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西游新说之师徒缘》 唐僧之梦:幻灭有多美(一) 贞观十四年的寒食,清早下过一场泼火雨,空气净透得可以敲出声。 我一早就开始忙,做青团、杏酪粥、寒食燕、枣糕,到中午时,摆出一桌佳肴。除自己外,还另置三副碗筷。 哎,怎么又忘记,只有自己一个人? 我喃喃自语,将多余的收起来。又在脑中回想,到底那三人是谁?一点记忆都没有。是很重要的人吧?否则不会这样根深蒂固。 我从黑沌沌的长梦里醒来,就发现自己身处这间小茅屋,唯有一匹白马相伴。我什么都不记得,只知道自己踏不出这个院子,甚至都没有想要尝试。有些界线连试探都不可能,我的体内就埋着禁制,我感觉得到。听着邻人的笑语,有时会感到寂寞。他们都知道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却并不以为奇。一个陌生人,他们竟不关心。有时隔着木槿花篱,他们还会跟我说一会儿话,却是闲碎的,没什么紧要的东西。 我身无长物,又不能走出去,还好这院子里种了一些果蔬,不至于饿死。每天又没什么消遣,无聊得很,唯一能做的就是吃喝拉撒,好好生活。生活是一纸亘古传下来的枯燥药方,如此一钱,如此二两,治不好病,却也吃不死人。慢慢熬着吧,水干掉就好。 我收拾了碗筷,走出门。柳色新新,回首青山一点,檐上寒云迭。很寂冷的黄昏,雨还没有下尽,而斜阳已曛。 一天又要结束了,像一桶水从脑袋浇下,到脚。依旧是重复。生命只有两种状态:生与死。其余时候都是在这两端进行重复摆荡。莲花铜漏中的水总也滴不尽。 夜深如井,庭院里传来低柔的嘶声。这个春天,那匹白马更瘦了。它的毛色雪亮,在雨中像银。脊背凸出,好似刀刃,剖开夜色。我知道它很寂寞。可我无法抚慰它,两个寂寞的生物,何必充当镜子,照见并增加彼此的寂寞呢。 有时,我也怀疑自己还在梦中,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一个人都没有,是蝴蝶变成了我,而我衍化出天地。 然而,一个女人出现,使我的猜测全不成立。 那个女人让我杀死她。 我在庭院里种满了花。第一年,我整顿、壅土、施肥、除虫;第二年,我让梅聘梨花,海棠嫁杏,荔枝臣樱桃;第三年,我又将一切安排打乱。每一次新生都播下毁灭的种子。然后第四年,第五年……到如今,始终没有找到一个可共赏花的人。 女人坐在庭院中,将我种下的花全部摧折揉碎,到处都是芬芳的尸骸。鬼森森的月光泛着幽蓝,像一处坟茔深邃的阴影。 「这是梦吗?」我赤着脚,凉凉地踩在青石阶上,感到一股强烈的矛盾之感:她不属于这里。要么她是梦,要么这个世界是梦。 女人狡黠一笑,「你醒不过来了?」 我谨慎地点头。 「要破梦很容易,却也很难,这要看是谁在梦中困住你,又是谁在梦外等候你。」她说。 「没有人困住我,也没有人等候我。」 「那你可真不幸。」 「有何不幸?」 「蝴蝶梦为庄周,蝴蝶之不幸也。嘻嘻。」 今日三月廿九,宜祭祀、沐浴、解除、破屋、坏垣、余事勿取,忌行丧、安葬、纳采。蔷薇蔓,白桐荣,麦吐华,杨入大水为萍。万事万物都显得生机勃勃。 女人却要我杀死她。 她扬散了无数花瓣,一头一脸都是艳丽残影。她冲到我面前,幼嫩的眉眼发出粉光。自黑暗中睁开眼,我还是第一次这般近距离地打量一个人。 有人说深情在睫,孤意在眉。她的睫毛很长,浸了月光,沾满花粉;眉毛确实冷峭,却过淡,有种飘忽的暝烟似的气质。因而我猜想,她的深情大抵浮华,她的孤意太过轻佻。 她很像一个人。 「玄奘。」她唤我的名,「我们都没办法逃脱了吧?」 月光跌碎成万千粼粼,深蓝而不透光,像某种玉石沉钝的切割面。她在那幽微而繁复的影子里后退、隐遁,终于看不清身形。 「逃脱什么?」 没有回答。我走过去,见她已在花下睡着,蜷起身子,如一只小小狸奴。睫毛微颤,呼吸轻巧。 遇见猪头人的时候,我在思索一些问题。 邻人找我说话时,都唤我和尚,可我总是否认。我不觉得自己是和尚,光头就是和尚吗?拿一枝杨柳就是菩萨?人总是根据表象定义,太过狭隘,到头来束缚的是自己。 女人去邻居家串门,抱回一只小猪。 「快瞧,他家新产了一窝猪仔。」她兴高采烈,快乐得那样明媚,那样清澈见底,一点也不像个寻死的人。 「你抱回来做什么?」 「养着多好玩儿啊,你的院子里都是些花花草草、萝卜青菜,哪有这些小东西活蹦乱跳招人喜欢?」 我摇摇头,又听见邻居家传来欢笑。他们总是这样,哪天宜婚嫁、宜造屋、宜掘井,在黄历上写得明明白白。连生与死都有它们「应该」来到的一天,吹吹打打,哭笑喧嚷,是一门绝望的热闹。我也学他们,开始依赖黄历。人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的时候,就准备一本黄历吧,至少不用想太多跟生活无关的事情。 女人好笑地看我,**怀中小猪,涂了凤仙花汁的指甲像红亮甲虫,又像尖尖地在血里划过。我的身体起了一阵痉挛,寒缩着,越来越小,变成婴儿。然后是黑暗、窒闷、温暖、潮湿……我像沉入一个无底之梦。但终究不是梦。头脑里还残留一丝清醒,开始挣扎,钻通一条幽邃逼仄的甬道,像一个死魂灵,挤入活身,热辣辣地痛。 「这新生的滋味如何?」她凝视我,「玄奘,记住,从此你只有流水今日,没有明月前身。你的过去都已过去,你是一个新人。」 小猪从她怀中挣脱,哼哧哼哧,一溜烟跑走了。 猪头人便在这时伤痕累累地跌撞进庭院来。 「那只猪这么快就变成了妖怪?」我诧异。 「师父!」他凄声唤我。 我吓一跳:何时有这样丑怪的徒弟? 女人笑:「八戒,他谁都不记得了呢。」 猪头人不敢置信地望着我,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极端对不起他的事。 女人扶起猪头人,走进屋内。我愣愣站在那儿,眼瞧着他们动作,觉得自己像个呆头呆脑的傻子。一刻钟之后,猪头人给我说了个故事,我觉得自己更像傻子了。 「什么取经?你还真当我是和尚啊?」 不可理喻。 「师父,那满天神佛骗了我们!」猪头人说,「他们让我们去取经,说什么将功赎罪,却从没打算饶过我们……你瞧,我们取完经之后,都得了什么好结果?你失去所有记忆,幽禁在这长安城。大师兄又被关进五指山,我还顶着个猪头,在银河里清洗星辰,沙师弟贬回流沙河,做了个渡船人。」 「……于我何干呢?」 「师父,你是金蝉子转世,只有你才能在神佛面前说上话,只有你才能救出大师兄啊……」他反复说着,最后竟流下泪来,哀哀牵起袖子,柔婉地拭泪。 真受不了,虽顶了个猪头,却终究是个大男人啊,竟也如此冷红泣露娇啼色…… 我走开,到一边的香案上准备清明用物,在蔚绿蜀葵笺上写下「清明嫁九娘,一去不还乡」,然后把它们贴在楹壁上,如此一来,夏日就不滋蚊虫。可持着毛笔的手却止不住颤抖,墨花洇染开来,模糊一片。为何如此心神不定? 不知不觉又入夜。我睡不着,走到院子里,发现猪头人也很落寞地坐着,仰头看星。夜蓝而深,像一片卷涌的细碎的水晶。 「你在天上洗星星,一定很好玩儿吧。」我坐在他身旁。 「好玩儿个鬼!」他说,「光是紫微、太微、天市三垣,还有四象二十八宿,打扫起来已经很麻烦,更别说还有那千里银河,你觉得好玩儿,怎么自己不去试试?」他望向天心那轮明月,小小的眼睛里,目光湿润而温柔。 「你喜欢月亮?」 「我以前喜欢的人,就住在月亮里。每次天地空寂,万籁无声,倍感孤独的时候,我就安慰自己,至少……我还有一轮月亮啊。」 「可你不是说,你在人间高老庄有喜欢的人吗?」 「哎,那是不能比的。」猪头人很感慨地叹息,有一种过尽千帆的释然与凄怅,「一个是白月光,一个是青苹风。怎么能比呢?」他重复了一遍。 是啊,白月光是一泼烧化的纯银,流淌在眼底心头,冷冽无尘;青苹风却像帐中南木香的清芬,一丝丝勾住指尖,氤氲着烟火红尘的腻醉,多温软。有时候,人确实可以兼得。但我不知道原来猪也可以。 「你是神仙吗?」我问,「神仙是不都是逍遥自在,长生不老,可以行千万里只在瞬息,度千万年不过刹那?」 猪头人点了点头。 虽然承认了,但我还是从他身上看出来,当神仙其实挺可悲的吧。喜欢的都求而不得。 「那肯定也很寂寞。」 有时你会看到很美的风景,怦然心动。然而神仙的寿命是无尽的,每天日出日落,云卷云舒,一错眼就沧海桑田。当时的感觉早已不会记得。有时隐隐约约想起一些,也就那样。甚至诧异自己怎会觉得美?人间万事,不过如此……是如此吧?就如那一轮明月,你要凑近了看,会发现表面坑坑洼洼,千疮百孔,是一颗欠打磨的巨大泥丸。 我却没说出口。 「那师父你呢?你失去记忆,一个人孤伶伶住在这里,就不寂寞吗?」他反问。 「不寂寞呀,退而求其次才能幸福。」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说。什么叫「退」,什么又叫「次」?只有进过才知退,只有见过好的才能言次。可我的过去苍白如一张纸,哪能承担这样沉重的两个字眼。更别说「幸福」,空泛得简直可怕。 「呵,退而求其次。」猪头人哼哼一声,歪在海棠树上,睡着了。 我忘了问他,戴罪之身跑到这里来,会不会给我惹麻烦。我可是个胆小怕事的人。 梦境炎热而潮湿,像火焰山下雨的夜晚。可火焰山又是什么地方呢……那些消失了的光阴,隔着千山万水的迢递,十分模糊了。有时却又近得像枕下的一支铁笛,呜呜咽咽,吹出锈蚀月光一样的钝声。 我与谁在走着,走了很远很远。渐渐地,肉体不复存在,所有意义成了「走」的本身。 「走了太久,你不累吗?」 「有什么资格喊累。」 「你不走,就会被满天神佛的铁轮碾死。」 那些与我同行的人转过头来,盯住我,长了与我一模一样的脸。他们磔磔怪笑出声,从七窍里飞出艳丽而诡异的蝴蝶。 我惊醒,听到院子里,那匹白马正轻快地长嘶。真是奇怪,好多年了,它从未这样高兴。 我走出门,看见一个虬髯和尚正在饮马。他手持月牙铲,脖上挂了一串骷髅头,很是狰狞。 都是些什么牛鬼蛇神啊。我扶额。 「哟,真热闹啊。」女人走出来说,「独差一人。」 我觉得她声音有些不对,转身望向她。她正款款朝我走来。踏出第一步时,她脸上爬满皱纹;第二步,她的腰伛偻下去;第三步,她的青丝成雪……等走到我面前,她已是鸡皮鹤发的老妪。 瞬间苍老,不过如此。我竟至失语。原来人老了就是这样。这样活生生的、压缩的苍老,像除夕夜一根被点燃的爆竿,在我脑海里炸出一片灰蒙蒙的绿,有些锐利的声响,抽打我的面颊。我忽然觉得她很亲切,像一个故人,心里有什么东西正缓缓松动、崩塌。世界也成了一根爆竿,化成了灰烬。 「玄奘,你没见过人老吗?你害怕?」老太婆哧哧笑道。她无论年轻抑或衰老,总是一语道破我所思所想,洞察得令人骇然。她就像我自己,像一面镜。 凉风拂过,女人身后那株被磨折得花凋叶败的海棠忽然冒出嫩芽,抽长枝叶,催开锦重重的硕大红花,采粲如锦。再低头,她又变回年轻模样,风致娟然,楚楚动人。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女人哂然一笑,走到那和尚面前,开口,「你也来了。」 和尚点了点头,骷髅摇晃。风吹过颅脑的空洞,竟传出埙一样幽细的声音。他说:「天庭已经知道二师兄擅离职守,我担心他,便跟了来。」 「喂喂,你们到我这里究竟做什么?」我有些气急败坏,「你们都是些被什么天庭,什么极乐世界抛弃的、处罚的人,为什么到这里来?你们想害死我吗?要是被那些神佛的追兵杀到,连累了我,你们于心无愧吗!」 最近似乎越来越易怒,有时甚至五内如焚。一个人住的时候心如止水,多清净。这些牛鬼蛇神是不是认错了地儿,把我这里当济病坊,专门收容那些畸零之人?我要是杂耍班子的班主,倒乐意让他们出去走走逛逛,招揽观者,赚些银钱使。 「师父……」虬髯和尚的眼中竟溢满泪水,这一声叫得千回百转,让我浑身簌簌起鸡皮疙瘩。 女人摇了摇头。 「八戒、悟净,你们先走吧。未破迷障,他便永远不会明白过来。」她说。 「那好,」猪头人斟酌,「我们到五指山等你……等你们。凭俺老猪跟沙师弟之力,大约还能撑住一阵子。」 「师父,我跟二师兄先走,你一定要快点来。」 那项下有骷髅头的和尚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冲我响亮地磕了个头,然后与猪头人一起离开。 女人转身,拉起我的手,「玄奘,你因何如此愤怒?你的禅心哪儿去了?要知道,兴来醉倒落花前,天地即为衾枕。心静坐忘磐石上,古今皆属蜉蝣。」她用红指甲划我的脖子,「你心动了,五蕴炽热,如今爱我吗?」 「你必须爱我。」不等我回答,她便吐出诅咒般的句子,「然后杀死我。」 是清明时节,熏风入花骨,海棠已成雪。人间**,葭管移律,榆烟欲变旧炉灰。四月初三,宜沐浴、扫舍、余事勿取,忌斋醮、开市、嫁娶、作灶。 她静丽如清秋,眸中涌动黯蓝色的潮汐。世界也融化为一个昏黄的、不可再改写的夕暮。我无法拒绝。就像无法拒绝死亡,就像身体化作灰埃,水进入水。 柳绵牵牵缠缠,落在发上,一种令人安然的瘙痒。她的牙齿细小如蛇,与我的唇印接,好像找到彼此。梅宜晴雪,松宜晚风,遇见了,就是最好的。我感到充盈,又感到空无一物,内心里全是镜子,全是「我」的倒影。 「我病了。」她说。 我又何尝不是。 然生活只是一张通篇虚辞的药方,那些药材的名字颗粒圆润,希望、光明、仁善、孝悌……还有什么佛理禅心,空中之空,幻中之幻,充充面子尚可,要治好痼疾,也许只能死。 「长老,长老。」 门外有女子在唤。我正做雪花酥。油下小锅化开,滤过,将炒面随手下锅搅匀,不稀不稠,再将锅端离火,撒白糖在炒面内,和成一处。空气里弥漫着温热的香甜。我发现,只有做这些琐事之时,心绪才会回复平静。铜漏缓缓地滴水,日头缓缓升起落下,靛蓝的夜空缓缓旋转,沧海缓缓变成桑田。时间维持着一种肉眼可见的侵蚀,却极澄静。 所以听到那声音时,我有些恼。都说了我不是和尚,不是和尚,叫长老也不行! 「有什么事?」我冷眼看去。 木槿花篱外站了个眉清目秀的女子,脸色十分惨白,左手提着一个青砂罐儿,右手握着一只绿瓷瓶儿,翠袖缃裙,水佩风裳。 「长老,我叫白晶晶,这青罐里是香米饭,绿瓶里是炒面筋,贸然造访,是因为歆慕长老佛法广大,便做些斋饭,聊作微末供养。」她说得很诚恳。 女人从屋里走来,凑近我耳边:「你就放她进来又何妨。」 我依言。却没想到白晶晶一进来就扯住我衣袖,依依跪在面前,「长老,长老,你救救他!」 「救谁?」 「孙悟空。」 「我并不认识。」 「你怎会不认识?他是你大徒弟!」 「我向来孤单一人,并无亲故。」 白晶晶的眼眸黯淡下去,像浅褐色的炭,燃着微弱的火星子,「看来,你果真什么都不记得。世间百妖都在说,唐僧被剥夺了一切,活得像个傻子。我还以为只是骗人……」 说完,她便像炭烧到最后,十分红处已成灰。我有些于心不忍,因而对她说我是傻子便没有很在意,「他是你喜欢的人吗?」 白晶晶点了点头,眼睛闪出珠玉般的光,声音带着湿润的花香,「他是我的心上人啊,头戴凤翅紫金冠,身穿锁子黄金甲,脚踏藕丝登云履,一根如意金箍棒在手中舞破天地,炎炎如火,有哪个神佛敢撄其锋芒?」 「好像也不过如此嘛,否则怎会叫你来救他。」我撇嘴。 「他是被自己困住了,没有外物能束缚他。况且在我心中,他是风华盖世的大英雄,也是天地至美。你懂得什么?」 我不准备听腻到发酸的情话了,就要逐客。 「长老你说,这天地之间,赢的会不会永远是那些神佛?」白晶晶忽然问。 「神佛的事,我不知道。」我说,「但这世上,赢的多是无情人。」 白晶晶咬着唇,将青罐绿瓶递给我,「长老,你一个人住,就收下这些吃食吧,也不算辜负我这番心意。我也该走了。」 「等等,你说我……一个人?」我错愕地看了女人一眼,又看回白晶晶。 白晶晶也迷惑地转头四顾,「难道你房子里还有其他人?那些妖怪不是说你一个人住吗?这是满天神佛设下的禁地,除了我不怕死,拼尽这身血肉,还有谁敢来?」她见我不回答,苍凉笑笑,「一个人两个人,又有什么区别呢,这具皮囊,穿着太累。」她的肉身仿佛蝉蜕,又像冰雪蓦然消解于日光下,露出一具惨白的骸骨,径自去了。 女人站在海棠花下,温温柔柔地笑,眸子清澈如琥珀。 「你究竟是谁?」 女人不答,只接过青罐绿瓶,朝地上倾倒。却见哪里是什么香米饭,原是一罐子拖尾巴的长蛆,也不是面筋,不过几只癞蛤蟆,呱呱地跳走。若是平时,我早就吓得大叫了,可此时竟没多少震动。 「你瞧,你不答应救她的心上人,她就这样对你呢。被仇恨跟爱情的鸩毒害苦的人,不管经历了什么,结局总是一样。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女人颇有兴致地说。 「你不是人,你跟那些牛鬼蛇神是一伙的!」我惊怒交加,「快给我滚出去!」 女人不疾不徐地微笑,耳朵映着日色,焕发出柔嫩红光,看得清细小幽蓝的血管。我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砰砰,砰砰。屋子里的一切东西也都在胀大、缩小,胀大、缩小,令人发晕——砰砰,砰砰。 「玄奘,你想得到的是什么呢?你把自己伪装成这样无欲无求的模样,就是为了不承担那求不得的痛苦吧。」她说,「我理解你。事情开始的时候,谁都笃定自己能得到答案,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到最后尘埃落定,你也许确实找到了答案,得到了想要的,却不是自己最开始在心里预设的结果。但也该开心啊,毕竟聊胜于无,你并非两手空空。这是人生最凄凉的抚慰了。」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懂的,玄奘,因为……」她叹息似的,「我就是你啊。」 「不,你是幻影,是妖魔!」我步步后退,心里陡然涌起一股血淋淋的仇恨,「我要杀了你!」 女人竟然笑了,「我不是早就告诉你,要杀了我吗。不杀了我,如何破除魔障?」她款款走过来,海棠花瓣在她脚下片片枯萎,有铁腥与枯胔的气味泛起,「玄奘,这人间是苦海,我让你尝尽生老病死、怨憎会、五蕴炽、求不得、爱别离八苦,就是为了让你挣脱这苦海——这神佛的陷阱。如今,只要杀了我,你的试炼就到头,你的心魔祛除……你会得到自由。」 「自由?」我骇笑,「多可怕的自由。我宁愿要以前那样单调平静的生活。」 她陡然欺近,秀丽眉目显出几分狰狞,「你以为我在这里,能让你那样生活下去吗!」 我们都不曾放过彼此。为何要把自己逼到这步田地?更何况,我们本就是一体。我忽然滑稽地想到,今天竟没有看黄历,宜忌究竟有哪些呢?我到底应该做什么? 「玄奘,一定要想起自己的名字啊……」 谁在我脑中凿壁,打穿保护我的那层屏障?我像作茧的蚕忽然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我想起了一切,她便渐渐消失,不复存在。她是我的心魔,是我自己。这确实算一种「死」。人生八苦,无尽重复,终于到了头。 她化为劫灰飘散的声音很好听,沙沙簌簌,像空山月明,松涛阵阵袭来。她的眼眸变成浅淡的灰,凄瑟地望向远方,那里有一岭桃花、半溪春水,那里有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 「玄奘,蓬山万重的后面是什么?」她问,「依旧是蓬山万重吗?」 我过了很久才回答她。 「不,是幻灭。」 四月十五,宜嫁娶、祭祀、祈福、求嗣、斋醮、订盟、纳采、解除、习艺、针灸,忌出行、破土、会亲友。 我来到五指山下。兜兜转转,竟又回到这里。荠麦欣欣,回首春风又绿,天涯芳草,却都是人间陈迹。 「师父!」八戒跟悟净见我到来,都惊喜地叫出声。 我从白龙马上下来,冲他们微笑,然后望向五指山下。 那猴头脏兮兮的,还是毛脸雷公嘴,耳后冒出一些野草,虱子都结成块。他那双火眼金睛毫无神采,眼皮耷拉着,并不抬头看人,偶尔抓耳挠腮,恹恹无语。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虽然也是一样被囚禁,他却说:「我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只因犯了诳上之罪,被佛祖压于此处。」言谈之间,竟还有些得意洋洋,眉飞色舞。 「我愿保你取经,与你做个徒弟。」他对未来还抱有无限期待。 「我再与你起个混名,称为行者,好吗?」 「好!好!好!」他一迭声答应,那样快乐。 我又想起遇到白晶晶那回,她幻化三次,都被他一棒打死。我见不得杀生,盛怒之下将他赶走。误会消除,他回来时上蹿下跳,就像个孩子,拜在我膝下,无限信任地望我。 悟空啊……满天神佛都想毁灭你。这场取经路,就是毁灭之旅。他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毁灭一个人,多容易,要么魂飞魄散,要么挫骨扬灰。身体与灵魂,总留不下一个。 悟空啊,为师来晚了。 我抚摸他的头颅。他陡然瑟缩一下,眼睛睁开,是经常担惊受怕的神色。任何人都会变得面目全非,只要他妄想打败满天神佛,打败命运。 「师父……」他低声唤我。 「悟空,你又顽皮了吧,被关进五指山。」我微笑着,替他把打结的毛发弄顺。 他疼得龇牙咧嘴,躲躲闪闪,不敢看我。半晌,才埋下头,闷闷地说:「师父,你知道吗?一千年之前,我觉得世间最难翻越的,是如来的五指山;一千年之后,我觉得最难翻越的,是自己。是我自己在取经途中被磨灭锐气,怪不得别人。我已不是当年那个无所畏惧的齐天大圣了,变得怯懦、战战兢兢,不值得你打破他们的禁咒,前来此地。」 「怎么不是呢?」我说,「我前不久才遇到一个女孩子,她说,你是风华盖世的大英雄,是天地至美呢。我与她一样,在我心中,你永远是那个陪我一路西行,不离不弃的大徒弟啊。」 天空忽然暗下来,隐隐有雷声。我抬头,见云层中有许多天兵天将寒光凛厉的身形,以及西天极乐世界的佛陀,宝相光华。真是劳累他们了,多矜贵的身子骨,跑得这样快。都是些老友啊,托塔李天王、太白金星、杨戬、普贤菩萨、地藏菩萨、观世音……只是相逢于如今这般景况,无法一一叙旧了。 「大胆玄奘,佛祖饶你一命,已属无尚宽宥,你竟不知悔改,还敢与妖猴狼狈为奸!」托塔李天王遥遥指我,声震天地。 我才不想睬他们,兀自清理猴子的脸庞,「悟空,世间没有什么东西值得翻越,因你就在世间,日月星辰各归其位,你就是世间的一部分,你翻越它们做什么?你存在此处,便是最合宜的命数。当然,也没有什么能困住你,不管是五指山,还是你自己。你或许是一只猴子,生于一块顽石;或许是一只蝶,偶然掠过庄周迷梦;或许如幻,如焰,如影,如电,如浮云,如聚沫……此日之你,与昨日之你,来日之你,又有什么不同?至少你在某个女孩眼里,永远是当日那个叱咤风云的齐天大圣。至少你在我眼里,永远是那个决不言败的悟空。」 他的眼睛又闪闪熠熠起来。 观世音手持玉净瓶,在云端道:「玄奘,你已不见容于佛祖,切莫执迷不悟,竟还想破除妖猴的魔障!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我双手合十,深深一礼:「菩萨,我在人间历尽八苦,或许已经习惯在苦海中挣扎了。苦海无岸,我不回头,也不会被淹死。另外,菩萨不应唤我玄奘。」我低眉,心头渗出一丝悲悼,「曾经有个人,用性命唤回我的本名,我是不愿意再舍弃了。」 「你竟跟满天神佛作对!」观世音声音颤抖着,「玄奘,大智慧是不可执着啊!你跟金蝉子一样,勘不破法执与我执,自寻死路!」 「玄奘跟金蝉子,从来都是一个人,菩萨何不一视同仁?」 我回头看了看八戒、悟净、悟空还有静静伫立的白龙马。我想到初遇的时候,他们都是戴罪之身,却桀骜不驯,狂傲得像吹彻昆仑的霜风。悟净在流沙河谈笑间取人首级,那几颗骷髅头还都是我之前的取经人呢;八戒也在高老庄醉生梦死,为所欲为,声色犬马;小白龙吃了我的马,被菩萨点化,才甘愿锯角退鳞,一路护送……为何取了一回经,就变得这样如履薄冰,唯唯诺诺?他们的罪,在取经路上都已还清,他们并不欠这神佛、这人间、这天地什么! 风起云涌,潮鸣电掣。我望了望这晦暗的天地,诸神众佛的永夜来临,你不俯首帖耳,便被吞噬。这冷酷的天与地,世人都在,神佛都在。谁不愿在? 「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这才是降伏其心,是众生的佛。」 我微笑,扬起九环锡杖,锦襕袈裟如血色飞云一般飘飏。 观世音怒不可遏:「金蝉子!你胆敢再进一步,便永远无法重得佛果,你将永劫沉沦!」 呵,什么佛果?都说了,那是众生的佛,不是我的。沉沦?你们谁又真正超脱?你们谁又不是享受、沉沦在那些信徒的供奉中?要果真不垢不净,怎会在意这人间的香火祭献? 「师父,你那身细皮嫩肉,怎对付得了这些凶神恶煞?还是让俺老孙来吧!」 五指山震动起来,飞沙走石。訇然一声,山裂开了。 悟空飞身落在我身边。他的眼中有光,烈烈燃烧,唇角一痕睥睨的冷笑。悟净与八戒也都亮出月牙铲跟九齿钉耙,与我们并肩站在一起。 云端上的神佛纷纷惊呼:「妖猴出世!」「他竟挣脱了佛祖的束缚!不得了,比取经前还厉害!」「咱们逃命去吧!」…… 悟空往耳中一掏,如意金箍棒转瞬变为七尺。他跃身而起,如一道流火直上云霄,浑身腾起锐冽光华。破烂的衣物尽数褪去,化为烟尘,取而代之的是黄金锁子甲,凤翅紫金冠。他如此耀眼,如此凌厉。他是美猴王,也是齐天大圣。不管被五指山压了多少年,不管经历了多少磨难,他依旧是。 「想跑?呔,吃俺老孙一棒!」 他挥棒,遇神杀神,遇佛**。满天神佛纷纷逃窜,逃不过的都化为血雾,化为浮烟,化为虚影……那毁灭有多美,没有见过的人,一定不会知道。 「孙悟空,你等着,惊动了佛祖,你定当万死,挫骨扬灰,永不超生!」观世音面色仓惶,乘着七宝莲台飞走,还不忘色厉内荏地威胁我们。 「俺老孙就在这儿等他,谁逃跑谁是孙子!他若不来,我就捣碎西天!」 悟空拄着金箍棒,在云端迎风而立。 我微笑起来,抬头一望,心头有些忧虑。 天穹之上的乌云仍不见消散,只在边缘洇开无边无尽的血色。有一个声音在絮絮地念:「如此身,明智者所不怙;是身如聚沫,不可撮摩;是身如泡,不可久立;是身如焰,从渴爱生;是身如芭蕉,中无有坚;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是身如梦,为虚妄见;是身如影,从业缘现;是身如响,属诸因缘;是身如浮云,须臾变灭;是身如电,念念不住……」无处不在,洞心骇耳。 悟空、悟净、八戒转头望向我,神色有些呆滞,眼眸中的光早已熄灭了。 「怎么了?」我疑惑地问。 悟空说:「师父,我们都醒不过来了啊。」 只是忽然间,他们的面容像火中之蜡一样熔化了,继而颤巍巍地凝固成形,却变成了我的——我的脸。一个我被迫进了石缝。一个我被星尘掩埋。一个我长出第三道河岸。一个我在马蹄的践踏声中沉睡。一个我被孤光洞穿,肺腑晶亮地凌空飞去……我崩碎的身体像镜子,照见了无数个我,无数个我的七窍里飞出许多美丽的蝴蝶,漫天漫地,映着无边血色,像个诡艳的绮梦,令人沉沦,无法醒来。 贞观十四年的四月十六,刚过寒食与清明,桃花便一树一树地落,像褪下一层层脂粉皮屑——谷雨将至了。人间的二十四番花信风也已吹尽。霏霏春气,袅袅莺歌,此刻都现出零落惨淡的败相。 我清早起来,用青盐漱了口,在庭院里种下谷、黍、芝麻、商陆、薄荷、十样锦,然后移植石榴、杨梅、柑橘、夜合、秋海棠……做完之后,轻轻拭了一把额上的汗。抬头见一望无垠的青空,只飘浮着几朵小云。这样的光景,怕也是短促得像一声吹毛透风的镔铁的惊颤。 白马又在嘶鸣了,声音很是悲戚。我喂了它一些苜蓿跟麦麸,它却摇头不吃,打着响鼻,一双温厚驯顺的大眼睛湿淋淋的,不住淌泪。 「怎么了?」我抚摸它的鬃毛,「是生病了吗?还是觉得寂寞……」 白马抬起头,高高地仰向天空。我随着它头颅的方向一望,发现那西边的天空,正泛出凄艳血光,腾发蓬散,像炸出一把熊熊的烈火。 邻人又在说笑了,说今天的天气好,说今年的夏天来得晚,还说什么有谷无谷且看四月十六,到了晚上,在院子里立一丈竹竿,然后丈量月影,月到天心时,影子长短若超过竹竿,则雨水多、淹田、夏旱、人饥。 这等琐碎与平常。 我的心蓦然绞痛起来,像有一柄刀刃在狠狠搅动,血肉飞沫。头顶的石榴老树高已及檐,清阴渐密。刺桐花落尽了,便是千家如雪。如此大好光景。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跌跌撞撞走进门,凭着惯性翻开黄历,只见上面赫然以朱砂笔写着:宜安葬,余事勿取。鲜红的字迹如锥子一般刺进瞳孔,散开,满眼的血色。心里有什么砉然碎裂掉了。 西天的血光愈来愈盛,像一条暗河正蔓延开来,又像银朱在蛋壳青的纸上洇染。那一片汹汹的红孽中,挣扎着什么人吧?绝望地呼救、求援,想要探出头,想要抓住一根苇草,想要逃回岸上,却终究被噬人的怒浪吞没,被造化的手指轻轻一摁,便碾进宿命的车轮,肠穿肚裂。 那殷红的霞色,似乎了解这天地的悲怆与凄恸,为了弥合那些深深的疮痍,也就一片一片轻盈散落,化作燃烧的蝴蝶漫漫而下,在天际化为苍寒的灰烬。隐藏在蓬山万重之后——世人都知道的——那是幻灭。 我的眼泪也涌出来,却到底不知道为何。撩起袖子,徒然擦了几下,觉得可笑。纷纷红紫成尘,举头见碧山将暮,枝上已有小青梅。它们怯生生的,在叶底半隐半藏,灼灼而完整地将自己奉献给这个世界,并不知道再过个十天半月,自己便会发黄、绵软、腐烂,空留下一滩恶臭的汁水。多幸运啊,它们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我抚摸着白马的头颅说:「没事没事,不过一场火烧云而已。你也不知道它们吧?它们多美啊……是不是?」 幻灭有多美。没有见过的人,一定不会知道。 那一日,唐僧拜孙悟空为师(二) 五行山下,唐僧拜地不起。 「你若不授我棒法,我便不起。」 「你一个和尚,学什么棒法?」 「没有力量,什么也做不到。」 「有了力量,你又能做什么?」 那唐僧闻言抬头,眸中似有鲜火。 「渡苍生。」 那一刻猴子的眼波流转,仿佛又看到了那年花果山上,被群妖簇拥的自己。 那一日,唐僧拜孙悟空为师,自此于五行山下日日夜夜精练棒法,最终境界大成。 西行之路,自此开始。 1. 「你说要渡苍生,便是这么一个渡法?」 孙悟空看着地上被打得稀烂的尸体,眼中罕有地划过一丝愠怒。 「这是必须的牺牲。」 「你经书阅遍,佛理尽参,这就是你的答案?」 「是。」唐僧毫不犹豫地答道,随后朝后猛一甩头,「你们是打算死在我杖下还是答应从此做我徒弟随我西行?」 那群妖哪见过有和尚动起手来如此勇猛,纷纷吓倒在地,不住磕头。 「跟师父走!坚决跟师父走!」 唐僧掸了掸僧袍上的灰尘,转头便走,群妖服服帖帖地跟在他身后。 「怎么了?」 他头也不回,问止住脚步的孙悟空。 「你从我这里习来的武艺,就是为了今日这般欺侮一群妖怪?」 唐僧目光凌冽,同他对视。 「我作为回报已将你从五行山下救出,那时开始,我是师父,你是徒弟。」 「学这个?」他伸手指了指那群缩着身子的妖怪,「难不成学你,见到什么妖怪都得嘘寒问暖,整天与小花小草也聊得开心?」 不知何时,孙悟空的金箍棒已握于手中。 「你明白我什么?!」 「我明白你已经是个废物。」唐僧冷冷地说,「明白你是个因为曾经的杀戮太多,为了逃避自己的罪孽开始自欺欺人,见什么便要护什么的废物。」 「孙悟空,你不敢杀我,你现在谁都不敢杀了。」 时隔五百年,那金箍棒再度逸出了金光,横亘于九天之下。 九天之上,天庭。 观音忽地睁眼,透出担忧。 「那猴子……」 「无妨。」 如来依旧懒懒地眯着眼睛,那双眸子仿佛穿过层云,洞知一切。 「那只猴子,今日便算彻底死了。」 2. 漫天的烟尘散去后,地上是一道触目惊心的裂壑。 唐僧望着一个渐渐乘云远去的小点,原本冷峻的面容忽然露出一丝微笑。 「不管你承不承认,该挑的担子就应该由师父来挑。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他又换了一副凶神恶煞的脸,转身便吼。 「看什么看?继续赶路!」 队伍中有一只猪精和一只水怪,正并列而行。 「兄弟,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本来好像戏份还不少的。」 「我也有这种感觉……」 另一边,一只白马也无奈打了个响鼻。 「众妖听好,本次西行是公款吃喝,你们跟在我后边,除了人不能吃,其他东西尽可吃得。你们只要保我西行一路平安,断不会有天兵来管束你们!」 众妖听闻此言,面面相觑,掩饰不住眼中的惊喜。 「跟了唐老大,吃香喝辣!」 这一路,妖怪的欢呼经久不绝。 唐僧就这样通畅地西行,路遇再强的妖怪也是差小弟将它一顿狂揍,兴致来了还会亲自提杖光膀上阵,毁坏一下那些妖怪花了千万年才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三观。 他不知收编了多少妖怪,屁股后面跟了长长一串妖怪的队列,这些妖怪倒也人畜无害,不知道的路人还以为它们是在春游。 「三藏法师,这玉帝给批的西游经费有限,架不住你那么多徒弟这般吃喝……」这日财政部天兵愁眉苦脸地下凡,与那唐僧讨论开来。 「哎,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这不是没安全感,打手越多越好嘛。你看它们也都不害人,这经我不光帮你们取了,还拉了这么多妖怪回头,你回头再和领导讲讲嘛!」 那天兵觉得也有道理,稀里糊涂地就回去了。 「由他乱搞去。」观音冲那天兵摆了摆手,「能取到经就好。」 天兵退下。 「取经……真的能骗过那个唐僧吗?」 「算不到,算不到的。」如来微微摇头,「世间独此一个唐僧,我们尽力则好……那只猴子如何了?」 「到处给妖怪讲佛理,怪瘆人的。」 花果山。 「大王,你终于回来了。」 那众妖已经骨瘦如柴,它们虚弱地来到孙悟空面前,眼中闪出希冀的光芒。 「这些年我们避着天庭的追杀,如今只剩这些人了,可只要大王一声令下,什么反我们也能造得!」 「不,不造反。」 众妖愕然。 「从现在起,我们讲我们的规矩,不做任何害人的事情,这样就能活下来了。」 「可——」 「还没杀够吗?」孙悟空冷言道,「死的兄弟还不够多吗,这一切值得吗?」 他眸子暗了下去。 「都好好活着吧。我不想再看到有人死了。」 「我们的战斗,已经结束了。」 这一路,孙悟空四处游说妖怪,令它们不再为恶,敬天敬神。 「信天庭,得永生。」 孙悟空面对一个老妖,颇有些语重心长。 那是个年迈的长毛妖怪,如今身上的毛发已经是稀稀疏疏,脚步也蹒跚晃颤。 「大圣,营养要跟不上了,我们长毛怪,毛尽之时便是死期了啊。」 孙悟空叹了口气:「你真要去?」 「跟了那唐僧,吃香喝辣,说不准还能逮住个机会吃了他,更能延年益寿。当今的妖界扛把子可不是吹的,投奔他,也是顺应潮流嘛。」 言罢,那老妖故作轻松,露齿一笑。 见孙悟空沉默。它再掩饰不住神色中那股黯然。 「大圣,我们已经没有选择啦。」 「这片土地已经养不活这么多妖怪了,那几座妖城妖满为患,再加上天庭不断打压,我们这等散妖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孙悟空与他对视了很久,他猛地回头,身后竟都是不肯离去,一路悄悄跟行至此的妖怪。 他虔诚闭目,双手合十。 那一日,孙悟空携众妖来到牛魔王领地门口。 「老弟,念交情,这一众妖我可以收下,可你说我从此开门迎妖,这恐怕……」 「他们都没有地方可以去了,只是想活着。」 牛魔王沉默,摇头。 「那就这些吧。」 「谢谢。」 牛魔王挑了挑眉毛,暗下咽了记口水。 望着孙悟空落寞远去的背影,他揉了揉眼睛,确知那不是错觉。 那只猴子的身周,确实隐隐圈了一层淡金色的佛光。 「怎么样,大王?」 「该吃吃,该玩玩。」牛魔王叹了一口气,「五百年不见,石猴变佛猴了。」 「如今怕是打他不过了。」 那孙悟空一路西行,一路凭借过去的交情将无处可归的妖怪护至朋友门下,不知疲倦。 可世间的妖精何其多,凭他一人之力,又怎尽可助他们寻到归处? 孙悟空第二次来到牛魔王城前的时候,后者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 「老弟以前不曾是说话不算话的人。」 孙悟空俯身,双手又合了个十。 「请帮帮他们。」 那牛魔王已是一根混铁棍在手。 「帮个屁,老子是妖怪,不是如来!」 那一棍倾力朝猴子头顶抡去,后者却是不闪不避。 那牛魔王本还对这五百年不见的猴子有些心虚,见状便放心了下来,顿时铁棍如开了花般漫天乱舞,一记记都结实地朝猴子身上砸去。 那牛魔王停手的时候,眼中尽是骇然。 他看到城门口,流淌的是漫地的金血。 那猴子如一尊天神般盘坐在地,双手合十,巍然不动。 「帮帮他们。」 这时,远处的天边响起一记爆喝。 「牛魔王一众占山为王,吃好的喝好的,你们告诉我,凭什么?!」 「他们过的日子,我们也可过得。他们有的东西,我们也可有得!」 「小的们,听本僧号令!」 「今日便将这芭蕉洞捣个天翻地覆!」 孙悟空艰难地抬头,却见一个僧袍飘飘的侧影径直从自己头顶掠过,一记闷吼,手中禅杖便与那混铁棍交击碰撞,爆出一声轰鸣。 在他身后,数不尽的妖怪摇旗呐喊,如潮水般挟摧枯拉朽之势涌进城内。 那一日,牛魔王身死,芭蕉洞被踏平。 在群妖震天的欢呼声中,唐僧缓缓抬头,望穿天际。 「这便是你的答案吗。」 唐僧见这漫地金血,对奄奄一息的孙悟空说。 「这便是你的答案吗。」 孙悟空见芭蕉洞众妖的尸体胡乱倒伏在四处,硝烟和着弥漫的血腥味在空气中悠转飘荡,目色悲凉。 他蹒跚起身。 一人一妖,便如此错身而过。 4. 孙悟空再回到花果山的时候,山中已是一片空旷。 草木俱枯,溪流涸止。这曾经的洞天福地,如今再无一丝妖气。 那些妖怪直到最后都选择听从了大圣,没再吃人害人,它们选择在这里静静地死去。那一具具再无生气的身体,禁不起大圣的微微一触,就随风而散。 「它们已经如此,天庭还不肯放它们一条生路吗。」孙悟空头压得极低,语气平淡地说道。 「放了。」一边的土地公不知何时出现,天庭不再派遣天兵对此地干涉。」他沧桑地对着这一地废土,继续诉说,「可这些妖始终不肯归顺,我们神仙便操纵这一片的草木枯荣,山水之源,让这里成为一片死地。」 「妖也不能存活的死地。」 「这便是你的答案……」 土地公有些疑惑,仍是兀自答道:「是的吧,我只是一介小神。」 伴随一声低叹,他重新没入土地。 「可这究竟是对是错,我这身老骨头,分辨不清,也不想分清啦……」 过了很久,孙悟空仍矗立原地,久久不动。 一滴眼泪渗入干裂的土地,缓缓漾开。 坊间传闻,那一晚花果山射出万丈佛光,整片山林再一度生意盎然。 一夜春风来,万树梨花开。 花果山巅,不知何时多出一条呈虔诚盘坐状的石猴。 西游的尽头,九九八十一难,唐僧已尽数渡完。 他身后,是无边的妖潮。 唐僧手中握着镀金的佛典,面对九天洒下的灿芒,面容平淡。 「唐僧,你的西行之路已经结束,这便同我上天还命吧。」 唐僧笑了笑。 「那我身后的众妖何如?」 「尽数遣散,天庭自会增加它们的功德。」 唐僧哈哈大笑。 那手中经书,被他撕得粉粹。 「我江流儿经书参遍,佛理阅尽,西游一路,九九八十一难。若要成佛,何时不能成佛?!」 「观音如来,你们答我,我若想要这众生都成佛,天庭可有这样的佛典供我一参?」 天空沉默。 唐僧转身,对那无边的妖潮扬起一手。 「如今你们,皆是佛下的子弟,再无妖与怪之说。」 「江流儿的心愿是人人皆可立地成佛,再没有神,再没有妖,再没有怪。可如今这九天之上,还有主宰众生命运的诸神伪佛。」 「你们可敢随我将那凌霄踏碎,教那满天神佛尽散?!」 那一瞬,群妖涕泪横流,纷纷拜倒。 「谨遵佛意!」 天边的阴云压下,滚滚轰雷中,隐隐传来神兵的低吟和悠久的佛号。 唐僧一人一仗,冲天而起。 奔浪般的妖潮铺天盖地,拔起而起,直掠天际。 穹宇之间,玄奘满身金光,一往无前。僧袍翻卷间,那手禅杖仿佛搅动了云气,将无数天兵神将扫落凡尘。 「唐三藏。」如来的佛号响起。 「你口口声声说要渡尽众生,成就它们各自的佛业。而你聚拢它们的手段却仍是强力与蛮勇,不觉讽刺吗?」 金光闪过,云层又被切除一个裂隙,那唐僧闻言哈哈大笑: 「以力治人是你们的目的,却只是我的手段,没有罪恶和牺牲便改变不了任何东西。否则我今日便不会立于此地。」 「若今日让你立于此地,也是安排呢?」 如来笑了。 「你集结群妖来此地送死,确有高僧风范,无量功德。而你悟道参玄,这西行一路,却仍有许多道理没有明白。」 唐僧挥杖的手顿住了。 他的腹部现出血洞,一柄长枪透体而过。 它身后那妖得手后冷冷一笑, 眨眼间飞至如来身侧。 「阿弥陀佛。」 「你渡众生,众生却不渡你。」 如来沉声一喝,响彻天际。 「众妖,此时归顺天庭,罪不至死。若执意反抗,便不要怪今日天庭一众替天行道。」 唐僧带着平淡的笑合上了双目,他抛却了禅杖,双手作十,自九天坠落。 他没有看到,也不会感受到,一个猪妖、一只水怪、一头白马从群妖中悄悄脱出,接住了他的尸首,就此守护。 5. 地府。 「你要走了?」 唐僧回头的一瞬有些惊讶,不过仍是洒脱一笑:「走了,赶着投胎,好拯救苍生。」 烛光照出了蹲坐在阴影中的孙悟空。 「到头来,我什么都没有护住。」 「我也差不多吧,走了。」 「为什么要那么执着?」 「我有许多名字,金蝉子,江流儿,唐玄奘。无论轮回几世,我都有我的使命。所以我一刻也不能停留。」 「你的使命。」孙悟空干笑起来,「从没听说过一个成佛的人手下满是杀孽和罪恶,你这样真的成得了佛吗?」 「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没有苦难和牺牲造就的改变毫无意义,为此必须有人去背负和承受这一切。」 「真的有人能承受住吗......」孙悟空有些失神。 「佛祖自在心中。」唐僧似答非答。 「佛祖自在心中......」 孙悟空笑了,他的笑声越笑越大,最后笑得在地上打滚。 那一刻唐僧竟有些心悸,他隐隐觉得,这个笑声已经有些古老了。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才等到了这个回答。」 他猛地朝唐僧跪下。 「师父,长路漫漫,且由我陪你一段。」 那刻唐僧有些恍惚,无数的画面在他脑海中切换,他仿佛又回到五指山下,他勉强拎着一根禅杖跪在那只懒猴面前的场景。 他笑着笑着便哭了。 「西游,已经结束啦。」 「还没结束,这辈子能做完的事,就别等到下辈子去做了。」 那猴子重新站起的时候,周身明明沐浴着暴戾的红光,可那双眼眸却是波澜不惊,隐隐有流金的光芒逸出。 「论造反,师父,你不如我。」 「只是如今这番搞事,之后你怕是连地狱都去不得了,你可敢吗?」 那唐僧先是微微一惊,转而像是明白了他要做什么,朗声大笑。 「有何不敢!」 天空之中。 群妖节节败退,眼中尽是不甘和绝望。 满是硝烟灰烬的大地上。 猪妖、水怪、白马惊讶地望着眼前的那具尸体,忽然有了生机。 花果山顶。 一具石猴缓缓苏醒。 那一日,地府轰然炸裂,血流成河,鬼差阎王被尽数诛灭,自此,三界中再无地狱之说。 时隔五百年,生死薄又一次被改写。 漫天的神兵天将都看到,千里之外,一只沐浴在金红交闪光芒中的猴子急掠而来。 金甲玄绫披风。 正下的土地徐徐涌动,冲天的烟尘散开,有僧侣坐于白龙之上,持杖而起。 那猪妖、水怪坐于原地,似在祈祷。 那如来终于动了佛怒,显出身形,一掌向唐僧劈来。 「金蝉子,你定是要与天过不去吗!你一路杀妖杀神不够,如今手中又染了地府一众的鲜血,这便是你的佛道吗?!」 金箍棒劈开天际,将那手掌打得粉碎。 「是,而且,我是他的第一个弟子。」 「这只妖猴什么时候......」那如来惊愕地望着一脸漠然的猴子,不敢相信。 「因为我愿意背负,而你们统治众生,却何曾背负过哪怕一草一木的生命。」他对着远处指了指,「对了,那个和尚愿意背负的东西,比我还多出千万倍。所以自我们离开地府的一刻起,他已成佛。」 孙悟空双手合十。 「曾经我为自由,如今我为众生。」 他握紧了金箍棒,头也不回地朝那如来劈去。 「谢谢你,就到这里吧。」唐僧摸了摸那只白龙的头。 「若是可以,之后请代我守护这凡尘的众生。而我的故事,便不需同任何人讲述了。」 那唐僧弃龙向穹顶直升而去,漫天神兵,竟不能伤其分毫。 他最后与那孙悟空对望一眼,双方都读出了各自眼中的坚定。 「已经不能回头了。」 一边的如来浑身浴血,已是强弩之末。 「金蝉子,一个没有神佛的世界,若生出妖你又如何?!」 「有恶的地方就会有善,有影子的地方也会有光明。而世间万物的命运,却不需要任何神明来主宰。」唐僧淡淡一笑,化为一道金光,消失在云层之中。 孙悟空紧随其上,杀入天庭。 群妖高呼着两个王的名字,随孙悟空冲垮了天兵的防守。 那一天,所有人都看到天上洒下了金色的光辉,九天之上有佛音回响,浩浩荡荡。 从此,世间再无神明。 那唐僧于天庭的废墟之上坐化,死前有众妖受其感化,虔诚地聆听佛语,直至最后一刻。 唐僧死后,佛光洒向了凡尘各处,所有枯萎的土地再度焕发了生机。 他的轮回,至此终结。 再没有金蝉子,再没有江流儿,再没有唐玄奘。 只是人间仍有一个传说世代相传,花果山顶有一只石猴,每逢世间有妖作乱,石猴便会复活。 他是所有人的英雄,他的名字叫齐天大圣。 孩子,我把孙悟空送给你了(三) 1. 西海岸畔,一个小小渔村。 几个孩子正在嬉闹玩耍,忽见远远官道上走来一个僧人。那僧人布衣芒鞋,手持一根黑黝黝的铁杖,颔下一把雪白长须,脸上皱纹层层叠叠,显然年岁已老,唯有一双眼睛和煦温润,让人不由生出亲切之感。 「几位小施主,可是贵村发榜,说是海妖作祟,请僧人前来降妖除魔吗?」老僧站定了,将铁杖轻轻插在地上,合十为礼问道。 为首一个胖大男孩上下打量老僧几眼,瓮声瓮气道:「是我们不假。可是那海妖凶的很,你胡子都这么白了,怕是连一个拳头都挨不起,别白白送命,快回去吧。」 老僧微微一笑:「不妨事,贫僧年岁虽大了,降妖倒还有几分本事。」 旁边站出一个尖嘴猴腮的瘦小孩童,斜着眼道:「我看吶,又是个来骗吃骗喝的!你倒是说说,你都降过什么妖,除过什么魔?」 降过……什么妖吗? 老僧目中闪过追忆神色,海风吹动宽大僧袍,猎猎作响,海面上的阳光映在他的眼睛里,竟像极了很多年前的通天河畔。 「天下妖中众圣,老僧倒都会过几手。说来侥幸,倒也不曾输过。」老僧垂眉,淡淡说道。 几个孩子听得呆了,过了片刻,那瘦小孩子才抢先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原来是个疯和尚——你还会过天下群妖,不曾输过?你以为自己是,孙,悟,空,吗!」 群童嬉笑之声顿时响起,个个捧腹捶地,只道这老和尚疯了。唯有一个白净孩童站立不动,认真地看着老僧。老僧听到「孙悟空」三个字的时候,眼底闪过一丝似是痛悔,又似是追忆的神色。 「海蝉儿,你怎么了,不会真信了这老和尚的鬼话吧?」那瘦小男孩凑了过来,阴阳怪气地问道。 「不是,我是觉得他好眼熟,似乎在哪见过一般……」被称作海蝉儿的白净少年迟疑道。 话音未落,忽地远处海上升起一个小小漩涡,几个孩子脸色惨变,大声喊道:「夜叉来了,夜叉又来了!」一个鬼面人身的怪物从漩涡中一跃而起,浑身皮肤碧绿,手臂上长着鱼一样的鳍刺,厉声长呼,声音中透着浓浓的残忍好杀。 眼看几个孩子四散跑走,那夜叉鼻翼扇动,忽地扭头过来,身子化作一道黑影,疾驰而来,冲着海蝉儿抓了过去。海蝉儿逃脱不及,一个踉跄倒在地上,夜叉爪尖的腥臭已经几乎快让他窒息了,就在此时,一个金色的袈裟挡在了他的面前。 「谁?」夜叉如遭雷殛,浑身一震,翻身后跃两步,怒喝道。 海蝉儿抬起头,只见那个年老僧人挡在了他的面前,静静道:「西海的夜叉何时敢随意伤人了?闰龙王在哪儿?」 「什么闰龙王?」夜叉狞笑道,「老子只认得九头龙王!」 长笑声中,夜叉一爪又抓了过来,老僧如如不动,低声宣了一声佛号,夜叉五指刚触老僧身体,顿时化作一股黑烟冒起。夜叉吃痛,顿时缩了回来,上下打量了老僧一番,忽地骇然道:「是你,是你!」 「施主终于记起来了。」老僧道,「六十年前,碧波潭中,施主与贫僧有过一面之缘。」 夜叉的表情简直像是活见了鬼。 孩子们怔怔地抬起头,看着那个平日里与恶鬼无异的夜叉惊慌失措,本就丑陋的五官扭曲到几乎变形,慌张地夺路而逃,一个猛子扎进了海里,再也不露头了。 他们再看老僧的时候,眼神中已经带着几分不可思议的神色。 「我认得你是谁了!」海蝉儿忽地失声惊呼,指着老僧道,「你是,你是唐三藏!」 2. 「你是说……唐三藏来了?」 「禀大王,小的就是化成灰也能认得他!当年在碧波潭里,就是他一个人手持铁棒,直捣龙宫,把万圣老王爷满门给……」黑暗中传来一脚踢翻案几的声音,然后几声闷响,似乎是有人在重重磕头。 「大王恕罪,大王恕罪,那唐僧实在是太过可怖,小的出言无状,该死,该死!」 「哼,唐僧……好本事啊,以凡人之身能跟神佛较量的,千百年来也就出了他一个吧?」 「是,是。」 忽然响起了一个浑厚的声音:「我偏就不信,那唐僧真有这么邪乎?我天下群妖何止千万,竟怕一个区区凡人至此,真是可笑!」 「厉不厉害,可不是我一个说了算的。倒退六十年,那些妖界的大圣巨擘们,也都不信唐僧真有这么能耐。结果呢?」 「结果什么?」 「你去问问填了北海眼的那只老白牛,去问问如来座前的那只金翅大鹏雕,去问问三十三重天上老君的独角兕……当年他们可都是不信的,如今,又都在哪儿?」 那浑厚声音哼了一声,饮酒不语。那大王又笑道:「你别不信,夜叉,当年我和那和尚斗法的时候,你在旁边看着的吧?」 「禀大王,夜叉在的。」 「你告诉蟆将军,你都看到了些什么?」 「是。那和尚原本是我们骗进龙宫来的,白白净净,慈眉善目,即使被抓住了,也丝毫不动声色,只低低念着咒。我问他怕不怕,他却古怪地笑笑,说没事,大师兄会来救他的,我问他大师兄是谁,他却不说话了……等到我们备好蒸笼,准备剥了衣服,洗个干净的时候,那和尚的眼神忽然变了。」 夜叉的声音微微颤抖,这六十年来,他每天晚上一闭眼,眼前就会浮现那双像是火一样燃烧着的怒目,瞳仁中绽放着金色的光,那和尚一把挣开绳索,抄起旁边放着的那黑黝黝毫不起眼的铁杖,那一瞬间,铁杖上似乎隐约透出呼啸而过的风声。 「可笑,那和尚还会变身不成?」 变身? 不,不是变身。 他似乎变成了另一个灵魂,一个打遍天下无敌手,一个无所畏惧勇猛争先的灵魂。 「接我——和尚一棒!」 是夜,碧波潭毁。 老龙王,死;龙子龙婆,死;龙宫,焚尽。 「如果我不是和灌江口的二郎小圣有几分交情,请了他下来放我一条生路……如今,我也没机会坐在这儿了。」 初升的阳光从海面上照下来,驱散了海底龙宫的黑暗。珊瑚宝石砌成的王座上,九头龙王金冠玉甲,剑眉斜斜入鬓,眼中露出说不出的复杂神色,似是怅惘,又似是恼恨,他的颈上围着一圈小小肉瘤,靠得近了看,才发现竟是一只只小小龙首。最右侧一处伤疤宛然,数来竟只余下了七只。 3. 全村人将老村长的家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争相想要一睹这位圣僧的真容。 「万万没想到,我们一张小小告示,竟能请动圣僧玉趾,我们海家村真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村长年过七旬了,可是在老僧唐三藏面前,却激动地像是一个看到崇拜偶像的幼童,拉着唐三藏的手,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三藏淡淡微笑,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兜兜转转说了一圈,村长才终于问到了重点。 「——圣僧,您的三个徒儿,可曾一起跟来?」 三藏摇了摇头:「不曾。」 「啊?」村人面面相觑,顿时一片鸦雀无声。世人皆知,三藏圣僧的大徒弟齐天大圣孙悟空,二徒弟天蓬元帅猪刚鬣,三徒弟卷帘大将沙悟净,乃是一路斩妖除魔,护送了唐僧这个凡人前去西天取得真经的不二功臣,法力高深。可是若是这三位不在,单靠一个唐僧…… 那在一旁的海蝉儿忽然开口了:「爷爷,你怕什么,唐僧老爷爷可是已经成佛了!对付几个妖魔鬼怪当然不在话下!」 「哦,对,对,对!」众人想到这点,面色才相顾涌上喜色。西天取经之后,师徒四人各入佛籍,修成正果,唐僧如今自然也不再是那个需要徒弟的凡人了。否则的话,又怎么会只身来此呢? 唐僧仍然微笑不语,只是目中闪过一丝悲凉神色。 4. 「那唐僧不是已经成佛成圣了吗?既然得坐莲台,不好好地在他西天待着,还来人间管什么闲事?」 九头龙王闻言,眉毛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语气中透出毫不掩饰的讥诮:「成佛?你真以为,这个满手血腥的家伙……如来会要他?」 5. 村长带人收拾了村西头最敞亮的一间大房,让给唐三藏休息。 三藏坚持不受,只愿在海边破庙栖身便可。 村人无奈,只得日日带来白米菜蔬供奉,说来也不知是不是妖怪怕了唐僧的名头,半个月来,日日风调雨顺,海面平静如镜,村人打鱼捕蟹,无不满载而归。欢欣鼓舞之下,合计商量着要给唐僧在海岸边塑一个金身,好等圣僧走了之后,日日祭拜,保佑村庄岁岁平安。 海蝉儿是最开心的一个人了。 自从三藏来了之后,他每天都跑来庙里,缠着三藏给他讲西游的故事。起初父母还怕他打扰圣僧,将他呵斥了一顿,后来还是三藏亲自出面,父母才感恩戴德地让海蝉儿来三藏这儿「聆听教诲」了。 「三藏师父,都说红孩儿长得不像牛魔王,真的是亲生的吗?」 「是。别听他们胡说,我被红孩儿抓住的时候,他星夜兼程,派了小妖请牛魔王来吃,见面行父子大礼,肃手站立身侧侍奉,礼教比大部分凡人还恭敬几分。」 「那西海龙王和北海龙王是同一个人吗?」 「怎么是同一个人?闰龙王和顺龙王各司一海,乃是兄弟。」 「那怎么传说中西海和北海的龙王,都是敖顺啊?」 「唔……想来是以讹传讹,说错了吧。」 「那孙悟空到底有多能打,是不是只擅长群殴,不擅长单挑啊?」 「这些都是谁跟你说的?」 「前些时日,村里来了个说书先生,自号什么北邙山中客的,就这西游乱七八糟说了一堆,都是我们从没听说过的密辛索隐,跟旁人说的大不相同,什么牛魔王铁扇其实是牛郎织女啊,孙悟空其实只会打群架啊,四海龙王阴谋论啊,对了,还说三藏师父你其实取西经是个悲剧,被孙悟空推进水里淹死了呢!」 「一派胡言。」 6. 闲来无事,三藏也传了海蝉子几招棒法。 「三藏师父,你也习武吗?」 「那是当然,西行路上万里茫茫,我一个平凡僧人,不通武艺,岂不是出门就被强人劫了去?」 「不是有孙悟空保护您吗?」 唐三藏笑了笑,摸了摸海蝉儿的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道:「佛渡自渡人。无论什么时候,能拯救自己的,自能靠自己。」 海蝉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道:「可是我即使学了武艺,又怎么能打得过那些法力高强的妖魔鬼怪呢?」 「所谓法力,不过是存乎一心罢了。只要你的灵魂足够强大,配合上你的武艺,你将不会畏惧任何敌人。」 7. 血腥味弥漫开来。 唐僧从静坐中惊醒,脸色大变,持着铁杖出门,才发现村中火光四起,哀嚎之声不绝于耳。 他目中闪过滔天怒色,将铁杖重重一顿,飞身跑了过去。 满地伏尸,鲜血成河,房子燃烧着,在夜空下火苗吞吐,光影闪烁。九头龙王负手而立,站在村口,冷冷看着唐三藏。 「你毕竟老了。」他笑,「我妖族寿命千载,可你一个普通人类,年过耄耋,已经半只脚踏进棺材里了吧。」 唐僧没有说话。 他说的不错,如果倒退六十年,早在海妖上岸的一瞬间,他就会有所警觉。可是如今只有火光和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才让他从休息中惊醒。 「九头虫,你今日焚村伤人,大违天条,上界若是知道了,恐怕杨二郎第一个就来拿你,以赎当年纵你逃脱之罪。」 「纵我逃脱,谁说的?」九头虫四下看看,指着角落里被驱赶在一块、瑟瑟发抖的孩子们,「你去问问他们,天底下谁不知道,我九头虫当年是被孙悟空和杨戬联手打伤,夺路而逃的?哪有人放过我?」 「是非曲直,你我心中自知。何必再演戏了?」唐僧静静道。 「好,好一个是非曲直,心中自知。那我问你,今日我灭了此村满门,还要把这些孩子带回去当宵夜吃,你想怎么样?」 「贫僧自然不会让你踏回海中一步。」 唐僧铁杖一挥,花白胡须迎风而舞。疏星朗月,海风习习,群妖为他气势所夺,竟一时鸦雀无声,没人敢说一句话。 「好威风,好杀气。」 九头虫鼓着掌,一步一步,走到了唐僧的面前。 「来,往这儿打。」他瞪着唐僧,忽然怒吼出声,「你还敢动手吗!你忘了西天雷音寺里,你像条狗似的趴在地上的样子了吗!」 8. 六十年前,北海极岛之上。 金翅大鹏雕举杯痛饮,左手还抓着半个人身,鲜血淋漓,狠狠咬了一口:「还是你这自在,这些时日被如来那老贼困在灵山之上,真真要闷杀人了。」 「什么自在?丧家之犬罢了。」九头虫恨恨道,「当年那碧波潭中,才是真正自在呢。」 「还别说,你可知道,这段日子以来,我唯一痛快的事情是什么?」 「什么?」 「唐僧那厮,终于上了雷音寺了!」 九头虫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你我都是他手下败将,今日吃酒,还提他来扫什么兴?」 金翅大鹏雕的脸上露出阴鸷神色:「呸!我同你说,那日大雄宝殿之上,唐僧拜下,求取真经,供上通关文牒,细细讲了一路之事。他面色虽然平静,我却也看得出,他隐隐有些激动,只道是终成正果,苦尽甘来了。」 九头虫讶然:「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他说完之后,如来摇摇头,说经不可予,你回去吧。」 「他便顿时愣在了当场,半晌才缓缓问如来为什么。如来说道,你业报太重,满身血腥,非我真经传人。唐僧不再说话,只是磕头,直磕到鲜血染红了半边僧袍,额上血肉模糊,如来才又问道,你取经是为了渡自己,还是渡他人?」 「唐僧道,只为渡我大唐世人,三藏宁受轮回之苦,绝无半分怨言。」 「你猜如来那老贼怎么说?他竟说好,看你一片至诚之心,便将真经带回,但你既不受莲台果位,也不得在大唐为官为圣,你便去轮回之中,受众生之苦,洗去一身罪孽吧。」 九头虫愣住了:「如来的意思是……唐僧把经取回去,但是他自己,什么都没了?」 金翅大鹏雕点点头,他喝得已有几分醉了,冷笑道:「那唐僧也真是条汉子。二话不说,起身称谢。我大鹏修行千年,什么神佛妖魔没有见过,要真说三界之中,六道之内,还有个我佩服的人的话……也只有唐僧这厮了。」 九头虫没有说话。 他知道金翅大鹏雕的事情,妖界之中,大鹏虽号称妖圣,但因为如来的缘故,诸妖大多以他为异类,口上尊重,实则多有排挤。大鹏始终郁郁不得志,也唯有和同为佛门妖族的青狮白象为伍。当年狮驼岭那一战,天昏地暗,三界震惊,他和唐僧斗发了性,几乎毁了狮驼满国,逼得如来都亲身下凡,将他收走。 大鹏嘴上不说,实则心中深感痛快,千年积郁,都在那一战之中打了个酣畅淋漓。在他心中,恐怕唐僧虽是敌手,却比天下任何人更加亲近的多了。 「那旃檀功德佛……」 「假的。不是还有什么斗战胜佛和净坛使者吗,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世上哪有什么孙悟空,猪八戒了?千里西行,十年取经,都只有唐僧一个人罢了。」 9. 唐僧颓然坐倒,铁杖「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他抬头看着九头虫,不,不是九头虫,他抬起头,看见了诸天神佛,看见了西天宝寺。 如来端坐莲台,丈六金身宝相**,声音固然慈悲为怀,却也容不得半点质疑。 他想要化作那个愤怒的灵魂,想要一棒横扫这个大雄宝殿,但是如来的眼睛看着他,仿佛化作了五指山似的,将他牢牢压在下面。 他只能跪下,叩头。 每叩一个头,那个勇敢的,无畏的,愤怒的,狂放的灵魂,就消失无踪一点。 他明白如来的意思。 杀死那个灵魂,换来经书千卷,永传中土。 从那之后,他没有再回过大唐,也没有留在西天。他变作一个行脚僧人,布衣芒鞋,铁杖土钵,经历世事风霜雨雪,看遍人间春夏秋冬。他一天天的衰老,一天天的虚弱,在他的脑海深处,仍然有三个可爱的弟子陪伴着他,机灵淘气的猴子,好吃懒做的猪,沉默寡言的沙弥。他从来不曾孤单过,无论是江南烟雨,还是大漠风沙,他孑然独行,却甘之如饴。 这是三毒啊。 后来偶然重逢了乌巢禅师,他看着自己,摇头叹了这么一句。自己岂会不知,可是茫茫天地虽大,西天佛位他不在乎,大唐荣华他不稀罕,只要师徒四人还在一起,又有何处不是家呢? 就当是我贪恋着不肯放手吧。 10. 「孩子,你过来。」三藏忽然道。 他冲海蝉儿招了招手。 九头虫皱起了眉头,回头看去。他实在看不出这个白白净净的小男孩身上有什么古怪。 海蝉儿双目通红,紧咬牙关,从孩子群中走了出来。 夜叉想拦,九头虫却摇了摇头。他也很好奇,到了这个时候,唐僧还能使出什么手段来。 海蝉儿站在三藏面前。 三藏轻声问道:「你爹娘呢?」 海蝉儿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他指向远方,满地的无头尸体堆成了小山,连脸都看不清楚。 「可怜的孩子。」三藏低声道,「可是你知道吗,我从小啊,就无父无母。」 海蝉儿瞪大眼睛看着他。 「我的本名,叫作江流儿,从小是从江上漂过来的,寺里的师父们救下了我,把我养大。我因为是孤儿的缘故,就一直被其他弟子们欺负。我就偷偷告诉自己,说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是转世投胎的灵童,我还给自己前世取了个名字,叫作金蝉子,是如来的二弟子,这次转世投胎,是背负着重大使命的。」 说着,唐僧无声地笑笑:「金蝉子是我的第一个灵魂,我用它作为指引和目标。后来,我塑造了第二个灵魂,叫作孙悟空,是一个无父无母,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他大闹天宫,他天下无敌,他能够保护我,不被任何人欺负。」 「后来又有了八戒,他好吃懒做,诙谐俏皮;还有沙僧,他沉默寡言,默默承担着一切……」 海蝉儿的眼睛越瞪越大。 「再后来啊,我遇到了如来。他不准我的这些灵魂再出现了,我就将他们都埋在了心里,只有我自己能看到。金蝉子,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我跟他们一起走过了千山万水,终于,也该到了分别的时候了……」 唐僧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纸包,郑重其事地一层层揭了开来,露出一个小小的破旧头箍,似乎是铁制的,浑不起眼。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只要你的灵魂足够强大,那么,就不会畏惧任何敌人。」他握着海蝉儿的手,轻轻地把头箍戴在了他的头上,说来也怪,分寸竟然丝毫不差,竟似是定制好的一般。 「去吧,我把孙悟空……送给你了……」 海蝉儿脑海中一阵轰鸣。 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座巍然高山,刹那之间,高山崩裂四碎,一个黑影冲天而起,仰天长啸,那黑影手中握着一根金色长棍,威压睥睨,煞气四溢。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手中,握住了唐僧的铁杖。 「师父,一路走好啊!」 黑影厉声大喝,声音悲切,似又哽咽,又似乎带着说不出的愤怒,海蝉儿的身体顺着那个黑影的样子,高高举起铁杖,猛地砸下! 九头虫的脸色变了。 他分明看见这个孩子的眼睛里,闪烁着熟悉的火光和金色! 「火眼金睛,怎么可能,你——!」 铁杖砸下,竟像极了六十年前碧波潭上方怒啸的年轻和尚,九头虫转身欲逃,那铁杖却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脊背上,他眼前一黑,八个头齐齐发出悲鸣之声,眼前出现的最后一幕,竟是水晶龙宫之中,他身穿驸马红袍,觥筹交错,新婚娇妻俏面如桃,不可方物,老丈人万圣龙王呵呵抚须而笑,仿佛世外桃源…… 「悔不该去偷那劳什子舍利子啊……」 尾声 海蝉儿将唐僧葬在了海边的悬崖上。 他没有立碑,只是将铁杖插在了坟前。 后面一群孩子畏惧着不敢上前,遥遥看着海蝉儿。为首的那个胖大孩子鼓起勇气,喊道:「海蝉儿,你要走了吗?」 海蝉儿回过头,看着这些多年好友,露出一丝微笑:「村子已经重建好了,我也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你要去哪儿?」 「去任何需要勇气和力量的地方。」海蝉儿笑了笑,「去唤醒他们心中的孙悟空。」 我乃天下妖宗,清除尔等叛徒(四) 1 南海普陀岛的善财童子死了。 死在三味真火之下,浑身枯焦,化作漆黑骸骨,尸体送回灵山佛国的时候,几乎辨认不出原本模样。 「是那妖孽所为?」如来问道。 观音合十出列:「正是。听闻凡间战乱纷飞,那妖孽矫显称圣,祸乱一方,贫僧不忍见百姓沉沦受苦,便让善财和惠岸下凡降妖,不料……」 「惠岸如今何在?」 「在殿外候着。只因他神智已失,堕入疯魔,不敢扰了灵山清净。」 「宣来。」 没过多久,一个畏缩的年轻居士被金刚引进殿内。那居士浑身血污,两眼无神,几乎蜷缩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两侧佛老菩萨中传来低低议论声音。不仅仅是因为看到昔日精明干练的惠岸变成这般模样,更是因为他乃是天庭托塔李天王的二子,师随观音多年,如今落得这番下场,未免对李靖难以交代。 如来细细看了一番,叹道:「三魂七魄荡然无存,此子已然废了。」他捏了一个法印,惠岸身上荡出金色梵唱佛光,血污渐渐褪净,面容也平静下来,依稀恢复了昔日的影子。 「我以大法力搜遍你残余神识,仅得片刻返照,惠岸,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惠岸茫然地看着如来,忽地眼中掠过一抹惊骇神色,嘴唇颤抖,缓缓吐出三个字。 「红……孩儿……」 余音未落,惠岸身子一软,瘫倒在了地上,已然再无气息。 灵山宝殿之上,一时静可听针。 2 老牛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过了三天。 他正坐在亭中石凳上,和一个瘦小僧人对坐下棋。他执黑,棋势杀伐果断,大开大合,已然将对方杀得七零八落。 「大哥,遁入佛门这么多年了,还是戾气不减当年。」 那瘦小僧人低声道。声音苍老疲惫,带着沉沉暮气。老牛哈哈大笑,抚掌道:「你道谁都能如你一般,真的皈依佛门了,就浑然变了个人似的?」 正要再说,门口匆匆跑来一个侍童,神态张皇,脸色惨白,凑到老牛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老牛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过了半晌,他才死死盯着那瘦小僧人,一字一顿地问道:「你知道,是不是?」 瘦小僧人没有说话,只是身子仿佛更加佝偻了几分。 「你知道我儿……我儿惨死的事情,是也不是?」老牛怒吼一声,一把将石桌掀翻在地,黑白子溅了那僧人一身,又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那僧人仍旧没有开口。 「好,好,好……好你个猴子,好你个斗战胜佛……」老牛缓缓站了起来。坐下的时候还不觉得,如此一站,他身材之高大魁梧,当真仿佛顶天立地一般,「当年你我结义兄弟,后来取经路上,你不念旧情,痛下狠手,将我一家逼来西天灵山,我却不计前嫌,还愿认你这个弟兄,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瘦小僧人终于开口了:「是因为童子得成正果,修行圆觉之故吧。」 「不错!」老牛怒目陡张,戟指喝骂道,「我平天大圣一时妖王,自在逍遥,如今困在佛门之中,嘿嘿,说的好听是皈依,说的难听点,和囚犯有什么区别?可是就算青灯古佛,闲茶野菜,我也忍了,只因我那圣婴孩儿成就正道,我这当爹的,心里头高兴,高兴啊……」 他声音越来越低,脸色也越发狰狞了起来。 「可是如今呢?你告诉我,如今呢!」 他说到恨处,反手一拳,将身后漆红雕柱拦腰打断,那亭子顿时轰然崩塌。满地废墟尘埃之中,他缓缓走了出来,身上的布衣草鞋一件件消逝无踪,铁蹄靴、兽面环甲、骷髅链、大红披风……佛门修行的牛居士不见了,他又变回了那个百年前惊怖天下,纵横无敌的平天大圣大力牛魔王! 牛魔王一挥手,那根伴随他千百年的熟铜兽齿狼牙棒出现在了他的手里,他指着废墟里端坐不动的瘦小僧人,冷冷道:「猴子,也不用演什么挈阔情深的戏码了。百年不见,我还道你今日前来,真的是惦念着我这个兄长……说吧,你来做什么?」 瘦小僧人低声道:「若是劝你莫要替童子报仇,你能答应吗?」 「呸!」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带着浓浓的恨意。铁扇公主手持芭蕉扇,出现在了牛魔王的身后,「孙猴子,你还有脸与我夫妇俩说话吗?」 牛魔王猛地一跺脚,这方圆百里的偌大庄园顿时化作虚幻泡影,缓缓消逝。只见那荒郊古树,怪石老鸦,竟是极西的蛮荒之地,漫天黄沙卷起,更见苍凉。他再也不看瘦小僧人一眼,从怀中取出一块通红石头,五指用力,石头顿时化作粉末,飘散空中。 「从此之后,七大圣结义之情,恩断义绝。你我再见,便是生死之敌。」 他仰天长啸一声,空气中一阵扭曲,辟水金睛兽霍然长嘶,从漩涡之中钻了出来。牛魔王跨坐上去,一把拉住铁扇坐在后面,二人一骑须臾消失在了天边尽头。 瘦小僧人仿佛痴了也似,端坐不动,看着二人远去背影,久久不语。僧袍下的掌心中,握着一块滚烫的通红石头,不知过了多久,眼角流下两行清泪。 3. 牛魔王死了。 死在八百里火焰山的焦土上,胸前被一对兽角贯穿,死前瞪大双眼,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铁扇公主死在他的身边,浑身干枯,皮下再无一丝血肉,仿佛被昆仑山脚下的朔风吹过一般。 4. 凌霄宝殿上,玉帝屏退左右,单独将老君召来。 「陛下可是为了那妖孽之事?」 玉帝脸上露出浓浓忧色,叹道:「正是。如今人间乱象已呈,那妖孽携无边法力,自立称圣,百姓愚昧,莫不顶礼膜拜。如今人间香火,十有八九倒让他享用了去,如此下去,只怕天庭根基就要毁了。」 「陛下可曾遣将除妖?」 玉帝自嘲地笑笑:「如何不曾?老君通晓三才之数,阴阳六界无所不知,就不要和朕打这个马虎眼了。」 老君闻言,收起淡淡笑意,叹道:「二十八宿,天王父子,三十六部雷神,十万天兵天将都败了,是不是?」 「诚如老君所见。」玉帝苦笑一声。 「我知晓陛下之事,可陛下大概还不知兜率宫之事吧。」老君道。 「兜率宫处于三十三天之上,能有何事?」玉帝愕然。 老君拂尘一扫,单掌竖起,恭敬道:「正要向陛下禀告。昨日老道赴东华帝君之约,不意兜率宫竟闯入妖魔,老道回来之后,见丹丸圣水俱皆无损,六丁神火和八卦天炉也安然无恙,唯独我那金银两位首席童子为护宫殉身,金童化作一滩脓水,银童四肢折断,百骸俱散,好似被山岳生生压死一般。」 「金银童子?」玉帝双眉紧蹙,忽然仿佛记起了什么事情一般,失声问道,「莫非那独角青牛……」 老君脸上不见喜怒,说道:「正如陛下所料。我那青牛消失不见,牛宫中没有半些打斗痕迹,就如同……」 「如同被收入金刚琢中一般。」 5. 大鹏没了半边翅膀,断口处血肉模糊,好似被人徒手生生撕下。 黑熊精手持钢枪,目眦欲裂。 普陀道场紫竹林中的小池已经被血染红,一只金鱼漂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生死不知。池边趴着一只金毛异兽,半边焦黑,半边伤痕累累,低声喘着粗气,一呼一吸之间,血水不停自喉间流出。 他们的对面,站着一个年轻书生,负手而立,脸上挂着淡淡笑意。 「大鹏,很快就轮到你了,又何必提前赶来送死?」 大鹏浑身散发着桀骜戾气,阴沉道:「你是什么人?」 「什么人?不就是你么苦苦要找的那只妖孽咯?」书生扑哧一笑,反手抖开一面白纸折扇,上书「妖宗」二字,墨迹淋漓,笔势霸道张狂,直欲破纸而出。他笑道:「观音下凡去找我,殊不知我惦记她的普陀山紫竹林很久了。黑熊罴、灵感大王、金毛吼……再加上之前的善财童子。嘿嘿,这儿倒是你们这些叛徒的一块风水宝地啊。本想先将你们清洗了,倒没想到,连金翅大鹏雕也送上门来,倒是省了我一番好功夫。」 「叛徒?」大鹏和黑熊心中各自一惊,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书生忽然身影一晃,欺上前来,大鹏悚然一惊,只见一道铁翅裹着滔天妖气横扫而来,连忙退后,眼前一花,那书生又出现在了黑熊精的面前,五指虚抓,妖气凝作丈六铁枪,狠狠刺向黑熊面门,黑熊避让不及,只闪过了要害,却被一枪刺穿肩头,带着他硕大的身躯重重钉在地上。 漫地尘埃扬起,黑熊好似毫无痛觉,怒喝道:「善财……红孩儿就是死在你的手上,是不是?」 书生点点头,露出冷峻笑容:「昔日圣婴大王,而今佛门走狗。他该死。」 「那牛魔王,铁扇,天庭的金银童子,青牛,太乙的九头狮子……」 「都是我。」书生将那妖宗折扇猛地一抖,昂然道,「我身为天下妖宗,统摄群妖,焉能留你们这些无耻叛徒存于世间?」 「妖宗?」黑熊精还想再说什么,胸口却忽地一凉,他低头看去,心脏已经被铁枪刺穿,眼前涌起无边血色,意识渐渐被黑暗吞没了。 大鹏看着面前这个白白净净的年轻人,心头泛起从未有过的寒意。 这个年轻人的出手之古怪霸道,远远超出他的想象。看他样子仿佛人身,却能演化天地间各路奇妖异种的本命神通,刚一交手,大鹏就吃了大亏,败在自己的摩云铁翅之下,反倒是自己的翅膀被撕掉了一半。 不仅是他,灵感大王被八瓣熟铜锤当额砸中,生死不知;黑熊精刚刚死在了自己的枪法下;金毛吼败得更是不可思议,那书生折扇一挥,竟如同观音紫金铃一般的妙用,吹火生烟,飞沙走石,将金毛吼一招之下重创。 书生转过头,含笑看他。 大鹏知道自己今天势难活着走出普陀山了。他本性桀骜难驯,反倒激起无边杀意,丝毫不惧,双手一抖方天戟,迎面刺了过去。那书生不闪不避,折扇一挥,妖气化作铁翅,将他方天戟格开,右手虚握,竟也化作一把方天戟,向着大鹏胸口刺落。 忽然,一把金环厚背刀挡开了这致命的杀手。 大鹏本以为必死无疑,错愕抬头,眼前出现了一青一白两个再熟悉不过的宽厚背影,一个手握钢刀,一个反持长枪,稳稳地挡在了大鹏的面前。 「转眼百年过去了。三弟,狮驼一别,好久不见。」六牙白象回头一笑,脸上还是带着往日般憨厚的笑意。 大鹏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青毛狮子冷哼一声:「先别叙旧,把三弟救出去再说。」 书生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敛去,目中透出刺骨寒意:「青狮,白象……你们既然自己前来送死,还想往哪走?」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合折扇,身子化作一道白色电光,漫天妖气凝如巨浪,狠狠向着三妖扑了上来! 大鹏重伤倒地,想要拼命站起,却浑身没有丝毫力气。他眼睁睁地看着妖气席卷如漩涡,溅起漫天血花,已将青狮白象渐渐吞没,嘶声喊道:「大哥,二哥,你们不是他的对手,你们快走,快走啊!」 漩涡之中,传来青狮豪迈笑声:「他就是冲着咱们来的,从老牛死的时候,咱们就知道了。可是我们狮驼三兄弟,就是死,也得死在一起,却怕个什么?」 白象也哈哈大笑起来:「不错,三弟莫怕,就算天塌下来了,两个哥哥给你撑着呢!」 大鹏双目泛红,猛地怪叫一声,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一身力气,提起方天戟,狠狠冲进了那滔天妖气之中! 6. 灵山的大雄宝殿上,一片死气沉沉。 观音鬓发凌乱,附身拜在地上:「我佛慈悲,弟子请以大法力慑服外道,降诛邪魔,以免我紫竹林惨剧再现人间。」 平日里淡泊禅定如观音者,此刻的语气中还带了一丝丝颤音。众菩萨听在耳中,心下不由恻然。昨日紫竹林中的惨剧他们俱已耳闻,观音门下的龙女、金鱼、守山大神,乃至于坐骑金毛吼,无一幸免,如来座前的大鹏,文殊的青狮,普贤的白象,也俱皆陈尸当场。据说方圆百里的紫竹林,已经被横扫摧残了大半,原本**肃穆的道场,也几成废墟。观音一脉,竟是遭了灭门之劫。 如来沉吟不语。 文殊,普贤二位菩萨也站了出来,分列于观音两侧,齐声道:「愿我佛慈悲,慑服外道,降诛邪魔。」 两位菩萨的坐骑也均遭惨死,如今站出来为观音说话,并不奇怪。但众人的目光,却落在了另一位黑衣菩萨身上。 三百年未在灵山露面,镇守地府的地藏王菩萨,居然在今天回到了灵山。 大智文殊,大行普贤,大悲观音,大愿地藏。这四大菩萨倘若齐齐请愿,便是如来也不好推脱的。果然,如来问道:「地藏王,你看如何?」 地藏合十道:「弟子此番前来,是因谛听之故。」 众人不由微微面色,心道莫非连谛听也没能逃过妖孽毒手? 却听地藏道:「昨夜谛听功成修满,超脱圆寂。他伴我千年,临行前赠我一言,说它一生听遍三界六道,芸芸众生,从未虚妄一言,窃私一事。唯独百年前那桩往事,至今因果未了,才惹来如今这场祸事,解铃还须系铃人,他请我来禀告佛爷,该是了解的时候了。」 众僧听得谛听圆寂,无不齐齐宣了一声佛号。如来微微点头,道:「劫数既然如此,那也推脱不得。斗战胜佛何在?」 诸佛末位,缓缓走出一个瘦小僧人,低头道:「弟子在。」 「你前往东胜神州,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一趟,百年前诸般因果,还需系在你的身上。」 「……是。」 7. 满山翠绿如故。 银瀑倒悬如故。 猴子猴孙自在逍遥如故。 清风明月疏朗亦如故。 斗战胜佛坐在山顶一块大石之上,痴痴看向山下这芸芸众生。身形好似更加佝偻了几分。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一个冰冷声音。 「孙悟空?」 他回过头来,年轻书生负手而立,眼神中闪烁着无边怒火。 斗战胜佛没有说话。 「你的金箍棒呢?莫非成佛成圣了,连昔日吃饭的家伙都不要了?」书生讥笑道。 斗战胜佛低着头,慢慢从耳朵中取出一根铁针,迎风一抖,化作一根金灿灿的铁棍。书生见了那棍,目中露出浓浓恨意,猛地一抖折扇,妖气化作一根浑圆铁棍,当头向着斗战胜佛砸了过去。 两棍相交,发出震天轰鸣,书生倒退三步,胸口起伏不定。斗战胜佛却坐在石上,如如不动,恍若无事。 「好,好本事。」书生仰天长笑,「那你再接我这招如何?」 他折扇一摇,滔天妖气顿时化作无数幻形,向着斗战胜佛席卷而去。金箍棒当先一横,一股熟悉的触感传了过来。 「熟铜兽齿狼牙棒?」斗战胜佛不及多想,右侧锐风扑面袭来,带着腥臭毒气,他侧头闪过,竟是一枚亮晶晶的弯勾。 「倒马毒桩?」斗战胜佛的脑海中闪过一个风情万种的妖艳轮廓,手持三股钢叉,微微冷笑。 只一失神,刹那之间,无数法宝神通的模样铺天盖地地向他卷了过来。 斗战胜佛仿佛一叶扁舟,在惊涛骇浪之中颠簸躲闪,苦苦支撑。黄眉的人种袋当头罩下,身后却又漂浮起了阴阳二气瓶和紫金葫芦,狂风挟着三味真火呼啸而过,水汽凝成巨浪,又化作狮子巨首,当头咬下。 金箍棒挡住了牛魔王的狼牙棒,挡住了大鹏的方天戟,挡住了青牛精的钢枪,挡住了九头虫的月牙铲……就在斗战胜佛变化出了八面法相的时候,漫天妖气忽然豁出了一个口子。 斗战胜佛抬头,看见了一根黑黝黝的铁棍。 随心铁杆兵吗? 他笑了笑,双手一松,金箍棒「咣当」一声,掉落在了地面上。 铁棍带着呼啸的风声,挟天地之威,漫天妖气仿佛凝聚在了这一点之上,浑如实质,狠狠地砸在了斗战胜佛的天灵盖上! 便是金钢不坏之身,也挡不住如此霸烈的一击。 年轻书生不敢置信地看着斗战胜佛,手中的铁棍幻化回了纸扇模样。斗战胜佛终于抬起了头,双目炯炯地看着书生,唇边露出一抹苦笑。 「六耳猕猴的幻化神通,到了你的手里,竟能开辟出如此天地,就是他当年也远远不如。你已经青出于蓝了。」斗战胜佛道。 「你,到底是谁?」书生声音竟而有一些颤抖。 「我便是我,可你又是谁呢?」斗战胜佛褪下袈裟,露出一身绒密猴毛,瞳仁发出奇异金色,隐约带着火光。 奇怪的是,书生的脸庞竟也渐渐生长出棕色的容貌,五官变化起来,化作一张猴脸。 「我是六耳猕猴的儿子,你和如来杀死了我爹,我要替他报仇……不仅是你,还有那些投降了的,归顺了的,忘记了自己出身的妖们,我统统要将他们除掉!」书生的表情发生着奇异的变化,他慢慢靠近了斗战胜佛,仿佛想要将他看清楚一般。 斗战胜佛低声笑笑。 「六耳猕猴啊……真是怀念的名字呢……」他抬起头,无力地摸了摸书生的脑袋,盘膝坐下,地上忽地涌现出无数金莲,托起他的身躯。 「百年前,天地间曾生一石猴,得天地灵性,孕育而成。他求佛问道,终于修成一身神通。可天性凶戾未泯,竟化作另一神识,与他争抢身躯。他们打到了凌霄宝殿,打到了阴曹地府,打到了南海观音,可是没有人能帮助他,因为所有人眼中,只看到了一只癫狂的猴子,手舞足蹈地拿着金箍棒,和自己厮打争斗。」 「后来的灵山佛国里,如来以大法力分隔神识,先天凶念化作六耳猕猴,后天善识化作灵明石猴。六耳被打散之后,戾气散于天地不消,托体重生,那就是你了……」 斗战胜佛微微一笑,金箍棒在指尖化作一根金针,忽地点向了书生眉心。 「你因我而生,与我本为一体。这股戾气,就随我一起去了吧。」 书生只觉身子一沉,竟仿佛堕入无尽深渊一般,酸麻苦痛百感交集,不停地往下坠落、坠落……他想要呼喊,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只见自己的身体和斗战胜佛一起,交替纠缠,化作金黑二气,盘旋而上,他两眼一黑,什么都看不到了。 8. 「那妖孽可伏诛了?」 「斗战胜佛舍身度化,将那妖孽戾气尽消,打入轮回之中,化作芸芸众生。我以法眼观之,似是诞于中土宛城,一户姓韦的人家之中。此家世代行医,悬壶济世,倒也福报广积。」 「行医吗……那倒也好。便让他世代为天下妖物行医,以弥补犯下的这滔天罪孽吧。」 江南宛城,一处小小草庐之中,一个白嫩婴儿哇哇大哭,虽是刚刚出生,掌心却紧紧握着一根小小铁针。接生婆和父母面面相觑,眼看天生异种,只是不知是福是祸,一股不祥气息弥漫在这户行医人家之中。 不多时,外头传来敲门声音,父亲出门看时,只见一名行脚僧人手持九环锡杖,右手提着一个小小蓝色包袱,面容慈悲,宝相**,好似画中走出来似的。 父亲不敢怠慢,连忙问礼道:「敢问大师,有何见教?」 行脚僧人微微一笑:「我与庐中孩子有缘,他前世拜我为师,我来最后来送他一程。」说着,将那蓝色包裹交到父亲手中,宣了一声佛号,转身走了。 父亲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冲那僧人背影高声喊道:「未请教大师法号?」 僧人脚下一顿,淡淡道:「贫僧金蝉,僭越了。」父亲还待再问,那僧人竟已化作小小黑点,消失在了远处林间。 解开包袱,里面古籍三卷,还有一把白纸折扇,打开看时,只见上书「妖宗」二字,扇面湿迹斑驳,竟似几点泪痕。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