此非每天用湿布擦抹,不能如此光滑。这使得李果对她的好感,增加了一倍都不止。
“你这间屋子很舒服。”他由衷地赞美。
“好什么?破屋子,旧东西,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凳子倒有两张,又冷又硬,坐着不舒服;朱二嫂便让客坐在床上。布褥子很厚,棕棚也松了,人一坐下去重心不稳,李果只好伸出双臂在后撑住。
“索性躺一躺吧!”
朱二嫂将枕头移到中间,搁在摺成一长条堆在床里的棉被上。李果也就不客气的躺了下去,蜷起双腿,右耳着枕,是个侧卧的姿势。
“你要不要也躺下来?”他拍拍床问。
朱二嫂不答,踌躇了一会,忽然走向前房;李果随即听得关房门的声音,不过并未落闩——这意思是很明白的,她会陪他并头躺在一起;如果有人闯进来,听得门响再起身也还不迟。
果然,如他所预料的,朱二嫂跟他面对面地躺了下来;不过眼皮是垂着的。
“你娘家姓什么?”
“姓诸。”
“原来是同姓。”
“不是!”朱二嫂说:“音同字不同。”
“那就是诸葛亮的诸。”
“嗯。”朱二嫂问道:“李师爷,你那里人?”
“你看呢?”
“苏州人。”朱二嫂说:“你说的是官话,苏州口音是改不掉的。”
“不错。”
“要过年了,还要进京。”
“没法子。东家有紧要公事,只好走一趟!”
“东家就是李大爷的老太爷;织造李大人?”
“是啊!”
“那就怪不得了。李大人待人厚道;所以李师爷你也很义气。”
听她这么说,李果对她更觉中意了;觉得她明白事理,不是那种毫无知识、蠢如鹿豕的妇人。
“原来你也知道李大人厚道。”
“李大人在苏州快三十年了,什么会不知道?而且,我家的船,他也坐过不只一回;每一回都赏得不少。”朱二嫂紧接着说:“我倒不是说他赏得多,就说他好;一个人厚道不厚道,不在乎钱上。”
“在那里呢?”
“要看做人!李大人最体恤下人,这是真的厚道。”
“倒看你不出,见解还蛮高的,”
刚说到这里,只觉一缕甜香袭人;是枕头睡得热了,由她发中的桂花油薰蒸出来的香味。此时此地,格外动人绮思;李果不由就将一只手伸到了她胸前。
朱二嫂很机警,立刻双手环抱,挡在胸前。“不要!”她说:“一个人欺侮寡妇,就不厚道了。”
“朱二嫂,”李果挑逗地问:“莫非你还想造贞节牌坊?”
“贞节牌坊?”朱二嫂微撇着嘴,有些不屑的意味,“我看没有几座贞节牌坊是不带腥气的。就算表面上绷紧了脸,心里在想野男人,也算不得贞节。”
李果大为惊异,想不到朱二嫂陈义甚高;要衾影无惭,才算真正贞节。但因此他也更困惑了,既然连贞节牌坊都看不起;何不早早改嫁?
他的话还来不及说;朱二嫂却又开口了,“李师爷,有位做大官人家,造了贞节牌坊的老太太,七十多岁临死的时候交代:孙媳妇,重孙媳妇倘或守了寡,最好改嫁。”她问:“这话你信不信?”
“我不知道该不该信。总有个道理在内吧?”
“当然!这个道理,守寡的人都懂;不过只有她老太太肯说。她说,她廿二岁守寡,一直到五十岁,心还是活的;到深更半夜熬不过去的时候,黑头里拿了一把青铜钱撒在地板上,再一个一个去捡,去找,满地乱摸;要捡齐了才歇手。不过等捡齐了,人也精疲力竭了,倒头就睡;一座贞节牌坊是这样熬出来的。”
“应该说是摸出来的。”李果笑道:“怪不得你的地板这样子光滑;大概是每天晚上满地乱摸,摸成这个样子吧?”
“我才不像她那么傻,一夜累到天亮,第二天还要洗衣烧饭,上养老,下养小,那里来的精神?”
“说正经话,”李果问道:“你为什么不趁年纪还轻,早早寻个知心着意的人改嫁呢?”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原来朱二嫂的家累很重,婆婆、小姑、儿子以外,娘家还有父母;父亲瘫痪在床,又别无兄弟,这奉养之责,自然也就落在她身上。当初倒也有慕她颜色而家道小康的中年人,不以再嫁为嫌,愿意娶她作正室;但一听说她身后有“三大两小”这一串累赘,就无不知难而退了。
“原来你还有个儿子!”李果问道:“怎么不见?”
“我送给我娘去养了。”朱二嫂答说:“我们这种人家,养不出有志气的男孩子;倒不如送回娘家。”
李果心想,倒看不出朱二嫂这么一个寡妇,不但一肩挑起养活两家的重担,而且还懂得养志的道理,着实可敬。
“你真了不起!”他由衷地赞佩:“多少须眉男子不及你!不及你的毅力,不及你的见识。”
朱二嫂也听过许多恭维她的话,不过,不是赞她体态风流;便是赞她精于烹调。如今听李果所说,毅力二字虽不甚了了;而说她有见识,在朱二嫂骤听觉得新鲜,细想才知道自己的见识确是比旁人高些。她还不明白什么叫知己;只感到心里胀得满满地,又舒服,又难受,对李果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感激。
李果当然无法了解她的心境,更想不到自己的话已在她心头激起极大的波澜;只觉得她眼中泪光闪闪,未免可怪。细想一想自己的话,并没有说错;也没有什么可引起她伤感的事。不知她为何有此表情?
正想开口动问时,外面房门响了;朱二嫂便起身迎了出去,只听阿兰在说:“李大爷在问,客人那里去了。”
“在这里。”李果在内应声。
“李大爷请。”阿兰又说:“张五爷要走了。”
这话未免突兀;李果不暇多问,匆匆赶了去,但见李鼎面有得色;而张五却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的模样。
“这下好了!”李鼎很欣慰地说:“路上有伴了。”
李果不知所答;张五却赶紧补了一句:“得要我祖母点头才行。”
这一说,李果明白了;“原来张五兄也要进京!”他脱口说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言重,言重!”张五向李鼎说道:“我先回去,跟我祖母谈这件事。怎么个结果,回头我送信给你。”
“最好你还回来。”李鼎说道:“既然结伴同行,彼此应该商量商量。”
张五想了一下,重重地点头,“好!”他说:“我一定回来。”
等他一走,李果忙不迭地问道:“怎么会有此意外变化?诚始料所不及。”
“因势利导,一句话就把他说动了。”
“怎么一句话?”
话要从头说起。当张五提笔才写了“文觉禅师”这个称呼时,李鼎正受了李果的教,回到他身边;打断了他的思路,坦率地提出要求,希望能借重他跟文觉的交情,对李果此行有所助益。接着他说了他父亲的处境,以及李果此行的任务。
张五很注意地听完,慨然应诺;于是跟李鼎商量信中的措辞。话很难说,糟蹋好几张彩笺,张五都不满意,叹口气,说了句:“如果我能当面跟他说就省事了。”
这真是李果所说的,“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不道李鼎还在考虑,如作此不情之请,会不会有结果?而张五自己又透露了一段话,说他父亲体弱多病,祖母很不放心,一度拟议,由他进京省视,只为年近岁逼,单身上路,怕仆人照料不周,故而打消了成议。
这话触发了李鼎的灵机,立即劝他跟李果作伴进京。张五意思是有些活动了,但一时还下不了决心。
“看他这举棋不定的神气,我就说了一句话:我说:‘岁暮天寒,长途跋涉,我亦于心不忍;不过,你如果肯不辞这趟辛苦,既尽了孝心,也尽了义气。等于帮了我一个大忙。’”
“这话说得好!”李果颇为嘉许:“他怎么说?”
“他倒也很干脆,他说:‘人生在世,难得做一件孝义两全的事。我去!’不过,他也声明,如果他祖母不许,那就无能为力了。”
“这个声明是少不了的。不过,只要交情够,他就肯吃这一趟辛苦;只要他肯去,就一定能说动他祖母点头。”
“交情是够的。”
“那就行了!一定去得成。”李果说道:“这件事很值得庆贺。恐怕我今天又要大醉了!”
李鼎也很高兴,高声喊道:“朱二嫂,你得多预备好酒。”
朱二嫂答应着,掀帘而入;一进门,那双眼睛便很自然地往李果瞟了去,却又如受惊的小鹿一般,仓皇将视线避开。那种闪烁的眼神,谁都看得出来,很不平常;何况是十三、四岁就在风月场中打滚的李鼎,入眼便知底蕴了。
“朱二嫂,”他说:“我刚才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说要多预备好酒。”朱二嫂问道:“是不是还有客来?有几位?”
“只有一位。就是张五爷。”李鼎又说:“你不但要多预备酒,还要多预备菜。”
“一共三位,就喝到天亮,也吃不了多少,我会预备。”朱二嫂想了一下说:“我再煮一锅鸡粥当宵夜。”说着,一双眼又瞟向李果。
“很好!你预备去吧。”李鼎答说。
“天也不早了。”朱二嫂问:“是要等张五爷,还是先摆碟子喝酒。”
“喝着等他吧!”
“是!”朱二嫂借转身的机会,视线又在李果身上绕了一下。
目送着她的背影,李鼎笑着念了句“西厢记”曲文:“怎当得她临去秋波那一转!”
李果微笑着点点头;然后正色说道:“这个朱二嫂,别看他蓬门碧玉出身,着实了不起。”
“是啊!”李鼎很快地回答:“平常守身如玉,就很了不起。不过,你说到蓬门,我想起一句杜诗——。”
那自然是“蓬门今始为君开”;李果赶紧摇手:“罢,罢!说出来就没意思了。”他说:“而况,根本就是好梦难圆。”
“何出此言?”
“你倒想,她婆婆跟小姑就睡在前房。”李果又说:“她又不见得肯跟我回客栈。”
李鼎点点头,四处打量了一会,微笑说道:“我包老世叔能圆好梦。你不妨喝醉,但不可大醉,最好是装醉。”
“喔,装醉又如何?”
“自然是在这里住下,就在这间屋子里;我会替你安排。”
李果也明白了,微笑不答;眼中却有着掩不住的喜悦。
到得二更时分,张五终于又回来了。
“怎么样?”得失之心反而比李鼎更重的李果,不等他落座,便即问说:“祖老太太答应了没有。”
“费了好大的劲,总算拿她老人家说动了。不过,日子可急不得。”
“怎么呢?总不能,过了年再动身吧!”
“那当然不会。”张五答说:“老太太亲自拿黄历挑的日子,大后天才是宜于长行的好日子。”
李果松了一口气,“不过隔了两天。”他说:“不要紧!”
听得这话,李鼎亦是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感激之心,油然而生,擎着一杯酒,只喊得一声:“五哥!”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这个表情,说明了他的心情。张五此行,等于代替李鼎去挽救家难,千里风雪,艰辛万状,真要交情格外深厚,才有踏上长途的勇气:无怪乎李鼎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他内心的感动。
那就只有李果代他来说了,“像张五兄这样古道热肠,侠义过人,求之斯世,真不易得!”他说:“何幸而得与张五兄结伴同行,那怕雨雪载途,亦会甘之如饴了。”
“好说,好说!”张五对他的这番恭维,亦颇感动,不由得想起他祖母的话:“家祖母听说是李老伯的宾客,才能放心,她说:织造李家待人厚道是有名的,他家的朋友一定靠得住。”
“只要老太太放心就好了。”李果转脸对李鼎说道:“你明天也得给老太太去请安才是。”
“是,是!当然要。”李鼎心里有了计较,看着张五说:“这样,我索性等到后天上午上门,尽明天一天你收拾行李,雇车的事,你不必管了。”
“你不必多事!”张五答说:“在这里,莫非这些事你比我还要熟悉,还要方便。再说,我带几个人,多少行李,你完全不知;你知道我要用几辆车?”
想想也不错,李鼎便先不作声;喝着酒闲谈了一会,张五起身告辞。两李都离座相送,临别约了第二天晚上再见面。
回进屋来,只见朱二嫂正在整理餐桌:“怎么客人走了?”她问。
“我们不是你家的客人?”李鼎笑着回答。
“我是说张五爷。”朱二嫂又问:“吃饭还早吧?”
“还早,李师爷今天的兴致很好,酒还早得很。”李鼎问说:“我想喝个什么汤,有没有现成的。”
“有醋椒鱼汤;一热就可以上桌。”
“这是醒酒汤。”李果接口:“好极!”
朱二嫂去不多时,就端来了一碗汤;揭开碗盖,便有辛香之味,扑鼻沁脾,汤呈奶色,却不见鱼,只有切得很细的萝卜丝。
“是鲗鱼汤?”李鼎问说。
“是的。”朱二嫂用大汤匙舀了两小碗,先送一碗给李鼎,再送一碗给李果,同时问说:“要不要芫荽?”
“来一点。”
加了芫荽;朱二嫂又问:“看胡椒够不够?”
李果便尝了一口;镇江醋加得恰到好处,爽口无比,不由得便以碗就口,一口气喝了有半碗,舒服地吸了口气说:“好痛快!真的,酒立刻就醒了。”
“那里有这么快的效验?又不是仙丹?”朱二嫂微笑着说,同时替他添了汤,又说:“我没有敢多用胡椒;这种天气,其实要多加一点儿,辣出一身汗来才舒服。”
“好吧!那就再加一点儿。”
“醋呢?”
“够了!”
“我可不够!”李鼎在一旁接口。
朱二嫂转脸望去,只见他脸上挂着诡谲的笑容;知道他是有意开玩笑,不由得有些发窘,双颊像中了酒似地,平添了一抹红晕。
“大爷真爱吃醋。”她说:“从前不是这样子的。”
“那是因为你从前没有醋给人吃。”
听得这话,朱二嫂不由得便偷眼去看李果,视线碰个正着;李果毫不掩饰地放出愉悦的笑容,使得朱二嫂更窘了。
这一下李果才想起,应该为她解围;便即说道:“朱二嫂,我要拜托你一件事;想请你做几样路菜带着。最好能经久不容易坏的;一过了黄河,荒村野店,没有什么吃的也就不怕了。”
“对,对!我也想到了这个。”李鼎又说:“还要多做一点;最好是肉脯之类,宜饭宜酒,也不容易变味。”
“做肉脯只怕来不及!”
“要多少时候?”
“至少得一天一夜。焙得越干,越不容易坏。”朱二嫂问:“李师爷不是明天就要走了吗?”
“不!”李果答说:“大后天等张五爷一起走。”
“怎么?”朱二嫂惊异地问:“张五少爷也进京?”
“是啊!所以路菜要多做。”
朱二嫂点点头,凝神静思了好一会,满有把握地说:“好!交给我!”
李果这时正挟了一筷萝卜丝在吃,入口才知道滋味不同,“怪不得有鱼味而不见鱼!原来鱼肉已切成丝,混在萝卜丝里面了。”他却又奇怪,“何以一根刺都没有?”
“都是鱼肚子上的肉,”李鼎辨味更精,“自然没有刺了。”
“怪道!那得多少条鱼来做这碗汤?”
“不多!”朱二嫂答说:“七条。”
李果觉得此时此地,享用未免太过。但如发这样的感慨,即是大杀风景。因而换了个说法:“不想残年逆旅,居然得享此口福!”
“岂仅口福?还有艳福。”
听李鼎这一说,朱二嫂装作不解,说一句:“我去烫酒。”起身便走。
“好好地说说话,不也很好!”李果埋怨着:“何必说得她坐不住!”
李鼎正要答话,听得窗外有人声,便侧耳细听;是朱二嫂在说:“明天那里有空?不但明天没有,后天也不空。他要吃我的菜,最快也得大后天。”
“上次不是答应他的吗?”是朱五娘的声音,“说是早一天通知就行了。”
“谁知道有客人呢!”朱二嫂紧接着说:“娘,你就随便找个说法敷衍他好了。反正明天、后天都不行。”
“好吧!”
听得出来,朱五娘是无可奈何的声音。李鼎轻声问道:“听见了没有?”
李果微笑不答;好久才说了句:“大概我今晚上是非醉不可了。”
“可别烂醉如泥!”李鼎提醒他说:“辜负了良宵。”
恰如李鼎所预计的安排,以李果沉醉为辞,就在他们小酌的客座中,临时搭了一张铺,供客留宿。李鼎带着两个小厮,挑灯而归,约定第二天午前再来。
回到客栈,他还有件大事要办,灯下修书,将忽得张五意外之助的经过,扼要禀告老父;接着提出两个提议,亦是请求,一是对张五该致送一笔程仪,为数多则一千,少亦不能少过六百两银子;再是请四姨娘打点四色礼物,以便谒见张家祖老太太。同时说明,行期已定,程仪与礼物应即速交来人带回。
写完信,已是五更时分;随即唤醒家人,赶回苏州。办了这件大事,方始上床;睡不到两个时辰,便即起身,又到了朱家。
由于好奇心的驱使,他从一进门开始,便注意着李果的表情,仿佛能从他脸上看出一幅秘戏图似地,那种眼光与神态显得极其诡秘。可是他失望了,李果的神色一如平时,找不出丝毫异样。
或许能从朱二嫂脸上看出什么来;可是也失望了!朱二嫂一直在厨房里不露面,据说是正为制路菜忙得不可开交。
好不容易找到没有第三者在的机会,他忍不住问:“怎么样?成就了好事了吧?”
“没有!”
“没有?”李鼎这时候才真的失望了,“怎么回事?她不肯?”
“根本没有来!说不上话,那谈得到肯不肯?”
“那,”李鼎问道:“你怎么不去找她?”
“怎么找法?”
“她不是有扇向外开的房门?后面走廊上又没有人;你只要走到她窗外,她就知道了。”
“我倒没有想到这一点。”
“嗐!”李鼎大不以为然:“老世叔,原来你在这上头是大外行!”
李果不承认,也不否认;笑笑不答。
“今晚上还有机会——。”
“我看不行了。”李果打断他的话说:“莫非再装醉?”
“那也未尝不可。”
一语未毕,窗外出现人影;李果急忙摇摇手,亲自去打门帘,门外正是朱二嫂;乱头粗服,反倒别.99lib.有风韵。
“大爷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一会儿了。”
“今儿可没有什么东西吃。只有一个什锦火锅。”
“你的什锦火锅我吃过,尽够了。”李鼎的话题突然一转,“朱二嫂,昨晚上我托你照料李师爷,你是答应了我的。”
“是啊!”朱二嫂答说:“我是等李师爷上了床才走的。”
“你这一走走坏了!害得李师爷眼睁睁一夜没有睡。你不是照料他,你是害他。”
说得太露骨了,朱二嫂既不能解释,也不能承认,只红着脸说:“大爷真会说笑话。”
“笑话,笑话!”李果怕她受窘,打着哈哈说:“你别听他的。火锅如果好了,就开饭吧!”
“我原是来问什么时候开饭。不知道张五爷来不来?”
“对了,”李鼎说道:“不如写个字邀一邀看!”
于是李鼎提笔写了一个短简,派人专送。不道张五也正派人送了信来,说是李鼎在无锡的几个世交,听说他来了,都想见面谈谈,所以张五决定作东小叙;时间是“即夕”;地点在他家的别墅“惠园”——顾名思义便知在惠泉山。
“看来他午间是不会来了。”李鼎说道:“不必等他;我们吃我们的。”
开出饭来,一个丰盛无比的火锅,另外四个冷荤碟子。李果宿酲犹在,胃纳不佳;李鼎却是健啖豪饮,意兴极好。一面吃、一面谈,少不得又谈到朱二嫂。
“宋朝都用厨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兴的规矩,用厨子。”李鼎忽发感慨:“以前我倒没有想到,应该用朱二嫂去管我家的小厨房;此刻想到,已力有未逮了。”
“就以前想到了,恐怕也没有用;她不会肯到苏州去的。”
“为什么?”
“她还有娘家要照应——。”李果将朱二嫂的身世境况,细细讲了给李鼎听。
“奇怪!我跟她认识好几年了,都没有听她谈过这些;你们萍水相逢,她居然跟你说得这么清楚!我真不懂,你们是怎么谈起来的呢?”
问到这一点,李果忍俊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这就意味着还有极有趣的情形在内;李鼎更要催问了。
“怎么回事!快讲来听听。”
“就在昨天张五写信那个时候,我在她屋子坐;无意之中——。”
从无意中发现朱二嫂的秘密,谈到她对守寡的看法;无法改嫁的苦衷。先是当作笑话在谈在听;慢慢地两人都收敛了笑容,仿佛在谈论一件正经事了。
“原来朱二嫂是这么一个人,倒失敬了。”李鼎想了一会,突然问道:“老世叔,她对你到底怎么样呢?”
“这很难说。只有你自己去体会。”
“嗯!”李鼎点点头说:“能跟你说得这么深,交情也可想而知了。”
“在我看,还是交浅言深。”
“不然,你们是投缘。”李鼎自语似地说:“不知道她肯不肯为夫子妾?”
“不,不!”李果急忙拦阻:“这是什么时候,你千万不可多事!”
李鼎不作声,沉吟了好一会说:“这重缘是一定要了的,好在她的见解也很超脱;不了这重缘,徒留怅惘,反倒不聪明了。”
李果觉得他的话似是而非,只是一时想不出话来驳他,因而保持沉默。谁知就在这时候,张五很意外地应邀而来了。
“本来不打算来的。”他解释此行的缘故,“想起信上忘了奉邀客山先生,过于失礼,所以亲自来一趟,晚上奉屈小酌,客山先生实在是主客。”
“言重,言重!”李果答说:“阁下就忘了邀我,我也会作不速之客。”
“对,对!正要这样才好。”
“闲话少说。”李鼎按着张五的肩说:“你请坐下来,我有件事跟你商量。”
等阿兰添了杯筷斟了酒;张五问道:“什么事?你说。”
“不忙!”李鼎眼看着阿兰,等她去了才说:“有件好事!郎有情,妾有意;无奈‘东风不与周郎便’,以致好梦难成。想请教、请教你,有何妙计?”
听他这样说法,李果自不免略有窘色;张五一看,也就明白了,随即问说:“何谓之‘东风不与周郎便’?”
“咫尺蓬山,可望而不可即。”
“我明白了!”张五点点头也说:“‘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其情自然难堪。”
“不,昨晚上是睡在这里的。”李鼎指一指右壁,“不过‘一千遍捣枕,一万遍捶床’。”
“这!”李果笑道:“这就成了造谣了。”
“虽言之过甚,不过其情更觉难堪,是可想而知的。”张五很轻松地说:“只要真的是郎有情、妾有意,不难如愿。”
“好极!”李鼎很兴奋地,“请问,计将安出。”
“你别管。我自会安排。”张五转脸向李果说:“后天辰时才能动身。是家祖母挑的时辰。”
“是!是!悉声尊便。”
由此开始,便谈到未来的旅途上了。设想一路上可能会遭遇的阻碍,预筹应付之道,谈到很细,也很费功夫;朱二嫂来探望了两次,第三次忍不住闯了进来。
“三位爷,酒该够了,用饭吧!”
“酒是够了,饭也不用了。”李鼎又说:“晚上是张五爷请客,你就不用预备了。”
“我知道。”
“朱二嫂!”张五插进来说:“你还记得我们家老太太不记得?”
“怎么不记得!老太太好健旺,那年坐我家的船,上跳板都不要人扶,拿竹篙子搭一搭当栏杆,扶着就过来了!真正了不起。”
“我奶奶很想念你呢!”
“那是她老人家看得起我!”朱二嫂是受宠若惊的表情。
“你知道不知道,想念你什么?”
这话自然有用意在内,朱二嫂不便自夸容貌、性情;但亦不便妄自菲薄,想了一下说:“老太太必是想念我做的甜点心;过两天我好好下功夫做几样外面吃不到的点心去孝敬她老人家。”
“你的手艺,固然也教人想念;不过,我家祖老太太常说你性情温柔,口才也好,想你替她解解闷。”张五问道:“你什么时候去看她?”
“只要老太太不厌,那一天都可以。”
“那就是了。我回去告诉她老人家。”张五起身又说:“今晚上我做主人,不能不亲自去检点检点。请你们两位也早早命驾,别让我久等。”
惠山在无锡城西七里;张家的惠园,占地理之胜,南望太湖,烟波浩淼,风景绝佳。但张五所请的一班客,都是讲究声色犬马的纨袴,虽然国丧期中,不便举乐;但多喜围炉谈笑,谁也不能欣赏清冷之中虽淡而深的韵味。只有李果,趁大家谈得热闹,一个人悄悄离座,在轩外回廊上眺望了好久。
“客山先生,”做主人的寻了来说:“这班俗客,恐怕气味不投吧?”
听得这话,李果颇为惶恐,“不敢,不敢!决无此意。”他说:“我实在是贪看这一片苍茫烟水。”
“外面冷。”
“还好!”李果答说:“好得就是坐北朝南,宜夏宜冬。”
“既然如此,客山先生今晚上就下榻在此,如何?”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不过——。”
“自己人,别客气。我今天也住在山上。”
“足下这一说,我倒不能不识抬举了。”李果转身说道:“请进去吧,冷落了大家不好。”
回到客厅,旋即开席;席中既不便猜拳,更不能唱曲,寡酒吃得无味,还有几个人急于赶进城去,所以很快地散了席。客人作伴同行,匆匆下山;只有两李与主人留了下来。
“唉!”李鼎叹口气:“这班人,我受够了他们的。现在好了,剪烛烹茶,难得享一晚的清福。”
“你居然也知道享清福!”张五笑道:“足见有进境了。”
李鼎笑笑不答,李果正要开口;只见张五的小厮,掀帘而入,在主人耳边,轻轻说一句:“来了!”
“在那里?”
“在翠阁。”
“好!”张五起身说道:“我们在翠阁喝茶闲聊吧!”
“我就不必去了!”李鼎笑道:“此会不宜人多。”
张五点点头,陪着李果直登翠阁。这个小阁在全园最高之处,长松四绕,浓荫覆匝,是个冬暖夏凉的所在;此时帘幙深垂,高烧红烛,静悄悄地只有朱二嫂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楞。
等张五陪着李果一出现,她更困惑了,目灼灼地望着他们说道:“原来张五爷请客就在这里!”
“是啊,”张五笑嘻嘻地说:“莫非你没有听说?”
“没有,没有人告诉我;我只知道张五爷在府上请客,不知道是在这里。”
“这里也是舍间,并没有错。”
“我——,”朱二嫂问道:“老太太呢?”
“回头你就知道了!”
说着,他自己先坐了下来;朱二嫂望望张五,又望望李果,狐疑满腹,且有手足无措之感。
“朱二嫂,”张五问道:“我派去的人,是怎么跟你说的?”
“说是老太太要接我进府,陪着说说话;如果天晚回不来,就住在府里。”
“那么,你婆婆知道你今晚上也许不回去?”
“是的。”
“这就行了!”张五看着李果说:“你们谈谈吧,我可要失陪了。”
说完,望着朱二嫂一笑;她想喊住他,问他祖母在何处?但奇怪地,喉头就像有东西堵着,无法出声。等他喊出一声:“张五爷!”人已经出了翠阁。
“既来之,则安之。”李果说道:“连我都没有想到,你也会在这里。”
朱二嫂正要答话,另一头走出来两个丫头,一色青布棉袄,拖着极长的辫子;用白头绳扎的辫梢。前面一个年纪大些,身材也高些,一手握着用白布包裹的两只乌木银镶筷子;一手提着一把银酒壶。后面一个年轻娇小的,捧着一具黑漆食盒,走到屋子中间便站定了。
“李师爷,朱二嫂,”前面那个丫头含笑说道:“我叫蕙香;她叫芸香。五爷派我们俩在这里伺候。”
“罪过,罪过。”原已站起来的朱二嫂,不安地迎了上去,“两位妹妹,不要折我的福了。”说着,便去接蕙香手中的东西。
“我看摆在这里吧!这里舒服。”
蕙香所说的“这里”,是临窗的一张棋桌,半大不小,高低适度,相对两张久坐不倦的宽大软椅;桌面上恰容得一个食盒,两副杯筷。
等芸香将食盒放下,蕙香一面开盒子,一面笑道:“在朱二嫂面前,我可是班门弄斧了。几时真得拜朱二嫂做师,偷两手本事。”
“好说,好说!拜师父不敢当;不过倒也用不着偷两手。蕙香妹妹,你几时来嘛,我把我懂的诀窍,一古脑儿告诉你。”
朱二嫂这样极意笼络,蕙香自然更殷勤了,摆好杯筷;又将火盆端近了;上面坐一把开水铫子。然后又去取来两壶酒、一锅粥,连饭碗带烫酒的爨筒,都放在条桌上。朱二嫂是行家,自然不必作任何交代。
不过有一件事,却非交代不可:“朱二嫂,”蕙香招招手说:“你请过来!”
引着她转过屏风,推开一扇门;首先入眼的是一张书桌上面放着一个梳头盒子。当然也有床,不大,但亦足够两个睡了。
“我跟芸香住在那面那间屋。”
蕙香掀开窗帘,推开窗户一角;指点朱二嫂去看一间点着灯的小屋,便是她跟芸香的住处。
“你跟李师爷慢慢儿喝着,谈着吧!我跟芸香就不陪你了。”
朱二嫂有些忸怩,低着头、握着蕙香的手,想说句什么话,却始终找不到有句话可说。
毕竟想了一句话:“我真没有想到,会来打搅你们。”
一开了头,话就好说了,朱二嫂拉着蕙香坐在床沿上,轻声问道:“妹妹,你本来是在这里的?”
“不!五爷临时把我调了来的。”
“他怎么说?”
“他说苏州来的李师爷,今晚上在我们园子里住。”
“没有提到我?”
“也算提到了。”
“这话怎么说?”
“五爷跟我说,李师爷不是一个人住。那当然是两个人;我就问:还有那位?五爷只说:你预备一个梳头匣子好了。我心里就明白了。”
“那么,你知道不知道梳头匣子会是我用呢?”
“先不知道。”蕙香答说:“后来派轿子去接,自然就知道了。”
朱二嫂觉得她的话很实在,而且也没有笑人的意思;便觉得自己的委屈可以借机会诉一诉。不过,他人以诚相待;自己如果说假撇清的话,令人齿冷,反不如不说。
于是她想了一下说:“实在是五爷把我骗来的;不说老太太接我,我不会来。不过话说回来,五爷骗我,也是为朋友的义气;他的好意我是知道的。”
蕙香为人深沉老练,一直当自己执役,只是奉命行事;对这两位意外之客,毫无爱憎的成见,这时听得朱二嫂的话,倒不由得深感兴趣了。
“照这样说,你是甘心受骗啰!”
朱二嫂以含羞的苦笑,扪心自问,她的话并没有说错。
“李师爷不错的!”蕙香笑道:“我等着吃你的喜酒。”
怎么会有这话?朱二嫂有些困惑;方在思索之际,蕙香已站了起来,还拉了她一把。
“不要耽误功夫了。”她说:“明天睡晚一点不要紧;有什么事我会替你招呼。”
说完,不等朱二嫂有何表示,便先走了出去;只见芸香迎了上来问:“还有什么事?”
“没事了!跟李师爷说一声,回去睡吧!”
于是蕙香与芸香双双请了安,道声:“请早早安置。”随即带上门去了。
朱二嫂倒有些手足无措之感;而李果却等的就是这一刻,从棋桌边的座位上起身,走过来一扶,她自然而然地跟了过去。
“倒别辜负主人家的好意,喝杯酒吧!”李果极力要把气氛挑起来,指着食盒说:“看样子,蕙香的手艺还不坏呢!你倒看,配这几样下酒菜是费过一番心思的。”
朱二嫂一看,除了一碟洒上茴香花椒末的薰蕈,香味独胜以外,其他了无异处;只是为了凑李果的兴,少不得夸赞一番。
等相对坐了下来,李果提壶斟酒;朱二嫂连声道谢,平添了几许周旋的痕迹,反使人觉得不舒服。因而自斟自饮,就当在自己家里一样;这一来,朱二嫂也觉得轻松些了,想找句话说。
“朱二嫂,”李果却先开口了:“你相信不相信缘份?”
“相信的。”
“我们今天能在一起,当然是缘份;就不知道缘份有多深?”
朱二嫂心里一跳,觉得他话中有话,自己该好好想一想;想明白了,还要预备如何应付。
那知李果却不容她细想,又问一句:“你是希望我们缘份深呢,还是缘份浅?”
“这话问得多余。”朱二嫂答说:“我总不能说,我们的缘份要浅才好。”
“那么,你倒说,我们的缘份要怎么样才会深?”
话风逼得很紧,朱二嫂便闪避着说:“那要看,怎样缘份才是深?”
“缘份深的,结缘结到来世。”
“是的!”朱二嫂很快地答说:“我们结个来世的缘。”
这是“还君明珠泪双垂”的说法,李果不免怅惘;却不肯不问:“莫非今世就没有缘了?”
“夫妻之缘,总不会有了吧!”
“那么是什么缘呢?”
朱二嫂不答,也没有看他;微扬着脸望着空中,若有所思似地。
“说啊!”李果催问着:“不是夫妻之缘,是什么缘呢?”
“你这个人,”朱二嫂似嗔似怨,又似无可奈何地微瞪了他一眼:“打破沙锅问到底!你喜欢我,我喜欢你,不就行了吗?”
“原来如此!”李果欢畅地笑道:“这真叫结欢喜缘了!”
朱二嫂把头低了下去,久久不语;李果正在揣摩她的心思时,突然发觉她胸脯一阵起伏,鼻孔中吸气有声,不由得隔着棋桌去握住她的手。
等她抬起头来,李果微吃一惊!但见她面红如火,一双眼中仿佛流得出水来似地;入眼令人惊心动魄。
怪不得寡妇造贞节牌坊不容易;而妄想造贞节牌坊是最笨不过的事!李果这样想着,心里忽然踌躇了,也冷静了。
他心里在想,此时此地,予取予求,要她如何,就会如何,但扪心自问,无异趁火打劫。在朱二嫂,也许渴不择泉;事后满怀悔恨,言懒意郁,那是何等没趣之事?
于是,他起身开了窗户;凛冽风劲,卷帷撒泼,吹得朱二嫂眼都睁不开;而且火盆中,炭灰飞扬,火星乱舞,不由得着急地喊道:“快关窗子,要闯祸了!”
李果也自觉这个举动,忒嫌鲁莽,关上窗户,讪讪地说道:“我胸口闷不过,想开窗子透一透气;谁知道风这么大。”
朱二嫂坐了下来,端起冷茶喝了一口;平静地说:“你这话,倒好像是替我在说。”
“真的吗?”
“我何必骗你?”朱二嫂紧盯着他的脸看,“也许,你说的就是我!”
在她炯炯双眸逼视之下,他连抵赖的勇气都失去了。但转念又想,说实话又有何妨?
想到朱二嫂的侃侃而谈;想到她的伉爽明快,越觉得直言不碍。打定了主意,神态便也从容了。
“朱二嫂,我是不愿意你懊悔。”
“后悔?”朱二嫂有些惶恐,也有些困惑:“我做错了什么事了吗?”
“没有,没有!你没有做错事;不过,我怕你做了以后,会觉得做错了。”
“别绕弯子说话了!我最不喜欢你这样子。”
“那么,你喜欢我什么呢?”
朱二嫂想了一下,垂着眼说:“我说不上来!只喜欢你就是了。”她紧接着又说:“喜欢就是喜欢,没有道理好说的。”
“正就是没有道理好说,我才怕你会后悔。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一定有道理的。譬如——。”李果咽了口唾沫,停了下来。
朱二嫂当然要追问;但故意说反话:“你不想说,很可以不说;我亦不大爱听。”
“你不爱听,我反而要说。”李果笑着回答;然后走到火盆旁边坐下,一边续炭,一面说道:“譬如我喜欢你,就有好些道理,第一,我很佩服你——。”
“好了,好了!”朱二嫂很快地打断他的话:“我不喜欢戴这种高帽子。”
迎头一个钉子碰过去,并不足以使李果气馁;不过倒是提醒了他,朱二嫂不喜泛泛的套语,喜欢话说得实在、深刻,因而略想一想又说:“你的脾气直爽,也是我喜欢你的原因之一。你为人厚道,就像替蕙香设想,实在难得;一双手又巧,吃你的菜,就不能不喜欢你。你说,我这是不是实话?”
“那还差不多。”朱二嫂听出滋味来了,不由得便问:“还有呢?”
“还有,”李果笑道:“就不用我说了。”
“要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我说了,你别骂我。”
“我为什么要骂你?”朱二嫂说:“我从不会骂人的。”
“那好,你坐过来,我告诉你。”
朱二嫂毫不迟疑地坐了过去;从他手中接过火箝,干净俐落地夹了几块炭,透空架起,火苗立刻就窜起来了。
“你怎么不说话?”
“我在看你续炭。”李果感叹着说:“真是,凡事都有学问——。”
“别岔开去!”朱二嫂冷冷地截断他的话,“你说你那句怕挨骂的话。”
“喔,”李果凑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我告诉你,没有一个男人,不喜欢风骚入骨的女人。”
听得这话,朱二嫂脸上泛起一阵红晕;也有些不服气的表情,“你是说我?”
“你没有看见你刚才的那副神气!只怕有几十年道行的老和尚,都不能不动心。”
“罪过,罪过!”朱二嫂颇为困惑地,慢慢垂下头去;慢慢变了脸色,是一种异常懊丧的神气。
这一来,为李果带来了困惑,也还有不安:“怎么回事?”他说:“好像有点伤心;为什么?”
“没有什么?”
“这就是你不对了!你怪我说话绕弯子,你自己呢!索性有话不肯说了。”
“你一定要听,我当然要伤心。照你的说法,你也应该动心;我看你好像惠泉山的泥判官,脸上又阴又冷。现在,”朱二嫂忍不住流泪,“现在我才知道你心里看不起我。”
李果大惊,不由得就掉了句文:“何出此言?”
“你一定是嫌我下贱;嫌我,嫌我——。”朱二嫂想说“嫌我淫荡”;却始终道不出口,唯有掩脸而泣。
这一下,李果完全明白了。想想也不错,她动情之时浮在脸上的十分春色,既然连有道行的老和尚都不免动心;那么,他又何以无动于衷?自然是嫌她下贱淫荡,不屑一顾。
意会到此,李果也激动了,满怀咎歉之中,对她另有一种感动;但此时无暇细辨自己的感觉;得赶紧解释与抚慰。
“朱二嫂,”他突然想到一个很有力的说法,“你冤枉我!如果我存了那种看不起你的想法,教我天诛地灭!”
这话很有效果,朱二嫂一下子住了哭声;只说:“我不要听你罚这种咒。”
“那你还是不相信我!”李果一眼望到放在一边的纸包,又触发了灵机,“算了!既然没法子把心剜给你看,干脆也不必活了!”说完,便将手伸向那个纸包。
“你要干什么?”朱二嫂一掌打下来,紧紧揿住他的手。
“你不相信我嘛!只好死给你看了。”
“我相信你就是了!”朱二嫂双泪直流,闭上了眼。
李果却不免惭愧,一番做作,竟骗得她动了真情;自觉是做了一件亏心事。于是将手抽了回来;从袖筒里抽出一方温暖的绢帕为她擦拭眼泪。
“你相信是相信我了,一定还有疑问。”李果开始从容地解释:“我莫非比多年修行的老和尚还把握得住?决没有的事。不过,我在想,你也许是一时的念头;事后想想犯不上,懊悔不绝,岂不是我害了你!”
“你是这样的想法?”朱二嫂张开眼来,睫毛湿成一片;泪水洗过的双眼,显得分外澄澈,疑惑之中有惊喜,让人看得清清楚楚。
“我确是这样的想法。”李果平静地答说:“我赌过咒了,不必再赌!”
“那个要你赌咒!”朱二嫂忽然低下头去,微蹙双眉,不知她何以忽然上了心事?
“你在想什么?”李果问道:“你要不要听听我现在对你的想法?”
当然要!这是不用说的;朱二嫂只抬起眼来就够了。
“我现在才知道你是真的喜欢我;刚才你心里乱,也并不是……并不是‘一时的念头’。”
“那么是什么念头呢?你倒说。”
“是真的想跟我好,事后决不会懊悔。”
“这,”朱二嫂有着惊异的表情,“你是从那里看出来的呢?”
“就为的你一哭我才知道,如果你不是真的喜欢我,你就不会想得深。”
朱二嫂慢慢地浮起笑容:“你倒比我想得还深。”她忽又怨怼地:“你为什么早不想到?非要人家哭了才相信是真心。”
“那不是一样?你亦非要人家寻死觅活才相信我的话。”
朱二嫂噗哧一笑,低声说道:“我们两个真像小孩子一样。说出去真给人笑死了。”
“说出去!”李果99lib?问道:“你不怕人家知道我们俩的事?”
“我不怕!要怕别做,做了不怕。”朱二嫂很认真地问:“你怕人家知道?”
“我怕什么?我又不是道学先生。”
“那好!”朱二嫂抬眼问道:“你刚才不是问我,我在想什么?”
“是啊!你还没有答我的话呢!”
朱二嫂点点头,却不作声:她已经想通了,决定不再多说。男欢女爱,平等相待,谁也不比谁高一些。若是有了感情,就想许以终身,甘为妾侍:这才是自轻自贱。而况自己的情形,对方虽已深悉;对方的情形,自己却无所知,倘或他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无法置诸侧室;或者大妇悍泼,根本不容丈夫有小星,而贸然自陈,愿以身相许,除了为他带来难题,自己徒失身份,彼此觉得扫兴以外,一无所得。
李果何能猜出她那曲曲折折的心思,还待催问,却为朱二嫂抢在前面拦住了他的话:“坐我船的客人不常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我今天也要醉他一醉。”她喝了一大口酒,吸口气又说:“我是舍命陪君子。”
“多谢,多谢!你这么说,我今天是非醉不可了。”李果紧接着又说:“我说错了,不是喝醉;我要多喝。今天的酒是喝不醉的。”
“那有这话?”
“你去问会喝酒的人,兴致好,酒就能多喝。”
“这也不必问人,道理本就是这样。不过,也不是没有限度的。”朱二嫂又说:“你也别只顾喝酒,也陪我说说话。”
“当然,当然!”李果问道:“你想谈些什么?”
朱二嫂想了一下问道:“你有几位少爷?”
这是很明白的,她想知道他家里的情形;李果自然也无所掩饰,世居苏州,族人很多,他自己有一妻三子两女,家累虽重,只是深蒙李煦优礼,日子过得也还宽裕。不过,一朝天子一朝臣,李煦的前程如何,尚不可知;也许另有新职,会离开他住了三十年的苏州。
“如果,李大爷的老太爷,差使调动了,你是不是跟了他一起去呢?”
“那很难说。我也懒散惯了,一动不如一静;倘或本地有人请我帮忙,我是不会跟他去的。”李果又说:“我这个人最懒得动了!”
“我看你不像懒散不爱动的人。不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几千里地上京城。”
“唉!”李果微叹:“那也教无可奈何?”
“怎么?”朱二嫂问:“是什么事逼着你非去不行?”
“没有人逼我。不过,一个人就不讲义气,总不能不念多年宾主的情分吧!”
“喔,我懂了!进京是替李大爷去办事。不过,年底下衙门里都封印了,去了也不能办事。”
“你也知道封印?”李果笑道:“你懂的东西真还不少。”
“还不是听坐船逛湖的老爷们说的。”朱二嫂又说:“每年这时候,总有几天好忙,都是衙门里的师爷来喝酒;说是平日没空,只有封了印才能出来玩玩。”
“嗯,嗯!”
李果点点头,不再多说。他不愿深谈李煦之事;原以为这么一打岔,话题就无形中断了,谁知朱二嫂却未忘记,重新又问:“必是李大爷的老太爷,有别样紧要大事,请你去办?”
看她这样锲而不舍追问,知道不易闪避;李果想了一下说:“你是很知道轻重的人,告诉了你,想来你也一定不会跟人去说。就为的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所以我才要赶进京去,替李大人找找路子;能够不动,岂不是大家都省事了。”
“原来是为这个!这倒是要紧的。”朱二嫂略停一下说:“我倒要在菩萨面前,每天诚心诚意烧一炷香;保佑你这一去顺顺利利,有求必应。”
看她神态很诚恳,不像是在使什么手段,说好听话取悦于人;李果不免奇怪地问:“你倒很关心这件事!”
“为了你,”朱二嫂突然发觉,话说得太率直了,微显羞窘低下头去,不过还是把话说了出来:“我自然要关心这件事。大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是很好吗?”
李果心中一动,觉得她弦外之音,但无法细辨;思量着不妨试探一下,看看她到底是何意思。
于是他说:“就算李大人有调动,日子也未见得过得不安稳——。”
“我不是那意思。”朱二嫂抢着说:“我是说一动不如一静。李大人照旧在苏州做官;你跟李大爷就可以常常到无锡来看张五爷,不是很好吗?”
意思有点显豁了,但还不够明白,“也不光是看他,还要看你。”李果问道:“你欢迎不欢迎?”
“凡是客人,没有不欢迎的。”
“我不说别人,只说我。”
“你问得多余。”朱二嫂白了他一眼;将视线避了开去:“你来看张五爷,只要还记得我,自然会来;我说过,凡是客人,没有不欢迎的,为什么不欢迎你?”
“这样说,你是拿我当普通的客人看待?”
“你要我怎么看待你?”朱二嫂突然转过脸来,逼视着李果问。
并排相坐,侧脸相对,李果觉得脖子扭得有点酸;便将凳子挪一挪,转过身子来;一正一侧,仍觉别扭,心中一动,便说了出来:“走吧!我们到里屋谈去。”
“喝碗粥再睡。”
“也好。”
粥是鸡粥,熬得极浓;热好了,李果喝了两碗。在他吃粥时,朱二嫂便轻快俐落地收拾里外屋子;等他吃完,一面绞了一把热手巾给他,一面说道:“床铺好了,你先去睡吧!你被筒里有个汤婆子,水很烫;上床小心,别烫了脚。”
“怎么——?”
“你说什么?”朱二嫂仰着脸问。
他一把搂住了她,见她并未挣拒;便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在她耳际说道:“怎么,还睡两个被筒?”
“自然。”
“为什么?”
“我不惯跟人睡一个被筒。”朱二嫂说:“从前是这样,现在也这样。”
“所谓从前是什么时候?”李果问道:“做新娘子的时候?”
“做新娘子是这样,做寡妇也这样。”
“今天,”李果笑道:“可又要做新娘子了!”
一听这话,朱二嫂双颊泛红,色如桃花;李果听得出她在心跳,不由得将她搂得更紧了。
“放开一点儿!”朱二嫂轻声说道:“我都透不过气来了。”
李果略略松了手,“你在想什么?”他问:“一定是在回想洞房花烛之夜?那时候只怕心跳得比现在还快?”
“那个新娘子不是这样?”朱二嫂突然一使劲,从他怀里挣扎出来,摇摇头说:“我不要!”
李果愕然相问:“什么不要?”
“我守过一回寡了,不能再守第二回寡!”
这话越发出李果的意外,一时竟无从了解她的话;既未再嫁,何来守第二回寡?莫非她的意思,以为他会娶她;而年寿不永,害她再度守寡?这不等于当面咒人吗?世间那有这样说话的。
当然,朱二嫂会解释她的话:“今天又做新娘子,又有一床睡的老公了,不错,”她说:“可是明天呢?不又守活寡?我不要。”
原来话是这么来的!李果便拉着她又坐了下来,“我们慢慢谈。”他很沉着地问:“你是怎么个意思?怎么样才可以让你不守活寡?”
“我怎么知道?”朱二嫂把头低到胸前:“做老公的不知道,来问新娘子。”说完,自己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李果却不敢当做玩笑来看,“你明明白白说一句,如果你想跟回苏州,这得等我从京里回来再谈。”他说,“但愿能如你所说的,一动不如一静,大家能安安稳稳过日子,我当然也愿意那么办。不然——。”
“不然呢?缘分就尽了?”
“那要看你。”
“看我?”朱二嫂问;“莫非缘分尽不尽,倒是我能做主?”
“可不是?”李果紧接着说:“那时候虽没有名分有情分;如果我来看你,你不理我,缘分不就尽了吗?”
“你这个人存心不好!”朱二嫂很快地说:“照我看,你已经不打算理我了。”
“那有这话?”李果失笑了,“我自己都还没有转过这样的念头,倒说你已经知道了,岂不是太玄妙了一点儿。”
“你此刻没有转这样的念头,迟早会转。”朱二嫂自问自答地说:“为什么呢?因为你总喜欢把话套在别人头上;你怎么知道我会不理你?明明是你自己不打算理人家了,先故意这么说,好留个退步。将来,喏,我早就说了吧,她不会理我,果不其然!”
连说带比手势,话很有力量;李果深感冤屈,却驳不倒她,竟为之气结;干咽了两口唾沫,只说得一句:“我倒不知道,你说话跟你的厨刀一样。”
“这话怎么说?”
“我的心,让你那飞快如风的刀,都切碎了!”
朱二嫂先一楞,后一笑,“亏你想得出!”她伸手到他胸前,“我看,你的良心是不是在当中。”
这一下,李果的怨气,自然烟消云散了;揿住她的手说:“你摸,我的心是不是在跳?”
朱二嫂果然按住他的胸部,细辨一辨,摇摇头说:“没有啊!”
“那么你呢?”
“我也没有。”朱二嫂缩回自己手,环抱在胸前,以防侵袭。
李果微笑着起身,提过一个铜罩子来,盖在火盆上;然后掏出表来,揿机钮打开盖子,看了一下,送到朱二嫂面前。
“我不会看表。”
“丑正。过了半夜两点钟了。”
“唷!这么迟了。”朱二嫂一面匆匆忙忙的收拾残局;一面说:“你先进去。”
“不!”李果固执地,“我等着替你卸妆。”
“那有这么多讲究——。”
“你别管!”李果打断她的话说:“我们一起进去。”
朱二嫂只好由他;略略归理了杯盘,吹灭烛火,只剩下一支烛台;李果殷勤,抢先捧在手里,高高举起,一直将她照进卧室,放在梳头匣子旁边。
等她一坐下来,他也拖过床头的方凳,坐在她旁边。朱二嫂有些不自在,但强自忍着;心头不免浮起记亿,只有一次,她丈夫也是这么坐在旁边,低声下气跟她说话,不过那是要借她的金簪子,当了去作赌本。
这是个不愉快的记亿;所以她马上又记起此刻坐在身边的人了,“你在家也是这么伺候太太的?”她看着镜中的人影问。
“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
“现在呢?”
“早就没有那份闲情了。”
“为什么呢?”
李果不愿回答,看她伸手去拔簪子,便帮她的忙,轻轻一抽,发髻散,飘出来的一股气味,中人欲醉,不由得深深地吸了口气。
“你不说,我也想得到!”朱二嫂幽幽地说:“只怕我也不必多少时候,你就不会有兴致这样坐在我旁边了。”
“不会!”李果说:“就怕我以后来,不会有这样的地方,让我陪你。”
朱二嫂先不作声;捞过长可及腰的头发来,梳了两下,然后问道:“你会不会结辫子?”
“结得不好。”
“不散开就行了。来,替我结一结。”
李果便将她的头发分成两股,交替着结成一条辫子;朱二嫂自己扎了头绳,盖好镜箱。李果便伸手到她腋下,想为她解钮扣,她往后闪了一步。
“你请坐下。我还有话跟你说。”
“睡在床上说不好吗?”
“也好!”朱二嫂说:“你先上床去。”说完,她转到床后去了。
于是李果卸去皮袍;看床上两个被筒,探手一试,里面一个有汤婆子,是暖的。外面一个其冷如铁;很快地决定,让朱二嫂睡里床。
脱得只剩一身小褂裤,钻入被筒,冷得他直哆嗦,一面吸气;一面蒙起头来,用自己口中的热汽濡润寒裘。刚有些回暖时,发觉有手揿在被筒外面,当然是朱二嫂。
探出头来,见朱二嫂只穿一件小夹袄,站在床前问:“你怎么不睡里床?”
“留给你!”
“不要——。”
“别噜苏了,快上床来吧!看你,穿得这么少,别冻着了。”说着,伸手去拉她。
朱二嫂很快地转身而去,一口吹灭了蜡烛,摸索上床;鼓捣了好一会,静了下来,李果从感觉中知道她睡稳了。
“美中不足,看不见你的脸;只好摸一摸。”
伸手到她脸上一摸,便是一惊;她的颊上是湿的,自是眼泪。好端端地,何为而哭?李果大为不安。
“你在哭?”
“我不想哭。”朱二嫂的声音很低,“可是又不能不哭。”
“为什么?”
“傻瓜,”朱二嫂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松了,“总是伤心才哭,你别再问了!该我问你。”
“好吧!你说。”
“你真的会常来?”
“我骗你干什么?”
“一个月来几趟?”
“那可没有准。”李果问道:“你愿意我一个月来几趟?”
“你别问我。”朱二嫂又说:“你太太知道了这回事,不会跟你吵吧?”
朱二嫂早就醒了;但很快地又醉了——沉醉于不知斯世何世,如梦似幻的新鲜而惊心动魄的记忆之中。
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忍不住的回忆,亦需要支付精力;因此一次又一次地醒而又睡。每一次她都会想到蕙香的话,睡晚些不要紧;凡事有她会招呼。有时细听窗外,声息悄然;她不由得会自己安慰自己:还早,不妨再睡一会。
终于,她不复再能睡了;同时李果亦已醒来。两眼灼灼地望着她,突然一翻身又紧紧地抱住她。
“不行了!”她很快地说:“只怕已到了中午。”
“那里会?”李果伸手到枕下,“等我看,什么时候。”
一看连李果亦觉不安,短针垂直下指在“十二”上面;是正午的十二点。
“你说得不错;真是十二点。”李果蓦地里挺身而起;寒气砭肤,才知道上半身是赤裸着的。
“赶紧睡下来!”朱二嫂在他背上拍了一掌,“当心受凉。”
一睡了下来,李果拥被笑道:“刚才是一鼓作气;这会儿真懒得起床了。”
“我先起来,你再睡一会好了。”朱二嫂摸索了好半天,方始下床;穿上棉袄,拉开窗帘,第一件就是去照镜子;两个黑眼圈,灼然可见;同时发觉腿软软地站都站不稳。
扶着桌子揭开窗帘,屋子里并没有亮了多少;天色比前一天更阴沉。朱二嫂心想,怕要下雪了!不由得没精打采地坐了下来。
已经醒来,懒得起床的李果,在帐子里看得清清楚楚,见她坐着发楞,不由得诧异,便揭开帐子,披衣下床。朱二嫂听得声响,回头来看,她那眼中阴郁的神色,更使得他不安了。
“怎么回事?”
“你看,快要下雪了!路上又是雪,又是雨,泥路上一脚踩下去,半天拔不起来;又冷又湿,衣服不烘干,怎么穿?就不嫌难受,也会受病。一想起来,我真愁死了!”
原来是为此发愁!李果笑道:“我都不愁,你愁什么?我又不是单身赶路,有张五爷作伴;带的人也不少,怕什么?”
“车子陷在烂泥地里动不了,人再多也没有用。”
“那可是没法子事!只好碰运气。”
正谈到这里,听得有人叩门;必是蕙香发现他们已经起身来问讯。朱二嫂走到外间,开出房门去一看,果不其然,蕙香、芸香双双站门外。
“昨晚上睡得还好吧?”蕙香含笑相问。
本是一句极平常的寒暄,朱二嫂心虚;尤其是看到芸香那种好奇并带着窥探意味的眼色,更感窘迫;只好很客气地敷衍:“两位妹妹请进来坐!”
“谢谢,不必。”蕙香问道:“李师爷想来也起来了?”
“是的。”
“叫人打脸水来!”蕙香先吩咐芸香;然后又转回脸说:“我家五爷,陪着李大爷进城了。临走有交代——。”
“啊!请进来,坐了说。”
蕙香点点头,踏进房门;一看便说:“朱二嫂何必费事,等我们来收拾好了。”
朱二嫂还待说两句客气话,李果已迎了出来;蕙香按规矩请了安,站起身转达张五的留言。
“我家五爷说,他陪着李大爷进城办事,请李师爷再在这里玩一天。”蕙香看一看朱二嫂又说:“五爷又说:请朱二嫂仍旧陪一陪李师爷。五爷已经打发人到朱二嫂家去通知了,说是我家老太太挽留。”
张五如此安排,是被挽留的两人完全没有想到的;李果与朱二嫂对望了一眼,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李师爷是先吃点心,还是就开饭?”蕙香又说:“时候也不早了。”
“就吃饭吧!”李果不胜歉疚地,“真正是打搅了!教我好生过意不去。”
蕙香少不得也客气一番,方始转身而去。等她走远了,朱二嫂说:“‘客去主人安’,不能再让她们费事了。”
“我也这么想。可是,张五已经到你家通知了——。”
“我不回去。”朱二嫂抢着说。
“不回去?”李果困惑地说:“你今晚上睡在那里?”
“进了城再说。”
李果仍有疑问,进城到何处落足?不过看到她胸有成竹的神气,觉得可以暂且不问。
洗了脸吃饭;朱二嫂一定不让蕙香与芸香伺候。这一方面是表示礼貌;一方面是为了有个筹思已熟的计划,要跟李果在私底下谈。
“我要带你进城看一处房子;你如果心口如一,以后会常常来,你就把那里的房子赁下来。”
“好啊!”李果欣然同意,“是怎么样的房子?”
“你看了就知道了,很静。房子当然不算好,但很合我们两个人住,因为有照应。”
“喔,”李果明白了,“你是说分租人家的余屋。房东是谁?”
房东是朱二嫂的闺中密友,比她大得多;小名阿桂,朱二嫂管她叫“桂姐”。这桂姐心肠很热,也很能干,最好的是,从不道人长短;所以朱二嫂跟她无话不谈。她虽是有夫之妇,但丈夫软弱无用;所以寡妇午夜梦回,捣枕头,咬被角,万般无奈的苦楚,她也颇能体会;曾经很谨慎地替朱二嫂安排过一段露水姻缘,结果是日子不巧,正好逢到朱二嫂“身上来”,以致临阵退却。
这最后的一段秘密,朱二嫂当然不会透露。但只谈桂姐的为人及与她的关系,李果便已明白;以此为双宿双飞之处,不独可得桂姐的照应,而且也不虞春光外泄,实在是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好所在。
“太妙了!”李果放下酒杯,“吃了饭,马上走。”
“看看皇历,如果今天日子好,马上就订约进屋;今天晚上我就睡在那里。”
“原来你早想好了,怪不得有恃无恐。不过,倘或日子不宜于迁居进屋呢?”李果问道:“你跟我到客栈去住?”
“对了!我正是这么打算。”
“你敢?”
“有什么不敢?大不了你替我另外找一间屋子就是。”
“那可不一定有。”李果紧接着说:“也不必看什么皇历了,拣日不如撞日;反正我跟你在一起的日子,都是好的。”
朱二嫂甜甜地笑了,带些娇羞的味道;看上去像年轻了十岁。
“慢点!有件事先得商量好。”李果问道:“对主人怎么交代?”
朱二嫂想了一下说:“这件事,似乎不能瞒他们。”
“说得是!不能瞒他们;等安排好了,我们就在新居请他们喝酒。”
于是,匆匆饭罢;李果将蕙香找了来,先道谢,后致歉,说要进城。然后尽口袋所有,约莫八、九两碎银子留下,一块作轿钱,其余都作了赏号。
初见时有些忸怩。李果自觉行止有欠光明,不似正人君子,心里不免嘀咕,不知道人家会怎么样看他。但很快地,那种不安的感觉就消失了;因为桂姐是个很容易亲近的人。
她有四十多岁,胖胖的身材,圆圆的脸,慈眉善目,生得是很富泰的福相;与她那形容瘦小猥琐的丈夫站在一起,谁也不会相信他们还是一对感情不算坏的夫妇。
只一说“想租房子”,桂姐便明白了一半;告个罪,再使个眼色,将朱二嫂邀入卧室,问个清楚。
“看人倒还不错。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苏州织造李大人那里的师爷;李大少爷带来的。”朱二嫂低声说道:“是经过这里进京,一过了年就会回苏州;以后常常会来。”
“你呢?”桂姐问道:“他一来了,你就来陪他?”
“嗯!”朱二嫂答应着;虽是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到底也不大好意思,所以她低着头,不敢看桂姐。
桂姐心中雪亮;平静地问:“认识多少时候了。”
“两三天。”
“才两三天,就有交情了!”桂姐失声说道:“好快!”
“是张五爷跟李大爷把我骗了去的——。”朱二嫂将前一天的遭遇,约略说了一遍。
桂姐听得很仔细,一面听,一面为她设想;听完又思索了一会,点点头说:“这样也好!看个几个月,再作道理。走吧,先看房子。”
可以出租的余屋,是小小的一个院落,北屋之间,外带一间厢房;天井里铺着青石板,却有一个花坛,种着一株腊梅;蜜黄色的花正开得热闹,李果一看就中意了。
“好得很!”他向朱二嫂说:“请桂姐吩咐一个赁金的数目,今天就成约进屋吧!”
“今天就进屋?”桂姐插嘴问说。
“他说,”朱二嫂答道:“拣日不如撞日;而且马上要进京了,也不能多等。”
“说得不错,拣日不如撞日。我马上找人来收拾屋子。”桂姐说道:“木器倒是现成的,动用家具,随后再添也不要紧;不过要添一副新铺盖,晚上也要热闹热闹。”她想了一下又说:“都交给我了!妹夫趁早去请几位好朋友来暖暖房。”
一声“妹夫”,别具亲切之感;李果便向朱二嫂说:“他们还不知道这回事呢!我得去告诉他们,顺便邀了他们来吃饭。不过,太麻烦桂姐;还有订约的事——。”
“小事,小事!妹夫先请吧!”桂姐问道:“客有几位?”
“只得两个。”
“那更省事了。你请放心。”桂姐笑道:“晚上来做现成新郎倌好了。”
李果笑笑不答,朱二嫂却是面泛红晕;向李果使了个眼色,走到一旁;李果也正有话要问她,随即跟了过去,轻声说道:“订约的事怎么说?”
“不要谈钱!”桂姐听到了,在一旁高声说道:“我不是为了钱才租房子给你们的。”
一路上谈朱二嫂、谈桂姐,当然也谈往时见闻,印证此时的经历;有健谈的张五作伴,旅途颇不寂寞。加以天公作美,常常是极好的太阳;很少遇到雨雪。除了风沙扑面,不能张嘴,有时还不能张眼是一大不便以外,别无苦处。
第五章
到京那天是十二月廿八;这年十二月小,过一夜就是除夕了。
李果是住在西河沿的三元店,行装甫卸,征尘未浣,先忙着将带来的土仪,照名单配好;派人持着李煦的名帖,分头致送。国丧期间本可不送年礼;但些许土仪,自当别论。当然,这是普通人情;有些要紧地方,非李果亲自登门不可。
首先要拜访的是,内务府营造司郎中佛宝;此人是李煦的儿女亲家,休戚相共,所以李煦在李果临行以前,特地关照,到京以后立刻去看他,打听消息;若有疑难,亦不妨跟他商量。
佛宝家住西城石老娘胡同。李果不曾去过;但内务府的人,很容易打听,车子一进胡同东口,车夫在“大酒缸”上一问,立刻明白。到门投帖;很快地便有佛宝亲信的听差出来招呼:“请李老爷小书房坐。”
佛宝是李果相熟的,二十年来见过十来次,相见问讯;旗人多礼,与李果相关的人,都要一一问到。这番应酬完了,佛宝第一句话问:“客山!行李卸在那儿?”
“我住三元店。”
“怎么住店呢?自然是住在我这儿!”说着,佛宝便要叫人去取李果的行李。
“不敢,不敢!多谢佛公。我还是住店,比较方便。”
李果坚辞好意,费了好些唇舌,才得如愿。他怕佛宝还有些繁文缛节的礼貌使出来;所以开门见山地说:“旭公特地让我进京,来看佛公;诸事要请佛公主持。”说着,将李煦的一封亲笔信从贴身衣袋中取了出来,当面递上。
说这话的神色是很郑重的;佛宝不由得心头一懔,拆开信来,细细看去,只得两张信纸,道是“处境艰危,常有朝不保夕之忧,叨在至交而又至亲,亟恳鼎力赐援。笔下不尽,统请客山兄面陈。”情词哀急,“至交而又至亲”的佛宝,心情不由得沉重了。
“何以有‘朝不保夕’的话?”他用低沉的声音问:“一朝天子一朝臣,调动或者不免,要说有别的麻烦,是断乎不会有的。”
“倘或调动,就是‘朝不保夕’了!”
“这话怎么说?”
“佛公跟旭公至亲,想来他的情形,必有所闻。”
“是的!”佛宝答说:“他手头散漫,好客,我知道有亏空。”
“佛公知道亏空有多少?”
“多少?”
李果想据实回答;话到口边,怕吓着了佛宝,复又改口:“不下三十万金!”
“三十万!”佛宝将双眼睁得好大,怔怔地望着李果,好久,才着急地说:“怎么闹这么大一个窟窿?”
“手头散漫,好客,自是原因;不过,最主要的,还是几次南巡,把窟窿扯得不可收拾了。”
“那,皇上在的时候,不是替他补过几次?”
“没有补完。”李果答说:“他总觉得窟窿太大了,说不出口——。”
“唉!”佛宝不等他说完,便顿足长叹,“旭东一辈子就害在这个虚面子上。如今好!皇上都驾崩了,谁知道他这笔帐?”
“是啊!此所以旭公有朝不保夕之忧。”李果用很重的语气,而且辅以手势:“只有一条路,必得保住苏州织造这个差使!不然,办交代就显原形了。”
“难!”佛宝大为摇头,“胡凤翚在谋这个差使,他是什么人?客山你知道不?”
“知道,年妃的姊夫。”李果又说:“我就不明白,内务府的阔差使也很多,他为什么偏偏想这个苏州织造呢?”
“这都怪旭东自己不好。”佛宝答说:“论实惠,内务府的好差使很多,可是比不上织造来得阔。织造也只有江宁、苏州两处,曹栋亭、李旭东把场面摆得这么阔,这么热闹,谁不眼红?”
李果默然,自觉心在往下沉;但也有警惕,自己为自己鼓劲,极力将一颗心提了起来,摆出毫不泄气的神态说道:“佛公,事在人为,有条路子,或者可以挡得住年家的势力。”
“喔!”佛宝很注意,也很疑惑;李煦有些什么路子,他都知道,略想一想问道:“是十四爷这条路?”
“这自然也是一条路;不过还有。”
“这我可不知道了!”
“佛公,”李果低声问道:“当今皇上居藩的时候,不从我们苏州请来一个和尚?”
“你是说文觉?”
“是!就是他。”李果问说,“佛公看这条路子如何?”
佛宝先不作答,只说:“不知道你怎么走这条路子?”
“我跟文觉是旧交。这不算!跟我一起来的一位朋友,跟他可不普通交情。”
“那是谁啊?”
“吏部考功司掌印郎中张振麒的第五个少君。”李果答说:“无锡人。他跟鼎世兄是至交;就为了来走这条路子,特为在年内赶进京。”
佛宝深深点头,“这样的朋友,如今很少了。”他沉吟了一会说:“倒是一条路子;不过要快。”
“是的。我跟张五约好了,一破了五就去看他。”李果紧接着谈第二条路子:“恂郡王不知道到京了没有?”
“到是早就到了!”佛宝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异常阴郁;而且长长地叹口气:“唉!”
是那种千言万语,想了又想,不知从何说起的神气;李果的心又往下在沉了!
“你知道吧?”佛宝忽然抬头问道:“李缙之跟着十四爷来的。”
“喔!”李果急急问道:“住在那儿?”
“前天到通州去了。”
李果心里明白,曹家在通州张家湾有房子;那里是运河的终点,江宁织造衙门为转输联络方便起见,当曹寅在世时,设了这座公馆。苏州织造衙门有人往来,也常在那里借住;李果决定也到通州去度岁,跟李绅好好商量一下,一过了年,放手办事。
李绅在屋子里走过来,走过去,地板不断“嘎吱,嘎吱”作响;他仿佛突然发觉了这吵人的声音似的,站住脚回过身来说:“这屋子也快破败了!我真没有想到,回京来是住在这里!”
“你以为应该住在那里呢?”李果问说。
“不管怎么样,也不会住到通州来。”李绅拖张椅子,座在李果对面,“最先是御前待卫来传旨,说皇上身子不爽;召恂郡王进京。那时大家的心情,正所谓‘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恂郡王跟我说:‘将来你就像曹寅一样,替我在江南做个耳目。不过你不算内务府的人,我只能派你到江南去当地方官。’这所谓‘将来’,他知道,我也知道,很可能就是眼前。谁知道,根本就没有什么将来!”
“缙之兄,”李果强自振作着劝说,“得失穷通,付之天命。你是达者,莫非还看不破?”
“你别笑我!是为恂郡王伤心。”
“是的,”李果低声说道:“到底是九万里版图的得失;那怕是尧舜,亦未见得能够释然。”
“唉!”李绅叹口气,“九万里版图,几百兆黎庶,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丢掉了!是一场永远不醒的噩梦!”他倏地抬眼,高声说道:“真的!不知多少次了,我会忽而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地自己问自己:这是真的吗?怎么会有这种事?”
“皇位如此处置,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一大奇事!”李果问道:“恂郡王奉到哀诏,作何表示?”
“既忧且疑。”
“疑什么?疑心遗诏传位皇四子,不是大行皇帝的本意?”
“是啊!”
“然则忧的是皇位不可复得?”
“不是!”李绅说:“忧虑京中已经大乱,八、九两位一定不服,说不定已经束甲相攻,骨肉相残。”
李果肃然动容,“恂郡王真了不起!还是为弟兄和睦着想。不过,”他觉得恂郡王的忧虑似乎多余,“八、九两位,并无兵权,何能束甲相攻?”
“当时并不以为八、九两位并无兵权。隆科多一向是拥护八贝子的;总以为八贝子为恂郡王争皇位,一定指挥隆科多有所动作。直到第二道遗诏一到,方始恍然大悟。”李绅接着说道:“第二道遗诏是命领侍卫内大臣马尔赛;提督九门巡捕三营统领隆科多;武英殿大学士马齐辅政。才知道隆科多跟马齐,早就在暗中被收买了。”
“那么,恂郡王怎么样?俯首听新君之命?”
“哼!”李绅冷笑:“世上那里有这么便宜的事?换了足下,试问,咽得下这口气不?”
看李绅尚且痛心疾首,扼腕欲绝;身当其境的恂郡王如何血脉偾张,愤怒难平,亦就可想而知。李果想起京中传言,说恂郡王依照当今皇帝所定的限期,于二十四天之内,从西宁赶回京城以后,以大将军的名义,行文礼部,询问见嗣君的仪注。看来此话不虚。
“此话不虚?”李绅睁大了眼反问:“果真如此,不就是自供有不臣之心?既有不臣之心,何不在西宁就兴师问罪?”
“是啊!”李果想想不错;但又有疑问:“何以会有这样子离奇的流言呢?”
“流言之起,是恂郡王到京以后,确曾行文礼部谘询,应该先叩谒梓宫,还是先贺新君登极。礼部奏请上裁,奉旨先谒梓宫,才换了丧服进城。”
“这话似乎矛盾了。”李果坦率问说:“不说恂郡王咽不下那口气吗?可是,进京以后,如此措置,又似乎恪守臣道。这是怎么回事呢?”
“咽不下这口气是心里不服;恪守臣道是为了顾全大局。那知纵然如此,仍遭猜忌。你知道,说行文礼部询问见嗣君仪注的流言是怎么来的?”
“我刚到京,怎么会知道?”
“我告诉你吧,是这个,”李绅屈起拇指,伸手相示,是“四”的手势,“授意隆科多散播的谣言。”
李果大吃一惊,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照这样说,是欲加之罪?”
李绅点点头,反问一句:“此罪该当何罪?”
“有不臣之心,自然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莫非,莫非,”他也伸四指示意:“还能杀同父同母的胞弟?”
“有老太后在,还不致于。不过——,”李绅摇摇头说:“实在难说得很。”
李果半晌作声不得,只觉得李绅的话在胸中排荡起落,怎么样也宁帖不下来;最后颓然垂首,低声说道:“看来令叔凶多吉少了。”
一提到李煦,又为李绅添了一重心事;“唉!”他长叹一声,“我想都不敢想。”
“越怕事,越多事;及今早为之计,或许还来得及。”
李绅虽不作声,看他的眼神,是承认李果的话不错;于是他从头细叙,自李煦的亏空,一直谈到张五将与文觉相会。促膝低语,整整一个更次,方始谈完。
欹首倾听的李绅,不时抬眼看一看李果;而每一次眼的神色都不同,忧虑、抑郁、疑惑,看着都是令人不怡的。直到听完,他站起身来,又“嘎吱、嘎吱”地踩得地板响了。
“怎么?”李果忍不住催问了:“你只语不发,是不是别有善策?”
“何来善策?”李绅回身又坐了下来,凑到李果面前,低声问道:“你知道不知道文觉在今上面前,居何地位?”
“他最佩服姚广孝;不过是否能如姚少师之与明成祖,就很难说了。”
“是的,很难说。不过,我听得的话,不妨姑妄言之。”李绅紧接着说:“明成祖传位虽不正;到底也曾亲冒矢石,犹如力战经营,拿血汗性命换来的天下。今上得位,全以诡道;你知道设谋的是什么人?”
“莫非是文觉?”
李绅点点头,“有人这么说;说这话的人,是决不会冤诬今上的。”他又加了一句:“而且此人很可以不必说这话,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了。”
“这,”李果大为困惑,“那会是谁呢?”
“皇太后。”
李果心头一震,显然的,这是太后跟恂郡王所说;而李绅又是从恂郡王口中得知。可是,太后又是听谁所说;而且何以不预作防范?
等他将他的疑问说出来,李绅叹口气说:“咳!如果太后早知此事,又何至于会有今天?还不是事后方知。”
“那么,太后又是谁告诉她的呢?”
“听说是宜妃那里得来的消息。”李绅又说:“宜妃与太后本来名分相等,感情最好;如今破脸了!”他忽又问道:“你可知道,如今最苦的人是谁?”
“是谁?”
“是以四海养的皇太后!”李绅说道:“她在宫中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我想,”李果问说:“她总还心疼小儿子吧?”
“不止于心疼,是担心。听说文觉劝了今上一句话:有国无家。”
“那不就是劝他不顾手足的感情吗?”
“正是此话!如今伦常骨肉之间,暗潮汹涌,或许还会掀起大波澜。”李绅紧接着转入正题:“文觉是这么样一个人,肯为朋友出力吗?何况又是间接的关系。我,”他摇摇头说:“我不太相信。”
李果默然,沮丧之情,现于形色;默然半晌,问出一句话来:“那么,你有什么好法子呢?”
“没有!”李绅答来:“我也想过,始终没有善策。”
“然则你以为去看文觉,有没有害处呢?”
“害处或者还不致于。”
“那就是了!既然无害,这条路子还是要去走;充其量枉抛心力而已。”
对于这个结论,李绅无以相难;“事到如今,也只好有路就走了。”他说:“转眼就是雍正元年,登极建元,与民更始,或许会有宽典。”
“是啊!”李绅忽发奇想,“明年癸卯,是头‘黑兔’,兔子跑得快,又是黑的,不容易为人注目,或者可以逃得过这一关,亦未可知。”
张五一开了年就派人到广安门外的天宁寺,赁下三间屋子;年初五那天装了一车书,带一个老仆,一个书僮,潇潇洒洒地到了天宁寺。
这座寺也是京师有名的古刹,南北朝时元魏孝文帝所建,名为光林寺;入隋改名宏业寺,以后自唐至元,又改过两次寺名。到了元朝末年,为兵灾所毁;明成祖封燕王时,重建新寺;宜德年间又修过一次,改名天宁;以后又为万寿戒坛,但大家一直都叫它天宁寺。
天宁寺有名的古迹是一座建于隋朝的塔,塔共十三级,四周缀满铜铃,有的说有上万之多,有的说只得三千六百;不论风定风作,总是琅琅作响,日夜不断。张五头一天为铃声吵得夜不安枕;但第二天就习惯了。
张五搬到这里来,托名用功读书,其实是瞒着他父亲,要跟文觉见面,所以这一天上午写了信给文觉;下午有客来访,却不是文觉,而是李果。
“地方倒真不错!”他推开西窗望去,远处山影,近处丛竹;一抹淡金色的阳光,照得室中开朗明爽,胸襟一宽。
“五兄,你怎么挑这座寺来住?”
“怎么?”张五问道:“有何不好?是不是隋皇塔的铃声,昼夜不断?初听吵人,很快就惯了。”
“不是铃声吵人。”李果答说:“莫非你不知道,姚少师在这里驻锡过。”
原来姚广孝曾住此寺,张五确是不知。但他的想法跟李果不同;觉得这是个有趣的巧合。“莫非你觉得有何不妥?”他说:“也许正因为我住天宁寺,他更愿意来看我。”
“不见得!”李果忧心忡忡地,“在你看是巧合;在他看也许觉得你别有用心,要好好考虑一下。”
听这一说,张五楞住了,“那——,”他吸着气说:“我已写信告诉他了。”
“那也就不必去说它了!”李果很机警地,怕他因而沮丧,所以自己又改了语气:“也许是我过虑。”
正谈到此,只见窗外人影一闪;李果定睛细看,来的这个和尚,约有五十岁上下,身材高大,法相庄严;及至等他走近了才看出,一脸的精明,还带些酒肉气,看来是个知客僧。
不是知客是方丈。张五一面起身,一面为他引见,方丈法名智一;张五管他叫“智大师”,李果也就跟着他这样称呼。
“请教李施主是那一科?”
“惭愧!”李果答说:“只青一衿而已。”
“秀才是宰相的根苗。”智一又问:“想来跟张施主一样,是在北闱下场?”
“倒无此打算。”李果摇摇头;想告辞了。
“今年开恩科,规矩跟以前不同,秋闱变春闱;春闱变秋闱。扎根基、取富贵,不过半年工夫;真正难得的机会。”
李果懂他的意思。原来新君登极,例开恩科;但这年癸卯、明年甲辰,本是乡试、会试的正科;向例移正作恩,正科后推一年,要到雍正三年春天,才能结束两科的试事。如今部议,恩科以元年四月乡试、九月会试、十月殿试;正科三试,改正明年的二月、八月、九月;还就是智一所说的秋闱变春闱,春闱变秋闱。
懂是懂,却不感兴趣;李果觉得这个和尚开口便谈功名,俗不可耐;便即起身说道:“我瞻仰瞻仰隋皇塔去。”
于是智一带来的小沙弥,引着李果往塔院而去。等他走远了,智一问道:“这位令友,跟施主是什么交情?”
“我们一路作伴来的。”
“喔,施主刚到,他跟着就来了;看起来交情不浅。不过,”智一低声说道:“能不能劝他这两天不必枉驾?”
张五颇感意外,直率问说:“其故安在?”
“有位身份极重要,极尊贵的人,说不定这两天要来看施主;有外人在,诸多不便。”
张五心里明白,也很惊异;文觉的势力真是不小,居然能让这里的方丈为他“当差”,特地来作安排。而且听智一的语气,文觉已经将他在当今皇帝的身份公开了?
话虽如此,他却不能没有警惕;故意问说:“智大师,你说的是谁啊?”
“国师文觉上人。”
“他封国师了?”张五越发惊异。
“皇上已经许了他了,恩命不久可下。”智一又说:“施主写给他的信,已经收到了。”
“喔,他说他要来看我?”
“是!有这个意思。”
“什么时候?”
“那可说不定了。”智一又说:“总要施主这里没有闲杂人等,他才会来。”
听他将李果说成“闲杂人等”,心里不免反感;但求人之际,诸事皆宜委屈,所以想了一下问道:“我可以跟他说。可是,理由呢?为什么这两天不能来,总得有个讲得过去的说法。”
“那还不容易!只说有约要出门几天,不就像下了逐客令了。”
见此和尚说鬼话不必打腹稿,张五颇有戒心。至于问他推塞李果的理由,原是难一难他;既然难不倒,自然一笑置之。
到晚来,张五讲了智一所带来的消息,李果不待张五表示,便即说道:“我回避几天,只希望你事后立刻通知我。”
“那是一定的。”张五说道:“我心里在想,往时跟他见面,完全是方外之交,无求于人,说话随便,就不甚得体也不要紧了。这一次.99lib?不同了,得好好敷衍他一番,就得好好预备一下;说实话,佛法我实在不大懂,得向你讨教。”
“我所知也不多,且说来再商量。”
“第一是称呼,应该客气一点儿了吧?”
“那容易。”李果答说:“原是有规矩的,用法名下一个字称公。”
“我应该持何态度;如何谈起?”
李果想了一下说:“他不当你居士,你也不当他方外,可说是忘形之交;不妨只叙旧好了。”
“言之有理!”
“五兄,”李果又说:“恕我直言。我所说的叙旧,要有分寸——。”
“我懂,我懂!一个人既贵之后,就不宜再谈他当年可笑之事;礼貌上也不能再像当年那样随便。否则,就得劳动叔孙通来定朝仪了。”
“汉高还算是宽宏大量的,就怕他像明太祖那样,既不准提皇觉寺的往事;又不准说‘淮西妇人好大脚’,仿佛在笑马皇后。可是口头不说,心里恼恨,那才糟糕。”
张五闭着眼想了一会;张眼点头:“你请放心,我会很谨慎。”
一钩上弦寒月,照出廊上孤零零的影子。张五的牙床不时咬得格格作响,他不知道是外面太冷,还是心中太热、太兴奋,忍不住抖战。
终于看到了灯影;一盏白纱灯冉冉而来,张五不由得凝眸细望,看清楚小沙弥手中的灯,所照的只是智一,他不由得心冷了。
“施主在这里等?”
“是啊!等了有半个时辰了。”张五有些怨恨,说好起更时分来的,快二更了,仍然爽约。
“国师也来了一会儿。”智一说道:“有些菩萨面上的事要交代,稍为耽误了一点工夫。”
张五没有理会他后面的话,急急问说:“人在那里?”
“在方丈。请施主跟我来。”
方丈单有一座院落,屋子只得三间,却很开阔;正中一间设着佛堂,右面一间漆黑,只有左面一间,雪白的窗纸上照出一片黄晕;还有人影晃动,当然是文觉。
揭开棉门帘,就闻到一阵浓郁的奇南香味;文觉穿一身玄色僧衣,含笑合十,香味是从他左腕上的手串发出来的。
“觉公!”张五喊得一声,长揖到地。
文觉不答,等张五抬起身子来,方始说一声:“居士请少礼。”
张五心头一震,听惯他叫“五少”的;突然改了称呼,他觉得“居士”二字像一条极长的手臂,将他推远了。
“智一师,”文觉说道:“这里不劳你招呼。”
“是,是!我教他们回避;我亲自守着垂花门,不会有闲杂人等闯进来。”
“多谢!”文觉向张五摆一摆手,“请坐。”
说完,他自己在禅榻上盘腿坐了下来,将僧衣下摆盖没了双腿;张五便在榻前一张椅子上落坐,沉吟着该怎么开口说第一句。
“五少!”
这一声让张五又是一震,心疑自己听错了;张着嘴只是发楞。
“五少,”文觉微笑说道:“你我的交情,不足为外人道。”
张五这才恍然而悟,原来“居士”只是叫给智一听的,一则他不愿显示彼此深密的交情;再则,他要摆他“国师”的身份。
想到这一点,他有话了,“恭喜,恭喜!觉公,”他抱着拳说:“天子所敬,举国所师。”
“言重,言重!”文觉问道:“你是听谁说的?智一?”
“是的。”
“有是有那么一回事,还没有上谕;不足为外人道。”
“当然!法不传六耳,在这里所谈的一切,都不足为外人道。”
这句话说得很好,文觉的笑容连矜持的意味都消除了;仍旧是以前的样子,看来亲切得很。
“你是赶考来的?”
“也不尽是。”张五答说:“恩科乡试变春闱,还是到了京里才知道的。”
“那么是来省亲?”
“也不完全是。”张五答说:“趁年里赶了来,是为一位世交长辈。”
“谁?”
“是苏州织造——。”
“喔,是他。”文觉脱口说道:“他幕府里有位朋友,我很熟。”
是指李果。张五倒有些踌躇了,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趁这个机会,道破李果也赶进京来了?
就这一沉吟间,发觉文觉的表情变过了,双眉微皱,仿佛上了心事似地。是何缘故,好生不解;不由得望着他发愣。
“我听说他亏空不少。他的事,我怕帮不上忙。”文觉紧接着说:“你姑且说了再谈。”
张五的心一沉,身子发软;但终于还是简单扼要地说了句:“无论如何请你帮忙,能保住他的位子。”
“果然是为此!”文觉大为摇头,“只怕爱莫能助。皇上恨极了包衣。而且有人挖他的墙脚。”
“我知道——。”
“你知道就更不用我再多说了。”文觉抢着说道:“此人不但有内线,而且有极硬的靠山。”
张五真个要支持不住了;他用茫然失神的眼睛看文觉说:“我真不明白,此人何以非要谋这个差使不可?”
“这就不知道了。我也没有工夫去管这些事。如果你要知道,我可以替你打听。”
“打听无用,要打消!”张五鼓起劲来说:“觉公,只要你肯助以一臂之力,事无不成之理。”
“这,我那里有那么大的神通?”
“觉公,”张五又拉出一个人来,“你不跟他幕府里的人也熟吗?”
“只有一个,也姓李。”文觉紧接着说:“五少,不是我不讲交情;交情,光你一个就够了。实在是我帮不忙。”
“我不相信!”张五不能不拿出姚广孝来作比了,“我搬到这里来以后,才知道天宁寺原是姚少师卓锡之地;我想,觉公,你如今的位分,不也就跟姚少师一样吗?”
听到这话,文觉脸色大变;但惊惧之容很快地消失了,“五少,”他用极低的声音说:“不管你想得对不对,这话千万不能跟第二个人去说。你把我比做姚少师;皇上成了什么人了?我不是吓你,这话是在这里说,隔墙有耳;倘或在别的地方说,会替你惹来杀身之祸。”
用不着文觉吓他,只“你把我比做姚少师;皇上成了什么人了”这一问,便足以使张五自己吓着了自己。将当今皇上比做明成祖,不就是说他夺了他人的天下了吗!
“好了!你也别怕;只记着我的话就行了。”
“是!我一定记住。”
文觉点点头,“至于你提到姚少师,我先请问你,你读过‘罪惟录’的‘溥洽传’,跟明史的‘姚广孝传’没有?”
“罪惟录这部书,知其名,没有读过;明史姚广孝传是读过的。”
“那么,我考考你;姚少师八十四岁那年入觐,明成祖常去看他,有一次问,有什么话说?意思是有什么遗言,请问,姚少师是如何回奏?”
张五将姚广考传默忆了一会答说:“他的回奏好像是为溥洽求情,说他在监狱里太久了。”
“是的。”文觉又说:“我再请问,姚少师要救溥洽,早就该开口了,为什么要等溥洽系狱十余年之后;而且在成祖问他最后的心事,方始明说?”
这将张五考问住了!他复又回忆姚广孝传,记得说溥洽是建文的“主录僧”;燕师入南京金川门,大索建文而不得,当时虽将宫中自焚而死的皇后,当作建文,认定他已殉国,以绝天下之望;事实上特派亲信,巡行天下,访求建文的踪迹。由于有人说,建文出亡,溥洽知道经过情形;甚至说建文出宫时,最初就躲在溥洽那里。而溥洽坚决不承认;因而成祖另外找了个罪名,将溥洽拘禁在狱。张五所能回答文觉的,仅此而已。
“其实,”文觉说道:“溥洽不但知道建文如何出亡;而且建文祝发,根本就是溥洽主持的。姚少师知道成祖对这件事寝食不安;与此事有关的人,不会轻赦,所以他一直不敢说,怕贸贸然碰了钉子,以后话就不好说了。直到自顾在日无多;最后的一个请求,成祖一定会成全他,方始表明心事。这个道理你懂了吧?”
懂是懂了,却不大相信;“李某人能与溥洽相比吗?”他问。
“虽不能相比,招恨则一。总之,坏在是包衣的身份;不管下五旗,还是上三旗,上头一提起来就会生气。”文觉又说:“包衣惹出来许许多多的麻烦;结果是害了他们的主子。”
听得这一说,为张五添了额外的心事,不但为李家担忧,替曹家也捏了一把汗。他从小受祖母怜宠;父兄钟爱,过的是无忧无虑的日子;这次北上,自觉受人重托,肩上挑着一副关乎一大家人祸福的担子;虽感到不胜负荷,但自信必可挑得起来。不想真要挑起来时,那副担子竟像在地上生了根一般,文风不动!想到李家父子满心以为他一言九鼎,马到成功;该走的路不去走,该留的退步不去留,岂不误尽误绝?
怎么办呢?自不量力,悔之已晚;忧急悔恨,加在一起,以致脸色灰败如死;看在文觉心中,倒觉得好生不忍。
“五少,”他说:“你的心也太热了!”
“不热也不行!我是答应了人家的。”
文觉大惊,“你答应了人家的?”他急急问说:“你跟人家怎么说。”
看到他的表情,张五发觉自己失言了;不过多想一想,觉得也没有什么不能出口的话:“他们知道你是从龙之臣;又知道我跟你有交情,问我能不能托个人情,我当然义不容辞。”
“就是这些话?”
“就是这些。”
文觉放心了。他跟当今皇帝之间的秘密很多;又只记得张五知道他的秘密,却不知道他知道多少?深怕张五为了证明跟他交非泛泛,泄漏他的秘密,所以大为不安。如果是这么两句话,也平淡得紧。
不过,他还是有疑问,“李客山跟我也熟。”他问:“怎么不托李客山,要托你呢?”
这句话才真难回答。此时决不能再说破是跟李果作伴同来的;更不能说李煦父子认为他跟文觉的交情,比李果来得深,所以只托他而不托李果。同时他觉得也不能绝了李果去看他的路。一句话中三面都要顾到,大是难事;想了一下,这样回答:“李客山大概也要到京里来。会不会来看你,就不知道了。不过,既然有交情在那里,我想他会来看你。”
文觉不作声,笼着衣袖在屋子里走;走时声息全无,不知他怎能练成这一套下脚如飘落叶的功夫?
“唉!”他忽然站住脚说:“偏偏是你们两位,论情理,我不能不管;可是要管又实在无从管起。五少,我跟你说一句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这件小事我不能管,要看他的造化。”
听到最后两句,张五的精神一振;“觉公,”他问,“既是小事,管亦不难;何以不能管?何以要看他的造化?”
“这话,我可没法儿说了。”
他是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张五却像胸口挨了一拳,气血上涌,堵得难受。好久,愁眉苦脸地说了句:“早知如此,应该敬谢不敏的。”
文觉黯然低头,脸上有愧歉之色,不愿让张五发现;沉吟了一会,突然说道:“李织造有个侄子单名一个绅字,号缙之;你知道此人不?”
“听说过,是恂郡王的幕府。”张五很注意地问.99lib.说:“觉公,你问此人为什么?”
“他跟恂郡王一起回京来了。如果你能约他来跟我谈一谈——,”文觉忽又问道:“你认识他?”
“不认识。”张五知道这是一个机会,不肯放过;紧接又说:“有什么事我可以去找他。”
“不认识,话就不好说了。”文觉摇摇头。
“也许,”张五很谨慎的说:“李客山已经进京,亦未可知。如果他来了,自然什么话都可以跟李缙之说。”
细听张五所说前一天晚上跟文觉会面的经过,李果脊梁上一阵一阵发冷;心里极乱,有些话也不曾听清楚。直到提起李缙之居然亦为文觉所知,而且似乎有求于李缙之,他才如连日阴霾,忽见阳光般,心胸为之一爽。
“这怕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个机会。”李果很有把握的说:“李缙之这个人是热血男儿,何况又是他老叔的事,无有不尽心之理!我明天就到通州去把他搬了来。”
“何必你亲自去?派人送封信去就行了。你别忘了,你要先去看文觉。”
“说的是!”李果盘算了一会,突然问:“五兄,你看文觉那里送点什么东西好?专程来看他,又是有所求的;这份礼得好好打点。”
张五一时无法作答。文觉如今要什么有什么;那怕上千银子的重礼;也未见得会看在眼里;而况,他名义上总是出家人,世俗富贵人家视为珍贵的东西,在他未必有用。
“我想,送礼总要投其所好。”李果又说:“我只知道他好权势;那只有当今皇上,才能给他。此外,我就不知道他好什么了。”
于是张五从“投其所好”四个字上去思索;定定心细想了一会,忽然想起,“他好一样东西,可惜,”张五摇摇头,“你不便送他。”
“何以见得?请你先说了再研究。”
“春册。”张五问道:“你不会知道他有这一好吧?”
“我从那里去知道?”李果皱着眉说:“送他这玩意,倒像是当面骂他似地。”
“就是这话啰。”
“另外想!”
想了好一会才商量定当,买一挂名贵的佛珠;刻一方“国师文觉”的玉印;觅一部宋板的佛经;最好能找到一幅李龙眠画的罗汉或者达摩。这四样礼物清雅名贵,适合文觉的身份。
“李先生,”张五提醒他说:“这四样东西,只怕没有一吊银子下不来。”
“不要紧!敝居停留了一笔款子在京里,随时可以动用。五兄,你请坐一会,我写两封信;回头请你陪我一起到琉璃厂去物色。”
两封信,一封是写给李绅,请他即日进京;一封是通知马维森——李煦有三千银子存在他那里,现在要动用了;不过并非提现款,只要定好的东西,由店家送了去,请他凭货发款就是。
“行了!”李果写完两封信,交其下人,分道专送;与张五带着小厮福山,步行闲逛;片刻之间,琉璃厂在望了。
这里在元朝名为海王村;明朝是专制琉璃瓦的官窑,所以称为琉璃厂,或名厂甸。自正月初一至十六,凡是九城摆地摊的,都想在这里占一席之地,名为“开厂甸”;因而岁朝之游,亦无不“逛厂”。但厂甸不管原来的店家,或者临时摆设的地摊,都以古玩、字画、碑帖、文房四宝为正宗,所以游客中多的是达官朝士,骚人墨客;张五一路上遇见好些熟人,寒暄周旋,应接不暇;到最后,李果只好向张五招呼一声,带着福山管自己去办正事了。
走不多步,只见高悬一方金字招牌,大书“文粹堂古今图书”七字。这下提醒了李果;文粹堂的东主姓金,是苏州人,每年都要回一趟苏州,收买旧书,少则一船,多则四、五船;书商提起“文粹堂金”,都知道是京师琉璃厂中的巨擘。这金掌柜,李果也见过两面,又是旧识,在他这里要物色什么,自然不会吃亏。
等他步履安详地一踏进去,立刻便有个中年汉子从帐台后面站起来;向一个拿着卷书在看的年轻伙计说:“小谢,招呼客人。”
原来此辈眼光最厉害,一看李果那种潇洒的神态,后面又跟着个文文静静的小厮,便知是有意来访书的。国丧犹在百日之内,布服布鞋,服饰上虽看不出贫富;但气度上却看得出李果并非寒士,像这样的主顾,只要买一部宋、元旧书,盈余就够店里半个月的开销了;所以丝毫不敢怠慢。
于是,那叫小谢的伙计迎出来说:“请里面坐!”
里面是特设的客座,中间一张八仙桌,两旁八把椅子;八仙桌上方有一面很大的天窗,所以室内颇为明亮,收拾得纤尘不染,倒是个看书的好地方。
李果在八仙桌旁坐了下来;小谢便即请教:“贵客尊姓。”
这小谢撇的是京腔,语尾却有吴音;李果便用苏州话答说:“我姓李。”
“原来李老爷也是苏州人。在那个衙门恭喜?怎么以前没有见过?”
“我刚到京不久。”李果问道:“金老板呢?”
他打的是乡谈,所以并不忌讳北方所讳称的“老板”二字;小谢亦是如此:“金老板年前赶回南边去了。”
“喔,年前赶回去的?想来他家有事。”
“不是。”小谢没有再说下去。
这就透着有点神秘了;李果一时好奇,便往下追问:“那么,是为什么要赶回去呢?”
“是——,”小谢放低了声音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当口,总有几家大户人家会败落下来。金老板是收书去的。”
听得这话,李果像当胸着了一拳,好半晌说不出话;那小谢是近视眼,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恰好小徒弟送了茶跟果盘子来,便忙着招待;乱过一阵,方始动问来意。
“李老爷想看点什么书?”
“喔,”李果定定神说:“有宋板的佛经没有?”
宋板书中,道藏、医书已是冷门货;说要佛经,更是罕闻,但做这种买卖,最要紧的是将主顾稳住,所以一迭连声地答说:“有,有!不知道你老要那一种佛经?”
“那倒无所谓。你多拿几部来看看。”
小谢答应着去找帐房;是金老板很得力的助手,对于版本源流,亦是烂熟胸中,想了一会说:“二酉堂大概有。你去一趟,有多少都借来。”
“二酉堂”在琉璃厂东头路南,本是前明老铺,冷僻旧书甚多;但宋板的佛经,亦只得两部,一部叫做“占察善恶业报经”;一部就是有名的“楞严经”。
“先送两部来,李老爷看了再说。”小谢已知李果如真想买宋板的佛经,生意就一定跑不掉,所以说了几句真话:“佛经多在寺院里,不比人家收藏宋元精椠,迟早会散出来;所以不瞒你老说,佛经实在不多。”
李果点点头;翻了翻两部佛经,将占察经放在一边;只看那十卷楞严经,字大如钱,写得好、刻得好,印得更好,清朗如写,毫芒毕现;纸张坚而又白,一开卷不但赏心悦目,且如有一股书香,扑鼻而至。李果一看就中意了。
“这部占察经没道理!在隋朝就知道是伪书了;这个译者‘菩提灯’,来华的踪迹无可考。”李果又说:“楞严经中虽有神仙之说,是道家的主张,所以有人说这部经名为唐译,其实是宋朝不知那位和尚所伪作。不过,论佛理亦颇有发前人所未发的精警之处。学佛的人,这部经是必读的。我买了!大家同乡,最好不二价。”
“是,是!李老爷法眼。宋板像这样好的,真正少而又少;如果不是楞严经,是道德经,只怕上千银子都没有买处。你老请坐一坐;我马上就来。”
小谢跟帐房商量,二酉堂的底价是二百两银子;决定讨价五百,如果能以三百成交,连三成回扣,可赚一百六十两银子,所获比书主二酉堂还多,是笔好生意。
果然,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讨价五百,还价二百;磨到张五找了来,才以二百六十两银子成交。就这样,也有一百二十两银子的好处;文粹堂自然竭诚款待,要留两位客人小酌。李果和张五自然坚辞不受;不过还要借他的地方坐一坐。
“足下何以迟至此刻才来?”李果笑道:“再不来我真当你去逛胡同了呢!”
“刚才我在清閟阁看到一件手卷,也许合用,讨价亦不贵,要不要去看看?”
“好啊!”李果又问:“我是坐得够了,你一路奔波,要不要歇一歇再走。”
“不必!走吧!”
到得清閟阁,取那八寸多高的小手卷来看,蜀锦签条上题的是:“元八僧诗翰卷”;展卷细读,共是八首七绝,李果便笑了。
“题错了!应该是‘七僧诗翰’。五兄,你仔细看!”
张五看第一首写的是:“落日黄尘五围城,中原回首几含情;已无过雁传家信,独有松枝喜鹊鸣。”署款“天台僧宗泐”。下面押着两方图章。都是白文:一是“僧印宗泐”;一是“季潭”。
再读第二首:“艮岳风来暑殿凉,拜章新换紫霞裳;灵禽只报宫中喜,不报金人到大粱。”下署“全室复题”;押“全室”二字的白文图章。
“啊!我刚才没有看出来说‘复题’,则全室就是宗泐;而且笔迹也是一个人。”
“对了!全室是宗泐上人的别号,元末的得道高僧;死在明太祖洪武年间,还是永乐年间,我记不清楚了。”
“这样说,一定跟姚少师也熟。”张五又说:“这七位高僧,我一个也不知道。”
“我也只知道两位,除全室以外;这位弘道上人号存翁,与全室是同时的。此外五位就得查书了。”
于是,张五再看弘道的那首,写的是:“维鹊飞来立树梢,应怜鸠拙久无巢;宣和天子忘机者,吮墨含毫为解嘲。”不由得就说:“这是题宋徽宗的画。应该是——。”
应该是这样一幅画面:地在汴京御苑的“艮岳”,水殿风凉;殿外长松,松枝上喜鹊正在向殿中人啾啾而鸣。不过,这幅画是宋徽宗蒙尘在五国城所作;看诗意是很清楚。
“可惜只有题画之诗,而无诗题之画。”张五感叹着说:“不想宣和天子,在五国城中,犹有这一番闲情逸致。”
“岂但闲情逸致,一样饮食男女;宋徽宗在五国城还生了好些儿女。金章宗的生母,就是他在五国城生的女儿。”李果又说:“言归正传,问问价看。”
清閟阁的掌柜听他们闲谈,把这个手卷的毛病都找出来了,料知遇见不受唬的行家,老老实实要了八十两银子,结果让去十两成交。
买虽买了,却是李果自己收藏,并不打算送文觉,因为这个手卷的毛病很多,有诗无画,犹在其次;最不妥的是,语多讥讪,如“已无过雁传家信,独有松枝喜鹊鸣”;“灵禽只报宫中喜,不报金人到大梁”;还有“胡尘”,“北虏”等字样,虽是指金,但清与金皆属女真,古称肃慎;太祖称帝时,国号为金,亦即后金;后来一改为满州,再改为清,仍与金声音相近,所以称金为“胡”,为“虏”,亦是“大不敬”。这样一个手卷,送给常近天颜的人,可能爱之适足以害之。
“客山的思虑真细密。”张五说道:“我还见到一样东西,也许合适。”
这是个册页,宋朝张即之写的华严经,可惜只是残卷。张即之是宋朝的大书家,相传他是水星下凡,写的字可以避火;因而越发为人所宝重。他写的华严经一直藏在内府;不知那一朝忽然失去六卷。可惜残卷亦非内府所失去的卷数,但已极其难得,尤其是用来送文觉,颇为相宜。
买了这本册页;又买了一方上品的田黄,刻字是来不及了,而且只知将封国师,还不知名号,一时亦无法镌刻;亦不妨先送一方佳石,以待嘉名。
办完正事,天色将暮;张五兴致很好,还不想回去,便念了几句诗:“帝京春色盛元宵,阊阖门东架彩桥;五凤楼台天切近,三阳时节冻全消。”然后说道:“东安门外的灯市,正月初八就有了。如今虽不如前明之盛,亦颇有可观。‘灯市元宵醉莫辞’,不如到那里喝酒看灯。”
“五兄,你真是过得日子都忘记了!”李果笑道:“今年怎么会有花灯?”
“啊!”张五爽然若失:“我忘了还在国丧之中。”
“找个地方小酌驱寒,我倒赞成。”
于是迤逦往东而去,一路寻觅,却没有那家馆子开门;因为这一带本是歌童下处,娼女香巢汇集之地,如今八音遏密,游客绝迹,馆子开了门也没有多少买卖,乐得多歇几天,等过了元宵开市。
“只好上‘大酒缸’了。”张五提议。
“也好!”
大酒缸是贩夫走卒买醉的地方,一看来了两个文质彬彬,还带着小厮的同好,不由得争相注目。李果有些发窘,张五却不在乎;站定望了一下,指着屋角,说道:“那里有座位。”
所谓“座位”,只是几张小板凳——屋子里有数个硕大无朋的酒缸;一半埋在土里,一半露出地面;上加朱漆木盖,恰好成了个圆桌面,沿缸四周摆了七、八张小板凳。张五看到的地方,已先为人占了一半;恰好还有三个座位。
“这里可只有烧刀子。”张五说。
“也行!”
于是张五高声喊道:“掌柜的,来两个。”
大酒缸里卖烧酒,论“个”计算;一个二两,用锡制的容器盛装。酒菜只是盐煮花生、虎皮冻、卤豆干、五香蚕豆之类,不过附近必有热食担子与二荤铺;福山不能喝酒,张五让山东籍的跑堂,替他叫来二十个包子、一大碗小米粥作晚饭。另外为他自己与李果要了些爆肚、羊头肉、炒肝儿这些只有京里才有的小吃下酒。
两人都有话说,却不能畅所欲言;隐语乡谈,显得形迹诡秘,已颇有人在注目了。李果跟张五从眼色中取得默契,相戒不言,只谈些琉璃厂的见闻;每人喝了三“个”酒,要了些饺子,吃得酒足饭饱,闲逛着回到了客栈。
李果进门第一件事,是到柜房去取“宫门钞”——特为花钱托掌柜的去办来的。携归自己屋里,剔灯细看,第一条就使得他大感兴趣。
“五兄!”他喊:“你来看。”
张五正在洗脸,丢下手巾去到他身边去看,只见宫门钞的第一条是:“封大将军恂郡王弘春为世子,班列成亲王世子弘晟下。”
“你看到了没有?恂郡王要晋位亲王了。”
“何以见得?”张五不解地问。
“亲王嫡子封世子;郡王嫡子封长子。郡王之子封世子,不正是郡王晋爵亲王的先声。”
“嗯,嗯!有理。”
“你再看第二条是。”
第二条是:“封廉亲王、履郡王、怡亲王、大将军恂郡王女为和硕格格。婿给额驸秩。”
“这就是封公主了!”张五问道:“履郡王是谁呀?”
“皇十二子胤祹。”
“哦,”张五也颇感兴趣了,“你看,”他指着“廉亲王”三字说:“跟胤祀都像是和解了。”
“应该这么看。反正是在极力笼络。”
“恂郡王一子一女都得了恩典。可是,”张五提出疑问:“何以不加恩于恂郡王本人?”
“这——?”李果沉吟了好一会说:“恐怕不容易那么就范.99lib.。”
张五点点头说:“反正咱们只往好的地方去看就是了。”
虽往好处看,也要作坏的打算。李果心里在想:如果恂郡王不就范,会出现怎样的局面?
总不能造反吧?他默默地自问自答;自答自问:如果真的造了反,会是怎么一个局面?
那就很难说了。恂郡王内有太后;外有八、九两兄;总还有一班倾心的大臣,真要造反,还不是一天、半天就能镇压得下去的,不过,照他现在所看到的局面,这个反一定造不成,是可以断言的。
“你在想什么?”
“造反不成,可就惨了!”话一出口,李果方始发觉;一时忘其所以,竟把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不由得既惊且愧,赶紧到窗前张望了一下,幸而没有人经过;走回来摇摇头,不好意思地笑道:“幸亏是你!”
张五初时发楞,多想一想也容易明白,点点头小声说道:“就不造反,恐怕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唉!不谈吧!”李果起身将福山喊了来吩咐:“再去弄些酒来喝。”
“借酒浇愁愁更愁!”张五提醒他说。
“找点乐子;忘了那一段儿。”
“只怕没有乐可找。本来卖唱的倒是很多——。”
“不,五兄!”李果打断他的话说:“你误会了。喝喝酒,谈点儿有趣的事,不也是乐子?”
“这还差不多。”张五突然想起,“不知道那个七僧诗翰的手卷送来了没有?”
原来李果买的宋板楞严经,张即之所写华严残卷,一方田黄章,还有一串五色宝石串成的佛珠,都写了字条让店家送到佛宝那里交货取款;唯有他自己所买的这个手卷,关照清閟阁送交这里的掌柜;他有几百两银子存在柜房里,可以为他代付。
“我去看看去。”
过了好一会,李果才捧着手卷回来;恰好福山也买回来一瓶莲花白;一大包薰肚酱肉;另外还有“半空儿”、紫萝卜之类的零食。又替他自己买了一串糖葫芦,一路啃了进来。
“把火盆拨一拨,你睡你的去吧!”李果又问:“到通州去送信的人,回来了没有?”
“还没有。”
“必是明天一块儿到京。”张五接口,“今晚上总没事了。”
于是拨旺了炉火,饮酒谈文;张五因为“春闱”在即,虽说有文觉的关节,心中无忧;但闱中文字要刻出来分送至亲好友,不能见不得人,所以此时殷殷请教。李果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一谈,不知不觉过了三更,两人却都还没有睡意。
直到酒罄火微,兴致将阑,预备归寝时;只听院里有人声,并有掌柜的的声音:“李师爷住北屋。”
“啊!”张五机警,“通州的人来了!”
李果开门一看,果然是李绅;不由得诧异:“怎么?半夜里赶了来?”
“早到京了。这会是‘倒赶城’来的。”
原来京师九门,向晚关闭;但前门——正阳门一交子时便开了,只是不许出,只许进;为的是家居“宣南”的朝官得以入宫待漏。有些在城外游宴访友,不能及时回城的,索性到了午夜才进前门,这就是所谓“倒赶城”。
“这位想来就是缙之先生了?”张五在一旁插进来说。
“正是,正是!我来引见。”
“久仰,久仰!”
“彼此,彼此。”
两个人都非常客套。张五久仰李绅是独往独来的风格,大异流俗;李绅亦听李果信上提过,一直仰慕张五是个古道热肠的侠义之士,所以彼此都有相见恨晚之感。
“两位慢慢再谈吧!”李果说道:“掌柜的还等在这儿呢!”
“不要紧,不要紧!”掌柜说道:“很巧,间壁的屋子正好空着,李老爷就歇这一间。”
于是先看了屋子,安顿下来,李绅洗脸喝茶,吃了掌柜亲自在柜房里做的一碗热汤面,顿觉征途全浣,精神大振,向李果询问急召来京的缘故。
夜深人静,间壁屋子说话,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李果深恐隔墙有耳,便先一句宽他心的话:“事有转机。”接着又说:“明天再细谈吧!”
“喔。”李绅会意,转脸说道:“听说五兄在天宁寺用功?”
“那里谈得到用功?”张五谦恭地说:“得向缙之先生好好讨教。”
“岂敢!岂敢!”
“都别客气了。”李果有些不耐烦,“我看都睡吧!养足了精神,明天好办事。”
话虽如此,李绅与张五还是谈了下去;边疆的见闻,在张五颇感新奇,听者不倦,言者亦很起劲。最后连李果也被吸引住了。
但一谈到大将军与年羹尧,李果立即警觉,“睡吧,睡吧!”他起身说道:“什么话都等到明天再说。”
这一夜张五与李果都睡得很好;李绅却以有事在心,辗转不能入梦。到第二天上午,张、李二人起身,漱洗既毕,去探望李绅,见他睡得正酣,都不忍唤醒他。于是李果决定先到佛宝家,将送文觉的四样礼物取了回来再作道理。
“那,我亦回家去看一看。”张五也说:“饭后找个清静地方去细谈,如何?”
“那里清静,我可不知道了。”
正月里凡是可供游宴之处,到处都是人,实在没有什么清静的地方;想来想去还只有在客栈中,关起门来,促膝倾谈是最好的办法。
听完张五的话,李绅心里有着无限的抑郁;如果早识张五,或者早知李果跟文觉很熟,能够了解有这么一个和尚为“雍亲王”的谋主,及时密陈恂郡王,事先防备,何至于会失去天下?
“缙之!”李果问道:“你的意思如何?”
李绅茫然,他定定神反问:“你指那件事?”
“文觉很想跟你见个面;你的意思如何?”李果紧接着说:“我要听你一句话,才好去看他。”
“那何用说?只要于家叔有利,我自然照办。”
“好!我今天就去看他。”李果转脸问张五:“照你看,他要跟缙之见面,目的何在?”
“我想,是要问问西边的情形。”
“然则问西边的情形,目的又是何在?”
这样的问法,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张五有些感到窘迫,只好闪避了:“我不知道。”
“也许,”李果自己回答自己的话,“西边还在用兵;要问问地理形势;风土人情。”
“怎么?”李绅诧异地问,“文觉还参赞军务?”
“那也很可能的。”李果突然问道:“缙之,你看恂郡王会不会回任?”
“你是说他会不会再回西边?”
“是啊。”
“不会。”
“那么,谁接他呢?”
“当然是年羹尧。”
“也许,”李果修正了他自己的答案,“是要问问年羹尧的情形。如果真是问到此人,缙之,你应该怎么回答,可要好好想一想。”
“你说应该怎么回答?”
“总以不得罪人为是。”
“那是说好话?”
“对了!成人之美,有利无害。”
张五深以为然;但默默在静听的李绅,却有不甚赞成的表情。
“缙之先生,”张五怕他不明白李果的意思,格外又作解释,“如今在挖令叔墙脚的,就是年羹尧的至亲;能说年羹尧的好话,或许还会顾念情分,事情也比较易于挽回。否则,一结了怨,更为棘手。”
“说得是!”李绅满心委屈地答说:“不过,此人实在也说不上好。”
话已经说得很透澈;李绅也一定明白其中的道理。是他家自己的事,要怎么应付才于他叔叔有益,无烦他人叮嘱;所以张五与李果,相顾默然。
“那么,请客山就去一趟吧!我在这里待命。”
李果微微颔首,收拾送文觉的礼物,用一块灰布包袱包好,嘱咐福山,小心提着;上了车直奔所谓“潜邸”——雍亲王府。
名刺与礼物递进去以后,只一盏茶的工夫;出来一名蓝翎侍卫,手里持着一张名刺,扬着脸问:“那位是苏州来的李老爷?”
门房里坐着好些人,都等了好半天了;此时左右相视,及至发现李果起身上前搭话,不由得都露出羡慕的神色。
“敝姓李,苏州来的。”
那侍卫将他从头看到足;然后说一句:“跟我来!”
李果跟着他,亦步亦趋,越过一重又一重院落;凡是转角冲要之处,都有侍卫悄悄站着,大多不加招呼,即有也是极简短的一两句话。李果心里不免嘀咕,无端生出一种仿佛如入龙潭虎穴,吉凶莫卜的感觉。
最后进了一道垂花门,五楹精舍,门楣上悬着一方蓝地金字的匾额,上书“莲界”二字。等走近了,有个小沙弥掀帘而出,迎上前来;那侍卫交代了引导的差使,转身自去。小沙弥不发一言,只在门边打起帘子;李果抬头一望,恰好看到文觉,不由得就缩住了脚。
“觉公!”李果这样改了尊称;字只有两个,却涩口得很。
“一别数年,客山先生真是潇洒如昔。”
“潇洒”二字提醒了李果,不妨保持旧日姿态;于是随随便便地走了进去,拱手一揖,作为正式行礼。
“那天到京的?”文觉合十说道:“请里间坐。”
里间的陈设十分讲究,一张极大的紫檀书桌,临空摆在中间,两面都有座位;桌上展开一轴图,上覆蓝布,料想是一幅地图。文觉引着他到东面的一张禅榻;指一指上首,自己先在下首盘腿坐了下来。
这使得李果记起以前相处的岁月。在寒山寺也是经常这样在禅榻上相向而坐。不过从前的那张禅榻小,一坐下来,每每膝盖相接,真是个促膝倾谈;眼前的禅榻,既高且大,中间还隔着一具矮几,倒像炕床,隔几相对,距离比从前远了。
“多谢厚贶!”文觉说道:“本想璧谢,又怕你多心;受之未免有愧。”
“东西不值钱,不过是花了点心思在上头的;相知多年,亦只是一点心意而已。”
“我知道。”文觉问道:“你是那天到京的?”
“年前就到了,住在通州。”
文觉又问:“无锡张家的老五,你熟吧?”
“见过几次面。”李果从从容容地说:“听说他也来了。”
“莫非他来,你不知道?”
“我动身的时候,他正在苏州作客;我是到了京才隐约听人说起,他也来了。”
“你知道他来干什么?”
“不知道。”
“他跟你一样,是专门来找我的。”文觉说道,“李家的事,我实在爱莫能助。”
这个说法在李果意料之中,他从从容容地答道:“如果觉公亦无能为助;就再没有可以援手了。”
“何出此言?李家的阔亲戚不也很多吗?”
这话是李果所不曾想到的,觉得很难回答;但其势不容他多所犹豫,只老实说道:“阔亲戚虽多,未见得能帮得上忙。”
“何以见得?”文觉又说:“平郡王不是他的外甥女婿吗?”
李果不知道平郡王讷尔苏目前的“行情”如何;也识不透文觉提及此.99lib?人的用意,不敢自作聪明,造作理由,只这样答说:“虽是亲戚,交情不厚;而况又远在数万里之外。”
“要论到交情,我和李旭东不过一两面之缘而已。”
“交情厚薄,不在乎形迹亲密与否?而况人要看可交不可交;敝居停是个可交的人。”
“这倒是实话。就怕我想交无法交。”文觉终于透露了他的最后一着:“你能不能找李缙之来跟我见个面?”
为了表示他事先一无所知,李果故意摆出讶异的神色:“觉公跟他也熟?”
“就因为不熟,所以要找你先容。”
“理当效劳。”李果接下来说:“我跟他很熟;觉公如果有事要他办,我来交代他就是。”
“没有事,没有事!只是听说大将军门下,有这么一位司章奏的幕友;无非仰慕他的文采而已。”
“噢!”李果问道:“要他什么时候来?”
“这里太拘束,无法畅谈。等我想一想,先得找个合适的地方。”
现成就有一个地方:天宁寺。不过,李果不便建议;也不能作何暗示,只能静静地等着。
文觉当然也会想到天宁寺,只是他有顾虑,会张五在那里、会李绅又在那里;明显看天宁寺跟他有密切关系。他不愿意让李绅看出这一点,所以他处皆可,唯独天宁寺不在考虑之列。
“这样吧,我们先定日子。”文觉问道:“明天下午如何?”
“好!我通知他。在哪里见面?”
“他住在哪里?”
“住在他一个远亲那里。”李果故意不说李绅跟他住在一起。
“能不能请他到你客栈里来?明天下午,我派车来接。”
“请问觉公,我呢?要不要陪他一起来看你?”
“正要请你引见。”
“既然如此,不妨在我那里会齐。”
也不过刚过正午,便有掌柜亲自来向李果通报,说来了一辆车,要接李果与李绅;来人未说是何处派的车,只说李果自己知道。
“是的。我知道。”
“李师爷知道?”掌柜面现诡秘之色,踏上两步,低声说道:“恐怕不知道吧?”
掌柜的话太可怪了,也太可笑了,“哪里来的车,我心里当然明白。”他问:“掌柜从何见得我不知道。”
“知道就好!我是怕两位不明就里,糊里糊涂闯出祸来。”
这话就祇可怪,不可笑了;李果正色问道:“掌柜,我不懂你的话。”
掌柜想了一会,问出一句话来:“李师爷听说过‘坐黑车’没有?”
一听这话,李果恍然大悟;怪不得掌柜的这样关切。“坐黑车”是京师的艳异之一;传说中常有人遭此奇遇,道是愿意不愿意到一个很有趣的地方去逛一逛;倘或愿意,约定时日地点,便有一辆没档车来接,车帷极密,一入车厢,漆黑一团,只听车走雷声,既不辨南北东西,亦不知路有多远,反正曲曲折折,东弯西绕,脑筋再清楚的人,亦无法从感觉中去分辨自己大概是到了什么地方?
及至车停,下来一看,定会惊异;大宅深院,是富贵人家的闺阁。青衣侍儿,导入密室,所遇见的也许是花信年华的艳妇;也许是丰韵犹存的徐娘;如果运气不佳,对手甚至是个虎狼之年的丑女人。但既来之则安之;云雨巫山,昏天黑地。有个禁忌是不许开口多问;问亦不会知道什么。往往虽有肌肤之亲,却始终未交一语。事后仍旧照去时那样回来;记忆犹新,却常有如梦似幻之感。这就是“坐黑车”。
据说,八旗王侯的内眷,倘或难耐寂寞,每每由此取得慰藉;间或行踪不密,出了纰漏,那就什么祸事都可上身。因此,掌柜提出警告;李果当然感激他的好意。不过,他也很困惑;论年纪早非精壮的小伙子,那里有“坐黑车”的资格?
此时恰好李绅走了来,问知经过,便即笑道:“掌柜的真是杞忧了!那有个大白天坐黑车的?”
“啊!啊!”一句话提醒了掌柜,掉头就走。
“话虽如此,不过关防严密,确也有不愿意让我们知道去向的意思在内。”李绅略有些不安,“我实在琢磨不出,他要跟我见面是何用意?”
“缙之!你把自己先稳住。”李果提出忠告:“实事求是,不自欺亦不欺人。”
李绅把他的这两句话,细细体味了一会,自觉在应付上比较有了把握,便即欣然答说:“谨受教!”
“什么话!”李果拍拍他的肩,顺势一拉,“走吧!”
“请等一等!”李绅一面将他手里用油纸裹着的一卷纸,伸展开来;一面说道:“我写了一张字送文觉,聊作贽见之礼;请你看看,是不是合适?”
李果定睛细看那尺许宽却有五尺长的狭长条幅,上面是一笔腴厚而又潇洒的苏字;写的也是苏东坡的诗:“碧玉碗盛红玛瑙,井花水养石菖蒲;也知清供无穷尽,试问禅师得饱无?”
李果看完这首诗,凝神静想了一会,再看下面的题款是:“录东坡居士赠常州报恩长老两绝之二,即请文觉上人正腕。”于是说道:“苏诗我不熟;还有一首呢?”
“还有一首很玄;不如这一首有味。”
“有味是有味;可是——。”
见此光景,李绅立即改变初衷:“我原意是空空双手上门,未免缺礼;写一个手卷,聊且将意,既然你觉得不妥,不送也罢。”
“不是你录的诗不妥。”李果从从容容地说:“玩味诗的本意,是要讲究实在,不尚浮文。就怕他看不懂,且有心病,容易生出误会。”
这还是所录的诗不妥;不过换了一种婉转的说法。李绅将诗卷卷了起来,“我也觉得不大妥当。算了!空手上门就空手上门;以后有机会,另图补报;没有机会,只好算了。走吧!”
此时不容李果更有解释;等他将诗卷卷好留下,便领头出了房门,到得前面大院子里,只见一辆装饰华丽的后档车前面站着个一脸精明的中年汉子;便为自己与李绅表名:“敝姓李;这位也姓李,就是贵上想见的人。”
“是!请上车。”
二李共一车,帷帘甚严,都很知趣地不作声;等那中年汉子揭开车帷,上车坐定,听车声辘辘,感觉到车子向北转弯料知是进内城了。
“这首诗其实很切合‘此人’的心境与企图;但正因为太切合,所以不能送。”李果在李绅耳边说道:“此人多疑,语言务必谨慎。宁可赖,不可骗。”
“我明白。”李绅答说:“我原来亦有试探此人之意。既然易于起误会;那就一动不如一静了。”
李绅能够谅解;李果自然高兴,只是在黑头里,觌面不辨为谁;无法让李绅看到自己欣慰的神色,只好紧紧握住他的手,表示彼此毫无隔阂。
第六章
在经过一段幽静、平坦、修直,而且很长的途径以后,车子渐渐地慢了;停车启帷,一片波光耀眼,李绅、李果都茫然不辨,身在何处?
但两人都很谨慎,下得车来,静静地站着,目不斜视;正面看到的是背山面水的一座精舍;一带不高但很坚固的石砌围墙,有一扇只容一人出入的黑油小门。那一脸精明的中年汉子在门上轻叩数下;随即发现小门又开了一扇尺许长,七八寸宽的小门;门内出现了一张脸。
“来了?”
“来了。”
黑油小门开启,一个短小精悍的年轻人问道:“那位是苏州来的李爷?”
“我是。”李果站出来说。
“那么,这位就是西边来的李爷了?”他指着李绅说。
“是的。”李果代答。
“请进来。”
进得围墙,但见飞檐四耸,仰之弥高;二李不期而然地都在心里一惊,这里不是离宫,就是别苑,因为京城里那怕是宰相的府邸,亦不准建筑这样的高楼。只不知是皇家的那座园林。
这样想着,李绅不自觉地抬头一望,西面群山起伏,迤逦东趋;恍然省悟,看规模不是先皇“避喧听政”,驾崩于此的畅春园;应该是“雍亲王”的赐园——圆明园。
二李是并肩同行的,恰好李果转过脸来,李绅便用拇、食两指,围成一个圆圈,借摆手的势子,将他的手碰了一下;李果望下一看,也就明白了。
走完一条两旁种著书带草的鹅卵石甬道,踏上汉白玉石铺的台阶;领路的人带他们绕回廊到了北面,推开两扇槅子门,说一句:“请两位稍为坐一坐。”他自己并未进屋,由廊上又走了。
屋子里光线很暗,高大的紫檀几椅与多宝槅遮得路都看得不甚清楚;两人都不敢造次,就近在一具画箱似的矮长柜上坐了下来,却不知那里钻出来一个人,一声:“请用茶!”二李都吓一跳。
两人无不别着一肚子的话,但心里存着极高的警惕;在这些地方,走错不得一步,说错不得一句,所以都只好忍着。
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廊上有了脚步声;凝神细听,应该是三或四个人。两人便都向外张望;头一个是领路的,李果看到第二个,拿肘弯向旁边撞了一下;李绅自能会意,文觉来了。
这时李果已不待通报,便迎了上去;“觉公,”他半侧着身子说:“这位便是李缙之。”
“觉公,”李绅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揖:“李绅拜见。”
“幸会,幸会!”文觉合十还了礼;回头向侍从吩咐:“开窗!”
“风大!点蜡吧?”
“也好。”
于是点来两支粗如儿臂的绿色素蜡,但也只照亮了一角;文觉肃客上坐,自己在对面相陪;蜡烛在李绅身后,将文觉照得很清楚。李绅喜爱杂学,精研过麻衣相法,看他白苍苍的一张脸,两耳贴肉,颧骨高耸,薄嘴尖鼻,配着虽小而极亮的眼睛,便知此人属于阴险一流,大起戒心。
“缙之先生从西边来?”
“是的。”李绅欠身答道:“原在大将军王帐下。”
“那么是随恂郡王一起到京的?”
“是!”
“缙之先生在恂郡王那里多久了?”
“前后三个年头,其实两年还不到。”
“喔,”文觉又问:“跟平郡王熟吧?”
“我原先就是在平郡王那里。”
“怎么转到恂郡王那里的呢?”
“这说来就话长了!”
在李绅回忆往事,暂时出现沉默的当儿,李果很机警地插进去说:“觉公,有个不情之请,大概是受了寒的缘故;脑袋昏昏地,想偃卧片刻。不知道可能容我暂且告退。”
“喔!除了头上,还有那里不舒服?我有现成的丸药;你说给我听了,我叫人替你拿药。”
“不用,不用!”李果摇着手说:“只要喝两杯热茶,睡一会就好了。”
文觉便点点头回身关照侍从:“找个地方让李老爷息一息;好好伺候。”
侍从带着李果一走,也就不来了;文觉便让李绅坐在一起,隔着茶几,侧面相谈,彼此都看得见对方的脸了。
“缙之先生,”文觉肘靠茶几案,将身子斜了过去,低声问道:“皇上接登大宝的消息到西边,你在那里?在恂郡王身边?”
“是的。”
“当时恂郡王如何?”
“自然是抢天呼地,痛不欲生。”
文觉一惊,既而省悟:他是将老皇驾崩与新皇践祚,混为一谈了。便提醒他说:“我是指今上接位的消息。”
李绅的回答也很巧妙;“那是同时到的。”他说。
这话也不错,两个消息一起到,便不能不混为一谈;先帝上宾,身为人子的恂郡王“抢天呼地,痛不欲生”,也是无足为怪的。
“以后呢?”
“自然是想起来就哭。”
“什么事想起来就哭?”
“想起先帝。”
“不是,”文觉终于不能不明说了,“不是为了今上接位?”
“今上接位,何有痛哭之理?”
文觉认为他是假装糊涂;心里在想,此人很难对付,不必逼得太紧。于是换了个话题问:“缙之先生今后有何打算?”
“我是跟着大将军王来的。如今虽说由辅国公延信署理印务,究竟还不知道恂郡王是不是回任;如果回任,我当然还是跟着恂郡王回西边。”
文觉点点头说:“看来你们宾主相处得不错。”
“是的。”李绅坦然答说。
“如果恂郡王不回西边呢?”
李绅想了一下说:“那要看平郡王的意思。”
“这是说,如果平郡王仍旧延揽,你还是要到西边?”
“是的。”李绅答说:“立身处世,当有始终。觉公以为如何?”
文觉自然称一声:“不错。”
说了这两个字,他沉默了。语言始终不能入港,他不免有些着急;悄悄转念,看起来还得另辟蹊径。
这回是从李煦着手,“跟令叔常通音问吧?”他说。
“是的。每个月总有家信。”
“我是苏州人,令叔泽惠三吴,我是深知的;可惜赋性豪迈,手面太阔,只怕将来吃亏的还是自己。”
听得这话,李绅的情绪就不能稳定了,“觉公真是知人!”他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如果能蒙觉公这么体谅;家叔一定会力矫前失,感恩图报。”
“我体谅无补于事。”文觉微笑答说:“要上头能体谅才好。”
“上头恃近臣为耳目。尤其是像觉公这样,翛然物外,凭空鉴衡;有所月旦,上头一定格外看重。”
“不然!圣明天纵,无不烛之隐;不过,圣德宽洪,只要能力赎前愆,实心任事,那就不但前程可保,还许不次拔擢呢!”
“是!这多仰仗觉公吹拂。”
“言重,言重!我那里有这力量?事在人为。”文觉突然问道:“缙之先生,如果平郡王也回京了,你怎么办?”
李绅楞了一下,只好老实回答:“尚未打算到此。”
“不妨早作打算。”
“是!”李绅心里又凉了一截;本以为平郡王多少是个靠山;此刻听文觉的语气,这座靠山纵非冰山,也不见得有多大的用处。
“缙之先生,”文觉用很恳切的语气说:“你我一见如故,真是佛菩萨所说的一个缘字。你的事好办,将来我会替你打算。”
这话骤听极好;细辨才知话中有话,他的事好办,他叔叔的事不好办。转念到此,忧思又起;怔怔地竟忘了应该说一两句道谢话。
文觉的眼光又变得很锐利了,一直看到他心里;而且对症发药地说道:“令叔的事,也不是毫无办法;只是比较棘手。我在想,总要能立下一件什么功劳;我们才好替他说话。”
“是!”李绅精神一振,“这得请觉公指点。”
“不敢当。”文觉想了一下说:“听说令叔跟廉亲王很熟?”
李绅心想,前几年胤祀礼贤下士,广事结纳;凡是提得起名字的达官,谁不是跟他相熟。但此时却不便为他叔叔承认,便答一句:“这倒不大知道。”
“那么,”文觉紧接着说:“我提一件缙之先生一定知道的事。”
“是!请说。”
“宣召恂郡王的诏旨到西边,恂郡王向左右表示:此番进京,不过在大行皇帝灵前哭拜一场,就算了掉我的大事。新皇莫打算我会给他磕头。”
“没有。”李绅斩钉截铁地说。
文觉立刻又问:“是你不知道;还是确知没有这话。”
这样咄咄逼人地发问;李绅不由得有些气馁,略一迟疑,方能回答:“确知并无这话。”
马脚微露,文觉却已看得很清楚,“缙之先生,”他微笑着指责:“你欠诚恳!”
“觉公,何出此言?”李99lib?绅自然要分辩:“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又说得过分了,文觉立即又抓住他这话说:“既然如此,我倒有个计较;请缙之先生把在西边所知道的一切,细细写个节略来,如何?”
话已说出去,无法推辞;李绅只好勉强答说:“遵命!”
“缙之先生,你失言了!怎么说得上‘遵命’二字?我跟你实说了吧,这个节略,我是要拿给上头看的;上头如果觉得说的是老实话,我就好相继为令叔进言了。”
“是!”李绅答应着。
“不知那一天可以给我?”
步步进逼,不容李绅闪躲;他想一想答说:“在西边两年,遇见人与事很多;要说写得详细,恐怕一个月都不能交卷。”
“算是万言书好了。日写千言,十天可以杀青。”文觉又说:“琐碎之事,亦不宜上渎宸听;择要而书之,可也!”
索性掉起文来了!可以想见他内心的得意;而李绅却没有他那种轻松的心情,觉得这件事很难办,还得要多问一问。
“择要而书,当然是指军务方面。”
“军务重要,人亦重要;恂郡王、平郡王、年制军,还有岳钟琪他们,平时言行如何?请你秉笔直书,不须丝毫瞻顾。”文觉又说:“如果你觉得连我都不宜知道,不妨密封了交给我,可以直达天听。”
“那不成了封奏了吗?这怕与体制不符。”
“那有什么关系,儒生伏阙上书,尚无不可;何况你也是朝廷的职官。”
听他这么说,李绅只好唯唯称是。想想已无话可说;便起身告辞。这时李果的毛病,自是霍然而愈,陪着李绅,仍旧坐黑车回到客栈;下车一看,才知道早就万家灯火了。
“怎么样?”在车中一直不便开口的李果,急于想知道结果。
李绅不作声,脸色非常难看;又青又黄,阴晴不定,仿佛受了极大的刺激似地。
“怎么回事?莫非我倒没有受寒致病,你是真的病了?”
“不是。”
“来!喝碗热茶,慢慢来说。”
一碗热茶下肚,李绅觉得舒服了些,坐下来叹口气说:“我真为难!为难极了!”
“他对你提出了什么难以办到的要求?”
“要我出卖居停。”
李果大惊,楞了好一会才说:“何出此言?”
于是李绅从头谈起;说到文觉表示“秉笔直书,无所瞻顾”;甚至可用“封奏”的方式,那就不必李绅多说,李果也能知道,文觉是在暗示他上“弹章”。
“客山先生,”李绅摊开双手问道:“我该怎么办?”
不用说,如能符合文觉的暗示,不独李煦的前程可保;他自己亦是富贵在望。但这是卖主求荣;李果毫不考虑地答说:“文觉说得不错,秉笔直书!”
李绅一时没有会过意来;只茫然地望着他,无从再表示任何意见。
“我想,”李果又说:“为今之计,也只有还以正直。至于令叔之事,唯有另作谋画了。”
听得这话,李绅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得眉头一松;但想到李煦,双眉立刻又拧成一个结。
“家叔那面,实在不好交代。”
李果报以一句苏州话:“‘船到桥门自会直。’”
虽说“秉笔直书”、“还以正直”,下笔时却有荆天棘地,寸步难行之感。
三天工夫只写了五、六百字;李绅几次想搁笔,将已写成的两张稿纸烧掉,托李果跟文觉去说一声:“敬谢不敏”;但终以想到李煦的前程,存着万一之想,不能不勉为其难。
所苦的是勉亦难为!第四天只字未下,自困在愁城中简直要发疯;只得将笔一丢,出去透透气再说。
刚出大门,只见三匹马驰到门前,定睛一看,不由得愁闷一解;原来是李果、张五,带着小厮福山,特意从京里来访。
但他很快地发觉,客人的脸色凝重;显然的,此来是有事要谈——当然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写得如何?”李果一坐定下来,便“查问”功课。
“惭愧!”李绅低下头去:“简直没法儿谈了。”
“怎么?至今不曾动笔?”
“笔是动了,千钧之重。”李绅答说:“处处窒碍,字字棘手。”
“这么难?”
“难!难!说实话对不起恂郡王;不说实话,人家不会满意。”李绅又说:“还以正直,话是不错;无奈直道难行。”
李果不答他的话,转脸向张五问了一句:“怎么样?”
“从长计议。”张五看着李绅说:“昨天晚上,文觉又到天宁寺来找我,话说得很露骨。意思是,如果你能告恂郡王一状,什么事都好办。否则——。”
否则如何呢?李绅问都不敢问;只用一双失神的眼睛,看着张五。
“这件事弄拧了!”李果接口:“你当然不能出卖恂郡王;要想文觉满意,已是决不能了!那篇东西既然难以着笔,你干脆把他丢开;心思用在另筹别法上面,还有用些。”
听得这话,李绅像从心头移去一块巨石,长长地透口气,将那两张稿纸扯得粉碎,丢在字纸篓里。
“咱们作最坏的打算,缙之,”李果问道:“你能凑多少银子?”
“这,意思是凑钱替家叔补亏空?”
“双管齐下,一方面凑钱;一方面托人缓颊。”
“托谁?”
“托谁,回头再说;你先说钱。”
李绅想了一下说:“我自己有五六千银子;跟恂郡王要两三万银子,他会给我。”
“最好不要跟恂郡王要。因为还有更要紧的事求他。”李果放低了声音说:“如今怡亲王红透半爿天,为人也忠厚,肯帮人的忙。怡亲王跟恂郡王的感情极好,我想,如果恂郡王肯为令叔说句话,真正一言九鼎。”
“对!”张五紧接着说:“这是正办;托文觉是小路。”
“正办是正办;就怕恂郡王不肯。”
“你还没去说过,怎么知道他不肯?”李果很快地说。
“客山,你误会了。决非我不肯去说;家叔的大事,那怕明知道要碰钉子,我亦非去开口不可。不过,多算胜少算;总要计出万全才好。”
“如今那里有万全之计,能留出一个退步就是上上大吉了。我的想法是,托人归托人,弥补归弥补。请你明天就进京,探探恂郡王的口气;另外再想想,那儿可以弄点钱,补一万少一万;补十万少十万,能补亏空,总是好的。”
“是,是!”李绅连连点头:“那怕今天进京都可以。”
“今天进京,又得‘倒赶城’了。”张五笑道:“这种天气,能免就免吧!”
“那就准定明儿一大早动身。”李绅想了一下说:“一进城我就去见恂郡王;反正两件事总得办成一件。”
“那两件事?”张五问。
“一件托人情,一件借钱。如果恂郡王不肯跟怡亲王开口;我就跟他借钱。”
“不!”李果立即表示异议:“就碰了钉子,也别跟他借钱;留着这个人情,看局势再说。”
“这话也不错!”李绅点点头:“恂郡王很厚道。也许先不肯;过一阵子,回心转意又肯了,亦未可知。”
谈话到此,告一段落。李绅的心境,颇有“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豁然开朗之概;因而酒兴大发,亲自到厨下去了一趟,回来竟是笑容满面。
“今天可不愁没有东西款客了!有关外来的紫蟹,滦河来的鲗鱼,江南来的冬笋;我让他们去找一罐三十年的花雕。”他得意的说:“不坏吧?”
“坏是不坏!”张五笑道:“可惜有酒无花。”
“那也容易。只要你有兴致,通州这个码头上,还愁找不到?”
张五微笑不语;李果亦不作声,于是李绅掉转身来又出去了。
“实在可以不必!”李果失悔未能及时阻止,“还不到可以作乐的时候。”
“黄连树下作乐。亦未始不是调剂之道。”张五答道:“我是看缙之先生前后判若两人,可以想见他的心境郁塞;不妨让他放浪形骸一番,反而有益。”
“说得也是!”李果点点头,接受了他的看法。
这时听差已经来摆餐桌了,四个冷碟,一个热气腾腾的紫铜大花锅;镶银的象牙筷,国丧期中,瓷器不用五彩,一律青花;张五无意间将一只调羹翻过来看,赫然有“大明成化年造”的字样,不由得大为惊奇。
“家常日用,都是成化窑,真讲究!”
“唉!也是故家乔木了!”李果叹口气说:“回想十几年前,曹李两家全盛之日,说什么钟鸣鼎食;真是馔金炊玉。自从栋亭先生下世,每下愈况,以至今日!隔个三、五年,更不知道怎么样了?”
由此便谈曹寅在日,圣眷之隆、宾客之盛、服御之美;张五年轻,颇有闻所未闻之感。谈到一半,李绅入座;举杯邀客,接着再谈。
“说起来也实在令人困扰。”张五惘惘然地说:“曹李两家,为先帝如此宠信,又有这么多阔亲戚;我就不明白,李旭公今天的困境为什么会打不开。”
“五兄,”李绅答说:“你到底是地地道道的汉人,不知道旗人的规矩;更不会明白包衣是怎么回事?”
不久,有个听差进来,悄悄在李绅耳边说了句话,只听李绅大声说道:“进来,进来!”
门帘一掀,先进来的是个花信年华的妇人,皮肤不白,但一双眼睛极大极亮;生得一条极好的长隆鼻,黑里带俏;人也大方,进来往旁边一站,脸上含着略带羞涩的笑。
第二个就不甚看得清楚了,因为一直低着头;不过皮肤白,辫子长是看得出来的,梳着辫子,年纪自然不会太大。
第三个才十五、六岁,圆圆的一张脸憨气未脱;虽也低着头,却不时抬起来瞟上一眼,是很好奇的样子。
“她们是姑嫂三个;也是好人家出身。”听差喊道:“彩云,你领你两个小姑子来见见。”接着便引见:“李师爷、张五爷、李大爷!”
彩云便回头望了一眼,走过来当筵行礼,按着引见的次序,一一称呼;然后说道:“都长得寒蠢,也不会招呼;三位爷多包涵。”
“别客气,别客气!”李绅问道:“她们俩叫什么名字。”
“她叫大凤;她叫小凤。”彩云吩咐:“叫人啊!”
于是大凤也分别招呼;这时候大家都看清楚了,修眉朗目,额头宽广,不似小家碧玉。
“坐,坐!”
听差要替她们搬凳子,大凤赶紧抢过去拦着说:“大叔,不敢当!我们自己来。”
看起来还颇知礼,张五大有好感;视线只绕着她转。二李对看了一眼,取得默契;所以等大凤端凳子过来时,李绅便说:“你坐在张五爷那里!”
“小凤到我这里来!”李果毫无企图,所以挑了她。
这样,彩云就自然而然地跟李绅配了对;却是配得倒也很好,李绅作东,她正好作女主人,提起酒壶从李果面前开始,将大家的酒都斟满。
“大爷,我能使你的杯子吗?”她问。
“行,行!”
于是彩云举杯向李果、张五说:“两位爷,我借花献佛。天冷,酒能挡寒,就不看薄面,也请干了吧!”
“好词令!”李果说道:“本来不想干,这一下倒不能不勉为其难了。”说着一仰脖子干了酒,还照一照杯底。
张五自然也一饮而尽;但彩云自己却只喝了一口。
“这,怎么说?”张五嚷了起来。
“张五爷,我的量窄,回头让我妹妹陪你喝。这会儿容我留点儿量,敬我们大爷。”
张五一听这话,回头问道:“你的酒量,大概很不错。”
“别听我嫂子的。”
“我可真是量窄。”彩云接口说道,喝了一半,递向李绅:“大爷嫌不嫌我脏?”
李绅微笑不答,一伸手将杯子接了过来,啜尽残酒;彩云随即执着壶又为他斟满。
“你那里人?”李果在问小凤。
“京东。”
“京东那一县?”
“喏,”小凤指着火锅中的银鱼说:“我们那里出这个。”
“原来是宝坻。”李果又问:“你会喝酒不会?”
“我可不敢喝!”小凤皱着眉头:“我真不明白酒有什么好喝?”
“你问你姊姊。”李果笑着回答;抬眼去看大凤。
大凤正侧着身子跟张五说话,不曾注意;此时转脸问道:“要问我什么呀?”
“你妹妹说,不明白酒有什么好喝?我说要问你。听你嫂子的话,你的酒量一定错不了。”
“那里?我不能喝。”
不能喝并非不会喝;还是客气话;李果开口时,小凤插了一句嘴:“她爱喝。”
“多嘴!”大凤立刻瞪了她一眼。
“五兄,你听见没有?”李果说道:“还不陪她喝一杯。”
“好!”张五欣然举杯,向大凤低声说道:“我陪你一杯,你赏不赏脸?”
“不敢当!我敬你。”说完,大凤很痛快地干了杯。
“大凤,”李果把话题拾回来:“你爱喝酒,自然知道酒的好处?”
“一醉解千愁嘛!”
“你愁什么?”
大凤摇摇头,旋又笑道:“提这些干什么?喝酒不是该高兴吗?李师爷,我敬你。”
这是有一段伤心史在内,她没有说下去,李果自也不便追问。
“大爷是从那里来?”彩云问李绅:“以前没有见过。”
“通州这么大,没有见过,不足为奇。”
“我是说——。”彩云突然顿住了。
“怎么?”李绅追问着:“怎么不说下去?”
“我是说,在这里没有见过大爷;自然是这些日子才来的。”
“喔,你也常到这里来?”
看看瞒不住了,彩云便说实话:“有人借这里请客;这里的大叔们,总来招呼我,陪大家坐坐。”她紧接着又说:“不过,别处我是不去的。”
李绅明白了,她是表示她不是流莺;所谓“别处”是指酒肆客栈。
“原来如此!”李绅握着她手问:“你家还有些什么人?”
“公公、婆婆,都风瘫在床上。”
“你丈夫呢?”
“在监狱里。”
彩云面现凄凉;却又警觉到是陪客取乐,因而强作欢颜。以致看来更觉可怜。
李绅生具侠气,虽有自顾不暇之感,仍旧忍不住想管一管闲事;便即问道:“是怎么回事?你说给我听听。”
一说就会满座不欢,彩云面有难色。这一次是李果注意到了,“怎么?”他问:“有甚点不足为外人道的话。”
“他丈夫在囹圄之中,我想问问,看能不能帮个什么忙。”
彩云一听这话,自是求之不得,但碍着一个人,不免踌躇。这样想着,不由得抬头看了大凤一眼。
大凤正以炯炯清眸,看着她嫂子,视线碰个正着,彼此一惊。不过大凤马上又看着彩云说:“嫂子,你尽管说好了!”
于是彩云谈她丈夫,也少不得要谈大凤。原来她夫家姓赵,丈夫叫赵二虎,原籍宝坻,本以开烧锅为业,是个不小的买卖,只为得罪了当地势豪;赵二虎的父亲胆小,情愿收歇买卖,举家迁居通州。
本意避祸,不想又惹了祸。原来大凤守的是“望门寡”;到了通州,有个浪荡子弟上门求亲。赵家父子商量,大凤这个寡实在可以不守;但要嫁就得好好嫁个安分有出息的。来求亲的浪荡子弟,配不上大凤,所以很婉转地拒绝了。
这浪荡子弟,父亲是一名“仓书”。南漕北运,都在通州起岸存储;交接出纳,都归仓场总督衙门的书办经手;陈谷未完,新米又来,年复一年,帐面上有数可稽,实际存粮却无法盘查,因而仓书彼此勾结,偷盗侵冒,无日无之,称之为“仓老鼠”。
“仓老鼠”都极肥;数代世袭之家,起居可拟王侯。这个向赵家求亲的浪荡子弟,嫖赌吃着,无一不精;而且有个纨袴子弟的通病,凡是想要而不能到手的,都是好的。赵家越是不肯,他越爱慕大凤;跟在他左右的一班狐群狗党便出了个主意,假扮强盗上门,抢走了大凤。
赵二虎当然要报官;不道知州是个抹煞良心的墨吏,早就受了贿托,问赵二虎被抢了什么?失单何在?赵二虎只答得一声:“财物没有被抢。”知州不等他再说第二句,就将状子摔了下来;说赵二虎诳报盗案,撵了出去。
于是有人劝赵家父子,就算“抢亲”好了;事已如此,不如冤家结成亲家。若然大凤命好,嫁了过去,就能劝得“败子回头金不换”。赵二虎想想这话也不错;把一口气忍了下去,托原媒去提亲,不争聘礼,只要求着红裙、坐花轿、拜天地、见宗亲,照明媒正娶的规矩办。
那知媒人三天没有回话,到了第四天——。
彩云讲到这里,只听嗷然一声,大凤已掩脸痛哭,踉踉跄跄地扑向炕床;显然地,是说到了她伤心之处了。
除了小凤赶紧跟了过去以外,一座都莫知所措,“不谈了吧!”张五觉得大凤可怜,忍不住这样提议。
“不!”李果很快地接口,“要把案子弄清楚了,才好帮他们的忙。”
这话一出口,大凤的哭声顿时止住;不过双肩还在抽搐。这个样子所表示出来的意思是很明白的,她希望彩云讲下去,好救他哥哥出狱。
于是彩云拾起中断的话头说:“到了第四天,人家把大凤送回来了;一辆车子到了门口,有人把她从车上推了下来,又扔下来一个小包裹,赶着车就走了。”
“那小包裹,”李绅问道:“倒是包着些什么呀?”
“包着五十两重的一锭官宝。”
李绅还想问;大凤失身了没有呢?话到口边,觉得问得多余;便改口问说:“以后呢?”
“以后就闯了大祸——。”
赵二虎怒不可遏,带着刀去找那浪荡子弟;有人便去报信,用意是劝他快逃。谁知对方悍然不顾,埋伏了人在那里;赵二虎一到,便围上来动手,同时通知地保。赵二虎跟沧州武术名家练过功夫,假装不敌,要夺门而逃;却出其不意地找到一个空隙,窜到冤家面前,一刀刺中要害,出了人命。
仇报了,气也出了;赵二虎将刀扔在地上,是自首之意。及至被擒,地保恰好赶到;当时上县衙报案。事主家上下用了钱,县官不承认他因为胞妹被辱,愤而寻仇;也不以为他是自首,以睚眦小怨,故伤人命的罪名,判了个斩监候。
这是前年秋天的事;直到上年才定谳。这将一年的人命官司,赵家不但倾家荡产,而且两老相继中风,半身不遂;贫病交迫,还要耽心秋决,彩云与大凤姑嫂,遭遇了人世罕见的困阨。万般无奈,要走一条良家妇女最痛心的路了。
彩云的主意是打定了,也暗示给婆婆了;不道大凤却不让她抛头露面,道是祸都由她身上起,应该她去“挡灾”。姑嫂几番密议,愿同沦落;但“卖嘴不卖身”,不上酒肆,不到客栈,只有极靠得住的人荐引,才带着双凤来侑酒清谈。
“辇毂之下,有如此暗无天日的冤狱,这件事倒不能不管。”李绅问道:“去年秋天那一关倒逃过了?”
他是指“勾决”而言;彩云想了一会答说:“也亏得大凤,才逃过了一关。”
“怎么呢?是——。”
李果重重咳嗽一声,打断了他的话;随即又抛过去一个眼色。李绅会意了,其中总有难言之隐,不宜多问。
“既然去年‘缓决’,今年就不要紧了。新君登极,自有恩赦;大不了充军就是。”
“不行!”彩云黯然说道:“我也托人去打听过,说二虎不是误伤人命,不赦。”
“那,罪名必是故杀。”李果说道:“故杀不在恩赦条例中。”
一听这话,彩云的眼圈就红了;李绅急忙安慰她说:“你别急!总有法子好想。”他转脸又问李果:“你看这件案子能不能翻?”
“那要看了全案才知道。”
“我在刑部有熟人。”一直不曾开口的张五,突然说道:“‘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没有什么不能翻的案子。”
“你们姑嫂敬张五爷一杯!”李果很率直地说:“张五爷有熟人,有功夫;要托人情送礼,也能替你们先垫上。遇见张五爷,你家二虎的这条命,就算有救了。”
这是李果老练之处;有了管闲事的人,就不必占去李绅的精神和工夫,可以全力为他叔叔去奔走。这层用意,李绅当然也知道,便附和着说:“真的,你们该敬张五爷一杯。”
其时大凤已经拭泪而起,带着小凤走了过来;提酒壶替张五斟满,接着便跪了下去。
这一来,彩云与大凤亦都照样跪下;张五大惊,一跃避开,慌慌张张地说:“这算怎么回事?快起来,快起来!”
“起来,起来!”
二李亦都起身来扶;头虽未磕,酒却是敬了,连小凤都拿李果的酒杯喝了一大口。
“是!”大凤心境一宽,像换了个人似地,轻盈地笑着举杯,“请李大爷干一杯。”
“多谢。”李绅向彩云举一举杯,“你也来。”
大凤敬了李绅敬李果;最后脉脉双眼,看着张五,轻声问道:“怎么说?”
“半杯吧!”
大凤不作声,喝了半杯;去解腋下的手绢,要擦去染在杯口的脂痕,李绅便即笑道:“别擦,别擦!擦了可惜。”
张五与大凤相视而笑,都觉得有些窘,但也都觉得心头别有一股滋味。
“五兄,”李果说道:“你且喝了那半杯酒,我还有话说。”
“好!”张五师出有名,大大方方地干了酒;不过到底脸皮还薄,依旧留着杯口那一道鲜艳的暗痕。
“你要想法子营救赵二虎,就非得先把案情彻头彻尾弄清楚了不可。这不是三、五句话的事;何妨跟大凤找个清静地方,好好谈一谈。”
他说到一半,李绅已经了然于胸,是替张五找亲近大凤的机会,所以桴鼓相应地说:“对了!干脆到你预备的客房里去谈吧!”说着,便招呼听差带路。
张五跟大凤都不愿辞谢。因为二李的话都很冠冕;不领受他们的好意,倒像心地欠光明似地。
等他们一走,李果感慨地说:“怪不得她喝了酒会哭,伤心人别有怀抱。”
“我看她的相,倒不像薄命红颜。”
“是啊!”彩云接着李绅的话说,“年下有人给她算命,说一过了立春,就会转运;后半辈子福气大得很,寿老八十、五子送终。不过要嫁肖牛的才好。不知道——。”她迟疑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二李对看了一眼,取得默契——了解彩云的意思,要问张五是不是肖牛?不过以装糊涂为宜。
三更散去;李绅送了彩云十两银子。大凤跟张五颇有依依不舍之感;但谁也不曾在旁边帮衬一句,劝大凤住下,两人只好分手。
“好了,责有攸归。”李果说道:“五兄,你只管营救赵二虎;缙之全力去进行令叔的事。”
“文觉呢?”李绅问道:“该怎么跟他说?”
“那你就不用管了,交给我。”
说停当了,第二天连袂进京。李绅在李果的客栈中,略略休息了一下,随即转往恂郡王府。
王府的房子,东面毗连花园的那一部份很讲究,也很新;那是三年前九贝子为恂郡王修花园,附带翻造过的;王府中人称之为“新斋”。恂郡王每次从军前回京,都住在新斋;这一次也不例外。因此,当侍卫者领着他往西走时,不免奇怪。
“王爷不在新斋?”
“搬了。”侍卫答说:“搬回西上房了。”
“喔,”李绅问道:“新斋怎么不住了呢?是发现那儿不合适?”
“新斋没有什么不合适。王爷说:是九贝子修的房子;九贝子如今无缘无故发遣到西大同,一路餐风露宿,有许多苦楚,我又何忍住他替我修的新屋子?所以搬回西上房。”
李绅心头一凛。不由得就浮起一个念头。这不是好兆,骨肉之祸,只怕要由此发端了。
“还有件事,不知道李师爷听说了没有?王爷降成贝子了。”
李绅大惊,站住脚拉着侍卫问道:“为什么?王爷犯了什么错?”
“要找王爷的错还不容易?王爷刚到京,行文礼部问是先叩梓宫,还是先见新皇上?是怎么个仪注?这话并没有问错;老皇驾崩,新皇登基,谁也是头一回遇见这样的大事,自然要把礼节弄清楚。这也算得上是一款大罪?”
“是啊!”李绅急急问说:“欲加之罪又是怎么说呢?”
“说大将军行文礼部,见皇上的仪注,太荒唐了,足见有反逆之心。有人参了一本,交给四总理大臣议处,奏请削爵;批下来降了贝子。”
这更比九贝子胤禟被移至西大同,更为凶险的征兆;李绅忧心忡忡地跟在侍卫身后,进院子时忘了跨门槛,脚下一绊,一个跟斗直跌进去,摔出很大的声响。
刚降为贝子的恂郡王,正在廊上望空沉思,不由得吓一跳;等他转脸看时,已有好几名侍卫,围上去搀扶了。
“摔伤了没有?李大爷!”
原来是李绅!恂郡王大踏步而下;一面走,一面问:“怎么摔的?摔伤了那儿没有?”
李绅头上摔起一个疱,膝盖也很疼;勉强站直了叫一声:“王爷!”还待蹲身请安,已让恂郡王一把搀扶住。
“还讲这些虚套干什么?”他向左右吩咐:“快把李老爷搀进去;看蒙古大夫在不在?”
内务府上驷院额定“蒙古医师长三员、副长两员,”通称“蒙古大夫”。大将军出征时,挑了两个好的跟着走,这一次跟回来一个。虽说蒙古大夫只管医马;但连人带马摔倒了,不能只管马,不管人,所以蒙古大夫都擅伤科,尤长于接骨。所以一传即来,首先给李绅四肢骨节捏了一遍;确定并未折骨,额上的那个疱算不了什么事,敷上秘制消肿止痛的药,李绅的痛楚,立刻就减轻了。
“怎么样?缙之!”恂郡王问说。
“好得多了。”说着,李绅便要站起来。
“不必拘礼,你就靠在那儿好了。”
亲藩的仪制尊贵,那怕一品大臣,都是站着回话,命坐也不过一张矮凳;李绅这时是靠在一张软榻上,说起来是逾分。不过此刻情形特殊,李绅也就不再固辞;但仍旧站起身来道了谢,方又坐下。
“何以好几天不来?如今岂止一日三秋?几乎一日一沧桑。你刚才叫我‘王爷’,受之有愧了。”
“在李绅心目中,王爷还是王爷。”李绅很郑重地答说:“皎皎此心,始终如一。”
他是因为有受文觉胁迫这回事,不自觉地起了自誓效忠之心。恂郡王却不解其故,亲密幕僚,相处有素;忽而有此一番表白,似乎突兀。当然,他还是感动的。
“我知道。缙之!”恂郡王迟疑了好一会说:“我是决不会再回西边了!你似乎应该早自为计。我觉得愧对你的是,不但不能帮你的忙,而且不便帮你的忙。”
最后一句话,大有深意;李绅个人并不期望恂郡王还能提掖,但却不能不探索“不便”的缘故。
他还在沉吟时,恂郡王已作了解释:“现在逻卒很多,在访查谁是跟八爷、九爷、我;说不定还有十爷常有往来。我如果替你说话,不就坐实了你是我的人?‘爱之适足以害之’;正此之谓。”
一听这话,李绅冷了半截。他是如此;李煦又何尝不是如此?
不过,他还不肯死心,“王爷不是跟十三爷很好吗?”他试探着问。
“‘很好’之前,要加‘先前’二字。”恂郡王抬眼问道:“你是要让我跟他说什么?”
“是!”李绅硬着头皮说:“家叔、苏州织造李煦;求王爷栽培。”
“他怎么了?”
“听说有挪动的消息。”
“不会吧!”恂郡王将信将疑地,“这会儿那里有工夫去管织造调差?”
“消息不假。是因为有人在谋这个差使。”
“谁啊?”
“胡凤翚。”李绅又说:“也是年亮工的妹夫。”
原来是年羹尧的至戚跟李煦过不去!恂郡王正在考虑时;只见门帘启处,溜进来恂郡王的一个贴身小厮;疾趋至主人面前,轻声说道:“八爷来了!”
李绅一听,便即站了起来,预备回避;但行动不便,差点又摔倒,恂郡王因为李绅刚表白过,越发信任;便说:“不要紧!你在套间待一会好了。”
李绅回避是为了礼节,不是为了不便与闻机密——恂郡王对他,早就没有秘密可言;因此李绅答应一声,立即转入套间;一墙之隔,外面的声音,自然清清楚楚。
“我是特意来告诉你一声儿,”他听得胤祀在说:“我打算跟他说,把我的王爵还了他。”
“八哥!”恂郡王是有些着急的声音,“这又何必?又让他骂你一顿,说你不识抬举,算了,算了!别自己找麻烦吧!”
“麻烦是他在找,怨不着别人,”胤祀冷笑道:“你还当我能当一辈子亲王吗?与其等他来削我的爵;倒不如我自己识趣的好。”
谈到这里,忽然声息全无;李绅纳闷不过,悄悄掩到门边,从缝隙中向外张望;只见满面于思的两兄弟愁颜相向,都是有着满怀的话,却不知说那句好的神情。
“唉!”胤祀叹口气,“老九说得不错,时机稍纵即逝,都怪我在紧要关头上,优柔寡断!”说完,自己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连声自责:“该死,该死!”
李绅倒吓一跳;再看恂郡王,只是平静地说:“八哥,事情过去了。徒悔无益。再说,我本心也不希望如此。你总记得阿玛的话吧?”
先帝在位六十一年,训谕极多;胤祀便问:“你是指那一次?”
“第一回废东宫的那一次。”
胤祀当然记得,那一次是先帝一生唯一的一次失去常度的激动,十五年前,在巡幸途中;一生下来就被立为太子的二阿哥胤礽,深夜窥探黄幄,竟有篡弑的痕迹,先帝惊痛莫名;第二天召集大臣,细数胤礽的悖乱荒逆,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望;想到自己一手整顿的天下,将毁在不肖之子手中,且哭且诉,一时摧肝裂胆般震动,竟致仆倒在地。
废了太子,大位自然有皇子觊觎;先帝目击诸子各怀私意,邀结党援,痛心之极,曾经引用战国策上的故事,说他死后,大家会把他的尸首丢在干清宫不管,束甲相攻,争夺皇位。恂郡王所指的就是这件事。
胤祀回忆过去,想到眼前,忽而万念俱灰,忽而血脉偾张,那股排荡冲涌之气,要费好大的克制功夫,才能勉强压服。
“我也知道阿玛的话,决不能不听;可是,那口气咽不下。太便宜他了。”
若说当今皇帝太便宜,那么最吃亏的自是恂郡王。他最不愿谈这一点;最希望的是,根本想不到这一点。为了急于要找件事去移转他的思绪,将记忆极新的一个人提出来谈。
“听说胡凤翚想当苏州织造。八哥,你听说了没有?”
听得这话,套间中的李绅屏住呼吸,侧着耳朵听;只听胤祀平静地说:“听说了。不过不是胡凤翚自己想当织造。”
“莫非有人要他去当?”恂郡王问的,恰是李绅心里要说的话。
“是的。”
“谁呢?”
“你想还有谁?”
难道是皇帝?李绅这样在想;耳中飘来恂郡王的一句话:“那是什么用意呢?”
“那还不容易明白?”胤祀冷笑了一声。
“是去做他的耳目?”
“岂止做耳目!是去做鹰犬。第一个要对付的是我。”
“这是怎么说?”恂郡王不解地问,“要对付你,跟派人到江南,有何关系?”
“查我扈驾南巡干了些什么?不过,胡凤翚未见得会听他的话。”
“何以见得?”
“胡凤翚的为人,我太清楚了。”胤祀停了一下,又补上一句:“他很怕他。”
李绅心想,上面一个“他”指胡凤翚;下面一个“他”指当今皇上,语气是很明白的;但涵义却费解,甚至不通。如说胡凤翚很怕皇帝,应该唯命是从才是;何以反说“未见得会听他的话”?
就因为这个疑团分了心,以致漏听了外面的话;等他警省过来,重新侧耳凝神时,只听恂郡王在问:“你看他还有什么法子对付我?”
“谁知道?”胤祀答说:“有那个贼秃在,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干得出来?”
这是谈到文觉了,李绅越发全神贯注;但好久没有人说话,只听得蹀躞之声,便又从门缝中去张望,只见是恂郡王负着手在踱方步。胤祀是一杯在手;却又不喝,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八哥!”恂郡王走到他面前站住;等胤祀抬起头来,他说,“把那个贼秃宰了怎么样?”
“怎么宰法?”
“听说那贼秃常常到处去逛;派人截住了他,切他的脑袋。”
“恐怕不容易。”胤祀摇摇头,“等你一派人,恐怕马上就有人钉住你的人了。”
一听这话,李绅悚然心惊;原来恂郡王府,已被监视,何人出入,自然都在窥伺者的眼中。说不定文觉在此刻便已知道了他的行踪。
“再谈吧!”他听见胤祀在说:“诸事忍耐!”
“八哥!你别劝我;你得劝你自己。”
“哼!”胤祀自嘲地冷笑,“我劝你,你劝我,都是一个忍字。但愿能忍得下去。”
说完,有脚步渐渐远去;寂而复起,李绅听惯了的,是恂郡王的步履。
“缙之!”
“在这里!”李绅从套间中走了出来;只见恂郡王茫然地望着他。
“胡凤翚的情形你听见了吧?”
“没有听清楚。”李绅很诚实地回答:“听到八贝子说,胡凤翚很怕‘上头’,可又未见得会听‘上头’的话,觉得很费解;心里一嘀咕,就没有听见。”
“你要听下去就明白了。胡凤翚很怕他的‘连襟’,就不能不多方结纳;更不敢把人都得罪完了,为的是留个退步。这些话——,”恂郡王停了一下问说:“你明白了吧?”
李绅明白了,必是胡凤翚早就在暗中巴结上了胤祀;而且关系不浅,胤祀才能相信胡凤翚不会出卖他。
“照此看来,家叔的差使,是保不住的了。”
“只有一个法子可以保住。”
“是!”李绅大为兴奋,“请王爷明示。”
“让李煦上个密摺,说八贝子如何如何,不就保住了吗?”
李绅大为失望,“那怎么行?”他说:“家叔怎么样也不能做这种事。”
恂郡王嘉许地点点头;但脸上却有愁容:“爱莫能助,为之奈何?”他问。
李绅原是有准备的,便即答说:“王爷如肯赐援,我替家叔求王爷一件事。”他停了一下才又开口:“不过,实在也难以启齿。”
“说,说!患难相扶,没有什么不好说的。”
“家叔在这个差使上,三十年了;他手头又松,日久月累,亏空不少。一旦奉旨交卸,不知道这个窟窿怎么样才补得起来,”说到这里,李绅停了下来,看恂郡王是何表示,再作道理。
“他有多少亏空,只怕有二、三十万吧?”
难得恂郡王自己说了出来;李绅如释重负,轻快地答一声:“是!”
“那么他要我帮他多少忙呢?”
“这,”李绅答说:“自然是看王爷赏下来,还差多少再想法子凑,何敢事先预定。”
意思也很明显了,这笔亏空的弥补,主要的是要靠恂郡王。恂郡王很沉吟了一会说:“我帮他个十万八万,也还拿得出来。可是,缙之,你总知道,如今不但粮台上我已经指挥不动;就指挥得动,也不能拿公款卖交情;只有用我自己的款子。十万、八万现银惹眼得很;何况,我的私财出入,自有人在替我登帐;拨这么一笔款子给你叔叔,是瞒不住人的。倘或疑心是我托你叔叔在江南招兵买马,这可不是说着玩的事!”
一听这话,李绅既喜且忧;一时也想不出善策,只好先道了谢再说。
于是他垂手请了个安说:“王爷厚赐,感何可言。这笔款子该怎么拨,容我筹画妥当了,再来回禀王爷。”
“好!”恂郡王说:“这件事你不必跟第二个人说。”
“是!”
“告诉了我,不就违背了恂郡王的意思了吗?”
“不!他是说王府里面,别跟第二个人说。”
“麻烦就在这里!”李果很快地接口:“恂郡王有多少私财,置在何处?由那里可以划拨?只有王府的帐房才能提得出办法。如今有这么一个交代,你不便跟人去商量;光是咱们打如意算盘,那怎么行?”
一听这话,李绅楞住了;怔怔地望着李果好半天,才说了一句:“看着钱不能到手,不是笑话吗?”
“世上偏偏就有这种事。不过,这也不是太急的事,咱们慢慢想。”
“夜长梦多,又是这么一笔钜数,不早早掌握住,实在放心不下。”
李果默然;心里在说:我又何尝不是这么想,不过,你已经在着急了,我不能不说两句宽宽你心的话。
正当愁颜相向,一筹莫展时,只见张五喜孜孜地走了进来;当然,一看到他们俩的脸色,他的笑容也消.99lib.失了。
这使得二李都意会到,焦忧已现于形色,李果首先装作没事人似地,微笑问说:“五兄有什么得意的事?”
“你不是去看在刑部当差的亲戚去了吗?”李绅亦问:“想来是赵二虎有救了?”
“一点不错!”张五答说:“赵二虎大概可以不死。不但不会死,而且今年秋天就可以放出来。”
“有这么好的事?”李绅不免诧异,“莫非他不是故杀;也在恩赦之列?就算适用恩赦条款,也只有减等,何能释放?”
“与恩赦无关,是新例,本来勾决只分三项;年前新皇帝面谕刑部尚书,应该加留养、承祀两项——。”
原来斩罪重犯,分为立决与监候两种;斩监候的犯人,每年由各省造册,报送刑部,由秋审处主持,召集九卿翰詹科道,在天安门外朝房,会同审核,分为“情实”、“缓决”、“可矜”之类,分别造册,呈候御笔亲裁,名为“勾决”。情实当然必死;缓决、可矜就起码可多活一年;到明年再判死生。
如今嗣皇帝为推先帝矜狱之仁,特命增加留养、承祀两项;只要合乎条例,亦可不死。
“条例呢?”李绅问道:“已经拟定了?”
“是的。年前就拟定了,一开印就出奏,作为新君即位改元的恩典之一。”张五又说:“照条例,赵二虎是合乎留养的规定的。”
接着,他便谈新订的留养条例,凡死罪人犯,父祖年在七十以上,或有痼疾残废,而又别无兄弟可以侍奉着,准予列明案情理由,另外造册;如果奉准,枷号两月、打四十大板释放回家。如果是命案,另罚银二十两给死者家属。
“但是,有几种情形是不准的。如果本来有兄弟、出继给人,可以归宗来侍亲,就不准留养;或者,忘亲不孝,曾经为父亲赶出去过的,忤逆有案的,留了亦不见得能奉养,所以也不准。再有一种,死者亦是独子;当然不准留养,否则就不公平了——。”
“慢慢!”正当张五说得起劲时,李绅打断他的话说:“我听彩云告诉我,死者就是独子。”
此言一出,张五顿时变色;倒像他本人就是赵二虎似地。见此光景,二李也替他难过,可是都有爱莫能助之感。
“倒没有想到这一点。”张五是一种绝望的声音,“看起来仍旧不免一死!”
“你别着急。”李绅赶紧说道:“也许我没有听清楚;先把事情弄明白了再说。”
“再有,也还有别的法子。”李果也说:“如果我是秋审处的司官,一定把赵二虎列入可矜这一类;至多充军,过两年花钱赎罪就是。”
由于他们这样争相安慰,张五已凉的心又热了起来;点点头说:“对!先把事情弄明白再说。明天我再跑一趟通州。”
“五兄,”李果半正经、半玩笑地说:“你这样热心,大凤非舍身相报不可。”
“是啊!”李绅笑着接口:“前明的风气,两榜及第之后,‘起个号、讨个小’。我看今年秋天,五兄必是双喜临门,金榜金屋,两俱得意。”
“那里的话?”张五微微发窘,“大的还没有;何能先弄个小?”
“这也无所谓。大凤如果舍身相报,也不会一定要争个张府上姨奶奶的名分。”
“不谈,不谈!”张五乱以他语;却也是正经话:“缙之先生看过恂郡王了?”
“不但见了恂郡王,还看到了八贝子。”李绅将所见闻,又简要地讲了一遍。
“五兄,你有什么善策?”李果问说。
“十万银子不是一个小数目,若说私下相赠,就没有逻卒环伺,也不容易瞒人耳目。以我说!索性,”张五顿了一下,方始说出口来:“索性跟文觉打个招呼。”
这个建议似乎有些匪夷所思;是不是行得通,一时无从判断。二李对望了一眼,都在考虑如果向文觉明说,会发生怎么样的后果?
李果是往好的方面想;李绅是往坏的方面想,因此他主张慎重。“此事又关系到恂郡王,似乎不能造次。”他说:“请五兄再想想,还有更好的办法没有?”
“再有一个办法,”张五又说:“不知道恂郡王可有值钱的书画骨董?以此折价,比较不显眼。”
“书画骨董还不好。”李果接口:“如果是首饰就好了。”
他这话更是空言,恂郡王再慷慨,也不能以王妃的首饰相赠。所以李绅与张五都不曾接口。这件事一时谈不出结果,只有搁着再说。
张五换了个话题:“李先生预备什么时候去看文觉?”
“明天。”
“其实要为缙之先生推辞,倒有个好藉口,就说手摔坏了,动不得笔。”
“对!”李绅先就表示满意,“这个主意好!回头我还得去找伤口,索性弄根带子,把右手吊起来,装得像一点。”
李果亦以为然,“好!”他点点头,“我就这么说。”
等他说完,文觉笑了;是显得得意的笑。
“我早就知道,他不肯写的。他很为难。为尊者讳,也是人情之常。”
“我倒看不出他这样的意思。”
“你看不出,我想得到。”文觉问道:“你知道他是在那里摔的跤?”
一听这话,李果心里便是一跳;只好镇静地答说:“不知道。”
“那么,我可以说吧,是在恂郡王府。”
等他说破了,李果倒也不在乎了,“是的。”他故意这样说:“前两天我到通州,就听说他要去看恂郡王。”
宾主之间,格格不入;李果的性情,也是刚直一路,对文觉虽有浓重的失望,但并不存着希冀之想,所以无可留恋;徐徐起身,预备告辞。
“何妨稍坐。”文觉说道:“十年故交,万里家山;让你白来一趟,我心里实在很难过。客山先生你说,你一定要说,我怎么才能帮你的忙?”
李果心中一动,想起张五的建议;但同时也想到李绅告诉他的,胤祀骂文觉的话:有这个贼秃在,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倘或因此而贻祸恂郡王,似乎所得者小,所失者大。所以这个念头旋起即灭;另作盘算。
“看起来敝居停的前程是保不住的了。不得已而求其次,还请觉公格外援手。”李果紧接着说:“三十年来,宾客数千,敝居停在应酬上的开销,不在少数;将来交卸之事,恐怕很难善了。到时候要请觉公鼎力斡旋。”
文觉听完,点点头说:“我必尽力。客山先生你自己呢?亦该有个打算才是。”
“我是懒散惯了的。不必再作什么打算了。好在儿婚女嫁,生平愿了;有百亩负郭之田足以安我余生了。”说罢,李果站起来告辞。
辞回客栈,只见李绅的从人送上一封信,说是他陪张五到白云观“会神仙”去了;白云观离天宁寺不远,今夜宿在张五那里。信末又说,遇见“神仙”是不会有的事;却很希望遇见李果。
李果一个人在客栈里也很无聊,毫不考虑地决定实现李绅的希望;雇了一辆车,带着小厮福山,出了西便门,只见迎着黄尘落日,车马如云,都是去“会神仙”的。
原来这天是正月十八日,燕九的前夕——正月十九,京中称为“燕九”,相传是元朝长春真人邱处机的生日。邱处机成道之处,就在西便门外的长春观,但大家都叫它白云观。从正月初一起,白云观中便是游人不绝;至正月十八而极盛;因为相传神仙在这天夜里,会下凡到白云观;或者化做羽士,或者化做乞儿,有缘的便得相会;无缘的交臂而失。当然,有缘遇着神仙,即或学不到点铁成金的秘法;亦总有很大的好处,所以真有些人想来碰碰运气;还有些人则别有用心,譬如故作神秘、露那么一点点游戏人间的“仙”姿,好骗人来上当,村妇乡姑失身而犹以为结了仙缘的,亦不算一件稀罕的事。
李果在京里度过年,燕九来逛白云观,却还是第一回。一进门便诧异,只见有个道士,手抱一把拂尘,斜面向上,目不转瞬;一张嘴歪着、口涎如线,不断地往下掉;旁边围着好些人看,却不知看的什么?
是一群疯子!李果心里在说;却忍不住悄声问旁人:“是怎么回事?”
“装神弄鬼哄人的。”那人低声回答。
李果恍然大悟,便不再多看了;信步往前,进了外院,迎面一座白石桥;桥下干涸无水,却有无数铜钱。再细看时,东西各有石室一间,居中盘腿坐着一个着蓝布道袍,白髯飘拂的道士,面前悬着一个笆斗大的钟;钟前面是一道亮纱的帏帘;帘外挂着碗大的一个木钱,方孔如拳,影绰绰看得出木钱上刻的是“康熙通宝”。
这是李果曾听人说过的,是白云观道士的敛财之方;道是投钱能穿过方孔,可博一年顺利。李果心中一动,便问福山:“掏几个钱给我。”
等从福山接过一把制钱;李果便心中默祷:如果居停得以安然无事,三钱皆穿孔而过。
由于李煦好养马,好射鹄子;所以李果也练过“准头”,取一枚制钱在手,身子半侧着凝神息气,相准了地位,扣准了手势,将那枚制钱飞了出去,只听得“当”地一声;接着便是游客暴喝一声采。
原来他那枚制钱,不但穿过木孔;而且还因为劲道很足,所以隔着纱帏,还能击钟而响。
李果心中一喜,第二枚就更用心了;居然又博得一声采。这下,他就不仅是喜,竟是大起戒慎恐惧之心了。
李果心里隐隐浮起一个想法,李煦的命运,此刻就握在他手里,如果再投出去的那枚制钱,能够穿过方孔,李煦的难关便过得去了。
这样想着,不由得手心发潮;他使劲将手掌在衣服上擦了两下,拈起制钱,比了又比;最后也不知是怎么才脱了手,又听得“当”地一声;面对着观众钦佩羡慕的眼光,他的感觉不是得意,而是轻松无比,就像越山度水、经年跋涉,终于到了地头那样。
满心欢喜,多得渴望有人来分享;抬眼望了一下,随即手指着茶棚说道:“你去找一找缙二爷跟张五爷;我在那里等。”
福山答应着,将旱烟袋及衣包,交了给主人,钻到人丛中去找李绅与张五;李果便在茶棚子里挑了张显豁的座头,要了一壶香片,一面抽水烟;一面回想投钱的经过,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你老贵姓?”
正想得出神的李果,骤闻此声,倒吓一跳;定睛看时,是个瘦弱的中年人,透着一脸的神秘与好奇,不免诧异。
“敝姓李。”
“啊?”那人侧着耳问:“吕?”
李与吕,一是抵颚音,一是撮口音,何致误听?李果再看到此人的脸色,恍然大悟,便开玩笑地答说:“我对别人是姓李;对你就姓吕了。”
“真个的!”那人又惊又喜,睁大双眼,手扶桌子,瞪着李果;忽然,他仿佛醒悟了似地,退后一步,整整衣襟,是预备要行大礼的样子。
这一下,李果却真的吃惊了!倘或他真个以为遇见了吕洞宾,磕下头去;那一下笑话可就闹大了。
不过,他也知道,这时候分辩无用;越分辩可能使他越相信。而且分辩的声音,先就会招来一群看热闹的人。窘迫之下,自然而然地一伸手先做个阻拦的姿势;接着,急出两句话来。
“真人不露相!”他说99lib?:“只有你一个人跟我有缘。”
这两句话很管用,居然将那人镇住了,“是,是!”他低声而驯顺地,“大仙——。”
两字出口,一声失笑;李果转脸看时,身边竟是张五,不由得也笑了。
“你怎么来的?我竟不曾留意。”
“你只跟他一个人有缘,对我自然不会留意。”
见此光景,那人才知道自己被戏弄了,赶紧溜走;李果与张五相视大笑;笑停了,李果问道:“缙之呢?”
“人太多,挤散了。我想来歇歇腿,喝喝茶;没有想到你居然成仙了。”张五又说:“你看见信了?”
“自然是见了缙之留下的信,才来的。我让福山去找你们了!”李果一想到投钱那件事便兴奋:“五兄,我今天遇到一件怪事——。”
等他说完,张五也大受鼓舞:“天下事未可逆料!譬如——,”他是想拿当今皇帝出人意料地接位来设譬,话到口边才想起是绝大忌讳,所以顿了一下才说下去:“不然,怎么会有放翁的那两句诗呢?”
李果也是这么想,默默念着“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句子;心境更觉开朗了。
就在这时,只见张五起身离座,匆匆奔了出去;李果定睛一看,大为惊异,不由得自语:今天的巧事太多了!
巧的是,彩云、大凤会跟李绅在一起。他们是让福山找了来的;一进茶棚子,彩云大大方方地招呼过了,坐定下来,张五却又忙着张罗,买了好些点心,殷殷劝客。乱过一阵,方能细谈遇合。
原来是大凤的主意,不知是她真不放心二虎,想急着要来打听消息;还是找个藉口来看张五,或者“烧香看和尚,一事两勾当。”总之,要到京里来的意思很坚决,彩云自然也赞成;好在李果的住处是早就知道了;京里也并不陌生,姑嫂二人雇了一辆车就来了。
“我到李师爷那里去过了,管家说是都在逛白云观;今天不一定回来。大凤就说:咱们也逛逛白云观去;也许真的遇到了神仙呢?我想,会神仙可没有准儿,遇见三位爷,倒有五分把握。果不其然,一到后院,就在古董摊子上遇见了李老爷。”说着,彩云向李绅看了一眼;那神情倒像是多年的熟人似地。
“你别叫他李老爷!”李果接口,“我们在家多管他叫缙二爷,你也这么叫好了。”
彩云与大凤,双双点头;李绅便问:“你们俩住在那儿?”
“是我们宝坻的一个街坊,张二奶奶家,挺熟的。”彩云又说:“张二爷在冀州会馆看门,住他那儿很方便。”
“五爷,”大凤抓住谈话的间隙,抢先开口:“不知道你替我们托了人没有?”
“不用打听,先就有个好消息。可就不知道是真好,还是假好?”张五问道:“那家人家,就那么一个儿子?”
这一问将姑嫂俩都问住了,相视思索。是彩云先想起来,“不说他有个兄弟姓冯?”她问大凤:“是拜把兄弟吧?不然怎么姓别姓?”
“等我想想,”大凤皱眉苦思,终于记起:“不!是亲兄弟的,过继给姑姑家的。”
“行了!”张五一拍桌沿说:“你哥哥这条命保住了!”
一听这话,姑嫂两人都绽笑开了;那不是人前装出来的笑容,是出自心底宽慰的笑,舒泰愉悦,眼中发亮,笑得极美。
“五爷!”大凤不自觉地拉着他的手臂:“你快说给我们听听,是怎么回事?”
“那是当今皇上的恩典,不过,有句话我不能不关照。打现在一直到秋天,你家父母可死不得!死一个还好,死两个就完了!”
这下来便是李果谈他“连中三元”的故事;不过有大凤、彩云姑嫂在座,他不便明言是为李煦卜吉凶,只看着李绅说:“我当时心里在想,如果今年这一年能够平平安安过去,就让我三投皆能中鹄。说实话,我自己都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看起来,或者真能平安度此一年。”
李绅自能会意,连连点头,乐闻其事。这时大凤悄悄在问张五:“李师爷怎么了!什么事不平安?”
“没有什么!无非问问流年。”
“那,李师爷的流年不是很顺利吗?”
“是啊!大家都很顺利。”张五大声说道:“今天喜事重重,应该好好找个乐子!”
一半是凑张五的兴;一半是多日郁闷的心境,亦待一破,所以李果默许;李绅便问乐子是怎么找?
这句话却把张五问住了,楞了好一会儿才说:“无非饮酒清谈而已。”
“既然如此,何不回客栈去?”李绅很快地答说。
李果仍持缄默,张五亦无话可答;转脸问道:“你们晚点回去,不要紧吧?”
“问我嫂子。”她头都不抬一抬,就这样问答。
语声虽低,彩云还是听见了,“不要紧!”她说:“回头请人去通知一声就是了。”
“那就走吧!”
张五起身付了茶钱,带着福山到白云观找了两部车子;这时李果却开口了。
“怎么坐法?”
张五料知问得有意,便即反问:“你看呢?”
“要看上去像是眷属,反倒不惹眼。缙之跟彩云一辆;你跟大凤一辆。我、福山,替你们跨辕。”
“这未免太委屈了。”
“谈不到此!”李果挥挥手,“上车吧!”
说着,他上了第一辆车,跟“车把式”并坐;张五便招呼李绅与彩云上了第二辆车,自己与大凤坐第一辆。
“缙二爷,”彩云等车轮转动,开口问道:“张五爷为什么招呼咱们坐第二辆,不坐第一辆呢?”
她这一问,倒提醒了李绅;心里在想:是啊!照通常礼貌,应该让他们坐第一辆才是。张五如此安排,或有深意在内。
是何深意,尚未想到;彩云却又说道:“张五爷必是以为咱们有什么话,不便让李师爷听见,所以让咱们坐第二辆。”
李绅想了一下,觉得张五确有此意。不过,张五是过分殷勤了;他并不以为自己跟彩云要说什么,是不能让李果入耳的。
当然,这话要说出来就煞风景了。所以他附和着答说:“对了!张五爷很照顾咱们。”
彩云没有再说话,却悄悄地伸过一只手来;李绅不由得就握住了,温软柔腴,不能无动于衷;及至发觉她的脑袋已靠在他肩上,闻到那股浓郁的桂花油味夹杂着成年妇人特有的体香,顿觉百脉偾张,自己都能感到脸上烫得很厉害。
同样地,他也发现彩云的脸,是跟他一样地烫;而且气息粗浊,可以听得见她的心跳。
李绅兴奋而瞀乱,但当他在暗黑的车帷中,转身想搂抱彩云时,突然想到赵二虎!那就像雨夜荒郊中的一道闪电;也像盛暑之中的一阵大雨,遍体清凉,心定得很。
“熬一熬!”他在她耳边,用仅仅她听得见的声音说,“守活寡最难受!像你这样就很不容易了。不过,有苦就有甜;等二虎一放出来,久别胜新婚,你就会觉得吃多大的苦都值得!”
话一完,肩头一轻;她的手也缩回去了。沉寂半晌,忽听得嘤嘤啜泣之声;李绅一惊,伸手过去,恰好摸到她湿了的衣襟。
由她从紧握着他的手而传达的情意,他识得她这副眼泪,是四分羞惭,六分感激。便又向她耳语:“哭吧!哭出来就痛快了。”
彩云却觉得没有可哭的了;伸手到腋下去摘手帕,却不知掉落在何处?想一想只好找李绅。
“把你的手绢儿给我!”
李绅便从袖子掏出一块极大的、用旧了的绢帕,递到她手里。擦在脸上又温又软,非常舒服;蒙在脸上竟舍不得放下来;只是鼻子里闻到绢帕上男人的气息,心里又是一荡,怕自己把握不住,急忙又塞回给李绅。
“你留着使好了。”
“不用。”彩云笑道:“咱们又没有什么私情,何必挂个幌子?”
“你不会怪我吧?”李绅轻声问说。
“缙二爷,你怎么说这话?你成全了我——。”
“别说了!”李绅按一按她的手,“再说就失言了。”
第七章
终于还是恂郡王府的人,替李绅找到了一条可以划拨十万现银的路子。内务府有个承揽宫中所用皮货的商人,名叫范芝岩,为人极其热心;他家早在明朝,便从山西迁居张家口,经营皮货、药材、牲畜、以及其他口外的土产,买卖做得极大;蒙古人都很相信他。恂郡王岳家是蒙古科尔沁的亲王;以此渊源,他亦常在恂郡王门下行走。偶尔得闻此事,一时起了侠义心肠,愿意拿他在江南的货款,拨给李家。至于这十万银子如何向恂郡王去收,不在他考虑之内。
李绅在西宁也见过这范芝岩,自然直接商谈,“李二爷,”范芝岩说,“我在清江浦、苏州各交三万;扬州跟杭州各交两万。我把情形告诉你。”
十万银子从四处来;来源各各不同。清江浦为南河总督驻扎之地;总督衙门岁修经费四百万,用在维护堤防、疏浚河道的费用,不过三分之一,其余的都用来应酬打点;每年总要买十几万银子的“大毛”皮货,大半由范芝岩经手。他在南河总督衙门还有八万银子的价款可收;即使价款已清,要预支三万银子,亦不算回事。
在扬州,要找一家安远镖局。在两淮盐务上发了财的旗人,拿现银运回北方,都找扬州安远镖局。通常春秋两季,镖局的买卖最忙碌,因为春暖花开,秋高气爽,都是宜于走镖的天气;如今让安远镖局在扬州付三万银子,由范芝岩在京拨付,既无风险,又省了川资,等于让安远镖局,白赚一笔保费,是求之不得的事。
“苏州的孙春阳,李二爷当然知道。他家每年要办四、五万银子的北货;我跟他家也有往来。”范芝岩说:“不过,这得好好写封信;不能凭我一张条子,就能取银。”
“是!”李绅无可赞一词,只有他说什么应什么。
“杭州就不同了。有家种德堂,每年光是人参就要买两三万银子,加上另外的药材,总要办到六、七万银子的货。跟他收两万,一定也是靠得住的。”
“太好了!”李绅满心欢喜,由衷感激,“范老,你真是帮了家叔的大忙了。”
“令叔,我也见过好几回,人很豪爽、够朋友。如今在难中,能效棉薄,无有不尽心之理。不过,”范芝岩放低了声音,神情显得极其郑重,“这件事干系甚重,不但我的身家,也关连着王爷的祸福,所以千万要秘密。我写的,取银子的信;必得交到信面上指明收信的人!”
“是,是!决无差错。”
于是范芝岩交出四封信来;李绅一再道了谢,方始告辞。回到客栈,跟李果商议,应该怎么样分头去提款?由下午谈到晚上,尚无结果;佛宝却派人送了一封信来给李果。
信上只极简单的几句话:“顷得确息,李去胡继,特先驰告。五鼓乞顾我一谈。闻缙之兄与兄同住一处,并请转告。”
看完信,二李心乱如麻,楞在那里好半晌作声不得。
“现在什么时候?”李绅问。
“快三更天了。”李果答说,“回头咱们一块儿去。”
“不!信上并没有约我;还是你一个人去。”
“也好!”李果点点头,“事机紧迫,而且看样子跟佛公见面的机会也不多;有什么话要跟他说,咱们多想一想,跟他一次说清楚。”
“到底怎么回事,还没有弄清楚;‘去’是去定了,可是,另有后命没有呢?”
这是问李煦之“去”是如何去职?调差、还是回内务府听候差遣,或者最可忧的革职?
“这要见了佛公才知道。不过,不论如何,反正交代总是要办的。照我看,恐怕还要看交代办得怎么样?能把亏空都弥补上,不但无事;还能另派差使。不然,不然,”李果很吃力地说,“就危乎殆哉了!”
“一点不错!是很明白的事。”李绅低头想了一下,抬眼说道:“请你跟佛公说,家叔倒下去,第一个受累的是他;所以有多少力量,这会儿都要拿出来。等真的倒下来,有力量也使不上了。”
“这话我当然会说。”李果此时神思略定,盘算了一会说道,“如今第一件事,是要尽快通知令叔;第二是把那十万银子拿到手——。”
“不!”李绅打断他的话说:“第一、第二的次序应该倒过来。要趁消息还没有到南边以前,就把钱拿到手。这不是怕范老会翻悔,而是怕取钱的地方,知道底蕴,不免迟疑;设或托词拖延,就算再有范老第二次去信,一来一往,亦非个把月莫办,岂不糟糕。”
“啊!有理。”李果吸着气说:“照此说来,天一亮就得兼程南下。”
“我也这么想。”
“好吧!咱们先商量这件事。苏州是本地,扬州镖局是讲信义的,只要有范老的信,令叔可以办;杭州可以托孙文成,也不要紧。就是河工上的那笔款子,非赶紧去收不可。”
“收到了还得想法子运回去;清江浦到苏州,路也不近。”
“是啊!这非得我自己去料理不可。”李果矍然而起,“去看了佛公,我马上就动身。”
“不行!”李绅大为摇头,“佛公不愿意我到他那里去;再则我的行踪亦恐有人注意,诸多不便。你一走了,我又寸步难行;不就都失去了联络?”
“那可以托张五。反正他是用不着再回南了。”
李绅沉吟了好一会,无可奈何地说:“也只好如此。”
“那就这么说了。我去打个盹;大概可以睡一个更次,四更天就得出门,宁早勿晚。”
李绅只觉得还有好些话要跟他谈;急切间却也想不起,怔怔地望着李果的背影消失时,突然想到一件事。
“慢慢!”他赶到门口低声向李果说:“曹家怎么样?跟佛公问问清楚;但愿曹家无恙,还可以倚靠。”
“我知道。你不说我也要打听的。”
“曹家倒好了,上头交给怡亲王管;佛公说:凡是交给怡亲王管的人,都是信得过的。可是,”李果的脸色像窗纸那样阴黯,“令叔怕有杀身之祸!”
李绅大惊,睁大了眼问:“莫非牵涉到——?”
莫非牵涉到夺位的纠纷?他不说,李果也明白;看一看一旁的彩云,用低沉的声音叮嘱:“我们谈的事,你可千万泄漏不得一句!”
“是!”彩云答应着,很识趣地往后慢慢退去。
“你不必走!你不妨听听;也许还有用得着你,请你帮忙的地方。”
这就不但彩云,连李绅也诧异了,“何至于要用得着她。”他不信地问。
原来李煦果然被牵涉在夺位的纠纷中!当今皇帝对他深有所疑;疑心他当年曾参预皇八子胤祀争立的密谋,而且一直与胤祀有往来。加以有妒嫉李煦的人,进了谗言,说大行皇帝驾崩,嗣君接位的音信到达苏州,李煦肆意诋毁;且为恂郡王及胤祀大抱不平。因此,明发的谕旨是命李煦交卸回旗!照表面看,如果亏空弥补不上交卸不清,随后才有革职查抄的严命。其实暗中已派了御前侍卫,賷带朱谕,专程赶往苏州,只要抄出有什么不妥的书信,立刻便有灭门之祸。
听到这里,李绅已觉心惊肉跳;不过到底还稳得住,“不妥的书信,我想是不会有的。”他说:“不过所谓‘不妥’,各人的看法不尽相同,我辈认为平常;有心病的或者会认为别有用心。”
“正是这话。是故有备才能无患。倘或能先作检点,把无用的书信,烧得干干净净就不怕了。”
这意思就很明显了,如今最急要的一件事,便是尽快通知李煦;要快得赶在钦派的御前侍卫之先,到达苏州,才有用处。
“这——,”李绅矍然而起,“得马上派人回去。”
“咱们这里不能派。”李果低声说道:“佛宝告诉我,如今你的嫌疑最重,其次是我。隆科多已经下了密令,咱们俩带来几个下人,都已经打听清楚,只要一走远了,立刻就被拦住;更不用说你我两个。”
这一下,李绅越发焦急;想到李果刚才的话,不由得指着彩云问:“你的意思是请她到苏州去送个信?”
“不!彩云怎么能够赶在人家前面到苏州?”李果的声音越低:“佛宝已经派心腹赶下去送口信了。”
听这一说,李绅舒了口气;起身开了窗户,面迎劲利而清新的寒气,不由得一阵哆嗦,但头脑却清楚得多了。关上窗户,沉思一会,走回来有一番话商量。
“咱们俩处境至艰,要见机得早;无论如何要保全张五,能让他置身事外,咱们才有缓急可恃之人。我想,应该安排一个联络的人,通知张五,千万不可再来这里!有事,暗地里请人传话。这个人——。”
“不能是彩云。”李果抢着说:“佛宝的话,决不可掉以轻心。范老的这四封信,如果让隆科多的人抄到;那就糟不可言了。我在路上盘算,可靠而又瞒得过人的,只有一个彩云。”
听得这话,一直双目灼灼在倾听的彩云,便即问道:“李师爷,你要我送什么信?送到那里?”
“送到无锡,跟苏州很近了;起早赶路,也得走二十天。你肯替我们走一趟吗?”
“那还用说?只要两位老的,有爷们照应,再远我也得去。”
“很辛苦噢!”
“我知道。”彩云答说:“又不是游山玩水,还能讲舒服吗?”
“那好!你很能干;跟缙二爷的交情也够——。”
“不!”彩云打断他的话说:“跟缙二爷的交情是另一回事!承李师爷看得起我;居然觉得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妇道人家,也还有点儿用处,冲这个我就怎么样也得吃这趟苦。何况,各位爷们,为我家二虎的事,那样子费心费力,我正愁着报答不尽;不想能有这么一趟差使,让我也能稍为尽尽心,是求之不得的事。”说着,自然而然地望了李绅一眼。
她这一瞥中的涵义,只有李绅能够体会;当即点点头说:“你也别说怎么报答不报答,反正安心上路;两老及你家二虎,有张五爷照应,不必惦着。一路上也别把送信这件事看得太认真;潇潇洒洒地上路,只当去探望亲戚。”说到这里,他想到一件事,转脸又问李果:“得有个得力的人,陪她去吧?”
“当然。”李果看着彩云说:“你有没有靠得住的至亲,能送你一送。”
“有。”
“谁?”
“我兄弟。”
“那太好了。”李果又问:“你兄弟干些什么?出过远门没有?”
“出过。跟他们东家到南京办过货——。”
原来彩云的胞弟,是宝坻一家绸缎铺的伙计;今年二十三岁,为人能言善道,颇为机警;字虽识得不多,出门上路也够用了。最好的是,他这个胞弟极听彩云的话,旅途中能约束得住他,就不愁会出意外。
“如果是很急的事,就不必多耽搁。我今天就带大凤回通州,跟我公公、婆婆说明白了,捎个信让我兄弟到通州来,雇了车就走。”
“这不用你费心;我来安排。如今有几件事交代,彩云,请你听好了。”
李果交代的是两件事:第一,此去无锡,先访朱二嫂;请她带路到苏州,找到李鼎当面交信。这四封信的来龙去脉,有何用处?由李绅跟她细说;第二,千里迢迢到无锡去干什么,要找一套说法,连她的胞弟都能骗得过;当然身上有这四封信,也不能让她胞弟知道。
正谈到这里,只听有人叩门;李绅便问:“是那位?”
“张五爷来了。”是李果的书僮,福山的声音。
开开门来,张五向里一望,残焰犹在,衾枕未动;两李一脸疲惫;彩云的脸上则泛起一阵油光,看样子是彻夜在谈论什么。
“真相到昨晚上揭开来一大半;事情之糟,远比想像为甚。”李果说道:“五兄,以后咱们见面的机会怕都不多了。”
“何出此言?”张五只觉头上一阵发热;脸都胀红了。
“请沉着!”李果按一按张五的肩,让他坐了下来;扼要地将夜来的突变以及应变的步骤,都告诉了他。
听到一半,张五便有了主意;等他说完,随即说道:“这一来,我更得找文觉了。我替他办事;条件只有一个:旭公的交卸,请他帮忙;亏空的公款,别追得太紧,慢慢儿想法子来补。”
“我看不必。”李绅接口:“第一,纸已经包不住火,而况别有缘故,恐怕他亦无能为力;第二,这种案子,五兄,你万不能牵涉在里面,如今要远远置身局外,反倒能够帮局中人的忙;第三,说不定这件案子,根本就是他本人鼓捣出来的。”
“你是说文觉?”张五很认真地追问。
李绅沉吟不答,因为看张五不以为然,怕各执一见会引起争论;而李果却接了一句:“我跟缙之的看法相同。”
张五激动了,“这个贼秃,太不够意思了!”他气鼓鼓地说:“我倒要去问问他——。”
“五兄,五兄,”李绅急忙劝阻:“稍安毋噪!这个时候,千万错不得一步;更不能节外生枝。”
提到这层利害关系,张五立刻便自制;但想想不免伤心,更不免内疚,“年前兴兴头头赶了来,总以为多少可以借他一点光;谁知道费尽心机一场空!倒不如不找他,也许事情还不致于这么糟。如果不是全部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另想别法,总要好得多!此刻,此刻,”他用带哭的声音说:“教我怎么向李家父子交代?”
“不,不!五兄!”李果很感动,也很不安,“你千万不要自艾自责;找他原是既定的主意。要怪,也得怪我;不必你执其咎。”
原来彩云偷空与福山去备办了早点。除了李绅以外,李果与张五因为生长在江南,对于京城里的早点,只有烧饼、麻花儿,还可以将就;炒肝、豆汁都喝不惯。彩云与他们这一阵子的盘桓,已知道了各人的爱好,李果喜欢吃包子、蒸饺之类的面食;最要紧的是一壶好茶。张五吃惯了的是白米粥,要配上四碟小菜,来两个刚出炉的烧饼。至于李绅所嗜,又自不同;最好来一大碗带卤加浇头的拌面,外带一钟白干,吃喝足了办事,一直可以支持到黄昏。此时彩云所备的早点,只有白米粥改成现成的京米粥;其余都按各人的喜爱,摆满了一桌子。
“我可是吃了来的。不过不能辜负彩云的盛意,再来一顿。”张五首先坐了下来,扶起筷子喝粥。
李果、李绅都是能沉得住气的人,虽然心事重重,起居并未失常;所以如张五所说的“不能辜负彩云的盛意”,所以也都坐了下来,且饱啖了再说。
“事有缓急,咱们重新定规一下,那件先办,那件后办。”李绅又说:“那件事归那个,也得说好了它。”
“最要紧的,自然是打点彩云动身。”李果看着彩云问:“你把你兄弟的名字、住址告诉我。”
“我兄弟叫李德顺;他就住在铺子里。那家绸缎铺,字号锦义兴,在宝坻南关一问都知道。我想先把大凤去接了来,商量商量。”彩云又说:“张五爷,能不能请你的管家走一趟。”
“行!”
张五只带了个小厮来,便叫他到冀东会馆去接大凤;等接了来,彩云将她拉到一边,把必须作江南之行的缘故,以及须接父母到京的决定,约略说了一遍。
事出突兀,大凤一时不知所答;但她这几天也看出端倪,知道必是极机密,极重要的一件大事;而要找彩云去办,自然有不得不然的理由。既然如此,就不必替她顾虑道路艰难,长途跋涉是不是力所胜任?只替她去想一个连李德顺都会觉得她不能不到江南去一趟的理由。
大凤的心思也很细密,凝神静想了一会,记起一件事;喜孜孜地99lib.
说道:“嫂子,有个说法,可以把德顺哥都瞒过去;其实也是真有这回事,不算骗他。我记得爹用过一个很得力的伙计,我们管他叫胖大叔——。”
“你是说孙胖子?”
“是啊!”大凤惊奇地问:“你怎么知道?”
“我听你哥哥说过。说这个孙胖子很下流;勾引他的婶子,真赃实犯,让他叔叔逮住。如果不是逃走,性命都保不住。”
“这,哥哥可就不知道了!放胖大叔逃走的,就是爹。”大凤又说:“胖大叔是冤枉的。他叔叔很霸道,鬼计多端;叔侄俩原没有分家,为了想独吞家当,故意摆下一个圈套,胖大叔喝多了酒,糊里糊涂闯了进去。他家是大族,家规很严;要开祠堂活埋他;是爹半夜里偷偷儿去把他放掉,教他快走,才逃出一条命去。”
“胖大叔的娘;还有胖大婶,一直是爹养她们。每年送钱,都是我去;有一回胖大婶把这些事都告诉了我,我才知道爹还做过这么一回好事。”
“这,”彩云困惑了,“这跟我到南边去,有什么相干?”
“我话还没有完,胖大叔一去三年没有音信;他老娘日夜想儿子,想出病来,死掉了,也是爹替她发送。胖大婶无儿无女;孙家又不养她,自然只好改嫁。巧得很,就在她改嫁的第三天,我家里来了一个人,是胖大叔派来的,带了盘缠,来接他娘跟胖大婶;叫他们到了宝坻来找爹。可惜晚了。”
“这么说,孙胖子混得还不错!他人在那里啊?”
“在南京。也是替人管事,境况还不坏。”大凤又接着她自己的话说,“爹将实在情形告诉了那个人;让他转话给胖大叔,就在南京落户,不必回老家,免得惹是非。这是你嫁过来前一年的话。”
“怪不得我不知道。”
“哥哥也不知道。因为爹爹做这件事,说起来对不住孙家;怕哥哥嘴快,传出去会有麻烦,”大凤略停一下说道:“你可以跟德顺哥这么说,有这么一个人,当初欠了咱们家一百两银子;如今在南京发达了。为了哥哥的官司,不能不去找他,也帮帮咱们的忙。要去找他,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
“是啊!论理是该我去。这个说法很好,足足瞒得过德顺。”
苏州织造的更动,终于见了明发的上谕;李煦任内的亏空,交新任织造胡凤翚清查奏闻。
这道上谕,在内务府中引起极大的震动。在此之前,只有王府及公主府内的太监获罪;总以为上三旗的包衣极为先帝所信任;尤其是像李煦这样的,直可说是先帝的忠心耿耿的“老仆”,必蒙另眼相看。那知嗣君居然毫不念旧,断然处置,因而不免人人自危。再想到胡凤翚与当今皇上的关系,更不能不兴起“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感慨与警惕。
“事情很明白了。”李绅说道:“只要能把亏空补完,就可以没事。我看,仍旧要劳你驾去看一看佛公;看他能有什么办法?”
“我看他亦不见得有什么好办法。不过,在情在理,都不能不去看他一看;否则,旭公问起来,不好交待。”
果然,如李果所预料的;佛宝只是愁颜相向,束手无策。
“窟窿太大了!”他说:“谁也没有力量帮旭东的忙。我跟他儿女亲家,当然要尽棉薄,可是,杯水车薪,实在也没有什么用处。”
李果料到他有这样的话;在路上已盘算过了的,所以很快地答说:“佛公,集腋成裘,聚沙成塔;旭公三十年来,也交了不少朋友。至亲好友,量力相助,先补起一部份来;余下的亏空,请佛公看看,能托托那位王爷或者皇上信任的大臣,代为求一求情,慢慢儿想法子,分年赔补,或者可以把这个难关度了过去。”
“难,难!”佛宝一个劲地摇头,“第一,要大家帮忙,三百、五百的凑,能凑多少;再说,客山,我也不必瞒你,我们旗人势利的多,像旭东这种情形,眼看这一跤摔下去,是起不来的了,有谁肯雪中送炭。至于说托人向皇上求情,更是没有人肯干的傻事!如今不比当年,弄不好惹火烧身,何苦!”
所谓“如今不比当年”,意思是说嗣君不比先帝来得仁厚。李果听他所说,虽不免有浓重的反感,但细细想去,却也是实情。
然则如何呢?他情不自禁地着急了,“佛公,”他口不择言地说:“莫非你就眼看儿女至亲,抄家充军?”
这话说得重了些,佛宝的脸色难看;僵了好半天才说了句:“但愿我能替得了他!”
话不投机,局面有些僵了。李果颇为失悔;此时到底是仰面求人的时候,不能不低声下气,因而赶紧陪笑解释:“佛公,是我失言了。也是心里着急的缘故。”
佛宝也觉得自己的态度,欠缺涵养;听他这一说,愈觉歉然,便即答说:“彼此,彼此!我跟旭东,几重渊源,那有不替他着急,不替他筹画之理?客山,我给你看样东西,请里面坐。”
由客厅转入书斋,他从抽斗中取出一封信递给李果;打开一看,寥寥数语:“所惠璧谢。嘱事自当在心;但恐身不由主,力不从心,奈何奈何。”下面署名是“弟名心拜”;又缀了“即夕”二字。
虽无受信人的名字,亦可想像得到是给佛宝的覆信;“名心”即是“知名”,是谁也只有佛宝知道了。
不必他问,佛宝更低声说道:“是胡凤翚给我的信。我原来的打算是,想托他为旭东遮盖、遮盖;所以送了他一份重礼,约值万金之数。那知原物带回;来了这么一封信!客山,为之奈何?”
“‘力不从心’犹可设法;坏在‘身不由主’!”李果吸着气说:“佛公,此君的语气很不妙;说不定还会落井下石。”
“是的!”佛宝深深点头,“我也这么想。”
“那么,结局呢?”
“恐怕不免‘查抄’二字。”佛宝迟疑了好一会,很吃力地说:“客山,我那亲家的情形到底怎么样?真有那么多亏空吗?”
听到最后一句,李果心头感到一阵寒意。事到如今,竟连至亲都还不相信李煦,以为他在报虚帐;那就无怪乎不肯急人之急了。
转念又想,自己不也瞒了十万银子吗?虽说范芝岩的关系重大,不能泄漏片言只语;但李煦的亏空总是减轻了。将心比心,为了不欺佛宝,他这样答说:“旭公手头松惯的,借给人的也很多;如今多少可以收回一点儿,我想,二十几万亏空是一定有的。”
“四姨娘呢?听说颇有几文私房。”
“那就不知道了。不过,凭良心说,四姨娘总算是贤慧,肯顾大局;就有几文私房,看境况如此窘,应该早就贴在里头了。”
佛宝不作声,站在书桌边,低头沉思了好一会才抬头说道:“我可以替他凑三万到五万银子;不过这笔钱只能在京里用。”
“是!”李果觉得这也很难得了。
“客山,”佛宝突然问道:“不知道旭东是不是有什么最后的打算?”
李果一楞,一时想不明白什么叫最后打算。佛宝也发觉了,自己的话太突兀,无怪乎李果发楞,所以紧接着又作了一番解释。
“他应该想到,年岁这么大了;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病的,一旦病下来,留下一身亏空,小鼎年纪又轻,怎么能挑得起这个担子?他自己总有个打算吧!”
原来是身后之事!李果一面搜索,一面回答:“佛公知道的,旭公一向豁达。小鼎年纪轻,他的前程,旭公自然关心;以前是老太太疼孙子,能不让他离家就不让他离家,等老太太故世,旭公督责较严,正打算今年遣他进京,不想出了这件大事!”
“那还是他自己看得见的事。”
“佛公是问旭公自己看不见的事?”李果摇摇头说:“我没有听他谈过。不过有件事,倒不妨告诉佛公,有一次谈到曹栋公扬州病殁,接着是连生在京出了事;两世寡妇,亏空未完,走到了家破人亡,无以为继的绝境,谁知竟能安然无事。这是天恩高厚;但也未始不是故旧义气,善为设谋。旭公谈到曹家之事,颇为得意;意在言外,是亏得有他尽心尽力。旭公又说,不独曹、李、孙、马诸家姻娅相连,荣枯相共;上三旗亦都是有照应的,不愁没有照应。”
李果在追忆这段经过时,也是初次省悟,李煦不作身后的打算,是他认为如果他身后有未了之事,亦有人会替他出死力料理,犹如他当初为曹寅、曹颙——连生料理身后一样。当然,佛宝的了解更为深切。
“咳!”他叹口气:“他如今该知道他是错了!”
“错了?”李果倒要问一问,错在何处?
“不是什么‘故旧义气,善为设谋’;纯然是‘天恩高厚’。如果没有上头的恩典,天大的本事、天大的义气也没用!”
他这话的意思是很明白的,他不能如李煦之于曹寅;因为嗣君不是先帝。话不能说不对;但既属至亲,至少也该有一份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义气。不过,这怕不能期之于佛宝;他们两亲家人品高下的区分,正在于此。
“旭东的大错,是在没有想到——。”佛宝突然住口;而且面现惊惶,略停一停,厉声问道:“谁!”
“是我!”窗外有少女应声:“奶奶着我来请示,是不是留李师爷吃便饭。”
原来是个丫头!佛宝的脸色和缓了,“怎么样?”他问客人:“在这里便饭吧?”
“不!佛公很忙,我也有事;不必费心了。”
“既如此,我也不作虚套。”佛宝向窗外吩咐:“你跟奶奶去说,李师爷有事;饭不必预备,看有人家送的什么稀罕好吃的东西,挑一份出来;回头让李师爷带走。”
在这当儿,李果已经体味到佛宝那句未说出来的话是:李煦错在没有想到是雍亲王继承大统。看他那种深恐隔墙有耳的惊惧神色,就不必让他明白出口;所以等那丫头一走,他立即说道:“佛公的意思我懂。不过,这也不是旭公一个人的错;谁也没有想到有此大变化。”
“嗐!其实我也不是说他错。我是替他发愁。”佛宝停了一下又说:“如你所说,旭东从未想到居安思危这句话;自然不会有什么最后的打算。劫余之身,何以自存?”
李果将他的话,通前彻后细想了一遍;很郑重地问道:“佛公的意思怎么样呢?”
“那要旭东自己拿主意——。”
“是!”李果怕他到紧要地方闪避,赶紧抢着说道:“旁观者清,佛公必有卓见。”
佛宝想了一下说:“果然是杯水99lib?t>车薪,这一杯水,不如留着解渴,还聪明些。”
“是!尊论确是一针见血的卓见。不过,旁人能容他不泼这一杯水去浇车薪,留着自己解渴吗?”
“那就要看自己的做法了。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至少可以泼半杯留半杯。”
“是!”李果深深点头,“谨受教。”
“客山!”佛宝的神色,戒慎恐惧,极其紧张,“你跟旭东,多年宾主,情如一家;所以我亦不拿你当外人,倾肺腑相告。今天所谈的一切;不足为外人道;甚至亦不必告诉旭东。”
李果知道佛宝胆小;立即答说:“佛公请放心,我岂能不知轻重。”
“是、是!我亦只是提醒而已。”
李果觉得话已说得差不多,可以告辞了;只有一句话还得问:“佛公,你助旭公的数目,到底是三、是五,定个确数行不行?”
“我跟旭东的交情,自然该尽力而为;但能筹措多少,实在没有把握。也许多于五数;不过至少有三数。”
“既如此,折衷定为偶数如何?”李果又说:“实在是因为要精打细算,不能不定个确数。这一层苦衷,佛公想来必能谅解。”
“当然、当然!就这样,定为四数好了。”
“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请佛公明示,这四数是在泼一半之中呢;还是在留一半之中?”
“你看呢?”
不说看李煦愿意如何支配;而反问李果的意见,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于是李果说道:“我想在泼一半之中好了。这样子,佛公的处境不致困难。”
“说得是!不过,我不能不从多方面打算。也是泼一半,留一半吧!”
杯水车薪之喻,李绅当然也能充分意会。如果亏空太大补不完,倒不如私底下留下钱来,养命活口,但公款不能不赔;佛宝助李煦的四万银子,也是这么处置,拿两万助他赔缴公款;留两万供李煦抄家以后家属维生之用,这就是“泼一半,留一半。”
“我们打了半天的哑谜,也斗了好一会的心机。”李果说道:“本来既是至亲,怎么都好说;及至我一问,他反问我一句,我就知道他的意思了,先留下来再说。将来可能口惠而实不至,只是一句空话,又奈他何?所以希望他先拿出来,用在明处。缙之;你觉得该不该做这个小人?”
“这是忠人之事,又不是为你自己打算,那谈得到小人不小人。”
听他这么说,李果自然感到安慰,亦就更觉得应该尽心尽力,算无遗策地来为李煦筹画。细细想了一下问说:“缙之,你看彩云能不能托以重任?”
李绅愕然,“现在不是已托以重任了吗?”他问。
“我的话没有说清楚。现在托她的虽是重任,但事情很简单,只要谨慎小心,平安送到即可,这不够!”
“喔,还要她怎么样?”
“还要她有智慧,有决断,有机变,有担当。”
“这可难了!如你们说,须眉男子之中,亦没有几个够格;何况巾帼。”
“在我看,她倒是巾帼不让须眉!”
李绅笑了,“既然你这么看得起彩云,”他说:“倒不妨先说出来听听,你是要她担当怎么样的重任。”
“我要把她当作你。”
“此话怎么说?”
“此行,你所能作的事,她也能做。”李果屈着手指说:“第一——。”
第一,李果打算详详细细写一封信给李煦,将到京以后活动的经过,一切的见闻,以及他跟李绅的意见都写在上面,交给彩云带去;第二,彩云要对这一封信中所说的一切,完全了解,能够原原本本说清楚;因为,第三,如果遭遇意外,她应该将这封信毁掉,而到了无锡,由朱二嫂引导去见李煦父子,仍旧可以将口信带到。
“这怕很难!事情很复杂,恐怕她弄不清楚。”
“还有复杂的,到遭遇意外时,她应该连范老的那四封信也毁掉;同时见了旭公,仍旧能把范老分拨十万银子的四处地方说清楚,让旭公心里有数,好作打算。”
“这更难了!”
“不!我的看法不同,以彩云的头脑清楚,加以你循循善诱,这些话都可以教得她清清楚楚楚。我认为最难的是,她要能应变,遇到该毁信的时候,当机立断,毫不犹豫。”
李绅凝神细想了一回说:“这倒不算难。既然信中内容都记在肚子里了,有没有纸面,关系不大,一看情形不对,一火而焚之,这个决断容易下。至于范老的四封信,虽说关系甚重,细想一想,毁掉也不要紧;因为第一,范老义薄云天,既肯帮忙,信可重写;不肯帮忙,早就通知对方饰词拖延,有信亦无用处。第二,这十万银子如果一时不能到手,不妨列入‘留一半’之中,迟早得以取用,反正款子总是在那里的。”
“对!这话透澈极了。”
“但是,有一层,你不知道想过没有?”李绅神色凛然地说:“我不知道你所说:‘遭遇意外’是什么?如果是指为逻卒所知,逼迫搜索,倘无所得,犹可望幸免;万一发觉她曾有毁灭文件之举,自必拘捕到官,那时却又如何?这一层,不可不虑。”
“是的。我想过。”
“这是国士的景行,战国、东汉才有;安能期之于匹夫匹妇?而况国士待我,国士报之,咱们对她也不是有什么大恩大德;就算她做得到,咱们也不能作此干求。”
“我的看法跟你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李果不曾说出来。他是觉得彩云对李绅一往情深;而情与义原是一事,国士之报,虽出于义,却必有一份刻骨铭心的情分在。所以对彩云的要求,如果是他提出来,自是过分;但出之于李绅的意愿,彩云就会心甘情愿地去做。不过这话未必肯为李绅所承认;就承认亦不肯教彩云这么去做。因而住口不语。
“话又说回来。”李绅觉得他的办法,有一部分是可取的,“彩云的能干,倒是信得过的;不过到底是女流,不能让她蹈险,我看,你信还是写了让她带去;以她的机警沉着,只要稍微留点神,不会出事。”
李果考虑了一回说:“也好!我把信写得隐晦一点好了。”
于是李果花了大半夜的功夫,写好十一张信笺的一封长函,字斟句酌,平淡无奇的叙述中,蕴藏着好些只有李煦能够体会的深意。这封信写了改,改了抄,相当累人;所以事毕归寝,睡得极沉。
朦胧中醒来,只见李绅站在他床前,“我来看了你三遍了。”他说。
“喔!”李果一翻身坐了起来问道:“什么时候了?”
“午末未初。”李绅接着又说:“彩云带着他兄弟,在我那里。”
“她来了!好快。”
“这也是她急人之急的一点义气。”
“说义气不如说情分。”
李果下了床,先开箱子将写好的信交了给李绅,然后才穿衣着靴;等他穿戴齐全,李绅将信也看完了。
“写得很好,着实费了一番心血。这封信如果中途不能不销毁,未免太可惜。”接着沉思了一会说:“我有个办法,不妨试一试。”
李果正在洗脸漱口,无暇问他,是何办法。李绅便趁这工夫,走到廊上,关照福山将彩云与她弟弟李德顺找了来。
李德顺二十来岁,长得跟彩云很像,一望而知是姐弟;由于常涉江湖,态度颇为老练,跟着彩云叫一声:“李师爷!”很有规矩地垂手肃立。
“别客气,请坐;坐了才好谈。”
“你就坐吧!”彩云接口说道:“你姐夫的事,多亏李师爷,缙二爷照应;张五爷也是看他们两位的面子,格外出力。”
“合该姐夫命中有贵人。”李德顺抢上两步,捞起衣襟,半转着圈请了个很漂亮的安,“谢谢李师爷、缙二爷。等我姐夫出来了,再给两位爷磕头。”
“好说,好说!”李果问彩云:“你倒来得快。”
“搬家的事,有张五爷派的人在这里,另外又托了很妥当的人,再有大凤招呼,我可以不管;不如早早动身,能多弄几两银子回来,托张五爷的朋友上上下下招呼招呼,二虎的事就更靠得住了。”
“那好!”李果又问:“是起旱还是水路。”
“水路,在通州就下船了。”
“说得是!”李果哑然失笑,“唯其起旱,才先到京;车雇了没?”
“还没有。”
这番对答是为了掩饰彩云此行真正的任务,故意在她胞弟面前做作;接下来,李德顺开口了。
“运气还不错,正好有两个镖行朋友,要赶回去,跟他们一路走,路上就方便了。”
“啊!”李绅一直为彩云上路担心,此时大为欣慰,“那太好了,有镖行朋友一路走,既不怕受人欺侮;住店打尖,又到处都熟。等于花了大钱雇保镖。只不知道能送到什么地方?”
“一直送到南京。”李德顺答说:“我这两个朋友是南京振远镖局的。”
那“振远镖局”四字,在李绅有“似曾相识”之感。他记不起是怎么一回事,但感觉中确确实实曾听说过;只想不起是在那里听说。苦苦搜索记忆,蓦地里想到,前尘往事,倏地兜上心来;急急问道:“李老弟,你那在振远镖局当趟子手的朋友姓什么?”
“姓王。”
果然姓王!“是那里人?”他又问。
“是南京本地人。”
“叫什么名字?”
“叫王宝才。”
“喔,”李绅觉得自己没有问对;“他行几?”
“行——?”李德顺皱眉苦思,自责地敲敲脑袋,“他跟我提过,怎么会记不起呢?”
“你仔细想想!”李绅睁大了眼说。
见他是如此紧张认真,李果与彩云都大感不解;因而也无不替他着急,希望李德顺不要真的忘得无影无踪。
“是不是行二?”
一听李绅这话,李德顺眉眼宽舒,“是,是!”他连连点头,“行二,行二。对了!”
“是真的?”李绅深怕他是有意附和。
“真的!一点不错。”
“他还告诉你些什么?谈过他家里的事没有?”
“没有!”李德顺答说:“有时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他总是摇摇头不肯说。”
“那就对了!”李绅点点头,眼皮乱眨,仿佛极力在思索一个难题似地。
李果可忍不住要开口问了:“怎么回事?”他说:“你认识这个王宝才?”
“我认识他媳妇。”
彩云抿着嘴笑了;李果也觉得怕有段艳闻在内,因而也是微笑凝视,等待他自己叙述与王宝才的妻子相识的经过。
“她!”李绅只看着李果说:“大概不错,这宝才是绣春的二哥。”
“啊!”李果立即便有惊奇的表情。
彩云姊弟自然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愕然相看;一时都沉默了。
“王宝才此刻在那儿?”李绅问说。
“在骡马店威远镖局。”李德顺答说:“威远跟振远是联号。”
“请你去一趟,找到他问一问;他是不是跟他大嫂不和,才出来走镖的?如果不错;你带他来见我。”
“如果不是呢?或者问,是那位要看看他。缙二爷,我可怎么说?”
“不,不!事情不是这么办的。”李果插进来说:“缙之,你先把心静下来,想一想,跟他见面是为了什么?是不是非见不可?还有,顶要紧的,他会不会对你有意见?”
“我想他不会有意见。我跟绣春那一段,王二嫂完全知道,不会怨我。”李绅又说:“我跟他见个面,无非重重托他,一路多照应彩云姊弟。此外,我还要托他带信。”
“带给谁?”李果微感不安地,“我看你不必多事;‘事如春梦了无痕!’”
“你误会了。”李绅答说:“我是托他带信给曹家。”
“那好!”李果便交代李德顺:“你回去不必多说,只说有人顺便托他带信,把他约了来就是。”
等李德顺一走,李绅悄悄将李果邀到一边,这才说了他心里的话。原来由于王宝才的出现,李绅有了新的念头,打算委托王宝才为专差,去送李果及范芝岩的四封信;根本就不必让彩云数千里跋涉了。
这个主意来得太突兀,李果直觉地感到不妥,“缙之,你连此人的面都没有见过,何能委以重任?”他说:“你不觉得太危险了一点吗?”
“虽未识面,知之有素。我听绣春说过,他二哥很有血性。在镖局里干活,最讲究稳当可靠;再者,也没有人会想到,咱们是雇他当专差,一定瞒得过逻卒的耳目。”李绅又说:“他们是赶惯了路的,有车坐车,有马骑马;车马皆无,还长了两条飞毛腿,起码比彩云可早到个五六天。”
听听也有道理,尤其是能够早到,最足以打动李果的心。不过,此事关系重大,孤注一掷般都托付给素昧平生的王宝才,万一出事,何以自解?所以李果始终没有勇气点一个头。
见此光景,李绅内心也有些动摇了。沉吟了一会,决定自我折衷,“客山,你看这样行不行?”他说:“彩云还是去;不过,你那封信,跟范老写给孙春阳的那封信,让王宝才送,你看如何?”
“好!”李果毫不迟疑地答说:“我也是这么想。这样做,即使出岔子,不致于全盘皆输。不过,缙之,你得好好跟他谈一谈;倘有丝毫勉强,这个做法还是作罢为宜。”
“王二哥,你请坐!”
听得李绅这样称呼,王宝才大为不安,搓着手说:“李大爷,你老叫我名字好了;我叫——。”
“我知道,我知道。”李果抢着说:“你府上我也去过;见过王二嫂,真贤慧。”
这一说越使得王宝才愕然不知所答;李果便指着李绅说:“他就是缙二爷。”
“啊!”王宝才惊喜莫名,“原来是缙二爷!”
李绅与绣春的那段情,他听他妻了原原本本地说过。如今虽是初见,但想到差一点成了至亲,所以心里除了感激、尊敬以外,特感亲切。这些心情摆在脸上,使得李果完全放心了。
“德顺,”李绅改了称呼,“你大概还不知道我跟宝才是熟人吧?”
“根本就没有想到。真巧,太好了。”
“我也没有想到。他乡遇故知,一定有好些话说。”李果站了起来,“两位好好叙一叙契阔,我不打搅。”
这一来,李果将李德顺也带了出来,去找彩云商量行程。李绅与王宝才倒真的很谈了些近况;谈到绣春,依然长斋供佛,不免相对黯然。
“宝才,”李绅歉疚万分地,“这件事你不怪我吧?”
“那怪得到缙二爷?”王宝才结束了这个令人不怡的话题,“过去的事,不必谈了。”
李绅点点头,沉默了一会;等王宝才心境平静下来,方谈到正事:“宝才,我叔叔,苏州的李织造,你总知道吧?”
“不就是李大人吗?知道,知道。”
“他的纱帽丢掉了,只拍你还不知道。不但丢纱帽,还怕有麻烦;宝才,你能不能帮一帮忙?”
“我?”王宝才困惑莫名,“凭我能帮得上什么忙?”
“帮得上;而且只有你才能帮很大的一个忙。”李绅略略放低了声音,“我有一封信,想请你专程送到苏州,越快越好。”
“喔,”王宝才问,“要怎么样的快?”
“最快几天可到?”
“如果天气好,最快也要十一、二天。”
“以半个月为度好了。不过,宝才,这封信不能落到外人手里;沿路也许会有人缀着你。”
听这一说,王宝才起初一惊;接着出现了坚毅沉着的脸色,想了好一会,方始开口。
“如果有人缀住我;那会是什么人?”
“当然是公人。”李绅又说:“这封信宁愿毁掉,也不能落在他们手里。”
“有没有人知道我到苏州去送信?”
“没有!连彩云兄妹都不知道。你也不必跟他们说。”
“当然。我用不着跟他们说。”王宝才想了一下说:“照现在的样子,他们只能跟我另外一个伙计走了。”
“对了!请你单独走好了。”说着,李绅起身,提过来早预备好了的一个沉甸甸的包裹,“宝才,请你不必客气,这是一百两银子的盘缠。”
“盘缠用不了一百两——。”
“不!”李绅抢着说:“多下的,给你的孩子做两件新衣穿。”
王宝才不善客套,不再作声;只问:“信呢?”
信也预备好了,两封信用一个大信封套了,外包油纸,显得很狼犺;王宝才倒有些发楞了。
“不用油纸行不行?”他问。
“行。”
于是拆封重新安排,不但不用油纸;也不用那个大信封;两封信摺小了,藏入王宝才腰间所系的那条藏书网大板带。练武的人,非用这条带子束腰不可;信是藏在这条片刻不离身的板带夹层之中,解下来也不会看出其中有物,稳妥之至。
“我明天就走。”
“好!见了王二嫂,还有,”李绅迟疑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还有你妹子,替我问好。”
第八章
“完了!”李煦只说得这两个字,就像支持不住似地,很吃力地扶着桌沿,坐了下来。
沈宜士的心一沉,不过多月以来,总提防着有这一天,所以还能沉得住气,“我听说京里有人来。”他问:“怎么说?”
“胡凤翚接我。”
“果然是他!”沈宜士说:“佛公呢?可有下文?”
“有什么下文?还有,我倒不怕,真是真,假是假;让他们来抄好了。”
沈宜士大惊,“抄!”他问:“查抄?”
“那还不致于。不过情形也还不清楚。只说宫里有人下来,恐怕会来搜查。”李煦举双手,伸了八个手指。
当然,是来搜查与胤祀交往的信札之类;沈宜士随即答说:“跟他来往的信倒是不少。经过我那里的,都登了簿子;也有直接面交旭公的,可得好好检点一番。这件事非比等闲,要马上动手。”
“这是手足之劳;不过,也不光是搜得细、烧得净的事。我当差这么多年,与诸王门下都有往来,倘说八阿哥的信,一封都没有,情理欠通,反有嫌疑,所以无关紧要的信,还得留几封。宜士,你看呢?”
沈宜士倒很佩服李煦;在这时候,心思还很细密,便点点头说:“旭公说得是。这件事交给我好了。回头我到签押房来,尽今夜拿它办妥。可是,”他很吃力地吐出来一句话:“交卸怎么办?”
交卸便得弥补亏空。提到这一点,李煦不但眉毛;心都揪了起来,仿佛要拧成一个结。
“趁现在风闻未露,还来得及稍作铺排,”沈宜士说:“欠人的且不说;人欠的得赶快想法子收回来。”
李煦摇摇头,“人欠的,能收回早就收回了;收不回的,不必白费工夫。”他停了一下说:“倒是欠人的,得趁早还了人家。万一查抄,白填在里头,岂不是太对不住人?”
“欠人的不知道有多少?外面的帐不全。”
“那得问四姨娘,她那里有细帐。”李煦答道:“四姨娘有点儿私房——。”
一语未毕,嵌螺甸的红木屏风后面,闪出来一条影子,正是四姨娘,“我有点儿私房,不错!”她说:“可不在这里;而且也不是现银。”
李煦一惊,也没有听清楚她的话,只说:“你在这里!”
“我早就在这里了。”四姨娘眼圈红红地说:“这么一件大事,你也不跟我说。我问你,京里来人说些什么,只说‘没事,没事!’我不懂你安的什么心,为什么要瞒我。”
“我,我是怕你着急。”
“你能瞒我一辈子吗?”
“四姨娘,”沈宜士可有些着急了。这时候还争这种是非,未免多余,“你知道了最好!本来就该听听你的主意。”
“我也没有什么好主意。不过,今天这个结果,我是早两个月就看到了。”四姨娘不胜痛心地说:“悔来悔去,悔的是不听小鼎媳妇的话,当初能置几亩祭田——。”
一提到这一点,李煦心就烦了,粗暴地抢过话来说:“早知道,我还不闹这么大的亏空呢!这些话现在不用去说它;且说眼前。”
“眼前!”四姨娘问:“眼前住的地方都没有着落了。”
想想也是,等胡凤翚一到;新官上任,便得将公馆让出来,所以当务之急,应该先觅安身之处。
再想想又那里顾得到这些?李煦摇摇头说:“我想,总不致睡在露天之下。时不我待,咱们得分出缓急先后来。我看,最要紧的是,别做出对不起亲戚朋友的事来;该还人家的帐,尽早了结。”
“你也别只顾人家。”四姨娘立即接口,“交卸了莫非就不吃饭,不过日子了?应该趁早打算。沈师爷,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我不是这么想。”沈宜士率直答说:“客山进京,总应该有点儿用。文觉大忙不能帮,我想,再冲着张五的面子,或许亏空不致于追得太紧。不过自己也得有点儿预备,能多补一分好一分。只要渡过了这个难关;旭公还有再起的机会。”他停了一下又说:“事情也还没有坏到抄家的地步。”
三个人三样意见。不过沈宜士的说法,是不容易驳倒的正办;而且,四姨娘也是早有了部署的,她还剩了一万多银子的私房,托她娘家兄弟,在原籍湖州买了两百亩田,又盘进了一家绸缎铺,有了最后的退步,所以默不作声。
李煦却还不愿舍弃他那个念头,“你把欠人的帐拿来看看。”他说:“我想总不下五、六万金吧?”
“七万不到,六万有余。”四姨娘说:“这会儿不是看帐的时候;真的是苦哈哈,该还人家的,不到一万。你老爷子就不用管这一档子事了。”
苦哈哈来求存款生息的,不过三百、两百银子;还有少到几十两的,这应该尽早退还人家,也是正办。沈宜士不断点头,深以为然;这就无异表示对于大笔私人借款,不妨暂缓。
一看爱姬、密友的意向相同,李煦不由得着急地说:“面子要紧——。”
一语未毕,只见四姨娘咬牙切齿地抢白:“面子,面子!快要家破人亡了,还是死要面子!”说着,顿一顿足,自我激动得掩着脸奔了进去,旋即听得嘤嘤啜泣之声。
李煦脸色灰败,倒在椅子上,头欹垂着,像斗败了的公鸡似地。沈宜士心里凄凄惨惨地,有着无穷的感慨,却不敢叹气,怕更增居停的伤感。
“宜士,”李煦抬眼说道:“不错,我一生好面子!倘或到临了还是做出对不起人的事来,过去的面子就都折了!这一点,我岂能甘心。再说,亏空总归是个不了之局,又何必连累亲友?”
想想他的话也不错,但沈宜士识得轻重,亏空公款,罪名不轻;嗣君刻薄,已是远近皆知,而况已有成见,看李煦是八贝子的党羽,自然处置从严,倘或赔补不完,什么不测之祸都在意中。因此,虽知窟窿极大,却还不肯如李煦般索性撒手不管;要留些力量,用在要紧关头上。这样,就不能不硬起心不理他的话了。
那知四姨娘拭一拭眼泪,倒又出现了,“面子要看什么面子?”她说:“已经派了人下来了,倘或来搜上一搜,倒要请问,这个面子又在那里?”
这就不但李煦如当胸挨了一拳;沈宜士听了她的话,亦觉入耳惊心。倏地起立说道:“事不宜迟,不办了这件事,不得安心!”说完,管自己向外急步而去。
李煦楞了一会,突然起立,高声喊道:“宜士,宜士!”
听差、小厮都奉命只在垂花门前待命;这时便帮着高喊,将沈宜士拦了回来。
“她的话不错!这要来一搜,我还能见人?宜士,这可得及早为计。”
沈宜士想了一下说:“我先去检点‘要紧东西’;回头在小书房谈吧!”
“走!”李煦向四姨娘说:“咱们先到小书房去。”
这小书房是连四姨娘都不大来的;一进门,三面堆得几乎高达天花板的柜子,令人胸次感到沉闷不舒。靠门的一面,两排窗户,她打开了一扇,料峭春风,扑面如剪,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走远些避风而坐。
李煦站在屋子正中,环目四顾,搓着手说:“三十年积下来的信札文件,不知从那里理起。”
“你先只检要紧的好了。”
“等我想想!”
李煦屈着手指计算;康熙四十七、四十八这两年,跟八贝子来往的函件最多;柜子是按年堆置的,找到那两个年份的柜子,恰好是在中间。
“柜子这么重,得找人来动手。”
“不!”李煦立即摇头,“这种事,怎么能找人来动手。”
“怕什么?谁也不知道你要在柜子找什么?”
“不!风声一传出去,说我把这两年的文件柜子清理过,那不就等于明明白白告诉人,这两年里头有毛病。”
“那怎么办呢?”
李煦端详了一回说:“等我试试,大概还行。”
说着,已将一架梯子推了过来。人字形的双面梯架,一面有滑轮,一面没有;推到了地方住手,试一试梯子却有些不稳。
“算了,算了!别摔着了。”四姨娘说:“等沈师爷来了再说吧!”
一语未毕,“咕咚”一声;梯子滑走,将李煦从上面摔了下来,亏得刚只上了两级,摔下来不重,但也头昏眼花,半晌动弹不得了。
“是不是!你就是强,再也不肯听人劝。”四姨娘一面去扶他;一面数落:“倘或肯听人一句、半句,又何致于会有今天。”
李煦身躯沉重,四姨娘那里扶得起他,费了半天的劲,只是把他扶得坐在地上。
“我莫非没有听过你的劝?”他问。
“听过。”四姨娘蹲在地上,替他掸衣领上的灰,“不过都是些不相干的事,要紧的话一句都没有听过。”
“你倒说,那一句?”
“譬如,我常说,别那样子夸奖小鼎媳妇,让人听了刺耳;果不其然,一跤摔出那么大一场祸。”
话还未完,脸上着了一拳;四姨娘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脸上火辣辣地疼。自出娘胎以来,何曾如此教人打过?三分痛楚,七分委屈;并作十分伤心,不由放声大哭。
李煦羞惭、悔恨,兼且怜痛四姨娘;却又说不出道歉的话。万箭穿心般的痛苦,也忍不住老泪纵横了。
哭声遥传,婢仆无不惊疑;但小书房是禁地,不奉呼唤,不便擅自闯了进去;于是有人说了一句:“找连环去看看。”
连环现在是丫头中的首脑,只有她可以随便出入;李煦跟四姨娘谈私话,都不避她的。这倒并非因为她是老太太身边的人,推念亲恩,另眼相看;而是由于四姨娘接收了老太太的私房,东西虽然不多,帐目却非常清楚,不但有支出的数目与日期,而且每一笔支出都能说得出经过,绝大部份为李鼎所挥霍。她也曾劝过几次,甚至还挨过老太太与李鼎的骂;可是她还是不改常度。四姨娘觉得她忠诚可靠之外,最不可及的是气量;这样的人必顾大局,能当大任,所以逐渐成为心腹;言听计从,比锦葵还得宠。
等连环急急赶到,李煦与四姨娘已经收拾涕泪;且已唤了小厮,将要用的两个柜子挪到了地上,正由李煦亲自在开锁。
见此光景,连环略略放心;自然也就不必去问何事伤心?只说:“老爷还没有吃饭;小厨房还伺候着。”
“煮点儿粥好了。”四姨娘说:“再替沈师爷预备消夜的点心。”
“是了。”
“你去交代了就回来。”李煦关照:“我还有事。”
他是要连环来替他检点信札。凡是王公府第来的信,只看信封就能区别,大致只写“专送李大人升”六字;下面多不具名;极少的几封,缀上一个别号。信封的式样质地也与一般不同;淡色彩印的花卉、人物或者瓦当、吉金之类的图案,而且极小。因此,四姨娘与连环一起动手很快地便检出来一堆,共是二十七封。
“你们再点一遍,看有漏掉的没有。”
李煦吩咐了这一句,便坐下来看信;一面看,一面勾起往事。那些花团锦簇的日子,平时想到,便令人神往;此时回忆,更是万感交并。看一会,沉思一会,不断地轻叹微喟,脸色越来越黯然了。
“沈师爷到!”窗外遥遥传报。
连环便起身抢步到门口,打起了帘子;沈宜士抱着一本蓝布面的大簿子;另外有个拜匣,挟在腋下。连环伸手接了过来,放在书桌上;让开两步,好容四姨娘跟他招呼。
“请坐!”四姨娘指着桌上的信说:“看了半天才看了四五封;这样子下去,恐怕天亮都看不完。”
“时不我待,不必多作推敲了。”沈宜士在书桌边坐下来说:“我看逐一清点件数,检齐了一火而焚之,根本就不必留。”
“这——。”
“旭公,”沈宜士打断他的话说:“事情还多得很,旭公明天还得起个早;去看看李方伯,还是吴中丞,打听打听消息,最好先商量商量,能不能免于一搜?否则,不但面子难看,立刻就会引起流言,局面就要乱了。”
“李方伯、吴中丞”是指藩司李世仁;巡府吴存礼。李煦跟他们的交情都很不错;比较之下,吴存礼是汉军正红旗人,关系更深一层。李煦决定先访吴存礼。
“明天是衙参之期,要去还真得早。不过,等着‘站班’的候补官儿,都是天不亮就到了辕门外;看我一大早去拜吴中丞,会不会有什么流言?”
“不会!”沈宜士说:“总当旭公去传旨,不会瞎疑心的。”
这话又引起了李煦的感慨。先帝在日,李煦每月总有两三回专摺奏事;回批中常有秘密指示,须传旨巡抚。见得织造是天子近臣,比封疆大吏还亲。而自嗣君接位,却从未有过这样的事!
这时沈宜士已开始按簿索信;但立即发觉,逐一查点,要取出信来细看,颇为费事,便改了办法,只点总数。好得登记确实;连京中来人当面交给李煦的函扎,亦经注明,虽不知信中内容,却知有此一函。总计四十五件;分年搜索,居然都检齐了。
“烧吧!”沈宜士说;声音坚决而威严,十足命令的意味。李煦本想留几封无关紧要的,竟慑于他的语气,无法开口。
“烧有个烧法!”四姨娘说:“烧得火焰直冒,惹人起疑心也不大好。”
“交给我好了。”连环接口说道:“消夜备了个火锅;把信撕碎了,慢慢儿烧。回头把纸灰倒在阴沟里,拿水一冲,就尸骨无存了。”
这是个好法子。四个人一起动手撕信;默默无言,各想各的心事。终于,是李煦打破了沉默。
“小鼎呢?”
“不到吴江去了吗?”四姨娘说:“听说——。”她突然把话缩住。
“听说他什么?”李煦追问。
“别问了!明天派人把他去找回来。家里有大事,正是要用人的时候。”
“唉!”李煦叹口气,“我今天才知道,能共患难的人,真是少而又少。刚才我在想,这个消息还不能轻易透露;外面一知道了,不定出什么花样。俗语说的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夫妇尚且如此,何况他人。第一个钱仲璇,我就不信他肯跟我共患难。”
“我亦正要跟旭公谈这件事。”沈宜士立即接口:“纸里包不住火,迟早瞒不住,不如早为之计。我想请旭公细心斟酌,那几个人是谨慎可靠的,应该悄悄儿找了来,作个商量。”
李煦沉吟了好一会说:“等我明天去看了吴中丞以后再说。”
“时不我待。”沈宜士又一次用了这句成语,“倒想想,有什么此刻就谈去办的要紧事?”
“那可是太多了!不过,那你也不能办;一办就泄漏风声了。”李煦摇摇头,痛苦地,“我的心乱得很。最好喝醉了睡觉。‘事大如天醉亦休’。”
看他那灰败的脸色,颓唐的神态;在一头漂亮的如银白发衬托下,益令人兴起英雄末路的凄凉。四姨娘与沈宜士心酸酸地都想劝慰他几句;却苦于没有适当的话好说。
“你去端宵夜来吧!”这一次是四姨娘打破了沉默。
连环轻声答应着,悄悄退了出去;沈宜士望着她的背影说:“连环是靠得住的。”
“光是这些丫头靠得住,有什么用?”说着,李煦又叹了口气。
“也不能说没有用。”沈宜士说:“譬如,应该给姑太太一个信;旭公大概也没有心思写信,就写也不容易说得清楚,得派个妥当的人士说。这就用得着连环了。”
“对!”李煦矍然而起,“李、曹两家如一家,当年楝亭、连生父子,相继而亡,是我一手料理,曹家才有今天;如今是我遭难了,姑太太总不能坐视吧?”
“姑太太自然不会不管。不过,”四姨娘说:“能帮多少忙,就很难说了。表面看,姑太太是一家之主;其实大权都在震二奶奶手里。”
“那么,”李煦很快地说:“你去走一趟。”
“我怎么能走得开?而况,震二奶奶也不见得肯卖我的帐。”
“这样说,只有让连环去了。”李煦又说:“她去了,也不过把事情说清楚;到底是丫头,不能谈正事。”
“自然要去个正主儿。”四姨娘说:“你别管了,我有主意。”
沈宜士明白,她是指李鼎;李煦也想到了,但年前刚借了五万银子回来,这一次怕难开口了。
李煦沉吟了一会,毅然决然地说:“只有我自己去。我也不管曹家谁掌大权;反正这一回,不论看在一荣俱荣,一枯俱枯,利害相共的关系上,还是至亲的分上,姑太太非得切切实实说一句话不可。”
“我赞成旭公的办法。”沈宜士深深点头:“世兄明天回来,不妨到杭州孙家去一趟。至于扬州,只有我去;可是,这一来又怕四姨娘在外面照顾不过来。有客山在这里就好了。”
他的意思是分头去求援。虽然结果不可知;但李煦却已受了鼓舞。信心与勇气俱增,只想保全面子的想法,就自然而然地觉得减少了。
“我也豁出去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麻烦要不怕才行。”李煦对四姨娘说:“信就在院子里烧好了,怕什么?”
沈宜士与四姨娘,都不免诧异,不知他的态度何以有此突变。不过,这总是往好的方面变;所以都有欣慰之感。
“走!”李煦亲自去捧起漆盒往外走去。
于是,沈宜士持着烛台,跟在后面;四姨娘抢先去打帘子。门帘一启,风势犹劲;烛焰摇晃不定。李煦不由得站住了。
“风太大,一揭盖子,碎纸吹得满地,不行!就在屋子里烧吧。”
“那才不行!”四姨娘将门帘放了下来,“满屋子烟雾腾腾的。算了。你放下吧!我来。”
四姨娘找了一张极大的宣纸,将漆盒中的碎纸片倒在上面包好;拿起就走。
“你到那里去?”李煦问说。
“我到小厨房去,拿这包东西往灶膛里一丢,不就行了?”她掀起门帘一面走,一面喊:“打灯笼!”
“四姨娘真行!”沈宜士由衷地称赞:“处事明快,不让须眉。”
李煦正待答话,只听隔墙隐隐有哭闹之声——墙那面正是小厨房;丫头、仆妇一年总有那么一两次的口角;所以李煦一听就明白了。
“混帐!”李煦顿着足发脾气:“讨厌!”
不道隔墙又传来既锐且高的一声:“你是仗谁的势?”这面听得清清楚楚;是二姨娘的声音。
李煦既惊且怒,正待发作;沈宜士见机,急忙拦阻:“旭公,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
这急切间找出来的一句话,颇有效验,将李煦一腔怒火压了下去,叹口气恨恨地说:“你看,就是这么不识大体,不知自重;丫头、老妈的事,她也会夹在里面。”
李煦的判断一点不错,是丫头们口角;锦葵要做鞋打浆糊,将坐在炭炉子上一口沙锅,暂时.99lib.端在旁边,搁得一搁。这一搁就搁坏了!
或者不是锦葵是别人,也就没事。原来沙锅中是二姨娘用药料炖着的一只鸽子;两房姨娘原有心病,各人的丫头也就俨如同舟敌国;二姨娘有个丫头叫荷香,生得高高瘦瘦,尖嘴薄舌地最喜搬弄是非,这一看到了自以为得理不让人,立即便大起交涉。
“你知道这里头是什么?是二姨娘补身子的八珍乳鸽;大夫特为关照,不能离火;一离火药力就散了。你好荒唐,不问一声,糊里糊涂就把沙锅端了下来。你胆好大!”
夹枪带棒,外带虚张声势;越说越惹人反感,锦葵便冷笑一声答道:“左右不过一只鸽子,又不是凤凰!”
“不错,是鸽子,还有药呢!”
“药又不是仙丹,大不了赔你一只鸽子,赔你一副药料就是。有什么好吵的?”
“唷,唷!”荷香故意将嘴砸得好响,拍手跳脚地嚷道:“你的口气好大!赔,你当是几两银子的事?”
“不是几两银子的事,莫非论千上万?”
“论千上万也不行!”荷香尖叫着:“你误了二姨娘进补,身子吃亏,你赔得起?”
这便是欲加之罪了,一旁在熬鸡粥的连环有些不平,便即说道:“荷香,你别那么鸡毛当令箭!就稍微耽误一点儿工夫,也谈不上二姨娘身上吃亏。”
“怎么不是身子吃亏——。”
“啲,啲!”锦葵不耐烦了,“你要觉得我是闯了大祸,你去告诉我主子好了。别在这儿穷嘀咕。”
荷香何敢到四姨娘那里去告状;发不出狠劲,只有发楞。锦葵已打好了浆糊,将沙锅仍旧坐了在炭炉上,扬长而去。
小厨房的丫头、仆妇也有四五个,谁都不理荷香。漫天风雨,结果烟消云散,就像一个爆竹没有放响;荷香不仅泄气,僵在那里不得下场了。
好半晌,她跺一跺足说:“等着瞧”一扭身就走。
这个丫头最不得人缘;见此光景,便有人讪笑:“等看瞧吧!有好戏了。看她到四姨娘那里去告状。就怕长了她这个人,还没有长她的这个胆子。”
荷香不敢告诉四姨娘,却可以告诉她自己的主子;加油添酱,胡编了些锦葵无礼的言语,二姨娘居然真的信了。
“二姨娘!”顺子劝道:“锦葵不是那样的人——。”
一语未毕,二姨娘戟指骂道:“你倒会帮她!你别昏头,你现在的主子是我!”
原来二姨娘本有三个丫头,有一个遣嫁了,便吵着还要用一个;四姨娘是早跟李煦商量好的。如今不比当年,下人只能裁,不能添。但经不住二姨娘日夜唠叨;便将自己的顺子拨了给她。所以此时她有此指责;实在也是怀疑,真的认为顺子念着过去的情谊,护着锦葵。
顺子自然不敢再言语,由二姨娘带着荷香,气冲冲地来兴师问罪。走出院子想起一件事;锦葵已经回去了,她却不便也不敢上四姨娘的院子里。怕李煦也在,非吃亏不可,便即站住脚说道:“荷香,你把锦葵叫到厨房里来。”
荷香答应着,心里不免嘀咕;先找个小丫头探明了四姨娘不在,胆就大了,走了去大声喊道:“锦葵,锦葵!”
“怎么样?”锦葵走出来说道:“你寻上门来了。我主子可不在!你要告状,明儿来告。”
“谁要告什么状?二姨娘找你;你到厨房里来!”
“干什么?”
“哼!你自己知道。”
锦葵自不甘示怯;跟着荷香到了厨房里,刚说得一句:“二姨娘找我——。”
脸上便着了一掌。
锦葵何曾挨过打,当时便捂着脸哭;同时要揪着荷香拚命。大家看荷香身材高,怕锦葵吃亏,赶紧拉开。
“你仗谁的势,敢骂我?”
“我那里骂二姨娘了。”锦葵哭着分辩,“‘我不过说了,你要觉得我是闯了祸,你去告诉我主子好了。’家有家法,我闯了祸,自有主子责罚我;凭什么不分青红皂白打我?当我主子是好欺侮的么?”
这一说,二姨娘才知道出手鲁莽了,而且也让锦葵堵得无法辩理,恼羞成怒之下,只好撒泼,跳脚骂道:“你主子什么东西,不也是奴才吗?”
正好四姨娘走到小厨房门口,听得这话,像兜心挨了一拳,不由得便往后倒退;手中那个纸包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四姨娘出身是李煦好友家的丫头;对二姨娘的话,自有刺心之痛。
“开口主子,闭口主子!倒像是正主儿似地。你可放明白些,从太太、老太太死了,内里那里还有正主儿?就算有正主儿,也轮不着奴才!”
二姨娘越骂越起劲,不道已犯了众怒,连环尤其不悦,“二姨娘!”她沉着脸说:“奴才也是人!老太太在日,从不许人提这两个字;莫非二姨娘倒忘记了?”
由于荷香撺掇,说连环是锦葵一党,所以二姨娘便冲着她吼道:“你别拿老太太来压我。从前你是老太太的人,打狗看主人面,尊敬你三分。如今你算什么?谁不知道你替人家立了大功,把锦葵都比下去了——。”
连环由于四姨娘宠信,一直怕锦葵心有芥蒂;平时处处避嫌,偏偏二姨娘此时当面挑拨,如何不急。因而大声嚷道:“主子不像主子,可别怨我!老爷就在小书房里;我跟老爷去说,让老爷来问你二姨娘,可知道‘奴才’二字,是怎么个写法?”
这一来昏瞀的二姨娘,如梦方醒;心知落了下风——李家是包衣;不也是奴才?无意中犯了极大的忌讳。恨不得掌自己的嘴。
如果肯说一句软话。连环原意在吓一吓她;当然不为已甚。无奈事成僵局;二姨娘虽不敢再说硬话,却也无法服软。这样,就逼得连环非有行动不可了。
于是,冷笑着开步就走;原意有人拉一拉也就算了。无奈其余的丫头都看不惯二姨娘的蛮不讲理,更恨荷香无事生非,巴不得李煦将二姨娘找了去,拍桌痛骂一顿,所以不但不拉,反而让路;有手里持着灯笼的,亦都高高举起,为她照路。
这一下,四姨娘发觉了,怕为连环撞见,诸多不便,回身就走。到得小书房里,只见李煦的脸色又青又白,坐在椅子上喘气;两个为沈宜士唤来的小丫头,正一前一后在为他揉胸捶背。
见此光景,不言可知;李煦的隔墙之耳还灵得很。四姨娘深恐连环真的会来“告状”,那时火上浇油,越发不可收拾;所以向背后伸出一只手去,不断摇手示意,同时尽力装得从容,希望冲淡了这场严重的冲突。
可是,李煦动了真气,而且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家难当头,正当运用严峻的家法,作为镇慑。否则,威信扫地,号令不行,就有度过难关的力量,亦无从发挥。
因此,不等四姨娘开口,他抢先说道:“叫吴妈到二厅上来!我有话说。”
李煦口中的“吴妈”就是吴嬷嬷。丫头仆妇犯了错,找她来处置,自是正办;但又何必郑重其事开二厅?
希望大事化小的四姨娘便说:“何用到二厅上?找她来吩咐几句话,就在这里,也是一样。”
“不!不止吴妈一个人;要用二厅。”李煦又说:“你别拦我,拦亦无用。”说完,将脸一扬,什么人都不看。
四姨娘只好以眼色向沈宜士乞援,但她失望了;沈宜士双眼一垂,不知是表示无能为力,还是也赞成李煦的办法,假装不曾看见。
四姨娘无奈,回身想找人去传吴嬷嬷;那知一揭门帘,垂花门外影绰绰地好些人,辨得出就有白发的吴嬷嬷在。
于是,四姨娘先摇一摇手,移步相就;吴嬷嬷亦迎了上来,在回廊转角处聚在一起,低声交谈。
“你看看,二姨娘真糊涂!什么了不起的事,跟丫头一般见识!”四姨娘的语气急促:“老爷动了真气了,叫开二厅问话;碍着二姨娘,你说怎么办?”
“是啊!碍着二姨娘,连我也不好说什么。”吴嬷嬷问:“老爷是怎么个意思呢?”
“大概要叫荷香来问。”
“如果光是叫荷香来问一问,骂一顿,倒也没有什么要紧。就怕二姨娘脸上挂不住。”
“为来为去为这个。”四姨娘问:“你看怎么能搪塞一下子?”
吴嬷嬷想了一下答说:“只有我硬着头皮去碰。看老爷怎么吩咐,再作道理。”
四姨娘无奈,只能点点头说:“也好!”
于是吴嬷嬷跟在四姨娘后面,一进屋子就大声说道:“小厨房搁在那里不合适;丫头没事斗嘴皮子,总有一天吵得老爷生气,果不其然,让我说中了。”接着又含笑说道:“沈师爷也在这里!”一面说,一面行礼。
这一下,将剑拔弩张的气氛,消解了不少;李煦便说:“你先坐了再说。”
听得这话,连环便端了张小凳子,扶她坐好;附耳说了一句:“别提奴才不奴才的话。”
“连环,没有你的事!”李煦问道:“吴妈,你知道不知道二姨娘的那个丫头说的什么?”
这时局外冷眼旁观的沈宜士,突然想起一件事,忍不住脱口问说:“四姨娘,你那个纸包呢?”
此言一出,四姨娘恰如焦雷着顶,只觉得头顶上“嗡”地一声;眼中金星乱爆;手足都发软了。
这副神态,自然又使李煦受惊;连环不明其事,却听得懂沈宜士的话,急忙上前扶住上四姨娘。吴嬷嬷却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问:“是掉了什么东西不是?”
这句话让四姨娘从昏瞀惶乱的思绪中,抓到了一个头;定定神对连环说:“快去找!就在小厨房外面,是一张宣纸包着好些碎纸片。”
连环已明白是怎么回事,抢先揭帘出门;四姨娘紧跟在后面;李煦便喊:“慢着!多打灯笼——。”
“不,不!”沈宜士急忙拦阻;怕他大张旗鼓,会把这件事张扬出去,“不必惊动外面,光是这里的人就够了。”
这句话提醒了李煦与四姨娘,一时都不言语;沈宜士便出了屋子,望了一下,只招手将李煦的小厮成三儿找了来说道:“你打灯笼照着四姨娘在前面走。”
于是四姨娘领头,其余的人都跟在后面;一直走向甬道,将近小厨房时,连环眼尖,手一指说:“那面!”
奔过去一看,墙角果然有个宣纸的纸包;但人来人往已经踩破了,里面的碎纸散出来好多。
李煦与四姨娘都喘了一口大气;沈宜士更为沉着,将成三儿拉住,“你站在这儿!别让人过来。”他从他手里接过灯笼,向李煦呶呶嘴,意思是让他守住甬道的另一头,临时断绝交通,以便在封锁的这两三丈地中,细细找寻。
这时连环已另外取来一个灯笼,与沈宜士二人边照边找;将碎纸片一一检回。然后远远地又往两头搜检了一遍,方始罢手。
“大概都找齐了。”四姨娘说。
“可不是大概的事!”李煦心里一直在嘀咕;想补一句:“片纸只字都不能流出去。”但碍着吴嬷嬷,怕她不明白这件事,去问他人,便易泄漏。
“那,”四姨娘问:“不还得细找吗?”
细细找了,再无发现;四姨娘便捧着那包碎纸片说:“爷们请回去吧!我跟连环到小厨房去一去就来。”
两人到得小厨房,在炉子里将那包撕成碎片的信,很细心地都烧成了灰,重回小书房;谁知又是连环眼尖,发现李煦靴底上黏着一张纸片,上前揭下来一看,恰有“八贝子”的字样。
“坏了!坏了!”李煦气急败坏地跺脚,“那里是泥地,走过来、走过去,不知道从鞋底带出去多少碎纸片。”
沈宜士也觉得不能放心,不由得发出“啧”地一声。李煦越发恨声不绝,“简直是八败星!”他拍着桌子吼道:“不是那个混帐的死丫头寻事,那里会有这样的事!吴妈,你把二姨娘去找来,我要好好儿问一问她!这不是寻事,是寻死!”
“旭公,这——。”
“宜士!”李煦真是急了,兜头一揖,“请你暂时别过问我的家务。”
多年宾主,从无一言扞格;不道急不择言,冒出来这么一句话,沈宜士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敛手而退,脸色青一阵、红一阵,非常难看。
李煦亦深为失悔,但此时正绷紧了脸,无法松得下来,只向吴嬷嬷喝道:“快去啊!”
“是!”吴嬷嬷答应着,身子却不动;只是看着四姨娘。
唯一能劝的人——沈宜士,让李煦一句话堵住了口。四姨娘知道他此时不讲理、不受劝;而又非劝不可,说不得只好自己委屈。
“老爷,是我不好。”说着,她将双膝一屈,直挺挺地跪在李煦面前。
这一来,吴嬷嬷与连环,自然也都跪在四姨娘身后。李煦不防有此一着,连声说道:“起来,起来!不干你的事。”
“本来不干我的事;老爷要找二姨娘来说什么,就干我的事了。”
李煦颓然坐倒,只是重重地叹气,息了好一会说:“你总不必跪着替丫头求情吧?”
“丫头不能饶!”吴嬷嬷一面回答,一面伸手去扶四姨娘,“我跟二姨娘去说,请她责罚荷香。”
“不用!”李煦立即答说:“这个丫头不能要了,可也不能便宜她家里。拿我的片子送到吴县,请县大老爷发官媒变价;给济良所捐几两银子。”
这是李煦气恨难消,有意要毁荷香。若是发交官媒价卖,不知会落到那个火坑?处置未免太过分了。
沈宜士首先不以为然,但刚碰了个钉子,懒怠开口;只将双眼看一看四姨娘,又看一看吴嬷嬷,示意她们力争。
四姨娘亦是心以为非,却不知如何说法;于是吴嬷嬷说道:“这件事可使不得!我们这样的人家,丫头犯了错,只有叫她娘老子来领了回去的。倘或平时还有一点两点好处好念,身价银子亦总是赏了她娘老子。多少年忠厚的名声,倒说就折在这一千零一回上,怎么说也不对。”
吴嬷嬷居然直指主人不是;沈宜士倒很佩服她的鲠直,不由得就帮了句腔:“也要想想,是什么地方的女子,才交官媒去价卖?”
这一点醒,李煦不能不收回成命。因为发交官媒价卖的女子,大致是逼良为贱,误落风尘的可怜虫。良家只有从官媒手中买来这些女子作婢女;断无良家婢女从官媒手中卖出去的。所以李煦虽将荷香恨得牙痒痒地,却无法照自己的心意处置;一时皱眉不语,满脸无奈。
见此光景,沈宜士心里替李煦很难过。想到他本意要借这个题目,整饬家规,如今竟似失却凭藉,无可发作;而四姨娘的处境又只有委屈求全,不便对二姨娘作何不满的表示。这样隐忍下来,自不免贬损一家之主的威信,在平时还无所谓;当此家难将兴之际,关系不小。因此,他油然而起一种想替李煦出头九九藏书来管闲事的意愿。
只是“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件闲事管得不好,搞成两面挨骂,犹在其次;倘或生出意外麻烦,益增李煦的愁烦,岂非大违本意?
这样想着,沈宜士不免踌躇。李煦却已有了处置,“把那个丫头打二十手心!”他用非常坚决的语气说:“撵走!明天一早就撵。”
“老爷,”四姨娘婉言劝说:“如今不添人;撵一个少一个——。”
“少一个怕什么?”李煦不等她说完,便瞪起了眼抢白:“会用人才有人用;像她这种不明事理的人,使一个丫头都嫌多了?”
这当然是指二姨娘,大家都不愿说破;也没有人替她争,事情就这样算是定局了。
“吴妈,”李煦特为问一句:“你听清楚了我的话没有?”
“是。”
“那就下去吧!”李煦又说,“如果有人再敢胡闹,我连她一起撵!”
这话说得很重,谁也不敢答腔。吴嬷嬷与连环逡巡而退。沈宜士亦起身告辞;李煦坚留,只好又坐了下来。
李煦留住沈宜士,是要跟他商量明天一早去看吴存礼的事。在李煦,心中始终抛不下“面子”二字,就怕一早上巡抚衙门,引人注目,会去打听缘故;那时丢官的消息,可能很快地就会传开来。因此想请沈宜士写封很恳切的信,务必在明天中午,将吴存礼约了来吃饭。
“这可是没有把握的事,倘或吴中丞已经有了饭局呢?”沈宜士又说:“而且,煦公请客总是请一大批;单约吴中丞,反而容易惹人猜疑。”
想想他的话也不错;李煦便问:“那么,另外有没有比较不落痕迹的办法。”
“要避人耳目,不如明天上午等衙门参过后就去。那总在午初时分,不妨先写封信预约。吴中丞或者以为有传旨等情,一定会摒挡其他杂务,专等旭公去谈。”
“好!”李煦向来服善,立即同意。
“这封信,我此刻就写;明天一早派人去投。”
就在小书房中,沈宜士代笔写好了信,方始告辞;四姨娘很感他的情,觉得此刻倒只有像他这种关系的人最靠得住。想跟他私下谈几句,便托辞外面风大,不准李煦出房门,自告奋勇代为送客。
连环懂她的用意,抢先出去,关照小厮打灯笼,却又把他们拦在垂花门外;四姨娘送到回廊一半,月色斜照之处,站定了脚说:“沈师爷,你看这局面,怎么得了?”
声音凄楚,盈盈欲涕;月色映着她的睫毛,清清楚楚地看到盈含着亮晶晶的两滴泪珠。沈宜士不由得起了怜惜之心,酸酸地,心里有股特别的味道。
“船到桥门自会直。”就只好这样安慰:“四姨娘不必着急。旭公的人缘很好,一定能度过难关。”
“人缘好是不错。不过世界上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尤其是当今这位皇上,大家都怕;都要避是非,避嫌疑。我看,是个不了之局。”四姨娘抬眼望道:“万一要抄家,沈师爷你说怎么办?”
这就不是安慰的话,能够满足她的?沉宜土想了一会问:“四姨娘有什么打算?”
“总要留个退步才好。”四姨娘又说:“这件事还不能慢,要快!可是,不知道谁是妥当可靠的人?”
获罪查抄,须先将财物寄顿在他处,这种事是常有所闻的。不负所托的固然有,而起贪心,黑吃黑;或者受托者为了个人的安全,不能不向官方自首;以及其他情形,诸如仇家告密等等,亦非罕见之事。因此沈宜士,很谨慎地不愿多事,有所举荐。
“这要四姨娘自己斟酌。”
“照我看,沈师爷,衹有你能帮我们这个忙。”
这话似乎突兀;细细想去,却不算意外。沈宜士直觉地认为义不容辞;但也不便草草率率地答应下来。沉吟了好一会,这样答说:“四姨娘,你先跟旭公商量好了再说。”
“不用跟他商量,这件事我就能做主。只请沈师爷好好替我筹划一下。”四姨娘低声说道:“现钱不多,只有一箱子东西。”
沈宜士还不便去问,是些什么东西;不过也可以猜想得到,是首饰、珍玩、小件的字画碑帖之类。
“我知道了。等我想一想。”
“那么,”四姨娘紧钉着问:“什么时候给我回音?明天?”
“好吧!”
说完,便待举步,四姨娘却又留住他说:“还有件事,沈师爷,你看李师爷这趟进京,会有个什么结果?”
提到这话,沈宜士很难回答。显然的,就李果进京的目的来说,已是徒劳无功;此外有何成就,却很难说。此时四姨娘问到,可以想像得到她会存着什么希望;必得一两句确实的话,才能交代。
“李客山做事一向谨慎实在,也很机警。目前这里的处境,他很清楚;既然前程不保,当然要设法交卸得过去。我想,总在几天之内,他一定有详细信来。”
四姨娘怔怔地站了一会,轻声说道:“也只好等!”
语气已完,人却不走,仿佛还有话说;也仿佛希望沈宜士有何话说。寒月酸风、春冷彻骨;沈宜士看她瘦骨伶仃,牙齿微微在抖战,心下大为不忍,“快请进去吧!”他用双手虚推一推,“别冻坏了身子!如今可少不得你这一个人。”
听得这话,四姨娘陡起一种知遇之感,心里又酸又凄凉,但又似乎很好过,眼眶一热,暗叫声:“不好!”急忙转身,把两泡热泪,忍了回去。
果然如沈宜士所预料的,吴存礼只当李煦有什么来自京里的机密消息相告,一等司道禀见,谈过要紧公事,端茶送客以后,随即通知门上,除了“织造李大人”,其余宾客,一律挡驾。
李煦是准午初到的,一来便请入签押房,听差献了茶,点来一根纸煤,正要替客人装烟;吴存礼便说:“李大人自己来。你们不用在这里伺候。”
看下人都回避了,李煦抬起一双失神的眼睛说道:“礼翁,你知道谁来接我?”
“不有这么一个传言,说胡凤翚要来。莫非已有明谕了?”
“是的。不但有明谕,还有密谕。礼翁,有件事非得奉求成全不可。”说着,放下水烟袋;李煦站起身来,欲待蹲身请安。
“不敢,不敢!”吴存礼急忙扶住他说:“旭翁何必如此?交好多年,如有可以效劳之处,何待吩咐。不过,说实话,”他苦笑着说:“我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此身难保。”
“礼翁的处境,我也略有所知,不过内调,并无大碍。不比我,怕有无妄之灾。”
吴存礼一惊,“何出此言?”他说:“请坐了细谈。”
“有个确信,”李煦放得极低的声音:“皇上疑心我是八贝子一党,派了一员御前侍卫、赍着朱谕,专程下来查办。一到,当然来谒礼翁;那时要奉恳鼎力成全我一个面子。”
“有这样的事!”吴存礼吸着气说:“我要怎么样才能保住旭翁的面子。”
“恐怕会来搜查——。”
“那,”吴存礼抢着说:“旭翁得赶紧检点啊!”
这又何消说得?李煦心里一凉;吴存礼莫非装傻?果然如此,话就难说了。
略想一想,只好不理他的话,管自己提出要求:“我的意思,要请礼翁为我声辩,免于这一搜。”
吴存礼大感为难。如果朱谕上说明江苏巡抚派员会同搜查;或者专使要求派人供他驱遣,他都不能不照办,否则便是奉旨不力,罪名非轻。
无可奈何之下,只能使出一个“拖”字诀:“事情还不知道怎么样?只有等钦使来了再说。”
宾主黯然,却非相对,李煦是殷切地盼望着主人能作千金之诺;而吴存礼却不免有愧对宾客之感,所以望着他处,不敢正眼去看李煦。
一时呼吸都觉得要窒息了,正当李煦忍不住想发话时,吴存礼却抢先一步开了口。
“旭翁,”他说:“这件事怕得请芥亭出一把力。”
他口中的芥亭,是指吴知县蔡永清,此人也是正白旗,不过是汉军。李煦懂得他的意思,吴县是首县;如果御前侍卫到达,奉旨搜查,当然由首县办差,遣派差役,听候驱遣。如果蔡永清肯帮忙,公事点到为止,可得许多方便;但面子总是破了,只是破得大、破得小而已。
还在李煦未餍所欲,也深悔失策;早知如此,还不如自己先去面托蔡永清,反能使得受托的人觉得情面难却,不能不格外帮忙。
当他还在沉吟时,吴存礼已高声招来听差吩咐:“去请蔡大老爷,说等他来吃中饭,愈快愈妙!”
听差答应着走了。事已如此,李煦亦只得听其自然;心里在想,御前侍卫赍谕而来,当然也是钦差,未入省境,应该先有“滚单”传来,倒不妨打听一下。
“不知道派来的人走到那里了?”
“是谁都还不知道;那里去查行踪。”吴存礼沉吟了一下说:“姑且问一问看。”
于是又派人到驿站去探问。这不是一时所能有回音的;宾主二人,都感无聊,不由得谈到京中近况。
“气象可不太好!”吴存礼说:“诸王门下,无不惴惴不安,仿佛大祸之将至。回想三个月前的日子,恍如隔世。”
三个月前,先帝在世,深仁厚泽、广被四海;大小官员,只要觉得自己是在实心效力,就不必担心禄位不保;即令犯了过失,也总可望矜怜,想起那样的日子,李煦真个希望时光能够倒流。
“我还听说,老太后疼小儿子,跟皇上都不说话,也不愿移到慈宁宫。母子俩的别扭,闹得不可开交。”吴存礼问道:“想来你那里的消息,总比我多?”
这话又引起了李煦感慨,却还不便在吴存礼面前表现。他的消息都来自内务府;而内务府的人,自从先帝驾崩,仿佛就知道李煦要倒霉,踪迹渐疏,所以像吴存礼所谈的宫闱之事,在他还是新闻。
“差不多,反正都是那些话。”
李煦实在不愿多谈宫闱之事,怕多言贾祸,但亦不能不敷衍,因而深以为苦。幸好蔡永清很快地到了,李煦才得松一口气。
见过了礼,吴存礼道:“咱们是先谈正事,还是先吃饭?”
凡是做首县的,无不机警;蔡永清心想,不能一面吃饭一面谈正事,当然因为饭厅有听差伺候,怕他们听到了泄漏出去。由此可知必是极要紧的事,宜乎先谈;所以立即看着李煦答说:“不知道李大人饿了没有?如果不太饿;不妨先谈正事。”
“不饿,不饿。”李煦一向健谈,其实有些饿了;但情愿挨饿。
“好!咱们先谈正事。”吴存礼指着右首说道:“请到这面来坐。”
本来是李煦、吴存礼宾主二人,分据炕床,蔡永清坐在左面第一张椅子上,三者之间,有一段距离,谈话不便。所以吴存礼要移到右首,三个人围着一张小小的红木百灵台,聚首密谈,方便得多了。
“芥亭!李大人有点麻烦,要仰仗鼎力——。”吴存礼谈了经过,随又说道:“钦使一到,倘有什么动作,自然非求教你不可,你能不能想个法子敷衍过去。只说已经查过,没有查出什么来,让钦使得以覆命,不就保全了李大人的体面?”
蔡永清心想,照此做法,人家的体面是保住了,自己的脑袋保不住。巡抚既然将责任推了下来,做下属的不能说“公事公办”,顶了回去。这个难题,着实不易应付。
于是他先答一声:“是!卑职来想个法子看。”
“拜托,拜托!”李煦正坐抱拳,“一切仰仗老大哥。”
“惶恐,惶恐。”蔡永清急忙捏住了他的手说:“知道不知道,来者是谁?”
“还不知道。”吴存礼答说:“已经去打听了。”
“是!”蔡永清想了一下答说:“这件事,似乎应该先有个部署;为今之计,要多派出人去,在要道上等着。钦使的公馆,我马上去预备;不过宫里的人,陌生得很,怕会失之交臂。”
这一下提醒了李煦,原该这么办;而且也是一向办惯的,何以竟未想到?莫非真的精力已衰,无用到如此地步!这样想着,不免自悲;以致于竟忘了答话。
“旭翁,”吴存礼见他不答,只好开口:“宫里跟内务府的人,你那里很熟;请你多派几个人吧!”
“是,是!”李煦急忙答说:“我派,我派。至于钦使的公馆,虽说照例由首县预备;不过是我的事,也不好意思累及县里,回头我马上派人过去,凡事请芥亭老大哥吩咐就是。”
李煦处事一向很漂亮;这是表示接待御前侍卫的所有费用;一力承担。这一下,蔡永清自是更乐于为助了。
“原是我分内之事;能蒙李大人派人帮忙,自然更好。”他略停一下问说:“两位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就是这句话。”吴存礼说:“现在人还未到,也不知来的是张三,还是李四,一切都还无从谈起。”
“极是,极是!”蔡永清紧接着说:“事不宜迟,我马上回县里去预备。大人赏饭,改日来领。”
“不!不!”李煦觉得没有让人枵腹去为自己奔走的道理,因而代主人留客:“饭总要吃的;也不争在此一刻。”
“大概已经预备好了,现成的。”说着,吴存礼拉长了嗓子喊一声:“来啊!”等听差闻声而进,他又吩咐:“开饭吧!”在饭桌上自然不便谈这件事;谈的是地方舆情。蔡永清说,苏州百姓对乡试增加取中举人额数的恩诏,颇为兴奋;这年元旦,下诏整饬吏治,文自督抚至州县;武自提督、总兵至参将、游击,一共十一道之多,更是无不称颂圣明。大家都说,看起来还有太平日子过。
李煦心想:也有人从此没有太平日子!就这一念感慨,勾起无穷心事,唯唯否否地敷衍着。吴存礼是慢性子,喝酒也是浅酌低斟,半天才喝一口,蔡永清是下属,自然奉陪;李煦为了态示从容,亦不便有何催促的暗示,所以这顿饭整整吃了一个时辰,方始结束。
就在饭后品茗,只待略坐一坐,便要告辞时,奉命派人去打听消息的中军,特来覆命,说是京里下来五个人,身分不明,但有兵部的火牌,所至预备驿马舟车,直接找驿站说话,也不要预备公馆,食宿都是自备资斧。不过是过境到浙江去查案的。
李煦又惊又喜,欲待不信;但那中军斩钉截铁地说决不会错,不信也只好信了。
于是吃完饭,谢了吴存礼跟蔡永清,李煦欣然回家。四姨娘跟李鼎都在等消息,听知经过,正在相互庆幸之际,只见有个丫头探头探脑地,四姨娘便问:“谁?”
“是我。”锦葵掀门帘进屋,“门上派人来跟大爷回,有个姓王的小伙子要见大爷;问他有什么事,他不肯说;只说见了大爷自然明白。”
“那会是什么人呢?”李鼎困惑了。
“也许是李师爷派来的。”四姨娘说:“你快去吧!”
一句话提醒了李鼎,顾不得多说;举步就走,到了中门,吴嬷嬷守在那里,告诉他说:“沈师爷知道有人来看大爷;把那个人找了去了。”
听得这话,便又折往沈宜士所住的那个院子,踏上走廊,尚未进门;听得有个南京口音的人说:“对不住你老,我非得见了李鼎李大爷本人,才有话说。”
“我就是李鼎。”
李鼎一面应声,一面进屋;只见沈宜士陪着的这个远客,二十多岁年纪,生得极其憨厚,满脸风尘,须碴子极浓;身上穿一件蓝布棉袄,面子都变黑了,脚下是一双“踢死虎”的尖头快靴,连掖在靴页子里的袴腿,都沾满了黄泥。心想,四姨娘的话大概不错;此人多半是李果从京里派来的专差。
“尊驾贵姓?”
“敝姓王,你就是鼎大爷。”
“是的。”
“我有个妹妹,鼎大爷一定见过;是在曹家震二奶奶屋里的绣春。”
此言一出,里里外外,无不惊奇,便有人影晃动;沈宜士很机警,心想这一下大家奔走相告,丫头小厮要来看绣春的哥哥长得什么样子,可有他妹妹那么漂亮?那一来,此人若有机密消息带来,就难保不会外泄,因而向外喝道:“别走动!都替我站住。”接着,便出屋关照,不许到处去宣扬,有这么一位不速之客。
这时王宝才已解下腰间那条板带,从夹层中将两封信取了出来,王宝才在未交给李鼎以前;先歉意地跟沈宜士打招呼。
“沈师爷,不是我刚才不肯交信,不肯说来历;只为缙二爷再三关照,非见了鼎大爷不能说实话。缙二爷还说,倘或有人缀住我,宁愿把信毁掉,也不能落到他们手里。我也不知道其中的道理;不过缙二爷这么交代,宁愿小心总不错。沈师爷你不会见怪吧?”
“那里,那里!”沈宜士急忙拍着他的背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这样子把人家的事看得比自己的事还重要,我佩服都佩服不了,那里会怪你。你先请坐吧!等我们看了信,细细谈。”
两封信交到李鼎手里,自然先看李果的那一封;看一张递一张给沈宜士。信中多用隐语,情节又复杂,不时还有感想,要停下来想一想,所以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能看完。
看完却是心潮起伏,不辨悲喜;李鼎似乎不能相信世间有范芝岩这样古道热肠,侠义性成的人;加以范芝岩写给孙春阳的信,语气只是情商,并无切切实实,非拨款不可的话,因而越发怀疑这封信的效力。
“世兄,”沈宜士看完那两封信,摺好了交给李鼎,“你先请进去。四姨娘一定也惦念着这回事,应该先告诉她。我在这里陪王二哥谈谈。”
李鼎答应着到了上房:李煦正好也回来了。先问佛林来搜查的情形;然后听李鼎细谈王宝才带来的两封信,惊喜忧烦,一时并集,心乱得不知先料理那件事好。
“我得静一静,才能定得下心来。你先去陪客人谈谈。”李煦又说,“虽是粗人,情义着实可感。你说我本来要当面跟他道谢的;只是——。”
“我知道了。”李鼎抢着说,“我会得说。”他将信交了给四姨娘,又说一句:“这封信可不知道管用不管用?”
“我想管用。”
“何以见得?”
“李师爷,何况还有你绅二哥在那里,怎么会上人的当?再说,人家也犯不着几千里捎一封没用的信,开这么大一个玩笑。”
李鼎一想这话不错,便即说道:“既然如此,倒不如迎了上去;半路上找到那个什么彩云,把信拿到了,就近到扬州、清江浦去办事。”
“也不用那么急。”四姨娘说,“你陪客去吧!这件事你暂且不用管了。”
等李鼎一走,四姨娘便跟李煦谈论;她很乐观,认为这天所发生的两件事,是逢凶化吉的好兆头。可是李煦却一改常态,平时言语间总表示“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此刻却浓眉深锁、沉默寡言;将四姨娘的乐观冲淡了一大半。
“你是看出什么来了?还是精神不好?”
“两样都有。”李煦闭上眼说,“也许息一会就好了。”
一闭上眼,心事更如潮涌;他觉得有好些事是他所想不通的,文觉何以连这么一个忙都不肯帮;是不是其中还有什么不可测的危机在?佛林的态度究竟如何?封了柜子,取走簿册,到底是为了什么?最不能使他释怀的是,李绅关照王宝才,如果有人跟踪,宁愿把信毁掉,也不能落在外人手里;莫非李绅、李果在京里已被人看管监视了?
“你该睡了吧?”四姨娘说。
“不!你先睡。”李煦答道,“我还得好好想一想。”
“忧能伤人,如今身子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四姨娘劝道:“我看,事情好像也不是糟得不可收拾。养养精神,有事明天再说。”
“我知道,你睡你的去,别管我。”
微有不受劝的模样;四姨娘一赌气,自回里房去睡。一觉醒来,不知是何时刻;只觉得出奇地静,外屋那架自鸣钟,“嘀嘀嗒嗒”的摆声,格外清晰;掀开帐门一看,门下一线光痕,接着便听得“噗噜噜”的吸水烟的声音。李煦还未上床。
四姨娘心酸酸地不放心。因为已睡过一觉,精神恢复,思路也敏锐了,想到范芝岩的那十万银子,有了处置的办法,决定起来跟李煦谈谈。
等她起身,剔亮了灯,李煦也觉察到了;推开里屋的门,只见四姨娘披着一件灰鼠皮袄,正在料理五更鸡上的燕窝。
“什么时候了?”四姨娘问。
“丑正。”
“四更天!我是不睡了。跟你谈点事;你喝了燕窝汤,就着我的热被窝睡吧!”
“嗯!”李煦点点头,放下水烟袋,一面坐下来喝燕窝汤;一面问说:“你要谈什么?”
“等天亮了,我赶早到孙春阳去一趟;能把这笔款子收到,就足见人家是真正帮忙,另外那三笔款子,不如早早去收了来的好。”
“你看那封信管用吗99lib??”
听得这一问,四姨娘便知他们父子的看法相同;也可以想像得到,对于其余三笔款子,如何收取,他也还未想过。既然如此,这时自不必多谈。
“我也不敢说一定管用;反正明天中午就知道了。”
“好吧!这件事到明天中午再说。”李煦说道,“事情不必瞒了,明天下午我来告诉大家,看是如何办法,商量出一个章程来。”
轿子是停在孙春阳的后门;女东家孙大奶奶亲自来打轿帘,丫头将四姨娘扶出轿来,孙大奶奶满脸堆笑地问了好;接着又说:“上午倒有空?”
四姨娘有事接头,每次都是午饭以后来;这次是唯一的例外,便开门见山地说:“有点要紧事。孙掌柜呢?”
要找她丈夫,孙大奶奶便知是很要紧的事,一面延客;一面叫丫头到前面柜房去请孙掌柜。
孙掌柜方入中年,精力正旺;把祖传的这家南北货行经营得轰轰烈烈,兴旺非凡,都说他有上百万的身价;但那副俭仆的样子,只如小杂货店的一名伙计。
见过了礼,四姨娘说:“请坐下来说!”
“是!是!”孙掌柜颇为拘谨,在下首挨着椅子边坐下,双手放在膝上,恭敬地问说:“李姨太太有什么吩咐。”
“有封信,请孙掌柜看一看。”
将范芝岩的信接到手里,孙掌柜头也不抬,随随便便地看着,脸上毫无表情。四姨娘心里在说:糟了!看样子是让小鼎说中了。
看完信,孙掌柜慢条斯理地摺好,置入信封;然后抬脸问道:“请问李姨太太,这笔款子是此刻就提,还是我立个摺子,请李姨太太带回去?”
这一问,四姨娘大感意外;喜心翻倒,不由得想笑,但旋即警觉,平静地答说:“立个摺子好了。”
“是!请李姨太太宽坐,我马上去办。”
“劳驾,劳驾!”四姨娘想起一件事,立即问道:“要不要打张收条给你?”
“不必,不必!有范大爷的这封信就行了。”
“怎么?”孙大奶奶等丈夫走了,悄悄问四姨娘:“李大人跟范大爷也有往来?”
听她的语气,倒像李煦不应该与范芝岩有往来;其故安在?四姨娘此时对范芝岩其人,既感且敬又好奇,很想打听一下。但她也很机警,心里在想,如果向她打听,即表示李煦跟范芝岩并无来往;既无来往,何以有此钜款授受?这一引起她的怀疑,便会跟人谈论;正犯了范芝岩的大忌,且与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处。
因此,她含含糊糊地答说:“是的。有往来。”
“范大爷这个人很怪。”孙大奶奶又说:“做的事,常常教人想不到。一会儿来,一会儿走,没有准;就像神仙下凡那样。”
四姨娘含蓄地笑笑;表现出比她了解得还多的那种味道。这一下,孙大奶奶就不想再谈范芝岩了。
“李姨太太,”她换了个话题:“李大人一直是皇上面前得宠的人;不知道京里有什么新皇上的消息。”
这话问得令人难以问答;而且也欠通,在“老皇上”面前得宠的人,就一定能知道“新皇上”的消息吗?四姨娘与她交情不算厚;但也不薄,不好意思驳她,只说:“消息倒是常有,我也不大听得懂;就懒得去听去问了。”
“外头在传说,”孙大奶奶放低了声音说:“新皇上是极厉害的脚色,翻脸不认人的。而且——。”
“怎么?”看她欲言又止,四姨娘便忍不住追问了。
“我听说,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那,那就没有天理了。”
“到底怎么回事呢?”四姨娘微露不耐地,“我的孙大奶奶,你别惹得人肚肠都痒了起来。”
“我是厅说,新皇上登基没有几天,就把宫里的一位妃子弄了来陪他。李姨太太,你倒想,那是庶母;做出这种事来,不叫皇上,叫禽兽了。”
这话四姨娘也听说过,认为是不足相信的谣言;因而不在意地说:“这种话也只好听听。”
“说的人倒是很认真的。”
“喔,”四姨娘又注意了,“怎么说?”
“说那位妃子姓王,也是苏州人。还有好多话!”
“还有好多话”让孙掌柜打断了;亲自送来一扣存摺,特别交代:三千银子以下,随时可取;提款的数目太大,请早几天通知。
“费心,费心!”四姨娘留下一个伏笔:“最近用钱的地方很多;恐怕还得孙掌柜多劳神。”
“好说,好说!”孙掌柜转脸说道:“你去预备预备,请李姨太太在这里便饭。”
“不,不!我还有事,千万不必费心。”
既然如此,自不便再作逗留;四姨娘辞出孙春阳,怀着一种异样的兴奋情绪回到家,一下轿便问起李鼎。
“大爷跟沈师爷,都在上房。”连环答说:“跟老爷谈得很起劲。”
“喔!”四姨娘说:“我看看去。”
等她一到,李鼎与沈宜士自然都站了起来;四姨娘刚要开口谈此行的经过,李煦抢着说道:
“你先别说话。等我猜一猜结果。”
说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四姨娘看,眉梢眼角,大有调笑的意味,将个半老徐娘的四姨娘看得双颊泛红,窘不可言。
“你别这样子看人,行不行?”四姨娘窘笑着,将脸微微扭了过去,避开他的视线。
“行了!”李煦对沈宜士说:“可以照你的主意办了。”
沈宜士微笑不语;李鼎便问四姨娘:“那封信管用不管用?”
“我早跟你说了,一定管用。一点噜苏都没有。”
“不但管用,而且挺痛快是不是?”李煦问说。
“对了!孙掌柜挺痛快;立了一个摺子,我带回来了。”
话虽如此,却不以存摺示人;别人也不问,只听得沈宜士在说:“要办就得快;最好今天下午就动身。”
“也不争在一天半天。”李煦答说:“准定明天上午好了。”
“就这么说了。”沈宜士知道四姨娘必是急着要跟李煦私下相谈,很见机起身说道,“回头再谈吧!”
“好!回头一块儿吃饭再谈。”
沈宜士一走,李鼎亦即离去;四姨娘便将到孙春阳接洽取款的情形,细说了一遍。
“摺子呢?”
“在这里。”
一看摺子是“和记”,李煦便皱着眉笑,“怎么又变了你的私房了呢?”他说。
“这时候还分什么你的、我的?就是我的,到你过不去的时候,莫非我就看着你受挤,在旁边装傻?我不是那种人;你这话该说给那种人去听。”
她是指二姨娘;李煦怕又惹是非,便顾而言他地说:“我告诉你一件事,小鼎带了姓王的那个小伙子来见我,人倒是很有血性,很靠得住的;刚才我们在核计,如果范芝岩的信管用,另外还有三处地方的银子,不妨赶紧去收了来。姓王的往北边迎了去取信;安远的银子,就托他去收;清江浦非宜士走一趟不可。明天上午动身。”
“杭州呢?”
“自然托文成。那只要派一个人把信送去就是了。”
“这十万银子收了来,可不许拖散了。”四姨娘说:“现在难得有这笔整数;得好好儿用在该用的地方。”
中门上传话进来,曹家派了专人来送信。
正谈到这里,只见沈宜士去而复回,手中多了一封信;是曹俯写给李煦的,拆开来一看,除了称谓各款以外,只有聊聊数语:“闻查制军已奉严旨,日内当有举动。飞函奉闻,乞早为计。”
李煦看完,一面将信递给沈宜士;一面对四姨娘说:“两江总督查弼纳都奉到上谕了。快了!”
“什么快了?”四姨娘问,“是快来查亏空不是?”
“自然。”
“旭公,”沈宜士接口说道,“我亦正是为这一层,要听旭公一句话;到底该怎么办,不能举棋不定了。事难两全,只能顾一样。”
“你说,顾那一样?”
“要看旭公的意思,如果拚着不理亏空了,此刻留退步是最后机会;是打算了亏空的,就一文钱都不能乱动。”
“就一文不动,也还差得远。”
“事在人为。”沈宜士很沉着地说,“如果旭公决计了亏空;我明天就到扬州去一趟。跟总商们开诚布公谈;李曹两家的好处,他们受得不少,如今是该他们讲交情的时候了。”
“交情?”李煦摇摇头,“难!”
“不讲交情讲利害。我会跟他们说,真的逼旭公下不了台;就只好把盐务上的种种毛病,和盘托出,那时兴了大狱。可别怪咱们不讲交情。”
这番话将李煦说动了,沉吟着久久不能下决心;四姨娘可忍不住问了:“亏空若是能补上了呢?”
“挪移钱粮是私罪,照例革职问拟。照州县官的例,一年之内全完,不但免罪,还能开复。”沈宜士又说,“我想,这个例,应该是上下通用的。”
“免罪开复”四字,对四姨娘的诱惑极大;便即说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果然能把亏空全补起来,那还有什么话说?”
“好吧!”李煦立即作了决定,“既然你们都这么说,就照宜士的意思办吧!你什么时候走?”
“事不宜迟。明天一早就走!”沈宜士紧接着说,“还有范老接济的三笔款子,也要赶紧去收了来;王宝才应该已经跟李家姊弟接上头了。我跟王宝才约好的,在扬州镖局子里见面;请世兄随后赶了来接应。”
说停当了,沈宜士再不耽搁,连夜收拾行装;一宵未睡,天一亮就带了人雇车走了。
第九章
到了镇江,渡江到扬州,先投客栈,略略安顿,接着便到安远镖局去打听王宝才。
巧得很,一到柜房便看到了王宝才,“沈师爷来了!好极,好极!”他说,“我正在发愁,不知道该怎么办?”
“喔!”沈宜士发现安远镖局的镖头、趟子手都带着异样的眼光在看他跟王宝才,心里不免有些嘀咕,略想一想说道:“咱们先找个地方谈几句。”
于是找了间空屋坐下来,王宝才很率直地告诉沈宜士;安远镖局的胡掌柜,根本就不相信王宝才这么一个镖局子的小伙计,会有人托他来提三万银子;只一直追问:范芝岩的这封信,他是从那里捡来的?
“胡掌柜还说:‘三万现银给了你,你也带不走,你趁早找李大人那里管用的人来。’我说:‘我原是来接个头,我不提银子;只提醒掌柜的别起运。不然,就麻烦了。’他说:‘我也不能凭你一句话,就不起运,耽误了人家的正用。谁负得起这个责任。’沈师爷,你来了最好。当面跟他打交道吧!”
就在这时候,门口出现了一个精壮的中年汉子;抱拳说道:“爷台是苏州织造衙门来的沈师爷?”
“不敢,敝姓沉。”
“这位,”王宝才指点:“就是胡九九藏书 掌柜。”
“幸会,幸会!”沈宜士说:“我这位老弟,正在谈起胡掌柜。”
“是,是!请坐了谈。”胡掌柜说:“织造李大人,我曾见过;沈师爷虽是初会,不过提起来都知道的。恕我直言,三万银子,不是小数;这位王老弟跟敝处没有银货往来的交涉,而且情形也好像与众不同,自然不能不慎重。现在沈师爷来了,一切都好办!”胡掌柜又拍拍王宝才的肩,以示抚慰:“王老弟,你别见气;柜房里等着你在喝酒;稀烂的狗肉,快去吧!”说完,又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
王宝才总算事情有了交代,面子多少也找了回来,说一声:“请沈师爷回头来找我!”管自己走了。
“沈师爷,”胡掌柜很爽朗地说:“有范大爷的信,我们自然照办。现在路上不怎么安靖;范大爷把这批银子这么划一笔帐,我们的好处可大了。如今,沈师爷是就提了去,还是送到苏州?”
“要送到南京。”沈宜士考虑了一下,认为胡掌柜颇可信任,便作了一个决定,“我还有一笔银子,也是三万,要到清江浦去提;一客不烦二主,想请胡掌柜包运。”
“噢!”胡掌柜问道:“银子是现成的?”
“是的。”
“在那里提?”
“河院。”
“那,”胡掌柜摇摇头:“恐怕十天半个月还不能到手;而且,沈师爷知道的,少不得还要打点。冒昧请问,这笔款子是怎么个来路?”
“实不相瞒,也是凭范老一封信。”
“啊,啊!”胡掌柜的神气顿时不同了,“那又另当别论99lib.。沈师爷,能不能让我看一看信封?”
“喔,信还在王宝才那里;等我马上来问他。”
“不忙,不忙!河院跟范大爷打交道的是那几个人,我大概也知道。”胡掌柜沉吟了一会说:“是李大爷的事,又有范大爷的交情,我倒很想效劳;不过好像太冒昧了。”
“不,不,胡掌柜,你这话见外了。”沈宜士说:“江湖上千金一诺,我知道胡掌柜极重信义;倘蒙援手,感激不尽。有话尽管请说。”
“是!”胡掌柜盘算了一会说:“如果沈师爷信得过,把信交给我;我去替你提,大概三天工夫可以办妥。我从清江浦起运,经过扬州也就不耽搁了,六万银子一直送到南京。”
“那可是太好了!”沈宜士大为称心,因为他正好匀出工夫来跟盐商打交道,“胡掌柜,咱们不必客气,照买卖规矩办;我把这两封信交了给你,就算交了六万现银。保费、杂项使用,共该多少,请你照算。”
“保费倒是小事。范大爷这趟等于帮了我极大的一个忙;这里到南京,也没有什么风险,不必算了。倒是河院那面,虽说有范大爷的交情在,咱们总也得意思意思。”
“是的。你看送多少呢?”
“一千两银子吧!”
“好!”沈宜士又说:“胡掌柜,我另外要跟你打听;我有个亲戚由南回北,想让你护送,保费不知道怎么算法?”
“这可没有准儿。有的保钱、有的保人;有的两样都保。保人,保钱,要看是怎么样的钱,人也要看那种人?保费大不一样。”
“人,是怕有仇家;得要看看那种人?钱也有分别吗?”
“当然有!第一要看钱的来路,譬如做官发了财;地皮刮得太狠,人人知道他的钱不干净,那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打主意,我们的风险很大,不能不多要;甚至还不敢接。”胡掌柜又说:“第二:要看钱是明,是暗;也就是惹眼不惹眼,不惹眼的钱是暗的,风险小,保费也就不能多要了。此外还要看途程远近,好走不好走;路上安靖不安靖?不能一概而论。”
“原来其中还有这么多讲究。我那亲戚的情形是如此,人,没有仇家;钱是干净的;途程不远,好走,也安靖。像这样,保费怎么算法?”
“那是没有麻烦的买卖;又是沈师爷的令亲,我照规矩减半好了。”
“照规矩是多少?”
“值百抽二。”
“减半就是值百抽一。承情之至!”沈宜士到这时候才说真话,而且改了称呼:“胡兄,我代敝居停作主,奉送保费六百两;另外有三百两银子,犒劳各位弟兄,到了南京吃杯酒。你千万不要客气!不然就见外了。”
见他意思极其诚恳,胡掌柜亦就泰然接受,“多谢,多谢!”他说:“沈师爷,你请到柜房来,我替你出保单;请你给我一张收条,好回覆范大爷。”
“是,是!这样办最好。”
到了柜房,首先要找王宝才,将范芝岩所写,余下的两封信要了来,致河院的一封转交胡掌柜,便等于交了三万现银。另外到杭州提银的一封,原来预留等李鼎来了面交;如今分身有术,根本无须李鼎为助,不如趁早送到苏州。
定了主意先匆匆写了一封信,连同范芝岩的原函,一起封好;派随行的听差,往苏州一起迎了上去,找到李鼎面交。接着,将王宝才找到一边,有事嘱咐。
“我想托你去一趟南京。”沈宜士问到:“曹家四老爷,你见过没有?”
“没有,我只见过震二爷、震二奶奶。”王宝才说:“不过,不要紧,门上我都熟,让他们带我去见曹四爷好了。”
“对了!我有封信,你一定得当面交给曹四老爷。信上怕写不清楚,曹四老爷或许会问你,所以我得把详细情形跟你说一说。”
原来沈宜士是在苏州跟李煦商量定了的,收到这六万银子,直接运交南京,托曹俯代收备用;如今因为胡掌柜颇为可靠,决定托他直接解交江宁藩库,让查弼纳有个印象,李煦是在尽力张罗,弥补亏空。但这样做法,是否妥当,要取决于曹俯;在江宁藩司衙门事先接头,更得重托曹俯。倘或不宜直接解交藩库,如何处置,要预先通知镖车;那就得托王宝才居中联络,所以要先让他了解此事的首尾。
“是了!请沈师爷写好信,我明天就走。”王宝才说:“今天下午,我得打发李德顺跟他姊姊回京。”
“喔,我倒差点忘记了。”沈宜士说:“人家姊弟,千里迢迢来一趟,吃多少辛苦;我应该去看看他们,道个谢,还要送笔盘缠。他们住在那里?”
“住在钞关大来客栈。”
“好!等这里的事办完了,我们一起走。”
相见之下,沈宜士颇为惊异。想像中的彩云,无非北地胭脂的本色,刚健有余,了无含蓄;那知星眼流转,长眉入鬓,兼以言词便给,落落大方,在世家大族,有此隽雅伉爽的韵致,亦是闺阁中第一等的人材,不道竟是出身于小户人家。不由得暗暗佩服李果与李绅,居然能物色这样的俊物,来充任千里投书的密使。
连连致谢。并慰问了风尘劳苦以后,沈宜士又说:“赵二嫂不妨在扬州玩几天;我另外派人送你跟令弟回京。”
“不!谢谢沈师爷。”彩云答说:“我还要到无锡去一趟;我弟弟要到南京找人去要一笔帐。”
“德顺到南京,”王宝才插嘴说道:“可以跟我一路走。”
“对了!他们俩作伴到南京。”沈宜士问:“赵二嫂去无锡是探亲,还是另外有事?”
彩云想到无锡去的目的是对朱二嫂的身世性情,深感兴趣,很想见一见。但这些话都不必跟沈宜士说;便另外找了个理由,道是张五托她顺道省视祖母;既然李德顺要去南京讨帐,起码得十天八天的工夫,自己何不去一趟无锡?
于是商定了行止,由沈宜士派人送她到无锡;李德顺与王宝才结伴上南京,事毕到无锡,接了彩云回京。
“只麻烦沈师爷派一位管家送我到无锡,往后就不必管了。”
“怎么能不管?”沈宜士说:“何况令弟人地生疏;到了无锡,又到那里去找你?自然我要派人联络照料。”
“不!无锡我有熟人;只要有地址,我弟弟一定能找得到我。”
既然如此,沈宜士自不必坚持;当天送了一百两银子的川资,第二天派人陪彩云姊弟与王宝才一起到了镇江;一东一西,两下分途。彩云到了无锡,照李果所开的地址,直接来投朱二嫂。
敲开门来,彩云不由得一楞,门里站着的那人,长身玉立,头光面滑,体格风韵宛然自己在镜所见,甚至脸的轮廓都有些相像。
朱二嫂自是更为惊异,看容貌,看衣饰,竟识不透她是何路数;更不知她的来意?便问道:“找谁?”
“想来你就是朱二嫂了!”彩云答说:“我是从京里来的;李师爷有口信托我捎给你。”
一听“李师爷”,再无别人;朱二嫂随即满脸堆下笑来,“请里面坐,请里面坐!”她又招呼沈宜士派来的听差,“你这位二爷也请进来。”
“不必了!地方不错就好。我还得赶回扬州去交差。”说完,那人哈哈腰掉头就走。
彩云跟着朱二嫂进了客厅,不待主人动问,自己报名:“我娘家姓李,夫家姓赵;行二。”
“喔,是赵二嫂!”
“叫我彩云好了。”
“你今年多大?”
“我二十五。”
“那你比我小。”朱二嫂跟她一见投缘,便即笑道:“我不客气叫你声彩云妹妹。”她说:“彩云妹妹你是怎么来的?”同时看着她随身所携的一个包裹,又问:“想来还没有落店?要不要住在我这里?”
“朱二嫂,我原来是这么打算的;如果方便,我住府上扰两天。”
“方便,方便!”朱二嫂心想,要谈李果,在家不方便;好得这两天没有人订席,便即说道:“回头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住;我在那里陪你。”
于是她为彩云引见了她的婆婆与阿兰;又备饭款待。饭罢她向阿兰交代了一些话;两乘小轿,来到阿桂姐家。
介绍了居停,回到卧室!朱二嫂很爽直地问道:“彩云妹妹,你总知道我跟李师爷的交情吧?”
“是的。我知道。”
“这个地方,就是李师爷出面赁的;房东跟我,无.99lib.话不谈。我们在这里,讲什么都不必顾忌。”
“是!”彩云是早就想好了一套话的,她说她因为丈夫身系囹圄;为了官司,经人介绍张五,代为谋干。由张五而认识了李果与李绅;当然还不便明说她与李绅的那一段情。
“李师爷跟缙二爷,住在客栈里;张五爷每天都去的。我跟我妹妹去找张五爷,跟他们两位也很熟了;我们住在冀东会馆,跟他们住的客栈很近。爷儿们单身住在外面,吃的、用的,没有人管,许多不便;那位缙二爷尤其随便,袍子上的纽襻都不全。出门在外,也顾不到那么多嫌疑,总是我替他缝缝补补,收拾收拾屋子;所以跟李师爷也常见面。”
这段话很含蓄;但朱二嫂完全能够意会,她跟“缙二爷”就像自己跟李果一样。至于她的妹妹,既说“去找张五爷”;当然亦与李果无干。
意会到此,自然充满了慰悦之情;同时由于欣赏彩云能婉转表明心迹与关系,便越发增了几分好感,很亲热地握着她的手说:“照这么一说,彼此更不是外人了。你尽管当这里是自?99lib?己的家;不必客气。”
“是!客气,我也不会冒昧上府上来了。”
“对!”朱二嫂问,“你说李师爷有口信托你带给我?”
“是这样的,本来托我办件事;有几封信要送给苏州织造李大人。李师爷关照我先到无锡找你;请你把那位鼎大爷找了来,当面把信给他。如今不必了。”
“怎么呢?”
“李家另外派人迎了上来,拿走了。”
“李师爷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说是没有说,不过我想也快了。”彩云低声说道:“好像鼎大爷的老太爷丢了官,闹了很大的亏空;如果亏空补不起来,麻烦很大。李师爷在京里到处替他托人情,想法子;这是很急的事,有没有结果很快就会知道。有了结果,当然要回南了;我想总是个把月的事。”
“缙二爷呢?”朱二嫂又问。
“他不会!他要在京里接家眷。”
朱二嫂不知道李绅的情形;但对彩云的一切,却已颇有了解。使君有妇,罗敷有夫;却又有这么一段情,将来是何结局呢?
她是很伉爽的人,心里有疑问不能打破,耿耿然地不舒服;想了一会,决定要追根究柢。不过,要问人这些事,自己先得表示无所隐的诚意,才能期望对方说真话。
于是,她将她一拉,双双倒向床上,头枕着叠成长条、铺在里床的棉被,面对面只隔着数寸;在幽黯得几乎看不清对方脸上表情的光线中说:“彩云妹妹,我老实告诉你,我守寡是假的;不过,我也不想嫁人,有知心合意的,大家私底下来往,好来好散也不错。你说是不是?”
“是的。只有一个字要改一改。”
“那一个字?”
“不是好来好‘散’!好来好往就好,何必要散呢?”
“对!”朱二嫂问道:“你跟缙二爷呢?好到怎么样一个程度。”
彩云想了一下说:“我常住在他那里。就这样!”
“光是住在一起?”
“是的。我不骗你。”
“我不是说你骗我。”朱二嫂说:“我只觉得奇怪,你们常在一起过夜,孤男寡女,你跟你那位又好久没有同床了;就算你熬得住,莫非他倒不动一动?”
彩云不答,但经不住朱二嫂旁敲侧击,一再催逼,才硬着头皮答说:“其实倒不是我熬得住,是他熬得住。”
“噢!”朱二嫂更感兴趣,“你们在一起,你要,他不要?”
彩云点点头,用蚊子叫样的声音答了。一个字:“是。”
“那是为的什么?”
“说起来,他倒是为我着想。”彩云忽然觉得话容易说了:“我跟你的情形不同,朱二哥老早死了,你替他养家活口,守了好几年寡;人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遇着知心合意的,私底下来往,也不算什么!我呢,他说:一时要忍一忍;等你家二虎出来了,夫妇团聚,那时久别胜新婚。如果这时候忍不住,将来会后悔。”
“这话倒也是!你就这样忍住了?”
彩云不答。要回答很容易,答一声“是的”;但她觉得跟朱二嫂一见如故,倒像自幼在一起的手帕交,作了违心之论,是件自己对自己都交代不过去的事,因而踌躇。
其实她这样沉吟不语,等于已作了简单而确实的回答;朱二嫂反倒不忍逼她,自己把话题扯了开去。
她在想她没有理由不相信彩云的话,不过有些缘故是她想不明白的,第一是李果与李绅莫非连个送信的人都找不到;其次是几千里跋涉、艰苦万状,彩云居然一诺无辞,似乎亦非常理所应有。
心里这样想,口中便问了出来;彩云答道:“倒不是找不到人,是因为李师爷跟缙二爷不知道为什么缘故,竟成了‘黑人’,一举一动,都有眼线报到官府;如果派了别人送信,路上就会让截住。只有像我这种妇道人家,才可以躲得开。我想,既然非我不可,汤里来,火里去,也得走一趟,做人不就是这一点味道吗?”
这声音平平淡淡的几句话,在朱二嫂心里激起极大的涟漪。彩云不过跟李绅有这么偶发而不可能持续的一段情,便甘于赴汤蹈火,而且连自己觉得为人帮了极大的忙,不妨夸耀夸耀的神情都没有;跟这样的人结交,确是很够味的一件事。
再回想自己,与李果是何等样的交情?这番交情,也很可能一直维持到白发婆娑;但李果现在是一举一动都为人侦伺的“黑人”,不知什么时候会出危险,自己却不能跟他在一起共患难,岂不有愧于彩云?
转念至此,渴望着能为李果做些什么事,才能使得心里好过些。可是,她不知道从何处可为李果去尽心?在眼前来说,只有善待彩云,将来对李果才有一个交代。
于是她说:“彩云妹妹,我很喜欢你;你安心在这里住几日,我陪你到那里去逛逛。我家有船,我请你见识见识太湖。”
“谢谢你!”彩云又说:“我怕我弟弟来找我,会扑个空。”
“还早。他也不过今天刚到南京,耽搁一两天,赶到这里来接你,还得两天。就算扑个空,我婆婆也会接待他的,怕什么?”朱二嫂又说:“你也难得到南边来一趟。‘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还远,苏州很近,乐得去逛一逛。不枉回到京里,人家问起来,会笑你白到南边去一趟。”
彩云为她说动了,点点头答应去游太湖、逛苏州。
“到了苏州,可以去看看鼎大爷。”朱二嫂说:“他家好气派;‘皇帝老爷’来了,都住在他家。”
彩云笑了,“皇上就是皇上,”她说:“怎么叫‘皇帝老爷’?”
“我们这一带都是这么叫的。”朱二嫂忽然问道:“听说现在这位皇帝,很刻薄是不是?”
“我也是听人这么说。不过,老百姓倒不觉得,都说当今皇上很体恤百姓。一登了基,马上办平粜;烧锅也开禁了,喝酒的人都说皇上好!”
“一批醉鬼说皇帝好,也就好不到那里去了。”朱二嫂起身说道:“我们到前面看看,让阿桂姊陪陪你;我做两样好菜请你。”
第十章
船到了葑门,朱二嫂先陪着彩云到一家字号叫诚记的香蜡店;女掌柜顾四娘是朱二嫂的表姊,借这里歇脚,然后请那里的小徒弟去通知李鼎来相会。这是早商量好了的办法。
“小弟,”朱二嫂问道:“织造李大人公馆在那里,你知道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在红板桥;是从前的周皇亲府。”小徒弟懂得很多;他不但知道织造公馆,而且还知道是前明嘉定伯周奎的府第。
“那好!辛苦你。”朱二嫂又说:“你到门上去找鼎大爷的小跟班柱子;如果他不在,再问鼎大爷。两个人都不在,你把话交代了就回来了。回头我拿钱请你吃点心。”
小徒弟答应着飞步而去;须臾奔了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嚷道:“织造公馆抄家,两面都是差人,还有兵;不让过去。”
“你们来得不巧了!”顾四娘自然不能了解她们的心情,泛泛地安慰着:“且安心玩一两天再说。”
朱二嫂无法作答,想李鼎想到李果,脱口说道:“得先去打听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啊,”彩云立即接口:“我也是这么想。”
请谁去打听呢?朱二嫂看一看周围,无人可托;毅然决定地说:“彩云妹妹,我们一起去看看。”
彩云毫不迟疑地同意了;顾四娘胆小,劝她们不要去。只是朱二嫂与彩云的意志都很坚决;也就不便拦阻了。
由小徒弟带领着,到得红板桥附近,远远就望见长街阻断;偶而人丛中让出一条路来,有两骑快马,疾驰而出。马匹一过,人潮复合,都垫起脚在看;其实除了弹压的差役、兵丁,空宕宕的一段青石板路,什么都看不到。
两人挤上前去,找到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者,朱二嫂问道:“请问老伯伯,可是织造李大人抄家?”
“看样子,是抄家。”
“怎么事先没有听见说起?”
那老者看了她一眼问道:“阿嫂,你是无锡来的?”
“是的。”
“那就怪不得了!苏州是早有风声,说李大人的纱帽保不住;天天有人上门讨帐。你来得晚了!帐要泡汤了。”
那老者当她是来要帐提存的;朱二嫂便也将计就计地,故意装得很着急地说:“那怎么办呢?”
“老爷子,”彩云问道:“李府上的人都在大门里面?”
“只看到李大人坐轿子到巡抚衙门去了。除了他,只见有进去,没有出来的。”
“怎么,准进不准出。”
“对了!”
一语未毕,忽听朱二嫂惊喜地喊了一声:“那不是?”
这一喊声音很大,群相注目;朱二嫂才发觉自己失态,而且也很不安,此时此地,福祸难测,一举一动都得格外检点。于是她佯若无事地将目光转到他处;暗地里拉了彩云一把。
彩云自能默喻,跟着她挤出人丛,到得空处,朱二嫂站定脚说:“你在这里等我!我看到了鼎大爷的小厮,等我去找他来。”
彩云又惊又喜,连连点头:“快去,快去!小厮在这里,想来主人也在外面。”
朱二嫂也是这么想;翻身又入人丛,只见着有个小伙子笼着棉袍袖子,头上一顶鼻烟色的毡帽,压得极低,静悄悄地,半低着头站在那里。似乎不是要找什么人,而是想听听旁人说些什么?
见此光景,朱二嫂也有警觉;走近了仔细端详,果然不错,便在他肩头轻拍了一下。
柱子哆嗦了一下,回过头来,因为余惊犹在,只觉得她面善,却急切间叫不出名字来,以致于瞠目不知所措。
“小弟,你叫我好找。”朱二嫂一把拖住他,“走吧,我有好东西留着你吃。”
那种宛然长姊对幼弟的口吻,不但听到的人,不以为意;连柱子也驯顺地跟她着她走了。走不多远,蓦地里想起,便站住了脚。
“你不是无锡的朱二嫂?”
“是啊!特为来看你家大爷的,一到就听说李府上出了事。到底怎么回事呢?”
“我也闹不清楚,说是两江总督衙门派了人来查封,只准进不准出;亏得大爷不在家!”
“大爷呢?”朱二嫂急急问说:“在那里?”
“在‘乌林达’家。”
朱二嫂不知道什么叫乌林达,只以为是人名;当即便说:“那乌家远不远,你快带了我去。”
“不远。”
于是朱二嫂引见了彩云,随着柱子到了孔副使巷北面,织机所集的织总局后街,乌林达的住宅;双扉紧闭,等叩了门,看清楚是柱子,方始开了半扇门,放他们入内。
房子还不小,穿过轿厅是大厅,寂然无人;转过暖阁,是两暗一明带厢房的二厅;东面一间已点了灯,窗纸上人影幢幢,显然正有事在商量。柱子将她俩带入西面厢房;随即便去告知李鼎。
揭开门帘,屋子里的人都转眼来看;李鼎急急问道:“怎么样?有溜出来的人没有?”
“没有!”柱子答说:“不但没有,反倒陷进去一个。”
“谁啊!”
“锦葵。”
“锦葵!”李鼎有些困惑,“她不是被撵了出去的;不算咱们家的人吗?”
原来锦葵是四姨娘故意撵出去的;目的是有些私房要寄顿在她家。这一撵出去,名册上没有名字,就不算李家的下人了。
“是啊!可是,就是不讲理,拿他们怎么办?”
“唉!”李鼎重重顿一足,使劲以拳击掌,“怎么办呢?”
“世兄,你先别着急。”说这话的是甜似蜜;平时看他花样百出,似乎是趋炎附势的小人,不道急难时却肯来共甘苦,他慢条斯理地说:“事情并没有糟到不可救药的地步。第一,贤乔梓都在外面,尚可着力;第二,是查封不是查抄,要紧东西贴上了封条,陷在宅子里的人,自然无事。如今倒是有个人,必得设法拦住,莫陷在里头。”
“你是指宜士先生?”
“是。”
原来这天变起仓卒,由两江总督查弼纳,遣中军王副将,携着大令跟公文,星夜赶到苏州;首先拜会巡抚吴存礼,出示咨文,转录的上谕是:据报李煦亏空甚钜,恐有藏匿私产情事,着查弼纳迅派妥员,会同江苏巡抚将李煦私产、房屋、眷口,一律查封,听候核算交代后再行发落。另外又有查拿劣幕恶奴一条,恶奴中有钱仲璇;劣幕则系沈宜士一人,李果与甜似蜜都不在内。
“田世叔说得是!”李鼎想了一下,皱着眉说:“应该赶紧沿扬州这一条路,迎了上去,中途拿他拦住;可是没有人可派啊!”
李家的眷口仆从,由于大清律规定,可以变卖备抵亏欠的国帑,当作财产看待,所以在目前一律在看管之下。即令有漏网的,亦早避匿不出;以致上千僮仆,此时除了柱子,竟无一人可遣;而柱子又是他唯一可供奔走的人,实在也无法派得出去。
“这,我来办!”甜似蜜说:“局子里的工匠,总有几个认得沈宜士的;多给几个钱,关照他格外尽心而已。”
“也只好这样。”李鼎问道:“柱子,你那儿有钱没有?”
“只有十两一锭银子。”
“给田师爷!”
甜似蜜知道,李鼎是不折不扣的“大少爷”,身上向不带钱;柱子身上只有这一锭银子,给了送信的盘缠,主仆二人便身无分文了。脱手千金挥霍惯了的豪门阔少,落到这般光景,心中实在不忍;因而便摇一摇手,止住了柱子去掏荷包。
“不必!”他说:“让局子里垫付就是。”
虽只是十两银子,到底也是“垫付”;李鼎仿佛觉得还有缓急可恃之处,不由得感到安慰。
趁这空隙,柱子说道:“大爷,无锡的朱二嫂来了;带着个堂客,是京里来的。”
一听便知是彩云;李鼎自然要见,急急问道:“在那里?”说着,脚步已经移动了。
到得西厢房,在幽黯的光线中见了礼;下人来奉茶,顺便掌了灯来,两个人模样差不多,年纪相差不大,一般是眉眼清亮,举止沉稳的神态,在李鼎不由得便有可资信赖的感觉。
“她夫家姓赵,行二。她叫我朱二嫂,我叫她赵二嫂,缠夹不清;所以,我索性管她叫彩云妹妹。”朱二嫂从容不迫,竟似熟人闲谈的口吻。
李鼎的心情又松弛了些,他说:“我该叫彩云姊姊!”
“不敢当!”彩云欠一欠身子说:“鼎大爷就像李师爷、缙二爷那样,管我叫彩云好了。”
“没有那个规矩。”李鼎先道谢:“多谢彩云姊姊辛苦,替舍间送信来,真是感激不尽。”
“鼎大爷,”朱二嫂紧接着说:“我们在扬州跟沈师爷也见面了;听说鼎大爷原要到杭州去的?”
“是的!正好杭州孙织造那里有人来,我就不必去了。”
朱二嫂点点头,跟彩云对望了一眼,取得默契后说:“彩云妹妹到无锡来看我;约好了来看鼎大爷,谁知碰得不巧。鼎大爷,你也别着急,急坏了身子,让家里的人更着急。如果有用得着我跟彩云妹妹的地方,尽管请说。”
“多谢,多谢!”李鼎直觉地答说:“没有什么要麻烦两位的地方。”
话一出口,立刻便发觉自己说错了,急难之时,肯帮忙的人越多越好;尤其是像朱二嫂与彩云,平时一无渊源,决没有什么利害关系可言,而作此表示,纯出情义,更为可贵,不该不加考虑地拒绝。
“鼎大爷,”朱二嫂说:“我一向心直口快,是大家知道的;如今我倒有句话想请教。”
“是的,你说;不要紧!”
“听说府上几位姨太太、管家、听差、丫头、小厮都被扣住了。是不是?”
“是的。”李鼎痛苦地蹙起眉。
“那么,鼎大爷你呢,你也不能露面?”
“那倒没有。”李鼎很吃力地解释:“说起来我也是个官儿。如今是我父亲在织造这个差使上出了事;我父亲名下的人,自然受牵连。我一个人反倒没事。如今的皇上,公私是最分明的;除非我被革了职,不然,我还是个朝廷的官。”
“这样说,别人许进不许出;鼎大爷,你要回去了,就不能搁住你不准出来,是不是这话?”
“照道理说,应该是如此。”
“既然如此!鼎大爷,你怎么不回去呢?听说老爷子上抚台衙门去了,府上没有个正主子的爷儿们出面,只怕凡事挡不住!”
李鼎心想是啊!论公不论私,自己并未亏欠公款,何以不能回自己的家?不过想是这样想,却仍不免有些怯意;偶尔抬头一望,只见朱二嫂与彩云的炯炯清眸,都含着鼓励慰抚的神色;仿佛慈母长姊,迫切期待着娇儿爱弟做一件决不会让她们失望的事那样。
李鼎心头一震,雄心胆气,顿时弥漫全身;霍地起身说道:“我立刻就去。”
“对了!”朱二嫂欣然微笑,眼睛都发亮99lib?了。
彩云生长在京畿,加以开年以来与李绅、李果、张五在一起,习闻官场之事;而数千里南来,住过多少“仕宦行台”,见闻更广,当时便问了一句:“鼎大爷可有官职?”
“有啊!我是五品知州。”李鼎被提醒了,“大丧已过百日,不必缟素,只要素服就行了。两位坐一坐,我先去借公服来换了再说。”
于是李鼎回到东屋,将他的决定告诉了大家;事毕回座的甜似蜜首先竖着拇指,用苏州话赞一声:“大好老!”
“得借一身公服。”
“那容易,素服不带补子;只借颗水晶顶子就行了。”
须臾由乌林达派人送了一套半旧的官服来;李鼎扎扮已毕,向甜似蜜说道:“咱们俩各管一处;请你在这里留守。我把柱子带了去;他算是我名下的人,不致于列在册子里。”
“应该如此。万一许入不许出,别让他进去,这里也多个人使唤。”甜似蜜又说:“最好能替柱子要一面对牌就方便多了。”
“我会跟他们交涉。”李鼎沉吟了一下说:“还有两位堂客,可都是不让须眉的巾帼;我先去安排一下。”
重复回到西厢时,李鼎昂头阔步的神情,朱二嫂与彩云都很满意,相视微笑,静等他发话。
“朱二嫂,实在抱歉,尤其是彩云姊姊,帮舍间这么大一个忙,我竟连敬一杯酒的机会都没有。我想,请朱二嫂先带彩云姊姊回无锡;我看情形再说,事情如果能够稍定下来,我到无锡来看两位。”李鼎又问:“彩云姊姊,不知道还能耽搁多少日子?”
彩云不答,眨着眼看看朱二嫂要她出面答话的意思显然;于是朱二嫂略想一想说:“鼎大爷,刚才我们俩都商量过了。既然遇到了府上这件事,我们不能不等一等,看个明白,倘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就近招呼,岂不方便。尤其是彩云妹妹,老远来一趟,正好赶上这场麻烦,不多住几天等有了结果;也不能安心上路。这一趟回去,路上多半会遇见李师爷,或者缙二爷;问起来是怎么个情形,竟说不上来,鼎大爷倒想,那是多揪心的事!”
想不到她们俩竟有这番急人之急的高义;李鼎既感动,又感激,以致于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朱二嫂跟彩云姊姊既是这么想,我还能说什么?不过,这几天我怕没法儿照应你们?”
“你别管我们。我们就住在我表姊夫开的香蜡店里,离这里不远;回头我会说给柱子。”
李鼎便将柱子唤了来,由朱二嫂将诚记香蜡店的地址跟他细说了,相偕离去;到得门口,乌林达已备得一乘轿子在那里,另有两名临时找来的工匠,权充前导,各提一盏硕大无朋的白纸蓝字灯笼,一面是“织造衙门”,一面是个“李”字。这是甜似蜜的设计,特意摆一摆官派,可得许多方便。
到得自家门口,下轿一看,门前有捕快、有绿营兵;门洞里侧摆一张条桌,上有名册;桌后坐着两个人,一个穿着行装,一个便衣;另有一人,单坐一张椅子。武官的服饰,头戴暗蓝顶子,李鼎知道是两江总督衙门派来的差官;四品官服,自然是一名都司。
都司虽是四品,但一向重文轻武,所以见了知县都称“大老爷”;但此刻却大剌剌地问:“尊驾是谁啊?”
“是这里李大人的长公子。”那穿便衣的是吴县的刑房书办,李鼎不认识他,他却认识李鼎;为了拉交情,很热心地代为答话。
“喔,册子上有名字没有?”
“这,回都司老爷,不会有的。”
“那么,”都司又问:“那个小厮呢?”
“他叫柱子;姓朱。”李鼎只和颜悦色地跟刑房书办说话,“他是我名下的人,应该不在册子上吧!”
“是,是!鼎大爷,等我查查!”翻了一遍簿子,刑书向他身旁的一名千总说:“总爷,没有朱柱子的名字。”
“没有。”千总又请示都司,“你老看,是不是放行?”
都司恼恨李鼎竟不致礼,斜着眼对千总说:“你问问他,来干什么?”说完,站起身子,走了开去。
千总倒还忠厚,心想人家是正主儿;家里遭了官事,自然要回来看看,这还用问吗?而且他也不知道怎么开口,甚至还不知道用什么称呼,因而一时之间,颇现困窘。
那刑书跟钱仲璇是好朋友;自觉义当解围,赶紧起身,从桌子后面凑了过来,低声说道:“鼎大爷,那位是两江督标的王都司,行六;招呼一声吧!”
递了点子过来,李鼎自然会意;心想:人在檐下过,怎敢不低头?只好忍着气,踏上两步;先咳嗽一声,然后喊道:“王六哥!远来辛苦。”
面子有了,王都司自是见好便收;不过脸上还磨不开,转脸说道:“恕我眼拙!”
这是要李鼎自己再作一次介绍,“敝姓李,行一;单名一个鼎字。我是听说查制军派了差官来查封,特意赶来照应的。”
不说回家探视,倒说照应公事;王都司知道这个旗下公子哥儿,不纯然是个“绣花枕头”,便哈哈一笑说:“原来是李老棣台,你不早说。请,请,敝上官跟蔡大老爷都在里面。”
“是,是!”李鼎高拱双手,“多承关照,感激得很,我总要补情的。”
就因为最后一句话,柱子得免列入名册,跟在主人身后;但一路所见,从大门到二门,平日见惯了喊二伯、大叔的那些人,此时一个个愁眉苦脸,见了李鼎大多只站起来;极少数的喊一声:“大爷!”声音也是低不可闻;完全不是平日那样,无不含笑相迎,一句接一句的:“大爷回来了!”递相传呼,直到上房的那种大家气派。这使得柱子的心揪紧了;天塌下来有长人顶,又何致于愁得这个样子?
柱子尚且如此,李鼎的感触自然更深;不过柱子的困惑,在他自易索解,只看悄悄坐在一旁,斜着眼看人的差役或兵丁,那种无形中笼罩着的禁制,便能想像各人的心情了。
踏进二门,便能看到五开间的大厅上,正中靠壁的长供桌,已经移到中间,变成一座公案,后面并坐着一文一武。李鼎的眼力很好,老远便认出文的是首县蔡永清;武的约莫四十上下,一张瘦长马脸,从未见过,面前摆着一顶官帽,灿然夺目的鲜红顶子;料知这就是两江督标的王副将了。
虽是自幼所生长的家,李鼎到此,却不免怯意;定定神从容踏上前去。那蔡永清倒还讲交情,一见就离座而起,迎上来喊道:“世兄,世兄,我给你引见。”
等他说了姓氏官衔,李鼎向上一揖;口中说道:“候补州判李鼎,参见王将军!”
“不敢当,不敢当!”王副将抱拳答礼,“请坐,请坐。”
一文一武身后都有人,不约而同地移了张椅子在案侧;李鼎倒有些无所适从了。论规矩应该坐在王副将身边,才是礼貌;但他实在很想靠近蔡永清,谈话才方便。
蔡永清不愧是善于揣摩人情的首县,指点他说:“世兄先跟王将军亲近亲近;回头再请过来,我们谈谈。”
于是李鼎坐在王副将侧面,先道了辛苦;又请关照,打了这些招呼,才开始请教籍贯、排行;再谈到江宁的熟人,第一个自然是“曹织造”;王副将对曹家的情形很熟悉,曾亲见过曹寅接驾,那时王副将还只是小小一个把总,但亦在扈从之列,谈起当时繁华富丽的场面,眉飞色舞,十分起劲;李鼎自只有倾听的分儿。
就在这时,有书办、捕头,接连不断来向蔡永清回事;李鼎耳中不时刮来一句两句:“库房得派人看守”;“妇道人家撒泼,不让人进去,看该怎么办”之类的话,搅得他心乱如麻,坐都坐不安稳了。
好不容易等王副将谈得告一段落;李鼎赶紧欠身陪笑,说一句:“回头再奉陪!”说完,随即移坐到蔡永清身旁。
“世兄怎么到这时候才来?”蔡永清略带埋怨地问。
这一问,李鼎惭惶无地。他是一清早去给一个朋友送行;进城时在阊门遇见织造局的一个老工头,得知被“抄家”的消息;那工头劝他别回家,先去找乌林达问个究竟,就此躲在那里没有露面,只派柱子回来探听动静。若非朱二嫂一句话,只怕他至今还在乌林达的私宅中。
“不瞒蔡大哥说,”李鼎低着头,轻声说道:“我不敢胡闯了进来;万一,万一——”他始终想不出下面该怎么说才得体。
“你是怕万一陷在这里?这也难怪你;朝廷像这样的处置,似乎尚无先例。我接到李方伯的通知,也吓了一大跳;到看了公事才知道是查封,不是查抄。”蔡永清向王副将这面看了一眼,低声说道:“他是拿着‘大令’来的,王命在身,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想拖个一天半天都办不到,立逼着点了人就来,可有什么法子?”
说来说去是“爱莫能助”四字,但语声恳切,充满了歉意,所以李鼎只觉得感激,“多亏蔡大哥!”他说:“以后也仍旧要仰仗蔡大哥!”
“只要能尽心,无有不尽心的。但望尊大人从院上回来,事情有个着落;这里一松动就好了。”
原来李煦是查弼纳另有密札致吴存礼,委托他代为询问李煦,亏欠官款,究有多少;能偿还几何?蔡永清的意思是,如果李煦欠得不多,有亲友可资助代完,获得结果;查封的禁制即可解除,岂不甚好?但李鼎却以不明内情,所以无从体会他话中的涵义,只说:“到底两江的公事上说些什么?我还不知道。蔡大哥能不能跟我说一说?”
“我拿公事你看。”
蔡永清从一大堆簿册中找到一张纸,是个两江总督移咨江苏巡抚的抄件;上面转录着上谕,大意是说苏州织造已另派胡凤翚接替;李煦交卸后回内务府听候差遣。惟据报李煦亏空甚多,且有将赀财囤他处情事;责成查弼纳会同吴存礼,“迅派妥员,将李煦名下各项产业暨眷口下人等查封扣押,以便变价备抵。”
“世兄,”蔡永清低声说道:“尊大人‘名下’的字样,说法从宽,你也是朝廷的官员,当作析产别居之子看待;你自己名下的东西,应该不在查封之列。不过,要拿出去,恐怕,”他向一旁呶一呶嘴,“先要过得了太原这一关。”
“太原”是王氏的郡望,自是指王副将,李鼎玩味他的语气,恍然有悟,凑过去用极低的声音说道:“蔡大哥,事到如今,完全请你作主;请你吩咐,应该怎么过关?”
这公然为人索贿的话,蔡永清何肯出口?想了一下暗示他说:“总要你有个底子给我;我才好相机斡旋。”
李鼎不知道该送多少?也不知道能送多少?转念又想,这要看能拿出去多少;如果只是些个人的衣服及日常器用之物,置办不便宜,变价却未必值钱;如果还要行贿才得过关,那就不上算了。
这样想着,有了个主意:“蔡大哥,”他说:“容我先进去看一看几位庶母,再来奉商,如何?”
蔡永清也知道。李家是四姨娘代主中馈;如今怕也只有四姨娘手里有钱,因而点点头说:“行!行!你就请进去吧!”
于是,李鼎向王副将陪笑说一声:“暂且失陪!”正待往里走时,却又为蔡永清唤住了。
“世兄,有件事,你怕还不知道;中门以内,尚未查封。这是尊大人力争,姑且徇从。只等尊大人一回府,倘非解除禁制;府上的眷属,一定要受一场虚惊了。”
显然的,他是在提醒主人,中门以内自由处置的时间,已经不多;李鼎却又别有领悟,替柱子要了一面出入的腰牌,关照他赶紧到巡抚衙门,找到成三儿,通信给老父,不妨稍迟回家。
中门以内,虽未查封;但中门以外,防守严密,若非蔡永清派人陪同,李鼎还无法进门。
一进了门,景象凄惨,所看到的是惊惶失色的面孔;所听到的是各处嘤嘤啜泣之声。不过,一见了李鼎,恰如救星从天而降;只一声喊:“大爷来了!”各处的丫头老妈,几乎一下子都集中了。
“怎么样?”二姨娘奔出来问:“小鼎啊!到底要紧不要紧?”
“不要紧,不要紧!没有什么大事;大伙儿别乱!”李鼎只有挥着手,尽力安抚,“安安静静地,别惹人笑话。”
“老爷子呢?你见着了没有?”
“没有!”李鼎看几位姨娘都赶到了,便说一句:“都请进去吧!进屋去谈。”
李鼎有些为难,人多嘴杂,什么要紧话都不能说;尤其是二姨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是不能共机密的。但处在这种人人都想有条安心的路子去走的情况下,他也不能不有句切实的话;当然,这句话也只能悄悄地说,不必公然宣布。
想了一下,只好硬着头皮说道:“各位姨娘不必着急;不过,家是迟早要搬的了,这会儿不妨检点检点要紧东西。我得跟四姨娘去找点送王副将的东西。”说着,回头又问:“四姨娘呢?”
“那不是?”五姨娘手一指。
四姨娘正带着锦葵赶了来;李鼎很机警,拔步便奔,一面做个手势,大声说道:“四姨娘你请回去;去找点精致小玩意,我马上要送人。”
锦葵最机伶,不等他话完,倒已搀着四姨娘的手预备往回走了。二姨娘心里很不是味道,但不便追了上去;只冷笑一声说:“哼!不知道在闹什么鬼!”
五姨娘人最忠厚,“二姊,你别这么说!小鼎必是有只能跟四姊一个人商量的事。”她说:“你就听小鼎的话,拾夺东西去吧!不知道什么时候,说走就走;临时收拾,丢三落四的,反倒不好!”
“已经不好了!还怕什么?我也没法儿收拾,那样东西都丢不下。抄家也不能光抄我的。”
听她仍是不明理路的糊涂想法,谁都不愿意理她。逡巡各散,有的便悄悄往四姨娘那个院子里踅了去,希望打听点什么出来。
四姨娘的院子里关防严密,垂花门前顺子和锦葵俩双双把守;足以使人望而却步。
“锦葵!”是四姨娘在喊。
“来了!”锦葵答应着,向顺子呶一呶嘴,让她注意远处的人影。
“你去吧!交给我。”
于是锦葵进了堂屋;四姨娘便说:“你悄悄跟吴嬷嬷去说,把天香楼西面的那道小门打开来。别让人知道。”
“那道小门。”锦葵答说:“从鼎大奶奶去世就没有开过,如今只怕锁簧都锈住了。”
“把锁敲掉!”四姨娘平静地说。
“是!”锦葵答应着。
“你办完了事,还回来。”
等锦葵一走,李鼎便问:“四姨,你得告诉我一个数目,我好跟蔡老大去说。”
“你别急,等我想想。”
“孙春阳不是有两万两银子吗?”
“那,那是说了不能动的;而且也得我亲自去提。”四姨娘又说:“反正现在东西都封在那里,他们爱拿什么拿什么;将来咱们认帐,就说没有这些东西好了。”
这话在李鼎颇为反感;觉得那跟慷他人之慨没有什么两样,不是处事的办法。因而这样答说:“人家不干的!监守自盗,吃不了还兜着走呢!”
四姨娘本也是拖延辰光,一时搪塞的话;此时大致已经盘算好,徐徐说道:“我有一副珠花,值三、四百两银子;另外有五十两金叶子。如果他再肯行个方便,我送他一枝翡翠翎管;带到京里,遇见识家,换个上千两银子,也说不定的。”
“行个什么方便。”
“等锦葵来了再说。”四姨娘指着高可及天花板的紫檀柜子说:“劳驾,柜子顶上一格,有个西洋小铁箱,你给我取下来。”
于是取钥匙,开柜门;李鼎站在一张骨牌凳上,将那只沉甸甸的彩漆小铁箱取了下来;怕四姨娘不愿让他看她的私房,很知趣地走到廊上,负手闲眺。
“顺子!”挂在花架下的一头黄喙黑羽却会说话的鸟,怪声怪气地在叫:“给鼎大爷拿茶!”
“小东西!”李鼎逗弄了一会,一时感触地说:“你倒还认识我!而且一点儿也不势利。”
“谁势利了?”有人突如其来地接口;李鼎微吃一惊,转眼看时,是锦葵回来了。
“我没有说你,你何必多心?”李鼎问道:“锦葵,你是怎么得到消息的呢?”
“听街坊在说,织造李家,前前后后围了好些兵,我不放心四姨娘,赶了来看看。门上不放我进来;我说我本来是宅门里的。准我进来了;那知准进不准出。”
“你不是自投罗网。”
“我认了!”
“你倒不懊悔?”
“悔什么?反正好歹在一起。”
“你倒是有良心的。你主子没有白疼你。”李鼎又说:“从你去了以后,四姨娘跟我提过你两次,一次说没有你,真不方便。”
锦葵对这话很关切,乌黑的一双大眼睛逼视着说:“鼎大爷,还有一次呢?”
“还有一次,她说她挺想念你。”
“我也挺想念四姨娘,想念大爷、老爷跟大家。”锦葵声音有些凄恻了,“外头我住不惯。”
李鼎陡然一惊!就像当头棒喝一样;提醒他以后必不能再在这里过日子了!高大、宽敞的这座住宅,住了二十年了;没有一处地方不是安闲舒适的。不管他是在怎么样的一种情形之下,他总可以找到使得他心情舒畅,至少能安静下来的地方;甚至闷极了想砸一两样东西出出气,亦非难事;箭圃很大,常有护院跟些小厮在那里练庙会上的玩艺,耍中幡、滚坛子、摔角什么的,抛一个酒坛到半空,再抛上去一个,乒乒乓乓碰得碎片四飞,听着看着都痛快。
李鼎正向往着那些不知何处跳出来的回忆时,只听四姨娘在喊:“锦葵,你跟鼎大爷在说什么?”
“来了!”锦葵推着李鼎说:“快进去吧!”
“你也来吧!”李鼎想起来了,“四姨娘有话要等你来了再说。”
两人到得屋子里,靠窗红木桌上,烛火下宝光闪耀,白的是珠花,绿的是翡翠翎管,黄的是似乎刚淬过火的金叶子,映出极明亮的烛光。
“四姨,”李鼎问说:“要蔡老大他们行个什么方便?”
“锦葵本就不是咱们家的了!”四姨娘说:“误打误撞进来的,怎么拿她也添到册子上?人家都快做新娘子了,你请那个王副将行行好,把她放了出去。”
“喔,”李鼎转脸问道:“锦葵,你快做新娘子?”
这句话问得很不合适;锦葵本来有要紧话说,却为这句话害了羞,不由得低下头去。
“这有什么好害臊的。”李鼎觉得此非难事;便用极有把握的话安慰她说:“我包你照样上轿就是!”
“我不出去!”锦葵将头一扭,本想表示决心,却成了负气的模样。
“干嘛呀!”四姨娘不悦,“鼎大爷问都问不得你一声?”
锦葵知道她误会了,抬头说道:“家里这个样子,大家都在担心,我倒一个人安安稳稳去了;我不能教人骂我没有良心!”
“谁会骂你没有良心?”李鼎怕是自己那句‘你倒是有良心的’,使得她多心了,赶紧解释:“你本来已不是这里的人了;听得宅子里出事,特意还回来看,已经很有良心了!谁还能说,你进来了就不能再出去,那不是太霸道了?”
“不但霸道——”四姨娘接口又说:“还是糊涂!”
“糊涂”二字不但说得很重,还狠狠瞪了一眼;锦葵这才明白,心想,自己果然糊涂!当初四姨娘一定要撵她,就是为此日留下退步;谁知真个到了这一日,发觉仍无退步,那是犯了多大的一个错。
这样转着念头,不由得失悔;当时真不该轻易进门的。万一真的能进不能出;四姨娘交付的那些东西,就此不明不白地丢掉了,岂非一辈子良心不安。
“好了,”四姨娘对李鼎说:“她想明白了。”
四姨娘一面说,一面拿起搭在椅背的一方绸面绫里衬皮纸的小包袱;锦葵也是料理惯了这些东西的,抬眼一望,立刻走近梳妆台,将盛珠花和翎管的一大一小两个锡盒子取了来,帮着收拾。
“东西先搁在这儿。我马上去找蔡老大接头;回来再说。”说着,李鼎的脚步已经移动了。
“别忙,别忙!”四姨娘急忙拦阻,“还有好些事呢!”
“什么事?”李鼎站住脚,“请四姨说吧!”
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四姨娘想了一会,突然问道:“外面怎么样?”
李鼎明白,这所谓“外面”是指大门以内,中门以外;“都封了!”他黯然答说:“行动似乎都不自由。”
“你见了杨立升没有”
“没有。”
“他大概在大厨房里。如今只有厨子的行动不受拘束;听说他在大厨房里管厨子,给大伙儿预备吃的。”四姨娘又说:“你跟蔡大老爷说,一样是得让杨立升行动自由,里里外外才多少有个照应;再一样是,二门里面的人,都得撤出去,一到二更天,我得在二门上锁。”
“这,”李鼎答道:“我说是去说,不知道管用不管用?”
“只要你去说,一定管用。”四姨娘脸色凝重地说:“你得把肩膀硬起来。”
李鼎憬然有悟,以后的肩仔会很沉重;不管什么事都得挑起来。当下闭紧了嘴,点一点头,往外走去。
走到通大厨房的甬道,恰好遇见杨立升带着人挑食盒出来;他惊喜地说:“大爷回来了!老爷呢?”
“还在抚台衙门。”李鼎急急问道:“你听见什么了没有?”
“古古怪怪的话很多,一时也说不尽。”杨立升踌躇了一下说:“这会要蔡大老爷他们开饭;大爷先陪他们吃了饭再说。”
“饭开在那里?”
“分几处开。蔡大老爷、王副将那一桌,就开在大厅上。”
“好!你去看,那几位师爷能来;都请他们来陪客。”
“一个都没有。都给撵走了!”
李鼎想了一下问道:“有能出得去的人没有?”
“只有一个采买零碎的老吴。刚才因为肉不够,到肉案子上去了;不知道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一个挑食盒的打杂,在一旁接口。
“那好!让他赶快到乌林达公馆里,把田师爷请来陪客。”99lib?t>
“大爷,这是冠冕差使,”杨立升说:“不如跟蔡大爷说一声,另外派人;不又多了一个人可以出去了。”
“啊,啊!说得不错。走!”
于是到了大厅上,杨立升在东面安排餐桌;李鼎便先向王副将招呼过了,然后跟蔡永清去打交道。
“蔡大哥,”他指着东面说道:“草草不恭,诸多委屈。这会我先求蔡大哥一件事,我想去请一位朋友来陪陪王将军跟蔡大哥,请蔡大哥跟守在门上的交代一声;或是给一副对牌。”
“给一副对牌好了。”
于是叫人取了一副对牌来,一块交到门上;一块由李鼎交了给杨立升,立刻派人去请甜似蜜来为他支宾。
“蔡大哥,”李鼎指着西面说:“那幅字是前明一位藩王写的,有人说好,有人说不过如此,你是大方家,倒要请你鉴定一下。”
这自是一种示意避开王副将去密谈的藉口;蔡永清答道:“方家之称不敢当;明朝的书家倒还知道几位。我来看看。”
到得西面,假意看一看悬在壁上的一方大横幅;接着便双双背着王副将,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李鼎开门见山地将四姨娘预备送的东西,跟所作的要求,都提了出来。
“好!”蔡永清点点头,“我来跟他说。”
李鼎大出意外,也大失所望。本以为何者可行,何者不可行,他会有个确实答覆,不想是这么一句不负责任的话。
“蔡大哥,”李鼎便说:“有两样事,打你这儿不就可以作主?”
“不!”蔡永清摇摇头,“跟他同办一件公事,得问问他。”
看他那种淡淡地不大起劲的神情,李鼎恍然大悟;王副将的是有了,他还落空在那里。这时想起四姨娘那个“慷他人之慨”的办法,倒大可使得。
“蔡大哥,你看那幅字,到底怎么样?”
“还不坏!是蜀府后裔,大都通文墨。此人的字,我见过两幅。”
“那么,值多少钱呢?”
“这就难说了。货卖识家,不如说货卖爱家;爱上这幅字,或者拿去配对成套,有个名堂搞出去,自然就值钱了。”
“照你估呢?”
“那也要看交情。”
原来首县要多才多艺才干得下;其中有样本事就是要识古董,因为各县交代,如果前任亏,以古董字画及其他细软抵充,向来凭首县核算;估价自然可高可低,所以说“要看交情”。
“蔡大哥,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家父的交代,将来免不了要请你帮忙;东西暂且封在那里了,我们想动手脚也不行。不过,权在蔡大哥手里,你不妨斟酌;反正册子上有多少,我们总认帐就是。可是,估算的总数,要请蔡大哥口角春风。”
这话说得很暧昧,但也很清楚。如果蔡永清喜欢什么,暗中取走几件;李家可以承认,封存的册子上原无此物。但册刊各物的估价,须尽量提高;庶几抵补亏空的总数,不致减少。
蔡永清觉得李鼎很在行;笑着拍拍他的肩说:“老弟,你不是拿两三万银子给戏班子,置一副衣箱、砌末,只为唱一出戏的纨袴了。”
这话说得李鼎脸一红;当然也感到安慰,知道计已生效。再想一想,不能不佩服四姨娘,莫道她的想法不切实际,其实还真管用。
“过去坐吧!”蔡永清站起来,“冷落了那面也不好。”
东面桌上,下酒的冷荤碟子早已摆好;等宾主三人一坐下来,杨立升亲自烫了酒来伺候。饮过一巡。蔡永清开口谈正事了。
“王将军,”他说:“事情决定了;有几件小事,我要跟你商量。”
“那里,那里!请说。”
“公事公办,行不得一点私;不过,也不必过分。这话是不是呢?”
“是啊!只要能方便,公事上能交代得过去,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好!”蔡永清视线由首席转到主人;再转回王副将,“咱们就此刻把公私责任划一划清楚。第一,我们这位老弟名下的东西,趁早让他拿走,以清眉目。”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等王副将答话。
王副将心里在想,蔡永清跟李鼎刚才说了半天的私话,自然是谈妥当了;但对自己一无表示,岂可贸然相许?想了一下答说:“这是应该的。不过那些属于哪个的名下,似乎不容易分得清。”
“我自有分得清的法子;回头跟王将军一说就明白了。”
“那好!”王副将会意,“只要有法子分得清,自无不可。”
“其次,误列入册的人,应该剔除——。”
“有误列的人吗?”王副将打断他的话问;显得很讶异地。
“有!”李鼎很机警,想多剔除几个人,所以抢在蔡永清前面说:“还不止一个。”
正谈到此处,只见有个差役,手持一个极大的信封,直到筵前;向蔡永清说道:“抚台衙门专人送来给大老爷的信;人还在外面等着。”
蔡永清看信封有“密启”的字样,便先不拆信;起身说道:“让来人等一等。”
一面说,一面已走到中间临时所设的公案后面,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了下来,移过烛台,拆信细看。看完,招招手将李鼎找了来有话说。
“尊大人今晚上不能回府了。”
李鼎顿时变色,“蔡大哥,”他的声音已经发抖了,“是被扣了,还是怎么着?”
“也不能说是被扣。新任织造已经到了,明天由尊大人跟新任办了交代,才能回府。”蔡永清又说,“老弟,你把心定下来;事情是有点麻烦,有什么事,你尽今天这一夜都要办好。”
意在言外,到得明天就丝毫动弹不得了。李鼎心乱如麻;只有这么说道:“一切都要请蔡大哥帮忙。”
“我能帮你忙的,也就是今天这一夜。你说吧,我能怎么帮你忙?”
“我不知道!方寸已乱;一切请蔡大哥指点。”
蔡永清想了一下说:“我能帮你的最大的一个忙,只有明天一早,先把你的东西封起来。”
“这,这——。”
“你自己去想一想好了。”蔡永清极平静地,“别急!听我的话,把心定下来。”
李鼎细想一想恍然大悟,蔡永清把他的东西加上封条,便可原样移去,不必检查;换句话说,若有挟带,便可安然过关。
于是他拱拱手说:“多谢蔡大哥,果然是帮了我的大忙。”
“你明白就好。”蔡永清呶一呶嘴,轻轻说道:“那面亦以早早安抚为妙。”
“是!回头就办。”李鼎又说,“刚才请通融的那两件事,也请蔡大哥给句确实的话,我好向四庶母有个交代。”
“是册子上要剔除两个人?”
“是的。”
“这可以商量。不过不能马上就放人。”蔡永清看了看信说,“跟老弟实说了吧,有人告了密;说府上最近遣走的下人,为内眷寄顿财物,要搜查了再说。倘无其事,剔除一两个自无大碍;不然,老弟得为我肩上的干系想一想。”
这一下,李鼎也明白了;原来四姨娘与锦葵之间还有这么一重秘密在内。看来再求亦不会有结果,倒不如放大方些。
“既然如此,就照蔡大哥.99lib.的意思好了。”
“我也是事非得已。”蔡永清又说,“我实在也不愿牵累无辜;不过,今天我还可以作三分主,有句忠言奉告,凡可以不必牵涉在这件案子里的,不妨就趁今夜都打发去吧!”
“是!”李鼎老实说道:“蔡大哥,我经此打击,脑筋已经冥顽不灵;所谓‘可以不必牵涉在这件案子里的’,究竟是那些人,索性请蔡大哥明白见示。”
“凡册子里没有名字的,自都不必牵涉在里面。”蔡永清在一堆案卷宗里,找出一本名册说道:“你倒不妨仔细看一看!”
这本名册只有薄薄两页,所刊的都是李煦直系的眷属;李鼎一面看,一面想;将中门以内的亲属都想到,只得一个人不在名册之内。
“有个小女孩,是我堂兄的遗孤;不在案内。”
“好!马上送走。”
“那女孩只得八九岁——。”
“那怕在襁褓之内,”蔡永清打断他的话说,“也是早离是非之地为妙。”
“是!”李鼎想了一下又问:“蔡大哥明天什么时候动手?”
“一大早吧!”
“好!等陪客的那位田朋友来了,我先失陪,跟我几位庶母去说。”
“不必,不必!你先请好了;我也还有几句话要跟王副将谈。”
就在这时候,甜似密已奉召而至;当着蔡永清与王副将,李鼎亦不便多说什么,只郑重嘱托,善为待客,随即匆匆入内。
甫入中门,改了主意,将吴嬷嬷找到一边问道:“通晚晴轩的那道边门,打开了没有?”
“打开了。”
“好!我先回晚晴轩,你悄悄儿通知四姨娘,到我那里来一趟;别让人知道。”
吴嬷嬷点点头,不发一言,悄然而去。李鼎便绕着回廊,进入另一道角门,回到“天香庭院”的晚晴轩。
“大爷回来了!”珊珠迎了上来,替他卸马褂;瑶珠倒了茶来;两人脸上,都是忧愁之中带着渴盼能从他口中听到什么消息的神情。
李鼎倦怠地坐了下来,口中问道:“你们是在那里支月例银子?”
两人愕然不知所答:楞了一会,珊珠方始说道:“不是吴嬷嬷按月发放的吗?”
李鼎本意是想知道她们属于何人名下;转念一想,问得多余,父子并未分炊别居,珊珠、瑶珠不过拨在晚晴轩执役,名字还在下人总册之中,不可能幸免的。
不过,她们个人之物,却可保全;想一想说:“瑶珠是有家的;珊珠有没有亲戚?”
“有一个表叔。”珊珠惴惴然地说:“如今也不知道在那里。”
“这样说是没有亲戚;那么,你的东西有什么人可以托付呢?”
“我,”珊珠嗫嚅着,“我不明白大爷的意思。”
“是这样,你们俩人一时还不能出去;东西可以先移出去,交给什么靠得住的人,替你们暂时收一收。”
一听这话,两人惊疑不定,但也不敢多问;悄悄儿商量了一下,珊珠答说:“我寄在瑶珠家好了。”
“好!回头你们自己收拾收拾;每人只能带一口箱子出去。”李鼎紧接着又说:“你们还是运气的,别人怕一针一线都还带不出去。这话,你们只放在心里,谁面前都别说。”
“是!”两人齐声答应。
“那道边门打开了?”
“是的。”
“四姨娘也许会从那里来,珊珠去接一接。”
结果,四姨娘是从正门来的;连个灯笼都没带,与锦葵悄没声息地摸黑而至。
99lib?“锦葵,你到她们屋子里去玩。”
李鼎的这句话,不但锦葵,珊珠、瑶珠也知道是要她们回避,带上房门,相偕而去。脚步声渐渐而隐,避得很远了。
“四姨,你可把心稳住了,全靠你撑持!”李鼎抑郁地说:“情形比想的还要糟!”
四姨娘脸色惨白,牙咬着唇,手抚着胸,深深吸了两口气,自觉能勉强撑得住了,方始说道:“怎么糟法?你说。”
“爹今儿不能回来了,逼着明天去办交代,要看到底亏了多少?”李鼎又说:“明天一大早,非封不可了!蔡老大还算帮忙;四姨,你先把东西给了我,马上就动手吧!”
“锦葵呢?”
“可以出去。不过——。”
“不过什么?”四姨娘焦急地催促,“别吞吞吐吐地。”
“不是这里的人,都得走;而且最好连夜就走。锦葵可以出去,不过得过几天。”李鼎非常吃力地说:“要等他们去搜过了,才能放出去。”
四姨娘脸色大变,歇了好一阵,才能缓过气来,声音倒平静了。“果然比所想的还要糟!”她说:“东西我包好了,现成!我叫锦葵去拿。”
于是,四姨娘亲自到下房找到锦葵,说了好一阵子的话,才又回到原处。
“先说该出去的人,我想了想,除了锦葵,只有两个;一个是五姨的内侄女,来看她姑姑,天一亮就打发她走好了;还有一个比较麻烦。”
这个人就是九岁的阿筠。她出去了自然也不致流落;照四姨娘的意思,不妨送到曹家,但眼前要托负一个人来照应她,却是难题。
“那总有办法。”李鼎又说:“我跟蔡老大说过,名册上总还可以剔出两个人去;四姨看,倒是剔出谁去好。”
“总得是管用的人。”
“管用莫如连环。”
“不行!”四姨娘断然否定:“第一,我在这里少不得她这么一个人;第二,怕别人不服,我处境就更难了。依我说,你应该带一个人出去,你喜欢珊珠,还是瑶珠?”
“别管我!”李鼎答说:“我一个都不喜欢。”
“那就难了。”
“我看,把老太太跟前的丫头,放一个出去,阿筠也有人照应。”
“如今跟阿筠作伴的是玉桂。”四姨娘又问:“还有一个呢?”
“得挑一个忠心而又能干的;在外面多少有点用处。”
四姨娘考虑了一会,想起一个人,“你爹也不能没有人照应。”她说:“不如把福珍放出去。”
福珍是上房里一个很能干的丫头,伺候李煦洗脚擦背都是她;一些腌臜的粗活,别的丫头不肯干,也都归她。为人不但忠心耿耿,而且脾气最好,任劳任怨,从无半句牢骚。只是相貌长得平常;四姨娘派她去照应李煦,很可以放心得下。
谈到这里,锦葵去而复回,手里多了一个包裹,“大爷,”她问:“你要不要点一点?”
“不用。”
锦葵便将包裹放下,向四姨娘说:“说好了。”
“喔,”四姨娘转脸向李鼎说,“有件事我跟你商量。”
原来她已经料到,像五姨娘的那个来探亲的内侄女,是一定可以放出去;因而想起一条瞒天过海之计,让锦葵冒充五姨娘的内侄女张美英,得以出门,便可以赶紧将四姨娘交付给她的细软,另挪一个妥当的地方。刚才她背着李鼎跟锦葵说了半天,就是让她跟张美英去疏通,居然成功了。
“我本当总要明天才能放行;既然连夜要撵出去,那就更好了。晚上看不清楚,一定冒充过去。”
“那么,张美英呢?”
“不说过两天就可以放锦葵;她自然是顶锦葵的名字。”
“那好!”李鼎起身说道:“我先去办了这件事!”
“这件事”便是去行贿。大厅上甜似蜜还陪王副将在喝酒;李鼎将蔡永清邀到一边,指一指包裹,不必多说一句;要谈的是,这夜应该放出去的人。
“张美英跟我的一个小侄女儿,是应该出去的;此外请蔡大哥高抬贵手,再放两个人。”
蔡永清沉吟了一会,慨然允许,“好吧!”他移过一本名册问道:“是那两个名字?”
李鼎便找到了福珍与玉桂的名字;蔡永清提笔在名下添注了“误入”二字,关照赶紧就走。
回到晚晴轩才知道事情有了变化,原来玉桂跟他姊姊玉莲,手足之情极深,生死要守在一起,放她一个人出去,说什么也不肯。只好作罢另外挑人。
挑来挑去,没有适当的人;四姨娘怕这件事处理不善,大家会有怨言,因而断然决然地说:“算了!就福珍一个人好了。”
“不,不!我倒有个盘算。”李鼎说道:“张美英还是张美英,锦葵冒充玉桂;这不更省事吗?”
“对了!过几天要放锦葵也许已经找到了人;就顶锦葵的名字出去好了。”四姨娘停了一下说:“咱们先商量商量好,阿筠不能住在锦葵那里——。”
“为什么?”李鼎打断她的问话。
“你来!”四姨娘站起身来,将李鼎招呼到堂屋里,悄悄说道:“阿筠的事,可有点麻烦。锦葵如今还是‘黑人’,回家就得躲起来,带着阿筠,岂不是挂了个幌子?至于福珍,还不知道你爹是住在什么地方;或许能回来也说不定,福珍一个人还好办,带着阿筠岂不是累赘?再说,她也不会哄孩子。”
“那就只有把她送到南京去。”
“暂时总要有一个地方安顿。而且,阿筠好像也不愿意投奔曹家。”
“那又是为了什么?”
“唉!”四姨娘叹口气,“别看她才九岁,很懂事了;心眼儿也就多了。这会儿没工夫谈这个;你倒说,该怎么办?说完了,马上打发她们走,这里还有好些事没有办呢!”
李鼎也知道,这大半夜的辰光,十分宝贵,凡事需要速断速决,没有从容磋商的可能。便很用心地想了一会,终于想到一个人。
“有了,有一个人可托。姓朱,是个寡妇,家住无锡;正好到苏州来了。”
“这朱寡妇是什么路数?你怎么会认识这么一个人?靠得住,靠不住?”
最后一句话最要紧,“靠得住!”李鼎答说:“这个人是李客山新置的外室;人不好,李客山不会要她。”接着将朱二嫂的情形要言不烦地介绍几句。
“有来历就好。”四姨娘问说:“外头有什么人照应?半夜三更,得有人送才好。”
“有!能自由出入的几个人,都在那儿听我的信;把五姨娘的内侄女找来,马上就可以走。不过,”李鼎想了一下说:“阿筠得我亲自送了去。”
“我也是这么想,虽是女孩子,到底也是咱们李家的一条根。”说到这里,四姨娘的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唉!四姨,怎么你自己倒先伤心了?”
四姨娘也已想到;阿筠这一出大门,大半就要靠她自己了;虽然她很懂事,到底只是九岁的孩子,少不得要细细叮咛,如果自己先就伤心,如何能哄得阿筠放心大胆去投靠素不相识的人家?所以赶紧眨了两下眼,将眼泪忍了回去,抬起头来,装得没事人似地,回到原处,招一招手,将阿筠唤到一边有话说。
话实在很难说;四姨娘想了又想,觉得只有拿她当大人,或许还比较省事。
“阿筠,你可不许哭!你也很懂事了,以后更要像个大人的样子。如今家里遭了难,一时照料你不了;要把你托给一个人,你得争气,守规矩别惹人讨厌。等事情过了,还接你回来,你听明白了没有?”
阿筠眼珠滴溜溜乱滚的一双大眼睛中,含着一泡泪水,却不让它滚下来,点点头说:“我明白。什么时候接我回来?”
“那还说不定,也许三五天,也许三五个月。反正一定会来接你。”
“我可不去南京。”
“我知道。”四姨娘觉得最难措词的几句话已经过去,下面就好说了:“把你托出去的那个人,是跟李师爷好的;她是个寡妇,性子很爽直,你一定会喜欢她。人家管她叫朱二嫂,你可不能这么叫!你得管她叫——。”
四姨娘还在斟酌称呼;阿筠倒已经开口了,“管她叫朱二婶?”她问。
“对了!”四姨娘异常欣慰,“你连这些规矩都懂,我就放心了。阿筠,你只记住,如今是遭难投奔人家,求人家帮忙照应;不比在家里,有丫头老妈伺候,凡是自己能做的自己做,别麻烦人家。”
“我知道。也许我还帮着她做事呢!”
“一点不错!你就当朱二婶是你婶儿就对了。”
“那,”阿筠问说:“四姨给我的东西要不要交给朱二婶?”
“这——,”四姨娘想了一下说:“你鼎叔叔会跟人家交代。”
第十一章
“鼎大爷,”朱二嫂不胜惊讶,但也很沉得住气,“都快四更天了,你来一定有急事。”说到这里才发觉烛火照不到的阴影中还有个人,“这个小姑娘是谁啊?”
李鼎将阿筠一拉,让她进入光晕中,“叫人啊!”他说。
“朱二婶!”阿筠的身子在发抖,声音却很清楚。
“不敢当!”朱二嫂一面拉着她的手,一面问李鼎:“是鼎大爷的小姐?”
“是我的侄女儿,小名阿筠。”李鼎答说:“我就是为了她来的。朱二嫂,能不能请你把她带回无锡;在你那里住一阵子?”
“当然!”朱二嫂迟疑了一下说:“只怕筠官住不惯。”
“不会的。”阿筠抢着回答说,“到了朱二婶那里,我会当作自己的家一样。”
显然的,她曾受过大人的教导,“只要你住得惯,在我那里多少日子都可以。”
“谢谢朱二婶!”穿着宽大长袍,装束似男孩的阿筠,蹲下身去,垂着手请了个安。
朱二嫂知道,这是旗人很隆重的礼节,她的感受不仅止于不安,而是酸楚——娇生惯养的大家小姐,一旦落难,就会这样子做低服小,尤其是这么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孩,不论是在豪门富户,或者蓬门荜窦,都会被父母视如掌上明珠,而竟不能不深宵出奔,踏上崎岖世途,要处处委屈自己,看人脸嘴了。世上那里还有比这再令人痛心之事?
当然,李鼎的感受尤为深刻;但他有比眼前情景更可悲的心事,所以能硬一硬心肠,说他要说的话。
“朱二嫂,”他压低了声音说:“有点东西,我交给你,请你替她收着,如果到了要变卖的时候,你也只管作主好了。”
“喔,鼎大爷!”朱二嫂急忙答说:“责任太重,我可担不起。”
“不必你担责任;什么责任也没有。请你就当你自己的东西那么收藏好了。”李鼎又说:“阿筠很懂事,自己不会说出去的。”
朱二嫂料知推辞不掉,答一声:“是!”随又问说:“倒是些什么东西啊?”
于是李鼎提过一个布包裹,解开来看,里面除了一具黄杨木嵌花的镜箱;一些福建漆套盒、七巧板之类的玩具,与一个书包以外,还有一个布制填木棉的娃娃。
“这个布娃娃里面,”李鼎悄声说道:“有十二粒东珠。”
“东珠?”朱二嫂从未听说过这两个字。
“就是珍珠,出在关东;比普通的珠子大得太大了,几时你拆开来看了就知道。”李鼎又说:“这玩意,平常人家是没有的。”
岂仅平常人家没有,就在宫廷,也是珍物;李鼎怕说得太贵重了,朱二嫂会更觉得担不起责任,所以还是将话冲淡了。即令如此,朱二嫂已有惶恐之感,“我也不必打开来看!”她说:“原样不动锁在箱子里。”
李鼎不置可否;停了一下说:“阿筠,把你的胳膊让朱二嫂摸一摸。”
阿筠立即伸出手臂,交替着往肘弯以上那一段指一指;朱二嫂便隔着她的衣袖捏了一把,入手发觉臂上是一道一道的紧箍,不由得奇怪。
阿筠不待她问出来,已将衣袖往上捋去;嫩藕也似的上臂,箍着五副蒜条金的镯子;另一臂上,也是如此,一共十副。
“不是这样,骗不过守门的。”李鼎说道:“朱二嫂,这些东西你慢慢变了价花……。”
“不会的!”朱二嫂抢着说:“过几天,事情平定了,还是让筠官原样带回去。”
“但愿如此!不过万一事由儿不顺,朱二嫂,请你记着我这会儿的话,不必顾忌。”
“不!”朱二嫂使劲摇头,“一个小姑娘能有多少花费,我还供养得起。”
“可是得累你照料。大恩不言谢,我也不必多说什么!”李鼎蹲下身子握着阿筠的手,面对面地向她说:“鼎叔要走了!阿筠,你要听朱二婶的话,别淘气!”
“嗯,我知道。”
“你别想家;朱二婶家跟自己的家一样。”
“嗯!”阿筠答说:“家里也别想念我。我在朱二婶那里会很乖,很听话。”
“这才好!”李鼎问道:“你忘了什么事,或者有什么话要我替你带回去?你慢慢想!”
阿筠偏着脑袋想了一会说:“告诉玉桂,小花老爱一个人躲了起来,吃饭别忘了找它。”
“小花是一只小猫不是?”朱二嫂插嘴问说。
“是啊!”
“那,”朱二嫂说:“明儿个鼎大爷能不能派人把小花送了来?”
“好!我想法子叫人送来。”李鼎站起身来说:“阿筠,我要走了!得空我会到无锡来看你。”他的声音已有些哽咽了。
阿筠不作声,看李鼎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顿有一种孤独的恐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却又赶紧掩着嘴,含着泪水的两眼看着朱二嫂,是那种怕是闯了祸,唯恐朱二嫂生气的神色。
朱二嫂赶紧一把搂住,低下头去偎着她的脸说:“别哭!哭肿了眼睛不好看;里面还有人等着看你这个小美人儿呢!”
筠官也是争强好胜的性情,一听她这话,立刻觉得眼泪容易忍住了;从袖子里去掏手绢,想起臂上的金镯子,便即问道:“朱二婶,把这些镯子取下来吧?”
“箍得难受是不是?乖,你再忍一会,回头替你取下来。”说着,从她手里取过雪白的绢帕,为她拭去泪痕。
“来了小客人了!”
是彩云的声音,还有顾四娘。她们因为怕李鼎跟朱二嫂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说,特意避而不出;李鼎既走,急于要来看看筠官是什么样子,双双擎着烛台走了来。店堂里一时烛影烨烨,笑语盈盈,将刚才那种凄清的气氛一扫而空。
筠官先有些羞怯,但想起四姨娘教导她的话:“总要大方,才像个大人家的小姐。见了人千万别畏畏缩缩地,一股小家子气。”顿时将胸挺了起来,依从朱二嫂的指点叫“赵二婶”、“顾四婶”。
“长得好俊!”顾四娘问:“今年几岁?”
“九岁。”
“倒像十一、二岁。”顾四娘停了一下说:“在我这里总还要住两天,别嫌脏。”
“顾四娘,你太客气了。”
“不是客气,是实话。大家怕都饿了,我去弄点儿点心来吃。”
顾四娘一走,便是彩云跟筠官打交道了;“你猜我打那儿来的?”她问。
听她微微带怯的京东口音,布裙中扎脚棉袴,又梳了个“喜鹊尾巴”的发髻,筠官就知道了,“赵二婶,必是打京里来的。”她问:“我猜着了没有?”
“一猜就着。我不但打京里来,还见过你缙二叔。”
“啊!原来赵二婶认得我缙二叔!”筠官顿感亲切,一双眼睛张得很大,又惊又喜地,“缙二叔的精神好不好?”
“看样子还不错。”彩云又说:“他也跟我提过,说有这么一个极聪明的侄女儿;现在才知道他说得不全。”
“怎么呢?”
“他应该说又聪明又漂亮。”
筠官矜持地笑了;“赵二婶,”她问:“你见过我家的李师爷没有?”
彩云看了朱二嫂一眼,点点头说:“见过。”
“我想一定也见过。缙二叔在京里,自然会去找李师爷。”
“对了!他们差不多每天都在一起。”接着,彩云便就她跟李绅、李果在一起盘桓,拣可以谈的情形,拉拉杂杂地说了些。
谈到中途,顾四娘带着丫头端出点心来,是蓑衣饼与酒酿圆子;三大一小,团团坐下,都劝筠官多吃。她确是很饿了,但从小养成的规矩,那怕饿得眼冒金星,也决不能露出馋相来,吃了半饭碗圆子,一角蓑衣饼,才得五分饱,便摇摇头敛手了。
“再吃一点儿!”朱二嫂知道她没有饱:“筠官,把剩下的圆子吃了吧!那也是惜福。”
一说到这话,便带着些教训的意味;筠官赶紧答一声:“是!”重新拿起羹匙,舀着圆子,慢慢送入口中。
“到底是大户人家,真懂规矩。”顾四娘赞叹着说。
“尤其旗下人家,规矩更重。”彩云向顾四娘说:“四嫂子,你看出来没有,旗下人家的姑娘,像男孩子。”
“是的。看得出来。”
“筠官,你听见没有?”朱二嫂说:“像男孩子你就得刚强一点儿;什么都别怕。”
“是!跟着朱二婶,我不怕。”
“你瞧!”彩云笑道:“一张小嘴多伶俐?”她心中一动,不暇思索地说:“筠官,我带你到京里,去看你缙二叔。你看好不好?”
筠官不作声,却拿眼看着朱二嫂;是问她该怎么回答的意思。
“你也想得太远了!”朱二嫂看着彩云说:“这会儿还谈不到此,也许过两天就回去了呢?”
“是啊!”顾四娘也说:“织造李大人一向厚道,人缘也好;想来不应该有什么抄家的大祸。”
听得最后一句,阿筠倏地抬脸,眼中有莫名的惊恐;家里虽遭了那样严重的禁制,但那哄着她,安慰她,从没有人在她面前说过“抄家”二字;现在她知道了,原来这就是快抄家的样子了!想起曾祖母讲过的好些抄家的故事,谁被关了起来,饱受凌辱;谁被逼得上了吊?自己吓自己,脸都黄了。
朱二嫂颇为不安,急忙向顾四娘使个眼色,“决不会有那样的事!”她说:“天都快亮了,赶紧睡吧。”
于是彩云帮着将阿筠的一副铺盖提了进来;大概是因为国丧的缘故,素色细布的被面,被里与褥子,还有一床罗刹国来的呢毡。
“跟你睡吧!”朱二嫂说。
原来她们俩住一间客房,一大一小两张床;朱二嫂半主半客的身份,自然将大床让给彩云睡;阿筠理当与彩云一床。
“好啊!”彩云欣然答应;为阿筠叠好被筒,又为她脱衣服,这时朱二嫂才想起缠在她臂上的蒜条金。
“彩云,”朱二嫂说:“筠官胳膊上有东西,你替她取下来吧!”
“原来是这些东西!”彩云将卸下来的十只金镯子交给了朱二嫂,心里在想,自己说要带她去见李绅,这话可能说得不合时宜,挡了朱二嫂的财路。
不过,她倒是真喜欢阿筠;朱二嫂听她们上了床还一直小声在交谈;时而还有阿筠的笑声。她心里在想,彩云跟阿筠投缘,或多或少是由于李绅的缘故,有那些金珠伴随着阿筠,自己的责任甚重;能让彩云带着她去投奔李绅,其实不失为一个妥当的办法。
当然,这都要看李家到底是不是遭了祸;遭了多大的祸,才能定规。
情势是越来越严重了。交代一直办不清;三十年织造,几度巡盐,几千万银子从李煦手里经过;盘库查帐,岂是三五天可了之事?
“交代一天不清,旭公,只好委屈你一天。”藩司李世仁是只笑面虎,满脸歉咎地说:“上头的严命,真正叫没法子!”
所谓“上头”是指查弼纳;他跟年羹尧至交,而年羹尧如今正鸿运当头;有此极硬的靠山,行事过分些,亦自不妨。这一层,饱经世故的李煦,自然明白;被软禁在乌林达家,并无怨言。
“可是,宗兄,”李煦说道:“妻孥何罪?能不能高抬贵手,放松一步?”
“言重,言重!旭公,我实在已尽了力,但也碰了钉子。”李世仁说:“为了在那个丫头家抄出一箱首饰,连王副将、蔡大令都受了处分;严谕门禁格外加严。真正叫没法子!”
李煦叹口气,眼泪往肚子里咽。特为遣来伺候的福珍,看在眼里,好不伤心;等李世仁走了,悄悄说道:“老爷,要不要找大爷来谈谈?”
“行吗?”
原来李煦不但被软禁,而且禁止接见家属;但福珍却找到一条路子,由抚标派来看守的一棚兵,由三名把总轮流值班,其中一名朱把总每见福珍进出,必定找个藉口,留住她说几句话。福珍长得不好看,但为人热心诚恳,只要跟她谈过一两次,就会乐于亲近;即由于有这么一点点情分,便有了可乘之机。
“行不行还不敢说,我去试试看。”
其时日色将西,已到了晚饭时分;福珍将为李煦所预备的蛏干炖肉,盛了一大碗,悄悄到了门房,饭还未开,七八个官兵正在闲谈,看到福珍,自然是朱把总第一个起来招呼。
“给各位添菜。”她将一碗肉摆在方桌上,“不够我再盛一碗来。”
“够了,够了,多谢,多谢!”
“谢倒不用谢!不值钱的东西。不过,我有件小事,拜托总爷。”
“说吧!”
“能不能请到外面来谈。”
“行,行!”朱把总一迭连声地说。
到了院子里,福珍问道:“总爷什么时候值班?”
“今天的班不好,后半夜。”
“后半夜才好。”福珍笑着,轻声问说:“总爷能不能放个人进来?”
“是谁?”
“我家大爷。”
“看你家老爷?”
“那还用说?总爷,让他们父子俩见一面,也是阴功积德!我家老爷想儿子都快疯了。”
朱把总沉吟了一下,毅然决然地说:“好吧!”
“多谢总爷!”福珍很高兴地说。
“怎么?谢我就是这么一句话?”
福珍不由得一楞,“那么,”她问:“该怎么谢你?”
“你,”朱把总轻声说道:“到我该班的时候,陪我聊聊行不行?”
福珍心一动,看朱把总长得憨厚,亦未免有情;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
女孩子这副模样,事情便有望了;朱把总又轻声问一句:“怎么样?”
“今天不行。”
“那天行呢?”朱把总急忙问说。
“到你娶我的那天!”说了这一句,福珍掉头就走;深怕自己那张羞红了的脸,让旁人看到。
一阵风似地到了专供李煦住的那座院落,站停了先匀匀气,摸摸脸上不发烫了,方始进房告诉李煦:“行了!不过得后半夜。”
“就是后半夜才隐秘。”李煦在福珍端肉去门房之后,有一个以前所没有的想法,急于跟李鼎见面深谈,便即问道:“你预备什么时候去找大爷?”
“伺候老爷吃完饭再去。”
“不,不!天黑了,多少不便;也怕找不到大爷。你这会儿就去吧!”
李鼎是寄住在一个朋友家,离得不远;很快地就说好了,午夜过后的丑正时分准到。
父子相见,先是黯然无语,继而是李鼎哭了。自恨无用,今日之下竟然无法为父分忧;李煦不免着急,“这不是哭的时候!”他说:“你沉住气,我有极要紧的话说。”
“是!”李鼎强忍眼泪,屏息静听。
“事情到了这地步,非釜底抽薪,在京里活动不可。我想亲笔写个摺子,跟皇上求恩:这个摺子要请怡亲王代递。你先到南京,跟你四表哥商量;他是皇上交给怡亲王照看的人,看他是何主意。由他请怡亲王代递,还是你自己进京去一趟?”
李鼎想了一会答说:“我进京去面求怡亲王,似乎更扎实;只是爹在这里——。”
“你别管我。”李煦问说:“宜士该回来了吧?”
“是明天到。”
“得要好好安置他;咱们眼前就只有他这么一个要紧的人了。”
原来查弼纳转来的上谕,指名沈宜士与钱仲璇,亦必须看管;因为据报李煦的亏空,与此两人密切有关。所以李煦所说的“好好安置”,意思就是得找一个妥当的地方,容沈宜士藏匿。这一层,李鼎已有了安排,却不便说破;他是决定将沈宜士送到天轮那里——天轮庵中的不动产很多,找一处隐僻的屋子供沈宜士居住,并不为难。
“已经找好地方了。”李鼎答说:“苏州耳目众多,我把他安排到吴江去住。”
“也好。”李煦又说:“明天你找福珍商量,务必让沈宜士也能跟我见一面。”
“是!”李鼎紧接着说:“爹要写摺子,请赶快动手吧!我得赶五更天朱把总交班以前走!”
于是父子俩挑灯磨墨,铺纸抽毫;李煦心乱如麻,文思艰涩,久久不能成一字,搁下笔废然说道:“不行,我明天写好了,让福珍送出去给你。”
这一来,便有工夫谈家务了。李鼎能够自由出入,每天总回家看一趟;但越来越视为畏途,因为一到家,没有一件事不是令人头痛发愁的。本来还有四姨娘撑持,多少还有个商量;自从锦葵家被抄,不但心疼那辛苦积聚的一箱首饰,而且还得看二姨娘冷嘲热讽的脸嘴;他人口中不言,也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的神情,以致四姨娘中怀郁结,一泄了气,竟什么事都懒得去管、懒得去想,使得李鼎的处境,更加为难。
为了怕父亲着急,李鼎还不敢道破实情;只拣比较能令人宽心的事,说与老父。最后谈到阿筠,已随朱二嫂去了无锡;李煦讶然问道:“那里出来一个朱二嫂?为什么不把阿筠送到曹家?”
“爹不记得朱二嫂?那年吃她的船菜,爹还叫了她到中舱来,当面夸奖过她——。”
“喔,我想起来了!她的鸡包翅做得最好。我记得是个寡妇。”
“是的。如今跟李客山很好;还替她在无锡租了房子——。”
“那不成了客山的外室了吗?”
“也可以这么说。这朱二嫂,人倒是挺义气的。”
“不管义气不义气,把阿筠交给她,总非长久之计。我看,你到南京,就把她带了去吧!多少也免了后顾之忧。”
李鼎不便说,阿筠自己不愿寄食于曹家;含含糊糊地答道:“这件事,爹就别管了。我自会料理。”
说到这里,只听帘钩微响,福珍进来悄悄说道:“大爷该走了!朱把总派人催来了。”
“就两件事,一件是递摺子;一件是安置宜士,再想法子让他跟我见面。”
“是了!”李鼎站起来请个安,“爹我走了。”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他怕看到老父伤感的脸色。
“唉!”李煦不胜伤感地,“做梦也想不到,会落到这样一个地步。宜士,我常在想,只好归之于劫数。在劫难逃,我也认了;但愿有生之年,能容我到先帝陵上去痛哭一场。如今看来,这个心愿也成了奢愿了。”
“旭公何出此言?局势固然棘手,一步一步清理,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亏空毕竟是亏空——。”
“不!”李煦打断他的话说:“蔡老大今天来看我,谈了一上午。查弼纳的意思,似乎想致我死地。”
沈宜士吃惊问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呢?有什么迹象?”
“有的。查弼纳在翻几桩老案——。”
老案一共三桩,不是中饱,便是侵吞;当时帝眷正隆,即使派人彻查,也是虚应故事,不了了之。如今再翻出来清算,便可大可小了。
“蔡老大跟我说,两江督署有个朋友姓何,当年进京投亲不遇,落魄他乡,受过我的好处;送了他一百两银子才得回家。我都记不得有这回事了,居然承何朋友念念不忘。他跟蔡老大也熟,写信告诉他说,劝我找个人出来顶一顶,把这三桩老案,一肩挑了过去;他再在督署设法化解,可保无事。”李煦接着又说:“宜士,你是不能出面的人,倒替我画个策,看能找个什么人出来顶?何朋友那里应该如何致意?”
“姓何的,不过送他千把银子;现在有六万银子在江宁,拨一拨也很方便。倒是顶这三桩老案的人,不容易找!不相干的人,根本顶不下去;顶得下去的,又不见得肯顶。”沈宜士考虑了一下说:“我看只有一个人可以。”
“谁?”
“我!”沈宜士指着自己的鼻子说。
“宜士!”李煦很不高兴地说:“相知多年,你怎么还会这样子看我?”
沈宜士大为诧异,“旭公,”他说:“恕我直言,我不知道旭公在说些什么?”
“你当我取瑟而歌,把蔡老大的话说给你听,是希望你能出面替我去顶?”李煦激动地说:“我一生卑视这种小人行径!宜士,你居然如此看我,太教我伤心了!”
听明白了,沈宜士越发诧异,真想不到会惹起这样的误会。不过,看李煦那种须眉翕张,恼怒非凡的神情,倒越觉得他确可佩服;事到如今,用心还是正大厚道;值得为他顶罪免祸。
于是,他平静地说:“旭公太多心了!相识多年,我岂能不知旭公的用心。其实,我也是顺水人情;反正我也是案中有名的人,不知三更半夜,或者清晨黄昏,缇骑忽至,仍免不了榔铛入狱;倒不如光明磊落去自首,索性把那三桩老案,挑了起来,也不见得能增我多 少罪过。何况两江督署,还有那位何朋友在照应。”
听他这番解释,李煦才知道沈宜士真的是够义气;自己那样疑心,不但埋没了他的一片心,而且小看了他的为人。
念头转到这里,愧感交并,“宜士,”他流着泪说:“你如此待我,教我何以为怀?”
“旭公!国士待我,国士报之;我不过行我心之所安而已。”沈宜士又正色说道:“何况为利害着想,总要留个人在外面,才好多方设法。如果我不了,旭公亦不了,一起跌了进去一锅煮,彼此无益。旭公倒平心静气去想,我这话是不是呢?”
李煦点点头,接受了他的看法;沉吟了好一会,方始开口:“如今我是一无所有了。不管动产不动产,必都查封抵补亏空。宜士,你知道的,有句话我一直不肯说;亏空闹得这么大,当时两淮总商耍赖,软哄硬求,少缴了不少,也是事实。事到如今,倘或我倾家荡产,还不能弥补亏空,他们也应该发发善心,替我担点责任。不然,逼得我和盘托出,他们也未见得可以置身事外。这番意思,我想请你替我写封信到扬州。”
“是的。”沈宜士答说:“我在扬州也隐约跟总商们谈过。想不到事情糟到如此,自然不必再有什么顾忌;这封信我回去就写。”
“写了就发,不必再送来我看,徒费周折。”李煦又说:“范芝岩的十万银子,两万由四姨娘提了去,如今也不知道现在那里了,只有等她行动能够自由了再说。至于剩下的八万银子,也不必弥补亏空;大家分一分,用来活命。”
说着,李煦坐到书桌边,提笔写了一张单子,分配那八万银子。杭州的两万,以一万送沈宜士养家;另外一万酌量散给存银的小户。江宁交由曹家代替的六万,以两万送两江总督衙门的“何朋友”,请他代为上下打点;还震二奶奶两万:多下的两万,请曹俯代为放息,在官司没有了以前,供李鼎的衣食所费,动息不动本。
“宜士!”他说:“你别笑我,我还存着一个妄想;如果官司能了,我还要活动活动,不能不留着那两万银子作个‘本钱’。”
沈宜士寻思,这可真是妄想了!不过妄想也是希望;他能存着这个希望,总是有益无害之事;因而附和着说:“是,是!老骥伏枥,雄心未已。”
“宜士!”李煦很认真地说:“别看我老,精力未衰;果然有机会,还可以卖一番气力。”
“是的。机会一定有的。”
“但愿有机会。”李煦在单子后面加了一句:“付鼎儿照此办理”;随即递给了沈宜士。
看到他名下有一万银子,沈宜士便即说道:“旭公,我追随多年,受惠甚多;在绍兴已置了两百亩田,跟亲戚合开了一家酒坊,把妻儿送回家乡,也足够他们温饱的了。这一万银子,我先取两千,作为安家之用;余下八千银子,作为暂时寄存,以备缓急。”
李煦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其实只肯收两千。想到宾主相待数十年,原以为一生辛勤,有一段桑榆晚景;不想是如此的收缘结果!而在患难之中,沈宜士越见义气,令人更增感伤,不由得又老泪纵横了。
“旭公,”沈宜士的心境也很不平静,无法相劝,只谈正事:“扬州的信,我照尊意去办;我自己也要安排家务,从明天起,我到世兄替我找的地方去住两天,一等料理事毕,立刻到吴县衙门去投案。如果这两天蔡大令来,不妨先跟他招呼一下。”
李煦点点头说:“能拖一天是一天。我此刻心乱如麻,也拿不出什么主意;反正一切听天由命!”
“好在客山也快回来了。有他跟世兄照应;旭公可以放心。”他起身说道:“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我且告辞。”
想到此夜一别,不知何日才得相见?李煦神魂飞越,恋恋不舍。沈宜士倒还看得开;作个揖潇潇洒洒地走了。
看到父亲开出的单子,又听沈宜士说了即将投案顶罪的经过,李鼎也跟他父亲一样,心乱如麻,双眉拧成一个结了。
“我一个人怎么撑得住?还要上南京,也许还要进京;这里交给谁呢?”
“只有托‘甜似蜜’。”沈宜士说:“我也听说了,他居然很卖力,很管用。过去以为他只不过陪尊翁消遣长日而已;看来是错了。”
“这话,”李鼎迟疑着说:“也不尽然。银钱出入的事,我也不敢让他经手。”
沈宜士心想,李鼎居然谨慎小心了,这是件好事。此刻不比从前,有限的几万银子系着好些人的生死祸福,决不能出任何差错;既然李鼎已知慎重行事,自然是让他自己管钱为宜。
于是他盘算了一下说:“我看这样,南京之行,准定拜托甜似蜜,你写一封信给曹四爷,切切实实托一托他:第一,尊翁的摺子,请他代递;第二,扬州安远镳局的银子到了,请他代收,送督署何师爷的钱,请他代转。以后凭你的亲笔信提款。”
“好!我马上写。”
“安排我住吴江,不必了;我无肉不饱,吃不来素。反正几天的事,我随便躲一躲,把私事料理好了,就去投案。”沈宜士踌躇着说,“我想到——。”
“到无锡。”李鼎突然想起,“到朱二嫂那里暂住几天;包管世叔有肉吃,吃得很饱。”
到得无锡,已将黄昏,按照地址寻到阿桂姐家,出来应门的正是朱二嫂。
“鼎大爷,是你!”她一面说,一面打量沈宜士。
李鼎先不引见;到得客厅,阿筠从后面闻声赶了出来,手里还抱着她的猫,惊喜满面地喊一声:“鼎叔!”随即将猫放了下来,蹲身请了个安。
“你在这儿没有淘气吧!”
“好乖的!”朱二嫂含笑代答。
这时阿筠才发现沈宜士,惊异地说:“沈师爷也来了;我都没有看见。”
原来这就是沈师爷!朱二嫂这才知道;等她转脸来看时,李鼎方始为他们介绍。然后,她招招手将她招唤到一边,悄声说道:“沈师爷想在你这里住几天,方便不方便?”
“没有什么不方便。”朱二嫂答说:“原有一间空屋,是替彩云的弟弟预备的;不妨先请沈师爷住。”
“那好!”
沈宜士当然也听到了,便向朱二嫂拱拱手说:“打扰数日,心里不安,不过也很高兴;久仰朱二嫂掌杓的功夫,没有人可及,得有机会领教手艺,真太好了。”
“今天不巧,没有什么菜请贵客。两位请坐一坐,我到厨房里去看看。”
“朱二嫂,”李鼎拦住她道:“是不是先要见一见房东?”
“不必!回头我把阿桂姊请了来,见个面就是。”朱二嫂又说:“筠官,你替我陪陪客人。”
说完走到厨房,彩云正在料理晚饭;朱二嫂将李鼎与沈宜士突然来访,沈宜士要在这里暂住的话,都告诉了她,然后便商量如何添菜款客。
当然,先要让彩云跟沈宜士见面;引见招呼,正在寒暄之际,听得大门外有人声;随即“蓬、蓬”叩门。彩云早有警惕,不觉色变;沈宜士与李鼎也不免微感吃惊,两人对望了一眼,尚无动作,彩云已抢先出去应门了。
“谁啊?”她在里面问。
“阿桂姊在不在?”
门外的声音好像很熟悉,彩云却一时想不起来。本来找阿桂姊的客人,她可以不管;但深怕名为找这里的女居停,其实是来找沈宜士与李鼎,不能不加慎重。
因此她问:“贵姓?”
“敝姓李!”
这下听出来了!彩云又惊又喜,先向里面喊一声:“李师爷从京里回来了!”接着,双扉大开;暮色苍茫中,果然是李果的影子,后面跟着他的小厮福山。
“原来你在这里!”李果说道:“我当你们姊弟,已经回北了呢!”
“不但我在这里!李师爷你看,还有谁?”
抬眼看时,有沈宜士、有李鼎正迎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女孩,是很熟悉的模样。这下使得李果如堕五里雾中;但已意会到不是一个好现象,心不觉往下一沉。
“世叔,”李鼎首先招呼,“什么时候到的?”
“下午到的。”
说着一行已进入堂屋,灯下相看,无不神色黯然;他同时也看清楚了,那个小女孩是阿筠,就更不知道怎么说了。
“怎么?”李果迟疑地问:“晓行夜宿,消息隔绝;莫非——。”
“一言难尽。客山,你来得正好;回头细谈。”沈宜士问:“你耽搁在那里?”
“仍旧住招贤栈。”李果问道:“两位怎么在这里,还带着筠官。”
躲在李鼎身后的阿筠便闪出来,叫一声:“李师爷!”
“你倒又长高了。”李果张眼四顾,仿佛要找人。
这自然是觅朱二嫂的踪迹:他是下了客栈特地来访阿桂姊,想请居停去找朱二嫂来叙话,不想发现满座高朋;既然如此,朱二嫂应该是在这里做主人,何以不见?
其实朱二嫂已有所闻,正躲在屏门心神不定。因为除了阿筠,都知道她跟李果的那一段情,果然相见,决不能绷着脸,浑如陌路;但见了面毕竟不能没有忸怩之感;就是此刻,她已觉得脸在发烧了。
“慢慢谈吧!”她听得沈宜士在说:“今日有此一叙,实在是个难得的机会,不过累了朱二嫂,未免不安。”
“她人呢?”终于是李果开口问了。
“在厨房里。”彩云说道:“我去替她;让她到外面来招呼。”
一听这话,朱二嫂赶紧急步回到厨房;紧接着彩云也到了,后面还跟着阿筠。
“朱二嫂,”彩云笑嘻嘻地说:“恭喜,恭喜!”
“别瞎说!”朱二嫂白了她一眼;同时呶呶嘴,是示意有阿筠在,她是个小精灵,说话不能不检点。
“厨房里我来,你请到外面去吧!”
“不!”阿筠插嘴,“还有李师爷的小跟班福山。”
“这么说,菜更不够了。”朱二嫂说:“好在他们总先要喝酒,把现成的菜先端出去,再想办法。这会儿可不能讲究什么是下酒的碟子,什么是饭菜了。请吧!还是得你在外面招呼。”
等彩云开出饭去,只见李鼎、李果与沈宜士,冒着料峭春风,在院子里悄悄谈话。这下彩云心中有数,桌上只摆三副杯筷;然后提高了声音说道:“爷儿们请进来吧!”
首先入内的是李果,将打横的一副杯筷,移到下方,算是自居为主人;于是李鼎便请沈宜士上座。彩云已斟好了酒,特地找来一个云白铜的手炉,将炉盖翻转,然后拿一把锡酒壶坐在上面,还有几句话交代。
“三位一定有要紧话说,我们不必来打搅;委屈各位自己烫酒吧!”
“真亏你想得周到!”李鼎说道:“这样就很好。各便,各便。”
于是彩云退了出去;还将前后的屏门都关上;顺便招呼福山与柱子到厨房去吃饭,但以有阿筠在,大小是位主子,这两个小厮不免都有局促之感。
“你们坐啊!”朱二嫂说:“在我这儿可不许客气;不过临时来不及预备,没有什么好的给你们吃。”
“是!朱二嫂别客气。”柱子答说,双眼下垂;福山也一样不曾坐,不时偷觑着阿筠。
“朱二嫂说了别客气,你们还不坐下?”阿筠俨然主人的口气;不过,她也很快地警觉了,一面往外走,一面说:“我躲开,省得你们吃不下饭。”
朱二嫂与彩云,这才领略到世家大族的规矩;她们有着相同的感想,也可说是相同的疑问:像这样严格的主仆之分,在主人家败落之后,还能保持多久。
“朱二嫂,赵二嫂,”福山很有礼貌地说:“两位恐怕也饿了,请一块儿来吃,好不好!”
“你一定饿了,替我陪陪客。”朱二嫂对彩云说:“等我把这块肉皮炸出来,冒充鱼肚;回头看有什么材料,做个杂烩让外面吃饭。你先去,回头我也来听听京城里的新闻。”
“对了!我倒不饿,也是要听听京里的新闻。”
其实,福山早就跟柱子在谈京中的新闻;坐上饭桌,仍旧是这个话题,等彩云捧着一杯茶坐了过来,福山便即说道:“赵二嫂,我有个消息告诉你,你怎么谢我?”
“你说吧!”彩云想了一下说:“我做了一双鞋,你要穿得着,就送了给你。”
“算了,算了!你这双鞋一定是做给赵二哥穿的;他快用得上了。”
“怎么?”彩云惊喜地说,“他快出来了?什么时候?”
“快了!等你回去,大概就可以团圆了。这得贺一贺;赵二嫂,敬你杯酒,赏不赏脸?”
“你说得太客气了!”彩云一看桌上并未设酒,恍然大悟,他是讨酒喝;便去找了一壶酒来,不过要有句交代:“两位兄弟,不是舍不得给酒喝,怕两位师爷跟鼎大爷有什么急事要办;今晚上委屈点儿吧!”
“我知道,我知道。”福山举一举杯,干了酒又说:“这全是张五爷帮忙。”
彩云正要答话,朱二嫂却在炉台前面突然发问:“筠官呢?”
“啊!”彩云被提醒了,厨房里不能待;堂屋的门关着,.99lib?她不会闯进去,人会在何处?
匆匆起身,自然先到卧室;漆黑一片,只有板壁缝隙中,从堂屋里漏进来的几条光线。
“筠官!”彩云喊,“筠官!”
连喊两声,没有回答,正当她想离去时,听得微有呻吟,发自床上,彩云走到床前伸手一探,恰好摸到阿筠的脸,也摸到一脸的热泪。
“筠官,筠官!”彩云大惊,急忙一把搂住她。“干嘛伤心,你告诉我!”
“没有什么!”她的声音如常,而且挣扎着要起身。
这就俨然是大人的样子了。自己有自己的想法,不愿人家窥破她的心事,居然能够很容易地自制。彩云心想,女孩子像她这个年纪,正是最爱撒娇的时候;那知她已懂得有眼泪往肚子里咽了!
这样想着,不由得心头酸楚;握着阿筠的手说:“你告诉我,为什么伤心?不然我牵肠挂肚,心里不好过。”
阿筠是突然觉得到处都容不下,一种凄凉寂寞之感,触发了压制多日的思家之念;但流过一阵眼泪,心头稍微好过了些,知道自己的感想是不能完全说出来的,只说:“我在想四姨娘。这会儿不想了。”
明知她不尽不实,但已无法追问;彩云心想,毕竟还是让她投奔亲戚家的好,于是问说:“送你到南京曹家——。”
“不!”阿筠很快地打断她的话:“我不去!”
“为什么?这倒说个道理我听。”
其中的道理,阿筠不愿说;也说不明白。她只有一个感觉,住到曹家,就显得自己孤苦伶仃,会教人看不起;尤其是不愿意芹官把她看低了。
“怎么?”彩云追问着:“你总有一个不愿去的缘故吧?”
“人家姓曹,我姓李。”
“可是你们是亲戚啊!”
“我不要让亲戚看不起。”
真心话终于出来了,是不愿意寄人篱下。年纪虽小,却有志气,彩云越发怜爱,搂着她,贴着她的脸,一面轻轻摇晃;一面轻轻说道:“你住在朱二婶这里,也不是个了局啊!”
“我迟早要回家的。”
“对!”彩云只能这样安慰她:“迟早要回家的。”
“也不知道那一天——。”
说到这里,阿筠突然顿住;彩云觉得奇怪,不由得问:“怎么——。”
刚一开口,便让阿筠打断了,“听!”她轻轻说道:“外面。”
于是彩云屏声息气,凝神侧耳;只听李鼎在说:“这个时候,家都破了,我又何以成家?”
“话不是这么说。唯其家要破了,才要另外成一个家。”沈宜士停了一下又说:“照现在看,将来奉养尊翁的责任,都要落在你身上;也不能没有一个人帮你伺奉老人家。”
原来是在劝李鼎续弦。这个话题当然是有趣的;彩云悄悄拉了阿筠一把蹑手蹑脚地,移近板壁;好听得清楚些。
“这一点只有另外设法。两位老叔的盛意,我完全知道;不过,此时此地要谈续娶的话,即令我愿意,也会让人骂一句:毫无心肝!何苦?”
“这倒也是实话,——。”
“世叔,”李鼎故意打断,换了个话题,“你愿意自己投案,一肩担承;这份义气,我们父子没齿不忘。不过,事情是否必得这么做不可,似乎还有考虑的余地。”
“那里还有考虑的余地?”沈宜士很快地答说:“舍此别无他途。”
“只是——。”
“你不必多说了。”沈宜士打断李鼎的凄恻的声音:“只有这样,我才心安理得,你们不必为我难过。”沈宜士又说:“客山,我为其易,君为其难。”
“是!”李果肃然答说:“我尽全力来跟他们周旋。”
“这,我也可以放心了”沈宜士说:“酒差不多了,不知道有粥没有?”
听得这话,彩云赶紧奔了出去,在堂屋后面的屏门上叩了两下。
李鼎来开的门,果然问的是:“赵二嫂,不知道有粥没有?”
“有!有!”彩云答说:“还备了饭菜在那里。”
“那就一块儿请过来吃吧!”沈宜士高声说道:“大家一起坐,也热闹些。”
彩云与男客同桌是常事;料想朱二嫂亦不致于辞拒,便不置可否地答说:“我先到厨房里,把东西端出来。”
不多片刻,彩云领着福山提来一个食盒;洗盏更酌,也重新安排了坐位,沈宜士仍旧面南,二李相对而坐;李鼎旁边排了一个位子,是阿筠的;彩云与朱二嫂并坐下方。当然,彩云是坐在阿筠这一面。
“朱二嫂呢?”沈宜士问说。
“一会儿就来。”彩云举杯问道:“沈师爷是喝了粥再喝酒呢;还是接着来?”
“接着来吧!”
于是彩云由首座开始,一一相敬;最后低声问阿筠:“你也呡一口吧?”
“赵二嫂,你小看她了!她花雕能喝半斤呢!”李鼎说。
“哎呀!”彩云笑道:“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忘了替你拿酒杯了。”
“不!”阿筠答说:“咱们伙着喝。”
“行!”彩云喝了大半杯,将酒杯交了给阿筠。
“你敬一敬大家。”李鼎嘱咐:“敬完了酒管你自己吃饭;玩一会就睡去。”
“还早呢!”彩云怕阿筠心中不自在,赶紧接了一句。
阿筠已觉得不自在了,不过,就在这几天,已学会了好恶喜怒别摆在脸上的道理;居然能够神色如常地向沈宜士敬酒。
敬到李果,他说:“筠官,你缙二叔常提起你!说是好惦记你。”
“真的?”阿筠这回可不必隐藏自己的感情了,又惊又喜地问。
“我不骗你!你缙二叔还提到你学琴的事,说前两年太小,还不宜;如今是时候了,可又不能教你。”
“既然如此,”李鼎不暇思索地说:“阿筠干脆跟缙二叔去住。”
“要去倒是个机会。”沈宜士接口:“正好请赵二嫂带了去。”
“是啊!”李鼎很认真地问:“阿筠,你如果不愿意到曹家去住,最好去投缙二叔。”阿筠无以为答,只是骨碌碌转着眼珠,拿不定主意。
满座的视线都落在她脸上;彩云怕她受窘,便说:“这会儿别催她!反正我总要等德顺来了才能走,这也不是三两天的事;尽有商量的工夫。”
“对了!慢慢商量。”沈宜士喝了口酒,突然问道:“那位魏大姊怎么样?”
这自然是问李果;他想了一下答说:“人,我还没有见过;从缙之口中听起来,是个很会做人,可也是很厉害的脚色。”
“对缙之如何呢?”
“据说无微不至。”
“这话有语病。”沈宜士笑说:“是体贴得无微不至呢;还是管束得无微不至?”
“自然是体贴。”
“那么,”沈宜士又问:“是不是以缙之的好恶为好恶?”
“当然。”
“好!”沈宜士看着阿筠说着:“筠官,我劝你跟你缙二叔去住;日子一定过得很好。”
“嗯!”阿筠点点头,却以疑虑的眼光看着李鼎。
就在这时候,听得房门声响;循声注视,只见朱二嫂打扮得头光面滑,满面春风地出现。于是,除去阿筠,大家都转脸去看李果。
李果毫不掩饰他多日相思,将偿于一旦的喜悦,眉开眼笑,露出极深的鱼尾纹。唯一感到困惑的是阿筠;不过等她看到朱二嫂说了些肴馔菲薄,待客不周的客气话,坐了下来斜着脸与李果目视而笑的神情,也就似解非解了。
“你瘦了!”是朱二嫂先开口。
“出远门那有在路上养胖了的道理?”李果问道:“这一向还好吧?”
“怎么好得了?”朱二嫂答说:“皇上驾崩,都不敢请客;又是冬天,更没有人去逛太湖。不过也有一样好处。”
“喔,是什么?”
“清闲了呀!你看,”朱二嫂伸出一双丰腴白皙的手,“我的指甲都养长了。”
“真的!”李果抓住她搁在桌角的手,细细地看,轻轻地抚摸。
看他们旁若无人地调情,大家都在心里好笑;阿筠却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一下,朱二嫂警悟了,急忙抽回了手,倒像被虫子咬了一口似地。那副神情,越发惹得阿筠忍俊不禁;丢下筷子,便捂着嘴直奔卧房,终于放声大笑。
朱二嫂白了李果一眼,自己也笑了;沈宜士便看李果说道:“客山,你该请我们喝喜酒才是。”
“是、是!正有此意。”李果立即转脸向朱二嫂说:“明天中午,好好做几个菜,也显显你的手段;中午如果来不及,就是晚上。”
“晚上好了!”朱二嫂问:“沈师爷喜欢吃什么?”
“什么都好!久闻盛名。明天倒要好好领略。只是——。”沈宜士本来想说,只是时机不巧,不是大快朵颐的时候;但以这话杀风景,所以咽住了。
李果自然了解他的意思,举杯说道:“天涯海角,不知凭何因缘,得共此灯烛;难得之至!请暂宽愁怀,谋一夕之欢。”说罢一仰脖子干了半杯,将另半杯递给朱二嫂。
“喝交杯盏了!”李鼎凑兴笑道:“该贺一杯。”
“该贺!”沈宜士干了杯,悄然吟道:“‘欲除烦恼须无我;各有因缘莫羡人!’”
谈笑正欢时,苏州派人送了信来,是乌林达写来的;到得李鼎手中,拆开来一看,脸就变色了。
信中说,蔡永清派人来通知,李煦全家大小,须立即空身迁出;又问是否有现成的房屋图样,因为奉旨索取,需要尽快进呈。
见此光景,彩云首先警觉,向朱二嫂使个眼色,带着阿筠避了开去。
“看来是抄家!”李鼎说,声音哑哑地,变得不像是他在说话。
沈宜士与李果也都这么想,空身迁出,当然是连家属的财产,也在籍没之列。不过他们不明白嗣君为什么要看房屋的图样?莫非也有南巡之意,要看看在苏州驻跸之处可相宜?
“空身迁出!”李鼎一面搓着手,一面喃喃地说:“迁到那里?怎么度日?”
“世兄,”李果强自镇定心神,替他设谋,“虽说空身迁出,随身衣物总是许带的。至于住处,下人有的自己原在外面有家;没有家的,只好找有家的同事去寄住了;织造署的机户那里,也可以安插一部份。四位姨娘,可以暂住别墅——。”
“别墅也早就封了。”李鼎插嘴说道。
“那就另外赁一所房子住。”李果又说:“倘或一时难觅;不妨在舍间暂住。”
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李鼎只觉心头略略宽慰了些,但仍旧意乱如麻,连应该向李果道声谢都忘记说了。
“事不宜迟,天一亮就得赶回苏州。”李果转脸问道:“宜士,你如何?”
“我一起走。请你跟蔡大令说,我回去料理料理家务,准三天以后,自行投案。”沈宜士神色惨淡地说:“如今是覆巢之下!世兄,完卵恐怕只有一个筠官;我劝你赶紧把筠官送给缙之去。”停一停,他又说:“我何以不劝你把她送到曹家?说实话吧,我看曹家也是岌岌可危。”
曹李两家,休戚相关;自从李煦出事以来,在眼前曹家似乎没有什么特感关切,赴人之急的表示,但李煦父子心里都有一个想法,到得无路可走时,最后总还有曹家一条路。而且他们也都相信,曹家一定早就在替他们设法疏通化解这场麻烦;不必到无路可走,曹家就会出头相援。这样,对于沈宜士的话,李鼎自不能不问个清楚。
“世叔,你是从那里看出来的呢?”
“好些地方都看得出来。”沈宜士说:“这一次我在扬州,很增了些见闻;嗣君于孔怀之谊,虽有未笃,但整饬吏治是抱着极大决心的。曹四爷诗酒风流,不通庶务;老太太虽然精明强干,公事上头,到底不懂;但凭震二爷夫妇俩一手主持,迟早会出事。”
听得这话,李鼎将信将疑,但眼前也无法深论;只有先料理了阿筠的归宿再说。
走到里面一间屋子,只见朱二嫂跟彩云,隔着一座烛台,默然相对,看见李鼎都站了起来。他摆一摆手,自己在她们中间落座,低声说道:“我们三个,一早就要赶回苏州。阿筠的事,我要重托两位。”
“要重托彩云。”
“人,我一定可以带到;东西怕责任太重。刚才我跟朱二嫂在商量,最好托扬州镖局子连人带东西送一送。”
“好,好!”不等她说完,李鼎便已接口赞成,“这个主意真高,我也可以放心了。”
“既然鼎大爷愿意这么做,那就请放心回去吧!托镖局子的事,等我兄弟来了,我让他到扬州去办,一切不用费心。”
“那就劳令弟的驾了。至于盘缠——。”
“这,鼎大爷也不必管。”朱二嫂说:“反正有东西在这里,换一两副金镯子都有了。”
就在这时候,李果进来探视;李鼎将预备请扬州镖局护送的决定,告诉了他。李果没有表示意见。
“李师爷来得正好,请你做个见证。”朱二嫂说:“鼎大爷交给我的东西,如今可以交出去了。”
一面说,一面忘其所以地拉着李果就走;彩云与李鼎相视踌躇,但终于还是跟了进去。
这时朱二嫂已经在开箱子了,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小包裹来,里面是两只木盒子;一只内贮蒜条金的镯子;另一只用桑皮纸裹着晶莹圆润的东珠,复用新棉花下垫上盖,保护得很周密。
“鼎大爷请你点一点,原封不动都在这里。”
李果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李鼎便告诉他说:“这是四姨娘让阿筠带出来的。如今要请赵二嫂带去,交给缙之;算是替阿筠收着。”
“怪不得要请保镖!”李果答说:“你也该写封信才是。”
“是啊!可是心乱如麻,笔有千钧之重。”李鼎央求着:“请世叔替我写一写。”
这是义不容辞的事;李果便说:“我本来要给缙之写信;索性替你代言吧!你怎么说?”
李鼎心里有无穷的感触,但要交代李绅的事,眼前却只想得起托付阿筠一件;想了一下答说:“请告诉缙之,已成覆巢之势;千万明哲保身,留得一个是一个。”
朱二嫂一听这话,想起女瞎子弹着三弦说书,忠臣被害,“满门抄斩”的话,不由得眼圈就红了。
彩云与李果正觉得他出言不祥;心里恻恻然地,仿佛想哭;李鼎自己却不觉得,往下又说:“阿筠是交给他了。必能善待,无庸多说;不过,最好劝魏大姊认了阿筠做女儿,就更能放心了。”
“嗯,嗯!”李果问道:“还有呢?”
“就是这些。劳驾,劳驾!”
“好!我马上就写,也了掉一件事。”说着,李果转身走了。
“朱二嫂,东西仍旧请你收一收,过几天请赵二嫂带去。”李鼎又说:“镖局子的规矩,零星客货托他们护送,都是跟着大帮一起走;我看等德顺来了,赵二嫂得先带着阿筠到扬州去候着,说走就走,比较方便。”
“是的。不过带着这么贵重的东西,实在有点儿担心。”
“这里到扬州,路上很安靖,决不要紧。”
“鼎大爷这话不错。”朱二嫂劝道:“彩云,你就这么办吧!”
“好!就这么办。”彩云下了决心,“等德顺来了,我们就走。”
“鼎大爷,”朱二嫂面色凝重地说:“我把筠官叫醒来,你跟她说几句话。”
李鼎有些情怯,“要说吗?”他问。
“当然!你们爷俩,这一分手,起码也得一年半载;你不跟她说清楚了,也许她不肯走,非要见你一面不可,那反倒麻烦。”
想想这话也不错,李鼎毅然决然地答说:“好吧!她要走了,我应该交代她几句话。”
于是彩云掌灯,朱二嫂去掀开帐子;只见阿筠安安稳稳地睡在里床,盖得暖了些,双颊红得像林檎,嘴角挂着微笑,猜想是在做一个美梦;朱二嫂不免踌躇,觉得叫醒她是件很残忍的事。
然而毕竟她还是动手去推了,同时轻轻喊着:“筠官,筠官!”
阿筠迷迷糊糊地应声;然后突然将眼睁开,炯炯双眸,看了这个又看那个;是浑不辨仍在梦境,还是已经醒来的模样?
“阿筠,”李鼎说道:“过几天,你就要跟赵二婶进京找缙二叔去了。”
“那一天?”阿筠问。
“等你李叔叔来了就走。”
自己姓李,又来一个李叔叔;阿筠问说:“那个李叔叔?”
“呶,不就是赵二婶的弟弟吗?”
“喔,是德顺叔。”
“对了!等你德顺叔一来了就走。”
“他那天来?”
“总在这一两天。”是彩云答说:“咱们先到扬州。”
“为什么呢?”
“得跟镖局子的人一块儿走。一大帮人,路上很热闹。”
“阿筠,”李鼎接口告诫:“你在路上可得听话,不许淘气。”
“她不会的。”彩云抢着说:“筠官最乖了。”
“要乖才好。”李鼎又说:“见了你缙二叔,替我问好。”
“我知道。”
“阿筠,”李鼎想了一下,终于说出口来:“你给你缙二叔做女儿,好不好?”
这一问,颇出阿筠的意外;想了一会,拿不定主意,只老实答道:“我不知道。”
“那都到了京里再说。”彩云又替她解释:“她还闹不清是怎么回事呢!反正只要跟着缙二爷,有什么话,让缙二爷自己跟她说。乖,睡吧!”
于是李鼎走到窗前,彩云跟了过去,悄悄说道:“看样子,不要紧了!鼎大爷,你放心走吧!都交给我了。”
“重重拜托。”李鼎又说:“一路上你也别客气。孩子不听话,该打该骂,都不必顾忌;那是为她好。”
“我知道,我知道!她也决不会惹人骂一声,打一下。”
“回头我怕没有工夫跟朱二嫂说话,请你告诉她,阿筠在她这里住了好些日子,我应该有点儿酬劳。等我到了苏州替她送来。”
“那是小事,不必挂在心上。”彩云皱着眉说:“倒是府上的事——。”
“船到桥门自会直。”李鼎抢着说道:“也许你一到京,就会听到消息,什么事都没有了。”
“那可是谢天谢地。”彩云激动地说:“有那一天,我得把京里供观音大士的地方,香都烧到。”
这使得李鼎在感激之余,更多感慨,从遭遇家难以来,平时素无渊源的陌生人,急人之急,见义勇为;反而是几十年深交,以及许多受过他家好处的人,似乎漠不关心。原知人情势利却总以为休戚相关,若有急难,他人决不致袖手,及至发觉势利得可怕,局面已经糟不可言,连悔恨都是多余的了。
第三天中午,李果去而复回。他是到了苏州,回家一视妻儿,又要赶到南京去料理寄放在曹家的那笔款子;同时在两江总督衙门有所打点,路过无锡,暂作勾留。
去时恰好只有朱二嫂在家;彩云是由前一天刚从南京到无锡的李德顺陪着,带了阿筠上街,采办预备回京馈赠亲友之用的土产去了。
“他们那天走?”
“明天。”
“我也是明天;倒好同一段路。”李果笑道:“我好想跟你亲热、亲热。”说着,一只手已揽到了她腰上。
“不行!”朱二嫂低声说道:“大白天,让人撞见了,我还有脸做人?”
“那么——。”
“晚上也不行,”朱二嫂抢着说:“他们明天要走了,我总不能让彩云挪个地方;而且也要跟他们多谈谈。你那天从南京回来,讲定了,我在这里等你。”
“有十天工夫总可以回来了。”李果问道:“我们的情形,彩云知道?”
“我老实告诉她了。”
“那么,她的情形呢?”
“彩云也老实告诉我了。”
“我告诉你一件事。”李果忽然顿住,脸上是很好笑的神气;停顿了片刻才说:“告诉你也不要紧。那位‘鼎大爷’跟我说:‘可惜彩云是有丈夫的;如果她也像朱二嫂那样,我倒愿意娶她!’”
“原来鼎大爷倒对彩云有情?”朱二嫂一脸的惊喜;想了一会说:“彩云是真不坏。不过,她比鼎大爷大着好几岁呢!”
“他就是喜欢比他年纪大的。”
朱二嫂点点头,“是有这种爷儿们。”她说:“我也见过。”
“你怎么会见过?”李果笑道:“必是你也有过这种经验?”
“啐!”朱二嫂红着脸说:“瞎说八道。”
越是这样,越见得她情虚;李果当然也不会吃醋,微笑着不再往下多说。
李果突然起身,“我还是今天就走吧!早早赶到南京要紧。”
“那又何必争这半天?”
“不!不走我不能安心。”李果说道:“赶一站是一站。”
“饿不饿?我下碗面你吃。”
“刚打了尖来的,不饿!”李果一面往外走,一面说:“有五六天我就要回来了。”
到得彩云姊弟带着阿筠回家,朱二嫂将李果匆匆而去的经过告诉了她。彩云立即就想到,连吃碗面的工夫都不肯耽搁,可见得李家的事,十分危急;不由得替李鼎忧心忡忡,而且现于神色。
这使得朱二嫂又想起李果的另一番话;但觉得此刻不是谈那种话的时候。如今要商量的是,那一天动身到扬州。
“泥娃娃都买了。这玩意经不起碰,不敢多买。”彩云答说:“我看了看皇历,连天都是好日子;雇好了车,随时都能走。不过,我实在好耽心那些东西;万一路上出了岔子,教我怎么交代?”
她所说的东西,即是指东珠与金镯。朱二嫂也认为由此到扬州,路上不会有什么;但万一出了岔子,让彩云姊弟担错,自己也于心不安。
朱二嫂的脾气夹直干脆;当时便作了一个决定,“我陪你们到扬州。”她说:“有难同当。”
彩云喜动颜色,“那可是太好了!不过,”她说:“你从扬州一个人回来,我又不放心。”
“怕什么?下店雇车,我又不是不会打交道的。”
“不是说你不会打交道。”彩云笑着低语:“像你这么一朵花似的人,必有人打你的主意;一个人在店里住,你不怕?”
“算了!老都老了,有什么人来打我的主意呢?倒是你,真的有人在打你的主意!”
彩云脸一红,也大惑不解,急急问说:“谁啊!”
“你倒猜猜看?”
“猜不着!”彩云摇摇头,“干脆你告诉我吧!”她根本就不信朱二嫂的话;因为就眼前所见过的一沉二李,她认为决不会有什么歪心思的。
“好!我跟你说,是鼎大爷!”
“他?”彩云越发不信了,“他怎么会?”
“怎么不会?”朱二嫂心直口快,“他就是爱比他年纪大的人。”
彩云有些生气,觉得李鼎不该起这种心思,当即沉着脸说:“他莫非不知道我是有丈夫的?”
见此光景,朱二嫂颇为失悔;自己的话没有说清楚,惹得她误会李鼎,将来让李果知道了,以为她在搬弄是非;说不定从此就不理她了。
因此,她急急辩白:“不,不!彩云,你别错会了意。人家也不是此刻在打你的主意,想跟你亲热。这是什么时候?他若有那种心思,简直就不是人了。人家是说:可惜你是有丈夫的;如果像我这样,他愿意明媒正娶,请你做他的填房太太!”
经此解释,彩云才知道错怪了李鼎;“你这话是真的?”她问。
“当然!我无缘无故编这么一段谣言来骗你,为什么?”
“那必是李师爷跟你说的。”彩云接着又说:“他是什么身分,我是什么身分?就算能嫁藏书网他,也不配啊!”
“人家也不过看重你的意思。”朱二嫂不肯再谈这件事了,“咱们还是商量动身的事。你不必替我担心;反正镖局子里常有人来往,请他们找个靠得住的人,顺便送我一送就是了。”
“嗯,嗯!这还差不多。”
第十二章
望见了“绿杨城郭”的扬州,彩云跟朱二嫂松了一口气,不必再担心那些珠子和金镯了。
进了城,仍投彩云姊弟原来住过的客栈;找了一大一小,连着一起的两间屋子,先安顿行李,然后洗脸吃饭,商量正事。
“你去找镖局子的胡掌柜,跟他说,保人也保东西,是怎么个规矩?”彩云这样吩咐她胞弟。
“保东西!”李德顺说:“保什么东西?保费多少,要看东西贵重不贵重,带着方便不方便,才能定规。”
彩云向朱二嫂看了一眼;方始答说:“带着很方便。东西可挺贵重;我想总要值万把银子吧!”
她到这时候还不肯说明是什么东西,李德顺未免不悦;朱二嫂看不过去,便说:“你为什么不把那两个盒子拿给他看?”
“好吧!”彩云对李德顺说:“让你开开眼!”
打开盒子一看,李德顺估计着说:“我看总得值万把银子;保费不会轻。”说着就走了。
“等等!李兄弟,”朱二嫂喊住他说:“扬州我还是第一次来;咱们带着筠官,一块儿上街走一走。”
“不行!”彩云立即接口:“你去吧!我得看屋子。”一面说,一面向那两个木盒呶一呶嘴。
谨慎总不错。不过,朱二嫂做事喜欢干净俐落;当即说道:“东西放在屋子里怕遭小偷,晚上觉都睡不好;索性抱了到镖局子,说好了,把东西交出去,岂不一身都轻了。”
“朱二嫂这话有理。”李德顺首先表示赞成,“大伙一起到镖局子去一趟,人也看了,东西也交了;有什么话,当面说清楚。多干脆!”
“那也好!”彩云看一看天色,时方过午,有的是工夫,便又说道:“灰头土脸的,不好见人。你到你屋子里去歇一会,等我们重新梳个头。”
李德顺一走,彩云招呼专门伺候堂客的老妈子,打来两盆脸水;先替阿筠梳了辫子,然后跟朱二嫂重新梳洗。国丧已过,虽还不能穿大红大绿;素色的衣服已可上身。彩云有件湖水色缎子的背心,镶银灰软缎的边,罩在蓝布夹袄上,显得格外俏皮;也年轻了好几岁。
“你这一打扮,显得我更老了。”朱二嫂笑着说:“到了镖局子里,一定让人瞧得眼都直了。”
朱二嫂的话不错,刚到镖局门口,就无不注目;不过盯着朱二嫂看的人也不少。两人都是丰容盛鬋,一个婀娜;一个柔腻,各擅胜场。加以阿筠唇红齿白,一头黑发,一双大眼,如瑶池王母面前的玉女一般,自然让人看直了眼。
“劳驾!”李德顺问道:“胡掌柜在那里?”
“我就是!”柜房里边出来一个人,“尊驾贵姓?”
李德顺正要答话,发现一个熟人;正就是护送李家银子到南京,跟他见过面的镖客,李德顺记得他姓赵。
于是他先招呼熟人:“赵镖头!你那天回来的?”
一有熟人就方便了。赵镖头为他道明了来历;李德顺再引见他姊姊与朱二嫂。胡掌柜将他们迎入柜房,动问来意。
“我姊姊跟这位——,”李德顺指着阿筠说:“李小姐想请胡掌柜护送进京!”
“喔,”胡掌柜问道:“是不是有急事?”
“不急。”李德顺说:“跟着大帮一起走好了。”
“李爷很在行。”胡掌柜说:“跟着大帮走,又省事、又省钱。不过,要等。”
“请问,”彩云插嘴问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那可没有准谱。也许三天、五天;也许十天半个月。”
“那还不要紧。”彩云又说:“还有点东西,想请胡掌柜代为收着;到了京里再给我。”
“喔,保人以外,还要保东西?”胡掌柜特为交代这句话表明是谈买卖,不是托人情。
“是的。”
“什么东西?”
“我带来了。”彩云将片刻不离身的包裹,从怀中捧到桌上,解开蓝色包袱;顺手先打开上面的一个木盒。
那知盒盖一掀,胡掌柜蓦地里伸手来一揿;动作粗鲁,正揿在彩云白晰温腴的手背上。旁观皆惊;朱二嫂更是脸都变色了,因为她没有看到胡掌柜突然伸手,只看到他揿着彩云的手,只当有意调戏,自然怒从心起。
胡掌柜也发觉自己失态了,赶紧缩回了手:“盒盖不必打开。”又向李德顺说:“请你跟令姐,里面来谈。”
里面另有间小房,一桌二椅以外,四周都是箱子、柜子;胡掌柜让彩云姊弟一坐,自己就只有站着说话了。
“外面那位小小姐是苏州织造李大人家的吧?”
“是的!”彩云很沉着地回答:“是李大人的侄孙女。”
“怪不得!除非他家跟江宁曹家,拿不出这样的东西。”
“胡掌柜,”李德顺问:“你是说那几粒大珠子?”
“对了,老弟怕还不知道,那叫东珠。”胡掌柜说:“凡珍珠都出在南海;只要有钱,多白的好珠子都买得到,不算稀罕。这东珠出在关外,极北的混同江;采多少,进贡多少,是皇上用的。王公也得皇上赏下来才能用;也都是小的。像这么桂圆大小的东珠;别说用,见都没有见过。这,”他将脑袋摇得跟博浪鼓似地,“我可不敢保!”
一听这话,彩云姊弟,面面相觑。“那可没法子了。”李德顺说:“连胡掌柜都不敢保,就没有人敢保了。”
彩云不作声,将胡掌柜的话,咀嚼了一会,体味出他的意思来了;便即问道:“胡掌柜是怕东西太贵重,怕丢了?”
“那倒不是,吃我们这碗饭,还能说东西太贵重,丢了赔不起?再说,也不会丢。”
“喔,我明白了。”彩云故意这样说:“胡掌柜必是因为东西太贵重,保费多要了,不好意思,少要了又怕我们出不起。干脆不保倒省事?”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根本跟保费不相干。”
“那么,是为什么呢?”
胡掌柜沉吟了好一会,方始开口:“我跟两位实说了吧!这是犯禁的东西;尤其是李大人家的东西,更加麻烦。倘或有人密报官府,一查到了,我的脑袋都得搬家。”
听得这话,李德顺大吃一惊;彩云却能不动声色,“胡掌柜,”她问:“你是老江湖,见多识广;我倒要跟你请教,我的麻烦可是惹上身了,该怎么办?是不是把这几粒珠子砸碎了扔掉,免得惹祸?”
胡掌柜听完她的话,随即便想好了回答,是四个字的一句成语:“悉听尊便。”但抬眼看到彩云那张宜喜宜嗔的春风面,这话就怎么样也说不出口了。
踌躇许久,他暗暗叹口气说:“这样吧,赵二嫂子,我替你白当差。咱们当面把这两个盒子封好;我替你请人送到京里。”
“好,好!”彩云笑逐颜开地,“胡掌柜这么帮忙,可真不好意思,保费——。”
“保费小事,不必谈了。”胡掌柜抢着说:“不过,我话可说在头里,盒子请你自己封好交给我;里头什么东西,我全不知道。这话,我到那里都是这么说。”
“是了!我明白。一人做事一身当;我虽是妇道人家,也懂这个道理。”
胡掌柜将大拇指一翘,“赵二嫂子,你行!”他说:“有你这句话,我放心了。我一定替你送到。”
交涉办得出乎意料地圆满。当时便由彩云画押加了封条。胡掌柜也让帐房写了收据;言明到京之后,凭此收据,收回木盒。
“胡掌柜,”彩云又说:“还得拜托你件事,我这位嫂子,家住无锡,特地送了我来的。现在想回去,能不能请胡掌柜,托个熟人,顺便送一送?”
“有,有!”胡掌柜一口答应,“回头我来拜访,当面接头好了。”
彩云与朱二嫂都含笑道了谢,辞回客栈。由于“马到成功”之故,两人都很高兴;朱二嫂对扬州的繁华,向往已久,跟彩云商量,匆匆来去,不可失之交臂,趁时候还早,不如再去逛逛。
正在谈着,李德顺引进个一身劲装的后生来,后面跟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带着两个丫头;那妇人生得纤小文静,身分却不容易看出来。
“姊姊,”李德顺大声说道:“镖局的内掌柜来看你跟朱二嫂。”
彩云与朱二嫂急忙都迎了出来;李德顺先引见那后生,是胡掌柜的一个徒弟,也已经出道了,镖客都有个便于江湖上喊的外号,此人姓黄,外号叫做“小天霸”。
“今晚上,家师特为关照我师娘,替两位太太接风;我师娘专诚来请,有帖子在这里。”
镖局子的礼数最周到,备了两副“敬迓鱼轩”的全帖;彩云与朱二嫂都深感不安,将胡掌柜娘子,延入室内,重新见礼,等坐定下来,客人方始发现,还有个极惹人怜爱的女孩,便即问道:“这是那位的小姐?长得真俊!”
“我们俩,”朱二嫂看一看彩云,转回脸来答说:“那里有这么好的福气。她是苏州织造李大人的孙小姐。”
“筠官,”彩云也说:“你过来见见。”
阿筠笑了一下,大大方方地走了过来,先到彩云身旁问道:“我该怎么叫?”
“叫——,叫胡伯母吧!”
“那可不敢当!”胡掌柜娘子急忙说道:“官宦人家的小姐,身分不同。”
“这也无所谓。”朱二嫂说:“她管我们都叫婶儿;胡掌柜的年纪大,叫你一声伯母也不要紧。”
“不好,不好!”
这一谦辞,阿筠无所适从;自己出了个主意:“叫姑姑好了。”
“对!叫姑姑反倒显得亲热。”朱二嫂又说:“咱们也别某太太、某太太的,我跟我彩云妹妹都不惯这样子的称呼,干脆姊妹相称好了。姊姊,你行几?”
“行三。”
“今年多大?”
“三十一。”
“那比我小,不过比彩云大。”
于是胡掌柜娘子管朱二嫂叫二姊;彩云是二妹。她们叫她,一个称三妹,一个称三姊。这样一改称呼,情分立刻就觉得不同了。
阿筠自然叫她三姑;“这一声三姑,可不能白叫。”胡掌柜娘子踌躇地笑着:“一时倒拿不出见面礼来;只好欠着。”
阿筠矜持地笑一笑,退回到彩云身边;她问:“三姊有几个孩子?”
“就一个男孩,九岁。”
“筠官也是九岁。”彩云回头对阿筠说道:“回头到了你三姑那儿,可有伴儿了。”
“玩不到一块,”胡掌柜娘子说:“我那孩子,让他爹惯得不成话;蛮得像条牛一样,女孩子都怕他。”
“欺负女孩子可没出息。不过,”朱二嫂笑道:“他想欺负筠官可不容易;筠官不等他欺负,就不理他了。”
“对了!”胡掌柜娘子接口:“筠官,你回头可别理阿牛。”
“阿牛是谁啊?”
“我的男孩。小名叫阿牛。”
“他长得很壮吧?”阿筠问。
“嗯!像个小牛犊似地。啊,”胡掌柜娘子忽然想到:“阿牛有样玩意,你如果看中意了,就送给你。”
“喔,三姑,是什么玩意?”
“你看了就知道了。”
这一说,阿筠心痒痒地忍不住了,“他舍得送我吗?”她问。
“舍得!”胡掌柜娘子看着彩云跟朱二嫂说:“我那孩子有一样好处,不小气。”
“那自然!胡掌柜五湖四海走惯了的,”朱二嫂答说:“他的儿子一定也跟他一样慷慨。”
“那就走吧!”朱二嫂欣然答道:“正要见识见识。”
于是通知了李德顺,由小天霸招呼着,坐轿的坐轿,骑马的骑马,一起来到胡家——就在镖局后面,原是背靠背相连的两所房屋;住家的大门在另一条巷子里,不过有一道小门,可以相通。
为了要见识,他们是由镖局前门进去的。镖客、趟子手都重礼貌,见了客人,无不起立,含笑目迎;管胡掌柜娘子叫“三奶奶”。
胡三奶奶带了客人,由前走到后,柜房、客厅、仓库;最后来到演武场,两旁刀枪架子,一面还设着垛子;箭道上标明多少步,有个中年汉子正在教一个小男孩拉弓。
“阿牛!”胡三奶奶喊道:“快来见你小姊姊。”
练武的人都赤着膊;见有远客,赶紧躲开,只有那中年汉子是衣衫整齐的,叫一声:“三奶奶!”在阿牛背上轻拍一巴掌,“快去吧!”
那阿牛相貌极其憨厚,看见生人有些腼腆;胡三奶奶便指点他叫人,最后才说:“叫小姊姊!”
“小姊姊!”
阿筠也有些害羞,答应不出口,只问彩云:“我管他叫什么?”
“自然叫弟弟。”
“叫他阿牛好了。”胡三奶奶说。
阿筠兼听,合在一起叫一声:“阿牛弟弟!”
两人都是只叫不答;胡三奶奶便问阿牛:“把你的‘刀枪架子’送给小姊姊好不好?”
阿牛点点头转身就跑;“去拿了!”胡三奶奶欣慰而得意地,“请吧,这面走!”
就在演武场东面,有一道小门;进门是后院,经过穿堂,西面有个很大的院落,正屋五间,侧面还有厢房。
到得客厅,阿牛已把他的“刀枪架子”取了来了。原来是具体而微的十八般武器,长约三寸,纯银打造,颜色有些发黑了,但玲珑精致,是样很有趣的玩具。阿筠一看就笑了。
“这叫什么?”
“这叫方天画戟。”阿牛答说。
“对了!”胡三奶奶说:“你带着小姊姊到一边,一样一样告诉她。”
“走!”阿牛一把拉住阿筠的手臂,拖着就走。
“阿牛!”胡三奶奶喝道:“不准这样子没有礼貌!99lib.你看小姊姊多文静;那里禁的住你这么动蛮?”
就在这时候,胡掌柜来了;略作寒暄,将李德顺邀到镖局中去喝酒。这里亦即开饭,三大两小一桌吃完了,阿筠与阿牛又玩在一起;胡三奶奶直到此时才能与彩云及朱二嫂略作深谈。
谈的是李家的事。彩云从受托送信,一直谈到又受托送阿筠到京;自然要谈到李家目前的灾难。胡三奶奶叹息不绝;也有无限的感慨。
“真没有想到李大人会有今天这种惨象!当年在扬州的风头,连两江总督都比不上”。她说:“记得我十五岁的那年,老皇帝还到扬州来过;住在三汊河行宫。那时我家开烟行,衙门里的人,经常来买皮丝烟、旱烟,都是熟的;借我家烟行喝茶歇脚,谈起来总说那件事要问盐政李大人;有时十几个人满头大汗找李大人,说是皇上传见。俗语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算算那也不过十几年前的事。”
“就是老皇死坏了!”彩云低声说道:“我听说,现在这位皇上的皇位是硬抢到手的;老皇喜欢一位‘十四爷’,早就定了将来接他的位。如果是‘十四爷’当皇上;李家不但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说不定还会官上加官,风光一辈子。”
“也够了!”朱二嫂说:“交了三四十年的长生运;如果再不知足,就一定要出事了。”
“是啊!人贵知足。”胡三奶奶又说:“这种情形,两位恐怕没有我见得多。有的空着一双手来,到任满回去,箱子行李几百件;有的体体面面来,不到三两年工夫出了事,抄家充军,古董字画到了别人手里,少不得又要照顾我们生意,护送他到那里。我们那口子常说:做官人家的生意,都是一趟头;不是保来,就是保去。爬得高,跌得重,倒不如安分守己,吃口清茶淡饭,来得舒服。”
“如今的李家,”彩云接口说道:“也就只巴望能吃口清茶淡饭。我只可怜——,”她呶一呶嘴,是指阿筠,“福没有享过,受苦受难可是有分了。”
一听这话,胡三奶奶跟朱二嫂不由得都转脸去看阿筠;只见她正在教阿牛认字号,那种一本正经的神态,倒像个大姐姐。三人都愉悦地笑了。
“阿牛倒跟阿筠官投缘。”朱二嫂说。
“不!二姐,”胡三奶奶说:“是筠官跟阿牛投缘。”
“谁跟阿牛投缘?”外面有男子接口;接着门口出现了满面含笑,已有了酒意的胡掌柜。
他是特意来告知一个消息。这个消息,对胡掌柜本人来说,是件好事;就在这天傍晚,他接下了两笔生意,一笔是有个盐商兼营木业,预备在川鄂边境的宜昌设栈,需要大批资金,有二十万现银要护送,三天之内即须启程。
再一笔是淮安知府即将调任福建,在任就养的老封翁,怕水土不服,愿意北归,老家是在直隶涞水。本来老年人出远门,只要多派仆役,一路加意照料,无须雇请保镖;只因这个知府,宦囊甚丰,现银以外,还有大批古董字画,要由老封翁带回去,求田问舍,大起园林。听说胡掌柜谨慎妥当,不论保人保货,从无出过差错,所以特地上门接头,保费任凭胡掌柜开价,讲定了即时付清,是笔极好的生意;胡掌柜决定亲自出马。
涞水密迩京师,正好送了彩云与阿筠去;只是启程的日期,约在一个月以后。在扬州等待的时间太长;连朱二嫂都觉得须另想别法。
“请问胡掌柜,”彩云问道:“这十天半个月里面,会不会有别的往北走的镖?”
“那当然有。不过,我这里可是决不会有的了;因为派不出人。如果赵二嫂急于想走,我可以托同行代为招呼。”
彩云可又不愿,主要的是不能放心;而且,结伴长行,一路需人照料之处甚多,胡掌柜既已相熟,人又和善爽朗,处处可得方便;倘或转托的人,不甚投缘,别别扭扭地同路而行,那也是件极痛苦的事。
就这委决不下之时,胡三奶奶问道:“二妹在京里是不是有急事?”
“急倒不急——。”
“不急就不要紧了。”胡三奶奶抢着开口:“你就搬到我这里来住一个月,聊聊天,斗斗牌,日子很快就过去了。”
“这倒也是一个办法。”朱二嫂点点头说。
彩云觉得如果一定要跟着胡掌柜走,则除此之外,别无选择。至于如何酬谢胡家,只有回头跟朱二嫂商议了。
“二妹,”胡三奶奶催促着:“你别三心两意了!二姊一回无锡,就算你在客栈里住着,闲得无聊,每天还不是我接了你来玩?所欠的,只是在这里住下。”
这话再透彻不过,彩云答说:“只是给三姊添麻烦。”
胡掌柜先是不便留堂客,此时见她同意了,方始表示:“客人原是可以住在镖局子里来的;不过堂客不方便。赵二嫂有内人愿意招待,情形不同。尽管请安心住下。”他又对妻子说:“朱二嫂是客人——。”
“得!得!”胡三奶奶抢着说道:“你请吧!这儿你就甭管了。”
胡掌柜笑笑,说声:“少陪!”拱拱手退了出去。
“你看,”胡三奶奶指着她丈夫的背影说:“咱们明明是姊妹;什么客人!倒教他把咱们说的疏远了。”
“是啊!”朱二嫂笑道:“胡掌柜大概还不知道,咱们一见如故,倒是像前世的缘分。”
彩云点点头;胡三奶奶却是欲言又止,忽然站起身来,没有一句话,便匆匆奔了出去。不久去而复回;进门便说:“二姊、二妹,我叫人带着一个丫头去收拾两位的行李了。今天就搬了来吧!厢房还不小,足足摆得下两张床。”
“我可是就要走的。”朱二嫂说。
“我知道。我只留你两天;明天、后天,大后天派人送你回无锡。”
“三姊做事,跟胡掌柜一样干脆。”彩云也说:“两天还误不了事,你就住两天吧!”
只要不误她跟李果的密约佳期,朱二嫂自是一诺无辞。到得行李送到,胡三奶奶亲自带着丫头为客人铺设房间;而且不许她们动手,一定要她们在堂屋中闲坐喝茶。
“你看,”彩云又欣慰,又发愁地说:“欠人家这么大一个情,怎么还呢?”
“我替你来还。等我走的时候,当面约她们夫妇来逛太湖。一切不用他们费心。”
“这一来,”彩云笑道:“我欠下的情还没有完;可又欠下你一个情了!”
“咱们是姊妹——。”
一语未毕,门外有声音打断:“你们是姊妹,跟我难道不是姊妹?”说着,胡三奶奶已掀开门帘进来了。
彼此说私话,不道隔墙有耳;朱二嫂与彩云都颇感意外。这时胡三奶奶可又有话了。
“二姊的话不错,咱们是前世的缘分。不如就‘拜把子’吧!”
此语一出,朱二嫂与彩云皆有不知何以为答之感。但那只是一瞬间事;第二个感觉就是这件事很有趣。
“二姊,”胡三奶奶指名相询:“你看这么办好不好?”
“好!”朱二嫂斩钉截铁地回答。
“二妹呢?”
“不用问。我是更好!”彩云笑着自问自答:“为什么呢?我最小,占便宜。”
“都说好,咱们的把子是拜定了。不过怎么个拜法,得要商量商量。”胡三奶奶说:“二姊,你居长,你出主意。”
“咱们先换称呼,大姊、二姊、三妹。至于拜把子的规矩。我不明白,得请妹夫进来商量。”
于是派丫头去请胡掌柜,等他一进来,朱二嫂与彩云都站了起来,一个叫“妹夫”,一个叫“姊夫”;胡掌柜不明就里,站在那里愣住了。
“我们三个是前世的缘分;商量好了,要拜把子。我行二;彩云行三。大姊要问你,拜把子是怎么个规矩?”
“喔,”胡掌柜笑容满面地抱拳称贺:“恭喜,恭喜!”
“大家同喜!”朱二嫂说,“妹夫,你请坐,跟我们说拜把子的规矩。你一定在行。”
这在胡掌柜可是太在行了。“先得准备三副全帖,写明‘兰谱’;把你们姊妹三位本人的年庚,还有祖宗三代的名字存亡全写上;然后挑一个好日子,上关帝庙磕了头,换了帖,把诸亲好友请了来赴席,让大家知道,从此以后,你们是异姓手足。不过,这是兄弟结义的规矩;拜姊妹,是不是这样,我可不知道了。”
“我想是一样的。”朱二嫂说:“挑好日子可来不及了;拣日不如撞日,明天就上关帝庙磕头换帖。”
“听见了吧!”胡三奶奶向丈夫说:“劳你驾吧!”
“好!我来预备,两位把生日告诉我,我叫帐房去写‘兰谱’。”胡掌柜问说:“请客怎么样?”
这多少是个难题,因为要请就得请三家的亲友,而朱二嫂与彩云都在客边,举目无亲;这样就只有一个办法,由胡三奶奶出面将她的至亲好友——当然都是女客,请了来为她们介绍她新结的一姊一妹。
在胡家,从上到下,对朱二嫂与彩云的称呼都改了;阿牛管朱二嫂叫大姨,彩云叫三姨,真像一家人一样。当然,这不与筠官相干,应该怎么叫还是怎么叫。
第十三章
由胡三奶奶做东,连着逛了两天,也不过走马看花;扬州的盐商都有园林,也不禁游人,倘要看遍各园,半个月都不够。所以朱二嫂决定照预定的日期动身;请客的事,亦由于时间匆促,在朱二嫂及彩云一再劝说之下,胡三奶奶怏怏然作罢了。
动身定在中饭以后;也是胡三奶奶的主意,她说,当天赶不到无锡,不如饭后启程,过江在镇江住一夜,下一天从从容容到家。朱二嫂也知道她无非找个藉口,可以多留她半天;姊妹情重,自然不忍多说什么。
于是这天上午,就在家闲谈话别。到得近午时分,正要开饭;只见胡掌柜匆匆而来,一进门就说:“李家的大少爷来了!”
“谁?”朱二嫂诧异,“是鼎大爷?”
“对了,就是他。”胡掌柜看着他妻子说:“我看把他请进来吧?”
这是征求胡三奶奶的同意;她知道朱二嫂与彩云跟他都很熟,便即答说:“鼎大爷我虽没见过,照我们姊妹的情分,他可也不算外人;而且人家正在难中,自然不能照平常那么讲究,请进来好了。”
于是胡掌柜回身而去;彩云却有些不安,低声问说:“他来干什么?”
“必是有事!这个时候,也不会有来看朋友的闲工夫。”
“那么,你走不走呢?”
“我自然走。他又不是来找我。”朱二嫂心中一动;看胡三奶奶在一边扶一扶花瓶,理一理椅垫,忙着接待生客,不会注意这面,便即笑道:“也许跟你见了面,倒有好些话说。”
彩云的脸微微一红,向一旁呶呶嘴,示意她不可再说下去,以防胡三奶奶听见。
事实上她也没有工夫说下去了;因为有人来了,胡掌柜引路,李鼎后随,他手搀着阿筠,另一面是阿牛蹦蹦跳跳地跟在身边。
“鼎大爷,”朱二嫂迎出去说,“不想在这儿又见面了。”
“是啊!”李鼎抬头看着胡三奶奶问朱二嫂:“这位是胡三嫂?”
“是我二妹!”朱二嫂笑道:“鼎大爷,我们结拜了;我较长,彩云最小。”
“喔,恭喜,恭喜!”李鼎说道:“我还是叫胡三嫂吧!”
“不敢当。鼎大爷请坐。”
接着是李鼎跟彩云招呼;再跟胡三奶奶寒暄了几句;方转脸说道:“朱二嫂,我派人到南京去追李师爷了,他也要来。”
“他也要来!”彩云先诧异地喊了起来;然后去看朱二嫂。
这就谁都看得出来,李果跟朱二嫂必有关连;胡三奶奶自然很关切,也在注视她的神情了。
朱二嫂有些窘;不过还能沉得住气,“他来了马上要走呢?”她问:“还是有事?”
“当然有事。”彩云接口:“不然,鼎大爷把他追了来干什么?”
“是的,有事;总得三、四天才能办好。”
朱二嫂点点头,没有再往下说;彩云倒是有许多话想说,尤其是阿筠的归宿,关乎行止,非谈不可,但不应在此时此地。这样彼此就变得无话可说;李鼎亦就没有再逗留在这里的必要,由胡掌柜招呼到镖局里去款待。
“大姊,”彩云用征询的语气说:“你再住几天吧!”
胡三奶奶巴不得这一声;接口说道:“再住几天,再住几天;等鼎大爷他们事情办完了一起走。”
朱二嫂自然听从,先是不免尴尬,等这忸怩的感觉一过去;想到与李果见面在即,情绪自然好了起来,话也就多了。
“筠官,”她忽然问道:“你要不要去看你鼎叔?”
“要!”
“我领你去。”
她这样做有两个缘故,第一是将阿筠调开,好谈李家和她自己的事;第二是给李鼎一个暗示,要跟他单独谈一谈。
到得前面,胡掌柜正陪着李鼎在喝酒,还有些男客,她一个都不认识,但神态拘谨,衣服体面,猜想得出是胡掌柜特意请来的陪客。
看见胡掌柜与李鼎站起身来要招呼,她便不进屋子;心想也不必费心思作何暗示,干脆直说罢了。
“各位请坐,我不进来。”她又小声跟胡掌柜说:“回头吃完了,告诉我一声;我跟鼎大爷有话说。”说完,轻轻将阿筠一推,转身就走。
再回到饭桌上时,朱二嫂借酒盖脸,将与李果的关系老实告诉了胡三奶奶;然后又谈李家,认为李鼎与李果约在扬州聚会,一定有极重要的事,不是好,就是坏,李家的祸福,可以见分晓了。
“二妹,”她说:“人不能有感情,有了感情,明明不相干的事,也会像自己的事那样着急。像李家,你看,三妹从京里远迢迢来替他们送信;我虽没有帮上什么忙,可是一闲下来就会想到;心里拴着好大的一个疙瘩。但愿他们早早免灾脱祸吧!”
“这就是义气!要不然,咱们怎么投缘呢?不过,大姊,”胡三奶奶很小心地说:“你让李师爷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了局。”
“我也知道。不过现在没工夫去想它;就想好了,没工夫去办,也是枉然。”
是胡三奶奶跟彩云商量好的,为了方便朱二嫂与李果相会,派人到李鼎所下榻的宝源客栈,赁下一明一暗的两间房。
悄悄安排好了,胡三奶奶才说:“大姊,我不留你了,行李是现成理好了的;你就请搬到宝源客栈去吧!”
朱二嫂楞住了,不知她是何用意;彩云便笑着补了一句:“别忘了,在那儿你是李太太。”
朱二嫂恍然大悟,心里充满了感激与欣慰;如此体贴,与同胞胎姊妹又有何异,不过,却不便公然表示什么,只是笑得一笑。
“呀!”她忽然想起:“我还约了鼎大爷有话说呢!”
“鼎大爷也住宝源栈。”彩云答说:“到了那里,什么时候不好谈。”
朱二嫂答应着上轿而去;镖局的伙计,陪到了宝源客栈,照胡三奶奶的吩咐,介绍她的身分是“李太太”;又关照:“李老爷一半天从南京来;你就直接领了来好了。”
等朱二嫂到得自己屋子里,随即来了个二十岁左右的女佣,名唤“高妈”——扬州的规矩,女仆未婚都叫莲子;已婚统称“高妈”。朱二嫂很喜欢这个看上去稚气犹存的高妈,一面让她帮着解行李;一面跟她闲聊着,很快地到了黄昏;李鼎尚无踪影,李果却先到了。
相见惊喜,互道别后光景;当然是朱二嫂的话多,因为虽只数天之隔,可谈的事却真不少,光是胡三奶奶安排她住宝源栈就值得夸耀好一会。
“我在这里,可是大家都管我叫李太太;你得顾我的面子。”
“怎么会不顾你的面子?”李果笑道:“没有的话。”
“我是怕你在称呼上露马脚。”
“不会!太太。”
叫得非常爽脆,决不似初改称呼涩口的样子,朱二嫂放心了。
“鼎大爷怎么还不回来——。”
一语未毕,李果手往外指,“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果然是李鼎来了;其实他早就回到了宝源栈,住在前院,知道朱二嫂与李果要先叙离衷,特为拖了一段时候才来的。
“怎么样?”他问:“南京的事情办妥了?”
“回头跟你细谈。”
李果是因为朱二嫂在,怕李鼎不愿让人家知道他的家事,故意不言;李鼎却并无忌讳,亦不了解他的用意,点点头说:“那么,我先说吧!事情有了转机;不过,宜士先生恐怕太受委屈了。”
原来沈宜士已定下一身为李煦挡灾的破釜沉舟之计;见了查弼纳派来会同查办的一员道员,自承李煦的亏空,他要负责,他说他跟扬州盐商有勾结。问他是勾结了那些人?沈宜士说要细想细查;要求宽限十天,他会提出详细的“亲供”。
这是沈宜士要挟扬州盐商;交保回家后,他将李鼎找了去,要他找扬州的总商谈判,大家分担着为李煦弥补亏空,否则他要将两淮盐商的积弊,都抖露出来,没有一个可脱干系。
李鼎自然很兴奋,但他说得很坦白;以他的能耐,还打不下这个交易。同时以他的身分只能求人帮忙,不能予人威胁。
这才想到将李果去追了来;由他出面,最为适合,不但为李煦的幕宾,身分上比李鼎易于措词;而且他跟盐商中的领袖马曰琯交情很厚,可以动之以情。
“要挟不能施之于马秋玉,或者可以施之于安仪周。”李果徐徐说道:“两淮八大盐商,为首的三个人:马秋玉、安仪周、汪石公。马秋玉只能情商;安仪周不妨要挟;汪石公我也认识,不过跟他谈没有用。”
“要跟谁谈才有用?”
“跟他太太!汪石公惟妻命是从。我跟她没有见过;听说是很豪爽的,咱们另外想法子去走这条内线。”
“喂,”朱二嫂忍不住插嘴:“要不要去问问我那个拜把子的妹妹?”
“你是说胡三奶奶?”李果点点头:“当然可以问。”
朱二嫂心热又心急,巴不得能为这件事出点力;也是对李果的一种情义,所以立即起身说道:“我坐轿去一趟;马上回来。”
“朱二嫂,今天晚了——。”
“你不必拦她。”李果抢着说道:“难得她自告奋勇;不让她去,反而害她心里不舒服。”
于是李鼎亲自到柜房去替她招呼,看她上了轿,才回来问李果,何以对安仪周可出之以要挟?
原来马秋玉就是马曰琯;安仪周就是安岐,他本是权相明珠的家仆;领了主人家的资本在两淮行盐,发了大财。他的小主人揆叙,与胤祀的关系,异常密切;所以胤祀有什么特殊用途,需要大笔款子时,都由安岐孝敬。这样,如今的皇帝自然厌恶其人;倘或沈宜士的“亲供”中将他也牵了进去,皇帝一定饶不过他,家破人亡的钜祸,十之八九不可免。
“当然,这样做似乎有伤厚道;不过事出无奈,也只好先把良心摆在一边。”李果又说:“跟安仪周的交涉我来办;看马秋玉,我希望你一起去;你只说一句:诸事请秋玉先生帮忙。其余的话,我来说。”
“是!就这样好了。”
商量定了,随即开饭;一面喝酒,一面等朱二嫂。直到他们吃完,方始等到;她脸上红馥馥地,星眼微饧,三分春色,七分喜气,李果知道找到路子了。
“想来在胡家吃过饭了。”李鼎问说。
“是的!因为要好好商量,所以在那里吃的饭。”朱二嫂说:“巧得很,明天就可以把汪太太请来。”
“请到那里。”李果问说:“请到胡家。”
“是啊!”
“能把汪太太请来倒不容易。”
“有个说法——。”
这个说法,是彩云想出来的。胡三奶奶跟汪太太同在一个佛会;每月逢三、逢八,相聚念经。每次半天,或者上午、或者下午;如果上午,汪太太念完经就走;倘是下午,吃了午饭才来,因为她饮馔讲究,从不在他家进食。当然,一月之中,总有三、四次是在她家花园里聚会;以极精致的素斋飨客。
“明天是上午念经;念完了,胡三奶奶邀她来吃斋——。”
“啊,啊!”李鼎恍然大悟,忍不住抢过话来说:“那要看你大献本领了。”
“我有点担心。”朱二嫂说:“素斋做不过她家的厨子,变成故意找个因头把她请了来;她心里有了防备,话就难说了。”
“就是现在话也很难说。”李鼎摇摇头。
“这要你们两位商量;彩云的口才好,我想让她来说。”
“不妨从阿筠身上说起,一步一步提到我。”李果答说:“彩云对前后的情形,完全明白;她自有话说。”
马曰琯的小玲珑山馆高朋满座;延宾之处,至少有五处,客去客来,主人不一定知道;但必有“支宾”延接,殷勤款待,如果投书赠诗,有所干求,不必客人开口,支宾察言观色,先会婉转动问。只要不是所求太奢;“支宾”亦可作主,让人满意而去。
像李鼎由李果陪着来求的事,不但非支宾所能答覆,而且亦非支宾所能与闻。不过李果的态度也很潇洒,与一些熟人周旋了一番,方始问起主人;说是专诚从苏州来拜访。
支宾虽不知来意,也能约略猜到;当时带了他们到巍然崛起于花木掩映中的“丛书楼”;马曰琯正跟来自杭州的名士厉樊榭,在欣赏一部宋板的“杜工部集”。听说二李来访,料知不会是好事;不过却无诿避之意,向厉樊榭告个罪,另请清客相陪;然后将二李延入丛书楼旁,专门庋藏图章印谱的“万石山房”叙话。
“秋玉先生!”李鼎深深拜揖,“家父正在难中,叨在爱末,请赐援手。”
“言重!言重!”马曰琯急忙答说:“尊公一向宽厚,如今出了事,我们都难过得很,前几天在‘盐公堂’还曾提到,想凑个几万银子,聊以将意。如有可以略效棉薄之处,只要力之所及,自然尽其在我。”
“多谢盛情。秋玉先生的高义,我父子早就知道的。所以——。”
李鼎故意只说半句;一看李果,他立刻将话接了过去:“所以定了宗旨来的;一到扬州,首先来奉求足下。”
“嗯,嗯!”马曰琯问道:“还预备看那几位?”
“少不得有安仪周。”
“他当然少了不的。还有呢?”
“其实有两公登高一呼,万山响应;亦不必再求别人了。”
“不然!八仙过海,还是何仙姑的神通最大。”
这自然是指汪太太;李果不便说有胡三奶奶这条门路,只这样答说:“天上神仙,都是王母嘉宾;下界凡夫俗子,岂能仰望玉颜?足下是汉钟离,领袖群仙;务乞成全。”
“不敢当,不敢当。汪太太跟内人常有往来,我可以转托。”马曰琯转脸说道:“世兄,我们打开窗子来说吧,不知道打算着这里能筹多少?”
李鼎为难了,只好推到李果身上,“世叔,”他说:“请你奉答秋玉先生。”
“秋兄,”李果故意提高了声音说:“倘或是十来万银子的事,又何致于惊动八仙?”
马曰琯笑了,“客山,”他说:“你吓不倒我!”
这话很难捉摸他的真意,好像是说:你狮子大开口,我只当没有这回事;也好像是说:几十万银子的事,何必大惊小怪?照马曰琯的性情来说,两者都有可能。不过,最难于出口的一句话既已说了出来;下面的话就好说了。
“秋兄,既然来奉求,当然不能有半句虚言。旭公的亏空,到现在为止,算出来的,已近四十万;可以备抵的动产不动产,不足十万之数。此外可作将伯之呼的,不过三五万而已。”
“照这么说,起码得二十五万?”
“是的。”
“倘或筹不足呢?”
“那就是不测之祸。”李果紧接着说:“秋兄,你不能见死不救吧?”
马曰琯矍然动容;李果便向李鼎使了个眼色,然后看到地上。
李鼎会意了,但除了帝王亲贵及亲属长辈以外,从没有给外人磕过头;所以踌躇了一下,方能将双膝硬生生弯倒。
“这是怎么说?”马曰琯跳了起来,“何堪当此大礼?请起来,请起来!”
“秋兄,”李果接着他的语声便问:“可知道沈宜士系狱了?”
“是啊!前一阵子他到扬州来,我想跟他深谈;已经约好,忽然不辞而别。他是个好朋友。”
“是的。我很担心他会做出对不起朋友的事来。”李果特意紧紧皱起了双眉。
“怎么?”马曰琯问道:“可是他的狱词枝蔓?”
“我很怕他为了维护旭公,操之过急。”李果又说:“秋兄这面,自然不会有丝毫牵连。”
“那么,会牵连到谁呢?”
李果是很为难的神气,欲语不语地好久才问了一句:“秋兄,曹李两家,处境相似;曹家的亏空,恐怕也有二、三十万,何以李被祸而曹独全?请试言其故。”
“自然因为旭公与这位有连的缘故。”说着,马曰琯做了个“八”的手势。
“是的。”李果用低沉的声音说:“我是替与旭公情形类似的朋友担心。”
话中有话,机锋很深,马曰琯不能不仔细想一想安岐的处境;以及安岐的安危祸福,与整个两淮盐业的关系,因而起身踱了几步,随手摘一朵剑兰,微微嗅着,仿佛忘却了有客在。
李果知道自己这句话发生作用了,但既放还宜收;所以一声:“秋兄!”等他转过脸来方又说道:“沈宜士的性情,想来你亦有所知;如果不是上面连他都放不过,他亦决不致出此。在他自投吴县衙门以前,曾经有此破釜沉舟的表示。我曾极力劝他:旭公一生爱朋友,就到今日之下,也决不肯在友道上落个不是;你这样做法,看来是为旭公,其实大违旭公本意,必不以为然。他听是听了,极其勉强;如今他身受禁制,见一面很难,就见了面也无法细谈;万一想不开,一意孤行,我可要替旭公声明,决非他的本意,更非他的授意。将来请秋兄做个见证,我心所谓危,不敢不言。”
“客山,你这话应该跟安仪周去说。”
“不是!”李果答说:“安仪周我不很熟,交浅言深,易滋误会。”
“那么,你跟我说这话,是希望我转告?”
“也不是!如果是那样的意思,岂不成了要挟?”李果紧接着说:“总之,心所谓危,不敢不言。不过,这话除了秋兄,我决不会跟第二个人说。”
“承情之至!”马曰琯微皱着眉说:“我倒为难了。不过,也是义不容辞的事。”
这句“义不容辞”,意思也很暧昧;不过从他的神气中看得出来,他相信李果的警告,出于善意;这就成功了。
“两位在这里小酌,如何?”马曰琯突然问说。
“谢谢!勉为欢笑,徒然扫了满座的兴。”李果摇着手说:“不可!”
“也罢!两位下榻何处?”
李果说了地方,向李鼎使个眼色;随即起身告辞。回到客栈,已是夕阳衔山;朱二嫂却还未归。李果便与李鼎评估此行所得;两个人都是乐观的,相信马曰琯会找安岐去商量,好好筹一笔款子出来。
“不过,有一点我不大明白。”李鼎问道:“马秋玉何以将汪太太看得这么重要?莫非他跟安岐说好了;汪太太还会有意见?”
“他们是希望汪太太多出一点儿,他们就可以少拿。还有,据我所知,‘八仙’之中尽有面和心不和的;唯独汪太太出面说一句,大家都不好意思驳她的回。”李果又说:“不过汪太太自然也有她的长处,为人伉爽、正直、热心,行事漂亮;不能不令人心折。”
李鼎听得这话,既兴奋、又担心。兴奋的是有胡三奶奶这么一条路子;担心的是不知彩云这一计,可有效验?
“朱二嫂还不回来?”他望着垂暮的天色,显得有些焦躁。
看他这沉不住气的样子,李果不免好笑,“不用急!到现在不回来,是好征兆。”他说:“说不定让汪太太把她们姐妹三个,邀了去作客了。”
想想他的话不错,李鼎也宽心了。人逢喜事精神爽,颇有找个地方去大嚼一顿的意思。
等他将这话说了出来;李果便说:“不必出去!在这里也能大嚼。快了!马秋玉会送菜来。”
果然,马曰琯派人送了食物来,一个一品锅,八样菜,四样点心;另外还有十斤小坛的一坛花雕。又附了一封信,特制彩绘玉版笺上一笔瘦金体,是马曰琯的亲笔。
李果看完说道:“菜倒罢了!这坛酒可名贵了,先帝第一次南巡;扬州盐商办大差,特为向绍兴酒坊定购的陈酒。在马家窖藏了三十多年,快四十年了。看看十斤酒,怕拿一百两银子都没有买处。”
因为酒太名贵,李鼎便封了二十两银子的赏号;连同回帖一并打发了马家的人,才向李果说道:“这坛酒既然来之不易,今天喝了也可惜。我看,不如留着,到值得一醉的时候再喝。”
“说得是!留着,留着。”李果又说:“我想,那一天也不会太远。”
他指的是李煦了清亏空,恢复自由之身的那一天;李鼎自然明白,“祸福就看这一次了。”他说:“我总觉得数目太大,恐怕难以如愿。”
“扬州的盐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论实力,马、安、汪三家,每家拿个十万银子,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这一说,李鼎便又乐观了;陶然举杯,胃口大开。吃到一半,只见朱二嫂与彩云,连翩归来;两人自然都离座招呼。
“正愁着吃不了,”李果说道:“你们俩回来得正好。”
“我们可是吃了饭才回来的。不过陪陪你们也不妨。”说着,朱二嫂自己动手,端了椅子与彩云都坐了下来。
“怎么样?”李鼎问道:“朱二嫂大献身手,必是宾主尽欢?”
“惹上麻烦了。”朱二嫂说。
二李大吃一惊,不约而同地睁大了眼注视;渴望着她说明,惹上了什么麻烦。
“也不能说麻烦。不过,”彩云抿嘴笑道:“以后李师爷可不大方便了。”
越说越玄,只是已看出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李果心情一宽,微笑问说:“我有什么不方便?”
“汪太太吃了我大姊的素菜,赞不绝口;而且跟大姊也很投缘,要请她去做女清客呢!”
“那是好事啊!”
“鼎大爷别听她的!什么女清客?汪太太要我替她去管一个小厨房。”
“那也是好事啊!”李鼎看着李果笑道:“不过,倒真的是不大方便了。”
“不说这些!”李果关心的是汪太太的态度,“照这样说,你们谈得很投机?”
“这倒不假。我们是一半、一半的功劳——。”
一半的功劳是朱二嫂的易牙手段;另一半的功劳是彩云的词令。那时当今皇帝夺位的隐情,已是四海皆知;却苦于不知其详,汪太太也听了很多,言人言殊,始终弄不清真相。彩云可说是身历其境的人;而且从李绅、李果那里也听到了好些秘辛。加以她理路清楚,口齿伶俐,有条不紊地从头谈到底;提到的王公大臣,有名有姓,有些是汪太太所熟悉的,听彩云所谈到的情形,印证她平时所知,大致不谬,便越觉得她叙得入情入理,始末分明,听得入迷了。
这一下午的长谈,还很巧妙的发生了一种作用——为李家乞援的事,因为很难措词;因为以李煦与汪石公夫妇的身分,朱二嫂与彩云何能有居间的资格?彩云趁她自叙何以南来的机会,将皇帝对李煦有成见的情形,夹带着叙在里面;同时她的千里赍书的义行,自然而然地也就说明了李煦是值得同情的。有这个伏笔在那里,李果、李鼎有所干求,便易于为汪太太所接受了。
“好极,好极!彩云,你比你大姊的功劳还大——。”
“别这么说!李师爷,”彩云怕朱二嫂不悦,赶紧抢着说:“自然大姊的功劳大;汪太太跟她也最投机。不然,怎么死乞白赖地,非要请她去作伴儿不可呢?”
“是,是!功劳都大。”李果转脸问道:“你是怎么个意思呢?答应了没有?”
“不答应也不行啊!”
“人家关聘的银子都送了。”彩云笑道:“一千两一年;先送三年。”
“好家伙!”李果笑道:“这么好的‘馆地’那里去找?”他又问:“你那天‘走马上任’?”
“什么走马上任?我总得先回去一趟。”
“不!你先别回去!明天如果是好日子,你就去就馆。”李果紧接着说:“倘或她跟你谈起鼎大爷家的情形,你就在旁边多敲敲边鼓。”
是李果的意思,朱二嫂自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这时彩云已去找了本皇历来,明天诸事不宜;后天却是大吉大利的好日子;朱二嫂决后天去就新居停。
“朱二嫂这么帮忙,我真好生过意不去。”李鼎说道:“无锡那面有什么事要办,请你交代。”
“算了,算了!”朱二嫂摇着手说:“你是大少爷,那办得来我们这种小户人家的事。反正先寄个信回去;等我在汪家料理得有个头绪了,再看情形。能耽下去,我请个假,把家先搬了来;耽不下,我还是回无锡。”她紧接着又说:“倒是要我敲边鼓,不知道怎么敲法?”
“你别急!”彩云笑道:“回头李师爷自然会在枕头上告诉你。”
朱二嫂自己也觉得,此刻不便多问。红着脸笑了笑,向彩云说道:“筠官的事,你跟鼎大爷说一说。”
于是彩云将筠官如何想念四姨娘的情形,细细向李鼎说了一遍。
原来阿筠在胡家,想念四姨娘想得很厉害;所以彩云认为阿筠的行止,是件需要重新考虑的事。
“趁这会儿回头,还来得及;越走越远越想家,那时候进退两难,怎么办呢?”
“她答应了四姨娘的,怎么又变了卦呢?”李鼎皱着眉说:“明天等我再问她。”
“也不必明天就问。”李果插进来说:“先看大局如何,再定行止。”
这是说,如果此行顺利,扬州盐商格外帮忙;凑足了李煦弥补亏空所需的钜数,过了这个难关,筠官自然就不必单独行动。当然,这是过于乐观的想法。
“反正两条路,随她挑;一条北,一条南。如果她不愿意到通州,就只有送到南京。”李鼎又说,“照我看,还是要请你把她带了去。”
“何以呢?”彩云问说。
“倘或能够无事;我们全家也要北上归旗。叶落归根,仍旧是在京里。”
“怎么?”朱二嫂顿时有些依依不舍的离情孳生,“不会再住南边了?”
“除非另外派了在南边的差使。”李鼎摇摇头,“那是不会有的事。”
“也不见得!”李果始终是持着乐观的态度。“路要一步一步走。这一次我在南京,跟曹四爷没有谈出什么来;从震二爷那里,倒打听好些事。”
“是,”李鼎问说:“京里的情形?”
“是的。庄亲王那里应该是一条路子。”
据说,现在皇帝的兄弟中,最受宠信的,除了怡亲王胤祥以外,就得数庄亲王胤禄。他之所以得宠,是由于皇四子弘历的缘故。
“四阿哥从小就为他祖父抱养在宫里,指定由密嫔照料;密嫔后来进封为妃,如今是密太妃了。她就是庄亲王的生母;密太妃待皇四子很好;庄亲王跟四阿哥叔侄的感情,更与众不同。庄亲王教他打火枪、演天算,仿佛是老师。就为了这个缘故,当今皇上对庄亲王是另眼相看的。”
“照这样说,皇上必是很宠四阿哥?”彩云插嘴问说。
“一点不错。大阿哥养到八岁;二阿哥下地就夭折了。三阿哥跟四阿哥同年,可是人品比四阿哥差得远。”李果向窗外看了一下,低声说道:“将来大位必归四阿哥;据说已经亲笔写下朱谕,藏在一个秘密的地方。万一——。”
他虽然没有再说下去,大家也都了解;不过了解的程度不同。李鼎在想,当今皇帝必是知道自己得位不正,或者弟兄之中,有人愤无可泄,竟出以行刺的手段,所以预先安排下这桩大事,由此亦可以想见,皇家对八贝子、九贝子及恂郡王的猜忌防范是如何深刻。
“曹家,”李果又说:“如今是交给怡亲王照看;凡是交给怡亲王照看的,就算保了险了。这且不说;曹家将来还有一条大富大贵的路子,世兄,你可知道?”
六亲同运,曹家大富大贵,李家就有很大的好处;李鼎自然关心,“我们不知道。”他说:“我倒还非得听听不可。”
“这条路子,在平郡王的世子福彭身上。亲贵中十来岁的少年,不下二、三十;四阿哥独独跟平郡王的世子,好得跟亲兄弟一样。曹家将来会怎样,你们倒想呢!”
不用想也知道,只要皇四子弘历接了位;福彭就会像现在怡亲王那样受宠信。曹家的外甥,岂有不照应舅家之理?
这层道理李鼎明白;朱二嫂跟彩云不明白;于是李果将平郡王讷尔苏与曹家的关系为她们解说了一遍。
“原来这位王爷是曹家的姑老爷。”朱二嫂问:“那么跟鼎大爷呢?”
“平郡王的福晋是我的大表姊。”
“这样说,平郡王是鼎大爷的表姐夫。有这么好的皇亲国戚,还怕什么?”朱二嫂有了些酒意,很豪迈地说:“船到桥门自会直,鼎大爷,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第二天没有马曰琯的消息,是在意料之中,因为他跟安岐、汪石公去谈,需要时间;第三天没有消息,也还可以忍耐;到得第四天中午依旧杳无音信,李鼎与李果都有些沉不住气了。
“怎么办?”李鼎问说:“是不是托个人去探探信?”
“无人可托。”李果摇摇头,“没有人知道这件事;要托,就得从头说起。结果呢?事情尚未办成,已闹得满城风雨了。”
“我倒想起一个人来了!”李鼎突然说道:“朱二嫂到汪家,已经三天,也许听到了一些什么。”
“可是人在汪家啊!”
“托彩云或者胡三奶奶到汪家去看她,有何不可。”李鼎提议:“咱们到镖局子去一趟,见机行事。如何?”
坐守无聊,李果自然同意;却不曾想到正是午饭时分,一到镖局,便为胡掌柜奉为上宾,置酒相待。他那纯挚的神态,以及一肚子的江湖故事;使得二李暂时抛开了愁烦,且饮且谈,竟忘了时间。
“鼎叔,”突然间,筠官闯到席上,“你请来一趟。”
“喔!”李鼎问道:“什么事?”
“你过来嘛!”等把李鼎拉到一边,她低声埋怨,“怎么一喝上酒就没有完?胡三婶都急坏了;朱二婶来了一个多时辰,等着你有话说呢!”
李鼎大感意外,但亦深感欣悦;觉得事情很巧,毫不考虑地让筠官牵着手,由小门穿到了胡家。
堂屋里“三姊妹”一齐起立相迎;招呼过了,彩云便拉着筠官的手说:“天凉了!来,我替你添件衣服。”
这是有意将她调开;朱二嫂看她们走远了,方始开口:“鼎大爷,我听到一句话,不知道你跟李师爷知道了没有?”
“不知道。这三天什么话也没有听到;今天就是想来托你打听打听消息。请快说吧,是句什么话?”
“汪太太说,钱倒有,也肯帮忙。不过,就像下水救人那样,要识水性才能下去;不然让水里的人一把攥住辫子,那就大糟其糕了。”
这个譬喻,李鼎完全明白。帮忙也要“师出有名”;非亲非友,无端拿大把银子助人,自然是因为有祸福休戚相连的关系。倘或朝廷查问,凭什么助李煦偿此钜额亏空?你们从前受了他什么好处?这一下翻起老帐,岂不就像下水救人,反而被人拖住,落得个同遭灭顶的命运。
这一层是他跟李果早就想到了的,虽然尚无善策;但相信必可找到一个妥当的说法,所以此时很兴奋,也很沉着地问:“还听汪太太说些什么?朱二嫂。”
“没有别的话了。”
“好,多谢、多谢!你带来的这句话,正是我跟李师爷在等的一句话。”李鼎又问:“怎么样,跟汪太太很投缘吧?”
“嗯!还不错。”
“李师爷在外面,你要不要跟他见见面?”
“不必了!”朱二嫂说:“我还得赶回去;汪太太约了人在斗牌。晚上一顿点心,一顿消夜,归我预备。”
“那就快请吧!多谢、多谢!”
朱二嫂先走,李鼎跟筠官又说了会话,方始重回镖局,止酒吃饭;李果从他神色中,已看出李鼎已有所得,随即起身告辞,安步当车,在路上就谈了起来。
“钱数是多少呢?”
“不知道。”李鼎答说:“看样子,或能如愿。”
“如今不但要有钱,还得快!不然宜士恐怕顶不住。”李果站定脚说:“你看是此刻去看马秋玉;还是明天一早。”
“明天一早好了。”李鼎摸着发烧的脸说。
李果也觉得带着醉容去谈如许大事,很不妥当;不待李鼎答覆,心里就已变了主意,所以毫无异词。
“上那里走走?”他不想回客栈。
李鼎亦有同感,“‘最无聊赖是黄昏’,如今我才懂这句诗。”他说:“忙人,没有心事的人,永远不会知道,一个人的苦乐异趣,只有在黄昏才最分明。”
“咦!”李果诧异地转脸来看。
李鼎倒有些窘,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不对?只好避开他的逼视的目光。
“你知道不知道,就这半年,你像换了个人?”
“世叔怎么想出这句话来问?”
“我早有这么个想法,刚才听你的话,觉得我的想法不错。你说一个人的苦乐异趣只有在黄昏最分明,这就见得你已经领略到黄昏的另一种滋味了!”李果指着一处砌青石的围墙;墙内玉兰开得正盛;花光掩映,楼阁参差的园林说:“长夜之饮未始,一日之计正长!世兄,府上的繁华,你经历是经历过,不过只抓住一个尾巴;但即令是尊公全盛之日,未必能胜扬州的盐商。如果义山作客江淮于今日,就决不会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话说回来,一个人迟早会领略到黄昏萧索的滋味;只是暮年方能领略,情所难堪。”
听得这话,李鼎立刻想到老父,心头一酸,眼眶发热;赶紧扬起脸来,游目四顾,想借闹市的形形色色,转移他的思绪,免得真的掉下泪来。
视线落在一家裱画店,脚步随即移了过去;裱画店的规矩,不禁闲人观赏。李鼎便驻足浏览,看到有一张纸色已现灰黄的条幅,署款是“可法”;写的是一首七绝:“江黑云寒闭水城,饥兵守堞夜频惊;此时自在茅檐下,风雨萧萧听柝声。”
这自然是史可法督师扬州所做的诗。李鼎读过一部视作禁书的抄本,名叫“扬州十日记”,描写史可法苦守扬州,以及城破以后,清兵屠杀的惨况,对八十年前的扬州,有很清楚的了解。这首诗的上两句,正写出暮春阴雨连绵的天气,北面清师南下,势如破竹;而守卒外无援军,内无粮草,风声鹤唳,一夕数惊的悲惨境地;身历其境,魂梦难安,到此时富贵之念都泯,只觉得那怕就在茅檐之下,卧听风雨萧萧中传来的更鼓,也就是莫大的福气。
他自觉解的不错,也解的有味;回想数年前,脱手万金,征歌选色的豪情快意,恍如梦寐。心里在想,如果再有这种机会,宁愿放弃;但求换取“平安”二字。可是现在这种机会,是永远不会再有的了。
不过李果却说:“你错了!这首诗不是这么解!”
李鼎愕然,不信似地问:“还有另外解法?”
“是的。当然,照你那样解法,也未尝不可;不过上两句与下两句不接气,稍嫌牵强而已。”李果停了一下又说:“你别忘了,他做这首诗的时候,是何身分?诗中有人在;看不出诗中有人的诗,人人可用,不足为贵。”
对这两句话,李鼎不能不心服,“是!同样兵凶战危,他做统帅的看法,与部曲自然不同。”李鼎又说:“在事的看法,又与局外人不同。”
“对了!你这么说,我就可以跟你谈另一解了。”李果紧接着说:“上两句是写危城,朝不保夕,随时可下。须知第三句的‘自在’,要与第二句的‘频惊’对看。意思尽管部下心惊肉跳,他却不以为意;仍能以闲逸的心情,也就是清明的神智,在萧萧风雨中,细数更筹,静待黎明。这不是麻木不仁,是已知事不可为;唯有一死殉国。勘破生死,则世上再无可忧之事。所谓‘欲除烦恼需无我’;这首诗正是史可法自写其无我的心境。”
“真的吗?”李鼎不胜惊异,“他身负督师重任;国脉如丝,托于一人之手,竟能这样看得开。岂非太不可思议了!”
“这也是眼见事无可为,不得已而求心安的法子。”
李鼎默然。一直快走到客栈了;他才突然问说:“世叔,你看我怎么才能求得心安?”
李果深感意外;直觉地答说:“如今并非事无可为。”
“我是假定的话。”
这下是李果不能不沉默了。回到客栈,仍旧没有答覆;李鼎便又重申前问。
“一个人如果只求心安,容易得很,只在一转念间。”
“如何转念?”李鼎又问:“我应该怎么想?”
“尽力而为!”
李鼎爽然若失;想一想钉着问下去:“尽力而为而终于无可为,那怎么样?”
“那就不必要再想办法,你自然就会心安。”
这话说得好像有点玄;但似乎话中亦颇有可以咀嚼之处。想了好一会,决定鼓起勇气来问。
“世叔,我一直不九九藏书敢想,这场灾难如果躲不过去,会是怎么一个结果?如今我倒要问:到底会有怎么一个结果。请你照‘大清律’来说。”
“照大清律来说,亏空公款,自然追产抵偿;追偿不足,眷口奴仆皆可变价抵补。”
一听这话,李鼎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然后头脸发热,心中躁急不堪,口不择言地说:“倘或落到那步田地,立刻就会出好几条人命!”
李果一楞,想一想才明白他的意思;别人不说,只说四姨娘,倘或有一天说要拿她发交官媒价卖,当然不受此辱;而欲求免辱,除却自裁,更无他法。
“不行,绝对不行!”李鼎气急败坏地,“到那时候,老爷子的命也一定保不住了。”
“世兄,世兄!你稍安毋躁。”李果劝慰他说:“若要尽力,先须沉着。”
“是的,是的!”李鼎喘着气说:“我要沉着。我不相信会落到那步田地。”
“是啊!事在人为。你把心定下来,此刻且不必胡思乱想,自蔽神明;一切都等明天去看了马秋玉再说。”
这一夜李鼎终宵不能安枕,有时倦极入梦,不一会立即惊醒。到得四更时分,实在烦躁得无法排遣,索性披衣起床。打开房门,让冷风一吹,人倒舒服了些,便端张凳子坐在廊上,望着一丸凉月,觉得心是静下来了。
太古以来,就是这么一个月亮;也不知照过人间多少悲欢离合?他心里在想,不管世间如何天翻地覆,月亮还是月亮,并不减它丝毫的清光。如果自己是月中伐桂的吴刚,阅惯人间沧桑,视如无事,那有多好?
于是,他又想到了“欲除烦恼须无我”这句成语;真个尽力去设想自己处身在浩淼太空的亘古圆月之中,居然能够放宽胸怀了。
不行!他突然又落回人间;这是企求麻木不仁的心死。人间之哀,莫过于此;还是应该尽力而为。
于是他又想起了史可法的诗句,很奇怪他在那种朝不保夕、伤心惨目的境况之下,居然能自在于茅檐之下,静听风雨萧萧中的柝声!是什么样的想法,能使他有如此平静的心境?
李鼎设身处地去想,那时内有马士英、阮大铖之流的一班奸臣;外有跟土匪头子一样的“江淮四镇”,而福王之毫无心肝,又远过于刘阿斗、陈叔宝!自己是个土崩鱼烂之局;试问除了一死报国以外,还能有何作为?甚至藏在史可法心底的想法是,明朝不亡,是无天理。他并不觉得那个皇朝的倾覆,是应该惋惜,应该挽救的;他只不过尽他的臣子之义而已。
然则自己的这个家,莫非就像明末的天下那样,注定非垮不可?他很惶惑;不愿承认但不由自主地会去比附,几十年骄奢腐败,积渐而成不可救药的沉痾,情形是差不多的。只是这骄奢腐败之中有他一份;而史可法没有!
他终于恍然大悟,为什么史可法能够心安理得,而他不能?差别就在这里。
想过了这一点,他的心境也就不同了。今天的受苦是应得的惩罚,不必妄想去求解脱,只有咬着牙去忍受,等受够了罚,自然无事。
这就是因果,他忽然想起天轮几次在静室中跟他谈禅,每每爱说:“欲知他日果,但看今日因。”而在此刻来说,是“但看今日果,便知往日因”。从今以后,除了忏悔宿业以外,不必去强求什么!
有了这样一个结论,李鼎才发觉客栈中已有动静了:赶早路的旅客,都已起床。有个伙计持着白纸灯笼经过,讶然问道:“李大爷怎么半夜里就起来了?莫非要赶路?”
“不!”他平静地答说:“不必赶!迟早会走到的。”
伙计越发诧异,却不敢多问,心里在想:这位大爷是什么毛病?
到得小玲珑山馆,一经通报,主人立即接见;在座的,另有一个八大总商之一的陈哲功。李果自然认识,李鼎却还是初见。
“两位来得正好。”马曰琯说:“我本来也要奉邀谈一谈。今年‘公所’是由哲功兄‘值年’,一切请他来主持。”
李果一听口风不妙,已有推诿之意,事到如今,必得说两句软中带硬的话不可了。
“秋兄,事急求人,出于无奈;彼此休戚相关,而处境不同。旭公的想法,总希望扬州的朋友,常在顺境之中,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希望将来亦是如此。只是旭公的困境,亦要请扬州的朋友,多多关注;他能够脱困,对大家是有益无害的。”
这是暗示李煦过去很照应扬州的盐商,方始得有“顺境”;说“希望将来亦是如此”,便是表示将来未必如此!加上助李煦脱困,对大家有益无害这句话,弦外之音就很明显了,李煦如果不能脱困,当然对大家有害无益。
因此,陈哲功急忙接口:“是!是!客山先生的意思,我们完全明白。李旭公的事更是义不容辞。不过,事情并不容易;倘或容易,客山先生亦不必陪着鼎大爷下顾扬州。两位想,可是这话?”
“是的!”李果不能不承认:“正因为不容易,所以要仰仗各位的大力。”
“言重!言重!我刚才说过,大家都觉得李旭公的事,义不容辞;不过事情要把它办通,亦非一手足可了。昨天晚上,秋玉、石公,还有几位一起在安家深谈,有个看法是相同的。”
“请教。”
“为李旭公效劳是交情,所以是私事;但是替李旭公弥补亏空,国帑无损,也是公事。所以这件事可说半公半私;出于私下的交情,但得照公事的路子去办。这一层,要请两位心照。”
听他这话,李果不敢轻忽;因为陈哲功一向精明,他这样说法,看起来冠冕堂皇,暗中或许藏着什么机关,因而很谨慎地答说:“只要事情办通,怎么样都可以。能不能请老兄详细见示?”
“我们商量好了两个宗旨:第一,准定凑二十万银子。”
一听有此数目,李鼎喜形于色;李果却觉得高兴得早了一点,便一面向李鼎使个眼色;一面问道:“第二?”
“第二,这不是私相授受的事,如果李旭公只是织造,从未巡盐;我们凑二十万银子替他弥补亏空,与公家完全不相干。既有过去的渊源;亏空的又是盐课,那就必得请盐院代为出奏,说明代赔的数目。只要奉旨准了,二十万银子我们就近扬州代缴。尊处就不必费心了。”
显然的,这是扬州盐商站稳脚步的作法;而且他们也怕凑了银子出来,为李煦移作别用,必须加此限制。李果设身处地想一想,也觉得是非如此做不可的。
“是!是!”他很爽快地说:“多仗诸公鼎力援手,我替李旭公先谢诸公高义。准定如此办法;我们那面申复,就说扬州八大盐商已允代赔二十万;请在亏空总数中减去此数就是。”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可算是个圆满的结局。马曰琯便要特为二李张宴,而李鼎坚辞;李果倒觉得他人既然帮了很大的忙,而且难题已解除了大半,不妨做一番应酬,也是有益无害之事,无奈李鼎意不可回,只好再三致歉告辞。
“世叔,我想这件事还得要上紧;他那里助人之事,能按部就班履行诺言就很不错了;咱们这里可与人家不同,非得想法子赶在前面不可。”
“何谓赶在前面?”
“只怕他那边的公事未到,上头已作了处置;等盐院的公事一到,即令能够挽回,先就受了许多无谓的骚扰了。”
听得这话,李果不由得深深凝神,觉得他对世故的了解;一夕之间,大非昔比——他不知道李鼎经过昨夜那一番辗转不能成眠,独对明月,细思平生的澈悟,自然惊异多于一切。
李鼎当然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已经与前不同;他自己觉得处事已比较有把握了,但不愿在李果面前,表露任何仿佛自炫的神色,仍然谦恭地请教:“世叔,我说得不错,或者根本上我的看法就错了,请你告诉我。到扬州来,老爷子托付的是世叔;我是听世叔指挥的。大主意,应该你拿。”
有这番明白透澈的话,越使得李果刮目相看;反倒不敢自以为处置尽皆妥善;至少并不比李鼎高明,所以急急答道:“世兄!世兄!咱们有事商量着办。说实话,过去我小看你了。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你能说出今天这番见解来,自然也是经历了这一次大波浪,磨练出来的见识。旗下大爷,都能像世兄你这样子;说句老实话,汉人也不敢看不起旗人。这些都是闲白儿,我们倒商量看,如今当务之急是什么?”
“世叔,你说得我太好了。”李鼎略停一下说:“我觉得咱们在扬州所得的结果;也就是陈哲功答应下来的话,得马上让两个人知道。”
“那两个?”
“一个是沉世叔——。”
“那当然。”李果抢着问说:“还有一个呢?”
“查制军。”
他是指查弼纳。如今李煦的案子,他居于举足轻重的关键地位;能先让他知道,扬州的八大总商,已允分赔二十万两银子,亏空已去了一大半;公事可以交代,在查弼纳自然就可以放心;加上幕友的缓颊,这件大案马上就可以松下来了。
“世兄,你的见解确是很高了!不过,事情要做得扎实;咱们无论如何,得钉着陈哲功,让他把答应代赔的公事报了出去;不但如此,还要等盐院出奏,这二十万银子才算有了着落。你说是不是呢?”
“是!原不争在这一半天的工夫。”
“对,不争在此。”李果又说:“除此以外,还有一个人,也得尽快让他知道,有此好消息。”
“谁?”
“尊翁。”
“是!”李鼎泫然低头,“我,我爹太苦了。”
事情大有转机,不过又有意外的打击;苏州派了人来说,胡凤翚进京见了驾回来,奉有口传的上谕,要李鼎赶回去听宣。
于是李果陪着他一起到了苏州;进城直奔织造衙门大堂,李鼎跪在香案前面;胡凤翚站在香案后面,虚中偏东,等李鼎磕完了头,他轻咳一声,朗然宣谕。
“你说与李煦、李煦家人、幕宾知道。李煦深受皇考天高地厚之恩,当如何力图报称?乃几次亏欠官课,皇考恩出格外,赏予优差,俾其补完;不意至今仍有钜额亏空,已查有却数者,即不下四十万两之多;岂李煦以为君上可欺,不妨胡作非为乎?似此辜恩忘义之徒,若不严惩,何以申纲纪而整吏治?李煦在苏州织造三十年,经手钱粮甚多,肆行侵冒。闻自朕御极后,即将家产寄顿各处,除命查弼纳严行追查外,着尔谕知李煦及其家人、幕宾,如能自陈往日侵冒贪渎情状,并将所亏官课立即补完,犹可望朕99lib?一线之原;否则国法具在,不容宽贷。钦此!”胡凤翚念完口传上谕,停了一下,看李鼎没有表示,随即大声喝道:“谢恩!”
这一喝,李鼎才如梦方醒,赶紧朝上磕了头;抬起身子来看,只望到胡凤翚的一个背影。
“鼎大爷!”乌林达上来搀扶着他,轻声说道:“起来吧!你也别过于担心,总有法子好想。”
“是,是!”李鼎心乱如麻,四处张望;根本没有听见他说些什么。
“鼎大爷是找李师爷不是?”乌林达说:“他在外面。因为宣旨,他不便进来;我陪鼎大爷去。”
找到李果,只见他脸色凝重;这当然是他已知道了严旨及胡凤翚的态度的缘故。李鼎正要开口,有个听差,疾趋而至,说胡凤翚请李鼎在签押房相见。
“你去吧!”李果对胡凤翚又生了希望,叮嘱着说:“你该称他‘老伯’;多求求他。”
李鼎点点头,凝神想了想说:“世叔,你在这儿等我。”
“当然,当然。我就在门房里等。”
乌林达邀他进去坐;李果不愿。乌林达只好在门房中相陪,正在谈胡风翚如何突然出现,立逼着要印信时,李鼎回来了。
“这么快!”李果诧异。
“是的,没有说几句话。”
“谈些什么?是问问尊翁,客气话。”
“不是!谈的是正事。”李鼎抑郁地答说。
“谈正事?”李果越觉困惑。
“他问我;康熙三十二年,内务府行文,动用备用银八千两,买米四千一百石,现在看册子,这四千一百石米并没有出帐,是怎么回事?”
“康熙三十二年?”李果怕是自己听错了,“那不是尊翁到任的那年?你没有弄错?”
“没有。”
“那你怎么回答他呢?”
“我说,康熙三十二年,我还没有生呢!他说:好!你请吧!我另外找人来问。”
李果楞在那里,好久,好久,才垂头丧气地说:“完了!从上任开始查起;三十年的老帐,一笔一笔对,非把人治死了没有完!”
第十四章
由于李家的事有了转机,因而筠官的行止未决,错过了随大帮北上的机会;下一批得在一个月以后。胡三奶奶倒高兴,可以留彩云多住些日子;只是阿筠很难应付。
“到底那一天嘛?那一天才能去看四姨娘。”
“快了!快了!”彩云得想出话来敷衍;话不大真,只有在态度上认真;一再重复,一再加重语气,每次应付下来,两颊发酸,吃力得很。
“鼎大爷也是!到底怎么样,来封信也可以啊!”
这天胡掌柜特地进来告诉∶“消息可是不大好!听说李家有个很有面子的管家姓钱,都上了刑了!”
“为什么?”胡三奶奶吃惊地问。
“为的追问李家有什么东西,寄存在什么人家。”
听得这话,彩云大起警惕;等胡掌柜一走,便跟胡三奶奶商议,“二姊,”她说∶“李家不是有十二颗东珠,我寄给姊夫了?照如今这样子,倘或追到这里来,不是平白害了你们一家。我看,如果不走,我得搬出去。”
“搬到那里?”胡三奶奶使劲摇头,“你别胡出主意,不要紧!我家风险经得多。”
“不!小心一点儿的好。”
两人争持不决,只要派人将朱二嫂请来;她出了个主意,不管阿筠愿意不愿意,把她送到南京曹家最妥当。
“她不肯去的。”
“你也傻了!”朱二嫂说∶“你只说回苏州,她怎么知道。等到她知道,人已经在曹家了;她哭、她闹有人哄,你的千斤重担可是卸下来了。”
彩云还在犹豫;胡三奶奶却说了一句∶“我看,只有照大姊这个办法。”又因为关碍着东珠的事,不足为外人道,她决定请她丈夫亲自到苏州去一趟。
于是胡三奶奶将她丈夫请了来谈这件事。胡掌柜对李家目前的境遇,远不如她妻子了解得多;此刻一面听,一面问,等将前因后果,弄清楚了,却有了个新的想法。
“咱们虽谈不上跟李家攀交情,到底不能拿他们当普通的客户看待。李家遭了这场祸,总也要出点力,帮点忙,才能心安;如今他们不是要凑银子补亏空吗?我看,我替他找个主儿,把那十二粒珠子卖掉,对他们倒有点用处。”
“对!”朱二嫂接口∶“妹夫的话很实在。”
“你找得着主儿吗?”胡三奶奶问。
“有是有一个。就不知道这十二粒珠子的价钱。”
“那好办。”彩云说道∶“姊夫到了苏州把这番好意当面跟鼎大爷谈一谈好了。”
“是的,我也想这么办。”胡掌柜问∶“还有什么事?没有了,我得到柜上料理,明儿一早就动身。”
“有件事,我想跟姊夫商量。”彩云问道∶“送筠官到南京,我想就此往北走了,不知道走得通走不通?”
“怎么走不通?一过江,往北一条大路,经徐州到山东,一过德州,就是99lib?直隶省境。”胡掌柜想一下说∶“南京往北的镖车多;到时候我替你托人。”
“谢谢姊夫。”彩云问说∶“姊夫那天回来?”
“去一天,来一天。前后三天工夫;从明天数起,第四天上,一定到家。”
胡掌柜是第三天深夜回来的。彩云还跟胡三奶奶在灯下闲话,阿筠似睡非睡地伏在她膝上;这时听得丫头悄然来报,急于要知道苏州的情形,便将阿筠推醒了说∶“去睡吧!不早了。”
“是不是胡三爷从苏州回来了?”阿筠揉着惺忪的双眼问∶“咱们那一天回苏州?”
“是的,是的,快了!你先睡吧;一觉睡醒,就有准日子了。”
阿筠将信将疑地上了床;彩云替她掖紧了被,放下帐门,捻小油灯,怀着一种仿佛大祸临头的不安预感,匆匆赶回原处,一看胡三奶奶的脸,便知道自己的预感不虚。
她不由自主地身子发抖,想问却又情怯;到底还是由胡三奶奶告诉她说∶“李家完了!”
“怎么?”彩云从打颤的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是抄家?”
“家是早在抄了!”胡掌柜答说∶“还要治罪。”
“是他们爷儿俩?”
“鼎大爷倒不在内,有位沈师爷,还有个姓钱的管家;说是京里指名要办的人。这还不说,最惨的是,眷口发卖;卖了钱抵补亏空。”
“眷口?”彩云愣了一会问道∶“是那些人?丫头、小子?”
“那自然。还有,”胡掌柜的声音低了下来,似乎不忍出口似地,“李家的几位姨奶奶都在内。”
“什么?”彩云大声问说,怕是自己听错了,“几位姨奶奶,也跟丫头一样,由着人去买?”
“可不是!”胡三奶奶不断摇头,“你看有多惨、多凄凉!做官人家有什么好?想想李大人,从前到扬州来管盐的时候,那份气派!谁知道今天连几个姨太太都会保不住?这话说出去都不会教人相信!”
“可是就有那样的事。”胡掌柜接口说道∶“现在就不知道是就地发卖,还是要送到京里去?”
“姊夫,”彩云突然激动,“这是阴功积德的时候,你就把李家的几位姨娘买下来吧!”
“我也是这么说!不行。”胡三奶奶皱起眉头,“说是什么要整批卖,不能单挑谁?整批一百多口人;身价还在其次,这一百多口买下来怎么办?”
“又是旗人!”胡掌柜接着妻子的话说:“又是旗人!苏州的茶坊酒肆,这两天都在谈这件事;说是吃 惯用惯的旗人,谁敢招惹。看样子只怕要解进京去。”
“解进京去又怎么办呢?”
“这,”胡掌柜说:“你是从京里来的,应该比我们清楚。”
心乱如麻的彩云,定神细想了一会,终于想起来了;男丁不知道,妇女是赏给王公大臣为奴为婢;或者送进宫去,在西苑有个洗衣局,旗人叫它“辛者库”,在那里服洗浣杂役。她还记得听李绅说过,八贝子的生母,就是辛者库的出身。
“唉!”彩云叹口气,怔怔地胡思乱想了一阵;忽然记起一句要紧话:“姊夫,你见着鼎大爷了没有?”
“见着了。人都脱形了!我问他筠官的事;他说,他不知道怎么办?又说,怎么办都好!”
“那么,那些东珠呢?”
“为难就在这里!”胡掌柜很吃力地说:“鼎大爷的意思,我到这会儿还没有想通。他仿佛不愿意连东西跟人一起交给曹家——。”
“慢一点儿,姊夫。”彩云问说:“鼎大爷是说,如果把筠官送到曹家,他赞成。珠子可不必交给曹家。是这样吗?”
“是的。大致是这么个意思。”
“珠子呢?交给谁?”
“他也吞吞吐吐说不清楚,仿佛是想咱们替他担个责任。”
“咱们替他担什么责任?”
“这个责任可大了!”胡掌柜非常为难地,“我有一家大小;镖局子有上百号吃饭,我可真担不起这个责任。”
彩云明白了,李鼎的意思,等于是把这十二粒珍贵的东珠,寄顿在胡掌柜家。这是个极重的罪名;倘或事机不密,牵累在内,岂止倾家荡产?难怪胡掌柜为难。
“那么,姊夫,你不是说可以替他脱手吗?”
“现在情形不同了,人家如果知道李家已出了事,就不会敢要这些东西。就算能够脱手,变了现银,如果寄顿在我这里,一样也是件不得了的事。”
“那怎么办?”彩云说道:“只有连人带东西,一起送到曹家。”
“是的!”胡三奶奶也说:“只有这样办最妥当!”
“妥当是妥当。可是,又仿佛不是鼎大爷的意思。”
“你答应他了?”胡三奶奶问:“答应替他收着?”
“也没有明说,不过彼此心里都有数儿了。”
“你看你!”胡三奶奶埋怨丈夫:“你做事一向干净俐落,怎么在这要紧关头上,糊里糊涂,不把话说清楚。”
“唉!太太,你没有看见鼎大爷那种神情恍惚,想哭没有眼泪的样儿!如果你看见了,也不能不顺着他的意思敷衍他!”
胡三奶奶不作声;彩云也想不出有什么好说,三个人都是愁容满面,万般无奈的模样。
“只好暂且看一看再说。”胡掌柜只好作此不处理的处理,“也许明天能想得出办法来。”
“或者,”胡三奶奶说:“交给缙二爷;他们自己弟兄,总不会出错。”
“这倒是个办法。不过这一来,就得专人护送二妹妹了。”
“专人就专人!”胡三奶奶接口:“就你自己辛苦一趟,也没有话说。”
“不必这样!我归我走;东西请姊夫有便人捎了去好了。”
“再谈吧!总得想个妥当办法。”胡掌柜突然说道:“听,好像有谁在哭!”
彩云凝神细听,脸色大变,“是筠官!”说着,她冲出屋去。
果然,是阿筠站在那里,泪流满面,瑟瑟发抖;胡掌柜夫妇也赶了出来,映着月色,看到她那模样,异口同声地惊呼:“怎么啦?”
不问还好,一问反让阿筠“哇”地一声,索性大哭;彩云又疼又怜又急,一把搂住她埋怨:“睡得好好儿的,干嘛又起来?”
这使得阿筠越感委屈;而且因为彩云有责怪之意,又不免不安,因而哭声收敛,而眼泪反如泉涌。胡掌柜大为不忍,摇摇头说声:“可怜!”掉身走了。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彩云故意这么说;同时向胡三奶奶呶一呶嘴,意思是不必看得太严重,让她去对付阿筠。
“是啊!没有什么!”胡三奶奶附和着,“家里不要紧的!”这句话是向阿99lib?筠说——料到她已经偷听到胡掌柜的话,所以这样安慰。
“来吧!”彩云平静地说,拉着阿筠的手回到卧室,剔亮了油灯,坐在床缘上问道:“你听到了什么?”
阿筠只偷听到后半段,而且谈论那十二粒东珠的事,她也不懂;不过从语气中她听得出来,家里又出了祸事!同时也知道她将被送至南京曹家,而不是她所盼望的,回苏州跟四姨娘在一起。
这些片断复杂的情形,她一时也说不明白;彩云费了好大的劲,才问知端倪,心里宽松了些,前面最严重的一段话,总算她未曾听到。
“你听到了,我就老实跟你说吧,是要把你送到南京。你家不在苏州做官了,自然不会再在苏州住。”彩云索性骗一骗她:“四姨娘也要到南京,把你送了去,不就见着了吗?”
阿筠又惊又喜,但也有些疑心,“真的?”她用彩云给她的手绢,擦一擦眼泪问。
“当然是真的。这会儿跟你说也没用;你到了南京就知道了。”
“那么,”阿筠想了想问,“咱们什么时候走呢?”
“得听你鼎大叔的信息,总还得些日子;他们有好些行李要收拾,不像你跟我,说走就能走。”
“总有个日子吧?”
“半个月!”彩云故意说得斩钉截铁,并无丝毫犹豫。
阿筠果然相信了,“二婶儿,”她又问:“那珠子是怎么回事?”
“这与你不相干!睡吧!你看,”彩云又埋怨着:“一双手冰凉,也不知道受了寒没有?还不快钻进被窝里去!”
等阿筠睡下,彩云也熄灯上床;心中有事,了无睡意,在替李家担忧,为李鼎难过以外,也不免自叹造化弄人,无端与人共此患难;于是想到尚在狱中的丈夫,心挂两头,越发难以成眠。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发觉阿筠有呻吟之声;探手一摸,额上滚烫,果然受凉致病了。
真是命中磨蝎!彩云满心烦躁,真想哭一场才痛快。坐起身来,只觉浑身乏力,懒得动,懒得想,只有个赌气的念头,倒要看看还有什么倒霉的事?
这样坐了好一会,情绪稍为平定了些,才挣扎着下了床;剔亮油灯一看,阿筠昏昏沉沉地,口中呓语,烧得神智不清了。
这一下,彩云可真是受惊了。看样子会惊风,片刻都耽误不得;幸好,天色已经微明,硬着头皮去叩胡三奶奶的房门,由她传出话去,请扬州有名的儿科洪郎中,派轿子等着接了来。
“春温!”洪郎中仿佛有些困扰,“脉中有七情内伤之象;小姑娘不应该这样啊!”
“这个小姑娘与众不同,洪先生。”胡三奶奶问说:“要多少日子才得好?”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个小姑娘既然与众不同,将来调养的时候,总要让她心境宽舒,好得才快。”
胡三奶奶与彩云对看了一眼。这样默不作声,便表示承认诊断正确;洪郎中用药就更有把握了。
果然,一帖药服过“二煎”,烧就减了;胡三奶奶因为阿筠是在她家得的病,所以比彩云更为着急,此时方得松口气,放了一半的心。
“怎么办?”她问彩云,“总得让她养好了才能走。”
“是啊!”
“那么你呢?”胡三奶奶说:“耐着性子住下来吧!天也快热了;明天我叫女裁缝来,替你跟筠官做单夹衣服。”
“二姊!”彩云叫了这一声;脸上有为难的神气。
“你是想回去?”
“是!”彩云如释重负,“我到南边来好几个月了。”
“我知道!妹夫的事也要紧;不过,筠官怎么办呢?”
“我想托给大姊。”
胡三奶奶想了一下说:“也只好这样!”
于是派人去请了朱二嫂来;细说经过——当然先要说胡掌柜从苏州带回来的消息。朱二嫂一面听,一面嗟叹不绝;听完只是皱着眉摇头。
“大姊,”胡三奶奶忍不住催问:“你看怎么样呢?”
“这也不知道。汪太太那里还在其次;我怕筠官舍不得三妹。她也可怜!想四姨娘想不到;又去了一个她亲热的人。”
这一说,彩云的心立刻就软了。胡三奶奶记起洪郎中的话,大生戒心;也变了主意,希望彩云留下来,只是说不出口;到底人家丈夫还在狱中。
“唉!”彩云叹口气,“有什么法子呢?”
这是无可奈何,不能不留下来的表示。朱二嫂自不免歉疚;想了一下说道:“你虽不能回京,事情还是要办。张五爷我知道的,为人很热心;不过年纪轻,凡事看得不在乎,得要有人盯着,才会上劲。我看,你不如写封信给缙二爷,好好托他一托。”
“对了!”胡三奶奶接口说道:“信写好了,托便人带去;这里便人很多。”
“看看再说。我已经告诉我弟弟了,让他去找张五爷;上次来信,说过了端午就有消息,也快了。”
结果还是托镖局的帐房写了一封信,由胡掌柜托漕船带到通州,递交李绅;彩云定下心来,细心照料阿筠的重病。当然也关心着苏州李家的情形;信息时好时坏,传闻不一。直到朱二嫂回无锡,抽空去了一趟苏州,才有比较确实的消息带回来。
“李大人是搬出来了;房子空在那里,说是要改成行宫,又说要赏给什么年大将军。李大人住的房子,本来是织造衙门不用的一间库房,笼笼统统一大间,用布帘子隔一隔,带着几位姨太太住;一举一动,瞒不过人,只要谁不小心说错一句话,马上就是一场是非。尤其是二姨太太,吵得更凶!”
“唉!”彩云叹口气,“这种日子,也亏李大人过得下去。鼎大爷呢?”
“他在外面住。只有他身子是自由的;可是比不自由更苦,里里外外都要他照应。”
“他一个人,又是大少爷出身,怎么照应得过来呢?”
“有是有人帮他,一个是李师爷;还有个人,你们可想不到了。”
“谁?”
“是个姑子;三十出头,长得很不坏。”
“真的?”彩云与胡三奶奶不约而同地问说。
“怎么不真?是鼎大爷自己告诉我的。”
“他怎么说?”彩云问。
“大姊,”胡三奶奶也问:“你是怎么看见的呢?”
“我找我表姊打听到了鼎大爷的住处;一去,看见有个三十岁的堂客,白净面皮,一双水汪汪的杏儿眼;穿的是旗袍,头上可不像旗人梳的‘燕尾’,是把头发束在顶上,用一顶青缎软帽罩住。这副打扮特别,我就没有敢招呼,鼎大爷也不说;到后来我到底忍不住了,开口问起,他才说是雨珠庵的当家师太。”
“叫什么名字?”胡三奶奶问。
“不知道。”朱二嫂答说:“我不好意思问。”
“怎么?”彩云不胜诧异地问:“姑子也能住在鼎大爷那里?”
“自然是有交情的。江南——。”
朱二嫂将江南原有这些风流尼姑的风俗,约略跟彩云说了些。但也表示,像这样“移樽就教”的事,实在罕见。
“她倒不怕人说她不守清规?”彩云觉得不可思议,“那胆子也真够大了。”
“筠官呢?”胡三奶奶说:“既然鼎大爷本人没事,内里又有人了;倒不如把筠官送了回去。”
“我也是这么说,鼎大爷说不行!人家到底是出家人;再说称呼也很为难。”朱二嫂紧接着说:“其实,一半也是为了那十二粒珠子,有个地方寄放。我跟他说,人家胡掌柜担了极大的干系,他说他也知道,不过不要紧,因为除他跟四姨娘以外,没有第三个知道这回事。又说:等筠官病好能上路了,把她送到曹家,他也赞成。反正一切都让咱们商量着办;就是不能送回苏州。我看——。”
朱二嫂不但把话顿住,而且面有忧色;彩云与胡三奶奶自然都要追问缘故。
“我也是瞎猜,但愿没有这种事。”朱二嫂用低沉的声音说:“鼎大爷变了样儿了,不管神气,说话,都像四、五十岁的人。每一开口,就说做人无味;又说把人情事故看透了,只为上有老亲,不能不过一天,算一天。你们倒想,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莫非是想走一条拙路?”胡三奶奶问。
“恐怕是这样!如果李大人真有点儿什么,说不定他就会跟鼎大奶奶一样。”彩云重重地叹口气,“他家就是鼎大奶奶死坏了!真正冤孽!”
鼎大奶奶的故事,胡三奶奶全不明白;朱二嫂略有所知;唯独彩云听李绅细细谈过——当然,替李煦有些遮掩的话;但瞒不过明眼人。这异姓三姊妹跟李家已是休戚相关的情分;彩云也就无所忌讳,将整个经过都说了给胡三奶奶听。
“真是!”胡三奶奶深深叹息,“人就走错不得一步!”
筠官完全痊愈了。端午那天,彩云跟胡三奶奶说,决定趁天还不太热以前,送筠官到了南京;她也就渡江北上了。
“我也知道,留你过了夏天再走,是件办不到的事。不过,也不必太急;总还有半个把月,黄梅天才能过去。咱们在二十几里头挑个日子。”
胡三奶奶取了皇历来,替彩云挑定五月二十六,是宜于长行的黄道吉日。于是一面通知李鼎,从速告知曹家;一面要托熟人,携带彩云回北。这都是胡掌柜去忙;不过胡三奶奶也并不闲,将朱二嫂请了来,安排一连串为彩云饯行的日程,同时要为彩云备办行装。又找了女裁缝来,支起案板,替彩云与筠官裁剪夏衣;这样忙了半个月,诸事都齐备了。
这天是试衣服;彩云刚将一件浅蓝宁绸的褂子穿上身,只见朱二嫂匆匆而来,一见那些有颜色的衣服便说:“这都穿不得了!”
“为什么?”彩云一惊。
“我刚听汪太太说,山东那面有消息,说是京里有什么‘哀诏’发下来,大概是皇上归天了!我一想,这是好消息——。”朱二嫂突然顿住,吐一吐舌头,自责似地说:“你看我!说话这么不留神!”
皇帝驾崩,倒是件值得高兴的事,这不成了大逆不道?由朱二嫂的自责,使99lib?得彩云与胡三奶奶都起了警惕,只能高兴在心里,决不可形之于颜色。
于是彼此都绷紧了脸来说这件事,“大姊,”彩云先问:“你的消息靠得住,靠不住?”
“怎么靠不住。汪太太本来后天请几位堂客斗牌吃饭,现在也通知大家,不行了。”朱二嫂又说:“刚才我坐轿子来,经过布店,看见好些人在剪白布。这个消息想来官场上都知道了。”
“这一说是千真万确。”彩云忍不住要笑,旋即警觉,使劲闭一闭嘴,方又开口:“李家没事了,就是皇上跟他作对;皇上一驾崩,谁还来做恶人?我看,李家不但没事,说不定还要发达。”
“怎么呢?”胡三奶奶说,“这我可不大懂了。”
“我一说,二姊你就明白了。皇上登位才半年,怎么好端端驾崩了呢?必是十四爷他们把他推倒了;十四爷一当了皇上!,李家还有不发达的吗?”
“是啊!”朱二嫂紧接着说:“我刚才在轿子里也一直在想,皇上是怎么死的?如今听你这一说,就对了。”
“真正是意想不到的事!苏州人说:船到桥门自会直。果然不错。如今,”胡三奶奶不自觉地出现了微笑,“三妹,你又可以多待些日子了。筠官自然不必再到南京;我看,咱们派一个人去问问鼎大爷再说。”
“那可得麻烦姊夫了。”
“这样的麻烦求之不得!”胡三奶奶一面说;一面叫人去请胡掌柜。
略说经过,胡掌柜答道:“我也听得有这么个消息,不过不一定是皇上驾崩。”
“不是皇上是谁呢?”胡三奶奶问。
“也许是太后,也许是皇后。等哀诏一到就知道了。”
听这一说,三姊妹都觉得有些扫兴,“姊夫,”彩云问说:“能不能请你派个人去打听一下?”
“好!”胡掌柜站起身来,“我马上叫人去。”
“一定要打听确实。”胡三奶奶特为关照:“三妹到底走不走,要等你有了消息,才能定规。”
胡掌柜凝神想了一会说:“好!索性麻烦一点儿,我派人迎上去打听。”
胡掌柜派了一名镖客,骑着他这年春天新买的一匹好马,由扬州北上,到清江浦去打听,那里是漕督、河督驻节的水陆通衢,一定能探知确实消息。
朱二嫂这天就宿在胡家;夜来无事,灯下闲谈,谈的仍旧是这件“大事”。胡三奶奶比较冷静,认为即令皇帝驾崩,接位的也不一定是“恂郡王”,李家的事,所以不能过分乐观。
“不管怎么样,反正事情总是有转机了。”彩云一直持着乐观的心情,“这一年多,我见过、经过的事,比大姊、二姊多得多;千变万化,真是想都想不到。譬如说,老皇一驾崩,谁想得到会是今天这种局面?”
“是啊!”朱二嫂也是尽往好处去想,“有‘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灾难;就会有绝处逢生、意外的救星。只看各人的命。李大人一向厚道,应该命中有救。”
就这样闲谈到深夜,方始各自归寝。朱二嫂与彩云一屋,由于过分亢奋,了无睡意,两人又小声谈心;总以为阿筠睡得很沉,不会听见,那知她五更醒来,已有好多话入耳,只是似懂非懂而已。
为了偷听大人说话,她自己也知道是件很严重的事,所以一直装睡,不敢轻举妄动。到得天色已明,看她们已沉沉睡去,方始悄悄下床,自己穿好了衣服,开出门去,在静悄悄的院子里,茫然眺望,不知干什么好?
突然间,她发觉有人在拨他的辫梢;这没有别人,必是阿牛。转脸去看,果不其然;于是瞪了他一眼说:“老是鬼鬼祟祟的,看我不告诉三婶儿!”
“怎么?阿牛又欺侮小姊姊了?”胡三奶奶也刚起身;拉开窗帘在问。
“没有,没有!闹着玩的。”阿筠一面回答;一面进屋,按照旗人的规矩,蹲身请安,含笑问道:“三婶儿昨晚上睡得好?”
“你看!”胡三奶奶向接踵而来的阿牛说:“小姊姊多懂规矩!”
阿牛憨笑着;忽然正一正脸色,大声说道:“妈!爹上苏州去了;明天就回来。刚才进来,看你还睡着,让我跟你说一声。”
“喔!”胡三奶奶奇怪,何以突如其来地有此一行?
“三婶儿,”阿筠问说:“胡三叔是不是看我鼎大叔去了?”
“我不知道啊!我没有听说。”胡三奶奶又问:“你怎么知道的呢?”
“我——,”阿筠停了一下问:“三婶儿,是不是我家没事了?”
“你,你这话是从那里来的?”
阿筠迟疑了好一会,终于说了实话:“我是听赵二婶跟朱二婶说的。”
“她们怎么说?”
“我也不大听得明白,说什么只要皇上——。”
“别说了!”胡三奶奶赶紧喝住。
阿筠从未见胡三奶奶有此疾言厉色;又疑又惊,脸色顿时变了。
“喔,”胡三奶奶拉着她的手,不胜歉疚地:“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筠官,你记住,你年纪还小;别提皇上!听来的话,搁在肚子里,千万别跟人去说。”
“妈!”阿牛插嘴问说:“皇上是谁啊?”
一言未毕,胡三奶奶一声断喝:“不与你相干!不准多问。”
这一来越使阿筠不安;也越不敢多问;而胡三奶奶亦更觉歉疚。想了一下,将阿牛撵了出去,方始和言悦色地向阿筠解释。
“筠官,你跟大人一样,不比阿牛不懂事;你也是官家小姐,总知道,皇上不是随便可以提的事。”她放低了声音说:“当今皇上很严厉,你家遭了麻烦,得慢慢儿想法化解,如今好像遇见救星了,不过,详细情形,也还不清楚;这件事不能说,一说反倒不好;所以我刚才有点儿急。你不会怪我吧?”
阿筠确是很懂事,听出她的意思是,“一说反倒不好”是说对她李家不好;这自然是善意,心里便舒坦。
“不!三婶儿是为我家好,我怎么会怪你老。”
“对了!”胡三奶奶很欣慰地:“那么,你也明白我的意思了,不再提‘皇上’两个字;听到什么都搁在肚子里。”
“是!我明白。”筠官想了一下说:“不过,有句话,我能不能问三婶儿?”
“你说!”
“如果我家遇见了救星,我就仍旧能跟着四姨娘住?”
“当然!也许一两天就会有好消息。”
筠官愉悦地笑了;欲语又止,最后自言自语地说:“反正就是一两天!”
胡三奶奶当然了解她的心情,“不要急!”她说:“回头你帮我理丝线,找绣花的花样;辰光很快地就过去了。来!我替你梳辫子。”
胡三奶奶替她梳了辫子,又照料她吃点心;不断地找话跟她谈。在胡家住了几个月,胡三奶奶像这样跟她亲近,却还是第一回;心里不由得在想:自己有这样一个女儿就好了。
到了近午时分,彩云醒了;阿筠听得响动,回去探望。彩云见她头光面滑,不由得笑道:“是三婶儿打扮你的?”
“是的。”
朱二嫂也让声音惊醒了,打个呵欠问道:“什么时候了?”
“快吃午饭了!”门外应声,进来的是胡三奶奶。
“你看我们俩!”彩云说道:“竟睡得失晓了。”
“必是说了一夜的话。”胡三奶奶微作暗示,“你们倒不怕隔墙有耳。”
“你听见了?”
“嗯!”胡三奶奶使个眼色,“听见了几句;似乎不多。”
朱二嫂跟彩云互看一眼,都已意会;起身梳洗,然后开饭;席间商议到那里去逛逛。
“我是跟汪太太请了假的,说彩云快走了,得陪陪她;今天可以不回去。”朱二嫂问:“扬州那座庙最大?到扬州好些日子了,还没有去烧过香。”
“烧香要斋戒,这会儿又是现宰的鳝鱼;又是生下来不到一两个月的鸽子,吃完了去烧香,显得心不诚——。”
语声未毕,彩云愕然而止,因为钟声悠然,随风而至;晌午只有鸣炮,何来晨钟?岂不可怪!
怪事还不止此,钟声一动,响应纷纷,满城皆是;“这是干什么呀?”朱二嫂问:“出了什么事了吧?”
“啊!”彩云突然省悟,“京里来报丧的官儿到了!”
“对!”胡三奶奶接口;随即站起身来,“我叫人去打听。”
“皇上、皇后驾崩,要撞钟;撞三万下,得好几天呢!”
“这是京里的规矩吧?”朱二嫂说:“南边可是头一回!”说到这里,她突然警觉,“唷,我可得走了。汪太太关照过的,如果是什么‘哀诏’到了,全家成服,我得赶回去。”
于是彩云送她到前面,跟胡三奶奶说明缘由,自然不能再留;雇顶小轿,急急地将朱二嫂送走。
“咱们就在这里等消息吧?”彩云抚着胸笑道:“我可真有点沉不住气了!”
“随你。”
胡三奶奶领着彩云进了柜房;喝着茶静静等待。突然,彩云发现了胡掌柜的影子。
“二姊,”她拉拉胡三奶奶的长袖:“你看!”
胡三奶奶亦已发觉;迎着刚跨进柜房的丈夫问:“不是说你上苏州去了吗?”
“不必去了。”
“怎么回事?”胡三奶奶问:“你上苏州去干什么?”
胡掌柜看一看柜房外面的人,低声说道:“咱们上里头说去。”
于是胡三奶奶跟彩云都跟着他走;一进了区分内外的那道小门,彩云忍不住问:“姊夫,你知道不,京里报丧的官儿下来了。”
“那个不知道。不过,宫里倒真的是出了大事。”
“啊!”彩云惊喜交集地问:“皇上驾崩了?”
“不是。”
“是太后。”
“太后?”彩云大失所望,脚步沉滞,仿佛路都走不动了。
“还有好些新闻——。”
在堂屋里坐定了,胡掌柜从头讲起;他听了朱二嫂带来的消息,由于对李家的关切,所以一夜不曾睡着;到得这天黎明时分,断然地作了一个决定。立刻到苏州去一趟。
“我到苏州,一则报信;二则要跟鼎大爷讨句话,筠官怎么办?”胡掌柜略停一下说:“那知道一出南门,就有了确实音信;苏州自然就不必去了。”
“你们知道太后是怎么死的?”
一听这话,便知有文章;彩云与胡三奶奶都不接话,只用目光催他说下去。
“是在宫里的大柱子撞死的!”
“啊!”听的人不约而同惊呼,简直目瞪口呆了。
“说来我也不信。可是,你听完了,不能不信;不合情理的事,不止一件、两件——。”
第一件是太后不肯受尊号,群臣上表苦劝,总算勉强接受了。第二件是不愿移宫;太后原住“东六宫”的永和宫,本是前朝崇祯宠妃田贵妃所住;房舍精美,胜于其他王宫,但东西六宫,为天子正衙干清宫的掖庭,连皇后都不宜住,更莫说太后。所以皇帝老早就请太后移居宁寿宫;而太后说什么也不肯。
这件事为皇帝带来莫大的烦恼。因为宁寿宫顾名思义,是专属于太后的颐养之地;太后不肯移居,意味着她不承认自己是太后;换句话说,就是不承认她亲生的“雍亲王”是皇帝。这已经使得皇帝很难堪了;但还不仅是有伤天威的颜面所关,进一步去考究,还有着激励恂郡王夺回大位的意味在内;太后的意思仿佛是说:除非恂郡王当了皇帝,我才会移居宁寿宫。而在恂郡王又会这样想:为了让生身慈亲,成为真正的太后,乐于移居宁寿宫,以天下养,就非得夺回大位不可!否则就是不孝。
对这一层,皇帝持着极大的戒心。由于太后在宫中至高无上的地位;以及宫中其他太妃站在太后这一边的很多,使得皇帝想到当侍卫都被摒绝在外的深宫之中,倘或太后当着恂郡王的面,宣布真相,逼令退位;再有胤祀、胤禟在外配合行动,后果不堪设想。因此,除了重用隆科多,掌管宿卫,日夜严防肘腋之变以外;更须隔离太后与恂郡王,不使他们母子有见面的机会。
但是,太后实在没有鼓励小儿子去夺位的意思,她只是宁愿留下“母妃”的身分,以便恂郡王能够奉迎她到王府去供养。经过这一次伦常剧变,她觉得她是天下隐痛最深的人;唯一使她觉得尘世犹有一丝可恋之处,就是跟她所钟爱的小儿子住在一起。
因为如此,她全没有想到皇帝的“小人之心”;只当在先帝奉安之前,派他去看守景陵,只是临时的差使。那知四月初九奉安大典已毕,皇帝仍旧命恂郡王住在汤山守陵;而且派内务府营造司的官员,到汤山相度地势,起造王府,竟是要将恂郡王永远软禁在那里了。
太后获知这个消息,无异斩断了她最后的一线生机;也斩断了他跟皇帝最后的一线亲情。
于是太后开始绝粒,但只经过一日一夜的工夫,就不能不在宫眷涕泣求劝之下,恢复进食。当然,名为保护,实是防范的措施,也格外周密了。太后这时方始省悟,生趣虽绝,死也不容易;不管用那一种方法自裁,必定有许多宫女与太监,会因为防护不周而为皇帝所处死。
就因为太后不忍连累侍从,因而放弃了自裁的念头;那知有一天皇帝进见,母子间为了恂郡王,言语失和,太后在愤郁难宣的激动中,突然冲向殿中合抱不交的楠木柱子,一头撞了上去,顿时血染白发。皇帝惊愕莫名,事起不测,连自己亲自在场都无法拦救,当然也不能课任何人以责任。太后终于自然而然找到了一个可以自裁,而不致贻累侍从的法子。
这是午间的事。皇帝一面召医急救;一面遣派一朱一吴两侍卫,急驰汤山,宣召恂郡王来送终。那知汤山警戒森严,负责看守恂郡王的副将李如柏,因为这两名侍卫,并无足够的证明文件,派人将他们扣押了起来;太后这天半夜里咽气,始终没有能见到她最钟爱的小儿子。
谈到这里,胡掌柜跟胡三奶奶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人先后回来覆命;还抄来了一份大行皇太后的遗诏;胡掌柜看了一遍,幸喜没有他识不得的字;意思大致也懂,于是边念边讲:“‘予自幼承侍圣祖仁皇帝,夙夜兢业,勤修坤职,将五十年。不幸龙驭上宾,予欲相从冥汉。’这是说,老皇驾崩的时候,太后就想要殉葬的。”
“那是因为恂郡王没有当上皇帝。”彩云说道:“不然不会起这个念头。”
“一点不错!”胡三奶奶问她丈夫:“太后不想活了,皇上当然要劝?”
“对了!正是这么说。”胡掌柜又念:“‘今皇帝再三劝阻,以为老身若是如此,伊更无所瞻依。涕泣衔哀,情词恳切;予念圣祖付托之重,丕基是绍,勉慰其心,遂违予志。后诸王大臣按引旧典,恭上万年册宝,予以圣祖山陵未毕,却之再三,实出至诚,非故为推诿也。’”
“姊夫!”彩云问道:“这一段话,是不是谈给太后上尊号的事。”
“是啊!太后的意思是,老皇还不曾下葬,所以不肯受尊号,并不是故意推托。”
“这段话多说了的。”胡三奶奶说:“越描越黑。看看下文还说些什么?”
“下面就是官样文章了:‘今皇帝视膳问安,未间晨夕,备物尽志,诚切谆笃;皇后奉事勤恪,礼仪兼至:诸王皆学业精进,侍绕膝前,予哀感之怀,藉为宽释。奈年齿逾迈,难挽予寿,六十有四,复得奉圣祖仁皇帝左右,夫亦何恨?’”胡掌柜往下看了一会说:“就这样了!”
“没有说她是怎么死的?”彩云意有不足的问。
“你问得多傻!”胡三奶奶接口说道:“莫非太后还能说缘故;就说了,别人也不能写下来啊!”
骨肉伦常,而且是天地间亲无可亲的母子,竟有这样的惨祸,实在是件令人难信的事;所以仅管胡掌柜说得有枝有叶,入情入理,而彩云总觉得有不可思议之感,回想着胡掌柜的话,突然发现,事有蹊跷,心头疑云大起。
“姊夫,”她问:“报丧的官儿,也不过刚刚才到,你是从那里听来的,这么详细的新闻?”
“对啊!”胡三奶奶也说:“别是瞎编出来的吧?”
“这有个缘故;我先也奇怪,问明白了才知道。我讲给你们听——。”
胡掌柜补叙消息的来源;这天一早出了扬州南门,顺道去访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开着一家信局,胡掌柜的原意是看看有没有客商或者走镖在外的伙计,寄了信来;巧得很,就当他刚坐定,还在寒暄之际,京里的信差到了。信局的掌柜也听得风声,说宫中出了大事;问起信差,才知其详。
“我告诉你们的那些新闻,就是从信差那里听来的。我问他:官场里都还没有消息,你老兄怎么倒原原本本都知道了?”
“是啊!就是这话。”彩云问道:“那位信差怎么说?”
“他说,他住北京地安门外,街坊多的是太监;路口有家茶馆,也是太监日常聚会的地方。太监最爱谈是非;而且多说当今皇上刻薄,所以宫里有什么新闻总是大谈特谈,不肯替皇上留点口德。他太后撞柱子当天晚上就知道了这件事;第三天出京之前,连恂郡王没有能送终的情形也知道了。至于官场的消息来得晚,那是因为遗诏发得迟。太后又不是寿终正寝,不会留下遗嘱;这道遗诏怎么说法,得要好好儿琢磨;然后送到礼部去办公文,分行各省。这么一耽误,起码要晚四、五天。”
“原来这样子!”彩云的疑团消释了,“不过看样子,太监都恨皇上刻薄,免不了加枝添叶,说得太过分。”
“就不过分也够了。”胡掌柜说:“这样的皇上,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看李家的祸是免不了的了!咱们在这里,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这是说,彩云应该仍按原定计划,送阿筠到曹家。她点点头说声:“是!仍旧后天走。”
“你再看看,”胡掌柜对妻子说:“行李、路菜什么的,都妥当了没有?”
“行李早收拾好了;路菜,天热不能带。啊!”胡三奶奶突然想起,“如今要穿太后的孝,在家不妨马虎;出门在路上可不行了。”
于是胡三奶奶赶紧又叫了女裁缝来,替彩云与阿筠,做了白竹布的孝衣;又亲自上街替彩云买了一副白银的插戴,将她头上的金玉首饰,换了下来。
“这一分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胡三奶奶离愁满面地说。
“其实见面也不难。”彩云答说:“姊夫一年总要走一两个来回,沿路的镖局都是同行,不愁没有照应。到明年春天,或是我来;或是二姊进京,好好逛它一逛。”
“说真的,”朱二嫂兴味盎然地接口:“都说‘天子脚下’,气派怎么样不同。我倒也进京去见识见识。”
“那好啊!咱们今天就定规了它。”
于是细订来年之约。未来的良会,冲淡了眼前的别恨;把杯深谈,到得二更天,胡掌柜进来说道:“请早点安置吧!夏天赶路是一早一晚;明天五更天就得下船。”
“今晚上总归不睡的了。”彩云笑道:“我每趟出门,都是这样的。”
“筠官呢?”胡掌柜说:“她应该早点睡。”
“在后园。”胡三奶奶答说:“丫头带着,还跟阿牛在玩呢!”
“不是玩!”彩云笑道:“也像大人一样,跟阿牛在说分手以后的话,已经说了两天了。”
“噢!”胡掌柜颇感兴趣地,“那里有那么多话好说。”
“话多着呢!”胡三奶奶接口:“叫阿牛要听话,别淘气;吃饭要懂规矩,不能先舀汤。又问阿牛,她走了,阿牛会不会想她?”
“阿牛呢?”胡掌柜更感兴趣了,“阿牛怎么说?”
“阿牛的话,你再也想不到的。他说,他这会儿就想哭了!”胡三奶奶的眼圈忽然红了,“真连孩子们都舍不得;何况大人?”
“说得好好的,二姊怎么又伤心了?”彩云强为欢笑,“都是姊夫不好!”
“我不好,我不好!”胡掌柜自然比较豁达;拉张椅子坐下来说:“大姊、三妹,我心里有个想法,自己都不知道对不对;说出来给两位听听!”
“好啊!”朱二嫂与彩云不约而同地应声。
“你看,”胡掌柜望着他妻子问:“要不要说?”
“说,说!”朱二嫂抢着说道:“一家人,有什么不能说的?”
“那么,”胡掌柜仍旧是向妻子说话:“你说吧!”
“这件事,只怕是妄想。”胡三奶奶说:“他的意思是,筠官如果真的不肯到曹家去,就在我们这里住下,也可以!”
朱二嫂与彩云恍然大悟,原来他们夫妇是看中了筠官;不由得相视而笑。
这一笑使得胡掌柜好生不安,赶紧说道:“我家是干什么的?自然高攀不上官宦家的小姐;不过如今是落难,委屈她也有个道理好说。至于住下来以后,是怎么个情形,完全要看缘分;决不能强求。”
兹事体大,而且来得突兀,彩云一时竟茫然不知所措。胡三奶奶倒很冷静,看出她的为难,便向丈夫使个眼色,起身说道:“走!到园子里看看去,他们在干什么?”
“好!”胡掌柜紧接着说:“还有句话,我必得说在前面,那一盒珠子,要有个安排,本来人不离珠,珠不离人;如果筠官住在这里,我要避嫌疑,这盒珠子决不能留在我这里。不然,就当没有这回事;刚才我说的话,全不作数。”
彩云没有作声;等他们夫妇避开了,才问朱二嫂:“你看怎么样?”
“我想,”朱二嫂很吃力地说:“鼎大爷说过,把筠官托给你了,随便怎么样都行!你不妨作主。”
“我一个人作不了主!”彩云答说:“我总觉得人家把人交了给我,最后是怎么结果,好像没有交代。”
“这话不是这么说。如果只是暂时寄住,又不是你拿他家的孩子送了给人,没有什么不可以;只要靠得住。”
彩云想了一会说:“他们公母俩,倘或本心也是这样,那倒没有什么不可以。”
“他们已经说过了,将来要看缘分。眼前也不致于就把筠官看成是自己的晚辈。”
彩云点点头,“珠子呢?似乎不愿意交给曹家;该当有个清清楚楚的交代。”她问:“汪太太不知道要不要?”
“我看,她不敢要。”
“能不能问问她?”
“不好!”朱二嫂说:“那会惹是非。”
“对!小心一点儿好;风声泄漏出去,会连累好些人。”
二人相顾默然,都在尽力思索,那十二粒东珠,要怎么样处置,方算妥贴?
“这样,”朱二嫂突然喊了起来,“我看只有一个办法;一客不烦二主,仍旧是珠不离人、人不离珠。”
“二姊夫不是要避嫌疑,他肯吗?”
“当然要让他没有嫌疑。”朱二嫂放低了声说:“二妹夫很殷实。我听人说,总有十来万的家私;反正现在李家也要钱用,干脆就让他买了算了。”
“这倒也是个办法。”
“就是这个办法!”朱二嫂立即接口,显得极有自信,“这十二粒珠子,他可以留着给筠官。如果说,将来如了他们的愿,珠子就算筠官的陪嫁;如今他出的一两万银子,也就等于送的聘金了。”
“这个想法倒很好。”彩云同意了;盘算了一会,决定了办法:“大姊,我看这样,先把他们请了来,谈妥当了;然后咱们一起上苏州去一趟,跟鼎大爷见个面,把话都说明白。你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好!”
于是,朱二嫂亲自去邀了胡掌柜来;四个人围坐一张方桌,细细谈论。
“妹夫,”最后是朱二嫂作一个总的交代:“我跟三妹的想法是一样的,这面是自己人;那面,总有一天也会变做自己人。一碗水往平处端,而且要端小心;泼出一点来,就不够漂亮了。你们俩倒说,我这话是不是?”
“是,是!”胡掌柜一迭连声地答说:“你们两位想到要替我避嫌疑,这就完全是自己人才肯这么用心。我感激得很。至于这十二粒珠子,价钱本来难估;我只能这么说,这不是做买卖,是自己该尽自己的心意,帮李家把这场麻烦应付过去;我想四万银子我还凑得出来。”
“那就很好了。”朱二嫂说:“不拘换谁,决不能出到这个数目。”
“银子怎么交呢?”胡掌柜问。
“那还不知道人家怎么用?要跟鼎大爷见了面再说。”
胡掌柜沉吟了一会说:“我想明天就烦大姊,或者三妹一起到苏州去一趟。这笔钱就作为鼎大爷托我镖局代运的,无论南京、北京;我起一张票,就算收到他四万银子。两位看,这个办法使得使不得?”
“使得,使得!准定这么办。”朱二嫂问彩云:“你一直没有开口,有什么话趁早说。”
“我的话,你都替我说了。不过,有一点似乎应该琢磨,这件事要不要跟筠官说明白?”
“这全看二妹了!”
三个人的视线都落在胡三奶奶脸上;她不由得感到窘迫,以致于中心无主,只能反问一句:“你们看呢?”
“我看不必说破。”朱二嫂说。
“大姊,我的想法不同。”胡掌柜说:“我觉得说破了的好。如果她本人真的不愿意,这件事也不能勉强;传了出去,我没有脸见人。”
“是的。”胡三奶奶也说:“要她本人愿意,是最要紧的一件事。”
“既然你们都这么说,自然照你们的意思办。不过,”朱二嫂说:“我想,所谓说破,也不过是说她以后就一直住在你们家,别的都还谈不上。”
“当然,当然!”胡三奶奶心定了下来,主意也有了,“这件事,还得拜托三妹,怎么样慢慢儿把她说动了?我看,还得委屈三妹多住个十天半个月。”
“这算不了什么!只要她有归宿,我就再多住些日子也不要紧。”
“苏州呢?”朱二嫂说:“当初鼎大爷是托了你的,如今也还是非你去跟他交代不可!”
“只怕筠官不放我。”彩云又说:“要找个藉口也很难,看样子她一定要跟着我。”
“我倒有个主意。”朱二嫂说:“二妹不妨带了她到那里去玩两天,好好在她身上下点工夫,如果就此把她收服了,说破不说破,岂不是都不关紧要?”
“对!”彩云连连点头。
“这倒是根本办法。”胡掌柜也说:“果真没有缘,也不必强求。”
“好!”胡三奶奶也同意了,“有没有缘分,一定可以试得出来。”
“这件事,要做就要快。”朱二嫂说:“二妹如果有把握,明后天就可以找个题目带她走。”
“题目有。我大哥的生日快到了,我带她去喝寿酒。”
胡三奶奶的娘家在仪征县属!水程只得半天工夫,船也是现成的;拣日不如撞日,如果阿筠肯去,第二天就可以动身。
于是彩云去下说词,将阿筠找了来问她:“你要不要跟胡三婶去逛逛?”
“到那里?”
“胡三婶的娘家,给她大哥去拜寿。胡三婶想带你去,我可不大赞成。”
一听这话,阿筠立刻睁圆了一双眼睛,仰脸问道:“为什么?”
“我怕拜寿的客人很多,你见了人会怯场,到时候吵着要回来,怎么办?”
阿筠想了一下问:“二婶,你不也去?”
“如果我去,当然带着你,那还用说。就是因为我不去,我才不放心。”
“你为什么不去呢?”
“我腰痛,想歇一歇。”彩云接着又说:“本说要送你回苏州,现在也只好等你跟胡三婶拜了寿回来再说了。”
“你不是不赞成我去吗?”
话中漏洞让她捉住了,不过也难不到彩云,“我是不赞成,不过胡三婶说你不会给她丢面子。”她说:“我也不知道我的想法不错,还是胡三婶的话对。”
“当然胡三婶的话对!”阿筠昂然答说:“我怎么会给她丢面子?”
看她中了激将之计,彩云暗暗高兴;但表面上却犹似不信的神气,“你别这会儿说得嘴硬,到那时吵着要回来,可不行!”她说:“胡三奶奶多时不回娘家,这一次带了阿牛去,总要多住几天。”
“住多少日子呢?”
“总得十天八天吧!”
“十天、八天我忍得住。”
“好吧!你早点上床睡,明天就动身。”
正说到这里,胡三奶奶打发一个丫头把她请了去,告诉她“拜寿”的藉口用不上了;因为想起来正逢国丧,八音遏密,寿诞演戏宴客之事,当然已经取消。
“已经跟她说了,她也答应了;可以跟你去住十天八天。如今改口,怕她动疑。”彩云又说:“她精灵得很,话中不能有漏洞。我看暂且不必说破;到了再说。”
第二天下午,胡三奶奶带着阿牛与阿筠坐船回娘家;第三天上午,胡掌柜也陪着彩云动身到了苏州。
这天晚上住在常州,借宿在胡掌柜的一个换帖弟兄家;此人姓刘,开一家很大的南北货行,夫妻俩都很好客,但刘掌柜不在家;只有他的妻子招待彩云,亲切周到,十分投缘。
“大嫂,”胡掌柜问:“大哥呢?”
“到苏州去了。”刘大嫂说:“今天下午才走?”
“不巧!不然倒可以一路走。”胡掌柜又问:“大哥上苏州干什么?”
“原来三爷也要到苏州。”刘大嫂问:“赵二嫂呢?”
“也是。我陪她到李织造那里办点事。”
“李织造!那位李织造?”刘大嫂问:“是苏州亏空了抄家的李织造?”
“是啊!李家的事,大嫂也知道?”
“也是这一两天才听人说。三爷,”刘大嫂奇怪地,“莫非你还不知道,李织造全家,连听差、丫头,一百来口人,昨天已经过镇江,解到南京去了?”
此言一出,只见彩云脸色发白,目瞪口呆;胡掌柜也震动了,倒抽一口冷气,失声说道:“真的当犯人一样办?”
“可不是!听说在南京问了,还要解到北京。好些人昨天还去看热闹;左邻周大姑也去了。回来告诉我,懊悔去的;一共七条大船,没有一条船上不是息息率率地在哭,看着真凄惨。”
说到最后一句,刘大嫂吓一跳;发现彩云也是眼中含泪,心里不免奇怪,不知道彩云是李家的什么人。
“大嫂,”胡掌柜问:“你知道不知道,李织造的大少爷,在不在船上?”
“那可不知道。”
“我打听打听去!”胡掌柜站起身来对彩云说:“等我打听清楚了,咱们再商量。”
“马上开饭了。”刘大嫂说:“吃了饭去。”
“不!”胡掌柜答了这一个字,人已经出门了。
于是刘大嫂吩咐开饭;还要叫人到邻家去请陪客,让彩云拦住了。
“大嫂,千万不必客气。说实话,我也吃不下什么;有生客在,失了礼倒不好。”
这是说她根本无心应酬;刘大嫂自然体会到她的心境,开了饭来,单独相陪。彩云手扶筷子,口谈李家;到后来索性连筷子都放下了。
这一谈就谈得忘了时候,换了三次热饭;也热了三次汤,直到胡掌柜回来,方始打断了她们的话。
“打听清楚了,鼎大爷还在苏州;本来要陪到南京的,李大人交代,南京反正是‘过堂’,有李师爷照料就行了,让鼎大爷在苏州料理料理,先赶到京里去听信儿。”
“喔,”彩云问道:“是跟谁打听的,这么清楚?”
“跟织造衙门有往来的一个绸缎铺。”胡掌柜又说:“咱们明天一早就走吧!迟了会扑空!”
“是的!”彩云心里在想,胡掌柜的四万银子,如今真成了雪中送炭;自然越早告诉李鼎越好,因而便问一句:“要怎么走才快?”
“要快,自然是坐车。不过,太阳太大,坐车会受暑。”
“我不怕!多带点药就行了。”
“要吃药就糟了!”胡掌柜沉吟了一会说:“这样,咱们‘放早站’,先赶一程再说。”
“放早站”须天色微明就动身,总在辰巳之间,便可到达尖站;那时天气如不太热,就可以再赶一站再打尖,然后“放晚站”,起更时分宿店,这样就可以多走一站,只是不免辛苦而已!
第十五章
“大爷!跟看房子的讲好了;只要给钱,就让进去。”柱子问道:“大爷什么时候去?”
“这会儿就可以去。”
“这会儿正热的时候,不如傍晚凉快了再去。”
“也好。”李鼎突然问道:“今儿几时?”
“等我想想!”柱子一面扳着手指数,一面咕哝着,“真是,日子都过得记不起了!”
就这时候,听得有人在叩门——这半年之中,李鼎身不由主地迁居了好几回;如今是借了一个机户的两间余屋,单有一扇小门出入,颇为隐秘,为的是躲避债主。因此一听叩门声响,主仆俩的心都一跳。
“开不开?”柱子问。
“去!”李鼎答说:“问清楚是谁?”
柱子答应着走了出去;先从门缝中张望,却看不真切,仿佛一男一女,另外还有个小孩。正待另外再找条缝细看时,门外有声音了。
“是这里不是?”
“不错!前几天柱子还带我来过。”
柱子听出来了,是诚记香蜡店的小徒弟。李鼎每次移居,为的跟彩云及朱二嫂得以保持联络,都将新址通知诚记,所以柱子跟那里的小徒弟很熟。
这就不必问了,开开门来;认出是胡掌柜与彩云,随即请了进来。
李鼎又惊又喜;尤其是看到彩云,就像见了亲人似地,心里无端有一种受了委屈的感觉,眼眶酸酸地想哭。
“鼎大爷,没有想藏书网
到我们会来吧?”胡掌柜平静地说。
“真是没想到!”李鼎看彩云额上在沁汗,赶紧说道:“柱子,给赵二嫂拿扇子。”
“别张罗了!”彩云环视着简陋的家具,忍不住说了句:“鼎大爷就住在这儿啊?”
话一出口,自悔失言,因而将头低了下去;听李鼎只叹了口气,并无别话。
“鼎大爷,我们是到了镇江,才知道——”胡掌柜吃力地说:“才知道府上的事。吉人自有天相;鼎大爷,你也别难过。”
“是!”李鼎又像恭敬,又像客气地说:“多谢你惦着。”
“听说鼎大爷就进京了。”
“是的。很想早点儿动身。可是——”
彩云抬起眼来,看他脸上有难言之隐的窘色,便即问道:“鼎大爷有什么为难的事,尽管说;看我跟胡三爷能不能效劳?”
“不瞒两位说,还有点债务——”
“不要紧!”胡掌柜抢着说道:“总有办法。”
说着,他跟彩云交换了一个眼色;事先是说好了的,由她单独跟李鼎说阿筠的归宿,此刻是时候了。
于是,胡掌柜起身向彩云说道:“我带这个小兄弟上街溜一溜,一会儿再来;请你跟鼎大爷细谈。”
说完,不等答话,便邀了柱子出门;彩云便说:“鼎大爷,我跟胡三爷是为了筠官的事来的;如果她常住胡家,你赞成不赞成?”
这样没头没脑地一问,李鼎自然无从回答;彩云原也知道自己问得太突兀,光一句话是不可能有结果的,不过,她有她的步骤,开门见山地让他先有一个印象,阿筠以后将常住胡家,下面的话就好说了。
“我在想,筠官现在是刚懂事的时候,她不愿意去的地方,或是谁待她不好,她都能忍耐。可是,鼎大爷,我可不忍心;朱二嫂也是。到底这么多日子下来,是有感情了呀!”
“啊!不错。”李鼎答说:“如果知道她在那里受了委屈,咱们心里都会难过。”
“就是这话啰!”彩云欣慰地说:“鼎大爷跟我们的想法,完全一样。与其将来后悔,不如现在谨慎。曹家,她是不愿意去的;缙二爷那里,也不知道她的那位姨奶奶怎么样?听说人很厉害;看待筠官料想总不致于像自己亲生的那样。这也不能不想到。”
“对!对!”李鼎连连点头,“应该慎之于始。”
“现在要说到胡家了。他们夫妇是真的喜欢筠官;我那结义的姊姊,现在没有女儿,将来就是有了,一定也拿筠官当大姊姊看待,决不会变心!”彩云停了一下又说:“为什么我有这样的把握呢?因为有个缘故;胡家的阿牛,跟筠官最投缘。别看他壮得像小牛犊子似地,淘气起来,仿佛能把屋顶掀了去;谁知道就服筠官,只要她说一句,马上就安静了。这也就是胡家夫妇格外看中筠官的道理。”
这个暗示很强烈,李鼎恍然大悟;失声说道:“原来是想阿筠做他家的儿媳妇?”
“也不能这么说!将来也要阿筠自己愿意。”彩云又说:“而且胡三爷也怕高攀不上。”
“现在那里还谈到此!”李鼎立即做了决定:“将来是将来的事;眼前如果阿筠愿意,就长住胡家亦无不可。”
“那么,”彩云故意问一句:“是不是先要禀告老太爷;或者跟四姨娘说明白。”
“此刻从那里99lib.去禀告?这件事就这么定局了。不过,”李鼎很吃力的说:“按道理说,还是寄养在人家那里,应该送——。”
“鼎大爷,”彩云抢着说道:“这一层谈不上。倒是那十二粒珠子,胡三爷有个主意,不知道行不行?”
“啊?请说。”
彩云知道这句话很重要。李鼎虽已落到今日这般光景;到底出身豪富,“大少爷脾气”是不容易改得掉的,谈得好好的,说不定一句话不中听,就会打翻全局。所以这句话出口之前仍须仔细想一想。
“胡三爷的意思,府上现在正要用钱;这十二粒珠子,不如抵押给他。等将来老太爷没事了,依旧放个好差使,有了钱再赎回来;利钱瞧着办,想来也决不会少给。鼎大爷你看呢?”
“好啊!”李鼎很高兴地,“这个办法,我倒很见他的情。能抵押多少呢?”
“胡三爷说,那十二粒珠子是无价之宝;他也只能量力而为。想凑四万银子送过来。”
一听这话,李鼎喜出望外;十二粒东珠,至多值两万银子,莫非胡掌柜不识货?转念省悟,干镖行买卖,什么奇珍异宝没有见过?就算不知道行情,在繁荣甲天下的扬州,还怕打听不出来?人家明明是有心帮忙;还怕自己爱面子,脸上挂不住,故意说成抵押。委曲绸缪,用心如此之深;实在不能不感动。
这样想着,李鼎不由得热泪交迸;害得彩云的心也酸了。
“别难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彩云手中的一方绢帕递了给李鼎。
一句泛泛的安慰之词,居然止住了李鼎的眼泪;他拭一拭眼泪问:“你什么时候回京?”
“等交代了这件大事,我就可以走了。反正胡三爷的熟人多,不怕没有照应。”
“我也可以走了。”李鼎舒畅地吐了口气,“若非你们俩来,我真不知道怎么才走得成?”
“这么说,来得倒真是时候。”彩云问道:“这里有多少债务?”
“不过三、五千银子。”
语气还不脱纨袴的口吻;彩云很想进两句忠告,但话到口边还是咽住了;只问:“多下的钱呢?运到京里,还是怎么样?趁早想妥了,回头好说给胡三爷。”
“这——,”李鼎说:“我得跟李师爷回来商量。”
“他陪着到南京去了?”
“是的。很快就会回来。”李鼎又说:“他一回来,我就可以走了。这里的债务,留给他料理好了。”说到这里,李鼎突然眼睛发亮,扬着脸说:“咱们何不一块儿走?”
彩云心中一动,旋即收摄心神,推托着说:“到时候再看吧!”
这时大门声响,是柱子带着胡掌柜回来了;他手里提一只篮,胡掌柜怀里抱一个极大的枕头西瓜。彩云抢先迎了出去,向胡掌柜一扬眉微微颔首。
“胡三爷买的西瓜,还有凉粉。”柱子将一罐凉粉搁在桌上,“我去拿家伙。”
“怎么胡三哥请客,反客作主。”李鼎歉然说道:“真是受之有愧。”
这是不值一说的事,胡掌柜微笑不答;等柱子拿了长刃瓜刀来,他接在手里,看都不看,便切了下去,一分二,二分四,共计切成十六片,手法干净俐落,而且每片的大小都一样,将柱子看得傻了。
“胡三爷好俊的刀法!”柱子不胜钦羡地,“怎么练成的?巷口卖瓜的,不能比了。”
“你小子不会说话就别开口。”李鼎骂道:“人家有名的镖头,你怎么拿卖瓜的来比?”
柱子笑嘻嘻地一面舀凉粉;一面问道:“胡三爷你老练过谭腿没有?”
“练过。”
“我也练过,回头请三爷给我指点指点。”
“别胡闹!”李鼎喝道:“这么热的天,你累胡三爷一身汗。再说,你那两手三脚猫,还配胡三爷给你指点。”
“不要紧!”胡掌柜紧接着说:“他练,我不动手;指点他就是。”
柱子一听,雀跃不已;舀好了凉粉,请大家坐定,随即到院子里将杂物移开,清出一片场地,好练谭腿。
这时彩云引头谈正事;李鼎再三道谢,胡掌柜说了几句客套话,便问彩云:“款子送到那里?”
“要等李师爷来了才知道,不过苏州要用一点儿。”
“好!”胡掌柜从身上取出一张盖了他镖局子的书柬图章,又亲笔画了花押的“保票”,上面写明,已收到李鼎四万银子,“这个,就当做凭证。譬如苏州要用多少,我拨了过来,票背批一句收回多少;其余的交付清楚,把原票还给我就行了。”
李鼎积习未改,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将那张“保票”推给彩云说:“请你先收着。”
“何必又经我的手?鼎大爷这不是客气的事!”她将“保票”推了回去。
“那么,”李鼎踌躇着问:“我应该写个什么东西吧?”
“这,我可也不大懂了!”彩云转脸说道:“姊夫,请你说吧!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必客气。”
胡掌柜想了一下说:“应该我跟鼎大爷换张笔据。鼎大爷写张借条,言明以珠子十二粒作抵;我再写张代管的收据,交给鼎大爷。这样好不好?”
“好,好!就这样。”
于是唤柱子来收了桌子,端来笔砚;两人写完笔据,经由彩云的手,作了交换。李鼎不由得又道了谢。
“好了!办了这件大事,我可以回去了。”彩云轻快地说:“姊夫,请你替我安排吧!”
“是,是!”胡掌柜答道:“等一回扬州,我就替你办。”
“胡三哥,”李鼎接口喊了这一声,却又无话;因为原来想说与彩云同行,却蓦然想起,应避嫌疑,话就不好出口了。
“怎么样?鼎大爷!”胡掌柜问说:“有话请吩咐!”
“不敢当!我也是想拜托胡三哥安排我进京。这,等李师爷回来了再说吧!”
“是!”胡掌柜沉吟了一会问道:“鼎大爷,是不是拨一万银子到苏州?”
李鼎心想,一万银子如果用不了,带去也麻烦;转念又想,有此一笔意外收入,也应该分润沉、李两家才是。因而很清楚地答一声:“是!”
“那我今天就得回去预备。不过,”胡掌柜看着彩云问:“你呢?”
彩云知道,他是怕她马不停蹄地翻回去,又是盛暑天气,未免太累。不过,也决没有自己一个人留在苏州的道理。所以毫不迟疑地答说:“我跟姊夫一起回去。”
李鼎想挽留她,却苦于难以措词;眼中所流露的失望的神色,连胡掌柜都发觉了。
胡掌柜也找不出理由留彩云在苏州;至多延缓一时。这样想着,便即说道:“那就明天下午走吧!”
听得这话,彩云不曾开口;李鼎先就说道:“这样最好,不然太累了。而且,也让我可以尽点心;明天中午,我替彩云姊饯行。”
对胡掌柜跟彩云的称呼都变过了,事实上交情也当然不是泛泛了,所以彩云点点头:“无所谓饯行,你也是要走的人。不过,再多叙叙也好。”
“就这样!”胡掌柜站起身来,向柱子一扬脸,“走吧!看你练功夫去。”
“胡三哥真热心!”李鼎望着他的背影感叹,“真是,世上那里没有好人。”
听他是这种口吻,彩云自然感到欣慰,趁机激励,“所以啰!”她说:“一个人不必老往坏处去想;世上的事,并不如所想的那么糟糕。”
李鼎不答,沉默了好一会,突然问道:“你要不要跟我回家去看看?”
“回家?”彩云不解。
“喔,”李鼎解释:“我快走了,想回去看一看,到底是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不能没有留恋。看屋子的人说通了;送几两银子就可以放咱们进去。你想不想陪我去?”
当然也要邀胡掌柜,他的兴趣却不浓;而且也知道彩云与李鼎之间,别有一份只许人猜,不许人说的感情,自己更不必夹在中间讨厌。
于是他说:“我可不奉陪了。趁这会我去看几个熟人;如果有现银要运,我把买卖兜了来;银子拨给鼎大爷,就省事得多了。”
这自然不必勉强,等胡掌柜洗把脸,穿上白夏布大褂,告辞先行;李鼎随即唤柱子去雇了两顶小轿,又拿银子让他去托人情,约好在东侧门会齐。
柱子答应着已将出门了,李鼎忽然大喊一声:“慢着!你先问一问,今儿到底是几时?”
“今儿不是六月初四吗?”彩云接口。
此言一出,李鼎顿时容颜惨淡,本来颇有生气的一双眼,光采尽失。
“哟!”柱子也想起来了,“六月初四不是大奶奶的忌辰吗?”
原来如此!彩云心里明白,却不便表现得过分关切,静静看李鼎说些什么?
“三年了!”他失声说道:“这三年可真长啊!”
“大爷!”柱子问道:“大奶奶的忌辰,往年都‘摆供’;今年怎么办?”
“今年只好马虎点儿了。”李鼎走进屋去,又拿了块碎银子出来,“香烛锡箔是不能少的;此外看大奶奶平时爱吃什么,你瞧着办吧!”
柱子凝神想了一下,点点头说:“我有主意了。”
“也真巧!”李鼎不胜感慨地,“就是今天忽然想起来,有点东西不能留下来要取回来;偏偏就遇到她忌辰。如果不是问一声,还真错过了呢!”
“听说大奶奶很能干,也很贤慧。府上这一场灾难,若是有她在世,情形一定会好得多。”
“若是有她在世,根本就不会有这一场灾难。”李鼎一面说,一面已移动脚步:“上轿吧!”
在轿子里,彩云不断在想李鼎的那句话。如果大奶奶不是含羞自尽,家丑就可以遮盖得过去;老太太不致于受刺激,“老皇”不会生李煦的气,仍如往常看顾,派个把好差使,让他弥补了亏空,又何致于会落得如此凄凉的下场?李鼎的那句话,是不是应该这样解释呢?倘或不是,另外又能有什么说法?
念头没有转完,轿子已经停了下来;深巷中一带高大围墙,中间有道小门,门口两个99lib.
人,一个穿号褂子,戴一顶光秃秃摘了缨子的大帽子;一个自然是柱子,一手提着一只篮,一手提着极长一串锡箔折成的银锭。
“你看,人都来了!”柱子跟守卒央求:“总爷,这就高抬贵手吧?”
“怎么?”李鼎问说:“不让进去?”
“不是不让进去;不让在里面化锡箔。”
“鼎大爷,”守卒急忙解释:“这种天气,火烛一不小心,会闯大祸。请包涵,不然我不得了。”
“怎么不得了?总不致于烧房子吧?”
“情愿小心的好!”守卒又说:“上头常常来查看,如果看到锡箔灰,追问起来,我放鼎大爷私下进门的事会抖露出来。两百军棍打下来,我这两条腿就不是我的了。”
这倒也是实情,李鼎正沉吟未答之时,彩云插嘴说道:“送神在门外送也可以;锡箔回头就在这里焚化也一样。”
“也只好这样了。”李鼎苦笑道:“‘在人檐下过,不敢不低头。’”
于是将“银锭”留了下来,方能进门。门内是个小院子,连着一座穿堂;水磨青砖的砌缝中已经长出草来,砖上也有了青苔,彩云走得很小心,但仍不免一滑;幸而方向是倒在李鼎这面,他赶紧张开双手,将她一把抱住,软玉温香,令人心荡。李鼎急忙将手松开,转过脸去;心里有阵无名的烦恼,埋怨着说:“走路也得留点儿神嘛!”
彩云原来有点羞窘;听得他的话,羞窘变成困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
李鼎也发觉自己失态了;但他无法解释,只能用眼色表示歉意,同时伸出曲肱的右臂;这是世家大族老仆扶持主母的规矩,彩云也懂,笑着说一声:“谢谢!”老实不客气用左手抓住他的右臂,倚恃着走过了苍苔路滑的穿堂。
“柱子!”李鼎吩咐:“你先到晚晴轩去,把供摆起来。我们先到前面去看看。”
这一进入正房,就是满目凄凉了,遍地的废纸、破布,旧书,摔烂了的瓶瓶罐罐;门窗大多敞开。李鼎触目伤心,站在那里,眼圈都红了。
彩云却是惊多于悲,心里在想:怪不得有“像抄了家那样”一句形容的话!抄了家的人家真是惨不忍睹。
这时候李鼎已从地上拾起一本有灰泥脚印的“全唐诗”;翻开来看,里页却是纸墨鲜明,与外表全不相称,“你看,”他说:“这花了我爹跟我姑丈多少心血;如今被人作践成这个样子。”
“应该找个人来收拾收拾。”彩云说道:“别样东西是身外之物;书可不是。不管能不能拿出去,把书理了起来,总是不错的。”
李鼎不作声,站了好一会,将那本书放在窗台上,低着头走了出去。彩云自然跟在后面;随着他穿过好几座院落,走出一道垂花门,豁然开朗;只见一片干涸的荷池;一座破败的水榭。但荷池中居然有一朵半开的红莲,碧梗高标,亭亭玉立;而在彩云的感觉中,这朵孤芳自赏的红莲,反衬得周遭格外荒凉。
“每年夏天,我爹总是在这里避暑。”李鼎凄凉地说:“我还是头一回看到池子的底。”
为了转移李鼎的情绪,彩云故意的问道:“池子不是活水吧?”
“怎么不是活水?通水西门的。就是水闸不开,水池也有来源。”李鼎回身一指,“所有屋子的‘接漏’,都是埋在地下的管子通到这里。你看!”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池壁上果然有个涵洞。
“走吧!”李鼎扯一扯她的衣袖,“看看我那个院子,如今成了什么样子?”
于是仍由原路折回,直到晚晴轩;进门第一眼就看到院子里打破了的金鱼缸。再过去是一方黑石所制成的棋桌,上面供着香烛祭品——晚晴轩中除这张棋桌与两具石鼓以外,什么家具都没有;柱子自然只好利用棋桌了。
“大爷,行礼吧?”
李鼎点点头,走近看棋桌上的四个碟子,是松子糖、云片糕之类的茶食;另有一双筷子,一只杯子,杯中却是空的。
“没有酒,也得有茶。”李鼎问道:“柱子,你能不能去弄壶开水来?我们也渴了。”
“已经在煮了。我去提了来。大爷先上香吧!”
于是,李鼎拈三枝清香,就烛火上爇着,插入香炉;在柱子找了些丢在地上的破旧衣服,胡乱叠成的拜垫上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起身。
“我也行个礼。”彩云扯一扯衣襟说。
“不敢当!免了吧!”
彩云没有答话,走近拜垫,一面行礼,一面在心中默祝。
“鼎大奶奶,我跟你没有见过面,也想不到今天会在这里给你行礼上祭。凡事都是缘分,阴错阳差地,居然我跟府上也共了一阵子患.99lib?难。三年前的今天,真是个大凶的日子;我在想,当时你如果知道会有今天,你就是再委屈也得活着。可是,谁又想得到呢?如今后悔嫌迟,你一定死不瞑目,放不下鼎大爷的心。你看我能在什么地方帮鼎大爷的忙,就托个梦给我吧!”
先是默祷,后来不自觉地念念有词;虽然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见,但嘴唇翕动,却是李鼎所看得出来的;等她拜毕起身,便即问道:“你在祷告?”
“是的。”
“说些什么?”
“我和鼎大奶奶说,看我能在什么地方帮你的忙,请她托个梦给我。”
“你真是匪夷所思了。”
话虽如此,心里却很感动,“内人好处很多;最不可及的是,从不吃醋。”李鼎答说:“她如果托梦给你,一定请你劝我续弦。”
“本来嘛!就是她不托梦给我,我也要这么劝你。”
“现在那谈得到?”
“所以我现在也不劝你。”
谈到这里,只见阳光忽敛;抬头望去,东南方已是一大片乌云,当头压到,“不好!”李鼎说道:“要下阵头雨了。”
一言未毕,狂飙陡起,烛焰倏然而灭;未曾关好的门窗,大碰大撞,声势惊人。头上制钱般大的雨点打得脸上生疼;彩云喊一声:“快收东西!”抢了一具香炉就走。
到第二趟再去取了两碟茶食回来,又密又大的雨点,将她的衣服都打湿了。大行皇太后之丧,自是缟素;她的体态丰腴,比较怕热;所以胡三奶奶为她裁制的是薄薄的纱衫,一着了水都贴在身上,胸前虽然还隔着一层肚兜,但双臂肩背的肌肤,已是清晰可见了。
彩云自感狼狈,偏偏柱子又提着一壶茶来了;只好赶紧避入屋内。李鼎知道她的窘迫,使个眼色,示意柱子避开;然后问道:“湿布衫穿在身上会受病,怎么办?”
“不要紧!一会儿就干了。”
一语未毕,刮进来一阵风,吹得彩云飕飕生寒;不由得回头去望,看何处可以避风?
这一看,心中一喜;地下横七竖八地抛着几件旧衣服,虽不干净,却是浮尘,拎起一件紫绸褂子,才知道是件旗袍,抖一抖再细看,别无脏处,不妨穿着。便悄悄走到后房,卸却白纱衫裙,只留肚兜与亵袴,穿上那件旗袍;裸露的双腿,正好用袍幅遮掩。接着找了一条绳子,就着壁上现成的挂书画的铜钩系好,晾好半湿的衫裙,方始悄悄地又走了回来。
李鼎仍旧站在走廊上,望着喧哗的雨水发怔;一直等彩云走到他身边,犹未发觉。
“大爷,”彩云故意用旗人的腔调说道:“你瞧瞧谁来了?”
李鼎回头一看,脸上立刻有了微带惊异的欢愉笑容,“你穿这件衣服真好看!”他说。
“居然很合身!”彩云低头看身上,颇为得意。
“旗袍都是宽大的,不然你也穿不上。”
“这是鼎大奶奶的衣服?”
“嗯!”
“她的身材一定很苗条?”
“比你小一号。”李鼎四处张望着,“得找个地方坐下来。”
唯一的坐具是雨中的那两只石鼓;李鼎不死心,前后房间都走到,最后是在下房找到了一床旧草席,便取了来在堂屋正中铺好。两人面对面盘腿而坐,喝茶吃云片糕。
“这也算‘饮胙’了。”李鼎说:“黄连树下操琴,苦中作乐。”
“苦尽甘来,就像旱久了会下雨那样。世界上什么事都会变,好的变坏,坏的变好。你别着急!”
“我怎么能不着急!心里苦闷,没有人可以说:真想出家去做和尚!”
“年轻轻的.99lib.t>怎么说这话?”彩云忽然想起一件事,自觉交情够了,问错了也不要紧,便又说道:“上次我大姊——。”
“你大姊?”李鼎打断她的话;不过马上想到了,“喔,是朱二嫂。她怎么样?”
“她说,在你那里看到一位师太?”
“嗯!”李鼎坦然答说:“叫天轮。她庵里不能没有她,回去了。”
“我说,这位师太为什么不还俗呢?”
“还了俗怎么样呢?”
“给你填房啊!”
“办不到的。第一,我爹就决不会答应;第二,我一时也打算不到此。”
“办不办得到,是另外一回事,先打算打算也不要紧。”
“无从打算起。”李鼎答说:“我喜欢过四个女子,一个死掉了;三个是不能嫁我的。”
“去世的自然是鼎大奶奶。那三个呢?一个是天轮?”
“嗯。”
“另外两个呢?”
李鼎迟疑了一会,很勉强地说:“一个是我的亲戚。”
“谁?”
“只能说到这里,你不能再问了。”
“好!这个我不问;还有一个呢?”
李鼎抬起眼来直盯着她看;彩云颇感威胁,将头低了下去;心跳加快了。
“你应该想得到的。”他伸过一只手来相握;彩云发觉自己一手心的汗。
“我比你大着好几岁,残花败柳,有什么好?”彩云低声回答。
“我不是这么想。”李鼎停了一下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只有遇见比我大几岁的,我才会想到那件事。”
一面说,一面手渐渐移了上来;袍袖宽大,他的手沿着她那条浑圆的手臂,一把一把捏到肩头,手已触到她的系肚兜的银链子了。
彩云皮肤与心头都在作痒;正在意乱神迷时,雷声隆隆,接着是震天价响一个霹雳,不由得就吓得倒在李鼎怀里。
于是她腋下的钮扣被解开了;肚兜的银链子被拉掉了;但心头的痴迷,却已为那个霹雳震掉,“不行!”她挣扎着脱离他的怀抱,“这是鼎大奶奶的地方,不能做对不起她的事!”
“没有这话!她如果托梦给你;一定劝你跟我好。”
“那也得看是在什么地方?你不想想,倘或让柱子撞见了,我还有脸做人?”
此言一出,是个无声的焦雷,当头击中了李鼎;他的脸色像死灰一般——想到他妻子的死;以及她的一死为整个家族带来的噩运;唯有死劲地咬自己的嘴唇,揪自己的头发,才能稍微减轻心头如刀绞般的痛苦。
彩云也省悟了,自己的那句话却好撞着他的隐痛;心里有无限的歉疚,却无话可以表达。唯有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雨停了!”彩云突然发觉,欣喜地说。
“我送你回去。”
“嗯!我去换衣服。”
彩云知道李鼎决不会偷窥,连后房的门都不关,换上原来的衫裙;将那件旗袍略为摺一摺拿在手里。
“这件衣服能不能送给我?”
“怎么不能?”李鼎说:“我也想到了,只因为原就是丢掉的衣服,不好意思送人。”
“丢又不是你丢的。怕什么?”彩云问道:“你手里拿的什么?”
“喏!”李鼎指着壁上说:“你看!”
彩云转脸看去,护壁的木板已移去一块;壁上凹了进去,原来是个隐藏紧要物品的机关。
“没有值钱的东西,两份庚帖;还有——。”李鼎将一个皮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一枚折断的长指甲和一绺头发。
这当然是鼎大奶奶的遗物,“说说不值钱,依我看,世界上再没有比这贵重的东西!人都已经入土了,居然还有这些东西!”彩云兴奋地说:“我没有见过鼎大奶奶,可是看了她的指甲跟头发,就仿佛我面前站着个大美人儿!鼎大爷,你不觉得?”
李鼎不作声,两行眼泪渐渐挂了下来。
“是我不好!又惹你伤心了。”
彩云替他将指甲与头发包好;另外又找了一张很大的废纸连庚帖与那件旗袍包好,一起交到李鼎手里。
“咱们再去看看那池子。水一定满了。”
“啊!”李鼎觉得唯有这件事,可以塞他心中的悲痛,精神顿时一振,“走吧!”
走去一看,果然水满平池;自然还是浑黄的泥汤,但是泛黄的残荷败梗,已有绿意,那朵昂然不屈、孤标自赏的红莲,也更显得精神了。
雨后园林,一片清气;回首遥望,半天朱霞,反映在彩云脸上,是一片新娘子才有的喜色。李鼎很奇怪,自己居然在穷愁抑塞之中,能有欣赏这一片美好事物的心情!
“你的话不错!”他说:“世界上什么事都在变,好的变坏,坏的也会变好。”他挺一挺胸:“过去的过去了!看远一点儿,重新来过!”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