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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石》
第一章 逃向中国边境
月亮挂在树梢以外很远的地方,像一个静谧的银盘,照得森林斑斑驳驳的。风一吹,树叶便纷纷起舞,哗啦哗啦响成一片。这是缅甸北部3月的一个夜晚,孟拱乌龙河畔茂密的原始森林都是这样,只要没有暴雨,风永远这么温柔。一只还没睡觉的夜莺突然唱起歌来,像一根穿越黑色森林的丝线,快乐地颤动着,娓娓动听。很快,它倦了,然后悄无声息。接着,风也停了。
森林的平静是暂时的,它不是诗人眼里的憩园,而是一张掩盖秘密的大幕。凌晨3点的时候,静谧终于被打破,随着树枝毕毕剥剥断裂的声音,一头足有5吨重的大象从森林深处出现了,它正奋力拖着一块巨石艰难地向前走着,身后影影绰绰跟着一群人。黑色的森林掩去了他们的面目,谁也看不清他们长什么样,他们不需要谁知道,他们只知道向前方挺进。
前方是中缅边境。
巨石被泛着油光的藤条临时捆绑在一个结实的木架子上,没有轱辘,森林里也没路,到处都是歪斜的树枝、稠密的灌木,以及突兀的怪岩。大象喘着粗气,在仄狭的树林中行进,速度缓慢。
范晓军,一个身材清瘦、脸色苍白的小伙子,剃着光头,一双单眼皮眼睛傲慢地眯缝着,仿佛整个世界都不屑收到眼里。他的右手大拇指永远固执地向上翘着,好像随时表扬人,那是有一次他跟派出所所长发生肢体冲突后的结果。这种长相很容易引起女人们的好感,她们通常对这种眯缝着眼睛的男人一往情深。此时的范晓军没有心情让女人欣赏,他心急火燎,想尽快把这块用150万人民币购买的巨石拖到边境。他知道离中国越近,危险越远。他不耐烦地挥舞双手,用不太标准的缅语命令着:“阿绵礼!阿绵礼!(快点!快点!)”
缅语听起来既不短促也不威严,像从鼻子后面发出来的,听起来如同耳边飞过一只缅甸带骨头的蚊子。当然,能听懂范晓军命令的不是那头疲惫不堪的大象,而是10个穿着“布梭”(纱笼筒裙)的缅甸男子。他们赤裸着上身,光着脚丫子,头发蓬乱,浑身散发着臭味,眼睛却在黑夜里炯炯有神。听到范晓军的命令后,他们依然拖拖沓沓地跟在大象后面,他们知道原始森林里目前这个速度非常正常。出于尊敬眼前这位中国老板,有几个人上前象征性地拍了拍大象的臀部,然后牵着耳朵,摸着鼻子,低声向大象说着什么,像热恋中的爱人在含情脉脉地倾诉。大象显然听不进去,仍然不紧不慢,四只粗壮的象腿更加沉重。
“阿绵礼!阿绵礼!”范晓军继续喊着。
石头又大又重,但大象拖这种重量的石头,就像人手里拿着一根火柴,如果高兴的话它完全可以撒着欢狂奔。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森林里根本没有一条像样的路,即使有他们也不能利用,他们必须隐蔽自己。
范晓军恼怒地用汉语对身边一个缅甸人说:“哥觉温,我怎么感觉我们不是在缅甸,而是在太空漫步,一切动作都慢好几倍。照这个速度,下辈子也过不了密支那。”
密支那是缅甸克钦邦首府,坐落在伊洛瓦底江边,是缅甸最北的河港和铁路线终点。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国民党部队和北战区司令部的麦瑞尔突击队对本多政材中将的日本第三十三军进行了长久的围困和激烈的战斗,史称“密支那大捷”,被誉为“亚洲的诺曼底登陆”。范晓军就想再“诺曼底”一次,然后再到甘拜地,就可以越过边境从黑泥塘密林回到中国。
那里安全,有人接应。
懂汉语的哥觉温是个身材粗短的小伙子,皮肤黝黑光洁,鼻孔宽大,像个嗅觉灵敏的缅甸犬。听到范晓军抱怨,他像个诗人一样摇头晃脑地吟唱道:“连绵的甘高山脉永远没有尽头,没尽头。古老的甘高山脉没有速度,没速度。大象等于蜗牛,只能听天由命……”
哥觉温说话的时候露出很白的牙齿。
范晓军朝地下啐了一口,气极败坏地说:“哥觉温,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你把话听清楚,我不管什么大象和蜗牛,丑话说在前头,这个月底再过不了密支那,你们的酬金起码减一半。减一半!我不能养一群磨洋工的废物!”
“你说的是真的?”
“我说话算话!”
哥觉温转身嘟嘟囔囔对其他人翻译了范晓军的话,他们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右手不由自主向背后摸去,他们每个人的腰后都插着一把令人胆寒的长柄缅刀。缅刀即传说中的血刀,刀身软,可曲藏于外衣之下。如刀身破荤,便吸血无数,能隐隐生出红光。
森林中的空气似乎一下子绷紧了,让人透不过气。突然,头顶上传来几声尖厉的鸟叫,像金丝绒撕裂的声音,特别刺耳。深夜鸟叫可不是什么吉利的事儿,它会让人想到墓地、暗血、枯骨。
其实现场不止这10个缅甸人,前方几十米的地方还有10个。他们正汗流浃背挥舞锄镐挖坑,准备把拖到这里的巨石掩埋起来,然后就地休息,第二天夜晚再前进100米,再挖坑,再埋。三个月以来,他们一直用这种昼伏夜出的“掘进”方式拖着巨石前进,为的是躲避缅甸方面的缉查,以及一些不明武装势力的拦截。
哥觉温朝前方怪声怪气喊了一嗓子,挖坑的10个缅甸人立刻朝这边走了过来,他们一只手拎着锄镐,一只手伸向后腰。范晓军知道,他们当中有几个缅拳高手。在东南亚国家,除了泰国,缅甸算是第二个武风盛行的国家。缅拳,缅语称为“斌道”,是一种实战性极强威力巨大的徒手搏击术。他们的胫骨非常坚硬,完全可以跟铁棍媲美,可以轻易踢断你的脖子。当初范晓军之所以雇用他们,不光是为了挖坑,更多的是让他们兼顾保镖,保护范晓军的人身安全,因为路途漫漫,森林里不可预知的事情太多了。
这是一把双刃剑,可以凶狠地刺向敌人,也可以反戈一击戳进你的喉咙。
范晓军的后腰也有缅刀。那是一把蓝光闪闪,刻有锻纹的喂毒缅刀。此外,他一直不离身的背包里藏有一把压满子弹的1980年式7.62mm冲锋手枪。这是一种既可单发又可连发的全自动武器,性能不亚于7.63mm毛瑟,手持射击时有效射程50米,抵肩射击时有效射程达100米。该枪发射51式7.62mm手枪弹,可选配10发、20发两种弹匣,战斗射速每分钟60发。
如果范晓军愿意,他可以在一分钟之内让这20个缅甸人命丧黄泉,像踩死20个全身披有黄色立毛的缅甸细猛蚁那么简单。但他不会这么做,他不会驾驭大象,他知道,把那块巨石弄回中国比这20个缅甸人的性命更重要。范晓军更知道,此时他稍有软弱,就会被那20个缅甸人乱刀砍死,这个世界没有人看得起懦弱的男人,他必须比他们更硬,哪怕内心的恐惧超过表面的坚强。
范晓军梗着脖子说:“怎么着?哥觉温,练练?你们先开始,我动一下是丫孙子。”
范晓军的口音带着浓厚的北京腔。
黑暗中,那20个缅甸人肃立不动,只有头顶的树枝在瑟瑟风中吱嘎作响。他们心里也明白,范晓军身上没带多少现钱,拿佣金是到中国边境以后的事儿,一场火并等于砍断自己的财路。再说,也没那个必要。
但,谁都不想服软。
哥觉温鼻子里哼哼两声,说:“范哥,是不是赌我们不敢?告诉你,只要是在这条线上跑的人,胆子都不是苦胆,一挤就破,你一句话就能把我们吓怕了?别说你这块石头,运海洛因也是这个速度,我们还想用飞机运呢,可能吗?说得轻巧,少一半?少一分钱你试试,到时候看看谁的刀更快,谁涂的毒更毒。”
哥觉温知道范晓军后腰上有一把锋利的缅刀,但他不知道范晓军背包里的冲锋手枪。
站在哥觉温身后的叫哥索吞,负责前方挖坑,他晃动羸弱的身子,试图缓和一下气氛。他吸着气,咯咯干笑着,用生涩的怪声怪气的云南话说:“范老板,你的幽默感哪点儿克(去)了?”
在这剑拔弩张时刻,哥索吞的努力显得多余。果然,哥觉温不满地盯了他一眼,呵斥道:“你个眯日眼的!雀神怪鸟(阴阳怪气),滚!”后面又咕噜了一句缅甸语,大概是骂人的脏话。
哥觉温和哥索吞不是亲戚,站在范晓军面前这20个缅甸成年男人名字前都有个“哥”。缅甸人有名无姓,从名字上无法判断一个人的家族或家庭归属,他们只在每个人的名字前面附加一个表示性别、辈分或社会地位的“前缀”。如是男人,比如哥觉温,未成年时叫“貌觉温”,成年后叫“哥觉温”,等他年长时或者获得了一定的社会地位以后,人们便尊称他为“吴觉温”了。当然,他也可以自谦称自己为“貌觉温”,哪怕他上了70岁。
森林中刚刚被哥索吞松弛下来的肌肉,又一下子被哥觉温绷紧了。
范晓军问:“比胆子是吧?”
“没胆子就不要闯缅甸。”哥觉温毫不示弱。
范晓军冷笑一声,问:“那好!我想问问你哥觉温,想怎么比?我随时随地奉陪!”
哥觉温尖声说道:“谁变(随便)你要咋个比!”
范晓军学着哥觉温的语调,说:“谁变我要咋个比?”然后突然把声音提高一倍,“我要的是前进速度,不是比胆子,速度是钱,胆子不值一分钱。懂了没有?”
哥觉温冷冷地说:“没速度,大象只能这样。”
“没有速度谁也别想拿钱!”范晓军的口气比刚才更硬。
哥觉温软下来,揶揄道:“好吧,等我们到了密99lib?
支那,你就驾驶一辆大卡车,直接从史迪威公路走,全速朝云南开,那个速度快,还光明正大,省得在森林里捉迷藏。”
哥觉温不声不响捏住了范晓军的命门,他知道范晓军办不到,只能选择原始森林,而且必须躲躲藏藏,像狗尿尿,尿了就得赶快埋。范晓军也清楚这个,他只是想用言语刺激一下他们,调动他们的积极性。但显然,这种调动是徒劳的,哥觉温根本不吃这一套。的确99lib.也是,谁也不想在森林里耗费时间,哥觉温他们更不愿意。吃不好睡不好不说,还有无数的毒蛇蚂蝗甚至大型野兽在暗地窥伺着他们,弄不好性命都保不住。
银盘一样的月亮为这场毫无意义的争吵躲进了云层,站立在森林中的人仍然僵持着,谁也不想松动一寸。20个缅甸人的手一直握在刀把上,手心隐隐渗出黏糊糊的冷汗。
远方传来一阵隆隆的雷声。又要下雨,缅北原始森林没完没了的暴雨,将使森林变得异常潮湿而泥泞。看来,前方的坑今晚白挖了,滂沱的大雨将夹带着泥沙以及腐臭的残叶迅速把那个坑填满。范晓军不想再跟哥觉温争吵下去,再说,三个月以来他们同甘苦共患难,相处得不错。雷声仿佛是个稍息口令,刚才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像绷断的裤带一样松了下来,一切都恢复到10分钟以前的状态,好像刚才的争吵根本没发生。
范晓军朝哥觉温摆了摆手,示意别吵了,然后弯腰开始检查绑腿上的绳子。绳子有点松,他解开后又重新束紧。他知道雨水的滋润马上会把沉睡的蚂蝗唤醒,乌龙河畔数以万计的蚂蝗就会蠕动一尺多长的身躯从石缝从树根从泥土里钻出来,迅速准确地找到血源大肆饕餮,吃饱喝足后它们便缩成一个肉团,从人的腿肚子上跌落下去,惬意地在地下打滚。范晓军小腿上涂有防蚂蝗药水,但缅甸蚂蝗似乎对这种广西药厂生产的药水有免疫力,药水的味道等于航标,凭着灵敏的嗅觉,它们从来不会迷路。
哥觉温他们没有防蚂蝗药,他们对蚂蝗一点不在意,范晓军经常看见他们饶有兴趣地从腿肚子上往外扯正在吸血的蚂蝗,或者用烟头折磨它们,或者拿出准备好的盐巴撒在蚂蝗身上,兴致勃勃地观看蚂蝗在几秒钟内变成一摊血水。
哥觉温来到范晓军身边坐下,问:“范哥,这次发了财准备到哪儿周游一圈?”
范晓军一边检查绑腿一边说:“周游什么呀!中国我哪儿没去过?”
“谁说周游中国,要去就去欧洲,然后非洲,最后南美洲,整个地球转一圈。”
“呵呵,没想过。”
“应该想,你一定要有提前消费观念,钱到手之前就得琢磨好自己准备怎么花它,不可能挣了钱存在银行里吧?”
“哈哈,什么乱七八糟的,还提前消费,你能断定这块石头不赔?”
“范哥的眼力,啧!谁能比?”哥觉温开始肉麻地拍马屁。
“我的眼力?”范晓军侧头看着哥觉温,“你以前认识我?”
哥觉温连忙说:“不认识不认识,我估计你眼力肯定没错,要不你肯舍得花那么大本钱买这块石头?”
范晓军笑了,他摇摇头说:“唉!看来你对赌石一点不了解啊!石头不是100%的金子,也不是纯粹赌博,赌博的输赢概率是一半对一半,而石头的胜率有时候比5%还少。”
“这你都敢下本钱……”
“看中了就下,没看中一分钱都不会掏。”范晓军轻描淡写地说道。
“什么叫气魄?这就是气魄!”哥觉温又开始不着边际地拍。
“你还是想想怎么安全迅速地帮我把石头运到中国,否则别说欧洲非洲南美洲,连缅甸我都没法出去。”
哥觉温嘿嘿笑着,“对了,我一直想问范哥一个问题。”
“什么藏书网问题?”
“范哥结婚了吗?”
“怎么?”
“我的意思是,等这趟生意完了,你干脆回来娶个缅甸女孩当老婆吧!”
“缅甸女孩?你妹妹啊?”
“不是不是,你在缅甸买一块地,政府就会奖给你一个缅甸女孩。”
“真的假的?”
“真的!”
“好!这个事儿我得记住,你帮我留意一下这方面的信息,有好女孩就给我留着。哈哈哈……”
两个人笑着,像无话不谈的老朋友,谁也不会想到几分钟之前他们差点兵刃相接。他们开心笑着,为一个臆想中的缅甸女孩,然后他们戛然而止,刚刚松弛下来的气氛马上又绷紧了,因为他们发现雷声有点不对劲。此前在他们说笑的过程中,雷声就一直响着,沉闷而持久,轰隆隆的,一刻也没间断。现在,不但雷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而且,大地也跟着开始颤抖。他们突然意识到,这不是雷声,而是某种物体在慢慢向他们逼近。
范晓军和哥觉温面面相觑,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情。范晓军的背脊骨像被一根鹅毛轻轻拂过一样,全身的汗毛陡地竖立了起来,他迅速拔出腰间那把缅刀,耳朵支棱着,极力辨别逼近他们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会不会是拖石头的大象引来了另外一只大象?不!是一群大象!范晓军的冷汗唰地下来了。
他低声问哥觉温:“拖石头的大象我记得是头母象吧?”
哥觉温战战兢兢地点点头。
范晓军心想,糟了!一定是一群公象闻到母象分泌的味道了。他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大象的发情期,他记得大象好像两三年才交配一次,如果今天晚上这两种条件都符合,那他们马上会被抢夺母象的公象踏成肉酱。不对!大象是所有动物里最讲究温文尔雅的,它们一点不莽撞,它们甚至很腼腆很羞涩。范晓军记得在大学里背诵过一首劳伦斯的诗歌,名字就叫《大象总不急于交欢》。那时候他像所有稚嫩的年轻人一样,喜欢诗歌多于小说,诗歌让他变得敏锐而富有激情。
他至今仍记得那首诗:
大象,古老的巨兽,
总不急于交欢;
他找到女人,他们看不出丝毫匆忙
他们等待感应
在羞怯、巨大的内心
慢慢、慢慢激起
当他们沿河床游逛
饮水,吃食
或随象群,惊慌地
冲过灌木丛林,
或在巨大的寂静中睡眠,一起
醒来,默默无言。
大象火热、巨大的内心
就这样慢慢长满渴望,
这些巨兽最后秘密交欢
将激情之火隐藏。
他们最古老,也是最聪明的野兽
因此他们最终懂得
如何等待最孤独的盛宴
等待丰盛的美餐
他们不乱抓,不撕扯;
大量的血液
月汐般涌动,接近,再接近
直至彼此覆没。
由此可见,大象在对待性问题上讲究款款深情,脉脉凝语,而不是围追堵截。范晓军脑子还在回旋大象耕云播雨的美丽画面,哥索吞却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哑巴一样比画起来。他根本不敢发出声音,而是急促地指着侧后方,好像看到了什么庞然大物。事实证明,后面的事一点也不浪漫。范晓军背脊一阵发麻,他的膀胱开始收缩,小便要失禁的感觉,下腹部一阵酸痛。他猛地转过身来,一下子惊呆了,50米外有一辆黑乎乎的坦克正隆隆向他们开了过来。
范晓军头皮一麻,大吼一声:“卧倒!”跟着猛地向下一挥手,20个缅甸人哗啦一声全卧在了地下,尽管他们大多数人不知道范晓军说的什么,但世界上的手势基本是相通的。范晓军的手用力向下压,谁都能懂。
这是一辆破旧的59式中型坦克,可乘坐4人,自重36吨,最高时速每小时50公里。它肆无忌惮地在森林中行进着,粗壮的树枝如同柔软的苦艾,纷纷在它面前倒下。树枝断裂的声音,以及坦克履带碰撞岩石的声音交错在一起,刺人耳膜。
范晓军紧紧趴在地下,感到整个森林都在抖动。范晓军搞不清对方是干什么的,但可以肯定,他们绝对不是偶尔路过的,凌晨时分谁也不会开着坦克在森林散步。范晓军估计对方也是在向中国边境偷运什么,跟范晓军目前的工作性质一样,只不过他们用坦克,而不是步履缓慢的大象。还有一种可能,对方是一帮不明武装分子在森林例行“巡逻”。
所谓不明武装分子是当地一些无赖组成的散军,没有组织,几杆枪凑在一起就敢兴风作浪。他们的生存方式是荷枪实弹进山“巡逻”,抢劫私人偷运的玉石。这些缅甸人十分凶悍,抢财杀人绝不留活口。当他们遇到小股运石马队的时候,就会毫不犹豫地下手劫物。遇到稍大型的武装运输,他们就像狼一样悄悄尾随,一边找人入伙,一边伺机进攻。多年前曾经发生过一个惨案:一个20多人的私人马帮运一块近500公斤重的玉石出山,散军尾随了一周才最后动手,20多人全部被打死,尸体也不掩埋,都丢进乌龙河喂了鱼虾。
范晓军心里默默念道:快开快开!别朝这儿!绕着点!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用现代化工具,我用原始的大象,我们为了同一个目标,但千万别走到一起来……
乌龙河畔原始森林没有朋友,没有合作,没有彬彬有礼,没有请客吃饭谈笑风生,只有暴力与抢劫,甚至杀戮。显然,范晓军的冲锋手枪不是100mm线膛炮的对手,他只能选择卧倒。
坦克好像知道前方有人,在临近范晓军他们20米的地方突然拐弯,向另一个方向开去。范晓军松了一口气。身边的哥觉温也是,他嘴角绽开,慢慢把两只手从松软的泥土中拔了出来。那是刚才由于紧张不由自主插进去的。
一切都仿九九藏书佛按照范晓军的思路进行着,可是,意外还是发生了。
那头本来已经跪在地下的母象突然站了起来,长长的鼻子画着圆圈甩动着。哥索吞立刻扑了上去,竭力想抱住它的鼻子,但是不行,大象鼻子相当于一条发怒的蟒蛇,轻而易举把哥索吞甩了出去。不但如此,它还仰着脖子鸣叫起来。大象的叫声像喇叭的颤音,悠长而凄凉。一切都无法阻止了,哒哒哒哒……急促的枪声骤然炸响,划破夜空,打得范晓军身边的树干摇晃起来,碗片大的树皮被子弹掀开,劈头盖脸砸在范晓军身上。这是坦克上配备的12.7mm机枪射出的。更可怕的是,卧倒在地的缅甸人此时竟然爬起来准备向森林深处逃跑,包括哥觉温、哥索吞。
范晓军急了,拼命大喊:“卧倒!卧倒!”
谁也没听他的命令,他们像兔子一样跳着,很快,他们的身体被子弹轻易撕开了,像布条一样飘浮起来,软绵绵地落在地上。
他们不知道59式坦克配有红外夜视仪,整个森林如同白天一样清楚。
母象也没闲着,它不想坐以待毙,它狂怒地晃动身体,拖着身后那块巨石,跳着向前跑去,像笨拙地跳着一种表现丰收的舞蹈。不能让坦克发现石头。范晓军不顾一切站起来,冲过去扑在巨石上,幼稚地想增加一点重量好让大象停下来。
大象没有停,它以为自己是一台刀枪不入的重型装甲车,趾高气扬地朝前跑着。
哒哒哒哒——枪声震耳欲聋,呼啸着从范晓军耳边掠过,他感到大腿一热,他知道中弹了,接着轰隆一声,大象拖着他——当然还有那块价值不菲的石头——一起掉进一个巨大的陷阱……
范晓军的身子被什么东西压住了,疼痛难忍,大量的沙土灌进他的脖子鼻子和嘴巴。昏迷之前他的大脑还没有糊涂,他躺在黑乎乎的陷阱下面大口喘着粗气。
哥觉温肯定死了,哥索吞也是,剩下那些缅甸人没一个活命的。他们全死了没关系,但我不会死,我命大,要死早死了,我现在还能想问题还能骂人呢!考验自己的时刻到了!我不能屈服,不能软弱,不能像个假男人一样哭鼻子,我不能向他们投降,不能魂不守舍,坚强是一种保护自我,即使面对死亡,也应该从容,不能太窝囊!记住,醒来后第一句话一定要用缅甸话说:民国喇叭(你好)!注意鼻音,最好捏着鼻子说。无论什么地方,文明礼貌最重要,至少不招人讨厌……
第二章 为什么不杀我?
范晓军睡了很久,最终被强烈的阳光晒醒,不然他还可以睡下去。他感觉脸上火辣辣的,被紫外线射得生疼。他想睁开眼睛,但是不行,眼皮很重,仿佛被太阳烤软了,搭在他的眼球上。
又躺了几分钟,这次好点,眼皮可以睁开一条小缝。
有几个人头出现在范晓军的视线里,背景仍是太阳,所以那几个人头像一幅黑色的剪影图片。
范晓军喜欢这个画面,他卧室的墙壁上就挂有几幅这样的图片。其中有一幅是范晓军最欣赏的,那是一个女人的裸体轮廓,就像其他图片中的人物、建筑、山峦、树木等只呈现其深暗的轮廓形状一样,它没有细部影纹层次,只有一束夸张的长发像黑色的瀑布一样倾泻而下,极力压迫着人的视觉投向图片中心。此时,背景是什么已无所谓了,蓝天、水面、云海、霞光都可以消失,女人的背后什么也没有,就是一块白布。
看到范晓军眼皮动了几下,几个“剪影”哇啦哇啦叫着散去,太阳又重新直射在脸上,他只能把眼皮再一次耷拉下去。
突然,像一道闪电击中他一样,他猛地惊醒了,整个大脑开始复苏:我这是在哪里?那块石头呢?哥觉温他们呢?大象呢?我是死了还是活着?如果死了,刚才见到的画面会不会就是天堂里的影子?那应该是有颜色的啊!可见我还活着,还活着。对了!想起来了,我是跟着大象一起掉下去的。那是一个大坑,一个陷阱,有大量的沙土灌进我的脖子鼻子和嘴巴,我无法呼吸。沙土还在吗?我试试,大力呼吸一下,嗯,沙土不在,鼻子嘴巴都很通畅,像感冒痊愈一样通畅。刚才那几个黑色的剪影一定就是救我出来的人,他们把我从陷阱里拉出来,然后放在这里晒太阳。
范晓军不想再躺下去,他想站起来,可是一阵钻心般的疼痛袭击了他,他不禁低声呻吟起来。腿,对,想起来了,是腿。好像被机枪子弹击中了,但他知道,他还活着,就像他昏迷之前想的那样,他命大,要死早死了。
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周围一下子阴了下来,太阳又一次被遮挡住了。
他睁开眼,看见一群缅甸人拥着一个戴着白色礼帽的男子站在他面前。范晓军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大声说:“民……国喇……叭!”心想,我主动示好,够有礼貌的,如果对方不领情,要杀要砍随便。
那人笑了,声音柔软地回答:“你好!我懂汉语。”
他的眼睛很大很深,鼻梁笔直,个子不高,但肢体粗壮,皮肤粗糙。年龄比范晓军大,差不多40多岁,穿戴方面除了白色的礼帽,其他地方也都是白色,白衬衣白裤子白皮鞋,跟周围几个穿着“布梭”的缅甸人格格不入。
范晓军全身的肌肉松弛下来,那人给了他一点安全感。
他眯缝眼睛,问:“中国人?”
“不,是缅甸华人。”
“华人?”范晓军多少有点怀疑。
在缅甸,太多人说自己是纯种的华人后裔,只要你说你来自中国,他马上能跟你攀上亲戚,尽管从长相上看,他更接近于柬埔寨或者泰国人。更让人惊异的是,他们的中国地理知识非常丰富,北到黑龙江,南到海南岛,东到连云港,西到吐鲁番,大江南北都是他们的家。你说你来自辽宁,他就说他老家是药王庙的;你说你是西安人,他就说他是三桥的;你说你是北京的,他就说他老婆是压磨峪的。总之,他总在你周围一个不太起眼的小地方,地名竟然如此准确。这个令人惊奇的本事很多年前就被中国广大旅游地点购物店铺的负责人发扬光大并熟练使用,以“家乡人”名义,骗取你口袋里的人民币。
“是的,我是华人,我祖祖辈辈都是华人,”从长相上看,似乎是,“我姓游,叫游汉庥。”
“游?游泳的游?”
“不不,是游行的游。简体是一样的,但繁体不一样,游行的游没有三点水,而是一个走之,毕竟要用脚嘛!正确的写法应该是‘遊’。”
范晓军感觉对方没有什么敌意。
“汉是汉族的汉,庥是一个广字,里面一个休息的休。嘿嘿,这个字还念成休。庥,荫也。庥庇,就是庇护的意思。”游汉庥一脸诚意,继续唠唠叨叨解释着。
“我姓范,范晓军。”
范晓军刚说完,腿部又是一阵抽筋,疼痛又一次袭来了。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大腿,上面裹着厚厚的绷带。
游汉庥说:“放心!子弹已经取了出来,你太幸运了,只是一点皮外伤,那么密集的子弹,硬是没伤到骨头,简直是奇迹。我想,是不是我游汉庥在庥庇你啊?哈哈哈……安心在这儿养一段就好了!”
游汉庥这句话显得有点过分亲热,让范晓军感觉其中掺有很多虚假的成分,因为缅甸森林里没有解救,只有解放——让你的生命彻底解放。不要奢望森林里有什么亲人给你熬鸡汤,如果这里还有救死扶伤,那绝对有它特殊的意义。
范晓军警觉起来,收住笑容,问:“是你们的坦克?”
“是。我以为你们是埋伏在森林里的军人,所以……”
“哥觉温他们呢?”
“你是问跟你在一起的那些人?”
“对!”
“埋了。”
“埋了?”
“是的,而且是深埋。”
“深埋?什么意思?”
“为防止其他什么动物把他们拱出来,只能深埋。这是厚葬,不是每个人都能享受的。”
妈的!打死那么多人他还自诩很仗义,看来这个游汉庥不是什么好鸟,绝对不是,好人能大半夜开坦克在森林里逛荡吗?
范晓军问:“那我的……”
“你的什么?”
“我随身带着的……”
“是那头大象和那块大石头吧?”
“对!”
“都在,完好无缺。”
范晓军忽然想起什么,一摸自己的衣兜?,空的。
游汉庥问:“手机吧?在。”
“还有……”
“武器?”
“是。”
“也在。”
范晓军歪着脑袋问:“你为什么不杀我?”
游汉庥的脸色阴沉下来,刚才的和蔼可亲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问范晓军:“你很希望自己被杀吗?”
“我懂森林规则。”
他凑近范晓军,说:“朋友,我没必要隐瞒你,可以坦白地说,我可以随时杀你,但不是现在。再说,杀人不是我的乐趣。看你的态度,我再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办。”
“看我态度?我给你写个检讨信吧!”范晓军有点不耐烦。
游汉庥没接他的话茬儿,说:“来吧,准备吃饭,有很多很有特色的菜,既然来了,就千万别错过。”
说完跟旁边几个缅甸人低声嘀咕了几句,转身走了。
我还成贵宾了!范晓军不解。
范晓军躺在担架上,由那几个缅甸人抬着,进入一片更加稠密的森林后,太阳被繁茂的树叶彻底遮挡住,空气显得凉飕飕的。吃饭的地点看来不近,趁还没到,范晓军可以飞快思考一下:这个游汉庥是什么人?他到底要对自己怎样?可以肯定,这儿是这小子的老窝,以前就听说过,只要进入一些武装势力的据点,基本没有生存的可能。那么游汉庥为什么不马上做了他,还取子弹,还看他态度,还要请他吃饭?他完全可以抢去石头,加上一头不错的大象,根本不给他重新睁眼的机会。这个缅甸华人是否看在他是中国人的分上显得要仁慈一些?是否这里有一种不成文的规矩,杀人之前必须让你吃一顿“断头饭”,就像监狱处斩死刑犯前夜一样……想到这里,范晓军被渐渐升起的恐惧包围了。他无法不恐惧,面对死亡没有谁不恐惧,再硬的汉子也不行。恐惧是人的本能,临危不惧是英雄才能做到的,那要多高的境界啊!
他知道,他不是英雄。
吃饭的地方是个有森林风味的小木屋,大约20多个平米,全部由褐色圆木垒成。桌上有几瓶产自云南的“澜沧江”牌啤酒,各式菜肴稀奇古怪,摆了一桌子。有一种菜范晓军在云南傣族村落吃过,是一种叫树毛衣的凉菜,实际上它是生长在冬瓜树干上的苔衣,深褐色,织网似的,要几年才能形成。范晓军很爱吃这种菜,尤其和鱼腥草拌在一起,特别爽口。但现在范晓军没这个胃口,别说树毛衣,对其他几种看上去很诱人的菜肴也没有兴趣。
游汉庥坐在范晓军对面,身边还坐着99lib.一位年纪轻轻的女子,穿着一袭鲜艳的“特敏”(长到踝骨的长裙),上身是紧身短衫,显得身材优美苗条,坐在那儿不动都能透出几分婀娜。她的脸上涂抹着一圈圈缅甸特有的黄色防晒霜——缅甸人称之为“特纳卡”的黄香楝粉。缅甸到处都有这种野生黄香楝树,市场上锯成一截截像柴火的木头就是这个。缅甸人家里都备有小石磨,专门用来磨这种树皮,磨成粉状再沾水擦在脸上,和檀香树、樟木树一样,气味芬芳,色泽鲜亮。用黄香楝树干研磨的黄香楝粉有清凉、化瘀、消炎、止疼、止痒、医治疔疮、防止蚊虫叮咬等作用。缅甸女孩把黄香楝粉抹在脸上,既可防止紫外线,又起到清凉、美容的作用。
游汉庥介绍说:“这是我老婆玛珊达,是她给你取的子弹。”
缅甸女子名前都有“玛”或者“杜”。
范晓军立即向玛珊达感激地点点头。在和玛珊达的眼睛接触的一刹那,他心里一凛,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女人,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自己的脑海里,似乎找不到一个缅甸女人的影子。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三个月没见过女人了,看到散发着女性气息的玛珊达,体内隐隐躁动在所难免。也许此时的女人在他眼里只是一个统一符号,这个符号足以强大到让一切性饥渴的男人迷失方向。躁动很快被他压制下去,他的自我控制能力一向优秀。再说,他不能在游汉庥面前失态,还能不能活下去都是个问号,哪儿有时间顾及海绵体充血问题。
游汉庥对玛珊达说:“给客人倒酒,我要和他好好喝一杯。”
玛珊达起身给范晓军斟上一杯啤酒,然后退着坐回自己的座位。
范晓军的眼睛从玛珊达身上游离出来,脑子里却一直不停飞速搜索着有关这个女人的信息。可惜,还是没有。玛珊达确实挺漂亮,虽然皮肤不是特别白皙,但眼睛深澈乌黑,看不到底,像蕴藏着许多内容一样,让人看不透。
游汉庥端起酒杯,说:“来!为我们的相识干杯!”
范晓军举起酒杯,却迟迟不喝。游汉庥则一饮而尽,满嘴白沫子看着范晓军,示意他干了。
范晓军把酒杯放在桌上,说:“我不想兜圈子,有什么事儿你就直说,我这个人干脆,要杀要放你给我一个交代,我也好安心吃顿饭。”
游汉庥仰头哈哈大笑起来,“有那么严重吗?”
“我知道规矩,没有一个人能从密林活着出去。”
玛珊达给游汉庥斟藏书网满酒,他又一仰脖喝了下去,然后夹起一筷子大薄片(凉拌猪头皮)放在嘴里大声嚼着,两眼直盯着范晓军。半晌,等嘴里的肉嚼烂吞下去,这才大声说:“哈哈,有缘,我喜欢你这个朋友,爽快,有胆。”
“希望你也是这样的人,我最讨厌吞吞吐吐半天放不出一个屁的男人,那不是缅甸森林人的风格。”范晓军尽量往高处抬游汉庥。
游汉庥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往空中一挥手,说:“没有你想的那么残忍,也没有那么复杂,更没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因为我是华人,中国人的种子,我不能对同胞毫无理由下手,除非你得罪了我。”
范晓军说:“别拐弯抹角,直说!”
游汉庥的眼睛射出一道冷冷的光,“你奶奶的,本来想喝顿好酒,然后再谈正事,你败了老子的胃口。”说这话的时候游汉庥一脸沮丧,实际上他又迅速往嘴里塞进去一块肥肉。
游汉庥突然爆出粗口,是范晓军想要的效果,这是缅甸森林里的真性情,而不是温文尔雅,藏着无法猜透的虚假。
游汉庥嚼着肉,大声说:“我告诉你,我爷爷是国民党九十三军师长,战败后退到缅甸,为了生存他们跟缅甸政府打,跟印度援兵打,是一支打不烂拖不垮的部队,也是一个没有祖国的军队,令人尊敬。我父亲早年跟随我爷爷种植鸦片,后来运货到云南时被大陆抓获,至今生死不明……”
“别说家史,说你!”
“我?我他妈就是游汉庥,屁本事也没有。我现在想要问你的是,那块石头值多少钱?”
问完这句话游汉庥竟然显得有点腼腆。
范晓军明白了,游汉庥不了解赌石,可能道听途说知道一些情况,估计也是“一刀穷,一刀富”之类的皮毛消息,他的主业可能跟毒品有关,不可能是木材业,那是光明正大的生意。缅甸90%多的木材销往中国,生意做得很大,如果游汉庥是其中的大户,肯定不会躲在原始森林。范晓军猜测,游汉庥想脱胎换骨,说得好听是他想改邪归正加入赌石这行,说得难听是想横刀夺爱坐地分钱。
这怎么可能?
范晓军心里有底了,一仰头干了酒,“哈哈,你好好动动脑子想想,不值钱,我会冒生命危险往中国拖吗?”
“我知道,它肯定值钱,但是它到底值多少钱呢?几百万?上千万?”
“也许一分钱都不值。”
范晓军不能透露自己的底牌,因为这笔生意不是他一个人的,他背后还有人。150万,别说穷人,就是富人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再说,这块石头最后能卖多少钱跟游汉庥没有任何关系。
这里有一个问题,作为一个缅甸人,不可能对赌石这行一点都不了解,因为赌石而飞黄腾达的人遍地都是。再说翡翠作为缅甸“国宝”,它的各种传奇故事在缅甸几乎家喻户晓,缅甸人天生对石头敏感。那为什么游汉庥问的话显得这么幼稚呢?只有一种可能,游汉庥不了解缅甸。
范晓军抠了抠自己的光头,稳定一下情绪,接着说:“谁都知道,石头只有在切开以后才能显出它的价值,在此之前值多少钱都不是钱。”
游汉庥狐疑地盯着范晓军,问:“你来缅甸冒着一分钱不赚的风险?”
“这是赌石,没有风险怎么叫赌?怎么,想玩玩石头?”
“是的,我想参加下个月20号在云南腾冲的赌石大会……”
范晓军心里一惊,这个游汉庥连腾冲赌石大会具体时间都知道,看来之前做的功课不浅,有备而来。
“……主要是标价问题,我就想知道这块石头应该标多少价。”游汉庥接着说。
“什么意思?”
“你不是让我直说吗?我现在直截了当告诉你,我想带这块石头参加下个月在腾冲举办的赌石大会,明白了吗?”
“你带着石头,那我呢?”
“你留下。”
“我留下干什么?”
“是啊,你留下干什么呢?”游汉庥睁大眼睛打量着范晓军,好像刚刚在街上认识一样,“我饶你一命,你可以在这里安度余生,娶几个缅甸老婆,或者,你彻底安息,我要把你埋在山岗上,将你的坟墓面向北方。”
范晓军全明白了,游汉庥想从他嘴里探听价位,他害怕标低了吃亏,标高了吓跑买家,他是吃不准才暂时留范晓军一条活命的。不行,要设法稳住阴险贪婪的游汉庥,那样才有活命的可能。
“我有个提议,”范晓军紧盯着游汉庥,“不如我们合作。”
“怎么合作?”
“你负责把石头运到腾冲,你比我熟悉路。获利后我们对半分,你不需要出一分本钱。今后大家就是这条道上的朋友,合作的机会还多,毕竟地下的石头是挖不完的。”范晓军抛出了一个肥大诱饵。
游汉庥仰头哈哈大笑,“我会相信你吗?你以为我是几岁的小孩子?我从小被父亲送到菲律宾,你以为我在那儿上大学吗?我到处鬼混啊我的朋友,我什么没见过?”
果然他不是土生土长的缅甸当地人。
范晓军探出身子,“我在云南玩赌石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的信誉和为人你可以去打听,我向来不做一锤子买卖,我需要长远合作,那样大家都能发大财。”
“发个棺材!”游汉庥恶狠狠地说,“别灌我迷魂汤,我不吃那一套,你别怪我没给你机会,大不了我先把这块石头埋在这儿,然后慢慢找懂行的人,赌石大会又不是全世界只开这么一次,我也不是只活到今天。我这儿有时候是缺点生活用品,从外面运进来不方便,但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干你娘的!”
范晓军和游汉庥说话的时候,玛珊达一直坐在那里一声不吭。
“我再最后问一句,这块石头可以开个什么价?”游汉庥直盯着范晓军,咄咄逼人地问。
说了也是死,不说更是死,价说低了他不相信,说高了他也不相信。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范晓军一个人无法决定,他只能选择沉默。他意识到,自己的麻烦终于来了,也许这次劫数已到,他再也回不到中国了。
下午,玛珊达给他换了一次药。
范晓军有些不解,奇怪,这个时候还来换药?自己还有什么剩余价值?游汉庥将采取什么方式处死他?活埋?枪毙?绞刑?不知道,不知道!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任由玛珊达解开他大腿上的绷带。
“咝——”揭开绷带时非常疼痛,范晓军不禁吸了一口冷气。玛珊达知道把他弄疼了,马上停下来,手离开绷带,关切地注视着他,好像在询问是否可以继续。她的睫毛很长,像两扇黑色帘子,上下翻飞,美丽极了。也许冥冥中有种心灵相通的暗示,这种暗示从饭桌上他就感觉到了。玛珊达的眼睛一直放射着一种不明信号,他准确无误地接受着,享受着,好像被这种信号轻轻爱抚一样。他不知道这个信号代表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玛珊达对游汉庥以外的男人本能地发出诱惑,他只知道这个女人是峰回路转的突破口,他可以在玛珊达这里寻求到一些帮助。
“你懂中国话吗?”范晓军试探着问道。
玛珊达没理他,拿出新的纱布,准备给他换药。
范晓军又问:“你是医生?”
还是没有回答。
“你不是缅甸人?”范晓军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玛珊达愣了,呆在那里,手里举着绷带。5秒钟后她平静地说:“赶快想办法逃命吧!”
纯正的中国话。
范晓军硬撑起身体,问:“你是中国人?我们真的见过吧?”
玛珊达摆摆头,“中国不中国,见过没见过都不重要,趁他哥哥回来之前你得想办法逃命。”
“他哥哥?”
“是。他哥哥游汉碧可没他那么多废话。”
“可,深山老林里怎么逃命?”
“无法逃,你只能想办法让别人救你。”
范晓军一听,觉得这简直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摇摇头说:“我连这个地方是哪儿都不知道,向谁求救?”
玛珊达开始给他缠绷带,低声说:“那你只好等死。”
“你说什么?”
“我说你只有自己等死,谁也救不了你。”
听到这句令人绝望的话,范晓军像泄气的皮球,身体一下子瘪了下去……
晚上,范晓军被几个缅甸人装进一个硕大的网兜,然后吊起来,向一个大坑徐徐降去。降到一定深度时,绳索停止了。坑上面的缅甸人嘻嘻哈哈地走了,笑声渐渐远去,森林重新陷入寂静。看来,这里就是他今晚睡觉的地方。
四周一片漆黑,他看不到坑壁离他有多远,也不知道这个坑到底有多深。他知道游汉庥害怕他逃走,才把他安排在这种别具一格的吊床上,悬在半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其实完全没有必要,他也不想想,拖着一条伤腿他能跑多远?睡在哪儿都是次要的,关键的问题是能不能在玛珊达身上打开一个缺口。
他是一个小时后想起来的。两年前他见过玛珊达,在落泉镇他开的小酒吧里。那时候她没现在这么黑,也不叫玛珊达,她叫宋婵,一个从成都来云南旅游的大学生。范晓军还记得那是一个月亮高悬的夜晚,小酒吧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桌上点了一盏蜡烛,映着宋婵的脸,像熟透的果子。范晓军给宋婵讲他和妻子来落泉镇创业的经历,讲他右手大拇指是如何残废的,讲他妻子弃他而去给他带来的毁灭性打击,讲他给一个朋友足有500平方米的酒吧灌输空间概念。当时他眉飞色舞地说:“大城市把人挤压在一个小盒子里,没有空气,没有呼吸,人们像沙丁鱼,五官已经变形,造成性格扭曲。所以酒吧的格局一定要空旷。把中间全部腾出来,让一个穿红衣的女人拉大提琴。客人们在哪儿呢?严格地说,没有客人,即使有也根本不让他们进去,让他们拿着酒杯站在门口向里张望就行,培养他们对空间的向往,从而痛恨自己亲手破坏的人文环境。”范晓军记得宋婵听到这里就笑了,她抨击他的想象力过于幼稚,还讽刺他大脑进了水,与现实社会格格不入。后来他们干脆大声争吵起来,直到银色的月亮从窗外射进来,把整个酒吧弄得像下了一场大雪。
在落泉镇两年,范晓军很少跟旅游者一起喝酒,更别说争执了,他当时全部精力都用来对付镇干部以及当地派出所。宋婵是个例外,不但一起喝了,还吵。这让范晓军觉得很有意思,争吵是思想火花的碰撞,火花来源于他们大脑深处的频率并行。范晓军觉得自己喜欢上了宋婵。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宋婵就离开了落泉镇,临走也没见面,只在他酒吧门上贴了一张纸条,说她到樱花谷去了。之后他再也没见过宋婵,也没留她的手机号码,宋婵像一只断线风筝,悄然飘走了。
那天,他怅然若失,心情低落,手足无措,一个人在酒吧里来回转悠,最后他把胸中的怒火发在一个派出所干警身上了。当那个年轻的乡村干警从他酒吧门口经过时,他冲了出来,怒气冲冲问道:“为了把我从镇里赶出去,你们是不是准备在我酒吧里投放50克海洛因?”
干警瞪大眼睛,特别无辜,随即便被眼前这个固执的疯子激怒了。范晓军看到那个干警眼里射出一道他从未见过的光。晚上他睡在酒bbr>..吧的地板上,还在思索那道骇人的光,他从不知道眼睛里的光竟然有那么大的力量,他分明感觉到它的强大,压迫得他喘不过气。他突然明白了那道光的含义:杀气。
“嘎啦啦——”一声惊雷把范晓军从遥远的回忆中拽了回来,宋婵怎么会在缅甸呢?她为什么跟游汉庥在一起?这肯定是个很复杂的问题,暂时不去想它,简单的问题是,宋婵认出他来了,现在正想方设法营救他。还有一个问题他不得不去想,他闻到一股从未闻到过的味道。刚开始是淡淡的,现在越来越浓,特别腥臭,同时他还听到一阵“咝咝”的声音从坑底传了上来。
坑底有什么?
一道刺眼的闪电,只有短短的0.01秒。范晓军朝下张望,什么也没看清。
他等待再一次闪电,睁大眼睛准备着。
20秒过后,闪电来了。这次时间长,范晓军恨不得自己是个盲人。坑不深,离他这个大网兜大约有七八米,范晓军看到坑底盘踞着几条——或者十几条——粗大的刺眼的缅甸蟒。这是缅甸蟒蛇的一种白化突变种,全身金光灿灿,有的甚至接近白色,碗口粗,六七米长。它们相互纠缠在一起,扬起脖子,吐着芯子,慢慢蠕动着。它们被大雨欲来的潮气和闪电惊醒了,同时眼睛和鼻孔之间,还有头部两侧,那两个灵敏的凹陷小坑也捕捉到空中有个东西在散发温度,覆盖在上面橡皮大小的隔膜激动了……
范晓军抓住网兜使劲摇晃,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
第三章 “是不是有兄弟在缅甸那边出事了?”
李在坐在临窗的位子,看着卯喊路上来来往往的人流。虽然只是3月份,但瑞丽俨然已提前进入炎热的夏季,街上的行人大都穿着短衣短裤,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他在等一个叫昝小盈的女人。
这是一个装饰典雅的咖啡屋雅间,墙纸是深橄榄绿的,印有常青藤和百合的花纹,一块图案瑰丽的地毯铺在茶几下面,虽然有点陈旧,但颜色鲜艳如初。李在记得几年前他到新疆旅游时看过类似图案的地毯,听摆摊的满脸大胡子的维吾尔族大爷说,这种地毯是阿富汗生产的,闻名于世。昝小盈一直很喜欢地毯,所以李在当时就蹲在那里跟那个新疆大爷讨价还价,他想象着昝小盈看到这块地毯时的欣喜程度,只是这种想象从来没有变成现实,他没有把地毯买下,因为当时他没有合适的理由把这块地毯送给昝小盈。
这个咖啡屋的雅间非常宽敞,除了一张长方形的玻璃茶几外,还有一排看上去典雅素净的布沙发,墙角还放着一台大屏幕彩电,电视机背后有绿色蕨科植物,羊齿状的叶条从后面翻卷过来,恰好在电视机周围形成一圈生动的装饰框。通往阳台有一堵很别致的装饰墙,中间镂空成不规则的框架,上面摆着几盆紫罗兰,一片片深紫色的星星点点夹杂着绛红,花盆的外面还套着纸绳编织的装饰套。墙上有一幅颇有点感伤又不乏浪漫情调的油画,用枫木镜框镶嵌着,画上是一个穿白裙的女人伸手捞取溪中漂浮的黄色花瓣儿,一个胁下生翼的天使尾随其后,目光暧昧。
昝小盈还没来。
事情很重要,必须当面告诉她。
他离开窗户,坐在沙发上,点上香烟,陷入了沉思。此时此刻,他觉得唯一可以倾诉郁闷的就是手中那支白色的烟卷了。阳光透过植物的枝叶和钩花窗帘射进屋里,斑斑点点落在他身上,使他眼中的神情显得更加焦灼,像燃烧的火光……
20分钟过后,昝小盈终于到了。
看得出来她是个非常干练的女人,短短的头发,一双神采飞扬的丹凤眼,不施粉黛,一身套装,上白下黑,端庄大气,却又不失妩媚俏皮。她走起路来昂首挺胸,步频很快。上个星期三她才满32岁,虽然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很多,但仍散发着这个年龄不该有的矜持内敛。如果不是瑞丽勐卯镇政府办公室副主任这个职务,她完全可以张扬自己的个性,甚至去演电影,当一个众人瞩目的电影明星。她的性格本来是张扬的,无奈一个死气沉沉的职务仿佛一层厚厚的绒布,遮住了她的光彩。
“什么事儿非要见面才说?”坐下后昝小盈迫不及待地问,“我正准备开会,市里领导都要来参加,我不可能不在现场,什么理由也说不过去。10分钟够了吧?我得马上赶回去。”
李在皱了一下眉,他不喜欢昝小盈这种咄咄逼人的口吻。他拂去自己心中的不快,低声说:“这次可能出事了。”
“出事?你是说范晓军出事?”
“是的,一直没有消息。三个月不短了,音信全无,按理说他早已经绕过猴桥口岸,速度快的话货都到腾冲了。”
“你给黑泥塘那边的人打电话没有?”
“一天何止一个电话。接应他的唐教父一边洗温泉一边翘首期盼,盼星星盼月亮,全身都洗成红萝卜了,皮都洗掉他妈好几层,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别说粗话,文明一点好不好?”昝小盈愠怒地盯着李在。
“这也叫粗话?你知道粗话代表什么吗?粗话代表极度焦灼与愤怒,你在象牙塔里没接触过这套理论吧?”
“是的,你在监狱里学的那套高深理论我在大学怎么能接触到?”
昝小盈话里明显有讽刺的意味,李在嘴里则不以为然地“哧”了一声。
昝小盈说:“你一大早上把我叫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是的。我们投资150万买的这块石头有可能颗粒无收,这是其一;还有,范晓军他……”
昝小盈扭动了一下屁股,说:“老同学,能不能再等等消息?如果范晓军这次真的出事,我们只有认栽,谁规定每一笔生意必须成功?大不了东山再起,你没钱,我有,钱永远不是问题。”
李在一摆手,说:“你根本没理解我的意思,你脑子里考虑的永远是经济损失,而我内心的煎熬你从来不问,钱是小事,关键是人命,人命关天,我不想损失他这个朋友你知道吗?那可是一条活鲜鲜的命啊!这岂是几个钱可以摆平的?”
昝小盈把一只手放在李在的手背上,像安抚一个受伤的小孩一样,笑吟吟地说:“别感情用事!我说的是实话,生意永远应该冷冰冰的,而不应该带入太多的个人感情。我们之前约定好的,如果他出事,就把赔偿金打入他的账户,收益的是他的家人,你说,这笔拿命赌的生意,不用钱摆平难道用慰问信?再说,现在我们之间不就只剩下纯粹的金钱关系吗?我只认定当时的约定,其他没时间考虑那么多,也不知道其他还有什么。”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争执下去也没用,两个人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李在担心的是范晓军的性命,而昝小盈则对此不以为然。
这时,昝小盈的手机突然响了,她拿起来看了看号码,随手摁掉了。
李在问:“催你开会吧?”
“是。”
“那你走吧!”
“你呢?”
李在坐在那里没动,轻轻摆了摆手。
昝小盈说:“再等几天,说不定很快就有消息,你别这么沉不住气,这不是你的风格。”
昝小盈走的时候,李在一直目送着她婀娜的背影。她的身材由于结婚而显得丰腴,比中学时代好看多了,成熟而富有韵味。性感的臀部那道欲望的沟壑被划分成两半,就像他们的金钱分配率一样准确。只不过昝小盈不属于他,以前不是,现在也不是。
李在和昝小盈是在腾冲中学读书时相恋的。
那时的昝小盈像个骄傲的公主,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脖子,神采飞扬的丹凤眼,柔和的下巴,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可能是从小练芭蕾的原因,她的脚总是向外撇着,走起路来像鞋底安了弹簧似的。但美女的骄傲一般是和空虚相伴的,追求她的人越多,被她拒绝的人也就越多,男孩子的狂热可以滋养她的高傲,同时也催生她的失望。
李在没有像其他男孩子那样给昝小盈写纸条,他对那些幼稚的小把戏不屑一顾,那只能增加昝小盈的反感,因为她收到这样无聊的纸条太多了。他也从来没有躲在墙角觊觎昝小盈,他从来不躲闪她,既不正视也不斜视。他们见面的时候很多,昝小盈的家离李在的家不远,他经常遇到昝小盈和她那个打扮入时的母亲挺着相似的乳房在他面前骄傲地走过,那碎石般的高跟鞋声肆意研磨着李在紧绷着的神经,他从不正视她们一眼,就当她们是透明人一样。有时他已经接近妥协的边缘,很想停下脚步,深情地看一看昝小盈,但最终,他都没有这样做过。
他在另一方面悄悄努力着。
昝小盈是班上的文艺委员,能歌善舞,学校里逢年过节开展什么文娱活动都是昝小盈组织的。为此,李在悄悄在 5bb6." >家苦练了两年口琴。高三毕业的时候,机会终于来了,李在报名参加了毕业典礼演出。这让昝小盈颇为吃惊,在她眼里,李在压根儿跟文艺无缘,再说学校里有一个小型乐队,里面不乏乐器高手,昝小盈从来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但李在相信,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音乐,因为每个人的感情不同,那么他倾注在每一个音符里的内容就不同,只有读懂了他的音乐才可能读懂他的心声,否则就是机械的模仿。
李在在毕业典礼上吹奏的歌曲是他自己创作的,质朴简单,平铺直述。他的吹奏技巧一直没什么长进,显得笨嘴笨舌,经常吹错琴孔。他的演奏形式也跟别人不一样,他吹一下口琴,然后唱一句歌词,然后再吹一段,再唱两句,直到那个非常难听的曲子结束。但台下的同学们没一个人笑他,都在屏气凝神地欣赏他的原创,包括昝小盈。
这年夏天的一个夜晚,他在家属区小路上碰到昝小盈,这次他没有躲避,而是站在那里直视着她。这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夜空中飞行的蛾子都定格在路灯周围。
“我喜欢你吹奏的歌曲。”昝小盈说。
“嗯……”
“是你自己创作的吗?”
“嗯……”
“你能为我再吹一遍吗?”
“好……”李在说。
李在不知道当时怎么那么自信,他站在那里开始给昝小盈吹口琴。那天,李在发挥得更不好,错误百出,换气的时候还有间断,但这一点也不影响昝小盈对他的欣赏。昝小盈当时也有点奇怪,自己为什么偏偏喜欢眼前这个有点木讷的男孩子吹口琴呢?
“这首歌是为你写的。”李在鼓足勇气把心里话掏出来了。
昝小盈听这种肉麻的话听多了,她没有感动,而是平静地望着李在。是的,这句话没有拨动她的心弦,连一点涟漪都没有掀起来。
“我可以保护你!”李在突然不着边际说这么一句。
昝小盈转身走了。
李在有点懊丧,后悔自己不该这么冲动,但当时他并不知道,正是这句话决定了他的爱情。
后来昝小盈才把这个秘密说给李在,当时他要是说什么“我爱你”“我喜欢你”之类的套话,昝小盈也就心平气和了,因为这类甜言蜜语已经让她麻木。而李在别出心裁地说“我可以保护你”,当时的昝小盈感动得有点手足无措,她之所以选择走开,是因为害怕自己投进李在的怀抱。她说她清晰地记得,听到那话,她的腿都软了……
李在那个时候还比较单纯,他不知道命运随时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果然,后来两人走了不同的人生之路,昝小盈考上了云南大学,而李在则在高考落榜后家里突发变故,担任腾冲县领导职务的父母到昆明开会出了车祸,双双罹难,他顿时失去了方向。高考的失意,以及父母的离去,让他破罐子破摔,很快,他因为江湖义气出手伤人进了监狱,一待就是6年。
社会地位的悬殊,光彩与阴暗的对比,让他们在中学时代积累的一点情愫灰飞烟灭了。把他们重新拉到一起的是生意,他们现在是合伙人,只有一个目标是他们共同拥有的——赌石。
瑞丽的天气说变就变,刚才还骄阳似火,现在却突然下起了太阳雨。细细的雨丝打在玻璃窗上,很快形成一道道曲曲弯弯的水流。窗外有一盆哥伦比亚火鹤花,猩红色的佛焰苞和橙红色的肉穗被雨水淋得风姿楚楚,连腐叶土以及苔藓也瞬间变得湿漉漉的。李在感觉火鹤花那根长长的肉穗有一点色情的味道,这让李在的思绪不得不一直停留在昝小盈刚才离去的背影上,久久驱散不开。
从狱中出来5年了,这5年让李在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从一个路边摆摊倒卖服装的“两劳人员”做起,一点一点打拼,渐渐成为一个令人刮目的赌石新秀。虽然李在积累的财富在瑞丽根本不算什么,但跟一般老百姓相比,毕竟还算成就。成就的背后是没有快乐的疲倦,而解除疲倦的唯一方式是情感补充。他曾想找个女人填补自己感情上的空白,结果无数个女人停靠在他身边,没有一个结果,他就像一个中途岛,而那些女人则是过往的货船,吸收完给养便匆匆离去了。在她们眼里,李在仍旧是穷人。情感没补充,反倒越挖越空。李在心灰意懒,再也不会想起那些女人,他不想像唐教父那样无所顾忌沉溺情色,他始终念念不忘的还是中学时代的恋人昝小盈。
刚出狱的时候,他第一个想见的就是昝小盈。此时,昝小盈已经嫁给了一个丧偶的老头,勐卯镇国土资源管理所前副所长,瑞丽市腾飞木业有限公司现董事长郑堋天。李在知道,昝小盈和他已经不在一条轨道上,不同的阶层把人与人轻而易举隔开了。
李在没想到几年后昝小盈会主动找到他,她提出跟他合伙做玉石生意,这让他有点受宠若惊。同时,他也敏锐地觉察到,昝小盈对金钱的追求超过他的想象,也许副所长贪的那点钱她根本不敢名正言顺花出来,她想在深不见底的赌石业试试水温,这不免有点洗钱的嫌疑。如果是这个目的,李在实在不想充当昝小盈的帮凶,他仇恨一切贪官污吏,他们打着改革开放整合开发的旗号,坐在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他们榨取人民脂膏,然后供给他们的儿女在国外花天酒地……
后来李在觉得这种想法有点不靠谱,也不是他惯有的风格,他不像大多数男人那样关心政治,他认为政治就是政客编造一个理由做他们想做的事。很多年后他在一本书里看到这样描写:“他想把手伸到莎朗衣服里面,莎朗不99lib?肯,她说他有这样的想法很不好,虽然她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兴奋。于是,他告诉莎朗,他长大以后要当医生,她就让他摸了,这就是政治。”那个时候的李在没想这么多,他只想赌石,至于谁搞什么政治,与他无关。于是,他的感性立即多于理性,这是他的天性,在过去的情感面前他欢天喜地地投降了。不是他消除了对既得利益者的警惕与仇恨,而是他善良的人格因素让他的心柔软起来。
李在从咖啡屋出来,外面的雨已经停了,路面重新灼热起来。不知道黑泥塘那边天气怎样?唐教父他们也真够辛苦的,一直坚守着阵地,时刻等待着范晓军的出现。可是,此时此刻范晓军到底在哪儿呢?
唐教父和李在是难兄难弟。唐教父中等个儿,蓄着板寸,眉毛和胡须都很浓重,眼睛向外凸着,目光贪婪。鼻子硕大肥厚,鼻尖上有一个非常明显的凹坑,牙齿上镶有一条亮晶晶的金属线。
“教父”之名是有来历的。
那时候李在和他都还在狱中。怎样打发这段度日如年的无聊时光,是每个犯人都要面对的同一个难题。一般犯人采取用酒精和色情故事麻醉自己,而唐教父却把全部精力献给了马里奥?普佐的 href='349/im'>《教父》。那本小说他精读了差不多50遍,里面的人物、情节他可以倒背如流,想做到这点并不是很难,因为那是他身边唯一的一本文学书籍。每天晚上10点以后的“熄灯恳谈会”就是他表演的时刻,他会绘声绘色给狱友讲上一段。一般他都以这句作为开头:“就在这次婚礼宴会上,有几个臀部宽大,嘴也宽大的年轻的娘儿们,都满怀信心地冷静地打量桑儿?考利昂。但是在这个特殊的日子,她们只不过白费心机而已。桑儿?考利昂不顾自己的老婆和三个小孩在场,已经在对他妹妹的伴娘璐西?曼琪妮打主意了。这个年轻姑娘也完全心领神会,坐在花园里的餐桌旁,穿的是粉红色的长礼服,油光油光的黑发上戴着花冠。早在上个星期彩排的时候,她就向桑儿调情,在祭坛上捏他的手。”然后每讲完一段他就会说你看看人家美国,或者说你看看人家西西里黑手党。久而久之,狱友们都叫他教父,而忽略了他的真名唐浩明。
唐教父比李在先出来,浑浑噩噩不知道干了一些什么勾当,反正没发财,李在出狱后两个人也没什么联系,后来他看李在在赌石界逐渐崛起,决定跟着李在闯荡。李在自然不会拒绝他,毕竟是一个监狱的狱友,李在把一般外围工作都交给了他。虽然唐教父在处理人际关系方面不算太优秀,但还算称职,不会捅什么大娄子,只不过他不是那种很有经济头脑的人,他还在沉溺于 href='349/im'>《教父》中,有点走火入魔,连二郎腿也是美国做派——脚踝放在膝盖上,而不是中国式的双腿并拢。李在对他的印象是:大事别指望他,小事可以支使他。唐教父也不计较个人得失,任劳任怨在李在手下混口饭吃。
唉,往事如烟。李在叹了口气,打开车门,一矮身子钻了进去。他准备驱车前往玉城玉石毛料市场,有个缅甸人正在等他,也许能在那个缅甸人嘴里打听到范晓军的下落。
车在人民路上飞驰着,街道中央的绿化带静卧在清晨的安谧之中,一排造型抽象的雕像耸立在园圃当中。今天凌晨迷漫的薄雾此时早已散尽,一簇簇树叶在静止的空气里纹丝不动,淡淡地反射着柔和的绿光。
10分钟后,李在驾车进入320国道,然后经过联检服务中心,驶上了姐告大桥。过桥后车子向右拐的一瞬间,他就把昝小盈彻底甩在了大桥后边,他现在脑子里只有生死不明的范晓军,那是他的哥们儿。
玉城位于姐告城区四号与五号路交叉处,是亚洲最大的玉石毛料交易市场,国内很多赌石大家都是从这里扬起致富风帆的,李在也是其中之一。
所谓赌石,是指玉石毛料在开采出来时,有一层风化皮包裹着,谁也无法知道石头内部的好坏,须切割开才能看见。切割前赌石人只有根据皮壳的特征和在局部上开的“门子”,凭自己的经验来推断内部翡翠的优劣。这就使得在原料交易中,对原料品质的鉴别成为一件颇为困难的事。这样的交易颇似赌博,所以称为赌石。既然是赌,那就谁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就是经验老到的行家,也难免有看走眼的时候,颇具风险性。然而赌的刺激、赌的神秘和一赌为快的乐趣驱使众多的人去从事赌石业。因此,有人一夜暴富,从街头的混混转眼变成百万富翁,有人顷刻间倾家荡产,由百万富翁变成穷光蛋。这种事屡见不鲜,古往今来,不知在这个行业发生了多少惊心动魄的传奇故事。说白了,赌石就是赌财力,赌智慧,赌胆量。
玉城市场内大部分摊位的摊主都是缅甸人,有老有小,有男有女,有家庭作战的,也有专门吃这行钱的职业石客。出现在这里的玉石毛料基本都是开了天窗的,买家可以看见剖面的基本情况,这叫半赌,但即使这样谁也不能说十拿九稳,因为你看到的也许只是这块石头最好的一面,再切深一点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也许价值连城,也许仅是你看到的表皮而已,里面什么都不是。
李在把车停在停车场,徒步向玉城走去,临近门口时,一个50岁左右,身材矮壮的缅甸人挺着肚子,裹着一条鲜艳的“布梭”迎面走了出来。他是这个市场的老大,手下聚集了30个精壮的缅甸人,10个巴基斯坦亡命之徒,以及几十个为他卖命的云南、四川人。他光着上身,右臂文着一条翻腾的蛟龙,左臂则戴着一个臂镯,粗粗的,像个袖标。他一大早接到李在的电话,说有急事找他。
他一看见李在就笑嘻嘻地用纯熟的汉语说:“哈哈,别怪我没告诉你,我有一块好料,前几天刚从目乱干找来的,水好底好,有白雾。”
“是红翡玉?”
“不,带紫、红和淡翠。”
“一定有裂纹。”
“没有。”
“产于目乱干的很少没裂纹,这个你骗不了我。”
缅甸人咧开一嘴交错的黑牙说:“嘿嘿,你不相信可以进去看看嘛!”
目乱干是缅甸翡翠矿区的一个著名坑口。各个矿山不同坑口所产翡翠各具特色,质量好坏不同,因而识别采玉坑口对推断玉质的好坏有很大的帮助。玉石业有一句名言,即“不识场口,不玩赌石”,不懂玉料的产地和特征,你就没资格做赌石生意。说到赌石的类别,一般分为赌雾、赌种、赌裂、赌底、赌色。缅甸人刚才说的有白雾,即指玉石毛料外皮与底章之间一层厚薄不等的膜状体。雾要薄,还要透99lib?,那才是上等佳品。
李在随那个缅甸人进了市场。
市场早上6点才是交易高峰,现在基本已经接近尾声,所以市场内人不是太多,但摊位还没撤,每一个摊位都摆放着玉石毛料,大小不一。大的犹如一座小山,小的只有手掌那么大,琳琅满目。李在一边走一边拍着缅甸人肩膀说:“老吴啊,我找你可不是来看什么裂纹的,我另外有事。”
被称为老吴的缅甸人眉毛一挑,问:“很严重?”
李在点点头。
老吴领他到了自己的摊位后面一间小屋,摸出一支缅甸生产的方头雪茄Cheroots递给李在,李在摇了摇头,婉拒了。老吴只抽缅甸产的香烟,他有自己的规矩,再有钱也不抽中国所谓的高档烟,他说没几个真货,他都可以制造出来。的确,他过去就热火朝天干过假烟。制假的更害怕假,他就是抽一块五毛钱一包的缅甸“GOLDEN ELEPHANT”也不碰中国烟。他尤其钟爱方头雪茄Cheroots,说它没有加任何化学品,很纯,可以慢慢抽上几个小时,简直是一种享受。
此时,他把烟叼在嘴上,问:“在哥,是不是有兄弟在缅甸那边出事了?”
老吴岁数再大,也称呼别人为哥,这也是他的规矩。
李在说:“不瞒你,找你就是为了这件事。”
老吴一听,张嘴笑了,“哈哈,秘密派人到缅甸寻宝,也不通知朋友一声。”
李在颇有点尴尬地说:“你知道……”
“理解理解,我只是开个玩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看我能不能帮上你。”
李在说:“几个月前,我从一个来瑞丽做木材生意的缅甸人嘴里偶然得知,耶巴米一带的农户藏有好货……”
“耶巴米?我家乡就在耶巴米。”
“这么巧?”
“呵呵,是啊,可我从来没听说谁家现在还藏有货呀!即使有,也早卖了,谁也不收藏那玩意儿。那里太穷了,要是他们都能像我一样勇敢地走出大山闯荡世界,早脱贫致富了。”
“也许他们家院子里一块普通的石头就是一块珍宝,只是他们不知道而已。”
“哈哈,哈哈,”老吴一身肥肉都在颤抖,“在哥肯定听说过我们缅..甸到处流传的一个故事:有个穷人骑着一匹瘦马,走到一座大山前,喝了河水后想尿尿,于是他就对着一块石头尿。尿着尿着,谁也没有料到,那块石头竟然出绿了,他捡起来一看,一块好大好大的翡翠啊!后来他卖了这块翡翠,发了大财。”
“是的,我听过这个故事。”
“但是我告诉你,不是谁的尿都能冲出绿来,那只是梦想发财的人编出来的美丽传说,鼓励自己用的。哈哈……”老吴继续大笑。
“但是我相信它是真的。”李在一本正经地说。
老吴收住笑容,“所以你派人到缅甸耶巴米寻宝去了。”
“对。你也知道,缅甸十大名坑出货越来越少,那种上吨重的毛料几乎没有,加上我对小打小闹的兴趣逐年减小,我想,要干就干票大的,孤注一掷,不然永远在原地徘徊。”
“就是就是,你也应该翻起来了,折腾了几年你周围的气场已经形成,老在几百万这个坎上打转,你也不会满足,对吧?应该冲击一下千万,甚至更高。有句话说得好,胆大才是钱,没胆就在家捅火钳。哈哈哈——”老吴又张嘴笑了起来。
缅甸原石产地有十大名坑,后江、帕岗、灰卡、麻蒙、打木砍、抹岗、自壁、龙坑、马萨、目乱干。李在不去名坑反而另辟蹊径在民间寻宝,所以老吴才觉得不可思议,他摇着头,说:“不过,孤注一掷的精神是好的,但这次你纯粹是撞大运,什么把握都没有。可是你别忘了,这个世界,哪儿有那么好的大运让你撞?”
老吴知道耶巴米与孟拱西北部的乌龙河不远,这个长约250公里,宽约15公里,面积3000余平方公里的地区是原生翡翠矿床最集中的地方。原生翡翠矿产于前寒武纪地层中呈由北向东延伸的蛇纹石化橄榄岩体内,彼此相距很近的脉状、透镜状、岩株状翡翠矿体组成长而厚的同一矿带。可是,从18世纪开始到现在,该采的都采了,谁还给你留着?要知道世界上有多少贪婪的眼睛盯着这个地区啊,想在那里发现好料,机会微乎其微,但也不是绝对,一旦发现也不算什么惊天大新闻。
“也许这次我们真的撞上了大运。”李在说。
老吴扬起眉毛,“哦?买下了?多少钱?”
李在伸出5个指头,翻了三次。
老吴张大嘴巴,“150万?”接着露出交错的黑牙嘎嘎笑了,“好啊好啊,不错,我的家乡人这次跟着发大财了。150万可不是个小数目啊!”
“但是,三个月过去,去的人音信消失,手机一直在盲区,根本打不通。”
老吴又点了一根烟,问:“他人可靠吗?”
“绝对可靠。”
“什么名字?”
“范晓军。”
“好,那儿是我的根据地,别说人,每棵树都认识我。三天之后我给你回信。”
李在拍了一下老吴的肩膀,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出了市场。他知道对方一言九鼎,无须更多交代。他们平时很少来往,只是大家都知道对方的底火有多冲。老吴讲究声势浩大,高举高打,肆无忌惮。而李在则几乎单枪匹马,剑走偏锋,他信奉人不在多,有狠角儿就行。范晓军就是个狠角儿,一个不可多得的狠角儿,一个认死理的狠角儿。他非常欣赏他。
李在开车回来经过姐告大桥时,脑海里又不由自主浮现出昝小盈的身影,她始终是他心中惦记的主角,挥都挥不去。是啊,毕竟有那段不浓不淡的情放在那儿,不惦记肯定是假的。虽然昝小盈身上的铜臭气越来越重,但李在理解,贪婪本来就是人的本性,尤其女人,比男人更胜一筹。自己不就是不满足现状才铤而走险派范晓军去缅甸寻宝的吗?只不过他把欲望掩埋起来,而昝小盈则毫无遮拦。性格如此,没有对错。不管怎样,他知道自己心里仍然爱着昝小盈,他无法忘记她,他之所以把自己的主战场安排在瑞丽而不是腾冲,表面是因为这里离缅甸近,又有亚洲最大的玉石毛料市场,其实潜意识里,他还是想靠近昝小盈,离她近点,让思念的绳索短一些,似乎可以减轻一点痛苦。只是他把对她的思念压在心底的最深处,偶尔拿出来回忆回忆罢了。
风从瑞丽江吹上大桥,灌进车里,掀动着他的头发。此时,大桥上的车不多,他一踩油门,把车速提高到80码。他紧握住方向盘,身子向后一靠,想,姐告大桥就像一条分界线,把他分成了两截:一截血雨腥风,一截柔情似水。
第四章 小镇上的疯牛仔
当天晚上。
瑞丽。
一间狭小的桑拿浴室,两个男人赤裸着身体已经坐在那里一个小时了。蒸汽弥漫着,整个浴室像下了一场浓雾,他们互相看不到对方的脸。
其中一个男人50岁左右,身材矮壮,他抹了抹脸上的水珠,解开凸出的肚皮上的白色浴巾,重新围上。臂镯有点紧,湿润的蒸汽中他的左臂有点血脉不通。
他对另一个男人说:“石头出事了,被人劫去了。”
“谁干的?”
“游汉庥那个狗杂种。”
“这个杂种是谁?”
“森林里一个纯粹的杂种!”50岁的男人说完摸了摸大腿外侧,那里有一道宽约1厘米、长约20厘米的伤疤。伤疤在蒸汽的熏蒸下显出骇人的红色。
“跟他干过?”
“干过不知道多少次。”
“石头肯定是被他劫去的?”
“肯定。”
又过了10分钟,那个男人冷冷地说:“想办法让他放手!”
“我知道。”
“实在不行再跟他干一次。”
“不行。”
“为什么?”
“森林里他是老大。”
浴室陷入沉默。蒸汽没有声音,两个男人也没声音,浴室像一座静谧的古墓。
“砰砰!”有人敲门,一个女人在外面问:“请问两位先生,要小姐服务吗?正宗越南小妹,还有俄罗斯的……”
两个男人没有回答,身子动都没动。
女人又问了一次,然后嘴里不干不净嘟嘟囔囔走了。
浴室里的温度越来越高,两个男人全身每个毛孔都被蒸开了,皮肤柔软得像婴儿一样。
又过了20分钟,50岁的男人站了起来,晕晕乎乎朝门口走去,他还没从舒适的状态中醒来。在拉开门之前他说:“我有办法!”
走出桑拿浴室,用冷水淋浴后,他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大脑也清醒了许多。他来到储藏柜,打开锁一看,里面多了一个黑色的皮包,鼓鼓囊囊的。他拉开皮包一看,里面有一沓厚厚的人民币。
他嘴角咧了咧,想笑,但忍住了……
老吴的电话是夜里1点打来的,他语调平缓地向李在通报了调查结果。
老吴说:“你朋友被一个叫游汉庥的缅甸华人抓去了,凶多吉少,你尽快想办法营救吧!”另外,老吴还提供了游汉庥的电话号码,以及游汉庥父亲游腾开有可能关押在云南省某监狱这个重大线索。
老吴说,他只能帮到这个地步,他跟游汉庥从不来往,跟他们不是一个路子,尤其他哥哥游汉碧,几年前跟老吴结了梁子,不共戴天。
李在理解老吴,探听到这个结果已经很不错了,剩下的只能靠自己。
获知范晓军还活着,李在感到无比欣慰,这是一个好消息,接下来他必须把这个好消息变成好事。不可能到缅甸营救,这个方案他根本不去考虑。他有办法,而且是切实可行的好办法,他要尽快找到游汉庥的父亲,这是让范晓军死里逃生的唯一途径。
6年监狱生活没白白度过,他结交了很多朋友,涉及各个领域。对于有些朋友来说,寻找一个犯人是个轻而易举的事情。他拿出电话簿,翻了一会儿,看到了他要找的名字,打了过去。
此时是凌晨2点,那个朋友从外面喝酒回来刚刚上床,听完李在详细介绍情况后,醉意蒙眬地说:“哦,好!明天上班后帮你查,估计没问题。游腾开是吧?找他什么事?想去看看他?要不要我先给你带个话?”
“不不!”李在连忙拒绝,他不想让朋友知道太多。
“那好,最迟明天中午给你电话。”对方也没追问。
是的,李在也相信没问题。朋友就是管这个的,全省犯人的基本资料他都可以查到,现在是电脑时代,不用像过去那样查阅牛皮纸档案袋。只有一个例外,老吴的情报有误,游腾开根本没关押在云南,那怨不得朋友。
如果是那样的话,范晓军就惨了。李在知道缅甸森林里的故事,情节残忍无比,没有温良恭俭让。他再也睡不着了,起床点了一根烟,然后来到阳台,看着25层楼下面火龙一样的街道发呆。他准备熬到天亮,直到对方的电话打来。
两年前,他的赌石生意正如火如荼,蒸蒸日上,他看中的石头没有不涨的。那些石头仿佛埋在地下就是为他准备的,只要他挖出来就能日进斗金,很少解垮(赌跌)。虽然他在瑞丽富翁排行榜上根本排不上号,但他仍然受到很多人的敬重。他们看中的不是他的财富,而是他别具一格的眼力与魄力,而这两点恰恰代表赌石人无与伦比的个人魅力。跟着他赌,哪怕只能喝一些残汤,也比漫无目的强,这就像赌场下“跟风注”一样,撵红家的手气,赢多输少。由此,真有许多买家贴着他发了财,甚至比他挣得还多。李在就像赌石界一面旗帜,猎猎风中,后面跟着浩浩荡荡的赌石大军。
李在春风得意,但他自己却非常清醒,他从没认为自己有过春风。他知道自己还没有做大,奋斗5年也仅仅是个起步,他的赌石生意必须有某种力量来辅助才能在瑞丽一跃而起傲视群雄。几年的赌石生涯带给他的除了一点点不足挂齿的财富,还有一身的疲惫,外表的刚强掩饰不住他的力不从心,他急需一个跟他性格相像的人——坚忍不拔,固执偏颇,钻牛角尖,一往直前,勇敢而不退缩。这样的人太少了,唐教父更不能指望,虽然有点固执偏颇,而赌石更需要的是行动,而不是抱着文学书籍朗诵。他应该认准一块石头,然后一闭眼栽进去,勇往直前,谁也拦不住,这个人必须具有天生的对玉石的感觉,这种感觉后天无法学会,应该是在他第一眼看见玉石的时候就无师自通了。李在需要的是这种人。他始终相信人与石是有缘的,而缘分向来少见,即使人与人也是如此。所以,他渴望一个能投身赌石并敢于为之付出生命的人。这种人,一半神经质,另一半聪明绝顶。
偶然一个机会,他听到了有关范晓军的故事。
范晓军是和他新婚不久的妻子一起从北京辗转来到腾冲边远山区落泉镇的,他们被这里的旅游资源和丰厚的文化底蕴吸引住了,他们不想再回到喧闹的都市,打算在这个宁静的小镇租下一间房子开个小型酒吧。此时,谁也不知道范晓军冥顽不化的性格有多吓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更别说他妻子了。
他潜伏很久的强硬性格是被镇里的干部激发出来的。
酒吧开张后范晓军才知道,落泉镇的旅游资源已经被昆明某大集团公司和镇政府垄断,他们不容许外来的人在落泉镇插一杠子,哪怕这个杠子是多么微不足道。范晓军更不知道,之前曾 6709." >有几个来自江西、广东、浙江的商人企图在镇上插这么一杠子,都被镇政府秋风扫落叶一般撵走了。他们不允许开这个口子,一旦开,全中国财大气粗的人多了,都想在这儿开店子,他们只能喝西北风。
撵走一个外来人需要理由,不可能明目张胆拒绝别人在镇上做生意。理由好找,尤其落泉镇,濒临国界。
一天下午,也就是酒吧开张后的一个星期,范晓军和他妻子正在酒吧门口卸货,一个戴着大盖帽,脸黑得像锅底的人走了过来,他用命令的口吻对范晓军说:“跟我走一趟!”
范晓军一看是个警察,便问:“走哪儿?”
“派出所。”
范晓军一愣,问:“怎么了?”
“有些事需要你协助调查一下。”
协助警察调查是一个合法公民应尽的责任,范晓军无法拒绝。他洗了手,换了一件衣服,跟妻子打了个招呼,跟着那人走了。走进派出所后,他感觉气氛不对,所长办公室里除了所长,还有几个没穿警服的汉子,个个脸青面黑,膀大腰圆,眼睛里射出令人胆寒的目光。果然,协助调查的开头部分让范晓军非常不舒服。
所长40岁光景,脖子肥得差不多从领口溢出来。他表情严肃地拿起笔,问范晓军:“姓名?”
“范晓军。”
“哪个范?是大小的小还是拂晓的晓?军队的军还是君子的君?”
范晓军心里好笑,问那么详细干什么,直接说事不就行了。后面的问话更让范晓军觉得这个所长不是让他来协助调查,而是想开他个国际大玩笑。
所长探出身子,脖子上的肥肉开始颤悠:“性别?”
范晓军愣住了,难道我像女的?
范晓军说:“所长,你有什>.么事儿就直说,何必绕来绕去的?”
所长坚持问:“性别?”
范晓军心头的火气上来了,他买的一大堆啤酒还在店子门口放着,妻子体弱,一个人根本搬不完。而他不顾店子生意,反而被叫到派出所问他的性别。范晓军气鼓鼓地说:“我是不是把裤子脱下来你才能确认?”
全办公室的人都没被他这句气话逗笑。所长挺直身子,让自己的肚皮舒展了一些。他嘴角轻蔑地撇了撇,说:“果然不是个好东西,我的判断没错。说说,你来落泉镇干什么来了?”
“干什么?”范晓军反问,“还能干什么?开个酒吧做生意啊!”
所长笑了,说:“小孩才相信你的鬼话!”
“那你说我来这儿干什么来了?”范晓军的嗓门大了起来。
所长厉声说:“我们怀疑你有不轨动机。”
“比如?”
“比如偷越国境,比如跟境外恶势力勾结,比如……比如就多了。”
范晓军的脑袋有点晕,“你们是不是有职业病啊?谁都能瞎怀疑?”
所长说:“笑话!我们怎么没怀疑别人?我们如果没有证据敢把你叫来吗?”
范晓军以前从没跟警察打过交道,他不知道这是“官方审讯”套语,以为自己真有什么证据被对方抓到了,心里怦怦直跳。这是最正常不过的反应,它让你自觉不自觉把自己放到警察的对立面,身子尤其心理先矮了一大截。这恰恰是那句套话的威慑力,半个世纪以来百试不爽。
范晓军脑子蒙蒙的,半天没说出话来。接着,所长后面的套语又让他的脑子晕眩了好几分钟。
所长说:“我们什么都知道,就看你老不老实交代了。问题有大小,但取决于你的态度,态度好,人民政府会按政策宽大处理的。如果你一意孤行负隅顽抗,只能罪加一等。我们的一贯政策是,坦白从宽……”
这种只有在电影上才能看到的情景让范晓军全身一激灵,他彻底清醒了,深埋在他骨子里的北方人的火暴性格促使他不可能示弱。他“啐”地朝地下吐了一口,指着所长说:“我他妈这辈子一清二白,到你这儿成敌对分子了。随便你怎么查,你要是查出点什么,我跟你姓。你要是查不出来,你是我孙子。你大爷的!”
范晓军一阵破口大骂,骂完就昂首挺胸走出了派出所。
范晓军倒是骂痛快了,留下一屋子人则面面相觑,随即他们便被愤怒包围,个个咬牙切齿,发誓要好好整顿一下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北京杂种。他们看惯了逆来顺受,谁也不敢违抗他们,就像他们过去撵走其他外地人一样,理由还是这么简单荒谬,但没人愿意惹这个麻烦,干脆惹不起躲得起,卷铺盖走人。这次他们明显感觉遇到了一个难缠的钉子户,而且他们的威严也受到了严重的挑战,他们不可能善罢甘休。
果然,从第二天开始,他们没事就以“正当理由”请范晓军到派出所报到,从不间断,到点就来。范晓军不胜其烦,终于忍不住跟他们发生了严重的肢体冲突。
他的大拇指就是在那次冲突中被撇断的。小镇没有可以治疗骨折的医生,碰巧有一个游医路过落泉镇,结果没接好,他的大拇指从此就一直这么翘着。
此时范晓军已经从镇民嘴里得知,派出所的真正意思不是调查他什么罪行,那是幌子,他们想撵他走。
范晓军的妻子吓坏了。她说:“走吧走吧,这里不是我们待的地方。”
范晓军坚决地摇着头,说:“共产党的干部没有这么坏,不可能这么没有水平。我是中国人,只要在中国境内,我可以待在任何我想待的地方,谁也撵不走。”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还有,这么发展下去,谁还有心思做生意啊?”
范晓军目光呆滞,说:“看来,我身上的担子不轻,我要改造他们,把他们从愚昧中解放出来,让他们变成为人民服务的优秀公仆,而不是扮演土豪劣绅地主恶霸,简直自毁形象,我为他们感到羞愧……”
这次妻子被范晓军的话吓哭了。她突然感到范晓军变得非常陌生,变成了一个她从没见过的男人。她心疼地抱住范晓军,说:“教育他们不是你的事儿,有上级领导……”
“那我就到上级领导那里告他们……”
“上级领导也会护着当地人的……”
“那我就到更上级的地方告,我就不相信他们几个混蛋能一手遮天……”
“别再惹事了好吗?”妻子苦苦求他。
范晓军最后歇斯底里地大喊:“我惹他们还是他们惹我?告诉你,我要努力把他们每个人改造成焦裕禄!”
改造过程是漫长的,其间范晓军到县里找领导控诉,到县公安局大院大吵大闹,甚至爬到公安局楼顶威胁要跳楼自杀。范晓军成了当地家喻户晓的名人,连几岁的小孩都知道他们这个县来了一个北京疯子。妻子受不了他,悄然离去了,不久,一纸离婚协议书寄了过来,范晓军签了字,随后就大病了一场。
落泉镇的镇民突然在一个早上发现范晓军变了,变得全镇人几乎认不出他来。他戴着一99lib?顶帽檐卷起来的美国西部草帽,条纹粗布衬衣扎在宽宽的棕色牛皮带里,下身是一条紧绷绷的到处是铆钉的牛仔裤,一条方格围巾围在脖子上,嘴里叼着一个拳头大小的烟斗。全镇人几乎扶老携幼全参观他来了,把酒吧门口围得水泄不通。范晓军一点不在乎,他站在酒吧门口一手扶着烟斗,一手叉着腰,耀武扬威。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这下别说落泉镇派出所的警察,就连县领导们也都退避三舍,能敷衍就敷衍,能推托就推托,谁都不敢搭理他。
他开始变得蛮不讲理,谁理他他跟谁吵。
派出所所长知道自己惹了大祸,他宁愿在镇门口蹲在地下下象棋,也不愿再来“提审”范晓军。就是回家,也绕好远一截路。
他折腾了整整一年。斗争的结果是,彻彻底底没人敢找他碴儿了,一个人也没有,就算他开10个酒吧也没人管。更可恨的是,他压根儿看不到撇断他拇指的派出所所长,即使他整天堵在派出所门口也看不见。这不是好事,他就希望谁再来找碴儿,谁再来撇他的拇指。失去斗争目标的他犹如一个突然失明的盲人,磕磕绊绊,肆意奔突。他变得越来越狂躁,整天在酒吧里磨刀,一边磨,一边恶狠狠哼着:
边疆的泉水清又清
边疆的歌儿暖人心暖人心
清清泉水流不尽
声声赞歌唱亲人
唱亲人边防军
军民鱼水情意深情意深……
这个故事传进李在的耳朵里后,他对范晓军这个人顿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别人当笑话听,他不,他除了心里沉重,还感觉这个范晓军也许就是他多年想要寻找的伙伴。
他欣赏范晓军怪异而固执的性格,说难听点,赌石界需要这种疯子。
一天下午,范晓军酒吧门口来了一个人,他席地而坐,开始吹箫。这是一支不太常见的黑漆九节箫,一米多长,透过吹箫人灵巧的手指直抵唇边。箫声由远而近,绵绵而浑厚,穿透力特别强。箫的音韵是低调的,有些压抑、喑哑,像一个流浪诗人在独语细吟,显得孤寂与清癯。范晓军从听到箫声的第一刻起身子就软了,像抽去筋骨一样。他靠着椅子,俯窗眺望,满面潮红。这是一种怎样的音乐啊!竟然让他如此不知所措。
箫声一直持续了半个小时,范晓军踉踉跄跄走了出去,来到吹箫人面前,蹲下,问:“你想告诉我什么?”
吹箫人把箫放下,望着范晓军,沉吟了一会儿说:“我给你讲个故事。浙江有一个古镇,比落泉镇还要古老,当地有个财团看中这块地方,想买断镇上祠堂的经营权,然后开发出来,搞成旅游胜地。他们花钱找一些考古学家、历史学家在报纸上撰稿吹牛,说孔子、孟子、老子都曾在镇上住过,下榻的屋子保留至今,完好无缺,并留有许多手迹,非常珍贵,借以欺骗大量游客前往瞻仰。祠堂的主人们不愿干这种欺世盗名的买卖,他们说祖先留下来的产业不是用来骗钱的。他们义正词严拒绝了那个财团的‘一番好意’。其中祠堂的长老更是在当地报纸勇敢揭发了那个财团的丑陋行径,搞得财团头目灰头土脸。正当人们以为这件事偃旗息鼓的时候,长老却被一个路过的没有牌照的摩托车撞下山崖,粉身碎骨而亡。”
“你想说什么?”范晓军问。
“我想说的是,跟一个利益集团斗争,你的能量有多大?为了钱财,他们可以肆无忌惮谋害一个老人。他们要捏死你,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你是谁?你只是一个蚍蜉!”
“别吓唬我!我现在胜利了。”
“哼!”那人不屑地说,“那山崖或者这个镇子的水塘就是你的归宿。”
范晓军火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就不信这个邪!”
那人笑了,“看来我还得继续吹箫。”
“吹箫对我有用吗?”
“有。”
“什么用?”
“让你知道人生还有许多柔软的东西,那正是你欠缺的。”
此后的几天,吹箫人都按时来到酒吧门口,然后一直吹,吹到落日的余晖把窄窄的街道染成红色。在这几天里,范晓军明显感觉自己的心理有了某种说不清的微妙变化。先是烦躁,坐立不安,心里像豁开一个口子,期盼着让某些东西排泄出来。他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东西需要排泄,只知道是心里一种不自觉的需求,他就让心敞着,等待着那一刻。最后还是没有排泄,而是在自己心里消化了,他趋于平缓,然后稳定,最后像磐石一样凝固,固定在心底某个角落,再也不能离开。他丢掉磨得锃亮的刀子,甩掉牛仔帽,砸碎了烟斗,..如果允许,他甚至想抛下身上携带的所有物品——外衣、内衣、内裤、鞋、袜子。他像婴儿渴盼乳汁一样,渴望那柔软若水又如泣如诉的箫声,那音乐完全有哺育他重新生长的作用。他真的像婴儿一样饥渴,箫声来晚了都不行,他会到门口翘首期盼,或者心底哀鸣。
他彻底被那支黑漆九节箫俘虏了。
吹箫人就是李在,最终他把范晓军从那个小镇带走了。小镇平静了下来,很多人也因此松了一口气。沉溺于镇门口象棋大战的派出所所长不再下棋,他回到办公室,重新开始部署任务——阻挡一切妄图来落泉镇做生意的外地人,这是硬指标,因为他们——包括当地政府的某些人——的隐形收入跟来落泉镇旅游消费的人数挂钩。
自此,小镇少了一个疯子,江湖上多了一个玩命的赌石人。
第五章 请监狱里的朋友出马
草头滩煤矿是国家煤炭能源基地之一。
这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山间坝子,水源丰富,有200个被河水冲积形成的河滩,上面长满了青草,故称草头滩。同时,这里的地下也蕴藏着15亿吨褐煤。
草头滩风景秀美,山坡上到处是扶桑花、圣诞花、鸢尾花、无花果。
实际上这里是一座监狱。
第五中队是个严管队,专门关押刑期10年以上以及其他大队违犯监规的犯人。走进大门口,可以看到粉刷成雪白的墙上一排醒目的黑体字:
劳改机关办煤矿是建设长期固定的劳改场所,改造罪犯成为新人,为国家能源建设做贡献的一项事业。在整个建设过程中要认真贯彻执行“改造第一,生产第二”的方针,把建设施工的经济效益和改造犯人的社会效益结合起来,改造与施工一起抓,保证完成改造和生产建设的双重任务。
下午4点,天气有点阴沉,一列准备上班的犯人在狱警小陶的带领下从监区大门走了出来。犯人一路嬉闹,惹得小陶几次训斥他们。下井前要领取井下装备,头顶上的矿灯,厚重的工作服,工作帽、水靴等,还要被组长搜身,小陶则在一边监督,一切可以制造麻烦的东西都不准带到井下,比如打火机,比如削尖的牙刷,更别说自己制作的小刀了。
发放下井装备的是一个近60岁的老犯,身材不高,脸部水肿,那是长期营养不足的结果。头皮上贴着一层不长的灰发,像染发后脱色,接近癞子。脸上的皱纹也是黑的,一道一道被岁月挖掘的沟壑,像14世纪中国小说里的木刻插图。他已经在这里待了12年,头10年在井下,在瓦斯和煤尘中改造思想,两年前由于年龄原因他从井下解放到井上。12年中,他立过三次功,一次是矿井发生瓦斯爆炸,他不顾个人安危,积极抢救井下的同改。第二次是及时向政府干部报告了一起策划周密的集体越狱。还有一次更不容易,他的文化考试获得全中队第五名。这对于一个上了岁数的人来说相当有成就感。当然,第二次立功最实惠,为此地区中级人民法院给他减了一年刑。
还有2年零23天他就可以出狱了,12年来他每天都腾出一点时间扳着指头计算距离自由的天数,从未间断过。
今天天气不好,草头滩很少有这样阴郁的天气。乌云遮日不怕,怕的是这种看不清什么颜色的天空,气压很低,让人喘不过气。他隐隐约约感觉这种鬼天气要发生点什么事。
发放下井工作服时,他发现一张新面孔,这张脸略显苍白,跟周围黑黢黢的犯人格格不入,显然他是刚刚入队的。
“新来的?”他问对方。
新犯点点头。
“判了几年?”
“8年。”声音略显腼腆。
“还有几年?”
“3年。”
哦?不是新犯,只是刚刚调来的。
“以前在哪儿?”
“机械厂。”
怪不得!没在井下上班的人皮肤就是白。机械厂是一些有机械加工技术的犯人,负责修理井下设备,车工、铆工、铣床工、电工,什么工种都有。那里的条件比五中队好上不知多少倍,是全体犯人向往的天堂。因此,机械厂的犯人平时都趾高气扬的,从不把井下作业的犯人看在眼里,就像外面的世界同样看不起井下挖煤工一样。只有一种情况,他们的嚣张气焰才能受到打击:严重违犯 监规纪律,他们会被监狱管教毫不留情“下放”到五中队来,让他们尝尝暗无天日的滋味,那个时候他们才知道什么叫仇恨。一般的情况是,下放到井下的第一天必须要他们体会一下“地道战”,也就是说在坑道里挨一顿暴打,没有理由,也找不出谁打的,全是黑拳。如果他跪地求饶,残废倒可以避免,只是今后的日子更难过,谁都看不起软蛋;如果奋起反抗,除非你身怀绝技,否则就有可能丢了小命。当然也有全身而退的,牢头狱霸或者狱警专门打了招呼,明眼人心知肚明,此人背景深,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眼前这个新人是什么类型的呢?
他问:“叫什么?”
“罗舟。”
他把矿灯等递给罗舟,提醒说:“小心!”12年来,他看到无数伤残甚至尸体从井下运出来,他不想看到眼前这个白皙的小伙子变成他们其中的一位。
罗舟换工作服时,他看到了一块一块隆起的肌肉,这是个危险的信号,他宁愿看到脆弱的肋骨,因为羸弱是可以活命的,顶多挨顿揍。而发达的肌肉反而会激发一场惨烈的“群食会”。在井下,没有人认识肌肉,只知道吃肉。
他开始为这个小伙子担心。
犯人们下井后,小陶没有立即离开,他拢了拢蓬乱的头发,走进了工作室。小陶是个20多点的年轻人,略显消瘦。他没有戴警帽,只穿着一身笔挺的警服。监狱矿物局规定,一般情况狱警不准戴警帽,害怕越狱犯人袭击狱警后乔装打扮,尤其那顶警帽,可以遮挡犯人标志——光头。
他问小陶:“报告陶干事,想问你个事,那个人为什么过来的?”
小陶说:“我也不清楚,我问了机械厂那边,没人说。肯定是违犯监规了呗,平白无故怎么可能送到这儿?”
“是啊,肯定是违犯监规纪律了。”
“不过,装麻袋(调监)没有必要非有什么原因,正常调动。”
“陶干事,他是不是跟附近的女村民有什么瓜葛,才被送到这儿来的?”他突然嘿嘿笑了起来。
小陶严肃地说:“别乱打听!”
小陶坐了大约5分钟就走了,他要等下井的犯人上来后再过来,那是大约10个小时以后的事。
老犯呆坐在椅子上,心里总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又找不出具体原因。其实12年来他见过的蹊跷事情太多了,他的好奇心早在入狱头一年就彻底满足了。唯独今天不同。他隐隐感觉所谓“正常调..动”一点不正常。
不一会儿,另一列要下井的犯人来了,他开始忙着发放下井装备,一边登记,一边清点人头,但他心里始终惦记着罗舟。
关押在狱中的犯人如同黑夜中行走的盲人,他的触角比正常人灵敏百倍,尤其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大墙内,犯人们的眼睛被墙壁挡住,视觉自然就萎缩了,而其他感知器官必然会加倍发达起来,用以适应千变万化的周边环境。人的适应力是无法用数字语言来测量的,它强到你根本无法想象的地步。
10个小时后,他知道了他的预感一点没错。
罗舟洗了澡,肩膀上搭着衣服,光着没有任何伤痕的上身走了过来。沐浴后的他皮肤更加白皙,甚至有点娇嫩。那不是碱性巨大的肥皂洗掉的,而是他在井下压根儿没在第一线干活。
罗舟是什么来头?第一天下井不但没人敢动他一根汗毛,连活都没让他干。12年来,他第一次见到这种事。
罗舟趴在窗口,回头见后面没人,悄声问:“请问这位老哥们儿,我可以每天在这儿看见你吗?”
“我在这儿上班。”
“那就好。”他吹了一声口哨,准备离开。
“有什么事吗?”老犯高声问道,他急于想给自己的预感找到答案。
罗舟的口气一下强硬起来,“叫什么叫?我就是核实一下。”
妈的!调查户口吗?
老犯愤愤不平。
罗舟走后,他像被人抽了筋似的,双腿无力,颓然坐在了椅子上。他强烈地预感到他妈的这小子就是冲他来的。可是12年来,他在狱中的人缘关系相当不错,没得罪过谁,别人也没给他穿过小鞋。即使那次检举揭发越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监狱里这种事多了,如果报复,那每个犯人的脑袋早就搬家了,谁屁股上没有屎?
他闷闷不乐,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10分钟后,他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些,思维也比刚才清晰。不能坐以待毙,得干点什么。他走到放工作服的柜子侧面,用力搬开柜子一角,然后从后面抽出一根一米长的钢钎。钢钎溜细乌黑,钎头锋利如刃,静静地散发着摄人魂魄的寒气。它可以轻易穿透一个人的胸膛,即使罗舟那样厚厚的胸肌也无法阻挡。
李在焦急等待的电话是那天上午9点40分左右打过来的。
“游腾开关押在草头滩煤矿五中队。”对方说。
“确定吗?”李在急切地问。
“就这一个名字,没第二个。”
“那就没错了!”
“他还是……”
“怎么?”
“档案里填写的是缅甸籍。”
“哦,知道了。谢谢啊!”李在放下电话,眉梢立即飞扬起来,喜形于色。他知道范晓军有救了。
真巧!恰恰在草头滩煤矿。那是一个他熟得不能再熟的地方,他的6年青春就是在那个鬼地方白白耗过的。当然,现在他不这么认为,他觉得那地方到处花香飘扬,美不胜收,它是范晓军的福地,也是他的福地。
火八两还关押在那儿,机械厂基建中队,负责建设厂房民宅什么的。李在过去是那儿的犯人头儿,他走后由火八两继任。
毋庸置疑,监狱管理由政府干部具体执行,其实不止这个,暗地还有一个,由服刑罪犯构成,内部职称是“积委会”(积极改造委员会)。这种现象不是现在发明的,实际上千百年来一直存在着,以犯制犯,往往更能收到奇效。
火八两比李在大很多,今年45岁,坐牢的时间也长,判了20年,坐了15年,因打残犯人又被加刑3年,现在仍然有8年余刑。火八两原名火炬,因酒量大每顿必喝八两而得名,他拳头大,心黑手辣,以暴力为人生快感根源。过去他是抗拒改造的刺头儿,喝酒闹事,打架斗殴,拉帮结伙……总之,除了玻璃(同性恋),什么事他都想尝试一下。有段时间,他还跟李在势不两立,两个人干过一次架,牵扯了基建队100多名犯人参与这场斗殴。后来两人不打不成交,竟然成了肝胆相照的朋友。李在走后,他突然改邪归正,积极响应政府号召,热火朝天地投入到生产第一线去了,跟几年前相比判若两人。对于他这种表现,正面的说法是,经过劳动改造,他洗刷了罪恶,脱胎换骨,已经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侧面的说法是,他老了,熄了脾气,再也没力气跟年轻人火拼了。而反面的说法来自对他知根知底的犯人,这也是最接近事实的说法,他卧薪尝胆,准备减刑。
对于火八两翻天覆地的变化,几个中队领导看在眼里喜在心头,鉴于他过去在犯人中间的“威望”,他被任命为基建队“积委会”主任。果然,违犯监规的事大幅度下降,政府干部以为火八两管理有方,他们不知道,害怕火八两的犯人比害怕政府的还多。
去草头滩肯定来不及了,只能想办法通过干警找到他。
李在拨通了一个电话:“喂,是谢指导员吗?好久不见了啊!”
“啊!是李在呀!哈哈哈,上次到瑞丽都是前年的事儿了,可不是很长时间没见了嘛!现在生意越做越大了吧?”
“还凑合吧!现在各行各业都不是很景气……”李在忍着笑,“我一直想跟国际接轨……”
“算了吧!你赌个石头跟国际接个什么轨?”
“哈哈哈,也是。上次来瑞丽没玩痛快吧?”李在继续废话,这种铺垫是必需的。
“痛快痛快。就是有一样不痛快。”
“哪样?”
“你喝酒不痛快,我们说好了一醉方休,你半醉就休了……”
“指导员,你也不是不知道,我酒量有限,就是舍命陪君子我也得有能力陪呀!我要是火八两就好了,起码陪你喝一斤八两。”
他开始往正题上引。
“火八两那个狗日的是能喝,昨天晚上他狗日的又喝醉了,让我一顿臭骂……我说了多少次了,要以身作则,不要带头违犯监规……”
“喝酒必闹事,狗改不了吃屎。对了,指导员啊,你现在哪里?”
“在工地。”
“正好,我正想找火八两,他人在吗?想向他打听一件事。”
“这……”这是违反纪律的事,谢指导有点犹豫,“他带着他们小组在楼顶灌水泥呢,不好找,离着远……”
“指导员,没别的事,你放心,不会给你带来麻烦的。我就是想打听一下机砖厂的事儿,我想做点这方面的生意。”
“哦,这样啊……”谢指导员还在犹豫。
“现在赌石生意越来越难,我必须在其他领域求发展,不然到时候连酒都没得喝了。”还是酒,这是敲门砖,专门敲谢指导员的门。当年,李在就是带着这块砖头一路敲,然后做到“积委会”主任那个职务的。
“火八两,火八两……”谢指导员向远处吼着。
酒真管用。
从指导员叫火八两到火八两接电话,李在估计火八两最多离指导员20米。
“是主任吧?”李在调笑道。
“操,主他妈逼任!倒了八辈子血霉的主任。光管事,不减刑。”
“别着急,水到渠成的事,你才当多久,我当年当了多久。”
火八两干笑着,问:“嘿嘿,前任主任,有什么事?”
李在稳定一下情绪说:“你只管听,别说话。”
火八两连嗯都没嗯一声,听筒里只有沙沙的细微噪音。
李在简略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火八两说:“没问题,放心,我兄弟今晚就会严重违犯监规,争取被送往严管队。再说,实在不行,那边也有我的兄弟,叫那边的人动手。”
“别动手……”
“我懂。我只是让你知道,煤矿里的安全事故随时会发生。”
当天夜里9点左右,李在接到火八两的电话,是用另一个人的手机打来的。火八两只有简单的四个字:“一切办妥。”
李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眼圈有点热,为过去交往过的朋友感动,大狱里建立的友谊总感觉比在外面以金钱为纽带的“友谊”重。那里藏污纳垢,各色杀人越货的人关在一起,为了生存,他们伸出鼻子迅速找到自己的圈子,然后挽起手臂,迅速聚拢。没有金钱做依托,没有假惺惺的面具,就那么赤裸裸地表达爱憎。当然,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所谓的友谊也有很重的利益成分掺杂其中,这个利益就是堡垒,是为了抗击其他堡垒所建立起来的铜墙。爱憎在大墙里表现得如此分明,是朋友就是朋友,是敌人就置对方于死命。李在喜欢那种酣畅淋漓的感觉。火八两永远不会问他帮了你应该得到多少好处,是朋友,就不问结果。
李在知道怎么做,他一直为火八两的假释悄悄活动着。
远方传来一阵沉闷的雷声,跟着风就刮了起来,吹得路边的树枝摇摇摆摆的。瑞丽要下暴雨了。李在走到卧室外面的阳台上,向远处一排简易平房望去,一条弯弯的小河绕着它们潺潺流向远方,河面蒸腾着氤氲,墙壁似乎在簌簌颤抖。平房的左侧,朝河的上游方向,伸出一截木桥,大概是供妇女们打水或洗衣服用的,房前是一小块翻得乱糟糟的泥地,上面还有一簇簇紫红色或白色的小花。一个矮矮胖胖的女人从平房里走出,来到木桥上,一条黑色的大狗颠颠地跟在她身后。她弯腰把水桶放进河里,那条狗笔直地坐在那里,默默地注视着那个女人。生活在那里的人们没有卫生间,没有阳台,没有现代化设施,但他们一样幸福,他们抽着烟喝着酒,肆无忌惮地大声喧哗,或者没完没了地骂娘,等骂累了又聚在一起抽烟喝酒打牌。生活内容也许就是这样勾画的,也许它就是一根简单的直线,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直线变得很细很短,迫使你要么截断它要么无视它,要么把它轻轻再次捋直,就这么简单。李在羡慕那种环境,他小时候就是那样度过的,但是他已经无法回到过去,他必须投入战斗,把这根直线弄弯,然后反弹回来击向对手,那种力量足以让对方丧命。
李在深吸了一口气,回到卧室,从床头柜拿出一张纸条,上面记着老吴给他的电话号码,游汉庥的。国际区号是0095,缅甸电话,没错。
他手指坚定地按向拨号键。
拨通了。
嘟嘟——嘟嘟——
听筒里咔嗒一声,对方按了接听键。听筒里哗哗的,伴有轰鸣的雷声。信号不是很好。
对方咳了一声,问:“请问,你找谁?”
李在客气地问:“是游汉庥吗?”
“是啊,你哪位?”
“李在。”
“李——在……”对方拉着长声,好像要把这个名字当英语单词背下来。
“别回忆,你不认识我。”
“哦,找我什么事?”
“你是不是一直在寻找你的父亲?”
“是啊,你见过他?”
“没见过,我只是知道他。”
“啊?!他还活着?在哪里?在哪里?”
对方的口气显得非常急迫,这正是李在需要的。
“听着,你父亲游腾开关押在草头滩煤矿,他表现很好,被减刑一年,还有2年零23天就出狱了。”
“真的?!你怎么知道?你是谁?”
李在笑了,冷冷地说:“问那么多没用,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朋友跟他关在一起,朝夕相处,他们关系不错。”
游汉庥接到李在电话之前,森林里一直回荡着范晓军的惨叫声,足足有半个小时。雨越下越大,加上电闪雷鸣,范晓军的叫声逐渐减弱,直到彻底被大雨覆盖。
游汉庥笑了。之前他玩过活埋,不好玩,像埋一头死猪,平淡无奇,现在他想尝试一下活吞。这招是哥哥游汉碧告诉他的,说非常刺激。现在他不准备玩了,他得赶快把范晓军拉上来,他知道如果范晓军被蟒蛇吞掉,他父亲第二天就会命丧矿井。
父亲是他和他哥哥游汉碧心中最牵挂的。自从父亲去了云南,就彻底失踪了,生死不明。10多年过去,一点音信都没有。他感觉他的父亲没死,他一定坚强地活在人间。可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他渐渐对自己的感觉产生前所未有的怀疑。谁知道,今天晚上竟然从中国大陆那边传来这么好的消息。这是天意,让他无意中捕获了范晓军,尤其那块石头,他相信后者是那个叫李在的人最牵挂的东西,它代表着父亲的今后的幸福。他讨厌李在的口气,冷冷的,像缅甸森林里吹过的潮湿的风。“我朋友跟他关在一起,朝夕相处,他们关系不错。”哼!威胁!赤裸裸的威胁,以为谁傻听不出来似的。
还给他!那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范晓军,那个看上去很诱惑其实不值钱的破石头,我一个都瞧不上眼。
说还就还,现在就干这事。不容迟疑。
游汉庥带着几个人深一脚浅一脚来到坑边,几个人拿手电往坑下一照,顿时傻眼了:范晓军没在里面。
游汉庥急了,大声喝问道:“妈的谁晚上值班?”边说边从腰上抽枪。
几个缅甸人吓得打着哆嗦向后退去。有个人发现了地上空空的网兜,他战战兢兢捡起来,递给游汉庥。
游汉庥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恶狠狠地骂道:“他奶奶的大陆杂种,他难道有缩骨术?他难道长了一双翅膀?”
他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举着枪冲天上“砰”地扣了一响,大声命令道:“集合!封锁各个路口,其他人全他妈去追!朝边境追!”
游汉庥暴跳如雷的时候,范晓军正拖着一条伤腿扛着玛珊达在森林里狂奔。
此前半个小时,在那个令人恐怖的坑里,一条缅甸蟒蛇已经昂着脑袋逼近距离范晓军两公尺的地方,并且还在继续蠕动身躯向他靠近。范晓军惊恐地看到那条碗口粗的蟒蛇吐出长长的芯子,发出咝咝的叫声。他感觉他的脖子马上要被蟒蛇缠住,跟着窒息,被蟒蛇活生生吞掉。
范晓军绝望了,嗓子眼里发出濒临死亡的哀鸣,与蟒蛇的咝咝声交织在一起。他的耳朵里只能听见这两种声音,震耳欲聋,把轰隆隆的雷声都盖住了。
玛珊达拼尽全力把范晓军拉上来时,范晓军已经昏迷。别说蟒蛇,任何软体动物他都害怕,甚至害怕蜗牛。他缩成一团,像胎盘上的婴儿,蜷着腿,双臂抱在胸前,脑袋软绵绵地耷拉着,神情安详。玛珊达使劲打了范晓军脸两下,他才从惊恐的昏迷中醒来。他霍地站起身,看见了眼前的天使。玛珊达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闪电把她涂染得像一个蓝色精灵,全身一明一暗地闪烁。紧紧的“特敏”长裙包裹着浑圆的臀部,鲜艳的短衫被泥浆覆盖着,丰满的乳房倔强地悬挂在胸前。此时的玛珊达不仅是天使,而且是裸体的水中女神。
“宋婵!”范晓军叫她。
她一动不动,然后抬手指着一个方向,说:“你赶快逃吧!”
范晓军像突然冲出笼子的兔子,撒腿就跑,跑出10多米又转了回来,然后拉着玛珊达说:“跟我走!”
玛珊达挣脱着,说:“不,我不能!”
“你喜欢这里?别傻了,跟我走吧!”
“你什么都不要问,快走,不然就来不及了!”玛珊达焦急地催促道。
范晓军一把把玛珊达拉在胸前,直视着她,问:“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宋婵?”
玛珊达低头不语。
这已经是答案。
范晓军不再啰唆,他弯腰抄起玛珊达,扛在肩上,轻轻颠了颠,调整好她身体的位置,然后跌跌撞撞向森林深处跑去……
第六章 守活寡的女人
太阳出来了,一缕缕阳光从树尖射下来,形成无数耀眼的光柱。一群不知名的鸟呼啦啦从头顶飞过,划落几片树叶,悠悠地从树顶掉了下来。
玛珊达躺在范晓军怀里,仍在甜甜睡着。一夜的逃亡让他们筋疲力尽,他们只好在一个山崖底下暂时躲藏一下。
范晓军也想睡,他更累。为了那块石头,三个月以来他一直在森林里奔波,没睡过一个好觉,没吃过一顿好饭,他忍受的一切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其实对玉石的兴趣他是后来慢慢才有的,起初李在把他带到这条道上时,他心里非常抵触,他是为了追随黑漆九节箫摄人魂魄的声音才跟李在离开落泉镇的,而不是一次次铤而走险深入缅甸寻找石头。不过随着一次次运回的石头“涨水”,他逐渐对这种赌博形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兴趣不单是赌石对他大脑皮层的刺激,而是高于赌博,类似于精神层面上的升华。每当寻觅到一块上佳的石头时,他的耳边就会响起黑漆九节箫连绵不断的音乐声,那声音强烈刺激着他的耳膜,给他的神经末梢带来从未有过的快感。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为了箫声而搏命天涯的,而不是为了一块简单的石头。
玛珊达鼻子里嗯了一声,估计马上要醒了,这让范晓军有点慌张。他鄙视自己昨晚面对蟒蛇时的昏厥,尤其发生在玛珊达把他从坑里拉上来时,这一幕让他有些无地自容。但这种恐惧是与生俱来的,与一个人的胆量无关。蟒蛇仿佛就是他范晓军的天敌,他的昏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大脑本能休克,就像老鼠见着猫一样,浑身的骨节都松散了。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替自己昨晚的胆怯解脱。现在远离了蟒蛇,他的身体以及思维顿时坚硬起来,直至坚如磐石,什么也不怕。
玛珊达扭动了一下身子,终于醒了。
她睁开迷蒙的眼睛朝四周探望,忽然发现自己正依偎在范晓军怀里,马上矜持地坐直身子。
“这是什么地方?”玛珊达问。
“我还想问你呢!”
玛珊达站了起来,手搭凉棚向远处张望了一会儿,说:“不认识,估计我们迷路了。”
范晓军的脸色变了,“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离边境越来越远,没准是朝着相反的方向逃跑的?”
“有这个可能。”
范晓军捡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朝远处扔了过去,“看来老天爷不让我回国啊,我准备扎根缅甸,向游汉庥学习,当森林之王。”
玛珊达笑了,问:“看你昨晚拼命奔跑的样子,还扎根缅甸呢,你恨不得展翅飞翔。”
“唉,别说飞翔,现在我们是插翅难飞。”
“我问你,为什么带上我?你能肯定我愿意跟你走吗?”玛珊达直视着范晓军问。
“是的,我敢肯定。”
“为什么?”
“你不想在游汉庥那里,看得出来你根本不爱他。是不是这样?”
“不爱他就要冒险救你?”玛珊达反问。
“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你自己。”
“为我自己?”
“破坏也是一种快感,而且是儿童时期的快感。”
“你还是那么能侃,就像在落泉镇那晚一样。”
一听玛珊达说起落泉镇,范晓军忙问:“宋婵,我一点都没明白,你怎么跟游汉庥在一起呢?”
玛珊达垂下头,说:“其实宋婵只是我中国户口上的名字,我本来就叫玛珊达,缅甸人。”
范晓军皱着眉头,显然他没听懂。
玛珊达苦笑着,咧了一下嘴角,说:“唉,我的故事不像你当初在落泉镇听到的那么简单。”
“讲讲好吗?”
两个人一起坐在一块布满青苔的石头上。
玛珊达说:“我的家乡在一个叫拿目的偏僻山村,父亲去世早,母亲就把我托付给我爷爷奶奶,远嫁到泰国去了。我就是被爷爷奶奶从小抚养成人的,对了,你听说过缅甸克扬族吗?”
“克扬族?没听说过。”
“巴洞呢?”
“没有。”
“看来你对缅甸还不是特别了解,不过,说出来你肯定知道。”玛珊达伸出手指在脖子上划了一下。
“是不是脖子特别长的那个民族?”范晓军问。
“猜对了。”
“你是克扬族的?”
“是。”
范晓军歪头观察玛珊达的脖子,“你的脖子很正常啊!”
“那当然。缅甸政府早就不鼓励克扬族妇女戴铜项圈了,我母亲也没戴,只>有我奶奶才是长颈,脖子上套了25个铜圈。”
范晓军缩了一下脖子,好像谁要往他脖子上套铜圈,他斜着脑袋问:“那巴洞又是什么意思呢?”
“克扬族人是克伦族人的一支,巴洞在掸族语中就是‘长颈’的意思。”
“哦,真是一个奇怪的风俗习惯。”
“在外人看来,这些铜项圈似乎非常累赘,让人不舒服。但是,巴洞妇女却认为长颈就是一种美丽。人人不都喜欢长颈的天鹅吗?戴上铜项圈就会让她们变得像天鹅一样高贵典雅。所以从5岁开始,她们就在脖子和四肢上套上铜圈,10岁开始便每年在颈上多加一个,一直到25岁为止。”
范晓军又缩了一下脖子。
“其实这种风俗的由来是非常残忍的。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缅甸有一个在民间视察民情的国王,有一天走到现在缅甸克耶邦的首府垒固时,偶遇一位貌似天仙的克扬族女子,便一见倾心。然而,他不得不离开这里,到其他地方视察,可是又怕这女子被其他人娶走,就命令手下给她打制了几个重重的铜项圈,使劲缠绕在她脖子上,使她的脖子拉长,这样别的男人就不会再爱上她了。后来,在这个地区,慢慢就形成了一个风俗习惯:丈夫为了阻止别的人再爱上自己的妻子,就让他们的妻子戴上这种铜项圈。再后来,久而久之,这些铜项圈就变成了克扬族女子的一种美好的饰物。不过,这只是个传说而已。还有一个传说不是这样的:长颈龙被克扬族人视为天地万物之父,给妇女戴上铜项圈,就是为了使自己看起来像长颈龙。还有的人则说,克扬族女人这种怪异的装扮是为了吓跑在森林里游荡觅食的饥饿的老虎,因为长颈女身上叮当作响、闪闪发光的铜圈,会使饥饿的老虎不寒而栗,以防止她们受到老虎的袭击。还有一种说法是,给克扬族妇女戴上了铜项圈,她们就有了明显的标志,就不会轻易被人贩子拐卖。”
“别说脖子了,说说你!”范晓军催促道。
玛珊达停顿了一下,说:“说到拐卖,就已经说到我了。”
“啊?你被拐卖?”
“是的。”
“到底怎么回事?”
“我小时候学习成绩特别好,但迫于生活,13岁那年我不得不辍学,随着爷爷奶奶开始跟着一个表演团体上台表演,我爷爷敲锣打鼓,我和奶奶在前面跳。开始是给一些洋人表演,后来中国游客越来越多。他们都是来看我奶奶的长脖子的,我们跳的什么唱的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他们只看脖子。几年过去,在我19岁的时候,我长得越来越漂亮,加上我从小跟一个缅甸华人学汉语,我既是报幕员,又是独唱演员,我可以把邓丽君的歌模仿得惟妙惟肖。我成了表演团的台柱。后来,爷爷奶奶得了一种奇怪的病,相继去世,我想到泰国找我母亲去,但表演团团长不答应,说必须让我再表演5年才能偿还给我爷爷奶奶治病的钱。后来他看我越来越没心思在台上表演,有时还在台上耍性子得罪观众,就失去了耐心,把我卖给了一个缅甸华人。那个人就是游汉庥的哥哥游汉碧。”
范晓军咬牙听着,腮帮子鼓了起来。
玛珊达叹了一口气,漂亮的眼睫毛一眨一眨的。看得出来,她的内心没有叙述这个故事时表现得那么平静。
“游汉碧根本不是人!”这几个字玛珊达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范晓军看见玛珊达欲言又止,他希望她别说下去了,这故事不见得好听,他不想知道得这么仔细。玛珊达果然没再继续游汉碧这个话题,“那时候我还是处女,游汉碧就把我转卖给一个拐卖人口团伙,价钱翻了5倍。人口贩子把我从缅甸带到中国,又把价钱翻了5倍卖给了河南新蔡县的一个光棍。我心想,中国总比缅甸好,那里的人肯定也比游汉碧好。我不嫌弃这桩人口买卖,相反我还特别高兴,为终于脱出他的魔掌而高兴。哪想到,那个光棍比游汉碧还狠,还变态。我太天真了,以为这个世界除了游汉碧其他都是好人。半年后,我全身伤痕累累从光棍那里逃了出来,半路上被一个好心的山西煤矿的司机带走了。”
“后来呢?”范晓军被玛珊达的故事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没想到表面看上去漂亮清纯的玛珊达人生的道路竟然如此坎坷。
“司机的家乡是山西一个小城,他很喜欢我,要求我嫁给他。我看他人很憨厚,长得也不错,大概也是为了感恩吧,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给我取了一个好听的中国名字宋婵,还在当地花钱通过关系给我办了中国户口。转眼间,我从一个河南‘黑人村’的缅甸新娘变成了正式的中国公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范晓军长舒了一口气,“你终于还是碰到好人了。”
“是的。但是这个世界真的很不公平,好人命不长……”
“难道后来……”
“是的,那个山西好人半年后死于车祸……你在落泉镇遇到我的时候,我的心情正郁闷到极点,我心想,我的命怎么这么苦?我拿着他留给我的一笔钱到处旅游,尤其云南,这个跟缅甸紧邻的地方,是我非常向往的美丽天堂……我想游完云南我就离开这个世界……没想到在那里遇到了你。你知道那一晚对我多重要吗?你让我有了重新生活的勇气,从你的谈吐你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个顽强的生命在跟命运抗争。你的力量传染给了我……这也是昨晚我救你的原因,而不是什么童年的破坏欲……”
范晓军听后有点动情,他轻轻揽过玛珊达的肩头,让她柔弱的身子靠着他。他说:“我也不会忘了那个夜晚,你知道你走后的几天里我有多么失落,就像丢失了一件陪伴我多年的宝贝一样难受。为什么到了樱花谷就藏书网
一去不返了呢?在心里,其实我一直在等你……”
“樱花谷,可怕的樱花谷……”玛珊达喃喃说着。
范晓军吃惊地问:“在樱花谷发生了什么?”
“人们总说世界很宽,地球很大,可是在我的生命里,它.99lib?总是那么狭窄。我本打算在樱花谷散几天心,梳理一下自己的思绪。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在犹豫,不知道是回到落泉镇找你,还是永不回头。谁知道我真的不能回头了,我在樱花谷遇到了游汉碧的弟弟游汉庥……”
“什么?在樱花谷遇到游汉庥?”
“是的。当时他带着几个手下也在云南旅游,碰巧看见了我。”
“你赶快报警啊!”
“报警?那里什么信号都没有,报谁啊?”
“真是冤家路窄!”
“游汉庥说,因为我从河南逃跑,中国那个人口贩子生气了,说我砸了他的饭碗,让他失信于自己的买主,今后根本无法开展业务,所以他让游汉碧还钱。两个人为这事吵了起来,最后还动了刀,死了好几个人,其中就包括他哥哥游汉碧。他让我跟他回缅甸,在他哥哥坟前烧三炷香,告慰他哥哥的灵魂,这件事就算有了个了断,以后再也不找我的麻烦。如果我不答应,他可以马上在樱花谷杀了我。在那个人烟稀少的原始峡谷,杀死一个人太容易了。我吓坏了,只能答应他。”
“对,答应他,到了外面街上,你可以打电话,可以叫喊,我就不相信他如此胆大妄为一点都不害怕。”
玛珊达说:“我当初也是这么想的,因为我已经是一个正式的中国公民,而不是他们随意欺负的玛珊达。可是,我太幼稚了,对于一切坏的结果都不会主动去防御。我被挂在游汉庥嘴角的微笑迷惑了,我想我是一个弱女子,已经在中国受了那么多的罪,人都有仁慈的一面,他不会把我怎么样。再说我已经不是处女,即使他们再把我卖了,也卖不出个好价钱。出于我们缅甸对死者的特别尊敬,我跟他们回去了。但是路上,他们给我吃了药,一种控制精神方面的药,掺在饮料中让我喝下去后,我就像一个梦游病患者,脖子上拴着一根无形的绳子,随着他们任意牵动。他们带着我翻越中缅边境,第二次来到这个鬼地方。后面的事儿就不说了,游汉碧根本没死,还活蹦乱跳的,他不但更加变态地侮辱我,他弟弟游汉庥也加了进来……”
说着玛珊达便伏在范晓军肩头抽泣。范晓军一把抱住玛珊达,眼眶有了一些泪光。
范晓军贴着玛珊达的耳边说:“既然把你带出来了,我就不会让你再回去,我也不能回去,回去只有死路一条。”
正说着,玛珊达突然挺直身子,耳朵支棱起来,说:“你听!好像是汽车的声音。”
范晓军也听见了,远处隐隐传来汽车马达的轰鸣声。
玛珊达说:“有汽车就有公路,而公路附近只有一条——史迪威公路,有很多拉木材的汽车,直接通往中国。”
范晓军知道史迪威公路,这条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为了向华输送抗日物资而建立起来的运输线举世闻名。“史迪威公路”当时代表的是中华民族的一条生命线,既然是生命之路,它注定要用血肉之躯铺垫。范晓军这时没有准备献出自己的身躯,因此他没有为此发现而兴奋,他知道汽车的马达声很远,时而从山谷传来,时而湮没在崇山峻岭。声音的强弱不能代表远近,眼睛也不能准确判断,即使你能看见汽车,可要想走到公路说不定需要耗费一天一夜的时间。而一天一夜代表什么?代表游汉庥可以优哉游哉腾出时间追捕自己。
范晓军说:“搭运木料的汽车去中国?唉,现在的司机哪有那么好心肠的?”
是的,现在他们身无半文,想要贿赂司机搭车回中国,简直是天方夜谭。这些长年累月在这条线上跑的司机什么危险没见过?他们已经变成没有血肉的机器,任凭谁拦车,一律碾过,没一句废话,因为他们知道,在这条线上拦车的人几乎没一个好人,不是劫匪就是当地武装分子。
森林中的温度陡然升高了,太阳开始火辣辣地蒸烤着森林,跟着饥饿便开始袭击他们,从昨晚到现在,一路奔波,他们的肚子早就空空如也。看来游汉庥说得对,给你三天,你也别想跑出这片森林。野兽都不行,何况人。他们进也不是,退也不行,想在这片遮天闭日瘴气疟疾无处不在的森林中生存一天都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并且现在是雨季,如果遇到洪水泛滥,根本无处藏身。而在这片森林里,除了少数狩猎的那嘎、克钦等原始部族外,大部分地区为无人区。
范晓军的腿开始往外渗血。此前由于精神高度紧张,那条伤腿几乎不存在了,范晓军从来没觉得自己的双腿这么有力过,可是现在,它被疼痛惊醒了,颤抖着,萎缩着。
无法再走一步。看来,逃无可逃,只能坐以待毙。
远处的树梢惊起一群白冠噪鹛,它们呼朋引伴,呼啦啦向远处飞去。
果然,有人来了。
绝对是游汉庥他们。
范晓军立即把玛珊达挡在背后,两个拳头捏得紧紧的,随时准备跟来者拼命。
先是几杆长长的鸟枪从树干后面伸出来,跟着出来一个浑身是泥,满脸黑乎乎的人。范晓军认出是游汉庥,他估计自己的长相此时也跟对方差不多,森林中的青苔树藤泥浆早就把人涂抹成一幅面目全非的抽象画。他想起来了,开始并没在意,玛珊达也是这个模样。
游汉庥发现范晓军身后还有个人,他歪着头辨认半天,认出是玛珊达,眼睛里立即喷出了咄咄逼人的怒火,显然此前他并不知道是玛珊达放了范晓军,更没有料到这个女人会跟着范晓军逃跑。他从腰里摸出手枪,对准了范晓军。
范晓军闭上眼,准备用坚硬的胸膛迎接那颗子弹。只要身后的玛珊达活着就行,她太苦了,她应该好好活下去,应该离开游汉庥。但是,恐怕这一切都将结束,谁也逃离不了这片广袤的原始森林,他不行,玛珊达也不行。
玛珊达紧紧抱住范晓军的腰,她用丰满的乳房使劲抵住他的后背,她想给他一点力量,一点温暖,或者她想跟范晓军融为一体,同归于尽。总之,她做好了一切准备,就等着游汉庥开枪了。
范晓军此时哪里知道,游汉庥怎么可能开枪。在游汉庥看来,范晓军目前的地位可以跟他父亲相提并论,其重要性超越任何人,包括玛珊达。他知道,没有范晓军,他父亲就别想活着回来。
“范晓军和石头都安然无恙。”李在在电话里兴高采烈地说道。
“我说没事吧?耐心等待就是胜利。你看到石头了吗?”
“还没有。他们没从黑泥塘进来,而是从盈江昔马古道,石头……”李在停顿了一下,“……和人,已经渡过槟榔江,现在瘌痢山一带隐蔽前进。快到了,我下午就去腾冲。”
关掉电话,昝小盈也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她侧身看了看身边的郑堋天,他半睁着眼,张着嘴,呼吸匀称,一动不动。不知道他是否还在爪哇国云游,或者早醒了,正若有所思地思考问题。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太阳一如既往地射在淡绿色的窗帘上,映得卧室里满眼春色,散发着生机勃勃的味道。这消息太振奋人心了,昝小盈的身体亢奋起来,越烧越旺。但是火焰只能靠自己熄灭,每次都这样,别想指望身边这个老头是个灭火器。此时他仰在床上一动不动,奄奄一息,尽管他脑袋上的头衔是瑞丽市腾飞木业有限公司董事长。他在事业上呼风唤雨,驰骋中缅木材业,在瑞丽,谁不知道搞木材的郑堋天厉害,但昝小盈知道,他的身体也跟木材一样,毫无知觉。
话说回来,就是能指望也别指望,从开始认识他昝小盈就没有指望,指望他只能破坏她的情趣。
她侧过身,背对着丈夫,悄悄从下面撩开睡衣下摆,纤细的手指顺着小腹伸了下去……
持续了5分钟,还没来,动作稍微一加快,动静就大。身边的丈夫嗓子里嗯了一声,好像在提醒她什么。
昝小盈承认,学生时代帅气的李在一直在她心里,扎得很深,一点也没有泯灭。不知怎么回事,此时昝小盈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滚了出来,溅在枕巾上。她从一卷刚买的手纸盒里扯出一张,迅速擦了一下眼睛,但仍止不住泪水长流。她的心空空荡荡的,脑子晕晕乎乎,莫名的心跳使她战栗不已。她不知道刚才在电话里对李在说了什么,好像是“耐心等待就是胜利”,怎么能说出这种冷冰冰的话?她需要他的呵护,她一直独自舔舐隐隐作痛的伤口,一个人静静地疗伤,虽然疗伤的过程让她的心像蒙上一层拨不开的云翳。
李在根本不知道,他不会知道的,她至今也没有从那段感情的雾霭中解脱出来。她经常站在阳台,眺望瑞丽的夜景,遥望每家的电灯逐个点亮,一幢楼又一幢楼,一个房屋又一个房屋。在闪闪烁烁摇曳的窗帘后面,人们或宾朋满座,分享着生活的乐趣;或同床异梦,过着与爱隔绝的生活,就像她现在一样。她幻想着能和李在在一起,就这样靠在一起,默默凝望着这个城市。他们不拉窗帘,没这个必要,没有人注意他们,他们不会受到任何干扰。他们并肩相偎,沉溺于他臂弯的体温,无忧无虑,令她陶醉其中。尤其在俯瞰这个万家灯火的忙碌世界时,她觉得离他的心很近很近,能读懂他或者能揣摩他的心跳是昝小盈最幸福的事情。他们在床上缱绻缠绵,无休无止,像两只互相用触角探索的蜗牛。可是现在,她就像一株茕茕孑立的蒲公英,永远被风放逐了。
不可否认,李在的电话再一次把她点燃了,她心中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冲动,一种无法遏止的要与李在接触的渴望,她迫切需要李在来陪陪她,帮助她摈弃心理上的羁绊,舒缓一点长期积攒的郁闷。
她起身去了洗手间……
当热水滋在乳房上的时候,刚才中断的感觉就潮水般涌来了。她眯缝着眼睛,看着涂层防雾镜里的自己,那富有弹性的身体本该迸发出应有的火花,可现在她只能用自己的手一个一个去摁灭它,她想要李在,要他从后面用有力的双臂抱住她,她微微翘起的臀部蠕动着,可以慢慢感觉他的欲望。
当时李在傻里傻气地说,我能保护你!可能这句话他已经忘了,忘得一干二净。保护什么?他为了所谓的哥们儿义气进了大牢,一待就是好几年,他根本不知道那几年她是怎么熬过的。失望、眼泪、等待、伤害……什么都齐了。她从来没给他写一封信,她恨他,恨他不争气,恨他在所谓的江湖义气面前抛弃爱情。尽管如此,大学期间,她还是从没.99lib?对其他男人看上一眼,她的心仍旧被李在装得满腾腾的,谁也容不下。后来发生的事让她的心突然空了,空得什么都没有,她迫不及待地需要填满它,不然就会彻底崩溃。此时的李在轻得如同摇摆的艾草,她毫不犹豫拔掉了他,准备敞开胸怀去迎接森林。森林里的树很茂密,但看来看去没几棵好树,她又一次失望,对人生,对爱情,对一切可以扬起风帆的事都失去了耐心,她权衡利弊,咬牙跺脚选择了郑堋天这棵歪脖子老枣树。
枣树的特性是硬。郑堋天就硬。在瑞丽这个边境小城市,虽然勐卯镇国土资源管理所副所长的官位不大,但管用,不但职权管用,钱也只管用。昝小盈变得突然市侩起来,她就是看中这点才答应郑堋天的,况且这棵老枣树不可能一辈子待在那个职位上,退了第一线还有第二线,他还能利用过去建立起来的关系发挥余热,为昝小盈做贡献。她押宝押对了,这棵老枣树现在是瑞丽市腾飞木业有限公司董事长,比以前当所长的时候更能吃香喝辣,更能大把大把地挣钞票。昝小盈暗暗佩服自己破釜沉舟式的选择,她仿佛看见暗蓝的天空,萧瑟的田野,一棵干瘦的老枣树硬撅撅地矗在风中。这画面正是她需要的,也是李在所不能提供的。
遗憾的是,老枣树硬,但郑堋天不硬。昝小盈永远记得他们第一次上床时的情景,他喘着粗气,躺在旁边运气,松弛的肚囊皮跌宕起伏。昝小盈闭着眼静静等着,身子不由自主颤抖起来,看上去像个没经历什么风雨的雏儿。
10分钟后,郑堋天叹了一口气,说:“我不行。”
昝小盈哭了,先前对这桩婚姻还有所期盼的心情一落千丈,再也没有升起来。她知道,她选择了一座不错的靠山,同时也选择了令人难以启齿的活寡生活……
水还在滋着她的身体,已经有两次了,不能再来了。她想把这块石头卖出后,就正式提出跟李在去丽江旅游。这是她早就计划好的,只不过从没跟李在说起而已。在那个容易产生爱情的城市,她想跟李在重新来一次,不要求有什么结果,她只是想追忆一下曾经流失的青春……
想到这儿,大脑里就又有了画面,她禁不住又轻声哼唧起来,泪水又出来了……
完事后,她睁开眼睛,用力眨去酸楚的泪水,她看见浴室墙壁上的花纹在交汇、散开,不断组合成千变万化的图案,她觉得自己已变成一个无形的、脆薄的空壳,正被自己的指尖穿过身体,踩在心上。
她给自己斟了一杯红酒,放了两颗冰块,拧开阳台的小门,清凉、洁净的空气潮水般涌入,天际一缕低低的浮云在晨光的映照下变得绯红。约莫3分钟后,她返身回到卧室,躺在床上,红酒在她血管里涌动,她的思绪变得断断续续,丝丝缕缕。她努力抓住它,不想把它驱散,她想让它永远荡漾在大脑……
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响了,昝小盈拿起一看,没接,直接关机。郑堋天还是一动不动,42和弦的手机铃声像个小型收音机,却吵不醒他。昝小盈想,他不但身体像木头,耳朵也聋。
第七章 标价880万!
“怎么晒这么黑啊?”第一眼看见范晓军,李在就高声叫了起来。
“缅甸的太阳比云南还毒!”范晓军勉强笑了笑。
“唐教父他们呢?”
“我让他们回去休息去了,你没看见,他比我还黑,跟雷劈过似的。”
“这次兄弟们都辛苦了,赌完这块石头赚了大钱,我们就想办法干点别的。”
“在哥,你舍得离开赌石?”范晓军问。
“有什么舍不得的。有人说,人生的路很漫长,其实不长,就几步,那几步走过了就决定了你整个人生。你我都走过了,可以改弦易辙了。”
“然后享受荣华富贵,游遍祖国大好河山?”
“不,我要游遍世界。”
“但是我觉得你不可能就此收手。”
“根据?”
“无根无据。人的天性如此。10年前你认为能挣个10万块钱就是成功人士,那时候10万在你心中绝对是个大数目,转眼你跨过10万这个坎成了百万富翁,但你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因为你还想成为万人瞩目的千万富翁亿万财主。10年前我虽然不认识你,但我知道,你还是你,一点没变,你还是李在,变的是你的心。所以,你现在说话不算,明天说不定就变了。”
“哈哈哈——”李在大笑,“你太了解我了,可我怎么就不能轻易了解你的内心世界呢?你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轻蔑金钱的男人。”
范晓军神情黯然地说:“你来落泉镇找我的时候就应该了解我了,即使你不了解,你的箫也会告诉你。我是跟着你的箫来的,不是跟着钱。”
“越说越玄!我发现你情绪不对啊!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范晓军掏出香烟,点上一支,递给李在一支,点上,吸了一口,说:“在哥,你还说不了解我的内心世界。呵呵,你能看出我情绪不对就已经窥探到我的内心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范晓军猛抽了一口烟,然后挠了挠晒黑的光头,说:“先不说这些,去看看石头。”
李在在腾冲翡翠珠宝城开有一间规模很大的店铺。珠宝城跟某旅游公司签有合同,凡是到腾冲旅游的大小团队都会被大巴拉到这个珠宝城,供游客选购翡翠饰品。如果交易成功,无论价钱多少,店铺都会给旅游团导购回扣。即使这样,珠宝城内的翡翠成品的标价还是比昆明低很多,所以来这里选购翡翠的游客趋之若鹜。
腾冲虽小,但文化底蕴深厚,翡翠文化源远流长,与世界著名的优质翡翠矿床所在地缅甸山水相连,国境线长达148公里。早在宋元时期,腾冲就首开世界翡翠加工之先河,成为西南第一通商口岸。20世纪50年代以前,腾冲就是缅甸玉石最大的集散地、交易中心和加工基地,也是全国唯一的缅玉进口通道,曾吸引上海、北京、扬州等地的大批能工巧匠、富商巨贾纷至沓来,赢得了翡翠城的美誉。由于某种原因,缅甸玉石的进口渠道曾被关闭。1981年,随着边境小额贸易恢复和腾密路修复通车,腾冲玉业得以重振。1996年,腾冲边贸玉石进口达到自改革开放以来的顶峰,相当于当时全国进口量的70%。19世纪30年代,英国人美特福游腾冲时曾记叙了玉石加工的情景:某长街为玉石行所开,玉石昼夜琢磨不辍,余等深夜过之,犹闻蹈轮转床声达于百叶窗外。可见当时琢磨工作之繁忙。这一点可以在《腾冲县志》上得到印证:宝货行者有14家,解玉行有33家,玉肚眼匠27家,玉细花匠22家,玉片工匠31家,玉小货匠37家。那时,腾冲县城玉石工匠超过3000人,形成有几条专业化的街道。此外,散居于城郊的绮罗、谷家寨、马场等乡,尚有三四十家,以车眼小匠为多。现在,腾冲城到处大兴土木,建筑高楼大厦,凡是需要搬迁的人家必定先在自己家里“大兴土木”,就像挖地道一样,往往就会挖出一些玉石和玉件。谁也拿不准自己的祖先是不是干这个的。腾冲城在抗战期间曾经毁于战火,死去的亲人说不定在战事紧张时把玉器藏在了穿枋、地楞、榫眼里。有句俗话:腾冲有文盲,但没有石盲。是的,在玉石面前,腾冲人的眼睛始终是雪亮的,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次寻找财宝的机会。
走进翡翠城,通过一个狭长的窄街,然后向右一拐,就到了李在的店铺:汲石斋。店铺里有七八个高级玉石加工匠,全是腾冲、保山、瑞丽的琢玉高手,年龄在30至60岁不等。店铺是开放式的,没有门帘,站在店铺门口,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漂亮的玻璃柜台,里面摆满手镯、墨玉、腰牌、如意、平安扣、手玩件、摆件、十二生肖、观音等,各种颜色都有,琳琅满目。最显眼的是放在玻璃柜台后面一座平台上的貔貅,一尺见方,冰种翡翠雕琢而成,价值不菲。貔貅,又称辟邪,相传是一种凶猛的瑞兽,与龙、凤、龟、麒麟合称为古代五大瑞兽。貔貅分有雌性及雄性,雄性为“貔”,雌性为“貅”,此瑞兽龙头、马身、麟脚,形状似狮子,毛色灰白,会飞。因它有嘴无肛门,吞万物而不泄,所以象征着招财聚宝,只进不出。现在很多人佩戴貔貅玉制品正因如此。李在店铺里这尊貔貅是开了光的,安放在店铺中央,起到财运亨通,驱赶邪魔,镇业镇斋之效。
店铺后面是个仓库,大概有200平方米,专门堆放未加工的玉石毛料。那块从缅甸运回来的巨石就放在仓库中央,被一层深黄色的油布盖着。
李在吸了一口气,说:“掀开吧!”
尽管他在赌石界闯荡多年,但当这块黄褐色的巨大的砾石展现在他眼前时,他还是禁不住悄悄惊呼了一下。比他想象中的大,差不多有一人多高,四五个人才能合围。这个庞大的家伙就像一只卧在那里的不知名的动物,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耳朵,但你能清楚地感觉到它在呼吸,在默默地注视着你,态度很不友好,随时准备发怒,生怕你小瞧了它。
“你确定吗?”李在转头疑惑地问范晓军。
范晓军嘴角咧了一下,说:“谁能确定?谁也不能!在没有切开之前它什么也不是。”
的确也是。李在知道这一点,之所以这么问,证明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一块貌不惊人的石头一刀切开,或许是价值连城的上等货,或许是一钱不值的废料,分秒之间,输赢立现。这就是赌石的精髓,就像把巨款扔向赌桌的赌徒,谁也不知道底牌是什么。诱人的机遇,冒险的欲望,刺激着众多赌石高手,谁也不想退缩。李在也不例外。这完全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李在从看见这块石头的那一刻起,就清醒地意识到,战斗已经打响了。
“这趟去缅甸,唉,就像孙悟空到西天取经一样,”范晓军挠着脑袋说,“没有七十二难,也有二十七难。”
李在拍拍范晓军的肩膀,“上次已经经历了十难,这次又遇到新花样了?”李在口气轻松,其实他知道去一次缅甸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脱身回来的,用惊心动魄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范晓军说:“按照那个缅甸木材商的提示,我在耶巴米附近山区森林转了整整一个月,像个游僧,到处找人施舍,眼睛放藏书网得比灯还亮,像贼似的,要知道,缅甸逮着贼是要切手指的。你说我这副模样能不让当地人怀疑吗?寻宝的和偷东西的都一个表情,贼眉鼠眼。这次,我还尝到了一次酷刑,那滋味……”
“酷刑?”李在吃了一惊。
“那帮土著把铁丝穿进我的皮里,从后背、肩膀穿进去,挂衣服一样给我挂了起来,就像西方有些行为艺术似的。呵呵,既然是艺术,所以我一点不疼,挺享受。”
李在调侃着说:“这么坚强,比江姐还江姐,你怎么不入党啊?”其实李在的心里在滴血,为朋友滴,用不合时宜的玩笑只是想掩盖曾经的血腥。
“你知道段家玉的故事吗?”范晓军突然问。
“怎么不知道,每一个赌石的人上的第一课就是这个。”
“我再给你复习一遍:民国年间,绮罗乡段家巷有个玉商段盛才,从玉石场买回一块300多斤的玉石毛料,其外表是白元砂,许多行家看后都直摇头,没有人肯出价。他泄了气,便把这块石料随意丢在院子门口,来客在那儿拴马。时间长了,被马蹄蹬掉一块皮,显出晶莹的小绿点,引起了段盛才的注意,于是拿去解磨,竟然是水色出众的上等翠玉,做成手镯,仔细看去,就像在清澈透明的水中,绿色的小草在随波轻轻漂动,从此段家玉名扬中外。”
“你想说的是……”
“我这次的经历跟段盛才差不多。”
“啊?真的?怎么回事?快点说说。”
“发现这块石头的时候估计它已经在那儿放了一百年,不是拴马,是人家拴大象的。我围着人家院子转了三天,引起了屋主的怀疑,他问我是干什么的,我灵机一动,摸了他家小孩的脑袋。”
“什么意思?”
“在缅甸,摸人家小孩脑袋是被禁止的,摸了你就得在当地当三个月和尚。”
“你还当了和尚?”
“是的。”
“在还没有确定石头的价值时,你就死心塌地卧底当和尚?”
“我记得你说过,人和石是有缘的,从我第一眼看见这块石头起,我就认定我找到了,它就是我的,谁也别想拿走。”
李在点点头,暗暗佩服范晓军性格的执着和对玉石无与伦比的悟性。
“我对房主说,出家正是我这辈子的心愿。本人绝对六根具足,无生理缺陷,无精神病史及其他传染病,身体健康,有一定文化基础,且父母许可,家庭同意。本人坚信业果,珍惜暇满之身,深知身命动摇犹如水中泡,不贪现世利乐,如此出家,殊胜无比。南无阿弥陀佛!唵嘛呢叭咪吽!”
“什么乱七八糟的?一会儿阿弥陀佛,一会儿藏传六字箴言。人家听得懂吗?”
“肯定听不懂前边的,但南无阿弥陀佛肯定能懂,再说我表情特别虔诚,恨不得马上跑庙里念经去。”
“你从哪儿知道的这些?”
“在哥,我从不打无准备之仗,到什么地方去一定要了解那里的风土人情,功课做足才能出发,否则只能挨打。”
“你真的就上庙里当和尚了?”
“对!白天念经,晚上翻墙出来,然后围着这块石头,把手电蒙着一块纱布,一厘米一厘米地观察。一个月后,我在拴绳子的一个很浅的凹痕里发现了我想要找的颜色。”
“当地知道你要拖走石头是什么反应?”
“哈哈,好像他们的天都要塌了。房主说这块石头是他祖宗留下来的,非卖品,给多少钱都不卖,态度强硬。后来我给出一个价钱,他们顿时全都沉默了,耶巴米地区很穷,我出5万人民币买这块石头,可想而知对他们是什么概念,简直是天价。房主家有七个小孩,都还很小,如果卖了这块石头,小孩子今后的学习医疗生活费用全都不愁了。”
“是啊,5万人民币相当于缅币700多万呢!”
“他们全村差不多都是一个家族的,经过几天几夜的讨论,他们把价钱抬高到10万人民币,也就是1400多万缅币。让他们没想到的是,我还是爽快地答应了。这下他们觉得还是亏了,于是房主请出了据说是当地当官的一个外甥,叫吴貌貌。这个家伙相当贪婪,他一眼就看出来我不是一个做小买卖的,一来就把价钱抬高到150万人民币,相当于2亿多缅币,吓人吧?而且态度强硬,一分不能少。看来各国当官的都没有一个小胃。”
“呵呵,他要是小胃他怎么吃啊!”
“吴貌貌威胁我说,你假装出家,就是盯上了这块石头。有两个选择,要不你老老实实把这块石头拉走,要不我就报警抓你这个偷渡者,关你几年,看你还跟我讨价还价不。我一听,不能磨蹭下去了,待在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夜长梦多,指不定后面发生什么呢!于是我这才给你打电话,让你把钱汇到吴貌貌的VISA白金卡上。就这,还不包括运费。好在他指定了20个手下人一路护送我,答应到中国边境才付款。可惜……”
“他们人呢?”
“全被游汉庥的机枪干掉了。其实那个叫哥觉温的小伙子现在想来是个挺不错的人,唉,当时我们还吵架,还差点抄家伙干起来。”
“唉,能回来就好,比什么都好,石头不石头都不重要,真的,石头即使弄不回来,起码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你落了地,昝小盈呢?还有其他兄弟呢?谁都不重要,生意重要。”
“我不这么认为。”
“在哥,别解释了,我知道你的难处。赌石不是一般的生意,它就是一场用生命做代价的赌博。把命放在赌桌上,最后那张底牌最重要,其他的都是扯淡!”
李在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的内心世界有时候范晓军是不懂的。他问范晓军:“你感觉石头内部会不会有裂绺?”
“问对了,这也是我最担心的。”
“哦?”李在的眉头扬了起来。
“虽然民间有‘十玉九裂’这个说法,但也有‘无绺不雕花’嘛!你应该知道,天然玉石都是有裂的,它可以吸收人体体液,其中的矿物质也可以滋养人的一生。戴玉戴久了就会和玉的品德一样,所以古时有‘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君子无故,玉不离身’的说法。”
“我说的是运送过程中……”
“过程?”
李在说:“其实,玉石中的绝大多数裂绺与自然界的构造应力有关,产出形式因应力状态而异。这个我们不能左右。我担心的是玉石中非构造性裂绺,天然非构造性裂绺也就罢了,关键是人为非构造裂绺。玉石如果有较平展的大面,必然是个易开启状裂绺面,而外形浑圆的毛料是自然应力作用的结果,幸亏我们这个是后者。”
范晓军说:“这个很难说。在森林里的三个月,尤其最后陷入陷阱,再被游汉庥用卡车拖到边境密林,不可知的事情太多了。如果切开没有人为非构造裂绺,那就是我们烧了高香显灵了,如果有,只能认栽。”
“好!认栽就认栽,就当我们失败一次,谁能在赌桌上十拿九稳赢牌?我们给这块石头起个名字吧?讨个好彩,祝愿它在赌石大会上大放异彩。”
“起名字?好啊,在哥,你起!”
“你起!是你把它从缅甸千辛万苦运回来的,还是你起。”
“真让我起?那好,就叫‘三月生辰石’。”
“哦?我只知道鲜红似火的红宝石叫‘七月生辰石’,象征仁爱、忠贞。艳丽多彩的蓝宝石叫‘九月生辰石’,象征稳健、庄雅。这块石头还没切开呢,怎么叫三月生辰石呢?”
“没什么特别意思,这个月是我的生日,祝我生日快乐吧!”
“真的?那今晚我在傣家花园给你举办个生日宴会,顺便给你接风。”
“好啊,谢谢在哥。”
“弄反了弄反了,我应该好好谢谢你才是。对了,这块毛料你考虑过标价问题没有?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一说起标价问题,范晓军一下子就想到了游汉庥,当时那个杂种就是想套出价格才暂时留他一条活命的。想到游汉庥,必然想到玛珊达,那个美丽善良的缅甸女孩。范晓军心里一阵揪痛。当初游汉庥放下枪,说把石头和人全都送回中国的时候,范晓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甚至怀疑这是一个阴谋。石头和他被弄上卡车的时候他才相信,这是李在营救他的结果。他不知道李在如何掐准了游汉庥的命门,他只知道他可以安全回去,但玛珊达不能,她必须留下。任何想带走玛珊达的理由在游汉庥那里都不是理由,他不可能听进去。本来也是,就当时状况而言,玛珊达是游汉庥的女人,又不是他范晓军的,他没有带走她的任何借口。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玛珊达眼中闪烁的那种绝望的神情,像火一样烤灼着他的灵魂,她呆呆地望着他上了卡车,什么也没说。他也没说,只是直盯着玛珊达,车开动了,她的身影越来越小,那套鲜艳的“特敏”慢慢褪了颜色,逐渐变成一个黑点,然后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
他心里的玛珊达像草,长满了,没有缝隙,他心里没有石头。
李在碰了范晓军一下,才把他从恍惚状态中拉了回来。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李在又说了一句。
是啊,标多少合适?他用150万人民币买下的这块石头应该翻多少倍价钱才合适呢?这可不是个小买卖。俗话说,黄金有价玉无价。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玉石的珍贵与难测。范晓军想起刚入行的时候看到的一个情景:一群巴基斯坦仔,被一个中国玉石老板临时雇用,老板赌跌了,手头的石头等于废料,他想把石头分成好几块,然后碰碰运气,能卖多少卖多少。他对几个巴基斯坦仔说,每块石头卖5万块我就满足了,至少少受一些损失,能卖多全是你们的。巴基斯坦仔们二话不说,拿出去就喊40万一块,并且全都卖了出去。赌石界就是这样,有人敢喊价,就有人敢吞下去。所以说,玉价在赌石人的嘴上,也在每个赌石人的心中。它的价值跟一个赌石人的胆子成正比。
“你先说一个数!”李在催促道。
“你先说!”
“你!”
“好,我说,500万!”
“530万!”
“580万!”
“600万!”
“650万!”
“700万!”
此时,他们仿佛不是在说玉,而是像一个居家男人和一个菜贩子在菜市场讨价还价,表情认真,态度诚恳。
他们的脸膛越来越红,为自己嘴里喊出的价格兴奋不已。最后,两个人同时喊出了:880万!
他们把自己吓了一跳,两个人同时蹲在地下,点燃烟,沉默地吸着,什么也不想说。他们知道,这只是一个底价,前来赌石的各地买家会再次把价格抬高的。至于最后抬高到多少,谁也不知道,他们只能暗暗祈祷店铺里那尊翡翠貔貅保佑这次买卖马到成功。
两个人抽完烟,对视了一会儿,想说点什么,还是说不出。他们心里比谁都清楚,这次买卖做得有点大。
第八章 大会
3月20日,赌石大会准时在腾冲举行。地点不在翡翠宝石城,那个院子小,地方不够,李在把地点选在临近“国殇墓园”的来凤山国家森林公园里的一块空地。
国殇墓园在腾冲县城关西隅,紧挨叠水河瀑布,是滇西抗日作战中最具代表性、保存最完好的烈士陵园,也是全国少有的国民党抗日烈士墓园。1944年5月11日,第二十集团军奉国民政府命,在霍揆彰率领下,以6个整师的兵力强渡怒江天险、攀越高黎贡山,开始了以收复腾冲为序幕的滇西大反攻。此次战役,日军凭借高黎贡山、来凤山、宝峰山、飞凤山和龙、怒二江的天险,直至最后踞城固守,拼死顽抗,给我军造成重大伤亡。腾冲收复后,时任云贵监察使的腾冲人李根源先..生受国民政府蒋委员长嘱咐,为纪念阵亡官兵,倡导修建了这座竣工于1945年的国殇墓园。
墓园埋葬着在腾冲战役中阵亡的中国远征军二十集团军的8671名官兵的英灵,把赌石大会选在附近,李在担心是否亵渎了这些为国捐躯的先烈们。后来想了想,应该不会,先烈们如果知道他们用鲜血攻下的腾冲已经恢复玉石业的旧日繁荣,他们的在天之灵应该感到无比欣慰。
李在给北京、上海、无锡,还有香港台湾的赌石界朋友发出了大会邀请函,20日这天,他们如约而至,一个都没缺席。
北京潘家园古玩市场“张氏玉缘堂”堂主张语是位年过六旬的老者,瘦骨嶙峋,身高在1.80米左右,白发苍苍,长髯及胸,神情飘逸。他一见到李在便大步流星走了过来,笑声如村口的老铜钟,他一把抓住李在的手,说:“哈哈哈,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李在正跟昝小盈说话,猛地被老人抓住双手,心里竟有点不好意思。他谦逊地向老人点了点头,说:“过奖过奖!”
老人仍旧拉着李在的手不放,歪着头问:“听说这次从缅甸运回来一块好料?”
李在简略地把运石经过叙述了一遍,老人顿时喜笑颜开,连连说:“来对了,来对了!一会儿让老朽开开眼。”
老人早年喜欢收集官窑,那个年代他就敢花200..0块钱买一件官窑,真正的雍正官窑洗子,现在别说2000块,你给20万他也不卖。后来他又做其他古玩生意,声名显赫,他的“张氏玉缘堂”以专售各个朝代的翡翠珍品闻名遐迩,在中国玉石界,一提起北京潘家园的“张氏玉缘堂”没有人不交口称赞的。最近几年老人兴趣大转,投身赌石,出手非常阔绰,如果盯上一块料,决不扭扭捏捏。跟李在打过几次交道后,二人相见恨晚,成了莫逆之交。
李在想招呼唐教父把老人安排去贵宾席喝茶,昝小盈说:“我来吧!”说着就搀扶着藏书网老人向贵宾席走去,走之前回头向李在看了一眼,眼里竟带了几分羞涩,让李在心里怦然一跳。他想,最近一些日子昝小盈身上的女人味特别重,几乎感觉不到过去的铜臭,这让李在心里有了一份温暖。虽然他们现在是生意合伙人关系,但他想,除了赌石,除了金钱,他们还应该有点别的。他忘不了中学时代那段感情,它始终是他心中最深的地方,任何东西都不能代替。
李在心里正琢磨着昝小盈,突然有人喊他的名字,回头一看,原来是来自台湾“吉雅居”的何允豪。何允豪40岁左右,身材不高,但非常健硕。眉毛粗黑,像挂在额头下两把刷子,头发直立,随时怒发冲冠,一点都不和蔼可亲,感觉很难打交道。其实正好相反,他这个人非常耿直,说话无遮无拦,直奔主题,从不拐弯抹角。他身上的商业气息比北京的张语老人浓厚,每次跟李在通电话,不管谈论什么话题,比如台海局势,伊拉克战争,黎巴嫩游击队,结尾处必然说一句:一有石头就第一时间通知我,通知我就等于通知钱。
现在也是。
他走到李在面前,立定站好,停顿最多两秒,然后两人异口同声说:一有石头就第一时间通知我,通知我就等于通知钱。
这好像是他们的接头暗号,二人会心地笑了。李在说:“我能不通知你吗?不通知你我还不被你骂死?”
何允豪说:“你可以不通知,不通知就等于没钱赚,很简单!”
“哈哈哈——”李在说,“看来,何老板这次带足了干粮有备而来啊!”
“咳咳,你那个大家伙就是买下也运不回去,只能就地消化。不过,能赚钱就行,不一定非要每天看着一块大石头,我又不是收藏家,我只收藏钱。”
“你真够直的,我非常欣赏,欣赏得我恨不得把石头砸了,然后印钞票去!”
何允豪做了个怪脸,“我先到处转转,看看那边那棵树化玉去,硅化木中的极品,那玩意儿经济价值日见攀升,可以带回去放在公司门口,蛮气派的。”
赌石大会不光有李在这种没开“门子”(窗口)的玉石毛料,还有开了门子的以及其他玉石产品,严格地说,赌石大会应该被称为玉石交易会更合适。
开幕式一定要有个仪式,虽然这次赌石大会纯粹是由赌石界自发举办的,政府官员不可能来捧场,但规格应该跟什么大厦落成仪式差不多。再说,据李在了解,前来参加赌石的那些商贾散客里,不乏有政府官员的资金暗自运作,就像昝小盈一样,前台是李在出头露面,实际上后台还有密切关注的投资人。
此时,天空刚刚飘过一阵细雨,空气中散漫着青草的味道。腾冲的天气就是这样,骄阳似火以后,跟着往往是一场沁人肺腑的小雨。更何况赌石大会地点临近叠水河瀑布,那烟波浩淼的水珠仿佛都是从瀑布那边刮过来的,洒在人们脸上,往脸上摸一把,手心立刻就被滋润了。
贵宾席从左到右一溜儿坐着全国各地前来参加赌石的大户代表,除了北京的张语老人、台湾的何允豪,还有大名鼎鼎的来自上海的赌石女杰李昆妹,无锡的卢白雄,苏州的刘富伟,以及四川、重庆、东北三省的散客,总数约有600人,可谓盛况空前。大会现场云集了几乎全国赌石界的知名人物,就算站在下面的散客中,李在就认识其中两三人去年是在腾冲赚了大钱的。他们不用李在发请柬,只要赌石界一有风吹草动,立刻一传十、十传百接力棒一样传下去,不到半天就会路人皆知。
李在先烧了三炷高香,朝“国殇墓园”方向拜了三拜,然后念了一份简短的开幕式发言稿,随即放了50挂鞭炮,会场气氛一下子被调动起来,大会就算正式开幕了。
赌石人没有犹豫,几分钟过后就开始短兵相接。先是一个来自四川的散客掀起了一个小高潮,他掏出5万元买下一块20公斤左右的毛料,当场切开验货。这个过程大概需要20分钟,众多买家里三层外三层把.
现场围个水泄不通,都想看看今天第一笔生意是否旗开得胜。四川散客在石头前面摆了一个简单的供桌,又是烧香又是磕头,祈祷他的5万投资瞬间增值。切割机沙沙响着,给人的感觉它不是在切石,而是在切割着每个赌石人的心。切到一半的时候,他实在受不了来自切割机的刺激,背转身,捂着脸蹲了下去。石头切开了,结果一钱不值,是块废料。这对他的打击够大的,他蹲在地下半天不肯起来,最后有几个人搀扶着他步履蹒跚地走出了赌石大会会场,并且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的样子,观者无不心碎。有人认识那个四川散客,说他妻子患了肾衰竭,需要大笔的钱换肾,他从亲戚朋友那里借了5万元前来腾冲赌石,想一旦赌涨,他妻子的命就可以挽救回来了,谁知道5万元连泡儿都没冒一个,便随着切割机刀片飞溅的粉末随风飘逝了。
李在听后,不禁扼腕,赌桌上经常说“十赌九输”,赌石何尝不是如此,发财的总是少数,不然全国人民都赌石,岂不全成富翁了?况且全国人民都来赌,卖给谁啊?要知道玉石的最大消费市场就是中国,只有中国人才把玉看得这么重。在中华文明史上,玉文化占据着十分重要的地位,“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中国人自古就将玉与做人紧密联系在一起。在中国的象形文字中,“玉”这个字用一个国王握着一块石头来表达,也即王者之石的意思。在 href='2195/im'>《论语》中,玉被看作男子品德行为所取式的对象,叫作“君子温润如玉”。炎黄子孙钟爱美玉,赋予玉五德:“仁、义、智、勇、洁”,将“君子比德于玉”,应高尚廉洁,要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节。女子亦要比德于玉,要冰清玉洁,守身如玉。从新石器时代晚期起,礼仪用玉一直占中国玉器的主流,玉礼器主要用于祭祀活动。古人将玉色和形与阴阳五行之说相配合,制出祭祀天地四方的礼器。通常所称的玉礼器有六种,即玉璧、琮、圭、璋、璜、琥,有的古书称之“六瑞”或“六器”;玉能养生的说法从古至今一如既往,“玉在山而草木润,玉在河则河水清”,“人养玉,玉养人”,玉与人体紧密接触,可气脉相通,疏血润肺。
李在想起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玉文化,再想想他和范晓军几百万几百万煞有介事讨价还价,不禁哑然失笑。有野心没错,没有孤注一掷的气魄就不可能投身赌石,但光有气魄没用,谁能保证范晓军运回来的这块石头不是一块废料呢?虽然他的投资跟眼前这些大户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但他知道,方式不一样,他是赌“卖”,人家是赌“买”,就像商家进了货然后再推销出去一样,能看准市场先期投资进货,本身就需要勇气。勇气带来机遇,机遇带来效益,而效益是最终目的,也许让人受用一生。从这点上看,他李在才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庄家,他可以控制自己的赌桌,也控制着投注的赌客。
说起范晓军,李在发现现场没有他的影子,只看到唐教父在那儿忙前忙后的。找了一圈,问了几个人,都说没看见。按说这么重要的场合他应该在,这本身也跟他切身利益相关,他不可能不关心这块石头的命运。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范晓军的电话。电话通了,他突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范晓军的手机彩铃换成了贝多芬的 href='5227/im'>《命运》。李在不禁全身一震。在命运的叩门声响过10遍之后,范晓军才接通电话。
“你在哪儿?”李在问。
“我不想在现场。”
“为什么?”
“那种场合属于你。”
“可是也属于你呀!那块石头……”
“我一个人想静一会儿。”
“你到底在哪儿?”
“叠水河瀑布下边。”
“你一个人?”
“是,我说了我一个人想静一会儿,我对卖石头不感兴趣,我觉得运石头比较刺激。”
“你一个人跑那儿干什么去了?”李在有点冒火。
“我已经说了。”
“静什么静?这边这么热闹,你干脆回来闹中取静吧!刚才有个四川人解垮了,现场买家的情绪有些不稳,刚才还跃跃欲试,现在全缩手缩脚了。”
范晓军冷冷地说:“愿赌服输,就算押上他们的命也是他们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只怪他没石缘。有钱就买我运回来那块石头,保证他涨水,不涨可以砍我的头,我相信自己的眼力。没钱就只能看别人赌,看赌也是一种享受,毕竟赌石大会不是经常能召开的。”
李在有些生范晓军的气,他还想说点什么,突然现场一阵骚乱,几百人一窝蜂朝会场角落涌去,李在只得关掉电话,连忙过去看个究竟。他一边说着借过借过,一边拨开人群,到了最里层一看,原来是汪老二,翡翠城常客,腾冲的一个著名街痞。
第九章 15条亿年玉虫
“哎!瞧一瞧,看一看,一块上等的祖传玉石大减价啦!吐血甩货!历史最低价!好到——”汪老二仰着脖子拉着长声像卖白菜一样叫卖着。这个拉着悠悠长声的“好到——”是本地人一种特殊表达方式,意思是好到了极点,只是后面省略了而已。比如一部电影非常好看,就说“好看到——”;如果菜好吃,就说“好吃到——”
汪老二名叫汪金山,大约二十五六岁,身材不高,又瘦又黑,每逢腾冲“街子天”(赶集天)都能在翡翠城看到他的身影,非常活跃。此时他面前放着一块其貌不扬的石头,李在一看,认出来了。能不认出来吗?他对这块石头太熟悉了,粗糙的石衣,白里透黄,每个街子天都能见到,属于一直卖不出去的老货。这次他积极报名参加赌石大会李在心里老大不愿意,一是他量少,形成不了规模,每次亮相就守着他家祖传的这块臭石头;二是李在担心这块石头给他的赌石大会带来一些不利的影响,因为整个腾冲赌石界对这块石头太熟悉了,如果卖给外地赌客,赌涨了还好说,如果解垮了就有点欺负外地赌客的意思。一块腾冲人都心知肚明的废料趁着赌石大会浑水摸鱼,这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腾冲赌石人光明磊落,而不是投机取巧,能蒙一个算一个。最终,李在还是妥协了。汪老二毕竟是本地人,虽然早年声誉不佳,但人家现在没去打架斗殴、赌钱嫖妓,而是积极参与赌石,好歹也是一个浪子回头型的正面人物。如果拒绝他,腾冲人该说他李在独霸专横,一手遮天,腾冲的赌石大会又不是他一个人的大会,虽然这次赌石大会的的确确是他和昝小盈一手操办起来的。尤其昝小盈,上下跑关系,打通各个机关的任督二脉,才使这种半地下性质的赌石生意搬到地上,而且能够堂而皇之放在来凤山国家森林公园,这其中不知费了多少周折,填了多少粮食。李在不可能让局外人知道这些内幕,也没必要高调炒作自己,他只想和和气气做自己的生意。所以说,拒绝汪老二不好,不拒绝也不好,最后李在跟汪老二商量,允许他低调参加,免去他的入场费,只要求他别喧宾夺主砸了场子就行。
此时的汪老二早就把李在的话丢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就想喧一下宾,夺一下主,他觉得广告的最大特点就是吆喝,你恶心也好,怀疑也好,把眼球给你叼过来是最大的成功。电视上不都这样吗?
汪老二一手叉腰,一手捏着一根香烟,边吸边晃着小腿肚子问一个上海来的散客:“考考你,知道大理国吗?”
上海人摇摇头。
汪老二把烟蒂把地下一丢,用脚转着圈使劲踩了踩,然后吐了一口唾沫,语无伦次地说:“各位观众,现在普及历史文化地理知识。大理国与我国历史上的宋朝相邻,这个国家可不是一般的小国,它一共在历史上存在了整整316年。话说公元937年,通海节度使段思平趁大义宁政权危难之机,联络滇东‘三十七部’武装力量,首先攻破下关,接着攻占大理,灭大义宁国,建立了‘大理国’。它的疆域大概是现在的云南省、贵州省、四川省西南部、缅甸北部地区,以及老挝越南的少数地区。1254年,擅长弯弓射大雕的忽必烈来了,他灭了大理,设大理元帅府。到了1276年,又设云南行中书省,改大理为路,下设府、州、县,并将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由大理东迁至押赤城,也就是今天的昆明……”
看来汪老二准备的文字资料挺丰富的。
上海人皮肤白皙,戴着一副无边眼镜,文文静静的,长得很秀气。他摇着头,用短促的上海腔对口若悬河的汪老二说:“阿拉弗晓得你说这段历史长河是什么意思。”
汪老二转身瞪着上海人,说:“我的意思是,你现在站的位置,就是当初大理国的腾冲府。这说明什么?说明一个问题,说明我们腾冲的历史非常悠久,文明非常古老,古老到——”汪老二又仰着脖子拉长声。
上海人不紧不慢说:“悠久不悠久关赌石什么事?阿拉还是弗晓得你是什么意思。”
汪老二嘴巴一闭,环顾了一下四周,开始口若悬河:“各位观众,海外侨胞台湾同胞们,我荣幸地告诉大家,我汪老二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总之是我曾曾曾爷爷,当时就在大理国段思平手下任职,属于高干。”
“任什么职?”问话的是汪老二旁边一个平头小伙子,跟汪老二是一伙的,此时故意提出问题,像演话剧一样。
“这个问题问得好!”汪老二说,“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任的是——特级庖丁。”
“就是厨师嘛!”周围一片哄笑。
“对啦!而且有大理国颁发的厨师合格证书。”汪老二越说越玄乎,还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白纸在空中晃了晃。
上海人继续搭腔,“厨师不厨师关赌石什么事?”
汪老二白了上海人一眼,问:“不关赌石的事?你不是来买石头的吗?”
“是啊!”
“现在关你的事了。看!”汪老二举起那块祖传的石头,“这块石头就是当时大理国国王赏赐给我祖上的礼物,因为他的烹调技术太好了,深得国王与王妃喜爱,味道好到——”汪老二又仰脖子。
四周的赌家议论纷纷,都在使劲往前挤。
一窥玉石真面目。
汪老二又把石头往高处举了举,像举着一个黄色炸药包,“经我家人连夜合议,它将以历史最低价向外出售……”
上海人一把抢过石头,摘下眼镜,从兜里拿出一只手电,紧贴着石头照了起来。一分钟过后,他面露喜色,问汪老二:“开价多少?”
汪老二说:“两万。”
“两万?这么贵?你不是说历史最低价吗?”
汪老二不屑地盯着上海人,“这位先生是第一次赌石吧?”
“我入行不久,怎么啦?”
“怎么拉?蹲着拉。”
“你这个人讲话怎么这么不文明?”上海人有些急了。
“你去问问周围的人去,赌石中的两万相当于多少?”
“相当于多少?”
“你问问啊!”
“我不是在问你吗?”
“告诉你,相当于两块钱。”
“两块钱?你给我挣两块钱去!”上海人涨红了脸,现场又是一片哄笑。
汪老二说:“我说的是实话。人家动不动就是几十百八万的,两万算什么?”
“生意有大有小,看货论价,你怎么不喊个100万?”上海人的嘴巴也不饶人。
汪老二瞪大眼睛,问:“你买不买?”
“不买。”
“不买你问个屁啊?”
“ 4e0d." >不买就不可以问问价吗?”
“你吃饱了撑的。”
上海人转身想走,汪老二一把拉住他,说:“不准走!”上海人问怎么了。汪老二说:“问了价就要买,你戏耍我啊?”
汪老二旁边的几个人也虎视眈眈围了过来。李在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一把拦住汪老二,说:“兄弟,规矩点,行不行?”
汪老二一看是李在,竟然毫不示弱,他凑近李在问:“你肘子往外拐吗?”
李在说:“听着,汪老二,这里没有这个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
“你这是强买强卖,给腾冲人丢脸!”李在很客气地说。他不能不客气,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不可能崭露他的狠色。
汪老二给脸不要脸,说:“在哥,你不会挡我们腾冲人的财路吧?”
“两相情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管不着。但是像你这样……”
话音未落,旁边一个人喊道:“一万八卖不卖?”
李在回头一看,又是汪老二的人,装成赌客问价,实际上是个石托儿。李在火了,刚想发作,谁知那个上海人抢过来说:“我买,两万就两万,看在在哥的面子我买了。”
李在心头的火气不打一处来,他问那个上海人:“看我面子?我面子很值钱吗?”
上海人说:“不就两万块吗?他都说了,赌石界的两万块相当于两块钱。”
李在有点哭笑不得。
“……再说,我父亲过去在腾冲这一带当过知青,上海知青你们知道吧?他们对这里的山山水水充满了感情,腾冲就是我父亲的第二故乡。两万块,就算我为我父亲的家乡人民做一点点贡献吧!”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李在就不好再阻拦了,只能由那个上海人当场拍出齐匝匝的两万块,买下了那块臭石头。
现场切石。横腰一刀。切开后剖面上是一个拇指大的黑洞,上海人脸色变了,说:“丢了吧!”
李在说:“再切!”
又斜着一刀。还是一个黑洞。上海人说:“别费劲了!”
李在盯着上海人说:“既然买了,你就别想轻言放弃,否则你就不配赌石,你应该到河滩筛石头。”
上海人脸红了,当着那么多人被李在呛这么一句,换谁谁的脸没地方搁。也许被李在这句话激发了斗志,上海人狠下心,命令道,“好!那就切!全切!”
切割机疯狂地吼叫起来。
汪老二看到这种场景,害怕夜长梦多,揣着两万块挤出人群撤退了。这时,有个人从外围挤了进来,说:“别切了,我买,出10万!”
现场一片喧哗。
上海人脸上立即露出喜色,但他一时半会儿又拿不定主意,拿眼盯着李在,希望李在给他一点建议。李在一看这个人,不是汪老二那边的,看来他从这块石头上看出了什么好苗头。李在悄悄对上海人说:“要是我就不卖。”
“为什么?”
“你真是一个新手,真的,你的确不适合赌石,心理素质,基本知识,都非常欠缺。太嫩了!”
“到底什么意思嘛?”上海人急了。
出价那个人来自东北,一口的子味,“干哈呀!”他挡在李在面前,“都出10万了,他要卖就卖,不卖拉倒,谁多话谁一边滚犊子去!”
此人出言不逊,李在稳着,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他盯着东北人,说:“看来这位兄弟还不太懂我们腾冲赌石的规矩。”
“咋地啦?啥规矩啊?”
“讨价还价是你俩,随便你出多少钱,只要他卖。但旁边人不能都是哑巴吧?有人说值钱,有人说不值钱,说了就能把这块石头说没了?买东西要买得人家心服口服,别横刀夺爱就行。大家都是赌石人,石头一切,心知肚明。我最恨的是欺负新手,谁不是从新手走过来的?”
一番话说得东北人哑口无言,他悻悻地盯着上海人,问:“你看着办,卖还是不卖,你立马给个话,痛快点,行不?”
上海人听李在这么一说,感觉这块石头里大概有什么文章,不然那个东北人也不会马上出价10万。明明自己刚才才用两万买过来的,几分钟不到的工夫就翻了这么多倍,换另外一个人也许早喜出望外了,可上海人听出来了,李在的话里有话,他在暗示自己这块石头正在增值。他低头观察那块石头,用手摸了摸,可是除了几个黑洞,他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闪光的地方。
他咬着嘴唇,还在犹豫。
东北人不耐烦了,说:“你们南方人咋这么磨叽啊?”
在东北人咄咄逼人的压迫下,上海人稳不住了,他问李在:“你就把我当成你们腾冲老乡,一个腾冲朋友,我听你的,你说卖不卖?”
李在说:“不卖!就算切完一分钱不值也不卖。你刚才说了,不就两万块钱吗?”
东北人气得骂了一句“真他妈嘚瑟”,走了。
上海人问李在:“在哥,我的确是新手,该指教的地方你就直说,我也好在学习中成长嘛!”
李在说:“听着,出现这种黑洞,结果只有两个。”
“哪两个?”
“一个是废料,一钱不值。”
“另一个呢?”
“无限升值。”
“升值?凭什么?”
正在这时,电切割刀突然停下来,好像断电一样,有人大喊了一声:“有虫子!”
虫子?!
李在说:“我要说的就是这个,虫子。你要发财了,至于发多少财取决于那块石头里有几条虫子。”
现场的赌客越围越紧,眼睛再小也都睁得像牛卵子一样。上海人目瞪口呆,不知道该说什么。李在一拍他的肩膀,然后转身对切石工说:“顺着黑洞继续剖!”
几分钟之后,石头上又剖出一条完整的虫子。
李在说:“是虫化石,一亿多年前的虫子化石。这下你明白了吧?”
上海人如梦初醒,他一个劲点头,上了发条一样不停,一边点一边说:“听说过,听说过,一条虫子10万元,很值钱的。但我从来没见过这种虫子,也没听过谁描述这种虫子是什么样子,没想到今天让我劳申江碰上了。”
“你叫劳申江?”
“对呀对呀!祖姓劳,劳动的劳。申就是上海,江就是黄浦江。在哥啊,早就听说过你的大名,够义气,够江湖,今天算是见识了。要不是你在哥,我……”
“不不,别这么说,你没有勇气用两万元买下,哪儿来的后面的虫子?”
这块从汪老二手里买下的石头剖开后的结果是,15条玉虫。按李在的说法,现在不是1+1=2的问题了,150万都不止,再说,黄金有价玉无价,更何况一亿多年历史的玉化虫。果然,有人当场开价200万,这回劳申江学精了,坚决不卖。上海人本来就善于精打细算,那块石头还剩一小部分没切,谁也不知道在没有剖开的石头里,会不会还有这样离奇珍贵的东西。
半个小时过后,虫子这件事就迅速在腾冲传开了,估计也传到了汪老二的耳朵里。那块石头本来就不是他祖宗从大理国国王那里传下来的,而是他们家后院旱厕所里一块臭石头。两年前,汪老二蹲在那儿大便,突然发现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跟玉石毛料太像了,于是他突发奇想,把石头挖了出来,编一?99lib.段历史故事,凭空塑造一个宫廷烹调大师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准备蒙一个外地人算一个。可是几年下来,没有一个人肯出钱买下这块石头,谁知在这次赌石大会上他竟然旗开得胜,陈年旧货终于脱手。当然,后面的场面他没在现场,如果在,估计他不是捶胸顿足,就是翻脸不认账,再用两万块把这个值钱的宝贝赎回来。可惜,他没这个命。
这边的虫子闹得沸反盈天,那边李在的“三月生辰石”也没闲着。李在回到贵宾席的时候,看到张语老人、何允豪,以及上海的李昆妹、无锡的卢白雄、苏州的刘富伟都围在“三月生辰石”前忙活着,似乎虫子的事压根儿没发生,就算劳申江的石头挖出100条虫子也跟他们无关。本来也无关,李在这块石头才是重头戏。
不知道是谁带来的所谓玉石鉴别技术人员,大概有5个,他们正拿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仪器对这块石头进行探测。虽然迄今为止,没有哪一种科学技术可以准确探测到玉石毛料内部情况,但万事皆有规律,掌握了一定的规律,对检验这块石头的成色肯定大有帮助。比如探测密度或者硬度就是其中方法之一,因为翡翠的密度和硬度较高,常见的大理石、石英岩、钠长石玉等的密度都小于翡翠。此外还可以探测毛料结构,翡翠为纤维交织结构、块状构造,这就决定了翡翠的硬度高韧性大。大理石和石英岩为粒状结构,韧性明显小于翡翠。用放大镜观察石头的表面也许可以看到结构上的差异。当然,更高级的技术人员会采用矿物成分法来探测,如果这块石头的表皮成分为方解石、石英、高龄石、伊利石、白云石、重晶石、长石等,那立即可以放弃。他们用滴酸法检测碳酸盐质,如有气泡反应,这块石头就一钱不值了。最笨也最直接的方法是敲击法,如果有空洞感,或用针尖挑拨有少许剥落,你就等着情绪失落吧!其实说来说去,经验感官直觉法最管用,范晓军用的就是这个,凭感觉,或者让石头的感觉牵着走,八九不离十。当然说起来简单,鉴别一块玉石往往要调动自己全部的知识和经验,保持最平和的心理状态进行长时间的审石和读石,和顽石进行无言的交流。这个过程是对一位优秀的赌石家毅力和耐力的最好考验。有些人由于定力不足匆忙下注,随着一刀下去而悔恨终生,就像刚才那个四川汉子一样。有些人则由于犹豫不决与一块优质玉石失之交臂而扼腕叹息,机遇不是给这种人的,它给一次次在精神折磨中成长起来的真正的高手。
技术人员在认真探测,而几个大赌家则站在一旁冷眼看着,或者来回溜达,看似闲庭信步,其实内心的焦灼时刻在折磨着他们。他们同时参加赌石大会,但他们彼此不是朋友,而是不共戴天的对手,谁都怕下手犹豫与真正的好玉失之交臂,也怕心中的魔鬼促使他们贸然冲动。他们小心翼翼斟酌着,像赌徒下注前的审视,一半靠运气,一半靠气魄。
一个小时后,他们的气魄都没释放出来,谁都想等着对方出手,然后再伺机行事,可谁都缩手缩脚,彳亍而行,行了一个小时也没行到这块石头前面来。天黑的时候,李在的石头原封不动搬回翡翠城仓库。是的,赌注稍微大了点,毕竟是一块标价880万元的东西,李在不可能像汪老二那样吆喝。
晚上李在做东,为前来腾冲参加赌石的贵宾散客们接风洗尘,地点在凤山南路的腾越食府。李在认识那里的大厨,所以准备的菜肴不但精美,而且绝对是正宗的云南当地特色。云南有句话:“绿色的都是菜,会动的都是肉”。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造就了云南绝无仅有的各种美食,宣威火腿、各种食用菌、卤腐、乳扇、乳饼、白族雕梅、玫瑰大头菜、油香椿、曲靖韭菜花、祥云酱辣子、滇南草芽、腾冲饵丝、澄江藕粉、蒙自年糕、魔芋精粉、苦荞面条、马龙荞丝、傣族酸肉、酸笋、牛皮条、酸皮、迪庆琵琶猪肉等。这些赌客走南闯北多年,什么好吃的没吃过?所以特色最重要。李在特别嘱咐大厨别忘了产于腾冲的两道名菜:一个是土锅子,一个是“大救驾”。
土锅子的来历是段故事。相传元朝末年,朝中派一位大臣到腾冲守关。来到边陲后,看到每天送到边关给士兵的餐食都变冷了,于是这位大臣就想怎么才能让守边的士兵吃上热乎乎的饭菜。他集思广益,开动脑筋,叫当地工匠烧制了一种特有的土锅子用来煮食。一试验,行!既方便,又省事,从此遥远的路程都能吃到热乎乎的饭食了。这种土锅子不同于现在普通的火锅,它不用金属制成,而是以腾冲当地的一种陶土烤制而成,更大的区别是土锅子烹制独特,用鸡和鲜排骨熬成的骨汤,底菜丰富。青菜为主配以芋头、山药、白萝卜、胡萝卜、油炸臭豆腐、黄笋、酥肉、泡皮等十几种原料制作而成。因为土锅是陶土制作而成,能够吸收锅中原料的香味,且保持原汁原味。吃土锅子呢,特别讲究放菜顺序。先把煮好的汤菜加入盐、味精、草果面等调料,然后依次放酥肉、笋片,按这样的顺序再在锅子里一层层均匀地铺开,最后放入蛋卷,再配上葱花点缀一下,美味的土锅子就大功告成了。
“大救驾”也是历史故事。相传明末永历皇帝被吴三桂赶得鸡飞狗跳,在逃往缅甸路经腾冲时,饥肠辘辘的落魄皇帝接过一盘腾冲人递上的炒饵块,从此炒饵块因救驾有功便得名“大救驾”。
仔细分辨,腾冲的菜肴与云南其他地方略有不同,究其历史原因,是因为自明朝洪武年,为巩固边防,从南京、山东、北京、四川、江西、广东到腾冲戍边的将士大都在腾冲安家,所以他们将各地特色的菜系融入腾冲原住民中,形成了腾冲独特的饮食文化。
何允豪吃得兴起,他兴致勃勃地对李在说:“这是我第三次来腾冲,一年一次,每来一次,回台湾都要回味半年。”
李在笑着问:“剩下半年呢?”
“前半年回味佳肴,后半年回味腾冲的酒。”
“哈哈哈——”李在听后很开心,“你知道你现在喝的这种酒叫什么名字?”
“就是不知道啊!好喝,还不醉人。”
“那你可要小心。”
“怎么?”
“豪者畅饮十碗不醉,过量者酒后三日不醒。”
何允豪张大嘴,“这么厉害?”
“是啊,这种酒是清朝末年腾冲叠水河旁的李肇堂酒坊酿制的‘春甜黄酒’。喝着香醇,甜润可口,酒度不高,但千万不能多喝。”
一旁的张语老人插话道:“除了这种黄酒,我知道还有一种酒不能多喝。”
何允豪问:“愿闻其详。”
“胭脂红。诗曰:薄酒轻饮天近暮,胭脂红酒迷归路。”
“跟这个黄酒一样嘛,不能多喝,喝了就回不了家。是不是这个意思?”
张语老人摇摇头说:“不是多喝少喝的问题,是喝了以后忍不住吐露真言,自己都不能控制。所以我称它为‘泄密酒’。哈哈哈……”
何允豪不相信,扭头问李在:“是不是真的?”
李在不语,只点头,他知道张语老人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另有其意。
何允豪张大嘴,做受惊吓状,“那我还是不喝了好,黄酒也不喝了,什么都不喝,只吃菜,不喝酒。”
张语老人笑了,“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什么都淡了。我看,恐怕你是害怕说真话吧?”
何允豪脸上有些不悦,说:“赌石人彼此不说真话,当初只以握手比画暗语讨价还价,就是这个道理。”
老人点头,“对!其实也没必要说真话,一刀穷,一刀富,切开就是真话,之前全是假的。”
何允豪见老人一软,马上咄咄逼人,说:“没错,不知道老人是否知道下一句:三更穷,四更富。真话假话有那么重要吗?”
刚才还红酒一杯胭脂醉,现在二人有点舌枪唇剑的意思了。李在明白,其实两人说的就是他这块三月生辰石,二人可能怀疑在赌石大会上听到的故事,他们不相信段家玉的传奇发生在范晓军身上。
其实觥筹交错之间,喝得面红耳赤的李在早就把仓库里那块石头丢在脑后,他心里有底,也相信范晓军的眼力,虽然今天赌石大会看似风平浪静,但李在喜欢,一开始就疾风骤雨不是好事,赌家们迟迟不开口,不动声色,互相猜疑,反复揣测,实际上孕育着一场更加猛烈的赌石风暴。
李在想岔开这个话题,他问张语老人和何允豪:“二位都不是第一次来腾冲了,我考考你们,知道腾冲这个名字的来历吗?”
老人说:“我听说腾冲原意为藤充,起源于这里藤条充裕。”
“对,当年诸葛亮火烧藤甲军就在这里。藤甲兵用的藤甲,就是用腾冲的藤编织成的。”
何允豪不相信,连连摇头。
李在说:“真的没骗你。当年诸葛亮六擒孟获,孟获一直不服,联络乌戈国王抵御蜀兵。 href='2203/im'>《三国演义》中记载,乌戈国士兵‘俱穿藤甲,其藤生于山涧之中,盘于石壁之上;国人采取,浸于油中,半年方取出晒之;晒干复浸,凡十余遍,却才造成铠甲;穿在身上,渡江不沉,经水不湿,刀箭皆不能入,因此号为藤甲军’。后来孔明施计火攻,于盘蛇谷烧死藤甲军三万,再擒孟获。”
张语老人抚须颔首,说:“对对,我还记得书中描写乌戈国国主兀突骨的形象:身长丈二,不食五谷,以生蛇恶兽为饭,身有鳞甲,刀箭不能侵。骑象当先,头戴日月狼须帽,身披金珠璎珞,两肋下露出生鳞甲,眼目中微有光芒。”
“好记性!”李在不禁拍手。
何允豪还是摇头,“我请教一下,那个乌戈国是腾冲吗?去年我到成都武侯祠,看到他们以重金收藏的三国时期文物,其中就有这个藤甲。人家解释的是,该藤甲来自诸葛亮当年南征所到的四川省凉山州昭觉县,是一个彝族大家族的家传之物。跟腾冲有什么关系?”
李在说:“故事是人讲述出来的,地点不重要,有点冲突也没关系,重要的是这个故事是真的。”李在在暗喻自己那块三月生辰石的来历。
二人若有所思,不再追问下去,眼睛都盯着桌子上的菜肴,半天也不尝试一口。
李在见自己不由自主把话题又拉到石头上,急忙又岔开去。他举起酒杯说:“来!闲故事少说,喝了这杯,我叫我朋友带你们到大滚锅泡泡,明天再到热海逛逛,一切由我安排。”
腾冲是火山活动带,有火山就有温泉。热海是其中最著名的,有不少由于火山活动和地热造成的景观。比方蛤蟆嘴,黑白相间的岩石酷似一群蹲成一圈的蛤蟆,一股股热气从几处石缝里喷出,好像蛤蟆在那里吞云吐雾。那里水蒸气温度极高,几米远的地方都能感到热气灼人。几年前热海产权易主,承包给私人企业经营,原先的免费浴室和当地农民经营的澡棚全部被拆除,被现代化的汤池所取代。
张语老人说:“我去过一次,流连忘返,还想去尝试一下露天泡澡,不知何老弟是否愿意同行?”
何允豪说:“好哇!我也去过一次。头上淋着雨,身上泡着澡,泡热了,爬到一块大石头上凉快凉快,人间一大享受啊!”
李在说:“不知二位去过那里的芦荟池没有?”
二人摇头。
“一溜儿有八个汤池,都加有各种中药,大概是养颜舒筋、帮助消化、清肝明目之类的。特别是这个芦荟池,听说能使皮肤光滑,哈哈,去试一试吧!”
“哈哈……我想起来了,还有什么咖啡池、酒池,还真是酒呢!”张语老人兴高采烈。
“是啊,一口大缸滴滴答答往池里滴酒,浓香扑鼻。刚才我们还说胭脂泡酒人自醉,现在是酒池泡人,想不醉都不行。”
张语老人马上接茬儿说:“是啊,醉了就没有戒心了,哈哈哈……”
离开张语和何允豪在酒桌>..上暗暗斗嘴,李在起身准备到其他桌子轮番敬酒。这种场合他一个人肯定是应付不了的,所以昝小盈和范晓军唐教父他们也在。唐教父虽然有点文绉绉的,但却是个海量,范晓军却酒量不行,此时已经有点偏偏倒倒,他脸上的笑靥一直保持在一定的扩展程度,显得僵硬而虚假,一看就是在应付场合,心思根本不在这些赌客身上。李在想,等晚上酒席散了找范晓军谈谈,听听他到底有什么心事。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让范晓军受了委屈?还是他仍然沉溺于缅甸森林的恐怖之中没有拔出来?一切都不得而知。李在担心他突然失去对玉石的兴趣,然后回落泉镇继续跟派出所所长斗争去,在他心里也许觉得人与人斗比人与石斗好玩多了。李在想起范晓军那只残废的手指,心里不禁一抽,那是范晓军一辈子的伤痕,它可以一直痛,痛到他忘记世界上所有的甜,包括这块冒着生命危险运回来的石头。
昝小盈不愧是在官场上混的,喝起酒来一点不含糊。钱在她眼里不当纸,但酒她绝对能当成水,酒精完全在她胃里消失了,水也不是水,只剩水蒸气,从她殷红的唇里袅袅喷出。女人本来就有三分酒量,何况还在“党出酒,我出胃”这种大环境中熏陶多年,一点不怵这种场合。她举着酒杯穿梭在赌客中,两颊醺红,醉眼迷蒙,尤其走路的姿势,两条长腿款款带动丰腴的臀部,特别撩人。昝小盈看到李在盯着她,笑吟吟走了过来,眼睛里洒出许多水盈盈的光来。她靠近李在,低声说:“他们都把我当成你夫人了。”
李在心里一动,脸上露出一丝喜悦,但随即就淡了下去,他无不遗憾地说:“可惜,你不是。”
昝小盈莞尔一笑,说:“看起来像夫妻比真夫妻还好。”
李在不明白她什么意思,“为什么?”
“像夫妻说明还有点缘,只是无分在一起罢了。而真夫妻明明无缘,却偏让分牵着,谁也离不开谁,以折磨对方为乐。”
李在不以为然,“谁也没逼你,你不是也乖乖嫁人了?”
“嫁不一定是爱,婚姻形式每个人都不一样,有人爱,有人无奈,我是后者。”
昝小盈的家庭肯定出了点问题,不然她不会这么说。李在听后心里不是滋味,在他的心中,昝小盈本来就是他的女人,而命运却跟他们开了大玩笑,两个相爱的人偏偏不能走到一起。其实李在暗暗想过这个问题,他想找个机会大胆向昝小盈袒露自己的心声,甚至想让她离开那个老头。他不知道昝小盈心里是怎样想的,也许她贪图的不光是金钱,还有其他女人想要也要不到的地位。支配权力的快感肯定超过金钱,那么爱情呢?可以超过爱情吗?人人都说,爱情是女人的全部,但李在觉得,这条定律在昝小盈面前肯定失灵。不过,今晚微醺的昝小盈似乎有点不同,她的眼睛,她的湿唇,她走路的姿势,她略带忧伤的臀部,都在向李在放射一种暧昧的信号。
昝小盈说:“等这块石头卖出去,我们好好出去玩几天。”
“我们俩?”
“是啊!”
“到哪儿?”
“丽江,一个滋生爱情的城市。”
李在有点晕眩,他感觉今晚昝小盈有目的地向他发起了进攻,这是往常不曾发生的事情。李在刚想回答,旁边却有人接腔,“浪漫啊,真的浪漫!丽江就是滋生浪漫的地方。”
李在回头一看,原来是上海的李昆妹。李在跟她不太熟,打过几次交道,除了知道她在腾冲下过狠手买过两次石头外,其他方面所知甚少。
李昆妹是个典型的上海女人,肤白妩媚,气质高雅,加上傲人的三围,足以捋直所有男人的目光。
有人说上海是雌的,这句话一说出来就能让男人浮想联翩。从很多作家笔下你可以追寻到她们婀娜多姿的背影,比如张恨水,比如穆时英、刘呐鸥,又比如张爱玲。她们妖娆冷艳,不一定激情澎湃,但她们能够赢得最优秀的男人。
李在问李昆妹:“看来,你对丽江很熟悉?”
李昆妹不看李在,而是直盯着昝小盈,轻启朱唇说:“当然去过,岂止去过,我还经历了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
昝小盈感觉到李昆妹口吻里的挑衅意味。女人就是这样,不是假装相见恨晚,就是直接针锋相对,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仿佛天下女人生来就是天敌。
李在不想掺和女人之间的敌意,他问李昆妹:“我想听听你对今天赌石大会的看法,有什么心得可以交流?”
李昆妹这才转身对着李在,妩媚地一笑,说:“在哥,我没有什么心得体会可以交流,倒是产生了好多电流。男人太坏了,一个接一个频频向我放电,你说我是回应好呢还是拒绝他们呢?好为难啊!”
上海女人的嗲李在是领教过的,即使这样,面对李昆妹的媚笑他的牙床子还是酸倒了一排。而昝小盈岂是一个酸字就打发了的,她差不多喝了一瓶子醋。她一跺脚,气咻咻地走了。
李昆妹看昝小盈走远了,转身沉下脸对李在说:“这个女人既不是你的老婆,也不是你的女朋友,我提醒你,小心她,她的心机很重,脸上写满欲望,不是性欲望,是对金钱的欲望。我是赌石的,相信我的眼力。你暂时被蒙蔽了,所以你没有我看得清楚。至于你那块三月生辰石,我不敢赌,只能选择不跟。但你放心,有人跟,今晚就见分晓。”
说完不等李在回答,就扭着屁股云一样飘去了。
宴会是晚上9点过结束的,赌客们各自安排自己的活动,有驱车去热海泡温泉的,有准备到落泉镇投宿的,几分钟工夫腾越食府便人去楼空。
兴许是因为李昆妹在李在面前发嗲让昝小盈心里极端不舒服,她醉了,醉得一塌糊涂。开始她还能从腾越食府走出来,等李在把她送到官房大酒店时,她已经身软如泥,整个身子都贴在李在的怀里,像一条光滑的泥鳅。这情景够诱人的,但李在的心不在她身上,他脑子里还在回味李昆妹的话。今晚就有人出价。什么时候出?谁出?李在真想尽快知道,毕竟那块石头是今天的重头戏,而不是不省人事的昝小盈。
这时,昝小盈的手机响了,铃声在静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昝小盈含含糊糊地说:“别接,催我开会的。”
显然昝小盈醉得不轻,这么晚了谁还开会?一个小小的勐卯镇政府办公室还日理万机,鬼才相信。铃声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响着,好像昝小盈不接电话就决不罢休。也许是她老公找她,李在心想我应该回避一下,免得她当着我的面接电话双方都难堪。他安置好昝小盈便退了出来,然后驱车回到前年在腾冲购置的一套小别墅。他今晚喝得也不少,太阳穴一鼓一鼓的,好像一肚子啤酒要从那里涌出来。他一边进门一边脱衣服,准备到浴室洗个冷水澡,让自己清醒一下。谁知这个方法没管用,洗完头涨得更难受,连后脑勺都一跳一跳地疼。吃了一片止痛药后,他躺在沙发上,打开电视,准备一边看足球比赛一边等出价人的电话,不一会儿他就坚持不住了,睡得比猪还香。
电话是下半夜响的。
不是给三月生辰石出价的人打来的,而是范晓军,他说,劳申江出事了。
李在腾地一下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第十章 筹码失效
劳申江没参加李在举办的宴会,他被几个上海来腾冲旅游的朋友拉走了。
今晚他喝了不少,桌子上摆的什么菜,他一点也不记得,也不重要,他没尝一口,全喝酒去了。不是他想玩命喝,是周围的人劝他喝。突然之间,好像周围的一切——邻桌的男人女人,甚至包括明晃晃的酒杯——都在热情洋溢地向他招手,他从未享受过如此隆重的待遇,所有的人都友好地冲他微笑着,奉承着,夸奖着。他是今晚的中心,他醉了。
晚上11点30分,他回到文星楼附近那家四星级酒店。他踉踉跄跄来到总服务台,口音模糊地对总台服务小姐说:“我……我要取那块石头。”
出于对客人的负责,服务小姐微笑着上身前倾,礼貌地对他说:“先生,贵重物品最好存放在我们这儿,免得遗失。”
“你……你别管,我要那个……那个石头。”
“先生,你是否先回房间休息……”
“不!我要……咦?”他抬头看见酒店大厅里的吊灯,“好多星星啊!”
服务小姐看他醉得不轻,连忙示意站在大厅里的保安过来。保安上前搀扶着劳申江,说:“先生,我带你上楼。”
劳申江一下子甩开保安的胳膊,满嘴喷着酒气,说:“谁拦我,我就冒火!冒很大的火。”
总台小姐一看,没办法,只能按照客人的意愿行事,“好吧先生,请出示您的房卡!”
石头放在劳申江新购买的一个大号密码箱里,别说装石头,就是装一个人都足够了。保安推着密码箱送劳申江上了电梯,并把他一直送到房间,临走时还特别嘱咐:“请把房门关好!早餐是明天早上7点至9点,请别忘了!”
劳申江头发蓬松,一把撕开衬衣衣扣,袒露出没晒过太阳的胸脯。他把被剖解成许多碎块的石头从99lib?t>密码箱里一个一个拿出来,又把装在箱子内层的玉虫挨个挨个摆放在床上,然后笑了,“哈哈,一条石头虫子10万,比人可贵多了!没想到啊没想到,我劳申江也有发财的这一天。”
劳申江准备今天晚上抱着石头睡觉。
这时,床头柜上的电话响了,劳申江拿起来一听,是个很温柔的女人声音,“先生,需要服务吗?”
劳申江不傻,知道对方什么意思,他洁身自好,从没在酒店要过这种服务,因为他有洁癖,总觉得这种女人被成百上千个男人耕耘过,全身上下每个器官早就不干净了。不过,他也不想让自己显得过于生硬,他假装很老练地说:“谢谢!我不需要,刚才已经放了。”
说完这句话他就把电话挂了,奇怪的是,他的身体跟着便莫名其妙亢奋起来,因为他第一次对一个陌生女人说“放了”这种既粗俗又极端暧昧的话。此前他在两个地方说过,一个是在大学宿舍忍不住手淫后的第二天,同学们都肆无忌惮拿这个话题开玩笑;一个是在家里,当老婆咬着枕巾正起劲时他往往来这么一句,然后被一脸愠怒的老婆一挺肚子掀下去。
洗澡的时候,看着自己坚硬的身体,他开始得意,反复在浴镜前观察自己。男人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生理反应都会被他赋予深意,一个健康的男人大脑皮层都能分泌的欲望被他无限扩大,好像天下就他一个男人可以这样,于是便自恋起来。
劳申江干脆不洗澡了,站在镜子前开始享受这份安谧和温暖。不过很快,他发现自己的身体看起来太过白皙,不太像一个男人,转身一看,臀部竟然宽厚而丰腴,像女人的屁股,这让他有点自卑,看不起自己,怪不得他老婆经常在床上挖苦他。想到这里,劳申江不再在镜子前观赏自己,一缩身子跑到了莲蓬下。
这时,电话又响了。
劳申江裹着浴巾出来一接,还是刚才那个女人。女人胆怯地说:“我……我一整天了,还没接到一个生意……”
这回她彻底把劳申江俘虏了,他暴富后膨胀的心好像要解放天下所有的劳苦大众。他让那个女人马上上来,他要给予她最大的帮助。劳申江回到浴室,匆忙擦干自己的身体,然后穿上睡衣。此时,他觉得自己的形象无比高大,是的,他现在不是普通人,是有钱人。如果这个女人昨天这么说,他肯定坚决回绝,甚至打心眼里鄙视她,但现在不了,他觉得他应该为一个可怜的女子做点什么。一天没接生意,意味着她一天没赚到一分钱,跟床上那15条石头虫子相比,她太悲惨了,也许她家里有困难,也许她父母患病需要一大笔钱,也许……劳申江把在报纸上看到的所有悲惨事件都安在这个女人身上。总的来说,劳申江还是比较善良的,他压根儿没想到这个女人是个诱饵。
很快,门铃响了。从猫眼里看,这个女人已不太年轻,可能有30岁,很漂亮,穿着打扮也不像通常的鸡那样夸张,这比较符合他的胃口,他喜欢成熟一点的女人。劳申江心里舒服多了。此前他的计划是这样的:让这个女人进来,不上床,只谈人生,然后劝导她一下,她如果不听劝也行,随便她,最后给她点钱,就算她今天开了张。劳申江觉得自己的心往往在最关键时刻变得特别柔软,柔软得像镜子里那个宽厚丰腴的臀部,让他刚刚勃起的坚硬化为乌有。别,不能看不起自己,男人的内心也许正需要有柔bbr>.软的地方展露给女人,装那么刚硬干什么,又不是在前线打仗。
劳申江把门闩挂钩放下,开了门,漂亮女人没站在门口。
劳申江说:“请进!”
没有动静。难道她还不好意思?
劳申江侧过身,手臂从胸前划过,躬着身子说:“e in!我的小鸽子!”
小鸽子没出现,门侧却突然窜出来三个蒙着脸的男人,他们不用劳申江邀请,便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
到此刻为止,劳申江都没想到这是劫财,他以为这三个男人是特意来收费的。劳申江想,这也太不相信人了,我劳申江是那种穿上裤子就不认账的男人吗?况且我还不准备脱裤子,我也不想让她脱,我就想正襟危坐跟她聊聊天,至于跑到房间来收费,还蒙着脸?
劳申江文绉绉地对那三个男人说:“请你们出去!”
走在前面的一般不是头儿,最后一个才是。果然,前面两个人卡着劳申江的脖子,一直把他推到床边,然后一侧身,亮出最后那个。他摘下套在头上的丝袜,脸色苍白,一摇一摆走到劳申江面前,恶狠狠地说:“听着,出一点声就杀你!”
声音冷酷而坚决。
劳申江瞪大眼睛,问:“杀我?你们太野蛮了,我又不认识你……”
劳申江话音未落,一只粗大的胳膊立即拦腰抱起他,随即便被撂翻在地。
劳申江大叫起来,“哎呀!怎么你们一点道理都不讲,像发情的野兽……”
进来的人哪里是人,根本就是野兽,劳申江还想绅士般跟他们讲文明礼貌呢,5秒钟过后他就老实了,一把锋利的尖刀对着他的眼睛,距离只有0.5厘米。他不敢再说话,况且嘴巴被一根宽大的胶带封住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另外两个男人手脚麻利地把床上的石头装进带来的提包里。劳申江这时才明白,这些99lib.人不是来收什么费的,他们是劫匪,而且是有预谋的劫匪,包括打电话那个女人。好哇,装成一个可怜的妓女,还一天没生意,引得我对她还产生了同情。这年头当什么也别当雷锋,雷锋早没了,剩下的都是野兽。禽兽!垃圾!劳申江暗暗骂着,心想,等一会儿他们走了,我马上报警,这帮人太狂妄了!一个一个都该枪毙。不打心脏,直接打脑袋,爆头……
这是劳申江留在这个世界最后的诅咒,一点力度都没有,如同他这个人,从幼儿园开始,然后小学、中学、大学,直到今天,他屁都没放过一个响的,就像一只无声的虫子,随便一个脚丫子都能结束他的生命。
5分钟过后,那个头头凑近他的脸,低声说:“我说话算话,我刚才说你出一点声就杀你,现在我开始兑现我说的话。”
刀子捅进身体的时候一点都不疼,劳申江听到皮肤裂开的声音,从角质层开始,刀尖很顺利地进入丰富的结缔组织,血管汗腺都被剥开了,还包含感受器和皮脂腺,最后到达内层。劳申江怀疑自己的痛觉失灵了,还是尖刀根本没有插入?这个时候应该到心脏了,对!刀尖是贴着胸膛插进来的,冰凉得像一道甜品。薄囊太松了,那个叫心包吧?应该厚点才是。有了它,心脏搏动时就不会和胸壁摩擦。
有点疼了,而且越来越疼,劳申江感觉刚才不是不疼,而是疼痛被恐惧完全压制住了。现在他真真切切感到了疼,钻心的疼,霹雳一样直冲他的大脑。他想大叫,狂叫,但是他根本叫不出来。
牢固的胶带。
他看到那三个男人晃动起来,然后变形,长方、椭圆、平行四边、不规则,像三个虚无缥缈的影子。随后,他的面前出现一个狭长的隧道,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人飘了出来,微笑着向他招手。他的身体虽然不能动弹,周围的声音也越来越弱,但他的思维却在此时异常敏锐,他看到许多他从没看到的东西。不久,隧道那端出现凸起的高山,一座接着一座,高山过后是平缓的河流,然后是广袤的平原,周围草木摇曳,小鸟飞舞,还有天空,那轮夺目的太阳。前方出现一片城镇村落,村口有穿着鲜艳衣服的耄耋老人、垂髫小儿,都冲他笑着。
这是什么地方?真好……
李在和范晓军驾车急速来到文星楼酒店,现场一片混乱,警察和医生都来了。文星楼酒店雷经理认识李在,他一脸惊慌,打着哆嗦说:“太……太吓人……全……是血!”
“人呢?”
“马上抬……抬出来。”
“还有救没有?”
“肯定没救了,胸前……好大……一……一个口子,脑袋都砸瘪了……”雷经理浑身打着寒战。
李在心里一沉,腾冲好久没出过这么大的杀人案子了,况且劳申江是来参加赌石大会的,这势必给腾冲赌石业带来非常不利的影响,赌石大会因此有可能被有关部门勒令禁止,这对他以及整个腾冲的赌石生意的打击不可谓不大。此时,他的脑子还顾不上尚未卖出去的三月生辰石,他只想尽快想办法减小这种不利影响,毕竟这件凶杀案跟他的事业息息相关。
此时是凌晨3点,从腾越河方向吹来了阵阵凉风,可李在一点也不凉快,相反他浑身燥热,脑门渗出了一排密密麻麻的汗珠。警方已经在酒店门前拉起几道黄色警戒线,无关人员严禁入内。李在和范晓军只能站在线外,眼睁睁看着医务人员抬着担架把劳申江送进救护车。从现场的情景观察,医生的步履细碎而紧张,脸上没有那种司空见惯的坦然,这说明劳申江说不定还有救。李在心里暗暗祈祷,千万别出人命,只是一个简单的抢劫就可以了。当然,此时他也祈盼警方在现场发现什么蛛丝马迹,迅速侦破此案,将罪犯绳之以法。不过他知道,通过刑侦学破案的可能性非常小,腾冲乃至全省都很少有什么真正的侦探,他们纯粹靠群众路线,或者撒网撬开一个接一个的嘴。走群众路线效果是非常明显的,几十年来靠这个土方法侦破了很多案件,希望这次也别例外,越快越好。
李在对范晓军说:“走!找汪老二去!”
范晓军说:“我想也是他狗操的干的。”
“不过,如果真是他,这小子说不定已经亡命天涯,从此在腾冲消失。”
“碰碰运气吧!”
二人找到汪老二家时,汪老二还在睡觉,这多少让李在有点失望。
汪老二懵懵懂懂地晃着身子,问李在:“这么晚什么事儿啊在哥?”
李在不动声色问:“老二,还有没有石头?”
“你是说今天卖出去那个?”
“是。”
汪老二一下子醒了,“我亏吃大了,你不知道?”
李在装傻,问:“吃什么亏?你开价2万,谁让你不开100万?”
汪老二像不认识李在一样,狐疑地盯着他,“我的爷爷,开2万都卖了好几年,还开100万?”
“你不知道现在的市场定律?越贵越有人买,便宜货谁看得上啊?”
范晓军不耐烦了,说:“跟他啰唆什么?直接问他!”
汪老二问:“问我什么?我不是刚回答了吗?就那一块,多的没有,谁让你眼力不行,要是你能看出虫子,赚钱的就是你,还能让那个上海人捡便宜?”
范晓军低声问:“汪老二,上海人出事了你知道吗?”
“出事?出什么事?”
“刚在文星楼被人杀了,石头也抢走了!”
“啊?!”这下汪老二彻底醒了,“冲壳子哦(吹牛)!”
“我们刚从文星楼回来。”
汪老二一听,眉飞色舞,“哈哈,我早就说过,不,是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早就说过,这个世界是非常公正的,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也拿不走。人死了没有?”
“死了。”
汪老二幸灾乐祸,笑着说:“鸭子头上长包包——鹅了(恶了,厉害的意思)!”
范晓军以前认识汪老二,熟悉他说话方式,他学汪老二拉起了长声:“恶到——”
汪老二不高兴了,挑衅地问:“学腾冲人说话很爽吗?你们外地人有饵丝吃吗?回去搞你们的巴捏阿饮食去,少到我们腾冲来耍!”
范晓军一下子提高嗓门,“你管我在哪儿耍,我来这儿就是想问一句,是不是你干的?”
“谁干的?”
“说你呢!”
汪老二急了,“哦,原来你们深更半夜找我就是为这个?”
“你以为我们来找你喝酒?”
“我汪老二是个顶天立地的腾冲人,你李在和范晓军又不是不了解我,一块祖传的玉石我存多少年了?能卖就卖,不能卖我第二年又卖,我是那种图财害命的人吗?”
李在也觉得自己有点冒失,汪老二是一个街痞无赖,除了那块石头,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打打麻将,赢点小钱,或者到东方路一些横巷子找低廉的妓女。虽然听起来有点龌龊,但起码说明,汪老二本质不是犯罪型的,他只能干一些小鱼小虾式的违法勾当。但人的面目是随着环境变化而变化的,情急之下狗急跳墙的故事多得很,谁能料到自己永远不一时糊涂干点惊天动地的事来?
怀疑来怀疑去的都没用,汪老二再跳起来骂也没用,外面骤然响起刺耳的警笛,警察来了。警察跟李在的思维一样,换谁都会第一个怀疑汪老二,只是他们的动作比李在慢,那是他们没有他了解内幕。
汪老二被手铐带走的时候,仍然跳着脚痛骂李在和范晓军,但是警察在汪老二家里搜查的结果对他很不利,他们在厨房找到那把疑似杀害劳申江的尖刀,尖刀上的血迹还未完全干透,黏黏地贴在刀刃和刀柄上。
二人回到车里,徐徐向前开去。
范晓军一边握着方向盘,一边说:“警察比我们来得慢,但有人比我们早。”
李在点头,说:“是的。”
“事情越来越明了。这是有计划有步骤的图财害命案,杀人者当时就在赌石现场,他们目睹了汪老二卖石头和劳申江发现玉虫的整个过程,所以,他们完全有时间和理由把这起案子转嫁在汪老二头上。”
“分析得倒是头头是道,只是……”
“只是什么?”
“我总感觉这不是一起单纯的图财害命。”
“你的依据是?”
“如果目标就是单纯抢玉石,那么他应该抢了就跑,哪儿去抓他们?还煞费苦心转嫁给汪老二干什么?再说,转嫁得这么低劣,谁杀了人把刀子放在厨房?”
“你的意思是,杀人者潜意识里在保护自己?”
“只能这么估计,谁现在也说不清楚。但我总感觉他们的真正目的不是抢那块玉石,而是有点破坏的意味。”
“破坏什么?”
“你想,发生这起案子所带来的影响是什么?是关闭赌石大会。关闭赌石大会的结果又是什么?是我们的三月生辰石胎死腹中根本卖不出去。这才是目的!”
范晓军睁大了眼睛。几秒钟后,他俩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范晓军一脚踩住刹车,两人同时喊出一个人的名字:游——汉——庥!
喊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范晓军的身子明显一震,同时他的眼睛立即被怒火烧红了。他咬着牙说:“他姥姥的,难道这个狗杂种来腾冲了?”
“不一定他亲自来。”
“他想给我们捣乱?”
“你知道他为什么放你吗?”
“不知道,我一直想问你呢!”
“因为他的父亲。”
“他父亲?”
“是的,他父亲就是营救你的筹码。”
“你知道他父亲在哪儿?”
“知道。他父亲在草头滩,还有两年多出狱,我的朋友跟他关押在一起,这就是筹码,只要游汉庥有一点风吹草动,他父亲就可能死于一场安全事故。”
“两年多?那这个筹码还有效,可以反复使用啊!”范晓军惊喜地按了一下喇叭。
“按理说应该是这样的。按照我们事先的默契,他放了你,我就告诉他父亲准确的关押位置。”
范晓军有些疑惑,“如果是这样,他应该不会蛮干。”
“是的,仔细想想道理应该是这样的,他没有破坏赌石大会的资本,他不可能不顾他父亲的生命安全。”
范晓军问:“你有他的电话号码吧?”
“有。”
“马上打,听听他怎么说。”
李在立即拿出手机,翻到区号为0095的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通了。
好大一会儿,对方才接起电话,还未等李在开口,对面游汉庥就高声说了起来:“哈哈,我亲爱的在哥,我父亲还好吗?他跟你朋友生活战斗在一起,朝夕相处,关系非常不错吧?”
游汉庥不屑与调侃的口吻让李在感到不妙。
“游汉庥,你人在哪儿?”
“我在哪儿?我在缅甸,我不在这儿怎么接你电话?”
“我问,你的人在哪儿?”
“我的人?我的什么人?”
“你手下那些人。”
“问他们干什么?他们都在睡觉,有的正在干女人,我都能听见嘎吱嘎吱的床铺响,快散架了我的姑娘!啊,多么美妙的声音啊!”
李在忍住火,直截了当问:“他们在不在云南?”
“云南?他们在云南干什么?云南的姑娘比缅甸的好吗?”
李在火了,爆出粗口,“日你妈!你一口一个女人,我问你正事呢!”
游汉庥毫不示弱,“我也日你妈!告诉你,他们不在云南,我父亲在云南,他老人家现在正快活地哼哼呢!”
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游汉庥对他父亲的关切程度跟先前判若两人,当时他听到父亲的下落时差点喊范晓军爹,而现在……他若无其事。
范晓军说:“这小子太没有人性,连他父亲都不管了,在他眼里..,抢石头比什么都重要。”
“先别下结论。”
“不下结论干什么?我看就是他干的,没错!”
“当时他放你,说明他很在乎他的父亲,而现在……”
“你没接触他,你不知道他的为人,整个一个森林土匪。当时他放我,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石头的价格。我想,今晚这事很可能是游汉庥的人干的,他们当时就在赌石大会现场,谁的石头有价值他们抢谁。”
“你的意思是,他们是来探路的,哪想到遇到劳申江的石头出虫子,所以他们想发笔横财?”
“有这个可能,而且游汉庥知道赌石大会的准确举办时间。”
“你听他说的?”
“是,亲耳听见。他本来想把咱们那块石头截下来,然后拉到腾冲参加大会,只是他不知道具体价格,想从我嘴里套出来,这才没立即杀我。我也没说,说了估计他也不相信,但我一直坚持没松口,松口就等于自己捅自己一刀。这一点我非常清楚。”
“对,时间就是生命,你拖了时间,就等于拖了命,否则早让那家伙干掉了。”
“可不是嘛!”
“但是,不管怎么说,也不管他是什么人,亲情始终是亲情,从放你可以看出来,他还是很在乎他父亲的,否则也就没有交换筹码这一说了。”
“看得出来,我比他父亲还重要,拼命找我,然后放我。你听他刚才那口气,好像放了我,他倒不在乎他父亲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是奇怪,但这种奇怪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他父亲在监狱出事了,他才会如此满不在乎,才会跟我无所顾忌地调侃,因为我们的筹码没了,你说,他还害怕什么?”
第十一章 隐秘的杀人动机
游腾开的确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那天下午,草头滩的风刮得很大,老天似乎把积攒一年的风都吹到这儿来了。刚才还阳光普照,瞬间整个天空就被乌黑的风遮蔽了。游腾开把工具室门前被刮倒的几个铁桶搬了回来,刚想关门,忽然看见狱警小陶朝这个方向走来。这个时候他来干什么?游腾开有点纳闷。小陶大概被风刮得走累了,他停下来,立在那儿,隔着50多米,朝游腾开喊道:“游腾开!”
“到!”游腾开立即从工具室走出来,下意识地来了一个立正。
“跟我回队里!”
什么事儿?游腾开心里咚咚跳着,他预感有什么跟往常不一样的事儿要发生。
“快锁门!”小陶催促道。
游腾开还愣在那儿没动。
小陶说:“马上下雨了,你动作快点,你亲戚探监来了!”
探监?游腾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12年来第一次有人来探监。
跟小陶回队的路上,游腾开的心像开水一样翻滚起来,他不像一般犯人那样激动,或者感动,他有点受惊。12年,他孤独地待在这个煤矿已经12年了,没人理他,他也不想理别人。他知道他两个儿子12年来一定发疯一样找他,但是他不敢对警察说这些,他从被逮捕的那天起,就一口咬定自己是一个孤寡老人,在缅甸没有任何亲戚。他担心中国警察到缅甸抓捕他两个儿子,尽管这种可能性非常小,但他仍然害怕这种事情发生。其实别说中国警察,就是缅甸军队来了他们也不会有一点惧色。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说自己有两个儿子在缅甸又有什么作用?表明自己风光一世后继有人,还是让他们来中国探监培养一下亲情?日他妈的,探个鸡巴监!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他也没敢交代他是九十三军游师长的儿子。虽然过去那么多年,但他仍然记得他父亲向他讲述国民党屠杀共产党人的情景。那时候他还小,听得他毛骨悚然,浑身打摆子。那是一场令他无法回避的噩梦,侵蚀了他整个少年时期。尤其父亲讲述有一次在上海街头的集体屠杀:一排排共产党人捆绑成粽子一样,背后插着木牌,跪在地下,蓝衣社的人戴着礼帽,举起24响的驳壳枪,对着他们的脑袋哒哒哒地一阵扫射……父亲临死特意把他拉到床上,说:“他们永远不会原谅我们,记住!永远不会!”
这是父亲的遗嘱,也是教诲,游腾开不会忘记的。
现在,这一切似乎将要改变。他说他没亲戚,现在亲戚却突然出现了,这让队里的政府干部怎么看他?真是他妈的多事,忍了这么多年,忍到还有两年就出去了,这时候你来探什么监啊?游腾开想,不管是游汉碧还是游汉庥,如果是他们发神经来探监,他一概不认,就当他没这两个傻儿子。操他妈的,精子质量不好,制造出这么两个傻蛋,你以为中国警察是傻子吗?来了你就别想回去!
游腾开越想越气,他把气愤毫无遮拦地写在脸上,好像随时要杀掉他两个儿子。
走进探监室,没见到儿子,而是一个个子很高,小眼睛小鼻子的陌生男人冲他大喊了一声:“舅舅!”
游腾开一愣。舅舅!喊谁呢?喊我?我是谁的舅舅?我不是任何人的舅舅,从没有人喊过我舅舅。是不是搞错了?游腾开站在门口,眯着眼仔细观察着对方。不行,还是认不出来,一点印象都没有。是不是……游腾开心头一亮,突然明白了,这是个假冒亲戚,肯定是儿子派来的。儿子们还没傻。
他假装踉跄几步,一把抓住对方,深情地叫了一声:“侄子!想死你舅舅了!”游腾开的眼睛潮湿了,不是他会演戏,是真的潮湿了,因为眼前这个假侄子瞬间勾起了他埋葬很久的对亲情的呼唤。12年来,他只能在黑夜睁着一双失眠的眼睛想念自己的亲人,默默念着儿子的名字,他不敢在任何犯人或者警察面前流露出对亲情的思念。
眼泪一出来就止不住,哗啦哗啦地横飞。
小陶一看这个情景,就对游腾开说:“你们这么多年才联系上,不容易啊!好好聊聊吧!”说完知趣地走到探监室门外抽烟去了。
草头滩就是这样,关押多年的犯人的人身自由还是比较宽松的,一是狱警们信得过他们,二是他们多的牢都坐了马上面临出狱,谁还在这个节骨眼上出轨啊!游腾开平时不住在监内,就一个人住在外面的工具室。草头滩煤矿周围一些村里的人偷工具,不光偷扳手、镐啊什么的,其他的也偷,一双漏水的水靴,一双破旧的手套,他们都不放过。而这些工具又不可能放在监内,害怕被犯人利用出点什么事,所以必须有人守在工具室,住宿吃饭都在外面。严格地说,游腾开属于脱监状态,这种差事一般由政府信任、年龄稍大、余刑不长的犯人担任。政府信任就不说了,经过长年累月的观察,谁有多大的胆子早就胸有成竹。年龄大是因为一旦发生脱逃体力是个很大问题,翻山越岭这种事不是每个犯人都能胜任的。余刑不长呢,是因为他没有逃跑的必要。这三个基本条件游腾开都具备,尤其在他检举揭发获得减刑以后,政府对他更是信任有加。不过,这种脱监现象如果被上级领导知道则是绝对严厉禁止的,但实际情况是,这种现象已经存在好几十年,很少出事故。所以,上级领导即使知道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实总归是现实,现实的情况是国家财产经常不翼而飞,现实永远超过教条。只是草头滩一年一度的“三干”(指导员、队长、管教)会议一直都在强调加大狱外管理力度,谁也不敢大意。
相对其他犯人来说,游腾开是自由的。按照监狱规定,探监必须有干警监视,但小陶知道,这点对游腾开没用。你这里监视了,人家完全可以到外面的工具室偷偷见面,谁能监视那里?小陶也知道,每个中队监外的工具室实际上已是犯人们另一个会面室,尤其妻子来探监的,生理问题都在那里解决,哪怕只有匆匆的两分钟。游腾开对这个现象早已司空见惯,他同情那些青年男女,他无私地给他们提供方便,给他们放哨。每个中队的工具室基本都一样,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别称:炮台。唯一不同的是住在工具室里的人,他们跟你关系的亲疏程度决定你能否享有这个机会。
小陶一出去,游腾开就问:“谁让你来的?”
“侄子”立即凶相毕露,跟刚才喊“舅舅”时判若两人。他瞪着小眼对游腾开说:“废话少问,说正事!”
“什么正事?”
“我问你,最近队里有没有人故意接近你?”
游腾开立刻想到了罗舟。他点点头说:“有。”
“叫罗舟吧?”
“你怎么知道?”
“我再说一遍我亲爱的舅舅,废话少问,说!是不是叫罗舟?”
“是。”
“妈的,果然!”
“什么果然?”
“他是火八两的人。”
“谁是火八两?”
“说了你也不认识。总之,我来的目的是提醒你,离罗舟远点,同时也防备他点。”
“他想干什么?”游腾开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是火八两安排在你身边的杀手。”
“杀手?”游腾开有点冒火,“他杀我!我招惹谁了?火八两?我是不是得罪过他?”
“小声点!”“侄子”一挥手,身子往前一凑,问,“你是不是关傻了?”
“是不是我儿子让你来的?”
“你儿子是谁我他妈哪知道?但跟你儿子绝对有关系,不然我找你干什么?我是受人之托特地来提醒你,离那个狗杂种罗舟远点,否则你命怎么丢的你都不知道,你他奶奶的还干他妈呢!你多大岁数了脑袋清醒点行不行?再坐两年就出狱了,出狱前没必要跟他较劲,惹不起就躲,知道吧?外面的人怎么帮你都没用,你自己好自为之吧!我走了。”
亲戚探监哪有不带东西的,尽管刚才小陶一走他嘴巴就没干净过,不过这个“侄子”还挺孝顺,带来不少食品,当然最实惠的是钱。
小陶问:“现金呢?”
“侄子”忙堆着笑说:“有,有!”说完从随身携带的黑皮包里拿出一沓钱,大约有2000多元,递给了小陶。监规规定,犯人不准携带现金,必须如数交给政府,由他们换成同等价值的草头滩钱币——监狱代金券,这也是防止脱逃的措施之一。小陶一边接钱一边登记,说:“老游啊!你这个侄子对你还真好。是你姐姐的还是妹妹的小孩?”
“他姑姑……就是他妈……我姐……是我妹……”
小陶放下钢笔,抬起头,问:“至于吗?看见钱就语无伦次了!你也太激动了吧?”
听见小陶没察觉什么,游腾开松了一口大气。他差点把自己套进去,什么姐姐妹妹的,他入监的时候说在这个世界他没亲戚,连远亲都没有,就他孤单单一个,今天突然冒出个侄子,稍微聪明点的人一看就是假的,至少也是来历可疑,就算有当地派出所开的探亲证明,他也能审问你个七荤八素的。幸亏小陶疏忽大意,没注意听他们的对话。后来游腾开一想,小陶调进队里才两年,而自己入监是12年前的事儿,他知道个屁啊!他不可能翻阅每个犯人的档案,即使翻阅了谁又能记得那么清楚?一个中队600多号人呢!想到这儿,游腾开彻底放松了,他对“侄子”挥挥手,说:“回去代问你妈好,她身体还行吧?你告诉她,就说我一直想着她呢!我还有两年就出来了,让她一切准备就绪,我没地方住就住你们家去。”
这番带侮辱色彩的话气得那个“侄子”直翻白眼,当着小陶的面又不好捅开这层窗户纸。走之前,他回身瞪着“舅舅”,恶狠狠且脸上带着笑容说:“舅舅我记着呢!等你出狱那一天,到时候我们好好喝台酒!”
游腾开笑了,说:“就盼着那一天呢,你可得把身体养好点,别到时候英年早逝,只剩下我跟你妈喝,多没意思啊!”
看着“侄子”走下山,身影越来越模糊,游腾开这才从中队往回走。此时,他的脸色阴沉得吓人,像得了一场大病。他一边走一边想,操他奶奶的,罗舟还有背后那个火八两算什么玩意儿啊!充其量是一个牢头狱霸,有本事到外面世界称大哥去,跑到监狱逞什么英雄?看电影看多了吧?还安插在我身边,还杀手,什么一有风吹草动就解决我,他们太不把他游腾开当一回事了。12年来他一直没敢展现自己的风采,本想平平淡淡在监狱里度过算了,没想到来这么一个事,游腾开埋藏12年之久的杀性突然惊醒了。
他不知道儿子那边出了什么事,但他敏感地察觉到,一定是有人拿他当某种筹码进行交易了。罗舟,火八两……游腾开一边念着这两个人的名字,一边寻思怎么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第二天下午,队里进了一批新的水靴,准备更换漏水的旧靴子,游腾开前几天登记过,工具室需要38双。平时游腾开去领新的下井设备和材料都是队里派几个犯人帮他搬到工具室,然后再由游腾开把这些犯人送回队里。路本来就不远,加上派出的犯人也基本是队里干部比较信任的,所以这种工作一般狱警都不参与,也从来没出过什么事。这次货少,派一个人就足够了。游腾开点了罗舟的名。
中队指导员是个矮胖矮胖的中年人,挺威武的警服穿在他身上好像随时会被撑破一样。他的皮肤黝黑透亮,具有草头滩煤矿一切地理地貌特征,并留着一撮像板刷一样的小胡子。他听游腾开说要罗舟送货,便问:“一个人够了?”
“够。靴子不多,我和他两个人完全够了。”
“要不再多派一个人去?”
“不用不用,鞋盒虽然多,但只是占地方,重倒是不重,我用绳子捆好应该没什么问题。”
指导员拒绝了他,说:“不行,他刚送来不久……”
游腾开马上接着说:“他在井下一直没干活。”
这句话的意思指导员马上懂了,表面看是游腾开向指导员告状,其实不然,监狱里内含的内容没有这么简单。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是,罗舟的来历不简单,如果没有关系是不可能发生这种事的。关系的含义更多,比如跟矿里的某位领导有什么瓜葛,比如是某个人的亲戚等等,总之他不是一般的犯人,而是一个有深厚背景的人。而明知道他有背景,尽管谁也不清楚谁在罩着他,如果自己不顺水推舟,就有点太不够意思了,严重点说,你得罪了谁都不知道。监狱真是一个复杂的大熔炉,像外面的世界一样,任何领域,任何人群,都是由各种关系网来构成的,谁也不能避开。
指导员盯着游腾开问:“真的?”
“真的。”
“一天都没干?”
“没干。”
“你看见了?”
“他来队里已经有些日子了,来的时候有多白现在还是那么白。”
指导员点上一根烟,徐徐吐出,又问:“你听到点什么?”
“没有。”
“乱猜?”
“凭我12年来的坐牢经验。”
指导员笑了,说:“监狱的本质就是叫你脱胎换骨,很多人以为脱胎换骨是获得新生的意思,哈哈,其实你最清楚,是看见人的骨头里的意思,出去以后全是人精,没一个傻子,除非他本来就是傻子。”
“傻子也能变成二精二精的。”
指导员说:“不过我提醒你,送完就早点回来,别耽误太久,尤其,你知道的,别出问题。”
游腾开当然知道指导员的意思,他指的出问题是指在女人方面别出什么大娄子。
外工棚,也就是游腾开所在的工具室,在每个犯人的心目中等于“天上人间”。这里当然比在监内自由,在夏天的时候可以在池塘里游泳,采摘一些水果比如草莓樱桃刺梨,冬天的时候可以围在屋里烤火,尤其重要的是,无论什么季节,都能跟当地的农村女孩或者少妇搭讪。这个世界,无论什么角落,只要有男女,都不缺爱情故事的发生,监狱也一样。这些女人来自附近的山村,在她们眼里犯人跟一个正常公民没有任何界限,他们首先是人,其次才是犯了罪的犯人,是人就要吃东西,尤其在犯人伙食不好的情况下,这些女人的出现弥补了犯人胃里的油水。她们隔三差五,背着煮熟的家禽来监狱附近叫卖,消费对象主要是各个小组经济状况比较好的组长。渐渐地,他们之间就产生了所谓感情。当然,这种感情是不平等的。犯人们要的仅仅是借她们纯朴而丰满的身体,而她们则抱着对外面世界的渴望与新奇,不由自主地陷入情感的圈套而不能自拔,尤其有些对感情“忠诚”的犯人刑满释放后在当地安居乐业,或者把相好的女人带出那个贫瘠的山沟到外面的世界闯荡,更使这些女人对监狱中的男犯趋之若鹜。当然,这些情况几十年来一直存在着,不是什么大秘密,中队干部也都知道,只是你别把人家肚子搞大闹得沸沸扬扬就行。
组长在监狱中所扮演的角色很特殊,除了带领同组的犯人下井干活,他们还肩负着看管犯人的责任,用犯人管理犯人,这是任何国家、任何朝代都屡试不爽的办法。关键的关键是,他们还有权力分配活路,谁今天打炮,谁点炮,谁清理爆破后的现场,都是他们说了算。根据危险程度,他们可以整治跟自己作对的犯人,或者照顾给自己“上过供”的犯人,他们的权力就是他们的身份,因此他们比一般犯人“富有”,因为他们都有一整套敛财方法。这个世界金钱始终起决定性作用,尤其在监狱这个小圈子特别明显。毫无疑问,那些女人对这种“富有”的组长情有独钟。
跟这些吃得开的组长相比,除了年龄稍大,游腾开更具有别人无法比拟的优势。一是他自由,一个人住在工具室,随时可以跟那些女人眉来眼去;二是他不靠谁来“上供”,是政府给他“上供”,他可以把用旧的设备比如安全帽矿灯水靴等偷偷拿给那些女人,然后报案说又被小偷光临了。工具室丢东西,有一半的责任在于这些像游腾开的犯人监守自盗,而不是什么狗胆包天的小偷。
游腾开有一个秘密情人,叫二秀桂桂,一个前年丧偶今年已经40岁的中年妇女。二秀桂桂不是少数民族,名字却有点奇怪,这是因为队里的犯人没有谁能准确叫出她的名字,有人说叫二秀,也有人说叫桂桂,到游腾开这儿,他就把它综合了一下,叫二秀桂桂,一下子增添了许多妩媚的色彩。二秀桂桂徐娘半老,一双大大的眼睛,乌黑的瞳孔直勾勾地盯着每一个身体,足以让每一个极度压抑的犯人想入非非。别说组长,每个犯人都想想跟二秀桂桂发生点什么,谁也不嫌弃她的年龄,在这个压抑的环境中,任何一个雌性动物都可以让犯人发疯,更何况二秀桂桂是个活生生的女人。她是每个犯人的梦中情人,也是狱中周末举行大赛时出现在每个参赛者脑子里最多的女人。
看上去放浪,实际上她并不淫乱,多少人放话给她,她谁也没看上,偏偏看上了守工具室的老犯游腾开。开始的时候,他们秘密的爱情生活是非常甜蜜的,天黑过后,她翻山越岭悄悄来到游腾开的小屋,用她那温暖的小手慰藉游腾开胸前干瘪的肋骨,或者静静地听游腾开讲述年轻时的爱情故事,听得她长吁短叹,泪眼婆娑。可以这么说,在草头滩,二秀桂桂比队里的干部还了解游腾开。后来,游腾开有点烦了,具体地说,是害怕了。他不害怕这个女人缠着他要他娶她,只要一出狱,他可以拍屁股走人,六亲不认,他害怕她的贪得无厌。错就错在他出于感激送给她一双水靴,六成新,后来他又出于感激给了她10双手套作为爱的信物,再后来二秀桂桂就不好这么被打发了。一天晚上,二秀桂桂突然说,每见面一次必须给她一件东西,并说是为了永远的纪念。游腾开明白了,这个女人是奔着他的工具室来的,而不是什么男女之间的情感。仔细想想也正常,他游腾开能吸引她的也只能是这些。在爱情上,游腾开基本不能满足她,反而经常把她折腾得吊在半截,他只能用其他工具延续。尤其最近,二秀桂桂更加变本加厉,说每亲一次就是一只手套。此时,她在游腾开心目中已经不是开始那个柔情似水的女人,而是一个贪婪的工具,一个毫无生气的肉洞。游腾开索性采取“一竿子到底”之战略战术,就一下,完事,然后丢给二秀桂桂一只手套,说另一只下一次给。二秀桂桂感觉受了侮辱,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她威胁说要报告给中队干部,说游腾开玩弄当地良家妇女,致使她怀孕若干次打胎若干次云云。
游腾开这几天急于想摆脱二秀桂桂,恰恰罗舟撞了上来,看来,这个安插在自己身边的所谓杀手就可以充当他的工具。他想同时除掉这两个心腹大患,或者让这两个工具丑态百出,自己若无其事躲在一边看笑话。到时候罗舟还安插个屁,他会被关进黑乎乎的只有半人高的小监禁闭,等着中院下来给他加上几年刑。而二秀桂桂呢,她再也没脸要手套了,她本不是那种放得很开的女人,她面浅,只是心大罢了。
游腾开想,都说人与人斗,其乐无穷,看来是的,我游腾开也会,而且是行家里手。
“叫我帮你抬这些臭靴子,你什么意思?”路上,罗舟不满地发着牢骚。
游腾开笑了,笑得特别无邪,“什么意思?我找你喝酒。”
罗舟不解,“喝什么酒?”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你他妈别是下我的耗子药吧?”
“哪能。”
“我跟你又不熟悉,请我喝哪门子酒?”
游腾开一边走一边笑吟吟地说:“兄弟,我看得出来。”
“看出来什么?”
“我来队里多少年了?别看我老,这点眼神我还是有的。”
罗舟把肩上几纸箱子水靴扑地扔在地下,说:“你妈的,你看出什么来了?”
“你来队里这么些日子,根本就没干过活。你说这是什么?”
“是什么?”
“你没有背膀靠着能这样吗?”
罗舟一听游腾开说这个,松了一口气,他顺着游腾开推起磨来,“老贼毕竟是老贼,眼睛尖鼻子灵,反逃斗争一抓就灵。你说对了,靠山肯定有,不然到哪儿都吃亏。告诉你,我分到严管队来都是暂时的,我要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回去,你信不信?”
“信,信,”游腾开点头哈腰附和着,“所以我请你喝酒就是这个意思。”
“什么意思?”
“你有机会在中队干部面前多美言我几句,还有两年就出狱,我想在工具室待到满刑。可监狱不是养老院,我整天提心吊胆害怕谁哪天吃多了背后给我穿只小鞋,小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你也知道,整人这玩意儿人天生就会,不用谁教。要是谁看不惯我整我,在中队领导面前诬蔑我,把我弄回井下就惨了。我这么大岁数,什么活也干不动了。”
罗舟把几箱子水靴递给游腾开,指着游腾开的鼻子埋怨道:“我以为是多大的事儿呢,请我喝酒就喝酒,让我背这么多鞋盒干什么,我背得动个屁?”
游腾开接过罗舟手里的纸箱子,给罗舟留了两个,“你还是拿上两个,别人看你空手不好,其他的我背就是。嘿嘿,让你拿东西是假,请你喝酒才是真。”
罗舟说:“别骗我,能在工具室住,肯定是队里的红人,你担心个屌!”
“你又不是第一天来监狱,人与人之间的殊死搏斗什么时候停过?检举揭发一直在进行,脑袋里这根弦不能松啊!再说,谁看我这个位置不眼红?全瞪着牛卵子眼睛盯着呢!这等于监外执行,要多自由有多自由。”
听游腾开这么一说,罗舟只好将计就计,拍着胸脯说:“好吧,谁给你穿小鞋你告诉我,我收拾他。别的本事没有,打死人的本事也没有,打残总可以吧?还能不负责,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游腾开毕恭毕敬答应道。
此时,天空染血,整个山谷红彤彤的,一抹白云也被染过,从远处飘来,停在草头滩上空一动不动。两人背着水靴,一步一步从山底爬了上来,进工具室后,游腾开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菜肴和酒,对罗舟说:“没什么好菜,但是绝对是好酒。”
“什么好酒?”
“泡的枸杞冰糖大枣,滋阴壮阳补肾。”
罗舟一听,嘿嘿笑着说:“我以为什么好酒呢,你别拿泡酒害我,壮阳有个屁用,英雄还无用武之地呢,何况我一个普普通通的劳改犯。”
“年轻人懂什么,壮阳就是壮体,身体好比什么都好。尤其在监狱,一个好身体顶过几年刑,所以在监狱得什么也别得病。”
“话是这么说,但具备情况是,喝了有火啊!”
“有火就找地方泻火。”
罗舟睁大眼睛问:“在哪儿泻?我存好几年了,连女人是什么味儿都忘了,说得轻巧。我听队上的人说,你们住外面的都有姘头,是不是真的?比我们基建队还自由,我们那儿除了吃得比你们好,娱乐方面只能靠右手。”
不错,罗舟自己把话题引到游腾开的路子上来了。
通过三言两语观察,游腾开基本可以判断出罗舟是个什么样的人:简单、粗鲁、没什么脑子、性压抑、警惕性弱……这些都是他游腾开可以充分利用的,他希望罗舟是这样的人,不然怎么整治他个狗日的。
游腾开说:“这里面的故事可多了,丰富多彩,姹紫嫣红,让琼瑶住几天非写出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小说来不可。”
“你他妈真想得出来这么多词。”
“我这是比喻一下,又不是真的。”看来这个罗舟文化不高,纯粹一个鲁人,“来,先喝酒,边喝边给你打打精神牙祭。”
菜实在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一盘凉拌黄瓜,一个炒嫩玉米,另外还有一盆煮花生。两杯酒一下肚,罗舟的脸就开始泛红了,这是好征兆,证明罗舟酒量不是特别好,另外,泡酒也开始在罗舟的血管里活跃起来了。游腾开没告诉罗舟酒里的全部成分,除了枸杞冰糖大枣,还有一种最关键的东西游腾开没说。那是他从山里采来的,古代春药的主要成分:淫羊藿。从古至今,这种小檗科植物不知让多少皇宫贵族骚人墨客痴迷,现在游腾开准备让罗舟试试它的威力。
游腾开年轻时没少玩这套,他知道怎么摆弄这个年轻人,他一边劝罗舟喝酒,一边讲述他跟二秀桂桂的风流韵事,从开始怎么认识,怎么第一次入港,怎么酣畅淋漓,到怎么让那个女人听他摆布……内容虚假,但细节撩人,游腾开把握住故事节奏,一点一点往外挤,挤到关键地方就故意停顿下来让罗舟消化一会儿,然后再接着轰炸。罗舟年轻力壮,长年的压抑使他的大脑皮层对这些格外敏感,任何有象征性的物体比如凹陷的熔岩、参天古木的树洞、手臂的转弯处、充气中的篮球……都能勾起他的幻想,何况眼前这个活色生香的真实故事。他脸色潮红,手足无措,两只眼睛被欲燃烧成两个红色的灯笼,他的喉头开始上下做活塞运动,他感到肺部的气囊被堵塞了……
外面的山谷仍然红彤彤的,如同游腾开描述的二秀桂桂红灿灿的脸蛋。他用最原始最粗鲁的语言把二秀桂桂推到罗舟面前,一丝不挂,好像她随时等着任何男人把她按翻在地。
罗舟咽着口水问:“谁都能上?”
“谁都能。”
“这么容易?”
“就这么容易。”
“荡妇?”
“荡得不行。”
“比潘金莲呢?”
“比潘金莲还潘金莲。”
“都谁跟他发生过?”
游腾开说:“大肚脐、薛老三、屁娃、老疙蔸、瓦脸都有。”
“妈的!”罗舟猛灌了一口酒,“他们跟我喝酒的时候都没说过啊,怎么,欺负我刚来啊?就瞒我一人?怎么这么好的事情不通知我呢?无耻,无耻,无耻”
罗舟一连三个无耻,解气似的。
游腾开故意满不在乎,说:“其实也没啥,一个老女人有什么意思?”
罗舟说:“老女人也是人。”
照罗舟这口气,好像二秀桂桂如果现在站在他面前,他非得生吞活剥了她不可。游腾开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时间不允许罗舟在工具室停留太久,游腾开送他回队里的路上突然对他说:“找个机会,我让你尝尝新。”
罗舟的双腿已经让游腾开的故事搞得像两根柔软的面条,他有气无力地问:“唉,哪儿有机会啊?”
“机会是人创造的,只要你有耐心,它总会来找你,而不是你找它。”
“跟你是个哲学家似的,谁有耐心?我要是有耐心就来不了这地方,我就是想一夜暴富才被薅进来的。”
望着罗舟叉着双腿艰难地走进中队大门,游腾开想,傻蛋,想玩我?今夜有你好看的,你他妈日铺盖去吧!
第三天,工具室有一批旧的设备和材料需要处理,游腾开清理了一下,共有268双破损的手套、35盏无法修理的矿灯、10双没有底子的水靴,全部要卖给收破烂的。游腾开向中队指导员请示得到批准后,又点名要罗舟帮忙收拾,这次没费什么周折,指导员盹都没打就同意了。他知道罗舟坐了5年,刑期早已过半,还有3年余刑,基本上可以信任。加上这个犯人进队来一直比较听话,一看就是那种不爱惹事的人,至于在基建队违犯了什么监规倒不重要,只要今后改正就好,进这里面的人有几个老实的,一次都不违犯监规才不正常呢。还有,既然他下井可以不干活,享受的是组长待遇,不知道具体负责的小陶是不是知道他的底细,任他去吧,干活不干活怕什么,整个矿井又不是少一个人干活就停产了。这一点他跟中队长一直有分歧,队长抓生产,他抓改造,他提倡“改造第一,生产第二”,这也是上面的精神。而中队长正好相反,他总天真地想把监狱当成创收的企业,可能吗?这是国家专政机关,开什么玩笑?这两天两人正为此事闹别扭,谁也没搭理谁,现在把罗舟派去整理废旧材料,下井就会少一个人,少一个人干活就少一分效益,这正是中队长最心疼的地方。哈哈,就戳他最疼的地方。中队长脑子有病,疼也是白疼,他根本不知道罗舟下井到底干没干活。其实除了罗舟还有其他的组长也都没干活,这都是指导员安排的,他的原则是只要不出事故,不发生脱逃就行,完成多少产量关他屁事。
罗舟非常兴奋,他知道游腾开今天叫他出来一定有更精彩的内容,比如他说的那个“尝尝新”。他太想尝试一下了,那天喝了狗日的泡酒后他再也没睡过一天安稳觉,肚脐眼下边一直支着一顶帐篷,按都按不下去。他从来没有过这么强的欲望,他怀疑如果不解决点问题,那玩意儿就会爆炸。
果不其然,游腾开没让他失望,老远就隐隐约约看见工具室里坐着一个女人。走近一看,果然,正是这两天罗舟梦里的主角二秀桂桂。
游腾开事先带话让二秀桂桂上山来,说有事找她,不来别后悔。二秀桂桂心里一阵狂喜,以为今天也许能带回更多的手套,她并不知道还有一个男人也要来,更不知道这个男人比100双手套更能让她舒筋活血。
这天下午,草头滩又被乌云笼罩了,工具室里光线不足,罗舟健硕的身子堵在门口,屋里顿时黑了下来。即使这样,二秀桂桂还是清晰地看到了罗舟眼里的欲望,她知道,这欲望可以埋没她好几次,比手套好。
游腾开问二秀桂桂:“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二秀桂桂的眼睛始终不离罗舟,她发现他裤子中间有个硕大的物体,只是她不知道那玩意儿已经为她整整翘了三天,一直没有疲软,就那么倔强地支棱着。她觉得有点夸张,实际上罗舟一点也没夸张,事实本来就这样,他没有在女人面前耀武扬威的意思,他自己也纳闷他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厉害。当然,他不知道淫羊藿。
“这是我们队里的罗舟。”游腾开漫不经心介绍道,“这个是二秀桂桂。”
不知怎么回事,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空气仿佛缩成一团迷雾,弥漫了整个工具室。几分钟后,罗舟感到迷雾越来越浓,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坐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扫描着二秀桂桂。他没有从脸开始,那儿太老,皱纹多,看着会让他想起死去多年的母亲。他从二秀桂桂的脖子开始,轻轻地扫了下去,一寸一寸,灼热而温柔。此时他的眼睛已经不是视觉杀手,而是一只充满雄性气味的手,抚摸着她的脖子,锁骨,肩头,然后向下……二秀桂桂明显感觉到了,她挺着胸,微微闭上眼,一边享受着对方野性的手掌一点一点撕开她,一边有力地回应着。她发现对方皮肤很白,是草头滩很少见到的白皙。在她眼里,这里的男人都是黑不溜秋的,没一个干净的地方,所以她对这里的男人一般没兴趣。游腾开是个例外,因为他掌管着内容丰富的工具室,皮肤的颜色已经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她可以无休止地向他索取所需要的东西,除非他老得连欲望都没了。对面这个小伙子不同,他是那么白,像一道刺目的阳光,一下子把她的衣服剥光了。她任凭他剥着,直到她也把对方剥得一丝不挂……
没有语言交流,悄无声息,语言纯粹是多余的东西,双方的眼神说明了他们所想要的,任何矫揉造作的小资情调在这里都是一摊狗屎,男女之间不需要这些,他们只需要灵与肉的结合。
此时的游腾开像个爱情故事的看客,他甚至为他们赤裸裸的欲望感动,为他们击掌叫好。后来,他发现自己不应该是看客,他知道要离开了。他站起身来,微笑着对两个正在燃烧的人说:“时间还早,时间还早,还早……我去弄点吃的。”
说着就匆匆退了出去,他担心要不快点退出,他肯定会后悔的。他会暴跳如雷把罗舟踢出去,然后用世上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二秀桂桂,然后用最恐怖的手段折磨她……
退出是个信号,一个命令罗舟冲锋的信号。罗舟喘着粗气,像埋伏在战壕已经三天三夜的斗士,他等不及了,腾地一下跃了起来,带着充满欲望的恐怖脸色,怒号着向二秀桂桂扑了过去……
游腾开躲在门外笑了,他想:两个狗男女,把老子的床折腾垮了才好。他蹑手蹑脚离开工具室,疾步向中队跑去,他要向指导员报告,罗舟强奸当地良家妇女。
走了20多米,他停了下来。慢着,他感觉这个计划似乎不是太完美,当时他策划的时候觉得挺好的,现在却感觉路子歪了。跟当地妇女发生关系的犯人多了,也没见谁的结果有多么恶劣,要是对方不闹,屁事没有。我怎么忘了这个了?我怎么知道那个骚娘们能百分之百告罗舟?妈的,那小子肯定比他强多了,这两天淫羊藿又正在发挥它应有的作用,这一顿昏天黑地的,那个娘们绝对不舍得告,她会声泪俱下,发誓说全是她的错。结果会怎样?结果是他游腾开扮演了一回优秀的月下老人,热情洋溢地为这两个狗男女撮合。不,不是月下老人,他他妈整个一个媒婆,而且还没有一点好处可捞。
不行不行,是不是自己被关傻了,大方向肯定发生了错误。
他要梳理一下自己的思路。
他是谁?他扪心自问。他是缅甸森林里最狠的狠角,对啊,他手下曾经有200多个为他卖命的兄弟,他拥有几十条精良的步枪,他杀人不眨眼,背着二十几条命债,干掉一个人曾经是他最大的乐趣。现在他怎么了?12年来夹着尾巴隐藏起来了?他的血性哪里去了?被中国政府磨灭了吗?没有。他感觉那种力量始终存在着,只是没有机会爆发罢了。因为12年来没有人惹他,他的血性与杀性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眼前这两个人是谁?一个是安插在自己身边的杀手,一个是贪得无厌的骚娘们。而我呢?我是婚姻介绍所的吗?不,我不是,我能给你们快乐,也能让你们毁灭,我要让你们尝尝来自缅甸的力量。
关于一个人的犯罪动机,真不像有些专家说的那么简单,归咎于社会因素也好,侧重于人体病理也好,都没有准确地把这段莫名的冲动说清楚。据说杀人者的头盖骨跟平常人不同,所以他们的思维也就跟正常人迥然不同,他们的行为常常不可理喻。换句话说,他精神上存有无法察觉的“病灶”,一旦谁拿火钳子捅他一下,他就会熊熊燃烧起来,谁也无法阻挡。现在的游腾开就是这样,谁也无法理解他的过激行为,12年都忍了,还有两年出狱他却不能忍,如果是简单地仇恨一个男人或者痛恨一个女人,也不至于让他犯下弥天大罪。但他确实这样做了,虽然做完后他马上被悔恨淹没,就像平时那些杀人者捶胸顿足后悔不迭一样。他们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牵着,那根绳子给了他力量与胆量,并防止他临阵落荒而逃。
工具室里那一幕让游腾开惊骇,罗舟那上下翻飞的白屁股给了他强烈的刺激,这种力量是他无法达到的,他自惭形秽,差不多要蹲下去,再也不想站起来。而二秀桂桂的呻吟更促使他下定决心除掉这两个狗男女,她以前从没这么叫过,连哼哼都没有,他给罗舟描述的一切都只在他脑子里存留过。
他拿出门后那把锋利的钢钎,悄悄走了过去,他想让罗舟在疼痛中死去。
他的确做到了。
第十二章 恋石人与审石人
文星楼酒店监控镜头显示,一共有三个男人进入劳申江的房间,另有一个女人站在门口没有进去。从上电梯开始,他们脸上就蒙上了丝袜,警方根本无法辨认这几个人的身份。知道这个情况后,范晓军就消失了,连个招呼也没跟李在打。李在感到很奇怪,他甚至一度怀疑范晓军跟这个凶杀案有瓜葛,但是他很快自我否定了,并为自己无端怀疑朋友而感到羞愧。他知道范晓军,他从不把金钱放在眼里,共事几年来,该袒露的性格早袒露了,他要是对金钱有填不满的欲望沟壑也不会等到今天。
昝小盈是第二天早上知道的这个消息。
酒醉后的她赖在床上,一直没起,显得慵懒而性感,但这副娇容只维持了几分钟,接到李在的电话她就惊惶失措起来。她心里没有劳申江,也没有范晓军,她只有那块石头。
她紧张地问李在:“完了完了,我们那块石头怎么办?赌石大会肯定被勒令停止,买家也会一哄而散。”
这番话问得李在心烦意乱,现在买家还未出手,大规模的下注还在后面呢。对这些走南闯北的赌石人来说,一件凶杀案对他们几乎没有什么影响,反而提醒他们更加注意个人安全。再说没有赌石大会不等于不能进行玉石交易,只是地点规模不集中而已。一个真正的赌石人是不会轻易离开石头的,除了大获全胜或者一败涂地,他要的是结果,而不是走马观花。
接下来几天,从腾冲人民医院传来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劳申江没死,他的命太大了,尖刀从距离他心包一厘米的地方擦了过去,没有伤及主动脉;坏消息是劳申江等于死了,他的头部被钝器砸掉三分之一,变成一个只有半边脑袋的植物人。李在到医院去看望劳申江,一分钟过后他就退出来了,在他眼里,劳申江已经是个废物,一个为赌石而付出代价的废物。
汪老二很快就放了出来,警方认定有人诬陷他,凶手应该另有其人。据说汪老二磨刀霍霍,聚集了腾冲县几个所谓亡命徒,到处找李在,扬言要彻底收拾他。李在一点也不担心,他压根儿没把汪老二夹在眼里。6年的监狱生活什么样的人他没见过?能到处扬言要干什么的人永远不会干什么,如果他整天闷在家里不说话,那李在可要提高警惕了。
更坏的消息还在后面,上海的李昆妹、无锡的卢白雄、苏州的刘富伟在对李在说了无数客套话之后相继离开腾冲,他们破天荒第一次没要结果,只潦潦草草体验了一下过程。显然,这个过程不够刺激,过于繁乱,而且他们也对三月生辰石没有把握,谁也不敢轻易下手。来参加赌石大会的其他散客更是群龙无首,在懒心无肠度过几天磨皮擦痒的日子后,回家的回家,旅游的旅游,他们就像一团随意的沙子,被风聚在一起,又被风吹得无影无踪。何允豪的告别词既老套又透出万分的虚假,他在电话里大声对李在嚷道:“一有石头就第一时间通知我,通知我就等于通知钱。”
生意人永远无真话,这是真理。
唯有北京的张语老人留了下来,整天泡在腾冲热海温泉按兵不动。
这次赌石大会显然失败了。
李在心情糟透了。范晓军不辞而别,昝小盈也暂时回瑞丽上班去了,剩下他跟唐教父在腾冲孤军作战,备感势单力薄。他不是不能孤独,而是不明白那块三月生辰石为什么无人问津。晚上,他来到仓库,叫保安打开门,然后搬来一个椅子坐在石头前发呆。他相信范晓军的眼力,也相信他的为人,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从他多年参与赌石的经验看,这块石头蕴藏着无穷尽的升值空间,只是暂时还没出现识石的行家。张语老人应该是,但这次他显得有点谨小慎微,是什么绊住他的脚了呢?不明白。
石头悄无声息,静静地卧在那里。
李在紧紧盯着它,努力用自己的内心跟这块石头交流。石头是天下万物之一,它们跟其他物种一样,享受着太阳与地球的恩泽,他们也会成长,也会有悲伤与快乐。李在垂下头,把脸深深埋藏在两只手掌中,四周顿时黑了下来,黑暗中他仿佛看到了石头的眼睛,不是一只,是两只,三只,是无数只……它们全都慢慢睁开了。眼眸是绿色的,深邃而温柔,像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肩,让他浑身酥软,四肢无力。他还看到石头背后的山谷,看到河流与森林,以及嶙峋的山崖,湍急的清流,天上的月亮,树梢上停留的倦鸟……
他想,如果这块石头就这么静静待下去,就留给自己用,不卖了。150万就当自己给自己买了一个纪念物,纪念自己这几年在赌石界所经历的风风雨雨,伤痛与快乐。对,把它雕刻成两头动物,狮子与老虎,狮子伏在老虎的后背,四爪紧扣,昂着脖子,张着血盆大口耀武扬威地呐喊着,它正用它的性器官征服老虎……
李在正在仓库里胡思乱想,张语老人把电话打来了,说有时间到宾馆去一下,他想跟李在谈谈。
他向来尊重张语,这个气宇非凡的老人从一开始就把李在吸引住了。现代人总讲究什么代沟问题,一遇到双方没有理解的语言就庸俗地归咎于代沟。人和石都可以对话,何况人,李在从不相信这个。年龄根本不是问题,人与人交流的是心,不是年龄,再说,谁也不能把心当成松紧带随意拉长。
房间没开空调,窗户全部敞开了,一股一股的热风从外面吹进去,房间里显得潮湿而闷热。张语大概刚洗了澡,银色的头发还有点湿漉漉的。他给李在泡了一杯菊花茶,在对面.的沙发坐了下来。
李在说:“直说吧,我们之间没有客气。”
张语直视着李在,说:“他们全看着我呢!”
“谁?”
“李昆妹,卢白雄,刘富伟,还有台湾的那个何允豪,全盯着我。”
“为什么?”
“他们想看我出价,然后趁火打劫。可拖了这么久,我就是不出。”
李在点上烟,说:“说句心里话,我不希望你买这块石头。”
“哦?”张语扬起眉毛,“为什么?”
“作为朋友,我喜欢你赌涨,这种机会给别人就太可惜了。但朋友情谊往往有个屏障,捅破了会伤人的。赌跌了怎么办?人的心会负债的。”
“哈哈,你这个在赌石界摸爬滚打的人这时倒儿女情长起来。我不觉得是个问题,赌跌赌涨是自己的事,跟朋友情谊无关,赌桌无父母,何况朋友,结果只能听天由命,朋友永远还是朋友。”
“话是这么说,但人的心都是肉长的,在大是大非面前,情感往往战胜理性。我心里为你捏着把汗呢,但又暗暗希望你涨风涨水。矛盾,真的矛盾!”
“实话告诉你,我真看上了那块石头,只不过我也在等对方出手,才迟迟按兵不动。李昆妹看出了我的心思,还有那个何允豪也知道,他们藏在战壕里,缩着脑袋,观察我的动静。赌石就是这样,谁先出手谁的底气就薄。但他们没有我定力好,一个一个全走了,毕竟是一个投资超过880万元的生意,谁也不会轻举妄动,他们宁愿放弃。”
“您叫我来的意思是?”
“不是给你开价,是想跟你聊聊,我想告诉你,看上它并不一定我有一口吃下的决心,不瞒你说,我此时此刻还在犹豫。”
李在说:“我理解,非常理解。赌石界向来有两种人,一个是一眼看上就想拥为己有,他依依不舍站在那儿,劝告自己必须下手,否则便寝食难安,辗转反侧。这种人称为恋石人。还有一种,小心谨慎,不断揣摩,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他暗藏杀机。这种人叫审石人。”
“哈哈,不愧为一个吃透了赌石的生意人啊!这也是我最欣赏你的一面,不但赌,还善于总结与思考。”
“恋石人容易暴发,但倾家荡产的更多。审石人不会暴发,只能缓慢地进行资本积累,用成功冲淡挫折,但一发就不可收拾,谁也拦不住。我们俩属于后者。”
“对对,其实,李昆妹、卢白雄、刘富伟、何允豪跟我们都属于一个类型。”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不然我邀请他们干什么?”
张语向李在要了一根烟,点上后,缓缓吐出了一个烟圈。烟圈在空中袅袅上升,然后变形,扭曲,最后散开,变成一股细长的带子,瞬间被窗外吹来的风驱散了。
张语说:“看见没有?人就像这个烟圈,终归要散去。”
“怎么突然这么伤感?”
“人老了,想得就多,不像年轻时那么干脆。我想那块石头,正如你说的,寝食难安,辗.转反侧,但是我……”
李在笑了,说:“我记得以前有个人帮你辨别玉石,好像还赌涨了几次,不妨把他请来看看。”
张语说:“我也想到他了,但越想越气,他是帮过我,但是这小子身上恶习太多。”
“道上的?”
“不是,人家还是名牌大学的高才生。”
“哦。”
“只不过他身上聚集了现代大学生所有的缺点:自私、狭隘、偏执、幼稚、狂妄、愚蠢……”
“哈哈,你把现代大学生都看扁了。”
“我不是耸人听闻,真的是这样。畸形的教育,封闭的视野,别有用心的误导,只能培养出不可理喻的怪胎,而他们却是这个国家未来的栋梁。毛主席说,你们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就寄托在你们身上。寄托得了吗?寄托个屁啊!”
老人第一次在李在面前说这么粗俗的字眼。
李在说:“哈哈,看不出来你老还是个老愤青。不过,怪胎归怪胎,未来也未必指望他们,自然规律表明,该淘汰的淘汰,该接班的接班,历史会安排他们的。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是,谁来安排这块石头?也许他真能帮你什么忙呢?就像范晓军的感觉那样,犀利而准确。”
老人越说越激动,“不,不,我不想请他,不想给他打电话。”
李在理解老人对现代年轻人的敌意,其实他也年轻,但他对老人这番激进的话却十分认同。不过,混浊的社会本来就泥沙俱下,而不是精英荟萃,没有必要强求每个人都是栋梁,是小树就行。李在在这个问题上比老人坦然,没有那么多愤怒,即使自己像虫豸一样从监狱滚出来,然后又被主流社会遗弃在路边,他也没有怨天尤人。他在监狱里学会了适者生存这个道理,森林法则如此,哪儿都一样,主流也好,不入流也好,都是在各个领域挣扎,而不是坐享其成。老人对现代大学生的看法有点偏颇,他们总比贪官污吏坦荡吧!
李在最后说:“你把电话号码告诉我,我来打!我也正想见识见识他的本事,也想知道这块石头的真实价值。不然,我也一直忐忑不安呢!”
李在说出了自己真实的心理感受。
李在的电话是第二天下午打来的。
3月的北京不像瑞丽,南国已经被热浪包围了,而这儿却依旧寒冷,八达岭更是如此,一些没有融化的积雪堆积在城墙下面,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特别刺眼。阳光直射着这排古老的墙,却不暖和,它斜着从锁钥城楼冷冷地洒下来,透过“玉林斋”的窗户,最后停在一个青年男子的身上。
他岁数不大,微微有些秃顶,脑门儿锃亮,被啤酒催胀的肚子藏在一件浅灰色的毛衣下面,被一根细细的皮带兜着。此时他正仰靠在一张古旧的太师椅上打盹儿。3月份不是旅游旺季,没几个人爬长城,店子里生意不好。
手机响了,单弦音,特别刺耳。
“谁的手机?接电话!”他不耐烦地冲店子后面嚷了一句。
店子请了两个小丫头,小婷和小静,20岁不到,整天叽叽喳喳的,像两只刚会飞的小麻雀。其中小婷前天从隔壁卖假镯子的葵子手里刚接过来一个二手摩托罗拉,没事就在那儿摆弄。
手机铃声没停,一直响着。
他睁开眼,刚想发火,突然想起铃声好像是他的。那个老款诺基亚手机不常用,一直放在抽屉里,每个星期他都按时给它充电,为的是等一个人的电话。也就是说,那个手机只等待一个人,也只有一个人知道那个号码。
他走到柜台后面,从抽屉里拿出那个一直尖叫的手机,按下了接听键。一个遥远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吴翰冬吧?”
“是。”
“我是李在,云南腾冲。”
“久仰大名。”吴翰冬不卑不亢。
“有时间能否来一趟云南?”
“什么时候?”
“尽快!”
“条件?”
“老规矩。”
“是张语叫我来吗?”
“不,是我!”
说完就挂了,再没一句多余的废话。
吴翰冬没有立即放下手机,雕塑一样僵在那里,听筒仍旧紧贴着耳朵,好像没听够想再听一遍一样。渐渐地,他的嘴角溢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随即鼻翼也兴奋地张开了。他嘘出一口气,收起手机,端起柜台上的茶狠狠喝了一口,然后对后面的小婷和小静说:“看着店子,我出去一趟。”
外面有点冷,刺骨的寒风吹得积雪四起,吴翰冬不禁捂着嘴,缩着脖子,向锁钥城门走去。游客不多,寥寥无几,有七八个欧洲人被一个中国小姑娘带着,稀稀拉拉从锁钥城门走了出来。欧洲人不怕冷,很少有人像吴翰冬这样裹着臃肿的羽绒服,吴翰冬看见其中竟然还有穿短袖的。“毛多挡寒,皮厚挡风。”吴翰冬暗暗嘟囔了一句,双手捧在一起,哈了一口热气,穿过城楼,从右边入口处登上了长城。
天空很蓝,几朵白云挂在上面,像随意涂抹的白色颜料。八达岭长城蜿蜒于崇山峻岭之间,依山而建,高低起伏,曲折绵延,如巨龙盘绕。它位于北京延庆县南部,在北京城区的西北方向,距市中心75公里,是北京地区的长城制高点,山顶海拔1015米。因“出居庸关,北往延庆州,西往宣镇,路从此分”而得名。从城合台起依山而筑的城墙高低不一,平均高约7.5米,顶宽约6米,可容五马并驰,十人并行。此时,放眼望去,长城上的确没几个人,再说吴翰冬也没心思引发怀古幽思,那种“出塞抱琵琶,骑驼还故乡”的千古情怀跟他没任何关系。按他自己的话说,逢年过节,基本都是外地人爬长城,人山人海,北京人谁没事跑这儿来啊?整天住在这儿,早腻歪了,他不想在城墙上溜达,他只是想到第十个烽火台办点事儿。
烽火台也称烟墩、烽燧、烽堠、墩台、亭、狼烟墩等。烽火台最重要的功能就是传递军情,如果发现敌人来犯,夜间放火叫“烽”,白天燃烟叫“燧”,所以烽火台也称之为烽燧。所谓“昼日燃烽,以望火烟;夜举燧以望火光也。烽,土橹也;燧,炬火也。皆山上安之,有寇则举之”便是这个意思。
吴翰冬边往上爬边想:李在是个幌子,肯定是张语那个老杂种。到底还是找我来了,我断定他离不开我,没错。当初我跟他孙女张鄢恋爱的时候,你看他那副嘴脸,好像我是一个不务正业的痞子,他孙女是仙女,谁也碰不得。上北大有什么了不起?上北大的多了,就他当成宝贝疙瘩。他也不想想他怎么赌涨的,要不是我给他点信心他现在还抱着古玩喝茶呢!害怕赌砸了吧?那次砸了吗?没砸啊!没我他连一分钱也别想挣,更别说最近几年在京城声名鹊起了。他老了,忘性大,他忘了在他背后支撑他的是我,不是他孙女。操他大爷的,装成儒雅复古的绅士,在电视台口若悬河,针砭江湖,赌石说好听点是商人,说不好听点就是一赌徒,跟街边打麻将那些家庭妇女没什么区别。别拿文化说事,骗谁呢?文化全是幌子,钱才是真的。他不是当着北京全潘家园人民的面号称跟 6211." >我决裂了吗?怎么又找我来了?在云南遇到难题了吧?不舍得放手了吧?想一口吃下又畏手畏脚吧?哈哈,我等你多长时间了,就等你一人电话呢,福建、上海、浙江、云南、四川找我鉴别玉石的人多了去了,我都没去,我不稀罕,对他们不感兴趣。我就对你张语感兴趣,不是你施舍给我钱,是因为我心里仍然喜欢你可爱的孙女张鄢。
张鄢毕业快两年了吧?也不知道这丫头片子在什么地方工作。打听谁谁都不告诉他,好像张鄢在人间突然蒸发一样。躲能躲哪儿去?还不是在北京,她舍得离开北京吗?她一口一个北京真牛逼,我爱北京天安门,好像偌大一个中国就北京好。好什么啊好,我们家就是地道的老北京,我就没觉得北京有多牛逼。快人口爆炸了都,哪儿那么多人啊?都哪儿的人啊?全聚在首都来了,连五环路都是黑压压一片,更别说亲爱的天安门金水河畔了。同学范晓军夫妇就是这么气走的。他俩在北京城里待够了,特别厌倦越来越小的城市空间,只能选择离开,越空旷越好。据说丫在北京一个郊县农村租了一间土房,两口子扮演天仙配,你挑水来我织布,你吃大西瓜我穿大棉裤,其乐融融,感情生活迅速升温。哪想到没过几天,范晓军听说有人在背后秘密调查他们两口子,说山后是一个军事基地,怀疑他们两口子表面扎根农村其实是间谍。谁听见谁笑。就范晓军那两下子还间谍呢,上中学的时候冬天净流大鼻涕,都冻硬了,还美其名曰人体冰雕。你看他那老婆,班上没人搭理她,脸上全是苍蝇屎,两条腿长得跟萝卜缨子似的,还间谍?操!这下好了,把范晓军给惹急了,跑云南不回来了。北京好什么好?好好当农民都不让你好好当,没空间让你自由发挥。还是云南好,彩云之南,天空碧蓝,去了就别回来。我为什么不在潘家园开店子?我为什么选择八达岭?这儿高、宽、美,没城里那么憋屈。
现在又想起我来了,还让李在打电话,我是李在,云南腾冲,操,我欠你啊?以前谁不知道我是张语的幕后技术顾问,全云南甚至全中国赌石家都知道,人家高薪聘请我我都不去,就忠心耿耿跟着您,可就你老糊涂到处装逼。为了你孙女你跟我翻脸,你一脚踢开我,我难堪之极你知道吗?我丢脸丢大了我。气归气,孙女还真是不错的孙女。张鄢,美丽的北京女孩,高挑,性感,大方,乐观,整天就知道嘻嘻哈哈,她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吗她?我要是恋爱特级高手她早没跑了,早就范了。我也不朗诵什么浪漫诗,也不给她送玫瑰花,也不陪她看进口大片,也不去捏着鼻子吃西餐,也不去西山看什么破红叶,跟人说的那样,直接按翻在地。那是特级恋爱大师才具备的超自然能力,可我就是不具备,我脸薄,总觉得那是流氓干的。张语不就这么认为吗?我还没什么动机呢,他就说我图谋不轨。我一个年轻人看上一个女孩就图谋不轨?我要是一老头看上一含苞欲放少女我才是图谋不轨呢。你孙女是洛丽塔我是中年流氓亨伯特吗?我跟她妈结婚其实目标直指未发育少女洛丽塔,我一树梨花压海棠,我不是啊!我和你孙女年龄般配着呢,我也是一名牌大学毕业的大学生。要多门当有多门当,要多户对有多户对,蒋介石他妈——郑何氏(正合适)!
抽刀断水水更流。歌词里就是这么唱的。是,你张语抽刀断我我更流,我倒是流,但张鄢不流。不,她流,她都不知道流到北京哪个旮旯犄角去了,说不定人家早已名花有主,就她那个又漂亮又风骚的劲儿,闲一天都是浪费。
必须去一趟云南!谁跟张语的钱过不去谁是王八蛋,他的钱忒好挣。张鄢在利益面前简直轻如鸿毛,暂时不用考虑。
山上的风越来越大,吹得吴翰冬的衣领都立起来了。
距离第十个烽火台越来越近,他抬头突然发现烽火台门口站着两个人,两个外国男人,一个年龄大约50多岁,一脸络腮胡子,身高马大,四肢发达;一个年轻,估计20多点,羸弱苗条,脸上刮得干干净净的,显得他的皮肤更加白皙。两人指着烽火台外面的景色,有说有笑,还互相揽着对方的腰,亲密得可疑。吴翰冬最烦这个,两个男人当什么不好,偏当GAY,用性变态或者性倒错形容他们都是轻的。当就当吧,还跑到我们祖国万里长城来炫耀,真他妈恶心。走近一看,误会了,吴翰冬发现刚才眼神出了一点问题,那个年轻点的不是男人,而是一个染了黄头发的中国女孩,只是头发短得跟秃子没什么区别。吴翰冬更看不惯这个,尤其从中国女孩的嘴角和眼神流露出来的那份骄傲更让吴翰冬受不了。这年头被洋鬼子干好像是个很时髦的事情,爹妈给你钱让你学外语就为了叉开大腿跟外国老头子互相交流床笫之欢?交流就交流吧,还交流出超越中国同胞的优越感来,好像跟个洋鬼子就高国人一等,你那玩意儿镶金边啊?
这两个狗男女戳在那儿不让位,吴翰冬就办不成事,正好挡着。吴翰冬想,你俩找个地方抒发感情去吧,别碍事,我急着拿东西呢!但吴翰冬心里越急,那两人越来劲,还在那儿亲起来了,旁若无人。吴翰冬在烽火台里一会儿进去一会儿出来,那两人就是不走,反而那女的还拿三角眼瞪他,嫌他碍手碍脚。20分钟过去,在吴翰冬目不转睛的注视下,那两人还戳在那儿吻,吻得津津有味,吻得那个仔细,连那女的嘴角边上的大痦子都不放过。吴翰冬忍不住了,走到他俩跟前对那个女的说:“你俩有完没完?”
女的一脸愕然,随即就被愤怒染红了,她用英语装糊涂反问吴翰冬:“骚累(Sorry)?”
吴翰冬没说话,站在那里沉默地盯着他们。女的情绪激动地对外国老头说吴翰冬这个傻逼大概是精神病患者,他毫无道理让他们离开,大概是嫉妒把他脑子给烧糊涂了。外国老头听后也是一脸愤怒,他叽里哇啦对着吴翰冬连比带画,又是挠头又是耸肩膀,准备一口把吴翰冬吃了。从外国老头的口音判断,他大概来自东欧某欠发达小国,英语里带着浓厚的斯拉夫语系的喉音和弹舌音,摩托车发动似的。而那个女的英语带有中国西南某偏远山区的地方土音,L和N都分不清楚,跟那儿还“漏,漏”(No,No)的。行啊!两个边疆儿女意气风发,跑长城顶上抒情来了。
他们仍然紧紧抱在一起,表示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但是非常团结,他们一直用英语倾诉着对吴翰冬的不满。他们不知道,吴翰冬不是文盲,他的英语水平在大学一直名列前茅。吴翰冬不但能听懂,他的英语还是正宗的牛津音。去年他在英国整整住了9个月,他的语言模 4eff." >仿力一直不差。
吴翰冬盯着他们,一言不发,两个人讨了个无趣,悻悻朝山下快步走去。他点燃一根烟,在台阶上坐下来,心里虽然愤愤不平,但正事比骂他们来劲,他不想跟他们一般见识。风大了,估计晚上还得飘点小雪,该办正事了。
他走到烽火台门口右下方,蹲了下来,然后从下面开始往上数墙砖,一块,两块,三块,四块……数到第八块的时候他停住了。就是这个,上面有一个记号,尽管那个记号已经淹没在无数个“到此一游”的文字中,但他认得,能准确地分辨出来。那是一个小小的“卐”形符号,顺着“卐”字用刀斜着插进去,可以抽出那块砖头。
吴翰冬从腰里拿出一把锃亮的匕首,用舌尖舔了舔刀尖。很凉,同时也很锋利。不错,砖头缝隙很细,但刀子能穿透它,吴翰冬没费什么力就把那块砖头抽了出来。接着,他拿出藏在里面的一个小方盒子,红红的颜色,盒子上面还镌刻着一只黄色的蝴蝶。吴翰冬吹了吹盒子上面的灰尘,然后找到盒子边上的按钮,轻轻一按,盒子啪地打开了。里面的东西被紫色的绒布包裹着,吴翰冬轻轻解开绒布,一个小巧的类似显微镜的仪器露了出来。就是它!没丢。怎么可能丢呢?是他吴翰冬亲自藏在这儿的,谁也偷不走。赌石界都知道这个仪器,它帮着吴翰冬鉴别出一件又一件价值不菲的翡翠。有人想高价收购它,有人扬言要找高手盗走它,所以吴翰冬不敢放在山下的“玉林斋”,一旦失窃,价值是无法估量的。可以这么说,这架鉴别玉石的仪器在全世界绝无仅有,是吴翰冬自己发明创造的,他在大学期间费了三年时间专门鼓捣这个。第一次亮相的时候,赌石界没人相信,全都在耻笑他,因为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架仪器可以探测玉石内部结构。吴翰冬说他这个能,至少能探测出大半。结果证实了他的说法,他用这架仪器鉴别出无数个神秘的石头。有时为他自己,但大多数为他人,然后分成,他自己没有那么大本钱,鉴别出来也只能劝别人下手,他只能为别人做嫁衣。这是他最痛苦的时刻,也是他最骄傲的时刻。痛苦的是,他拥有这架仪器却无法帮助他成为亿万富翁。骄傲的理由也是如此,他拥有这架仪器而别人没有,遇到无法判断的时候再富有的赌客都低三下四地求他。他从中得到了不菲的报酬,同时也获得了被人尊重的信心。
张语就是因为这架仪器跟他相识的。
那一次张语和他的朋友去云南瑞丽,花了5000美元从一个缅甸人手中买了块重约10公斤的石头。从表面上看,是黑乌沙皮的一种,一般认为是可以出高绿的,但切开一看,里面什么颜色都没有。张语那时第一次步入赌石,当时他认为肯定赌垮了,心里懊恼不已,正好旁边有人问张语卖不卖,他愿出原价买去。张语觉得既然垮了就原价卖出去算了,闹个不赢不亏也好,可是他朋友不同意,说他认识一个人,叫吴翰冬,他有专门的仪器,不妨请他来鉴别鉴别,如果他说彻底垮了再卖不迟。张语当时不相信,说世界上没人有这个把握,切都切开了,还有什么赌头?这吴翰冬有这么大本事他怎么不赌?朋友说吴翰冬也赌,只是赌得小,不是每个人都拥有几百上千万资产的。张语说,他可以积少成多,然后孤注一掷啊!朋友说,每个人的志向不同,就像这个世界不同的分工一样,该干什么老天自有安排。北京那么多富翁人家怎么不赌偏你张语赌呢?
一句话说得张语哑口无言,后来证实,他朋友说对了,吴翰冬的确不简单。
吴翰冬还记得那次在瑞丽赌石的事,他打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漂亮仗。他拿出那个小仪器在石头表面探来探去,大概半个小时后他问张语和那个朋友:“信我还是不信?”
朋友说:“我不信你我从北京大老远请你来干什么?”
张语虽然半信半疑,但事到如今,也只能点头。再说,不就5000美元的石头吗?又不是价值百万的生意,就算亏,也是经验积累。
吴翰冬说:“信我我就开始发话了!”
“发吧!你说怎么办?”
“从大头切!”
从大头切开的风险是,一钱不值,连原价都卖不出去。30分钟后,切石工从大头小心翼翼切开一个0.5厘米的口子,奇迹出现了,是高绿。现场一片哗然,心想这是哪里来的神人啊!
想出原价买这块石头的那人马上出价20万,张语和他朋友没卖。后来那人死缠硬泡,又加了5万元。张语和他朋友都是生手,对赌石不熟,心理承受力还很薄弱,他们实在不敢把这块石头攥在手里,结果以30万元卖给了那个人。后来有人出价80万元人民币又从那人手上买走了,最后这个人才是高手,他完全解开这块石头,然后加工出了一只手镯,价值200多万元,而整个石头的价值,估计有900多万元。张语和他朋友特别遗憾,说几百万就这样从身边溜走了,实在心有不甘,不过正是那次,张语对吴翰冬立马刮目相看,特别对他神密莫测的仪器,更是另眼相看。
这个仪器是吴翰冬的心肝宝贝,他给仪器起了一个名:埃伯特娃。英语abattoir的译音,意思是“屠宰场”。在吴翰冬眼里,赌石就是屠宰场,疯子买,疯子卖,还有一个疯子在等待!最后一个一个全都给宰了,迟早而已。
一个小时后,吴翰冬回到“玉林斋”,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小婷和小静还在研究那个二手手机,叽叽喳喳,闹得街上行人都能听见,以为店子里着火了呢。吴翰冬这次没发火,往常可不是这样,他不但发火,还罚人家跪在地下,然后拿一个笤帚疙瘩抽打两个小姑娘的屁股。他对女人的屁股情有独钟,不是正常男人那种性的渴望,而是血淋淋的虐待。两个来自农村的小姑娘特别怕他,每次被抽打的时候还必须按照要求把屁股撅得高高的,低一点都不行。
她们不知道这是吴翰冬的爱好,就像不知道吴翰冬有一次侵犯张鄢的屁股一样。
一切收拾妥当。内衣外衣裤子皮鞋,还有手纸、香烟、剃须刀等,鼓鼓囊囊塞满了一提包。小婷问:“吴哥,你要出远门吗?”
“是的。”
小静问:“很远很远吗?”
“是的,在天边。”
两个女孩捂住嘴,发出轻微的惊叹,在她们单纯无邪的心里,出远门是一个多么遥远的故事啊!她们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北京延庆,从没跨出北京一步,她们有令很多人羡慕的北京户口,同时她们也羡慕能走出北京的北京人。
“好好看店子,听话,到时候我给你们带好吃的回来,不听话就打你们屁股。”
两个女孩嘻嘻笑着,把吴翰冬的提包抬进停在门口的汽车后厢。弯腰放提包的时候,两个女孩的屁股轮廓凸显出来,肉嘟嘟的,非常漂亮。吴翰冬从后面盯了几秒钟,喉咙蠕动起来,他实在对这两个女孩准确分成两爿的肉嘟嘟的玩意儿感兴趣,这四爿肉可以代替他对张鄢的思念。
汽车在八达岭高速公路飞快行驶着。
回京有长约25公里的下坡路,这里经常出事,尽管每隔一段就有供刹车失灵后的紧急缓冲带,但他必须小心驾驶。即使这样,他仍然可以腾出手,拿出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
他很有礼貌地说:“您好!麻烦您给我订一张去昆明的机票,对,今晚的。好的,不客气!”
第十三章 赏金杀手“活闪婆”
第二天早晨,吴翰冬已经从昆明巫家坝机场来到了南窑汽车站。上午9点30分,他搭上高快运输公司的沃尔沃B12M,从南二环上了高架驶出了昆明。豪华大巴的终点站是腾冲,行程784公里,费时11个小时左右。腾冲属保山市管辖,但没有机场,只通公路。本来他想乘昆明至保山的飞机,然后再从保山坐汽车到腾冲。这种方式不但速度快,还节省不少时间。但不知怎么回事,在北京飞往昆明的波音757上,他的耳膜突然疼痛起来。不是降落时气压造成的,是平飞时莫名其妙突然疼的。他以为流血了,用手指拭了拭耳朵眼,什么也没有。以前坐飞机从没发生这种征兆,他感觉很糟,只好换乘大巴。
汽车速度虽然不如飞机,但他可以稳定一下糟糕的情绪,让沿途的云南风光梳理他。
汽车上乘客不多,吴翰冬的座号又比较靠后,所以周围的座位几乎都是空的,他可以舒展双腿,半倚着座位,实在累了还可以睡上一觉。放眼望去,高速公路宽敞而平坦,像一条深色的地毯,笔直地向云南西部延伸过去。这个旅途应该是惬意的,安静而悠闲。吴翰冬靠在松软的椅背上想,如果人生没有坎坷,像这辆舒适的沃尔沃汽车一样,一直平缓地向前行驶,那该多好啊!
15分钟后他眼皮开始发沉,随着便进入了梦乡。
他梦到了张鄢。
……张鄢还是在大学时的那身打扮,黄色的紧身羊毛衣,被一根细细的牛皮带箍在腰肢上,更凸显出迷人的胸部曲线。一条暗格子羊绒裙子从腰肢那里散开,像宁静的小松树一样,停在纤细的小腿上。这双腿太美了,薄薄的淡灰色丝袜紧紧包裹着它,生怕它从小巧精致的皮鞋里跑出来。
像往常一样,张鄢很轻易就能让吴翰冬热泪盈眶。这次也是,吴翰冬为这次见面早就蕴藏了足够的泪水。他抓住张鄢的手说:“你能原谅我吗?”
张鄢羞涩地点点头。
“爱你,我才会那样。那天的确喝醉了,我的手情不自禁想接近你……无法控制。我承认我为你着了魔,我的行为应该受到谴责。”吴翰冬声泪俱下,“其实,我只想拉拉你的手,抱抱你,而你爷爷偏说我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你。完全是角度问题,从你爷爷那个方向看过来,也许是这样。可从我这边看,我的手跟你的身体还有一段距离……”吴翰冬说着说着就跪了下去,“我爱你!”吴翰冬匍匐在地,抓住张鄢的脚踝。
张鄢甜甜笑着,然后转过身,臀部对着吴翰冬,然后把裙子撩了上去……
“啊哟——隆隆——”吴翰冬被电击中了似的,嘴里发出奇怪的叫声——
他的美梦被大巴上那个漂亮的乘务员打断了。
吴翰冬看见她咧开涂抹着廉价口红的双唇,献媚地说:“先生,您的午餐!”
吴翰冬一脸的不快,他宁愿饿着肚子,也不想从刚才的梦里醒来。现实一点不美好,而梦,总能给人一点遐想的翅膀,让你的思想肆无忌惮地飞翔起来。最近几年社会上流传这么一句话:数钱数到手抽筋,睡觉睡到自然醒。这是大多数老百姓的美好心愿,尽管他们往往数钱数到自然醒,睡觉睡到手抽筋。吴翰冬的状况还不至于这样,他真的曾经数钱数到手抽筋,不是钱多,是他反复数的结果。睡觉也没抽筋,但经常睡到被叫醒。他最烦这个,早不叫晚不叫,一到关键部分就被打断,每次都这样。如果刚才乘务员不叫他,他的手已经触摸到张鄢的身体了。
午餐是高快公司免费提供的,一块法式面包,一个茶鸡蛋,一包昆明出产的巧克力夹心饼干,还有一杯颜色可疑的橙汁。他没吃,他向来对旅途中的食物保持警惕。
睡了一觉,大脑清醒多了,不像昨晚在飞机上那么混乱而疼痛。他靠着椅背,又一次把目光投向窗外。
以前他没坐过汽车到腾冲,对沿途情况不是很熟悉,这次他开了眼。有两个事情让他感悟颇深。一个是书写在一个村子白色墙壁上的标语:中国移动,网络板扎,话费实惠,致富信息不收钱!板扎是云南方言,意思是“好”。板扎就板扎吧,还不收钱?你不少收钱。也许开始不收钱,那是陷阱边缘,一旦掉下去,收不死你。这种骗人伎俩竟然在中国大地长期横行,令人不可思议。另一个是一座村庄的标识牌,除了村名,下面还写有三个大红字:法制村。大概是上级授予的荣誉称号。哈哈,写得好,好像别的村子都不讲法制似的,简直牛头不对马嘴,变相诬蔑我欣欣向荣的社会主义农村。都说中国是个标语大国,果然名不虚传。
快到楚雄的时候,天空似乎要下雨,车厢里暗了下来,可是两分钟过后,灼热的阳光又重新射进车内,弄得每个人心里暖洋洋的。吴翰冬发现汽车早就把空调打开了,阵阵袭人的冷风从车厢顶部轻轻向下吹拂着。昨天的八达岭还有积雪,而这里却俨然初夏,吴翰冬几个小时之内就经历了冰与火的洗礼,这是否意味着此次腾冲之行的全部意义?
阳光的照射使车厢像个透明的玻璃盒子,吴翰冬放下窗帘,避免云南强烈的紫外线对皮肤的侵害。他特别重视自己的个人形象,走到哪里都是一丝不苟的,给人的感觉特别干净,跟他有点污秽的内心形成鲜明的对比。人都有两面性,一个真实,一个虚伪,真实的是内心,虚伪的是面具。面具遮挡着内心,有效地保护着自己。吴翰冬喜欢这样,他的面具不止一个,他经常更换。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与他平行隔着过道的座位来了一个年轻女孩。刚才没见那座位上有人,估计是刚刚从前面调过来的,大概嫌前面的座位太挤了,坐着不舒服。吴 7ff0." >翰冬侧头看那个女孩的时候,她也正好侧头看吴翰冬,吴翰冬差点惊呼出来,这女孩长得太像张鄢了,只是比张鄢矮,比张鄢胖,但五官特别神似,都是大大的杏仁眼睛,鼻子微微向上翘,嘴唇用唇笔勾勒出一圈性感的边缘,随时要接受接吻一样,非常勾人。
“你也是昆明上的车?”吴翰冬问。
“是啊!”女孩笑吟吟地答道,落落大方,一点不拘束,“你呢?”
“我也是。”
“你是来云南旅游的吧?”
“你怎么知道?”
“来云南的外地人多半都是旅游的。”
“你能看出我是外地人?”
“当然能,你跟我们本地人长得不一样嘛!”
“都是中国人,有什么不一样的。”
“当然不一样,其中细微之处只有我们云南人才能看出来。”
“哈哈——”吴翰冬被女孩逗笑了,“就像欧洲人看我们亚洲人一样,他根本分不出来,而我们自己却分得一清二楚。”
“也不见得一清二楚嘛,但也八九不离十。”女孩的笑靥非常动人。
“比如我看你,就跟越南女孩有几分相似。”
“真的?”
“真的。”
“皮肤不白,但健康,个子不高,但比例匀称,尤其笑起来的时候牙齿特别白……”
女孩冲吴翰冬嘻嘻笑了一下,故意露出很白的牙齿,“算你说对啦!”
从一开始说话,这个女孩就给吴翰冬留下了很亲切的感觉,好像他们多年前认识一样,没一点距离。这点比张鄢好,认识她那么久,在她家也不知道吃过多少次饭,她总是跟吴翰冬保持一定的距离,让你近也近不得,远了又不舍得,梦里那一幕永远也不会在现实中出现。
这个女孩让吴翰冬眼前一亮,梦里的情节随之便黯淡下去,很快,吴翰冬就把刚才的梦忘得一干二净,他对身边这个女孩产生了兴趣,他暗暗认定,这个女孩可以代替张鄢。
女孩看见吴翰冬的饮料没开封,便大咧咧地问:“你不喝吗?”
“不喝。”
“那给我喝吧!”
吴翰冬把饮料递给女孩,心里美滋滋的,他从来没有这种感觉,给予后的快感只有在最平和的状态下才能具有,哪怕只是一瓶廉价的饮料。看到别人享受时的表情,也许是最让人满足的。
女孩拧开瓶盖,仰头喝了一大口,然后说:“我最喜欢酸角汁了。”
“酸角汁?”
“是啊!”
吴翰冬笑了,“我一直以为橙汁呢!”
女孩的嘴唇在酸角汁的滋润下亮晶晶的,她把喝了一半的酸角汁塞进前面椅背上的袋子里,然后问吴翰冬:“bbr>.99lib.你没吃过我们云南的酸角吧?”
“吃过,但不是很喜欢,太酸。”
“你太不懂得欣赏了。酸角又叫罗望子,傣族人叫它木罕,是云南省低热河谷地区特产的热带果实,有两个类型:甜型和酸型。酸角果肉富含钙、磷、铁等多种元素,其中含钙量在所有水果中居首位……”
“喂喂,停一下,你是不是营养学专家啊?哈哈。”
“现代社会应该具备各种知识嘛!什么都不懂,活着多没劲。”
“别说了,我听着酸角酸角的牙都倒了。”
吴翰冬觉得这个女孩太有意思了,她具有她那个年龄段的幼稚,又不乏女人的矫情。吴翰冬感觉自己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女孩深深吸引住了。
吴翰冬问:“你还懂得什么知识?统统倒出来,看我能不能装下。”
女孩笑得非常妩媚,“我懂……我懂……对了,我问你,你来云南准备到哪里旅游?”
“还没确定。”
“香格里拉,梅里雪山,西双版纳,丽江,你必须去。还有怒江大峡谷、虎跳峡、蝴蝶泉也可以一游,不然你要后悔死。咦?你不是从昆明上的车吗?那你已经到滇池和石林游玩了吧?”
“没有。”
“为什么?”
“我不是正听你介绍呢嘛!”
“好吧!饶恕你一次。错过了滇池与石林的你,应该不会错过大理的洱海。洱海位于我国云南省西部苍山东麓。以湖形如耳,浪大如海,故名。南北长约40公里,东西平均宽7~8公里,湖水面积约246平方公里……”
“喂喂,你这是背什么书呢?”
女孩不理他,继续滔滔不绝,“洱海在古代文献中曾被称为‘叶榆泽’‘昆弥川’‘西洱河’等。西面有点苍山横列如屏,东面有玉案山环绕衬托,空间环境极为优美。‘水光万顷开天镜,山色四时环翠屏’,素有‘银苍玉洱’‘高原明珠’之称……”
女孩噼噼啪啪一阵演说,把吴翰冬弄得目瞪口呆。他问:“你不是搞旅游的吧?”
“又算你说对了!”女孩用手指指着吴翰冬,下巴连点了好几下,“我在大理旅游专科学校上学,明年毕业。”
“怪不得业务这么熟练。”
“是啊,这是我们的考试科目,必须倒背如流。”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啊……”女孩交替晃动着白色的旅游鞋,然后头一歪,说,“我叫腊月。”
“不错的名字。”
“你呢?”
“吴翰冬。”
“噗”的一声,女孩把刚刚喝进嘴里的酸角汁喷了出来,然后伏在自己的膝盖上不停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笑?”吴翰冬不解地问,“我名字难听吗?”
“不是不是,”女孩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听,太好听了。寒冬腊月。”
吴翰冬心里猛地一动,真是太巧了,一个寒冬,一个腊月。
笑够了,腊月说:“这个世界真的很奇怪,两个完全不相识的人碰到一起,名字竟然如此般配,太好玩了!寒冬腊月,寒冬腊月……”
腊月不停念着,好像要自己相信一样。
翰和寒,一个四声,一个二声,联系起来有点牵强,但又不可能不联系。吴翰冬伸出手说:“来!就算我们几百年前就约定今天认识吧!”
腊月问:“你要跟我握手?”
“是啊!”
“你是哪里人?”
“北京。”
“哈哈,首都的,还握手,看国家领导人接见外宾看多了吧?真老套!”
一番话数落得吴翰冬嗖地把手收了回来,他问腊月:“你是哪个先进县的?”
“离洱海很近,漾濞彝族自治县。”
“漾濞?第一次听说这个地名,感觉有点怪。”
“怪什么怪?我们祖祖辈辈生活在那里,听说漾濞的保证比听见北京的还多。我们那儿还有叫顺濞的呢!”
“什么乱七八糟的地名。你是彝族吗?”
“不,是汉族。”
“哦!”
“我给你讲个笑话。去年我县举办小学生作文大赛,题目是‘我爱你——北京’。知道获得一等奖的作文怎么写的吗?”
“不知道。”
“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学生写的,开头就是:北京真好,就是太偏僻了!”
“哈哈哈——”吴翰冬彻底被腊月逗乐了,“牛——”本来他想说后面的脏字,突然一个大转弯,“——叉!”
腊月没理会吴翰冬叉不叉的,依然一如既往热情似火,“除了洱海,你还得去古城、宝相寺、喜洲、洋人街、平南碑、南诏铁柱看看,顺便尝尝我们云南的小吃,什么过桥米线啦,汽锅鸡啦,白族土八碗啦,彝族坨坨肉啦——我可以全程陪你……”
一说起旅游腊月就没完没了,吴翰冬打断她,刚想说“有时间我一定……”,听到腊月说“陪你”,马上又把话缩了回去,“陪我?”
腊月嘻嘻笑着,“是啊,但是你别想歪了哦!”
这句话与其说是拒绝,还不如说是勾引。
吴翰冬心动了,谁也没规定他必须今天到达腾冲,他可以中途下车到洱海玩一天,这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况且腊月的话里显然有很大的活动余地,谁没事专门说“别想歪了哦”,这简直是明目张胆地提醒你,一对青年男女在一起不想歪才怪。
“我只是陪你看洱海的月亮罢了。”腊月还在强调“别想歪”。
吴翰冬暧昧地问:“赏完月亮呢?”
“赏完了就睡呗!”
“睡?我俩?”
“是啊!你想开两个房间我也管不着,不过提醒你,旅游地点的酒店特别贵哦!”
看来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艳遇。吴翰冬无法再拒绝了,不过他还是尽量把自己装扮成正人君子,一方面试探腊月的底线,一方面给自己留一个可以回旋的余地,以免像上次,唐突地抚摸张鄢时所遇到的尴尬。
吴翰冬说:“好的好的,就开一个房间,你睡床上,我睡地下,中间隔一个布帘,然后我给你讲故事。”
腊月噘着嘴说:“不好不好,你可以睡到我床上来,不过你要记住,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对那个没兴趣,我只是想听你讲故事。”
还有什么比这个答案更直接的?这是变相的答允,一个女孩矜持的答允。现代中国人对性已经没什么神秘感了,只要双方有好感,随时可以上床。这种故事天天不知道发生多少,谁还会傻乎乎地拉一根道德的门闩阻挡双方的欲望?
比张鄢好,好上百倍。北京女孩心高气傲,就会装,云南女孩好,她不装,她知道装太累。
当天晚上,在洱海一家四星级酒店,两个人没说几句话就滚到床上去了。此时洱海的月亮正挂在当空,映照着粼粼湖水像一片片破碎的星星。景色正如腊月所说,太美了,美得如同仙境。他们在床上也美,洁白的床单把他们在路上支离破碎的欲望收拾在一起,然后一起喷发了出来。吴翰冬生平第一次叫床。男人的叫床是低沉性感的,像正在爬坡的蒸汽机车。他想碾碎腊月,吭哧吭哧地前进着,结果被碾碎的是他自己。他裹在那张揉皱的床单里再也没有醒来。他永远也不知道后面发生的事,也永远不会知道腊月的真实身份。
这个自称大理旅游专科学校学生的腊月,貌似天真无邪,其实心如蛇蝎。她是云南黑道上一个声名显赫的女杀手,外号“活闪婆”。有个50岁左右的男人出钱让她截住吴翰冬,杀不杀倒没说,只要别让他在腾冲出现就行,永远不要出现。“活闪婆”最后还是动了杀心,因为那台蒸汽机车开着开着就开错了地方。
她最恨这个。
那个50岁男人还说,无论如何,一定要拿到江湖上传得神乎其神的“埃伯特娃”,事成之后有人另外出巨资购买那个玩意儿。
两个男人这次没在桑拿浴室见面,总赤身裸体谈正事显得挺尴尬的,加上他们对那里的小姐不感兴趣。这次他们选择在瑞丽郊外一个新建的高尔夫球场,这里风景秀丽,空气新鲜,很适合户外运动。10分钟前他们刚刚打完球,然后来到球场边的露天水吧,准备边喝饮料边谈事情。两个人都穿着白色的高尔夫V形领球衣,上面有淡淡的竖条。岁数大的这个男人的肚子倔强地向前挺着,像妊娠6个月的高龄孕妇,所以黑色的竖条在皮带那里陡然变得弯曲起来,显得特别别扭。3月的太阳可以用骄阳来形容了,天气有些闷热,好在有一顶硕大的阳伞遮住强烈的紫外线。在阳伞的阴影下,他们的脸部显得阴沉而神秘。
他点燃一根Cheroots雪茄,从放在地下的皮包里拿出一个红色的小方盒子,盒子上面镌刻着一只黄色的蝴蝶,打开盒子后,他把一架类似显微镜的仪器放在了桌子上。
另一个男人问:“这个就是埃伯特娃吗?”
“是。”
“人呢?”
“干掉了。”
“干掉了?”
“嗯。在洱海,那里是他的埃伯特娃——屠宰场。”
“干净利落,呵呵,”他嗓子眼儿发出像咳痰一样的笑声,“身份呢?”
后者从皮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袋,放在桌子上,“身份证、机票、车票、手机、银行卡、驾驶证……他曾经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痕迹都在这儿,除了洱海那一具无名尸体。”
那人拿起仪器,闭上一只眼透过镜片看了看,说:“你开个价!”
“500万。”毫不犹豫的口吻,岁数大的这个男人显然早就考虑好了。
他没说话,从裤兜里拿出一块晶莹剔透的菱形翡翠,放在仪器镜片下面仔细观察起来。
这块翡翠有个故事:
几年前他赌了一块价值近百万元、60多公斤重的“靠皮绿”翡翠毛料。所谓“靠皮绿”,也叫“串皮绿”“膏药绿”,是翡翠毛料中绿色的一种表现形式,因其绿色以卧性特征生长在翡翠表皮部位而得名。别看这种绿色诱人,其实它是翡翠毛料中最具风险的一种绿色。赌石界内人士对这种翡翠绿色的格言是:“宁买一条线,不买一大片。”原因在于这种脉状绿色是把最大面积的绿色展现在毛料外表,极具诱惑力,从而诱使赌客产生“色多”或“色满”的幻想。绿色的厚度是关键,薄了不值钱,厚了当然就赌涨了。而这块“靠皮绿”还是另外一种叫“仙人铊”的表.现形式,更具风险。所谓“仙人铊”是毛料货主为了显示翡翠内部的绿色,增加价值,在翡翠绿色的脉状方向中间一切两开,这样切开的翡翠两面都有满堂绿色。赌石前辈称赞其切铡位置的准确和高妙而称之为“仙人铊”。“仙人铊”的切铡方式以损失绿色为代价,令人惋惜,因为这种切铡方式至少有0.60.8毫米厚的一层最好的绿色在切铡的过程中损失了。而货主往往不这么想,他们认为正是由于这样的切铡方式,才能把最好的绿色以最多的形式展现出来,从而卖得好价钱。
这种极具强烈诱惑力的毛料一般赌客不买,因为对绿色的厚度没有把握,一旦失误,损失巨大。但他买了,而且毫不犹豫。结果一刀切下去,里面全是想象中的绿色,没有杂色花纹,水头也足,还带有少量的紫罗兰色。有人最后估价,这块石头的总价值在5000万以上。这块菱形翡翠就是从这块石头上切下来加工而成的,他喜欢把它放在口袋里,随时把玩。
此时,他把翡翠放在桌子上,说:“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个传得神乎其神的埃伯特娃价值也就在200元上下,就是说,它只值它的成本费。”
“200元?什么意思?”
“你放心,我不会给你500万,但我会付给你50万辛苦费。至于这个埃伯特娃,你拿回去当玩具玩去吧!”
“你能讲清楚一点吗?”
“世界上,任何科学手段都不能鉴别玉石内部结构,现在依然如此。”
“但是吴翰冬真的拿这个仪器帮张语赚了钱。”
“我只能这么说,吴翰冬的运气太好了,他有赌运,但靠的不是这个仪器。”
“你是说,这个仪器是赌石界一个大骗局?”
“是的。吴翰冬从一开始就欺骗了张语,他利用自己是电子科大优秀毕业生的身份,到处宣扬自己发明了一种可以鉴别玉石的仪器,而张语的第一场赌石给了他这个机会。我说过,他的运气太好了,如果输了,他将一败涂地,从此别在赌石界混。他太聪明了,利用自己对玉石的准确预测,再加上这个仪器做幌子,一次又一次的胜利让他名声大噪。”
“照这么说他本身就已经操练成赌石高手了,那他为什么不自己赌?为什么还要帮别人而自己甘愿分成?”
“我始终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会不自觉地把自己定位在一个特定的领域,也就是说,他自己知道自己所要扮演的角色。吴翰冬在埃伯特娃身上获得的快感超过其他,就像一个算命大仙,他以预测别人的命运为快乐的源泉,而不是考虑自己的路往哪里走。吴翰冬可能没有雄厚的资本让他在赌石方面施展才能,在这一点上,他还不如一些拿几万元全部家产投身赌石的人。总之,他没有亡命的胆量,只有骗人的贼胆。有些人天生就是寄生虫,有多少金钱都改变不了他寄生虫的本质,他甘愿被人使唤,而不是拿出全部家产当个领头羊。”
“就像活跃在那些大买家身边的技术人员?”
“对,他们只能干这个,全是骗子。比如你刚才说的,他们既然可以看出玉石的价值,那他们为什么自己不赌?”
“但是我还是有点不太相信,吴翰冬一次次的胜利也太幸运了吧?”
“谁看见他一次次胜利了?谁也没亲眼看见,都是他自己说的。还有,赌石跟赌钱不同。”
“怎么不同?”
“赌钱的人不管输赢都说自己输了,往往在赌局结束清点金额时出现差错,到底谁赢谁输只有他自己明白。而赌石恰恰相反,赌输的人往往都说自己赢了,赌赢的人还往往夸大其词,反正都是赢,没人输。给外界造成的错觉是,只要参与赌石就赢多负少,而现实情况是,大多数赌石的人倾家荡产,甚至家破人亡。”
“哈哈,如此说来,吴翰冬纯粹是个靠张语赚点小钱的寄生虫。”
“是的。时间不早了,我们谈谈正事。”
“正事?”
“你以为我冲着这台仪器来的吗?”
“那是?”
他点上一根烟,“知道我为什么阻止吴翰冬去腾冲吗?”
“不知道。”
“我担心他坏了好事。面对880万元的玉石,他只有两种选择,一个是建议张语大胆买下,另一个是放弃。前一个当然没问题,后一个就会让我全盘大乱。为了保险起见,我选择让吴翰冬闭嘴。但是我没让他永远闭嘴,是你的人自己决定的,这样也好,省得夜长梦多。”
“等不到吴翰冬的张语该会怎样?”
“这正是我要说的正事。他六神无主,肯定退缩,这不是我想看见的,必须让他买下。而刺激他买下的方式只有一个。”
“什么?”
“另一个大买主出现。”
“一个看起来家财万贯的托儿?”
“对,因为上海的李昆妹、无锡的卢白雄、苏州的刘富伟、台湾的何允豪都走了,没人竞争,购买欲望无法刺激出来。即使他们都在也不是我想看到的,我不想让他们出价,我只想让张语下手。”
“我可以办到,我外省有人,以前在拍卖行上班,有竞拍经验,而且对整个云南人来说,绝对是新面孔,谁也没见过。”
“那再好不过了。请记住,一定要张语买下,只有他买了,才能起到应有的效果。如果抬到一定价位张语放弃,发生的一切费用以及纠纷,都由我承担。”
“好的。”
两个人没再说话,站起身,各自驾驶着车,离开了高尔夫球场。
第十四章 一切就绪,君已入瓮
中午,李在正在吃饭,一个陌生号码打到手机上:“喂,你好,请问是李老板吗?”浓厚的云贵川鄂一带普通话。
“是,你哪位?”
“我程争。”
“谁?”
“程争。工程的程,斗争的争。”
“不好意思,我实在……”
“我来云南好几次了,我认识你,你不认识我。”
“哦,你哪里的?”
“成都。”
“成都?”在李在的印象中,不认识一个叫程争的成都人,“请问你找我什么事儿?”
“你那块石头卖了吗?”
一听问石头,李在立即打起十二分精神,“没有,这么说,你也是赌石的?”
“是啊,准备在这方面尝试尝试。”
“欢迎!”
“我可以看看石头吗?”
“当然可以。你人在腾冲?”
“是,早上刚到,我下午过来好吗?”
“几点?”
“你定。”
“3点。”
“地点?”
“翡翠珠宝城汲石斋门口。”
“好的,不见不散。”
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李在嘴上答应好好的,其实心里直打鼓。凭空冒出来一个程争,他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也不知道是哪路神仙,竟然探听到他的手机号码,而且直言不讳希望看看石头,口气非常大。
也许是个新手。赌石跟全国各行各业一样,新人辈出,让人目不暇接,每天来腾冲旅游的人群中,没有现出原形的隐形赌石客不知道有多少。他们被腾冲美丽的玉石传说吸引过来,睁着一双探索未来的眼睛,想看看自己能否在极边第一城杀出一条可以改变整个家族的致富之路。他们有小家,自然有腰缠万贯的豪客,看看腾冲各大酒店宾馆旅社,没一天是空的,全被外地人占据着,即使旅游淡季也是如此。他们来的目的是什么?很简单,不是腾冲火山,不是热海温泉,不是北海湿地,不是滇缅抗战指挥部旧址,而是这里的玉石。即使这样,数目众多的游兵散将还是形不成规模,真正在赌石界掌舵的还是过去那些旧面孔。这是一个庞大的利益圈子,里面的人目标一致,抱成一团,极力阻挠外人轻易侵入。每个行业都有潜规则,谁也挣脱不了它对行内人的行为约束,除非你是本地人,比如李在,否则你想要一下子打入这个圈子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这个圈子会本能地抗拒你,挤对你,排斥你,你只能在外围当一个永远不知名的散客,如上海的劳申江之流。用两万元博出15条虫子只能是腾冲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并不意味能让赌石界惊心动魄,因为你的起点太低,即使赚了大票子也不会得到这些巨头们的认可,那只能表明你的狗运来了,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进入这个圈子说简单其实也简单,那就是上来就玩大手笔,动辄上百万投入,小的根本不屑一顾,不管输赢,你一下子就能被人接纳,比如李昆妹何允豪他们,都是曾经在腾冲赌石界翻江倒海的人物。这种赌出来的名气可以被人颂扬好多年,即使他们面对三月生辰石一声不吭,也丝毫不会影响他们在赌石界的形象。
听得出来,程争不是拖泥带水的人,没有一句闲话,直接询问石头,说明他对这块石头已经有了一些初步了解,并且对它产生了兴趣,这才可能急匆匆从成都赶到腾冲。他第一句话问“石头卖了吗?”,表明他内心的急迫与焦灼,对李在来说,这是个好兆头。卖家的心理就是这样,他希望恋石的冲动型人才越多越好。李在还感觉到,当他说在翡翠珠宝城汲石斋门口见面时,一种由衷的喜悦从电话那边传了过来,并及时被李在捕捉到了。
李在想,一个大买家出现了,并且有点愣头愣脑。
他准备马上把这件事通知张语,吴翰冬来不来腾冲已经无所谓了,再说两天过去,吴翰冬连个鬼影子也没看到,不知道这小子发生了什么事情。上午,李在接连给吴翰冬打了几次电话,没有信号,打不通,估计手机没电了,这小子不像一个干事业的料。他应该24小时随时处于待机状态,随时接受来自腾冲的信息,或者准备好备用电池,以防万一,再怎么也不可能让手机变成一块废塑料,就像他在这个世界突然消失一样,杳无音信。
出乎李在意料的是,张语听到这个消息后明显感到有点烦躁,而不是替李在高兴,这充分说明,他心上的石头还没放下,仍然沉甸甸地压着他。
他在电话那头非常不安地问:“人到了吗?”
“在腾冲。”
“什么时候看石头?”
“下午3点,在汲石斋门口碰面。”
“吴翰冬呢?”
“还没见人影儿。”
“我说是吧,垃圾永远是垃圾,这批人竟然是未来的希望……”老人又准备开始声讨。
李在急忙打断他,“你下午来吗?”
“看情况,我想去就去,想在屋里待着就在屋里待着。”
说完就挂了电话。
老人有点赌气,让李在左右为难,他不能劝朋友买,也不能极力推销,这不是一般的商品,而是一块不知什么内容的玉石,结果难以预料。解垮了倒好,可一旦出高绿,让别人赚个大彩,朋友难免心里泛酸,好像谁故意瞒着不愿意卖似的。李在夹在中间,内心的苦楚无法向朋友直言。作为李在的莫逆之交,张语应该能体谅他的难处,李在也不能十拿九稳的买卖,说买或者不买,都是非常幼稚的事情。张语不是第一次赌石,他应该知道这个,只不过人一上岁数,立即打回原形,重现童年时代。都说老人就是老儿童,一会儿高兴一会儿生气,过去不觉得,现在李在终于见识了。
想到这儿,李在立即又把电话给张语拨了回去,说:“你如果决定买,我立马让那个人下午别来了,你给我一个话,我听你的。”
张语哈哈大笑起来,“别别别,不能耽误你做生意,我要是买就直接给你打电话,行不行?要是不买,你也别理我,就当我这个老头专门到腾冲看你来了。对了,我还想吃你们腾冲的土锅子,上次没吃够,记着请我。”
张语的口气跟刚才判若两人。
李在一愣,随即笑了:“哈哈……土锅子是吧?没问题。今天晚上就请!”
下午3点,一辆川A牌照的黑色Benz S600徐徐开进翡翠珠宝城。从车上一共钻出来5个30岁左右的男人,他们皮肤白皙,身材不高,也不健壮,但眼睛却透出超乎寻常的聪明。俗话说,四川耗子成都精。李在想,跟他们打交道,一丝一毫都不能马虎,否则把你算计了你还蒙在鼓里呢!
第一个下车的估计就是程争,他走路的速度最快,急于想表明身份一样。果然,他走到李在面前,笑吟吟地说:“在哥,我是程争!”
程争穿着一件GUCCI牌休闲西装,黑色西裤,一双西班牙CAMPER手工牛皮鞋,显得奢华硬朗,但略带虚荣。他的长相实在不敢恭维,头发微微有些卷曲,鼻梁不高,眼睛不大,嘴巴笑起来向两边咧得很开,一副海吃八方的样子。这样的嘴不是饕餮之徒就是口才特别突出,估计他所有的优点全在这张嘴上了。
程争看上去年轻有为,但是他的眼神暴露了他不是主角。他的眼睛虽然炯炯有神,但左顾右盼,游离而飘忽。李在用眼睛扫了一下,估计主角是后面那个胖胖的家伙。果然,程争跟李在打过招呼后,便回身伏在胖子耳边悄悄说了句什么。李在更加确定,程争只是个“蹭伙食”的干滚龙,而那个胖子则是“扛大刀”的大哥。
程争露出谄笑,介绍说:“这位是在哥,李在。这是六哥!”
“六……”李在刚想称呼,一想不对,姓名都不介绍,开口就叫哥啊哥的,以为双方在跑江湖拜码头吗?李在心里有点不悦,但不悦马上闪了过去,迅速隐藏在眼睛后面。这不算什么,什么人他没见过?驰骋江湖,大浪淘沙,谁还在乎什么礼数?
六哥显得很客气,又不卑不亢,伸出手跟李在握了握,然后问:“石头呢?”
“在后面仓库。”
“走!参观参观!”
李在让保安打开门。当数米高的铁门轰隆隆拉开时,三月生辰石便醒目地出现在那帮成都人眼前。从他们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被这块石头镇住了。六哥围着石头开始转圈,眼睛发出贼亮的光芒,他的衣着没有程争那么醒目,一件粗麻衬衣很随意地掖在裤子里,脚上蹬着一双黑色布鞋。看似简单,但李在知道,那件粗麻衬衣价值在2000元左右。从这几个成都人的举止来看,看不出他们是初出茅庐的赌石新手,还是一直潜水的老奸巨猾的油条,不管新手老鬼,你只要能出钱买石头,其他的谁有耐心去打听?不过,新手一般会极力掩饰自己的无知与幼稚,装成老练的赌石客,他担心你用价格烧他。写着880万的牌子立在那儿,六哥不可能视而不见,如果他是老鬼,必定会在880万的基础上向下砍价,李在肯定不会答应。事到如今,发生了那么多烦心的事,李在越来越觉得,不能贱卖这块石头,他一定要让它物有所值,才能对得起范晓军那趟缅甸之行。那不是旅行,是用命在赌石。
李在正恍惚想着,突然六哥指着石头对李在说:“开灯!”
赌石界有个行话:灯下不看玉。这是因为玉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更加玲珑剔透,颜色格外鲜艳。走进每一家翡翠店铺,店主第一个动作就是开灯,好让你满目生辉,刺激你的购买欲望,其实这是极不规范的,也是赌石界禁止的。你可以利用阳光,甚至可以用手电筒贴着玉石直射,这样更接近真实。虽然玉石毛料跟翡翠不同,对开灯的要求并不严格,因为开不开都不会影响毛料的外表。就算如此,为了避嫌,玉石毛料市场都开设在露天,决不会摆在屋里。此时胖子要求开灯,本来无可厚非,但这是赌石界的忌口,说出来便暴露出几分无知来。
李在彻底稳定下来,他觉得对付这几个成都新手绰绰有余。保安打开灯后,六哥问:“有人出过价吗?”
“有。”李在撒了个谎,买卖就是这样,即使再无人问津也要说成像抢购似的。
“开价多少?”
“950万。”
“没卖?”
“没有。”
“还想抬?”
“是的。”
六哥又围着石头转了5圈,最后还把整个肥胖的身子贴着石头,不知道他是想试试石头的重量,还是表明这块石头非他莫属。
10分钟后,他对李在说:“我开价1000万,如果成交,三天之内到账。”
赌石都是口头交易,没有正规生意中的合同,大家凭本事说话,而且必须说话算话,来不得半点虚假。还有,你不可能像正规拍卖行那样还要资产验证,这里不需要,你说你有一个亿也不会有人怀疑,因为参与赌石的很多资金大多来历不明,你不可能哪壶不开提哪壶。迄今为止,还没发生过一起假冒富翁来这里捣乱的恶性事件。行内人都清楚,如果出现那种情况,付诸法律肯定不行,但放心,有人会出钱买你的命。如果你连命都不要却要来腾冲信口开河,那你就过你的嘴瘾好了。
听到六哥开的价,李在的心狂跳不已,这可比当初跟范晓军互相攀比喊到880万真实。他尽量使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然后不动声色地对六哥说:“如果三天之内没有人抬,这块石头就归你了。”
六哥笑了,“希望如此。”
几个人正准备从仓库出来,约好一个茶楼喝茶,张语的电话却打过来了。显然,他稳不住了,想出头。
他问李在:“对方开价没有?”
“开了。”
“多少?”
“1000万。”
张语停顿了一下,然后对李在说:“经过深思熟虑,我决定押上一个大注。我出1050万!”
六哥一听有人抬价,马上举手:“1100万!”
张语在电话中听到了,他在那边喊道:“1150万!”
六哥一点不松劲,步步紧逼:“1200万!”
现场顿时硝烟弥漫,一场针锋相对的临时玉石拍卖会拉开了大幕,尽管双方只隔着无线电波,连影子都看不着,但这丝毫不影响拍卖会的结果。
李在提醒六哥:“1200万?买定离手!”
“买定离手”是赌场用语,意思是下注后把手拿开不准反悔。李在此时说出这个用语,意思是提醒六哥,这相当于地下赌场,愿赌服输,不能开国际玩笑,赌场的规矩大家都明白,谁坏了规矩谁自己负责。到时候大家脸上都不好看,闹出去也不好听,吃亏的还是腾冲赌石界的口碑。可想而知此时“买定离手”所包含的意义和分量。
“买定离手!”六哥也跟着喊了一句,?好像肯定一下自己的气魄。
到了1200万这个价位,张语那边似乎一下子卡壳了,半天没有声音。六哥的脸色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特别惨白,额头上全是汗珠。1200万毕竟不是1200块钱啊!
李在举着电话,还在等张语回话。此时,他的心里完全倾向到张语那边,他愿意张语用排山倒海的气势压倒这几个眼中无人的成都赌石客。然而,张语那边还在沉默着,他的沉默意味着爆发还是退缩?不得而知。
此时,六哥突然做出了一个令人吃惊的举动,他一把抢过李在的手机,对着手机喊道:“1200万一次!”
李在惊呆了。
这是号角,也是折磨张语的利器。
“1200万两次!”他又一次喊道。
“两次!”他再肯定地喊了一声。
就在六哥张嘴准备喊第三次的关键时刻,手机里传来张语声嘶力竭的声音:“1300万!”
这声音如此坚定,不容置疑的坚定,一下子把六哥镇住了。他举着手机,僵硬地站在那里,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样。
“1300万一次!”现在轮到张语开始攻击了。
六哥像被马蜂追赶一样,他举着手机围着石头开始转圈,嘴里念念有词,肥胖的脖子灵活地扭动着,像货郎手里的拨浪鼓。
“1300万两次!”张语边喊边大笑起来,笑声之大,整个仓库每个角落都能听到。
李在全身一震,他为张语的气势而感动。他追上转圈的六哥,从他手里抢过手机,对张语说:“你赢了!”
六哥颓然矮了下去,他指着李在说:“疯子!全是没规矩的疯子!我还没……”
李在打断他,说:“第三次我已经替他喊了!”
几个成都人不服气,围上来准备找李在理论,但守仓库的保安平时吃素,现在准备吃肉。他们一共只有两个人,一个过去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某特种部队的排长,一个是云南省75公斤级散打冠军。他们可以轻而易举把这几个成都人像粽子一样捆起来。
张语斜靠在沙发上,似乎睡着了。李在知道,那是一场搏杀后的虚脱。他也是。当他对着手机喊道“你赢了”的时候,他全身的血脉顿时畅通无比,里面的血液快乐地流淌着,恣意骚扰着他每一根神经,跟着就是浑身无力,像血液突然流干了似的,他的脚如踩在柔软的棉花上,每一步都像能让他跌倒。他宁愿倒下去,在棉花上撒欢。那些白花花的棉花在他身下呻吟着,毫无条件地承受着他的重量,他希望这样的撒欢多来几次。
1300万!一个之前连想都不敢想的数目。
这是他投身赌石以来赚得最多的一次,比任何一次都来得令人振奋,令人晕眩。他在想,上帝也许知道他过去受过的罪,所以才如此眷顾他,让他扬眉吐气。他不知道该感谢上帝,还是对自己的好运感恩戴德,他什么都不知道,他的脑子完全蒙了。
张语嘴里咕噜一声,醒了过来。他欠起身子,对李在说:“累,太累,从来没这么累过。”
“像一场战役!”
“对!我始终认为那块石头是我的,从第一眼看见它那天起我就认定它了。也许我性格里有某些软弱的东西,过去没有发现,现在它出来了,阻挠我下定决心。我犹豫过,也苦思冥想过,总是拿不定主意。”
“但终归你的强硬压过软弱,所以你今天胜利了。”
“我曾想过,赌完这一次我就收手,年龄不饶人啊,我经不起几次像这种压迫心脏的战役。我负担不起。我想我这辈子总要有一次大手笔,现在我做到了,也该心满意足解甲归田了。”
“但是我觉得你身上的强硬始终会压倒软弱,比如你对现代年轻人的讨伐,像30年代一个不屈不挠的斗士。”
“不,不,你错了,那种愤怒表面看似乎是讨伐,其实是对自己极度不相信的一种反抗形式。那是软弱,不是强硬,只有软弱的人才会歇斯底里地表现愤怒,硬的人不需要这样,他本身就是一块坚硬无比的石头,他可以巍峨屹立,岿然不动,他不需要用愤怒宣泄自己的情绪,他用欢乐,因为他有欢乐。”
“准备现场开石吗?”
“不!”
李在有些吃惊,“不想看看结果?”
“不!”张语很坚定地说,“我更经不起结果对我的考验,是好是坏我都不想知道,我只要过程。”
“但是没有结果,就不是赌石啊,就像赌桌,不翻开底牌,赌局永远不会结束。”
“你看看,是不是软弱的一面又回到我身上来了?哈哈……我想把它运回北京,放在潘家园张氏玉缘堂的正厅,供人参观欣赏。我跟你说,没几个北京人看过玉石毛料,他们只知道解开的翡翠。如果非要解开这块三月生辰石,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我心里已有安排。”
“哪种可能?”
“我死后。”
听到这句话,李在忽然觉得有点伤感,“希望你老爷子健康长寿。”
“每个人都有那一天,我比你离得近,所以想得更多,也更应该早点安排。我想,我的后人可以看见结果,他们没经历腾冲这场赌石,他们比我要承受得起。是玉还是废料,到时候让他们刻在我的墓碑上吧!”
老人越说越悲壮,眼睛里竟然透出一片晶莹的泪花,晃得李在心里不是个滋味。
女孩站在浴室的镜子前,把自己扒了个精光。身材不错,皮肤也不错,很有弹性。她不停感叹着。
外面那个男人正在等着她。
她走出房间,伸出一只手,抓住男人的头发,揉搓着,另一只手则抓住他粗粗的臂镯,那里像个吊环,她可以吊在上面,把全身的力都用上。
男人兴奋了。
她想,那个吴翰冬跟这个男人一样,都是狗。
20分钟后他们平静下来,往常的时间要长一点,今天他似乎有心事,发挥不怎么好。不过对这个年轻女孩来说,这已经够了,她不可能像成熟的少妇那样没完没了,她只要10分钟就行。
男人从浴室冲了个澡,回到卧室,一边擦头发,一边拿起放在烟灰缸里的Cheroots雪茄。他兴趣盎然地问:“宝贝,我还没问你,你那天在汽车上乔装打扮成什么样子?”
女孩懒洋洋地抬了一下胳膊,说:“大理旅游专科学校的学生。”
“导游?”
“是啊,不当导游我怎么把他牵到洱海?一翻过海拔3374米的高黎贡山他就到腾冲了,到时候我拿个屁钱。”
男人说:“别给我普及地理知识,我翻过那个山。来来来,按照那天的样子,给叔叔表演表演!”
女孩不耐烦地说:“你还嫌折腾不够啊?”
男人满脸堆着笑,劝她,“听话听话,我最喜欢导游小姐了。在瑞丽大国门那儿,我看上一个小姐,个子高挑,胸大,人漂亮。‘这里是瑞丽大国门,对面是缅甸的金皇宫,掸邦西北部的边境重镇木姐市。’嗓子真他妈好听,就是干不到。”
女孩说:“那你找她去好了。”
“我到哪儿找她?我的心里只有你没有她,来!表演一下你当时怎么说的。”
女孩不想让这个男人扫兴,只好坐起身,不情愿地背诵道:“洱海在古代文献中曾被称为‘叶榆泽’‘昆弥川’‘西洱河’等。西面有点苍山横列如屏,东面有玉案山环绕衬托,空间环境极为优美。‘水光万顷开天镜,山色四时环翠屏’,素有‘银苍玉洱’‘高原明珠’之称……”
“哈哈哈!”男人大笑,“你真他妈是个全才,这都能学这么像。不,你就是一个演员。”说着脸色一变,把雪茄一丢,出其不意一把扭住女孩的胳膊,反剪到背后,然后把女孩压在身下。他凑近女孩的脸,恶狠狠骂道:“少在我面前演,你以为我不知道?操你妈妈的!”
女孩的脸被男人粗大的胳膊压在床垫上,使她的脸部扭曲变形,像个紫色的茄子。她恼怒地叫了起来:“疼死我了,起来!干什么啊你?!”
“干什么?你自己心里明白!”
“我不明白!”
“不明白?那我问你,你知道那个仪器值多少钱吗?”
“你不是说值几百万吗?”
“呸!”男人朝女孩吐了一口口水,“还没你的屄值钱!200块啊!才他妈200块!”
“放开我,疼死我了。”女孩连踢带踹,死命挣扎着。
“只有一种可能,你他妈给换了!”
“换什么?”
“你把仪器换了。你用个假仪器糊弄我,真的那个藏哪里去了?”
“操你妈,我知道什么真的假的?我哪有时间换?我都不知道那是个什么玩意儿。你放不放?”
男人毕竟岁数大了,稍微动作一激烈就有点气喘,他放开女孩,嘴里仍然骂骂咧咧的,谁知那个女孩起身后照着他就是一个耳光,打得他一愣,跟着肚子上就挨了一脚。这一脚有点重,他的下腹剧烈疼痛起来,不但下腹,连肛门也热了起来,好像把他肠子都给踹出来了。女孩还不罢休,照着他的脸、胸、脖子、胳膊一阵乱抓,鲜血顿时涌了出来,溅得床单墙壁到处都是。男人捂着肚子,蜷曲在床脚下痛苦地呻吟着。女孩还没停,一直袭击着他,拳头,指甲,脚,怎么顺手怎么用。5分钟后,他开始哀求女孩:“别打我了,别打了,我累了!”
女孩照着他的脑袋又是狠狠一脚,正踢在他太阳穴上。他“哎呀”一声,眼前一阵乌黑,他感觉马上要昏死过去了。
女孩打累了,坐在床沿上,指着他的鼻子尖骂道:“你个不要脸的变态老缅,谁换了?说!谁换了?”
他跪在那里,无力地摆摆手,嘟嘟囔囔地说:“我错怪你了,没换,没换,它本身就是个假的。”
“假的?你说我从洱海拿回来的那玩意儿是假的?还说假,假你妈的——”“砰”地又是一脚。
男人受不了了,他上了岁数,再说对方不是软弱温柔没有缚鸡之力的女学生,而是黑道上赫赫有名的女杀手。
女孩一边穿衣服,一边厉声问:“钱呢?我不管你真的假的,说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非他妈拖到今天。”
男人忙指着放在床边的提包,“都在那儿,都在那儿!一分不少!”
女孩拉开提包一看,里面全是齐匝匝的新票子。她穿好衣服,拿起提包,走进洗手间照了照镜子,出门的时候对仍然跪在地下的男人说:“以后我俩只剩生意关系,或没关系,少他妈再占我便宜,我看着你都恶心,呸!”
女孩走后,他磨蹭着慢慢站起来,准备到洗手间洗洗受伤的脸。不行,肚子疼得厉害,他根本不能直腰,他歪斜着身子坐了下去。真不该惹她,他只是对那个仪器有点怀疑罢了,他不相信江湖上传说那么厉害的东西竟然什么也不是,还不如一个望远镜。他实在有点想不通,他以为可以制服她,可以诈诈她,谁知道她肉嘟嘟的身体竟然蕴藏着这么大的能量。
这是瑞丽市中心南卯街与瑞京路交叉口乔瑞饭店靠西头的一个套间,此时夕阳从窗外射进来,把房间弄得比他脸上身上的血还红。他坐在地毯上不停叹息:老了,真的老了,转回去20年,她哪里是我的对手?我能把她脖子扭断,像扭断一只鸡脖子一样容易。关键是体力,连续作战能力不行,劲全在开始的时候用完了,你看给她舒服的,还叔叔,叔叔!人老了后面就不行了,打不过她。不过刚才被这丫头殴打的时候,除了疼痛难忍,怎么还感觉到有点异样的舒服呢?疼痛也能产生快感?联想到过去看过的色情电影,他终于理解那些受虐癖患者了,他们可以在鞭挞,鲜血、皮肉绽开中达到巅峰。我也是这样的爱好者吗?他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不,不,我不是,我只是喜欢这个丫头才有这种感觉的,我贪恋她年轻的身体,真的贪恋。她刚才临走时说什么?说看到我就恶心?呸!下次不让你叫叔叔,直接叫爷爷,看你还恶心不。
对了,兄弟们看见我脸上的伤痕怎么向他们解释?说被“活闪婆”给挖的?他们不笑死我。不能这么说,就说在街上遇到一个疯子,对,被疯子挖的。
他一直胡思乱想着,直到傍晚的彩霞变成黑色。
突然,电话响了,惊得他浑身一颤,一看号码,正是今天他最想等的电话。
他问:“老六,怎么样?”
对方说:“妥当!”
“太好了!最后他出价多少?”
“1300万。”
他忘记了身上的疼痛,霍地站起来,惊呼:“真的?大手笔啊!”
“是啊,惊心动魄。”
“这种大手笔已经很长时间没在腾冲出现了,瑞丽也没有。”
“估计全云南赌石界都会轰动。”
“那是肯定的,只是不知道解开石头是个什么结果,哈哈,恐怕比1300万更轰动。”
“钱什么时候到账?”
“明天上午,到时候你查卡就是。”
“呵呵,我信得过你,但愿没错。我马上回成都,免得夜长梦多。”
“好,好,你们一路保重!”
挂断电话,他马上又拨了一个号码。
对方听了他的简短介绍后,只说了一句:“一切就绪,君已入瓮!”
妈的,神神秘秘的,还君已入瓮。入什么瓮?入瓮干什么?搞不懂。请张语入瓮吗?还是另有其人?这里面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唉!他摸了摸脸上的伤口想,反正拿钱办事就是,其他的也懒得打听,再多的恩恩怨怨跟我都没关系。
第十五章 还记得我给你吹口琴吗?
两天之后,李在把店铺的生意暂时交给唐教父打理,然后回到瑞丽,处理了一些事情后,便和昝小盈乘坐宇通豪华卧铺大巴朝丽江飞驰而去。瑞丽至丽江的客车,每天只有一班,下午1点发车,第二天早晨7点到达目的地。
坐客车去丽江是昝小盈提议的,她说他们俩应该像两个毫不相干的普通旅游者,在旅途邂逅,然后渐渐熟悉。至于后面发生什么,就看他们有没有演下去的心情了。昝小盈的建议不错,比开自己的车去好,无论李在还是昝小盈的私车,都太打眼,停靠在半途或者酒店外面,难免被熟人发现。云南省的面积有38万平方公里,东西相距885公里,南北相距910公里,但有时你却觉得只有10米,无论你在云南哪个角落,都能碰到熟人,即使你没看到别人,也很难说你的熟人没看见你。上一次李在带草头滩基建队的谢指导员到四川米易玩,那里距瑞丽或者腾冲都异常遥远,竟然也能碰到云南去的朋友。其实,两个“陌生人”的旅途更充满浪漫色彩,让人不免对前景有些异样的憧憬。
车上乘客不多,算上他俩,没超过10个,所以整个卧铺车厢显得空荡荡的。昝小盈的铺位与李在并行,相距不过20厘米,两人上车后谁也没理谁,各自拿着报纸杂志靠在铺位上看了起来。看了没一会儿,李在就把视线移到窗外,宽阔的320国道两旁,一排排飞驰而过的绿竹,一片片紫色的薰衣草,以及穿着鲜艳民族服装的傣族少女……但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色吸引不住李在,他的脑子还停留在1300万上。当前天晚上他把这个消息告诉昝小盈的时候,他能想象得出她是什么样子,那一定不能用一个“高兴”来形容,所有描述“高兴”的词汇加在一起也不行。是的,怎能不让人欣喜若狂呢?可以用爆炸这个词来形容,它可以准确描述当时的心理。真的,就像爆炸,把心爆开,把“身体”爆开,把所有的担惊受怕都爆开,只剩一个没有内容的空壳。这个空壳只能用丽江之行来填补,把思念,把爱,把埋怨,把偏见,把离别,统统都装在这个空壳里,揉碎它,消化它……
昝小盈对金钱的渴望曾经让他稍有不快,但是在1300万真正来到面前时,那种不快早就烟消云散无影无踪了。他不也和昝小盈一样吗?甚至他现在这么认为,这种赤裸裸的渴望是美丽的。
现在两个人坐在长途卧铺汽车上,装作不相识的样子,但李在知道,他们有向对方表达这种狂喜的愿望,他们一直没来得及表达,也没时间表达。现在,那种狂喜就压在他们心里,等待着某一时刻——对,爆炸!只是不知道这一时刻什么时候来临,也不知道以怎样的一种形式开始。
李在想,是不是该我主动一些,为什么偏要等昝小盈出招呢?旅途上的男人不都这样吗?主动搭讪,主动出击,像撒渔网一样,网到一个算一个,没网到也不吃亏。想到这里,李在心里一阵好笑,都是这个昝小盈出的馊主意,害得我必须装扮一下旅行中的色情狂。
李在刚想开口,没想到昝小盈先把身子转了过来。她表情严肃地指着报纸上一条新闻说:“你看看,你看看,巴以边境地区又出事了,火箭弹袭击,死了30多个巴勒斯坦平民。”
李在侧过头,很关心地问:“巴解领导人发表谴责声明没有?”
“发了,并且保证要采取报复行动。”
随后双方又把身体移开。
李在明明看到昝小盈手上的报纸是国内新闻版,上面的大标题是:养猪场猪肉也有病。中间的小标题看不清楚,但报纸下方的黑体字李在是看清了的,上面赫然写着:××医院专治不孕,怀上才收费。
他偷偷笑了,昝小盈主动搭讪竟然拿着医院广告谈巴以战争,真有她的。下面该我表演了,表演什么节目呢?对,给她讲个笑话。这个笑话是前不久朋友发到他手机上的,估计昝小盈没听过。
李在侧过头,装成一个白痴,说:“你看我这个杂志,全是笑话,我给你念一个解解闷。”
昝小盈抿嘴莞尔,说:“好啊好啊!”
李在眼睛盯着杂志,刚想给昝小盈背诵笑话,突然从上铺下来一个男人,一屁股坐在昝小盈的铺位上,大咧咧地说:“听啥笑话啊?这年头笑话泛滥成灾,手机上传来传去,有意思啊?那个啥,大妹子,你哪儿的人啊?”
这个突然降临的男人把李在和昝小盈弄得不知所措。听口音,是个东北大汉,大约40岁的样子,又黑又壮。他早就看到下铺有个少妇,正琢磨怎么搭讪呢,看李在要讲笑话,实在忍不住就跳了下来。李在心里暗笑,自己还在这儿酝酿怎么演戏呢,人家就直截了当问昝小盈是哪儿的人了。
昝小盈也是一愣,一个陌生男人突然坐在自己的铺位上,还问她是哪里的,这也太唐突了吧?不过,昝小盈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女人,她很快冷静下来,很有礼貌地答道:“湖南的。”
“哈哈,湘妹子啊!那个啥,我东北的,姓郎,他们都叫我野狼嚎,你叫我郎大哥就行。”
看来这个旅途不会寂寞,出了这么一个怪物。
野狼嚎又问李在:“这位兄弟,你哪儿的?”
“福建。”
“哦,你俩认识啊?”
李在和昝小盈都摇头,其实心里早就笑了。
“哦,我在丽江开了一个店子,卖首饰,这次就是到瑞丽进货,一个月跑一次,累死个姥姥的。那个啥,兄弟,到了丽江你来我店子,买个首饰给你老婆,女人都喜欢那玩意儿,保证买回去她亲死你。便宜,大哥给你优惠。”
野狼嚎见李在和昝小盈不怎么理他,怏怏地站起身准备上床,起身的时候他还不甘心,又弯下腰对昝小盈说:“大妹子,认识你大哥我算你这辈子有福气。来我店子买个手镯坠子什么的,保证A货,缅甸进口,证书上有缅甸政府的大红印章,我给你打七折。行不?”
昝小盈客气地说:“谢谢!”便拿起报纸不再理他,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这个世界真是什么人都有。
野狼嚎用手撑住床沿,一个收腹就上去了,看来身手还不错。
李在和昝小盈互相对视着会心一笑。
隔了几分钟,昝小盈问:“这位福建大哥,第一次来云南吧?”
李在有点稳不住了,他真想痛痛快快大笑,他不想再这么装模作样演下去。不过,他又觉得这么演戏真的有些新奇。也好,过去的一页已经翻过去,就让他们重新认识吧!
李在回答道:“是的,你呢?”
“湘妹子我也是人生第一遭。”
“扑哧”一声,李在把刚喝进去的一口矿泉水喷了出来,然后他倒在床上,用枕头捂住嘴,拼命笑了起来。
野狼嚎在上铺一直监视着下铺的动静,见李在在那儿傻笑,趁这个空隙,他想再一次出击。他一收脚,两手撑着床沿跳了下来,然后弯下腰对昝小盈说:“大妹子,喜欢严肃音乐不?”
昝小盈摇头。
“喜欢摇滚不?”
昝小盈又摇头。
“民族呢?大妹子,知道我唱歌像谁不?像蒋大为,男高音歌唱家。我现在不能给你唱,车上杂音大,影响效果。我明天早上到丽江给你唱……”
昝小盈再搭他的话茬儿他就没完没了了,她索性起来,坐到李在铺位上去了。这个动作表明,她不想再理野狼嚎。野狼嚎尴尬地站在那儿,装腔作势吹了几声口哨,噌地又蹿上自己的铺位去了。
两个人的身体突然挨在一起,李在心里一震。看来还得感谢感谢野狼嚎,没有他的功劳,昝小盈怎么好意思跑“福建男人”床上来。两个人在狭窄的铺位上并排坐着,半天没说话。似乎等这一刻等得太久了,忽然来临,两个人反倒没了悸动,倒有一些紧张。
李在小声问:“还记得我给你吹口琴吗?”
昝小盈点点头,脸上泛起红晕,跟高中时代的昝小盈一模一样。
李在无限感慨地说:“时光荏苒,现在想来,那首曲调可真难听啊!”
“不!我认为那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歌曲。”
“真的?”
“嗯!”
“可惜我..没有练下去,老停留在吹单音的水平上,不会打拍子。”
“单音口琴给人一种很纯净的感觉,像倾诉。”
“后来我还学了吹箫,那个更像倾诉。”
“真的?有机会你一定给我吹。”
李在说:“好!想起那个时候,我连你的手都不敢拉。我一直想,能拉拉手该多好啊!那将是我最幸福的时刻。”
昝小盈抬头看着李在,嗔怪地说:“后来你还不是拉了?”
“可你当时拼命挣扎,拉都拉不住。”
“还不是怪你。”
“怪我什么?”
“你要是抱住人家,我还能有力气挣脱啊?”
“你……”
两人都有些激动,李在闻到从昝小盈的领口飘过来的阵阵馨香,忍不住拉住了昝小盈的手。昝小盈没缩回去,就这么让李在握着。从李在手心传过来的热度让她心里掀起一阵涟漪,她不禁想到那天早上在自己家里浴室的事,心便扑通扑通跳了起来,身体也有了一些异样的反应。她真想让李在抱住自己,就这么抱着,一动不动,什么也别干,就用坚硬的胸膛给她一些力量就行。
李在不知道昝小盈心里的涟漪已经变成波浪了,反倒有些失落。他说:“可惜,我们终究还是分开了,就算今天能在一起,也只能扮装成陌路相识的旅客,然后呢,你走你的,我还是我自己。”
昝小盈听到李在说这么伤感的话,心里一阵酸楚,她把头靠在李在的肩头,叹了一口气,说:“能有一天,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我也这么想。”
“这次赚了这么多钱,你准备怎么办?继续赌石,还是歇一阵儿调整一下心态再干?”
“我也曾这么想,可是怎么可能歇呢?只要有赌石,我还会义无反顾地投入。我不会别的,只会这个,歇一阵儿只能让自己懒惰。心一懒,整个世界就没有色彩了。”
“李在!”
“嗯?”
“我知道你有些误会我。”
“没有,真的没有。”
“在你的心里,我是一个只认识钱的女人,除了贪婪就是贪婪。我是爱钱,但我的心里不光是钱,还有你。如果你现在让我放弃金钱而重新选择你,我会毫不犹豫抛舍一切跟你走。可惜,我没有这个机会,我无法得到你,所以我才会把我的全部心思献给金钱,只有金钱,才能给我带来一丝欢乐……”
“我知道了,你别说了……”
“不,我要说。你知道当初你在草头滩的时候我去探望过你吗?”
“探望我?”
“是,我去过,只是我们没有见面而已。”
“为什么?”李在抱住昝小盈,他发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我不想说,真的不想说,别逼我,我永远不会告诉你。”
李在愣了,他从不知道他坐牢的时候昝小盈来探过监,他只知道在那黑暗的6年中她从没有给他写过一封信,一个字都没有。他不相信她那么绝情,他每天盼着,哪怕昝小盈给他写两个字,他也会幸福得昏死过去。
经过一天繁重的劳动,除了渴望能填饱肚子,犯人们最期盼的是傍晚时分中队长或者管教拿着一摞信从队部踱下台阶。这是发放家信的时刻,全队几百号犯人全部站在监舍的门前,像鹅一样摇晃着脖子,希望干部能念到自己的名字。念到一个,那个犯人便一路小跑,然后双手接过信,点头哈腰向干部致谢。大多数的人都不会被念到,因为每天发往中队的信就那么十几封,还有一些因为内容审查不过关永远被干部扣留了。拿到家信的人脸上神采奕奕,没被点到名的则一脸落寞,乃至愤怒。李在便是其中之一,而且有迹象表明,他永远也不会被念到。他写给昝小盈的信全部被退了回来,李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度想越狱逃跑。后来通过先他出狱的朋友唐教父打听,昝小盈全家已经搬到瑞丽,她现在正跟勐卯镇国土资源管理所副所长郑堋天打得火热。李在彻底绝望了,再也不去想昝小盈,直到出狱后昝小盈主动找到他。
从瑞丽朝国内方向走,要经过两个边防检查站,主要搜查车上有没有毒品,这是因为瑞丽紧邻毒品大国缅甸的缘故。经过第一个检查站的时候,前面一辆到永平的客车出了问题,警犬从发动机下面嗅出了一包海洛因,武警们的冲锋枪哗啦哗啦全上了膛,气氛一时紧张起来。所以轮到检查李在他们这辆车时武警特别仔细,每个人的行李都打开了,让那条膀大腰圆的德国警犬闻了个够。检查耽误了一个多小时,等到中途吃完晚饭再驶到第二道检查站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再加上前方出了车祸,一辆装载木材的卡车把一个骑摩托车的小伙子撞死了,交警和救护车的警笛响成一片。车流堵了有大约5公里长,时间又耽误了两个小时。
凌晨到达大理的时候,司机把车停在一个加油站,准备下车解手,正好李在也想。野狼嚎跟着下了车,他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李在,亲热地说:“行啊兄弟!”
李在没理他。
野狼嚎说:“喂,我说兄弟,能不能让给大哥?”
李在一时不解:“让什么?”
野狼嚎回头用嘴唇朝大巴方向努了努。
李在决定玩玩这个傻逼,他摇摇头,说:“难啊!人家主要看的是个人魅力。”
野狼嚎忙说:“兄弟,我实话实说,年龄上我不占啥优势,但个人魅力还是有的。不信你看,从这边这个角度看,不是从你那边,从我这个方向,这边有月亮。看到了吧?有没有风采?”
“有,风采依旧。但是我告诉你,我不会让。”
野狼嚎气极败坏地埋怨道:“你小子也太不够意思了,跟八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我像你这岁数,追我的女人老鼻子(多)了。逞啥能啊?你个滚犊子的没见过世面的玩意儿!”后面这一句他是在心里说的,没敢出声,他害怕对方听懂了惹麻烦。出门在外,平安是福。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
从厕所出来,李在找到厕所外面的洗手池准备洗手,忽然发现水池墙壁上贴着一张白纸,看不清写的什么。李在拿出打火机,凑近一看,原来是一张“认尸启事”。
上面写道:
云南省大理市洱海旅游区赛门特酒店6015房间发现一具无名尸体。死者26岁左右,身高1.78米,少许秃顶,全身赤裸。现场没有发现死者衣物。请认识死者的人速打这个电话,或者提供线索。
云南省大理市公安局
李在把打火机凑近尸体照片一看,顿时大吃一惊,死者好像是吴翰冬。没错,就是他,李在以前在腾冲和瑞丽都见过他。他一直没来腾冲,原来死在洱海了。他怎么死的?是急病还是被杀,启事上没有注明。还有,他怎么跑到洱海去了?是顺便旅游,还是另有什么事?不得而知。李在马上掏出电话准备把这个消息通知张语,但张语关机,他只好站在路边编辑了一个简短的短信发给了张语。发完就后悔了,张语已经买下石头,跟吴翰冬没有任何关系,再说从张语对吴翰冬深恶痛绝的贬斥来看,估计他也对吴翰冬的死不感兴趣,知道了反而影响心情。发都发了,也不能收回,让他知道也好,毕竟吴翰冬过去跟过他,再怎么也是他们北京人啊!
回到车上,汲取了刚才鲁莽发送短消息的教训,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昝小盈,再说她不认识吴翰冬,说了也没用,他不想吴翰冬的死掺和到他们俩的丽江之行中来。
到达丽江已经是早上7点半了,李在和昝小盈下了车,从车底行李厢取行李,他们忘了旅途中还有一个执着的野狼嚎,一夜的柔情蜜意早把这个冒失的东北人忘得一干二净。野狼嚎太专一了,而且不离不弃,他没忘了昨天在车上对昝小盈许下的承诺。他追着昝小盈说:“哎呀我的大妹子,大哥我现在就给你唱,听着!”说着就摆开架势,声情并茂地唱了起来: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有我可爱的故乡……
他的嗓音洪亮而悠扬,回荡在丽江清冽的晨风中,显得特别动听。还别说,野狼嚎的歌声还真有蒋大为的神韵,只是他的东北味太浓了,他把“在”发成“寨”,听起来有点别扭,像东北某国营大厂的食堂采购。
李在和昝小盈为了感谢野狼嚎当街献艺,很有礼貌地对他鼓了鼓掌,然后挽着手向丽江城里走去。野狼嚎歌声渐弱,他跟着后面喊:“大兄弟,记着来我店子,大哥我给你优惠!就在百货大楼那疙瘩。那个啥,祝你俩好运啊!”
李在找到七星街一家酒店,三星级,大厅里显得有点混乱,堆满了全国各地来丽江旅游的客人。昝小盈一看这阵势,悄悄示意李在离开,担心碰到熟人。
李在说:“干脆找一个小旅馆。”
昝小盈点头同意,说:“行,只要干净就行。”
走到七星街里面,李在发现有一家叫星辉的小酒店,招牌上的霓虹灯还亮着,除了“星辉”两个字,招牌上还有英文:Starlight Inn.
小酒店在一条窄街的最深处,是一幢优雅别致的两层楼别墅式建筑,晨风徐徐拂过,别墅两旁的菩提树簌簌作响,茂密的树叶随风摆动,像喝醉的女人,婀娜而又蕴藏风情。李在和昝小盈觉得这里不错,隐秘而安全,就毫不犹豫地登了记。
旅店老板是个来自四川的中年妇女,整个身体像圆咕隆咚的大水缸,她一边摇晃着一串钥匙,一边艰难地爬着楼梯,不时回头用纯正的四川话问李在:“朋友,跟团还是散客?”
“散客。”
“这样子,我认识几个司机师傅,驾车技术过硬得很,以前在西藏当汽车兵,啥子沟沟坎坎飙地就开过去了。古城、雪山、虎跳峡、长江第一湾,连香格里拉都可以带你们去。你们说给好多钱,随便给了就是了,保证你们耍巴适(玩好)!”
李在谢绝了四川大妈的好意,说:“我们就是云南的,自己出来玩,暂时哪儿都不想去。”
走进房间一看,被子、床罩等设施看起来还不错,李在和昝小盈心情一下子振奋起来,等四川大妈一走,昝小盈就迫不及待地说:“还暂时哪儿都不想去,走!先去雪山。”
李在说:“看你急的,你不加件衣服?”
昝小盈这才想起来,丽江的气候可不比瑞丽,刚才下车时就感到阵阵凉意袭来,如果上雪山,一件单薄的衣服肯定不行。昝小盈走到窗前,拉开厚厚的窗帘向外一看,丽江北端拔地而起的巍巍雪山顿时映入眼帘。那皑皑的白雪,银雕玉塑般的千年冰峰,仿佛要刺破蓝天,这就是闻名遐迩的玉龙雪山。雪山终年银装素裹,山腰白云缭绕,阳光之下洁白如玉。昝小盈看到巍峨的雪山近在咫尺,在丽江碧蓝的天空衬托下,显得那么神圣,像个走入教堂的新娘。昝小盈被感动了,她说:“没关系,再冷我也要去!”
李在没说话,从后面揽住她的腰,在他心中,昝小盈就是玉龙雪山未被征服的扇子陡,他现在想首先征服她,他已经等不及了。
李在把昝小盈的身体向后拉了拉,低头嗅着她的脖子,灼热的嘴唇像烙铁一样烙在她的肩头,她的耳垂,她的腮边。昝小盈被这块烙铁烤炙着,身体从内部开始熔化,最后化为一滩柔软的水。她一声低吟,转过身,紧紧抱住了李在……
窗外的雪山静谧地望着这家简陋的小酒店,清晨的丽江还在梦中,除了这对男女,他们身体内每一个细胞都猛然惊醒了,然后互相融合,交织在一起,变成幸福的尖叫……
李在没放过昝小盈每一寸皮肤,她每个角落此时都属于他,他把她窃为己有,然后享用。昝小盈也是,她沉睡多年的每一根神经末梢都被李在唤醒了,她的神经末梢伸出触角,拼命攫取着,一览无遗的贪婪。她想:本来是我的,现在还给我吧!本来是你的,现在全给你!这句像咒语一样的呻吟最后变成利爪,在李在的背上胸前留下被征服的印记……
整个上午他们都在床上,肉体连着肉体,灵魂占着灵魂,一刻也没分开,像一对缠绵悱恻的蚕蛾,抖动着翅膀,幸福地嘶鸣着。昝小盈最后哭了,她断断续续地说:“我一直爱你的。”
“我也是。”李在吻着昝小盈的泪。
“今后也是。”
“我也一样。”
“永远吗?”
“是。”
听到这句话昝小盈哭得更厉害了,她摇着头说:“可是这不是真的,不是,我们像偷偷摸摸的贼,这不是爱情,是偷情……”
“离开他!”
“离开郑堋天?”
“如果没有今天,我永远不会有这个勇气。给我时间,我会把一切办妥当的。等我!好吗?”
昝小盈点点头。
临近中午,他们准备去雪山。走出酒店,昝小盈完全变了一个人,除了她的皮肤由于做爱而变得异常有光泽以外,更重要的是,她是挽着李在在大街上走的,像一个被爱情俘虏的少女。
李在笑着问:“你不怕了?”
“不怕。你呢?”
“我从来不怕,是你怕。”
“是的,我知道我大错特错了。想起之前我们小心翼翼东躲西闪我就好笑,我们担心熟人看见,担心我们的事儿传回瑞丽,我们偷偷摸摸,做贼心虚。哈哈,现在我什么也不怕了,我就是要告诉所有认出我的人,我现在是你的,不属于那个老头。”
此时的昝小盈像个初恋的少女,拉着李在的手在街上跳着,她忘记她已经32岁,也忘记了她的身份——瑞丽勐卯镇政府办公室副主任。爱情的力量真的很大,它可以轻易改变一个人,让你抛掉一切附加在你身上的符号,在爱情的感召下,一个人可以变得像雪山的雪水一样纯净。
在市政府附近坐中巴去雪山,李在想,没准能在这里看见野狼嚎的首饰店铺,没想到野狼嚎先看见他们。他从店铺里冲出来,看见李在和昝小盈紧紧挽在一起,惊呼道:“哎呀我的妈呀!这不是大兄弟和大妹子吗?电视上说丽江是直升(滋生)爱情的城市,说直升就直升,坐一晚上车就直升了。”
李在和昝小盈都笑了。
李在说:“我们本来就认识。”
野狼嚎睁大眼,“真的呀?”
昝小盈幸福地靠着李在的肩头猛点头。
野狼嚎说:“我说我咋遇不上这好事捏?原来你俩认识啊?是去雪山旅游吧?”
“是啊!”
“那个啥,这么着吧,我跟这儿的湿(司)机关系老好了,我去打个招呼,进雪山的门票你们就不用买了,你就说是湿机的朋友,在丽江开店子的,最好你俩有一个能说云南话,本地人更好蒙混过关。”
“不用了不用了!”李在有点不好意思,极力推辞。
野狼嚎不干了,说:“咋地?你俩有钱啊?120块钱一个人呢,两人就是240,大哥我还不是为你们节约,出门在外能省一个算一个,你说是不?”
“那好吧!谢谢啊!”李在不好再说什么。
野狼嚎说:“有那俩钱还不如到我店子里买几个翡翠首饰,大哥我给你们优惠,山(三)折!真的山折,有缅甸政府的大红印。”
野狼嚎是个热心肠的人,也够职业,时刻忘不了推销他的产品。他要是知道李在是赌石高手,一定不会这么冒失,因为行家都知道,旅游地点的翡翠,没几个真的,不是塑料,就是玻璃,或者是注胶硬玉。
丽江的旅游业真的很成熟,整个城市都是宣传丽江的广告,街上来来往往的中外游客多如牛毛。这辆通往雪山的中巴车虽然简陋而破旧,但车载音响播放的歌曲却一点也不落伍,先是Blue的One Love,接着是老鹰的Hotel California,再接着是Mariah Carey的Hero,甚至还有甲壳虫的老歌Hey Jude。几个来自欧洲的游客随着歌声手舞足蹈,兴高采烈地唱了一路。
雪山越来越近,映入人们眼帘的景色也越来越迷人,天是碧蓝的,山顶的雪是白的,山中腰是灰色的,下面是绿色的森林,然后是黄色的草甸,再加上一条黑色的公路直插进去,给人的感觉这不是通往雪山,而是去人间天堂。
但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到雪山脚下才得知,登山缆车当天中午12点暂停营业,原因是山上风大,缆车被吹得像暴风雨中晾衣竿上的裤子,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危险。广播告知,买了缆车票的游客可以全价退票。之前李在已经租了两件羽绒服,现在看来根本用不上了。
昝小盈有些沮丧,说:“我本来想滑雪的,现在看来滑不成了,真有点扫兴。”
李在也觉得扫兴,玉龙雪山的滑雪场是世界上最长的滑雪场,也是最温暖的滑雪场,那条通往山顶的索道也是我国海拔最高的旅游客运索道,不能去,真有点可惜。还好,他去询问了索道售票口的一个女职工,看有没有别的办法弥补这个损失。那个女孩告诉他,他们可以乘坐免费大巴去甘海子,然后坐小缆车上原始森林云杉坪,那也是来玉龙雪山必须去的景点。
李在对昝小盈说:“走吧,带你看看纳西男女殉情的地方。”
“殉情?”昝小盈扬起眉毛,脸色沉了下来,看来殉情这个词影响了她的心情。
1个小时后,他们在白水河山庄坐上登山缆车,10分钟后他们已经走在林间铺设的木板栈道上了。云杉坪是玉龙雪山东面隐藏在原始云杉林中的一块巨大草坪,又称“游午阁”,即“情死之地”,约0.5平方公里,海拔3240米。每逢春夏之间,这里绿草如茵,繁花点点,环绕如黛,郁郁葱葱,犹如一块翠绿地毯,铺展在玉龙雪山东麓的山间。
李在问:“以前你来过吗?”
“没有。”
“作为一个云南人,没来过这里真是太可惜了。”李在说得对,云杉坪的美如人间仙境一般,“我最喜欢森林中的枯枝倒挂,被大自然放倒,枯死,但仍然倔强地展现着自己的身躯。”
“看,那是什么?”
“树胡子。”
“树胡子?”
“是啊,就像森林中的长者。你看,还有这些随处横陈的腐木,上面长满了青苔,好像千百年都没人来打扰过,就那么静静地待在那里。”
“人要是能这样多好,枯死也被人欣赏。”
“哈哈,”李在笑了,“你怎么突然伤感起来了?”
“女人都这样,没有伤感就好像没真心爱过似的,她时刻都被一种无名的伤感牵动着情怀,总是感叹爱有多深伤有多重……”
昝小盈还没说完,李在就打断了她,然后指了指前边,说:“那儿就是著名的云杉坪殉情崖。”
昝小盈站住了,望着象征死亡和浪漫的悬崖发呆。
她虽然没来过云杉坪,但她知道发生在这里的故事。第一对在此情死的是纳西族的开美和于勒排,直到现在,每逢六月火把节,落居龙山附近村寨的青年男女都会编织象征开美和于勒排的纸人,来云杉坪祭奠他们。她还知道纳西族有一部关于殉情的史诗——《抚鲁尤翠郭》,它描绘了一个遥远的天国,一个纳西族的乌托邦,一个传说中的极乐世界、爱的伊甸园。如果一对恩爱男女的爱情被世俗阻碍后,他们就会选择在云杉坪殉情,他们的灵魂就会进入玉龙第三国,得到永生的幸福。他们不会选择跳崖,那种方式太暴烈了,而是隆重地步入死地,躺在鲜花丛中,饮着露水,沐着月光,平静地走向另一世界。或者一起喝下事先准备好的毒药,然后拥吻着把爱情变成永恒。这无疑给云杉坪这块胜地涂上了一层庄严神秘悲壮的色彩。
昝小盈小心翼翼走了过去,然后伫立在那儿,半天没动,随后她的肩膀便抽动起来,她哭了。
李在从旅行包里拿出一件毛衣,走过去搭在她的肩头,说:“据说在这里发生的最后一次集体殉情是1979年,离现在已经很远了,没有谁再为爱情死亡,想爱就在一起,没必要用死证明。”
昝小盈说:“不,我想的不是这个。”
“是什么?”
“他们用生命的代价换取爱情,我很钦佩与敬仰他们,而我,却不能……”
“为什么非要像他们?”
“那是勇气与胆量,是破釜沉舟。”昝小盈眼中的泪光闪烁着,不是感动,而是坚定,一种咬牙切齿的坚定,仿佛她已经想好做什么了。
李在没读懂昝小盈眼中的内容,他拉着昝小盈的手说:“走吧走吧,前面可以出租小马,我们到草坪上骑马去。”
晚上,在旅社的床上,他们紧紧抱在一起,一遍又一遍述说着彼此的爱恋。等歇过劲来,他们又开始互相亲吻,从嘴唇开始,然后胸部、小腹……昝小盈想,她要把今天这一幕延续,这辈子她不能再犹豫再胆怯了,她要好好计划计划,为这个目的她可以不顾一切。而李在想的是,此次丽江之行就像是他们的爱情总结..,一切缥缈的虚无的思念都变成了现实,但之后,昝小盈是否还是今夜的昝小盈呢?他真没有把握,因为他总感觉昝小盈的心很沉,好像躺在他怀里的昝小盈分成了两半,一边充满激情,一边飘忽游离。
半夜,昝小盈的手机响了,之前说好今夜关机,无论是谁也别想打断他们。大概是有一段时间李在问几点了,昝小盈开机看时间,然后忘了关机。昝小盈从李在怀里抽出去,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便狠狠地把机子关了。
李在开玩笑地说:“这么晚了也是开会?”
哪想到这句玩笑话竟然让昝小盈破口大骂,她一下子坐了起来,甩动着头发,像个泼妇似的吼道:“有完没完啊?我不活了谁都别想活!”
李在目瞪口呆,一个全新的陌生的昝小盈呈现在他面前,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裸着身子的女人是刚才对他柔情蜜意的女人,决不是!
李在没说话,他想,一个人必须戴着一副面具生活,那种生活真累,而要摘掉这个面具又是何等的不容易,好像灵魂与肉体分离一样。但是人如果不掩饰自己,就会被对方识破,就会毫无遮拦地被人攻击。掩饰就是保护。昝小盈也许每天在办公室过分掩饰自己了,她没有爆发的机会,当机会突然来临时,她就会迷失自己,手足无措,甚至歇斯底里。
接下来,两个人很默契地没有抱在一起,而是背着身子,躺在床上沉默不语。热情突然冷却,让两个人都无所适从。李在睡不着,干脆坐了起来,他点上一根香烟,狠狠吸了一口。
“睡不着吗?”昝小盈问。
“你不也是。”
“疲倦反而让人兴奋,像喝了咖啡。”
“是的,我一点睡意都没有。”
说实话,男人的心里除了爱情,总还有其他的东西占据他的大脑,李在也逃不出这个规律,在与昝小盈同床共枕时脑子里时不时被大理的那则认尸启事侵扰,只不过他一直没有说出来,怕坏了昝小盈的兴致。是的,儿女情长再浓,也掩盖不住他心里的不安。他不知道这种不安是从哪里生出来的,莫名其妙地滋扰着他。石头,1300万,没有比这两个字眼更让他兴奋的,他应该兴高采烈,应该安心享受他的爱情。但是不行,他不得不承认,卖掉石头所产生的激动被那个认尸启事全破坏了。吴翰冬不是他的朋友,严格地说,也不是张语的朋友,但是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他的死亡跟他们这块石头有关。
凌晨4点,他渐渐被困意包围了,他和昝小盈打算明天去泸沽湖,还是睡一会儿吧,要不明天在车上一点精神都没有。昝小盈似乎睡着了,从她那边传来轻微的鼾声,一高一浅的。她也累了,都累了,想到这儿,李在从后面抱住昝小盈,渐渐进入梦乡……
梦里,木柴嗞嗞燃烧着,散发的青烟,四周散落着熟透的果实,以及田野上的麦捆。吹过水面浓浓的腥风,湍急的江水把水草冲得平伏在岸边,漫进河床两岸干涸的沟壑和河汊,波光粼粼的河面上烘托着薄薄的白雾。一个老人出现了,水从他花白的头发向下淌着,一些水草缠在他的颈项上,像一条绿色的围巾……
他猛地从梦中惊醒了,他侧头看了看昝小盈,她睡得很香,裸露着趴在皱巴巴的床单上,丰满的乳房从两胁挤出来,高耸的臀部在柔和的月光下如线条优美的沙丘。
梦中的老头是谁?是不是当年法庭上那个法官。那是一个快退休的老头,长得红红胖胖的,脸上布满皱纹,像储藏过久的苹果,两个沉重的眼袋挂在一对小眼睛下面,如同两个被压扁的核桃。他满头银发,戴着玳瑁架老花镜,笑容慈祥,眼睛眯缝成两条细线,当笑容收敛后眼睛才能睁开,露出亮晶晶的一对瞳仁。他这副形象应该在传达室工作,让过路的人喊他一声大爷,可他现在反而端坐在庄严的法庭上。这个年迈老头开始宣读判决书时,李在就一点不觉得滑稽了,甚至觉得他有点残忍。他每读一页都用食指蘸点口水,每读一页都用食指蘸点口水,这种蘸口水的动作研磨着李在的神经末梢,他缩着脖子惊叫起来。结果,老头一共蘸了6次,判了他6年有期徒刑。
他轻轻下了床,点上一支烟,只有尼古丁能让他的心暂时安宁下来……
第十六章 石魔的预言
第二天上午9点,他们乘车去了泸沽湖。本来他们没有计划去这个古老的“女儿国”,昝小盈昨天下午却突然心血来潮,说丽江给了她浪漫,她想去泸沽湖寻找宁静。李在一想也对,既然来了丽江,不去泸沽湖确实可惜,再说他也想找一个远离赌石的地方,让自己的心彻底休息一下。
由于临时决定去泸沽湖,之前李在没什么准备,车子停在宁蒗吃午饭的时候,他咨询了一个刚从泸沽湖回来的游客。那人告诉他,别跟着司机去落水村,那儿都开发烂了,要去就去稍微偏远点的地方。他强烈建议去里格半岛住,旅行团没去那儿的,都是散客,所以那儿非常安静,又三面环水,正好在格姆女神山下。
离开宁蒗,车子就一头钻进了山里,路上山峰林立,沟壑交错,路不太好走,偶尔还可以看到陡峭的山壁上战战兢兢的山羊,还有清理在路边的塌方碎石。颠簸的车子一点没影响昝小盈靠在李在的肩上睡觉,大概昨夜她也没休息好。李在抱着昝小盈,眼睛盯着窗外,看着匆匆掠过的树木,眼皮越来越重……
下午4点,车子过了黄腊老,估计离泸沽湖已经不太远,那个年轻的纳西族司机为了烘托气氛,打开了车载电视,放起一部拍摄精美的泸沽湖宣传片。巨大的音乐声把李在吵醒了,他睡意全消,饶有兴致地观看起来。
宣传片说,关于泸沽湖的形成,当地流传着这么一个有趣的故事:在遥远的年代,这里曾是一片村庄。村里有个孤儿,每天到狮子山去放牧。人们只要把牛羊交给他,他总是把牛羊放得肥肥壮壮的。有一天,他在山上一棵树下睡着了,梦见一条大鱼对他说:“善良的孩子,你太可怜了,从今往后,你不必带午饭了,就割我身上的肉吃吧。”小孩醒来后,就到山上找啊找,终于在一个山洞里发现那条大鱼,他就割下一块烧着吃,鱼肉香喷喷的。第二天,他又去了,昨天割过的地方又长满了肉。这事被村里一个贪心的人知道了,他要把大鱼占为己有,就约了一些贪财之徒,用绳索拴住鱼,让九匹马九头牛一齐使劲拉,鱼被拉出洞,灾难也就降临了。从那个洞里,洪水喷涌而出,顷刻间淹没了村庄。那时,有一个摩梭女人正在喂猪,两个年幼的孩子在旁边玩耍,母亲见洪水冲来,急中生智,把两个孩子抱进猪槽,自己却葬身水底。两个孩子坐在槽里顺水漂流,后来,他们成了这个地方的祖先。人们为了纪念那个伟大的母亲,就拿整段木头做成“猪槽船”,泸沽湖也被称为母亲湖。
宣传片后半部极力鼓吹泸沽湖“男不婚、女不嫁、结合自愿、离散自由”,李在心想完了,越是这样宣传,现实越非如此。他的预感是对的,这种古老的婚姻习俗早就被现代摩梭人摈弃,所谓的“走婚”只不过是一个用于宣传的噱头,目的是吸引外地游客来此地旅游,恨不得让全世界人民蜂拥而至,带动当地经济全面发展。
宣传片放完后,是一组藏族歌手容中尔甲的MV,其中最好听的是《神奇的九寨》,听这首歌给人的感觉好像此车不是去摩梭人的泸沽湖,而是去四川的九寨沟,看来摩梭人还没把这种宣传工具利用上。容中尔甲的歌声高亢而嘹亮,充满对家乡的深情厚意,车上有人大声附和起来,情绪像九寨沟人一样激昂,其中有一对来自欧洲的夫妇,50多岁的样子,也手舞足蹈地唱着。
下午5点,司机把车停了下来,说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泸沽湖,旅客们的情绪再一次被调动起来,纷纷下车拍照留念。昝小盈顿时年轻到高中阶段,她鸟儿似的蹦蹦跳跳,在拍照点的铁栏杆前来回穿梭,换着各种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表情。李在则扶栏远眺,的确,泸沽湖湖面水平如镜,周围山峦环绕,浓淡相抹,湖中小岛,或隐或现,岸边逶迤婀娜,多彩多姿,很远还能看到缓缓在碧波上滑行的猪槽船,这份古朴与宁静,是在被污染的嚣市找不到的。他顿时被泸沽湖的美丽镇住了。
昝小盈拍完照后,兴高采烈地跟那两个欧洲夫妇聊了起来。中学时,昝小盈的英语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想不到这么多年后她还能拾起来,李在有点佩服昝小盈的记忆力。
回到车上后,李在问:“怎么,跟国际友人聊起来了?”
“是呀!”
“想不到你的英语还没有忘。”
“一般的对话还能应付,探讨其他的我可就没办法了。”
“可惜我的英语早还给老师了,要不然我也能跟你一块儿进行对外交流,宣传一下改革开放的国策,吸引大批的国际友人来云南投资建厂,实在不行给希望小学捐点钱也行啊!”
“哈哈,你真能讽刺我!你说你英语忘了,我看是你把青春全献给赌石了吧!”
李在正色说:“怎么开玩笑都行,就是别提赌石,这儿是人类最后一个处女湖,别让赌石污染了。”
“你也知道赌石脏啊?”
“凡是沾钱的都脏。”
“哼哼!”昝小盈不以为然。
“我还忘了问你,你跟他们聊半天,他们来自哪个国家呀?”
“法国。”
李在侧目,“你还懂法语?”
“不!是人家也会一点英语,跟我水平相差无几。这老两口很有意思,男的是铁匠,女的是农妇。”
“啊?”
“啊什么啊?铁匠与农妇就不能出国旅游?”
“能啊,反正我国铁匠与农妇不行。这么看来,我们跟人家的差距是非常明显的。”
“真佩服他们,走到哪儿算哪儿,也不跟旅行团,连一句汉语都不会,就凭手里一本法文书,一张地图,已经在中国转悠半年多了。他们夫妇非常向往中国,年轻的时候没时间,现在老了,说非来一次中国不可,也算是了了自己一个心愿。”
“等我们老了就去法国转悠转 60a0." >悠,看看卢浮宫和圣母院,然后去塞纳河边、凡尔赛宫、斯特拉斯堡、圣米歇尔山、尚博尔城堡参观参观,最后去阿尔卑斯山滑雪场。这次你不是没能去玉龙雪山滑雪吗?到时候在法国滑……”
“去你的,我们要老还很多年呢,要去现在就去,别等老了!”
“就是,趁着年轻还知道一点浪漫,在塞纳河畔相拥,也算是一道风景。等老了一去法国,人家说,看!中国退休的铁匠与农妇!”
“哈哈哈——”昝小盈眼泪都笑出来了,她猛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昝小盈说:“我已经邀请那对法国夫妇,跟我们一起去里格半岛住,他们已经同意了。”
“真的?!”李在夸张地赞许道,“可是你知道英语‘半岛’怎么说吗?我就知道‘岛’是Island,半岛不是前面加个half吧!”
“哈哈哈——”昝小盈又一次笑得软在李在的怀里,“半岛是Peninsula!”
“听!这丫头英语说得多地道啊!”
昝小盈知道这是李在故意逗她,一种被幸福浸泡透了的甜蜜在她全身蔓延着,瞬间便感染了她每个细胞。她悄悄对李在说:“看我今晚收拾你!”
到达泸沽湖时已是傍晚,一抹黑色的云彩像一条黑色的纱巾悬挂在湖面上空,整个湖面给人感觉挺怪异的。李在和昝小盈,加上那对法国夫妇,又租了个面包车向里格半岛驶去。车上,李在经昝小盈翻译后得知,那个法国男人叫Paul,女的叫Pier,男人的脸如火炉,女人的脸像落日,全是红彤彤的。两个人虽然年龄大了点,但看得出来,五官非常标致。李在说:“你们简直就是让?雷诺和苏菲?玛索。”
昝小盈把这句话翻译给他们,逗得他们开怀大笑,他们也没想到,在遥远的东方,有人竟然把他们当成两个法国电影明星。
Paul笑完后又连连摇头,他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本书,翻到插有书签那一页,递给了李在。
李在刚才确实是逗着昝小盈玩的,他没告诉她,他在劳改队没有白混,他跟着一个入狱8年的英语老师学了整整4年英语,直到那个老师死于突如其来的痢疾。所以说,一般的英语小说李在是可以粗略看懂的。李在认出Paul递给他的这本书是毛姆的 href='1494/im'>《月亮和六便士》,这部小说他是在劳改队看的,情节他还记得,写的是一个英国证券交易所的经纪人,本已有牢靠的职业和地位、美满的家庭,但却迷恋上绘画,像“被魔鬼附了体”,突然弃家出走,到巴黎去追求绘画的理想。他的行径没有人能够理解。他在异国不仅肉体受着贫穷和饥饿煎熬,而且为了寻找表现手法,精神亦在忍受痛苦折磨。经过一番离奇的遭遇后,主人公最后离开文明世界,远遁到与世隔绝的塔希提岛上。他终于找到灵魂的宁静和适合自己艺术气质的氛围。他同一个土著女子同居,创作出一幅又一幅使后世震惊的杰作。在他染上麻风病双目失明之前,曾在自己住房四壁画了一幅表现伊甸园的伟大作品。
李在看到插有书签那一页有一行字已经被书的主人用红颜色的笔钩上了,大意是:有时候一个人偶然到了一个地方,会神秘地感觉到这正是自己的栖身之所,是他一直寻找的家园。于是他就在这些从未寓目的景物里,在不相识的人群中定居下来。倒好像这里的一切都是他从小稔熟的一样,他在这里终于找到了宁静。
Paul等李在看完,然后点着头,非常肯定地说:“泸沽湖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李在不假思索地用英语回答道:“对于所有的探访者,泸沽湖就是这样一个让你朝思暮想的心灵家园,灵魂的乐土,爱情的伊甸园。”
法国夫妇连连点头。看来,他俩不是什么简单的铁匠和农妇,简直是一对摆脱世俗束缚、逃离世俗社会、寻找心灵家园的精神皈依者。这一点很快就得到了证实:法国夫妇已经信佛20年了。
昝小盈惊异地盯着李在问:“好哇!你会英语还让我翻译?故意出我的丑啊?”
李在说:“周恩来会7门外语,但是他从来不说。”
“也许他一门都不会。”
“胡说!那是因为他有翻译,就这么简单。”
“哈哈哈,又整我!看我今天晚上怎么收拾你!”
“我都听见两次了,一般这种情况的结果是,说收拾别人的人往往被别人收拾。”
两个人说说笑笑,不一会儿就到了里格半岛。他们没有去岸边著名的扎西家住,而是来到半岛上的葛热家。安排好住处后,天早黑了下来,接下来除了赶快加毛衣,剩下的就是吃饭问题,李在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
葛热说:“别着急!正在烤鸡,到时候我们大家一起吃,我还要好好跟你喝几盅呢。”
葛热是个标准的摩梭小伙儿,大约25岁,中等个..头儿,红红的脸膛,五官轮廓分明。他戴着一顶两边翻卷起来的黑色皮帽,一条发白的牛仔裤,一双半截腰的靴子,加上一头过肩的长发,头发上捆绑着一串串骨头饰物,有一种很特别的味道。
昝小盈看得呆了。
李在低声对昝小盈说:“看来你今晚想走婚!”
“去你的!哪有女人走男人婚的。”
“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虽然是开玩笑,但李在这个玩笑开对了,真有外地女人来这里“走婚”的。吃饭的时候,桌子上多了两个年轻姑娘,大约20岁多一点,一个来自山东,一个来自四川,两个人是在泸沽湖认识的,已经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星期。葛热悄悄告诉李在,她们是来“走婚”的,只不过一直还未获得成功。
李在问:“为什么?”
葛热说:“这种女孩太多了,如果每个来这里的女孩泸沽湖人都要应付,岂不是乱套了?走婚这个风俗,怎么说呢,还是不说吧!你信就信,不信则无。看看泸沽湖的风景,比什么宣传误导的那些玩意儿实在得多。”
为了烘托气氛,葛热特意请来里格半岛著名人物扎西,一个高大英俊的摩梭小伙儿,他有自己的马帮和一辆吉普,是每个来里格半岛妄图“走婚”的女人的梦中猎物。两个女孩一见扎西进来,一扫开始的矜持,顿时神采飞扬起来。山东女孩胖嘟嘟的,一脸的青春痘痘,眼睛很小,但不妨碍射出求爱的光芒。而四川女孩长得特别清秀,低眉顺眼,很文静的样子,但隐藏在眼睛里的光比那个山东女孩更灼人。
菜肴方面,除了摩梭人葛热刚才说的烤鸡,当然少不了摩梭人特有的猪膘肉。
猪膘肉是将猪宰杀剔骨后,缝制成琵琶状,内用盐、花椒、香料等腌制而成。制成后可放数年而不腐,久藏者尚可作药用,肉味清香,肥而不腻,胜过火腿味。平时想吃的时候就割下一块,如果家里有客人,也要用猪膘肉宴客,还常用于祭祀。猪膘肉放置时间长短不一,短的一年两年或三年,长的甚至放置八九年,不少猪膘肉都在经历了无数个春秋以后仍保存完好。到泸沽湖边的摩梭人家做客,经常会被用搁置已久的猪膘肉待客。猪膘肉表面上布满烟尘,呈深褐色,但烹制好后味道悠长。另外,猪膘肉也是摩梭人家一种象征,神柜上放满整条整条的猪膘,象征着财产的多少和富裕程度。
这些美味Paul夫妇却无缘品尝,他们明确声明自己是素食主义者。葛热只有端出另外一种特产——泡梨。葛热介绍说,泡梨是摩梭人独特的一种泡菜。当地盛产多种麻梨,他们将这些适合浸泡的麻梨盛于陶坛内,按比例加上盐、白酒、姜、蒜、花椒和清水,密封一月余后食用,具有酸、甜、脆和浓郁的醇香味道,别具一格,是佐餐的美味佳品。浸泡时间长者,其味更佳。Paul夫妇听了葛热的介绍,各自尝了一口,马上竖起了大拇指。
葛热说:“家里的苏里玛酒已经喝光了,只有我家自己酿制的‘咣当酒’。”
“咣当酒?是不是一喝就咣当倒了?”李在问。
“是这个意思,不过你先尝一下,没你说的那么厉害!”
李在尝了一口,味道不错,度数也没那么大。
于是,在这个泸沽湖之夜,一场别具一格的盛宴开始了。顿时,整个屋子里都飘荡着猪膘肉、烤鸡和“咣当酒”的味道,每张脸都被美食和美酒熏染得很有光泽。李在跟葛热、扎西喝着酒,突然想起一个美国学者写的一段文字。那是20世纪初叶的事情,一个叫洛克的美国学者跟随一伙赶马人悄然来到泸沽湖。当他亲历摩梭人的本土宗教——达巴教的祭祀仪式之后,他这样写道:“这些宗教神职人员从黎明时分开始,就与神灵念念有词地述说,直到日落时分方结束。完成仪式时,他们无一例外地醉倒了,被家人抬着回去。”
李在告诫自己,喝酒肯定不是这两个摩梭人的对手,“咣当酒”虽然度数小,但越是这样的酒越让人失去警惕,没准喝着喝着就咣当了。
李在发现自己身后站着一个人,他回头一看,吓了一跳。这是个大约60多岁的男人,身材瘦长,眼睛炯炯有神,脸上泛着幽幽的红光,花白的胡子一直垂到胸前,有一种“尘土削尽留清癯”的感觉。
大家一下子安静下来,目光全都投向这个老人。他扫视了一下四周,然后冷冷地说:“我也想展现我的风流,但我心中已有一个坚硬的石头!”
葛热连忙站起来,把老人扶到远处一张桌子前,然后从厨房端出了饭菜,花样品种跟他们吃的一样,一看就知道是葛热事先给老人预留的。
葛热回到饭桌后,李在低声问:“他谁啊?”
葛热指指自己的脑袋,意思说那个老人脑子有病。
扎西插嘴说:“都住在这里一年多了,他自己说是腾冲那边的人,谁知道到底是哪里的。”
“腾冲?我就是腾冲的。”
扎西转过头问:“你是腾冲的?那你认识范晓军吗?”
“范晓军?我朋友啊!怎么,你们也认识?”
扎西说:“他的事儿全云南都知道,他开的酒吧我都去过,那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我很佩服他。”
看来范晓军的名气真不小,连遥远的泸沽湖都知道他。
山东女孩着急地问扎西,那个范晓军怎么了,于是扎西就讲起了范晓军在落泉镇开酒吧的故事,好像他比李在还熟悉。扎西讲的故事已经严重走形,带有太多的夸张成分,甚至有点危言耸听,故事结尾处着重表现了范晓军的高大形象,刚直不阿,并强调妻子狠心抛弃了他,他现在完全是一个人在孤独地战斗,发誓永远不回北京。
山东女孩睁大眼睛,一拍桌子,说:“够爷们儿,我喜欢!”
四川女孩说:“我也喜欢!”
“走!明天我们去腾冲找他!”
“好!明天一早就走!”四川女孩的决心似乎更坚定。
“可是,我们俩都喜欢他,怎么办?”
“你说!”
“要不你先去,我再在里格待一天,就当我在后面给你掩护。”
四川女孩笑了,“我知道,你想甩开我,一个人在里格,你想一个人走婚啊?我不干!”
两个女孩半真半假争论不休,李在的心却沉了下去,他都不知道范晓军到哪儿去了,真是一个无法解开的谜团,让人困惑。
葛热对李在说:“这个老疯子一年多以前来到里格,然后一直没走。开始他还交房租,后来好像没钱了,赶过他几次,但他根本不搭理你,我也没办法,只能让他这么住着,每天还得供应他吃喝。”
“他是怎样一个疯子?”李在问。
葛热下面的话让李在的心更沉,似乎沉到了泸沽湖底。他说:“他说他叫石魔,听说是在一次赌石失败后疯的,一会儿你看,他吃饭时要表演的。”
果然,几分钟后,李在看见那个老人面对桌上的饭菜,以掌当刀,左一下右一下向下砍了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
李在的心顿时抽紧了。
第二天早上6点,大家纷纷起来到岛顶看日出,可惜的是,今天阴天,没有太阳。从岛顶下来的时候,李在看见那个自称“石魔”的老人从侧面一条小路走了过来,他手里捧着一兜很重的东西,裤腿全湿了,好像刚刚下了水。
李在截住石魔,问:“老师傅>,你挖什么去了?”
石魔站在那里,眼睛死死盯着李在,他花白的胡须飘荡着,像一面猎猎风中的旗帜。他把抱在胸前的包裹打开,李在看见里面全是各种颜色的湿漉漉的鹅卵石。
“你挖这些石头干什么呢?”李在问。
“你认不出来吧?”石魔反问李在,“告诉你,这些石头由钢和铝的硅酸盐矿物组成,其块体化学成分为:二氧化硅占58.28%,氧化钠占13.94%,氧化钙占1.62%,氧化镁占0.91%,三氧化二铁占0.64%,此外还含有微量的铬、镍等。其中,铬是使这些石头具有翠绿色的主要因素,它的含氧化铬占0.2%0.5%,个别的可达到2%3.75%以上。其硬度为7,比重3.33,折光率Ng等于1.667,Np等于1.654,重折率0.012……”边说,石魔边走,随后就消失在小径下的房屋后面。
这些生涩的词汇让昝小盈皱起了眉头,她问李在:“你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李在点点头,“知道,他说的是翡翠。”
“翡翠?他手里的石头是翡翠?”
“他以为是。”
“当真是一个石魔,什么石头都以为是翡翠。”
“是,他的大脑虽然被石头摧毁了,但思维却依然清晰。”
“赌石赌成这个样子,真是太可怜了!”
晚上,葛热说,半岛今晚举行篝火晚会,希望大家都去参加。山东女孩特别兴奋,她说:“争取今晚走婚成功!”四川女孩则在一旁腼腼腆腆的,一副随山东女孩安排的样子。Paul夫妇则高兴地叫了起来,他俩白天的时候租了两辆自行车,骑着车围着泸沽湖转了半圈,此时游兴未减,还没见篝火,脸膛便烧得比白天还红。
晚会确实热闹,摩梭小伙儿头戴宽边帽,身穿红领子红袖口的上衣,腰上系着红腰带。而摩梭姑娘更是漂亮,上穿红色金边大襟衣,下着白色百褶裙,腰上是一根彩色的细带子,耳坠银环、珠链玉镯,叮叮当当,分外妖娆。游客们纷纷进入摩梭人的跳舞圈子,手拉手转了起来。随着音乐节奏逐渐加快,圈子越拉越大,整个半岛都跟着旋转起来,一种原始的活力顿时扑面而来。然而,摩梭人的歌声再撩拨人的心弦,李在的心也跳动不起来,他的心不在篝火晚会。半个小时后,他撇下已经跳疯了的昝小盈,回到葛热家,他想去石魔屋里看看。
石魔住在二楼最里面的那个房间,李在轻轻敲了敲门,没人答应,门却嘎吱嘎吱自己开了。随后,他立即就被映入眼帘的景象惊呆了。石魔的屋里堆满了石头,大大小小,形状各异,俨然一个小型博物馆。
李在走进去,想近距离看看这些石头,没想到身后一声大喝:“别动!”
李在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正是石魔。他的眼中闪烁着愤怒的光芒,连胡须都跟着颤抖起来。李在连忙道歉:“对不起,我敲了门……”
石魔一把推开李在,生硬地对他说:“出去!”
李在只有向门口走去,谁知道石魔又一把把他拉了回来。石魔拿起一块馒头大小的石头递给李在,“知道我心中坚硬的石头是什么吗?是这些!这是辽宁岫岩玉!”然后又拿起一块,“这是新疆和田玉,这是广东信宜玉,这个大点的呢是祁连玉。这个更好,是京黄玉,由蛇纹石组成,产自北京十三陵。这个呢,是安绿石,也是蛇纹石玉质,发现于吉林集安县绿水河。来!我让你开开眼!这个是南阳玉,产自河南南阳独山,所以又叫独山玉。哈哈哈!青金石来了!古代称为璆琳或琉璃,多被用来制作皇帝的葬器,因其色青,可以达升天之路。《拾遗记》卷五载:‘昔始皇为家……以琉璃杂宝为龟鱼。’”
石魔根本不顾李在听不?99lib.听,一个劲儿往下炫耀,“猫眼石你知道吗?俗称猫儿眼,古称狮负,被狮子背负过的意思。这种宝石主要产于锡兰,就是今天的斯里兰卡,所以又称锡兰猫眼石。现已知,清东陵乾隆墓中出土有猫眼石,北京故宫博物院珍宝馆里金塔顶上也镶嵌有猫眼石,只不过质量不太好。这是碧玺,这是紧牙乌,这个是尖晶石,英国和俄国王冠上镶嵌的红宝石,就指的是它。英国女皇加萨琳王冠中央镶嵌的那颗‘黑太子星’红宝石,重389克拉。啧啧!小伙子,你知道吗?目前我已经在泸沽湖边发现了宝石和玉石矿物达230种以上……了不起吧……”
石魔语无伦次地说着,但对石头的了解又那么准确,实在是个匪夷所思的事情。
石魔说完就往外推李在,一边推一边说:“只有我的石头是真的,其他人的都假,不是一般的假。你记住,真石头已经不存在了!”
从石魔屋里出来,李在沮丧极了,这不得不让他想起他的三月生辰石。虽然一个疯子的话不能当真,但给你心里结一个疙瘩的分量还是有的。
这个晚上,热情似火的昝小盈一直用行动感化忐忑不安的李在,但是不行,李在一直心不在焉。他总觉得,石魔的话仿佛要应验什么,这种感觉让李在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他的感觉是对的。
第十七章 千万级假石骗局
清晨,李在睁开眼睛后第一个动作就是打开手机,生怕漏过什么重要信息。果然,5分钟后唐教父的电话打来了。他告诉李在一个惊人的消息:张语知道吴翰冬死在大理洱海后,马上联想到三月生辰石,他不认为吴翰冬的死是个意外。昨晚他决定切石。今天凌晨,石头解开了,但出了问题,是大问题,石头是假的。张语的心脏承受不住打击,当场晕了过去,现正在腾冲人民医院抢救……
李在摇醒仍在沉睡中的昝小盈。她睡眼惺忪,迷迷糊糊看见李在一脸铁青,顿时吓了一跳。
“出什么事儿了?”她支起半个身子问。
李在把唐教父的电话内容复述了一遍,昝小盈顿时惊呆了,连连说:“怎么能这样?”
“是啊,我也觉得这次赌石大会真的有点蹊跷,先是劳申江被杀,现在又出了这么档子事,我总感觉好像有人专门跟我作对似的。”
“赌涨赌跌很正常,一块看似涨水的玉剖开后反倒跌了,跟假无关吧?只能说张语看走眼了。”
“我感觉不是赌跌那么简单。如果张语看走眼,我只能向他表示遗憾,同时我也会内疚,是我让朋友赔钱了,我赚钱也不自在。但是如果石头本身是假的,跟玉的质量无关,那我不但内疚,更应该自责,因为首先是我先看走眼才推销给朋友的,是我连累了他。”
“别这么说,现在判断还为时尚早。”
“对,真相在电话里一时还说不清楚,具体情况要回去之后才知道。不能耽误时间了,你快点穿衣服,我们马上赶回腾冲。”
看来这次丽江泸沽湖之旅只能半途而废,本来他们计划还想去香格里拉的。
两个人拿着旅行包,急匆匆从葛热家走了出来,来不及跟Paul夫妇以及其他人告别,找了一辆面包车就朝落水村驶去。一到那天他们乘班车下车的地方,一下子傻眼了,回丽江的班车刚刚开走,也许下午还有一班。现在他们才后悔没开自己的车来,他们开始像东躲西藏的耗子一样,生怕熟人看见,要知道他们后来有了肆无忌惮的胆量,完全可以开着自己的车痛痛快快地兜风。
李在当即跟里格半岛那个司机师傅商量,包他的车回腾冲,司机答应了。
路上,李在心急如焚,归心似箭,他几乎是念着每个地名度过的,从泸沽湖开始,然后是郭家村、大水沟、宁蒗、拉都河、玉鹿、马鹿湾……
然后从丽江开始,七河、辛屯、草海、金墩、松桂、西邑、上关、大理、平坡、曲硐、老营、保山……每念一个就少一个,每念一个离腾冲就近一步。
第二天傍晚,李在和昝小盈风尘仆仆终于回到腾冲,他们马不停蹄,火速向医院赶去。
当从主治医生那里得知张语老人已经暂时被抢救过来后,李在大大松了一口气。只要人在就行,他最不愿意看到因为赌石而丢掉性命的事情发生,那是违背赌石精神的,使得“愿赌服输”这一赌界规则变成一张与死神签的合同,也使赌石这一行变得残酷而血腥,为世诟病。其实本来不应该如此,在你跨入这一行那一刻起,你就应该扪心自问,我是否心怀宽广视金钱如粪土?是否能承受一败涂地的打击?是否敢孤注一掷而不计结果?在你对以上问题做出肯定的答案后,你才能迈出一只脚,试试赌石界是否水深火热。也只有在这种平和的状态下,你视如粪土的金钱才有可能越聚越多,你一败涂地时才能仰头长笑舞袖人生,你不计后果的结果才能是最让你欢欣鼓舞的结果……
当然,他不是责怪张语老人经不住风雨,他一生沉淀下来的东西是他李在筛也筛不完的,那全是精华,是教科书。李在想,老人也许真的老了,也许他以前就患有心脏病,他已经不适合在赌石界打拼,李在应该委婉地告诉他,应该休息了。
主治医生是个50多岁的女人,个子不高,微胖,头发花白,皮肤略黑,戴着一副厚厚的黑边眼镜,但仍挡不住镜片后面那双睿智的眼睛。
李在问她:“情况好吗?”
“不好,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
李在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希望你们想尽一切办法挽救他的生命。”
“放心,我们会这么做的。对了,你是他的亲属吗?”
他摇摇头,说:“你放心,我承担他所有的医疗费用。”
女医生笑了,说:“如果你不是,那我提醒你,应该想办法通知他的家人,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你也好有个交代。”
李在连忙点头称谢。
医生说得对,应该尽快通知张语家人,让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腾冲。他认识张语的孙女张鄢,上次去北京到他家做客时他们有过一面之缘。那是一个年轻、活泼、性感、漂亮的北京女孩,落落大方,极其富有艺术特质。张鄢带着他把北京境内各个景点像篦子梳头一样给篦了一遍,其实这些景点李在都去过,每去一次不但没有加深印象,反而越来越淡。最让李在印象深刻的不是景点,而是一座高档茶楼,张鄢带他去的。从最外面的门打开开始,迎面是别致的椭圆通廊,左右各有一扇雕饰精美的木门。他们走进幽雅的前厅,雕栏楼梯沐浴着从巨型顶灯铺洒过来的柔和的蓝光。左边是用五彩大理石精工雕琢的壁炉,上面悬挂着一幅油画,画上是一个面容沉静的母亲,两只白皙的手臂搂住身着缀满花边的淡蓝彩缎百褶裙的两个女儿。
后来他们进了一间宽敞豁亮的房间,屋顶很高,正中一面大窗凸出墙外,两边各有一扇小窗,挂满绿色的荆条。地板上铺着地毯,两只厚墩墩的长沙发斜对着,奢华而舒适。
李在当时问张鄢:“你经常来这里?”
“不,偶尔。”
李在被墙壁上的一幅油画吸引住了。他走过去,细心观赏起这幅用细腻的浪漫手法描绘的作品。作品表现的年代似乎很久远,也不是以中国为背景的。那是一个肮脏的火车站,一个冒着黑烟的蒸汽车头正驶入车站。站台上,一群身披斗篷、头上结着蝴蝶结的女人站在那里,身旁是穿着古朴素雅的女儿们,她们正在迎接凯旋的英雄们。一群士兵从车窗伸出脑袋,他们挥手大声喊叫着,表情夸张而富有感染力。
“我对艺术不内行,甚至一点都不懂。”李在说。
“是我男朋友临摹的。”张鄢说。
“这幅?”李在重新盯着那幅油画,仿佛要重新审视一番似的。
“确切地说,是我初恋的男朋友。”
“他是个画家?”
“他一直梦想当一个画家,可是他的作品没人欣赏,所以他只能临摹名画,他把自己定位于画家与画匠之间。”
“你喜欢艺术?”
“每个女人都是艺术的俘虏。”
听到这句话,李在脸上凝重起来,也许他太不懂眼前这个貌似不懂事的女孩了。
“后来呢……”
张鄢没有回答,而是喃喃叨念了一首有些感伤意味的诗歌。
“诗歌似乎距离我太遥远了,我们这行整天跟石头打交道,好像跟这种情啊爱啊根本不沾边,似乎是两个世界。”李在叹了口气。
“不,你错了,是一个世界,人的世界,只要你是人,你一定有一种爱需要表达。我问你,但你也可以选择不回答。”
“你问吧。”
“你在家也跟你妻子这么冷冷冰冰缺少沟通吗?”张鄢歪着头,有点俏皮地望着李在。
李在一时语塞,显然,张鄢以为他结婚了。不过这句话似乎触到他的伤处,他需要什么,似乎从来没有在意过,也不清楚需要什么,他只知道把心思放在赌石上,似乎他在赌石的时候是最有男人气息的。赌石这一行没早没晚,随时都有突发事件需要他打头阵,他不可能顾及儿女情长,那时候,他觉得他和昝小盈越来越远,他们之间慢慢形成的鸿沟也许就是在这种状态下积攒的,等.99lib?到他发觉想逾越过去的时候,鸿沟已深,无法弥补了。
“说说你和你妻子是怎么恋爱的,好吗?”张鄢要求着。
李在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摇摇头,摸出一根香烟,说:“陈年旧事,有什么好说的?”他猛吸一口烟,想掩盖自己的尴尬。
“一个女人永远也不觉得夫妻之间的爱是陈年旧事,对她来说,爱意味着生命,生命是需要血液循环来创造的,所以她需要把这些在男人眼里不值一提的陈年旧事拿出来翻新改造。”
李在愣在那里,久久盯着张鄢。
“你简直可以做我的老师了。”李在说。
“老师这个称谓我实在不敢当,不过我可以把我的感受告诉你,然后由你自己去体味,去品咂,去消化,然后吸收。”
“哈哈,这还不是老师?”
“不,你是不是感情方面出了点问题,从你眉间表现出来的焦灼疑虑我就可以猜到几分,所以特意把你叫到这个地方,想看看你对爱情的态度,以便对症下药。”
张鄢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红润起来,鼻尖上渗出一层毛毛细汗。她脱去夹克,露出里面雪白的紧身毛衣,更凸出了她那丰满润圆的胸部。她的嘴唇很红很艳,湿湿地向上翘着,两颗亮晶晶的眸子闪烁着深邃而遥远的光芒。她才20多岁,一个刚刚从学校毕业的大学生,她对爱情的理解使她的年纪陡长几岁。一个想当画家的年轻人不足以充当一本厚厚的爱情教科书,那么,她要经过多少次感情的洗礼才会变得如此成熟,才会具有如此令人着迷的沧桑美?显然,张鄢已经初步具备了……
“你认识他的家人吗?”主治医生的问话一下子把他的回忆打断。
“认识。”李在说,“认识他的孙女,但我不知道她的手机号码。”
他突然想起张语随身携带的一个黑色皮包,里面有很多名片,也许在那里可以寻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他被送到医院的时候身边有没有一个黑包?”李在问。
“有,在病床旁边的床头柜里。”
“那就好,我试着找到他的孙女。”
李在蹑手蹑脚走到病床前,看到老人正在熟睡。老人明显瘦了,也很憔悴,脸色异常苍白,凸显出满脸色素很深的老年斑。对于老人来说,这无疑是一场大劫。
李在从床头柜里轻轻拿出那个黑皮包,果然,里面有一个棕色的名片本。张语从没在他面前提起家里的人或事,也许提过,只是李在不注意罢了。李在一边翻阅着名片,一边梳理张语老人过去的只言片语,看看能否从中帮他记bbr>..忆起张语其他亲属的名字。翻了很久,都是赌石界的一些人物,李在都认识,不过,在名片本最后一页,他看到了张鄢:
北京萨冯Zafon公司 张鄢
对,是张鄢,没错,她在一家法国公司驻京办事处上班。李在走出病房,按照名片上的电话打了过去。一口清晰脆亮的北京女孩声音从电话那边传来:“请问谁呀?”
李在把张语的情况一说,张鄢一下子慌了,李在连忙安慰她说:“别着急,你爷爷现在的情况很好,他正在睡觉,只是医生为了保险起见,说还没过危险期。”
张鄢好像哭了,“我……我……怎么来啊?你们……那是……哪儿啊?”
李在说:“明晨7点半,乘北京至昆明的空中客车A330,用时3小时10分到达昆明,11点半乘坐昆明到保山的波音737,50分钟后到达云端机场,我派车到保山接你。到时候你打现在这个手机号码联系。”
李在挂了电话,和昝小盈走出了医院,下面他要干的不是继续回忆张鄢,而是赶快赶到切石现场,看看那块三月生辰石到底出了什么状况。
看到切开两半的巨石,李在一下子明白了。张语老人花了1300万从他手里买了一块废石。不!如果单纯是块废石倒好了,只能怪范晓军在缅甸看走眼了,他本人也跟着走眼了,张语老人更走眼了。赌石这一行本身就是“走眼”与“反走眼”的竞猜游戏,不能责怪谁的经验不丰富,谁的眼睛不够毒。不是这么回事,根本不是,真实的情况是,这块废石完全是块假石,而且是人工造假。
李在凑近石头反复查看,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块石头的内部结构竟然是这个样子。从剖面看,完全是高绿,璀璨夺目,外行人是看不出来的,以为赌涨了,赚了大钱。但他能看出来,张语也能,内行人都能。这种手法虽然是个秘密,但赌石界很多人还是有所知晓。它是将灰、黑、干、脏的低档玉石原料,经过化学药水浸泡,使岩石中易溶的杂质溶解,从而使玉石的原始结构遭到破坏,变得松散易碎。然后再向松散的岩石用激光注入绿色,使得它的光学和物理性质发生改变,然后再注入环氧树脂或其他胶结物进行胶结,待凝固后再用缅甸老坑种外壳包装,最后埋在事先按比例用酸碱培育好的土里,使得它看起来像埋了上百年一样。
李在的背上渗出了汗水。
一直在一旁忐忑不安的昝小盈小心翼翼问:“怎么,石头是假的?”
李在点点头。
“难道是……是人工造假?”
“是的。”
一种不安的气氛笼罩着两个人的心头。
李在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两只眼睛射出骇人的光芒,昝小盈从没见过李在的眼睛里能射出这种足以杀人的寒光,她明显感到李在的身子在发抖,她知道这次这个事闹大了。
李在说:“造假一般有两种可能,一个是为了牟取利益,一个则是故意陷害。显然,这个石头不是我造的,第一种可能已经排除。”
“你是说第二种?”
“是的。”
“故意陷害?”
“对!”
“可是造假的人想陷害谁呢?张语?”
“不,他不可能事先知道张语会买这块假石头。”
昝小盈问:“会不会用计谋引诱他买,比如设置一个圈套。”
李在睁大眼睛,此时他的脑子有点蒙,一时理不清眼前这些繁杂的线索。“引诱?圈套?”李在的脑子闪过几个可怕的影子,“比如那几个成都人?”
“不能排除他们。”昝小盈肯定地说。
如果照昝小盈的分析,那几个成都人不是来买石头的,而是石托儿。他们刺激张语出价,一步一步紧逼,从1000万逼着他抬高到1300万,他们很清楚张语不肯善罢甘休。那 4e48." >么,谁在背后指使他们?张语的仇家?不,还是不对!之前李昆妹何允豪他们如果出价,且高过张语的心理承受底线,石头就归他们了。如果陷害张语,这计划岂不是有很大的漏洞?
“不!不是害张语,而是害我。”李在终于醒来了。
“害你?”
“是的。你想想,如果这件事传出去,整个赌石界不是笑话张语赌跌,而是谴责我造假欺骗朋友。如此一来,我就是赌石界的小人,我将无法再在赌石界混,我一败涂地,一辈子也别想爬起来。”
“可是谁陷害你呢?”
“我在赌石界没有得罪过人,我一贯真诚待友,以义气为生命第一位,如果金钱和朋友放在我面前让我非要选择其一.99lib?的话,我绝对毫不犹豫选择朋友。”
昝小盈问:“是不是你得罪了人自己并不知晓呢?”
“不会,我敢肯定不会。”
“这么绝对?”
“是的。几年前在缅甸卡当市场,就是挨着云南盈江那邦镇那个小地方,我看中一块小石头,大概10多公斤重,是个细皮子。这种细皮子颜色很多,有的像橘子,有的像栗子,有的像醉枣,有的像千年的古树皮。我看中那块石头呈红褐色。我第一眼就看中它了,在我的心目中它就是我的,谁也不能抢去。这块石头的表皮光滑如卵,皮特别薄,也特别坚实,往往靠近皮的内层有一层薄薄的红层。如果这块石头如我判断的那样,剥开红层就可以看到里面的上等玉料,那应该是质地细腻、透明度好、水色俱佳的绝世翡翠,价值连城。”
“结果呢?”
“就在我马上出手的时候,一帮马来西亚人冒了出来,他们也看中了那块石头。几方人马争夺一块石头的事儿我见多了,但从没见过他们这么抢的。他们的大哥啪地把一支手枪放在石头上,说谁敢拿走这把枪,谁就可以把石头拉走,否则这石头就是他的了。”
“这不是明抢吗?”
“我当时孤身一人,范晓军唐教父他们都还没跟着我,我走上前去说,石头是我先看上的,但我可以让给你,因为我在监狱里学到一个道理:义气为天。知道什么是义气吗?起码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是硬抢。我还告诉你,义气代表胆量,我现在把义气压在这把枪上,如果你认为石头比义气重要,那么就请开枪!”
昝小盈说:“有时候我真的感觉你既熟悉又陌生,我们好像不是生活在一个世界。”
“是的,我知道这种沟壑,爱情可以弥补,但永远不能填满它,它永远是个缝隙,代表我们不同的人生道路。”
“你有时清醒得吓人。后来呢?”
“当时在场的有很多赌客,有大陆的,缅甸的,巴基斯坦的,他们都盯着我的手。”
“你真的拿起枪来了?”
“对,我拿起枪丢给了他,我赌他不敢开枪。果然,他被我的阵势吓住了,我说,切开后共同分享。结果那块石头我们卖了100万,那是我在赌石上第一次赚钱。”
“用命博来的。”
“对,既然是赌,肯定要将生命置之度外,否则你永远不会成功。”
“这就是赌石的精髓吗?”
“正是。从那以后,我和那个马来西亚人成了朋友,同时我的大度也得到了大多数赌石人的认可。”
“你说的我都懂,岂止赌石,人生何不如此,都是赌,不是赌钱,是赌命。”
“还有一次,一个浙江新手,第一次来腾冲赌石,看中一块石头,用两万块买下后切开,结果什么也没有。他想放弃,我在一边鼓励他,让他继续切,结果又切了一刀,还是空白。我们赌石人都看出来了,再切下去就出绿了,但是他并不知道。有人悄悄劝我原价买下,但是我不能这样,我的良心告诉我不能这样欺负新手。我对他说,赌石博的是运气,更是耐心,再切一刀也许还是空白,你也要再付出一定的费用,但是既然赌了,就当你这两万块打了水漂吧!最后这块石头他赚了整整20万。”
“就像那天你鼓励劳申江一样,让他赌出了虫子。”
“就是。我知道你很反感什么义气义气的,认为只有江湖上混的人才如此庸俗。不是的,我告诉你,义气有真有假,我说的讲义气,他首先要有一颗善良的心,没有这个,但又天天把义气挂在嘴边的人都是假的。”
“奇怪了,既然你在赌石界没有得罪过人,那么谁来陷害你?”昝小盈问。
“我也纳闷,没有理由陷害我,我没给任何人带来任何坏处>..。”
“我始终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如果陷害你,自然有他的道理。”
“我同意。现在我俩一同来理理这块石头的脉络,也许要清晰一些,只有一点一点追溯它的本源,才能理出谁是造假元凶。”
“好吧,我问你答,从后往前理。”
“开始!”
“这块石头是谁最后交给你的?”
“范晓军。”
“被谁劫去过?”
“缅甸的游汉庥。”
“劫去后为什么又放了?”
“因为他父亲在我手里,那是逼迫他放人的筹码。”
“他父亲在哪里?”
“关押在云南。”
“谁告诉你的?”
“瑞丽玉城的老吴。”
“石头在哪里发现的?”
“缅甸的耶巴米。”
“谁告诉你那里有玉石的?”
“一个来云南做木材生意的缅甸人。”
“做木材生意?”昝小盈听到这里一愣。
“怎么?”
昝小盈说:“没什么。那个缅甸人叫什么?”
“我也不知道,只是偶然听说。”
“好了,我的问题问完了。”
李在说:“现在我们假设这个陷阱是这样布置的:先是用一个缅甸人放出风来,看似无意,实际这是个开头。”
“对,然后我们派范晓军到缅甸找这块石头。”
“他竟然找到了。接着他把石头拖往中国,中途被游汉庥拦截。”
“游汉庥是个意外,因为把石头运到你手里才是目的,而不是中途丢失。”
“然后老吴提供帮助。”
“谁让这块石头顺利运到腾冲谁就可能是这个巨大陷阱的帮凶。”
“你怀疑老吴?”
昝小盈坚决地说:“我们现在应该怀疑任何人,包括范晓军。”
李在连连摇头,“不,不,范晓军不可能害我。”
“为什么不能?也许他在这个过程中扮演的就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他利用你对义气的片面理解,让你彻底丧失警惕。”
李在还是摇头,他不同意昝小盈这么分析。他说:“你知道这块石头需要在地下埋多长时间才会变成那个样子?告诉你,半年到一年。”
“也就是说,陷害你的这张网在一年前就已经开始铺开了,一环扣一环,哪个环节坏了都不能成功,比如游汉庥突如其来的捣乱。”
听到昝小盈这样分析,李在的脚底都凉了。
李在说:“我宁愿相信,这块石头被游汉庥调了包,而不是一年前就有人策划陷害我,因为我实在想不出来谁来陷害我,更不相信范晓军参与其中。”
“那么我问你,范晓军哪儿去了?”
这句话把李在问住了。
是啊,范晓军已经消失了10多天,他到底在哪儿?他为什么一声不吭走了?一个巨大的问号浮现在李在的眼前……
李在心乱如麻,但是他知道,下一步他所需要做的,也是必须要做的,是全额退赔张语1300万,然后全力追查幕后元凶。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毁灭人格的问题,在赌石界,涉及这么大金额的假石骗局是要出人命的。李在已经做好准备,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没有其他选择。
第十八章 喋血山谷
缅甸的初夏,太阳就像一块圆圆的烙铁,悬在空中烤炙着木姐市。即使到了傍晚,太阳仍是通体透红,仿佛要让木姐市从头到脚燃烧起来。本来错落有致的楼群此时都是红色的,看不出外墙原来是什么颜色,楼群的轮廓也模糊不清,被灼热的夕阳沐浴后,一切都变了,整座城市被血一样的红色笼罩着,像一幅被人随意涂抹的油画。
吴佐佐没心情欣赏这个,他是个普通的出租汽车司机,眼睛里不可能装有油画,他的眼睛只扫描混乱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此时,他把车停在木姐水果市场外已经一个多小时。水果市场到处摆着中国出产的河北鸭梨、江苏水蜜桃、新疆葡萄等,市场里熙熙攘攘,可他就是揽不到一个顾客。烦躁开始爬上他的心头,这么热的天待在车里,如同待在火炉上的铁罐子里。他伸了伸发麻的左腿,气恼地长舒一口气,然后往后一仰,整个上半身陷进驾驶座椅背,继续观察着从水果市场走出来的行人。
这是一辆六成新的右舵三菱,车头有著名的三个菱形标志,标志已经有100多年历史,从1873年开始使用。当然,吴佐佐不知道这段历史,他只对这辆车子的颜色感兴趣。
路灯亮了,车体在灯光的照射下泛着暗蓝色的幽光。是的,车子前不久刚上了一层新漆,使这辆车子看起来不像它的岁数那么老。吴佐佐喜欢暗蓝色,稳重而不失年轻,隐隐透着诱惑的信号。改装的车载音响也不错,阿尔派主机,后置喇叭改到前门,另配一对高音头,而真正的后置喇叭则是一对6×9英寸的椭圆形中低音,车内声场纵深度很强,音域宽广,重低音强悍有力,中高音层次明晰。吴佐佐打开CD机,开始播放一首在中国大陆泛滥成灾的流行歌曲。
他晃着头,眯缝着眼,逐字逐句咀嚼着歌词。
离三菱车30米远的地方站着三个人,他们高矮胖瘦不一,穿着颜色肮脏的“布梭”,隐藏在街角的拐弯处。三个人一个蹲着,一个靠着墙,另一个抱着双臂,他们抽着烟,烟头急促地一闪一闪的,好像在进行抽烟比赛。果然,有个人掐灭烟蒂,又迅速点上了一根。
吴佐佐看不到这三个人,从反光镜里也看不到,三个人隐藏的位置选择得非常恰当,正好是个死角。
木姐市水果市场刚刚翻修过,但仍摆脱不了这个小城的陈旧,粉刷不久的涂料在尘土飞扬中早就失去了光泽,与一排排30年前的旧楼混为一体,让你根本分不清自己到底处于什么年代。市场前还是那条窄窄的公路,路旁栽着一些不知名的花草,几棵高大的榕树矗立在那儿,树叶茂密,枝丫交错,树叶树干上都铺满了厚厚的灰尘,而那些不知名的花草则顺着草坪边缘的栅栏恣意扩展着它们的生命。
整个市场杂乱无章,像躲在墙角里那三个人的头发,如竹寨顶上的干草。
吴佐佐又把身子矮了矮,椅背不软不硬,凹下部分恰到好处,使他长年驾驶造成的腰肌劳损得到有效的缓解,也使他那条伤残的左腿能够伸展得更舒服一些。椅背上紧绷绷套着一张崭新的椅罩,用粗细不一的棉线织成,颜色鲜艳,图案花哨。吴佐佐想,也许它不该放在轿车椅背,它应该铺在家里那张宽大的竹床上,上面躺着他满脸娇羞的新婚妻子,在烛光摇曳中,在他的爱抚下,花哨的图案慢慢溶化成一滩热烘烘的呻吟。吴佐佐想到这儿,嘴角不禁翘了起来,身上也跟着发紧,他用后脑勺蹭了蹭椅罩,一股快感从后脑的头发根开始向全身蔓延,一直到达脚尖……他喜欢这个椅罩,他认为这张椅罩是世界上最美的手工艺术品,因为椅罩是他老婆玛裘裘一针一线亲手织成的。
天渐渐暗下来,刚才被夕阳染红的楼群此时没了颜色,迅速融入了黑暗。
有一辆红色车牌的马自达驶了过来,并排停靠在吴佐佐的车旁。在缅甸,红色车牌是出租车标志,而黑色车牌则属于私家车。
吴佐佐听见发动机的声音,伸直身子一看,是朋友吴麻姥的车。
吴麻姥刚满20岁,黑黑的脸上镶嵌着两颗贼溜溜的眼睛。他把肥肥的脑袋从车窗伸出来,大声问吴佐佐:“还没吃饭?”
“没有。”
吴麻姥嘻嘻笑着:“玛裘裘今天怎么了?还没把饭送来?都几点了?”
“不着急,再说我也不饿。”
“你也是,随便找一个饭馆吃一顿,每天让人家新娘子送饭,累不累啊?”
吴佐佐揉了揉伤残的左腿,说:“谁让我有老婆呢,羡慕吧?”
吴麻姥悻悻地说:“找个老婆很难吗?要想找的话,比天上飞的蚊子都多。我现在还年轻,结婚干什么?实在难受就到对面找女孩玩玩。”
“边界那边?”
“是啊,瑞丽汽车站外面,天一黑,全是,30块钱让你爽一次……”
“你也不怕得病。”
“还说我,你还不是去过。”
“那是过去,你引诱我走邪路,完了我都想吐,那些女孩能跟我老婆比吗?我老婆贤惠、能干、温柔,关键是干净。干净你懂吗?这年头站在街边的女人有几个干净的……我不跟你说了……”
吴麻姥喉结上下猛烈滚动了1分钟,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着。这时,有客人坐上吴麻姥的车,生意来了,他顾不得跟吴佐佐打招呼,发动车子一溜烟走了。
吴佐佐只得重新把身子陷进驾驶座的椅背。玛裘裘还没送饭来,吴佐佐的肚子早就咕咕乱叫了,作为一名出租汽车司机,忍饥挨饿绝对是基本功,没这点本事,趁早改行。吴佐佐和玛裘裘还在新婚燕尔阶段,婚礼刚过去半个月,按理说他俩现在应该徜徉在激情的平台上,没日没夜地缱绻,他喜欢听玛裘裘在她耳边轻声的说话,而且还带着浓浓的孟由一带乡村口音,这种声音不是对面那些女人可以模仿出来的。
吴佐佐开始想玛裘裘,身体也不由自主有了反应。
天彻底黑了。
车窗“嘭”的一声,吴佐佐立即从缥缈的幻境中醒了过来,车外站着一个黑影,随即那个黑影就钻进车里坐在副驾驶座位上了。
他问:“拜杜阿埋来(到哪儿去)?”
“南坎!”
原来是中国人。
吴佐佐还没发动车子,随着“嘭嘭”沉闷的关门声,又有三个人身手敏捷地钻进车内,坐在了后座。
生意这么好,一下子进来四个乘客。
那个操中国话的人看来不认识后面那三个缅甸人,他回过头,学着司机的口音问:“拜杜阿埋来?”
三个缅甸人不说话。
中国人又用汉语对吴佐佐说:“你告诉他们,是我先进来的,让他们搭别的车去,又不是没车。”随后又自言自语嘟囔道:“都挤一个车里,你不嫌热我还嫌你身上有味儿呢!”
吴佐佐回头跟那三个缅甸人叽里哇啦说了半天,那三个缅甸人还是不说话。
吴佐佐发动车子,>对中国人说:“大概他们也是去南坎方向的,身上没钱,想搭个顺风车。”
“还有这样的邪乎事?也不问问我到哪儿他们就顺风?我要去南帕卡呢?他们也跟着去?”
吴佐佐也觉得不妥,又回头叽里哇啦问。这次有人答话,吴佐佐翻译道:“他们也去南坎。”
“他们知道我去南坎?”
“可能刚才听见你说了。”
“他们不会是这个吧?”中国人用一根手指在自己脖子前划过。
吴佐佐笑了,“不会的。木姐治安很好,我看他们也就是来木姐或者到瑞丽找工作的,估计没找到,一看就是穷人,很可怜的。你看……”
中国人痛快地一挥手,说:“那就捎上他们吧!”
看来今天没白在水果市场外面等,况且这个中国老板连价钱都不问,绝对是有钱人。在小小的木姐市很难遇到这样洒脱的大款,除了腰缠万贯的中国人。他们太富了。
木姐距离南坎约30公里,吴佐佐决定狠敲他一笔。
“去南坎要300元,人民币!”他说。
中国人没说话。
本来吴佐佐已经把车徐徐驶上公路,现在又突然把车停在路边了。
“怎么了?”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中国人问。
“300元!”吴佐佐特意加重语气,强调一下那个诱人的数字。
“开你的车,我有钱。”中国人冷冷地说。
看来价钱确实没有问题,这让吴佐佐一阵兴奋,他想下车找一个公共电话亭给老婆打个电话。
“你怎么这么啰唆?”中国人有点不耐烦起来。
“我告诉我老婆别给我送饭了。”吴佐佐带着歉意解释着。
“这么晚了你还没吃饭?”
“这是常事,我们这些开出租的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吴佐佐说完这句话连自己也觉得悲哀起来,平时在木姐市出租车这个行业他还耀武扬威的,毕竟全市出租车只有这辆三菱,其他的不是什么快散架的破车就是一些不知名的杂牌子。在同行嫉妒的眼光中,吴佐佐经常飘飘然,但是跟车内这个中国大款相比,顿时猥琐了许多,300块钱在人家中国人眼里根本就不是钱,自己却为这300块饿着肚子替人家服务。看来人真是分了等级的,贫富之间的距离由老天决定,谁也别想超越。
给老婆打完电话他还想给他朋友吴麻姥打一个,想让吴麻姥陪他去南坎,空车跟在后面就行,到时候分给他100元,这样要安全一些。刚才他骗了那个中国老板,木姐市治安最近变得有点差,本来这是一个民风淳朴的城市,后来被来这边开赌场的中国人,还有趁火打劫的孟加拉人、巴基斯坦人破坏了,如果让吴麻姥陪着他一起跑这趟生意,一方面可以壮壮胆,另一方面又可以增加一些安全系数,免得路上出点什么事。丢命倒不至于,丢车就可惜了,这可是他东拼西凑求爹爹告奶奶在亲戚朋友那里凑钱买的车,他和玛裘裘就靠着它吃饭呢!
吴麻姥比他富有,家里不缺他那个钱,挣的钱全他小子一个人用。几个月前他到对面买了一部手机,比在木姐买便宜,非常漂亮,让吴佐佐羡慕不已。打通吴麻姥的手机后,对方就是不接,吴佐佐心里有了小算盘:不接更好,我还不舍得分给你100块钱呢,我吴佐佐不至于今夜遇到鬼吧?想到这儿,他咬了咬牙,回到车里踩足油门朝南坎方向飞驰而去。
他顺便摸了摸插在腰间的匕首。
汽车在黑夜中飞驰着,借着仪表盘上的微弱灯光,吴佐佐悄悄观察起邻座这个中国人来。他身材清瘦,脸色苍白,剃着光头,一双单眼皮眼睛眯缝着,好像全世界的钱都是他的。吴佐佐还发现,这个中国人的右手大拇指一直向上翘着,好像随时准备开门跳出去。跟缅甸大多数男人相比,他的个子显然高出一个头,从他膝盖的弯曲程度可以判断,大概有1.751.80米。穿一件黑色的adidas圆领T恤,一条不知道什么颜色的裤子,给人的感觉特别刚毅倔强。他眯缝着的眼睛有时睁开,透出鹰一般的烈光,像吴佐佐家里养的那条狼狗。他的脸颊很清瘦,没什么层次,尖角似的下巴和线条分明的嘴唇一直流露着自信的表情。
吴佐佐又抬头朝反光镜瞄去,虽然看不清什么,但还是发现有三对发亮的眸子紧紧盯着他的后脑勺。吴佐佐突然觉得车内的气氛特别压抑,好像有什么特别的事要发生。
“先生做什么生意的?”吴佐佐极力想缓和一下沉闷的气氛,不着边际问了中国人一句。
中国人没回答。
说是柏油马路,其实到处坑坑洼洼,吴佐佐小心翼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20分钟过后,除了发动机的响声,车内的人仿佛都睡着了。吴佐佐回头一看,后座的那三个人已经东倒西歪躺在舒适的座位上,只有邻座这位中国老兄始终睁着猎鹰般的眼睛盯着前方的路面。
吴佐佐摸出一支烟点上,他最怕路途中的沉默,一上车就跟八百年没睡觉似的,车轮一转眼皮就耷拉下去,等再睁眼的时候已经到达目的地了。他也不喜欢一上来就夸夸其谈的,九百年没说过话似的,天文地理海聊。还有就是令人生厌的奋斗型的乘客,不知道他做了多大的生意,反正中国境内各个省市以及全部欧洲国家都跟他有业务来往。吴佐佐喜欢那种深沉而不郁闷,开朗而不浅薄的客人,不管涉及什么话题都能说上两句,也会把握分寸,有时还真能学到一些人生道理。
这样的精品实在太少了,大多数是庸俗之辈。吴佐佐暗暗叹息着。
“放盘音乐听听。”旁边中国人忽然建议。
终于耐不住寂寞了。
吴佐佐手脚麻利地按下PLAY键。
“音响很不错!”中国人夸奖着,眯起眼睛欣赏起来。
“是阿尔派的。”吴佐佐开始得意,“不过,开出租的一般没有配这种音响,听听普通的磁带就足够了。”
“我想下车方便一下。”中国人突然说。
吴佐佐立即警觉起来。出租汽车司机被抢案件时有发生,对方一般都找这个借口,这种恐怖故事在司机中流传甚广,听到这个要求一般都很警惕。
吴佐佐边向路边停车,边回头看了看后座,那三个人像听到什么命令似的,早就直起了身子。
吴佐佐想,自己是不是太过敏了,哪有那么多抢劫犯呢?
谁知道中国人解完手回来,刚坐在座位上,后面一个人就凑近他的后脑勺,用非常标准的中国话问:“是范晓军吗?”
中国人猛地打了一个寒战,他刚想回头,一根粗粗的麻绳已经勒住他的脖子。他的后衣领被后面那人嘴里的热气吹拂着,嘴巴像鱼一样一张一合,好像刚被渔民捞出水面。他想摸腰间的武器,但手臂根本不听他的使唤,反而软塌塌地抚摸着自己的脖子,仿佛那样可以疏缓一下突如其来的疼痛。他的喉咙不自觉地咕咕叫着,像只发情的鸽子,他开始晕眩了,一片白色的弧光污染着他的视力,使他的眼睛模糊起来,他的身子也莫名地向上飘着,越来越轻……
不好!真是抢劫!吴佐佐迅速从腰里拔出匕首,但为时已晚,他看见后面突然冒起一个黑影,那个黑影扬着一个乌黑的东西。
吴佐佐认出来了,是榔头……
10天前,一个四川女人把范晓军带到一道铁丝网前,用浓重的川北口音对他说:“从贼锅豁豁(这个豁口)钻过去!”
范晓军从兜里摸出150块钱递给了她。女人又说:“再奉劝你一次,不要赌钱,输了是要被活埋嗲(的)。我干这行已经10年了,从不带赌钱的过去,人总要讲点良心噻!”
范晓军懒得给她解释。
以前翻越边境是一个云南男人带的路,这次没找到他,听说进去了。他不能走黑泥塘或者班瓦山口,那儿他更不熟悉,有人介绍了这个长期在瑞丽从事这个行业的四川女人,说价廉物美,她不走水路,直接钻铁丝网。四川女人大约30多岁,个子瘦小,眼睛放出精光,人确实是个好人,就是太啰唆,一路上嘴就没停过,一直唠叨,苦口婆心规劝范晓军要远离赌博,并阐述赌博的各种危害性,好像她不是“蛇头”,而是一个务实为民的优秀女支部书记。
她不知道,范晓军到缅甸从不去赌场。
那天,当他知道抢劫并杀害劳申江的凶手里有一个女人后,他就坐不住了。根据他和李在的分析,那伙人很可能是游汉庥派来捣乱的,那么出现在杀人现场的那个女人是谁?是不是玛珊达?不!他不相信玛珊达是游汉庥的帮凶,她不是那种凶残的女人,从她的眼睛就可以看出。不过通过这件凶杀案,他的大脑反倒更加清醒了,石头运回了云南,任务已经圆满完成,但他心中的玛珊达还在缅甸,他不能不管她。他认为爱情比冰冷的石头重要,玛珊达在他心中是占第一位的。至于卖掉那块石头后的分成问题,之前有约定,他相信李在不会亏待他,那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哥们儿。
该是他为玛珊达做点什么的时候了。
他取出手机电池,彻底让自己在中国消失,他知道李在知道他的计划后一定会千方百计阻挠他重返缅甸,因为这样做等于去送死。现在谁也阻挠不了他,他要找到玛珊达,把她从游汉庥那个狗杂种手里解救出来。
此时的范晓军差点丧命,还好,那几个缅甸人没杀他,而是用绳子把他捆了个四脚朝天。范晓军躺在汽车后座上,一股无法形容的恶臭正向他肺部钻去,那是塞进嘴巴的一只臭袜子造成的。几个缅甸人的捆人方式很专业,范晓军的腰间、乳下、乳上各有一道水平绑绳,另有一道绑绳在胸部正中将三道水平绑绳上下相连,并在最上一道横索处分叉后从两肩引至身后。这种捆绑方式以绑绳在体前呈“羊”字头分布而命名为“羊头绑”。“羊头绑”有很多变种,范晓军遭遇的是“羊肠鸟道”,绳子绑紧双手后没有终止,而是向下延伸,从生殖器那里分叉,然后在两条腿上缠绕数圈,最后固定在两个脚脖子处,最后再从脚脖子使劲拉回到双手,使范晓军看上去像一只弓起的对虾。他的确像,弓在汽车后座痛苦不堪,尤其汽车颠簸的时候更加重四肢的疼痛。他感觉他的胳膊马上要断了。
那个司机斜靠在范晓军身边,脑袋向后,仰在座背上,摇摇晃晃,像个断线的木偶。他的脑袋以及胸前全是血,弄得后座到处黏糊糊的,人大概已经断气。
三个缅甸人,一个驾驶车子,两个挤坐在副驾驶座上,他们把这辆六成新的三菱开得像正角逐达喀尔拉力赛,不是急转就是腾空,..车后沙土遮目。
他们认识我。范晓军想。不然也不会叫出我的名字。可以肯定是游汉庥的人,在边境这边等我多时了,他们料定我要去找玛珊达。
之前,范晓军对这次行动的路程没有把握,甚至有点盲目。凭记忆,他能想起被游汉庥送上回国汽车的那个路边,他跟玛珊达在那儿分手的,那里有一块硕大的黑色石头,上面刻有缅文。现在他可以放心了,他不用选择,也不用担心自己迷路,这几个缅甸人正带他去游汉庥的老窝。感谢游汉庥!你这么客气,还派人跑这么远来接我。方式方法差强人意,缺乏应有的尊重,这简直像绑架,不像宴客,不过这倒像给我身上蒙上一层“江湖不归路”的悲壮色彩,这正是我范晓军所需要的。来缅甸前就已经想好了,.只有两个结果:带玛珊达走,或结束生命。
3个小时后,三菱汽车在一个山谷出了事,它从一个拐弯处没命地向斜坡冲了下去……
范晓军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他身上的绳索在他被甩出车子后奇迹般被利石硌断了,这让他捡了一条活命。抬眼望去,发现他正处于山谷下一片白色的河滩上,这里非常安静,两边的高山郁郁葱葱,河滩上的卵石被早晨的太阳映照着,熠熠发光,河面也很平坦,像一条绿色的绸缎。
他想挣扎着站起来,不行,他感到下肢“砰”的一声,浑身的肌肉被疼痛击打得缩了起来。几秒钟后,他重新躺在了地下。他觉得大腿有点痒,伸手一摸,黏黏糊糊的,像油一般,渗进了指缝。是血,是我的血,是我在流血。可能马上就死了,恐惧倒没有,只是觉得有一种可怕的虚脱,然后是恶心,这比他经历的任何生理感受都难受。不过,一切都快过去了,如果这就是死,死好像挺容易的……
范晓军再一次醒来是一个小时以后。此时,河滩上的气温陡然增高,整个山谷热了起来。这次范晓军感觉好多了,他仔细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除了胳膊大腿处有点擦伤,其他地方竟然毫发无损。血就是从大腿的擦伤处流出的,现在已经凝固。
经过一个小时的休息,他竟然站了起来。
他看到躺在远处的那辆三菱,青色的烟雾从车里袅袅上升,像只蒸熟的螃蟹。再往前走,他还看到那三个缅甸人的尸体,他们以各种舞蹈姿势躺在那里,仿佛在庆祝自己上了西天极乐世界。不过,他们的表情一点也不高兴,有一具尸体歪躺在潮湿的草丛中,耷拉着脑袋,一缕头发遮住他的右眼,左眼则射出一股令人悚然的斜光,乜视着山谷上面的天空。而另一具尸体的头部有两个窟窿,那是严重撞击的结果,凹凸不平,颈部也断了,露出一截厥生生的喉管。范晓军第一次看见断裂的喉咙,他站在那里,压住胃部的蠕动,强忍着不让自己呕吐。他极力让自己的思绪飘远一点,不被眼前的惨象吓倒,但是不行,他受不了了,一下子蹲在地下,捂住肚子,呕吐物猛地喷了出来……
从三具尸体的体形、身高、毛发、五官等特征来看,范晓军无法分辨谁是昨晚开车的家伙,不过,范晓军打心眼里不会感谢他,因为这个蹩脚的司机没有把他安全送到游汉庥的老窝。
出租车司机呢?没看到他,他大概比这三个缅甸人死得还早,昨晚在车上范晓军就知道他已经不行了。正在这时,从范晓军头顶上方传来一阵汽车的马达声,一会儿声音大如莽牛,一会儿又小如蚊蝇。范晓军明白了,上面是曲曲弯弯的盘山公路,他们这辆三菱车就是从上面掉下来的。
他不知道身在缅甸何处,要继续前进,必须爬上公路,看能不能搭上一辆顺路车。
他抓住灌木枝开始往上爬,爬到离公路大约50米的地方,他发现了出租车司机。他拦腰被一丛茂密的灌木挡住了,身体蜷着,脑袋全是泥土,头发像染过一样焦黄。范晓军把他翻转过来,看见他头部的两个脏乎乎的黑洞,那里的血已经变成黑色。不过,让范晓军意外的是,他还活着。
“你醒醒!醒醒!”范晓军学着在好几部电影里看到的镜头那样,使劲拍打着他的脸,啪啪作响,“醒醒啊!”他也不知道让他醒醒干什么,但总比不醒好。司机已经奄奄一息,无法再继续帮助范晓军。
范晓军不甘心,继续拍打着。
终于,这位头部严重受伤的缅甸司机在范晓军亲切感召下醒过来了。他第一句话就是告诉范晓军,别送饭了。范晓军估计这是对他老婆说的,昨晚上车后他不是要求给自己的老婆打一个电话吗?内容也是关于送饭的事。范晓军抱着司机,焦急地问:“老乡,这是哪儿啊?能不能告诉我?”
司机嘴角咧了咧,笑了,然后他身子开始往上挺,像要站起来一样。他努起嘴唇,眼睛鼓着,盯着范晓军,用尽全身力气,说:“玛裘……裘,阿尼古……切……戴……”说完身子像泄了气的皮球,哧的一声软了下去……
他死了。
玛裘裘是谁?不知道。后面那句缅语呢?范晓军好像听到过,大概是“我爱你”的意思。看来这是他临终前向这个叫玛裘裘的女人表达最后的爱意。他对爱情的态度跟范晓军不谋而合,这让范晓军非常感动,自己不也是为了一个女人铤而走险吗?看来,这个世界懂爱的男人并不缺,哪怕他是一个普通的出租车司机。
他准备好好处理一下出租车司机的遗体,就这么放在灌木丛中肯定不行,中午以后的太阳更大,整个山谷就会变成一个巨大的蒸笼,尸体一会儿就熟了,秃鹫、乌鸦,还有苍蝇蚊子都会赶来参加这场饕餮盛宴。别担心不够吃,一个出租车司机不够,河边还有三具呢!
范晓军决定举行一个简单的水葬,喂鱼虾总比曝尸荒野好。
范晓军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把四具尸体一个一个拖到河边一个凸出的斜堤上,然后扒光他们的衣服,象征着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又赤条条地回去。对了,还要绑上石头,免得尸体浮出水面被秃鹫啄食。他拔了一大把藤条,搬来石头,一个一个绑好,然后顺着斜堤把尸体丢进了湍急的河水中。水葬的地点有一片乱糟糟的枯黄荆棘,枝条上布满黑压压的芽苞,把范晓军的手臂划出几道血口子。此时的河面散发着慵懒和泥土混合的气味,幽闭、阴湿,加上河水汩汩地咬噬着堤壁,令人不寒而栗。水葬结束了,范晓军心里一点不觉得神圣,反而有些发毛,他吓得早已大汗淋漓,尤其是几具尸体举着苍白的手在空中划着慢慢被河水吞噬的时候。
干完这件事后,他在斜堤上坐了下来,此时尸体的气味仍在空中飘荡着,他闭上眼,让呼吸尽快均匀下来,他的思绪开始向远处延伸……
有两件事范晓军差点忘了,他那把压满子弹的1980年式7.62mm冲锋手枪被他们缴获了,现在必须找到它。还有一个皮包,里面装着这次行动的所有经费,这个也必须找到,否则在缅甸寸步难行。
还好,半个小时以后,他终于在散架的三菱车旁边找到了它们,两样东西都完好无缺。
现在,范晓军可以重新上路了……
第十九章 寂寞公路和革命旅馆
那辆云M牌照的绿色大卡车从山崖转弯处拐过来时,范晓军已经站在公路中央举着枪,瞄准那个司机。司机很快看到了他,在50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公路太窄,掉头逃跑显然是不可能的,再说子弹比汽车快得多。5分钟后,卡车朝范晓军开了过来,速度非常慢,大概司机边开边审视公路中间这个人到底是哪部分土匪。卡车在距离范晓军20米的地方突然轰大油门,看来司机想直冲过来碾死范晓军,但很快他就放弃了,他还是觉得,子弹比汽车快。
卡车停在范晓军身边,从驾驶室露出一个非常年轻的娃娃脸,他笑着问范晓军:“拜杜阿埋来?”
范晓军放下枪,说:“别拜杜阿了,我是中国人。”
司机头一摆,说:“上来吧!”
车子开动后,司机说:“刚才差点轧死你,幸亏我松了油门。”
范晓军冷冷地说:“你应该不松,那时候就是我一个人坐在这辆车里了。”
司机一脸稚气,他吐了吐舌头,说:“你准备到哪儿?”
“这里离史迪威公路有多远?”
“史迪威公路?离这儿有58个小时的路程。”
“就去那儿。”
“你的意思是我把你带到史迪威公路?”
“不仅仅是,还要沿着史迪威公路往里走。”
司机笑了,说:“开玩笑吧?我还要拖木材呢,今天晚上必须赶回云南,这是我的工作。”
“你干这个多久了?”
“三年。”
“去过史迪威公路吗?”
“去年去过。”
“见过路边有一块大黑石头吗?比二层楼还高,上面有缅文。”
“见过好几块,你指的是哪一块?”
“你难不倒我,我认识我见过的那块。”
“我知道了,你是让我带你上史迪威公路,然后沿着公路找那块黑石头?”
“对!”
“朋友,体谅我一下好不好?我要是按你说的这样,回去马上被炒鱿鱼,我不想丢掉这份工作。”
“你跑一趟得多少钱?”
“300块,多吧?”
“我给你两万。”
“什么,两万?”
“你已经听清楚了。”
“跑一趟给我两万?但是我的工作……”
“回去后跟老板说被劫匪劫了,能保住命就不错了,我想老板会体谅你的,跑这条线谁不知道有各种各样的危险。”
“好吧!只能这样,我不按你要求做也不行啊,我别无选择。”小伙子说完就一踩油门,汽车立刻像离弦的箭一样向前飞驰而去。
范晓军提醒说:“安全第一!”
“你放心,这条路我闭眼都能开。朋友,听你口音不是云南的吧?”
“北京。”
“哦,我是云南土生土长的,还没去过北京呢!我叫赵中学,你叫我学学就是了。你呢?”
“范晓军。”
“范……”车子突然一晃,差点拐进旁边的悬崖,“范晓军?”
“注意安全!”范晓军有点冒火。
“范晓军?”学学嘴里还在念叨着,“喂,你是不是落泉镇开酒吧那个范晓军?”
范晓军眉毛一扬,问:“你认识我?”
“全云南都知道你的故事。我们还一起喝过酒呢!”学学越说越兴奋。
“哦?”范晓军没想到在偏僻的缅甸山路遇到一个认识他的人,“什么时候?”
“你忘了?有一次几个住在腾冲‘红房子’的游客要去樱花谷,想搭伴凑成一车人,正好你知道有一个住在落泉镇的游客也想去,联系好后我去接的人,晚上从樱花谷回来在你酒吧喝酒,你还给我们几个讲你在落泉镇的故事,我现在都没忘。”
又是樱花谷,这个让范晓军心痛的地名,当时宋蝉——也就是玛珊达——就是在那里被游汉庥劫持回缅甸的。
“想起来了,有点印象。”范晓军嘴上应付着,其实他对眼前这个小伙子一点印象都没有,来他酒吧的人太多了,他记不下那些人的名字和模样。当时,他的脑子里只有战斗。范晓军不想跟学学太热乎,知道他这次行动的人越少越好。
学学一边开车,一边亲热地对范晓军说:“范哥,你现在没开酒吧了?到缅甸做什么生意啊?”
范晓军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他说:“回去后别对任何人说见过我,这是我对你唯一的嘱托,剩下的就是你想办法尽快帮我找到那块黑石头,那是个标记,其他的你都不要问,我不想回答。”
看到范晓军这么冷淡,车里的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学学把着方向盘,一脸的不高兴。
范晓军不再说话,他靠着椅背,眼睛..t>盯着公路,慢慢陷入了沉思。
那块黑石头他不会忘记的。当时他的眼睛蒙着一块黑布,被担架抬到公路边,摘掉黑布后,他看到了那块巨大的黑石,耸立在公路边上,上面刻着弯弯曲曲的缅文。范晓军不认识缅文,不知道上面写着什么,但是他在心里把那块石头的形状牢牢记下了。他当时想,他还要回到这里,只有回到这里,才可能寻找到游汉庥的老窝。当然,他记下更多的是玛珊达眼中闪烁着绝望的神情,那眼神像火一样烤灼着他的灵魂。当时,玛珊达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看着他离去。他也没说,直盯着玛珊达,直到她的身影越来越小,鲜艳的“特敏”筒裙慢慢褪了颜色,逐渐变成一个黑点……
玛珊达,为了你,我现在回来了。
汽车喘着粗气开始爬坡,吭哧吭哧地像嗓子眼儿攒了一口黏痰。两个小时后,范晓军发现他们的卡车正飘浮在白云之上,放眼望去,晴空高远,一碧如洗,脚下有朵朵浮云飘过。不一会儿,起风了,很大,灌进车里,也扯碎了山间的云片。云片掠过天空,在绿莹莹的田野上曳下浅浅的阴影。车子在山顶蜿蜒穿行着,路面更加崎岖,但风景更好,路旁掠过一排排整齐的杨树,枝叶葳蕤,而疏疏落落的灌木丛则凌乱地散落在树下,跟高大的杨树相比,它们低矮多了,显得那么无足轻重。车子翻过一个山坳,面前豁然开朗,一片一望无垠的丘陵展现在范晓军眼前。他想,假如轮下的道路变得笔直,无须一个转弯该多好,他可以闭上眼睛,忘却人世所有烦恼,他可以裹着山风的气息,让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吹掉他脑海的浮尘。但是不行,他无法办到,为了玛珊达,他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此后的两个小时,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范晓军一根烟接一根烟抽着,看着被风吹散的烟雾,他忽然想起一首伍思凯的老歌:寂寞公路,每段都伤痛。冷漠,激情,点烟的手……点烟的手……
又过了3个小时,天黑了下来,学学忍不住了,侧过头对范晓军说:“范哥,你骂我几句吧?”
“骂你干什么?”
“太憋了,这么开下去我马上会疯的。”
范晓军想想也是,再寂寞的公路也应该有尽头,他对学学笑笑,说:“那么,你说吧,我听着!”
“真的?”
“除了别问我到哪儿去,去干什么。”
“好!范哥,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不得不提醒你。”
“提醒我什么?”
“你是非法入境吧?”
“是又怎么样?”
“你知道缅甸法律怎么规定的?”
“你说!”
“非法入境罪,根据缅甸刑法第3章第1条和第13章第1条规定,你将被判处6个月至5年有期徒刑。”
“还有呢?”
“其二,你犯有非法持枪罪。缅甸武器法案第12章d条规定,你至少判1年以上有期徒刑。”
“继续!”
“你这次要是为了一个缅甸女人,那么你还触犯了缅甸婚姻法有关规定。”
范晓军像被看破心中秘密似的,他笑了,“谁说我为了一个缅甸女人?”
“我是说比方,比方说你要娶一个缅甸女人。缅甸婚姻法规定,不允许缅甸人与外国人通婚。如果非要结婚,不结不行,那必须有缅甸律师公证,然后由缅甸外交部认证后才能合法。否则你就是非法婚姻。”
“现在给我开车的不是云南省司机,而是一个缅甸青年法官。”范晓军揶揄道。
“经常跑这边,这是必须要懂的常识,不然在别人国家触犯法律条款麻烦就大了。还有呢!”
“还有什么?”
学学打开驾驶室顶灯,从头顶上的遮阳板那儿拿出一摞证件,递给了范晓军。范晓军借着灯光翻开一看,全是缅文,还贴有照片。
“什么玩意儿?”范晓军问。
“哈哈,范哥,不懂了吧?那是劳动卡。根据缅甸政府规定,外国人在缅甸长期经商,若需办理签证延期,首先要办理劳动卡。劳动卡需要以一个当地合法注册登记公司的雇员身份到缅甸劳动部办理,需提供相片并交规费。拿一张去,带在身上方便。”
“拿一张?都是假的吧?”
“范哥眼睛好,这年头的证件哪有真的!”
“再说照片也不是我的啊!”
“范哥我提醒你,你要面对的不是缅甸外交官,是当地农村合作社的缅共书记啊村长什么的,他们认识个屁啊!你就说你是来经商的,他们都热烈欢迎,谁还仔细看照片是不是你啊!再说一个人不可能没有变化,我身份证上的照片人家都说是我爸爸呢!”
“哈哈,我不要这玩意儿。”范晓军彻底被学学逗笑了。
学学越说越来劲,“下面那个也拿着。办理劳动卡后,办理签证延期及逗留许可同样要当地合法注册登记公司出具证明,到商务部办理手续,然后再到缅甸移民局办理签证延期及逗留许可,一般一次可延期三个月到一年不等,签证逾期,每日罚款3美元。”
其实对这些证件范晓军并不陌生,来缅甸运那块石头他就几证齐全,也是花钱搞的,不过人家搞的全是真证书,有缅甸边境管理局的大红印,现在都在他皮包里放着呢,还没过期。范晓军不可能解释这些,为了不让学学失望,他抽出两本,仔细叠好放在了皮包里。
正说着,前方几公里的地方出现了一点亮光。学学说:“大概是路边旅馆,我们今晚就住在那儿,明天接着赶路,现在大黑天的能看见什么黑石头啊!再说,必须补充能量是不是?”
范晓军同意了。
中午在河边就没吃饭,也没吃的,现在早已饥肠辘辘,他把脑袋伸出窗外,看见前面有亮光的地方越来越近。他注意力太集中了,没发现在他们后面300米距离,一辆小汽车关着灯尾随着他们……
这家旅馆不在公路边,距离公路还有一段距离,有一条不起眼的土路可以开进去,路口没有任何标志。学学刚把车拐进土路,就看见两个年轻人从路边草丛中跳了出来,站在道路中间,他们手里端着两支中国产81式自动步枪。
学学把车停下来,伸出脑袋用汉语问他们:“前边有吃饭和住的地方吗?”
其中一人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他使劲往上扬着枪口,用稚嫩的声音操着汉语问:“你们是哪里的?”
学学说:“我们是云南来这边开采石场的,支援缅甸经济建设的友好人士。”
少年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然后用枪口往前一指,说:“再开500多米。”
学学连声说谢谢,然后踩下油门,徐徐向前开去。学学悄声对范晓军说:“大概是掸邦人民军的地盘,全是汉人。”
学学把方向搞反了,看来他地理知识以及方向感都出了偏差。掸邦早就被甩在身后,从瑞丽出来往南坎这边走就进入克钦邦了,而著名的史迪威公路在后者境内。
范晓军很熟悉学学说的掸邦,尤其第一特区果敢,他去过不止一次,知道那里基本是汉人的天下,汉民族在那里已经生存繁衍了300多年。据史料记载,300多年前明朝灭亡后,南明的一些官员和百姓追随永历皇帝朱由榔从广西、贵州和云南一路逃亡,最后流落缅甸。公元1661年12月,吴三桂带领10万清兵开进缅甸,逼迫缅甸国王交出永历帝朱由榔。缅甸国王哇达姆摩刚刚弑兄自立,内部不稳,无力与吴三桂对抗,只得答应吴三桂的请求,发兵3000,围住朱由榔的住所,假称要与朱由榔盟誓,要他的随从出屋饮咒水。他的随从次第而出,一个个被杀,共死42人。缅甸国王派兵把朱由榔连带眷属25人一起送到吴三桂军营。吴三桂担心押送北京途中有被反清人士劫夺的危险,经清廷批准,于4月14日,将朱由榔及其眷属25人悉数绞死于昆明篦子坡。后人因此事,已将篦子坡改名为逼死坡。朱由榔死后,有不少随朱由榔逃入缅境的文武官员、各类随从和大批百姓仍死不降清,流落在现今缅甸北部和中国云南西南的荒山野僻之地顽强生息繁衍,其中包括闯王李自成手下的名将李定国,他曾沿路护卫朱由榔进入缅甸,此后又长期在边境地区与清军周旋,朱由榔在昆明被杀后不久他即病故在现中老边境勐腊县。20世纪60年代,缅甸高校华裔学生效法红卫兵运动造反,社会动荡引起了缅族与华族的冲突、械斗和大规模的排华浪潮,又演变成华族的暴动。当时的国王吴奈温对此实行铁腕镇压,断然将大批华人递解出境,缅甸国内一律取消汉语和汉字,更不允许教授汉文。为了保存中华民族的传统,这些流落他乡的汉人被迫接受“果敢族”称谓,并将他们操的汉语称为果敢语,使用的汉字称为果敢文。现果敢区内所有电话、手机都是中国电信网络的号码,统一区号是云南省临沧地区的0883,中国电信公司的通信业务广告四处张贴,街上跑的出租车大部分是中国产的昌河、奥拓和夏利,大小商店、农贸市场上出售的几乎都是中国货。这里最通行的货币是中国的人民币,很少有人使用缅币。果敢还有自己的报社、杂志社和电视台,全部使用中文。在果敢老街城边,还有一座清初建起的果敢大庙,里面供奉着关公和观音塑像,所塑关公为左手执《春秋》、右手抚长髯看书状。这里的年轻人穿的背心上印有“炎黄子孙”和“龙的传人”字样。可以这么说,缅甸掸邦果敢是个“国中之国”。
缅北四个特区实际上就是过去缅共四个军区,范晓军除了去过明军后裔的第一特区外,其他特区都没去过,也不熟悉,只是对第四特区有所耳闻。掸邦第四特区即原缅共红极一时的“八一五”军区,领导人林明贤原是中国知青,他是缅共人民军内部最早和缅甸政府和解的高级将领之一,也是最早在其辖区内全面禁绝鸦片种植和毒品买卖的。为此,他赢得了国际组织和中国政府的高度赞赏。林明贤娶了被称为“果敢王”的第一特区领导彭家声的女儿为妻,当然,作为女婿,他义不容辞地为老丈人平定了杨茂良兄弟兵变。
总之,缅甸北方派系林立,大小割据政权无数,要想搞懂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现在他们身处的克钦邦也是,各种武装分子太多了,范晓军运石头经过的密支那就在这附近,也就是说,他和玛珊达是在这一带某个路边一块黑石头前分手的。
克钦邦的人口超过一百万,邦内居住的民族除了信仰基督教的主体民族克钦族(中国叫景颇族)外,还居住着缅、掸、傈僳、阿细、拉西、雅旺、下努、嗄都、嘎南等民族,还有数十万华人华侨和印、巴、孟等国的侨民。克钦邦境内除了钦敦江和伊洛瓦底江上游流域较为平坦外,其余地区皆山峦起伏、群峰叠嶂。孙布拉山是缅甸东北部的屏障,东部横贯中缅边境,由北部高原逐渐向南延伸。北部是伊洛瓦底江和钦敦江的发源地。中部有几条小路与云南盈江昔马镇相通,是中缅交通古道。
范晓军上次拖着那块三月生辰石就是从古道回来的,但是他不想再从那儿出去,他宁肯绕道瑞丽,因为他在那儿看到了他最不想看的东西——蛇鹰大战。
一想起那天的情景他的全身就会起上好几层鸡皮疙瘩:成千上万条蛇堆满了深深的山谷,它们纠缠在一起,昂着头,蛇芯子咝咝乱响,准备迎战成千上万只山鹰。树枝树顶黑压压一片,蹲在上面的全是整装待发的山鹰。几分钟后,山鹰开始盘旋,像一架架高空侦察机。突然,像得到什么指令,它们呼啦啦一起俯冲下来,向蛇群发起猛烈进攻。群蛇毫不示弱,昂着身躯奋力还击,双方短兵相接,瞬间搅成一团。山鹰中的格斗高手格外敏捷,它闪电般伸出利爪抓起一条蛇飞回树枝,然后愤怒地将蛇撕成两截。而有些山鹰则体力不支被蛇群咬住再也飞不起来,瞬间便血肉模糊,万蛇噬骨……
毛骨悚然!范晓军不愿再回忆下去了。
开了不到200米,道路变得狭窄起来,只能容一辆汽车通过,两条车辙也杂草丛生,像很久没汽车进来过一样。范晓军警惕起来,紧紧握着7.62mm冲锋手枪,随时准备应变突发事件。他不知道对方属于什么武装,但他知道在缅北任何一股势力都不能小觑,他们拥有山地迫击炮、高射机枪、肩扛式火箭弹等,拥有苏联AK-47和以色列“塔沃尔”自动步枪,其武器库有能力在短时间内装备30005000兵力。
车子歪歪斜斜磕磕碰碰终于在一间草屋前停了下来,草屋前面是一个小型平坝,大概有200多平方米,中间竖起一根10多米高的旗杆。草屋门窗大开,灯光从里面透了出来,照得平坝亮堂堂的。刚才他们在路上看见的亮光看来就来自这里。
范晓军和学学下了车,来到草屋前,抬头一看,见门楣上挂着一个木制招牌,上面用汉字赫然写着:革命旅馆。
进了草屋正堂,迎面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幅毛主席标准像,下面的竹椅子上分别坐着一男一女,两人大约4045岁,皮肤黝黑,身材干瘦,都穿着绿色军装,戴着绿军帽,腰上还扎了一根棕色的牛皮武装带。他们对范晓军和学学的闯入似乎无动于衷,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一股凉气从范晓军脚底冲了上来,他感觉这儿不像旅馆,倒像一座简易的“文革”纪念馆,坐那儿的两个人也不像活人,而是两尊红卫兵蜡像。
学学试着问:“请问这里可以住店吃饭吗?”
“可以。”
声音好像是从腹腔发出的,深远而富有共鸣。
学学回头示意范晓军在这儿住下,范晓军心里却直打鼓,总感觉这里的气氛有点怪异。
椅子上的男人不是蜡像,终于活动了。他站起身,向学学和范晓军走来,然后一一跟他们握手,像首长接见前方回来的战士。
男人用标准的汉语问:“同志,你们是哪部分的?”
学学说:“我们哪部分也不是,是云南来这边开采石场的,支援缅甸经济建设,争取再立新功。”
男人笑了,说:“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学学为了打消对方的疑心,主动拿出证件,就是在车上给范晓军看的那些假证,递给了那个男人。说实话,范晓军真有点担心那些证件被这个男人识破,如果引起不必要的误会,麻烦就大了,毕竟人生地不熟,贸然闯入人家的地盘,水火都没弄清楚,吃亏的还不是他们自己?在游汉庥那里范晓军已经强烈感受到了这一点,只要进入茂密的森林,生死就由不得自己了。范晓军拿出皮包,准备把自己的真证件拿给那个男人检查,谁知道此时男人问学学:“什么东西?”
“证件,我们的证件。”
男人说:“我是瞎子,什么也看不到。”
学学刚想拿给坐着的那个女人,男人又说:“她也是。”
怪不得刚才进来的时候,两个人坐在那儿纹丝不动,原来是盲人。可是,深山野岭的,这两个盲人是什么身份?这个草屋是干什么的?是他们的总部还是一个普通的旅馆?这里仅仅就他们两个盲人吗?还有其他人吗?
范晓军越来越感到蹊跷。
他的感觉是对的,因为起码有10支步枪在暗处瞄准了他和学学,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雨点般的子弹就会倾泻在他们身上。
学学倒是一点不认生,他拉着盲男的手说:“同志啊,我们肚子早饿瘪了,快点给我们弄点吃的好不好?”
“马上!”
一个小时后,菜端上来了,范晓军一看,全是奇形怪状的野味。缅甸野生动物不受保护,所以野味可以随便吃,蟒蛇、竹鼠、山麂、穿山甲、熊掌之类的,都可以尽情搬上餐桌。范晓军还看见盘子里有下酒用的炸蟋蟀和炸橡树虫,他不喜欢这些,所有这些野味都让他毛骨悚然,更别说把这些东西放在胃里了。他对盲男说:“我说这位缅甸同志,能不能给我煮碗面条?”
“可以,不过,美味不吃却吃面条,你艰苦朴素啊?”
“不是不是,那个最合口。”
“好吧!要打卤面还是炸酱面?”
“还有炸酱面?我就要这个,另外,有没有大蒜和黄瓜?”
“放心,我这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范晓军一听来精神了,他最爱吃的就是炸酱面,畜生才吃野味呢!学学此时就在扮演一个贪吃的“畜生”,他拿起筷子上下飞舞,一点不客气,瞬间就把桌子上的菜肴一扫而空,根本不让范晓军插嘴。
吃饭的时候,范晓军问盲男:“看你们这打扮,这儿还搞革命哪?”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觉悟挺高的。早晨起来背一段毛主席语录不?”
“嘿嘿,以前背,现在没了。”
“我这都是听我父亲说的,还说那时候还唱语录歌呢!”
“是是,我们也唱,你想不想听?”
“想,谁唱?你啊?”
盲男一拍手,对身边的盲女说:“给远方的客人露一嗓子!”
盲女浅浅一笑,咧开缺了一颗门牙的嘴,轻轻吟唱起来:
抬头望见北斗星
心中想念毛泽东
想念毛泽东
迷路时想你有方向
黑夜里想你心里明……
静静的夜,她的歌声犹如缥缈的炊烟袅袅升起,显得空灵而遥远,轻易就划破了森林。范晓军没想到在异国他乡能听到这么好听的“文革”歌曲,也没想到这个岁数偏大貌不惊人的盲女嗓子这么优美。
对于20世纪60年代那段历史,范晓军并不是很清楚,那时他还没有出生,不过他父亲倒是经常在饭桌上提起,说他的同学都在一场武斗中死去了,而他还活着。父亲经常喝醉,喝醉后就会给他唱“语录歌”,边唱边有力地挥舞手臂,好像努力把自己拽回到那个火红的年代。父亲最爱唱的歌曲是:“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造反有理!根据这个道理,于是就反抗,就斗争,就干社会主义!”歌曲结尾处父亲每次都要铿锵有力地加上“哐哐哐”三声作为整个歌曲的结束,似乎那个时代的革命歌曲结尾处都可以加上“哐哐哐”。父亲也唱过盲女刚才唱的这首歌,但是他没有这个女人唱得好,他的感情没有盲女虔诚。那时候,父亲还给他讲那个时代的故事,离奇荒诞而令人酸楚。当然,有的故事也不乏黑色幽默。范晓军记得有这么一个故事,非常有意思,说河北省一个老大娘,不认识字,整个一文盲。那时候正在掀起一个学习毛主席语录的新高潮,每个人每天必须背诵一段毛主席语录,可她老人家就是背不下来,一次也没背下来。这让街道革委会主任很没有面子,认为在自己领导的范围内竟然有这么落后的人物。他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知道老太太背不下来是因为不理解伟大领袖语录的真正含义,如果理解了,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于是他开动脑筋,用当地最浅显易懂的语言以及比喻解释给了老大娘。第二天早晨,奇迹发生了,老大娘竟然一字不落把这段语录背下来了。她是这样背的:“世界是你家的,也是俺家的,闹来闹去还是你家的。”
客房在草屋后面一座木头楼房上,房间还比较干净,按照酒店标间那样布置,并排两个单人床,中间一个床头柜,上面有一盏样式过时的台灯。范晓军吃了两碗炸酱面,又听了盲女无数首歌,此时实在有点困乏了,洗脸洗脚上床后,却又久久不能入睡。住在这么一个荒村野店,心里一点不嘀咕肯定是假的,进这条土路的时候还看见两个荷枪实弹的青年,到了旅馆却只有两个盲人,他们到底是什么武装部队?真有点奇怪!
范晓军想,也许我把问题搞复杂化了,这里不是什么缅北武装一个小据点,没准只是一家普普通通的百姓,为了自卫,他们才这么警惕,才在路口设置哨兵的。那个费力端着枪的少年说不定就是他们的孩子。唉,管他的,明天没准就找到那块黑石头了,我一个人进山,跟学学,跟这两个盲男盲女没任何关系。
范晓军甚至想,这个学学到底走对没有?他知道很早以前有一条从四川成都经云南大理、保山、德宏进入缅甸,再通往印度的重要交通线,即“蜀身毒道”。在这条古商道上,古代中国商人与掸国(今缅甸)或身毒(即印度)的商人进行货物交换,用丝绸或邛竹杖,换回金、贝、玉石、琥珀、琉璃制品等。这条线与今天的川滇公路、缅印公路的走向大体一致,并且有不少路段完全重合。学学的方向感这么差,范晓军很怀疑学学走岔了路,以至于走到什么盲人武装分子的家来了。如果是这样,麻烦就大了。这个学学,还是太年轻了,他不知道这次到缅甸对我有多重要,他以为我来旅游呢!按说,女人才缺乏方向感,男人一般不会犯这种错。范晓军记得他在一个杂志上看到过一篇加拿大多伦多大学研究人员的报告,他们发现,男子和女子之间的方向感之所以会有很大差别,是由于二者内耳石大小不同造成的。内耳石?对惯性和重力等因素都非常敏感,很可能正是由于男人的内耳石体积较大,他们才能更好地调整对方向的感觉。因此,在一些情况下,男性的方向感会比女性更准确。而德国南部乌尔姆大学的几位科学家经过研究发现,男性之所以较之女性具有更强的方向辨别能力,是因为他们在辨别方向时使用的大脑区域与女性存在差别,这种差别使得男性的导航能力更强。在这次研究当中,科学家们使用了最先进的计算机技术对男女两性在试图走出“迷宫”时的脑部活动进行密切监视和详细记录。这些“迷宫”是研究人员特意为测试男女两性的方向辨别能力设计的,结果发现,男性与女性在辨别方向时使用的大脑区域并不相同。科学家说,男性在辨别方向时使用的是他们的左脑部分区域,而女性使用的则是右脑部分区域,而且男性较之女性走出“迷宫”的时间更短。研究还发现,女性在确定方向时习惯于依靠明显的标志物,而男性则主要依靠距离和方向感进行判断。
那么,这个学学依靠的是什么呢?他竟然糊涂地说这里是掸邦,方向整个颠倒了。
此时,学学没在房间睡觉,他还在草屋里兴高采烈地跟盲男盲女喝酒,他们放肆的大笑不时传进范晓军的耳朵。不一会儿,学学还跟盲男用缅甸语划起拳来,划拳的声音一会儿像蚊子,一会儿像炸弹炸响,在整个山林回荡。这家伙缅语说得这么好,说明他对这一带很熟悉,辨别方向肯定没问题,说“掸邦”估计是他的口误。这个没长大的孩子……
范晓军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他梦见了玛珊达,这个让他牵肠挂肚的姑娘。梦里的玛珊达一点也不漂亮,她一直耸着肩膀哭着,呜呜咽咽,像个丢了玩具的小孩。范晓军说,走,跟我到中国。玛珊达只顾哭,什么也不说。范晓军拉她,但是拉不到,近在咫尺也拉不到,她就像一个透明的空壳。范晓军明明伸出手抱住了她,但是玛珊达却轻如鸿毛在空中飘荡。轮到范晓军哭了,他真的哭了,仔细想想,他已经有20年没哭过了,此时他却号啕大哭,他不知道为什么抱不住玛珊达……后来的梦似乎变了,玛珊达笑了,也变漂亮了。她还是那个样子,一袭鲜艳的“特敏”,一件紧身短衫,身材苗条,婀娜多姿,脸上涂抹着一圈圈黄色的“特纳卡”。她依偎在范晓军的怀里,咯咯笑着……
范晓军突然醒了,睁眼一看,屋里一片漆黑。四周静极了,没有蛙鸣,没有蟋蟀叫,像死了一样。学学也没划拳了,大概他也睡了,怎么没听见他进屋呢?没准他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做梦呢!
他支起身子,冲学学那边的床轻声喊道:“学学,你睡着了?”
没人回答。
范晓军仔细一看,床上没人。
学学还没睡。他在哪儿?还在喝酒?怎么一点声音都听不到?划拳划累了吗?那还不回来睡觉,休息不好明天又迷路……突然,像一道闪电啪地击中了他的脑袋,他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学学对缅甸这么熟,又是经常在这一带跑的司机,他不可能迷路,他说“可能是掸邦人民军”而没说“克钦邦”,这不是口误,是失口脱出,因为在他的潜意识里,他开车带着范晓军一直在掸邦转悠,一寸也没离开过。
他把范晓军骗了。
范晓军被自己的推断彻底惊醒了,他摸出放在枕头底下的冲锋手枪,轻轻打开了保险,下了床。正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嘎”的一声响,范晓军顿时僵立在那里,侧着耳朵,想分辨外面到底是什么声音。
接着,又是“嘎”的一下。
他一下子明白了,是门外的木楼梯响,有人悄悄摸上来了……
第二十章 大师
范晓军右手拿枪,左手摸着把手,猛地拉开了房门,外面的情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整个院坝灯火辉煌,晃得他眼睛一时无法适应。下面站着黑压压的一群人,手里拿着长短不一的武器,全部仰着脑袋默默地盯着他,没有谁发出一点声响。
这场面让范晓军震撼。
学学也在人群里,他张开双臂,笑吟吟地喊道:“欢迎来到掸邦!”
范晓军愣住了。现在可以确定,不是学学没有方向感,是他自己,从搭上学学的车开始,就是朝着相反方向行进的。
范晓军问学学:“到底怎么回事?”
旁边一个肥胖的光头伸出两只手,手掌向下压了压,说:“朋友,能不能先把枪放下,我憋着一个屁,一直不敢放,害怕引起枪战。”
人群“轰”地发出一片嗡嗡的很压抑的笑声。
范晓军一点不觉得好笑,剑拔弩张时刻,瞬间就会有人死亡,这本身就不好笑。他把冲锋手枪的枪口垂了下来,枪口刚才还怒气冲冲的,随时准备射击,现在却像泄了精的生殖器,疲软而丑陋。他知道,一把枪对付不了下面那么多武器,他只能放弃对抗。
光头的声音特别洪亮,他气宇轩昂,像作报告一样地说:“范同志,听我解释,我们毫无敌意,我们是朋友,这完全是一场误会,一场误会。我们想得到你的帮助,不想平白无故和你发生任何摩擦……就这么简单!”
“一场误会?如果不误会又是什么?”
学学走出人群,顺着楼梯来到范晓军..面前,笑吟吟地说:“范哥,真的是误会,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我应该想象成什么样?”范晓军没好气地反问。
“哈哈——”学学满不在乎,“是我们的领导有请!”
“领导?”范晓军越听越糊涂。
“去了你就知道了,你是贵宾,不是俘虏。”
“学学,我不想跟你绕弯子,你叫这么多人把我包围了,我还贵宾?你直接说了吧!”
“还是让副书记跟你解释吧。”
副书记就是那个光头。
他大约50岁,身体敦实,抓着扶手慢吞吞上了楼梯,来到范晓军面前,很友好地伸出手握了握,说:“范同志,我们跟你很久了,打你入境以后我们就跟着你……”
“跟我……”
“但遗憾的是,我们的人在木姐把你跟丢了。后来,有人报告说你跟三个缅甸人搭乘一辆出租车去了南坎。”
“对,我是想去南坎,那三个缅甸人不是你们的人吗?”
“不是,你也不认识?”
“不认识。”
“奇怪,我们也不知道他们是哪部分的,他们要带你去哪里呢?”
“不知道。”
“算了,不去管他们,无关紧要,幸运的是,你现在在我们的第五联络站,这个比什么都重要。”
“联络站?”
“是,昨天晚上站长不是还招待你吃了两碗北京炸酱面吗?味道怎么样?正宗不正宗?”
范晓军朝楼下一看,见盲男盲女翻着白眼也在人群里站着,虽然他们看不到范晓军,但他们知道他站在什么位置,两个人准确无误地向范晓军这个方向微笑着,感情真挚自然。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找我干什么?”
光头嘴角抿着,挠了挠自己的脑袋,说:“别问我们是什么人,永远不会告诉你的,在你面前,我们是一群隐去身份的缅甸人,确切地说,应该是没有祖国的中国人。再说,在缅甸森林,你知道得越少对你越有好处。这次赵同志表现不错……”
“哪个赵同志?”范晓军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我啊!”一旁的学学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叫赵中学,你忘了?”
光头继续说:“赵同志是腾冲人,火车司机的儿子,不过他是汽车司机,以前长期在这一带跑木材,对这里的地形非常熟悉,怎么样,他像转迷宫一样带你转悠,迷路没有?”
“是的,我以为他迷路,结果是我。”
“不是吹,他要是在这一带开车跟踪你,谁也跑不了。”
“蒙谁啊?要不是出车祸,他那卡车能跑过三菱?”
“车祸?你是说……”
“三个缅甸人全死了,出租车司机也死了,就我一人活了下来。”
“哈哈……”光头一拍手,“太好了,革命同志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范晓军实在受不了这个副书记的语言,好像他还停留在20世纪60年代。不过想想也是,昨晚来这个联络站的时候,草屋正中不是还挂着毛主席像吗?还有,盲男盲女的打扮,以及盲女唱的歌曲……所以这一切,都仿佛把范晓军一下子拉回到了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岁月。
范晓军说:“直说吧!你们费这么大劲找我干什么?”
副书记收住笑容,眼睛里射出慑人的凶光,他直盯着范晓军说:“赌石。”
“赌石?”
“是的,帮我们鉴别一块石头,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就这么简单。”
“帮你们?在哪儿?”
“跟我们走,两个小时以后你会看到的。”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找我帮你们赌石?”
“你的大名在滇缅一带如雷贯耳,谁不知道在落泉镇开酒吧的你啊!后来你突然从落泉镇消失,后听说你加入了赌石界,成绩斐然。我们知道,你入这一行时间并不长,但凭借你对玉石的敏感与准确的判断,帮助李在一再获胜。所以,李在需要你,我们更需要你!”
范晓军想不到缅甸这边这么了解他的底细。下面密密麻麻的武器告诉他,不去不行,只能跟他们走一趟,解救玛珊达的计划只好暂时搁浅。
天边出现了鱼肚白,范晓军跟着那帮人上路了……
一条公路蜿蜒着,顺着森林边沿缓缓地插进了山里,它就像一条悠闲自在的蛇,没有人知道蛇头蛇尾在什么地方,也没人告诉范晓军。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尽快到达目的地,能帮上他们更好,不能帮也只好实言相告,赌石这玩意儿谁能有100%的把握?看来一个人的事迹被传颂多了不是个好事,人的嘴是个超级变形器,一句话到第十个人的嘴里就能面目全非,何况从中国传到缅甸,这里面不定有多少虚假和夸张的部分,使得范晓军一次次的胜利被一层层耀眼的光环笼罩,而他无数次的失败自然黯然褪色,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样。这不是真的,是神乎其神的传言。可是这一切,怎么对坐在旁边这个光头副书记说呢?既然他们费尽周折找到你,他们的希望与梦想就已经赌在你身上了,他们不会轻易言退,不会听任何敷衍之词,他们要玉石的真相。可是真相谁知道?范晓军心里最明白,他没有把握,跟那块三月生辰石一样。那块石头,现在不知道结果怎么样了,也许李在早已大获全胜,也许它仍在仓库里等待欣赏它的人来欣赏。石头跟人一样,需要伯乐赏识,没有伯乐,你永远无法露出你本来的面目。范晓军知道,现在他等于被这伙人用武器挟持了,他必须像伯乐一样——或者装成伯乐——欣赏前方一块不知名的石头。推辞和逃跑都是不现实的,他必须帮助他们,只有这条路。
这条土公路几乎没遇到其他车辆,只有他们:他和副书记坐着一辆陈旧的马自达,后面跟着学学的卡车,卡车上大约有十几个端着步枪和机枪的小伙子。偶尔才看见一辆蒙着帆布的吉普车从对面疾驶而过,卡车上的人马上做瞄准状,如临大敌。
车子在一大片森林空地上停了下来,范晓军下车后一看,发现他站着的地方像一块硕大的草甸,大概有1000多平方米的面积,四周被参天古树包围着,密不透风。不一会儿,一个老人坐在一辆残疾人轮椅车上被一个健硕的保镖模样的小伙子从森林里推了出来。他最多有60岁的样子,看上去却不止,显得老态龙钟,瘦弱矮小,上半身一直在颤抖,两条裤腿束在一起,耷拉在轮椅车上,像晾衣竿上的破毛衣。老人来到范晓军面前,上下审视着他,好像不相信站在他面前的这个眯缝着眼睛剃成光头的小伙子在赌石这个行业有这么大本事。副书记弯下腰附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一句什么,老人仍然毫无表情,他盯了范晓军足足有10分钟,然后才向副书记点点头,问:“就是他?”
副书记毕恭毕敬地说:“是的,照您的吩咐,我们终于把他找到了!”
副书记又转身向范晓军介绍:“这是我们的领导,我们尊敬的杨书记,当年他在缅甸森林打游击,为我们的组织取得胜利立下了汗马之功。”
范晓军问:“现在可以告诉我真相了吗?”
副书记显然对范晓军没有对老人的战绩表示称赞而恼怒不已,他没好气地对范晓军说:“事情的发展是这样的:前些日子,有一伙广西人带来一块玉石毛料,说那块石头是他们从名坑打木砍挖掘出来的。我们书记很感兴趣,他们喊价500万人民币,并极力撺掇我们买下,我们犹豫不决,实在拿不准主意,所以杨书记想到了你,想请你来看看那块石头。如果值得赌,我们会毫不犹豫吃下,毕竟是打木砍出来的。如果你认为徒有其表,败絮其中,我们就选择放弃。就这么简单。”
杨书记听副书记叙述完毕,频频点头,嘴里像含着痰一样说:“是的,就这么简单。”
范晓军摇摇头说:“可是对于我来说,这个任务并不简单。”
“你是这方面的行家!”杨书记咳嗽着说。
“行家的名声多数是吹出来的,水分很大,我不敢保证我能鉴别正确,只能试试。”
“咳,咳,试试就行!”杨书记的痰终于咳出来了,并在空中画了一个弧线。
范晓军准备搬出他的赌注。
他稳定了一下情绪,说:“我会运用我对玉石的判断能力尽量得出正确的结果,不想让你花冤枉钱,也不想让你错过一次千载难逢的发财机会。”
“好!”杨书记一听这话,精神顿时抖擞起来,“自古英雄出少年!”
范晓军说:“先别出少年,我还没把话说完。”
“你继续!”
“我这次来缅甸的目的不是寻找玉石,我有我的私事。”
“能说说你的私事是什么吗?看我们能不能帮你什么忙?”杨书记说。
范晓军还没说话,一边的副书记满脸的不高兴,他张牙舞爪地说:“我听出来了,同志,你不能这样,你这是讲条件摆困难,设置障碍,我们不允许你这样信口开河!”
“让他讲!”杨书记斜了一眼副书记,后者只好站在一边怏怏地闭上了嘴,但是脸上已经明白无误地写着对范晓军的不满。
“是的,我是有条件,”范晓军说,“做任何事都应该有条件,不能白做无用功。我可以帮你们赌石,但也不能耽误我的私事。”
“说说你的条件是什么。”杨书记歪着脑袋,似乎对下面的话题更感兴趣,而不是石头。
“我说买下,并且赌涨,你放我走;我说放弃,切开后证明我对了,你毫无收获,你也要答应放我走。一句话,别为难我!”
“哈哈,总之,让你走!好吧,我答应你,但是如果你让我放弃而切开后是满绿,怎么办?”杨书记咄咄逼人地问。
“搭上我的命!”
“哈哈哈——”杨书记仰天大笑,“我喜欢你的性格,赌石人的性格。不过,我不想要你的命,我要你的人。”
“要我?”
“对!不管出现什么情况,只要你赌错了,你今后就归我。你要帮我赌石,就像你帮李在一样。”
“一言为定!”
范晓军掷地有声,显示了他的决心。他相信自己有一双上天赐给他的慧眼以及无与伦比的天赋,还有,这次来缅甸他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即使出现再坏的结果也无所畏惧。此时他还不知道腾冲那块石头已经闹得满城风雨,更不知道那是一场人工造假的骗局,那场骗局足以让李在和他在赌石界一败涂地。
杨书记大概被范晓军的豪言壮语所感动,他的双臂开始剧烈颤抖,脸憋得通红,好像马上支撑不住了。副书记马上过去扶住他,轻轻敲打起他的背,一口痰又画了一个弧线,杨书记的身体又恢复了正常状态。他挥了挥手,对范晓军说:“上车!”
接下去的路变得异常泥泞,大概这里刚下了一场大雨,在骄阳的烘烤下,空气变得异常沉闷,车里像蒸笼一样。
车子上下左右..颠簸摇摆着,范晓军的脑子一刻也没有闲着。此时,各种有关玉石皮壳的信息像一团团飞扬的纸片,一起涌进他的脑海,翻腾跳跃:黄盐沙皮、白盐沙皮、黑乌沙皮、水西沙皮、杨梅沙皮、黄梨皮、笋衣皮、腊肉皮、老象皮、铁锈皮、脱沙皮、田鸡皮、黑腊皮、洋芋皮和铁沙皮……对,黄梨皮是黄梨色,微透明。老象皮多为玻璃种。得乃卡皮,种水较好,容易涨。还有黑腊皮,会出瓜绿和水绿。洋芋皮,不,不去管什么洋芋,先理一理橙黄皮,它会出飘绿三彩。还有白盐沙皮,一定要赌它出秧苗绿。黄盐沙皮也是,出秧苗绿或黄阳绿,可能有绿紫翡三彩,或飘绿三彩。黑乌沙皮黑得乌亮,会出帝王绿。不知道广西人带来的这块石头是什么皮壳,不排除是中低档的玩意儿,比如粗沙皮壳,玉质颗粒较粗,夹白绵,夹黑绵,只是偶尔有豆青绿,不可轻赌。还有灰黑乌沙皮和干乌沙皮,一般种不够老,水不足,偶尔有瓜绿。还有沙皮,虽然种老有水,但常有团块白绵,这个不行。干一点的黄沙皮,种不够老,水短,但常常会有紫罗兰色,可能会有豆青绿,即“春带彩”,偶尔会有翡绿紫三彩或飘绿色的三彩,倒是可以下手一博。特别注意褐色皮,皮壳颜色变化从褐色到褐黑色,种不老水短,一般不会有翠,应该毫不犹豫放弃。刚才副书记介绍时说,那几个广西人说石头是从打木砍挖掘出来的,范晓军知道,打木砍的玉石也叫刀磨砍玉,皮壳多为褐灰色、黄红色,可能水和底还行,但多白雾、黄雾,雾不薄,而且个头较小,一般12公斤一个。如果是这种他们就敢喊500万,确实有点狮子大开口。不过,打木砍还出产像鲜血一样的红翡玉石,那个就比较名贵了。还有一种天空蓝,也产于打木砍,但据说早就没有踪迹了。
范晓军心里正七上八下胡思乱想着,杨书记突然说:“到了,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石头放在一个篱笆围起的大院子里,杨书记范晓军一行人的车子开进去后,几个人慢吞吞从旁边一个草棚钻了出来。他们个个颧骨高耸,眼大嘴大,身材矮小,皮肤黝黑。杨书记介绍说:“这几个就是自称来自广西的人。”
范晓军说:“我分辨不出他们是广西人还是越南人,都一样。”
杨书记说:“是的,不好分辨,他们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只能认定他们来自广西,也有可能来自越南。管他们哪里人,我只认石头,不认人。”
广西人的头目是个35岁左右的家伙,看见范晓军后,他鼻孔朝前使劲张开着,仿佛想大力嗅范晓军身上的气味,实际上他才不想闻呢,他就这个生理特征,两个鼻孔看起来永远是两个张开的黑洞。他的嘴唇比其他几个同伴都要肥厚,而且紫里透红,看上去特别恶心。
他一看杨书记带着一个陌生人,便笑呵呵地说:“杨书记,还没下决心哪?”
杨书记说:“我请了一个赌石专家,让他鉴别一下,是好玉,我买,不是,你走人!”
那个头目一直盯着范晓军,眼中写满敌意。他张开大手,使劲拍了三下,假惺惺地说:“欢迎欢迎!打木砍的料,货真价实,经得起考验!赌石大师,请吧!”
广西人的口吻有点不屑,又有点挑衅,给了范晓军一个下马威。谁都知道,仅从玉石毛料外表,谁也不能一眼看出其庐山真面目,即使到了科学昌明的今天,也没有任何一种仪器能通过这层外壳判断出其内是坚硬的“宝玉”还是一钱不值的“豆腐渣”。只有买下来一刀剖开,如果色好水足,你就从此脱贫,几代人的幸福全靠你了。剖开无色无水,一文不值,你就等着倾家荡产吧!一辈子翻不了身。所以它的神秘与刺激就在这个“赌”字上,赌就是蒙,而不是凭谁的眼睛好。广西人估计见多识广,赌石界太多人在眼睛上吃了亏,眼睛也许可以告诉你真相,也可以无情地蒙蔽你的内心。
范晓军在李在那里学了不少这方面的知识,别人需要10年的积累,而他几乎是一夜之间便掌握领会了。这不仅仅是聪明,而是天赋。如果当年梁实秋说“英语只够我学一个月”不是吹牛的话,那范晓军也可以这样说:赌石只够他学一晚上的。
范晓军在那块石头前面蹲下来,周围静极了,杨书记和那几个广西人站得远远的,一声不吭,生怕打扰他对石头的判断。
这块石头不大,大约有5公斤重,褐灰色,但表面有大片大片的绿。范晓军脑海里顿时闪现出李在有一次跟他聊起打木砍的玉石时说过的一句话,那句话是秘诀:“打木砍的玉石,如果出现大片大片的绿,看都不要看。”
其实,所谓秘诀也有失灵的时候,更多的只是一种赌石经验积累而已,但是范晓军倾向于李在多年积累的这句秘诀,最起码它可以告诉范晓军,遇到打木砍的大片绿,宁可放弃,不可贸然行事。他用余光挂了一下杨书记他们,可以看出,每个人的眼睛里的内容是不同的,有人充满渴望,有人充满疑惑。范晓军不能马上说出他的判断,时间太短了,显得他有点业余,而不像个行家里手,也不能使人一下子信服。他抱起那块石头,朝绿的地方吐了一点口水,用手指轻轻擦拭一下,然后抱起来,眼睛跟石头、太阳成一条直线,假模假式仔细观察着。其实他脑子已经不去想这块石头到底值钱不值钱了,他在想怎么让杨书记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个现实。大片的绿让广西人喊出了500万,他有理由这么喊,绿色已经透出,没有什么比这个更有说服力的。大片的绿也让杨书记心痒难挠,割舍不下,他被绿色彻底迷惑了。
杨书记有可能是那种赌石迷:过去只接触顶级翡翠,脑子里装的全是四大国宝、老坑玻璃种、满绿的镯子等等;或者在接触翡翠之前,他只沉溺于古玩,比如古玉、软玉、瓷器、牙角等等,他喜欢炫耀他拥有的价值连城的古玩,但对赌石基本没什么概念,就像北京的张语一样。到了一定岁数,这种古玩爱好者往往突然一个急转弯,疯狂地迷上赌石。也许人到暮年,死亡距离他们越来越近的时候,他们总想回归原本,而玉石毛料就是翡翠的原始状态,他们可以在这种状态下回归成胚胎。死亡其实就是回归,就是化作一缕青烟重新投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范晓军还是不说话。现场的气氛越来越压抑,几个广西人不停地在旁边走来走去,心情逐渐烦躁,而杨书记的手臂也开始剧烈颤抖起来,整个人几乎摇摇欲坠。这是买卖双方的正常心理反应,因为石头的价值现在全赌在范晓军的嘴巴上,他说一就是一,他说二就是二,这简直是在折磨人的神经,买家和卖家都被范晓军的沉默煎熬着。此时的范晓军像中国足球运动员躺在地上拖延时间一样,能耗费一秒算一秒,他的大脑甚至从现场飞了出去,他想到玛珊达,想到李在,想到他运回去的那块三月生辰石……
20分钟,足够了,该是揭开谜底的时候了。范晓军缓缓站起身来,身子摇晃着,做出思考很久大脑有点缺氧的样子,仿佛刚从一种漂浮的状态回到人间,这无形中更给他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其实那是他蹲时间长了,眼睛又被太阳晃的原因。
他对杨书记说:“放弃!”
现场轰的一声,惊讶、失望、猜疑、不甘,各种情绪夹杂在一起,全部向范晓军砸来。副书记首当其冲,他跳着脚对范晓军咆哮着,“你到底懂不懂?那么多绿你竟然选择放弃?”
范晓军很奇怪,副书记又不是卖玉的,皇帝不急太监急,难道是为将要失去的一块好玉而心疼?那还请他来干什么,直接买下不就完了?
广西人也不甘心等来的结果会是这个样子,他们怨恨地盯着范晓军,恨不得一口把这个狗日的所谓专家吞了。但是这种场面与结果他们显然司空见惯,没有一个人跳出来咆哮。头目看着杨书记,说:“书记,你决定!”
杨书记也被范晓军的结论弄得不知所措,他以为范晓军90%会让他买下,但结果恰恰相反,范晓军让他放弃。放弃就等于把自己对这块石头的所有希冀化为乌有,一个人心中有了对一个事物的希冀,这种感觉是多么美好啊!他真舍不得。
书记又开始剧烈咳嗽起来,咳得他一边不住点头一边问范晓军:“你……你确定吗?”
“确定!”
“能……不能说……说理由?”
“没理由。”
“完全……根据……咳,咳,感觉?”
“一半凭感觉,一半是我始终牢记这样一句话。”
“什么话?”
“打木砍的石头,如果表面生有一大片绿,绝对全是膏药皮。”
杨书记突然停止咳嗽,像战壕里发出冲锋命令一样猛地一挥手,大声喊道:“切开!”
广西人不干了,“书记,天下赌石没这个道理,你可以讨价还价,将500万缩水到1万块,卖与不卖在于我,买卖不成仁义在,但没听说还没买就切开的,这不叫赌石。”
杨书记两眼睁得很大,两盏探照灯一样,“这叫打开天窗说亮话!”
广西人说:“挑西瓜也没这么挑的,何况是玉石。”
“我的地盘我做主!”杨书记毫不退让。
副书记也觉得这样不妥,他摇晃着肥胖的光头,走到杨书记面前,张开双臂耸着肩膀,说:“尊敬的书记,恐怕这样不太好,传出去对我们的整体形象……”话还未说完,只听“砰”的一声枪响,副书记的脑袋像爆开的西瓜一样炸开了,身体像体操运动员那样柔软,一个后翻栽倒在地。开枪的是杨书记的保镖,那个一直扶着杨书记的小伙子,他端枪的手臂非常直,可以当尺子用,那是长期射击训练的结果。此时,他的手臂并没放下,而是把枪口换了一个方向,对准那几个广西人。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几个广西人全吓傻了,呆呆地立在那里。范晓军也被眼前的这一幕弄得目瞪口呆,但是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内讧,估计副书记先头有什么征兆,今天彻底大暴露,顺便被解决了而已。他本来也想劝劝杨书记,说赌石没这么玩的,现在看来闭嘴是最好的方式。
杨书记指着那几个广西人说:“谁都别想走,全给我在这儿看着,看你们带来的这块石头是个什么货色。”
杨书记不是赌石,他完全破坏了赌石的规矩。卖家讨的是卖个好价钱,自然有点夸大其词,甚至能把天下的牛都吹上天,这并不为过,很正常,尤其在赌石界,往往能把一块普通的石头喊成天价。你不信就是了,不可能怪罪卖家贪心,更不能说是欺骗。现在这种情景让范晓军很为难,他当然希望自己赌对了,切开后一钱不值,但是看现在杨书记这种心理失衡的样子,那几个广西人绝对没好果子吃,说不定有性命之忧,这就大大失去了赌石的意义。如果赌错,打开后满绿,范晓军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样的后果,反正肯定不能走出杨书记的手掌心,按照约定,他将属于杨书记,永远也别想回国。那么玛珊达呢?她将永远被游汉庥囚禁,解救她可是他这次来缅甸的主要目的,而不是帮一个八竿子打不到边的杨书记。
切石的时候,范晓军如坐针毡,他终于理解了那些赌石人面对切石时的心情,他们烧香拜佛,背转身子不敢看切石一眼,他们浑身颤抖,作揖祈祷。范晓军现在的心情跟他们无二,他反复在心里念着赌对了,赌对了……而另一个声音则反复唠叨着错了错了错了,我不能害那几个广西人。
令人窒息的20分钟过去了,石头被对半切开,结果是,范晓军对了,里面一片白花花,没有一点绿。
杨书记笑了,那几个广西人的脸绿了。
杨书记对范晓军竖起大拇指,说:“不愧是赌石界的高手,实在佩服。你让我省了整整500万,也让我除掉一个心腹大患,哈哈——虽然我万分舍不得,但我要兑现我的诺言,放你走!我还想加一句,随时欢迎你再次来到我这儿做客。”
范晓军松了一口气,心想,我没事跑你这儿干什么来啊?我吃饱了撑的,要不是你挟持我,我能认识你吗?看到那几个广西人惊惶失措的样子,范晓军于心不忍,说:“杨书记,我还有一个要求。”
“你说!”杨书记和蔼地望着他。
“别为难他们!”
杨书记的脸一下子耷拉下来,“这不是你操心的,我知道怎么处理,今天晚上我还要请他们吃饭呢!还是让学学送你吧!他熟悉路。”
范晓军说:“好,只是别让他再带着我在掸邦兜圈子,那样我一辈子也到不了史迪威公路。”
第二十一章 喂尸水葬
下午,崇山峻岭中,那辆云M牌照的绿色大卡车向克钦邦方向飞驰着。
范晓军坐在学学旁边,默默地抽着烟,一根接一根。他实在没想通,在去解救玛珊达的途中会遇到这么档子事,这让他心里特别不舒服,尤其想起那个肥胖的副书记倒在地下时的情景,更让他彻底没了胃口。中午,杨书记热情洋溢地设宴招待了他,他一口菜也没吃,只灌了一肚子啤酒。本来他想让酒精压住胃里翻上来的阵阵恶心,后来喝着喝着,他突然发现啤酒泡沫跟副书记嘴里吐出来的白沫相差无几,他实在忍不住,跑到外面吐得一塌糊涂。
他和学学一路沉默着,车里的气氛有些压抑。远处传来几声闷雷,一团一团的乌云从天空压了下来,好像就在他们的头顶似的。气压一下子变得很低,范晓军感觉呼吸不是很通畅,肺部费力地张开紧缩,非常难受。他最讨厌这种天气,不如骄阳似火,热是热,但呼吸不困难。要不就来一场瓢泼大雨,畅快淋漓。但在缅甸,像这种乌云笼罩的情况很多,太阳没太阳,暴雨又没暴雨的,天空低得像一个锅盖,生生把你压在了锅底。
学学的车技的确很好,车速也很快,车子在崎岖蜿蜒的山路上闪躲腾挪,却让你丝毫感觉不到危险。两个小时以后,他们已经把那片乌云甩开,整个大地一下显得空旷起来,仿佛来到一个新的世界。
学学终于打破沉默,他盯着前方的路面,对范晓军说:“范哥,别怪我!”
“把它忘了吧!”
“我身不由己。”
“知道。”
“我们以后还是朋友。”
“只要你把我安全送到史迪威公路,然后找到那块黑色石头。”
学学嘴角咧了一下,好像想笑,但没笑出,“老头子不会再赌石了。”
“杨书记?”
“嗯,他上过无数次的当,这次彻底死心了。”
“无数次?”
“是的。他早就怀疑副书记勾结外人一起欺骗他。”
“副书记跟那几个广西人是一伙的?”
“可能。”
“石头在没切开之前谁知道里面什么样?这谈不上欺骗吧?”
“但是你是行家,你的话起了关键作用,老头子很信你。”
“我哪句话起了关键作用?”
“你说打木砍的石头,如果表面出现大片大片的绿,绝对是膏药皮。而那几个广西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个,而且他们每次拿来的也正是这种膏药皮。加上副书记在旁边极力撺掇,老头子下狠心买过几块,前后差不多花了1000万,次次让他上当。这次这几个广西人又来了,开价开得更高,而副书记也表现得异乎寻常的热切。老头子心存侥幸,他想万一这次出绿,出手就可以几倍几倍往上翻,过去所有的失败都可以不计。于是他想到了你,想请你来鉴别鉴别。”
“所以,派你来找我?”
“对,我们之前已经得知你入境,我们不想错过这个大好时机,谁知道有人比我们还快……”
“如果副书记跟几个广西人是一伙的,他完全可以阻止我,甚至杀掉我。”范晓军此时想起来都有点不寒而栗。
“你以为他不想吗?但是他不敢,他只是想贪老头子的钱而已,他还要在当地生活下去。他从骨子里不相信你这个鉴玉行家能100%正确,他的错误判断最终把他害了。”
“那也不至于用枪……”
“不单是赌石,其他还有原因,我不想多说,反正老头子早想除掉他,这次是个机会。”
“而这个机会是我提供的?”
“是。”
“老头子的腿是怎么回事?”
“早年被地雷炸的。”
沉默了一会儿,范晓军又问:“那几个广西人怎么处理?”
“我不知道老头子怎么处理,但我想,他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也许活埋……”
“活埋?”
“活埋是最仁慈的方式,估计老头子不会这样,他还想让他的老虎高兴高兴呢!”
“什么意思?”
“老头子养了5头缅甸虎,很漂亮,老头子一贯不亏待它们,什么好吃的都给它们留着。”
范晓军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的秘诀害了副书记,也害了那几个广西人。他摸索着烟盒,又点燃一根,贪婪地吸了一大口,烟雾从他嘴里吐出来,瞬间就被车外的风吹散了,仿佛吹散了范晓军心头的不快。不去想这些了,再也不想,这简直是一场噩梦。他不想知道杨书记他们内部发生了什么,也不想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性质的武装,跟他没关系。他尽量回味那天晚上在“革命旅馆”里的情景,那个上了岁数的盲女淳朴虔诚的歌声,歌声缥缈而遥远,它可以洗涤范晓军看到的血腥……
车里又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学学突然问:“你很爱这个女人吗?”
范晓军侧过脑袋,似乎感觉很突兀,“你真的确定我去找一个女人?”
“是。”
“你说得对!我爱她,所以我必须找到他。”
“我还没有尝过爱情,等我能为一个女人舍生忘死的时候,就可以理解你了。”
范晓军没搭腔,他想,要你理解干什么,爱情这东西应该不让人理解才是。再说,我的爱情观没那么高尚,我所理解的爱情没有别的,只有责任。一个人活在世上,必须为责任负责。责任不是爱情强加给谁的,而是天生必须具备的。为了责任,我应该准备随时付出。爱情之所以伟大就在于爱与被爱的人不要求回报,如果你斤斤计较,脑子里一味计算着付出多少就该得到多少,那不是爱情,是商品,你已经把自己当商品卖了,这种人没资格谈论爱情。在他们身上,爱情变成了一个可以随时遮羞的面具,而他们自己,则是一堆放在秤上的死肉。死肉有爱吗?它只有价钱!是的,现实社会中的爱情都已经被玷污得面目全非,更多的是死肉横行,这些死肉不配谈论爱情,他们只能变成庸俗的俘虏。而在我眼里,责任是本能,失去这个本能就不要奢谈其他,因为你已经失去了资格。玛珊达的魅力可以让我深入森林不畏艰险去寻找她,她是美丽的,是无法用任何衡器来衡量的,而她的美丽只在我心中,而不是外表的华丽。唉!这些道理根本没必要跟眼前这个司机讲,他还小,他现在只是别人的一个工具,等他把自己变成自己的工具时,就像他范晓军现在主宰自己的思维与行动一样,他才能明白一份真挚的感情的真正分量。
学学说:“范哥,有一点我不太明白,你要寻找的这个女人到底在什么地方?你光知道一块黑色的大石头,然后呢?茫茫林海,你到哪里找她?”
“她目前被一个男人囚禁在森林里,我想先找那条上山的路。”
“你去救她?”
“是。”
“囚禁她的男人是谁?”
“游汉庥。”
汽车“吱”的一声刹住了,学学吃惊地看着范晓军,“是他?”
“你认识?”
“岂止认识。”
“怎么?”
“他是老头子的女婿!”
“啊?”范晓军吃惊不小。
学学说:“哎呀!幸亏你吃饭的时候没说给老头子听,他不是?99lib?一直在问你找谁去吗?现在看来,范哥的嘴巴真严,一点风都没漏,不然……”
“怎么?”
“老头子要是知道你去找他女婿要一个女人,他怎么可能让你走?”
“难道我要找的女人是……”
“她多大岁数?”
“20多。”
“那不是。老头子的女儿三十几了,是游汉庥的大老婆,一身病,从不抛头露面。范哥,按我的意思,我又想开着车绕圈子了,我不想拉你找游汉庥。这个人你可能不了解,阴险毒辣,诡计多端,你一个人单枪匹马怎么可能对付得了他?你这不是救人,是白白送死。”
范晓军不会不知道这一点,他正把自己变成一块肥肉乖乖地送到游汉庥嘴边。但是,范晓军不想退缩,他性格里的倔强促使他永远向前,没有后退。为了救出玛珊达,他豁出去了。
他坚定地对学学说:“如果你把我当成朋友,继续开!相反,你也可以把我交还给杨书记。”
学学为难地说:“范哥,我真的不想让你白白送命!”
“开!”范晓军命令道。
学学踩下油门,不情愿地把车子往前挪去,速度非常慢。
“学学,我知道你为我好,但是你不知道,能一个人来缅甸,我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我必须找到这个女人,并把她带回中国,我死而无憾,我不能让她在那儿待着,她受的苦够多的了,她应该像一个正常女人那样享受她应该得到的一切。”
车速快了起来,大概范晓军这番话也感染了学学,他为范晓军的决心而感动,也许在他短短的人生道路上第一次遇到像范晓军这样倔强偏执的男人,他的心灵受到了强烈的震撼。他应该帮这个男人,帮他完成这次用生命书写的旅程。
两个男人没再说话,驾驶室里又变得沉默起来,只有汽车马达的声音伴随着他们……
第二天早上,那块黑色的石头终于出现在路边。范晓军跳下车,奔跑着来到石头旁,他的眼睛顿时湿润了,他仿佛看到玛珊达站在石头旁边,满眼绝望地望着他。他想,玛珊达,别绝望,我来了!真的来了!这里就是我们的起点。
看到黑石上面的缅文,他问学学:“你认识吗?”
学学点点头。
“什么意思?”
“望夫石。”
“望夫石?”
“大概是当年修路人的妻子立的。”
“修路人妻子?”
“史迪威公路这段历史你知道吗?”
“知道一些,但不全面。”
“那是肯定的,因为我是腾冲人,所以对这段历史比中国其他地方的青年人知道得更详细。”
“讲来听听!”
“当年美国为了给中国输送抗日物资,准备修筑一条从印度利多经缅北重镇密支那、八莫到中国云南的公路,公路全长大约773公里。公路途经地势险恶的喜玛拉雅山脉南麓的高山峻岭和激流险滩,这里热带原始森林遮天闭日,瘴气疟疾无处不在,一到雨季洪水泛滥一片泽国。而日军则派出第十八师团3万多精兵强将,在各个交通要道和地势险峻地区构造了坚固工事,囤积大量的粮草弹药,等待着试图修路的盟军。而美国的特种部队长途奔袭突击团‘劫掠者’3000多人和英军乘坐滑翔机在敌后活动的渗透部队‘亲迪’则赶来护路助战。在另一方面,除招募了3万多中国、印度和缅甸的筑路劳工和组建了中国驻印军工程部队外,美国还从本土调集了5万多装备精良的工程兵组成筑路大军。可想而知,当时的战斗有多么惨烈。当然,整个修路过程以我方歼灭2万多名日军而胜利告终。为了表彰史迪威将军在策划指挥开辟利多公路的杰出贡献,蒋介石在中印南线通车之日发表广播演说宣布:‘我们打破了敌人对中国的封锁。请允许我以约瑟夫?史迪威将军的名字为这条公路命名,纪念他的杰出贡献,纪念他指挥下的盟军部队和中国军队在缅甸战役以及修筑公路的过程中做出的卓越贡献。’”
“所以,很多修路人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对,再也没有。于是他们的妻子就在路边立了很多这样的石头,上面刻着对丈夫的思念,她们盼着丈夫能早日回到身边。但是,这样的愿望全都落空了,她们全都成了寡妇。”
范晓军听了这段历史后心情很沉重,当年那些盼着丈夫早日归来的女人们,她们绝望过吗?一定是。那么玛珊达呢?她当时站在这块石头旁的时候是绝望吗?她有没有想过我会回来?
该跟学学分手了。
学学从车上搬下来一个沉甸甸的大背包,帮范晓军背在了背上。
“什么东西?”范晓军问。
学学说:“虽然后来才知道你是找游汉庥,但先前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这趟不易,拿着吧,都有用。吃的、水、药品、指南针、火柴、军铲、望远镜等等。看你空着手,我就在想,这个人一点森林经验都没有,你以为你可以喝山泉吃野果吗?不行的,山泉和野果说不定都有毒,不能乱吃。另外,我也不想让你再次晕头转向,连方向都摸不清。”
范晓军鼻子酸酸的。的确,他没有想到这些,他以为找到这块黑色石头就离游汉庥的老窝不远了。想想那晚他带着玛珊达逃跑,仓皇中不知道跑了多少公里,30公里?50公里?不知道。但回想起来,一定不近。
范晓军握了握学学的手,什么感激的话都没说,他知道他要活着回来,才是对学学最大的感激,否则现在的沉默就是他们的永诀。
学学最后嘱咐道:“小心陷阱,他跟越南人学的,处处都是。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范晓军向学学挥了挥手,然后毅然决然顺着一条小路下了公路。他没再回头,他的眼睛只有前方,前方是淡蓝色的山峦,以及连绵不断的翠绿森林,玛珊达在那里等着他呢!
他默默地在心里说:谢谢学学!再见!
一个小时以后,范晓军走出那片森林,面前出现一个空旷的河滩。河面宽阔,水流湍急,偶尔有几只彩色的水鸟飞过。河滩是白色的,很长,大约有500多米,接下去又是茂密的森林。范晓军想去河边洗洗脸,突然发现前方沿着河边走过来一群当地土著,男女老少都有,大约三十几个,头上扎着树枝,并且载歌载舞。有4个小伙子抬着一口黑色的棺材,另几个人则用担架抬着一个一丝不挂的独腿男人。
范晓军迅速躲进树丛,从背包里取出了望远镜。
不一会儿,4个小伙子把棺材抬到河边,然后咿咿呀呀叫着,几个人一起抬着那个独腿男人往棺材里塞。独腿男人大声惨叫着,并像渔网中的鱼一样奋力挣扎着,肚子一会儿挺起,一会儿凹下去。
他们要干什么?
范晓军把望远镜镜头移到黑色棺材上,发现棺材上有无数个小洞,他立即明白了,是喂尸水葬。这种水葬的形式是这样的:将棺材凿出许多小洞,然后沉入水中,目的是让小鱼入棺啃食尸身,以尸体养鱼,小鱼在棺材里迅速长大,再也无法从小洞钻出。等过了大约3个月,再捞起棺木打开,里面全是又肥又大的河鱼,据说煮出来的汤味道甜美。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水葬实在考验人的胃,范晓军忍不住一阵恶心。他记得这种水葬形式是掸邦茵莱湖一个水上民族的古老习俗,现早已绝迹,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看见。现在关键的关键是,那个独腿男人并没有死,这帮土著是想活生生把那个男人喂鱼啊!太残忍了!
范晓军看不下去了,他必须救这个人。
他走出树丛,举着枪,慢慢移了过去。此时,那个独腿男人已经被塞进了棺材,棺木里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以及更加凄惨的呼叫声。独腿男人还在做最后的挣扎与求饶,他想用变了调的嗓子软化这些土著的心。.99lib?土著们开始热情似火狂舞,几个袒露乳房的女人前后扭动臀部,这招管用,他们的荷尔蒙被猛烈刺激出来,亢奋得面孔开始发潮,他们争先恐后跳上棺材,在上面跺着跳着,嘴里发出“噢噢”的叫声。有两个身材粗壮的小伙子用身体压住棺木,而另几个人则拿出钉子锤子,开始“咚咚咚”地钉棺盖。
此时,有个女人发现了慢慢走来的范晓军,她发出一声尖叫,所有的载歌载舞立即停止了。他们全都愣在那里,疑惑地盯着这位不速之客。
范晓军不知道用什么语言跟他们交流,只能用枪口示意他们全部走开。
几个女人惊叫着带着小孩向远处跑去,而留下来的男人则开始抽出腰间的缅刀。
“砰——”
范晓军朝天上开了一枪。
那些男人脸上本来还很刚毅,瞬间就变得面如土色,他们惊惶失措,叉开腿转身就跑。一分钟过后,河滩上只剩下范晓军和一口黑色的棺材,以及棺材中发出的沉闷的呼救声。
范晓军从背包里拿出学学给准备的军铲,开始撬那口黑色的棺材。现在范晓军不得不佩服学学,他提供的东西太管用了。
钉棺材的钉子有点粗,范晓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棺盖撬开。那个独腿男人哇啦哇啦叫着,一脸惊恐。他知道他得救了,不用再担心自己成为鱼饲料了,他颤颤抖抖地抓住范晓军的手,用缅语说个不停。
这个人太脏了,全身散发着一股令人无法忍受的臭气。他头发蓬乱,遮住了整个脸,腿从膝盖以下完全断掉,上面裹着不知名的草叶子,伤口处严重溃烂,草叶子上沾满了发出恶臭的脓血。
范晓军掩着鼻子,刚想把脸撇开,但是不行,他不得不把目光盯着那个男人的脸。他呆住了,因为他认出了这个断腿男人。
“哥觉温!”范晓军大叫道。
“范哥!”哥觉温也同时认出了他。
“原来你还活着?”
“你也活着?”
“我们都活着!”
两个人抱在一起,哈哈笑着,随后两个人咧开嘴放声哭了起来。哭够了,范晓军才把自己后来所经历的事情简略介绍了一番,哥觉温说:“我以为你掉进那个大陷阱再也不会出来了。当时坦克子弹多密集啊!树都打倒了,何况人。我命大,只腿上挨了一颗,又正好掉进一个一米多宽的硝坑,硝坑口被树叶覆盖了,所以他们没发现我。而其他人,我的同伴……我亲眼看见哥索吞他们都被……”
哥觉温的眼圈又红了。
“你的腿……”
“子弹从小腿肚子穿过去,胫骨断了,后来它就一直往上溃烂,我一看不行,就用刀把它割掉了,不然我整个人都会变成一摊烂泥,给森林当肥料。这个狗日的什么庥,我真想亲手杀了他,碎尸万段。他应该躺在那个棺材里喂鱼,而不是我……”
哥觉温的话让范晓军的心一阵紧缩,他问:“之后你一直在森林?”
“是啊,我想慢慢爬到公路,看能不能搭上个车……”
“这么长时间你都吃什么?”
“吃野果,吃树叶,吃蜗牛,吃动物吃剩下的野猪野鹿,反正碰到什么吃什么。后来遇到这帮土著,我就等于上了天堂,一个星期以来他们一直喂我甘薯,拼命往我肚子里塞。我倒是吃饱了,谁知道他们是想把我养肥,然后喂鱼。”
看样子哥觉温风餐露宿遭了不少罪,幸亏遇到范晓军,不然他此时已经成了河鱼的美食了。
范晓军说:“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们赶快走,来!我背你!”
范晓军想再花一个小时的时间把哥觉温背回史迪威公路边那块黑色石头旁,然后帮他搭上一辆车,尽快送到最近的医院治疗。他发现,哥觉温的体质非常虚弱,他只是硬撑着一口气而已,再不及时治疗,他就彻底完了。
范晓军把哥觉温抱起来,准备侧身放在自己背上,突然,“砰”的一声清脆的枪响,范晓军迅速卧倒在地,警惕地向四周张望。又是“砰”的一声,子弹打在离范晓军仅仅5米的地方。范晓军不知道子弹从哪个方向打来的,也不知道打枪的是什么人,他不能再等了,“腾”地站了起来,背着哥觉温就跑。子弹“啾啾啾”地打在他的脚边,他不能迟疑,不能躲避,更不能停下来,他快速穿过开阔的河滩,钻进茂密的森林。
范晓军气喘吁吁地把哥觉温放在一棵大树下面,然后把冲锋手枪握在手里,准备随时还击。哥觉温问:“是那些土著?”
“不,估计是游汉庥他们。”
“他们鼻子真尖啊!”
“森林里的人嗅觉都灵敏。”
“范哥,你自己走吧,我不能成为你的累赘。”
“你别管,我不能丢下你!”
“不然我们两个都得死!!”哥觉温拼命大喊道,仿佛用尽了生命中最后一点力气。
子弹像长了眼睛一样,打在头顶的树干上,掀下的树皮掉了下来,噼里啪啦砸在他们身上。范晓军意识到,他们被包围了。绝望立即笼罩在范晓军心头,还没开始战斗,就陷入对方的枪林弹雨之中,想还击都找不到目标。
范晓军抱住哥觉温,用自己的身体掩护着他,哥觉温带着哭腔说:“范哥,真的不要管我,我已经是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了,你不值得!”
“什么值得不值得!你现在给我趴下!”范晓军怒吼着。
哒哒,哒哒——几个点射,打在离他们不远的一块岩石上,子弹、石片啸叫着,到处横飞,发出刺耳的尖叫。范晓军觉得耳边“呼”的一声,一颗流弹击中他的右臂,他“哎呀”一声,枪从手里飞了出去,鲜血像泉涌一样汩汩冒了出来。哥觉温的情况更糟糕,一颗流弹打进了他的腰部,他的身体像一只放在开水里的对虾,弯曲成不可想象的角度。他痛苦地呻吟着,鲜血从嘴角喷了出来,他的内脏完了。
范晓军咬紧牙关,从背包里找到学学给他准备好的云南白药,倒面粉一样撒在哥觉温的伤口上。
“啊——”哥觉温惨叫起来。
“哥觉温,坚持住!”
“我坚持不住,疼啊!”哥觉温咧着嘴,肆无忌惮大声叫着。
此时枪声突然停了,就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伴音突然消失,周围的树木像儿童摆放的积木一样鲜艳,范晓军甚至可以看见被子弹惊起在空中慢慢划过的小鸟。他的大脑一阵晕眩,这一刻他突然感觉到他已经输了,在战斗还没正式打响的时候他就处于一个被挨打的地位,他的子弹只能吓走一帮手无寸铁的土著,跟游汉庥这种丛林战油子相比,他太自不量力了,他还不如一个刚入伍的小兵。他性格中的偏执阻碍了他的思维,他以为凭着一股子胆气就可以摆平游汉庥。错了!他不是游汉庥的对手!再给他几个胆子也不是。
“哥觉温,你咬牙坚持一下,你不会死的,”范晓军把哥觉温的脑袋放在自己的臂弯里,“我要带你回去,回到你的家乡耶巴米,或者跟我到云南,我给你安义肢好吗?你没有残废,你仍然可以走路,像正常人那样走路。对了,你知道义肢最好的品牌是什么吗?是台湾的德林。我讲给你听,有一个叫陈坤林的人,1960年的时候遭遇了一场车祸,丧失了宝贵的左bbr>腿,当时他只能穿戴笨重的木头义肢,那种能磨破皮的残肢,如锥刺心,所以他立下宏愿:‘研究义肢救助自己,更要救助像我一样不幸的人。’就是他,创立了享誉全球的德林义肢。我就给你买那个好吗?哥觉温,听我说,你别不理我,你去过中国吗?没去过吧?我带你到北京登长城,不到长城非好汉。你是个好汉子,所以你必须去长城!哥觉温,哥觉温……”
哥觉温眼窝里浸满了泪水,他喃喃地说:“范哥,你是个好人,听我的,买一块地,娶几个缅甸姑娘,她们很温柔……但恐怕我真的不行了,我要走了……”
“哥觉温,不会的……”
哥觉温猛地抓住范晓军的胳膊,身子僵硬着使劲向上挺,仿佛要极力靠近范晓军。他张大眼睛,断断续续说:“范哥,你……是……好人,我不……是……”
“你不是什么?”
“我……不是……好人!”
范晓军从哥觉温的话里听出有点不对劲,他凑近哥觉温的嘴巴,问:“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我……那个……石头……是……假的!”
范晓军心里一惊,“哪个石头?”
“就是……我们……运……运的……那个……”
“啊?哥觉温,告诉我怎么回事?”
哥觉温的呼吸变得异常困难,他的嘴里不停地向外喷血,“我是……吴哥……吴……”
“吴哥?是卖给我石头的吴貌貌吗?”
哥觉温摇摇头,“老……老……”
“老吴?”
哥觉温艰难地点点头。
“哪个老吴?他怎么了?”
哥觉温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吐出最后两个字:“……的人。”然后他的身体一下子软了下去,像一摊泥一样在范晓军怀里融化了。他的眼睛始终睁着,嘴角还带有一点浅浅的笑意,仿佛他最后把这个秘密告诉范晓军能使他的灵魂升华似的。
范晓军的脑子蒙蒙的,好像后脑勺被谁狠狠敲了一下。“我是吴哥的人!”这是哥觉温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吴哥?哪个吴哥?显然不是卖石头那个吴貌貌,哥觉温已经摇头否认。范晓军眉头紧锁,极力想把他认识的所有姓吴的人排列出来,不行,几乎没有,他只想起一个没分量的同学吴翰冬。那人白受高等教育了,纯粹是个玉石骗子,整天拿一个“埃伯特娃”在赌石界吃“诈钱”,范晓军一直没好意思揭穿他。显然,吴翰冬不可能是吴哥,就看李在认不认识一个姓吴的人了。如果哥觉温说的是真的话,那么他和李在就可能陷入了一个不知名的可怕的圈套。谁是设置这个圈套的人呢?是吴哥吗?如果是,他为什么要害李在呢?
范晓军把哥觉温的遗体放在地上,脑子里乱成一团麻,他根本理不出个头绪。自责迅速包围了他,他怨恨自己为什么没看出那块石头是假的,他帮李在赌石这么长的时间,从来没被一块假石头所欺骗,他甚至可以帮助杨书记辨别打木砍的石头,却偏偏在自己的石头上翻船。他怀疑哥觉温刚才纯粹是临死前的胡言乱语,他的内脏坏了,大脑已经不清醒,他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可是现在他已经无法再去询问哥觉温了,他已经死了,不可能收回刚才说的话。只能相信他!范晓军怎么也想不出那块石头到底是怎么个..假法,以至于那么容易蒙住他的眼睛,他无法想象。现在他首先要做的是,尽快把这个消息通知李在,让他赶快封存三月生辰石,千万别卖出去,否则他在赌石界就没法混了,那不是一个简单的信誉问题,是人格。
现在怎么办?是想办法突围火速回云南,还是继续跟游汉庥周旋解救玛珊达?他面临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艰难抉择,如果回云南,就意味着这次解救玛珊达半途而废;如果不回去,朋友那里交代不过去,他不可能抛弃信义袖手旁观,这不是他的性格。再说,那块石头不是李在一个人的,还有昝小盈,还有李在的朋友唐教父,包括范晓军自己,都是那块石头的所有人,他们面临的是在赌石界全军覆没,对于他们——尤其是李在来说,是个比天塌下来还要严重的事情。
怎么办?怎么办?如果突围能突出去吗?万一不成功,自己死了倒无所谓,只是没有人能及时告诉李在,玛珊达也没有谁来解救她了。
范晓军的心里升起一阵悲凉,力量的单薄让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渺小,现在他懂了,当初李在为什么用一米多长的黑漆九节箫把他吹出落泉镇,他想用凄凉无力的箫声告诉范晓军,在这个世界上,你一个人无法抗争,只能顺天应命。
范晓军正在左右为难,突然听见不远处的树丛发出一阵哗啦哗啦的响动,他想捡起刚才被流弹打落的手枪,可是已经晚了,树丛中走出来二十几个端着各种枪支的小伙子。
“哈哈,你好吗?范晓军!”
这个声音太熟悉了,范晓军找的就是他——游汉庥。
游汉庥还是那身打扮,好像他没别的衣服,那顶戴了不知多少年的白色礼帽,加上白衬衣白裤子白皮鞋,周围衬托着一群穿着脏不拉唧“布梭”的缅甸人,凸显出他与众不同的地位。只不过他的白色衣饰被树浆泥沙染得花花绿绿的,衬衣的领口也撕开了,帽檐几乎变成黑的,并无力地耷拉下来吊在那里,皱得像个阴囊。
游汉庥走到范晓军面前,愁眉苦脸地说:“我们等了你多少天你知道吗?从你入境那天起,我们就在这里等你,为了你我三个弟兄丧了命,我们付出了多么惨重的代价啊!不过还好,终于把你等来了。我知道你放不下玛珊达,知道你一定会来。注意!不是我逼你来的,是你自投罗网。”
游汉庥说得对,他不但自投罗网,而且还是飞蛾扑火。
游汉庥突然问他:“石头的事你知道了吗?”
范晓军估计他指的可能是假石的事,连游汉庥都知道了,自己竟然一直蒙在鼓里,顿时,一种无以名状的羞辱感深深地刺痛了他。不过,他不想把这种羞辱感表现给游汉庥,他稳定情绪,想听听关于这块石头更多的信息。
“什么事儿?”范晓军不动声色地问。
“什么事儿?你还不知道?”游汉庥摇晃着身子,“你的消息也太不灵通了。告诉你,你运回去的那块石头是假的,有人设套让李在钻,他还真钻进去了。在这里我还要告诉你一个惊人的消息,可能你更不知道了:一个北京的老头把那块石头买了,1300万啊!发财了吧?结果怎么样?哈哈,老头心脏病发作,死了!李在这次栽得深,他彻底死硬了!哈哈哈——”
游汉庥的每一句话都能让范晓军心惊肉跳。看来李在已经知道了假石,这更让范晓军羞愧难当,负疚不已。他已经没脸再见李在了。
游汉庥仿佛看出了范晓军的心思,他说:“你不可能再见李在了,你必须躲着他,他现在疯了一样到处找你!”
“找我?”
游汉庥突然收住笑容,恶狠狠地说:“出现这种情况你应该第一个怀疑谁?换个傻子也知道应该怀疑你啊我的范晓军兄弟!”
“怀疑我?怀疑我作假?”
“废话!你在缅甸找那块石头找了三个月,什么假也作出来了,不怀疑你难道怀疑我?妈的,我把你石头截下来就没这个事儿了,偏偏那个李在自作聪明,拿我父亲做人质,逼我还石头。操他奶奶的!我要是知道是谁,别说李在,我第一个就想杀他。”
游汉庥的分析很重要,应该尽快告诉李在,但是自己的身份现在起了重大变化,他是第一号被怀疑对象,李在还会相信我吗?范晓军感到事情越来越严重,这块假石不但毁掉了李在在赌石界的名声,也同时让他和李在连兄弟都没法做了,这是比赌石还重要的事情,因为在范晓军心里,人格的重量比天还大。
“怎么样,现在还想回云南吗?”游汉庥揶揄道。
范晓军说:“回,我必须回去,就算死在李在手下,我也要澄清我的清白。”
“好!我成全你。”
“成全我?”
“是的。我会成全你回云南的,但是现在,你必须先回我那儿,我哥哥找你有事。再说,你看你胳膊,还在流血呢!必须让玛珊达给你治治,你说是吧?”
看来只能暂时这样。
一个粗壮的小伙子走到了范晓军面前,他以为对方还像上次那样给他眼睛蒙上一块黑布,显然,这次不是,小伙子从腰里抽出一根黑黑的硬胶警棍,照着范晓军的头部就是一下。他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第二十二章 野性的夜晚
昨晚李在又失眠了,到早上才迷迷糊糊睡去,张语老人的去世给他的打击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就像谁用一记重拳把他击倒在地,浑身的骨头都断了,很难再爬起来。
那天晚上接到张鄢的电话后他就立即赶往了医院,他知道老人没有多长时间了,他要跟老人做最后的告别。
病房里一片肃穆,张语的儿子女bbr>藏书网儿以及孙女张鄢都在里面,他们垂着头,抹着眼泪,气氛非常压抑。老人安静地闭着眼睛,他刚刚停止呼吸。李在来晚了,他没有赶上跟老人说最后一句话。张鄢抽抽泣泣告诉李在,老人临终前交代,买石头的1300万不用还他,他不要,那是他一生中花的最后一笔钱,也是最令他遗憾的钱,他认了。还给他,等于侮辱他。李在的心意他领了,他坚信李在的为人,如果李在有心,就用那笔钱追查谁是假石的幕后策划吧!就当是替老人报仇!
李在失声痛哭起来,他感谢张语的信任,这种信任像一只大手,有力地托着他摇摇欲坠的身子。他想,把那笔钱先存在那儿,找个好的时机再直接交还给张鄢……
上午10点,李在起了床,正在卫生间洗脸,门铃突然响了。李在走过去拉开门一看,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孩站在门口,大约20多岁,大大的杏仁眼睛,鼻子微微向上翘,嘴唇很漂亮,用唇笔勾出形状,妩媚而性感。
“你是?”李在犹犹豫豫地问。
女孩问:“你是不是李在?”
“我是李在。”
女孩唉的一声松了一口气,也不管李在允不允许就直接冲进了房间。
李在觉得有点莫名其妙,跟在后面问她:“请问你找谁?”
女孩往沙发上一坐,说:“找你啊!”
“你是谁?”
“你先给客人倒点水行不行?你知道我找你找得多辛苦?你们这儿属于高档富人区吧?互相都不认识,打听了好几个人,特别冷漠……”
李在这几天情绪正处于人生最低谷,哪有时间听这个陌生女孩唠叨人际关系。过去经常有这样的事儿发生,女孩子自告奋勇找上门来,用装着探讨赌石秘密做幌子,实际上干着卖弄风情的勾当,他最烦这个。不过即使再烦,他也不可能写在脸上,这点风度他还是有的。
他微笑着问那个女孩:“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儿?如果不是特别重要的事儿就改天再说,我倒是有特别重要的事儿急着去办。”
女孩说:“想轰我走?你轰不走的,我要是说出我找你的原因,你立马就能坐在我面前洗耳恭听,我敢打这个赌。”
“到底什么事儿?”李在耐着性 5b50." >子问。
“我问你,你前段时间是不是卖了一块石头,而且那块石头是假的?”
“是啊,你怎么知道?”李在心里一惊。
“我怎么知道?全云南人民都知道。”
“你想说什么?”李在心底的火直向上拱,因为女孩正在毫不留情地揭他的伤疤。他心里极力否认这个消息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家喻户晓,他宁愿相信只有少部分赌石人知道,这其实就可以要他命了,实际上他知道这个消息不可能只是小范围内的谈资,他知道它的感染力,足以遗臭万年,只是他不愿承认罢了。
“我想说什么?你想不想听听老吴的故事?”
“老吴?”李在全身一震,“哪个老吴?”
“瑞丽玉城老大,缅甸老吴。你难道不认识?”
这正是李在最想知道的事情,果然,正如那个女孩所说,他恭恭敬敬地坐在了她的对面,表情特别虔诚。
女孩说:“我跟老吴有一些来往……”
“一些来往?”
“别打断我!前段时间,他总在我面前说有一块从缅甸运回来的石头,还说赌石界要发生一件重大的事情,还说什么君已入瓮。我想肯定跟你这块假石头有关。”
李在的嗓子眼开始冒烟,“等等,你说的是真的吗?”
“难道有假?”
“为什么要告诉我?”李在警惕起来。
“为什么?因为我现在极端厌恶他……”
“仅仅因为这个?”
“不!”
“那是?”
“我告诉你我的名字你就知道为什么了。”
“你叫什么?”
“火灵。”
“火灵?不认识。”
“你是不认识,可你认识我的父亲,我刚从草头滩探望我父亲回来。”
“火八两?你是他的女儿?”
女孩的鼻翼皱了起来,“别叫我爸外号好不好?”
“我知道你父亲的大名,火炬,你们父女两个的名字都不错!好记!”
“现在不是讨论名字的时候。昨天我去探监,跟他说起最近发生在云南的重大事件,偶尔提到那块轰动全省的假石头,我说我听别人说过,我父亲一听,说你是他的朋友,让我必须把这个情况告诉你,告诉得越多越好,这就是我今天来你家的原因。去!给我倒点水!我渴了!”
原来是这样!火灵带来的消息让李在非常震惊,看来这件事跟瑞丽玉城老吴有关,这是一个突破口,从这个突破口冲过去,也许假石的真相就可以寻找到一些端倪了。
火灵咕咚咕咚喝完水后,对李在说:“我就不耽误你了,你不是还有重要的事儿要办吗?那我先走了!”
李在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写上自己的手机号码,递给了火灵,“希望能经常联系,有什么更重要的线索请及时联系我。另外,请转告你父亲,假释的事儿正在办理。”
“假释?你在帮我爸爸跑假释?”
“是的,说不定很快你们就可以团圆了,即使今年不成还有明年呢!让他别着急,我这个朋友没忘了他。”
火灵顿时眉飞色舞,笑吟吟地对李在说:“太好了!我替我父亲先感谢你!”
“先别客气!我跟你父亲不是一天两天的朋友,是多年的难友。”
“啊?你也坐过牢?跟我父亲一起?”
“是啊!我们在一起待了很多年。”
“真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什么?”
“看不出来你坐过牢啊!坐过牢的人再掩饰都不行,关键是他眼睛不行,污浊,不干净,我爸爸就是。而你的眼睛多亮啊!”
送走火灵后,李在泡了一杯茶,一边啜着一边想,你一个小丫头知道什么?你能看出我内心的污浊与清澈?谁的脸上写着坐牢?除非古代的黥面之刑。是的,盗窃刺在耳朵后面,徒罪和流罪刺在面颊或额角,所刺的字必须排列成一个方块,如果是杖罪,所刺的字则排列为圆形。凡是重罪必须发配远恶军州的,都要黥面,这叫刺配她懂吗?那么我呢?如果刺配该配到哪儿?刺配到赌石界玩命?
李在的心情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弄得非常糟糕,他迅速从火灵那里调整回来,把整个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老吴身上了。
其实李在的眼睛也不毒,他没看出火灵跟一般的女孩有什么不同,她大方、开朗、漂亮,没有心计,她大大的杏仁眼睛虽然夹杂着阴郁与惆怅,李在想,那..t>大概是由于她父亲坐牢给她造成的心理阴影。
他要是知道这个女孩在江湖上叫“活闪婆”他就不这么想了。
李在打电话把唐教父叫了过来,范晓军消失后,唐教父是他唯一的帮手。其实这个帮手形同虚设,他仍然整天沉溺于扮演意大利西西里岛上的老大,目光游离,心不在焉。
唐教父很快就到了,他现在准备把他平时的做派全部美化,模仿痕迹越来越重。他听完李在的叙述后,耸了耸肩,嘴角向下一撇,说:“老吴?怎么可能?”
“我也这么想,我跟他从来没有什么过节。”李在为了肯定自己的判断,又重复了一次,“对,从来没有!”
唐教父上半身向前倾斜,低声问:“你想让我干点什么?”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眉毛一高一低,相差差不多有20mm的距离,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练的这种表情。
“想方设法接近他,顺藤摸瓜。”
“我不行,他认识我,我没办法接近。但我还有朋友,他们可以去。”
“注意不要打草惊蛇!”
“我知道。”
唐教父走后,李在又给昝小盈打了个电话,把火灵讲的内容复述了一遍。昝小盈那边有个人在高声讲着话,激昂而高亢,大概正在开会。昝小盈低声说:“我出去给你打过来!”
过了5分钟,两个人重新接通电话后,昝小盈问:“她只说了这么多?”
“对。”
“你相信她的话吗?”
“嗯,她是我狱中朋友的女儿,她没有必要骗我。我现在最搞不懂的不是老吴,而是范晓军,他说消失就消失,到哪儿去也没打个招呼。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故事,你不可能全知道。”
“唐教父办事我真有点不放心,我嘱咐他千万不要打草惊蛇,说不定他还没动呢,蛇就跑了。”
“还是说说这个老吴吧!这是一个突破口,你跟他有什么过节吗?”
“没有,也不可能有过节。我们是同行,因为货品不同,每块石头都不一样,不存在恶性竞争,也没有买卖关系,他没有陷害我的理由。”
“如果受人指使呢?”
“只能这么解释。”
“在没有搞清楚情况之前先稳着,不要轻举妄动。我现在开会,有什么情况我们再打电话。悄悄告诉你一声:想你!”
“我也是。”
挂断电话后,昝小盈那句“想你”一直在他耳边贴着,久久没有离去。从丽江回来后,昝小盈的热度就呈飞速上升趋势,在丽江的那个夜晚她仿佛一下子被李在点燃了,她浑身冒着灼热的火光,恨不得裹卷着李在冲进火炉一起变成青烟。而李在的“我也是”也基本表达了李在此时的心境,听起来有点冷冰冰的。的确也是,石头出事后他就没有热过,他就像掉入了一孔千年冰窟,整个人都冻僵了。偶尔接到昝小盈火辣辣的电话,他也心不在焉的,根本烤不热。以前可不是这样,他的心情他的身体好像随时为昝小盈准备着,只要脑子里闪过她的身影,他就会“腾”地一下燃烧起来,按都按不下去。男人就是这样,他的身体比女人脆弱得多,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他就会偃旗息鼓萎靡下去。不过这次假石事件给李在的打击实在够大的,整个赌石界都在看他的笑话,即使张语老人相信他也无济于事,因为他根本没有机会向外界证明他的清白。他胸中一直憋着一股气,这股气让他对昝小盈的思念大大打了折扣。他心里知道,他是爱昝小盈的,丽江之行的每一幕都让他刻骨铭心,他不知道他们会有什么结果,也许爱情不要结果更好,过程比结果往往更能持久。
他是在畹町一个叫“绿苹果”的酒吧钓上这个妞儿的。
畹町是傣语,意思是“太阳当顶的地方”。的确当顶,这里是瑞丽的一个经济开发区,却明显比瑞丽还热,不过这儿的妞儿也热。
她是那儿的歌手,中等卡拉OK水平,基本能跟上歌词字幕。不过也别对她们太苛刻,在那儿唱歌的没有一个当歌星的料,你给够票子就可以把她带走,随便你折腾。
她叫柳冰,大概是个假名,他不管那么多,他看上的不是她的名字。
柳冰大概只有18岁,亮晶晶的眼眸,性感的嘴唇,丰腴的身材。他以为她年龄小,是个雏儿,结果证明,他小瞧了这个三流歌手,几分钟后就把他弄得服服帖帖的了。为此他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胳膊上的臂镯差点被这个妞儿给撸下来,另一个胳膊上的文身也被这个妞儿掐得变了颜色。
他喜欢这样。
这一夜够让他回味的,比跟火灵在一起还要火爆。火灵的脾气太不好了,叫叔叔的时候恨不得把你甜死,冒火的时候又恨不得踢碎你的小脑袋,他实在受够了。柳冰可不像那样,她温柔可爱,身体柔软得像一条丝带,瘦瘦的腰肢却勇猛有力,她不但听话地叫他叔叔,还叫他背时乌龟。
“小背时乌龟,咯是想我啦(是不是想我了)?小背时乌龟,咯是想我啦?”这是柳冰的声音,叫得他背脊骨酥软,太好听了!
他舍不得柳冰,把她带到了瑞丽姐告。他想继续与柳冰抒情。
此时此刻,在瑞丽市一家酒店的贵宾房里,他已经搂着柳冰睡着了。他太辛苦了,50岁的男人还可以连续三次,不应期短得令人难以置信。遇到“二八佳人体似酥”,他不知道这意味着福气还是索命,他只记得这么一句话:不至灭亡,反得永生。
瑞丽是个不夜城,街道上灯火通明,车流的喧闹声彻夜不息,不时从窗外传了进来。
柳冰一直没睡,她枕着这个老男人的胳膊,睁着大眼,在黑暗中聆听着他发出的鼾声。
凌晨2点,她悄悄起了身。
她穿了一件薄薄的V领睡衣,领口开得很低,袒露出半边浑圆的乳房。带空调的房间空气不好,刚才M&L的味道一直挥之不去,她来到窗前,打开了窗户,顿时一阵凉意覆盖了她丰满的身体,凌晨的瑞丽竟然还有一点寒意,这是不多见的。估计又要下暴雨了。她从窗户伸出脑袋望了望,果然,远处的天际正在闪电,但没有雷声,显然暴雨的距离还远。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气,舒服多了,比屋里的味道好。过了一会儿,她来到冰箱前,打开门拿出一罐“喜力”啤酒,“砰”地一声拉开匙环,然后靠在窗前慢慢啜了起来。
床上的男人“嗯嗯”哼了两下,嘴巴吧唧吧唧蠕动着,翻了个身,.又沉沉地睡去了。
凌晨3点,柳冰悄悄穿上衣服,从桌子上拿起手机,走进了卫生间。
“在16号楼3031房间。”她压低声音对着手机说。
10分钟过后,她听到门口有动静,便轻轻拉开了门。
一个黑影闪了进来,他悄悄伏在她耳边问道:“睡了?”
柳冰点了点头。
那人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叠钱递给了柳冰:“马上离开瑞丽,越快越好。”
柳冰微微笑了笑,迅速在门口消失了。
屋内静极了,只有空调发出的嗡嗡声。
那人从腰里抽出一把一尺长的尖刀,朝那张松软硕大的双人床走去。
床上的男人大概还在甜美的梦里,他翘着屁股,左膝盖提在胸前,恨不得抵住下巴,右胳膊扬过头顶仿佛在召唤什么。厚厚的鼻翼随着鼾声而忽闪着,嘴巴大张,嘴角还流着晶莹的黏液。
他正在做梦:
在肮脏的沼泽地中间,有两个浑身泥浆的男人拼命把他的头按入冰冷的泥淖。他无法呼吸,两只手在空中胡乱挥舞着。他惶惶不安,喘着粗气,全身浸透了汗水,像一头刚刚犁完地的肥牛。后来他发现梦里多了点内容,一个年轻的女人跺着脚在旁边大笑着,她的脸很模糊,像没有涂抹干净的蜡笔画,边缘斑斑点点。她的头发在空中飘扬着,像几条乌黑发亮的丝绸。忽然,丝绸开始延长,慢慢绕上他的脖子,他感到颈项凉丝丝的,像豁开一个通风的窗口。他觉得自己的呼吸开始变困难了,胸前像压了一块沉重的岩石。他的嘴巴一张一合的,仿佛一条刚被捕捉上岸的草鱼,那样无奈无助,郁闷而失望。他偏着头,终于看清了那个女人的脸庞,是火灵……
他被自己的梦吓醒了,他睁开眼,发现枕头边上的柳冰不见了,代替她的是一张丑陋夸张的脸,这张脸正不怀好意地贴近他。他拼命地叫了一声,但好像没听见自己的声音,他的叫声被那张丑陋的脸吸进去了。他感觉有一股黏稠的液体顺着他的脖子向下淌着,有股灼热的气息,温暖地熨在他的脖子上,麻酥酥的。这是一个野性的夜晚,充满着创意,他的鼻孔灌满了温馨而芬芳的气味,当然还夹杂其他一种气味。他想了想,对!是血的味道。
好想继续睡觉啊!今晚太累了!
他心里想着,重新坠入迷离的梦乡。这次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变薄,直到衍变成一片飞翔的羽毛,轻盈起舞,在空中飘着……
那个人把沾满鲜血的尖刀在床单上擦拭着,然后把尸体拖进卫生间。
卫生间的空间有点小,一个供化妆用的平台占去很大一块面积,连转身都有点困难。粉红的浴池还算合适,装下两个人都没有问题。他打开浴池边上的热水开关,冒着蒸汽的热水汩汩地流了出来,很快就灌满了大半个水池。
浴池就是他的工作台。
他铆足劲,把死沉死沉的尸体拖进了浴池。
热水可能放多了点,溅了他一脚的水。他顾不上这些,回身从携带来的提包里拿出一把锃亮的钢锯……
40分钟后,他开着一辆卡车来到瑞丽姐告大桥。这座雄伟壮观的大桥最初建于1992年,是姐告经济开发区和缅甸口岸木姐通往瑞丽市的重要陆路桥梁。桥身像一个拉满弦的弓箭,由南至北横卧在美丽的瑞丽江上。从远处看去,姐告大桥桥灯闪烁,如一条浑身透明的火龙,把瑞丽市半边天空都染红了。
卡车最终停在桥上,他从驾驶室跳下来,旁若无人地把两个黑色提包从驾驶室里直接拖出来,然后放在大桥的栏杆上。不远的地方有一群男女正嬉笑地打闹着,今晚他们喝了不少,有个人大声唱着一首最新流行的歌曲,旁边的人则大声笑着,好像在讽刺那个人唱得不好。
这一点也不影响他完成下面的工作,他猛地把两个提包掀向桥下波涛滚滚的江中。
桥面距离水面很高,他趴在栏杆上,张大眼睛朝漆黑的桥下望着,听到水面上“哐当”两声闷响后,便回身迅速钻进卡车驾车离去了。他可能有点紧张,也可能想故意制造什么效果,卡车的轮胎冒着白烟嘶叫着,划破本来还算安静的夜空。
那伙喝醉的男女被这辆卡车的嘶叫声吓了一跳,几个女孩还夸张地惊叫起来。有一个扮演保护神的小伙子跳出来,在卡车后面紧追几步,喷着唾沫星子大声咒骂着:“撞死你个狗日的……”
星期六,瑞丽靠近贺闷的一条小河中发现一具死尸,目击者叫许志诚,贺肥小学的一个28岁的语文老师。
早晨7点的时候,天早已经大亮,许志诚背着垂钓用的工具沿小河走着。河面上方飘浮着一层薄薄的白雾,白雾一动不动,悬在半空,离河面一尺多高,像一条勒在女人脖子上的白纱,将岸边的柳树与河面隔离开来。南方的植物在哪个季节都不会败谢,弯弯的柳枝带着令人心醉的翠绿,垂下婀娜的身子在晨风中亲吻着河水,使得平静的河面泛起阵阵涟漪,一圈又一圈,扩开又消失。
许志诚沿着河边走着,忽然看见远远地漂来一片洁白的鹅毛,河床本来不宽,所以鹅毛轻易就被倒垂的柳枝拦下,然后摇曳着身子撒着娇,半天不肯离去。许志诚看见这个情景心里略有所动,他嘴角扯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是的,那片鹅毛让他想到一个女人,一个去年离开人世的女人,正因为这个女人让许志诚久久不能释怀,所以每个星期六他都要来河边静静坐一个上午,追忆一些让他刻骨铭心的往事。
女人叫黄筱,一个身材纤瘦的大眼睛姑娘,死的时候才23岁,跟许志诚在一所小学教书。那场灾难是无法避免的,一辆满载着水泥的货车突然侧翻,将正在奔往学校的黄筱压在了下面。生前她喜欢穿白色裙子,就像河里这片鹅毛一样洁白,那时许志诚经常把她约到河边,然后突然袭击,从后面拦腰抱住她,接着便得意地欣赏着她扭动身躯撒娇,假意挣脱,浅声惊叫……
鹅毛终于被柳枝放弃,许志诚跟着鹅毛继续朝前走着,河堤两岸不时散发出一股野菊花的淡香,使潮湿的河滩显得有点懒散慵倦。有些野菊花已经败谢,但花的香味仿佛一直停滞在盛开的时候,久久不愿离去。
这让许志诚更加思绪万千,无数个午后和傍晚,他就在这个河边躺在黄茸茸的花丛中跟黄筱谈情说爱。他采撷一捧一捧的野菊花,像创作一件艺术品一样把野菊花插在她的头上,一朵接一朵,直到黄筱的头发变成野性的金黄。或者他把野菊花用手绢包成小小一束,当作礼物郑重其事送给黄筱。花瓣总是湿漉漉的,弄湿了她的手,她高兴坏了,捧着野菊花向远处跑去,青蛙被惊动了,纷纷逃进远处的矮树丛,惹得她发出阵阵惊呼……接下来他就和黄筱踩着松软的河沙,慢慢沿着河边来回散步,头和头紧紧挨在一起,手臂交织缠绕,远处望去像两棵长在一起的小树。此时,小鸟的鸣叫,夕阳映红的河水,以及远处小学隐约传来的学生们稚嫩的笑声,都仿佛正在鼓励着他们蕴藏很久的冲动。
鹅毛越漂越快,直到远离许志诚的视线。许志诚伫立着,点了一支香烟抽了起来,随着烟雾袅袅升起,他的眼睛开始湿润。他想低声呼唤一下黄筱,仿佛这样可以让时间倒流,让他和黄筱的爱情重新再来一次。他咽了一口唾沫,润了润喉咙,发现不行,有个白晃晃的东西阻止他回忆黄筱。
这是什么东西?
那东西好像刚刚漂来的,到了许志诚站的地方就被一棵柳树卡住了,随着河水轻轻拍打岸边,那东西也自然而然蠕动着。他走过去,扶着一根弯曲的树干朝前观察,可惜他有点近视,还是什么也看不清。许志诚不甘心,小心翼翼又往前迈了一步,身子前倾,呈45度角,还是不行。他发现左前方有一块巴掌大的褐红色石头,在清澈的河水中凸出来,正好可以踩在上面,他抓紧树干,探出脚尖试着碰那块石头,企图再迈近一点。他想起来了,黄筱就喜欢踩着河里的石头戏水。突然,他惊叫一声,河床下的泥土太松软了,石头一下子陷落下去,他脚下一空,整个身子便悬在半空中了。这种情境让他有点尴尬,他两只脚拼命地又蹬又踩,树干嘎吱嘎吱响着,厚底的雨鞋坠在他瘦骨嶙峋的小腿上,显得格外沉重。他顾不上那个白晃晃的东西,只想收腹抓紧树干,可粗壮的树干根本没有凸起的地方让他的手指支撑整个身体。
他掉了下去,正落在那个白晃晃的东西跟前。
幸亏河水不深,只在许志诚的腰部,但溅起的河水还是把他全身浇透了。早晨的河水没有晚上那么暖和,许志诚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他用手抹抹脸,接着他的心蓦地被抽紧了,某种不祥的预感刺激着他的神经,刚才对那个白色物体的疑窦和不安一齐涌出来,凝聚成恐惧。
一股不易识别的气味蹿入他的鼻孔。
他又一次抹掉脸上的水珠,定睛一看,顿时从他的嗓子眼发出一声尖细哀婉的呜咽,类似枯树上乌鸦的哀鸣。他的心脏开始在胸腔膨胀,硕大而滚烫,刚才不易识别的气味充其量不过是混杂在空气中一丝异样的成分,现在变为一股刺鼻的恶臭……
那是一具泡得肿胀的无头浮尸。
死尸的脖子像断裂的木桩,发胀的尸身随着水波不停摇摆着,像上了发条的玩具。脖子那里掉出来一截白色的东西,是喉管,手指也被鱼类啃咬过,已经残缺不齐。
许志诚呜咽了三声,“咝——”地像牙疼一样吸了一下,随后开始大口呕吐……
第二十三章 没有谁能心平气和
李在又见到了那个梦:木柴嗞嗞燃烧着,散发的青烟,四周散落着熟透的果实,以及田野上的麦捆。吹过水面浓浓的腥风,湍急的江水把水草冲得平伏在岸边,漫进河床两岸干涸的沟壑和河汊,波光粼粼的河面上烘托着薄薄的白雾……这是什么地方?
他再也睡不着了,胳膊从昝小盈的脖子下面轻轻抽出来,起身点燃了一根香烟。刚才太疯狂了,他从来没这么疯狂过,也许想把心中的郁闷倾泻出来,他省略前戏,横冲直闯地在昝小盈的双腿间撞击着,昝小盈的身子很快就剧烈颤抖起来,频率快得足以把李在从身上颠下去……
最后关头他本来想喊一声什么,那样才痛快,但最终他什么也没喊,而是大口喘着粗气,像一条疲倦的狗,弯曲着身子偎在昝小盈怀里。耳边响起一种从未听过的耳鸣,还有昝小盈嘤嘤的哭声。
梦中没有出现那个老人,他忘不了那个场景:水从他花白的头发向下淌着,一些水草缠在他的颈项上,像一条绿色的围巾……现在老人消失了,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在他的梦里再现,他是谁呢?
李在既愤怒又沮丧,最可恨的是,当得知老吴已经死于非命时,他连愤怒与沮丧的目标都不能确定了。老吴目前是唯一一个通往这个秘密的线头,线头断了,线团便坠入一个他根本看不到的地方。可想而知这个线团是非常巨大而繁杂的,它设置那么多精密的环节,丝丝入扣,哪个环节都不能缺少,从最开始假石的制造,到埋在缅甸耶巴米,然后让人不经意放出口风,再巧妙地帮助他从游汉庥手里夺回石头,最后从成都请来石托儿,稳扎稳打,步步相逼……游汉庥劫石肯定是个意外,他本来不在这个看起来非常畅通的环节中。为了从游汉庥手里夺回石头,李在用游汉庥的父亲游腾开做筹码,逼迫游汉庥放人放石,当时李在还觉得自己是多么的英明。现在看来,这个巨大线团当时的想法是:游汉庥,别捣乱!我在骗人呢!
羞辱感又一次包围了李在,他全身开始发烫,无地自容。
老吴是在贺闷河边找到的,之前唐教父就通知他说老吴失踪了,他想到了杀人灭口,但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仿佛对方知道他把准星瞄准了老吴一样。当唐教父打电话告诉他说贺闷河边发现一具无头尸体后,他第一个反应就是老吴被人干掉了。他去了现场,特意观察了一下那具尸体的左臂,那本来是老吴戴臂镯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圈深深的凹痕。
李在一下子消瘦了,让他蒙冤的假石,不知去向的范晓军,张语老人的去世,以及老吴的突然被杀,所以这一切都变成一个巨大的铁块,准确地砸在他的脑袋上。
他真的有点承受不住了。
稍微让他有点安慰的是李昆妹、何允豪、卢白雄、刘富伟,他们纷纷打来电话,说尽管赌石界风言风语颇多,但他们坚信李在,不相信李在会用一块假石头牟取暴利进而毁掉自己多年经营的名声。就连李在曾经怀疑杀害劳申江的汪老二,也特意找到李在,说只要李在需要,他随时可以招呼兄弟们帮忙。看来,这块假石头不光伤害了李在,也伤害了整个腾冲,这是对整个腾冲赌石界的挑战。李在知道,安慰固然可以让他得到一点温暖,但相信他、了解他的人毕竟是少数,全国那么多赌石人,他们可不这样想,他们不会像腾冲人汪老二那样毫不犹豫站在李在的立场上来,他们就像听到一个传说一样互相传颂,津津乐道。这就像一个恶贯满盈的窃贼,有一天,他终于想通了,脱胎换骨了,但是不行,他的所有正当财富都会涂上“贼色”,一如既往地让人起疑。这是一个毁掉人格的陷阱,它让李在永远变成一个“窃贼”,即使你转行都无济于事,就像用毒蛙的毒汁涂抹的箭头,一旦刺中你,你的神经系统马上停止活动,任何辩白的机会都不会给你了。
昝小盈也一直没睡,她从那个让她遨游的平台上跌落下来后,就一直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她看见李在点烟,看见他在一口接一口抽着,她的心随着李在吐出的烟雾渐渐收紧了。
昝小盈再也睡不下去了,她欠起身子,把头贴到李在的胸前。两个人在黑暗中沉默了大概有半个小时,谁也没有说话,彼此听着对方的呼吸和心跳。两个人都想要表达一件事,但都不知道怎么开口,最后,昝小盈的心跳越来越急,她稳不住了,终于说出李在想说而没说的话。
她问:“想到是他了?”
李在点点头,“想到了。”
昝小盈叹了口气,“你应该想到,换了谁都应该想到。”
“是的。他不是瞎子,也不是聋子,我们的事他应该知道。”
“我们到丽江是最近的事,而石头……”
“他知道的不是丽江,而是我们在中学时代的事。”
“中学时代?那也太遥远了吧?他有那么大的嫉妒心?我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但事实总是在你无法相信的情况下发生。下午李昆妹来过电话……”
“哪个李昆妹?”
“上海那个,上次赌石大会也来了的。”
“哦,想起了,那个又嗲又酸的上海女人,说她到丽江发生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说到别人的爱情,女人总是酸溜溜的,尽管跟自己无关。”
昝小盈轻轻打了一下李在,“她打电话说了什么?”
“她给我上了一课。”
“上课?上什么课?”
“她说,知道人类仇恨的根源是什么吗?我说不知道。她说是嫉妒!强烈的嫉妒!你还记得那次酒会吧?你当时一跺脚气咻咻走了以后,李昆妹对我说,昝小盈的心计很重,她的脸上写满欲望,不是性欲望,是对金钱。”
“她这么说我?”
“她在电话里承认当时她是胡说的,她根本不了解你。你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吗?”
“为什么?”
“是嫉妒!”
“她爱你?”
“不,她否认了,她不爱我,只是对我有点好感而已。”
“那她嫉妒什么?”
“一个人的嫉妒是莫名的,没有道理的。嫉妒是什么?是当一种有价值的关系被认为受到威胁的时候所导致的复杂反应。”
“这是李昆妹说的?”
“是。”
“真是一堂不错的心理学课。”昝小盈揶揄道。
“她问我,我和她之间有价值的关系是什么。答案很简单,是赌石,共同赌石,没有情感因素,只不过你的出现有可能破坏我们固有的稳定的价值关系。她还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她在一本书上看到的,说有一个很富有的女人,不顾一切地想要摆脱她的丈夫,最终在物质上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而如愿以偿,她不得不把豪宅留给她的丈夫,但她说如果这意味着可以摆脱他的话,她很乐意这样做。然而,有一天晚上,她驾车经过她原来的豪宅时,看到窗户上有一个女人的影子,心里忽然产生出一种强烈的嫉妒感。她感到那个女人对她的婚姻威胁了吗?不是,因为她原来的婚姻已经结束。对于她来说,婚姻作为一种爱的关系具有情感上的价值吗?没有,因为她为了摆脱他做出了那么大的努力,付出了那么多的牺牲。然而,当她看到窗户上那个女人的影子时她却感到了嫉妒。嫉妒是什么?我前面说了,它是当有价值的关系被感知为受到威胁时所产生的一种反应。这个女人是因为她对自己和前夫的关系的感知受到了威胁而产生了嫉妒反应。她看到他们两个在她的豪宅里面,而她却在外面,这个女人并非对她实际上的婚姻而是对她的婚姻感知构成了威胁。”
“说得不错!”
“李昆妹说,你想想,我都会嫉妒昝小盈,基本上算是平白无故的嫉妒,那么你呢?你给多少人的心理构成了威胁?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说了这么多,我越听越糊涂,”昝小盈说,“这是她的故事吧?”
“谁的故事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类的嫉妒是多么的可怕,更可怕的是,被嫉妒人在明处,而他们藏在暗处。我懂得她说的这些,其实我也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只不过李昆妹用理论把它阐述一遍罢了。”
“所以你认定是他?”
“可以这么说。只有他,才适合用这个理论细细推敲。他老了,他已经丧失正面跟我争斗的能力,当他的力量变得微不足道时,他就会选择另一种证明力量的方式,比如挖一个陷阱,眼睁睁看着我掉进去,他获得的快感超过任何让他快乐的渠道。”
昝小盈心里一紧,抱着李在说:“如果真是这样,那太可怕了!他可以轻易杀死老吴,那么他也可以杀死你和我。”
“不!你错了,他不会对我们采取这种极端的形式进行报复,那样太小儿科了,杀死我们不能使他获得快感,他要的是亲眼看到我的失败,我的惊惶失措,我的整个倒塌……”
李在和昝小盈所指的“他”,就是昝小盈的丈夫郑堋天。
李在对昝小盈的丈夫不是太了解,只知道他的名字,以及勐卯镇国土资源管理所前副所长这个职务,现在他是瑞丽市腾飞木业有限公司董事长,但是他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因为他对这个老头没兴趣。可是现在,他不得不对这个老头产生兴趣了,而且兴趣盎然。
“你打算怎么办?”昝小盈问。
“我不会暗中调查的,我又不是侦探,做那么神秘干什么?我想,既然他是最大的嫌疑目标,那我就直接面对他,我不想躲躲闪闪!”
“那样是不是太危险了?要知道他如果能干出这么歹毒的坏事,身边肯定有得力干将,他不可能亲自出马,他走路都喘,别说让他杀人了。”
“什么大风大雨我没见过?依他的年龄和性格,他只能玩玩心计,背后使绊子,当面他未必是我的对手。我不是羊,我不会伸出脑袋让他砍,我也曾经是条狼啊!”李在恨恨地说。
“从今天起,我不回家了。”昝小盈抱紧李在,身子有点微微颤抖。
“决定跟我在一起?”
“嗯,我害怕他对我也下毒手。”
“应该不会。”
“为什么?”
“你知道嫉妒的积极意义是什么吗?”
“不知道。”
“是保护爱情。”
“什么乱七八糟的理论!”
“因此可以推断,他爱你,非常爱你,所以他才能对任何接近你的男人产生嫉妒,然后演化成仇恨。”
“种种迹象表明,这个糟老头子已经神志不清了,他万一把仇恨转移到我身上我就完了。不行!我不想再看他一眼,我明天就给他打电话,正式提出离婚,看他怎么说,反正我不想回家,我就想跟你在一起。”
“先不要操之过急!这样只能激化他的情绪,我们应该先稳住他。”
“你真准备去见他?”
“是的。他很难找吗?除非你不想告诉我他在哪里。”
“我怕失去你。”
李在伸出手臂,用力揽着昝小盈,然后吻了一下她的头发。她的头发里散发着一股类似于杏仁的味道,跟她身体上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特别好闻。他感觉自己前几天那种冷冰冰的状态仿佛一下子消失了,代替它的是更加猛烈的冲动。人家说时间是医治心灵创伤的良药,不!女人才是!是心爱的女人!只有女人的阴柔与湿润才能让受伤的男人忘掉疼痛,她们不自觉分泌的原始雄姿酮才是安抚男人的良药。李在弯下头,开始细致地吻昝小盈,一寸接一寸,他不想放过任何地方。他不知道昝小盈在耳根涂抹了美国顶极佛罗蒙香水Euphoria,那种味道可以击垮任何雄性动物,当然包括男人。
当天傍晚,李在来到了腾冲北海湿地。
昝小盈说,老头年轻时喜欢艺术,只是后来干的工作跟艺术压根儿不沾边,所以他的艺术细胞一直处于睡眠状态。最近,也许是时间充裕的缘故,他报名上了一个油画学习班,重新点燃了艺术火焰。北海湿地这幢房子是几年前买的,昝小盈只去过一次,她不喜欢那个地方。老头在空暇时间经常去,那儿等于他一个私人画室,每次去之前,他都会对昝小盈说,我去画画了。昝小盈说,这些日子他一直在那儿。
昝小盈不喜欢北海湿地可能跟她个人原因有关,实际上这里恰似人间天堂。湿地位于腾冲以东约12公里,由青海和北海两个毗邻的天然湖泊组成,风光秀丽,山水相依。放眼望去,漂浮于水面上厚达1米的草甸就像一张张移动的地毯,地毯上是色彩斑斓的蝴蝶兰、苇席草和茈碧花。
李在站在北海岸边,无心欣赏翩翩的白鹭,以及玲珑敏捷的翠鸟,他的目的是山弯处那幢房子。一个当地人划着草甸过来了,这种被称为“草皮船”的运输工具李在第一次尝试,一脚踏上去,仿佛整个大地都在摇晃。“草皮船”一离开岸边,便惊起了成群的麻鸭扑喇喇地飞了起来,李在不免有点胆战心惊,实际上他的担心是多余的。虽然草甸下的水深有十几米,但这里从来没有发生过“草皮船”颠覆的事故,比用独木凿成的猪槽船还稳。
划“草皮船”的汉子个子不高,性格开朗,脸和胸脯一个颜色,像红彤彤的钢板。“草皮船”一离岸,他就仰着脖子唱起了腾冲独有的“秧门山歌”,歌声高亢而悠长,惊得前面水面浑身漆黑体态呆笨的水乌鸦不时扑起一片水花,离岸的水葫芦也听到了歌声,它们欢快地踏着水面,像鱼雷快艇似的划出一道道白色的浪痕。
等这个唱歌的汉子唱过瘾了,李在问:“大哥,前面山弯后面有一片别墅吗?”
“别墅?”汉子笑了,“这里哪里有什么别墅?就是一个小村子。”
“小村子?”这跟昝小盈的描述有点差别,“不是说很多城里人到这儿买了房子吗?”
“买房子的倒是有,别墅没有,”汉子边划边说,“盖别墅是不可能的,政策不允许,怕破坏环境。不过,城里人喜欢到这儿避暑,所以他们就出钱买了村子里的一些房子。你到底找谁啊?”
“一个姓郑的。”
“姓郑?”汉子问,“是不是老郑啊?”
“估计是吧,还有其他姓郑的吗?”
“村里有,但来买房子的只有他一个。你是他亲戚?”
“不,我是他朋友。”李在撒了个谎。
“哈哈,他还有朋友?”
“你的意思是……”
“他搬来这么久了,我从来没看过他有什么朋友,也没看过他有什么亲戚,就他一个人,很古怪的一个老人。我们村里人都猜他是一个孤寡呢。听说,他过去在外面当了一个什么官,不是一般的老百姓,所以我们村里人都对他敬而远之,很少跟他来往。”
“他经常来这儿住吗?”
“也不是,平时少,夏天来得比较多。他那个屋谁也没进去过,他跟我们村里的人也不怎么说话,一来他就关在屋里,或者坐在北海岸边钓鱼,一坐就是一天。”
“看来老人很孤独啊!”
“看起来是这样,你来了可以多陪陪他,住在湿地心情再不好,就太对不起这个人间美景了。你说我说得对吧?哈哈!”
说完汉子又高声唱起了山歌。
“草皮船”的速度很慢,时不时在原地打转,很不好控制,加上人的重量,草甸子一会儿沉下去,一会儿浮起来,第一次乘坐这种“草皮船”的李在确实有点提心吊胆。40多分钟过后,他们终于抵达岸边,汉子指着远处一座白色的二层楼说:“那个就是老郑的家,早上我还看见他钓鱼呢!”
顺着村落边上的土路走过去,一条掩映在绿荫中的石径出现在李在面前。拾阶而上,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李在已经站在这幢二层楼前面了。他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轻手轻脚走了进去。一踏进房门,一股异样的味道立即钻进他的鼻孔,他皱皱鼻翼,极力想让这种味道挥发掉。楼下这间房子不大,非常凌乱,除了一张折叠桌,一把椅子和铺在地板上的油彩膏,就是几张画架,刚才吸进他鼻孔的味道可能就是散落在地下的油膏发出的。屋里只有顶上一盏吸顶灯,光线不足,他环顾四周,发现有一面墙上挂满各种各样的油画,另外的墙壁上则贴着墙纸,印着各种颜色的不规则线条。这些画中有几幅乡村野景的油画,看上去就是湿地风景点,另外还有许多女人的裸体画,乳房和肢体肆意夸大,很抽象。他不太懂油画,也不知道各种流派有什么分别,他在某杂志上看到过有人在蒙娜丽莎嘴唇上加一撇小胡子,几乎把传统艺术讽刺到了极点,也彻底地否定了经典。其实对传统的背叛历来是创造的先声,李在记得看过一篇介绍达达主义的文章,其重要代表人物马歇尔?杜尚在1913年美国纽约军械库画展上的《走下楼梯的裸女》与其说成功于它的立体主义技巧,还不如说是它的题材和画中的猥琐含义,人的形象仅仅是依稀可见,转瞬即逝,人已经没有固定的形体可以把握,因为人们看到的不像裸女而更像楼梯。这种对现代人揶揄到极致,爱情被激烈嘲弄的所谓艺术,李在向来不欣赏。
正当李在站在屋子中间不知所措的时候,屋里“腾”地一下,墙壁上的灯全亮了,四周的油画像突然上了颜色,显得特别鲜艳。一个老人拄着拐棍,步履蹒跚地从侧屋走了出来,这一定是昝小盈的丈夫郑堋天了。
“来了?”老人问。显然他对李在的到来早有准备。
李在点了点头。
面对郑堋天,他既感到陌生,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稔。他从没见过他,这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对李在来说完全是个生人,他微微佝偻着腰,喘着粗气,像刚参加完一场拔河比赛。那条皱巴巴的黑色绵绸裤子吊在脚脖子上,跟上身那件昂贵的浅蓝色阿玛尼衬衣完全不搭边。他的确老了,脸上布满了老人斑,手背上的青筋像弯曲的蚯蚓。这就是昝小盈嫁的男人?李在一直拒绝自己承认这一点,但正是因为这个关系,他才会在陌生中闻到一丝熟悉的气味。这个气味告诉他,他和眼前这个老朽的郑堋天共同享用着一个女人。一种奇怪的感觉顿时在李在心里油然而生,这种感觉像一桶黏糊糊的沥青淋了下来,让他几乎窒息。他开始以为是因为看到郑堋天后造成的不适,后来一想不是,只有两个字可以代表这个不快的感觉:嫉妒。
他竟然也会突然嫉妒这个老人。他的脑海浮现出他在昝小盈身上的画面,这画面让他如坐针毡,如蚁钻心。陡然,在他心里涌现出截然相反的两种感觉:如果假石真的是郑堋天干的,他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或者原谅他。
仇恨与宽容,让李在无所适从。
“我想你会来的,果然来了,”郑堋天向李在摆了一下脑袋,“进来吧!”
他竟然如此镇定,并且神情自若地邀请他到侧面那个屋子,这是李在万万没有想到的。
里屋也是画室,只不过多了一排沙发和一张堆满油彩膏的茶几。
两个人坐在沙发上后,开始互相打量,像一对情敌那样打量着,眼中没有虎视眈眈,只有探索,好像想从对方的眼睛里寻觅到昝小盈的影子。
沉默了大概20分钟,老人说:“我给你讲个故事。”
李在扬起眉毛,“故事?”
“你必须听,听过这个故事,你再下断语。无论你现在脑子里怎么想,对你对我来说,都为时尚早。”
“好吧!”李在答应了。
老人点燃一根香烟,轻轻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了出来,“故事距离现在已经有40多年了。那一年,我刚刚初中毕业,我和两个非常要好的朋友都没考上高中,整天在家无所事事。我的朋友一个姓杨,叫杨四;另一个我临时给他起个名字,叫向东。我们三个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那时候我们无忧无虑,非常快乐,我们一起推铁环,弹玻璃球,翻烟盒,还一起打架,三个人好得像一个人似的。那时候我们班上有一个叫小可的女孩,非常漂亮,眼睛清澈得像一窝清泉,这么多年来,我再也没见过那么清澈的眼睛了。她整天跟在我们后面,我们到哪儿她就到哪儿,掏麻雀,游泳,爬山,甚至捅马蜂窝她都跟我们形影不离。她学习成绩比我们好,是我们四个当中唯一考上高中的人。小可上高中后的第二年,正值她放暑假,我们四个又相约一起出外郊游,坐在山坡上聊天的时候,小可突然问我们,你们知道和氏璧的故事吗?我们说没听过,于是小可就讲了起来。
“小可说,春秋时期,有一个叫卞和的玉匠,有一天他在楚山看见有凤凰栖落在山中的青石板上,依‘凤凰不落无宝之地’之说,他认定山上有宝,经仔细寻找,终于在山中发现一块璞玉。卞和将璞玉献给楚厉王,然而经玉工辨认,璞被判定为一块普通的石头,厉王以为卞和欺君,下令砍断了卞和的左脚,逐出国都。厉王死后,武王即位,卞和又将璞玉献上,玉工仍然认为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可怜卞和又因欺君之罪被砍去右足。到了楚文王即位,卞和怀揣璞玉在楚山脚下痛哭了三天三夜,以致满眼溢血。文王很奇怪,派人问他:‘天下被削足的人很多,为什么只有你如此悲伤?’卞和感叹说:‘我并不是因为被削足而伤心,而是因为宝石被看作石头,忠贞之士被当作欺君之臣,是非颠倒而痛心啊!’这次文王直接命人剖璞,结果得到了一块无瑕的美玉。为奖励卞和的忠诚,美玉被命名为‘和氏之璧’,这就是后世传说的和氏璧。楚王得此美玉,十分爱惜,舍不得雕琢成器,就奉为宝物珍藏起来。又过了400余年,楚威王为表彰有功忠臣,特将和氏璧赐予相国昭阳。昭阳率宾客游赤山时,出玉璧供人观赏,不料众人散去后,和氏璧不翼而飞。50余年后,赵国人缪贤在集市上用五百金购得一块玉。令人始料未及的是,经玉工鉴别,此玉就是失踪多年的和氏璧。赵惠文王听说和氏璧在赵国出现,遂据为己有。秦昭王获悉此事后,致信赵王说,愿以秦国十五座城池换取玉璧。赵王慑于秦国威力,派蔺相如奉璧出使秦国。机智过人的蔺相如不辱使命,设计取回玉璧,送回赵国。公元前228年,秦灭赵,和氏璧最终还是落入秦国手中,秦始皇将和氏璧雕成传国玉玺,上刻丞相李斯手书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小篆,不幸的是,和氏璧从此便从历史记载中消失了,至今下落不明。
“小可的故事勾起了我们三个人的好奇心。小可说,知道我为什么给你们讲这个故事吗?因为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考上大学历史系,然后找到这块传世珍宝和氏璧。我还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希望你们跟我一起寻找和氏璧,我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个兴趣。我们三个当然有这个兴趣,于是我们和小可共同勾起手指对天发誓,今生今世,我、杨四、向东和小可一定要找到这块国宝,然后把它献给国家,不获胜,毋宁死!
“小可说,既然我们已经结成寻玉同盟,那么对于这块和氏璧的各种流言蜚语我们都应该嗤之以鼻,因为多少朝代以来,不管是皇帝还是民间,寻找和氏璧的行动就一直没有停止过。宋朝以后,多次传出国玺复出的传闻,但大多是民间伪造仿刻之作,官吏借此讨好皇帝罢了。当然,千百年来,因为一直找不到和氏璧,便有人开始怀疑它的真实性,别说老百姓了,就连清朝乾隆皇帝在《卞和献玉说》中,也认为这只是韩非子的寓言而已,根本不是真事。我想告诉三位的是,这的的确确是真的,谁不相信我的话可以马上退出。
“我们全都相信小可,谁也不会怀疑眼睛这么清澈的女孩,她不可能骗人。从那天开始,我们就一头钻进县图书馆,忙了整整一个夏天。最终,我们一无所获。我们凭着年轻人的一股子热情与好奇闯了进去,结果发现,寻找和氏璧就像大海捞针一样。历代专家学者都想搞清楚和氏璧的真面目,并作了艰辛的探索,但它具体什么样子,谁也没见过。我们从史料中得知,和氏璧是一个平圆形中心有孔的玉器,具有‘侧而视之色碧,正而视之色白’‘色混青绿而玄,光彩射人’的特征。它触手生温,不染尘埃,能在夜中发光,所以又称夜光之璧。但这仅仅是资料,我们连它的边都没有探索到。
“这个艰苦无望的过程大概持续了两年,这期间我和小可建立了恋爱关系,我们爱得很深,很浓,像大多数那个年代的年轻人一样,一边高喊‘共同为共产主义理想而奋斗’,一边卿卿我我缠绵悱恻,革命爱情两不误。两年后,我们告别枯燥得令人烦恼的和氏璧,开始向其他领域探索。其实还是离不开小可最初给我们划定的路线,因为和氏璧,杨四喜欢上了古玩,向东喜欢上了赌石,而我,则迷上了雕玉,就像我现在沉溺于油画一样,我对沾染一点艺术气质的东西最感兴趣。你对这方面肯定不陌生,你在腾冲翡翠城的‘汲石斋’不就干得挺好的嘛!”
郑堋天讲故事的时候,李在一直没插嘴,他不想打断他。
郑堋天大概口干了,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浅浅地喝了一口。
老人继续讲述他的故事。
“你也知道,那些巧夺天工的玉器不是雕刻出来的,而是利用硬度高于玉的金刚砂、石英、柘榴石等‘解玉砂’,辅以水来研磨玉石,琢制成所设计的成品,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嘛!所以,用我们的行话来说,制玉不叫雕玉,而称治玉,或是琢玉、碾玉。那个时候不像你的‘汲石斋’有那么多相对先进的工具,钻床、木制车床啊什么的,我的治玉工具非常简陋,线锯、钢和熟铁制成的圆盘圆轮等等。你知道治玉的祖师爷是谁吗?”
李在没回答。
“据历代艺人相传,是著名的道教大师丘处机,北99lib?京传统的玉石业行会都把他尊崇为鼻祖,每逢其生日皆行参拜。按史料记载,其实最有名的不是丘处机,而是明代万历年间的陆子刚,当时皇帝曾命他在一个拉弓用的玉扳指上琢出百骏图,而陆子刚只用三匹骏马便呈现出百骏之意,令人击节赞赏,可见其不仅技艺高超,构思也极为巧妙……”
李在嗓子里咳了一声,说:“我知道。”意在提醒老人赶快进入正题。
郑堋天笑了笑,满脸皱纹绽开又收拢,他说:“人老了,不免有些啰唆。只有慢慢啰唆,我才能寻着这个思路讲下去,否则线就断了,找不到头儿。”
“好吧,我不打断你了。”
“当时,我非常佩服那些能工巧匠,他们利用如此原始的工具,竟能琢磨出如此精美绝伦的玉器,简直是人间奇迹!我被这门手艺迷住了,很快,我就拜了腾冲一个老师傅学艺,进步非常快,两年过后我已经是腾冲乃至云南小有名气的雕玉高手了。那时候,小可已经上了大学,虽然相隔很远,但我们彼此的思念一点不减,每三天就必须写一封情书。杨四呢,经常到北京杭州收集古玩,而向东则去了缅甸找他的玉石毛料。我们四个天各一方,但我相信,我们彼此的心是紧紧连在一起的。
“那时候讲究‘破四旧,立四新’,我不能雕现在常见的朝珠、翎管、带钩、扳指、鼻烟壶、文房四宝,更不能雕观音、佛、钟馗、达摩、济公,还有生肖、瑞兽、福禄寿什么的,连自然景物比如奇花异草、松林听涛、戈壁落日、大漠驼影等都被视为小资产阶级情调,我只能雕一样:毛主席半身坐像。很快,我雕出来的毛主席像渐渐有了名气。我前面说过,明代的陆子刚只用三匹骏马便呈现出百骏之意,其构思巧妙无人能比。而我,绝对不能用造型来构思,那不是马,是伟大领袖,世界上只有一个,不可能有一百个。所以我只能利用颜色来调配,‘浓、阳、俏、正、和’‘淡、阴、老、邪、花’这十字翡翠颜色口诀被我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我雕出来的毛主席像栩栩如生,那时候私人物品不能进行金钱交易,我也不想用毛主席像赚钱,怎么办?我就雕出来一个送一个,雕出来一个送一个,腾冲全城的老百姓,包括当时的县革委会主任家里,都有我雕出来的毛主席像,甚至连昆明北京的人都来腾冲向我索要。我当时太年轻了,不知道什么政治风险,要知道在那个年代,多少老画家都不敢轻易画毛主席像,害怕稍微画不像,就会大难临头。现在想来,我那时的胆子太大了,不知天高地厚,果然,后来出事了。”
“因为毛主席像?”李在问。
“对,因为毛主席下巴上那颗痦子。那是一颗全世界最著名的痦子,就像后来戈尔巴乔夫头顶上的‘地图’一样,稍微一错位,全世界都看得很清楚。这一次,我犯了一个低级错误,把毛主席本来长在下巴偏左的痦子弄到了右边。这本来没有什么,雕玉不成功的例子很多,不足为奇。当时‘文革’已经轰轰烈烈地展开了,向东、杨四都从外地赶了回来,小可的学校罢课闹革命,我们四个很久没在一起,应该欢欢乐乐玩几天,可是不行,他们都急着参加造反派,加入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印传单,游行,斗地富反坏右,唱革命样板戏,忙得不可开交。而我,仍沉溺于雕玉,继续雕毛主席像,我认为,这是对毛主席最大的热爱,最大的支持,没有必要非要参加什么派别斗争。有一次他们拉我参加一个批斗会,被批的对象是腾冲县一个边远山区的农民,罪名是他说毛主席的痦子是捏上去的,不是真的。看到向东、小可他们群情激奋喊着口号,以及那个农民的脑袋被皮带扣打出鲜血的时候,可把我吓坏了!我心想,赶快回家把那个毛主席像处理了,万一被谁发现,我不是反对毛主席的反革命吗?但是,想要处理一个毛主席像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那时毛主席是全世界人民心中的红太阳,我不能捣毁,不能埋掉,任凭什么方式都是对毛主席最大的不敬。晚上,就在我抱着毛主席像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红卫兵闯了进来,他们二话不说把我抓了起来,关在县委招待所一间狭小的地下室里。那段日子,所有我能想到或者想不到的酷刑我都尝遍了,那些只有在电影里看到的国民党严刑拷打共产党员的镜头就发生在我自己身上,我很惊讶他们竟然学得那么快,可见人整人的时候,人的思维与想象能力是最有闪光点的时候,也是人类肆意暴露自己动物本性的时候。我的下巴被打掉了,腿被打断了,胳膊也脱了臼,头发几乎被扯光。这些我都咬牙承受了下来,最让我不能承受的是,这件事只有我的好朋友向东、杨四以及我的恋人小可知道,是他们其中一个告的密,是他们为了‘革命’背叛了我。没有比被朋友背叛更让我绝望的了,我想自杀,想一死百了,可那个地下室四壁全是海绵,裤带、鞋带、牙刷、筷子……全被他们搜去了,我连死的权利都丧失了……”
郑堋天停顿下来,大口喘着气,肺部似乎被这段黑暗的回忆挤扁了。屋子里静极了,唯有郑堋天和李在的喘息,以及窗外的夜幕中偶尔传来的几声野鸭子的叫声。
“后来,后来……”郑堋天又把自己拽回到那个年代,“批斗大会那天,人山人海,全腾冲县的人都看热闹来了。我被五花大绑押了上去,胸前挂着一个白色的牌子,牌子上用墨汁写着几个粗大的黑字:现行反革命分子郑堋天。我万万没想到,万万没想到……”老人捂住自己的胸口,“我最爱最爱的女孩,我的恋人小可,上台发言揭发我的罪恶。那个眼睛清澈的女孩啊!我再也没见过眼睛这么清澈的女孩,只有她,我的小可。此时,她眼睛里的清澈还在,只是清澈中夹杂着怒火。清澈代表水,我不怕,可那火,一下子把我烧死了。我根本听不清她在讲什么,我只看见她的嘴巴在飞快地上下翻动,她的手臂在上下飞舞,她的脸憋得通红,她的嘴唇全是汗珠……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坍塌了,我双腿一软,倒了下去。这还没完,我看见向东走了过来,他由?99lib?于愤怒,整张脸都变形了,他对着我的裆部狠狠地踢了一脚,两脚,三脚……整整30脚,我大声惨叫着,疼得昏了过去……”
老人一下子缩在沙发上,全身瑟瑟发抖,仿佛那个叫向东的人还在踢他。
沉默了大概10分钟,郑堋天的情绪恢复了正常。他接着说:“因为杨四的舅舅当时在革委会当领导,在杨四的斡旋下,我被关押一年后放了出来,而说毛主席的痦子是捏上去的那个农民,则被定为反革命,判了20年劳改。杨四告诉我,是向东告的密。后来,向东和小可结了婚,而我,则永远失去了性功能。”
这个故事很沉重,李在吁了一口气,问:“你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意思是?”
“你应该能猜出来。”
“猜出什么?”李在的心怦怦地跳着。
“故事里的向东,就是你的父亲李东方,而小可,就是你的母亲许可。”
“啊?!”李在惊呆了,“所以,你才在赌石上报复我?”
“没有谁能心平气和。我时时刻刻都在琢磨怎么报复你的父母,一个是害我成为太监的男人,一个是负心的女人,他们在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根本想不到我是怎么度过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的。杨四劝阻了我,他说他跟你父亲有约定,当时革委会的意思是判我死刑,你父亲说,如果杨四救我,就让我永远不要报复,因为在我和小可恋爱的同时,你父亲也疯狂爱上了小可,他也是为了爱情才出此下策的。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啊!你父亲竟然给神圣的爱情赋予这么残酷的定义,他的爱情竟然要朋友的终身残废作证明。我听从了杨四的劝阻,你父母背叛了我,并不代表我要背叛朋友,我不能让朋友难堪,杨四为了救我,竟然在他舅舅门前跪了一天一夜。但是,这是怎样的拯救啊!它让我生不如死,如一具行尸走肉。我离开家乡腾冲去了瑞丽,我想远离这个让我伤心的地方。不久后,我跟一个姑娘结了婚,那个姑娘就是当时看守我的红卫兵,也许是怜悯我吧,她毫不犹豫嫁给了我。她后来知道我已经不能行人道,就想用她的热情医治我的创伤,我爱她吗?不爱!一点不爱!我想报复,报复天下所有的女人,我要把她想象成你母亲的模样来折磨她。几年后,她上吊自杀了,那是我撞见她用蔬菜手淫后的结果,她无地自容。这个时候,杨四因为杀人逃亡缅甸,后来我听说他到那边跟一帮成都知青建立了一个武装游击队,他的双腿被地雷炸断了,只能坐在轮椅上,我们再也没有来往,就像我们从来不相识一样。这个世界真的很怪,它可以拉近人们的距离,也可以让熟悉的人变得陌生,就像阴阳相隔。杨四跑了以后,我的心彻底放开了,我甩掉背叛朋友这个心理包袱,准备实施一个绝密计划报复你的父母。我那时已经在瑞丽扎下脚跟,不管是官场还是社会上都结交了一些朋友,他们可以帮我实施这个计划。然而,你父母却在我这个计划实施之前出了车祸。当我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我开怀畅饮,我放.99lib?声高歌,我载歌载舞,那天晚上,我人生第一次醉得一塌糊涂,不省人事。但是第二天醒来,我却感觉非常失落,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因为我失去了报复的目标,我无所适从。车祸是天灾,那不是我干的,我心头的恨仍然还在,于是我又把目标转移到你身上。我想,即使报复不了李东方和许可,我也要报复他们的下一代……”
听到这里,李在不寒而栗。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正当我准备在你身上实施这个计划的时候,你却进了监狱,我又一次失去了目标,这让我非常恼火,于是,我又开始调整方向……”
“昝小盈?”
“对,我要让李东方和许可的后代对爱情绝望。”
李在听到这里,不知道自己对郑堋天是怎样的一种感觉,有同情,有愧疚,有痛恨,有恶心……
李在冷冷地说:“够了没有?”
“够了!够了!我报复够了,没有比占有仇家的女人更令我快乐的,但,我仍然没有解恨,昝小盈手淫从来不避讳我,甚至当着我的面,她是在替你们家羞辱我……”郑堋天的眼睛湿润了,“真的够了!”
“如果假石能替我父母向你道歉,我认;如果还不行,你想个解决的办法吧!”
郑堋天抬起头,喃喃地说:“孩子,你错了,从开始你就错了,假石不是我干的。”
“不是你?”
“是的。自从毛主席像那件事后,我就远离了玉石,从此再也没碰它。我现在做木材生意,我觉得木头是有生命的,而玉没有,它在我的心目中只能代表冷冰冰的死亡。即使想报复你,也不会选择玉石,我极端鄙视它。让你失望了吧?你白来一趟。告诉你孩子,我天生懦弱,我有报复的雄心,却没有报复的胆量,我只能向相对弱小的女人下手,我没有那个能力牵动千军万马做那个假石头。如果是我干的,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为什么要隐瞒?完全没有必要!我知道你和昝小盈的事儿,包括你们到丽江,我都知道。现在,我把她还给你,就像和氏璧那样,完璧归赵。好了,你可以走了!”
说完,郑堋天就像极度疲倦了似的,身子斜斜地在沙发上躺了下去,缩成一团,而且越缩越小……
第二十四章 不能再让这个男人活在世上
范晓军醒来的时候天早已经黑了,他迷迷糊糊睁眼一看,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宽大的床上,屋里除了游汉庥,还有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此人大概就是游汉庥的哥哥游汉碧,被玛珊达描述为更加凶狠毒辣的那个男人。兄弟俩坐在一张桌子前正在喝酒,高声谈笑着什么。头太疼了,像要裂开一样,那个小伙子下手真狠,他差不多把他的脑盖骨敲碎了。
他想起身,但脑袋沉得像个秤砣,他努力了几次都不行。
范晓军重新躺好,绝望与失落又一次袭来,他是游汉庥兄弟面前的失败者,他根本无法跟他们抗衡,现在想来孤身一人来缅甸解救玛珊达是个多么愚蠢的事情,这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把自己装扮成特种部队的战士,他哪里知道他根本不是游汉庥兄弟的对手。国内和平环境中长大的人往往对真刀真枪的杀戮有一种变态的迷恋,他们以为电影中的镜头就是现实,他们在虚拟世界里端着M16藏在墙角,然后射击,卧倒,侧翻,投掷手榴弹。他们驾驶飞机,驾驶坦克、飞艇,凡是能开动的东西都是他们冲锋陷阵的武器,即使被子弹击中,也是一种幸福的晕眩,而不是脑浆迸裂。
范晓军尝到了在缅甸森林中的滋味,也亲眼看到了在国内根本看不到的血腥场面,他渐渐从空洞的浪漫中清醒过来了。
回想起来,当年他在落泉镇的表现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他一点也不强大,他虚弱渺小得像个蚂蚁,所以他才会从城市逃离,逃到头顶的空间相对广阔的云南。他仿佛在躲避什么,当时不知道,现在他明白了,他在躲避一种看不见的强大外力。他的内心无法承受这种外力给他的压力,进而糟蹋自己,这跟自杀者的心态是一样的,只不过他没有选择自杀,而是装成强大的样子包装自己。在他的心目中,落泉镇是个在中国地图上找都找不到的小地方,他潜意识里认为,它应该比他还渺小,所以当他感受到落泉镇给他的压力时,他就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反抗。本来已经绝望得泯灭的皇城根心理优势此时却变成一种利器,把他装扮得盛气凌人。仔细想来,落泉镇是大度的,人家并没把他放在眼里,之所以最后宽容地“躲避”他,是因为人家不想跟他一般见识,如果真想消灭一个对社会有害的“疯子”,范晓军现在相信,人家根本不费吹灰之力。真要感谢李在,把他从落泉镇那种不切..实际的状态中解救出来,从而避免了一场堂?吉诃德跟风车较劲的悲剧。
“嗯……”头部的疼痛让他禁不住呻吟了一声。
游汉庥兄弟俩见他醒了,站起身走过来。一脸络腮胡子的游汉碧张开双臂大声叫道:“欢迎你,为爱情舍生忘死的战士!”
这是胜利者应有的狂妄,也是对范晓军极大的讽刺。
游汉庥拍了一下手,从门外进来两个缅甸小伙子,把范晓军抬到了酒桌旁。范晓军支撑不住,一下子趴在了桌子上。他的头太疼了,里面的脑浆硬得像一个铁块,而且左冲右突,猛烈撞击着脆薄的头骨。
“上次我要是早回来一天,”游汉碧喝了一口酒说,“就直接把你崩了。崩了你,你就运不回去那块石头。运不回去那块石头,你的朋友李在就不会上当。现在等于你用你的命换回去一块假石头。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范晓军艰难地抬起头,说:“当然是这个道理,如果你弟弟不顾你父亲的安危,他完全可以杀了我。”
“操你妈的,我还没说呢你倒先说了,用我父亲当人质,我最痛恨的就是这个,全是你朋友李在干的好事。当时他在电话里怎么说的?你再给他复述一遍!”游汉碧望着弟弟。
游汉庥说:“他说,‘你父亲关押在草头滩煤矿,他表现很好,被减刑一年,还有2年零23天就出狱了。我朋友跟他关在一起,朝夕相处,他们关系不错。’”
“你听听,你听听,多好的台词啊!”游汉碧把啃剩的一块牛骨头“啪”地摔在地下,“我憎恨李在的奶奶!就因为他,我父亲结果……结果……”说着说着游汉碧捂着脸哭了,“我父亲坐了整整12年的牢,还有两年啊,还有两年就出狱了。结果,结果,被李在派去的人害死了。”
范晓军不想知道到底谁害死谁,监狱里的事他不了解,他只知道他们的父亲在监狱出事了,而且是大事,是必须崩掉脑袋的事,所以押在李在手里的筹码没了,游汉庥才会肆无忌惮地到腾冲捣乱,他们肯定与李在不共戴天。这是杀父之恨啊!
“你们不是已经报复了吗?把好端端的一个赌石大会搅和得乌烟瘴气。”
“谁搅和?”兄弟俩异口同声问。
“你们!”
“我们?我们怎么搅和?”兄弟俩瞪大眼睛。
“上海的那个劳申江不是你们干的?”
“劳什么申江?没听说过。”
“就是在赌石大会上赌出玉虫的那个上海人,你们难道不知道?”
“知道,怎么了?”
“你们可真够狠的,差不多把人家给解剖了。”
“什么什么?你说我们把那个赌出玉虫的人杀了?”兄弟俩同时跳了起来。
“难道不是吗?”范晓军想进一步激将他们,看看能不能从中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妈的,我们要是能自由自在地进入云南,我就可以直接把李在给解剖了,我没事捣那个乱干什么?杀李在比什么都过瘾。”游汉碧指着范晓军的鼻子尖骂着,好像李在就坐在他面前一样。
游汉庥也是一脸怒相,“我们兄弟俩现在荣幸地登上了云南公安厅的黑名单,一入境就等于送死,妈的!不像前几年,我还可以到处旅游,那时我多逍遥,现在我只能自己摇自己,整天在森林里待着,我都快疯了。你妈的!”
的确也是,他们说的有些道理。看来,他和李在最初的判断完全是错误的,游汉庥兄弟俩的性格不像是那种干阴事的人,如果条件允许,比如他们可以大摇大摆进入云南,他们会选择轰轰烈烈,直接杀李在,而不是玩什么先抢劫后杀人给赌石大会捣乱。这么说来,杀害劳申江的人肯定不是他们兄弟俩,而是另有其人。
游汉庥暴跳如雷,大声骂道:“李在现在简直是狗急跳墙,被人设下圈套骗了,他谁都怀疑,连他父母恐怕都不会放过。妈的,怀疑我们到云南杀人,他也不想想,我们要是能去云南,我们有那么仁慈吗?”
“妈的,我们时时刻刻都想做掉他,他以为我们还跟他玩捉迷藏啊?”
“我们在云南的朋友本来想帮忙的,但他们的力量显然不够,他们也帮不了我们……”
“那几个饭桶只知道通风报信,还能指望他们做了李在?”
兄弟俩你一句我一句地发泄着愤怒,暂时把范晓军忘在一边。等他们发泄够了,这才想起范晓军还在他们手里,他们策划的事情还没跟他交代。
游汉碧说:“范晓军,我问你,你来缅甸的目的是什么?是不是找玛珊达?”
“是。”
“你是不是非常喜欢她?”
“不然我也不会来。”
“那好,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永远跟玛珊达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谁也打扰不了你们。”
范晓军心里一热,但他马上意识到,游汉碧不可能变得如此仁慈。果然,他下面的话让范晓军刚刚热乎起来的身体立即坠入了冰冷的深渊。
游汉碧说:“我们送你和玛珊达到边境,然后你给李在打一个电话,就说你在边境等他,让他来这边找你,有什么误会在边境谈,你说你不敢回去。我想他不可能不来,他渴望知道真相。”
“拿我当诱饵,引李在出来?”
“对!你听懂了,就像他拿我父亲当人质一样。”
“然后呢?”
“然后就是我们的事了。你可以立即带玛珊达从边境回中国,至于你们今后怎么生活,在哪里生活,那是你们两个的事,我发誓永远不会过问,也过问不了。我游汉碧说话算话,如果欺骗你,天打五雷轰,出门立即被老虎吃了。”
范晓军冷笑了一下,义正词严地说:“告诉你,我永远不可能背叛朋友。”
“会不会背叛你的爱情?你是不是准备跟玛珊达同归于尽,难道这就是你给她的爱情?告诉你,你现在已经不是李在的朋友,知道吗?你是他不共戴天的敌人,你欺骗了他,你作假欺骗了他!”
“这不是真的,我没有,那不是我干的。”
“你有时间解释吗?就算解释他相信吗?相信一个人需要时间,需要消化,你怎么给他时间?他现在正心急火燎地到处找你呢!找你干什么?你以为找你是给你吹九节箫吗?他恨不得把你碎尸万段。”
他们连这段历史都知道。
“我不相信李在会这样!”范晓军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游汉碧又把一截啃干净的牛骨头摔在地下,恶狠狠地说:“好吧,你这个撞到南墙不拐弯的疯子,我给你一夜时间考虑,考虑好了明天早上告诉我,是死是活,是带玛珊达走还是跟她一起下地狱,你自己决定,我懒得跟你啰唆。狗杂种!”
说完游汉碧一拍手,几个缅甸小伙子冲了进来,他们早就不耐烦了,个个脸上带着愠色,横七竖八架起范晓军就走,很快,他们就被茫茫夜幕吞噬了。范晓军知道他的苦难又一次降临了,他们肯定要把他弄进上次那个网兜,然后吊在大坑中间供盘踞在坑底的蟒蛇欣赏。不知为什么,范晓军这次竟然一点也没恐惧,他甚至觉得那些白色的缅甸蟒蛇太漂亮了,是人世间最美丽的观赏动物。他可以吊在网兜里向它们献媚,要是有支九节箫就好了,他可以吹奏优雅的乐曲,让它们和着音乐,点头弯腰,左盘右旋,翩翩起舞……
范晓军还记得当时他惊恐喊“救命”时的情景,那种场面一点也不优美,没有音乐,没有翩翩起舞,只有万劫不复的恐惧。是玛珊达把他从坑里拉上来的,她现在在哪里?她知道我来了吗?分别这么长时间,一直没有玛珊达的消息,也无法探听到有关她的一切,一丝一毫都没有,就像她是一粒不起眼的尘埃,从分别的那天起就被风吹走了。
出乎范晓军意料的是,他们没把他放进网兜,而是关进了一间空荡荡的黑屋。屋子只有10平方米大小,地上铺着干草,在缅甸森林,这相当于一床非常舒坦的席梦思。不知道游汉庥兄弟俩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那几个缅甸人把门锁上就离开了,周围立即陷入平静。范晓军的胳膊已经缠了厚厚的绷带,但仍然疼痛难忍,根本无法扭动。他不知道谁给他胳膊上的药,会不会又是玛珊达?他还记得上次大腿上的子弹就是玛珊达取的,这次一定也是。这么说,玛珊达已经见到他了,她知道他来了,并且给他敷上药扎上了绷带。这让范晓军异常兴奋,但是这种兴奋没过多久,饥饿便袭击了他,他算了算,从早上跟学学分手开始,他就一直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后来救了哥觉温后也忘了吃东西,再说当时的情况也不允许。此时,他的胃里像钻进了无数个小虫子,它们簇拥在一起,奋力撕咬着他的胃壁,他的胃几乎痉挛,它开始下垂,仿佛要从肚子里冲出来。范晓军捂着腹部躺了下去,他筋疲力尽,实在没力气跟饥饿抗争了。
实际上范晓军的计算有误,他一共昏迷了29个小时,跟学学分手是昨天的事。
就在范晓军被饥饿纠缠的时候,突然屋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心里一惊,猛地坐了起来。声音是从屋角传来的,屋里太黑,范晓军什么也看不见。他判断不出声音是什么东西发出的,最坏的结果是,那里盘踞着一堆缅甸蟒蛇,像上次把他吊在坑里一样。他不敢再躺下去,静静等着那个声音再次出现。然而10分钟过去,墙角再没有声音传出。也许是自己神经过敏,说不定是只耗子,或者其他什么小爬虫,如果是蟒蛇,他应该能闻到一股腥臭的味道,上次就是,那种味道范晓军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范晓军又躺了下去,可是那个声音又出现了,这次比刚才声音还大,时间还久,窸窸窣窣,一直不停,并且伴有其他声响。范晓军的头发都立起来了,他侧着耳朵,仔细分辨着,他终于听出来了,是人的声音。
“谁?”范晓军问。
黑暗中那人无力地哼了一声。
“谁?”范晓军又问了一声,那人还是没有回答,只听见嗓子里含含糊糊地咕噜着什么。
原来这个小黑屋里还关着另外一个人。
范晓军慢慢走了过去,向墙角摸索着,黑暗中他终于摸到了那个人的衣服,再往上摸,是头发,一个女人的头发。
范晓军大吃一惊,连珠炮似的问:“是玛珊达吗?是不是?是不是?”
确实是个女人,她哼哼唧唧地说:“我……是玛……珊达,你是……谁?”
“我是范晓军啊!”范晓军的眼泪夺眶而出。
“范……”玛珊达的声音似乎比刚才有力。
“我是范晓军,我来救你来了!”
“救我?”玛珊达似乎不相信范晓军的话,“真……的是你……吗?”
范晓军拉起玛珊达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说:“真的是我!真的是我!”
“真的……是……范哥……我相信……了,可惜……”
“可惜什么?”范晓军抱住了玛珊达。
“可惜,我……已经不是……你认识的……玛珊达了。”
“为什么?”
“>他们能……放过我吗?自从你走后,他们……就一直把我……关在这儿……”
这种情况范晓军已经想到过,他知道那两个狗日的兄弟不会轻易放过玛珊达的。
“现在好了,明天我就带你到中国。”
“中国?不……对不起,范哥,你白……来了!”
“到底怎么了,玛.99lib?珊达?”
“我已经……是个废人!”
“废人?”
“他们不但……折磨我,还,还……”
“还什么?”
玛珊达不说了,嘤嘤地哭了起来,肩膀簌簌颤抖着。范晓军心里像被刀割了一样难受,他把玛珊达的头揽在自己胸前,抚摸着她的头发,安慰她说:“一切都过去了,玛珊达,我们明天就可以走。真的!明天!”
“他们太狠了!他们割去了我……我的……乳房……”
范晓军脑子晕眩了一下,“什么?割去你的乳房?”
“是,他们还……还给我注射……海洛因,让我上瘾……”
“啊?!”
玛珊达说:“他们不会……不会……把我完整……交给……你的……”
范晓军一把将玛珊达抱在怀里,泪水再也止不住了,哗哗地流了出来。他没想到游汉庥兄弟这么残忍,这么狠毒。
这一夜,范晓军没有睡觉,他一直抱住玛珊达,抚慰她,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以分散她的痛苦。他也无法睡觉,他在想,是出卖朋友还是为了爱情,他必须做出最后抉择,游汉庥兄弟没时间让他斟酌……
昝小盈对李在说过,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故事,你不可能全知道。是的,昝小盈的事儿李在不可能知道,她也不想让他知道。
从一开始她就不相信假石头这事是郑堋天干的,不是她不相信那个老头没这个能耐,而是她心里知道是谁干的。在她看来,那个男人是最大的嫌疑对象。
这个事她想自己解决。
李在去北海湿地的当天下午,她把那个男人约了出来。她想当面问问他,不管结果是什么,她都想一次性把这个事了结了。
男人看见昝小盈从茶楼楼梯走了上来,嘴角撇了撇,说:“好久不见了,几次给你打电话你都摁掉,不方便接电话吗?”
昝小盈走进房间,在男人面前坐了下来,她盯了男人大约好几分钟,然后不动声色地问:“是你干的?”
男人没说话,只耸了耸肩。
“放过我好吗?”昝小盈软了下来,眼睛里浸满了泪水,“这么多年你够了没有?”
男人?一边抽烟,一边望着窗外,他不想多解释,在他的心中,昝小盈一直是他的爱人。他吸饱了一口香烟,缓缓吐了出来,他说:“你知道吗?你和他到丽江让我妒火中烧,有几次我都想把这件事端出来了,想想还是忍了。怎么,现在想起把我约出来了?”
“放过我好吗?”昝小盈再一次问。
男人摇摇头。
6年前在草头滩劳改煤矿招待所他也是这么摇头的,而且一摇就是这么多年。那个时候她刚刚和郑堋天结婚,可以想象,她的婚姻并没有如她预想的那样幸福,除了郑堋天勐卯镇国土资源管理所副所长这个职位外,其他方面她不想索求什么。其实这也正是她想要的,她没有指望郑堋天能在情感上给她什么意外之喜,她可以忍受无性婚姻,只要有花不完的金钱就行。那个时候,昝小盈实际得吓人,但是她年轻的思想不可能没有想象,那种想要爆炸又找不到引信的滋味让她死去活来。开始几次她还躲着郑堋天,后来就放开了,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表演。看着郑堋天,萎缩的器官,以及他涨红的眼睛时,她的心理往往能得到极大的满足。
后来她觉得这样不好玩了,她的表演越来越缺乏激情,她渴望真正的爱人,最好是直接明了的直奔主题,她梦想着有朝一日一个高大勇猛的强壮男人出现在她面前,毫无道理地占有她,她希望被野蛮的力量击垮,而不是仅仅靠自己的手指。这个男人终于出现了。他刚从劳改队出来,说李在托他来看望她。昝小盈信了,几天过后她跟着这个男人去了草头滩。男人说,不是直系亲属,劳改队是不准探监的,他有办法让她见到李在。昝小盈哪里知道劳改队里的规矩,她不知道那地方比监狱松得多。到达草头滩的时候已是傍晚,去李在所在的队里还有很长一段路,他们只好在招待所住一晚。就是那一晚,男人把昝小盈占有了。昝小盈没想到李在的朋友竟然这么卑鄙,她抓他,踹他,任何挣扎与反抗都无济于事,男人在狠狠抽了她几个耳光之后,从容地占有了她。那种尖利、耻辱、暴风一样的感觉袭击了她,令她吃惊的是,她最后竟然仿佛可以默认这种事情的发生。
她不知道怎样解释自己的感觉,她恨他,也恨自己,她不知道她那犀利叫声是怎么发出来的,那不是自己,根本不是,是身体深处被长久压抑的呐喊,跟情感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没有心情也没有脸面再去探望李在,随那个男人回到了瑞丽。以后,这个男人隔三差五就要到昝小盈面前表演一次,一次比一次狠,变着花样折磨她。她一次次沉溺于这种不干不净的关系,又一次次被耻辱的泪水淹没。李在出狱后,昝小盈一直躲着李在,好像随时李在都能窥见她和这个男人的关系一样,她怕李在知道,怕他瞧不起她。然而,她和李在的情感不是想割断就能割断的,她思念他,做梦都想跟他在一起。她主动找到李在,想跟他一起赌石,而李在还误以为她是个金钱之奴,其实她的心思哪里放在赌石上啊!她是想通过这种方式,重新接近李在,重新燃起已经泯灭的爱情。可是,这个男人一直跟随着她,她到哪儿他就在哪儿出现,就像一个魔鬼一样。她想甩掉他,但是他每次 90fd." >都以他们这层关系相要挟。他向她恬不知耻地索要金钱,贪得无厌地索要身体,甚至胁迫她干丧尽天良的事。和李在去了丽江之后,她就一直琢磨一件事,找个合适的方式甩掉这个男人,让他永远不要在她的生活里出现。假石这件事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只有他才可能如此嫉妒李在。这是一次机会,她想让自己坚强一次,决不能再拖了。
昝小盈问:“有个问题我一直不明白,我很想知道答案,你能不能实话实说告诉我?”
男人问:“什么问题?”
“李在对你这么好,在你混得跟乞丐一样的时候他收留你,为什么你还要恨他?为什么要嫉妒他?你一半是绵羊,一半是魔鬼,你有资格这样做吗?”
男人的眼里有了一些凶光,“说出来我会无地自容,还是不说吧!”
“证明你还有廉耻心吗?”昝小盈咄咄逼人。
“你知道什么!”男人愤愤不平地说,“有些人天生就是一副被妒相,李在就是这种‘树大招风’型的人。开始的嫉妒也许是无恶意的,但是如果寻找到机会,这种无意识的善意很快就会转变成报复行动,比如当我遇到你的时候。你知道不知道?在劳改队,每当晚上熄灯后,就是每个狱友回忆美好往事的时候。当然,回忆最多的就是自己过去所经历过的女人,它包含了世界上所有形形色色的情感与淫邪的故事,有些人女人一大把,有些人只有一个,李在就是这样,他反反复复只讲你,只要轮到他回忆,你的名字就会在黑暗的狱中升起,然后成为当晚大多数狱友的意淫对象。你知道李在在劳改队是什么样子吗?他可以不剃光头,他可以不穿囚服,他可以到干部食堂吃饭,他可以出差当采购。在他刑期的最后一年,他的权力达到顶峰,他可以左右指导员的思维,跟他要好的犯人可以轻而易举被评为‘立功’。你知道不知道,立功越多,离减刑越近。这是什么概念?是可以少在里面受罪的概念,是争取早日自由的概念,可想而知有多少犯人对他顶礼膜拜。他还可以任意殴打每一个不听他话的犯人,他负责的那个‘积委会’就是个刑房,每一个被找去谈话的犯人出来后身上没一块好肉,你知道他给那个‘积委会’办公室起了个什么名字吗?精武馆。每一个刚刚到来的新犯都要到里面‘退光’。在一般犯人眼里,他就是一头披着羊皮的恶魔,牢头狱霸什么年代都有,能做到李在这样嚣张跋扈的绝无仅有。”
昝小盈冷冷地听着,她一点不震惊,还是那句话: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故事,你不可能全知道。
男人的眼睛凸了出来,“有一次在建筑工地躲雨,闲着没事,也许是我肚子里实在没其他故事了,我就把很多年前拐卖一个女孩的事儿当成艳遇讲了出来。那个叫玛珊达的缅甸小姑娘太漂亮了,我们好不容易把她从缅甸弄出来,不能便宜那个等媳妇的河南农民,路上我把她占有了,那是我第一此和处女发生关系,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了那个滋味。晚上回到队里,李在对我说,有人太想减刑了,他们已经向中队指导员揭发检举了我隐瞒多年的罪行。我一下子就傻了,我想完了,想狡赖都不行,我讲得太详细了,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四大要素一个不漏。给当地公安局发个函,一调查就出来了,不加我个无期,也起码10年。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在惶恐不安中度过,只要有警车驶进中队,我就会吓得屁滚尿流,随时准备被手铐铐走。我后悔死了,对这个案子我应该有所防备,当年在看守所,我在电警棍的电击下都能守口如瓶,却在劳改队当成炫耀的体验轻而易举吐露了出来。在劳改队,我的身边到处都是这种得了‘减刑妄想症’的臭虫,一不小心你就被别人‘点了水’。过了几天,形势仍然风平浪静,难道他们已经展开调查?或者他们正在抓捕我那个漏网的朋友?又过了些日子,不!过了一年,我彻底放心了,中队指导员根本没把我的事当成事,他就当我放了个屁。后来有人告诉我,是李在帮我按下去的,他对指导员说了什么谁都不知道,总之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没人追究。你知道当时我听到这个消息是什么感觉吗?是嫉妒,是高兴之余充满感激的嫉妒。李在的境界是我一辈子也达不到的,他为什么可以轻描淡写地抹平这件事?而我,只能像困在笼子里的耗子一样惶惶不可终日,为这事我整整瘦了20斤肉。人的差距真的很巨大,就像我的外号,也是李在给我起的,我当时多么高兴啊!其实对于李在来说,它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符号,在现实生活中我仍然是个失败者,我的作用对于他就如同一只默默无闻的蚂蚁。嫉妒是什么?嫉妒是对别人幸运的一种烦恼。是的,这种烦恼多少年来一直折磨着我懦弱的神经,我快要疯了。我恨他,恨这个世界,恨我周围的一切,因为嫉妒本身就是一种憎恨心理。李在千不该万不该托我打听你的消息,现在看来他唯一的弱点就是对你的思念,当我第一眼看到你时,除了被你的美丽震惊,剩下的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当我没有能力对抗强大的目标时,只能转向相对弱小的女人。在女人面前我很自信,我一点不怀疑我的口才。你总结一下没有?这么多年来,我身上的特质完全符合一个善妒者的轨迹:明显的对抗性。明确的指向性。不断发展的发泄性。不易察觉的伪装性。”
昝小盈马上要为这个男人的沾沾自喜呕吐了,“所以你设置了这个骗局,用假石获得心理上的胜利?”
男人咬紧牙关,凸出的眼睛冒出火来。他狠狠地说:“奶奶的!我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做各种各样的准备,包括到一所大学逼古生物研究中心主任写出制作假石的化学配方。我秘密选择了一块石头,然后开始实施这个伟大工程。腐蚀,激光,培育,埋石,每个环节我都精益求精。我一直幻想着这个让我疯狂的场面,李在千方百计搞回来的玉石毛料在光天化日之下变成一钱不值的假石,这将让我得到一次前所未有的精神飞跃。可是,说好在黑泥塘接范晓军,我制作的假石已经运到那里严阵以待,后来突然变成从盈江昔马古道进来,这给了我一个措手不及,我本来计划好在黑泥塘把范晓军干掉,然后把石头换过来,现在一切都泡汤了,如果不是缅甸那个多管闲事的游汉庥,我差点就成功了。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范晓军带回来的这块石头竟然也是假的,这说明,有人比我更先一步,比我计划得更加完美,而且他成功了,我又一次成了失败者,我连害个人都这么失败,我还能干什么?”
男人说着把手里的茶杯“啪”地摔在地下,清脆的响声引起周围很多茶客向这边张望。
男人俯下身子,脸上挂着莫名其妙的微笑,他说:“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成功的,不然,就把我们的关系明明白白告诉李在,也好让他有个选择,长期把他蒙在鼓里我于心不忍啊!但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对吗?你们在丽江玩得还高兴吧?爬雪山了吗?去云杉坪了吗?”
昝小盈不想再听下去,她心里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不能再让这个男人活在世上!
“我不想把这件事闹大,最好搞成一次意外,一刀把他宰了,那样痛快。肯定会导致警方介入,别怕,你到外面躲一段时间……”
昝小盈盯着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女孩,显然她对这个看上去太过普通的女孩不太放心。
“或者是车祸,惨烈的车祸,轧得他血肉横飞……”
女孩不耐烦起来,她挪了挪屁股,瞟了昝小盈一下。她有点不高兴,好像自己是一个无名鼠辈。多年前她第一个雇主也这样怀疑过她的能力,结果证明她干得非常漂亮,即使给警方留下一点蛛丝马迹,也仍然挡不住她至今逍遥法外,继续吃这行钱,这说明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杀手,她有她的独到之处。
我不是业余的。女孩心里暗暗嘀咕着,让他喝个酩酊大醉,然后在楼梯上摔一跤,脖子摔断……
湖北襄樊市那个电器女老板就是这么死的。
……或者给他注射一针大剂量的海洛因……
云南省昆明市那桩遗产继承案的原告就领教过这种滋味。
……或者,让他睡在床上,点根香烟……
重庆万州市黑道上的李老幺在市中心酒店就这样长眠不醒了。
旅游地点是个好地方……
北京那个叫吴翰冬的流氓就是这样长期在洱海旅游去了。
但是,女孩什么也没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有点害怕坐在对面的这个女人,她眼睛里的光不像是人射出来的,特别骇人。
“行。”女孩对昝小盈点了点头,她知道她该怎么做,“我可以。”
女孩是昆明一个朋友介绍的,朋友说这个小女孩善于乔装打扮,其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手段令人胆寒。她除了具有这个特征外,昂贵的价格也能证明她的身价。
“50万。”女孩说。
昝小盈答应了。只要神不知鬼不觉干掉这块绊脚石,别说50..万,再多的钱昝小盈也会答应。她的牙咬得咔咔直响,女孩惊异地盯着昝小盈,不知道她还有什么交代的。
“这是20万,事成之后我再给你30万。”
昝小盈从沙发角落的一个黑色皮包里拿出厚厚的几叠钱,用一个食指慢慢推到女孩面前。
女孩的眼睛一闪,兴奋了一下,但只有短短的几秒钟。她抬起头,压低声音说:“我不要订金,江湖上知道我的规矩,我要是拿了你的订金,江湖上会笑话我,我比较注重自己的名誉。”
昝小盈笑了,“我很想遵守你的规矩,但是我也有我的规矩,不出钱,什么事儿也干不了,我心里不踏实。”
女孩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从随身携带的一个黑色坤包里拿出一个黑色塑料袋,一把将面前的钱扫了进去,然后迅速转动袋口,简单地拴了个结。
“大概什么时候行动?”昝小盈问。
“今天,或明天。”
昝小盈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了女孩。
女孩从信封里抽出一张5寸彩色照片,照片上是一个蓄着板寸的年轻人。他的眉毛和胡须都很浓重,眼睛向外凸着,闪着贪婪粗鄙的目光。他的鼻子很有特点,硕大而肥厚,鼻尖上还有非常明显的凹坑。女孩发现照片上这个人很熟,一时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见过,尤其看到他牙齿上镶有一条金属线,更是觉得这个人特别面善。
“他……”女孩嘟囔着。
“有什么问题吗?”昝小盈问。
女孩摇摇头,“不,不。没什么。”
女孩把照片翻过来,见背面写着三个字:唐浩明。
第二十五章 唐教父
见了昝小盈之后唐教父就预感到,她可能不会再那么软弱地让他玩了,逼急了她可能把他捅出去,拼个鱼死网破。如果情况真像他预料的这样,那现在他的处境就非常危险了,但是他不怕。
他完全有理由谁也不怕,他有5个贴心死党,腰里掖着各式武器,但他不想这样张扬,因为他曾经张扬过,现在他认为那种毫无意义的张扬完全是自己给自己壮胆,再说那种浅薄的故事早已经成为历史了。
那时候的唐教父可不像现在这样收敛,虽然唐教父这个名字还没形成——那是以后在劳改队才有的事儿——但他同样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T哥。说实话,这种带英文字母的称呼是从香港黑帮电影里学来的,实际上腾冲县没几个人这么叫他。尽管如此,腾冲的老百姓对当时T哥制造的动静仍有记忆。场面是这样的:本来平静的街道,突然人声鼎沸,路上行人纷纷闪在一旁,给人的感觉是一头惊驴闯过来了。等人们惊魂已定,才发现是一群西装革履的人簇拥着一个头发光滑油亮的大哥趾高气扬地走了过来。他们横眉竖眼,嘴里叼着牙签,好像每个人的脑袋上都缠着一条写着“我是老大”的白毛巾,其实他们的派头一点也不威武,往往会引起行人的嘲笑,并且每次都引得一群流清鼻涕的小孩长距离尾随。
李在那时候耳闻过T哥的种种事迹,当时只当成是腾冲一大特色笑话,他根本没把狱中的唐教父跟当时那个可笑的T哥联系在一起。更让李在不知道的是,10多年前唐教父也赌石,如果论资排辈,唐教父绝对是前辈。
跟唐教父一起赌石的是他的拜把子兄弟童昌耀,内部人员称呼为T二哥。两个人10岁的时候就已经确立了“同甘共苦”的兄弟关系,长大后两人一起打架,一起喝酒,一起冲女人吹口哨,最后一起为非作歹。后来两人因为偷盗,童昌耀一人顶了罪,被判刑4年,唐教父还曾经有过主动坦白交代陪哥们儿坐牢的念头,在他的心目中,“共苦”比“同甘”还重要。但最终他把这个愚蠢的想法抛弃了,不是他幡然醒悟,而是因为一个叫丁慧的姑娘。
那时候唐教父的心灵正因为童昌耀的被捕而滴着血,丁慧的出现及时让他的伤口弥合了。丁慧非常漂亮,大大的眼睛,柳叶似的眉毛,瀑布一样的黑发,身材苗条而性感,尤其两只纤细的手腕,灵巧而令人心醉。她的家境很不错,父亲在一家国营大型工厂当生产科科长,母亲在百货公司当会计,按说她的人生轨迹再怎么弯曲也不可能跟唐教父接轨。但是,人生轨迹有很多岔道,谁也不能未卜先知。高考落榜后,她灰心丧气,一下子堕落了。她开始喝酒抽烟甚至打架斗殴,并拉帮结伙,向旧的恶势力勇敢挑战,一时间,“丁夜叉”这个外号迅速传开,人人皆知。唐教父就是这个时候认识丁慧的,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暗下决心,一定把丁慧拿下。
丁慧泼辣,一副没把男人看在眼里的劲头,这让她在情感方面很吃亏,没有一个男人敢向她表白,她在男人眼里就是一头降服不了的倔驴,谁也不敢招惹她。此时,唐教父主动大胆地给她写了一封情意绵绵的情书,开始她还矜持了一会儿,等唐教父第二封情书到来时,她垒砌20年的堤坝一下子崩溃了。
他们的热恋让很多人嫉妒,尤其对坐牢的童昌耀来说,来自他们的任何消息都对他是一种无形的刺激,而此时,陷入热恋之中的唐教父,早就把还在狱中煎熬的童昌耀忘得一干二净。他们只顾着享受眼前的幸福生活了,哪还顾得上狱中童昌耀孤身一人仰望夜空的目光。他们不知道,那目光的内容已经不仅是嫉妒,而且融进了其他东西。
他们的感情生活非常甜蜜,每当夜幕降临,唐教父都会用自行车驮着丁慧回到他们租住的小屋,一起看电视转播体育比赛,一起做对方喜欢的饭菜,一起学唱香港最新流行歌曲,然后做爱,一起睡去……
曾经的“丁夜叉”被唐教父改造成了对男人服服帖帖的小家碧玉。
他们准备找个节日结婚,比如元旦节、五一节、国庆节什么的,好有个纪念意义。但是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童昌耀逃狱了,他实在受不了一个关了18年的老犯对他的性骚扰,趁外出劳动的时候逃了出来。
童昌耀直盯着唐教父的眼睛,问:“快两年了,为什么不来看我?”
“童弟,我……”唐教父欲言又止,他心里有点惭愧,身子顿时矮了半截。
“你知道劳改队里最需要的是什么吗?”
“我……”
“是钱!有钱能使鬼推磨!有了钱,就没人敢欺负我;有了钱,我就可以拉帮结伙;有了钱,我就可以打点警察,别让他们派脏活累活给我;有了钱,我就可以不吃劳改队食堂里猪狗都不闻一下的臭肉;有了钱,我就可以惩治那些不要脸的老玻璃……”
“可是我……”
“我是为我一个人坐牢吗?我是替两个人坐牢!”童昌耀对着唐教父咆哮着,一点没觉得他应该叫唐教父大哥。坐过牢的人马上可以转变身份,童昌耀觉得他才是T哥,而唐教父连T二哥都不是,他只配叫臭虫。
“臭虫!你今后只能叫臭虫!江湖上的人全都在耻笑你,整天泡在女人那玩意儿里面,连兄弟都不认了!”
这番话说得唐教父的脸腾地红了。
“好吧!我今后就是臭虫,你说怎么办吧,童弟……哥!”他突然觉得叫“童弟”不太尊重人家,灵活机动地补上了一个“哥”,这让童昌耀非常开心。
他拍着唐教父的肩膀说:“这名字好,江湖上还没有人这么叫过,很新颖啊!”
唐教父有点不好意思,“我刚才叫错了!”
“没错!就这么叫!不准改口,就叫童弟哥,我喜欢!再叫一遍!”
“童弟哥!”唐教父非常难为情地叫了一声。
“这就对了!臭虫!”童昌耀向地下连连吐了几口唾沫,好像要把两年的牢狱之灾吐干净。
晚上给童昌耀接风的时候,童昌耀才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美女丁慧,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女孩,对唐教父说:“我终于理解你了,换了我也会在美人窝里享受。”
唐教父没敢搭腔,在坐牢这个问题上,童昌耀对他有义,他后悔当初真应该跟童昌耀一起坐牢,省得心里背这么大一个包袱。
童昌耀那晚喝了不少,临散席的时候他对唐教父说:“知道你为什么不来劳改队看我吗?是没钱!”
“对!”
“那你还等什么?找钱啊!”
“怎么找?”
“你以为每天穿一身20块钱的西服就能当大哥?我都为我们的过去感到害臊,还有脸在街上到处耀武扬威,其实兜里就10块钱逛荡,操!”
“是啊是啊,童弟哥说到点子上了!”他现在已经把这个称呼叫得很顺口了。
“没钱干卵硬。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大肆揽钱,你不想把和丁慧的婚礼搞成‘扛起一个铺盖卷闹革命’吧!”
“不想,太丢人了!童弟哥,你说怎么办吧!你在里面一定学了不少知识,你现在就是我们致富道路上的领头羊。”此时的唐教父已经对童昌耀言听计从。
“先跟我去一趟缅甸,看看形势再说。”
正是这次缅甸之行,唐教父和童昌耀拐卖了玛珊达,并在童昌耀的极力怂恿下,唐教父强奸了那个可怜的女孩。唐教父当时以为童昌耀让着他呢,他不知道童昌耀在有意培养他的“犯罪认知感”,这是他的计划之一。
也正是这次缅甸之行,唐教父和童昌耀开始了赌石生涯。
开始两个人依靠小聪明赚了一点小钱,渐渐地他们不满足起来,童昌耀觉得致富进度太慢,说这次搞个大的,他说他知道有个地方有搞头。唐教父二话没说,告别了丁慧,毫不犹豫跟着童昌耀上路了。
他们偷越边境赶到缅甸帕敢,然后坐船逆流而上,一个小时后,到达了龙肯寨,又换乘另外一条木船,再往北驶,约2个小时后又到了一个叫香亚寨的地方。沿途的风景倒是挺秀丽的,有山有水,有原始森林,还可以看到河岸上偶尔出现的野象和猴群,俨如一个天然动物园。这条小河叫雾露河,河水清澈,一群一群的鱼围绕着木船四周游弋。从香亚寨又向北朝着大山走,翻过山,再走3个多小时,才到达山脚下一个新开辟的玉石场口。据当地人介绍,几个月前,有人来这里开荒种田,挖地的时候,石头被一个一个丢弃在一边,它们相互碰撞,把一个很大的石头碰出一个口,挖地的人并没看见。下了几天的大雨后,这些人又来挖地,结果发现石头的开口部分很透,就叫人来鉴定,结果发现这不是一块普通的石头,而是玉。于是他们就把它挖了出来,花了几天的时间用大象拖到龙肯寨,最后卖了180多万元。
这故事大大鼓舞了童昌耀和唐教父,他们在山脚下用两万元买了一块10公斤重的黄白沙皮毛料,又折腾了好几天运回腾冲,结果一摆出来,当即有个来自宁波的江先生对这块石头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赌石的第一步是“相石”。江先生连续三天来到翡翠市场蹲在这块玉石毛料前观测,看得出来他之前已经做了大量调查研究工作。他坦白自己是个生手,第一次参与赌石,为了让自己下定决心掏钱买下这块玉石,他三天三夜没有吃好睡好,一会儿借助手电筒的光亮,从不同角度观察这块赌石的皮壳特征与内部特征的联系,一会儿往上吐口水,然后用袖口擦干,判断其内部的透明度和色度。最后,经过无数次的砍价,他出价10万,买下了这块石头。
旗开得胜,他们转手就赚了8万,这让童昌耀和唐教父喜出望外。晚上他们开怀畅饮,回忆着路途上各种新奇见闻,惹得丁慧哈哈大笑。不过,下半夜剩下的节目就没童昌耀什么事儿了,唐教父和丁慧一直缠绵到天亮,他们太兴奋了,完全忘了隔壁还住着一个单身男子童昌耀。他们更不知道童昌耀贴着墙壁听了一晚上,直到东方出现鱼肚白才昏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传来的消息让他们的兴奋大打折扣。赌石赌的是颜色和种水。颜色正,种水好,往往使石头的身价上升几倍,甚至几十倍。据行内人士介绍,那块宁波人买去的毛石,外皮结晶细小、结构紧密、质地细腻、硬度高、透明度好,至少是翡翠的中上品,是多年未遇的好毛料。果然,从开石架上传来消息,“解石”解到一半的时候,电切割刀解不动了,专家们纷纷说,这是好兆头,毛石越硬,说明它质地越好。结果那块毛石解成两半后,用水一冲,一大片翠绿把人们的眼睛都晃绿了。有人当场估价,这块石头起码价值100万。
这消息让童昌耀和唐教父心理极为不平衡,他们千辛万苦从缅甸大山里运回来的毛料,竟然让别人赚了大钱,而自己却只有可怜的区区8万元,为了这8万元“胜利”,他们昨晚还恬不知耻地狂欢,这是多大的人生差距啊!
童昌耀把唐教父找到一边,低声说:“有件事不知你敢不敢做?”
“什么事儿?”
“这件事能让你迅速致富,你和丁慧的房子、车子都不成问题了。”
“只要为了丁慧,我什么都敢做。你说吧!什么事儿?”
“抢!”
“抢谁?”
“从宁波人手里抢回玉石!”
唐教父犹豫了。
童昌耀说:“怕什么?你已经犯过罪了,这次只不过是一次延续,犯一次也是犯,犯两次也是犯,要犯就犯大的,一辈子当个蟊贼,一辈子没出息。”
这句话让唐教父恶胆顿生,当即答应了童昌耀的建议。他不知道这是童昌耀培养他“犯罪认知感”的第二步,他想一步步把唐教父推向深渊。
那天天气非常阴冷,黄昏的时候,童昌耀驾着那辆抢来的夏利车已经在这条乡村公路上转了好几圈了,同时在车上的还有唐教父,他们得到情报,宁波人在朋友家喝酒,顺便炫耀那块石头,他们想在路上下手。
童昌耀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抽着烟,眼神有点忧郁地望着窗外。他从拂扫他头发的阵阵疾风中嗅出一股燃烧木柴而散发出来的浓郁的松香味,这股味道让他想起难忘的劳改生涯。那时也是这种味道每天伴随着他,在每个缠绵的淫雨中,在柴火上烤着从林子里捕捉的野鸡、麂子,红红的火焰映着每张馋涎欲滴的脸。他现在仍记得,每当雨点落在吱吱燃烧的松木上时,散发出来的香味特别芬芳。
他用力吸了一下鼻子,仿佛在寻找记忆中的味道。
狭窄的乡间公路在山林中蜿蜒穿行,两旁的草木把路面映衬得有点刺目,翻过一个山坳,景色豁然开朗,山那边是一望无垠的丘陵。童昌耀想,假如轮下的道路变得笔直坦荡,无须一个转弯那该多好,他可以忘掉他是一个逃亡的犯人,他可以闭上眼睛,忘却人生的所有挫折与烦恼。寒风的气息,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可以一劳永逸地掸除他脑海里的浮尘,洗净他眼中布满的忧愁。
“童弟哥,我们什么时候行动?”唐教父问。
“看到宁波人的时候。”童昌耀生硬地回答道,头都没回。
“童弟……哥!”唐教父的声音有点怯生生的。
“什么事?”
“我们……我不会有什么事吧?”
童昌耀侧过头,盯着唐教父,他发现唐教父的脸色有点苍白,一缕头发晃晃悠悠耷拉下来,像一根鼻涕。眼睛里已经不是胆怯,而是惊恐。
“你见着鬼了?”
“不是,我只是……”
“你怎么这么没用?我带你出来就是让你感受感受气氛,”童昌耀冒火了,“不然我让你坐在车里干什么?难道为了让你跟着我兜风?你要有我一半胆量就行了,不用我带,你就可以在社会上杀出名气来。像你现在这个熊样,看着就够了。”
唐教父丧着脸不吭声了。
那天的行动算是一次完美的谋杀了。童昌耀踩足油门撞上对方的车子以后,那个宁波人就再也没有挣扎。童昌耀用一只胳膊夹着宁波人的脑袋,另一只手递给唐教父一个榔头,命令他说:“给我往死里砸!”
唐教父握着榔头撤后一步,然后冲上去战战兢兢地砸了一下,温热的鲜血立即涌了出来,喷了他一身。童昌耀埋怨他砸得不狠,夺过榔头又来了一下。他把榔头又递给唐教父,然后说:“是你砸的第一下,不错!你再来一下,这次最好能砸出他的脑浆!”
唐教父吓得浑身直哆嗦,他拿着榔头象征性地往宁波人的后背砸了两下,表示自己不是孬种,但尿湿的裤子暴露了他的胆怯。他一个劲地催促道:“行了,行了,别打了,千万不能出什么人命。咱们快点撤吧,越快越好。”
看来已经出人命了,那个宁波人一动不动,童昌耀一摸,连气都没了。估计童昌耀也没想到整出这么大的动静,他神情有点慌乱,把宁波人尸体拖到河边,搜去他身上所有证件,然后一脚把他踢进了.t>河里。两个人抱着“失而复得”的玉石,没命地向黑夜跑去……
为了躲避风头,他们决定暂时逃亡。离别的时候,唐教父想把积累的恐惧一起发泄在丁慧身上,想让她呜咽的呻吟缓解他的不安,他想摇撼她柔软的腰肢,把她的身体轰击成失忆的碎片。那样,他就不会牵肠挂肚了。可是时间不允许他这样,他依依不舍地抱着丁慧,说:“等着我!我会马上回来的!相信我,我会让你幸福!”
丁慧哭得一塌糊涂……
他们连夜坐汽车离开了腾冲,他们的目标是新疆,童昌耀在狱中认识的一个朋友家里。一个星期后,失魂落魄的他们又一次被狠狠打击了一下,童昌耀的朋友还在狱中,不可能接待他们,但不管童昌耀怎么解释他跟那个朋友的关系,他家人还是像赶苍蝇一样把他们赶了出来。
去大城市是不明智的,于是走投无路的他们溜到一个叫麦盖提的小城,悄悄找到一个建筑工地安顿了下来,暂时能够果腹,也有了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那种日子只能用昏天黑地来形容,每天累死累活,恍惚堕入炼狱,饱受牛鬼蛇神的煎熬。现在想来,他们在.99lib.腾冲街上耀武扬威的时候还是非常体面的,当时不知道珍惜,等失去了才知道那才是天堂。
新疆的夜晚非常晴朗,满天星斗镶嵌在绸缎般的夜空,一望无垠的塔克拉玛干沙漠,滔滔的叶尔羌河水,这实在是个养心的好地方。可对于童昌耀和唐教父来说,这些美丽的景色跟他们毫无瓜葛,甚至在肆意嘲弄他们的惶恐。他们经常穿过矮丛,爬上一个小高坡,在一片橡树和白桦的环抱之中,孤独地卷着莫合烟,向遥远的家乡述说着寂寞。唐教父比童昌耀更痛苦,他心中还牵挂着一个女人,他拼命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眼里饱含着眼泪,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丁慧更让他牵肠挂肚了。
一个月过去后,好像一切都很平静。
“童弟哥,干脆我打个电话问问丁慧,风声平息没有,那个宁波人死了没有?”有一天唐教父终于忍不住了,相思的煎熬已经让他的神经接近崩溃。
“千万别打,她家的电话肯定都被警方监控了,那样马上就会暴露我们的行踪。”
“可是……万一那个人没死,我们的罪是不是可以减轻?”
“还能不死?我当时在他的鼻孔试了一下,一点气都没了。”
“可是,就算他死了,难道我们就这样一辈子逃亡?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啊!”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过些日子到喀什找个好工作,别在这个工地担这个破砖了,偌大一个中国哪儿不能生活?”
“可是……”
“别可是可是了,你还是惦记丁慧吧?先稳一段时间再说,听我的没错。等我们找到落脚的好地方,你就把丁慧秘密接来。”
唐教父没再坚持,自从童昌耀逃狱后,什么事情都是他说了算,他心计要多一点,所以考虑问题比唐教父缜密。其实童昌耀有个秘密一直没有透露给唐教父,他知道那个宁波人没死,他是在一张旧报纸上看到的,是工地上裹莫合烟的报纸。他当时也有点吃惊,没想到新疆的报纸也转载这个案子,看来他们惹的祸不小。
他清清楚楚记得当时那个宁波人被拖到河边跪在地下哀求他的可怜样子,他的胳膊已经被童昌耀撇断了,鲜血从悬吊的衣袖里渗出来,弄得童昌耀胸前黏糊糊的。
“饶了我吧!”他呜咽起来。
童昌耀最讨厌男人掉眼泪,劳改队里这种窝囊废太多了,他一贯的方式就是用更强的暴力制服他们。
他抄起榔头又给了他一下,这次打到宁波人膝盖上,他“咝”地倒吸一口气,没敢再呜咽。没呜咽代表他坚强,他又给了宁波人脑袋一下,这一下有点重,童昌耀看见他的鼻孔冒出一个气泡,越来越大,最后“嘭”的一声爆了。现在想来,那个人的命真够大的,居然没死,但童昌耀知道,没死不代表他们平安无事,他学过《刑法》,抢劫杀人的性质已经决定他们的罪孽。那可不是用改过自新可以解决的,一旦被捕,下半生就得交给监狱,当然更多的情况是,脑袋搬家。
童昌耀反正不想再回到腾冲,他本来就在逃狱,到哪里都无所谓,只要别回劳改队就行。当然,他心中有股暗流也在阻止他回去,他知道那股暗流意味着什么,晚上他独自躺在床上想女人的时候这股暗流就明确无误地告诉他了。
他不想让唐教父再和他的女朋友丁慧见面。
他明白这股暗流是由于唐教父对他坐牢后的“不作为”而产生的,他有时候也觉得没必要这样,不要自己把自己往卑鄙上靠,好几次他都想对唐教父说——就像上次一样——我一个人顶了,反正我是一个逃犯,我没有牵挂,没有家,没有爱,我可以悠闲地在外面晃荡,直到有一天回劳改队,或者下地狱。你跟丁慧过日子去吧!可是每次话到嘴边,却莫名其妙变成了宁波人绝对死了,我们两个可能被判处死刑。
唐教父显然被这个答案吓坏了,他脸色苍白地颓然倒在床上,暂时打消回腾冲的念头,他再也没提过家乡,没提过丁慧,只是增加了叹息次数,童昌耀知道他仍在思念着他那漂亮的女朋友。
望着唐教父独自一人坐在沙漠上的身影,童昌耀准备实施“犯罪认知感”教育第三步:让唐教父尝尝监狱的滋味。
那天,他们要是不去喀什也不会出什么事,当然他们要是没看到那个乌兹别克商人的钱夹也不会头脑发热,当这些条件都凑齐的时候,他们不可避免要干点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童昌耀对唐教父循循善诱,说:“这么躲下去哪里是尽头啊!”
“那我们回去自首?”唐教父眼睛放出光芒。
“自首个毬!你不要脑袋了?”
“可是,可是,我……”
“可是什么?吞吞吐吐的。”
“我……我只打了一下。”
童昌耀像不认识唐教父一样,扭着脖子看着他,“你的意思是说,人是我打死的,你没事?!”
“事实也的确如此!”
“放你妈的狗屁!你懂不懂法律?懂不懂《刑事诉讼法》?”
“那是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是怎么量刑的法律依据!谁是主犯谁是从犯,上面写得一清二楚。”
“我不是主犯!”
“那不是你自己说不是主犯就不是主犯了,每个面临判刑的人没有说自己是主犯的,只有我一个人傻。”
唐教父知道他说的是上次揽罪的事,脸上顿时不自然起来,这是他的软肋。
童昌耀继续说:“是你打的第一下,知道吗?第一下非常重要,法官就是根据这个来判决谁是主犯谁是从犯的。”
他开始骗唐教父。
“真的?!”唐教父张大嘴巴。
“我骗你干什么?我为什么要你打第一下?知道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
“上次我揽罪坐牢,这次你当一回主犯,这下我们俩就彻底扯平了,谁也不欠谁!”
唐教父的嘴巴张得更大,“这就是兄弟情谊江湖义气?”
“你以为现在还是古代?你看小说看傻了吧!”
唐教父不是看小说看傻了,他那时要是像以后那样喜欢看小说就对了,他是听傻了。他惊惶失措地问童昌耀:“按照我们这个案子,我是死刑,你是什么?”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死刑,我也好不了哪儿去,起码也是死缓。”
唐教父吓坏了,一个人跑到沙漠上哭了大半夜。
下半夜的时候,童昌耀来到唐教父身边,揽着他的肩膀说:“还是我来吧!”
“来什么?”
“我一个人顶了。”
“你顶?”
“对!一不做二不休,一个人能顶的罪何必让两个人承担。死缓加上逃狱,够得上枪毙了。”
唐教父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他抱住童昌耀的胳膊说:“童弟哥,你打算怎么办?”
“逃出国境线。”
“永不回来?”
“是,但现在必须再干一票才行,我们的存粮已经不多,别说逃出国境线,连吃饭都成问题了。”
“童弟哥,你说怎么办?”
“去喀什一趟,找机会行事。干完后你回腾冲,跟丁慧好好过日子,我们做了这么多年兄弟,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该分手了。好好混吧我的朋友!花落飘零水自流,天涯何处是归鸿?”
后面这句也不知道童昌耀从哪儿摘来的,说得唐教父顿时泪眼婆娑。
有时候童昌耀也问过自己,到底唐教父是不是他的朋友?如果是朋友,他竟然可以这么卑鄙地算计他;如果不是朋友,他们又臭味相投,拐卖、赌石、抢劫非要捆绑在一起。现在看来只有一种答案:唐教父是介于朋友和非朋友之间的怪物,所以可以笼络他,让他上天堂;也可以出卖他,让他入地狱。唯一有点让童昌耀不安的是,唐教父对他没有一点戒心,他把童昌耀当成最铁的哥们儿来对待。以前童昌耀也听到一些背叛朋友的故事,那是最让人不齿的行为,那样的人需要用乱石砸成肉酱,但是现在他却津津有味地扮演起这个丑陋的角色,他惊异地发现自己的人格非常扭曲,连他自己也无法辨认。劳改队是个大熔炉,它可以轻易改变一个人的世界观。
风沙很大,喀什的天空被蔽日的黄沙覆盖了。
那是个星期日,街上就像狂欢庆典一样,五湖四海的商旅,南来北往的游客都汇聚在一起,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在这里,人们的好奇、奸诈、贪婪都可以淋漓尽致表现出来,他们漫步纷乱嘈杂的街头,浏览一些西域的古玩、小摆设之类的东西,气氛热烈友善,实际隐藏着阴险与罪恶。你可以在这里看到各种不同的货币,美元、卢布、印度卢比、土耳其镑,甚至伊朗的里亚尔,可以替代这些货币的是走私的出土文物、毒品,甚至枪支。
那个肥胖的商人已经被他们跟踪两天了,之所以知道他是塔什干来做生意的,是因为童昌耀买通了一个宾馆女服务员,她把服务台的登记表拿给了童昌耀,虽然那个人的签字像吃奶的小孩乱涂的,但已经足够证明。这个在登记表上鬼画桃符的塔什干商人没有一个固定的活动地点,一会儿是商场,一会儿在广场跟人闲聊,但他随身携带的提包早在前几天就被他俩盯上了,童昌耀亲眼看见里面全是美元。他们为这个提包热血沸腾,馋涎欲滴,跃跃欲试,有点急不可耐,但是总没有一个下手的最佳时机。他们潜伏在周围,伺机等待着,非常有耐心地等待着,像一对狩猎的铁夹子,随时可以松开紧绷的弹簧。
肥胖的塔什干商人穿着一件皱巴巴的浅褐色西服,白色的裤子鼓鼓囊囊的,像刚卸了货的脏口袋。他的相貌保持了中亚人的特色:高鼻梁,大眼睛,皮肤黝黑,满脸络腮胡,似乎上面还沾着一点馕渣子,浓密的胸毛从领口肆意滋了出来。他悠闲地在街上走着,不停地吸两口雪茄,从飘过来的烟味判断,还是上等货,这更证明了他的富商身份。大概是风沙太大了,商人从西服口袋里拿出一副墨镜,端端正正地架在鼻梁上,然后找到路边一个剃头摊子,对着镜子自我欣赏了一番,这才满意地继续朝前走。
他俩拖后十几米紧紧跟着,生怕放在嘴里的肥肉突然掉在地下,他们甚至互相能听到吞咽口水的咕噜声,这种贪婪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不需要培养,没有谁看到那么多美金不动心,胆略决定人的一生,只有铤而走险才可能冲过那道屏障,否则你永远跟贫穷相依为命。抱着这种人生哲学,童昌耀和唐教父执着地朝那个肥胖商人走了过去。
这是个城乡交界的地方,行人比较少,正是动手的好时机。唐教父比童昌耀强壮,与那个乌兹别克塔什干的肥胖商人有的一拼,所以他适合打头阵。当然,这样安排有利于童昌耀及时逃离现场,他可以把唐教父一个人晾在光天化日之下。
童昌耀对唐教父使了个眼色,后者一个健步冲过去,从腰间抽出准备了几天都没有派上用场的弯刀,准确地架在商人的脖子上,然后推着商人来到一个偏僻的小巷。商人的身体太肥胖了,沉重的双腿挪动时竟然掀起一串尘烟,他的眼睛显得更大了,而且充满迷惑。童昌耀离得远远的,观察四周的动静,由于唐教父的动作非常麻利,竟然没有引起一个人的注意,看来不会出什么意外就可以轻松得手。
商人紧紧靠在墙上,双手举过头,嘴里突然咕噜咕噜说了一大串外语,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童昌耀还没来得及绽开笑靥,意外发生了。
只听见唐教父大喊一声:“童弟哥,不好了,这家伙有枪!”紧接着就看见那个肥胖商人三拳两脚就把唐教父打翻在地。唐教父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量,他跳起来一个直拳砸向那人的面门,没想到打了个空,自己的小腹又挨了重重一拳。他反身一把将那个.99lib.胖子抱住,无奈胖子的腰围太粗了,他尽管已经使足了劲,但还是没能将双手合拢。此时商人的拳头又一次挥了过来,正打在唐教父的腮帮子上,火辣辣地刺痛,大概是下巴断了。他没有料到胖子一点也不笨,他像一头愤怒的公牛,滑溜溜地从唐教父怀里挣脱出去,紧接着又是两个勾拳,唐教父觉得开始腾云驾雾,然后重重摔在地下,再也不能动弹。唐教父从来没挨过这么重的拳,即使以前在腾冲打架,也没人的拳头有这种分量,这个可能是重量级的,自己只能是次轻量级。他的嘴巴贴在地下,喘出的粗气把灰尘吹了起来,弄得眉毛嘴唇鼻孔全是黄色的灰,一股咸咸的血从嘴角淌了出来,滴到尘土里很快就被吸收了。
唐教父感到自己的脑子昏沉沉的,后脑勺好像还垫了一块软绵绵的东西。原来挨了重拳是这种感觉,只想喝水,或者说,想睡觉。蒙蒙眬眬,隐隐约约,唐教父听见那个肥胖商人用标准的汉语对着手机说:“你们快过来,出事了。我开始以为是接头的,我说暗语他们根本没反应,原来是两个小流氓,这个案子可能被他们搅和了。”
这人不是什么塔什干商人,他是公安局的卧底,半年前他取得对方信任后,打算把罪犯从吐尔尕特山口引到喀什,然后一网打尽,今天就是准备抛出诱饵引老虎出洞的,哪想到半路出了个抢劫犯。
后面这些情节童昌耀都没看到,在唐教父被第一拳打翻的时候,他就一溜烟儿跑了。他的计划成功了,他现在唯一要做的是,潜回腾冲,把丁慧骗出来,然后比翼双飞……
第二十六章 女杀手的死亡
唐教父因犯有抢劫(未遂)罪被判刑4年,押解回原籍地监狱服刑。从昆明火车站出站后,他和几个在全国各地被抓捕归案的云南籍犯人一起上了一辆绿色的大卡车。一个刚满18岁的年轻犯人紧紧挨着他,默默无言,不是唐教父不想说,他曾想试着说几个笑话,把令人窒息的气氛搅和一下,又不是上刑场挨枪子儿,不就是几年刑期吗?没必要一脸肃穆。但是他刚绽开笑容说话,押车的武警就用雪亮的刺刀指了他一下,示意他最好在路上闭上他的鸟嘴。
他沮丧极了,几个小时的路程要装成一言不发的闷蛋,唐教父的情绪开始低落,脸如同被灰尘蒙上了,分不清五官的位置。
要把我们拉到什么鬼地方去?
管他呢,劳改场所又不是什么好地方,跟这个社会各个角落一样,不是天堂就是地狱,随遇而安吧!问押车的武警是永远没有答案的,他们不会告诉你,只有到劳改队后见机行事,当然最好别把他俩分开,彼此好有个照应。从新疆上火车的时候他们就在一起,唐教父对他颇有好感,一是因为他怯生生的眼神,二是因为他老家在腾冲芒棒乡,他们是家乡人。小伙子姓武,叫武兆来,因跟着甘肃省一个50多岁的老头在新疆各地盗窃汽车轮胎,被判刑10年,比唐教父刑期整整多6年。三是因为他们的案情,都是一人落网,另一人在逃。是的,在看守所的日日夜夜里,唐教父无时无刻不为童昌耀担心,他身上的钱已经所剩无几,如果外逃,他能成功吗?如果不成功他会不会已被逮捕?是否关押在另一个看守所,又或者被送回了原劳改队服刑?唐教父在看守所等待过检时就听说了很多有关劳改队里的种种传闻,有些二进宫的说起此事不寒而栗,都说里面的干警还算人道,甚至还流传几则颇有人情味的故事,主要是牢头狱霸太黑了。其实唐教父倒不担心这个,他最最担心的是回到昆明时,站在站台上的是腾冲警方。如果是那样,他就不是一个抢劫罪的问题了,还得加上杀人。在火车上这一星期,他像个受伤的野兔子一样龟缩在座位上,瑟瑟发抖,他还想活,他不想被枪毙,他还有丁慧,还等着跟她一起过好日子呢!幸运的是,站台上没有腾冲警方的人,这辆卡车也不是朝腾冲方向走,这让他大大松了一口气。古代人真是说得好,福祸相依,判刑4年反而变成了好事,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在这种意义上来看,进劳改队仿佛是进了一层厚厚的隔离墙,把他从杀宁波人的案件中剥离,相当于他被警方保护起来了。他要是有办法,一定要通知童昌耀,鼓励他回劳改队自首,加1年刑也认。唐教父想到这里,宽慰地笑了,他不知道腾冲警方压根儿没把他列为嫌疑对象,他们正在全力追捕童昌耀。
黄昏时分,卡车终于累了,最后哼哼唧唧停靠在一个空荡荡的篮球场中央。唐教父第一个从车上跳了下去,当他的脚接触地面的时候,他的心一下子踏实了,他知道新生活的帷幕已经拉开。突然,他的眼睛被一道白光刺了一下,他眯缝着眼睛寻找过去,原来是武警的刺刀在落日余晖下的反光。刚才还有点兴奋的心情一下子蔫了下去,他知道他不是来旅游的,他是被专政机关看押的罪犯。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干警走了过来,他环顾一下眼前这些青光脑袋,然后开始训话:
“第一,作为一个被判处徒刑的罪犯,今天你们就要踏上漫长的劳改生活了,这是一个痛苦而艰巨的过程,因为在这里,你们要努力彻底根除你们的犯罪恶习,深挖犯罪根源,认罪服法,争取早日脱胎换骨,重获新生;第二,人们政府不阻挠你们在劳改期间向上级申诉,如果你们的案情确有重大出入,可以将申诉材料递交给我们,请放心,我们会如实把材料递交给有关部门。这是法律赋予你们的权利。”
听到这里,竟有人鼓起掌来。唐教父对此有点不屑,他知道法院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哪有那么多冤情值得申诉?
“当然,”老干警接着说,“也不能无理取闹,明明有罪偏说无罪,避重就轻,胡搅蛮缠,这就是抗拒改造。”
这次没人鼓掌。
老干警拿出点名册,用口水蘸了一下,然后慢条斯理地戴上老花镜,在念名字之前他又悄悄从镜框上方盯了这些人一下。
“唐浩明。”这是念的第一个名字。
“到。”他有气无力地答道。
“站这边来,你分在基建队。”
“武兆来。”第二个是那个小伙子。
“到。”
“你分在五中队。”
“报告政府!”唐教父举起手。
“什么事?”老干警摘下老花镜。
“我能不能和武兆来分在一起?”
老干警笑了,他轻轻摇摇头。
“我跟他是家乡人,他年龄小,我们彼此好有个照顾。”
老干警收起笑容,严肃地说:“家乡人就应该在一起?这是哪里的规矩?家乡人最容易拉帮结伙。不过没关系,基建队里有你的家乡人,你到那里抒情去吧!”
唐教父永远也忘不了分别时武兆来的眼神,不是悲伤,而是绝望。他真担心武兆来,他年龄小不说,脾气还有点暴躁,现在来到低头认罪的地方,如果他不摆正自己的位置,很可能要出事。
卡车开走的时候,唐教父没有用眼神送别武兆来,他把脸撇在一边去了。听人说,五中队离这里还有很长一段路程,唐教父马上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这一别不知道哪年他们才能相见了。
唐教父没要多久就适应了劳改生活,这里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黑暗。与世隔绝的环境,往往使人杂念全无,他唯一盼着的就是这4年早点过去,然后跟丁慧重逢。让他稍稍有点不安的是,丁慧把那块石头藏好没有,她会不会痴心不改等着他回来呢?跟在新疆一样,他不敢给丁慧写信,生怕引来腾冲警方的注意,这种愚蠢的行为等于告诉警方:快来看啊,我在这儿呢!当然,他也不可能收到丁慧的来信,她压根儿不知道他关在这里,一个距离她如此近的地方。
唐教父在队里游刃有余,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李在在这个队里“扛大刀”,正因为如此,作为李在的家乡人,他错过了去“精武馆”锻炼筋骨这一重要环节。在李在的庇护下,他完全可以干点自己喜欢的东西,比如沉溺于马里奥?普佐的 href='349/im'>《教父》就是这个时候开始的。他尽量把自己打扮成文质彬彬的读书人,跟以前在腾冲县城耀武扬威的形象有了天壤之别。这时候,李在恰如其分地给他起了这个外号,他顺着竿子往上爬,形象与言行越来越西化。他抛弃了浓重的腾冲口音,把口头禅变得像后来的电视主持人一样,开口一个“嗯哼”,闭口一个“哦耶”,连带耸肩、挑眉、二郎腿,全面模仿美利坚合众国公民。
日子这么悄无声息地过着也就算了,偏偏后来唐教父认识了一个算命大师,这个大师彻底把唐教父引到了另一条人生之路上。
算命大师大概50多岁,因诈骗获刑13年,是唐教父服了快3年刑的时候进来的。犯人们纷纷说他算得准,尤其他可以根据你的案情指导你写申诉,还真有两个成功减刑的。这哪里是算命,这是免费法律顾问。唐教父本来不信,但经不住旁边人撺掇,于是在一个春雨绵绵的下午,唐教父毕恭毕敬地请教了这个大师。大师说了什么,没有几个人知道,但唐教父知道就行,他顿时感到整个天都塌了下来,跟着就大病了一场,差点一命呜呼。痊愈后他整个人都变了,他面色铁青,接近锅底,紧紧咬着嘴唇,直到流血。他成天捏着拳头,再也不觉得劳改生活平如湖水了,他开始琢磨怎么早点出去杀了童昌耀,或亡命逃狱,或争取减刑,任何手段他都认。“义气”两个字在他的心目中已经变成两只可怕的臭虫,他再也不相信世界上还有朋友,他想报复世界上所有一切。也正是这个时候,他对李在的态度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他的心目中,凡是对他有恩对他关怀的人都是假的,都不值得感激,他们都可以跟童昌耀划为一类,全是披着“义气”这层皮实际是一条吃人的狼。他也可以变成这样!
机会很快出现了。
一天下午,天气很闷,太阳挂在空中像个被惹怒的火球,暴雨刚刚停止,但路边粗大的杨树仍不时抖落下大滴的雨点,雨点落进他的衣领,凉飕飕的,极不舒服。这可是草头滩不多见的瓢泼大雨,他们几十个修公路的犯人浑身都被淋湿了,连专门派来看守外务劳动的武警也跟着被大雨浇个通透,他们警惕的眼睛向四周扫视着,生怕犯人钻了空子。大雨只下了几十分钟,倏地停了,太阳又懒懒地跑了出来,地面上顿时向上蒸发着热气,烘得人们昏昏欲睡。
此时的唐教父已经变成一只眯着眼睛睡觉的狼,他扮演成一个循规蹈矩的模范犯人,随时准备见缝插针。他按时集合吃饭、学习法律知识、观看电视新闻,晚点名后早早睡去。第二天清晨,又是点名吃饭,唱一首讨伐抗拒改造的歌,然后出工。根据他近期的优良表现,又经过李在推荐,中队干部特意把训练方队的任务交给了他,因为每年一度的运动会马上要召开了,训练一支比较正规的方队在入场式时使用,特别给中队长脸。唐教父少年时在部队大院长大,所以他的一招一式特别规范,加上他严格训练,一个从未受过军事训练的犯人方队在两个月后迅速成型。不久,这个方队在犯人运动会上引起巨大的轰动,甚至连武警总队的领导都啧啧称奇。从那开始,唐教父名声大噪,不但取得中队干部的信任,连场部领导也对他颇有好感,于是他就有了其他犯人羡慕的小特权,他从此不用在工地干活,不用日晒雨淋,他的工作是给每个出工的犯人记录工分,或者检查监舍卫生,看毛巾牙刷是不是摆成一条直线,甚至有时帮助懒惰一点的干部点名。
由于临近春节,场部命令各个中队加强犯人的思想教育,让他们认清方向,别因为“每逢佳节倍思亲”而产生逃跑思想,甚至付诸行动,那将是死路一条,自取灭亡。每年这个时候逃跑率是最高的,中队干警们自然提高一百倍警惕,因为每逃跑一个犯人,他们当月奖金甚至全年奖金就会全部泡汤,同时也影响有些人在工作上积极要求进步的步伐。所以中队领导除了要求武警部队协助以外,还精心挑选了一批改造好、认罪好、刑期短的犯人共同协助,有时在天气情况不好的情况下,比如风大雨大的时候,看守的人数甚至超过干活的犯人,让有想法的犯人插翅难飞。
其实对于逃跑这件事,干警们有点过于敏感,如果说担心犯人脱逃会给社会造成多大危害,还不如说担心他们口袋里的钞票,因为他们知道,没有人能够成功脱逃,运气好的被抓回来加两年刑,运气不好的就死在外面了。死亡的原因一般是因为饥饿,或被大型动物吞掉,死亡地点往往离他出发的地点不远,那是因为有的逃犯想爬回来捡一条命,有的则是因为迷路,一直在原地打转。
唐教父今天的任务就是协助干警和武警看守修公路的犯人。
公路上铺满了沙子,犯人们只需将沙子铲除就算完成任务,本来可以收个早工,不料一场瓢泼大雨耽误了工程进度,刚刚铲除干净的路面又被雨水搅拌的砂浆覆盖了,无奈,只能重新来一遍。
唐教父的肚子有点疼,可能是昨晚吃的肉不干净,他捂着肚子朝森林走去,想找个能遮掩的地方大便。他刚解开皮带,突然听到身后发出一阵“咝咝”的声音,他头皮一紧,两腿发麻。他知道这一带有响尾蛇,这种号称“刺客”的毒蛇,可以瞬间沉没在沙土里不留一点痕迹,然后伺机弄晕猎物,饱餐一顿。唐教父怕蛇,有一回一个同监的犯人抓着一根鞋带粗细的小蛇轻轻在他面前晃了一下,想跟他开个玩笑,没想到他立刻晕倒,口吐白沫,全身抽搐。
身后又“咝咝”响了两声,唐教父差点提着裤子飞奔,但他又害怕别人笑话,只能故作镇定慢慢向别处走去。
“唐哥……”
有人小声叫他,他停下脚步,仔细分辨这个声音是从哪儿发出来的。公路上的人离他起码有80多米,声音并不是远处传来的,难道是幻觉?
“唐哥!”又是一声,是从“咝咝”的地方发出来的。
唐教父蹑手蹑脚走了过去,发现一棵古树下面躺着一个人,被树叶蒙盖着,斑斑点点的,像一条巨型毛毛虫。他的皮肤又干又皱,加上褴褛的衣裳,活脱脱一具木乃伊。从他的发型和衣服的款式颜色,唐教父知道这是一个犯人,但他的脸太黑了,只有眼球边缘和牙齿才泛着点白光,无法认出他是谁。
“我……我……饿……”那人艰难地蠕动着嘴唇。
唐教父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逃犯,他转身想去报警,但那个人突然拉住他的大腿。
“唐哥,是我。”
唐教父蹲下去,捧着那个人的脸仔细辨认了一下,顿时大吃一惊,是武兆来,3年前跟他一起从新疆押送回来的那个18岁小伙儿。
“你怎么在这个地方?”唐教父问。
“我走了三天三夜,太饿了,你给我找点吃的。”
唐教父的眼睛开始湿润,3年不见,武兆来竟然变成这副模样。
“好兄弟,你怎么这么傻呢?没有谁能跑掉,你坐了快一半了,还有7年,再忍一忍就熬过去了。”
“你能不能给我找点吃的?”武兆来此时被极度饥饿包围了,哪有心思听唐教父讲大道理。
“你等一会儿,收工后我从监舍里给你带点吃的来,你现在不要乱动,附近全是武警。”
听到这句话,武兆来舔了舔龟裂的唇壑,眼睛里露出既惊喜又恐惧的光芒。惊喜的是他终于有吃的了,恐惧的是他仍然没有逃脱武警的包围圈。
唐教父问:“你跑什么跑?你父母不来看你吗?你还是太小了,什么事儿都要讲究忍啊!”
武兆来突然哭了起来:“唐哥,我对不起他们,他们被我气得先后得病死了……现在家里只剩下一个弟弟……”
“小声点!”唐教父扶着武兆来的肩膀,“可那也不能逃跑啊!”
武兆来拉开他的衣服,露出身上深一道浅一道的伤疤:“我忍受不了他们的折磨。”
“谁?”
“牢头狱霸。他们变着法折磨我……”
唐教父想起他刚到中队的时候也在厕所里险些遭受这种毒打,幸好李在给挡了过去,现在他已经从那种深渊中解脱出来,谁也不敢欺负他这个中队红人。
“你没试着报告政府干部?”
“你不知道那些人有多红,他们想要整你,可以编很多莫须有的罪名。”
唐教父相信武兆来说的是真话。
“难道逃跑能解决问题?”
“我要去报仇。”
“找谁报仇?!”
“找那个教我偷轮胎的老头,是他害得我落到今天这种地步,他倒好,买了个别墅,还娶了一个新婆娘,这都是后来进来的犯人告诉我的。”
看来武兆来跟他唐教父同病相怜啊!
正在这时,远处一个干警高声叫了起来:“喂!唐浩明,干什么哪?拉这么半天?”
“马上好马上好。”唐教父提高嗓门呼应着。
回到监舍后,唐教父心里一直沉甸甸的,他先到小卖部买了几瓶肉罐头,几截蒜肠,还特意到干警厨房找炊事员买了一瓶红酒,这可是宝贝中的宝贝,一般犯人是享受不到的。他从厨房后门踅了出去,准备陪武兆来大吃一顿,在经过干警会议室时,他听到指导员正在高声说着什么,于是他贴着墙,仔细听了起来。
“这个逃犯是五中队的,三天前跑了出来,直到现在也没有一点踪影。他是攀爬围墙出去的,然后潜入管教的卧室,窃走手枪。昨天在山口关卡发现守卡人的尸体,头部被子弹打得稀烂,看来逃犯穷凶极恶,已经疯狗跳墙,如果让他流窜出去,必定给社会给人民带来极大的危害。这是一起最严重的枪支失窃事件……”
唐教父没有听完,一股热血涌上他的脑门,他知道机会终于出现了。他把手里的食物丢进房后的草丛,一步跳到会议室门口,大声喊道:“报告指导员,我要检举揭发!”
20分钟后,武兆来被黑压压的武警包围了,他没来得及吞弹自杀就被几个身高体壮的格斗高手按在了地下……
枪毙武兆来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情。为了提高罪犯的法制意识,严禁发生再次逃跑案件,场部狱政科决定在全煤矿召开一场声势浩大的公判大会,各个中队派代表参加。唐教父一直低着头,他不敢看台上五花大绑的武兆来,他害怕他的眼睛。当武兆来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时,正好从唐教父坐的地方经过,他的头垂得更低了……
武兆来也一直在寻找唐教父,当他被武警拖上刑车的时候终于看到了他,武兆来拼命大喊了一声:“替我照顾我弟弟……”
很显然,他并不知道唐教父揭发了他。
枪声从不远的地方传来,不响也不脆,像唐教父身后的人放了一个屁。
过了一个月,由于唐教父有重大立功表现,被当地法院裁决减刑一年,提前释放。
他终于回到了腾冲,这个给他梦想与爱情的地方,他从没感觉到腾冲的空气这么新鲜,有一股甜甜的味道让他晕眩,他不禁大口呼吸着,满脑子都是丁慧……
两个月后,有人报告了童昌耀和丁慧在青海的藏匿地点。
半个月后,他杀了童昌耀,焚烧了尸体,然后把丁慧带回了腾冲。
第二天,他们登记结了婚……
女孩叫火灵,她凭着敏锐的嗅觉很快就查清楚了唐教父的生活规律。
唐教父起床很早,先去茶楼喝一个小时早茶,然后驱车到腾冲东郊外一个养鱼场钓鱼。下午去华严游泳场游45分钟的泳,然后在北郊赌几个小时的翻牌机,然后到“逸康”桑拿美容院蒸一个小时的桑拿,或者躺在按摩室蒸半个小时的脸。他很注意自己的形象,不想让岁月的痕迹过早爬上他的额头,尽管他的长相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这段时间是最好下手的,因为此时唐教父的警惕心会随着身体的放松而放松,一般情况下他都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桑拿室里,在白蒙蒙的蒸汽中腾云驾雾,即使蒸脸的时候他也要单间,就按摩小姐一个人在场,他不喜欢别人在这个时候打搅他。
火灵决定把刺杀唐教父的行动定在这个时间。
武器早已经准备好了,是一把带有锯齿的瑞士军刀,她打算制造一个纯粹偶然的刑事案件现场——一个亡命歹徒闯入美容院抢劫杀人后逃之夭夭。
她想让警方以及全腾冲县老百姓顺着她的思路走入误区。
下午的时候开始起风,气温却一点没降低,腾冲县翡翠东路仍然像个蒸笼。“逸康”桑拿美容院距离中医院不远,在一幢灰色的大厦二楼,离热海路口比较近,顺着热海路再往下就是旅游客运站了,那是从昆明到腾冲的咽喉要塞。火灵已经观察好撤退路线,她可以从容地驾车从腾保路走,也可以从翡翠西路经松园路向火山、云峰山方向撤退。
手机响了。
“在2018号房间。”一个温柔的女人声音传了过来。
打电话的是“逸康”桑拿美容院的服务小姐,今年刚满18岁,唐教父这两天跟她打得火热。他连续两天在桑拿美容院点她的菜,凭着他贩卖人口时练就的伶牙俐齿和花钱如流水的气质,很快就把这个满脸稚气的姑娘弄得晕头转向。不过,火灵的威力好像更大一些,她只要1分钟就把这个姑娘搞定了,她只给她看了一下瑞士军刀,姑娘便浑身哆嗦地答应提供唐教父今晚的具体方位。
火灵小心谨慎地向“逸康”桑拿美容院走去,进了大门后,她发现平时站在门口点头哈腰的服务生并没在岗位上,这样更好,少一个目击者就少一分危险。她踩着楼梯上的地毯,蹑手蹑脚地向二楼走去,老远就听到二楼服务台有男女打情骂俏的嬉笑声,大概是门口那个满脸青春痘的小伙子制造出来的动静。
“逸康”桑拿美容院的生意不是很好,走廊里空荡荡的。火灵侧身贴着墙壁探头一看,果然服务台那里有一个穿红色制服的青年正藏书网跟一个涂脂抹粉的女人调侃着什么,惹得那个女人“咯咯咯”地尖笑。这样更好,没有人注意楼梯口有人出入。
火灵一猫腰,“哧溜”一下窜到了走廊上,她贴着墙壁,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向2018号房间挪去。
……2001号,2003号……2016号,2017号……
她很快到达了工作现场。
这是一个专供蒸脸的房间,里面有小姐服务。火灵打算用最快的动作冲进去,最好连那个做脸的小姐一起宰了,省得今后麻烦。虽然那个小姐完全是无辜的,但无数的经验告诉她,仁慈是杀手最大的忌讳,她知道该怎么做。
她站在2018号房间门口,抽出瑞士军刀,轻轻扭动了房门把手。
向右,一点,又一点,门已经裂开一条窄缝……
她的眼睛开始充血,头发像触电似的倒竖起来,她的每个细胞都已经进入杀人的境界。
她猛地推开门,冲了进去。
但是……
房间里空无一人。
与此同时,一支冷冰冰的枪管抵住了她的后脑勺……
火灵大吃一惊,知道自己中了圈套,她想转身看看身后是谁,但是那支冰冷的枪管不允许她有丝毫的闪失,否则她的脑袋便会被轰掉半边。
“往前走,慢慢地,别胡思乱想……”那个人轻柔地命令道。
火灵向前一步一步地挪着。她想,这次栽了。
“好,站在那儿,把手上的家伙慢慢放在地上。记住,千万别耍花招,你知道子弹是不长眼睛的。”这次的口气明显严厉了一些。
火灵只能无条件从命,她是受人钱财为人消灾的杀手,不是前方的斗士,她没必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她把手上那把瑞士军刀轻轻放在地上,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好像准备迎接身后随时射出的子弹。
“好,现在转过身来,慢点!”对方显然松了一口气。
火灵摊开双手,示意自己已手无寸铁,然后慢慢转过身来。
屋内的灯光很昏暗,但火灵还是马上认出了面前这个人,正是照片上的唐浩明,她的刺杀目标,尽管照片上的板寸和眼前这个男人的发型有些出入。
“谁派你来的?”唐教父问。
火灵没吭声,她不可能出卖雇主,她在盘算怎么应付眼前这个场面。
“谁派你来的?”唐教父再一次问道。
火灵说:“别问了,我不会说的。”
“是不是李在派你来的?”
她摇了摇头。
“昝小盈?”
她又一次摇摇头,她不知道她的雇主叫什么。
唐教父冷笑了两声,说:“他们给你多少酬金?我可以出两倍甚至三倍的价钱反做了他们。”
作为云南赫赫有名的职业女杀手,火灵有她的职业准则,她只忠实第一个雇主,不允许被刺目标反聘。
“早几天我也许会答应。”火灵不卑不亢地答道。
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让唐教父满意。
记忆帮了火灵一个大忙,他牙齿上那条金属线提醒她,她确实见过这个男人。几秒钟后,她突然想起来了。
她问:“你是不是在草头滩待过?”
唐教父一愣,说:“是啊!怎么了?”
“我爸爸是火炬。我在那儿见过你。”
“啊?火八两?我的朋友啊!你是他……”
“女儿。”
“哦哦!”唐教父恍然大悟,“想起来了,很多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你还小。现在你都长这么大了?”
“是啊!很多年了。”
火灵的记忆不错,中学毕业前她到草头滩探望她父亲时见过他,父亲说,这个人是他在狱中的好朋友。当时他在山上摘了很多野草莓,用一个花手帕包着,全部送给了她。他当时说:“快吃吧!全都是给你摘的。”说完这句话他就笑了,牙齿上闪烁着一条发光的金属线。女孩那时还小,印象不是太深,但她没忘了他牙齿上的金属线。只不过之前她压根儿没把给她摘草莓的男人跟被杀目标联系在一起。
“还记得野草莓吗?”
“记得,记得。”火灵笑了,笑得很烂漫。
“野菊花呢?我还给你摘野菊花,还帮你戴在你头上。”
“也记得。”
“还有刺梨,还有……”唐教父不得不停下来,他发现女孩手里多了一把刀子,不是她放在地下的那把瑞士军刀,是从女孩袖口里滑出来的。这把刀子不长,也不宽,刀柄很短,双刃,刀面类似外科医生用的柳叶刀。
火灵握着纤细的刀柄,停在那里,她也不得不停下来,因为她发现自己的胸前已经插进去一把尖刀。
唐教父一边加力一边说:“没我动作快吧?你刚才说的那些我怎么会不记得?刺梨很酸呢!我是泡在糖水里腌后给你喝的,味道是不是不错?它含有多种维生素、氨基酸、无机盐与微量元素,其中维生素C特别丰富,被称为‘维C之王’。对了!它还防癌,对铅中毒、心血管疾病、肠胃炎、缺铁性贫血都有良好的疗效……”
火灵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睁睁看着那把锋利的尖刀顺利地插进自己的胸。她听到胸膛裂开的声音,从角质层开始,刀尖很顺利地进入丰富的结缔组织,血管汗腺被剥开了,还包含感受器和皮脂腺,最后到达内层。
刀尖是贴着胸膛插进来的,冰凉得像一道甜品。
这种插入方式唐教父当然熟悉,当时他在腾冲文星楼酒店插入劳申江的胸膛时也用的是这种手法。
疼了!那是唐教父把刀面换了角度的缘故,火灵感觉从未有过的疼痛从心底泛上来,逐渐包围了她的全身。一股鲜血慢慢涌了出来,顺着小腹一直向下蔓延,她喉咙深处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细长的嘶叫,脚尖痉挛着抖动几下,然后……便静止不动了。
房间里静寂极了,没有任何不和谐的声响来阻止这个女杀手最后的灭亡……
第二十七章 杀人晚宴
晚上,按照计划,唐教父要到凤园餐厅吃饭,因为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丁慧26岁生日。“如果发生什么,最好不要在今天晚上。”唐教父想。
出门之前他派了几个兄弟到那儿踩点,在确知安全系数很高以后,他才一头钻进那辆刚买了不久的黑色奥迪车。
他不得不这么小心,女杀手的出现是一个信号,李在或者昝小盈已经开始动手。不过,这样也好,早暴露总比不暴露好,这是他的一块心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儿,做过就做过,就像童昌耀对他一样,没有什么因为所以。童昌耀可以对他这样,他也可以这样对待别人,他的世界已经没有忠诚、感激、信义,剩下的都是颠覆。只有颠覆一切,搞乱一切,才能使他获得快感。他知道跟昝小盈这层关系迟早要被李在知道,当时作这个孽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只有一种占李在便宜后的快乐,现在他必须为此付出代价。李在一旦知道这件事将会怎样?他一定被屈辱和背叛所激怒,任何男人都不会忍下这口气的,可以想象,那将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与其在李在翼下乞食,不如轰轰烈烈干他一下。
他已经做好准备。
唐教父手挽着丁慧的胳膊快步走进凤园餐厅12号包间,结婚以后,他每年的这一天都在凤园餐厅给丁慧庆祝生日。他从来不邀请外人参加他们的生日宴会,他不喜欢那种吵吵闹闹的气氛,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夫妻独处是别有一番风情的。他们可以在静谧的气氛中默默相视,可以在摇曳的烛光中情意绵绵地举起酒杯,让那暗红色的琼浆玉液顺着温暖的嘴唇缓缓流进喉咙……
此时此刻是非常浪漫的。
现在的唐教父已经修炼得让初次见到他的人顿生好感,你绝对不相信他是这么一个人格扭曲的人。最近他抛弃板寸,蓄起头发,修剪了过于浓重的眉毛,下巴刮得泛青,虽然眼睛依旧向外凸着,但他很注意收敛藏在里面的贪婪,让它们尽量看上去像两道求知的目光。唯一不能掩饰的是他硕大而肥厚的鼻子,鼻尖上的凹坑,以及牙齿上那条金属线。不过他的手却出乎意料地修饰得非常干净,你甚至会错以为他是受过良好高等教育的人,加上他刻意模仿欧美人的手势,给人的感觉他不是作家马里奥?普佐,就是 href='349/im'>《教父》里的桑尔?考里昂。当然,如果你没有被他的目光所迷惑,你会发现其中暗暗蕴藏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凶光,那是他刚刚杀了一个女人的缘故。
唐教父深深吸了一口气,解开衬衣领口,尽量让自己烦闷的心情舒缓平稳一些。他悄悄把卡在腰间的手枪拔出来,放在身旁另一张椅子上。当然,所有这一切是不会让丁慧看见的。今晚,他不想让任何事打扰他和丁慧的晚宴,即使剑拔弩张,他也要把气氛变得柔和起来,虽然心里不可避免有了一份不祥的担忧。他不想让丁慧知道,就想让她蒙在鼓里,他一直把自己当成一个夺回爱人的情种。他成功了,6年来,丁慧一直在幸福的海洋畅游,她庆幸自己这辈子没有爱错人,尽管她有一段被另一个男人劫持的经历,但那不算什么,只要唐教父不嫌弃,唐教父一直爱她,那件事连插曲都不是。她知道唐教父出去嫖,她从不过问,只是提醒他注意卫生。不是她对唐教父有什么歉疚而纵容他,而是她深深知道,天下男人都是偷腥的猫,对男人这方面的偏好,管不如疏。男人们打心眼里瞧不起那些女人,他每偷一次,就深深怀念“大本营”一次,识相的他会回来的,只有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才会为那种女人抒发真感情。
餐厅外。八斤半清了清喉咙,对身边的朱小刚说:“你干脆站到大门外面去,有什么可疑的情况马上call我。”
“那T哥这里呢?”
“我一个人就行,关键是不能让那边的人进这个餐厅,知道不?”
朱小刚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出去了。
八斤半是东北人,3年前因在长春犯了命案流窜到云南,他先在中缅边境赌场当马仔,赌场被中国政府扫荡以后,无处可去,便跟着一个在赌场认识的朋友来到腾冲。等他把带来的金钱挥霍完之后,就死心塌地投奔了唐教父。开始,八斤半以为他隐居在腾冲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事,东北警方压根儿也不会追到云南来,但是他忽略了犯案后最忌讳的事情——挥金如土。这个从东北来的“大款”自然引起很多人的注意,他花钱的方式暴露了自己。
唐教父也在暗中观察他,不是因为八斤半能给他带来什么危险,而是观察他有没有什么利用价值。八斤半没有等多久,他的价值很快就被唐教父发现了。
那天傍晚,八斤半在街边一个饵丝摊子被腾冲一帮地痞围在了中间,他们想让八斤半吐点钱出来花花。八斤半一句废话都没有,从腰里抽出一把锃亮的菜刀便跟那帮地痞干了起来。十几个地痞挥舞着长短刀围着八斤半一阵乱砍,鲜血咝咝啸叫着从八斤半的头部胸部向外狂喷,他脸上没有一点惧色,仍旧睁着血红的眼睛高扬着手中的菜刀。
八斤半身上的衬衣已经被鲜血染红了,那帮地痞害怕了,一个个向后退着。有一个动作稍微慢了一点,被八斤半一刀砍翻在地。当周围的人以为战斗马上要结束的时候,八斤半却骑在那人身上开始新一轮的“宰割”。他一刀又一刀地向下砍着,直到右臂麻木,失去知觉。那帮地痞从来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人,呆呆地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兄弟被八斤半砍成血肉模糊的红酱。
唐教父发现八斤半正是自己需要的亡命徒,他把八斤半转移到外地一家医院,绕开警方的追查,并且不惜血本挽救八斤半的性命。八斤半命大,没死,之后他便投奔在唐教父门下,成了他的贴身保镖。
当八斤半脱离危险重新回到腾冲的时候,没有几个人能认出他到底是谁。他的鼻子歪斜着吊在兔唇一样的厚嘴唇上方,一个眼睛被剜了出去,眼皮耷拉下来,把整个脸部都撕扯成扭曲的图形。30多处刀伤令人恐怖地布满他的全身,尤其在喝完酒以后,那些刀疤就会泛出鲜血一样的颜色,让人毛骨悚然。
此时,他站在12号包间门口,警惕地盯着餐厅的入口处以及走廊上过往的食客。紧靠包间门口是一扇落地窗户,透过硕大的玻璃,他可以很轻易地观察到大街上的动静。
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那只凶残的独眼,况且他的腰间还斜插着一把手枪。在他的脑子里,没有死亡这个词,他可以毫不吝啬地为唐教父贡献出自己的生命。
他只有一个信念:为了救命恩人的安全,他可以用自己残缺的身体挡住对方滚烫的子弹。
一个身材瘦长的服务生端着盘子走了过来,他戴了一顶红色的圆帽,身穿同样颜色的制服,手上戴着洁白的手套。八斤半看见盘子上面是一瓶昂贵的法国名酒,是唐教父最喜欢的牌子。服务生朝八斤半微微一笑,矜持地点点头。
“是T哥点的酒。”
八斤半不想笑,他害怕他的笑容吓着眼前这个稚嫩的服务生。
服务生进了包间,不一会儿就退了出来。
“你……”
“T哥说他自己斟酒。”
“哦!”八斤半点了点头,毕竟是丁姐的生日,应该是他们夫妻二人的世界。
八斤半暗暗挤了一点笑容,在这方面,八斤半有点佩服唐教父,不管在外面怎样花天酒地,吃喝嫖赌,最后他最惦记着的仍然是他老婆。
八斤半摸出“万宝路”香烟,一翻口袋,打火机不见了,一定是刚才丢在车上了。
“喂!”他冲那个服务生的背影喊道,他想向服务生借火。
服务生没有回头。
“喂喂!”八斤半又喊了两声。
服务生开始加快步伐,最后竟然东跳西闪地朝门口跑去。八斤半骂了服务生几句,心想,什么耳朵啊?这么大声都听不见。几分钟后,他脑子“嗡”的一声,知道不对劲,立马转身冲进了包间……
八斤半还是晚了一..步,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丁慧“噗”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出足有几尺远,把端着酒杯的唐教父吓了一跳,急忙一把扶住丁慧。
“老婆你怎么了?你……”
鲜血不停地从丁慧的口鼻耳朵里淌出来。
“快打电话!”唐教父疯狂地大喊着。
八斤半摸出手机,一边拨打120,一边朝楼下跑去。门口的朱小刚还在谈笑风生地跟几个弟兄聊天,看到八斤半铁黑着脸从楼上下来,知道出事了。
“怎么了,八哥?”
“刚才有一个穿红衣服的服务生出来吧?”
朱小刚点了点头。
“朝哪个方向走了?”
朱小刚难堪地站在那儿没说话。
“废物!全部是废物!”八斤半大声咒骂着,又转身朝楼上跑去……
几分钟前,12号包间里还洋溢着爱情。
唐教父把灯关了,点起蜡烛,烛光摇曳着,映红了丁慧的脸庞。
唐教父笑眯眯地给丁慧斟满酒,举起杯,说:“丁慧,这是我们结婚以来第6次给你过生日。来,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丁慧娇滴滴地歪头笑着,伸过脸来让唐教父吻了一下。
唐教父深情地望着丁慧,“老婆,还记得这个餐厅吗?在外面大厅吃饭时我第一次见到你。”
“怎么不记得?那天几个姐妹给我过生日,我第一次到这种高档的餐厅吃饭。”
“也是我第一次,几个哥们儿给我过生日。”
“真快啊,一晃几年就过去了。”
唐教父沉吟了几秒钟,说:“丁慧,自从你嫁给我以后吃了不少的苦,我很少陪你上街,经常扔你一个人在家,你可能都忘了你还有一个老公了吧?”
“怎么会呢?”丁慧摇着头,“你还不是一直为这个家在拼搏。老公,今天我又买了一件套装,很好看。”
“你漂亮我才高兴啊!”
唐教父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和一些证书,轻轻地推在丁慧面前。
“是什么?”
“你自己看。”
丁慧仔细一看,是“名苑花园”的一幢小别墅的房产证书,上面写着她的名字。
“老公,这是怎么回事?”丁慧不解地抬起头。
“给你买的,生日礼物。”唐教父双手一摊笑着说。
“真的?!”丁慧差点跳了起来,“谢谢老公!”
但是丁慧的兴奋只持续了几秒钟,她倏地收住笑容,疑惑地问:“可是……可是我们是夫妻啊!”
“是啊,夫妻只是一张纸,今天是,明天可以不是。”
空气顿时凝固。
丁慧的眼里涌出了泪水:“为……为什么?你……你不要我了?”
唐教父向前俯着身,眼睛紧紧盯着丁慧惨兮兮的泪脸,一字一句地说:“无论出了什么事儿,你记住,我最爱的是你,我可以为你死,为你付出一切,这是我跟你结婚的时候说的,还记得吗?”
丁慧连忙点点头,“可是,到底怎么了……”
唐教父一下子用食指挡住丁慧的嘴唇:“别问,什么也别问,就像你平常一样。”
丁慧哭了。唐教父轻轻抚摸着丁慧的长发,“来!干杯!”
“天然茶楼”簇拥在一片翠绿的竹林当中,一道弯弯曲曲的溪水绕楼而过。这里环境优雅,景色迷人,确实是个休憩品茗的好场所。
昝小盈坐在茶楼的角落里,独自一人慢慢啜着毛峰,她在等待那个女杀手的消息。
早该动手了,可这女孩像从地球上消失了似的,杳无音信。
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晚上9点的时候,昝小盈驾车匆匆回了家。
手机响了,是李在。
“我已经从北海湿地出来了,你在哪里?”
“在家。”昝小盈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在腾冲我们的家吗?”
“是啊!”
“你怎么了?”李在问。
“没怎么。”
“我听见你声音不对啊!发生了什么事儿吗?”
“没有。”
“哦!”李在的口气明显有点不放心。
“你到郑堋天那里怎么样?”
“这个……回来再说!”
“好吧!”
昝小盈匆忙挂了电话,她害怕占线,担心女杀手打不进她的电话,但是奇怪,直到现在,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朋友们说这个女孩很好用,从没失过手。难道女孩到现在还没动手?或者反被唐教父干掉了?越是没失过手越不是好事,失手可以总结经验,没失过手说不准今晚就第一次失手。谁都有第一次,就像她第一次被唐教父侮辱一样,之前她想都没想到被一个男人强奸,她一直以为那是报纸社会新闻栏目里的故事,跟自己无关。
昝小盈意识到可能要出事,她来到厨房,拿了一把菜刀,这是她唯一自卫的武器,必要.的时候可以应付各种突如其来的意外。
昝小盈知道唐教父是条老奸巨猾的狐狸,他可以根据灵敏的嗅觉闻到猎手的足迹,他应该有所准备。但是那个女孩也不是吃素的,她是职业杀手,这个名头应该保证她比唐教父技高一筹。
她关掉屋内所有的灯,独自一人坐在客厅里发呆。
一只蝙蝠突然飞到窗户前“吱吱”地叫个不停,吓了昝小盈一跳,她懊恼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尽量使自己镇定。
我不可能束手就擒,大不了同归于尽。昝小盈想。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厨房里有点异样的声音,她坐着没动,竖着耳朵重新听了一遍。没错!是有一个不正常的声音,是小偷还是唐教父派来的杀手?她的头发立即竖了起来,全身的细胞都凝固了。
她握着菜刀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厨房的门是敞开着的,昝小盈屏住呼吸,贴着墙壁向厨房探头望去。一缕银色的月光刚好从厨房的换气扇照射进来,厨房里安静极了,什么也没有。
大概是自己的幻觉。幻觉一般都是由于紧张、疲劳造成的,也可能是对过去某一事件的回忆。她认为是最后一种,跟唐教父那件事对她的一生是个转折点,这个转折点是个赶也赶不走的噩梦。
她回到客厅,走到窗户前,想探头朝外面望望,但是……
身后有什么声响。
她猛地一转身,已经晚了。她听到一声清脆的枪响,类似一个威力不大的鞭炮,她发现自己的双腿已经支撑不了自己的身体,“扑”地跪在了地下。
又是一声脆响,这次的声音比较大,甚至有点震耳。
鲜血汩汩地从胸前肚子上涌了出来,她下意识地捂着,抬头看了看站在眼前那个黑影,她认出来了,是唐教父的朋友八斤半。她想对他说点什么,可是试了几次,根本无法办到,因为胸口的剧痛严重限制了她。
她知道她完了。
但是她不能闭眼,否则她可能永远离开这个世界,她坚持着朝沙发爬去。
一下、二下,短短的几米距离仿佛有上千米那么远,有几秒钟她感觉自己不可能再前进了,她想喘口气休息一下。但是她只要一停下来,就好像看到一朵红色的云彩向她慢慢飘过来,这是个不祥的征兆,她在书里看过,是死亡。不行,必须继续向沙发前进,这样有可能留下一条性命,求生的本能驱使她必须咬咬牙坚持下去。
一米、两米……
终于到了。她抓起电话机,用沾满黏稠血迹的手指拼命按拨号键。但是不行,她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接到唐教父电话的时候,李在开着车正在从湿地回来的路上。
“你在哪里?”唐教父问,口气有点异样,是李在从未在唐教父身上感觉到的,一种势如破竹的力量。
“我刚从湿地回来,路上呢!”李在答道。
“哦!知道那件事了?”
“什么事儿?”李在感到莫名其妙。
对方沉默着。
“到底什么事儿?”李在有点冒火。
“是……”
“是不是假石的事儿?”李在突然感觉没准唐教父探听到了一些消息。
“是……”
“有最新线索了?”
“是……”唐教父依旧支支吾吾。
“你知道是谁了?”
“知道了。”唐教父忽然肯定地说。
“谁?”
“我在翡翠台酒店旁边的双凤桥下等你,到时候我再详细告诉你真相。”
说完唐教父就挂了电话。
李在本来想把电话再打回去,一想,可能电话里不便说一些事情。还有,今天唐教父的语气怪怪的,是不是知道真相后特别紧张造成的?这个人一贯如此,从在劳改队认识他的那天起,李在就看白了他,成不了大器,总是畏畏缩缩,抬不起头,好像随时看地下有没有钱一样。
翡翠台酒店坐落在腾冲北边腾越河边,是一幢优雅别致的两层楼别墅式建筑。解放前,腾冲一个声名显赫的赌石家发现这里水波涟漪,风景秀丽,便造下这幢别墅,供周末消遣之用。经过物转星移的变迁,这幢私宅已成为腾冲一个休闲景点,而且一直沿用它最开始的名字——翡翠台,这大概是那个赌石家为了纪念他到缅甸赌石而起的名字。
很快,李在就来到了翡翠台酒店外面。他把车子停在酒店门口,然后一个人朝双凤桥走去。此时,一阵夜风徐徐拂过,别墅两旁的小树簌簌作响,树叶随风摆动,张牙舞爪,婀娜多情。放眼望去,整个腾冲灯火辉煌,犹如一幅海市蜃楼,不禁使人心旷神怡。二环路从别墅前经过,在街灯的照耀下宛如绸缎般平滑的河面,一刻不停地浮着各种车辆流淌,车轮沙沙摩擦着路面,永无休止,像汹涌澎湃的潮水。
有一个问题李在一直纳闷,唐教父到双凤桥下等我干什么?他为什么选择这个地点?李在知道双凤桥下有几处乘凉喝茶的摊子,他和唐教父以前来过几次,但也没必要来这个地方啊!李在突然想起很多年很多年前流行于腾冲的一句口头禅:要打架,腾越坝!那时候腾越河边修得没有现在这么漂亮,河边长满青草,有一片一片的鹅卵石,河水干涸的时候就是个平坦的坝子。那个年代,一旦要打群架什么的,都会选择这里决斗。李在想到这里笑了,唐教父不会选择这里跟我决斗吧!
李在突然停住脚步,这个猜测让他吃了一惊,他意识到一定有什么特别的事儿发生。
李在小心翼翼从桥边的阶梯走了下去,河滩上黑乎乎的,一个人影都没有。他刚想转身,忽然河滩上射来两束灯光,一共闪了三下,随后就灭了。是汽车前灯。大概是唐教父新买的那辆奥迪。
搞什么名堂?李在心里嘀咕着,朝河滩走去。
四周静极了,只有李在踩在碎石上发出的哗啦哗啦声。在距离奥迪车30米的时候,车灯再次打开,两束刺眼的灯光晃得李在根本睁不开眼。
“把灯关了!”李在用手挡住自己的脸,大声命令道。
对方没人回答,大灯继续亮着。
“是唐教父吗?”李在没再往前走。
“是。”
确定是唐教父的声音后,李在问:“你什么意思?找这个地方……”他刚想往前走,忽然又站住了,他从遮挡眼睛的指缝中看见,不止唐教父一个人站在那儿。
李在心里一惊,他不知道唐教父要干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今晚的唐教父跟以往大不相同。
唐教父厉声说:“李在,你最好站在那里别动,否则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这句话把李在惹火了,他也大声喝问:“你今天晚上怎么了你?你他妈到底要干什么?”
“干什么?你真能装啊!”
“我能装?我装什么?”
“你和昝小盈那个娘们儿投毒想毒死我,结果毒死了我老婆,现在你却若无其事在这里装蒜,你演得可真像啊!我算是服了你了!”说罢,唐教父竟然蹲下去,大声哭了起来,“你知道我多爱她吗?我可以死,但她不能死,现在,我要让你偿命!”
李在脑子一下子蒙了,“唐教父!你是不是弄错了?我为什么对你下毒?你他妈给一个证据!”
“为什么?你一直怀疑是我弄的那块假石头,所以你狗日的……”
“我怀疑你?谁告诉你我怀疑过你了?我从头到尾都没往你身上想,你有那本事吗?”李在咆哮着。
唐教父站了起来:“我是没本事,”他咬牙切齿,“我现在告诉你,假石头是我弄的,你这下满意了吧?我还告诉你,我不但做了这块假石头,我还联合范晓军一起做的,目的就是做死你!你相不相信?”
李在脑子一阵晕眩,他的眼泪一下子涌上眼眶,“为什么?唐教父!为什么?”
“为什么?”唐教父挥舞着双臂,“就因为你一直压在我头上,你像使唤一条狗一样使唤我,从劳改队开始你就对我指手画脚……”
李在气坏了,“在劳改队不是我帮你,你早加了刑,现在还在里面吃‘皇粮’呢!不是看我们一起在劳改队待过,我才不会收留你,养你这么一条背叛哥们儿的疯狗!”
“我背叛你?”唐教父大笑着,“你终于尝到被别人背叛的滋味了?可是你知道吗?我早他妈尝够了!”
“你尝够了就必须让别人也尝尝?你什么逻辑?你彻彻底底疯了!滚!我从来不认识你这条癞皮狗!”
“滚?往哪里滚?你现在就想跟昝小盈那个娘们儿逍遥去?哈哈哈……”唐教父突然爆笑起来。
李在心里一紧,“你把她怎么了?”
“怎么了?我以牙还牙,天经地义!”
“你……”
“你跟她的尸体逍遥去吧!我的朋友!也许她还有话跟你说……”
李在身上什么家伙也没带,他弯腰捡起一块拳头大的鹅卵石,狠命向唐教父砸了过去,“嘭”的一声,正砸在一盏车灯上。与此同时,唐教父身边的八斤半举起了手枪,他准备向李在射击,正在这千钧一发之刻,“啪啪啪啪”突然,整个河滩像强烈的闪电一样,李在看见面前的唐教父和八斤半像恐怕片里的妖魅,身形忽粗忽细,飘忽不定,随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有人大喊一声:“警察!”
李在一下子趴在地下,他反应过来,刚才的闪电是警车车顶上的爆闪氙气灯,它可以让人瞬间失明。
八斤半是被通缉的杀人犯,他知道自己的末日到了,他不可能甘心这样束手就擒,他向李在这个方向开了一枪。同时,警方的狙击手也不示弱,正击中他的手腕,他“哎呀”一声在地下打起滚来。
枪声响的时候,唐教父以为自己完了,他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发现自己什么事也没有。他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有人痛苦地在他旁边翻滚。他意识到,他中了埋伏,一股热血猛地冲上他的脑门,他冲着李在这边大声骂道:“李在,我操你妈!你就知道报警吗?你他妈没有胆量跟我单挑,妈的你从劳改队就开始靠拢政府,你这个孬种!我他妈跟你拼了!”
唐教父想,他不能就这么死,他要拉李在垫背。他一猫腰,就地向前一个翻滚,迅速从腰里抽出手枪,对着李在“砰砰砰”连开了三枪。其实他什么也看不见,他的子弹全射进在地下打滚的八斤半的脑袋里,喷射出来的脑浆和鲜血溅得他满身都是。他顾不了这么多,猛地拉开车门,鱼跃而入,车轮尖叫着呈S形向河滩下方冲了过去,现场顿时弥漫起车轮的焦煳味和子弹的硝烟味,以及从二环路围拢过来看热闹的市民。
一看有人驾车要逃,警察和特警队员风驰电掣般冲向隐藏在别墅后面的警车,顿时,翡翠台酒店附近警笛大作,一场在腾冲前所未有的追捕开始了。
李在趴在地下,他完全被眼前的一切弄蒙了,他不知道谁报的警,反正他没有。不是他不想牵扯警方,而是他根本没意识到唐教父变得这么疯狂,也压根儿不会想到假石是唐教父和范晓军干的,更不知道昝小盈已遇不测。一切的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他失去了判断能力。
他不知道的还有,警方早就对唐教父进行了严密监视,他是那次文星楼酒店抢劫杀害劳申江案件的重大嫌疑对象。还有,当晚“逸康”桑拿美容院一个女人被杀,美容院一个18岁的服务小姐举报了唐教父。从现场调查来看,和上次发生在文星楼酒店的杀人方式一样,都是剥离式插入,连切入的刀口都是一个角度。
同时被警方盯上的还有八斤半,他们已经接到长春警方的回函,这个长相丑陋的八斤半很可能就是轰动长春的“808”灭门大案的首要嫌犯。当然,警方还无法锁定在文星楼酒店案件中一直没有进入房门的那个女人,警方怀疑她当晚是受唐教父胁迫充当诱饵的,只有抓住唐教父,整个案件才会真相大白。
唐教父很久没有享受这种飞翔一般的驾驶快乐了,他扬扬得意,随意转动着方向盘,疯狂地在河滩飞驶着。他的眼睛还没完全适应过来,眼前的一切看上去仍然像相片的底片一样,河滩是白色的,而河水却是黑的。
“哐啷!”一声,车后中了一弹,玻璃已经碎了。
“啾……”这颗子弹打在汽车的顶棚上。
唐教父听着这些美妙的子弹擦身而过,觉得非常享受,他索性打开汽车上的CD机,一首强劲的DISCO舞曲顿时塞满他的耳膜。
“啊!李在你这个杂种!你学会了报警,你已经脱胎换骨,靠拢人民政府。我操你妈的!”唐教父大叫着,狠命踩着油门。
他把车子开上了二环路,先撞倒一对正在散步的情侣,然后又挂倒一个老人,接着又把街边一个小吃摊撞得人仰马翻,桌椅板凳横飞,夹杂着女人的尖叫。
“哈哈哈哈……”唐教父大笑起来,脸部的肌肉扭曲着,它已经严重变形,嘴里那根金属线显得格外明亮,“报复的快乐!我是义气的叛徒!我操你李在!我还操童昌耀!我还要操整个世界!”
他的眼睛已经恢复正常,他突然发现,不能往腾冲城里开,那样只能自投罗网。他把方向盘向左一打,拐进一条狭窄的小路,唐教父记得这条小路通往腾越河,他只能重新回到河边。他听到“砰”的一声,一颗子弹射进他的后背,他的身体猛地弹了起来,脑袋狠狠地撞上驾驶室顶篷,他不得不停下车,从车里走了出来。几秒钟之后,他栽倒在地,远方传来密集的警笛声,声音越来越近。他觉得腰眼有点痒,可能是那里中弹了。这个狗日的李在,竟然叫警察收拾我!你还没看我怎么收拾昝小盈呢!我真想让你参观参观!可惜,你永远不会看到了!再见了!这个背叛我的世界!我活一天都觉得恶心,我不想再看见任何人!全是臭虫!臭虫!臭虫!
他知道最多还有两分钟,他的生命就要走到尽头。不如自己解决。他举起手枪,慢慢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在他生命最后时刻,凤园餐厅那一幕又浮现在他眼前:
“老公,我们要个宝宝吧!”丁慧当时说。
“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丁慧调皮地扭了一下他的鼻尖。
他没有.说话,他在偷偷看自己的手表。
“答应我嘛,老公。”丁慧撒着娇。
他揽过丁慧的肩膀,深情地吻了她一下。
丁慧抿嘴笑了。
此时,包间的门轻轻响了两下,他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两眼紧紧盯着房门。
真准时,那个刚刚雇来的杀手托着那瓶毒酒走了进来。
在这一刹那,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早就不爱眼前这个女人了,他早就把她当成一堆龌龊的垃圾,她那被童昌耀弄脏的身体简直臭不可闻。多少个夜晚啊!他被童昌耀和丁慧的奸情彻底震怒了,在他还在牢里痛不欲生的时候他们却在青海逍遥。他拼命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仿佛要撕去这种羞辱,他把这个恨整整埋藏了6年,现在终于可以让它出笼了。
再见!丁慧!为你愚蠢的行为付出代价吧!明天,全腾冲就会轰动,谁都知道是李在先对他唐教父不义的,任何反击都会符合“道”上的规矩。谢谢你丁慧,你用你的生命给了我一个杀人的借口,我第一次能这么冠冕堂皇地直起腰来。
“谢谢老公。”丁慧当时甜甜地说。
他浑身一震,连忙端起酒杯。
丁慧跟他碰杯后,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在那红色的液体流入丁慧的喉咙时,他突然感到有点后悔甚至恐怖。他真想抢过那杯毒酒,将它狠狠摔在地下,就像击碎过去所有的耻辱。
但一切都晚了……
都过去了,我这条充满屈辱的生命。唐教父挣扎着跪了起来,猛地一扣扳机,一头栽在河滩的鹅卵石上……
第二十八章 臂镯重现
天刚麻麻亮,门就被推开了,几个缅甸人冲进来,硬把范晓军和玛珊达分开,然后粗暴地把他架了出去。
游汉庥兄弟说让他第二天做出决定,却迟迟没有见他,他们把他和玛珊达丢在这个黑黢黢的小屋已经一个星期了。他们似乎把这两个恋人忘了,其实范晓军不知道,几天前,身在掸邦的杨书记匆匆赶来了,他想从女婿手里救出范晓军,他是听学学汇报后才这么决定的,他不想失去这个赌石人才。
兄弟俩一直不松口,他们说,杀父之仇不可不报,必须干掉李在,谁劝也不行。老头气昏了,大发脾气,朝自己的女婿大动肝火,结果招来游汉庥的两颗子弹,一颗射进了他老丈人的脑袋里,一颗赏给了老丈人的保镖。
这天早上,兄弟俩没睡懒觉,早早地等着范晓军。
范晓军被押进屋后,径直走到游汉碧和游汉庥面前,二话没说,突然朝他们两人脸上一人啐了一口唾沫,边啐边骂:“你们还有没有人性?你们这样对待一个女人很有成就感吗?”
游汉碧没有冒火,他抹掉脸上的唾沫,阴阳怪气地问范晓军:“一个星期了,你们相处得还不错吧?我现在问你,还喜欢玛珊达吗?还会带她去中国吗?我友善地提醒你一下,你可是为了爱情来到缅甸的,但她现在已经是一个没有乳房、一个时刻离不开海洛因的吸毒女,你还会爱她吗?别跟我说不会,那是跟你说的爱情相背离的,爱情应该是心灵的交流,不在乎对方身体残缺,是不是这样?不知道我理解对了没有。”
范晓军的眼睛像要喷出火来,要不是他的胳膊中弹抬不起来,他早就冲上去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了。他死死盯着游汉碧,说:“现在告诉你,我仍然喜欢她,爱她,我要把她带到中国,要给她找最好的整形师,要把她的毒瘾戒掉,我还要挑一个吉利的日子跟她结婚。怎么样,你们是不是觉得很意外啊?”
游汉碧说:“我为你感动,我的朋友,我相信你说的话,没有这个决心你也不会冒这么大危险来缅甸找她。这么说,你答应了我的条件?”
“我答应你!”
“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看来,爱情的力量太伟大了,它可以超越世界上任何一切事物,我们要好好向人家学习啊!”
游汉庥连忙附和着他哥哥,阴阳怪气地说:“对,我们距离人家的差距还是蛮大的。”
兄弟俩说完便仰天哈哈大笑……
临上车前,范晓军才把玛珊达从小黑屋里扶出来。一个星期以来,他第一次看清玛珊达目前的样子。她整个人已经变形,变得连范晓军都快不认识她了。以前苗条性感的“特敏”现在变成空荡荡的彩布,围裹在她的身上显得特别别扭,尤其让范晓军没想到的是,她的面部也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摧残,满脸都是比拇指还大的黑坑,皮肉已经严重坏死,凹凸不平,惨不忍睹。范晓军心疼到了极点,他伸出手臂紧紧抱住玛珊达的肩头,尽力向自己的身体拉近,他想给她力量,让她勇敢面对这两个恶魔。但是不行,看见站在卡车边上的游汉庥兄弟,她的身体便不由自主颤抖起来,腿部也顿时沉重了,她不敢再前进一步。
“玛珊达,别害怕,他们再也不会怎么你了,我们到中国去!”范晓军安慰她说。
玛珊达的嘴唇哆嗦着,她抬头看了一眼范晓军,怯生生地问:“范哥,你真的带我去中国吗?”
“真的!”
“他们答应你带我走?”玛珊达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是的,他们答应了。”
“为什么他们也去?”
“他们不去,他们只是跟我们一个车,到了边境他们都回来,他们有其他事。玛珊达,听我的,千万别再怕他们,到了中国,我保证你一辈子也看不见这两个狗杂种。”
玛珊达还是将信将疑,“范哥,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是真的,玛珊达,我说的全是真的,我要给你找最好的整形师,我要把你的毒瘾戒掉,我还要挑一个吉利的日子跟你结婚。好吗?”
范晓军把对游汉碧说的话在玛珊达面前重复了一遍,他觉得更应该让玛珊达知道他的决心,一种无比的神圣感觉从他心底油然而生。
玛珊达的眼睛顿时明亮起来,但随后立即黯淡了下去,“范哥,我不配你,你只要把我从这儿带走就行了,别的我不敢奢求,也不应该奢求。”
“快别说这么多了,我们赶快上车吧!”
卡车开始在一条出山的土公路上行驶,太阳早就出来了,空气干燥无比,汽车尾部扬起很长一串尘土。游汉庥兄弟俩坐在前面的驾驶室里,车上留着8名带着家伙的缅甸人,他们负责看守范晓军和玛珊达,八对眼睛一直警惕地盯着他们。
路上,游汉庥提供给他们的食物看起来还不错,用一个圆形树叶包着99lib?,打开一看,是味道鲜美的缅甸咖喱。范晓军本来不吃辛辣食品,但饥肠辘辘,哪里还讲究这么多。缅甸咖哩的辣味似乎没有那么重,主要是姜、芫荽、大蒜、洋葱,还有罗望果、柠檬和虾仁酱,咖哩中间还有一小块猪肉。另外,还配一种调味小菜,范晓军以前吃过,缅甸人叫它Ngapi。这个菜看起来像一盘干辣椒,其实一嚼,根本不辣,有一种很鲜很冲的味道。Ngapi是由捣碎的虾仁加上辣椒粉、红葱头、鱼露、虾酱等佐料,不停翻炒至完全干燥而成,是特别开胃的下饭菜。除了咖喱和Ngapi,还有一个很大的水囊,里面装满清洌的山泉。对于范晓军和玛珊达来说,这无疑相当于一顿盛大的美餐。他拿起勺子,撮起一小口咖喱饭,轻轻喂进玛珊达的嘴里。玛珊达也饿坏了,但车子有点颠簸,勺子和嘴巴很难对上。她伸着脖子,干裂的嘴唇使劲张开着,带动她脸上黑色的烙伤一起蠕动。那些结了疤的伤痕像一把把刀子,割裂了范晓军的心,他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
前面要经过缅甸几个边防检查站,游汉碧从驾驶室伸出半个身子对范晓军说:“装成哑巴!出一点声你就完了!”到了检查站,游汉碧兄弟跟回了老家似的,跟检查站的官员聊天抽烟,嘻嘻哈哈,好像车上根本不存在范晓军和玛珊达。他拿捏住范晓军,知道他不敢轻易呼救,他是一名偷越国境的中国人,一旦被查出,他将被投入监狱,玛珊达便会重新落在游汉庥兄弟手里。他愿意吗?不愿意!一万个不愿意!他要是有一点犹豫他就不会来缅甸了,所以他只能选择沉默。
车子继续在山路上颠簸,一会儿遭遇瓢泼大雨,一会儿遭遇骄阳似火,一会儿钻进森林,一会儿跌入山谷。天气、路况恶劣倒不怕,最可怕的是玛珊达毒瘾犯了的时候,她紧紧抓住范晓军的手,浑身颤抖,泪水口水一起往外流。她痛苦地对范晓军喊道:“范哥,你干脆打死我吧!我真的不想活了!”
范晓军的手臂胸膛都被玛珊达抓破了。
游汉碧看到这种情景,很“仁慈”地丢给玛珊达一包药,让她暂时平息一下。范晓军看到游汉碧的嘴角笑着,眼睛里全是邪恶,他真不明白,这个世界上怎么会生出这么一个恶毒的玩意儿。
两天后的一天早上,他们下了车,准备徒步向边境进发。这里没路,全是布满荆棘的密林。范晓军腾出受伤的胳膊,另一只胳膊使劲架着玛珊达,她太虚弱了,几乎整个身体都吊在范晓军身上,没走上50米,范晓军已经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玛珊达问:“范哥,还有多远,我实在坚持不住了!”
“快了,再咬牙坚持一会儿,我们就到中国了。”
车上那几个缅甸人一人端着一支M21狙击步枪,范晓军认识这种武器,他在一本描述越战的历史书籍里见过。整个越战期间,美军共装备了1800支配有ART瞄准镜的M21。一份美国越战杀伤报告记载,1969年1月7日至7月24日半年内,一个狙击班共射杀北越军1245名,耗弹1706发,平均1.37发子弹射杀一个目标。
范晓军知道,这种带ART瞄准镜的步枪不是对付他和玛珊达的,那是给李在准备的,只要李在在对面现身,他们很快就会锁定目标,一枪毙命。
3个小时后,他们终于到达中缅边境南奔江畔一片密密丛林。看得出来,南奔江两岸刚刚发生大面积泥石流,洪水也没有完全退却,本来江漫竹林、林夹江水的秀丽奇观此时已被凶猛的洪水破坏得支离破碎。
范晓军扶着玛珊达来到一棵大树下,他全身都被汗水浸湿了,他必须休息一会儿。游汉碧他们也累得够呛,一个个靠在树上喘粗气。
10分钟过后,范晓军走过去低声对游汉碧说:“你们先把玛珊达送过去,然后给她一部手机,她走后5个小时,必须是5个小时,她打电话给我报告平安,我就会按照你们的指令行事,否则我们原路转回。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合适,那 4e48." >么要杀要砍要埋随便你!”
游汉碧没想到范晓军来这一招,他愣了足足有3分钟,突然一把揪住范晓军的领子,怒问:“你奶奶的,是不是不相信我?”
“是的,不相信!”
“我说话算话,从不食言。”
“我也是。”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屎都到屁股门了你才找纸?”
“早说你会到边境来吗?”
“妈的!你他妈真不愧是个读书的,鬼点子真多,我现在一枪毙了你你相信不?”
“还是不相信,因为毙了我,你什么也捞不到,又不是我拿你父亲当人质的,是李在,你应该把狙击步枪瞄准对岸,而不是我。”
场面一下子僵持住了。
玛珊达紧张地对范晓军说:“范哥,我不走,我跟你在一起!”
游汉庥像捞到一根稻草一样说:“看嘛看嘛,人家姑娘都不想跟你分开,你让她一个人过去在森林里喂老虎啊?”
范晓军急忙拉住玛珊达,说:“玛珊达,现在你必须听我的,我还有一件事情需要处理,暂时不能跟你一起走。我答应你,我会过去找你的,他们已经说了,说话算话,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
玛珊达哭了,她说:“范哥,我真的不走,是死是活我都跟你在一起!”
游汉庥在一边酸不溜秋地说:“啧啧,多么伟大的爱情!生死不离。”
“如果你不走,那么我来缅甸找你就彻底失去了意义。玛珊达,你再这样我会生气的。”
玛珊达止住了哭泣,说:“好,范哥,我答应你,只要你不生气。”
游汉碧一看这种情况,一时没了主意,他和游汉庥交头接耳开始磋商。范晓军回到玛珊达身边,把身上的背包挂在玛珊达的脖子上。背包是上车前游汉碧交还给他的,里面除了没有那把7.62mm冲锋手枪,其他的全在,尤其人民币,大约5000元,那是范晓军反复争取才还给他的。游汉碧本来想把背包里的几万块钱全吞了,但范晓军说,他和玛珊达到达中国后需要路费和生活费,不可能身无半文,游汉碧最终还是不情愿地归还了一部分。
几分钟过后,游汉碧把范晓军叫到身边,低声问:“你真的会把李在引来吗?”
“会。”
“你真的恨他?”
“是,不是我造的假,他却怀疑朋友,我当然恨。”
“你要是骗我怎么办?”
“你手里有枪。”
“好!”
游汉碧对身边一个缅甸小伙子用缅语交代了几句,小伙子立刻转身走了。半个小时后,一只细长的小船从河边的草丛里划了出来,上面站着那个小伙子和一个上了岁数的艄公。
游汉碧走过来递给范晓军一部手机,说:“动作快点!少他妈再啰唆!快点送她上船!跟她说,按第一个已拨出号码拨出来就行。”
范晓军半信半疑,“那个艄公不是你们的人?”
“你奶奶的,那是我在附近现找的,本来说好送你们俩过去,现在只能让他跑两趟。我的人?你以为全缅甸的人我都认识啊?”
范晓军说:“我现在只能信你,反正接不到玛珊达的电话,我就不打电话,就在这儿干等,等一年我都陪你,我有的是时间。”
玛珊达问:“范哥,打什么电话?”
“这个你就别问了,总之是为我俩好的电话,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在中国团聚了。”
“好,范哥,我等你!”
玛珊达上船前紧紧抱住范晓军缱绻难分,肩膀簌簌抖着,她哭了。范晓军捧起玛珊达布满伤疤的脸,庄重地在上面印上一个吻,一句话也没说,他毅然决然地推开了玛珊达。
小船似乎经不起洪水的冲击,刚一离岸,就迅速地朝下游漂去了。玛珊达的身影一下子变得遥远而渺小,她的手臂没有挥动,而是像旗杆一样举着,一直举着,直到那条小船变成一个黑点……
接下来的时间显得特别漫长,范晓军和游汉碧兄弟,再加上8个缅甸人,全部坐在密林里抽烟,一根接一根。游汉碧不满地对范晓军说:“5个小时太长了,过去不远她就可以搭车到芒允,朋友,你可不可以把时间缩短一点?”
范晓军面无表情地说:“我不想商量这个。”
游汉碧有点光火,“妈的,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不是森林公园,是中缅边界3536号界桩之间,敏感地区,对面盈江禁毒大队经常在这一带密林设伏。”
“与我无关。”范晓军说。
“人家也有瞄准镜,别给我一枪,操你奶奶的!”
游汉庥也在一边鼓噪,“绝对不是久留之地,太危险了!”
“与我无关!”范晓军仍然面无表情地说,“别打扰我,我想睡一会儿,5个小时以后接到电话再叫我!”说完就躺在草丛里,蜷着身子闭上了眼睛。
兄弟俩骂骂咧咧的,拿范晓军一点办法都没有。
范晓军躺在那里真的睡着了,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疲倦,他需要休息一会儿。他在梦里梦见了玛珊达。梦里的玛珊达叫宋婵,是一个自称从成都来云南旅游的大学生。他们在一个月亮高悬的夜晚碰见了,然后一起来到一个小酒吧。酒吧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桌上的蜡烛映着玛珊达的脸,像熟透的果子。后来他们争吵起来,直到银色的月亮从窗外射进来,把他的整个梦境弄得像下了一场大雪。这画面看上去多美啊……忽然,白色的蟒蛇来了,他惊叫着,极力躲避着,但是他躲不开,他被人放在一个吊在空中的网兜里。玛珊达来了,她微笑着对他说,伸出手,我拉你上来。梦里的雨真大,她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闪电把她涂染得像一个蓝色精灵,全身一明一暗地闪烁。紧紧的“特敏”长裙包裹着浑圆的臀部,鲜艳的短衫被泥浆覆盖着,丰满的乳房倔强地悬挂在胸前。过了一会儿,她的乳房不见了,她变成了一个残缺的天使,“特敏”再也不凹凸有致,它瘪了下去,他想去拉拉玛珊达的手,然后安慰她,可是她滑脱了,她说她到樱花谷去了,那里有瀑布似的温泉。梦的最后是玛珊达变成一个梦游症患者,她被一根无形的绳子拉着,一步一步向深渊走去。他大叫着玛珊达的名字,而玛珊达回过头笑了,她说有你在,我不会掉进深渊的。后来玛珊达还给他唱歌,是邓丽君的歌,她唱得真好,模仿得惟妙惟肖……
嘎啦啦——一声雷响,把范晓军从梦中惊醒。他睁眼一看,乌云遮日,狂风大作,天空暗得像晚上一样。看来,一场暴风雨马上来临了。
游汉碧脸色很难看,他气极败坏地在范晓军面前跳着,说:“等不及了,等不及了!快点打电话过去,看她到哪儿了!这个地方不能久留啊!”
范晓军躺在那里动都没动,“我说过的,5个小时。”
暴雨很快来了,电闪雷鸣中,天空像裂开一个大口子,成吨成吨的雨水倾泻而下,砸得整个密林都在摇晃。山洪爆发了,雨水夹杂着泥浆呼啸着涌来,冲得他们东倒西歪。
游汉碧大声喊道:“快点打电话!”
他的话瞬间就被狂风吹得无影无踪,范晓军根本听不见,只看见游汉碧的嘴巴一张一合的,像个愤怒的蛤蟆。
又过了一会儿,雨终于小了,5个小时的时间也到了。范晓军想,好吧,该结束了!
游汉庥的手机响了,是玛珊达。
范晓军接过手机,不知怎么回事,他的手都在颤抖。
玛珊达的语速很急,“范哥,我现在站在一个村寨旁边,这里很安全,有一个卡车司机说可以带我去芒允。刚才这里好大的雨,你那里也是吧?你什么时候办完事?我在村寨里等你,我不要先去芒允,我一定等着你来!范哥,范哥,你怎么不说话?我……”
范晓军眼角有些湿润,他背过身,轻轻地对玛珊达说:“玛珊达,阿尼古切戴(我爱你)!”随后他就把电话摁掉了,他不能再跟玛珊达说下去,他害怕他的心理会因为玛珊达的声音而崩溃,他不坚强,也一点不强大,他外强中干,心理其实非常脆弱,他有一身的缺点,但是他不想在游汉碧他们面前暴露这些。
游汉碧见范晓军挂掉电话,忙说:“这下你放心了吧?快点给李在打电话,就说你不敢回去,说你对不起朋友,说你在中缅边界3536号界桩之间,在中国这一侧,说你想逃亡缅甸。让他一个人来这里找你,别通知警方,别带其他人,说你想跟他来个彻底了断。让他从‘马嘉里事件纪念碑’那里绕过来!”
范晓军心里想,我知道怎么说,用不着你教我。他开始拨打李在的手机。嘟——嘟——通了,电话那头按了接听键。
范晓军没等李在说话,便直截了当地说:“我,范晓军。我下面的话你一字一句都要听清楚,别问,只听我讲。”范晓军深深吸了一口气,“第一,请原谅我没有把那块石头看出来。第二,造假跟一个叫老吴的有关。第三,替我好好照顾玛珊达,她会来找你的。第四,我,范晓军,永远是你的朋友!我永远怀念那支黑漆九节箫,看来已经没有机会再听你吹了。请允许我跟你说一声,朋友,再见!”
说完,范晓军猛地一甩,把电话扔进了江里,然后转过身来,面对目瞪口呆的游汉碧,摊开双手笑着说:“哈哈,开枪吧!”
砰!游汉碧开枪了,他知道他上当了,他太小看范晓军了,他以为范晓军眼里只有爱情,他以为他被爱情蒙住双眼,他以为他会背叛朋友。错了!一切都错了。
他的枪法很准,正打中范晓军的脑袋。范晓军猛地向后仰了一下,一道血光从头顶喷出,他摇晃了两下,最后倒了下去。他的小腿被压在了身下,另一只腿使劲向前伸展着,仿佛拼命飞奔一样。来缅甸之前他就想过,带玛珊达逃出游汉庥的魔掌,然后一起向中国飞奔。但很遗憾,这个目标他只实现了一半……
更让他遗憾的是,他不知道李在压根儿听不到他说的那些话,他因昨晚唐教父的事儿暂时关押在公安局的羁押室,今天白天一直在接受警方调查。他的手机暂时由警方保管,接听电话的是公安局一个普通干警。
一个月后,昝小盈痊愈出院了,子弹从距离她心脏0.5厘米的地方穿了过去,她捡了一条命。从医院回来的那天晚上,李在和昝小盈交颈而眠,他们心事重重,睁着眼睛盯着漆黑的天花板,怀揣着各自的秘密。
昝小盈想,搬掉唐教父这块绊脚石,她可以安心跟李在在一起了。至于郑堋天,爱干什么干什么去,她已经受够了。再说,他的寿命已经进入倒计时,今后的日子是她跟李在过,而不是为那个老头守寡,更不是在阴险的唐教父要挟下过着令人屈辱的生活。至于那块假石,根本不关她的事,追查不出来就追查不出来,骗局只能有一次,不会发生第二回。她想努力劝说李在,远离该死的赌石,吃一堑长一智,不要再为一块假石头牵肠挂肚了。为揭开真相而活,不值得!况且,人生有多少秘密啊!要揭开它不定有多难呢!唐教父已是过去时,他像一只被踩死的令人恶心的毛毛虫,从此在这个世界消失了,悄无声息。但是她知道,无论任何时候,任何场合,也无论你如何得意忘形还是绝望消沉,都不要在男人面前揭发另一个男人的罪行,除了增加这个男人对你的厌恶外,你什么也得不到,没准还能把他们变成同盟。她会一辈子守口如瓶,这是她的秘密。
昝小盈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她在梦里看见了李在。
这是一个倾斜的河套,周围怪石矗立,青苔密布,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她那双灼热的眼睛死死盯着李在,深邃的眸子隐藏在浓密的睫毛后面,头发乌油油的,反射着太阳的光芒。“满足。”昝小盈觉得只有这两个字可以描述她的心境。她感到有点昏沉沉的,可能是喝了一点葡萄酒的缘故,她的身子轻轻被托起了,如羽毛般地飘舞,耳边荡漾着醉人的音乐,使周围的环境不免浪漫起来。昝小盈抓住李在的手,另一只手靠在她身边的石头上,两个人的呼吸渐渐逼近了,一股暖流向他们袭来,他们身上一阵阵燥热。李在线条分明的唇廓温柔地舒展开来,透出无限的温情,昝小盈感到他的嘴唇有一种难以抗拒的魅力,她赶忙把目光移开,看着不远的沙丘,山丘上耸立着一块华丽的墓碑。河上传来汽轮尖厉的笛声,一声、两声……
昝小盈在梦里遨游的时候,李在起身来到了窗前,他拨开窗帘,发现外面的月亮非常圆,银灰色的月光洒满大地,像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小雪,薄薄的一层,藏书网冰凉地挂在你的脸上。瑞丽有雪吗?没有!只有丽江有。这种感觉真让人舒服,仿佛雪片可以冰释心中所有的郁闷,所有的烦恼,大大舒缓了绷紧的神经。
是的,一个月以来,他的神经一直为范晓军和唐教父绷着。
那天下午,调查完毕,他从公安局出来时,那个干警一字不差地转达了中午一个电话内容。最后干警说,那个叫范晓军的男人在电话里几乎是喊着说的“朋友,再见!”,听到这里,李在已经泪流满面,他知道那是范晓军在最后关头向他表白着什么。范晓军的情报来迟了,已经毫无作用,他也不知道玛珊达是谁,但这些丝毫不影响第一句“自责”和最后一句“道别”的分量。现在该自责的是李在自己,悔恨像虫子一样咬噬着他,使他一刻都不得安宁。他责怪自己被唐教父误导,竟然怀疑到范晓军身上。之前他说过他永远不会怀疑朋友,但唐教父疯狂的表现让他动摇了,而且是前所未有的动摇。是的,范晓军在缅甸三个月,范晓军在劳申江出事后就踪影全无,一切迹象表明范晓军就是最大的疑点,要不然他怎么解释这一切呢?现在看来,他错怪了朋友,尤其在那个叫玛珊达的姑娘打来电话哭喊着告诉他一切真相以后,他更不能原谅自己。
下午,他心急如焚等着那个叫玛珊达的女人出现,他不知道玛珊达是打电话还是到家里找他,范晓军在电话里也没说清楚,所以他哪儿都没敢去,就坐在家里傻等。
4个小时后,李在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
“请问是玛珊达吗?”李在迫不及待地问。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声音虚弱,好像在哭泣,“范晓军给你打电话了吗?”
“没有,他只是说你来找我,他刚才用的手机一直打不通,你们在哪儿?”
“我没跟他在一起,他说好办完事就过来找我,我等了这么久,一直没见到他。他……他……肯定出事了……”
李在急了,“你在什么位置?”
“在边境一个江边,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听这里的村民说,这里距离芒允比较近。”
是盈江县,挨着腾冲。
李在焦急地问:“范晓军和你到那儿干什么?”
“我……我……范哥来缅甸救我,被游汉庥抓到了。”
李在的头发都立起来了,闹了半天范晓军到缅甸救这个女人去了,这么大的事他也不说一声。他把手机使劲贴着耳朵,生怕对方的信号突然消失,“当时范晓军怎么跟你说的?你们什么时候分的手?”
“范哥说,游汉庥答应让我们两个回中国,但要求范哥必须帮他们打个电话,范哥害怕游汉庥他们不守信用,就让游汉庥先放我过来。范哥让我过江后5个小时再给他打电话报平安,然后他才能帮游汉庥他们……可是……我报了平安后……他的电话就再也打不通了……他肯定出事了……”说着玛珊达哭得更厉害了。
李在说:“你别着急,你人生地不熟的,待在原地别动,我马上开车过来接你,到时候我就打你现在这个电话。”
“不!不!我不要你接,我要找范哥……”
“玛珊达,待在原地,别到处乱走,让游汉庥再抓去谁也救不了你。”
“不!我要回江边找范哥,他肯定被游汉庥……哇……”玛珊达索性大哭起来,随后她就挂断电话,李在再打她死活不接。
李在气得在屋里团团转,他不知道范晓军要帮游汉庥打什么电话,估计就是打给自己的那个电话,那么,电话内容肯定不是游汉庥让范晓军讲的,他不会让范晓军告诉我石头是老吴作的假,不会让范晓军告诉我要照顾好玛珊达……那都是范晓军说给他李在的知心话。游汉庥要求范晓军打的电话肯定跟这个内容不相干。
李在劝自己冷静下来,头脑发热思考问题容易偏离方向。他应该坐下来,仔细琢磨一下范晓军的电话内容,从第一句开始:请原谅我没有把那块石头看出来。这是范晓军的自责语,他应该知道我不会怪罪他,赌石就是这样,充满风险,充满各种变数,没有谁是常胜将军。自己从前栽的跟头还少吗?现在的问题不是谁的眼睛一时失误,而是这块三月生辰石根本就是一个假货,而且是人工造假,是有人精心设计的陷阱。只不过造假的人技高一筹,把范晓军和他的眼睛都蒙蔽住了,这比纯粹赌跌还令人气愤,这完全是在侮辱一个赌石人的智商。范晓军的第二句话是:造假跟一个叫老吴的有关。听得出来,范晓军已经从某种渠道得知了一些消息,有人告诉了他幕后参与人的名字。不过这个结论李在现在已经明白,不是老吴害他,他只是一个傀儡,背后有人操控他。第三句话:替我好好照顾玛珊达,她会来找你的。李在听出来一点交代后事的感觉,那么他肯定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所处的危险,并且无力抗争。最后一句话最重要:我,范晓军,永远是你的朋友……请允许我跟你说一声,朋友,再见!范晓军要强调的是什么?这句话反着理解就是,有人在他面前说我们不是朋友,只有这样他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否则他没必要向我表白。尤其结尾,朋友再见!难道这是范晓军向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他难道已经……李在被自己逐字逐句的分析惊出了一身冷汗。是的,只有答应做出对游汉庥有利的事儿他才会答应放了范晓军和这个女人,游汉庥不会平白无故发什么善心的,况且他跟范晓军就在江边,他们在等什么呢?突然,李在的大脑像一道闪电闪过,难道是等我?对,我才是游汉庥他们最恨的人,因为是我拿他们的父亲做筹码交换的范晓军,是我跟他说我的朋友跟他父亲关在一起他们相处不错,现在他们的父亲面临死刑,他们一定把这一切怨恨全部发泄到我头上来。李在心里一亮:用我交换范晓军和玛珊达的幸福,范晓军答应了他,所以玛珊达才会过江,接下去范晓军给我打电话,而他要说的内容并不是游汉庥所需要的。李在越分析越明了,正如刚才玛珊达说的,范晓军很可能已经出事了,说不定已经被游汉庥那个狗杂种……游汉庥做得出来。
李在实在不敢再想下去。他准备马上驾车到盈江,赶快找到那个玛珊达,还有,看看范晓军是已经脱险,还是遭遇了不测。
不容迟疑,马上走。
他发疯似的驾车向玛珊达提供的地点驶去,然而,在盈江县那个小村寨旁,他什么也没找到。村民们告诉他有一个满脸黑疤的姑娘一直在这一带徘徊,然后就朝江边方向走了。他沿着江边大声呼喊着范晓军和玛珊达的名字,回答他的只有滔滔江水,以及岸边一只缅甸女用拖鞋。缅甸人认为鞋是最肮脏的龌龊的物品,那个叫玛珊达的缅甸姑娘把肮脏留在了江边,也把一个谜团留给了李在……
唐教父的丧心病狂是对李在的第二重打击,他伤心欲绝,茫然失措,晕头转向,他怀疑他的整个人生之路一直在错误的轨道上运行。当他怀疑范晓军的时候,范晓军却对朋友忠贞不贰;他从没怀疑唐教父,唐教父却对他举起了枪。乱了!全乱套了!他的价值观念从来没受过这么猛烈的冲击。但是假石真是唐教父干的吗?李在实在不相信唐教父的鬼话,那是他在情绪失控下说出来的,犹如他当初在看守所时一样,当神经一旦绷紧到一定程度,一个人很可能就会胡说八道,把不是自己的罪责揽在自己身上,以证明自己的强大。李在不想回忆,他就干过这种傻事,而且一直无法清洗干净。
李在的脑袋像被炸开后又胡乱缝合几针一样,里面已经不是脑浆,而是一锅乱七八糟的粥。他想起了因果报应,也许是父母,也许是他自己,明的或者暗的,知道的与不知道的,做错了就得还回去,这是规律,谁也逃不掉。这种规律必须经过水与火的洗礼才能够大彻大悟,李在还没达到这个境界,他只觉得累,觉得处处都有他的敌人。但是他知道,他永远都不会把父母在“文革”中作的孽告诉昝小盈,那是他们家的耻辱,它应该永远埋在父母的坟墓里。他更不能告诉她郑堋天跟她结婚的真实目的,她要是知道她的婚姻是别人报复的工具,她会全面崩溃的。
想得有点困了,他想好好睡一觉,也许明天就好了。他忽然想起他经常做的那个梦:木柴滋滋燃烧着,散发的青烟,四周散落着熟透的果实,以及田野上的麦捆。吹过水面浓浓的腥风,湍急的江水把水草冲得平伏在岸边,漫进河床两岸干涸的沟壑和河汊,波光粼粼的河面上烘托着薄薄的白雾。一个老人出现了,水从他花白的头发向下淌着,一些水草缠在他的颈项上,像一条绿色的围巾……
真是的,梦见几次了,这个老人是谁呢?是自己的父亲吗?如果是,他想告诉我什么呢?如果不是父亲,那会不会真是当年法庭上那个老法官?那个红红胖胖,脸上布满皱纹,像储藏过久的苹果一样的老头?也许是的,因为每一个曾经坐过牢的人都会梦见自己的法官,那是一块沉重的石头,可以压你一辈子,让你永远直不起腰。草头滩的犯人们知道这个,所以他们的判决书在法官落款那儿都是空白,那是他们用刀子把法官名字抠下来的缘故。抠出来干什么?99lib.呢?下蛊。这种古老巫术在草头滩颇为流行,犯人们闲暇之余就干这个。下蛊的方式据说是将毒蛇、蜈蚣、蜥蜴、蚯蚓、蛤蟆等多种毒虫一起放在一个瓮缸中密封起来,让它们自相残杀,吃来吃去,一年后,瓮缸中最后只剩下一只,形状像蚕,皮肤金黄,这便是金蚕。然后他们把写着法官名字的纸条粘贴到金蚕身上,这就算给这块沉重的石头下了蛊,可以驱逐一辈子的梦魇。李在不相信这个,他从没这样做过,是不是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才会经常梦到这个老头?不得而知。
凌晨的时候,李在睡了,睡得很香,但有梦,梦里是那支一米多长的黑漆九节箫,他很久没碰它了,也从来没给昝小盈吹过……
两个月后,郑堋天死于肺癌。李在给他送的终,算是替父母还了这笔孽债。
一年后,李在和昝小盈的女儿出生了,取名为李昝。他们把张语老人的1300万元还给了张鄢,并在北京郊区买了一幢别墅。
结婚前他们去了一趟上海,李在想看望看望已经成为植物人的劳申江,算是对过去生活的一次告别。开始昝小盈不想去,在李在的劝说下还是去了,她知道植物人恢复意识的可能性非常小。昝小盈想,但愿他永远不要醒来,不然他会回忆起文星楼酒店那晚令人恐怖的一幕,那是她在唐教父的胁迫下干的,是她的人生一大污点,她不想让别人知道。永远不!
三年后的春天,火八两获得假释。他陪火八两到墓地看望了他的女儿。火灵的后事也是李在一手操办的,只是他一直不明白,火灵为什么被唐教父所杀。现在火八两跟李在一起从事黄蜡石生意,从腾冲附近的龙陵往北京倒。
黄蜡石属矽化安山岩或砂岩,主要成分为石英,油状蜡质的表层为低温熔物,韧性强,因石表层及内部有蜡状质感色感而得名。据说黄蜡石最早发现于古代柬埔寨,当时柬埔寨叫“真蜡国”,该国向明朝皇帝上贡过一块极品黄蜡石,所以,黄蜡石就以真蜡国的国名为石名了。我国传统赏石观是:皱、瘦、漏、丑、秀、奇。对石之美的评价标准是:湿、润、密、透、凝、腻。黄蜡石多少都具有这些特点。所以,有的地方把黄蜡石称为“石中之后”。上个世纪,云南龙陵及其周围县市的人就知道龙陵有一种叫黄蜡石的石头,硬度很高,大部分为黄色和白色。最初是和其他硬度较高的石头一起作为农村宅基地的下脚料和村里道路的铺路石,一分钱不值。现在已经像炒普洱茶一样炒了起来,价格成倍增长,并形成了一定的规模。
昝小盈早就辞去了勐卯镇政府办公室副主任这个职务,专心在北京相夫教子。他们的女儿很乖,很漂亮,眼睛像她妈妈,一双神采飞扬的丹凤眼。小家伙也很聪明,喜欢唱歌跳舞,模仿力极强。看来,她长大后可以实现她妈妈的梦想,当一个演员,或者歌星。
而玛珊达,一直不知去向。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又是一年。
这天下午,刮了一阵大风,天空骤然矮了不少,颜色也变得黄橙橙的。北京的天气就是这样,风大,干燥,不过李在早已经习惯了。他刚从潘家园古玩市场“张氏玉缘堂”回来,一个小时前他跟张鄢签订了一个长达5年的黄蜡石合作项目,心里特别兴奋。
他拿出钥匙,打开家门,蹑手蹑脚走了进去,发现女儿李昝和老婆都不在。今天是星期五,大概上少年宫跳芭蕾舞去了,那是昝小盈少女时代的爱好,现在转移到女儿身上。
女儿的房间总是乱糟糟的:一个火车头模型,一个能摇晃的玻璃娃娃,以及一堆凌乱的积木,还有一束玫瑰,插在一个废弃的罐头瓶里,花骨朵在长长的无刺的花梗顶端垂下头来。李昝平时就睡在这个乱糟糟的屋里。
他喜欢女儿睡觉的姿势,小小的鼻子发出轻微的鸣叫,被子早已不知道什么时候蹬开了,两条光光的小腿露在外面。他看见女儿的写字台上铺着一张大画纸,上面画着 href='/article/9794.htm'>《宠物小精灵》里面的人物。那是女儿最喜欢的,每天必画一张,每次女儿都歪着头告诉李在,一个叫皮卡丘,一个叫迷唇姐。
想到这里,李在满足地笑了。
一个小时后,昝小盈和女儿回来了。昝小盈一进门就去了卫生间,而女儿则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找到了李在。她尖声喊道:“爸爸,你的招式是电光石火,我的招式是恶魔之吻,你中了我的招就要随我跳舞。”
李在张嘴笑着,他蹲在地下,张开双臂,准备拥抱冲过来的女儿。但是他的笑容立即僵住了,他发觉不对,女儿手上多了一件东西,是一个粗大的臂镯。
他的喉咙猛地缩紧了,他问女儿:“这个东西从哪里来的?”
女儿歪着头说:“跳舞的时候一个叔叔进来送给我的。”
“什么样子的叔叔?”
“高高的,瘦瘦的,眼睛大大的……爸爸,你认识他吗?”
李在茫然失措,他的脖子涨成像酱肉一样的红色,太阳穴上的青筋不停地跳着。接着,他的脸变得像纸一样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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