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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鹅·永夜》
序言
但愿死亡把我们与一切传奇相联;九九藏书
但愿将来有一天,我们能在黛绿群山中与巨龙作战。藏书网
——W.B.叶芝,1902年
我做了一个梦。
全世界任何一个异想天开的女孩子都会做的那种梦。
我梦见我不是一个平凡的人类少女,我是魔鬼奥黛尔,我拥有无限的生命以及不朽的青春。而且我还有一位恋人。确切地说,他是我的丈夫,我的灵魂伴侣和心灵归宿。我们相恋了整整六百年。
他的名字是弗拉德·德库拉。我叫他“D”。
我梦见我们一起去古老的梦幻水城威尼斯度假。但那并非是一场浪漫之旅。
差得太远了。
我差点儿死在那里。
不,不是威尼斯。在我们的那次旅程中,威尼斯只是一个跳板,是通往“魔域空间”的入口。希斯,也就是白天鹅奥杰托(我的孪生兄弟,如果你非要提醒我的话),设下一个灾难重重的复杂迷局,让我们在他的世界里集齐元素精灵的四样信物。
信物的目的是复活另一个世界中的另一个我。
魔鬼洛特巴尔。
对了,现在我终于想起来了。
我并不是“差点儿”死在那里。
我已经死了。
第一章
死人是不会做梦的。所以按照这个逻辑推算,大概我并没有做梦。大概以上一切都是事实。大概我真的就是魔鬼奥黛尔,用自己的死亡换来了洛特巴尔的生命。就好像上一次在布朗城堡中他为我做过的那样。
九九藏书但这就更让人觉得奇怪了,不是吗?——我已经死了。我想我用不着加重黑体扩大字号强调这个结果。我死了。而洛特巴尔代替我活了下去。这是一个无法更改的事实。
因为如果我不这么做的话,整个宇宙都会崩塌。因为我们两个不应该处于同一世界。
但既然我已经死了的话,那么现在到底是谁在思考?
而且我明确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你一定了解那种情况,就是你正飘飘然地在梦境中行走,不用拼命掐手指或者制造任何疼痛,你只是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因为你跨过了那两扇大门。
一扇雪白剔透,一扇光滑如镜。
象牙门与牛角门。通往梦境的门扉。
如我所料,那个人正在那里等我。
一个老朋友。
他像以往那样一丝不苟地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白色燕尾服,蜜色发帘之下,碧蓝色的眼睛流出熟悉的温暖与包容。
“奥黛尔小姐。”他冲我微微躬身,露出一个亲切的微笑,“我们又见面了。”
我盯着他。
因为我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我还能做什么。
我上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被沙漠里的群蛇攻击。而D几乎被太阳烤死。后来我们被无休无止的沙暴追赶,好不容易才逃了出去。
我很高兴D解雇了他,因为无论是谁,雇用一位“梦魔”做你的管家,恐怕晚上都不会睡好觉的。
我也因此没有再做过任何一个梦。因为他离开了我们。
但现在他回来了。
“你看上去不太好。”他走上前,轻轻替我把挡在眼前的一缕长发别到耳后。
这个亲密的举动吓了我一跳,我本能地后退一步。
“见到你怎么会好。”我打开他的手,沙哑着嗓子咕哝了一句。
“我很担心你,奥黛尔。”他再次伸出手,想放在我的肩膀上,但看到我的排斥之后又不自然地收回去了。
我抬起眼睛,困惑地盯着他。我想在他眼中看到任何藏匿的狡黠和讥讽,但是我没能找到。他的关切写在脸上。他刚才没有一句话是违心的。
我头痛。难道我又在做梦吗?——这个问题可真傻。我肯定是在做梦,否则我绝对不会看到他。但是他难道不是我的敌人吗?
“我从来都不是你的敌人。”他对我说。
我翻了个白眼:“是啊,你还想藏书网把我困在这里呢。”
“如果当初你可以留在这里。”他的面孔突然变得严肃,他不顾我的拒绝,上前紧紧抓住了我的肩膀,“那么所有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什么?他到底在说什么?我拼命抽回我的肩膀,惊慌失措地看着他。
“我没有任何伤害你的意思。”他带着点儿窘促似的长叹了一口气,“我只是单纯地想让你留下来而已。”他说。
“为什么?”我追问。
“因为如果你留在这里,你就不会死。”
我嗓子发干,拼命咽下一口唾沫:“所以我现在是真的……”我有点不敢把那个字说出口,因为想想是一回事,如果大声说了出来,我恐惧的那件.99lib.事就会真的变为现实——但其实,它可能就像是大门上的钉子一样,早就已经发生过了。
墨菲斯看着我,缓缓地点了点头。
撒旦啊,他眼中那种根深蒂固的同情和怜悯简直令我发狂。
“我不需要你可怜我!”我忍不住冲他喊。
“六百年了,奥黛尔,你应该试着学会接受别人对你的好意。”他再次叹了一口气。
我皱着眉头看他。又是六百年前的奥黛尔。我那个伟大的前世。D最先爱上的女孩子。因为她的自我牺牲,导致她的灵魂分裂成后来的魔鬼洛特巴尔和人类的我。是她让我们两个必须死掉一个。她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那么请解释一下为什么我现在会在这里。”
“你并不在这里。”他轻轻地说。
我盯着他。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
“你不在这里。”他重复,深深地看进我的眼睛,噢,又是那个要命的同情,“奥黛尔,难道你全部都忘记了吗?”
我愣住了。
墨菲斯的影子在黑暗中隐去。周围一切全都不见了。寒冷、孤独、恐惧、疼痛,这就是我能够感受到的全部。我尖叫着在消失一切的黑暗中下坠。无数黑影吞没了我。我的身体重逾千斤。
然后我看到了他。我看到了在黑暗中闪烁的两扇大门。因为它们那么白,那么亮,在黑暗中像两颗最明亮的星星一样炫目地发着光。我落到了一个人的怀抱中。他用巨大的白色翅膀减缓了我下坠的速度,他带我飞起来,飞向门后闪耀的光明。
“我只来得及抓住了你的思想……”背生双翼的少年悲哀地开口,“但我抓不住你本人。”
闭上眼睛,我可以听到周围持续不断传来的哀号。像战场上激昂的号角,此起彼伏,我从中辨认出了自己的尖叫。我狠狠堵住耳朵。
“那些是和你一样落入‘虚无’的牺牲者。”我的拯救者对我说。
“我讨厌这个词。”
“虚无?”
“不,牺牲者。”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向对方的眼睛,“死人不会尖叫,对吧?”
对方疑惑地看着我,不明白我问话的目的。
“怎样才能够从‘虚无’中脱身?”
对方悲天悯人地望着我,就好像我是个无可救药的疯子。
“回答我。”我加重了语气。
“不可能的。”他摇了摇头,“你不明白‘虚无’是什么。如果我们所生活的世界是一张巨大的膜,或者这么说吧,拿一个四方形的房间来做比喻,我们生活在墙壁上。无论是人类空间也好,魔域空间也罢,所有的活动仅限于墙壁。但是虚无是墙壁以外的东西。也就是说,虚无在这个‘房间’的外面。”
“你是说高维空间?”我想起了那个D曾经用过的词。
墨菲斯惊讶地看着我:“我会说它属于‘未知’。”
“那么‘梦’的疆域又在哪里?”我盯着他问道,“我相信你不是生活在墙壁上的平面虫。”
墨菲斯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我住在‘房间’里面。”他对我说。
“这么说来‘梦境’的‘成分’和‘虚无’里是一样的。”我大胆得出了我的结论,“所以你才可能抓住‘我的思想’,让我现在能够站在这里与你对话。”
墨菲斯仍然在看着我,他并没有反驳。
“也就是说,如果我曾经从你的世界里成功脱身……”我看着对方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斟酌自己的用词,“这里也应该有一种办法可以逃出‘虚无’。”
“很精彩的推论。”墨菲斯回答,“只可惜它并不成立。”
我皱起眉头。
“试想你是困在沙滩上水坑里的一条鱼。”他对我说,“这个水坑里面,和外面,你觉得一样吗?”
“可我并不是鱼。”我立刻回答,“我只是一只小小的平面虫而已。”
第二章
墨菲斯耸了耸肩,对我的反驳不置可否。
我仰起头看着他的脸。我突然想起当自己还在“常青之国”的时候,一个人被关在风族宴会大厅的铁笼里,我曾经不顾一切地思念眼前的这个人。
那个时候周围没有一个人可以帮我,我万念俱灰。我只希望自己死去之前能够得到一个梦境,一个安慰。
但当我现在真正“死去”,却反而不知从何处突然萌生出一股求生的勇气。
宇宙中通晓一切的火精灵萨拉曼达告诉我:让这一切发生。
进入魔域空间,吃下妖精的水果,遭遇诺姆的欺骗,在人鱼族的竞技场和审判席上侥幸取胜,帮助风族人民发动起义,以及在火精灵的迷宫中得到最后的真相。我的死亡,洛特巴尔的复生。这一切已经全部发生过了。
剩下还没有发生的是:希斯统一人、魔、天三界称王,而薇拉得到了D。
不,这不可能!这不是事实,这并不是宇宙间唯一的真相。
智者萨拉曼达告诉我,世上任何一件事都不存在单一的历史或者单一的未来,而是存在着每一可能的历史和每一可能的未来。所以在这个世界上才会出现两个奥黛尔·洛特巴尔。
我们一个是人类,一个是魔鬼,我们有着截然不同的出身和经历,却拥有一个共同的灵魂。
如果这个世界真正存在让希斯三界称王的可能性,如果在遥远的星系中某颗微小得看不到的行星上,在最高倍的显微镜下都无法分辨的世界里,在那个世界的某粒微乎其微的果核上,真正有一只爱着薇拉名为D的平面虫,那么,在我们眼前更为广阔的世界里,一定会存在着某一个更为强大的宇宙,在那里,希斯无法统一三界,他会被洛特巴尔打败,然后所有一切恢复正常。
在那个世界里,D和我彼此相爱;在那个世界里,艾米丽和小S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在那个世界里,所有被“虚无”吞没的无辜人们将会继续活下去。
我相信那个世界是存在的。
因为那就是我心底最深处的渴望。
在我努力思索这一切的时候,墨菲斯继续用他那种悲天悯人的神色默默地注视我。
“你之前把我困在这里。”我歪过头,继续仔细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我开口,小心翼翼地重复他对我说过的话,“你说是为了救我。”
他点了点头。
“我不懂。”
“我把你带来我的世界。”他解释说,“因为这个世界是绝对安全的。你不会在梦境中死去。”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我不会让你死去。但与此同时,现实中的你就陷入了永恒的沉睡。也就是说,在现实中已经‘死去’的你,却在梦境里被永久地‘封存’了起来。”
“和现在的情况有什么不同吗?”我眨了眨眼睛。
“当然不同。”墨菲斯静静地看着我,“在你的梦境里,你可以随心所欲,见到你希望见到的任何人,模仿出你希望呈现的所有场景。但是现在,恕我直言,站在我面前的只是你的一缕思想。它非常不稳定。你无法创造出任何事物。你在这里唯一可以见到的人就只有我而已。”
“至少这里没有毒蛇和沙暴。”我撇了撇嘴。
对方露出了一个陌生而悲哀的微笑。
“那么我可以在这里停留多久?”我想起了他刚才的用词,忍不住再次开口。
他没有回答。
“告诉我真相。”我提高了声量。
“取决于你的意志力。”他轻轻地说,“一小时,一天,或者一个星期。”
“然后呢?”
我可以看出他并不愿意回答我。于是我又大声问了一次。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说出了下面的话。
“你就会醒来。”他对我说。
我看着他。他并没有完整回答我的问题。但我想我已经知道了他没有说出来的那部分。然后我就会醒来。我就会意识到自己并非身处这个干燥温暖的地方,和他在一起。我就会意识到自己其实正在吞没一切的黑暗中下坠。
我试图不去想耳畔那些由远而近的尖叫。我使劲咽下一口口水。然后又是一口。好了,现在我.99lib.听不到那些声音了。
“我明白了。”我清了清嗓子,开口对他说,“那么在这一切发生之前,让我们做点什么好呢?”
他皱起眉头,困惑地盯着我,似乎不明白在他把一切解释清楚之后,我怎么可能还会这么镇定。
其实我并不镇定。我的手在发抖,我把它们藏在了衣袋里。我的腿也在发软,所以我赶紧坐了下来。席地而坐。因为这里除了他之外什么都没有。甚至我怀疑其实他也并不在这里——不,这个问题明显太多余了。这里就是什么都没有。包.99lib.括他,包括我,其实面前所有正在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存在于头脑之中的短暂幻象罢了。
“如果这里是梦境的话……”我努力排除耳畔那些越来越近的尖叫,我不去看那些从空气里浮现出越发清晰的黑影。我只是仰起头看着他,牢牢锁住我的目光,集中精力只看着他一个人,然后我问他:“我可以在这里看到他的梦境吗?”
“谁?”他明知故问。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我翻了个白眼,“我在这里没什么时间了,不是吗?就请让我们省去猜谜的工夫吧。”
他看着我摇了摇头。
“你确定?”我怀疑地盯着他。
“这里是梦境,但是你现在并没有在做梦。”墨菲斯清晰地对我说,“我们刚刚已经解释过这一点了。你无法在这里创造出任何事物。”
“那么以前的存档呢?”我问他。
他看着我。
“他以前的梦。他的回忆。所有关于他的一切。”我对他说,“我相信你有能力让我看到他的过去。别拒绝我。求求你。”
我的声音软了下来。我不可能继续假装没事,和他像老朋友一样闲话家常。我有事。我正在用尽一切力量不去想耳畔那些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我用尽一切力量让自己继续留在这里。但是我就要撑不下去了。我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如您所愿,奥黛尔小姐。”
当我欣喜地再次睁开双眼,墨菲斯已经消失了。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标志。
一条尾巴缠绕在脖子上的龙。
第三章
龙身上背负耶稣基督的十字架。十字架上镌刻着两句拉丁语的铭文。
O Quam Misericorsest Deus!(上帝是多么仁慈!)
Justus et Pius.(正义和忠诚。)
然后龙和十字架淡出了焦距。我看到了那枚熟悉的戒指,戒指旁边是一柄剑,横在一个人带着粗厚老茧的手掌心里。
我抬起头,看着这个人的脸。
他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东欧男人,身材高大挺拔,眉眼棱骨尖锐突出。他的衣饰看起来是位贵族,但是头上的皮帽子已经破了,衣服也刮破了好几道,露出了里面的毛皮里子。尽管周围十分寒冷,但此刻他额头上充满汗水,看起来风尘仆仆。
“我非常抱歉。”他用一种奇异的外国语言对我开口,但奇怪的是我竟然完全可以听懂,我听到他清晰地对我说,“您的父亲已经死了。”
我震惊地盯着他的脸,我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我的父亲?我哪个父亲?
“尊敬的瓦拉几亚大公和统治者,弗拉德·德库,还有他骁勇善战的继承人米尔恰,您的兄长,都已经被杀害了。”
我再次被震惊。瓦拉几亚。德库。米尔恰。我终于知道他说的是谁了。
“是谁杀了他们?”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我身后传出来。熟悉,却又带着某种奇异的陌生感。我立即转过头去。
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眼前所见的一切。
刚刚的那个东欧男人并非在对我说话,他的目标是我眼前的这个人。
他没有梳他惯常梳的马尾,一头黑色长发些微有些凌乱地垂落肩膀,在末梢处不听话地打着卷儿。他的面孔苍白瘦削,可能有些太瘦了,他的两颊深深地凹陷下去,衬得他的鼻梁更高,他的嘴唇薄而干燥。而他的眼睛,那对透明如水晶一般的灰色眼睛,还没有被岁月的痕迹浸染,露出一丁点儿和他完全不相衬的属于少年时代的青涩.99lib.感。
我看着他,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下坠,我喜极而泣,我想伸手去拥抱他,但是我不敢。我只是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
他的体型太单薄,他的面孔太年轻,他看起来太陌生了,就好像你某一天突然看到了恋人曾经的相片,你感觉奇怪,他的眉眼,他的动作,他的姿态,你知道那是他,但却又不是他,明明是同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两个人,却总有说不出的那一点点微妙的差距存在,一种陌生的疏离感。因为他还没有长成和你相遇那一天的样子。
他还不是你所熟悉的那个人。
站在我面前的人,是几乎和我同样年纪的D。或者更小一些,十六岁或者十七岁。我不能确定。
“是谁杀了他们?匈牙利人?”他又问了一次。噩耗之下,他的面孔看不出明显的悲伤,他低沉的嗓音坚毅而镇定。
“是匈牙利的摄政将军匈雅提发动了进攻,但是杀害他们的是他的盟友,丹尼史提家族那个和你同名的弗拉德。”来人回答,“还有瓦拉几亚的贵族们。他们用烧红的尖柱戳瞎了米尔恰的眼睛,然后活埋了他。”
年轻的D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再缓缓地吐出去。但是他什么也没说。
“我跨过多瑙河,不分昼夜地连续赶了五天路,就为了把曾经属于您父亲的这两件东西交给您。”来人递过那枚带着龙的戒指和那柄长剑,“现在您就是瓦拉几亚的主人了。”
D戴上了那枚戒指。他盯着剑身上同样的徽章。那条尾巴缠绕在脖子上面的龙。
“它们不是我的故乡瓦拉几亚的信物。”他说。
“它们不是。”来人点了下头,“但我想您知道它们来自哪里。”
D掂量了一下那把剑:“在我出生的那一年,父亲在纽伦堡宣誓加入了这个组织,终生为基督而战。我不明白他最后为什么要背弃自己的誓言。”
“您的父亲并没有背弃他的誓言。”
“他投靠了土耳其苏丹!如果不是他,我就不会在这个鬼地方浪费五年的时光!如果不是他,拉杜也不会……”
“如果不是他,你和你的弟弟拉杜也不会活到今天。”来人轻轻开口。
D皱起眉头。
“你在这里学会了土耳其语和波斯语,还有他们的文学,他们的信仰,他们的制度和社会。而这一切都是必需品。”
“什么的必需品?”D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从心底憎恨周围的一切。他憎恨奥斯曼帝国,土耳其禁卫军,他们的首领苏丹王和他年轻的继承人默罕默德,甚至是自己软弱的父亲,为保住王位,到处寻求外族的支持,把自己和拉杜囚禁在土耳其宫廷里当作苏丹王的人质。背离自己的国土,自己的亲人,自己的语言,自己的信仰,整整五年。
“成为一位真正王者的必需品。”来人说,“总有一天,你要统治瓦拉几亚和特兰西瓦尼亚,保加利亚,从塞尔维亚到黑海沿岸的所有土地。”
D盯着他。
“不仅如此……”来人顿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有多么疯狂,“更重要的是,你要贯彻你父亲的遗志,用这柄剑继续以基督的名义而战。”
“他已经投靠了土耳其人!”D大声提醒对方。
来人轻笑一声:“在十六年前,当这个组织的创始人,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西吉斯蒙德赐予你父亲这柄剑,可并没有让他去杀?99lib?土耳其人。”
“难道信奉伊斯兰教的土耳其人不是我们最大的敌人吗?”
“您太天真了,王子殿下。我们有比土耳其人可怕得多的敌人。”
D再次皱紧眉头。很显然,他并不习惯被别人称作“天真”。
“你几年前就已经在名义上跟随你的父亲加入了这个组织。”来人提醒他,“你还记得你当初的誓言吗?”
“……在基督的十字架之下,粉碎背信弃义的敌人带给我们的致命行为,抗击异教的骑士,教廷分裂者,以及那些古老的恶魔和他们的传承者……”D突然停了下来。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来人,“恶魔?”他的声音非常不确定。
“恶魔。”出于意料的是,来人竟然点了点头,“他们是存在的。”
“在哪里?”
“当然不在这里。在另外的一个‘空间’。”来人微笑,“或者也可以这么说,他们就在我们身边。只是一般的人看不到他们而已。”
“你的意思是,我们……不是一般人?”D莫名其妙地开口。
“当然不是。”来人大笑,“我们是龙骑士团。”
“所以?”
“所以请拿好你的剑,我亲爱的王子殿下。因为从现在开始,你已经正式成为龙骑士团的一员了。”
第四章
人影淡出。我揉了揉眼睛,看到墨菲斯正站在我面前。
“您做了一个好梦吗,奥黛尔小姐?”他像以往那样问我。
“刚刚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不理他,提出自己的问题。
“1447年底。”墨菲斯立刻回答,“在阿德里安堡,当时是土耳其奥斯曼帝国的首都。”
我思考着这个时间和地点。“后来发生了什么?”我问。
“他带着土耳其的军队回到瓦拉几亚,以王子的身份第一次坐上了王位。只不过是暂时的。”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记得自己曾在书上读到过这段历史。“我不是问你这个。”
我对他说,“我问的是关于……龙的事情。”
墨菲斯静静地看着我。然后他再次消失了。
我再次看到了D。
他比我刚刚看到他的时候长大了一点,一点点。仍然不会超过二十岁。他的双颊稍稍丰满了些,头发更长更乱,肩膀也变宽了。他像那时候的东欧贵族一样,头戴一顶镶有珍珠的毡帽,身穿一件带着毛皮领子和大纽扣的织锦斗篷,上面不再有任何东方或者土耳其式样的装饰。
他已经离开了土耳其,但是他并不走运。在瓦拉几亚,匈牙利人把他赶下了王位,此刻他正在摩尔达维亚逃亡。那里曾是他母亲的故乡。
但是我周围的景色却并不是摩尔达维亚。
我并没有去过很多地方。我的地理知识极其有限。但我却清楚地知道它不是摩尔达维亚,不是瓦拉几亚,不是匈牙利,或者东欧的任何一片土地。
因为我碰巧来过这里。就算不记得这里的景致,我也不会忘记这里若隐若无的光线。
就在不久之前,我从威尼斯旅馆的一扇窗子里跳入了一个充满雾气的地方,然后跨过“桥”抵达了这里。
喜乐原野。魔域空间中妖精与矮人的国度。
D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走近了一些。我伸手碰触他握着剑的手,轻轻抚摸他突出的骨节和上面坚硬的茧子。他的手背青筋突起,我能感觉到他的鲜血正在血管里流淌,他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呼吸。这种感觉非常奇异。
但是他感觉不到我。他只是把那柄剑攥得更紧了。
这是他的梦境,他的回忆。我可以看到他眼中所见,听到他心中所想。但是他看不到我,他也感觉不到我的触摸。不,其实他根本就不认识我。还不认识。
因为我们还未相遇。
我抬起头,望向他的眼睛。那对熟悉而又陌生的灰色眼睛,此刻它们穿过我望向远方,里面充满了迷惘与怀疑——对他的家族,对肩上背负的使命,对自己此刻的处境,对发生在他周围的一切。
他正与我同年。他本不该承受这些。他应该像我的同学尼克、威廉还有亚历克斯一样无忧无虑,唯一担心的事情就只有论文的成绩,或者是学生宿舍日渐上涨的房租。我们周末去“黏液”跳舞,疯狂地参加各种假日主题派对。
但他不属于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他的时代与我们相隔了几乎六百年之遥。
他是一位王子,像文艺复兴时期所有的年轻贵族一样,受到当时最好的教育,在来自君士坦丁堡的希腊学者的指导下,学习逻辑、礼仪、文学、艺术、天文、地理和各种语言——拉丁语、希腊语、法语、意大利语和匈牙利语。在土耳其软禁期间,他甚至被迫学习了土耳其语和波斯语。他学习骑射、搏击、剑术还有兵法。他家破人亡,背负血海深仇和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使命,继承父兄遗志,不但要夺回属于自己的王位和土地,还要在基督的十字架下斩妖除魔。
我注意到他的肩膀在瑟瑟发抖。就好像手中那柄长剑重逾千斤,就快要拿不住了。他再次用力攥住了剑柄。
这是他第一次进入魔域空间。第一次,一个人面对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
他害怕。我能够深刻感觉到他内心深处的恐惧。而我原本以为这个词和他根本扯不上关系。
因为他还没有长成那个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战神,那个威风凛凛的罗马尼亚王子,那个捍卫领土尊严力抗奥斯曼帝国的民族英雄。他更不是一个吸血鬼。
此刻他只是一个人,一个还不能算作是“男人”的孩子。一个手足无措的大男孩。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紧紧抓住自己的武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敌人在哪里。
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敌人是“什么”。
“喂,你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了。”一个声音突然打破了寂静。我吓了一跳。
D显然也吃了一惊,他几乎没有握住他的剑。
“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那个声音继续着。
我循着声音低下头,这才看到说话的人,是一个不足两英尺高的长胡子小妖精。
D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沙哑着嗓子回答:“我的名字是弗拉德……”
“也是那个什么骑士团的人吗?”小妖精毫无耐心地打断了他。
“你认识他们?”D迫不及待地追问。
“见过几个。”小妖精说。
“我就是来找他们的。”D急切地说,“如果你能告诉我他们去了哪里,我不胜感激。”
“发生了什么事?”小妖精问。但他似乎连答案也等不及,话音刚落就烦躁地跳着脚走开了。
我很想提醒D不要轻信对方,但是他已经收起了他的剑。他紧跟在小妖精身后走过去。
前方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森林。
“我和其他两个人被派来查探……”D犹豫了一下,然后开口说道,“某个悄悄潜入这里的恶魔踪迹,然后我就……”
“迷路了?”小妖精停下脚步,仰起头似笑非笑地瞅着他。
“是他们不见了。”D咕哝着说。
“那么你现在是打算找到他们,还是要回去?”小妖精继续问。
“当然是要找到他们。”D立刻回答,“卡雷尔是我的朋友。巴萨虽然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但我们也是一起来的。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吗?”
小妖精吹了吹胡子。“你觉得这里有多大?”他问。
D在昏暗的光线下眯起眼睛,四下望了望。“我不确定。”他回答,“大概比我们的世界更大。总之他们是这么说的。”
“如果你在你自己的世界里都无法找到你的同伴……”小妖精翻了个白眼,“你又怎么可能在这里找到他们?”
“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D沙哑的嗓音充满焦灼。天知道他已经在这个地方待了多久。
“你怎么知道我会帮助你?”小妖精再次翻了个白眼。他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只火红的石榴,端在手上啃了起来。石榴的汁水四溅,他的白胡子都被染红了。
“你想要什么?”D耐着性子问。
“我想要什么?一个龙骑士在问我想要什么!”小妖精一声大叫,立即把啃了一半的石榴扔了,用多毛的细手指在那张长满皱纹的小脸上抓来抓去。他似乎陷入了困境。
D皱着眉头看他。
“你有吃的吗?”小妖精在用脏兮兮的长指甲把脸颊抓出血之后,终于停下了手。
“只有面包和水。”D犹豫了一下,然后伸手到斗篷里面,拿出了一个油纸包裹。
小妖精跳起来,一把把包裹抢了过去。可是他的脏手指刚刚碰到面包,面包就发霉变绿了。他咬了一口然后立即吐了出来:“呸!真难吃!”然后他随手扔掉了变质的面包,开始大口大口地从水囊中喝水。
“你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在把水全部喝光之后,他抬头问道。
“没有了。”D忍住怒气回答。
“你那把剑给我看看。”
“不行。”D立刻警觉地护住了剑柄,“这是先父的遗物。”
小妖精斜睨着眼睛上下打量着他:“那么那个戒指也行。”
“戒指也是遗物。”
“要么剑,要么戒指。你选吧。”小妖精拍着手,在原地转起了圈子。
“可惜这两个我都不能给你。”D说。
“可惜我就要走了呢。龙骑士,再见!”小妖精尖叫着跳起来。
“等一下!”D大叫一声。他艰难地咽下口水,做出了一个极其困难的选择。
“我可以给你这个戒指。”他用手指不舍地摩挲着戒指上细致的龙纹镌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过要在见到我的朋友之后。”
小妖精滴溜溜地转了转黄色的眼珠:“成交!”
“那么现在就请你带路吧。”D舒了一口气,一直绷着的脸孔终于放松了。
他根本就没有想过在前方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
第五章
小妖精在前面走,D在后面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们走进了那片森林,四周的光线更加昏暗了。
他们走了很久,进入了森林深处。我以为他们也会像我们上次一样看到灯火闪烁的妖精村落,但是这一次并没有。
四周安静得可怕。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脚踩在潮湿落叶上的细微声响。茂密的枝叶在前方层层叠叠地交织掩映,除了树叶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也许是我的错觉,我似乎听到了猫头鹰的叫声。
他们又继续走了很久。我感觉有好几次D想发声询问,但是都没有开口。最终他们来到了一处略显开阔的林地,可以看到前方不远处,几树稀稀落落的灌木丛中掩映着土坡上一个半地下的岩洞。
小妖精停下了脚步。
“就是这里了。”他拍了拍手,用一个欢快的调子打破了沉寂。
D皱起眉头,“这里是什么地方?”他问。
“一个岩洞嘛!”小妖精对着洞口的方向做了个手势,“在这片土地上随处可见。我们中的有些人就住在像这样的洞穴里。你不要看洞口小,其实里面空间挺大的。”
“你应该带我去找我的朋友!”D大声提醒他。
“他们就在这里。”小妖精波澜不惊地回答。他看到对方怀疑的神色,于是绷起脸认真地补充道,“我可没有骗你。前不久我在这里遇到的两个人,一个是一头金发的高个子,动作麻利但不太爱说话;还有一个结实粗壮,脸上两撇八字胡,一路上总是骂骂咧咧地发牢骚,他们是你的朋友没错吧?”
D不由自主地点点头:“他们是卡雷尔和巴萨。”
“那就是啦!”小妖精又拍了下手,“你还在犹豫什么?”
D迈上一步,从怀中掏出火石打着了火,然后点起一支小火把在洞口晃了晃。他探出头,但是洞口很深,他什么也看不到。
他叫了卡雷尔和巴萨的名字。洞穴里隐隐传来断续的回声。
“他们在这里做什么?”他皱着眉头问。
“好像是发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小妖精摊了摊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们那个组织一贯机密重重,我怎么可能知道你们的事情?”
他在原地用单脚转了个圈子,然后又转了一个。他的脚上没有穿鞋,脚掌像山羊蹄那样分开了两个脚趾。他就用那两只脚趾继续在原地旋转,当他转完了第十个圈子,D仍在洞口处张望。
“我真没见过像你这么胆小的龙骑士!”小妖精停下脚,不忿地吹了吹胡子,“算了,你不敢进去我先进去好了!”
他在前面引路,用细小的山羊蹄子一脚踏入了洞穴。D别无选择,只好跟着小妖精走了进去。
洞穴里的空气又湿又黏,而且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膻气息。D用左手举着火把,右手紧紧按在腰间的剑柄上。
他知道妖精是极度贪婪的种族,做事讲求利益。没有好处的事情他们绝不会做。而且他们也绝非以勇气闻名。如果洞穴里真有危险,这个家伙怎么可能还会自己走进来?他一边这样想着安慰自己,一边紧紧抓住剑柄,跟在小妖精身后一步步走入洞穴深处。
越往洞穴里面走,气味就越发难闻。那股奇异的腥膻后面似乎还混杂着其他的味道,比如血腥气、腐肉味,或者也可能是其他任何危险的气味,他分辨不出。面前的洞穴深邃而广阔。他举起火把,但是看不到前后的路径,只能隐约看到周围墙壁上一个个黝黑的嵌进去的凹槽,像是某种神秘的通道,又或者是一具具真人大小的神龛,但是里面并没有供奉着任何神像。
他在胸口画十字,口中默念着基督耶稣的圣名,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向洞穴深处走去。他感觉脚底下有点黏,仿佛地面被刷上一层糨糊。
头顶不停地在滴水。它们打湿了D的肩膀,有一些还滴进了衣领。它们一定很冷,因为D突然打了个激灵。水珠顺着他的脖子滑下去,很慢,很慢。就好像是某种优雅而恐怖的慢动作。水珠黏在了他的衣服上,把里外两片布料粘在了一起。
他突然意识到那些并不是水。
他高高举起火把,明亮的火光照亮了洞穴的天顶。他倒抽了一口凉气。
头顶一片银光闪烁。他看到纵横交错的银色丝线,像外面那些树枝一样密密麻麻地覆盖了整座岩洞,像黏稠而粗韧的蛛丝,一层复一层结成了巨大的网,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从中逃脱。丝线密结得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晶亮的黏液不断从丝线与丝线相连的部分滴落下来,在地面上一摊摊缓慢地凝结。
“快逃……”
水珠滴答声中,一个微弱99lib?的声音突然从右前方的一座神龛里传出来。
那是一个全身上下被银丝缠绕的人,看不清楚衣饰,也几乎分辨不出面目。因为他的人,和他的剑,已经被层层叠叠的银丝缠绕成了一只厚厚的茧。
“卡雷尔?”D听到那个声音,惊疑不定地开口,“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巴萨呢?”
卡雷尔并没有回答他,但什么东西已然抓住了D的眼睛。就在卡雷尔身旁的另一座神龛里,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他晃亮火.99lib.把,看到了一片鲜血与黏液交织的糊状物,像呕吐物一样令人恶心地黏附在墙角。黏液中浸泡着被银丝缠绕的骨头和内脏,还有一颗缺了一半、带着毛发的圆形物体,他勉强辨认出那是一颗头颅。
他的同伴巴萨的头颅。
他捂住嘴,拼命忍住才没有吐出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仰起头奋力挥剑,想要把还活着的卡雷尔从银丝的包裹中解救下来。银丝又滑又韧,他用尽全力才砍断了几根。
他不顾一切地拼命挥剑。剑刃从那些滑韧的银丝上一次又一次被弹起来,发出嗡嗡的颤音,像夏日空气中蒸腾的热浪,一波接一波,在岩洞里沿着密密麻麻的丝线传递开去。
声音激荡,交织成一阵令人牙酸的泛音,整座岩洞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共鸣箱。
“不要……管我,快……逃……”银茧中的卡雷尔在洞穴的回声里挣扎九九藏书开口,然后他的声音突然哑了。
D没有来得及转过身子。
在卡雷尔停止说话的那个刹那,一股巨大的力量冲击D的后背,像涨潮时分的巨浪,把他狠狠顶到对面的另一座佛龛里。
熟悉的腥气突然放大几万倍冲入鼻腔,他的剑还握在手中,但火把已经跌落地面。
他在令人恶心的黏液里挣扎着转过头。
他看到了一个怪物。
怪物足有八英尺高,有两对手和两对脚,一口明晃晃的獠牙上滴淌着银色的黏液,全身上下都长满了锋利的倒刺。
你绝不会在喜乐原野看到这样一个家伙。
他是一个恶魔。
第六章
D无法动弹。他已经和他的同伴卡雷尔一样,被那些晶亮而黏稠的丝网牢牢黏附在神龛里。
他咬紧牙关,瞪视着那个小妖精一蹦一跳地从恶魔身后走出来,脸上带着欣喜又害怕的神情,小心翼翼地从他手上取下了那枚龙的戒指。
这枚珍贵的戒指,自从父亲死后就从未离开过他。
“看,我并没有说谎。”小妖精再次滴溜溜地转起了眼珠,他把戒指放进嘴里使劲咬了咬,含糊地说道,“现在你已经见到你的朋友了。”
“无耻的……妖精……”对面神龛里的卡雷尔挣扎着开口,“应该被千刀……万剐…”
“难道你也是被他骗来的?”D震惊地开口。
“我们三个……都是。”卡雷尔咬牙说,“这里是他们的地盘。是他先让我们迷了路……然后再一个个带到这里……”
此时小妖精识趣地躲到了怪物身后。
D死死盯着眼前的怪物。
这是一个低等恶魔。如果公平决战的话,应该不是他们三个人的对手。但若是一对一,结果就很难说了。如果再算上突袭,他们三个人则必死无疑。
可怜的巴萨!他就是第一个牺牲品。
第二个会是谁?是卡雷尔,还是他?
D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也许面前这个不断流口水的蠢家伙并非看起来那样低等,也许他其实是能够思考的。
怪物伸出充满黏液的舌头舔了舔嘴唇。他看了看卡雷尔,又看了看D,似乎是在盘算着先拿谁开刀。然后他活动了一下手臂,准备开始下一步动作。
但D的动作比对方更快。他几乎全身都困?99lib.在丝网中,但他的脚尖还可以活动。他用脚尖拨转了那只掉落的火把,让兀自燃烧的火焰点着了缠缚在自己身上的银丝。他注意到那些银丝虽然很难砍断,但是在火焰中却会慢慢蜷缩变软。
火焰燎到了他的衣服,然后迅速燃烧起来。炽热的火焰烤焦了他腿上的皮肤,他奋力挣扎,先解救了自己麻木的双腿,然后是握剑的右臂。他顾不上把自己身上的火苗扑灭,连人带剑,冲向那个怪物。
他的长剑刺中了怪物的身体,但是立即被弹了起来。太不幸了,对方的身体同样被他的黏液保护.99lib.着。
怪物一脚把D踢回了神龛。D矮身在地上打了个滚,躲开了对方口中又一轮的黏液攻击。那些黏液直接糊在了墙壁上,火光映照中,就像是一尊银光闪闪的丑陋塑像。
D伸手够到那个火把,感谢上帝、耶稣和其他所有的神祇,它仍在燃烧。D把它狠狠扔了出去。
怪物立刻躲开了。他似乎真正惧怕火焰。但是D的目标并不是他,D的目标是怪物身后的卡雷尔。
火把撞上了神龛中那只银色的茧。灿烂的火焰灵活地找到那个刚刚被D砍出的缺口,然后迅速烧了上去。
怪物发怒了。他咆哮一声,声音撞上洞穴中密结的丝网反弹交织,回声震耳欲聋。他在隆隆的吼声里再次狠狠扑向D。他有两对手和两对脚。他可以像蜘蛛一样依靠自己吐出的丝线在岩壁和天顶上行走。
D逃不开。他奋力挥剑,但却被对方拎着剑尖扔了出去。怪物用另一只手抓住D的左手,另外两只手则分别抓出D的两只脚。他可怕的眼睛里映出洞穴内部烧得通红的火光,他想把这个胆大妄为的反抗者一把撕碎。
就在这个时候,一柄烧得通红的快剑从天而降,直接刺入了怪物后心!尽管由于体表黏液的保护,那柄剑只刺入了一半,而且刺的位置有些偏,但足够使怪物放开了手中已如砧板羔羊般的D。
“快逃出去,弗拉德!”卡雷尔用尽全力大叫,“你打不过他!”他全身上下被火焰烧得七零八落,挂着黏稠的银丝,但毕竟重新获得了自由。
D在地上打了个滚,捡起了他的剑。他根本不听对方的话,像是要证明自己一般,拼尽全力,回身一剑砍下了怪物的一条手臂。
怪物尖叫。声音可怖而高亢,洞穴里无休无止的回声几乎震聋了他们的耳朵。但是在他们还未反应过来的瞬间,怪物用剩下的三条手臂再次抓住了他们,把他们狠狠撞向岩壁。
如果神龛里没有那些黏糊糊的蛛网,卡雷尔一定会被撞得头破血流。但是D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被狠狠摔在空旷的墙壁上,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都被摔散了。他头晕目眩,徒然坐倒在地面上。
“弗拉德!逃出去!”遥远的地方传来同伴卡雷尔撕心裂肺的回声,“这是你第一次执行任务,你不能死!”
D想站起来,但是他站不起来。他紧紧抓住岩壁,用指甲死命抠住岩缝的土,试图在洞穴里通红的火光中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看到怪物有一半身体在燃烧,而英勇的卡雷尔已经变成了一个火球。他的同伴牺牲自己,做饵诱拐怪物一次又一次上钩。每当怪物抓住卡雷尔,怪物的身体就点着了一部分。但是这个迟钝的家伙明显太愤怒了。他一次又一次地拼命摧残着反抗者,却没有发现自己已经被烧着了大半。
整座洞穴都在燃烧。炽热的火光可以烤熟这里任何一个活着的生物。设下陷阱的小妖精早已经带着戒指不知所踪,怪物尖叫着带着熊熊火焰逃出了岩洞。
周遭已经被熊熊大火覆盖。黏液咕嘟咕嘟地在浓烟中冒着泡,银色的蛛网尖叫着向后蜷缩,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焦臭,天顶在燃烧,地面在燃烧,墙壁上所有的神龛都在燃烧。
D咬紧牙关,挣扎着爬近刚刚他们战斗过的地方。但是他找不到卡雷尔。他只看到布满黏液的地面上躺着对方那把烧得通红的剑?99lib.t>。
他们是捍卫基督的龙骑士,他们会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如果卡雷尔还活着,他就绝对不会扔下自己的武器。
角落里巴萨的尸骨被点燃了,火舌卷走了卡雷尔的剑。D伸手一把把它抢过来,通红的剑柄“刺啦”一声嵌入了他的手心,但是他顾不上疼。他把那柄赤红的剑紧紧抱在怀中,他的眼泪还未流出就被火焰烤炙蒸发,他哀号着呼叫天上所有他记得名字的天使们,质问他们为什么在自己第一次出征就抛弃了他。
卡雷尔对他说,这是他第一次执行任务,所以他不能死。
但是和他一起来的巴萨死了,就连卡雷尔也死了。而那个邪恶污秽的怪物却逃了出去。
自从他加入骑士团,几年来持续不懈地艰苦训练,骑士团的长辈们对他青睐有加。他们说他就像是他的兄长米尔恰当年一般聪敏而勇猛。他原本对自己的剑术充满信心。但是当他第一次来到这里,真正和恶魔对战,他一贯擅长的剑术却毫无用处。
他懊悔而绝望,他躺倒在滚烫的地面上失声痛哭。
残忍的火焰燎到了他的长发,点着了他的衣角,烤焦了他的皮肤。但是他毫无感觉。
他在火焰中哭泣,猎猎的火苗“刺啦刺啦”地在风中燃烧。
是的,风。
一股最不合时宜的冷风,像一把利剑,把岩洞中正在熊熊燃烧的大火劈开了一道隙缝。
在那个隙缝里,出现了一个一身黑衣的女孩。
女孩年纪很轻,一头顺直的黑色长发像一匹上等丝绸垂落在黑夜里。她穿着式样简单的黑色裙子,裙摆下露出两只光着的脚丫。她全身上下都是黑色,只有皮肤是白色的。她椭圆形状的脸蛋甜美可人,那对杏仁形状的黑眼睛闪烁而明亮,里面带着明显的好奇。
她泰然自若地自火焰中走来,周遭肆虐的火舌竟然无法伤害她一分。她一直走到D的面前,停下脚藏书网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就是龙骑士?”她歪过头,轻蔑地开口,“你杀了我的蜘蛛。”
D睁开眼睛,不知所措地望着她。
“真是小题大做。”女孩说,“出来透口气而已,你们竟然派出了三个人。”
D在对方的话语中完全震惊。难道刚刚那个令他们全军覆没的怪物,竟然不是他们正在追踪的恶魔?难道这个手无寸铁的少女才是?
女孩伸手从D怀中拔出了那把曾经属于卡雷尔的剑。
“记住是谁杀掉了你,龙骑士。”她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我的名字是奥黛尔。”
她把剑刺了下去。
第七章
我曾经幻想过一万种可能性,关于我和D是如何相遇的。
因为他曾经对我说过,这里是我的家。他说我曾经住在这里。所以我又开始幻想,我强迫墨菲斯让我进入他的梦境,他的回忆,我在他的历历往事中充满了十二万分的期待,期待着我们最终相遇的那一天。
我甚至还天真地憧憬过,是否这就是他六百年前来到魔域空间的原因。为了我们第一次宿命的相遇。
只可惜一切都事与愿违。大错特错。差了十万八千里。我张大嘴巴,惊恐地看着那柄烧红的剑尖直线下落,擦到了D的衣襟,炽热的温度烫破了他胸口的布料。
“不——”我不忍再看,用尽了自己全身的力气尖叫。
四周响起此起彼伏的回声。寒冷、空旷,不,我不能留在这里!
再次回来的时候,我看到那柄利剑停在D胸口的皮肤上。那里有一个新鲜的龙形烙印。
那正是龙骑士团成员的标志。
但是剑尖停止下落并非是因为这个烙印。剑尖停止下落是因为我。
D和那个女孩面面相觑。他们并没有看到我,但我确定他们听到了我的声音。
我和他们并非处于同一空间。也更加不会发生在同一时间。墨菲斯让我看到的是D的梦境,是他六百年前的回忆。我们之间原本就不可能存在任何互动交集。
我不确定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剑尖只迟疑了一秒钟。D迅速向一侧滚开,翻身跳起来抓紧了自己的剑。
“如果你也是恶魔,那么我的任务就是杀掉你!”他的帽子上冒着火,那件漂亮的织锦斗篷已经完全被烧毁了,他披头散发,衣衫零落,他用剑指着对方大声开口。
他的声音里有那么一丝不确定的成分。面前这个柔弱的少女,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她竟然会是刚刚那个可怕怪物的同党?她竟然会是一个恶魔?他不敢相信。
但是黑衣少女的面容也同样惊奇。她侧过头,在四下肆虐的火焰里静静聆听了一会儿,眉头微蹙,好像陷入了某种沉思。
“你听到那个声音了吗?”她最终开口问道。
D愣住了。他原本期待着一场死亡对决,他已经准备好为自己神圣的信仰流尽鲜血。但是他的对手竟然把剑放下了。
“什么声音?”他不由自主地回答。
“一个女孩的声音。”黑衣少女微微勾起了嘴角,“是你的小情人吗?”
D愣愣地看着她。“我没有情人。”他回答。
女藏书网孩笑了。她的笑容甜美诱人,与身后岩洞里火苗四蹿的恐怖修罗场形成了极大反差。
“既然你杀了我的蜘蛛,勇敢的龙骑士,那么就由你来做我的蜘蛛吧。”
D想反驳。他惊异地发现自己竟然想反驳说,是他的同伴卡雷尔杀掉了那只怪物,而并不是他。他也不明白对方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喜欢女孩所用的“勇敢”二字。他在心底仔细思考了无数种荒谬绝伦的假设,但是每一种都无法解释自己目前的处境。
他依稀记得对方想要杀死他。但是女孩现在已经放下了她的剑。如果对方不拔剑,作为一位高尚的骑士,他无法单方面挑起战斗。当然他更无法说服自己对一个柔弱少女拔剑相向——尽管对方有可能是个恶魔,而且很可能还是自己在最恐怖的梦魇里都无法想象、其他骑士团成员穷其一生也不会遇到的魔王级别的对头死敌,但无论如何,对方现在看起来只是个有着漂亮脸蛋的小姑娘而已。
火焰肆虐。岩洞内部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D手忙脚乱地扑灭了自己身上的火苗,全身都已经被冰冷的汗水浸透。他和黑衣少女面对面站在岩洞中唯一一处火焰还未波及的区域,但按照周围的形势,很快,最多不会超过两分钟,这里也会被残忍的大火吞噬。
对方伸出了一只洁白柔软的小手。
D莫名其妙地看着那只手,然后又看了看女孩。他不确定对方的用意。
“这里太无聊了。”女孩说,“让我们出去吧!”
D不可置信地瞪视着她。然后他突然意识到对方并不像他一般畏惧火焰。
“你的意思是……”他试探着开口,尽管他根本就不想吐出那个字,“你打算……救我?”
“烧烤龙骑士又不好吃。”女孩眨眨眼睛做了个鬼脸,但是D不确定对方是否在开玩笑。
“你要和我出去吗?”女孩再问了一次。
D犹豫着拉住了对方的小手。
他惊奇地看着狂暴的火焰畏缩似的在他们的身周迅速倒退。就好像仁慈的上帝降下了神迹,帮助摩西和以色列人分开了红海,女孩带着他从裸露出的石头地面奔出了埃及。
他躺在柔软厚实的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头顶繁茂的枝叶犹如翠绿的华盖,林间吹来凉爽舒适的微风。草间虫蚁窸窣,枝头鸟雀啾鸣。如果不是遍布全身的伤痕带来的刻骨疼痛,他几乎以为岩洞的遭遇只不过是一场梦。也许上天只是和他开了一个恶劣的玩笑,也许他的同伴卡雷尔和巴萨还好好地在这里的某个地方等他,也许这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个虚假的幻境而已。
直到他习惯性地摩挲自己手指上那个因常年佩戴戒指留下的痕迹。
他的戒指不见了。被邪恶贪婪的小妖精抢走了。
强烈的失落和懊悔攫住了他的心脏。他眼神空洞地望向远方,长叹了一声。
黑衣女孩坐在一旁的树桩上,以手托腮,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怎么样才可以找到小妖精?”他看了对方一眼,不自觉地开口发问。
“你看不到他们吗?”女孩惊讶地反问道。
D疑惑地看着她。
“在我们之间流传着一首古老的歌谣。”女孩说,“你要仔细听好,因为这就是看到他们的方法。”
她从树桩上站起身,但是却奇怪地用单脚站立。然后她伸出右手,把食指蜷缩在拇指内侧,圈成了小小的一个圆环。她对D打了个手势,示意他照做。
D从地上爬起来,虽然充满顾虑,但还是按照对方的样子做了起来。
接下来女孩眯起眼睛,用一只眼睛从圆环里望出去。她念道:
在清晨与薄暮之间,
当时间停顿在自己的边界;
透过锁孔和一扇半开的门,
单脚跳着再闭起一只眼,
看,
小人儿们就在那里,
因为他们并没有隐身术,
既不是魔也不是仙。
从圆环里,他吃惊地看到四周的光线发生了变化。似乎头顶看不到的乌云褪却了,此刻云开月明,周围的一切开始变得清晰明快。他看到了那个长胡子山羊蹄的小妖精,正畏畏缩缩地躲在一棵橡树后面偷看他们。
“把我的戒指还给我!”D大喊一声追上去。
小妖精瑟瑟发抖。他看了一眼D,又看了一眼D身后的那个女孩,似乎已经被吓呆了。
“把戒指还给他你就可以走了。”女孩说。
小妖精扔下戒指,然后瞬间遁入土地消失了。
“你为什么要放走他!”D捡起戒指,气急败坏地跳着脚怒吼,“是他设下陷阱杀掉了我的两个同伴!”
“杀掉他们的是我的‘蜘蛛’。”女孩平静地说,“你应该把这笔账算在我头上。”
D立刻转身,再一次用剑指着她,?99lib.他的手臂在颤抖。
女孩再次微笑了。
“但是你并不打算杀掉我,对吗,龙骑士?”她看着对方眨了眨眼睛,大而黑的瞳孔发出橘红色的釉光,“这是一个相当聪.99lib?t>明的决定。”她微笑着说,“因为你知道你打不过我。”
第八章
D头晕目眩。他双腿一软,勉强用剑支撑才不至于倒下。但事实是,他根本就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全身上下剧痛钻心,他低下头检视着自己的伤口。
右腿和手掌严重烧伤,肋下和大腿的几处伤口血流如注。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肩膀,后背似乎驮负着一块巨石。他的腰也完全直不起来,也许他的骨头在撞到墙的时候碎了几块。
他心里非常清楚,假设最好的情况是自己能够及时返回治疗,但就算神圣罗马帝国最高明的医师,也无法确保他的身体能够恢复如初。他最担心的是自己的肩膀,如果那里的骨头真的碎了,他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力气挥剑。
他紧紧把那枚失而复得的戒指攥在掌心里。坚硬的金属狠狠扎进他的伤口,鲜血染红了上面龙形的镌刻和代表基督受难的十字架。
这就是他第一次出征的结局。他可能永远都不会成为一位真正的龙骑士。他可能永远都不会完成父兄的遗志。他可能永远都回不去他的家乡。
永远。
他徒然跪倒在草地上,把脸埋进自己的手心里。他的同伴卡雷尔死了,巴萨也死了。
连尸骨都没有留下。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活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有脸面胆敢留在这个世界上苟延残喘。
肩上突然一凉。一只手透过残破的斗篷扶上他裸露的肩头。他全身剧烈地一震。
他本能地想躲,但是竟然躲避不开。对方只是轻轻抓住他的肩头,但他却在一瞬间全身麻痹,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他知道一定是那个女孩。那个“很可能”是恶魔的女孩。怎么,她现在终于改变主意,打算来杀掉自己了吗?
如果未来不能再挥剑,那么还不如死了的好。他长叹一声,闭目待死。
那只手落在他的肩膀上,动作轻柔如一片刚刚从枝头飘落的叶子,但气势却重如山峦。
肩膀上的剧痛陡然加倍,他拼命咬住牙齿才未发出一声哀呼。身后背负的巨石突然变成了一整座大山,他拄剑跪倒在地面上,剑尖插入土地弯出了一个弧度,他感觉自己的膝盖骨都要被压碎了。
不仅如此,他还感觉有什么东西正顺着女孩的手掌注入了他的肩头。那东西冰冷而灼热,像是水,又像是火,从肩头血肉模糊的伤口上缓慢注入他的皮肤,然后流于无形。就好像是一股非凡的气流,沿着他的筋脉血管,缓缓流遍了四肢百脉。
他的每一个细胞都苏醒了。突如其来的剧痛像一柄大锤直接把细而长的尖钉敲入他的中枢神经,他几乎一下子跳了起来。
不,他根本不可能跳起来。他的右腿几乎废了。他的腰也直不起来。他虚弱的手臂根本就握不住剑。但是下一秒,当他睁开眼睛,他猛然发现自己正站立在草地上。
他首先感觉到自己的肩膀恢复了知觉,无可忍受的阵痛正一下又一下敲击着他的脊髓。他因为疼痛而弯腰,看到自己肋下和大腿上原本深可见骨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当他把目光转向自己烤焦的手掌,他赫然发现,那个可怖的伤口现在看起来似乎没有之前严重了。
他把手掌举到自己眼前仔细查看。他发现自己掌心的伤口正在迅速愈合!他大惊失色。他低下头,再次惊恐地看到,被烧毁的衣衫之下,自己全身的皮肤都逐渐恢复如初。
他转了转自己活动自如的手臂,一把举起他的剑,指着那个女孩。
“你到底在我身上施了什么魔法?”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颤抖。
“我诅咒了你的灵魂。”女孩一本正经地说。
D张大嘴巴,惊恐地看着对方。
“难道无论谁说什么你都会信吗?”女孩忍俊不禁,“怪不得会被小妖精骗。”
“你到底在我身上做了什么?”D焦躁地追问。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女孩随随便便地耸了耸肩,“我治好了你的伤。”
“这不可能!世上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D跺了跺脚。他看上去更加焦躁了,大口喘着气,抓紧长剑指着对方。
“我又不是人类。”女孩几乎笑出了声,“难道非要我露出真身给你看,你才会相信我是个魔鬼吗?”
“你的真身?”D满面震惊地开口,“难道你也会吐丝?”
女孩笑得花枝乱颤。“吐丝的是我的蜘蛛,我不会吐丝。”然后她看着他,最终认真地回答道,“但我用不着吐丝就可以把你杀死。”
D瞬间变了脸色。
“但是这样就太不好玩了。”女孩重重地摇了摇头,“你下一次需要再努力一点才可以,龙骑士。”
“你不肯杀我,是因为我太弱了?”D咬着牙问。他现在不喜欢对方叫他龙骑士了,他感觉自己的软弱似乎玷污了这个神圣的称号。
女孩走到他身前,伸手轻轻拨开他的剑尖。她上前一步,踮起脚,看着对方苍白的脸孔,因为愤怒和绝望而微微发红。她抬起头看着他,看着他那对笼罩着雾霭的灰色眼睛,然后再次摇了摇头。
“我不肯杀你……”女孩轻声说,“因为我喜欢你的眼睛。”
然后在对方的惊诧中,她又补充了一句,“我喜欢你眼中那种根深蒂固的绝望、悲痛、懊悔……对,还有现在的愤怒,”女孩微微一笑,“我遇到过很多龙骑士,你是他们中间最好玩的一个。”
两点灰色模糊了我的视线。然后周围的人声和影像逐渐淡去。我听不见虫豸和鸟类的鸣唱,薄暮中的森林也离我越来越远了。
我再次看到了墨菲斯站在我面前。
“您做了一个好梦吗?奥黛尔小姐?”他再次问我。
“你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我大声质问他。
“我只是达成了您心底的愿望而已。”墨菲斯安静地回答。
我的愿望?这是我99lib?心底真正的愿望?看到D惨痛的过去,被欺凌、嘲讽、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且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居然就是——我?六百年前的奥黛尔?
这不可能!这绝对不会是真相。我想看到的D,是快乐、幸福的D,是立下赫赫战功、英勇无畏的罗马尼亚王子,是从奥斯曼帝国的压迫下解救自己的土地和人民的高尚统治者,是和我彼此相爱、生活在一起的那个人。
“你看不到的。”墨菲斯突然打断了我的思路,“因为在他短暂的一生里,他从未快乐过。”
我紧紧咬住嘴唇。“一次都没有?”我不甘心地问。
“一次都没有。”墨菲斯摇了摇头,然后他缓慢地开口,像一口悲鸣的丧钟,把无可更改的宿命狠狠砸进我的心口。
他清晰地告诉我:“在六99lib?百年前,你们从未爱过彼此。”
第九章
我的视线再次模糊。我想大叫,我想告诉墨菲斯说我已经不想再看了,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当画面逐渐清晰起来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东欧熟悉的景致,我看到险峻的喀尔巴阡山上有一大群行色匆匆的旅人,有的人骑马,有的人走路,还有几辆马车,正打算穿越博尔戈关口。
此刻正是深秋。漫山遍野一片金黄,白桦树的叶子落了一地,银色的树干闪闪发亮。
远处是高大的橡树还有山毛榉,再远一些是浓绿色的松树林,澄澈碧蓝的天空下,山巅覆盖着终年不化的积雪。但是这些人没有驻足欣赏美景,他们一边在狭窄的山路上疾驰,一边恐惧地回头张望着。
他们不是普通的旅人,他们是逃亡者。
1451年10月,摩尔达维亚内乱。波兰支持下的皮特鲁·亚伦率先叛敌,杀死了自己的兄弟,摩尔达维亚大公博格九九藏书丹二世。博格丹是弗拉德的舅父,他的死,导致当时在他庇护下的弗拉德,还有弗拉德的表弟——博格丹十八岁的儿子史蒂芬,开启了流亡岁月。
在那个时候,博尔戈关口是摩尔达维亚和特兰西瓦尼亚的交界处。过了这道关口,前面就是匈牙利的国境了。
“你确定吗?”史蒂芬不止一次地问他的表兄,“我们真的要去匈牙利吗?”
我再一次看到了D,比我上次看到他的时候又长大了一点儿,正在策马狂奔。此时他还没有为自己赢得那个“德库拉”的称号,他仍是逃亡者弗拉德。
弗拉德回头看着史蒂芬,眼中露出了一丝怜悯之色。他想起几年前自己在土耳其听到父亲惨死的噩耗,他和史蒂芬正是同样的年纪。不,那时他年纪更小。弗拉德叹了口气,他在心里说:其实你比我幸运得多了。
但是他口中说的却是:“是的,史蒂芬,我们要去找匈雅提求和。”
“他杀了你的父亲!我的姑父!”史蒂芬大声提醒他。他带着哭腔的声音被风撕裂,听起来惨痛而凄厉。他还未从自己父亲被杀的噩耗中恢复过来。
弗拉德没有回答他。他狠狠踢了一下马腹,胯下那匹战马发了疯一样向前冲去,跨过了博尔戈关口的最后一段路。太阳就要落山了,他在特兰西瓦尼亚金黄色的大地上疾驰。
史蒂芬策马从后面跟上自己的表兄。“你真的想好了吗?”他不甘心地问。
“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史蒂芬。”弗拉德耐心地对表弟解释,“亚伦有波兰人的支持,而匈牙利就是我们最强大的靠山。”
摩尔达维亚和瓦拉几亚都是小国。由于地理位置,摩尔达维亚一直都在波兰和匈牙利之间摇摆不定,就好像瓦拉几亚一直都在匈牙利和土耳其之间摇摆一样。在国力尚弱的时候,如果不是投靠这一边,只能投靠另外一边。就好像他父亲德库当年所做的一样。
但他并不是他的父亲。
“我不会向穆罕默德那小子投诚。死也不会。”他对史蒂芬说。
穆罕默德是土耳其人藏书网的新任苏丹,只有十九岁,但比他死去的父亲更加凶狠而勇猛,野心更大。新苏丹与穆斯林的先知同名,真主阿拉在天上指引着他,整个基督教世界在奥斯曼帝国的铁骑下战栗不已。
“听说穆罕默德为了保住王位杀掉了他的亲弟弟。”史蒂芬咂舌,“那可怜的孩子甚至还只是个婴儿。”
弗拉德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憎恨穆罕默德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因为他自己的弟弟杜拉正和对方在一起。在土耳其的那段日子里,杜拉一直都和穆罕默德关系很好。杜拉甚至为对方皈依了伊斯兰教。
迟早有一天,杜拉会和自己在战场上兵戎相向,弗拉德想,为了瓦拉几亚的王位。是的。自古如此。只是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也会像穆罕默德一样狠心。
“我们就这样把所有家当都带过去……”史蒂芬仍在犹豫,“但是匈雅提会收留我们吗?”
弗拉德明白表弟的疑惑。匈雅提把他们的死对头丹尼史提家族放上了瓦拉几亚的王位。否则当年他的父亲和兄长就不会死了。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在土耳其老苏丹死后,丹尼史提看准形势,当众宣称对新苏丹穆罕默德效忠。他们已经率先背弃了自己当初的盟友匈牙利,这给弗拉德带来了机会。
还有一点史蒂芬所不知道的是,弗拉德和匈雅提还有另外一段秘密的联系——他们都是龙骑士团的一员。当弗拉德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作为预备团员跟随父亲和哥哥出席骑士团的会议,他记得这个男人。
和父亲相比,匈雅提要年轻许多,他正值壮年,身材像一头公牛一样高大威猛,脸孔方正坚毅。不过他的发际线已经退到很后面了,下缘的头发非常卷,唇上还有两撇厚重而卷翘的胡九九藏书子。弗拉德记得这个人,因为他曾经和哥哥米尔恰一起偷偷取笑过那两撇胡子。
他们还听人说,匈雅提其实就是龙骑士团的创始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西吉斯蒙德的私生子。他至今都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不管怎么说,作为龙之子德库拉,D无法原谅匈雅提给他的家族和领地带来的悲剧;而作为龙骑士弗拉德,他却需要找到一个人来做他的向导。一个长者,一位前辈,一位比他死去的父亲更加称职的骑士导师。不会因为王位投靠外族,也不会因为过于偏爱自己的长子而给其他孩子带来不公平的待遇。而匈雅提就是这样一位最恰当的人选。他是匈牙利伟大的军事统领,一生力抗土耳其军队,所向披靡。
更何况如果不是匈雅提,自己现在很可能仍囚禁在土耳其宫廷。和那个面目可憎的穆罕默德,还有背弃基督的拉杜在一起。
但现在他已经正式成为龙骑士团的一员了。龙骑士弗拉德,他们像当年称呼他父亲那样称呼他,沐浴在基督神圣的光辉之下,挥动手中长剑斩妖除魔。
在年轻的弗拉德心里,同为龙骑士团成员,匈雅提是一位合格的榜样和英雄。
他能够让自己变强。
弗拉德紧紧攥住马缰,手指上的戒指硌得他生疼。他知道按照骑士团的守则,即便是自己的仇敌,匈雅提也不会对一位昔日同僚的遗孤说不。
“他会收留我们的。”弗拉德看着天边最后一抹金红色的夕阳,无比肯定地开口,似乎在安慰史蒂芬,也好像在安慰自己,“他一定会的。”
第十章
画面再次淡出。我以为自己会看到墨菲斯,就像之前每一段画面结束时候的那样。尽管我粗浅地了解之后的历史,我仍是不由自主地为D的命运担忧。何况书本上有的也只是后人编纂的故事罢了,它们至多只占据真相的一半。而另外一半,我需要自己到“?99lib?另一个世界”去寻找。我想求墨菲斯让我尽快看到后面,但是这一次他并没有出现。
出现的是D。尽管完全改变了装束,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又长大了一些。他现在的外貌已经十分接近我记忆中的样子了,只不过感觉还是不太对。他仍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一副有血有肉的凡人之躯。
我能感觉到此刻他内心深处的紧张和兴奋,因为他正紧紧攥着拳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场内正在奋力搏斗的两个人。
这里的光线明亮而耀眼。水洗过的地面光滑得如同镜子一般,映出头顶碧绿的水波和汹涌的鱼群,在场内热烈的气氛中激烈地动荡不休。
这里是“波涛下的国度”,是勇猛好战的人鱼族领地。
我顺着D的目光望向场内,从对方的装束,我能看出那是两位人鱼武士。这里并非是那个残酷绝伦的圆形竞技场,规模小得多,也没有观众席,依稀像是个“练习场”的模样,周围水泄不通地站满了围观者。他们有的穿着宽大的白袍,只是驻足围观,也有的露出了身上鳞片状的铠甲,像D一样攥紧了拳头,看着场内形势跃跃欲试。
“注意他的矛法。”一个人凑近了D的耳朵,低声对他说,“他用力的方法非常巧妙。等一下你下场的时候,要以快制快,千万不要被对方抢了先机。”
在这个人说话的时候,他唇上的胡子一翘一翘的,但并不让人觉得可笑。因为他的脸孔严肃方正,强壮厚实的肩膀几乎比D宽了一倍。他的腰上也挂着剑,但却从始至终背负双手,丝毫没有下场一搏的意思。
D点了点头。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场上的那个人。
那是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青年,准确地说,一位男性人鱼。他的脸孔非常秀气,肤色白皙,有着碧蓝色的眼睛和黄金般的头发。他并不高大,身形纤瘦,看似手无缚鸡之力,但他疾如闪电的矛法却把他的敌手,一个臂力惊人的大块头,逼得节节败退。
最终,那个大块头膝盖受伤倒地,发出砰然巨响。场内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庆祝这个秀气俊俏的人鱼青年再次获胜。至此为止,他和他的长矛已经连胜五场。
大块头退下之后,一位主持者模样的人站出来大声发问:“今日还有挑战者吗?”
稀稀落落的掌声停止了,场内鸦雀无声。围观者们互相交换着怀疑和畏惧的眼色,然后摇了摇头。几个人鱼武士甚至偷偷缩回了肩膀上的鳞片。
直到一个浑厚低沉的声音响起来。
“这里还有一个。”
说话的是那个留着胡子、背负双手的中年人。他拉着D上前一步,清晰地对众人开口说:“我的名字是匈雅提,这是我的养子弗拉德。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贵地,希望诸位会对他留下深刻?99lib? 的印象。”
人群里有几个人立刻嗤笑起来。“不自量力的人类小子,你会死的!”有人说。
但是那个刚刚获胜的人鱼青年挥手制止了他们。他上前一步,仔细打量着自己的对手。然后他微微一笑,友好地伸出了右手。
“我的名字是狄奥多,”他说,“我很荣幸接受你的挑战。”.99lib.
D伸出右手与对方相握。然后他退后一步,拔出99lib?了他的剑。
他牢牢记住他的导师匈雅提刚才对他说过的话,要以快制快。但对方的矛法实在太过诡异,那鬼魅般的速度不是任何一个人类能够做到的。那柄长矛伸缩自如,如影随形,他根本就躲避不开。开场还没过几分钟,他身上就已经挂了好几道血口。但不知对方是手下留情还是怎样,他伤得并不重。
周围再次响起嗤笑声。有些人已经放弃了围观,跑到别处找乐子去了。D紧紧咬住牙齿。他不能就这样放弃。自从四年前跨上特兰西瓦尼亚的土地——那是他至今为止做过最正确的决定,他得到了伟大的匈雅提的庇佑。
这位昔日战场上的仇敌,现在已经成为了他最好的导师,甚至是养父。尽管他们并未在魔域空间之外公开过这段关系,但匈雅提给了他一个父亲能够做到的全部。
他现在甚至已经成为了特兰西瓦尼亚的总督。但是不行,还不够。远远不够。他在匈雅提巨大的哥特城堡中夜以继日地学习剑术与搏击,一起进入魔域空间执行龙骑士团下派的任务。然后就在今天,匈雅提第一次带他进入了这个“波涛下的国度”。
他惊异于这里的辉煌与洁净,惊异于人鱼族的残酷与美丽,他看到了竞技场上树立的森森尖桩。尖桩下面的沙地浸透了鲜血。匈雅提告诉他,那是人鱼族著名的“刺刑”,让所有的围观者,包括人鱼族自己,恐惧万分。但它也是最有效的政治手段。它的存在,和这里完美公正的社会秩序不无关系。
但是眼前并没有任何尖桩。这里只是个练习场而已。他并没有死亡的威胁。
他只是不想输。
他矮身躲过了闪闪发亮的矛尖,瞅准空隙拼命挥剑!剑尖扫过了对方的长发,落下几缕璀璨的金黄。他眼前一亮。
但是对方的长矛逼得他更紧。他咬紧牙齿,挺起胸膛迎了上去。
对方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对手竟会以肉身相迎。他想把长矛改变方向,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噗”一声闷响,尖利的长矛斜斜穿入对方肋下,然后从身侧突出短短的一截。
人鱼武士慌了手脚。这不过是一场闲暇的消遣而已,这里并不是竞技场。他并不想伤害对方的性命。
D没有躲,他反而往前冲了一下。毛头从体侧突出更多,但是他的剑尖已经成功横在了对方的脖颈之上。
人鱼武士长矛脱手。D微微一笑,咳出了一口鲜血。
“我赢了。”他说。
人鱼武士震惊地看着他:“你不要命了!”
“我只希望获胜。”D看着自己的对手,用剑撑住地面,摇摇欲坠。匈雅提立即从身后扶住了他。
“可以借用一下贵地的泉水吗?”他焦急地对人鱼武士开口。
“噢,当然可以。”人鱼武士猛然醒悟,他收起身上鳞片状的铠甲,上前一步,帮助匈雅提一左一右架起了这个不要命的年轻人。
第十一章
温热的水泉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袅袅白烟之中,用D的眼睛,我看到了周围的一切。
这不能算是一座富裕的宅邸。确切地说,家徒四壁。这个“家”,除了面前这眼泉水之外,基本就什么都没有了。匈雅提看着青年放下了他的长矛,然后盘腿坐在泉水池边。
D的伤口在神奇的泉水中迅速痊愈,人鱼青年的唇边露出了微笑。
“抱歉,”匈雅提突然开口说,“请问你的名字是……狄奥多?”
青年点了点头。
“果然天赋超群。”匈雅提由衷赞叹了一声,然后说道,“在下虚长一把年纪,对搏击略知一二。恕我直言,阁下的技法非常出色。这里的市井之地,恐怕没有人会是阁下的对手。为什么不去竞技场呢?”
这个问题非常直接,但是狄奥多只是笑了笑。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回答,“那样的话我或许可以赚到些钱。”
匈雅提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他并没有否认。
“我不喜欢竞技场的法律。”狄奥多扭头看了一眼泉水中的D,然后继续,“对失败者来说太不公平。没有人会永远获胜的。”
“但这毕竟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我不喜欢。”狄奥多摇了摇头,他拈起脚下的一朵小花,然后开口说,“我希望可以重新制定整个世界的规则,至少是这里的。”
“你可以吗?”匈雅提惊讶地看着对方。
“也许不行。”狄奥多站起身,他掸了掸双手,然后整个人滑入水池。他潜入水底,声音透过池水有些模糊地传了上来:“但是如果真有那样一天的话,我想试试。”
当D最终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看到了一池璀璨的水花。他揉了揉眼睛,低下头,不过他对伤口痊愈这件事已99lib.经没有上一次那么惊讶了。只是他还是张大了嘴巴,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狄奥多。
狄奥多的上身还是青年男子的模样,但他的下身已经被一条海豚般的巨大鱼尾代替了。当他潜入水池的时候,可以看到他背后也有一簇突出的背鳍,从脊柱的部分一直伸出来,上面每一片大如贝壳的鳞片都闪烁着彩虹般的绚烂光辉。
“抱歉。”D察觉到对方的目光,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我以前从未见过……”
“男人的裸体?”狄奥多哈哈大笑。
“男……人鱼。”D的表情更尴尬了。
匈雅提咳嗽一声,适时结束了这场对话。D手忙脚乱地跳出泉水池,胡乱擦了一把,抓起自己放在池边的外衣和靴子。
“非常感谢阁下的盛情款待,”匈雅提说,“但我们还有要事在身,恕不能在此地久留。”
狄奥多伸开手臂靠在池边,巨大的鱼尾悠闲地拍着水,似乎根本就没有听到。
但是就在二人转身离开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了。
“你的剑法非常好,龙骑士。”他看着D的背影,在炫目的强光里眯起了眼睛,“我们后会有期。”
D张口欲言,但是匈雅提拉了他一把。
“他……为什么知道我是……”走出很远之后,他仍是忍不住开口。
“他已经说出了原因,”匈雅提回答,“你的剑法很好。”
D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导师。“比武的时候他并没有使出全力,”他说,“如果他认真的话,我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永远不要骄傲,但也不要妄自菲薄。”匈雅提对他说,“你的剑法提高得非常快。若以一敌一,世间已经没有多少人是你的对手。”
“但我是个龙骑士。”D皱紧眉头,“我的对手不止是……人。”他的心头始终笼罩着一个窈窕的黑色影子,但是他没有说。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是我们能够控制的,但另外一些则不能。”匈雅提沉重地开口,“无论如何,你的成绩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期。我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
D抬起头。他不明白对方的意思。
“我要去贝尔格莱德。”匈雅提的声音更低了,“土耳其人进攻了贝尔格莱德。”
“如果贝尔格莱德失守,匈牙利就危在旦夕了!”D震惊开口。
“贝尔格莱德已经失守了,”匈雅提轻声说,“我接到拉斯洛的急信,我必须立即赶过去。”
“贝尔格莱德失守,你竟然陪我在这里比武练剑!”D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因为我必须首先确认你能够独当一面,”匈雅提看着他的眼睛,“你没有让我失望,弗拉德。我很欣慰。”
D看着自己的导师。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他想哭,但拼命忍住了。
“我跟你去贝尔格莱德!”他突然大声开口,“让穆罕默德那浑蛋见鬼去吧!”
匈雅提摇了摇头。“你不能去。”他一口回绝了他,“你要立即回去瓦拉几亚。”然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最终没有办法保住贝尔格莱德,请你在瓦拉几亚截住他。他已经得到了君士坦藏书网
丁堡,但请你为我保护匈牙利。请你为基督保护整个欧洲。”
三年前,土耳其苏丹穆罕默德用九门巨型射石炮,炸开了君士坦丁堡一千多年来屹立不倒的坚固城墙,君士坦丁堡变成了伊斯坦布尔,圣索菲亚大教堂改成了清真寺。在城破的最后一刻,最后一位拜占庭皇帝君士坦丁十一世脱下皇袍,像一个普通步兵一样与敌人厮杀,最终英勇就义。二十一岁的穆罕默德,就像他同名的先知所预测的那样,征服了君士坦丁堡。辉煌了一千多年的东罗马拜占庭帝国正是宣告灭亡,整个基督教世界陷入了一片恐慌。
D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导师。我?保护匈牙利?保护整个欧洲?
匈雅提抓住他的肩膀:“你曾在土耳其语穆罕默德一起生活过。你了解他。如果你做不到,那么这世上就没有人可以做到了。”
往事历历在目。D攥紧了拳头。
“答应我,为基督而战。”
匈雅提再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这段对话进行得是如此艰难,他看上去疲惫而苍白,似乎已经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但是他下面说出的话却比以上全部更加困难。因为那是一个他们之间永不会触及的话题。至少在过去四年的时间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从未提起过一个字。但是现在匈雅提却突然开口了。
“关于你的父亲和哥哥……”他说,“我……非常非常抱歉。”
D死死咬住嘴唇,他没有抬头。他没有意料到对方竟然会提起这个。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应对。
“我并没有亲手杀害他们,但他们毕竟因我而死。”匈雅提低声说,“你父亲死的时候我在场。是我.99lib?偷偷派人把他的剑和戒指带给你,希望你可以继承他在骑士团的位置。”
“是你?”D震惊抬头。
父亲的样子已经很模糊了。弗拉德对父亲唯一的记忆,是他谦卑地跪下来亲吻土耳其苏丹的衣角,把当时只有十一岁的自己和七岁的弟弟杜拉作为人质交付到敌人的手上。他没有尽过做一个父亲的责任。他没有教过自己剑法。他也没有带他进入过魔域空间。带给他这一切的是匈雅提,他的庇护者,他的导师,他一直以来追随的榜样和目标——也是他的杀父仇人。
“我只是想告诉你,过去这四年里,你和拉斯洛或者马伽什,在我心中并没有区别。你们都是我的儿子。”匈雅提拍了拍他的肩膀。
眼泪终于涌了出来。他想说些什么,但是喉间哽咽,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他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养父高大的背影独自走入浓郁的雾气中消失。他99lib?想也许自己下次可以真正叫他一声“父亲”。因为对方足以匹配这个称谓。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机会了。
这就是他与匈雅提的诀别。
第十二章
我的视线在弗拉德的泪水中模糊成一团,内心随着他激烈的情感而大起大落。
“所以,”我问墨菲斯,“他的养父死在了贝尔格莱德?”
墨菲斯沉痛地点了点头:“但是并非死于战争。贝尔格莱德之战是匈雅提一生中最出色的一场战役,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孤军奋战,击败了土耳其近十万大军,神话般地重创了奥斯曼帝国。但随后他却在军营中不幸感染了瘟疫,几天之后就去世了。”
“那么D在做什么?”我问。
“你还要继续看么?”他问我。
我点了点头。
墨菲斯再次消失了,在我眼前出现了一颗星星。
一颗明亮的彗星,从遥远的地平线上犹如一团金色火焰陡然升起,拖着长长的尾巴照亮了整座夏夜的天庭。
1456年6月,在那个时候,这颗彗星后来的命名者爱德蒙·哈雷还没有出生。人们不知道这一奇特的天象代表了什么,星象学家和占卜师们只是把它当作厄运的象征。比如土耳其苏丹穆罕默德入侵贝尔格莱德,还有匈牙利的统帅,伟大的常胜将军匈雅提的死。
但是也有一部分人把它看作吉兆。对诺曼人来说,当同一颗彗星照亮天际之刻,匈奴王阿提拉被击败在加泰罗尼亚平原;而在六百多年之后,征服者威廉在黑斯廷斯战役中得到了英国王位。
德库拉也抱有同样的想法。是的,现在他当众宣称自己为德库拉,龙之子。他把这颗彗星看作是他的吉星。他带着锈有黑色飞龙的旗帜回到他的故乡,几乎就在他的养父匈雅提奋击土耳其人的同一时刻,他带兵杀入了瓦拉几亚。
八年前,他就在这里,在同一座王宫里,被匈牙利人赶下了王位;但现在,他却赢得了他们的支持。
他回来了。
坐在王位上的人仍是丹尼史提家族的弗拉迪斯拉夫二世。是他当年篡位之时,亲手杀害了德库拉的父亲。当德库拉到来之时,他妄图拔剑和新大公一较高下,但还没回过神来就被对方一剑击毙。
德库拉把曾经属于父亲的长剑缓缓插入了剑鞘。他坐在瓦拉几亚高高的王座上,双手交叉握拳,撑住下颌,用一双冷酷的灰眼睛,静静地看着脚下被鲜血浸透的大地。
他终于再次成为了瓦拉几亚的王者。
但这并不是他想要得到的全部。
“你还想要什么呢?我的龙骑士?”我看着坐在王位上的D,轻轻地对自己开口。
外面的喊杀声已经淡了,他从匈牙利带来的士兵正在肃清城内最后几撮不愿投降的余孽。他原本正在休息,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从王座上站起来,走下台阶,在静寂无人的大殿上当啷一声拔出了他的剑。大门和长窗紧紧地关闭着。但是他警觉的目光并没有在看门窗,他睁大眼睛瞪视着面前透明的空气。
他屏住了呼吸,但是周围仍旧一点声音都没有。他的鼻尖上渗出了汗。
“你听得到我?”我犹豫地开口,始终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然后我突然记起之前在喜乐原野,当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他和六百年前的奥黛尔同时听到了我的声音。
D立即把头转向了我。我的心脏几乎跳了出来。但在我能够继续开口之前,从我身后的柱子那里传出了脚步声。
一个黑衣女孩从柱子后面走了出来。尽管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到底是怎样凭空出现的。
因为她和我一样,属于另外一个世界的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D不可置信地盯着来人,握着剑的手臂在发抖。他用眼神迅速扫了一下四周,确定大殿中此刻并没有第三个人存在。
“来祝贺你成为瓦拉几亚大公。”女孩眨了眨眼睛。
几年时间过去了,D已经长大了好几岁,但是女孩并没有任何变化。她还是穿着一条黑色的裙子,裙摆之下也还是赤着脚。
D紧张地看着大门,然后把目光重新锁回到对方身上:“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女孩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你怎样去到我的世界,我就怎样来到你的世界。就这么简单。”
“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D压低嗓子吼了一声。
“你在怕什么?”女孩靠近了一步,露出一个邪魅的微笑,“怕你的臣民知道你与恶魔的交易?”
“我和你,或者与其他任何恶魔,没有任何牵连。”D立即回答。
“那你还在怕什么呢?”女孩微笑,“今天是你的大日子,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围观者罢了。如果你不喜欢我在这里,”她瞟了一眼那两扇紧闭的大门,“那我就出去好了。”
门外侍卫的声音清晰可闻,他们还在宫廷内称职地巡逻。女孩朝大门走去。
“别!”D上前一步,抓住了女孩的手,“你别出去!”
女孩就势回身,靠近他的怀中:“你现在不舍得我走了?”
D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股似麝似兰的香气飘进他的鼻子。他头晕目眩,立即放开了手。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皱着眉头,看着怀中的少女。
“我要做你的王妃。”
我的下巴差点掉下来。我不知道她——我是说,六百年前的我,到底在想什么。而D的表情也同样迷惑。
“你疯了。”他只说了这三个字,但是握着剑的手臂垂了下来。
“可以吗?”女孩充满希九九藏书
望地眨着眼睛,等待着。
“不可以。”
“我把你的新宫殿烧了。”
“请便。”D再次扫了一眼四周,在这个简陋之极的大殿上,除了一把带雕刻九九藏书背板和穹顶的木头椅子之外,几乎全部都是空的。
“我把整个瓦拉几亚也烧掉。”
D看着她。“就帮我个忙,”他说,“如果你能够顺带一把火?99lib.t>烧掉土耳其人和他们的苏丹穆罕默德,我感激不尽。”
女孩抿起了薄薄的嘴唇。她看着D,看了一小会儿。
“好吧,”她最终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D难以掩饰自己的惊奇,他挑起了一边的眉毛。
“我暂时不想回去。”她咬着嘴唇说,“我是说暂时。但是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D做了个手势请对方继续。
“我信不过小妖精。我也不认识别的人类。除了你。”女孩说。
“我不认为我们是朋友关系。”
“我们不是。”女孩点点头,“但是我觉得你不会撇下一个对你求助的人。因为你是龙骑士。”她看着他,着重强调了最后三个字。
“所以我才应该杀掉你!”D握紧了他的剑。
“你不会的,”女孩摇了摇头,“第一我根本没有出手,第二我以前救过你。”
D长叹了一口气,收起了他的剑:“所以,你的计划是要在我这里住下去。”
“我要你娶我。”女孩一本正经地说,“我要成为瓦拉几亚的王妃。因为最光明的地方才是最佳的掩护。”
“如果我不答应呢?”
女孩眯起眼睛:“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我没有,”D回答,“我只是不喜欢这个提议。”
“你不用紧张,我们的婚姻当然只是形式上的,”女孩说,“你可以随意挑选瓦拉几亚的姑娘,匈牙利的姑娘,或者是土耳其的姑娘。我想她们应该很愿意给一位富有声望的年轻大公生下几个私生子继承人什么的。”
D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是在担心这个。”他看着对方,“你是一个魔鬼。”
“我会做到让言谈举止像一个人类的。”女孩马上开口。
“你在逃避的到底是什么?”D皱着眉头问。
“逃婚。”奥黛尔抬起头,用一双明亮的橘色瞳孔,对上他的眼睛。
第十三章
过了片刻,D紧绷着的脸孔放松下来,他几乎忍不住要微笑了。
“逃婚?”他不可置信地重复,“难道恶魔也会被凡俗所累吗?”
“说了你也不懂。”女孩耸了耸肩,“我只希望你对我的提议感到荣幸。”
“我并没有答应你的提议。”
女孩瞪大了眼睛。明亮的橘九九藏书色眼珠刹那间变成了红色,她显然被激怒了。
D的手指扶上了剑柄,但是并没有把它拔出来。周围的空气突然变得炽热,他再一次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再缓缓地吐出去。
“你可以在这里住下去。”他对她说,“但是我不能娶你。”
“难道你觉得我不够美吗?”女孩的头发上出现了火星,大殿内部的气氛变得更加沉闷而燥郁。
“我没有见过世上任何一个比你更美的生灵。”D由衷开口。
女孩头发里的火星熄灭了。她眯起眼睛九九藏书。
“但是我不能娶你。”D重复,仔细斟酌着自己的用词,“因为你来自‘异族’。我无法在神父和基督面前发誓。”
“你可以假装我是个来自特兰西瓦尼亚的贵妇。”女孩不耐烦地开口,“你可以叫我伊丽莎白、玛利亚或者普拉莎,随便起一个你们东欧女人的名字,只要你喜欢。”
“我不只是瓦拉几亚的大公。”D清晰地对她说,“我是一个龙骑士。”
女孩死死地盯着他:“我收回我的话。”
“什么?”
“你一点都不好玩。”女孩厌恶地开口,“和其他的人一样死板无聊。”
“所以你也打算像杀掉他们一样杀掉我?”D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握在剑柄上的手指抓得更紧了。
女孩瞪着他看了很久。她黑色的长发里再次燃起火星,然后过了半晌又一个个地熄灭了。
“我现在需要你。”最终她耸耸肩膀,妥协了。
“你可以留下来。”D终于放下了握着剑柄的手,他说,“但是你要发誓,不能伤害我,或者我的臣民。”
“你让我对撒旦发誓吗?”女孩笑了。
D瞪着她,震惊于自己的愚蠢。他忘记了对方是个恶魔。没有哪个恶魔会像自己这些龙骑士一样,把誓言当作是一切。
“好吧,我答应你就是了。”女孩撇了撇嘴,“那么我以什么身份留下来?”她问。
“特兰西瓦尼亚的伊丽莎白夫人。”D犹豫了一下,“我的……表妹。”
“别逗了,你的表弟史蒂芬知道他有我这个姐姐吗?整个欧洲都知道你的娘家在摩尔达维亚。”女孩不屑地嗤笑一声,“我就做你的情妇好了。”她上下打量着对方,唇边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在你这个年纪和地位,如果没有几个公开情妇,会被人当成是同性恋的。”
D什么都没说。稍晚一些时候,当他的侍卫长和雇佣军队长,他的亲信还有随身侍童,推开宫殿大门报告城内歼敌情况的时候,他们看到瓦拉几亚的新主人——弗拉德三世,高高坐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上,怀中搂着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妙龄黑衣女子,而她的美丽令在场所有人窒息。
“这位是来自特兰西瓦尼亚的伊丽莎白夫人。”新大公握着女子的手对他们说,“从今往后,你们要像尊重我一样尊重她。”
人们瞠目结舌。因为在此之前,他们从未听说大公身边有任何女人。几位年轻的侍童甚至暗地里偷偷猜测,是否大公沾染上了盛行于土耳其宫廷的某种“恶习”。但是伊丽莎白的出现让他们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们松了一口气,同时默默祈祷在不久后的将来,也许瓦拉几亚会得上天庇佑,得到它的下一代继承者。
画面就到这里结束了。我睁开眼睛,再一次看到了墨菲斯。
“他没有娶我。”我默默开口,语气里隐隐有一丝不快。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开心。按理说我不应该为六百年前发生的事情捶胸顿足,但我就是高兴不起来。
“但你们在短期内相处得还算愉快。”墨菲斯对我说。
“短期?”我皱起眉头,“那么后来发生了什么?”
墨菲斯没有回答我。当我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我已经重新回到了瓦拉几亚的宫廷。
我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月,也许是一年。整座宫殿焕然一新。厚厚的波斯地毯覆盖了所有裸露的石头地面。曾经被刀剑毁掉的长窗和大门已经修复了,上面崭新的木刻精致绝伦。甚至连侍卫军的制服也换过了。他们穿着剪裁合体的红色织锦束腰外衣,胸前系着金色双排扣结,紧紧绷在腿上的长袜下面套着锃亮的牛皮靴。
这个年轻侍卫军的形象是如此清晰,因为他刚好落在我双眼焦距之上,近在咫尺。
我在吻他。
不,我是说,我看到奥黛尔在吻他。
我很震惊。但然后我突然明白了她在做什么。
当她放开那个侍卫军的时候,对方眼神迷离,双手虚弱地在空中挥舞,但是最终什么也没抓住。他软软地倒在地上,他的胸脯仍然在起伏,他的鼻腔仍旧在呼吸。但是他看不到也听不到,消弭了一切可能的感知,他失去了他的灵魂。
奥黛尔舔了舔嘴唇。她闭上眼睛,满面陶醉地享受最后一分美味的余香,然后被一个巨大的动静惊得睁开了眼睛。
D撞开大门冲了进来。他现在已经十分接近我记忆中的样子了,他的五官更加深刻成熟,他的肩膀更加宽阔结实,当初的青涩和落魄已经完全被威慑和自信所取代。他风驰电掣地冲进来,当他看到躺在脚下的侍卫军,他的脸色立刻变了。他一把抓住了女孩。
“你说过不会伤害我的臣民!”他的眼中爆发着怒火。
女孩甩开了他的手。“我饿了。”她说,“我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别对我撒谎。”D狠狠地盯着她,“上周是两个,这周是四个,你到底打算杀掉我多少人才肯善罢甘休?”
99lib.女孩转了转眼珠:“但是我需要进食啊。”她可怜兮兮地说。
D瞪着她:“你可以去找土耳其的俘虏。这是我们当初的约定。”
“可是我喜欢瓦拉几亚人。”女孩说,“你选出的这些年轻的侍卫军,每一个都像你一样强壮又英俊。”
D翻了个白眼。显然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习惯了和对方之间的这种调情。
“亲爱的伊丽莎白夫人。”他称呼对方的假名,“如果你还记得你自己的身份,就请不要再去骚扰我的侍卫军。”
“谁让你不肯和我在一起。”女藏书网孩微微一笑,伸手钩住了对方的脖子。
“我不敢。”D立即往后退了一步,“我还有一个国家要统治。我还有仗要打。”
“现在不是太平盛世吗?”
“当然不是。我刚刚派遣了六千骑兵给史蒂芬,他打算从亚伦手里夺回摩尔达维亚的王位。”
“六千人就够了吗?”
D露出了一个骄傲的微笑。“史蒂芬已经长大,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你可不要小看他。”然后他看着对方,突然间变了脸色,“更不要去打他的主意!”
“嗯……”女孩抬头望天,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算我求你。”D看着对方,他的口气软下来,“摩尔达维亚属于史蒂芬。不要去找他。”
女孩叹了一口气:“我需要进食。”她再一次清晰地开口。
“复活节就要到了。”D突然说,“我给你准备一场宴席。”
“宴席?”对方的眼睛亮了。
“所以你这几天最好留着胃口。”D回答,“小心到时候吃坏了肚子。”
他说话的时候,眼中突然划过了一丝锋利的闪光。对面的恶魔毫无来由地哆嗦了一下,即便她明确地知道,那并不是针对自己的。
第十四章
我坐在餐桌前。但这并不是普通的餐桌。
我面前是一张狭长的桌子,上面铺着从威尼斯运来的珍贵织锦桌布,上面不再是笨重的木头杯子或者金银酒盏,而是摆放着那个年代最时髦的玻璃酒杯。金色的酒液在玻璃杯中流淌,叮叮咣咣,奏响一连串璀璨的音符,在耀眼的烛光中闪闪发亮。宫廷厨师为这场宴会忙活了一个星期,大概杀死了一百头羊作为复活节的主菜,还有数不尽的鸡鸭和鸽子。他们从西欧学习制糖的艺术,用巨大的糖雕装饰餐桌。主桌上是一头张牙舞爪的飞龙,代表德库拉,还有一只展开双翅的雄鹰,那正是瓦拉几亚的徽记。
这是新大公上任后的第一个复活节。弗拉德的宫殿完全被改装成了宴会厅,出席宴会的宾客至少有两百人。他们都是瓦拉几亚当地历史悠久、声望显赫的大贵族。
英俊的佩剑侍从在宾客中川流不休,马不停蹄地上菜和斟酒。宫廷乐师在角落里奏出最优美的旋律,吟游诗人随着音乐咏唱。一个赤裸上身涂满金色的少年正在大殿中间旋舞,手腕和脚踝上系着铃铛。这是一年里最盛大的节日,所有的宾客都穿着他们最好的衣服,脸上充满了愉悦和满足的笑容。
弗拉德也在笑。事实上,他是人群中笑得最开心的一个。他坐在主桌前,旁边是他那位神秘的伊丽莎白夫人,皱着眉头看着面前狂欢的人群。她似乎对宴会没什么兴趣,面前的盘子是空的,刚端上来的烤肉喷香扑鼻,但是她除了低头喝酒之外,桌上的菜肴几乎连碰都没碰。
酒足饭饱之际,几个喝得醉醺醺的贵族开始发出异议。像这样高贵的宴席,连他们的妻子和子女都未获准进入大殿,而大公却把这样一个毫无身份的情妇留在身边。尽管对方号称来自特兰西瓦尼亚,但除了“伊丽莎白”这个教名之外,谁也不知道她真正的姓氏。
继续大胆猜测的话,她究竟是不是个贵族都很难说。
最终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贵族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尊贵的夫人。”他端起一杯酒,“为了您的美丽,我一定要敬您一杯。恕老朽多言,敢问是特兰西瓦尼亚哪里才会孕育出您这样美貌的人儿来?”
“锡吉什瓦拉。”女孩皱起眉头,她看了D一眼,勉强开口。
“这么说来,夫人就是我们大公的同乡了。”老贵族没有坐下,他用一双半醉的眼睛斜睨着对方,“不过夫人的匈牙利语听起来似乎带着些口音,大概祖上并不是本地人吧?”
女孩变了脸色。她想站起来,但是D握住99lib.
了她的手。
“连我们瓦拉几亚的大公都接连换了好几任。”D微笑着说,“这些年来,谁还分得清谁是哪里的人呢。”
老贵族哈哈大笑起来。他身边的另外几个人也跟着笑。
“就说你吧,你这辈子见过多少个大公坐在这个位子上?”D继续问那个老贵族。
“我也活了一把年纪了。”老贵族扬扬得意地说,“至少三十多个吧。”
“那么你呢?”D转过头,亲切地问他身边的另外一个人。
“二十个。”那个人回答。
然后D站起身,四下看了看,然后挑出了邻桌一个面无白须的年轻贵族。“你是在场最年轻的一个,普莱斯男爵。”他直接称呼对方的名字,“告诉我,你见过多少个大公?”
“七个!”这个年轻人因为新大公记得自己的名字而满脸骄傲,他立刻大声回答。
“那你们谁来给我解释一下。”D用目光扫视全场,他的脸上仍旧带着微笑,“为什么瓦拉几亚这块土地这么小,却出现了这么多个大公呢?”
“就是因为我们太小啦!”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贵族开口,“没有邻国的扶持根本无法生存。匈牙利啦,土耳其啦,他们喜欢谁,挑了谁,谁就是我们的大公啦!”
有几个同样喝得烂醉的人马上跟着笑了起来。但还有一部分仍旧清醒的人没有笑。他们谨慎地看着大公的脸色,但是对方表情平静,他们什么也看不出来。
“错了。”弗拉德清晰地开口,“瓦拉几亚虽然小,但足有能力自治。等它清理好了自己的问题之后,就会开始扩大疆域。”
话音未落,邻座几个人立刻哈哈大笑起来,就好像听到了史上最可笑的笑话。不过这一次场内有更多的人没有笑。他们睁大一双双醉意蒙眬的眼睛瞪视着新大公,不知道他到底打算玩什么花样。
“瓦拉几亚自己的问题?”刚才敬酒的那个老贵族再次开口,“那您觉得我们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呢?”他醉得厉害,摇摇晃晃地眯缝着眼睛看着他的领主。
D把眼睛转向他。“你。”D伸出手指指着他,然后在场内环视一周,指着场内的客人说,“你,还有你,你们所有的人。你们就是瓦拉几亚最大的问题。”
开始有几个人还想笑,但是立刻就被别人压下去了。乐师停止了演奏,舞蹈的少年停下了脚步,大殿内一瞬间鸦雀无声。没有说话的声音,连风声都没有。因为所有的门窗都是紧紧封闭起来的。宾客们才注意到这一点,他们还注意到其实会场上所有的侍从都是带着剑的。
“你们觉得我还年轻,你们觉得我不会记得旧事。你们错了。你们当初是怎么背叛我父亲,然后又是怎样背叛我,我都没忘。我全部都记得清清楚楚,包括你们是怎样残忍地杀掉了我哥哥米尔恰。”
几个比较清醒的贵族立刻变了脸色。他们手忙脚乱地寻找自己的剑,紧张地把手按在剑柄上。
D看着他们。一个人一个人地看过去。每个被他看到的人都转开了头,没有人敢于面对他那对冰冷凌厉的灰色眼睛。
“今天在座的超过两百人,我不相信你们每一个人都参与了杀害米尔恰的罪行。”D慢慢地说,“但是很抱歉,我并没有打算放过任何一个人。”
会场内骚动起来,还能站起来的贵族们纷纷拔出了剑。他们仓皇四顾,扫视着紧闭的门窗,但是那里已经站满了佩剑的侍从。他们全部都是弗拉德的人。
“你不可能杀掉我们全部!”一个人绝望地叫起来。
“真的吗?”D森然一笑。他做了个手势。几个靠近门窗的贵族立即被手快的侍卫一剑斩下,鲜血喷溅,死前甚至连一声惊呼都还未发出。昂贵的玻璃杯被摔得粉碎,美酒混合着血液浸透了地面。桌子被踢倒,金银碟子哐啷啷地在地上打转。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顿时陷入了一场混乱的血战。
“让你的人住手!让我们出去!”一个声音突然大声说,“否则我就杀了她!”
是刚刚那个老贵族,他现在看起来没有那么醉了,他趁着D离开餐桌,一把拽过对方身边那位伊丽莎白夫人,把剑抵在她纤细的脖子上。
D转过头。但是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因为对方挟持人质而表现出任何慌乱,反而露出一种悲天悯人的神情。他用冷酷的灰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们,然后说了一句话。
“我兑现了我的承诺。祝你用餐愉快。”
老贵族莫名其妙,他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他看着弗拉德的背影走向宴会厅大门,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相信对方竟然会不顾自己唯一女伴的死活。所以他想把剑抵得更近一些,最好弄出点儿血来,好让每个人都知道他是认真的。
但他没来得及动手。因为就在下一秒,他发现那位伊丽莎白夫人已经不在那里了。而他一生身经百战,竟然不知道对方到底在什么时候逃出了自己的掌握。
“你说对了,我不是本地人。”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突然响起在他耳畔,“我来自地狱深渊,而那里就是你的归宿。”
复活节是基督耶稣死而复活的日子,象征着重生与希望。但对瓦拉几亚人来说,他们却在那一天看到了地狱。当他.99lib.们从各种狂欢活动和宴席中勾肩搭背、半醉着归来的时候,他们看到就在阿尔杰什河畔,一夜之间突然竖起了几百根尖木桩。
每一根尖木桩上面,都戳着一个死人。
更可怕的是,当几个胆子大的人走到近处,他们发现这些人其实并没有死。还没有死。削尖的木桩从他们腿间戳入,小心避过了体内重要器官,然后从肩膀或脖子那里突出来。他们就这样被穿在木桩上,一连好几天,忍受日晒雨淋,直到他们死去。
第十五章
我几乎是挣扎着让自己从噩梦中惊醒。当我睁开眼睛,我看到了墨菲斯。
“为什么你要给我看这个?”我声嘶力竭地冲他嚷。
因为读到的历史是一回事,但让你亲眼看到那些可怜的人被施行刺刑,亲耳听到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哀号,当你亲身经历过所有这一切的时候,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我手足无措地站在宴会厅里,在刀光剑影和飞溅的鲜血中尖叫。没有人看到我。有一柄剑甚至穿过了我的身体砍在后面一个人的身上。是那个被D叫过名字的普莱斯男爵,他几乎还只是一个孩子。
我看着他那张年轻骄傲的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大量的鲜血从他的胸口直喷出来,染污了他身上那件崭新的孔雀蓝礼服,上面银灰色的毛皮很可能来自一只珍贵的北极狐——他一定为这场宴会准备了很久。我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每一个人都有过去。”墨菲斯对我说。这句话听起来很熟悉,我记得D似乎也这样和我说过。
“他不应该是这样的人。”我低声说。
“不要欺骗自己。”墨菲斯开口,“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是弗拉德·德库拉。尖桩王子。穿刺大公。他是罗马尼亚历史上最残暴也是最成功的统治者。这一切我都知道。只是我不愿意去相信。因为我六百年之后才与他相识。我总是觉得,他是如此美丽而优雅,不沾染一丝人间烟火。
但是他毕竟不是神。
即使是神祇,在他为成为祇之前,也有人99lib?所不知的一面。
“这样的人,你还会爱他吗?”墨菲斯的嘴角放出一丝揶揄的微笑。蜜色发帘后面的眼睛对我眨了一眨。在那.99lib.个瞬间,我以为自己再一次看到了罗伊。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给我看所有的一切。”我鼓99lib?起勇气对他开口。
“如您所愿,奥黛尔小姐。”他再一次消失了。
就在墨菲斯消失的瞬间,我又看到了那个女孩。她早就脱下了那袭黑色的裙子,换上了一身东欧贵妇的繁复装束,脚上鞋子精美的程度足以使任何一个意大利鞋履设计师流泪。“尊贵的伊丽莎白夫人”,人们这样称呼她,复活节之后,已没有人再敢质疑她的身份。
此刻她站在塔尖的窗口中,那是波那利城堡最高的位置。她趴在那里,俯瞰着阿尔杰什河谷。已经过去了大半年,但那些人还戳在尖木桩上。他们半腐烂的尸体散发出恶臭,乌鸦和野狗整天成群结队地聚集在那里。但是没有大公的命令,没有人敢把他们放下来埋葬。
“你从人鱼族那里学到了不少。”女孩开口说。
“我崇尚他们公正严明的社会制度。”弗拉德从她身后靠近,同样出现在窗口处。他们并没有靠在一起,但从下面看起来,大公和伊丽莎白夫人紧紧地依偎着,两人看起来如同以往一般如胶似漆。
“人鱼武士是为了战斗而存在的。”女孩说,“但是你这里并没有竞技场。”
“瓦拉几亚就是我的竞技场。”弗拉德回答,“还有匈牙利,神圣罗马帝国,土99lib? 耳其奥斯曼,整个世界都是。”
“你的野心太大了。小心玩火自焚。”女孩撇了撇嘴。
“你就对我这么没有信心吗?”弗拉德微笑。
“我只是看不到你的筹码在哪里,”女孩摇了摇头,“看看你养父就知道了。他死后第二年,匈牙利国王就砍了他儿子拉斯洛的头。”
“世事难料。”弗拉德同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匈牙利的贵族们废黜了国王,选了拉洛斯的弟弟马伽什坐上了王位。”然后他停顿了一下,眺望着远处阿尔杰什河谷里那一片恐怖的尖桩森林,“不过我已经没有贵族了。”他低声对自己说,“我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不是你这里的问题,”女孩说,“马伽什只有十四岁,你不要以为他会和你一条心。包括你的表弟史蒂芬,托你的福,他现在已经是摩尔达维亚的大公了。”
弗拉德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你在挑拨我的亲属。”
“你的亲属还用得着我来挑拨?”女孩不屑地嗤笑一声,“你就等着拉杜带着土耳其人来和你抢瓦拉几亚的王位吧!”
“我很期待。”弗拉德淡淡一笑,“这也是为什么我要迅速修建这座城堡的原因。”
“坦白说,我感到惊讶。”女孩开口,“我没有想到你在这么快的时间里就可以建成一座城堡。”
“翻修而已。”弗拉德说,“我的工人们也很有效率。”
“你的工人?你把他们叫作是你的工人!”女孩指着下面正在搬运石头的人。奇怪的是,这些人之中有很多是女人和小孩,他们衣不蔽体,困顿潦倒,正在拼命干活。因为如果动作慢了就会立刻挨鞭子。但更奇怪的是他们的衣服。虽然他们的衣服已经很破旧了,但可以看出料子很好,有几个身上甚至还披着半截脏兮兮的毛皮。
他们就是那些被施行刺刑的贵族家眷。复活节之后,他们被迫赶了两天的路,走到波那利修建弗拉德的城堡。没有人获准休息,他们就穿着复活节的华服,在这里没日没夜地干活,干到死为止。这是大公的命令,没有人敢于违抗。稍有异议的人会被立刻送上尖木桩,就像他们在复活节死去的父辈们一样,在阿尔杰什河畔树立起森严茂密的尖桩森林。
“我需要感谢他们。”弗拉德说,“这座城堡修建得很漂亮。”
“你简直比恶魔还恐怖。”女孩说。
“这句话出自你之口,我想我可以把它当作赞美。”弗拉德微微一笑。
“你变了。”女孩摇了摇头,“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会提出那个提议。”
“难道你不爱我了吗?”弗拉德轻笑,他上前一步,把女孩搂进怀里。
“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女孩掰开对方的手,她回身,明亮的橘色瞳孔闪烁着火焰。她凑上前,踮起脚尖,轻触了一下弗拉德的嘴唇。
“再见,龙骑士……”她低声开口。
弗拉德闭上了眼睛。
唇上细腻的触感仍在,但是女孩已经不见了踪影。
第十六章
我知道他做了一个梦。但是我却无法唤醒他。我只能怔怔地看着他,仍旧是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模样,偷偷躲在土耳其宫廷层层叠叠的帘幕后面,看着帐内的两个人。
尽管那是两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但对只有十一岁的弗拉德来说,他们是两个成年人。左边那个人绷着一张脸,严肃的表情使得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加成熟些,他身材高大,剑眉鹰目,头上缠着土耳其人的白色“特本”包头巾,下颌蓄着精心修剪过的红褐色胡子。而右边年纪略轻一些的是个肤色白皙的东欧人,他体型修长,眉目清秀,脸上刮得很干净,波浪状的褐色长发像精致的画框一样装饰在他脸侧。这是一个绝对的美男子,如果仔细端详的话,从他的面部轮廓依稀可以看出一点点弗拉德的影子。
我突然醒悟过来,他们就是土耳其苏丹穆罕默德和弗拉德的弟弟拉杜。但在弗拉德的梦境里,他们都已经成人,而他自己却还是当年那个被囚禁在阿德里安堡的孩子。
用小弗拉德的眼睛,我看到帐内的人正把厚厚的地毯掀开,露出画在石头地面上的一个白色的五芒星。他们点燃蜡烛,冲着那个五芒星跪了下来。不,那并不是一个象征着伊斯兰教新月与星星的标记,因为那颗五芒星是倒着的。
穆罕默德和拉杜,他们正在召唤恶魔。
我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深切感受到此刻小弗拉德的恐惧。我试图从身后去拥抱他,亲吻他的额头,我希望他可以在我的怀中不再颤抖,但是他根本就感觉不到我。
帐内的火焰突地腾起老高,从中升起了一团漆黑的影子,看不清楚形状,但有声音缓缓地从那里传出来。
“你的愿望是什么?”黑影问。
“承蒙上天眷顾,我年轻而富有。”穆罕默德开口说,“我意图超越恺撒、亚历山大和汉尼拔,我希望在我有生之年将奥斯曼的疆土一直延伸到地平线,控制整个欧亚。”
小弗拉德惊呼了一声,他立刻紧紧捂住嘴巴。但是帐内的人已经听到了这个动静。穆罕?99lib?默德和拉杜回过头,但是他们什么也看不到。因为那团从火焰中升起的黑影突然几百倍地膨胀,充满了整个营帐,然后居高临下地扑了过来。
我在小弗拉德的尖叫声中睁开了眼睛。
面前没有黑影,没有土耳其的营帐,更没有穆罕默德和拉杜。他正躺在瓦拉几亚宫中自己的床上。独自一人。
D坐起身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起来走到窗口,默默地注视着窗外将逝未逝的黑暗。地平线上露出曙光,黎明的金色手指已经缓缓撕开了黑夜的一角,头顶一半黑云翻滚,另一半朝霞漫天。
他在那里站了很久,99lib?眉头微蹙,若有所思,直到圆浑的朝阳最后一挣,突地跃出了地平线,把金红色的光芒洒遍瓦拉几亚的大地。血一样的颜色闪烁在多瑙河的水波间,闪烁在他的眼睛里。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披上斗篷,快步走向议事厅。即便在自己宫中,他也是一刻都没有忘记过他的剑。
“地图!”他对候在一旁的侍卫大喊,“给我地图!”
议事厅里站着很多人。他的“波维尔”们,即瓦拉几亚的统治阶级,他的议会官员,和他一起并肩战斗过的几位高级将领,还有当地的主教。他们都在焦急地等待着大公的决定。
弗拉德大公把地图摊开,平铺在脚下,让每个人都可以看到。他拔出长剑,用剑尖指着地图,像是在对他们说话,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教皇庇护二世发动圣战对抗穆罕默德,但是响应者寥寥。”他用剑指着地图西北角的岛屿,“英格兰的红白玫瑰正打得不可开交,无暇他顾。”剑尖下移,跨过英吉利海峡移到欧洲大陆上,“法王查理七世和他的继承人路易十一,比起圣战显然更关心那不勒斯王国的继承权。”他的剑尖跳到了意大利半岛,“大阿方索去世不久,他儿子斐迪南的重心完全在法国人这一边。至于毫无信义可言的威尼斯人,向来只顾眼前利益,对教皇漫天开价。”他摇了摇头,把剑尖上移到地图正中的一片土地上,“神圣罗马帝国则以内战当借口,一口回绝。”剑尖再往东移动了两寸,“天主教国家波兰离土耳其的战场又太远了,而且忙于抗击条顿骑士团的入侵。”
他的眼光最终落在了地图东南方向的一小块半岛上:巴尔干。
“塞尔维亚和保加利亚已经被土耳其占领。”他叹了口气,用剑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于是就只剩下我们了。”
那个圈里是:瓦拉几亚、摩尔达维亚和匈牙利。
他充满希望地对他的追随者们抬起头:“史蒂芬和马伽什有消息吗?”
这两个人,一个是他的表弟,一个则是他养父匈雅提的儿子。摩尔达维亚大公和匈牙利国王。他们一贯是他的盟军。
但是人们相继摇了摇头,弗拉德的眼睛黯了一下。但是他的表情并没有变。因为他已经下了决心。
他已经决定了的事情从不会改变。
“立即派使者去罗马,”他对自己的追随者们宣布,“告诉教皇,我们打。”他的声音很轻,但是非常坚定。
一部分人的眼睛里出现了惊慌,另一部分人则欢呼起来。有的人吹了声口哨,有的人摩拳擦掌。
“我们真的要对土耳其开战吗?”一位上了年纪的老波维尔颤巍巍地开口。
弗拉德没有看他,只是点了点头。
“但是苏丹王派来的使节团还在这里,”这位老人强调,“来催收我们拖欠的赋税和上供的男童。”
弗拉德抬起了眼睛。这是当年他父亲德库坐上王位的代价。瓦拉几亚被迫和土耳其签订了一个昂贵的条约。条约规定,瓦拉几亚人需要每年上缴一万金币的“非穆斯林税”来继续自己的基督教信仰,除此之外,还要每年挑选五百名精壮男童,编入土耳其的禁卫军。
但是这一切弗拉德都没有做。因为如果他这么做了,就等于公开承认瓦拉几亚仍旧是奥斯曼帝国的一部分。
“杀掉他们!把钉子钉进他们丑陋的包头巾!”一个年轻的骑士大声说。
“立即开战是鲁莽的决定。”弗拉德挥手制止了这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我们现在还没有准备好,还需要等候各路盟友的支援。”他顿了一下,然后清晰地开口说,“因此我的做法是善待他们,送他们回土耳其,然后继续拖。能拖多久就拖多久,直到我们一切准备就绪。”
第十七章
他又做梦了。我在他的梦境中战栗,恐惧地看着他正在和一个恶魔搏斗。
一个遍体通黑的大块头,体积是他的两倍,有一双血红色的眼睛和突出的尖角,丑陋的脑袋下面,因为脖颈太粗,看上去就像是直接连接在了宽阔的肩膀上,上面全是突出的青筋。
战斗异常激烈。D全身大汗淋漓,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但是他的敌人却是完全静止的。我是说,恶魔挥动着巨掌上五条匕首般的利甲追逐对方,他全身青筋遍布,但是胸口却没有任何起伏,他戴着金环装饰的扁阔鼻子也没有任何呼吸。他赤裸而坚硬的皮肤上面完全没有生气,就好像一个用巨石垒建起来的僵尸。
前面几剑全部刺偏了位置,D瞅准机会欺身上前,终于一剑刺中了对方大腿。但他心头的喜悦还未结束,恶魔使力一挣,离开了他的掌握。他震惊地看着对方那个深可见骨的伤口在瞬间愈合,几乎连血都没流一滴。
“小心!”我不受控制地对他大喊,根本忘记了这里是他的梦。而我自己也身在梦中。
D惊恐抬头,他看到对方山一样的巨掌冲自己头顶直压下来。然后周围一切都黑了下去。
我和他一起睁开了眼睛。前面是影影绰绰的灯火,一大片土耳其的营帐驻扎在河岸的另一侧。
弗拉德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他竟然趴在草地上睡着了。他习惯性地摸了摸自己挂在腰边的剑,然后愣了一下,因为他的武器带着一个新月的弧度,那是一把土耳其弯刀。
他身上也不再是这几天以来一直穿着的沉重金属板甲,而以土耳其式样的轻便锁子甲所代替。就连他身边埋伏的几个人,也是同样的装扮。
夏夜的微风吹得他脸上发痒,草丛里的蟋蟀叫得正欢。弗拉德紧紧攥着的手心里浸透了汗水,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看着驻扎在不远处的土耳其军营。他们已经在这里等待了很久,很久。现在该是时候出发了。
风大了起来。他轻轻吹了声口哨,对他的士兵们做了个手势。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他只带了一小队人马,但个个都是由他钦点的瓦拉几亚勇士,他们换上了土耳其人的装束,穿越森林,跨过浅浅的河水,向敌人的军营进发。
他的大部队就埋伏在身后不远处。只是他们加九九藏书
起来一共也不过三万人,但是敌人却比他们的三倍还要多。
就在几个月之前,他已经实现了自己当初的诺言。这一年的冬天寒冷刺骨,他借助结冰的多瑙河水,成功跨进保加利亚,征服了从塞尔维亚到黑海之间的全部土地。尽管史蒂芬只借给了他一千骑兵,而拿了教皇四万金币军费的匈牙利国王马伽什,还在磨磨蹭蹭地按兵不动。
但是弗拉德不是一个人。上帝正站在他这一边。他一直都在打胜仗。在朱尔朱,他假扮土耳其人,用自小流利的土耳其语,成功渗透进入敌方军营,使对方全军覆没。对方的统领,那位高贵的哈姆则贝伊,现在还莫名其妙地在最高的一根尖木桩上戳着呢。
现在,他想原样照搬,再来一次。
不过这一次,他的目标是土耳其苏丹穆罕默德。他要亲手杀掉他,结束这场战争。
风越来越大了,头顶乌云翻滚,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
敌人的军营近在咫尺,弗拉德轻巧越过了敌人挖的壕沟,他矮身上前,悄无声息地挥刀砍倒了两个哨兵。他勇猛的追随者们紧跟着他冲了进去。他们用木头把壕沟填平,用风声和黑暗作为掩护。
军营里起火了。喊杀声、兵刃相击声响成一片。肯定是他精锐的部下找到了敌人的粮仓。风声猎猎。几分钟之内,冲天的火光席地而起,照亮了半片黑云翻卷的夜空。他隐藏在阴影里,看着他的追随者们点燃火把,然后几位百步穿杨的弓箭手,用浸了油的棉布包裹箭尖,一箭箭点燃了对方的营帐。
土耳其的士兵们陷入了一片致命的恐慌。他们什么也看不清,因为敌人正穿着和他们一样的锁子甲。弗拉德看到几个自己的士兵,正混在敌军中大喊土耳其语,诱导敌人往相反的方向无谓奔走。燃烧中的军营乱成了一锅扑开的粥。
计划进行得完美无缺,弗拉德紧紧握住自己的武器,焦躁地在每一座营帐外搜寻着。
他的目标是穆罕默德。他必须找到他。
所有的营帐里都出现了骚动。土耳其士兵揉着惺忪的睡眼爬起来,带着惊恐的表情接连投入战斗。他们不九九藏书知道自己的敌人在哪里。他们也不知道敌人到底有多少。
狂风呜呜地吹,火苗越蹿越高。几座营帐已经完全被烧毁,无论是自己这一方还是敌人那一方,都已经死伤了不少人。发了疯的土耳其禁卫军对着自己人没命地厮杀,但是他还是没有看到穆罕默德。
其中有一个人,穿着禁卫军将领的衣服,尤为突出。他的刀法又快又狠,他几乎把靠近自己的所有人都杀了,不管对方是不是自己的敌人。
火光映到了那个人的脸上。弗拉德屏住了呼吸。
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他的弟弟了。在他的印象里,拉杜还是一个软弱的小男孩。
只知道缠着和他年纪相仿的穆罕默德,用尽一切方法讨好他,比武输了就只会哭。
他不知道对方已经长大了。几乎和自己同一般高,肩膀也变宽了。他俊美的脸孔上不再有一丝软弱,上面只有冷漠和残忍。
弗拉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紧紧握住自己的武器。
穆罕默德为保住王位杀掉了自己的亲弟弟。他想起了自己多年前和史蒂芬的对话。现在他已经是瓦拉几亚的大公了,他会做出和穆罕默德同样的事情吗?
冷风划过耳畔,一刀刀割着他的皮肤。不,他现在没有时间考虑这些。他眯起眼睛,艰难地从拉杜身上离开,转向他身后那座巨大的营帐。
既然拉杜已经出现在这里,那么另一个人也会在。
土耳其苏丹穆罕默德,他一定就躲在这座营帐里。
弗拉德绕了个圈子,绕过拉杜,尽管对方正在残忍地屠杀他藏书网的亲兵,但是他无法拯救他们。他的目标是穆罕默德。只有穆罕默德。杀掉他就可以结束整个战争。杀掉他瓦拉几亚的勇士们就可以回家了。
弗拉德悄悄靠近营帐。他看到了帐内的一个黑影。
营地里一片混乱。到处都有人在厮杀,到处都在燃烧。此刻没有任何一个人在任何营帐里,除了他。因为他知道他的禁卫军会保证他的安全。拉杜会保证他的安全。
弗拉德眯起眼睛。就在他拔出弯刀的一刹那,他心头一动。因为在火焰的映照下,他看到营帐中与他仅有一臂之隔的那个黑影,在他厚厚的包头巾上面,出现了两个不自然的尖角。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但是他没有时间思考了。
他大喊一声,隔着帐篷一刀狠狠刺入那个黑影。
他似乎刺中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不像是人的肉身,他一惊,再看时,整座结实的营帐竟轰然倒塌!在他逃出来的那个瞬间,他看到自己的面前空空如也。
他刚刚砍中的那个黑影,竟然凭空消失了。
第十八章
穆罕默德到底在哪里?我刚刚真的砍中他了吗?在混乱中,弗拉德无法确定。他确定的只有一点——越来越多的土耳其人加入了战斗。敌人的数量太多了。弗拉德清楚,自己一方刚才只是靠偷袭占据先机,如果继续走下去,形势逆转只是时间问题。
滚烫的鲜血溅到了他的脸上,一个人倒了下来。弗拉德伸手接住,这是他的一名亲信。一个擅长剑法的瓦拉几亚年轻人,原本是农民的儿子,在几个月前杀敌无数,刚刚被自己册封为男爵。此刻这位新晋贵族全身被箭簇扎得像个刺猬,当胸一道致命的可怖伤口,准而狠,明显是土耳其弯刀所致。
弗拉德来不及悲痛,因为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四周喊杀声中清晰地响起。就好像来自梦境的呼唤,把自己一瞬间拉回幼年时代的土耳其宫廷。他独自一人,在层层叠叠的帘幕之间奔跑,然后一个人突然掀开帘幕,对上他的眼睛。
“我就知道是你。”来人背负火光,把巨大的黑影压在他身上,“好久不见了,哥哥。”
弗拉德抬起头。
拉杜。他拎着一把沾血的弯刀,踏过土耳其人和瓦拉几亚人的尸体走过来。火光和鲜血闪烁在他的眼睛里。
“穆罕默德在哪里?”弗拉德放开了怀里的死人,他沉着声音发问。
“不在这里。”拉杜微微一笑。
弗拉德吃了一惊。这么说营帐里的人果真不是穆罕默德?那我刚刚刺中的人是谁?
“苏丹王到底在哪里?”他逼问对方。
“回去了。也许现在已经抵达阿德里安堡了。”拉杜说。
“他怕了吗?”弗拉德鄙夷地挑起了眉毛,“这么快就逃回他的宫殿了?”
“因为他知道我们必胜无疑。”拉杜信心满满地开口,“再说这块小小的土地,怎么会轮得到伟大的苏丹王亲自出马?这里有我就够了。瓦拉几亚。你和我。”他举起了手中的弯刀。
弗拉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也许在行刺穆罕默德失败之后,他最不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和自己的亲弟弟拔刀相向。
但这是他的命运。他躲不掉。
狂风呼啸。冲天的大火把整个世界映成一片通红。弗拉德看着自己手中的刀。他刚刚明明砍中了一个人,但是他的刀刃上却没有血迹。
拉杜告诉他,穆罕默德已经回到了阿德里安堡。那么他今夜所做的一切都不再有意义。他只是带着瓦拉几亚最出色的勇士来敌人的军营送死罢了。目所及处,他看到自己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他无心恋战。他是他们的统帅,他必须要把剩下还没有死的人带回去。
他挥刀猛砍,砍断身边最近的一个支撑营帐的柱子,整座燃烧的大帐摇摇欲坠。他挥刀卷动狂风,把整座营帐带到敌人的身上。他吹了声口哨,下达了撤退的指令。他带着瓦拉几亚剩下的士兵,迅速退回他们之前埋伏的林地。
出乎意料的是,对方竟然没有追。也许是混乱的军队需要重新休整,或者着火的粮仓需要被立即扑灭,那些土耳其人并没有乘胜追击。弗拉德不可置信地回头,因为他知道,至少拉杜绝对不会放过自己。但是当他回头的时候,他看到拉杜身边站着另外一个人。
是穆罕默德吗?
那个人非常高大,比身材高挑的拉杜至少还要高出一个头,肩膀几乎宽了两倍。他穿着禁卫军的铠甲,把全身上下遮盖得严严实实,头上更是密不透风地罩着一个漆黑的面具。他注意到,就是这个人在拉杜的耳边说了几句话,对方才放弃了追逐。但是拉杜已经是土耳其禁卫军的统帅,他们给他封了“贝伊”的头衔。可这个人明显比拉杜的地位还要高。
他到底是谁?
弗拉德百思不得其解。他带着剩下的部队迅速撤往波那利城堡。
他整夜不停地做噩梦。夏日里发动的那场夜袭,他损失了近五千精兵。这并没有什么,因为他的敌人损失得更多。他担心的只有一点。
拉杜已经回到了瓦拉几亚。这是他二十年前离开故土之后的第一次回归。就像人们传说中的那样,两位流着同一族血脉的王子,共同争夺这片土地上的王位。
他听说他的议会有一半已经倒戈拉杜。他啐了一口,这帮胆小懦弱的前朝遗老,原本就都是土耳其的拥趸。他们一直就对和土耳其开战不抱希望。但更糟糕的是他的雇佣军们。尽管胜利女神仍然站在他这一方,他最近连胜三场,但是匈牙利迟迟不见支援,他已经没有军费了。他的最后一位雇佣兵队长昨天还威胁他说,如果再没有军饷,他们就会集体撤兵。
在梦境中,他一次又一次回藏书网
到了童年,用自己幼小的身体,和比他高大几倍的恶魔作战。他每一次都冷汗涔涔地从噩梦中惊醒。因为他从未有过一次胜出。
当他最后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99lib?看到了那个恶魔。
此刻他正站在波那利城堡最高的尖塔上,看着拉杜的军队在护城河外扎营。他看到拉杜,还有他身边那个戴着面具的高大黑衣将领。距离很远,他本不应该看到对方的脸。但当他看着他们的时候,他看到那个人仰起头,用一对毫无生气的红眼睛,直直地与他对视。
D浑身发冷。
六年前,他的养父匈雅提告诉他,凭他的剑法,他在世间已经鲜有敌手。但是当他看到这个人,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感却从心底油然而生。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够继续获胜。
他抚摸着自己手指上的戒指。
他的身边已经没有人了。他只有一把剑。
仁慈的上帝。正义和忠诚。
他一遍又一遍摩挲着上面镌刻的拉丁铭文。
愿神圣的上帝还没有背弃他。愿圣乔治与他同在。D跪了下来。
天色已经暗下去了。也许明天清晨,敌人就会开始攻城。也许今夜。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他没有雇佣军,也没有议会。他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握住自己的剑,向他的信仰虔诚地祈祷。
一个不自然的声音打断了他。一个人突然打破窗户跳了进来。
D抬起头。
“快逃!”来人冲他喊,“晚了就来不及了!”
“你来了。”他站起身,唇边竟然露出了一个微笑。他原本以为自己此生再也见不到她了。
“快逃!”女孩满面惊慌,“他来了!”
“谁?”D皱起眉头,他从未见过对方如此失态的样子。
“我一直在躲的人。”女孩紧张地开口,“他们管他叫作‘战车’。”
“战车?”D不明白这个词代表了什么,“你的意思是,‘他’是和你一样的恶魔?”
“他们和我不一样!”女孩立刻反驳说,“他们靠鲜血为生,而我不。快逃!”她最后一次严肃地开口,“否则你这里一个人都不会剩下。”
“我就是一个人。”D紧紧攥着自己的剑,低声说,“他们选择了拉杜做他们的王子。我已经没有拥护者了。”
“那你还待在这里做什么?”女孩惊讶地叫道,“等着送死吗?”
“我仍然是瓦拉几亚大公……”
“你还不明白吗?”女孩忍不住嚷起来,“这已经和瓦拉几亚或者土耳其没有任何关系了!他们要杀掉的人是你,龙骑士!”
话音未落,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从下面传来,地板晃动,整座城堡岌岌可危。
一个侍卫撞开了塔顶的大门:“殿下!敌人开始攻城了!”
这么快?D悚然一惊。他来不及发号施令,因为报信的人只说了这一句话就倒了下去。
在他身后,透过低矮的木板门,他看到那个一身漆黑的土耳其将领站在走廊里。对方刚刚才发射了第一发攻城炮,为什么这个人已经来到了这里?而且他确信就在几分钟之前,他还从窗口看到对方正在山脚下,和拉杜站在一起。
没有人能在几分钟的时间里爬上这座塔顶。没有“人”。
女孩尖叫一声。她一把抓住了D。
这是塔顶房间里发生的最后一件事。因为在下一秒,女孩拽着他,猛地从打破的窗子那里跳了下去。
下面,是喀尔巴阡山的万丈峭壁。
第十九章
D感觉自己在飞。
事情发生得如此突然,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就被女孩拖了出去。对方的力气大得惊人,窗棂折断处的一颗钉子甚至扯破了他身后的披风。
等他意识到.99lib. 发生了什么之后,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脚下空空如也。没有城堡的石砖地面,也没有土地或者河流,只是一团又一团又湿又冷的浓雾,伴随着耳畔呼啸的冷风,倏地散开,露出黑沉沉的夜空和一两颗闪烁的星星,再重新聚拢。
D头晕目眩。他紧紧抓住女孩的手臂,像将要溺死的人抓住浮在水面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但是女孩不是稻草。尽管她纤细的身体看起来似乎真的能被风吹走——这丝毫不假,因为他们现在正在御风而行。
在失去重力的情况下,D无法保持平衡。他像喝醉了酒一样在狂风中摇摇摆摆,女孩尽力扶着他。现在他们下落的势头已经没有刚刚那么猛了,他可以看清楚浮在周围的云雾,还有云雾之中时隐时现的,女孩仍然慌乱的脸孔。但是他还是想吐。他努力咽了一口,把几乎已经跳出胸腔的心脏吞进肚子里,然后强迫自己深呼吸。
他不知道他们已经下坠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只有十秒。但他觉得时间仿佛已经过了一年。或者更久。
他紧紧闭上嘴巴,等待着最终着陆的那个时刻。但那并没有发生。他记得悬崖下面正是阿尔杰什河。他努力按捺住内心的恐慌,等待着被冰冷的河水完全浸透的那个刹那。如果运气好一些的话,最好不要撞上任何石头。但是这也没有发生。
他们仍在下坠。穿透了重重冰冷的浓雾,下坠。
一直下坠。
现在他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雾气太重了,厚厚的白雾笼罩了整座山谷。
奥黛尔再次发出了一声惊叫。她突然松开了手。
D大惊失色。他不知道浓雾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只是胡乱地挥舞双手,试图够到女孩的一条手臂,或者是一片裙摆,但是失败了。因为他的下坠势头突然间不受控制地加速,然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听不到风声也看不到浓雾,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被拉伸变形,所有的器官都停止了工作。当他感觉自己就要死了的时候,“砰”的一声巨响,他落到了地面上。
他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都被摔散了,五脏六腑也跌得错乱了位置。剧烈的疼痛撕扯着他的神经,刺目的强光晃得他睁不开眼睛。
这里当然不是阿尔杰什河,因为他落在了干燥的土地上。但是这里也不是波那利。甚至也不是瓦拉几亚,或者欧洲境内的任何一个地方。
等到他能够思考的时候,他回想起自己下坠之时周围黑暗的夜空还有闪烁的星光,那个时候明明还是深夜。但此刻这个地方却明亮耀眼,头顶碧绿的水波激荡,把璀璨的光斑洒落到他紧闭的眼皮上。
他听到杂乱的脚步声,几个人从远处小跑着过来,用长矛戳着他。
“一定是奸细!”他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杀死他!”
“等等,他是人类!”另一个声音说,“怎么会有人类在这里?”
“不管是谁,格杀勿论!99lib?”第一个声音强调。
D勉强让自己睁开眼睛。他看到了两个身穿铠甲的人。他吃了一惊,几乎以为对方就是土耳其的禁卫军,而自己已经成为了他们的俘虏。
直到对方肩膀上的一块鳞片把熟悉的彩虹色泽直接折射进他的眼睛。
他的面前站着两个全副武装的人鱼士兵。
他不可置信地举目四望,他希望自己可以看到奥黛尔,但是她不在这里。他只看到一片浓雾包裹着的大陆,不远处的草地上,支起了无数错落有致的营帐。营帐外是忙碌的人鱼士兵,各个都和眼前的两个人一样,用大而结实的鳞片覆盖了身体。他们的手上拿着武器。
“发生了什么事?”他不由自主地藏书网问。
他试着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四肢,还好,他并没有受伤。只是他记得自己上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波涛下的国度”还是一片欢乐祥和的景象。街上没有一个人露出铠甲。人们只是穿着宽松的白袍,骑士们在少女的窗口弹着竖琴献出他们的玫瑰,孩子们在华美宽敞的白色庭院里嬉戏追逐。
但现在一切都变了。
“战争。还能有什么别的事?”第二个人鱼士兵押解着他站起身。
“杀掉他算了!那么多废话干吗?”第一个人鱼士兵亮出明晃晃的矛尖,跃跃欲试。
“你们在和谁打仗?”D忍不住开口。
“鸟儿们!还能是谁?”第二个人上下打量着他,“你从哪儿来?”
D张了张嘴,他想说“瓦拉几亚”,但是他不知道对方是否会认为那是一个敌军的驻扎地。
“我也不知道。”最终他开口说,“一个充满雾气的地方。”
“你不是从‘常青之国’来的?”第一个人毫不相信地盯着他,“我看你像是个奸细。”
“我不是奸细。”D马上开口,“我只是……迷路了。”
“我不相信你。”对方丝毫不为所动,“上头的命令是格杀勿论。”他举起了长矛。
D把手按在剑柄上。谢天谢地,他并未在下坠中失去他的剑。但对方是个全副武装的人鱼战士。魔域空间中以骁勇出名的水精灵。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弗拉德?”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你吗?弗拉德?”
所有人都转过了身子。
营帐那边快步走过来一个年轻人。远远地,只看到对方一头波浪状的金发如同灿烂的黄金,在头盔的缝隙里闪闪发光。不过作为一个人鱼战士,他的身体明显太单薄了,仿佛已经隐到那些厚厚的鳞片中去了。
当他走到眼前的时候,刚刚那两个负责巡逻的人鱼士兵立刻低下了头。来人虽然体格不占优势,但明显职位比他们高出很多。
“你是……狄奥多?”D勉强想起了对方的名字。当匈雅提带他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他们曾经在练习场上交过手。
“我们又见面了。”狄奥多露出了一个微笑。
“大人,他是风族的奸细!”最开始的那个人鱼士兵上前一步,毫不妥协地开口。
“相信我,他绝对不是。”狄奥多用一只手轻松按下了对方的武器,“因为我认识他。他是个龙骑士。”
第二十章
D看着对方身上明晃晃的铠甲。狄奥多的头盔上面镶嵌着宝石。
“所以……”他眯起了眼睛,“你还是去了竞技场。”
“我只是想为国效力。”狄奥多眨了眨眼睛。
“你们到底在和谁打仗.99lib.?”D四下看了看,不解地问道。
“风族的鸟儿们。”狄奥多回答,“从这块大陆形成的时候就开始了,多年以来,一直断断续续地没有停过。”他看着对方耸了耸肩膀,“也算是我们根深蒂固的老传统了。对了,你去过‘常青之国’吗?”
D摇了摇头。
“还是不去的好。”狄奥多说,“那里日夜不息的喷泉流出的是美酒也是毒药,每一场奢华的宴会后面都隐藏着恐怖的死亡陷阱。那里的人狡诈、虚荣而贪婪,和我们水族勇士所信奉的正义和忠诚大相径庭。”
对方口中的两个词让D心中一动。他摩挲着自己那枚戒指上面镌刻的铭文。正义和忠诚。这也是龙骑士团的戒规。
他似乎明白养父在六年前带他来这里的原因了。
即便获悉贝尔格莱德已经失守的消息,匈雅提仍然执意带他进入“波涛下的国度”。
对方对此的解释是,要首先确认他能够“独当一面”。但他那一次的成绩并不出色,至少,他并没有完全击败敌人。因为他遇到的正是眼前的这个人,天赋超群的狄奥多。
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只从一次失败的演习,匈雅提就承认了自己的所谓“能力”。
但现在他突然觉得,也许对方的真实目的并非如此。也许对方只是单纯地想让他进入“波涛下的国度”,仅此而已。因为对方知道他可以在这里继续生存下去。即使瓦拉几亚城破,即使不可抵挡的奥斯曼帝国最终统一了整个欧洲。
作为基督教国家的统帅,他,或者匈雅提,他们需要不遗余力地控制土耳其穆斯林的进一步扩张。这是他们的分内之事,他们责无旁贷。但是在更高层面的意义上——作为一名龙骑士,基督的敌人却在更遥远的地方。他突然忍不住想,也许匈雅提最终希望的,就是他有朝一日可以在这里,和水族勇士并肩作战。
这个愿望很快就实现了。
空气骤然变冷。四周缭绕的雪白雾气逐渐变换了颜色。
狄奥多神色一凛。他立刻对士兵下令,调整队形,准备迎敌。然后他拉了D一把,把对方拉到了自己身后。
“我也可以战斗!”D大声说。他跨上一步,拔出了长剑。
“你是我的客人。”狄奥多摇了摇头,半开玩笑地对他说,“不过是我们精灵种族之间的小小纠纷而已,用不着大名鼎鼎的‘龙骑士’出马。”但是话音未落,他却突然收敛了笑容。
狄奥多屏住呼吸,死死盯着不远处那团颜色越来越深的浓雾。
“这一次似乎有些古怪……”他喃喃地开口,往后退了一步,对士兵们做了个手势。
“怎么了?”D莫名其妙地问。
“他们不是风族的精灵。”狄奥多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浓雾,现在它已经变成了黑夜的颜色。而且它还在不断扩大。头顶的水波停止了流动。一丝细细的雾气笼罩在水面上,然后慢慢地晕染开来,直到最终覆盖了整座天庭。黑雾里有光芒闪烁了一下,头顶波涛动荡的水面在瞬间结成了冰。
狄奥多握紧了手中的长矛。他一直平静悠闲的面孔再也看不出一丝微笑。
D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知道自己必须把那件事告诉狄奥多:“我刚才……”
狄奥多挥手制止了他,脸上的表情严肃而紧张。
“但是我必须告诉你。”D不顾对方阻拦,急切地开口,“我这一次并不是偶然来到这里的,有一个恶魔在追我。”
狄奥多的眼睛还是没有离开那团浓雾。“哪一个?”他随口问道。
“……‘战车’。”D回忆着女孩告诉他的那个名字,他还想继续再补充点儿什么,但是突然哑了嗓子。因为他看到对方脸上牛奶般的肤色在刹那间变得酸败。狄奥多的眼睛已经离开了那团浓雾。他震愕地盯着他。
“这个人是谁?”D忍不住开口。因为他似乎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罕有的恐惧和绝望。这绝不是一个好兆头。
狄奥多没有时间回答他。因为从那团不断变化的黑色浓雾里,突然走出了一个人——
不,一具尸体。
尸体用空洞而可怖的眼球死死地盯着他们所在的方向,拖着半腐烂的身体一步步向他们走来,露出白骨的手里提着刀。
然后是第二具尸体。他紧跟着第一具尸体的脚步走出了黑沉沉的雾气,动作整齐划一。
然后是第三具,第四具,第五具……
短短的时间之内,他们面前已经出现了一个由僵尸组成的军团。他们大概有几百人,不,还要更多。在僵尸军团的正中央,有一个人站在那里。
那个他在土耳其营帐里刺中的人。那个站在拉杜身边的人。那个在攻城之际出现在波那利城堡的人。
那个在他的梦魇里不断出现的恶魔。
“战车。”
他比身材魁梧的人鱼战士们还要高大很多,全身上下一片漆黑。他已经脱下了那套可笑的土耳其禁卫军制服,他黑色的肌肉比金属板甲还要坚硬。但是D的眼睛并不在他的身上,当恶魔出现的时候,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奥黛尔。
奥黛尔被一条铁链牢牢锁住,铁链的一端抓在恶魔的手上。
“弗拉德!快逃!”她拼尽一切力气对他大喊,“戴上面具,他永远都不会找到你!”
面具?D抬起头,他看到恶魔已经摘下了那个一直戴在脸上的黑色面具。即便是在噩梦中,他也从未见过如此丑陋狰狞的一张脸。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女孩的声音回响在他脑海里。面具?为什么戴上面具对方就不会找到自己?
但是他没有多余的时间思考了。狄奥多一声令下,营地上所有的人鱼士兵都竖起手臂上的鳞盾,抓紧长矛开始冲锋。
这是他所经历过的最惨烈的厮杀。在保加利亚,他曾眼都不眨地把两万土耳其士兵活活刺穿在尖桩上。弗拉德大公所到之地,成千上万的尸体在多瑙河里腐烂沉浮。他让以残暴闻名的土耳其大军闻风丧胆,在这片土地上,他的名字已经成为了一个神话。
这些年来,他从来都没有惧怕过任何事情。99lib?
但是现在,突如其来的恐惧感像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挥剑砍向僵尸士兵,他砍掉了对方的脑袋,但对方的手臂还在挥剑。他砍掉了对方的手臂,但对方的身体仍然扑上来,死死地抱住他,用锋利的大腿骨刺入了他的身体。
僵尸们抓住了受伤的人鱼士兵。他们疯狂地向对方身上咬去。他们咬下了人鱼士兵坚硬的鳞片,然后一口一口吃掉了他们的肉。
D感到一阵恶心。他想吐。他甩下身上的半截尸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冲上去狠狠挥剑,把正在啃啮人鱼士兵的僵尸砍成两截。
但是他们还没有死。因为他们原本就是死人。这些没有头颅,没有手臂,没有腿的僵尸,一拨又一波地冲上来,不畏疼痛,不知疲倦,他们没有生命也没有灵魂,就好像一群可怖而有效的战争机器。他们抓住敌人的腿和脚,咬住他们的咽喉,吞噬着他们的血肉。
人鱼士兵发出恐怖的尖叫。开战还没有几分钟,至少有一半人已经悲惨地死去了,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退缩。正义和忠诚。英勇的人鱼士兵们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与敌人搏斗,直到呼出胸膛里的最后一口气。
一声短促的惊呼击中了D的神经。是奥黛尔!
他定了定神,拼命甩下挂在自己身体上的另外两个僵尸,拖着受伤的身体一九九藏书口气冲向战场正中。
狄奥多正在那里与恶魔殊死搏斗。
第二十一章
狄奥多的长矛已经在战斗中失去,此刻他手中握着一把锋利的格拉蒂斯短剑。他左臂的鳞片组合成结实的盾牌,世上任何刀剑都无法轻易突破那些坚硬的鳞片。但是他的敌人并没有刀剑。那个身形几乎是狄奥多三倍的恶魔,手中拎着一只巨型链锤,铁链末端带着尖刺的锤头足有一头小牛犊那么大。
当铁锤砸到地面上的时候,整个大地都在震颤,四下笼罩的浓雾分分合合。狄奥多完全不敢以硬碰硬,他运用自己非凡的速度不停地转换方位试图攻击,但他根本无法靠近他的敌人。
恶魔已经放开了奥黛尔。她站在一边,瑟瑟发抖地注视着这个恐怖的战场。直到她看到了D。
“快逃!”她声嘶力竭地对他大喊,“你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D迟疑了一下。梦境中的场景再次浮现在眼前,不,这不是梦。那个浑身漆黑的恶魔就站在自己面前,他的眼睛赤红,头上长着尖角。他手握巨锤,狠狠砸向面前那个瘦小而英勇的人鱼战士。
他已经逃了很多次。从瓦拉几亚到摩尔达维亚。然后再到匈牙利。
还有最近几次,在土耳其的营帐中。在波那利的城堡里。
他已经失去了他的人民和土地。几年来他最不愿看到的事情也已经变为现实——拉杜得到了他的王位。他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了。时间似乎蓦然回到了十五年前的阿德里安堡,当时他唯一拥有的,就只有手指上戴着的这枚戒指,还有身上这柄长剑。
正义和忠诚。
多年前的回忆纷纷涌上心头,他以为自己会看到父亲的脸,因为这两件东西都是父亲留下的遗物。但是浮现在他面前的,却是养父匈雅提的面孔。
“答应我,为基督而战。”匈雅提对他说。
D攥紧了手上的剑柄。无论如何,他知道自己这一次不能再逃了。
他咬牙冲了上去。
他听到奥黛尔发出绝望的悲号,他故意不去看她的脸。在他冲到战场上的时候,他的心底漾过一丝细微的涟漪,他记得对方明明对他说过,她从未爱过他。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是个龙骑士,而对方属于魔族。他们之间绝对不会有任何未来。最好没有。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恶魔的铁锤砸在了他的剑刃上,发出振聋发聩的一声巨响,在空旷的四野回荡。他感觉自己的耳朵像被针扎过,头脑嗡嗡地响成一片。但是他的剑竟然没有被折断。这是龙骑士团的创始人,西吉斯蒙德赐给父亲的长剑,唯一的目的就是斩妖除魔。D惊喜地发现在锤剑相击之后,对方无坚不摧的铁锤上竟然被砍出了一道浅浅的豁口。
但那也只是一道豁口而已。下一个回合,铁锤劈头盖脸地砸下来,D躲过了藏书网坚硬的手柄,但是没能躲过锤头的反攻。他持剑抵挡已然不及,沉重的锤头砸中了他的左臂。他清晰地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还有奥黛尔的尖叫。
她竟然如此关心自己吗?那她为什么当初还要离他而去?D想转过头看那个女孩一眼,也许是最后一眼。但是他无法回身。他的同伴一剑劈下恶魔的一只尖角,却被愤怒的恶魔一把抓住踏在地上。恶魔的眼睛里爆出赤红的火焰,他高高举起了铁锤!
D不顾自己重伤的左臂,他冲上去拼命挥剑,终于一剑狠狠99lib? 插入恶魔的腰肋,但是这完全无法改变铁锤下落的攻势。和恶魔巨大的身躯相比,他踩在脚下的人鱼战士是如此渺小而悲惨,狄奥多武器脱手,完全没有抵抗之力。
就在这个时候,战场上的空气再一次发生了改变。
狄奥多的身体无法动弹,他用眼睛直直地盯着头顶结冰的水域,口中默念着古老的咒语。“嘎啦啦”一阵巨响,平整的天庭出现了第一条裂纹,然后继续扩大。恶魔停止了手中铁锤的攻势,他纳闷地抬起头。
就在那个瞬间!
头顶的冰层突然碎裂成一千片,巨大的冰锥像无数锋利的弩箭,闪电般地砸向地面!
冰锥刹那间穿透了僵尸士兵们的身体,他们的四肢还在空中可笑地挥舞,但是身体已经被牢牢钉在了地面上。
D惊奇地看着这一切,但是他很快发现这对恶魔完全无效。在冰锥将将碰到他的刹那,他的身体倏地腾起黑色的火焰,那些锋利的尖头在接触他之前就化成了水。
但这足以给够狄奥多反攻的时间,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回到D身边。但是他根本就没有打算和对方并肩作战。他只是甩下一句“快逃!”然后迅速捡起掉落的短剑,再次冲向了他的敌人。
D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逃跑。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让他快逃。他是个龙骑士。而龙骑士就是为了抗击恶魔而存在的。头顶汹涌的水波奔涌激荡,他咬牙挥剑。
仿佛回到了梦境里,一次又一次,他艰难地与比自己高大几倍的恶魔作战。但现实中并非如此无助。每次当他身陷险境的时候,狄奥多总是及时对他伸出援手。而他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这是他毕生以来最酣畅淋漓的一场战斗,尽管,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胜算。
因为敌人的伤口可以在瞬间愈合,而他们却做不到这一点。就算他们是最英勇的战士,他们的力量,还有斗志,总是有限的。宝贵的时间一点一点地在激烈的血战之中流逝。
战场上还在活动的僵尸已经越来越少了,但人鱼士兵也所剩寥寥。就连他们自己,也已经力有未逮。
“快逃!”狄奥多不止一次地对他开口。
“你住嘴!”D立即喊回去。
“这里是我的领地,这不该是你的战斗!”
“他是追着我来的,不是你!”
“我们最后会一起死在这里!”
“那就一起死!”D挥剑拦下了敌人对同伴的攻击。
但显然狄奥多救他的次数更多。和D相比,他虽然力量不足,但迎敌的经验更为丰富。
他手中紧紧握住那柄短剑,用疾如闪电的速度,几乎把敌人扎成了筛子。就算敌人的愈合能力再强,他也无法在同一时间平复所有的伤口。
但是不够,远远不够。敌人太强大了。再这样下去,恐怕两人在对他造成致命的伤害之前就会被率先击中。最糟糕的是,恶魔并不惧怕他们的剑尖,但他们却无法以肉身抵抗对方的铁锤。
狄奥多突然挡在了D的前面。
“快逃!”他最后一次开口,“否则就来不及了!藏书网
”他似乎是下定了决心,把对方所有的攻势都接了过去。但是他的速度已经慢了下来,完全无法和战斗最开始的时候相比。
恶魔的铁锤终于追到了他,斜斜擦过他的身体。狄奥多一声惊呼,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飞了出去。
D的眼睛里充盈着泪水,这幅画面似曾相识。他突然想起在很多年以前,当自己第一次来到魔域空间的时候,他的同伴卡雷尔为了救他而壮烈殉职。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在保护自己。他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十几岁的小男孩。他可以独当一面执行任务,他曾以三万骑兵战胜了土耳其十万大军,他是瓦拉几亚大公弗拉德三世,他是龙之子!
D大吼一声,再次举起长剑。但是这一次,他的剑尖并非指着他的敌人。他倒转长剑,毫不犹豫地把剑尖插入自己的胸膛!在那里,烙刻着一个龙的烙印。
每个被烙上烙印的新成员都会听到这样一个故事:故事里说,烙印带有魔法,可以保护成员不受邪魔入侵, 所以他们才能够与恶魔交战而不被迷惑。但在生命垂危的关头,如果毁掉这个烙印,让魔鬼进入自己的心脏,他们就能够获得足以与对方匹敌的力量。
这只是一个传说,没有人知道它是不是真的。因为凡是验证过的人都已经死了。D当然也不知道。但是他没有别的办法。他不能让同伴为自己牺牲,再一次牺牲。
否则他宁可死都不会原谅自己的无能。
锋利的长剑刺入了他的胸膛。喷溅的鲜血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看到那个狰狞的恶魔踏着火焰一步步向自己走来。他每一步落下的地方,草地枯槁,鲜花凋零,只余下彩虹般闪烁的巨大贝壳散落在黏稠的血液里,那正是死去的人鱼士兵身上的鳞片。
D抓紧长剑扑了上去。他的眼睛充满泪水和鲜血,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鼻端充斥着血液的腥气和腐尸的臭气,四面八方地包围着他。他感觉铁锤击中了他的身体,他猛地后退了一步,咳出了一口鲜血。但是他竟然感觉不到疼。他也没有倒下。漫天遍野都是浓郁的血味,疯狂地从眼鼻口耳涌进他的身体,像洪水一样淹没了他的神经。他知道对方比他伤得更重。
他发疯一样挥舞着自己的剑,一次又一次狠狠戳入对面那个坚硬的身体,剜出他的心脏,拉出他的肠子,切割他的胃,他用剑在对方身上猛戳。他听到那柄巨大的铁锤砰的一声巨响嵌入地面,铁链哗啦啦地响,但他还在不停地挥舞着他的剑。
遥远地,仿佛从世界的另一端,透过一袭透明的薄纱,依稀传来狄奥多的呼喊和一个女孩悲伤的哭泣。
那个女孩是谁?她为什么要哭呢?
D想伸出一只手安慰她,但是他的手举不起来。他努力睁大双眼想看清面前的人影,但是又什么都看不见。他觉得身体很重,又很轻,仿佛一直在下坠,沉入了一个魆黑的深渊,但又好像在上升,进入了一个无限光明的所在。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他已经精疲力竭。
他闭上了眼睛。
第二十二章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了。
尽管我知道他不久之后就会再次归来,他会变得更加强大而美丽,他会不朽。但是亲眼看到深爱的人慢慢死去,这不是任何一个人能够承受的。
强烈的悲痛像暴风雨一样席卷了我的五脏六腑。沉重的滞涩感堆积在胸口,我的气管似乎被堵住,我无法呼藏书网吸了。我头晕目眩,东倒西歪,我伸出手想抓住墨菲斯的胳膊,因为我就要跌倒了。可是近在咫尺,我竟然看不清楚他的面孔。我面前的那个人遥远而模糊。
而清晰的却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它们在我耳畔接连响起,愈来愈近……我感觉冷…不.99lib.,我要留在这里!我一定要看到D再一次睁开那对令我目眩神迷的灰色眼睛。
墨菲斯扶住了我。他的人影在晦暗中逐渐显现出轮廓,仿佛拨开一团厚厚的浓雾朝我走过来似的。但其实他一直都站在那里,完全没有动过。
“你的时间不多了。”他用最轻柔的语气对我开口。我能听出他声音里隐蕴的悲哀和无奈。他是神通广大的梦魔,他可以在全世界的梦境之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通晓一切无所不能。但他现在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一步步走向死亡而无计可施。
我使劲咽下一口,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我就要醒来了。不用他说我也能感觉得到。
但是我不能走,还不能走。我要亲眼看到D睁开双眼,看到他和六百年前的奥黛尔一起。我会幻想那就是现在的自己——我们已经身份相当,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墨菲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嘘……”我把一根手指放到唇边,及时制止了他,“什么都不要告诉我,请给我看剩下的部分。”
他点了下头。眼前的人影再次消失了。我重新藏书网回到了人鱼族的战场上。
风中送来浓郁的血腥气息。让人窒息的血味,就好像一张巨大而黏稠的网,网罗了天地万物,世间百态,战场上幸存的人们如同附着在网上的小虫一样悲惨无依。
恶魔的僵尸军团已经全部被消灭干净。剩下寥寥几位还活着的人鱼战士,睁大恐惧的双眼,不可置信地望着战场正中央,那具轰然倒塌的尸体。
那个99lib. 不可战胜的恶魔已经死了。被他们的统帅狄奥多,还有那位从天而降的“龙骑士”杀死了。
他们看到英勇无畏的统帅浑身浴血,他瘸着腿从远处狂奔而至,一头扑倒在那个陌生人的尸身上,疯狂地嘶喊着对方的名字。
他们从未见过统帅流泪。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水族勇士,但他们也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血。
统帅怀里的那个人,身上的鲜血似乎已经流尽。他死去的面孔如同大理石一般苍白而冰冷,他僵硬的手指间仍然紧紧地握着他的剑。
狄奥多感觉对方的身体正在逐渐变冷。他知道弗拉德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尽管自己曾经想要他离开这个战场,但结果却是,对方为了救自己而死去了。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他在那里看了他很久,很久很久。直到弗拉德的身体已经完全冰冷,再也没有一丝生气。
狄奥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看着怀中的人,对他说:“我本应该按照水族的传统,把你放进气泡送入大海。在水精灵的国度,我们对所有阵亡的战士都是这样做的。但是你不一样。你是一个龙骑士。我必须把你埋葬在你曾经战斗过的大地上。”他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继续说,“希望你不要怪我,因为我没有棺柩,也没有墓碑。我只有这个。”他摘下自己头上的战盔,然后用短剑削下了一缕黄金般的头发。他把它们一起放在了D的胸口上。
“我这条命是你给我的,龙骑士。但我却不能为你而死,现在还不能。”狄奥多轻轻地开口,“在我把这条命还给你之前,请让它们代替我,和你一起沉睡在这片浸染鲜血的大地上。”
狄奥多又看了他一会儿,最终长叹一口气,不舍地站起了身。他闭上眼睛,对着头顶动荡的水波伸出双手,召唤水元素的力量。
随着狄奥多口中念诵的咒语,一缕洁白的雾气突如其来,缓缓覆盖九九藏书了D的尸体,然后蔓延。洁净的水雾洗去了他身上的血迹,在他周身慢慢凝结成冰。他静静地躺在透明的冰层中,表情安谧祥和,一直紧蹙的眉头舒展开了,他的唇边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他是如此纯净而美丽,就好像一位熟睡中的王子。
他的身侧躺着他的剑。他交叉的手指上戴着他的戒指。
光线穿过冰层,折射在那条龙的身上。
狄奥多再次举起双手。D身下的土地突然分开,整具冰棺沉了下去。
在这一切发生的时候,那个黑衣女孩一直就站在不远处,惴惴不安地望着他们。她因为忌惮狄奥多而迟迟不敢上前。但是现在D的尸体不见了,她满面惶急地扑了上来。
但是她还是晚了一步。她扑倒在了空旷的大地上。那里的土地已经重新合拢,地面平整如初。
女孩怔怔地跪在那里,手中握满一把染血的泥土。她不知道那是弗拉德的血,还是那个恶魔的。抑或是来自在战场上牺牲的成百上千的人鱼战士。
“离开这里!”一个充满威慑的声音突然响起。
女孩抬起了蒙眬的泪眼。
“退出这片土地!恶魔!”狄奥多厉声说。
女孩抹了一把眼泪,她站起身,想说些什么,但是被无可抑制的悲痛一口噎住。
“我不杀你,因为今天死掉的人已经足够多了。但若你日后再踏上水族领地一步,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狄奥多拔出短剑指向对方,表情决绝而刚毅。
女孩没有看他,她大而亮的黑眼睛仍然依依不舍地盯着脚下那片重新合拢的土地。
“我不能来看他吗?”她低声开口,像是在谦卑地乞求对方,也像是在喃喃自语。
“你还嫌害他不够么?”狄奥多怒火陡升,他冲上前一步,持剑大喊,“是你杀死了他!如果你不来这里,这场惨烈的战争从一开始根本就不会发生!”
“可我只是……”女孩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她美丽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滚开!污秽的东西!从水族领地上滚出去!”狄奥多狠狠劈下短剑。
女孩惊呼一声,立刻消失了。
第二十三章
他感觉自己身上很冷。这让他想起了久逝的童年。
他记得有一年的冬天,大雪过后,天气寒冷彻骨。他追在哥哥米尔恰的身后,在外面和一群孩子打雪仗。米尔恰比他大三岁,但是丝毫不懂得照顾弟弟。他和其他几个大孩子联合起来欺负他。他们攥起雪球塞进他的衣领,冰冷的雪水顺着脖子滑下脊梁,他几乎快被冻僵了。但是米尔恰就是不肯放过他。他们追着他跑,把他按倒在几尺厚的雪地里。他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挣扎着逃了出来,他大哭着跑回家,他要父亲来惩治哥哥和他顽劣的同伙。
但是父亲并没有在他一向处理事务的大厅里。整座宫廷空荡荡的,总管和侍从也不在。他听到嘈杂的脚步声和人们的欢呼,原来他们全部集中在母亲的卧房外面。就在那一天,他的母亲,摩尔达维亚的公主瓦希莉莎,刚刚诞下了他的弟弟,瓦拉几亚大公弗拉德·德库家中的第三个男孩。
他瑟瑟发抖地站在母亲的卧房中,融化的雪水不停地从头发上滴下来。但当他看到父亲怀中那个粉红色的九九藏书、皱巴巴的小生命时,他几乎第一眼就爱上了他。他不像米尔恰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这个小家伙可是他的亲弟弟!拉杜,他听到父亲这样称呼那个小家伙。
多神奇啊,他几乎还没有睁眼看到这个世界呢,就有了自己的名字和封爵。
他踮起脚尖,看着弟弟香甜地睡在父亲的怀抱里。他凑过去亲了亲他红彤彤的小脸蛋。虽然弟弟皱巴巴的面孔像个小老头儿,但他觉得那就是世上最美丽的东西。他对自己发誓,当他做哥哥的时候,他一定会好好待拉杜。给拉杜吃好吃的,带拉杜出去玩,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拉杜。他要做全世界最好的哥哥。
他揉了揉眼睛站起身来,但是他的头发上仍旧滴着水。他浑身湿透,扯破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指甲缝里塞满了污泥。他刚刚就是凭着这双手的力气生生从坟墓里爬了出来。
他不可思议地盯着自己的手。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突出,指甲坚硬而锋利。他满面困惑。他不知道在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低下头,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脚下的那个大坑。他弯腰从里面捡起了那顶战盔。
他盯着战盔上面镶嵌的宝石。一捧泥土从战盔里掉出来,里面夹杂着一缕浅金色的头发。
他想起来了。他刚刚是在人鱼族的战场上。
可怜的狄奥多一定是以为他已经死了。
等等,不对。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胸膛。他的衣服上面有一个大洞,但是里面的皮肤却完整如初。他记得自己明明往胸口戳了一剑。他使劲擦去身上附着的泥土,想要仔细查找那个伤口。但是他很快就惊讶地发现,不只是自己胸膛的皮肤变得平整,他刚刚才经历过一场血战,全身上下根本就找不到任何一条伤痕。就连他已经确认粉碎的左臂都运转自如,上面没有留下一丁点儿受过伤的样子。
这绝不可能!
他伸手拧干了脑后湿漉漉的头发。他想也许是好心的狄奥多把自己再次放入了人鱼族神奇的泉水。但是这里并没有泉水。他的伤口是自己愈合的。
他依稀记得当自己刚刚醒来的时候,他的身体不能移动分毫。他的周围凝固着一层坚硬的冰壳。这么说自己一定是死了。是人鱼们把他埋葬了。
但是为什么他现在又醒了过来?他不明白。
四下里一片寂静。幸存的人鱼士兵们已经清理了战场,也一并带走了同伴支离破碎的尸身。雪白的雾气再一次从四面八方席卷而至,吞没了99lib?这片波涛之下的大地。
他听到浓雾里传来脚步声。大概是因为周围很静,他只觉得这个声音如同惊雷一般炸响在耳畔。他的头颅嗡嗡作响,他不得不捂住耳朵。当那两个人鱼士兵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头痛欲裂,几乎想把自己再次埋入地下。
“什么人?”锋利的矛头在他的眼前闪闪发亮。
他勉强抬起眼睛,在刺眼的强光中看着来人。那是两个他从未见过的巡逻兵。他们年纪很轻,身上鳞甲光鲜完整,明显并未参与那场血腥的战斗。
D死死堵住耳朵。靠得这么近,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喊。那个声音刺激着他的耳膜,就好像一道霹雳把他的大脑劈开成了两半。
尖利的矛头戳进了他的肩膀。他感觉疼痛,随手拨开了对方的长矛。
长矛飞了出去。这个年轻的巡逻兵大吃一惊,他惊藏书网恐地尖叫起来。但是更惊讶的是D。
他知道自己没有用力,因为他并没有打算真正抵抗,更不愿意和人鱼们挑起争执。但当对方开始尖叫时,就好像那柄飞出去的长矛直接戳进了他的耳朵,在他的大脑里死命翻搅着。他无法忍受。他伸手一把抓住了对方的脖子。他想捂住对方的嘴,但是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他听到轻微的“咔嚓”一响。他只用一只手,就把对方的脖子扭断了。
另一个巡逻兵立即刺出长矛,但被他用另一只手挡了回去。他的力气太大,对方没有接住,长矛的钝头直接穿过了年轻巡逻兵的身体,他死了。
D目瞪口呆。他竟然失手杀掉了两个人鱼士兵!他再一次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但是他的双手并没有任何异样,而且他的肩头,刚刚被对方用锋利矛尖穿透的那个位置,皮肤平滑完整,连一99lib.个红点都没有留下。他已经像那个被自己杀死的恶魔一样,拥有了伤口愈合的能力。只是他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如何发生的。
他再一次低下头,扯开自己胸口的衣服。刚刚由于过度震惊,他竟然没有注意到自己胸口上那个龙的烙印已经消失了。
他亲手打破了基督的烙印,恶魔已经侵入了他的身体。
更糟糕的是,他刚刚失手杀死了两个人鱼士兵!他不能再继续留在“波涛下的国度”,他必须走。
他把那两个可怜的牺牲者放入他的坟墓,和狄奥多的战盔还有金发,以及自己那柄从不离身的长剑放在一起。他已经不再是基督的龙骑士了,他不配拥有那把剑。但是他并没有从自己手指上摘下那枚戒指。也许是他已经习惯了。
习惯总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
他迅速把土壤填平,尽量让周围的一切恢复原状。他听到浓雾之中传来其他人鱼士兵的声音,他们正在朝这边走来,震耳欲聋的脚步声像战场上的千军万马从他的大脑上集体碾轧过去。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堵住耳朵,朝相反的方向奔去。
第二十四章
他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他不能再继续待在“波涛下的国度”,这是肯定的,但是他也不能留在魔域空间。因为对方迟早会找到他。他已经杀死了两个人鱼士兵——虽说是无心之失,但他自问没有颜面再见狄奥多。
他不自觉地又想起了那个黑衣女孩。奥黛尔。他记得他死的时候她也在场。但他不知道她现在去哪里了。他希望她没事。
他的弟弟拉杜现在已经坐上了原本属于他的王位。瓦拉几亚变成了土耳其奥斯曼帝国的一个省,拉杜“帕夏”一定正在全境悬赏通缉他的人头。他不想再看到对方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睛。而作为墙头草的摩尔达维亚,早在几个月以前就已经宣布对穆罕默德效忠。唯一还能够抵抗土耳其铁骑的国家只有匈牙利。拿了教皇军费的匈牙利国王马伽什尽管还未出兵,但至少不会像他的表弟史蒂芬一样临阵倒戈。九九藏书
他在特兰西瓦尼亚的星空下奔跑。他跑得是那样快,就好像身后有人在追赶他一样。
他在牧羊人的小路上疾奔,看见脚下的田野正向后飞速倒退,身侧的树木则模糊成了一片虚幻的影子。这不对。他突然刹住脚步。他停得太急,一下子没站稳而跌了出去。他滚倒在路边一望无际的麦田里,仰面朝天,充实饱满的麦穗争相弯下腰来亲吻着他的脸。
在过去的生命中,他从未仰头凝望天空。日升月落,潮涨潮汐,他像很多人一样,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他从未想过在天空的另外一边,在每一颗星星上面,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他没有时间思索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事情。但当他现在躺在麦田里仰望夜空,他却觉得那些星星美极了。它们每一颗都那么大,那么亮,在浩渺无垠的宇宙中熊熊燃烧着令人生畏的永恒。
他以前从未对黑夜有过任何好感。因为敌人往往会利用黑夜作为掩护偷袭。当然他也会。因为黑夜是灾难的保护色。黑夜往往预示着未知的危险。他向来不喜欢一片漆黑的夜晚。但是当他用手撑住身子坐起来时,他却被周围的景色再次震惊了。
他以前从未意识到黑夜是有颜色的。
他看到如同蓝宝石一般墨蓝色的夜空下面,是颜色深浅不一的蓝色群山,山上层层叠叠的雪松,绿得是那么深沉清远,而山脚下蜿蜒出去的正是这一片灿烂茂密的橙黄色麦田。微风吹起此起彼伏的麦浪,他看到每一根麦穗上面结实饱满的颗粒金色的外壳,看到那里栖息着一只红色的瓢虫,甲壳上带着七个美丽的黑色斑点。
他揉了揉眼睛。他以为是自己眼花导致的错觉。他怎么可能在十几码外的黑夜里,清晰地看到附着在叶片上的甲虫?但当他凝神再看的时候,他看到同一只瓢虫展开它透明的翅膀,然后倏地一下子飞走了。
不仅如此,他的听觉似乎也在突飞猛进。在魔域空间的时候,他听到的还只是人鱼士兵遥远的脚步声,现在他却可以听到身边每一节麦穗抽芽的声音,瓢虫扑闪翅膀的声音,他可以听到正在麦田的另外一边,在山上的森林里,一只兔子飞快地跑过,还有山那头草丛间蟋蟀的合鸣。
他听到喀尔巴阡山的积雪在融化,他听到阿尔杰什的河水在流淌。他听到命运之轮在耳畔周而复始地旋转,把整个辉煌而未知的世界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他把自己的脸深深埋进手心里,因为夜色之美而哭泣。
他听说匈牙利国王马伽什正带兵驻扎在布拉索夫,那已经是特兰西瓦尼亚的边界。他随身并没有武器,于是索性在途中更换了一套当地农夫的装束,小心翼翼地在夜色中抵达布拉索夫的城门。
城门当然已经关闭了。土耳其控制下的瓦拉几亚离此地并不太远。
他用力拍门。过了很久,城楼上一个困得睁不开眼睛的哨兵终于发着牢骚探出了头。
“我是弗拉德·德库拉。”D犹豫了一下,“瓦拉几亚大公。”他仰头喊上去,“我来此地寻求陛下的庇护。”
他知道哨兵是绝对不会给一个普通农夫开门的。只有报上真实姓名,或许还可以赌一把。
果然,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那个哨兵脸上的困顿神情立刻就消失了。他探出了半个身子,仔细端详着站在城门下的人。等到他完全看清楚之后,他瞪大眼睛,吓得几乎掉了下来。他脸色惨白,像是见了鬼。
他立即就缩了回去。
D站在那里等待着。他听到巨大的城门后面,哨兵慌乱的脚步声。对方磕磕绊绊地跑下楼梯,在转过墙角的时候,脚下一个踉跄跌了一跤。哨兵咒骂了一句,匆匆.99lib? 忙忙地爬起身继续往前赶,连身上的泥土都来不及掸。
哨兵跑到一个高级军官那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语无伦次地汇报他再次出现的消息。
“他没有死?”那个军官惊讶地开口。
“我绝对不会看错的,大人。”哨兵胆战心惊地说。
“他有多少人?”军官问。
“就他一个人。”哨兵回答。
“没有追兵?”
“没有。”
“他有武器吗?”
“似乎没有带剑。”
“那就让他先安顿下来。我明天一早去禀告陛下。”
“可以放他进来吗?”那个哨兵惴惴不安地说,“他可是德库拉啊……”
“他以前确实是条龙,现在可跟一条泥鳅没什么两样。”对面的军官鄙夷地开口,“至少在名义上,他仍算是我们的盟友,不让他进城情理不容。但若是进了城嘛,他就一个人,到底怎么处置就全看我们的意思了。”
“大人高见。”哨兵恍然大悟,“属下明白了。”
然后他听到对方细碎的脚步声一路回传,剑鞘和皮带扣在空旷的街道上咔嗒咔嗒地互相撞击,然后到了城门处戛然而止。他听到门闩摩擦的轻响,紧跟着沉重的大门吱呀呀地打开了一道缝。
“殿下请进。”刚刚那个哨兵再次从缝隙里探出了半个身子,他鞠了个躬,脸上绽放着虚假而谦卑的笑意,“上头已经去向国王陛下禀报消息了,请您先进城休息。”
第二十五章
他跟在对方身后,经过碎石子铺成的路面走进哨楼。
楼顶是一座瞭望塔,他听到士兵们在楼上的房间里打着鼾。哨兵把他领入一个单独的房间。这里没有窗子,四壁堆砌着和城墙一样厚的坚固石砖,恐怕除了摧垮君士坦丁堡的射石炮,任何人也无法轻易逾越。
这里和一座牢房没什么两样。
“时间仓促,就请您暂在此地歇息,等天亮之后再去觐见陛下。”哨兵点头哈腰地说。
他盯着对方的眼睛。在对方说话的时候,他却突然听到了另外一个大相径庭的声音。
那个声音说:哈,鼎鼎大名的德库拉竟然变成了老子的阶下囚!
此刻房间里只有他和哨兵两个人。尽管楼上鼾声如雷,但这个声音仍是如此清晰地传入他的脑海,仿佛并不是他用耳朵听到的,而是用某种方法直接输入了他的大脑。
他突然意识到那正是哨兵的思想。对方嘴上说一套,但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套。
他点了点头,平静地开口:“请给我拿些吃的来。我不在乎冷饭。”
哨兵在心里骂了一句,然后很快出去了。回来的时候他手上端着一个盘子,上面是几块结了霜的冷牛肉,还有半个硬邦邦的粗面包。
D用手抓起牛肉,狼吞虎咽。他从波那利城堡逃离之后就没吃过任何东西。他还经历了一场恶战。他死了一次。然后又赶了整夜的路抵达这里。他饿坏了。
但也许是牛肉太老了,面包又太干,当他在嘴里咀嚼的时候,并没有吃出它们本该有的味道。他觉得这些食物索然无味,就好像啃咬着一堆干柴,根本无法下咽。但他还是坚持着把它们都吃了下去。他头晕目眩,眼睛几乎无法对焦。他的肠胃一阵翻搅,他捂住胸口,挣扎着站了起来。
他想可能是自己吃得太急了。如果在饥饿过度的情况下吃东西,空瘪的肠胃可能会因为无法适应而发生呕吐。但是这个想法刚刚才传上大脑,他已经把所有东西都呕了出来。
不只是牛肉和面包,甚至还有他很久前吃过完全不记得了的东西,还未彻底消化的所有食物残渣,他的胃液还有胆汁。他吐了很久,到了后来,他怀疑自己已经把五脏六腑全部吐出来了。
而那个哨兵就在门口端着盘子,幸灾乐祸地瞅着他。
“您是生病了吧。”在对方停止呕吐之后,他假装关心地走上一步,递给对方一条看不出颜色的脏毛巾,“您的脸色看起来真是非常苍白呢。”
D抬起头。但是他并没有接过那条毛巾。他盯着面前的哨兵。
这个哨兵正当壮年,肩膀宽阔,肌肉结实。在他说话的时候,他颈上的筋脉突突地跳动。
D闻到了血味。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甘美浓稠的血液在对方强壮的身体里奔腾跳跃,在他的耳畔奏响了一曲恢宏壮丽的乐章。从对方身上,他闻到了食物的味道。他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饥饿过。他感觉自己如果再不进食就会死去。
哨兵走近了一步,试图查探他“生病的”囚犯。
D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但是他还有本能。在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前,他已经紧紧抱住了那个哨兵,把脸埋进了对方肩胛上方裸露的脖颈里。
他再次看到了繁星满天的夜空。但是这一次,他不再躺在麦田里仰望星空,他已经变成了那些星星中的一颗。在浩瀚的宇宙中,在明亮的夜空下,他面前的世界灿烂宏伟,如同狂欢节的焰火一般绽放着辉煌。
他得到了整个永恒99lib.。
哨兵没命地尖叫。他本身个头不小,但对方却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拎了起来。他无助地在半空中拼命挣扎,声音惊醒了在楼上熟睡的士兵们。他们争先恐后地跑下来,瞠目结舌地看着房间里恐怖的景象。他们看到哨兵的脖子被残忍地扯断了,而对面那个一身是血的陌生人,则带着和他们一样惊恐的脸色,木然瞪视着脚下的尸体。
有人突然认出来,陌生人正是传说中已经在波那利跳崖死去的前瓦拉几亚大公,弗拉德·德库拉。
他们把哨兵的尸体拖出去,然后把D五花大绑,押进了地牢。
他浑浑噩噩地任凭士兵们摆布,双手双脚都被套上了沉重的镣铐。他并没有挣扎,因为他同样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他不记得到底发生了什么。浓烈的血味刺激着他的大脑,这让他想起了人鱼族的战场。他记得那个女孩说过,那个恶魔和她不一样。对方以九九藏书鲜血为生。这么说来,他远远不只是得到了对方的力量。
那个可怖的恶魔,战车,已经附着在他身上,与他融为一体。
他感到一阵恶99lib.心。刺鼻的金属味道呛进嗓子里,但是他竟然吐不出来。他只感觉体内突然涌入一股热气,温暖了他冰冷的胸腔。他的皮肤晶莹饱满,粗硬的茧子和干燥的皱纹都消失了。他的头颅不再晕眩,视线也不再模糊。他感到自己的手足间充满了崭新的、不可思议的力量。他轻轻一挣摆脱了枷锁,但是他并没有走出地牢。
他抱着头坐在地牢潮湿阴暗的角落里,一直坐了好几天。
后来牢门打开,几个人走了进来。
明亮的烛光在地牢内蔓延。他听到士兵的惊呼,还有兵刃相击的尖锐声响。他们看到锁链上空空如也,而危险的犯人正独自坐在角落里。
突然间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
是一个人制止了它们。
“弗拉德。”那个年轻的声音对他说,“你来寻求我的帮助。现在我来了。”
他抬起眼睛。
马伽什,他养父匈雅提的小儿子。他上次看到他的时候,对方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而他现在却坐在了匈牙利的王位上。如果这位新任匈牙利国王能够及时派兵支援,那么自己现在很可能还是瓦拉几亚大公。
那么所有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但是他现在却变成了怪物。他甚至已经不是一名龙骑士了。他背离了基督神圣的光环。他很想死死掐住对方的脖子对他吼:这一切全都是你的错!但是他只是看着对方,他什么都没说。
“我有我的苦衷。”马伽什柔声开口,“我是匈牙利的国王。”
他试图去聆听对方心底真正的想法,但是这一次他什么都没有听到。马伽什并未口是心非。他当年坐上王位的时候太年轻。他也不是皇族。匈牙利境内贵族叛乱频繁,现任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腓特烈三世也不承认他。他正在凭借一己之力统治着一个幅员辽阔的强大帝国。他几乎没有时间和土耳其正面交锋。
“我为我的士兵们向你道歉,弗拉德。这里是前线。而他们都被吓坏了。”马伽什说,“尽管你失去了瓦拉几亚,但你仍是我的盟友。我父亲当初信任你,而我也一样。”
对方突然提?99lib.到了匈雅提,D鼻子一酸。而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与此同时,他似乎听到了一丝细若蚊蝇的思想,但他还没有仔细辨别它就溜走了。耳畔只是继续传来马伽什柔软而抚慰的声调。
“自从我哥哥拉斯洛死后,我一直把你当作哥哥。”对方说,“我请求你在匈牙利住下来。因为我需要你。”
对方的语调真切,表情诚挚。D深受感动。他再次听到牢房内部混乱的思绪,但在场士兵太多,他无法辨明真伪,也分辨不出它们到底都来自谁。
“我有一位表妹,刚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马伽什突然间转换了话题,“不知道我是否有这个荣幸,与瓦拉几亚的统治者结为亲家。”
D吃了一惊。他根本没想到对方会提起这个。
“难道你娶妻了吗?”马伽什看到他的表情,赶紧问道。
D摇了摇头。
“那正好。她是一位希拉吉,是我舅父的女儿。”马伽什露出了一个微笑,“如果你还有什么疑惑的话,我以头上这顶王冠向你保证,她绝对是个货真价实的大美人。”
第二十六章
这桩婚事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定了下来。D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答应,可是他找不到拒绝的借口。他现在是在对方的领地上。说好听点儿是来投奔盟友,可实际上,他和一个囚徒没什么两样。他没有任何立场和对方讨价还价。
更何况,马伽什也提到了,他的新娘来自匈牙利德高望重的希拉吉家族。马伽什的母亲,匈雅提的妻子就是一位希拉吉。在匈雅提死后,他的内弟米哈伊继任匈牙利摄政,D曾和米哈伊在特兰西瓦尼亚联手抗击撒克逊人。他记得对方是一位骁勇的将军,可惜在两年前死在了土耳其人的手里。
而他的新娘伊洛娜,据说正是这位米哈伊·希拉吉的遗孤。
再一次,他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马伽什希望他们成亲之后,就地驻守在布拉索夫,替他守护特兰西瓦尼亚的边界。这听起来完全合乎情理。所以D并没有想太多。在婚礼之前,他甚至连这位姑娘的面都没有见过。
他没有兴趣。
他现在唯一需要的,就是匈牙利国王马伽什的信任,以及一个不见日光的庇护所。无论换来这两样东西的代价是什么,他都会欣然接受。
婚礼在布拉索夫西边的布朗城堡举行。这座城堡原本属于布拉索夫管辖,马伽什大方地把它赠予了这对新人当作贺礼。
这是一场奇怪的婚礼。时间被定在午夜,地点是布朗城堡内简陋的小礼拜堂。场内除了新人之外,就只有一位神父,寥寥几位宾客,礼拜堂外还驻守着大量的匈牙利士兵。无论国王马伽什之前是多么殷切热情地准备一切,但是他根本就没有出席自己表妹的婚礼。
D喝了很多酒。他迟到了。他歪歪斜斜地走进小礼拜堂,眯起藏书网眼睛看等待在祭坛前方的那个年轻女孩。米哈伊的女儿伊洛娜,匈牙利国王的表妹。
马伽什并没有说谎,准新娘体态窈窕,美艳绝伦。但似乎有哪里不对。
他愣了一下,因为他的新娘并没有像同时代的其他贵族那样,穿着“像百合一样洁白”的白色传统结婚礼服。伊洛娜的长裙是火焰和血液的颜色。就连她的头发也是红色的。
女孩用一对超越年龄的金黄色眼珠看着他,他心里咯噔一下。他抬起头,发现祭坛上方空空如也,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供奉着基督的圣像。这不对,他想,肯定是哪里有问题。
就在这个时候,午夜的钟声撞响了第一下。凄厉的回声在寂静的大殿上空回荡,窗外有一只猫头鹰低低飞过。
红衣女孩拉起了他的手。
“伊洛娜·希拉吉,你愿意嫁给弗拉德·德库拉为妻吗?无论是在顺境还是逆境,发誓永远爱他,守护在他身边?”
“我愿意。”女孩眨了眨眼,鲜艳的嘴角露出了一个勾人心魄的微笑。
神父转向D:“弗拉德·德库拉,你愿意娶伊洛娜·希拉吉为妻吗?无论是在顺境还是逆境,发誓永远爱她,守护在她身边?”
D头痛欲裂。他不明白,为什么今天明明是他大喜的日子,但他却完全高兴不起来。他的心底又冷又空,一股莫名其妙的惶恐和悲戚围绕着他的神经打转。他想集中精力思考,这场婚礼到底是哪里出现了问题。但是他明显喝了太多酒,该死的酒精让他浑浑噩噩,他的大脑里一片空白。
午夜的钟声接连撞响,一声比一声更疾,回声叠加成和声,嗡嗡地震得他的耳朵发麻,一刻不停地催促他最终不由自主地吐出了那三个字:“我愿意。”
“你结婚竟然没有邀请我!”一个尖厉的嗓音突然从身后响起,就好像劈开混沌的一道光。
他震惊回头,看到小礼拜堂的大门敞开,一股阴冷的夜风,夹杂着深秋的寒气和几片湿漉漉的叶子卷了进来。一个一身黑衣的女孩站在那里,狂风吹起了她的黑裙,像蝙蝠的翅膀一样在夜色中翻飞。
“奥……黛尔?”D睁大了眼睛,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还会与她相逢。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与她相逢。他感觉无比尴尬,不知道是因为自己酒醉失态,或者就是因为这个婚礼本身。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婚礼上。奥黛尔在抱怨他没有邀请自己参加婚礼。但是为什么她的脸却和外面的空气一样湿?她的眼睛为什么会这样红?她是刚刚才哭过吗?
“你宁肯娶她都不肯娶我!”奥黛尔尖声开口,声音断断续续地被狂风撕裂,就好像带着哭腔,她死死地盯着他身后的红衣新娘,“你知道她是谁吗?”
D的头更疼了。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新娘?新娘伊洛娜?难道她不是一位希拉吉吗?
“她根本就不姓希拉吉,她只是米哈伊的养女罢了!”奥黛尔大声说,“你这个笨蛋!你真以为马伽什就这么好心?你杀了他的人,他连问都不问,不但收留你还给你找了个老婆?天底下哪儿有这么好的事儿!难道你就连一点儿疑心都没有吗!”
D愣愣地看着对方。他的脑子里一团混乱。但是他想的却不是马伽什,或者他古怪的红衣新娘,他脑子里唯一出现的人就是奥黛尔。他在想她离开人鱼的国度之后去了哪里,以及她到底是怎样找到这里来的。他在想她是否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龙骑士了……
而她会.99lib.在意这一切吗?……
“她是一个女巫!马伽什专门为你找来的女巫!他知道你的力量,他只是想利用你罢了!”奥黛尔指着红衣女孩大叫,“如果你娶了她,你就会永远变成马伽什的奴仆,永远受他控制!”
“太晚了,奥黛尔。他已经发过誓了。”红衣女孩熟悉地称呼对方的名字,再次露出了一个蛊惑人心的微笑,“你输了。他现在是我的了。”
她伸手从宽大的裙摆里面拿出了一个草扎的小人儿,身上穿戴着和D一样的毡帽和毛皮披风。一个D的人偶。她用两只鲜艳的红色长指甲狠狠掐入人偶的心脏。
D一个踉跄,他站立不稳,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胸口。他的心脏早已停止跳动,但他仍然感觉到久违的疼痛。就好像有人把自己折叠成了一个小球,在淬了毒的针尖里狠狠滚过。他无力地躺倒在地面上,整个小礼拜堂彩色玻璃画的天顶在他面前四分五裂,如99lib?
同打碎了一只永远无法修复的万花筒。
透过他失神的双眸,我看到群星璀璨的光芒依次暗淡消失,整个宇宙最后只余下了一片黑沉沉的永夜。
第二十七章
“薇拉?”我不可置信地喊出来,“他娶了薇拉?六百年前他娶的人竟然是薇拉?你骗我!这不可能是真的!”
在我看到那个红衣女孩出场的时候,我的心跳蓦然加速。热血冲上脑顶,我头重脚轻摇摇欲坠,手指和脚趾不停地发着抖。我当时心底唯一的念头就是赶快逃出那个可怕的小礼拜堂。
虽然她改变了面貌和声音,但我记得那对摄人心魄的金黄色眼瞳。它们一点儿都没有变。我全身冰冷。墨菲斯告诉我,六百年前我和D并没有在一起——这已经足够让我心碎了。可是我真的没有想到,事实竟比我的料想还要糟糕一百万倍。我没有想到我会在他的梦境中看到薇拉。我没有想到在D珍贵的回忆中竟然也占据着属于薇拉的一份。
“如果我骗了你,那么刚刚发生的那一幕,你们的位置就会对调了。”墨菲斯用悲怆的声音对我下达了世上最残忍的判决,他对我说,“我很抱歉,奥黛尔小姐,但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已经发生的真相。”
不,这不是真的!我无法说服自己接受这一切。
“我不相信你!”我堵住耳朵对他大喊。我突然回忆起当自己第一次去往布朗城堡的时候,撒旦啊!又是布朗城堡!我看到布朗城堡的男主人和女主人——D和薇拉,我记得那时候薇拉已经被我眼前的人变成了一个“吸血鬼”。
噢!我早就该想到这个!我实在是太傻了!
“你和薇拉本来就是一伙的!”我胆战心惊地盯着面前的人,大声喊出我的结论。
墨菲斯静静地看着我,水蓝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熟悉的怜悯。这简直让我发狂。
“还不承认吗?”我继续对他喊,“是你把薇拉留在了布朗城堡!当初让D匆忙从伦敦赶回来的人就是你!破坏我们的人是你!你从一开始就站在薇拉那一边!”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墨菲斯摇了摇头,“奥黛尔,你需要冷静。”
可是我无法冷静。当我把他和薇拉划归为一类,之前所有无法解释的事情就全部联系在了一起。撒旦啊!难道一直以来我被他骗的还不够吗?我这个傻瓜!我根本就不该相信他所说的任何一个字!可是,难道他刚刚给我展现的所有关于D的过去,也全部都是一个谎言吗?真的吗?这可能吗?
“我没有骗你,奥黛尔。”墨菲斯再次摇了摇头,“我以前从未骗过你,今后也不会骗你。你刚刚所看到的一切,没有任何一个画面是我虚构出来的。它们都是既已发生的事实。”
“那么告诉我,”我死死盯着他,“薇拉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没有任何关系。”墨菲斯开口,“我对她产生关注只是因为她强大的预知能力。在很久很久以前,她预言了一件事。”
“什么事?”
“你已经知道了。”墨菲斯回答,“她预言了一对孪生兄弟。”
在“看不见的国度”里,头颅告诉了我那个统一三界的预言。那个“每个人都知道”的预言。孪生兄弟终将统治人、魔、天三界。可是……难道它竟然来自薇拉?我的头又开始疼了。
“那个预言里……提到了洛特巴尔九九藏书兄弟?”
“预言并没有说这么详细。但是每个人都这么认为。所以我才和他们打了那个赌。”
“‘他们’?谁是‘他们’?什么赌?”我忙不迭地追问。
“他们没有告诉你吗?”墨菲斯看着我,“我是说伯爵和洛特巴尔。”
“他们什么都没有告诉我!”我又无法冷静了。
墨菲斯叹了一口气。“请闭上眼睛。”他对我说。
在我依言合上双目的那一刹那,我再次回到了布朗城堡。不过这一次,城墙下没有驻守的匈牙利士兵,也没有那个令我神经过敏的小礼拜堂了。我看到的是布朗城堡熟悉的地下室。D曾经拥有的那个金碧辉煌的地下王宫。
我不能确定当时的年代。但当我看到他,那个我最熟悉的D,即便是在自己家中,也穿着一套泛着银色光泽的三件套燕尾服,上面每一颗纽扣都用同样材质的丝缎裹过99lib.,领口和袖口透出大片雪白的手工蕾丝。我大抵可以猜出他正处于唯美主义成风的维多利亚时代。
他捧着一本看上去和他一样精美绝伦的布面厚书坐在炉火旁边,而背对我的另一位衣着考究的绅士,正拿着精致的烧火钳往那个雕梁画栋的壁炉里添柴。
D放下了手里的书,他看着那个人,满足地发出了一声喟叹。
“我真希望你在这里住下去。”他说,“我的侍从连我的茶杯里放几块糖都不知道。”
“那是因为他们是罗马尼亚人。要不要我帮你找个英国管家?”
说话的是一个一身黑衣的青年,房间里的第三个人。此刻他正舒服地斜躺在一张沙发椅上闭目养神。这张沙发椅可能是这个房间里最值钱的家具,带着优雅弧度的木刻扶手细致华美,椅背上紧紧包裹的丝缎面似乎是一幅手工刺绣的18世纪狩猎图,不知道曾是欧洲哪个王室的所有物。
“谢了,我严重怀疑你的品位。”D嗤笑了一声,他的眼睛重新落回到手里的书上。那本书看上去像是一本讲述象征主义的美术史,摊开的那一页上面正是法国画家古斯塔夫·摩罗的《圣塞巴斯蒂安》。
“让我们来打个赌吧。”他突然对壁炉前的人说,“如果你输了就要留下来。”
“要是你输了呢?”壁炉前的那个青年已经添好了柴,烧得正旺的火苗腾地一下子蹿上去,映红了他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我所有的家当都在这里。”D做了个手势,耸了耸肩,“你随便挑。”
壁炉青年转过头,四下看了一周,然后用手指着沙发问:“他也算吗?”
D笑了:“当然。”
沙发上的黑衣青年突然睁开了眼睛。
“我可不是你的私有财产!”他嘟囔着翻身坐了起来。
D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我还以为你已经和我的沙发合体了呢。”
“我无聊嘛!”黑衣青年耸了耸肩,“我哥哥走了之后,连个吵架拌嘴的人都没有了。”
“他会回来的。”壁炉青年突然接口,“他肯定会的。”
“别开玩笑了!这怎么可能!”黑衣青年瞪大了眼睛,“他已经变成了一只天鹅!”
“不如我们就用这个来打赌好了。”D加入了对话,“如果他回来,你赢。如果他不会来,我赢。”
他放下那本书,随手拉开壁炉前的抽屉,在一堆乱七八糟的古旧小玩意儿和积了几个世纪的灰尘里面扒拉了一会儿,然后从最底层的角落里摸出来一个毫不起眼的铸铁硬币。
“这个是我当年打了胜仗之后铸造的。”他又从抽屉里摸出一块明显被老鼠咬过的绒布,上面用脱丝的金线断断续续地绣着一个像是鹰又像是龙的徽记,把硬币两面擦拭干净。然后他弓起手指一弹,硬币准确地飞入壁炉青年的手心。
“时间过去太久,这个现在早就已经绝迹了。很值钱的。连上面的博物馆里都没有。”他用一只手指指了指天花板,眨了眨眼睛,“我就拿它付你第一年的薪九九藏书水怎么样?”
“他会回来的。”壁炉青年伸手攥住那枚硬币,重复了一遍。
“等他回来的时候,你再把它还给我就行了。”D看着对方,微微一笑,“布朗城堡的新总管,从现在开始,让我们叫你塞巴斯蒂安好不好?我喜欢这个名字。”
第二十八章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所以,你就这样成为了他的总管?”
“就和洛特巴尔一样。”墨菲斯耸了耸肩,“我当时也很无聊。”
我突然想起了画面中刚刚出现的那枚硬币。
它的样子我再熟悉不过了。因为它就是那枚在我们婚礼前夕,我在布朗城堡下的集市上得到的硬币。送给我们硬币的那个小贩说,因为它上面没有德库拉的头像所以卖不出去。一副多么成功的托词!我直到现在才明白了这一切的前因后果。
“那个小贩就是你?”我惊讶地开口。
墨菲斯摇了摇头。
我疑惑地盯着他。
“是我把硬币给了小贩,再运用意念让他转送给你们。”他对我解释,“当D看到那枚硬币时,就该收到我的信息了。”
信息的内容是:就算你们成功逃出了梦的疆域,但我还是赢了当年的赌局。因为奥杰托已经回来了。
当天发生的那一幕在我眼前重现。我突然想起来,当D看到那枚硬币的时候,脸上露出了一个不自然的表情。尽管他极力控制,但他的脸色确实变了。而我当时却已经被婚期临近的幸福感冲昏了头脑,我不愿看到任何变故发生,所以宁可把一切都解释成为自己的错觉。
D收到了墨菲斯的信息。他知道奥杰托已经回来了。他不清楚对方的意图,但无论如何,总是冲着我们来的。奥杰托在暗,而我们在明。我们除了一头迎上去,相机行事之外,毫无退路。
所以我们依然如期举行了婚礼,尽管薇拉的突然出现是我们谁都没有预料到的。她打断了我们神圣的仪式,就好像六百年前我对她所做过的那样。噢!亲爱的撒旦,请不要让我再次回到那个难以忍受的小礼拜堂!
但是薇拉带给了我们一个去往威尼斯的契机——至少,D可以暂时这样对我解释。
而实际上,我们去威尼斯的目的从始至终就只有一个。
为了拿到面具。
是的,现在我终于全部都想明白了。
就算真正走到最后那一步,就算最糟糕的情况已经发生,神奇的面具也可以让我们(暂时)摆脱希斯的追捕。六百年前的奥黛尔已经告诉了D,如果当时他戴上面具,他就可以躲过“战车”那一劫。因为面具的作用不只是混淆视听,更重要的是,它可以让佩戴者自由穿梭于各个空间而不留下任何痕迹。但是最终D却选择和他强大的敌人在同一时间死去。
而他也因此变成了“战车”本身。
在我感叹造化弄人的同时,我的脑海间突然灵光一闪。这缕稍纵即逝的思想在我头脑中尽管只停留了一秒,但就好像一个小火星落在枯草与干柴之上,在瞬息之间燃烧起了熊熊大火。兴奋感击中了我的中枢神经,我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我知道也许自己最终找到了一个“绝不可能”的细微可能性,可以让我离开这一片深不见底的“虚无”。
但是我需要眼前这个人的帮助。我现在所担心的只是,他根本就无法帮助我。
“你需要我做什么?”墨菲斯立即窥探到了我的思想,但是话语中并不积极。他不相信我可以从虚无中脱身。其实我自己也不相信99lib. 。但是我只能努力做最后一搏,用我的生命和灵魂,和撒旦打一个赌。
“我需要你,在你以往所有的存档中,替我找到一个梦。”我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对他开口,“关于一个面具师的梦。”
“面具师?”他挑起了眉毛。
“一个好奇而勇敢的威尼斯面具师,在很多年以前独自前往魔域空间,却再也没有返回他的故乡。”
墨菲斯充满疑惑地看着我,他不明白我的用意。
“你能做到吗?”我问他。
“你要找的这个面具师,他叫什么名字?”
“马里奥或者斯蒂法诺……”我仔细想了一下,最终确定了我的答案,“马里奥。”
D曾经告诉过我,马里奥先生和斯蒂法诺先生,是威尼斯仅存的两位面具师。严厉冷漠的哥哥马里奥只在夜晚工作,而慈祥温和的弟弟斯蒂法诺则在白天迎客。但当我和他们接触的时藏书网
候,我知道他们并不是两个人。
他们是同一个人,只不过长着两张态度截然相反的面孔。
这样做当然是有原因的。他们绝不是.99lib.简单的人格分裂。
如果让我大胆地作出猜测,那么我会说,一定是两兄弟其中之一,在多年前戴上面具离家出走,然后再也没有回来。所以留下的那个人,才会如此憎恨这项祖上流传下来的罕见技能。他因为自?99lib?己做出的面具而失去了自己的兄弟。手足之情,切肤之痛。他是出于对自己兄弟的思念,才一个人分饰两角,孤独地度过了许多许多年。
我在威尼斯曾经见过斯蒂法诺先生两次。我深切地感受到,他的慈爱和好客是由内而外的,毫不矫揉造作。因为他本性如此。而那位在夜晚工作的马里奥先生,他不寻常的古怪冷漠则是装出来的。因为那并不是他的本性。
由此我得出了自己的结论——失踪的面具师一定是马里奥而不是斯蒂法诺。
“我要找的人是马里奥先生。”我坚定地重复,“请告诉我现在他人在哪里。”
“在这里找人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墨菲斯皱着眉头对我说,“但是请给我一点儿时间。”他闭上了眼睛。
我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我在心底默默地祈祷着自己的运气。在生命的天平上,我已经没有任何砝码了。求求你撒旦,请不要再让我最后一丝微乎其微的希望落空。
在墨菲斯陷入思考的时候,我的周围是一片死样的静寂。我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还有那些久违的尖叫声。它们由远而近,像一团团潮湿而冰冷的浓雾慢慢黏附在我身上,然后倏地刺入我的耳朵。
不要!我还不能回去!
“时间到了。”我听到墨菲斯悲怆的声音撞响了死亡的钟摆,他对我说,“我非常抱歉,奥黛尔,我的力量无法在虚空中发挥作用,我留不住你。”
我不能回去!我还没有找到面具师马里奥先生!
“没有时间了,奥黛尔,但是你要找的那个人正在虚空之中。”
我听到墨菲斯空旷的嗓音从冥冥天外传来,回声在周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一圈圈地荡漾开去。
第二十九章
眼前的幻象消失了。墨菲斯,我们所在的那个一尘不染的房间,还有六百年前的东欧古战场,D,薇拉,所有的一切。
这里什么都没有。
除了黑暗。寒冷彻骨的黑暗吞并了整个世界。我正在一切消失的黑暗中下坠。
我紧紧咬住嘴唇,拼命忍住不再发出一丝声响。我试图想象自己在飞。
我想起了婚礼前夕,当D抱着我跳下波那利陡峭的山崖,就在那最初的一瞬间,我也有相同的感觉。那时D曾说我并不惧怕高度。现在我终于知道,其实他指的正是六百年前那一夜,当他的弟弟拉杜率领土耳其大军围困波那利城堡,当那个恶魔突然出现在塔顶房间,是我,六百年前的奥黛尔,第一次带着他从窗口跃下了万丈悬崖。
原来他是在报复我。我的唇边泛起了一丝微笑。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笑了。
但是这什么也改变不了。我仍在黑暗之中下坠。
飞!我对自己说。
我回忆在常青之国与西尔夫共乘奔马,在我们跃出悬崖之时,两扇巨大的羽翼从身下腾空而起,强大的气流让我流出了眼泪。但是此刻我背上并没有翅膀。
我回忆在更早一些时候,当魔鬼洛特巴尔带我离开布朗城堡时,我们的身体轻如一片羽毛,只在一棵雪松的树顶上借力一跃,就可以在布满雪花的夜空中滑翔。但是此刻我脚下却只有一片浓黑色的“虚无”。
洛特巴尔不会飞。D也不会飞。就连神通广大的风精灵西尔夫也不会飞。
那么我怎么可能会飞呢?
你必须飞。头脑中一个声音对我说。否则你就会死去。
我试图伸展手臂,但是我的身体太重了。一股莫名的引力从我脚下拉着我往下坠,一直下坠。我的身体越来越沉。
我再次想到了D。在墨菲斯让我看到一切之后,我想我已经进入了他内心深处的那个花园,看到了被沉重的锁链锁住的那一片荒无人烟的角落。现在我应该去把它打开了。因为那把钥匙并不在他那里。连我自己都不记得,其实当初把钥匙拿走的人是我。
六百年之前,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很可惜我并没有和他在一起;而六百年之后,尽管我的外形改变了,但我的心并没有变,我仍然像六百年前一样爱他,我最终成为了他的妻子,我要尽全力阻止那些不该发生的事情。
我要回到他身边。如同我曾经在元素精灵的见证下许下的誓言:珍惜他,爱他,尊重他,保护他。他已经失去了他的剑,但我愿意做他的剑,紧紧攥住他的手,和他一起挺身直面这个波澜万千的世界。
因为他是英勇无畏的龙骑士,而我是魔鬼奥黛尔。六百年的宿命把我们紧紧相连。
是的,我是魔鬼奥黛尔,我体内流淌着这片土地上最强大而古老的血脉。不要被我的外表蒙蔽,我并不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孩。
我从来都不曾是过。
我张开双臂,在黑暗中飞了起来。
但是我的眼前仍旧一片漆黑,我什么也看不见。如果没有任何参照物的话,谁说我是在飞呢?也许我仍在下坠也说不定。但我的身体已经没有刚才那么沉了,似乎重力已经完全消失了。我就像一个气泡一样轻飘飘地飘浮在一片绝对的黑暗里。又好像是一个行走在黑夜中的盲人,此刻我超凡的视力派不上一点用场。
“当视觉无法达到目的的时候,你要学会运用其他的感觉。”我似乎听到面具师斯蒂法诺先生对我说。
听觉。当一个人眼睛看不见的时候,他的听觉往往会更加敏锐。
我可以听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模糊的尖叫声。我知道那些是和我一样落入虚空中的旅人。有的声音持续了很久,有的只是短促一声就消失了。除此之外,这里还有另外一种声音。其实它一直都在,只是这声音太微弱了,又太笼统,就好像昆虫扇动翅膀带出的嗡鸣,或者是大颗灰尘在透过窗棂的光柱里不停旋转,又或者是深海中的游鱼迅速摆动长鳍,但是它们的身边却没有水。
它不能被称为是一种“声音”,而更像是一种律动。像脉搏,一呼一吸,我周围整个黑暗的世界随着它聚拢,再舒张,然后反复。
我突然莫名其妙地联想到,如果影子有声音的话,当影子随着光源而转换位置,那么这就会是它们发出的声音。
我想起了在威尼斯旅店中看到的那些黑影。就是它们吞噬了威尼斯的旅人,就是它们最终把我拉入了这个“虚空”。但是“虚空”里并不是空荡荡的。因为这里就是黑影们所在的国度。我的身边充满了成千上万的黑影。它们嗡嗡地在黑暗里高频颤动,像昆虫扑扇着不可见的翅膀,像游鱼在没有水的地方潜泳。
我小心避过聚集在身边的黑影,继续飞。
我顺着声音行进,我记得左前方是一个尖叫的旅人。但当我经过他的时候,那个声音突然就消失了。一阵熟悉的嗡嗡声取代了一切。几个黑影向我扑过来。我艰难地躲过去,以为刚才是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错觉。
然后怪事再一次发生了。我明明听到右侧是一个可怜的家伙吐出了自己的最后一口气,但只一刹那的工夫,空九九藏书气在震颤,从同一个位置传来的巨大嗡嗡声像洪水一般再次把我淹没。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我想我已经知道了这些黑影的来历。他们并不是恶魔,因为他们就是那些落入虚空的旅人本身。是他们吞噬了自己的同伴,以对方的意识为食,然后牺牲者再转变成新的攫取者,就好像吞食自己尾巴的衔尾蛇一般,在无限的圆环中周而复始。
振动在继续。不和谐的尖叫声被依次剔除,然后嗡嗡声覆盖了一切。黑影的动作迅速得惊人。
我必须感谢墨菲斯。如果之前我的意识还停留在这里,恐怕我早已变成其中之一了。
我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仔细聆听。我希望可以在这一片和谐的共振之中再次听到一个不自然的音符。
我找到了!这比我想象中容易许多,以为当你熟悉了周围所有秩序的律动之后,那个声音突然就跳了出来。
就在那里,我听到了一个振动,笨拙而生硬,就好像是一个拙劣的模仿者。
一个戴着面具的模仿者?99lib?。
黑影们找不到他,因为他戴着面具。
而我却一下子就发现了他,因为我知道他戴着面具。
马里奥。
失踪的威尼斯面具师。
第三十章
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我手上一沉。对方本能地做出反抗,想挣脱我的掌握。
我不敢开口,尝试用意念让对方安静下来。但尽管如此,我知道那些黑影迟早会发现我。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因此我紧紧抓着他的胳膊,直接略过了寒暄的部分,在心底开门见山地对他说:“马里奥先生,我需要你的帮助。”
对方更吃惊了。他的身体颤动不休,过了很久,他的思想才勉强作出了反应。
“你是谁?”他的思想问。
“我叫奥黛尔,我曾经向斯蒂法诺先生买过你们的面具。”
我尽量把自我介绍做到最短,但当我提到斯蒂法诺的名字时,对方再次狠狠地颤动了一下,紧接着他的思想突然间一片空白。我什么也听不到了。难道我来晚了?他的意识已经被黑影吞噬了?但就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他再次回来了。
“我的兄弟……斯蒂法诺,他……还好吗?”对方的思想磕磕绊绊地发问。
“他很想念你。他把自己分成两个人,白天做斯蒂法诺,晚上做马里奥。”
我说不下去了,因为我感觉到对方在哭。
“如果你回去,斯蒂法诺先生看到你一定会很开心的。”我柔声劝慰他。
对方的大脑再次变成一片空白。
我紧张地吞了吞口水,生怕自己此前的功劳全部付之一炬。如果“回去”这个词过于敏感的话,我试图换一个方式提问。
“你是怎么会在这里的?”我再次轻轻地用意念问他。
“洪水泛滥大地,地上的一切都要灭绝!”马里奥全身猛烈地颤抖,他的思想所答非所问,突然间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我吓了一跳,紧紧抓住他的手臂,用意念强制他保持安静。
“洪水,洪水……”他的思想仍旧不停地念叨着。
我知道他是指《圣经》中灭绝人类的大洪水,但我不知道这与眼前的事情到底有什么关系。所以我只好又换了一个问题。
“你在这里待了多久?”我继续用意念问道。
“我怎么记得。”又过了很久,经历了又一个无比漫长的“空白期”,在我再一次几乎沉不住气的时候,对方的思想终于开始模模糊糊地回答我,“也许是十年,也许是一百年,也许只是昨天。”
这让我立刻想起魔域空间中不同的时间轴。无论梦境中发生了多么复杂的事情,也只是意念的一瞬间而已。也许这一点在“虚空”中也同样适用。我突然心里一动。
“也许从这里出去的时候,你就会回到你离开的那一天,也许这一切根本就从未发生过。”我大胆地对他开口。
对方的思想再次陷入了沉默。
“难道你就不想出去吗?”我有点急了。
“第一天到这里来的时候,我当然想出去。我想出去得要疯了。”对方慢慢地回答我,他的思想现在流畅一些了,“但是我错过了机会。第二天我仍然想出去。然后是第三天,第四天……我想出去,但是我却没有力量。我在这里慢慢地沉沦、腐烂,如果你没有出现,我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但是你仍然记得自己的名字!你也记得你的兄弟斯蒂法诺!”我用意念冲他大喊,“你和那些黑影完全不一样!”
“真的吗?”马里奥似乎笑了笑。他引导着我的手去触摸他身体的其他部分。
我用另一只手紧紧捂住嘴巴,挡住一声几乎出口的惊呼。因为我除了一片虚空之外什么都没有摸到。
在我面前的“马里奥先生”,就只剩下了一颗戴着面具的头颅,半片肩膀,和一条手臂。他并没有在“模仿”那些黑影的运动,他虚化的“身体”其实早已经融进了周围嗡嗡的共振,只因为剩下的实体部分,才使得他的振动减缓了速度,从而被我敏锐的听力捕捉。
我松开手掌,倒抽了一口凉气。
“你还不明白吗?我已经永远都不会从这里出去了。我的意志力太薄弱,而这就是那些黑影所需要的一切。他们会找到一个空隙入侵你的身体,像蛆虫一样慢慢蚕食你的意识,把你变成一具空壳加入他们的行列。所有的人都是这个下场。而这也就是我最终的归宿。”
“但是……”我想说些什么,但是他立刻打断了我。
“我已经熬不住了。但我很高兴在最后一刻遇到你。”马里奥先生紧紧抓住我的手,“这么多年以来,我还从未在这里遇到过任何人。任何……仍然存在意识的人。”他的思想稍微停顿了一秒,然后继续对我说,“你一定很坚强,比我坚强。”
我无法开口,我觉得自己的嗓子似乎被堵住了。
“我需要你为我做一件事。”他的思想突然说。
“什么事?”我赶紧问。
但是马里奥先生并没有立刻回答我。他努力挣了一下,放开了我的手。在那个瞬间我感觉到风,一个类似于圆盘样的东西被送入我的怀里。
“请替我向斯蒂法诺说一句‘对不起’。”他用沙哑的嗓子艰难地吐出模糊的句子,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但也是最后一次。
紧接着,在我的震惊之中,对方狠狠地推了我一把。
我踉跄着后退,努力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保持平衡。我听到四周颤动而冰冷的空气陡然掀起滔天巨浪,瞬间吞没了他,开始还有少许不协调的波纹,但是很快就消失了。
四周嗡嗡的共振声陆续连成一片,如同奏响了一曲悲壮连绵的安魂曲。
“不——!”我控制不住地尖叫出声,脸上挂满了湿黏黏的泪水。
嗡嗡声迅速向我扑过来。
我全身都被黑影包裹,它们拉扯着我的头发和衣服,抓着我的手,拽着我的脚,抱着我的腰,搂着我的腿,压着我的肩膀,掐着我的脖子,如同暴风雨中黑暗的潮水,汹涌地漫过了我的身体,淹没了我的头顶。
“奥黛尔,戴上你的面具!”一个熟悉的声音.99lib.从远方传来。
我努力抽出手,把马里奥临终前塞给我的那只面具紧紧压在脸上。不平整的边缘划伤了我的皮肤,但是我顾不上那么多了。
因为气泡就在这一瞬间破了。
眼前豁然开朗,我看到一个人狂奔着向我冲过来,在途中几乎跌了一跤,他拼命地向我伸出手。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往前一冲,扑进他的怀里。
第三十一章
D紧紧搂住我,他的力气大得几乎把我碾碎。但是我毫不在乎。此刻我全身上下每一处皮肤、骨骼和肌肉都疼痛难忍,然而这种疼痛却让我清楚地知道自己还活着。我小心翼翼地依次动了动自己的手指和脚趾,让我更加欣喜的是,它们也全部都在。
我荒谬地想要发出一声欢呼,这一切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我赢得了撒旦的赌局,跨越了死神的门槛。我回来了。
我仅仅从面前的这个世界离开了片刻——或者更短,眼皮一开一合之际,一个无法察觉的呼吸瞬间——而在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空间里,却已历经了一整个世纪的沧海桑田。
百年只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所幸我有比“百年”长很多的寿命。但前提是,我能够继续在这里奇迹般地活下去——对此,我不抱任何乐观态度。
越过D的肩膀,我看到自己平生最恐怖的两个敌人——希斯和薇拉,正一左一右地站在那扇已经消失的“地狱之门”两侧,而在他们中间则是魔鬼洛特巴尔。
我的记忆发生了混乱。收集四件信物的目的是复活洛特巴尔,而复活洛特巴尔的代价则是我的死亡。这件事前前后后的是非因果,原本就好像一座在正常三维世界里建造好的房子,它已经“固定”了,完全没有任何“折叠”的可能。但问题又回来了,我们此刻并不在原先的世界里,不是吗?
很显然,我并没有死掉(现在还没有),而站在我面前的人,也的的确确就是洛特巴尔。
但他却绝非我所认识的洛特巴尔。因为记忆中那个穿着一身黑皮风衣的家伙总是把戏谑和友善的微笑挂在嘴边,而我面前的这个人却阴郁、冷漠,紧锁的双眉间燃烧着来自地狱深渊的怒火,锋利的唇角带着不可一世的轻蔑。
“魔鬼洛特巴尔”,和此刻那个正站在他身畔、已经摘下面具的希斯,就如同一面镜子的正反两面,从头到脚完全没有任何细微的差别。
孪生兄弟终将统治人、魔、天三界。
做出这个著名预言的女巫薇拉,此刻就站在这对孪生兄弟的身边。
奥杰托和奥黛尔,魔鬼洛特巴尔家族的双胞胎。
我完了。我们都完了。其实就算我死与不死,回来与不会来,事情都无法改变。我已经集齐了元素精灵的四件信物,并以自己为引,最终实现了薇拉的预言。我把自己唯一的希望押在了“洛特巴尔”身上,结果却输得一败涂地。因为他并不是我,我也永远都成为不了他。
他是希斯的孪生兄弟,他是一个恶魔。他们两人携手将毁灭世上所有的和谐与秩序,把恐怖和灾难带入人类社会与精灵魔域,甚至连神祇都无法阻挡,就好像薇拉的预言。
真的吗?难道这一切真的无法挽回了吗?
“抓紧我。”一个细若游丝的声音突地蹿进我的耳朵。我愣住了。
其实并不用我真的动手,因为对方的手臂已经箍得我足够紧——但显然,他还是不放心。
我眼前一花,然后才发现自己移动了。只是对方的动作实在太快,快得超越了我神经反射的过程。我是说,我很清楚D拥有迅速移动的能力,我也熟悉他的速度,但是这一次,他的动作比往常还要加快了几倍!如果他当初在人鱼竞技场上能够运用这样的速度,恐怕早已不战而胜了。
当我最终意识到自己移动了的时候,我们已经再次被雪白的浓雾所笼罩。那团随希斯和薇拉一同出现的浓雾,此刻已经完全吞没了我们。
在魔域空间中,雾就是桥。一端连接地狱,一端通向天堂。一座可以让我们脱离危险的命运之桥。
更棒的是,此刻我和D都戴着面具。我想起了墨菲斯刚刚让我看到的事实,面具可以令佩戴者在不同空间中穿梭而不留下痕迹。
“所以……我们现在……安全了?”我环视周围骤变的风景,忐忑不安地开口。我们原先正站在喜乐原野的平原上,视野开阔,四下一览无余;而现在周遭却是幽暗的密林,脚下被盘根错节的藤蔓植物绊住,我仰起头,无数的阔叶植物遮天蔽日。
穿过浓雾之桥,我们回到了常青之国。
“暂时而已。”D摇了摇头,“他们知道我们戴着面具。”
面具可以掩盖佩戴者的全部体征与气味,但却并不是万能的。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和你之前那一次不一样。”
“我之前哪一次?”
“你被……”我突然住了嘴。因为我注意到了对方脸上的警觉。我吞了吞口水,生生把唇边的那句话咽下去,并默默祈祷撒旦,千万不要让D听到我的思想。他的读心术在魔域空间中总是失灵,希望这一次也一样。
“被什么?”他立即追问。
“没.99lib.什么。”我支支吾吾地说,“我可能记错了。”
“奥黛尔。”他突然紧紧抓住我的胳膊,盯着我的脸,“你的面具是……哪里来的?”
恐慌袭入我的大脑,我该说什么?对他坦白一切?说我强迫墨菲斯让我看到了你六百年前的私生活?看到你和薇拉在布朗城堡中的婚礼?看到你对她的亲口承诺?……不!
“你已经把面具给了艾米丽。”D并没有读出我的思想,他惊疑不定地开口,“刚才在那边,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晚了。你并没有面具。”他用一只手揭下我脸上的面具,另一只手揭开他自己的。“这个是从哪里来的?”他问。
我盯着他手中那两只并排放在一起的面具。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轻易看出它们的区别。
尽管两只面具花纹相仿,但D的那只色彩鲜艳,是崭新的,完全可以直接挂在任何一家威尼斯面99lib?具店的橱窗中出售;而我的那只则漆皮剥落,颜色暗淡,边缘磨损得不成样子还缺了一块(就是那里刚刚划破了我的脸),仿佛是几个世纪之前的出土文物。
我嗓子发紧,再次狠狠咽下一口口水。我低下头咬住嘴唇。
“你到底去了哪里?”他追问。
我走神了。因为这幅情景荒谬绝伦。在我心底的某个地方,我甚至觉得如果自己不是当事人,我可能会忍不住笑出声来。我们并没有多少时间了,不是吗?恐怖的魔鬼兄弟就要携手毁灭世界了(啊哈,对亏了我),而我亲爱的丈夫却在声色俱厉地逼问我到底是从哪里的垃圾堆捡来了一个破面具。似乎这件事本身比统治三界还要重要。
“它当然重要,亲爱的。”D叹了一口气,无论幸运与否,这次他毕竟听到了我的思想。他轻轻抬起我的脸,我看到对方失魂落魄的面孔充满哀伤,仿佛再次变回了那个六百年前初入魔域手足无措的少年,年轻的龙骑士,用他清澈而无助的灰色眼睛看着我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奥黛尔?我刚刚又失去了你一次。”
第三十二章
我震惊地看着他,看到对方脸上原本根深蒂固的镇定与从容荡然无存,他绕过我头发的手指微微地发着抖。
我伸手抱住他,噢,撒旦,现在绝不是软弱的时候,我需要你勇敢起来,坚强起来!
但我口中说的却是:“我不会离开你的。”我搂住他的脖子,不由自主地开口,“永远都不会。”
“你离开了我很多次。”他在我耳畔喃喃自语,受伤的语气犹如敲碎的玻璃蛋壳。
“我去找过你。”我听到自己回答的声音,尽管我根本没有预料到自己会说出什么,“但是当我千方百计地隐藏身份,再次潜入‘波涛下的国度’,你已经不在那里了。所以我才会去你的世界找你。这花了我一些时间……”
怀中的D猛地震颤了一下。他推开我,盯着我的脸。
“你知道?还是……”他顿了一秒,“你想起来了?”
头脑中有一千个声音同时叫嚣着让我立即闭嘴,但我仍是义无反顾地说了下去。
“后来我终于打听到你投奔了匈牙利国王。”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当我赶到布朗城堡的时候,还是晚了一步……”
“够了。”他露出了一个嫌恶的表情,精致的面孔在突如其来的痛苦中扭曲,很明显,他并不想回忆这个细节。
我也不想。但是我必须知道真相。
“没有人逼你娶她。”我轻轻开口,雪上加霜。
“我没有娶她!”他立即反驳。
“我听到了你们的誓言,别对我撒谎。”我死死咬住嘴唇,尽管我心里比谁都清楚,在如今的情况下,算旧账并不明智。尤其是一笔沉寂了六百多年、早已发霉变质的糊涂账。但若是我真能忍住的话,我也就不是奥黛尔了。更何况,洛特巴尔已经复活,恶魔双胞胎将要统治世界——也就是说,我们都要死了,不是吗?我觉得在临死之前把这件事弄清楚并不为过。
“那根本就不是婚礼誓言!”D提高了声调。我听到了他声音中毫无掩饰的怒意,但是我必须惹人讨厌地继续下去。
“当时你们是在教堂。”我从牙齿缝里硬生生地挤出这条指控。
“我们是在教堂没错,但那个年代很少有人会在教堂举办婚礼。”D叹了一口气,他眼睛的颜色暗淡下来,“原来你并没有想起所有的事情……”
“我想不想得起来和这个有关系吗?”强制压抑着的怒火突然间爆发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我大声冲他喊,“你和她结婚了,不是和我!整座布朗城堡都是她送给你的嫁妆!”
“你错了。”D疲倦地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这一切都是马伽什的阴谋。我不该相信他,更不该去投奔他。其实你早已提醒过我,只是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我无处可去。”
“娶老婆送房子,你的‘养兄弟’这事儿做得倒是挺漂亮。”
D无视我的嘲讽:“薇拉和我也没有关系。她需要一个人牵制住我的力量为她所用,仅此而已。”
“不要提到她!我不想听到从你嘴里说出她的名字!”
“伊洛娜。那个时候她的名字是伊洛娜。”他盯着我的眼睛,“我再说一遍,我没有在任何神灵面前发誓娶她,无论是她的神灵还是我的神灵。我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而已。我从来就没有爱过她。”
“名义上的夫妻?”我冷笑,“但是六百年来你们也并没有离婚,不是吗?她现在仍是你的合法妻子。”
“我们根本没有结过婚,何来离婚可言?”D再次提高了声调,我知道他是真的发怒了,“我最后再说一次,那只是一个契约达成的仪式,和婚姻完全无关!完全无关!那只是一个圈套!”
“这个‘契约’至今还有效,是么?”
我声音中的讥讽让他紧紧抿住了嘴。有那么一个瞬间,我觉得他可能会打我一巴掌,或者立即转身走人。但是他两样都没有做。
“在我死之后就失效了。”终于,他长叹一口气,放松了在我提起这个话题之后就一直绷紧的面部神经。
“你在那之前就已经死了。”我依旧不依不饶。
“我是说大家普遍认为的那个日期,即我变成了这副样子的十四年后。”
我愣了一下,困惑于这个不熟悉的年份。因为之前薇拉在布朗城堡的突然出场让我慌了手脚,我并没有要求墨菲斯为我一一重现后面发生的事情。
“最开始,我在匈牙利度过了几年浑浑噩噩的日子。”他继续说了下去,“我很害怕,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我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为了那个所谓的庇护所,我只是麻木地去执行国王下派的所有任务。为了隐瞒年龄,我贴上了假胡子……”
“你养父匈雅提那样的胡子?”我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
D微微一笑:“但是我却再没有回去过瓦拉几亚,直到后来……”他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我弟弟死了。”
“拉杜?”
他点了点头:“国王认为这是重新把瓦拉几亚收回匈牙利控制的良机,于是他命令我立即出兵,坐上瓦拉几亚的王位。”
“你的第三次统治。”我记得在书上读到过这段历史,但是直觉告诉我,就和D身边发生的所有其他事情一样,它亦非真相。
“那是我唯一的机会。”D叹了一口气,“但并不是统治瓦拉几亚。那时候的我,对世间的权力纠纷已经没有任何兴趣了。我只想逃离。逃离匈牙利,逃离布朗城堡,逃离马伽什。”
“马伽什只不过是个凡人而已。”我皱起眉头,不明白为什么当对方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一脸忌惮。
“他是一个龙骑士。”D摇了摇头,“他的父亲匈雅提是龙骑士团创立者的私生子,而马伽什是匈雅提唯一活下来的儿子。他十四岁即位,是匈雅提历史上最有才干的国王,也是欧洲最有能力的君主之一。这一切都不是偶藏书网然,更不是运气。”
“你崇拜他。”
“那个时候我怕他。或者说,我不是怕他,我是怕他身后的那个组织。我怕得要命。”
我再次紧紧皱起眉头。因为我从未想过D会亲口对我坦诚自己的软弱。
他继续说了下去。
“所以当马伽什派我去瓦拉几亚,我知道那将是我唯一的机会。十四年了,我已经很熟悉自己的力量,也毫不吝啬去运用它。那个时候的薇拉,不,伊洛娜,逐渐无法控制我。有一天我对她说:‘明天我会死在战场上。去告诉国王马伽什,你亲眼确认了我的死亡,尸骨无存。如果你不这样对他说,那么我也会想办法离开。到时候,你更加无法对他交代。’”
“她同意了?”
“她没有办法不同意。她怕那个组织比我更甚。”
“她竟然和龙骑士团有关?你们,不,他们,不是应该对女巫深恶痛绝吗?”
“是的。她原本就是他们抓到的死囚。”D点点头,沿用了我纠正过来的第三人称,自然而然地把自己排除在外,“是马伽什赦免了她,但这并非什么高尚之举。那小子很狡猾,他看重的是她的预知能力,并为己所用。”D再次叹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她欠马伽什一条命。她必须按他的意思去做,否则骑士团的任何一个人都会杀掉她。”
“所以这就是真相?你远走高飞,而她……回去复命?”
“她死了。”D平静地告诉我。
“她死了?”我对自己的口气感到懊恼。薇拉死了,我难道不应该欢呼雀跃吗?为什么我现在反而竟会对她产生了一丝莫名其妙的同情?
“她怎么会死?”我追问。
“马伽什知道她在撒谎。他杀了她。”
第三十三章
我捂住嘴巴,无法掩饰自己的惊骇。我原本以为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事情比他们“结婚”更让我感到恐慌,但是我错了。
六百年前,薇拉死了。因为D。所以注定这一世,他们还要继续在一起?……不!
“她上一世因你而死,所以这一世你要偿还她?”我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发抖,几乎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
“我没有这么说。”
“但是你去找过她。”我喃喃低语。
D沉默了一秒:“我过了很久才得知她的死讯,我感到很抱歉。但仅此而已。”
“你说谎!你去找过她,还把转生之后的她带入了布朗城堡!”
“是墨菲斯带她去的,不是我。”
“这有区别吗?他执行的是你的意愿。”我仰起头。对方的面孔看上去雾霭弥漫,然后我意识到是自己在哭。
D伸手轻轻为我拭去眼泪:“你说得没错,的确是我找到了她。”
这句话令我的心跳几乎停止。但是对方摇了摇头,继续开口说:“因为在那个时候,我还以为她就是你。冲动让我丧失了判断。我欣喜若狂。”
“我不明白。”我强忍住自己内心巨大的悲痛,轻轻开口,“六百年前,和你达成‘契约’的人是她,为你死的人也是她。而我做.99lib.了什么?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杀死了你的同伴,还差点杀死你。后来,我一次又一次把危险和死亡带入你的国家。尽管是你弟弟拉杜召唤了恶魔,但没有我,也许你并不会死。狄奥多说得没错,是我害死了你。”
“原来你都记得。”他静静地看着我,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我伤心欲绝,不明白对方为什么发笑。
“你救我离开岩洞火场,这是第一次。”他握住我的手,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诚挚而谦卑的语气开口,“你用自己的力量为我疗伤,让我在瞬间恢复如初,这是第二次。我坐回王位之后,你为我摒除异党,为我的父兄复仇,这是第三次。然后你不断提醒我身边存在的威胁,为少不经事的我指明方向,这是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如果当初不是你当机立断,拉我从窗口跳下山崖,我已经死在了波那利城堡。如果那时候没有你在人鱼族的战场上,我早已不支倒地。我不会打败敌人,更不会成为现在的我。我为你而战,奥黛尔。过去、现在、未来皆如是。”
他深深望进我的眼睛,灰色的眸子犹如发亮的剑锋,映出六百年是非功过恍如云烟:“如果你忘记了,我就再说一次,奥黛尔,我从未见过世上任何一个比你更美的生灵。”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作出反应。
“抱歉我的迟钝,直至过了六百年才答应了你的邀约。”他微微一笑,“但我以血为名,对你允诺,六百年来我只有你一位伴侣,六百年之后,仍是如此。”话毕,他褪下那枚一直戴在手上的戒指,“这个东西,我想你应该很清楚它的来历。”
他的戒指我再熟悉不过,上面的图案是一条尾巴缠绕在脖子上的龙。龙骑士团的团徽。这枚戒指是他父亲的两件遗物之一。即便在他把那柄剑留在人鱼族战场之后,六百年来,这枚戒指也从未离开过他的手指。
我惊慌失措地看着对方拉起我的手:“你要做什么?”
“这是我送你的信物。”对方微笑,任戒指滑入我的无名指。
是我的错觉吗?当它接触到我的皮肤,我觉得戒指上的龙似乎动了一下。我伸手举到眼前仔细查看,发现龙尾已经紧紧缠绕在我的手指上,再也挣脱不开了。
“它自动缩小到了我的尺寸!”我瞠目结舌。
“因为它找到了一位新主人。”
我盯着那条紧紧扣在自己无名指上的龙,嘶哑着嗓子开口:“我不能接受这个信物,它对你来说太珍贵了。”
“你是我的妻子,而我却欠你一枚婚戒”D握住我的手,“我希望它可以时时刻刻地提醒你,从今往后,你不再是一个人。”
我仰起头,望着他的脸。面对深爱之人对自己如此清晰而明确的表白,难道我不应该立刻紧紧地拥抱他、喜极而泣吗?但当我静静地看着他时,我在对方灰色眼瞳中看到比爱意更浓烈的,却是他无法释怀的深刻悲哀。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我哭不出来,我也笑不出来。
人们常说,爱情不惧死亡。尤其是对不朽者,如他,如我,人世间的须臾光阴仿似方外之事。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魔鬼洛特巴尔已经复生,孪生兄弟99lib.即将联手实现那个可怕的预言。到了那个时候,世上所有曾经有过的甜蜜与美好都会消失殆尽。不会再有春日的生机,夏日的繁茂,秋日的欣荣和冬日的宁谧。天空中不会有飞鸟,海水中也不会有游鱼。太阳会隐没,繁星会陨落。
因为我们的心中被爱充盈,我不想见到他所爱的这个世界,我所爱的这个世界,他的故土,我的家园,陷入永恒的黑暗与纷争。
但是我们不是上帝,我们也不是撒旦。我们无法左右这个世界,我们也无法改变预言。
我只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在我手中毁灭,仅此而已。
也许我无法打败希斯。但是洛特巴尔毕竟和我分享一个共同的.99lib.灵魂。也许我需要放手一搏。也许我将没有任何获胜的机会,谁知道呢?我一向都是个羡煞鬼神的幸运儿。
我紧紧攥住拳头,新戒指上的龙扎着我的手。这种感觉既陌生而又熟悉。仿佛回到了虚空之中,回到了墨菲斯的梦境里,我从少年弗拉德的眼中重新审视眼前这个风雨飘摇的世界。
一个人,一枚戒指,一柄剑。
那个时候他还不满十七岁。他身在敌国,一无所有,失去了领土、家人和全部的支持者,但随后却凭借着自己的力量再次赢得了一切。
我再次低头注视着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上面的龙给了我力量。
那个时候他只是一个人,我告诉自己,而我现在不是。
D上前一步,攥紧了我的手。
第三十四章
头顶突然传来鸟鸣。三长一短。
这本没什么可奇怪的,我们现在正处在一片茂密的热带雨林里。
但这并不是普通的热带雨林。
这里是常青之国。一块飘浮在空中的风之大陆。在这里居住的是风精灵——鸟头人身、至高无上的风属贵族们。他们依靠羽毛的颜色和鸟喙的尺寸划分社会阶层。羽毛的颜色越鲜艳,鸟喙越大的,等级越高(它们曾经的国王是一只彩虹巨嘴鸟);而羽毛颜色灰败暗淡的,比如乌鸦与鸽子之类,还有绝大部分的雌鸟,一直以来都处于风族社会的最底层。
不过以上99lib.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一切都变了。
因为一场变革。
变革的领导者是这片大陆上的原住民、世间仅存的最后两只风鸟——西尔夫和他的妹妹梅拉妮。
西尔夫是一只脑后长着蓝色羽翎的黑鸟(风鸟正常的颜色),而梅拉妮由于患有白化病而羽色雪白。当我们第一次进入常青之国的时候,正遇新王暴政,社会最底层的鸟儿们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我和小S他们被抓入宫廷,而D则跟随西尔夫,领导一支民间军队发动了起义。
尽管我们当时在混乱中逃脱,并没有看到交战双方的最终结果,但我毫不怀疑西尔夫他们取得了胜利。因为此刻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士兵,金属头盔中的羽毛漆黑发亮,长而硬的鼻须覆盖在尖利的鸟喙上,明显是一只大乌鸦。
在过去,乌鸦是绝不会被编入皇家军队的。他的出现只证明了一件事——我们所熟悉的那个常青之国,如今已经彻底改头换面。
“人类入侵者?”乌鸦士兵迅速抽出腰间一把灵活的汉尔短剑,弯曲尖削的剑身泛起寒光。他用一对赤褐色的眼珠死死盯着我们,但语气间并不确定。
“我们不是入侵者,只是无辜的旅人罢了。”D简要清晰地开口,“请通报西尔夫,我们是他的朋友。”
“蒂拉诺斯?”带着浓重的鼻音,士兵喉间滚出一连串陌生的词语。浓黑的鼻须簌九九藏书簌颤动,他眼中的疑惑加深了。
“蒂拉诺斯。”D点头,重复了那个词。
我还没来得及问D它是什么意思,不远处又接连响起鸟鸣。同样三长一短的旋律。然后又是一声。
片刻之后,从树林间走出另外两个同样打扮的士兵:一个个头小一些的,掀起的头盔面罩中亦是乌黑的羽毛,但喙上没有鼻须,是一只秃鼻乌鸦;另一个铠甲上方的鹰形头盔则完全封闭,我根本看不到他的眼睛。
秃鼻乌鸦上前拦住我们,而那个看不到长相的神秘士兵则把先前的大乌鸦拉到一边,和他悄悄说了几句话。距离太远,我看不清楚大乌鸦脸上的表情,只看到他还剑入鞘,上下打量了神秘士兵一番,又转头看了我们许久。最终他冲对方点了点头,离开了那个位置。
他走过来:“奥黛尔小姐和弗拉德先生?蒂99lib?拉诺斯有请。”
尽管他的语气略微客气了些,但听起来就好像他厚重的鼻须一样生硬异常,毫无一分款待客人的意思。
我吃了一惊。我并没有预料到会从对方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我看了看那个神秘士兵,又看了看他,很想开口询问,但是D制止了我。
“那么劳烦阁下领路。”他伸手做了个手势。
大乌鸦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迈开步子。
“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是谁?”我仰起头,小声问D。
“看样子我们是出名了。”
这显然不是一个好答案。我皱起眉头。
“蒂拉诺斯又是谁?”
“它的意思是‘僭主’,即不通过世袭或者选举的程序,仅凭借个人声望获得权力的领导者。在常青之国,他们以此来称呼西尔夫。”这一次他对我解释。
“就相当于国王或者总督咯?”
“是的。”
我转过头。此刻大乌鸦率先走在前面,而秃鼻乌鸦和那个神秘士兵则寸步不离地跟在我们身后。秃鼻乌鸦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神情戒备,就好像是在押送重要的囚犯。
我们是囚犯吗?D刚刚的回答已经让我确认,西尔夫已经在这场变革中取得胜利,成为了常青之国的“蒂拉诺斯”。我们曾经携手战斗,我们站在他那一边,我们是他的朋友。
可是为什么,当我再一次踏上这里的土地,心中却依然如此忐忑?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因为汗渍的浸泡而滑溜溜的。
眼前密不透风的雨林逐渐开阔,隐隐水声透过宽阔的芭蕉叶传来。又走了一段时间,水声愈近,一道晶莹剔透的瀑布映入眼帘。头顶不断传来熟悉的鸟鸣,我似乎听到身后的士兵正在窃窃私语,但近在咫尺的水声瞬间模糊了一切。冰凉的水珠不断溅上我的脸。我胡乱抹了一把,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加快脚步跟上D。
转过最后一个山坡,在郁郁葱葱的热带植物交辉掩映之下,雄伟的风族宫殿如同童话中的翡翠城堡,从脚下缓缓升起。然后它越升越高,高到不可思议。当我沿着那条不可见的黄砖路走到它面前的时候,我仰起头,但望不到白雾缭绕的顶端。
“常青之国的巫师就住在那上面吗?”我忍不住问D。
他皱着眉头看我,我想他也许并没有听过奥兹国。而我也不是桃乐丝。这真是个糟糕的比喻。
“在那上面的是什么?”我换了个问题。
“谁知道?也许是喜乐原野。”
“难道风族大陆不是最高……”我刚说出口就立即闭上了嘴。因为我突然想起来,精灵魔域可不是我们原先那个“平坦的”世界。这里一切皆可发生。
“我是说,嗯,也许人鱼们正在上面游泳呢。”我讪讪地补充道。
“那也有可能。”D耸了耸肩。
两扇荆棘缠绕的大门在我们面前轰的一声打开,在几位全副武装的风族士兵的拥簇下,我们再次身处鸟儿们的温室。上一次,我并未在清醒时分从外界进入王城,所以我对它的外观并不熟悉。但当我再次进入这里,却惊愕地发现,宫廷的内部构造也变化了不少。
我依稀记得那些类似于博览会大厅的巨型玻璃宫殿,但是周围一些更小型的、新的建筑,我却从未见过。优雅的鹤类扬着他们高傲的脖子四处巡逻,但皇家侍卫中也夹杂了一些其他的鸟类,比如大乌鸦、丑陋的鲸头鹳,还有看上去相当恐怖的安第斯秃鹰。我想这显示了“蒂拉诺斯”对于风精灵种族和外形的一视同仁。这些新侍卫穿着我从未见过的制服在宫廷内部巡逻,一切井然有序。
奇异的感觉猛然袭上心头。从推开大门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感觉这里有什么不对。我是说,距离我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时间并没有过多久,不是吗?(当然,我在梦境里的确度过了漫长的岁月,不过那不算。)为什么我没有在这里看到战乱之后的废墟、四起的硝烟和混乱的民众?也许士兵的尸体已经被清理,血迹也被完全冲刷干净,但整座宫殿绝不应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焕然一新。新的军队,新的制服99lib?,新的建筑和植被。这不可能。
除非是我的时间观念再次被这个神奇的世界所颠覆。
穿过一座接一座的迷宫般的大殿之后,我终于再次见到了风精灵西尔夫,常青之国的僭主“蒂拉诺斯”。他并没有像他的侍卫那样穿着铠甲,而是罩了一件极其简单的绲着金边的纯黑袍子,腰间插着一柄纤细的剑。他摘下头上的兜帽,那支风鸟特有的蓝色长羽翎在他身后飘动。
他走上前,露出一个慵懒的微笑:“奥黛尔和弗拉德,欢迎。我们有五年没见了。”
第三十五章
尽管心中早有准备,我仍然在对方开口的那一刻震惊了。
五年。
当初我们在离开常青之国之后,随即进入了“看不见的国度”。我通过了火精灵萨拉曼达对我的考验,成功拿到了最后一件元素精灵的信物——火蜥蜴的尾巴。然后我落进希斯的圈套坠入“虚无”,再次侥幸逃脱。所有这些事情,如果真让我算的话,五天都嫌太多。
但是魔域空间拥有不止一条时间轴。
也许我应该感到庆幸。因为至少不是五十年,或者五百年。那样的话,我们在这里就不再有盟友了。五年之后,西尔夫仍在这里。他不再是起义军的领袖,在不见天日的岩洞里躲避国王的通缉,他已经成为了常青之国至高无上的统治者“蒂拉诺斯”。
“五年的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不知道面前的西尔夫是否听到了我的思想,他笑着开口。
“对我们来说,似乎并没有过多久。”D回答。他并没有笑。我意识到此刻他的口气紧绷绷的。
西尔夫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那么二位再次来到此地,到底有何贵干?”他问。
“你早知道我们会来。”D盯着对方,突然莫名其妙地开口。
“我等了你们五年。”西尔夫说。
“我们绕了路。”
西尔夫长叹了一口气。他摇了摇头。
这个动作让D全身都绷了起来。他攥起拳头,就好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迅速调整到作战状态。他眯起眼睛死死盯住对方,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或者动作。
“所以,你的答案是拒绝?”D谨慎地打量对方,用不确定的声音发问。就算我没有任何读心术,我也清楚地知道,他一千万次地希望对方赶快否定自己的猜测。
但是西尔夫垂下了眼睛。他穿着九九藏书宽大的黑色长袍,掩盖了全部的肢体语言,但仍可以看到他的肩膀猛地抽动了一下。很显然,这个决定对他来说也同样艰难。
“我很抱歉。”西尔夫低声说,“你们来晚了一步。”
我完全不知道这两个人在说什么,从我们踏入大殿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一直在安静地打哑谜,直到这一刻。D猛地拉了我一把,离开了原先站着的位置。
但还是太迟了。
这是一间宽敞明亮的大殿,墙面全是玻璃,支撑屋顶的金属圆柱上缠绕着荆棘和开花的藤蔓。除了植物之外,室内并未有什么复杂奢侈的家具或者其他陈设,殿内空间一览无余。但我走进来的时候却并未注意到,其实这里除了西尔夫、D和我三个人,以及护送我们进来的乌鸦侍卫之外,殿内还有其他的人。
而且不止一个。
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我看到七八条黑色的影子,突然各自从不可见的位置一跃而出,拔出腰间的细剑,紧紧包围了我们。我是说,我本来看到那里并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但这些人在光天化日之下突然出现,就好像一手揭开了身上的隐身斗篷。
他们并没有穿斗篷。他们穿着西尔夫那样的纯黑长袍,上面绲着金边。长袍之上覆盖着黑色的兜帽,兜帽内部则是一张纯金打造的面具。窄脸、长嘴,一张酷似威尼斯“医生”形象的金属面具。我在斯蒂法诺先生的店里看到过类似的面具,但眼前的这些鸟喙更长,面部的弧度更大,就好像马上比武的骑士.99lib.们所佩戴的那种严丝合缝的金属面罩,紧紧箍住了兜帽下方的面孔,掩盖了所有的体征。我不知道面具后面是一个人,还是一只鸟?他有可能是一只朱鹮,也有可能是一只麻雀。
更可怕的是,这样的人共有八个。宽大的黑袍下看不出身形与性别,他们竟似全部一般高矮——西尔夫的身高。
“他们是什么人?”八柄尖细如针的剑刃晃着我的眼睛,我惊疑不定地开口。
“圣兄弟会。”西尔夫回答。他拉回身后黑色的兜帽,遮住自己的头翎,然后拿起手边一个金光闪烁的东西——一张面具,罩在自己的脸上。
现在我们面前有九个人。九个人一般高矮,一般胖瘦,身穿同样的黑色金边长袍,戴着同样的兜帽,兜帽里伸出同样的纯金鸟嘴。如果西尔夫刚刚没有摘下面具,我完全分辨不出哪一个才是他。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刚刚发生了什么?西尔夫是从哪里找来了这样八个完全一样的替身?我猝不及防,完全无法理解对方的举动。我不明白刚才还和颜悦色的西尔夫,为什么会动辄兵刃相向?他不是我们的朋友吗?难道五年的时间真的足以改变一切?
“你倒是从你倒霉的前任身上吸取足了教训。”D冷笑一声,打断了我的思路,“若我是个刺客,恐怕今天要撞大运了。”
“我们并非西尔夫的替身。”离他最近的一个黑袍人立即回答,“我们是常青之国的蒂拉诺斯,蒂拉诺斯共有九人。”
“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独立决策,不分种族、样貌与出身。”另一个人回答。
“这才是‘圣兄弟会’的真谛。自由、平等、九人如一。”第三个人说。
我大吃一惊,但并非因为对话的内容,而是这些人竟然连声音都和西尔夫一模一样!
这怎么可能?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是面具。”D听到了我的思想,他攥住我的手。
我注意到他们的面具和我们的不一样。难道这些纯金打造的鸟嘴面具还可以自由改变声音和身形吗?
“面具是一种错觉。它让你看到你希望看到的东西。它让你相信你本不相信的事情。”
“听上去你也是个行家嘛。”“西尔夫”笑着开口,然后他转过头,用金色面具后面一对温婉而充满威慑的眼睛看着我,“我很遗憾。”常青之国的蒂拉诺斯之一对我说,“你们不应该来这里,你们走错了方向。”
方向?什么方向?他到底在说什么?我如坠五里雾中,完全不知所云。唯一能够藏书网确认的是,风精灵西尔夫,连同这整座风之大陆,已经不再是我们安全的避难所。眨眼之际,我们再一次变成了常青之国的囚犯。在八柄细剑的胁迫下,大乌鸦用沉重的镣铐拴住我们,然后粗鲁地押送我们背转身走出大殿。
在跨出大门的时候,D突然站住了脚。大乌鸦拼命拉他,全身的金属铠甲哗哗作响,但是并没有拉动。
“我真没有想到,你竟然会与他同流合污。”D开口说。
背后的九位黑袍人静默了片刻,然后一个人轻轻地回答了他:“我们没有选择。”
第三十六章
我并非第一次进入地牢。但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如果我死在这里的话,这当然是最后一次。但是我衷心希望,既然已经历尽千辛万苦地走到了这一步,至少也要让自己拥有一个光辉灿烂的终结。
就比如说,成为精灵魔域伟大的救世主,拯救整个世界。和洛特巴尔合二为一。和希斯同归于尽。嗯,或者是和D在一起,从此之后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不,停下!我知道自己想多了。但是“思考”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白日梦。至少就现在看来,离开这里仍是一件藏书网遥不可及的幻想。
大乌鸦把我们扔给狱卒之后就迅速离开了,似乎不愿在这里多停留一秒。常青之国的建筑大量运用了玻璃,王城中每一座宫殿都明亮辉煌,只有这个地牢是个背阴的所在。就好像是躲在墓碑的阴影里似的,墨绿的苔藓爬遍了每一处角落,一簇一簇艳丽的毒蘑菇四下丛生。
接管我们的狱卒满头灰色绒毛,一道黑线横过细小凶狠的眼睛,同色的短喙坚硬而锋利。这只伯劳鸟让我本能地转过头,生怕被对方认出,然后我才想起来,在我上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喝下了希斯的药水,变成了一只猫头鹰。他并没有见过我的脸。
他当然也没有见过D。所以伯劳鸟什么都没有问,只是例行公事地签署了大乌鸦递过的一份文件,随即把我们押入地牢。
我仍然清楚地记得五年(对我来说不过几天)前这里的样子。黑暗逼仄的走廊,让人窒息的瘴气,阴冷像回荡在狂野里的尖叫,从每一个毛孔窜进皮肤内侧,把血管镀上薄薄的冰层。在来这里的路上,我曾天真地认为西尔夫那个所谓的“圣兄弟会”会对囚徒更加人道,但事实证明我错了,至少在现在这个地牢里,号称民主平等的“蒂拉诺斯”和昔日那个狂暴跋扈的巨嘴鸟国王没有任何区别。
“咔啦”一声闷响,伯劳鸟锁上了沉重的牢门。坚固的铁锁链哐然垂落地面,然后细碎的脚步声逐渐隐没。牢房中就剩下了我和D两个人——也许我应该为此感谢西尔夫,毕竟碍于往日情面(我很怀疑这是不是真的),他没有把我们分开关押。
但这并不能改变我们深陷囹圄的事实。这一次,D和我在一起。也就是说,没有人可以从“外面”解救我。哦不,当我继续思考着其他任何可能的援助时,一个棕红色头发的小个子雀斑姑娘突然跳进我的脑袋,在我本就乱成一锅粥的大脑里撒了一把盐。我猛地颤动了一下,疼得全身哆嗦。
“艾米丽……”我扶住脑袋,呻吟着对D开口,“糟透了,我们竟然把她给忘了!我们现在被关在这里,那么她怎么办?”
“你还是先担心自己的处境吧。”D淡淡地回答。
地牢里已经够冷了,但他毫无掩饰的冷漠更加让我无法忍受。
“对你来说,她的确无足轻重。”我不悦地开口,“但我们毕竟一起经历了这么多…”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打断了我。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皱起眉头。
“我的意思是……”D转了转眼珠,“她并不需要我们。”
“我们把她一个人扔在了喜乐原野!”我提高了声音,再也无法忍受对方若无其事的态度。我们竟然在危机重重的精灵魔域,在世界崩塌之前,把一个完全无法照顾自己的笨姑娘给弄丢了!这种行为简直令人发指。
“她不是一个人。”D回答我,“她身边有希斯。”
我在昏暗的烛火中瞪着他,在那对灰色的眼睛里寻找任何瘴气入侵导致他发疯的依据。但是我没能找到。在他说着这些胡话的时候,他的头脑竟然完全清醒。这太不可思议了。
“希斯是我们的敌人。”我忍不住提醒他。
“这就是那只风鸟把我们扔进地牢的原因。”D终于提到了西尔夫,我竖起耳朵,希望我的同伴可以立即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很显然,西尔夫是希斯的盟友。依照常青之国的时间计算,五年前就是这样,至今也并未改变。”
他说得没错。是希斯给了我风精灵的信物——风鸟的羽毛。而那也是他们结盟的证据。当初就是在这个地牢里,西尔夫的妹妹,白鸟梅拉妮看到这卷特殊的蓝色羽毛,立即认出是西尔夫的头翎,从而完全信任了希斯。想到这里,我点了点头。
“西尔夫说我们来晚了一步。”D继续说,“我们来晚了,那么必定有人来早了。希斯先我们一步来到这里,目的就是确保自己昔日的盟友仍站在他那一边。”
“希斯在常青之国?”我不由自主地瞪大眼睛,紧张地扫视身周昏暗的牢房。但是这里除了发霉生蕈的墙壁和腐烂在地板上的干草之外,并没有任何异样。
“他肯定在。”D回答,“他还会把艾米丽一并带过来。”
“你怎么知道?”我眯起眼睛看着他,半信半疑。
“还记得雨林中那个戴着头盔的神秘士兵吗?和乌鸦在一起的那个,刚刚护送我们一道进入王城。”
密林中野蔓丛生,无处落脚,而天气又热。我一路走来气喘吁吁,其他的士兵也早已摘下了头盔,而那个神秘士兵坚盔重甲,从始至终竟未拉开面罩透气。密林中并非战场,此刻也绝非战时,这样想来的确有些奇怪。我再次点点头,却不知道对方突然提起这名士兵的用意。
“他不是风精灵。”D看着我的眼睛,一语中的。
“但他穿着风族士兵的铠甲。”我莫名其妙地说。
“他是风族的士兵,但他并不是一只鸟。”D顿了一下,接道,“他知道我们的名字。”
“你说他是……?你真的确定?”我终于明白了。但这个消息委实太令人惊异,我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的同伴,下巴几乎掉在了地上。
D点了点头:“你认为我会错过一个人类的气息吗?”他对我挤挤眼睛,促狭地笑了,“尤其是我亲爱的夫人的前男友?”
第三十七章
我盯着他,努力咽了一口,把对方并无恶意的调侃努力吞进肚子。我只是觉得尴尬。
每当D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我总是觉得尴尬。
小S。他告诉我,那个不肯摘下头盔的神秘风族士兵是小S。
他完全确定这一点,因为这件事并不是他用眼睛看到的,而是他凭借吸血鬼的“本能”用鼻子“嗅”出来的。我应该相信他。何况这也就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在与他交谈之后,大乌鸦会立刻叫出我们的名字。
但是很显然,小S暂时还没有与我们相认的兴趣。我紧紧拧起眉头。
我最后一次看到小S的时候,他还在风族宫殿的宴会大厅里和巨嘴鸟的侍卫厮杀。他对自己并不擅长的格斗是如此执着,以至于后来当我们动身去寻找火精灵的时候,就只有艾米丽、D,还有我三个人。但在常青之国的战斗结束之后呢?难道他就一直留在西尔夫身边,真正通过训练成为了一名风族侍卫藏书网 ?他到底图什么?
“他为什么要留下来?”我不解地开口,道出了自己的疑惑。
“也许希斯并没有对我们说谎。”D耸了耸肩,“齐格弗里德不只希望和西尔夫一起战斗,他也想留在梅拉妮身边。”
“梅拉妮?她是一只鸟!”我睁大了眼睛看D,再次怀疑我的同伴被这地牢中的瘴气熏得发疯了。
“偏见无法帮助你看清事实。”D不以为然地开口,“难道你认为你的小男友愿意继续做人类?你也看到了,他连头盔都不愿意摘。”
“他不是我男友!”
“过去是嘛。”D眨眨眼睛。
我叹了一口气,深知他对此仍然心存芥蒂。和对方相比,他是99lib.一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可以大大方方地拂袖一挥,让所有的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但这并不代表他会对小S心生好感。更不表示他就不会旧事重提。
“戴上风精灵的头盔,他以为自己是一只鸟。”D的语气轻描淡写,但我听出了他的讥讽。
“不可能的,他还有艾米丽呢!”我忍不住为小S辩护,“我喜欢那个姑娘。”
“我也喜欢她。”D微微一笑,“但我们都不是齐格弗里德。”
“他们很般配。”我兀自强调,“他们在一起已经很久了。”
“有多久?”
“嗯……一,一年?”我的语气开始不确定了。最多一年。因为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我还在为自己和小S的天各一方而伤心落泪呢。这一年仿佛经历了六个世纪。不,远比六个世纪更长。但那对艾米丽和小S来说,毕竟也只有一年而已。
“而他在常青之国却度过了五年时光。”D再次一语道出事实真相。
我呻吟了一声,用双手捂住脸。若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艾米丽就实在是太可怜了。
“她有你的面具。”D靠过身子,试图安慰我,“如果齐格弗里德最终选择留下来,至少她还可以安然无恙地离开这里。”
安99lib.然无恙?真的吗?在魔鬼兄弟联手接管整个世界之后,当这里最终变成一片废墟…她还可以“安然无恙”地返回她的故乡?
“我们还有机会。”D握住我戴着镣铐的手,用肯定的语气说,“相信我。”
我低头看了看对方同样拴99lib? 着沉重锁链的双手,再仰头看了看这间地牢低矮的天花板。
黑暗中似乎有一大片水滴聚集在那里,当我凝神细看的时候,其中有一颗“滴答”一声准确落进我的领子。
我打了个激灵,转过头,充满希望地开口问我的同伴:“你可以从这里出去吗?”
D并不是第一次被关进地牢。我记得墨菲斯曾给我看过相关的情景。再说了,又有谁关得住他?大名鼎鼎的龙骑士?或者换个称呼——“战车”?我应该早就想到这点的。
“我可以出去。”他果然点点头对我说,“但是我不想。”
我瞪着他,第三次怀疑对方是否发疯了。如果真的可以挣脱锁链,谁又会愿意在这个又冷又湿的地牢里了此余生?
D皱起眉头:“你难道就看不出来,我一直都在尽力避免和西尔夫正面冲突?”
“怎么,你打不过他?”我歪过头,“你可是个龙骑士啊,在混乱中抢一把剑应该是很容易的事情嘛。”
对方不理会我的揶揄,继续开口说道:“在四大元素中,地对应钱币,火对应权杖,水对应圣杯。”
我愣了一下,因为D突然提到了我所熟悉的塔罗牌。
“而风对应着……”
“宝剑。”我忍不住接口,然后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暗示,“你是说……?”
“我或许擅长用剑。”D叹了口气,“但风精灵同样也是剑舞之灵。我不能把全部赌注押在上面。我不能冒这个险。”他顿了一下,然后继续,“何况,这帮机灵的长嘴家伙竟然组建了一个什么‘圣兄弟会’,他们现在有九个人。那些黄金面具完全隐藏了他们的体征和气息。如果齐格弗里德脸上戴的也是同样的面具,我绝对认不出来。我更不知道那九个人之中哪一个才是西尔夫。”
“所以我们就继续被‘关’在这里当缩头乌龟吗?”我瞪着他。
“至少这里很安全。”他摊了摊手,对我的嘲讽置若罔闻。
“你刚刚说我们还有机会。”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凭借心底对他的最后一丝信任,仍旧抱着一线残存的希望。
“是的。我说过。”他点点头,直认不讳。
“机会在哪里?”
“就在这里。”D伸手做了个手势,沉重的铁锁链啷当作响,在阴暗的地牢中发出喑哑的回声。他的手指指着我的方向。
“我们还有你。”他说。
“你在开玩笑吧?”我盯着他,不管对方那双曾令我目眩神迷的灰色眼睛此刻是多么清澈冷静,我相信他这一次是真的疯了。
“这里是你的世界。不是我的。”D告诉我,“你拥有不可思议的能力。”
不可思议的能力?什么是不可思议的能力?就是我最擅长的妒忌、怀疑、自怨自艾还有自暴自弃这些吗?
“都不是。”D读出了我的思想,他对我说,“再好好想想,亲爱的。你的名字。你自己真正的名字。”
我的名字?奥黛尔?不——我的名字是奥黛尔·洛特巴尔。我是一个魔鬼。
“如果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可以介入那对兄弟之间,那么这个人就是你。”D静静地看着我,一字字清晰地开口,“因为你也是一个‘洛特巴尔’。一个从未出现在预言之中的,魔王洛特巴尔家族的第三个‘孪生子’。一个世间本不可能存在之人。你用玫瑰与星光所造,奥黛尔,你的存在将改写整个未来。”
第三十八章
我惊讶地看着他。看着对方在对我说出这些话的同时,沉淀在眼窝深处的悲哀如同聚集在夏夜草丛中的萤火,一颗颗依次被希望点亮。
多奇怪。往往就在前一秒,我还根深蒂固地认为自己这一次一定会死,然后转机就来了。每次都是这样。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我一会儿对自己充满希望,一会儿又再次陷入万劫不复的绝境深渊。就好像我们之间的感情,在漫长的六个世纪以来,一直都在惊涛骇浪中大起大落,然后峰回路转,绝境逢生。
爱恨生死之间往往只悬一线。进是生,退是死。反之亦然。
我摩挲着套在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我还需要一段时间适应它的存在。就在刚刚,D已经做出了他宝贵的承诺。那么我呢?
“我该怎么做?”我模糊地开口。
“找到洛特巴尔。唤醒他。”
我仰头看着对方,不确定自己是否弄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们在喜乐原野看到的那个人并不是洛特巴尔。”D对我解释道,“你可能也看出来了,他并不是我们所认识的那个洛特巴尔。新生魔鬼完全没有与我们相关的任何记忆。”
“所以呢?”
“你要用自己的力量把他唤醒。他必须站在我们这一边。因为我们无法战胜两个希斯。任谁也不能。”
“再加上西尔夫的圣兄弟会。”
“还有整个风之大陆。”D沉重地开口,“甚至包括齐格弗里德。”
“他也会和我们对立?”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会履行自己作为一个风族士兵的职责。何况希斯已经把艾米丽带入常青之国,现在他将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我低下头仔细揣摩对方的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小S不会这样做的,我默默地想,他无论怎样都算是我的朋友。
“鸟类是心胸最为狭窄的生物,他们狡猾善变,因为一点点小事就剑拔弩张,六亲不认。”D瞟了我一眼,“何况你们已经分手很久了。”
“谢谢你的提醒。”我没好气地回答。还有一句没说出来的是:但不巧我们却是人类。
“他现在宁可当一只鸟。”
D毫不客气地读出了我的思想。我瞪了他一眼,再不说话。
“曾经有一次,当然,那已经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情了。”过了一会儿,D慢悠悠地开口说,“希斯——那个时候他的名字还是奥杰托,他曾经帮助一位风族王子在权力斗争中取得王位。”
“风族王子?就好像现在的西尔夫一样?”
“差不多吧。这家伙和风族精灵的渊源极深。”
“因为他自己就是一只天鹅吗?”我撇了撇嘴。
“大概是吧。”D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继续下去,“我的重点是,从前那位风族王子的名字,碰巧也是‘齐格弗里德’。”
我皱着眉头看他:“你在暗示……?”
“我没有在暗示什么。不过呢,过去的齐格弗里德是一只鸟,现在的齐格弗里德是一个人,而他们都出现在常青之国。当然了,他们之间也许什么关系也没有。齐格弗里德——这毕竟是一个很常见的名字。”D顿了一下,“但他们两人若真存在联系,倒是一件麻烦事。”
“为什么?”我现在就如同艾米丽上身一样,不停地问问题。我忍不住开始思念那个总是咋咋呼呼的好姑娘,因为如果她在这里的话,有些问题就用不着我来开口了。
“他和希斯的关系。齐格弗里德最初就是和希斯一同出现的,记得吗?以同学的身份。”D提醒我,“现在他们分别来到常青之国,却仍然在一起。我很担心,他和希斯之间一定存在某种我们所不知道的关系。而这种关系终将对我们不利。”
我仰头看着D愈发凝重的面孔,忍不住安慰他说:“不管怎么样,我们得先找到他们才行。”
“是的。”D同意地点点头。他伸手搭上那副拴住我手腕的镣铐,在黑暗中鼓捣了一阵。我突然间感觉到轻松。沉重的铁锁链就好像一条死去的巨蟒那样徒然滑落地面,在草秆中蜷成一堆。四壁再次传来沉闷的回声。
“戴上你的面具,现在就去找洛特巴尔。”D在回声中对我开口。
我揉揉自己酸痛的手腕,在心底抱怨他为什么不早点让我获得自由。然后我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
“你不去吗?”当我问出这句话,完全抑制不住自己的颤抖。我突然想到,目前的这个状态以前似乎也发生过一次。
“我们两人不能一起行动。目标太大了。”D扭动手腕,瞬间也从他的镣铐中滑脱,他一手接住铁链,让它轻轻落在地面上。
心中的恐慌再次被无限制地放大。我一头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腰。
他笨拙地伸出双臂,僵硬地回应我的拥抱。他的身体和以往一样冰冷,比这间阴风刻骨的地牢还要冷上几分。瞬间我已被无可抑制的严寒包裹,透过薄薄的衣料,就好像雪花般温柔的抚触,黏附上我滚烫的身体。我的心跳蓦然加快,狂暴的火焰在我的皮肤上突然绽放,无形的火苗蹿起老高,不顾一切冲击着外界的酷寒,要把周遭一切融化。
他收紧了手臂,低下头,用冰一样的嘴唇寻找着我的。我放弃了自己的矜持,迫不及待地迎上去,让对方甜蜜的味道瞬间淹没我的口腔。坚冰与烈火在更狭小的空间里兵戎相见,互不相让,乃至生灵涂炭,尸横遍野。强烈冲击下我头晕目眩,只想这一刻永不停止,就算整个宇宙在眼前崩塌也在所不惜——不,.99lib.停下!
我仓皇失措地离开那个火焰与寒冰交织的世界,把衣服扯平,努力让自己的呼吸保持平稳。我不敢看他,低着头,暗自盼望对方不要发现我的脸红得有如初升的朝阳——不过或许不要紧,估计他早就不记得地平线是什么样子了。
D走上一步,拉起我的手。“我是你的,奥黛尔。”他低声对我说,“就算我们暂时分开,我的心也会和你在一起。”
“我知道。”我用细若蚊蝇的声音回应他,仍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他轻轻抬起我的脸:“我不会离开你,永远不会。”灰色的眼睛犹如蜜糖里溶化的水晶,安静地涌入我的心头,然后将之填充。
“我以爱情的名义向你保证,”他亲手为我戴好那只旧面具,用令人信服的语气对我说,“.99lib.如果‘虚无’无法摧毁你,那么‘常青之国’也不能。”
第三十九章
我忐忑不安地看着D同样戴上了他自己的那只面具。
“那么你要去哪里?”我犹豫着问,“你刚才不是说你不想出去吗?”
“我改变主意了,”他耸耸肩膀,“我打算去找齐格弗里德,证实我的猜测。”
“然后呢?”
“在危险来临之前回到你身边。”他眨眨眼睛。
“你的意思是,你会来保护我?”我皱起眉头,“还是需要我来保护你?”
“两者皆是。”D微微一笑,“所以在那之前,请保佑我既不要遇到希斯,也不必和鸟儿们比剑。”
“那如果是我遇到他们了呢?”我迫不及待地问。
“运用你的面具。尽量绕开那些黑袍子,鸟儿们不会发现你。而希斯,”他顿了一下,“在洛特巴尔恢复记忆之前,应该也可可以被瞒过。”
“那在洛特巴尔恢复记忆之后呢?他们可是双胞胎。”我记得自己在树上读到过,双胞胎之间会有所谓的“心电感应”。就算我果真天降洪福,找到洛特巴尔的时候希斯并不在身边,但他绝不可能会对自己双胞胎兄弟的转变一无所知。
“在洛特巴尔恢复记忆之后。”D一字字慢慢重复我的句子,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的眼睛,“我们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我的心脏咯噔一下。我突然发觉对方并非如他看上去的那样信心百倍。他的样子是做给我看的,为了让我安心。其实他也和我一样,完全无法猜测未来的走向。
“我确实无法为你描绘出它的样子。”D听到了我的思想,他对我说,“我和你一样,完全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但我只确定一件事——那就是不管过程有多么艰难,我们最终一定会在一起。无论生死,世间已经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使我们分离。”
我衷心地希望他说的是事实。就算是无谓的安慰也好。因为此时此刻,我太需要它们了。
但当我看着D毫无声息地打开了牢门的铁锁,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间再次涌上心头。
西尔夫不会对D的能力一无所知。他当然会想到镣铐和铁链根本锁不住他。所以这就是他随便把我们两个关在一起的原因吗?因为他等待的就是我们破牢而出的这一刻?他到底有什么阴谋?
可是话说回来,停留在我头脑中西尔夫的印象,始终是他和我共乘飞马跨入火海的英姿,以生命为自由而舞的风精灵——他真的站在希斯那一边?他真的是我们的敌人吗?
还没等我想清楚这件事,紧接着,我的大脑又迅速被另外一个问题所占据——一个明显的更加紧迫的问题,那就是:我突然发现在我们周围并没有一个人。
此刻我们正站在地牢狭窄幽暗的走廊深处,两侧是鸽子笼一般并排挤靠在一起的牢门,但是这里却是一片寂静。其实我从来到这里之后就没听到过任何声响。这很奇怪,因为这些砖墙并没有什么隔音的功效。更何况回声可以传出很远。
我犹自记得那些噩梦般的声音。我上一次在这里,这条走廊如同一个恐怖深邃的通道,一眼望不到底,把石壁上所有的声响存储起来,就好像把全磨坊的面包压入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铁皮罐头盒,然后硬塞进你的耳朵。
一种爆炸般的窒息感。那就是我上一次的感觉。但是这一次却什么都没有。眼前所有的牢房都是空空荡荡的。犯人们去了哪里?难道是西尔夫当政之后大赦天下,所有的犯人都得到了自由?但是距离那时也已经过了五年。五年来,在九位“蒂拉诺斯”的治理之下,战乱四起的常青之国和平安定,致使全国上下百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我仰起头,露出询问的神情,但是我的同伴也同样为此感到迷惑。他摇了摇头,用手势让我保持安静。他拉着我蹑手蹑脚地穿过地牢阴暗的隧道,绕过一群横冲直撞的黑鼠和渗水的角落,旋即登上空无一人的狭窄楼梯。
突如其来的光芒把我的视野映成一片雪白。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外面的光线,我惊恐地看到先前那只灰白色的伯劳鸟,正在牢门前一瞬不瞬地盯着我们。
我拼尽全力才把一声即将出口的惊呼吞下喉咙。我想到自己此刻戴着面具。马里奥先生临终前塞给我的面具。
D是正确的,如果这张神奇的面具可以在“虚空界”迷惑那些可怕的黑影,那么它没有理由瞒不过“常青之国”一个微不足道的狱卒。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再一次确认自己的面具正安稳地戴在脸上,然后我踮起脚尖,拼命吸气,把身体压扁成一张纸,穿过伯劳鸟与地牢大门之间那道窄窄的缝隙。
D也这么做了。我们两个在地牢门口一闪而逝,就好像身上真的披着某种神奇的隐身斗篷。伯劳鸟什么也没有发现,他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然后倚靠在大门上打起盹来。
我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在强烈的光线下眯起眼睛,审视着面前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
在走出地牢之前,我内心焦灼不安,因为之前这里的五年时光实在流逝得不着痕迹。
但幸好这一次并非如此。地下不见天日的几个小时,似乎并没有造成地表更多的改变。鸟儿们的巨型玻璃温室还是之前的样子。我再次松了一口气。金属与彩色玻璃的拼贴镶嵌之下,辨不出名字的奇花异草四处盛开。
D捏了一下我的手表达他的情感。或者只是简单地告诉我要“小心”。不管怎么样,短暂的告别仪式之后,他随即就在一丛金橙色的风鸟花后面消失了。带走了一阵浓郁得似乎要滴下蜜糖的花香,扑在我戴着面具的脸上。
于是天地间又剩下了我一个人。我讨厌这样。
但是我更讨厌自己对他无时不刻的需要。我是魔鬼奥黛尔。我并不是一个处处需要他关心照顾的人类姑娘。我不是艾米丽。我一个人明明可以做得很好,但每次只要和他在一起,我就变得软弱起来。变得可悲可厌。变得不再是我自己。
可是,如果书呆子齐格弗里德可以成为一名风族侍卫,如果连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的艾米丽都可以继续生存下去,那么,我将没有任何理由仍旧躲在D的庇护之下。
也许D就是因为知道这些才会(暂时)离开我。不久之前,我一个人进入了“看不见的国度”,拿到了元素精灵的最后一件信物;而随后在“虚空界”的经历更加说明了这一点——我现在戴在脸上的面具就是明证。尽管他可能不愿意承 认,但他肯定清楚,有他在我就什么都做不了。
我用力攥起拳头,无名指上的戒指硌疼了我的手。
我必须让自己坚强起来。
我必须成为一位真正的洛特巴尔。
我必须唤醒他。
第四十章
我记得眼前的这条路。
当希斯还是一只天鹅,而我是一只猫头鹰的时候,他曾带我从这条路走回宴会大厅。
他高扬着优雅的脖子,对身周那些装饰着可笑拉夫领的当朝权贵一一点头致意,而他们在回礼的同时,竟无一人对我侧目片刻。我就好像是他的影子,一个存在于黑暗之中的秘密双生子,一向不为人所知。
我记得他从镜中注视我的情景。他看了我很久。在威尼斯那间小小的旅店里,他曾声色俱厉地当面指责D背叛了自己的兄弟,因为D选择了我。但我现在想,那也许只不过是托词而已。他知道我是谁。他当然知道。
他知道我的死亡可以换来洛特巴尔的复生。否则我不会成为四元素的“收集者”。元素精灵的信物固然重要,但是如果当初没有我的生命作为交换,洛特巴尔就不会回来。
我回顾这之前我们在威尼斯的偶遇,进入魔域空间,包括他在宴会大厅上透过铁笼为我杀死的那个拿着长枪的风族士兵。那一幕令我记忆犹新。尽管这看起来荒谬至极,但抛开所有外在的一切,无论他是如何地十恶不赦,我相信你他对洛特巴尔的手足之情。他之所以要杀死我,只因为我并不存在于他的世界里,并不存在于薇拉的预言之中。
是女巫薇拉召唤了他,为了得到D,为了彻底摧毁我的灵魂,薇拉误打误撞召唤出魔鬼洛特巴尔,同时也唤来了洛特巴尔的双胞胎兄弟希斯。镜子的另外一面。
我们三个,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矛盾的存在。一个没有对错的佯谬,一个无法解释的悖论。
我存在而洛特巴尔死。我消失而魔鬼兄弟统治世界。或者我们三个“孪生子”将同时存在,就好像现在这样。不进不退,不死不生。
我似乎明白火精灵萨拉曼达的真正意图了。
让这一切发生,他对我说,听从你内心深处最强烈的渴望。
我闭上眼睛,尽量让自己放松,假想我现在正处于一个绝对安全的所在。我慢慢调匀自己的呼吸,然后再次睁开眼睛。
面前仍旧站着无数身穿铠甲、佩戴兵刃的风族侍卫。我再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迈出脚步。我的头发几乎擦过了一只凶神恶煞的金雕巡逻兵,但是他的手牢牢握在剑柄上,可怖的黄色眼珠眨都未眨。于是我胆子大了一些,一座接一座走进那些辉煌耀眼的玻璃大殿,悄无声息地在无数繁复美丽的金属绞花之间穿梭。
风族宫殿广阔无边,庞大得有如一座城池。我一直走,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我看到数不尽的风族精灵,穿着颜色鲜艳的制服,全副武装;我看到隐鹮赤红色的管状长喙、光秃秃的前额和狐裘一样厚重的黑色翎羽;我看到七彩文鸟标志性的艳丽头羽,赤红、鹅黄、水绿、橄榄、靛青犹如彩虹一般和谐过渡;我还看到了无数平凡的灰鸽和乌鸦,他们和之前押送我们的大乌鸦穿着同样款式的铠甲,想必之前都是誓死追随西尔夫的起义军战士。
但是我始终没有看到希斯和洛特巴尔,我也没有看到小S和艾米丽。就连那些戴着黄金面具的黑袍子,我也没有见到一个。我逐渐失去了耐心。我想摘下面具,站在最高的塔顶上高喊“洛特巴尔——!”希望他可以在敌人发现我之前就带我“滑翔”而去,就好像之前在布朗城堡的那一次。不,停下来!悲伤地回想过去将不会带给我任何好处。我们没有一个人可以回到从前。.99lib.命运的轮盘一刻不停地运转,该发生的一切都已经发生过了。
我们无法改变过去。
但是我们却可以创造未来。
不知道是第几百次,我伸手按上一扇大门的扶手。但是这一次还没等我用力推,大门自己就打开了。我站立不稳,几乎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靠得那么近,我可以清晰看到对方黄金面具中那对蓝宝石般的眼睛,正巧落在我的焦距之上。我毫不怀疑对方正在看着我。全身寒毛瞬间倒竖,我真实感受到视线相交的热度,黏稠得几乎拉扯不开。完了!他看到了我!我的心跳几乎在那一瞬间停止。但就在下一秒,莫名其妙地,对方却突然移开了眼睛。他若无其事地转过身,黑色长袍的末端扫过我的鞋尖。
“你不是要走吗?”呼吸还未来得及恢复,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蹿进耳朵,让我再次全身僵硬。
希斯。我还没有准备好与他相遇。
“我忘了问你……”黑袍子用西尔夫的声音开口,“你兄弟怎么样了?”
“老样子。”靠在拼花玻璃窗边的希斯叹了一口气,“他什么也不知道。”他仍旧没有戴面具,我看到的是一张洛特巴尔的面孔,在阴影下点缀着一片片诡异的彩色光斑。
“我以为你知道该怎么做。”黑袍子说。
“我也以为我知道。”希斯耸肩。
“你最好不要辜负我们对你的期望。你知道我们要什么。”
“说真的,我不知道。”希斯眯起眼睛,“就直说吧,你把那两个家伙藏起来是什么意思?”
“他们此刻就在地牢里。”
“真的吗?”希斯挑起一边眉毛,脸上的光斑调换了位置。
“你不是和狱卒很熟吗?为什么不自己下去看看?”
“我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要做。”希斯盯着他。
“如果你怀疑我,为什么还要来找我?”黑袍子不悦地开口,“你我的盟约在五年前就已经结束了。”
99lib?“那可不行。我还没收回我的利息呢。”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善罢甘休?”
“预言实现为止。”
黑袍子沉默了。
“你不相信预言吗?”希斯提高了声调,这并非一个疑问句。
“99lib?我相信。”黑袍子平静地回答,“但是预言中的双胞胎却并非你和你的兄弟。”
希斯死死盯着对方。他的眼中突地腾起危险的火焰,然后很快又熄灭了。“请你牢记自己的誓言。”他厉声说道,“‘风’是我的!”
“随时为您效劳。”黑袍子躬身行了一礼,然后转身离开房间。我听到身后大门开启然后关闭的声音。房间里就剩下了我和希斯两个人。
我在心底默默祈祷希斯也尽快离开这里,但是他并没有走。玻璃窗继续投下光影,把空无一人的房间分割成七彩的形状。希斯在璀璨的光斑中缓慢地踱步,每走一步都令我胆战心惊。最终,他对着我的方向站定,开口说:“我知道你在这里,出来吧。”
第四十一章
我眼前发黑,绵软的双腿几乎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
希斯知道我在这里?原来这一切还是瞒不过他?99lib.我的脑袋嗡嗡作响,仿佛无数带刺的蜜蜂聚成一团,在大脑中横冲直撞。我怎么可能这么愚蠢大意,竟然把一只小小的面具当作是神通广大的隐身衣?我辜负了D对我的殷切期望,我们都完蛋了!!我犹豫再三,不知道是应该先摘下面具还是开口作出回应,好使自己接下来不要像公路上的犰狳一样死得不明不白。但是此刻我簌簌发抖,无论是大脑还是四肢,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听从我的指令。
希斯逆光而立,他的面孔隐藏在阴影之下,而透过彩绘玻璃窗,那些闪烁的光斑则为他镀上了一层辉煌的圣光,使他整个人看上去高大威严,犹如祭坛上方供奉的一尊栩栩如生的圣像。在他面前我不由自主地感觉自己的渺小卑微,几乎荒谬地产生了一种下跪的冲动,想要立刻忏悔自己的罪行。
所幸我还没有做出任何傻事。因为就在希斯开口之后,空荡荡的大厅中央突然出现了一丝变化。从房间两端、我和他之间拉成直线的某处,约莫是一个黄金分割点,无形的空气产生了涟漪,就好像蓦然翻开了两张书页,从中出现了一个明显的折角。
折角中侧身闪出一个修长的黑色身影。
黄金鸟嘴面具把熟悉的冷光刺入我的眼睛。我看到来人黑袍上的金边和腰间的细剑。
他的装扮与刚刚离去的黑袍子并无二致。
这位突然出现的来访者,毫无疑问亦是常青之国九位“蒂拉诺斯”之一。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来人,几乎忘记了呼吸。难道他刚刚一直就在这里?所以希斯看到的人是他?竟然不是我?眼前所见犹如晴天霹雳,我张大了嘴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再次中上头奖的好运。
来人走上两步,端详着倚靠在窗边的希斯。
“你看上去心情不太好。”他开口,清清楚楚,仍旧是一副西尔夫的噪音。这实在是太疯狂了。
“我相信不用与一个偷窥者解释原因。”希斯不耐烦地说。
来人轻笑:“真没想到,你竟然会相信鸟儿的谎言。”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他,我承认。”希斯摇了摇头,“但是我需要他。尤其是现在。”
“你真的需要他吗?”这个黑袍子反问。
希斯沉默了一秒:“如果他听话。”
“那么他听话吗?”
“我不知道。”希斯锁紧眉头,“以前我从未怀疑过这一点。直到……”
“我老哥再次出现在这里之后?”黑袍子发出一声嗤笑。
希斯再次沉默了。
“我可以帮你干掉他。”黑袍子一手握住腰间剑柄,跃跃欲试,“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99lib.了。”
“他并不是重点。重点是……”
“他身边的那个小姑娘。”黑袍子99lib?再次桀桀地笑了。
“守住你的位置。”希斯摇了摇头,“我并不希望你现在暴露身份。”
“知道你和我的区别在哪里吗?”黑袍子不情愿地垂下手臂,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可以毫不眨眼地干掉我老哥,你却永远不会真正伤害你弟弟。”
“事实并非如此。”希斯盯着对方黄金面具下那对冷若冰霜的眼睛,否认道,“你并没有杀死你的兄弟,而我却杀死了我的。”
我紧紧靠在大门上,等待自己怦怦作响的心脏慢慢恢复到正常的频率。
我原本以为自己可怜的大脑已经塞不下更多的问题了。但是这场无意中听到的对话,不但引发了心底更多的困惑,同时也动摇了之前令我深信不疑的事实。其中最显而易见的一个问题就是:如果这里出现的第一个“黑袍子”是西尔夫,那么第二个人是谁?他口中提到的“那个小姑娘”,是指我,还是艾米丽?抑或是梅拉妮呢?因为答案的不同,他的敌人有可能是D、齐格弗里德或者西尔夫之中的任何一个人。
希斯已经很棘手了,而这“第二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却更加让我恐惧。尽管我根本就没有看过他的脸,他的个性也经过了面具的修饰和过滤,但我却从他身上嗅到了一股坟墓的气息。他仿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就好像希斯从一个不属于这里的恐怖空间,“虚无”,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召唤出了一个活生生的鬼魂。
出乎我意料之外,希斯并不相信西尔夫。他在西尔夫身边安插下了一个可怖的眼线。
更可怕的是,这个人还是常青之国的九位“蒂拉诺斯”之一。看来西尔夫夺权五年之后建立的新政体,并不如我之前所想象的那般稳固和谐。
也许我应该为此感到庆幸。敌人之间挑起了内讧——希斯和西尔夫,他们任何一个人都不是我的朋友。
——真的吗?希斯说自己“杀死了兄弟”,那一定不是指洛特巴尔,因为洛特巴尔之前的死亡和希斯根本扯不上半点关系。难道他竟然是指我吗?我忍不住想,指自己一手策划把我推入“虚无”复活洛特巴尔的事实?不知道为什么,在他说那句话的时候,我竟然从他一贯高傲的面孔中看到了一丝莫可名状的悲戚。99lib.
而西尔夫,房间里出现的第一个黑袍人,在我准备推门而入的时候,他刚巧开门走出来。我不知道这是如何发生的,我们同时佩戴着面具,但我毫不怀疑他看到了我。因为这就是他选择立即转身回去的唯一解释。他没有办法绕行出门,让希斯发觉我的存在,所以他只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转身回到室内。
他提到洛特巴尔是因为我。他提到薇拉的预言也是因为我。他竟然还说,希斯和洛特巴尔并不是预言中提到的孪生子!他是认真的吗?所以希斯才会那么生气。可如果预言中那对双胞胎不是他们的话,还可能是谁呢?难道这世上竟然会存在比魔鬼洛特巴尔家族更加强大的血脉和力量吗?
越来越多的问题在我的大脑中缓慢地搅动,越搅越黏稠,最后完全堵在一起,结成块,像一碗已经干掉发酵的麦片粥。我浑身无力,软绵绵地倚靠在墙角的阴影里,等待着希斯和那个神秘的黑袍人接连离开房间。我感觉头晕目眩,恶心想吐。
我紧紧抓住大门把手,努力把这一切压制下去,让自己站直身子。不管如何,我的首要任务仍是找到洛特巴尔并唤醒他,我对自己说,然后我就会把自己刚刚听到的所有这些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D。
当然,前提是,如果他真的能够在一切发生之前及时与我会合。
我紧紧攥住自己手上的戒指,默默对撒旦祈祷,希望我的另一半能够兑现自己的承诺。
第四十二章
当我感觉好些了,我强迫自己打起精神,用劲集中精力,再一次端详眼前这个房间,仔细回想着一路上看到的景致。我非常清楚,能够先后出.99lib.现希斯和两位黑袍“蒂拉诺斯”的地方,就算不是风族宫廷的核心,也绝非平凡之所。
我在室内兜了个圈子。这里并不是另一座玻璃温室,而是一个相对隐秘的空间。四面有墙,上面爬满了细小的攀援植物,形成一张天然的绿色壁毯,遮蔽了所有裸露出来的石头墙面。但除此之外,周围看不到任何大型的赏叶栽培。这里的空间不算大,但穹顶极高,如同哥特教堂的尖顶般直插入云。
我希望这些房间就像是中国古代的那些宫殿,门口挂上诸如“慈宁宫”或者“养心殿”之类的牌匾,那么我兴许还有机会猜出它的用途。但是这里别说牌匾了,连一个显眼的标志都没有,我只看到狭长高窗上镶嵌的色泽艳丽的拼花玻璃,一扇接着一扇,上面就好像是教堂的彩绘玻璃那样,顺序展现出《圣经》中基督救世的故事。
只是这里并没有基督。风族精灵并非上帝的子民。
我走到玻璃窗边,小心翼翼地站在刚刚希斯所在的那个地方。我注意到那里有狭窄的楼梯,一路上旋。而镶嵌在墙壁上的彩绘玻璃也随着楼梯的位置顺序攀高。
我仰起头看那些玻璃,呼吸突然一滞,因为眼前一个拼贴出的图形而心跳加速。
我看到了一只头戴金冠的天鹅。白色的天鹅!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保持镇定。这里是常青之国。鸟儿们的领地。我告诉自己说,在拼花玻璃上看到一只天鹅并不值得任何大惊小怪。
但是我却无法平静。我知道它为什么会在一众彩绘团案中攫住了我的眼睛。
我看到了一只鸟,而不是一个人。我是说,在这里出现的其他所有形象,都是像风族精灵那样,这是显而易见的。可是这只疣鼻天鹅不只拥有弯曲的头颈,还有翅膀和脚蹼。
它就是一只完美的动物天鹅的形象。
我走上两级台阶,想看清楚一些。我看到天鹅的身边有一个人。
如果这幅场景出现在别的地方,比如说一座古希腊的神庙,或者随便一本艺术画册之中,我会理所当然地认为它是丽达与天鹅的典故。在那个故事之中,天神宙斯曾经化身天鹅,袭击斯巴达王后丽达。丽达受孕,产下两枚鹅蛋,其中一枚诞生出了随后诱发特洛伊战争的绝世美女海伦。
但希腊诸神同样不是风族精灵的信仰。
拼花玻璃之上,白天鹅身边是一位身穿华服的少年,一位风鸟的后裔,漆黑的头颈后方带有两条醒目的宝石蓝长翎。但是他比西尔夫的年纪轻,显然还是个孩子。
我再迈上两级台阶,眼睛迅速搜寻着玻璃窗上其他相关的图案。关于天鹅和这个孩子。
他是一位王子,却不像西尔夫那样半生流放在外,他长于宫廷之中,自小受到严格约束,母后勾结权臣抢去了他的王位,小王子空有远大抱负却无法实现。正在他沮丧绝望之际,天鹅出现了。作为力量、自由与独立的完美化身,天鹅如同一位神祇从天而降,令软弱无助的小王子刻苦自励,发愤图强,并最终成为一代明君。
D刚刚才告诉我,在很久很久以前,希斯曾帮助一位风族王子登上王位。我不认为这会是巧合。魔鬼原本就比精灵的寿命长得多。何况这里的时间流逝得这么快。希斯与常青之国的关系远比我想象得更为复杂。只是,他作为一个恶魔,为什么会好心帮助小王子登基?他不来散布瘟疫收割生命,风之大陆已经要偷笑了!
但是他同样“帮助”过西尔夫。头脑中一个声音清晰地对我说,甚至上一届国王,和上上一届国王,无论常青之国如何改朝换代,他一直都在这里,他一向都与风族王室关系紧密。他与西尔夫结盟的根本原因就是确保对方为他所用,如同以往的每一代风族君主那样。
希斯一再声明,“风”是他的。为什么?
因为风是四大元素之首。掌控风就可以掌控精灵魔域。而掌控精灵魔域也就掌控了一切空间的入口。
因为这里充满了“雾”,即连接各个空间的“桥梁”。
“除了这里之外,其他地方都没有桥”——其实干缩头颅早就告诉了我一切,不是吗?我痛恨自己的迟钝,直到这一刻才想清楚来龙去脉。桥是跨越障碍的唯一途径,没有桥将寸步难行。充满了“九九藏书桥梁”的精灵魔域是宇宙间唯一的“公共区域”,所以六百年前我才会在这里遇到D。它就好比是一座“门厅”,任何人必须穿过这里才可能抵达人类世界、恶魔空间或者天使领域,如果它们全部都存在(我毫不怀疑)。
希斯的目的是控制世间所有的桥梁。因为只有这样他才可能达到最终统治三界的目的!
我在头脑中激烈地自问自答,没注意到脚下正一步步走上了楼梯。我逐渐意识到这是一座高塔。很可能就是风族宫廷中最高的建筑。我记得自己之前的调侃,我希望能够在塔顶看到游鱼。
但是我没能爬到那么高。因为我看到了一个房间。我是说,下面的几层都是空的。但在这里,我却突然看到了一个陈设奢华的房间,与楼梯的古陋逼仄全然不搭。
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再往前走了,按照以往的经验推算,周遭环境的骤变往往蕴含杀机。但就在我的左手边,我看到了一张精致绝伦的沙发椅,木刻扶手带着优雅的弧度,椅背上紧紧包裹的丝缎面赫然是一幅手工刺绣的18世纪狩猎图。
我喘不过气来了。我一定在哪里见到过这张椅子。绝对不是在博物馆。尽管它看起来十分像是欧洲某个王室昂贵的所有物。
答案很快就出现了。这并不难,因为我刚刚还在“梦境”中见过它。
它曾经是我最喜欢的椅子。当D和墨菲斯定下那个关于奥杰托的赌局时,我正坐在这张椅子上面。我是说,另外一个我,洛特巴尔,正坐在这张椅子上面。但是它难道不应该留在布朗城堡吗?跟随其他一切售出以偿还D的贷款。为什么它竟然会在这里出现?我走上一步,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证实眼前所见并非一场逼真的幻觉。
但我的手指尖还未碰到椅背刺绣脱线的线头,就听到了一个声音。
“你喜欢这张椅子吗?”九九藏书
我吓得魂飞魄散。
第四十三章
我僵硬地转过身,看到希斯正站在楼梯上,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我的头脑刹那间99lib?变成一片空白。关于常青之国和精灵魔域的所有猜测都在那个瞬间消失殆尽,此刻我脑中只存在一件事:我的好运气结束了。面具的作用失效了。他看到了我。
这是三件事,你可能会说。不过总归它们的结果都是一样的——我完蛋了。
“这里人人戴着面具。”希斯建议道,“为什么不把它摘下来,让我看看你的脸?”
我哆嗦着摘下了面具。我没有办法不摘。在这一刻我至少思考了一百种方法从这里逃离,包括让自己变成一只猫头鹰打碎窗子飞走,但也不过是想想罢了。我毕竟变不成猫头鹰,而对方正站在塔楼中唯一的楼梯口上,堵住了所有的路。尽管他并没有像风族士兵那样佩戴兵器,藏书网但我就算被地牢里的瘴气熏疯了也不会选择近身搏击。
“啊哈,你竟然不是一只鸟!”对方盯着我摘下面具的脸,用一种欢快的语气开口。
我愣住了。希斯当然知道我不是一只鸟。他是在猫捉耗子寻开心吗?
“你是我哥哥派来的吗?”面前的“希斯”追问。
那个称谓犹如一道闪电击中了我,我觉得我的下巴已经掉到地上摔碎了。
“你难道是……洛特巴尔?”我努力调整自己的口型,让已经僵硬的面部肌肉恢复正常。
“我哥哥叫我奥黛尔。”对方皱起了眉,“不过我不喜欢它,像个姑娘的名字。”
噢,感谢你撒旦、上帝、希腊诸神,甚至是特洛伊的海伦,我看着对方,几乎喜极而泣。就在我已经对自己的所谓使命完全绝望的时候,我竟然误打误撞地命中了目标!
我找到了洛特巴尔!我在心底欢呼,然后突然反应过来,D让我来找他,在风族宫廷中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但实际上是等着他来找我。因为我佩戴着一个能够“隐身”的面具,常青之国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看到我,但是洛特巴尔可以。他是这里唯一一个可以“看到”我的人。因为他就是这世上的另外一个我。
但是对方显然并不明白这其中缘由。
“你是谁?”他问。
“一个朋友。”我努力咽下一口,望着对方那对原本熟悉非常此刻却又无比陌生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叫出与之共享的那个名字,“奥黛尔,你必须跟我走。”
吐出这个词令我舌头打结。每个人都对自己的名字最为敏感,但把它喊出来,尤其是用第二人称的方式,那就完全是另外一码事儿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对方莫名其妙对看着我,“是我哥哥让你来的吗?”
“是的,希斯,不,奥杰托,他让我带你离开这里。”
我来不及思考,只能忙不迭地点头答应。我希望D赶紧来到我身边,因为我知道自己马上就会穿帮。因为过度紧张,在说出这句话之后,我已经感觉自己面红耳赤,一直在尽情加速的心跳已经迅疾得无法控制。
“你在撒谎。”对方眯起眼睛,一语道破天机。
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自己就是个有史以来最糟糕的骗子,但我也只能继续带着拙劣的演技信口开河。
“你哥哥并没有派我来,因为他受伤了。是常青之国的‘蒂拉诺斯’背叛了他。”我本色演出,让自己的焦虑不但浮现在脸上,也同样融和在声音里,“他现在急需你的力量!”
对方皱着眉头看我。从他的表情上看,我不确定他到底是信还是不信。但是他还没有直接开口戳破我的谎言,我认为这是个好兆头。
“‘蒂拉诺斯’不可能背叛我哥哥。”洛特巴尔终于开口说道,“因为他自己就是其中之一。”
什么?!希斯也是一个黑袍子?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瞪大了眼睛看着对方,不确定自己是因为谎言戳穿所导致的震惊,还是听到真相之后带来的震撼。或者二者皆有。
“而且我什么力量都没有。”洛特巴尔耸了耸肩,“如果我有我哥哥十分之一的本事,他就不会把我关在这里了。”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在这个并不大的密闭空间里,我确实没有感觉到他的“气场”。我是说,像我记忆之中的那样,魔鬼洛特巴尔,当他出现的时候,肆虐的狂风碰到他的衣角就停住了,天空中原本明亮的星月暗淡了光辉,他似乎吸收了周围所有的能量,在那一刻我面前就只有他一个人。但现在,我竟然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他就站在我面前三步远的位置,仍旧高大、英俊,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微笑,但是我却感觉不到他的力量。
尽管我并不想承认,但是他现在看上去就好像是一个普通人。
“你到底是谁?”此刻这家伙饶有兴味地看着我,就像是小孩子偶然发现了一件新奇的玩具,眼睛放出了光,“为什么要骗我离开这里?”
为什么?因为你的好哥哥会令整个世界陷入黑暗!而你就是唯一与之匹敌的那个洛特巴尔!我瞪着他,控制不住地想冲他大喊大叫,但是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突然明白了敌人的烦恼。不只希斯对他一筹莫展,现在就算我也一样。很明显,他的确什么也不知道。敌对双方各自心急如焚急不可待,当事人却仍旧北窗高卧悠游自得。
“因为她打算利用你来伤害我,我亲爱的好弟弟。”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令我的心脏骤然没入虚无。我觉得它已经不跳了,或者就算它依然跳动,也和我无关了。
从洛特巴尔身后闪出了一条人影。就好像用一把无形的锋利刀子从他身上分出了一个人似的。因为来人无论身形还有长相,都与站在我面前的洛特巴尔毫无二致。而他却并没有佩戴任何面具。
希斯。奥杰托。彩绘玻璃上的白天鹅。常青之国的“蒂拉诺斯藏书网”。
预言之中的双生子。
希斯和洛特巴尔,现在他们两个肩并肩站在我面前。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因为如果我不这么做的话,我可能会当场晕过去。但是我不能晕,我还需要用我自己的脚站在这里,能站多久就站多久。因为我清楚地知道,如果我这一次倒下去,就永远不会再站起来了。
第四十四章
“好久不见。”希斯微微一笑,“我听说你在地牢里。”
我清了清嗓子:“承蒙你关心,我现在出来了。”我拼命咽下一口,用尽一切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在敌人面前颤抖,好使自己似乎没有眼前这一幕看上去的那么可悲。
“我看得出来。”希斯点点头,“你就站在这里。而这里不是地牢。”
“真的吗?那么这里是什么?伦敦塔?”我的头脑突然清醒了,似乎是恐惧带给了我勇气。我坦然注视着自己的敌人,“看上去我不过是从一个地牢进入了另一个而已。来拜访你可怜的囚犯兄弟。”我向洛特巴尔做了个手势。
“他不是我的囚犯。”希斯瞟了他一眼。
“我是你的囚犯。”洛特巴尔反驳道,“她说得没错。”
希斯皱起眉头盯着他的兄弟:“她在挑拨离间,难道你看不出来?”
“我想出去,难道你就看不出来?”
“出去?你能去哪里?你什么都想不起来……”
“就算你把整座城堡都搬来,给我你的全副家当,我还是想不起来。”对方打断了他,“你在这座塔里囚禁了我整整五年!”
“那只是鸟儿们的时间量度。”希斯强调。
“已经够久了。我厌烦了这种生活。我对鸟儿们一点儿兴趣也没有。而且这里的植物太多,我又花粉过敏。”他打了个很响的喷嚏。
“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希斯耐心地说,“只要这件事情结束,整个世界都会是我们的。”他看着自己的兄弟,注意力逐渐离开了我。
我孤注一掷。我知道机会只有一次。如果我失手,我将必死无疑。何况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成功。或许我作了一个史上最愚蠢的决定,但是我没有时间了。我不能总是等着D来为我解决一切。我摩挲着自己手指上湿滑的戒指。有些事情,我必须自己动手。
很多事情,我都必须自己动手。
我身后靠着一张桌子。在对面的兄弟两人争执的时候,我排除一切杂念,集中精力。
我紧紧攥住手上的戒指,假想D正在我身边,假想我拥有他的速度,在那一瞬间,我移动了自己的位置。
我的动作是那么快,连我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当我明白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贴在洛特巴尔怀中,手里紧攥着一把刚刚从桌子上拿过来的拆信刀,锋利的刀口压上对方的咽喉。太近了,我几乎闻到了薄薄的皮肤下面透出的血腥气。
我原本担心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但显然我多虑了。我的猜测是正确的,洛特巴尔目前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我为自己的卑劣感到脸红,但我骄傲于自.99lib.己的勇气。
希斯变了脸色。我没有读心术,但我相信在这个瞬间,他脑中早已变换了上千种念头,每一种都可以把我像一只蟑螂一样捻死。但是他无法采取任何行动。因为洛特巴尔正处在我们两个之间,而我手中锋利的刀刃几乎插入了他的咽喉。
洛特巴尔纹丝不动,他垂下眼睛,盯着怀中的我,眼睛眨也不眨,似乎被吓呆了。
“让我走。”我用自己能够装出的最狠毒的语气对希斯开口,“否则你就亲手杀死了你兄弟。”我顿了一秒,“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希斯眯起眼睛:“别跟我来这一套,人类姑娘。你和我不一样。”他轻蔑地开口,“你根本就不是个杀手。”
“我或许看上去像个人类,但是我身上也流着你父亲的血。最强大的洛特巴尔,记得吗?”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既然你提到了这个名字……”对方牵动脸上的肌肉,发出了一声嗤笑,“那么你真的确定一把拆信刀就可以杀死他?”
“我不确定,但我们可以试试看。”
我掩饰住自己拼命想发抖的手指,把拆信刀往对方的皮肤里刺入了一点儿。我感觉滚烫的液体一滴滴落在我的手指上,洛特巴尔的喉头在紧张地滚动着。但是他毕竟一声都没有吭。我用胳膊紧紧箍住了他的脖子,他是那么高大,但他在我面前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而我并不普通。我懊悔自己直到如今才意识到这一点。
“停下!”希斯大叫。他的紧张让我深受感动。但坦白说,如果我刚刚没有恰巧听到他与九九藏书第二个黑袍子的对话,我原本并不敢贸然押上洛特巴尔做赌注。除去感情上面的因素之外,我知道希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好不容易复活的兄弟再次涉险。因为与洛特巴尔相关的任何微小的举动都会影响到双生子的预言。
尽管我的威胁产生了效果,但我也并不好受。当血从洛特巴尔的脖子上流下来的时候,我的咽喉也经历了刀割般的疼痛。我拼命咬牙才忍住一声几乎出口的呻吟。我突然恐慌地意识到,如果洛特巴尔的忍痛指数比我高的话,也许我还没有实现目的,自己就已经先倒下了。
“你打算做什么?”希斯沉声问。他现在没多少耐心剩下了,我听得出来。
“送这家伙去地狱。”我对洛特巴尔努了下嘴,“他本是个死人,根本就不该活过来。”
“当初可是他牺牲自己救了你。”希斯提醒我。
“误打误撞罢了。我可并没有跪下来求他丢掉自己的命,不是么?”
“我应该在威尼斯就干掉你!”
“干掉我?那你永远都见不到你死去的兄弟。”我微笑。
希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他发怒并不是件好玩的事情。相信我,其实我一点儿都不想笑。何况我脖子上面正疼得要命。对方的血还在流,我的手指黏糊糊的,好像攥着一把正在融化的巧克力。我根本就不敢抬头直视洛特巴尔的眼睛。
“就让我们来猜个谜……”我勉强保持着自己快要垮掉的镇静,用能够装出的最悠闲的语气开口,“如果我现在杀掉你一无所知的兄弟——你知道我下得了手——那么双生子的预言就会被打破。你一个人无法统治……嗯,任何地方。我说的没错吧?”
希斯静默了片刻:“你最好别给我机会再杀掉你一次。”他咬字清晰地对我说,“你知道这一次我会很小心,保证你绝对不会回来。.99lib.”
“所以,我改主意了。”我眨眨眼睛,“我既然不能杀了他,更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这样根本解决不了问题。那么只剩下最后一个选择。”我顿了一下,“我必须带他一起走。”
希斯愣了一下,他看上去几乎要发笑了。
“你认为你能走得了?”
也许我能。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只手搂紧我的人质,用意念对他说:“抓紧我,我带你离开这里。”我不确定洛特巴尔是否会听到我的话,而且就算他真的听到了,我也不确定他会配合。毕竟我刚刚才刺伤了他。
但是我相信奇迹。因为这就是我能够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下一秒,我99lib?用自己最大的力气,把手中那把沉重的金属拆信刀狠狠掷向仅仅几步之遥的玻璃窗。
重击之下,那扇精美绝伦的拼花玻璃完全粉碎,天鹅与小王子的彩色碎片呼啦一下子被狂风卷入室外。但这并不是蒸腾在植物温室里的馥郁湿黏的热带空气,像无形的毛毯一样,把每一处角落都遮蔽得严严实实。从破碎的窗子那里吹进来的风是有颜色的。它湿润、凉爽,夹杂着阴丝丝的雨水,转瞬之间,浓厚如牛奶般的雾气便吞没了整个房间。
第四十五章
我的视野一片雪白。
浓雾就好像一片冰雪覆盖的森林,在我周围无休无止地生长、生长,不停地生长。整个世界像是被水洗过一样,瞬间褪却了颜色。窗上镶嵌的彩绘玻璃变白了,四壁爬满的绿色藤蔓也变白了,连室内的书桌和那张织锦沙发椅都变白了。
然后家具消失了,窗子和墙壁也消失了,当我仰起头的时候,就连高耸的天花板也无迹可寻。耳畔隐隐传来希斯的怒吼,但是距离非常遥远,仿佛是从电话线的另一端通过电流的过滤传过来似的。
如我所料,现在我们已经离开了风族王城中的那座高塔。
不管希斯是多么小心翼翼地藏起他的兄弟,他还是疏漏了一点。
塔里的王子总是会失踪的。
我仰起头看着我的“人质”。他颈上那道被我用拆信刀划破的口子已经愈合了,留下一抹浅淡的红痕,他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我。
“抱歉。”我盯着那个痕迹,看着它由红转白,最终消失不见。“我不该挟持你。”
我对他说。
“我想我是疯了。”洛特巴尔摇了摇头,“竟然会信任一个绑匪。”
“你应该感谢我让你越狱成功。”突然松弛下来的神经让我感觉天旋地转。我松开他,扶住自己发晕的脑袋,手心里湿黏黏的全都是汗水。
“你到底是谁?”洛特巴尔再次问道。
我抬起头,望进对方的眼睛。它们的颜色不像D的眼睛那么浅,洛特巴尔的眸子是深色的,带着一点点橘红色的釉光,和我一样。我在对方眼中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面容。那是一种失去自我的迷茫与忧伤。
“你真的不知道?”我呢喃般地开口。
“我觉得我以前似乎见过你。”对方皱起眉头,“但是我想不起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奥黛尔,我在心底轻轻地对他说。但是我看着他的眼睛,我并没有说出任何一个字。
“那么我们现在要做什么,强大的绑匪小姐?”
“强大?”这个定语令我感到陌生。
“至少我从未见过我哥哥如此暴跳如雷。”对方看着我,耸了耸肩膀,“你真的打算对付他吗?”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我不知道该如何和他解释一切。我不知道该从哪里找到一个令他信服的理由。我更不知道,自己如何才能够唤醒他的力量与记忆。
睡公主需要王子的一吻才能够苏醒。那么塔里的王子呢?
我踮起脚尖,捧起他的脸。对方的呼吸喷到我脸上,温热的气息让我的鼻子发痒。他深色的长睫毛扑闪着,像是某种濒死的鳞翅目昆虫,某种蝴蝶……不行,我走神了。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仔细想一想,我最亲爱的,想想我是谁,想想我的名字。”我用自己最轻的音量开口,声音连一只蝴蝶都无法惊扰。我凑得更近了,感觉周围水气氤氲,就好像贴上一面镜子的时候所带来的白茫茫的呵气。
然后我吻了那面镜子。
对方没有抗拒。他最开始确实吃了一惊,但是很快就迎上来,配合着我的吻。
在他的吻中我看到了塔尖高耸的城堡,一弯新月悄悄浮上树梢,芦苇丛中的小池塘有一只白色的天鹅……等一下!这真的是他的记忆吗?还是我自己的?
等等,问我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噢不,这个声音不是来自记忆,而是来自我身后。
一个人正在我身后清嗓子。
我和洛特巴尔立即分开。
“看来你已经圆满完成了任务。”浓雾中走出了一个人影。噢。对方那双洞透一切的灰色眼睛正在缥缈的水汽中闪闪发亮。
是D。他一向能掐会算,尤其在时机把握上面。
“我,我们只是……”我舌头打结,下意识地用手背使劲抹了下嘴,“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我懂。”D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又不是第一次了。”
对方的语气令我立刻红了脸,我几乎想再次钻入虚无消失算了。
“他又是谁?”洛特巴尔插入对话,打破了局面的尴尬。
噢不。我捂住眼睛。一切都白费了。那个不应该发生的吻。所有的一切。他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也许他的公主并不是我。撒旦啊,我到底在想什么?他的公主当然不可能是我!
“我的名字是弗拉德。你可以叫我D。”
D直接回答了他,他一贯对这种自我介绍得心应手。面对熟人不熟悉的发问,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他还在看着我。
“看来我们的朋友忘记了一些事情。”他说,“那么你呢?你有没有忘记什么?”
我皱起眉头,不知道他所指何事。
“你的面具,夫人。”他几乎翻了个白眼,明显地提高了声调,“你以为这里很安全是吗?如果我能够顺着你的气息一路跟过来,你觉得那只天鹅此刻还九九藏书会悠闲地躺在他心爱的沙发上梳理羽毛吗?”
我哑口无言。刚刚放松下来的神经再度绷在弦上,我紧张地看着对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承认自己根本就没有认真想过这一点。带洛特巴尔出逃成功这件事让我被喜悦冲昏了头脑。撒旦啊,为什么此刻我满脑子全都是洛特巴尔!
“他们有军队。”洛特巴尔突然开口说,“五年前西尔夫夺权胜利之后,着重发展常青之国的军事力量,他们现在的兵力是以往的十倍。”
“他们会派出军队?为了你?”D一瞬不瞬地盯着对方,他挑起了眉毛。
“我哥哥为达目的不惜一切。”洛特巴尔简单下了结论,“他是个疯子。”
“这一点我很清楚。”D看着他,“只是……”
“希斯也是常青之国九位‘蒂拉诺斯’之一。”我忍不住补充道,“我想这个制度也许就是他最初设立的,他甚至还在九人之中安插了眼线,只为控制西尔夫和所有风族精灵为他所用。”
“眼线?”
回想高塔中的第二个黑袍人让我脊背发冷,但我知道自己必须把一切都告诉D。
“我看到了那个人,但是他绝对不是风精灵。我的意思是,尽管他和其他人一样戴着黄金鸟嘴面具,但我确定他不属于精灵魔域。很可能来自另外一个空间。”我努力压制住自己的恐惧,回忆着对方的样子,“我只知道希斯非常信任他。至少和西尔夫相比,希斯更加信任这个人。”
D紧紧皱起眉头:“这么说我们的敌人又增加了一位。”他仔细在脑海中思索这个人可能的选项,但却一无所获。
就在这个时候,周围的雾气再次发生了变化。我听到轰隆隆的巨响,由远而近,犹如一群可怖的秃鹫驱赶着灵车从天而降,无数人马正穿过“雾之桥”到达我们所在的位置。
不用说他们正是来自常青之国的追兵。
我再次紧张地看着D。我不认为我们这一次能够逃脱。更可怕的是,与此同时,从另外一个截然相反九九藏书的位置,我听到了其他的声音,像一百艘巨轮在飓风中扯帆呼啸,海神吹响了号角,掀起滔天巨浪。
难道希斯为了抓住我们,竟然分别派出了两批人马?
声音越来越近。
“呜呜呜呜呜呜呜——”
现在我们腹背受敌,上天无路,遁地无门。我们死定了。
正当我这么想着的时候,我看到D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不寻常的笑容。他撇下我们,冲着其中一个声音的方向走了几步,站定。
“我没有想到你们会来。”他朗声说道。
“翻倒的鸟巢里不会有完好的卵,干涸的海水中也不会有游鱼存在。”一个声音回答他,“如今我们必须协同作战。”
随着这个声音,一柄尖利的三叉戟首先挑破了白茫茫的雾气,?99lib?旋即,一个深色皮肤的高大男子出现在视野中。他两鬓剃除干净,顶发编成无数细辫,周身覆盖着足有巴掌大的贝壳状鳞片铠甲,把一片熟悉的淡彩虹色的光芒晃进我的眼睛。
我记得他的名字是塞图斯。圆形竞技场上的卫冕之王。
在他身后,是一整支备战状态的人鱼族大军。
第四十六章
“欢迎。”D伸出手,与对方遍布鳞片的手臂紧紧互握,“只遗憾竟是在如此情况下与你相会。”
“水族精灵一生戎武,生死于斯。”塞图斯笑道,“对我们来说,却是没有比战场更好的重逢之所了。”
“替我向女王陛下致歉。”D冲对方微微点了下头,垂下眼睛,“如今走到这一步,我等愧对她的信任。”
“先生苛责了。她其实早已洞察一切。”提到温蒂妮,塞图斯的脸上登时出现了一片柔和的神色,与他坚毅的面部轮廓不相称。他轻声开口,补充道:“否则我现在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你带兵前来是温蒂妮的授意?”D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抑制不住的喜悦浮上眉梢,“那么我们终于有希望了。”
我不解地看着他。铺天盖地的浓雾遮蔽了我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我看不到更远处的山峦和田野,但我可以听到离这里并不是很远的地方,穿过迷蒙的水汽,整齐划一的行进脚99lib?步击打湿滑草地的声音。常青之国的追兵近在咫尺。我甚至可以感觉到,此刻连我身边的洛特巴尔都紧张得屏住了呼吸。我不明白在这千钧一发之际,D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奥黛尔小姐,无论此时此刻,你的愿望是什么,你背后拥有全部水族精灵的支持。”塞图斯对我点了下头,解释说,“人鱼战士除了前进,就是死亡。我们不会退后,亦不会失败。我并非妄自尊大,但你现在已经拥有了一支世上最出色的军队。”
“那你们可以战胜常青之国吗?战胜希斯?”我睁大了眼睛。
在人鱼所在的“波涛下的国度”,我曾亲身经历过圆形竞技场上的厮杀,我知道对方说的是事实。塞图斯的力量与D相当。如果他带来的这些人鱼士兵能有他一半的英勇(我毫不否认),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足够令人振奋。
“‘水’与‘风’两元素看似相合,实则互不相容。”塞图斯说,“从这块大陆存在伊始,两族之间大大小小的战争就一直从未断过。精灵魔域之中,只有我们最熟悉鸟儿的伎俩。眼下这场战争,我不敢保证绝对的胜利,但是我们亦不会输。”
“拜托。”一个已经沉寂了很久的声音突然响起,“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我转过头,看到洛特巴尔一脸茫然的样子看着我们。
他先看了看塞图斯身上的贝壳状铠甲,咂咂嘴,再上下打量着D从一位人鱼战士手中刚刚接过的一把双手重剑,倒抽了口凉气,最后把目光锁在我脸上。
“如果我没有搞错状况的话,现在是要开始打仗了吗?”他挠挠脑袋,尽管面上的表情明显比刚才紧张得多,却仍是一副不知所谓的样子,“那么我算是你们的人质,还是战俘?”他眯起了眼睛。
“都不是,你是我们的朋友。”我忍不住一把抓住他的手,“你要帮助我们打赢这场战役。”
“那么给我个理由。”他低下头,凝视着我握住他的那只手,但是并没有甩开它。然后他抬起眼睛看着我,补充道:“要很好才可以。因为我看不出来我为什么要帮助你们对付我哥哥。”
我愣住了。我没有理由。要我怎么去和他解释,说我只是不想让薇拉的预言实现即他和希斯共同统治三界,或者干脆告诉他说你知道吗其实我和你是同一个人!妙极了!那该是多大的一个惊喜啊!相信我,就算我已经怀抱幸运女神一路走到现在,我仍是没有乐观至此。我开不了口,因为在场众人除了D之外,根本没有人会相信我所说的任何一个字。
新的洛特巴尔和以前那个完全不同,他对过去的事情(尤其是我们的事情)没有半点记忆。如果一定要说他们两个有什么相似点的话,那就是这两个家99lib. 伙都一样啰唆。
当我这么想着的时候,他愈发证明了这一点。
“就算我真想帮助你们也力不从心。我在这里能做什么?”洛特巴尔耸了耸肩膀,继续说道,“你们已经有了一支人鱼的军队。雾太大我看不清楚,不过听声音少说也有几千人。”他瞄了一眼塞图斯身后排列成整齐方阵的人鱼军团。“而且我估计这个家伙擅长使剑。”他又扫了D一眼,“就连这位看似柔弱的绑匪小姐,力气也比我大三倍。你们打算让我做什么?泡茶吗?话说回来,你们这里可有牛奶和糖?”
浓雾中,敌人一步步更加接近了。塞图斯紧紧皱眉,他握紧了手中的三叉戟。D翻了个白眼。很显然,这里没有人准备回答这个愣头愣脑的家伙。我叹了一口气,是我把他带来的,我想,那么也只能由我来照顾他。但我刚打算硬着头皮开口,就被什么东西打断了。99lib.
耳畔突如其来的冷风,一支快箭刺透了浓郁的雾气,在高空中如一只迅猛的游隼向地面俯冲!噢不,在它着陆之前就会穿入一个人的身体!
洛特巴尔的身体。太不走运了。对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是。
幸而我还在拉着他的手。此刻我唯一能做的只是狠狠把他拽到自己身后。
噢不,那么我自己身前已经没有任何保护。不要刺到脸!不要刺到心脏!我在心底默默对撒旦祈祷,就在那个瞬间,锋利的箭头尖啸着旋转而至,带起的冷风刺痛了我的脸。
我只来得及闭上眼睛。
难道敌人已经开始进攻了吗?这么快?
我听到了某种声音。像是什么东西突然止住了箭矢的致命下坠。然后是说话声。
“对方要求谈判。”我听出来那是塞图斯的声音。我睁开眼睛。
我的祈祷奏效了,那支该死的利箭既没有穿过我的脸,也没有穿过我的心脏。它没有穿过我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塞图斯用戴着手套的手隔空捉住了这支箭,随后立即展开了箭尾上系着的信笺。
“谈判并非只在一方阵营中进行。”塞图斯继续说,“我们有交换使节的传统。”
“我去。”D立刻开口。
“你不能去。你是主帅。”塞图斯摇了摇头,“这很危险,因为鸟儿们言而无信。我可以派出一个千夫长……”
“让我去吧。”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甩开洛特巴尔的手,站出一步,“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请让我去面对他。”
第四十七章
D立刻皱起了眉。我没有看他,我看着塞图斯。
“既然弗拉德不能离开战场,显而易见,我就是这里的唯一人选。”我对他说,“当然,我丝毫不质疑你部下的英勇,但请恕我直言,他们和你一样,对个中原委99lib?一无所知。”
“话是没错,但如果你遇到危险……”
“你们还有他。”我把正在一旁无所事事的洛特巴尔拉过来,“只要他在这里,战场上的局势将不会有任何改变。”
“等等!”一个声音叫起来,“你如果被杀了怎么办?”
塞图斯瞪着洛特巴尔。“如果她死了……”他阴森森地开口,“我们就杀掉人质。”
洛特巴尔使劲吞了口口水,趁对方转头之际,悄悄躲到D的身后。
“他吓唬你的。”我忍不住开口说,“你对我们至关重要。”
“奥黛尔。”D突然踏上一步,握住了我的手。
我抬起头,对上他焦灼的双眼。我很想知道,在我去找洛特巴尔的时候,他去了哪里?他找到小S和艾米丽了吗?像他之前计划的那样?他又从中知晓了什么重要的信息?我有太多的问题想问他,但现在显然还不是开口的时候。
“放心吧。”我努力说服自己,用一种宽慰的语气对他说,“如果希斯上一次没有杀死我,这一次他也不能。”
“这不一样。”D郑重地看着我,“在常青之国时我离你很近,而且我们在暗面而对方在明。但现在……我们却对事态发展一无所知。”
“这正是我要前往敌营的原因,搞清楚目前的形势。”我直视对方,坚定地开口,尽一切力量让自己表现出从未有过的自信和镇静。不光是要做给他看,也是为了激励我自己。
到了这一步,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不是吗?D在这里,洛特巴尔也在这里。不只如此,感谢伟大的水族女王温蒂妮,我们忠诚的朋友塞图斯还带来了坚不可摧的水族大军作为支援——他们所有人目前都很安全。我所关心的一切都在危险之外,而只有我一个人处于危险之中。而这正是我所需要的。
D紧紧拥抱了我,但是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吻我。我想知道这是否因为上千人鱼战士在身边列阵,他不好意思这样做,还是因为我刚刚才吻过洛特巴尔。但就像他所说的,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讪讪地想,他当然知道我不会和洛特巴尔怎么样,就好像一个人不会和他的影像发生任何关系——但这并不表明他就不会亲吻镜子,是吧?每个人都爱自己的影子。不过吸血鬼们没有影子。所以这大概也就是他们总是会感到孤单的原因吧。
我最后看了一眼满腹焦虑的洛特巴尔。“替我照顾他。”我小声开口。
“我会的。”D点点头,“我等你回来。”
最终塞图斯还是派了两个人给我。两个身材魁梧,全身覆满鳞甲九九藏书的人鱼战士,随行做我的保镖。
我很高兴其中一个人的名字叫作亚历山大,他告诉我大家都叫他桑迪。
“我可以叫你亚历克斯吗?”我问。
少年点头,纯黑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他有一头和眼睛同色的漆黑卷发,个子几乎和塞图斯一样高,肩膀强壮而宽阔。不过与身材相比,他的面孔却年轻得不同寻常,,光滑的下颌几乎连一根胡楂都没有。
“你多大了?”我忍不住又问。
“十五。”少年立刻回答,“人鱼族男性自八岁起接受正规训练,十二岁应招入伍。但我九岁时就上了战场,至今已服役六年。”他拍拍挂在腰间鲨鱼皮套里的短剑,骄傲地对我宣布,“十五岁是个好年纪。我们的女王即位的时候就是十五岁。”
另一个人是一位年长的老兵。亚历克斯告诉我,他的名字是梭伦。
在我们去往敌营的路上,梭伦从始至终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他灰色的头发又乱又稀,下面露出带着可怖伤疤的苍白头皮,身上暗淡的鳞片铠甲底下藏着一身似乎从未洗过的衣服,靠近时有一股诡异的味道。不过幸好他离得很远。一路上我和亚历克斯并排在前面走,他趿拉着一双破旧的系带皮革鞋不即不离地跟在后面。每当我回头的时候,就看到对方锐如箭矢的视线穿透浓雾,正一瞬不移地盯着我。
在对方的注视下我的脊背不由自主地发冷。我知道他的任务是保护我,但他的样子远比此刻站在我面前的风族士兵更加让我恐惧。
“交换使节!”亚历克斯大声开口,嗓音有些沙哑,我想也许是这孩子正处在变声期的缘故。
“来者何人?”全副武装的哨兵问道。
“奥黛尔·洛特巴尔·德库拉。”我捏紧手指上的戒指,清晰报出自己的名字,“率水族战士亚历山大、梭伦来至此地,望与常青之国领兵者会晤。”
哨兵似乎愣了一下。我不确定是因为自己刚才报出的哪一个名字。肯定不是我自己的,我想,那么到底是少年亚历山大,还是沉默的梭伦呢?塞图斯从下属几千位人鱼战士里专门挑了这两个人给我,肯定自有他的用意。
这个哨兵小跑着前去通报,很快就消失在白茫茫的雾气里。从他离去的方向,沉重的金属板甲发出一系列令人感到压抑的摩擦声响,在浓雾中清晰可辨。
与此同时,另一个哨兵命令道:“缴下武器!”
“我根本就没带长矛!”亚历克斯沙哑着嗓子愤愤不平地开口,极不情愿地卸下了自己腰间的短剑。
然后我闻到一股熟悉的酸腐气味,灰发的梭伦一言不发地走上前,也把自己的佩刀交了上去。
我们站在原地等待。没过多久,刚刚那副坚实的风族铠甲再次闪现在雾气里。通报的哨兵已经回来了。
“德库拉夫人与亚历山大先生、梭伦先生,诸位请随我来。”哨兵冲我们点了下头,然后率先迈出脚步。
第四十八章
我忐忑不安地跟在哨兵后面,不想让走在我身边的亚历克斯察觉到我内心深处的胆怯。撒旦!这孩子只有十五岁!可是他手无寸铁,坦然深入敌军阵地,年轻的脸上竟毫无一分惧怕之色。
我想到我认识的另一个亚历克斯。那个脸蛋远比头脑精彩十倍的蠢家伙。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还有戴比、威廉、尼克和学校里其他的人——他们对我来说就好像是一场远逝的梦境。如今梦醒了,我在这里,在处处充满惊奇同时遍布危机的魔域空间和一群鸟头人身的风族精灵作战。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机会回到那个平凡而平坦的世界,与他们重逢。
我是说,当我和朋友们解决了这里的“麻烦”之后,当所有一切恢复正常——但真的会有那样一天吗?我默默地想,或者是我最终还是失败了,“风”战胜了“水”,希斯夺回他的兄弟洛特巴尔,实现薇拉的预言……不!
就算预言是真的。就算它最终确实会在某个空间内发生,但“某个空间”并非等于“这个空间”。这就是智者萨拉曼达试图传达给我的真相——宇宙之中的任何一件事,都并非只有一个单一的历史或未来。既然上天已经让我走到了这一步,那就请再多给我一些信心和勇气吧!
我攥紧手上的戒指,瞪大眼睛,努力在厚重的雾气里分辨出敌儿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支起了军帐。浓雾笼罩之下,我看到一顶宏伟的天青色大帐,像一只成色极佳的釉彩青瓷碗,倒扣在湿漉漉的草地上。
军帐入口处站着另外两个风族士兵,和带路的哨兵一样全副武装,头盔面罩放了下来,看不到面孔,只感觉像是两具毫无生命的骑士铠甲,手持镶嵌生铁箭头的重矛,伫立在博物馆的玻璃展厅里面。
但他们却是有生命的。在看到我们之后,两人同时跨上一步,在金属板甲的碰撞声中,伸手掀开了军帐厚实的双开门帘。
哨兵站定,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跨99lib.
入面前这只倒扣着的瓷碗。亚历克斯紧紧跟着我,几乎和我同时进入帐中。而沉默的梭伦则照例走在最后。在那一刻,我很想知道他头顶那道可怖的伤疤到底来自哪一场战役。如果连那致命的一击都没有让他倒下,他可能永远都不会倒下——尽管帐内生死尚未可知,但这个想法让我感觉略微放松了些。
两扇沉重的帘幕在身后合拢,把雪白的雾气挡在了外面。帐内没有雾。眼前所有景象一览无遗。我愣住了。
这是一座可以容纳三四十人的庞大军帐。但此刻除了我们之外,帐内一共只有五个人。四名佩戴兵刃的风族守卫分布在帐内四角,空旷的大帐中央坐着一位威风凛凛的风族将领。他身罩一副光华灿烂的黄金战甲,肩部以上,威严的鹰形头盔密不透风,金属面罩和其他所有风族士兵一样紧紧扣在脸上,看不到眼睛的位置,只在右侧留下了一排细密的通气孔。
在风族军帐中看到这样一位气宇轩昂的风族将领应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但是我却知道这并不寻常。因为稳坐高堂的这个人,风族大军的统帅,头上并没有戴那个我本以为一定会在这里看到的黄金鸟嘴面具。难道对方竟然不是一个黑袍子吗?我惊疑不定地注视着对方,很想知道,如果这个人确实就是本次出兵藏书网的最高将领,那么作为执政者的那九位“蒂拉诺斯”在哪里?西尔夫在哪里?希斯又在哪里?
“你就是使节吗?”将领开口,嗓音尖锐而傲慢,穿过狭窄的通气孔,像倒刺一般戳进我的耳膜。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因为这不是常青之国任何一个蒂拉诺斯的声音。作为蒂拉诺斯“样板”的西尔夫,他的嗓音一贯沉静柔和。
“我是奥黛尔,这两位是水族的亚历山大和……”
“你们到底谁是使节?”将领粗暴地打断了我。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是。”
“一个女人?”将领哈哈大笑。尖厉刺耳的笑声回荡在军帐里,然后那四个守卫也跟着笑了起来。
亚历克斯明显被激怒了。在笑声迸发的那一刹那,他几乎要跳起来了,我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我知道他为什么发怒。显然不只是为了我。在人鱼们所在的“波涛下的国度”,温蒂妮就是一位女子,但她却是水族万人敬仰的女王。
“我来劝告你们尽快撤兵。”我清了清嗓子,大声开口。
对方的笑声更响了。
我紧紧按住亚历克斯,继续说道:“要求和谈的人是你们,我们并没有任何妥协的必要。”
将领慢慢止住了笑声:“无谓的战争对双方不利。”
“正是如此。”我点了点头,“我们也不想看到无辜的牺牲。”
“那就学乖点儿,赶快把你们偷走的东西物归原主,就从这块土地上滚出去吧!”将领厉声喝道。
偷走的东西?他是指洛特巴尔吗?我皱起眉头思考着,还是说,其实这位风族将领和我身边的人鱼战士一样,对整件事一无所知?我的头脑被疑问充满,完全忽视了对方倨傲无礼的态度。
但是亚历克斯可并没有忽视。他年轻气盛,早就已经控制不住了。我才刚刚松开手,他侧身一闪离开了自己的位置,再看时,他人已在帐内一角!
那里正站着一名风族守卫。在此过程中亚历克斯左手臂鳞片迅速生长,到敌人面前之时已经连成一只巨盾,他用这只巨盾狠命击向对方,同时右手抽出敌人腰间短剑,一剑插入对方腰肋间金属板甲的缝隙里!
鲜血溅上了守卫身后的天青色营帐,像是精心嵌刻在青瓷彩釉上的纹理。
我呆立在原地,头脑在刹那间一片空白。在怒斥呼号和兵器出鞘的一片混乱之中,我只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擦过耳畔。
“快跑。”
这个人的声音我不熟悉,但是我熟悉这个人的气味。我睁大了眼睛,看着灰灰的梭伦从身边一闪而逝,像是一道灰色的闪电。
我眨了一下眼。就一下。
梭伦仍旧站在我身边不远的位置,但营帐内本来还活着的四个风族士兵,包括那个出言不逊的风族将领,此刻全部倒在了地上。亚历克斯抓着刚刚那把染血的短剑,一剑斩断了固定军帐一角的木桩地钉。
“我们走!”他喊道。
我惊恐地跟在他身后跨出帐篷。塌了一半的大帐在我身后摇摇欲坠,如同一只不慎跌落案台的青瓷碗。门口站岗的卫兵还未回过神就被亚历克斯夺去长矛,便一个接一个死在梭伦的掌下。然后是更多的士兵。
我拼命跑,不愿去回想刚刚在帐内到底发生了什么。梭伦身上并没有任何武器。他甚至没有像亚历克斯那样去抢夺对方的武器。他只凭着一双空手,就隔着金属板甲扭断了四个人的脖子。空荡荡的金属头盔当啷啷地滚出很远,鲜血染红了草地。
在大帐塌陷之前我只来得及扫过一眼,我看到死去的那位风族将领,头盔下只是一只普通的鹰隼。
第四十九章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但当我竖起耳朵,身后确实没有再传来任何喊杀或者兵刃相击的声音了。于是我勉强停住脚步,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浓稠的冷雾呛进我的嗓子,带着一股湿黏得令人作呕的血味。我想我快吐了。
四周很静。冰凉的雾气飘忽来去,如同一群白衣的幽灵。按我跑过的距离来算,这时候我应该已经回到了己方阵营,回到了我亲爱的D和数千人鱼战士的身边。我应该是安全的。但此刻我身边却一个人都没有。是我在慌乱之中走错了方向吗?我打了个寒战。我的鞋和袜子早就被草地上的露水浸透,身上的衣服潮乎乎的,裸露的手臂遍布细小的水珠。
等等,不对。我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人向我走过来。是D,还是洛特巴尔?
我赶紧迈上几步,但却在欣喜叫声还没出口的那个刹那紧紧团住了嘴巴。我使劲将它吞进肚子里。我全身僵硬,一动不动。我能够感觉到一颗水珠流下我的手臂,滴落到草丛里。
滴、答。
我想逃跑。但是我的双腿重逾千斤。刚刚的奔跑已经用尽了我全部的力量。我跑不动了。
我也逃不掉。
浓雾中,黑色的人影愈见清晰。
来人身材修长,通体裹在一件绣有金线的黑色斗篷里。压得低低的兜帽下面,一张熟悉的黄金鸟嘴面具在雾气里犹如一面镜子一般熠熠发光。
黑袍子看到我,亦停住了脚步。他就站在和我相距大约一个房间的位置,五英尺或者六英尺,噢不,可能还会更远一些。因为我看不到他面具后面的眼睛。但是一股凌厉的杀机,从对方黑袍中的每一寸肌肤蔓延进雾气里。只片刻间,天地之中所有的水汽都浸染了他的杀意。我裸露在外的皮肤痛如蜂蜇。
所幸只有一小会儿。一团浮动的白雾遮住了我的眼睛。当雾气过去的时候,黑袍子不见了。那股地下墓穴般的压迫感也随之消失了。
我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还有手臂上的水,然后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望向四周。白雾重新聚拢,一切已经恢复如常。我听到了一个人的声音。还有趿拉趿拉的系带皮革鞋扫过草地时所带来的特殊摩擦声。
是梭伦。
“这里有事吗?”他问我。
感谢撒旦。我仔细端详着他。他的灰发仍旧乱蓬蓬的,他浸染血迹的双手仍旧空空如也。他在我面前站定,一对锐利如刃的眼睛迅速而警觉地扫向四周。
“我好像看到了一个人……”我惊魂未定,嘶哑着声音开口。
“谁?”
“不,可能是我看错了。”我突然不确定起来。我避开对方的眼睛,试图调整自己混乱的呼吸。
这不可能。就算常青之国的“蒂拉诺斯”有九人之多,就算他们全都穿着一样的黑袍,戴着一样的面具,身形甚至声音都没有任何区别,就算我与刚刚那个人隔着一段距离,而这里又充满了雾,我仍然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就是那座高塔中的第二个黑袍子。希斯暗地里安排在常青之国的“眼线”。那个我几乎完全确定来自另外一个空间的“匿名者”。他?99lib?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真的是我看错了吗?我的心脏怦怦乱跳,因为这里已经是人鱼军的阵营。
过了一会儿,亚历克斯也回来了。他手里提着四柄几乎全新的敌军长矛——他的“战利品”,腰上挎着那把曾“上缴”的鲨鱼皮套短剑。他延误了一会儿工夫才赶上来,原来是要重新“取回”自己这把剑。
我震惊地看着他,这孩子几乎全身是血。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他自己的。我只能看到他腰肋处一道伤口极深,上面的鱼鳞铠甲七零八落。
“你在流血!”我叫道。
“小擦伤而已。”亚历克斯在伤口的位置胡乱抓了一把,抹了一手血,但是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你给我回去。”梭伦瞪着他。
少年脸上的锋芒顿时熄了。“别赶我走,”他哀求道,“我想留在这里。”
“你莽撞行事,干掉了对方一个前哨队,你留在这里做什么?”梭伦怒斥,“还想领功吗?”
亚历克斯的脸红了。他低下头摆弄自己的佩剑,嗫嚅着说不出话。正在这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前哨队?”
我惊喜地回身,但是我既没有看到D,也没有看到洛特巴尔。来的人只有塞图斯一个。
周围的雾气略淡了些,越过他布满鳞片铠甲的肩膀,我可以隐约分辨出无数人鱼战士正在不远处扎营。
梭伦和亚历克斯分别行了礼。
“此次出使,我们遭遇了敌军的前哨队。共计三十五人。已全部歼灭。”梭伦平静地报告塞图斯,“桑迪负伤,但奥黛尔小姐与我无恙。”
“梭伦先生,您心存疑窦。”塞图斯点点头,作为人鱼族最高统帅,他对这个与预计相反的结果毫无评价,竟似是完全认可了对方的举措。但更令我惊愕不已的是,他称呼对方时用了尊称。
“那只鹰隼十分愚蠢,不似身居高位。”梭伦说,“我认为必定有人在背后主使,某个级别更高的人。但我曾仔细搜索过,当时营地里并没有其他人。”
“先生所料不错。”塞图斯叹了一口气,“这个‘级别更高的人’确实存在。只不过当你们在敌营寻找他的时候,他却已经来到了这里。”
我心里咯噔一下,感觉梭伦凌厉的视线有意无意,突然扫过了我的脸。
“来者是谁?”他问道。
“一个戴面具的黑袍子。常青之国的‘蒂拉诺斯’。”塞图斯紧紧皱起眉头,“他本应是一国之君,全军统帅,却主动作为使节来到敌营。这件事非常古怪。”
“他说了什么?”没等梭伦开口,我忍不住插嘴问道。
塞图斯把眼睛转向我。“开战。”他清晰地告诉我,“对方并不打算和谈。他期待与我们尽快开战。”
第五十章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看到了他。在那座高塔中出现的第二个黑袍子。我没有眼花,也不是什么因为恐惧而导致的幻觉。
我确实看到了他。当时他正要离开这里。
他是风族大军的统帅。不是希斯,不是西尔夫,而是他。
他到底是谁?
亚历克斯发出一声欢呼,打断了我的思路。梭伦瞪了他一眼。
“既然好歹都要开战,那先干掉对方几个人也没什么,正好灭灭鸟儿们的威风。”浑身浴血的少年嘟囔着开口,一脸不以为意的样子,“而且我们日夜苦练,等的还不就是这一天。”
“训练的目的是让你变成男人,而不是为了打打杀杀。”梭伦呵斥道。
“我早就是个男人了。”亚历克斯嘟起嘴,“回到家乡,有一整条街的姑娘都为了嫁给我而扯破了脸呢。”
“那你现在是要回去和她们.99lib?成亲了?”梭伦瞪圆了眼睛。说实话,我本以为他会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我才不回去!”亚历克斯大喊。他转过头,用求助的眼神望向塞图斯,“我想上战场。”
塞图斯瞄了一眼对方肋下的伤口。“先把你的血止住。”他皱着眉头说,“再来讨论打仗的事情。”
亚历克斯哭丧着脸,眼睛从塞图斯的脸上转向梭伦,再转向塞图斯,看二人毫无商量的余地,只好无奈地按住伤口,然后拄着敌人的长枪,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弗拉德在哪里?”我突然问道。念出这个名字让我心跳加速。我原本以为他和人鱼军在一起毫无危险,但那个黑袍子的突然出现令我忐忑不安。
“在帅帐里。”塞图斯告诉我,“和你哥哥在一起。”
我哥哥?我愣了一下,然后意识到他指的是洛特巴尔。我皱起眉头,因为我发现对方张口欲言,但随即却又闭上了嘴。
“什么?”我追问。
“没什么。”塞图斯摇了摇头。我看到他的眼神闪烁,知道他和我一样,是个不擅扯谎之人。我的心脏再一次被揪紧了。
“弗拉德他……还好吗?”我突然感觉头晕目眩,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交换使节——塞图斯告诉我这是他们的传统。如果我们出使敌营的结果是对方的前哨队全军覆没——而塞图斯对此事并没有作出任何评价——也就是说,这是他默许的结果。
那么对方会对我们做什么?尤其当来人是那个令我无比恐惧的黑袍子的时候?
我胡思乱想恐惧万分,突然听到塞图斯对我说:“弗拉德没事。”我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脏刚刚放松了一点儿,对方却继续补充说道,“不过你还是去看看他吧。”
我没等对方催第二次。我拔腿就跑。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塞图斯在提到D的时候总是遮遮掩掩,欲言又止?D到底怎么了?我紧张得要命,一口气跑到后方正在搭建的水族军.99lib.营,一头冲进当中最大的那个帐篷里。
“弗拉德!”我大叫。
聚集在会议桌前的人抬起了头。几位我不认识的人鱼将领,大概是塞图斯手下的几位千夫长,正对着桌上一沓描画的图纸指指点点。所有的人都看到了我。我的脸红了。
“他不在这里。”一个声音对我说。
我转过头看到了洛特巴尔。他一个人坐在军帐角落的位置,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我顾不上掩饰自己的尴尬,立刻开口问道:“他在哪里?”
“谁知道。”洛特巴尔耸了耸肩,“他出去了。”
“出去了?你说他出去了?去了哪里?我们现在在打仗!”我突然无法再继续忍受对方不知所谓的态度,尽管在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曾认为这一点充满魅力。
“绑匪小姐,你冲我吼也没用啊。”洛特巴尔无奈地摊手,“那个黑袍子离开没多久他就出去了。到现在都没回来。”
“黑袍子。”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就好像把煮沸了的大脑直接丢进冰窟。我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在发抖。我必须保持冷静。因为恐慌于事无补。我再次把头转向了桌边的几位水族将领。
“抱歉打扰了诸位,”我努力按捺住自己的性子,尽量礼貌地开口,“请问刚才对方的使节到底说了些什么?”
几个人惊讶地看着我。
“只是宣战而已。没什么特别的。”一个金发的年轻人回答。
“不过对方将领亲自作为使节出访,却有些不寻常。”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说。
“而且他们的目的并非和谈。”另一个身材无比魁梧的人鱼将领接口,他是个光头。
“若非和谈,战前出使绝无必要。”最后一个人的个头比其他人都要矮小,但声音很大。他铿锵有力地总结道:“对方似乎只是想借出使的目的,来这里见一个人。”
这句话如同平地里的一道惊雷,在我的头脑间轰隆隆地炸开。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我没有来得及作出任何回答,我也没有对洛特巴尔道别。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疯一样跑出了人鱼族将领的帅帐。我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如果我的猜测是真的,那么D就……我心脏发紧,似乎被人狠狠捅了一刀,五脏六腑都翻搅了起来。我突然想起了高塔之中希斯与黑袍子的对话。
——我杀死了我的兄弟,但你并没有杀死你的。
你的你的你的你的……因为那个人是,那个黑袍子就是……但是这根本就不可能啊!
每个人都知道他已经死了,任何一本历史书上都是这么写的,他死了。他已经死了整整六百年!
——但是D也同样死去了六百年,不是吗?……
感谢撒旦,我跑遍了整个水族营地,最后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找到了D。
这里已经是“风”与“水”的边界。牛奶般的雾气比任何一个地方都要浓稠,覆盖了视野所及的所有事物。D就在这里,隐九九藏书身在氤氲水汽之中,他的背影是那么单薄,似乎已经被辨不清形状的浓雾吞噬。
我一把扑上去,从身后抱住了他。
“我在这里。”我大声对他说,“我回来了。”
撒旦啊,求求你这不要是真的。他的身体竟在我的怀中微微地发着抖。
“我在这里。”我一遍遍地对他重复,“我在这里,吾爱,我和你在一起。”
半晌,我感觉他轻轻地扶住了我的手臂。他一路摸索过去,抓住我的手指,摩挲着上面那枚龙的戒指。
“怎么办……奥黛尔,告诉我应该怎么办……”他终于开口,喑哑的嗓音和雾气一样虚无缥缈,“他……我没有想到他会回来。我真的……没有想到……”
我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抱住了他。
“他回来了……”D一口哽住,过了许久才勉强说道,“你……能明白吗?你能明白我的感受吗?”
“我能。”我紧紧抓住对方毫无温度的手指,坚定地说道,“亲爱的,我懂,我一切都懂。相信我,因为我也是在和自己的兄弟作战。”
第五十一章
D转过身,怔怔地看着我。
“抱歉。”过了半晌,他说,“我,我并没有意识到……”
“其实我自己也没有什么感觉。”99lib.t>我苦笑,“失去前世的记忆,有时候是件好事。”
“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吗?”他静静地看着我。
“我记得你的部分。”我挤挤眼,冲他一笑。
D的眼睛里露出了一丝笑意。我可以看出他紧绷着的面部表情慢慢放松了。他肩膀上的肌肉也松弛下来。他回握住我的手。
“谢谢有你在我身边。”他说。
我的嗓子被什么堵住了。我感觉鼻子发酸。但是我告诉自己不能哭。从今往后,我必须坚强起来。我不能让我所爱之人再次承受我的泪水。一路从最初走到现在,他已经承担了太多太多不属于他的东西。对此我应该负全部责任。
“我回来了。”我紧紧攥住他的手,“我不会再走了。”
“你那边有什么消息?”他问我。
“什么都没有。”我故作轻松地开口,“因为和我同去的那两位人鱼战士,已经把对方的一整个前哨队全都杀光了。”
“那么你有没有受伤?”他退后一步,审视我,“你还好吗?”
“还好。”我耸了耸肩,“亚历克斯也就罢了。那个叫梭伦的家伙,动起手来可实在是太恐怖了。”
“梭伦?”D重复这个名字,若有所思,“原来他就是梭伦?”
“你认识他?”
“我只听说过他。他们称呼他为‘幸存者’梭伦。因为传说中他是唯一从竞技场上活着走下来的人。”
“你是唯一从竞技场上活着走下来的人。”我立刻反驳道。
D笑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尽管大敌当前,但对方的笑容让我放松了心情。我很高兴看到九九藏书他已经不再想着他的兄弟了。就算只有片刻也是好的。他需要放松。我们都需要放松。因为最终的战争的大幕已经拉开,序曲的前奏也已经结束。也许明天我们都会死。
“也许不会。”D听到了我的思想,“因为我们有整整四千骁勇善战的人鱼族精兵。”
“四千?”我咋舌,在浓雾中我无法算计数量,我没想到塞图斯会带来这么多人。“那么敌军有多少?”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一万?或者两万?我估计大概就是这么多。”
“你说什么?”我瞪大了眼睛盯着他,从心底希望他的估算是错误的。四千对两万?
难道我们还有任何胜算吗?
“人鱼族战士自诞生之日开始,就为了战斗而存在。”D对我解释说,“鸟儿们则截然不同。风精灵崇尚自由,他们向往欢愉舒适的生活,吃不得苦。他们的剑法技艺或许很好,但是缺乏人鱼族的恒心与耐力。在过去的战争中,他们经常会雇佣低等妖精和矮人替他们打仗。我不认为这群乌合之众会是人鱼族的对手。”然后他微笑着补充了一句,“我当初攻打土耳其人的时候也只带了四千骑兵。”
“那么希斯呢?别忘了对方的‘蒂拉诺斯’有九个人!他们每一个都绝不是好对付的角色。”我胆战心惊地开口。在当前的情况下,我不认为回忆过去是个好主意。我也故意略过了常青之国的那位新任统帅不提。
“我们有梭伦。我们有塞图斯。还有塞图斯手下那四位以一敌百的千夫长。人鱼族战士各个勇猛异常。”D信心满满地回答我。
我想说这样也只是六个人,加上他才是七个。但敌军首领就有九人。
“我们还有你和洛特巴尔。”D补充道。
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就在不久之前,我清晰地记得自己差点死在了人鱼族的竞技场。尽管当时我手中牢牢握着一把短刀,但是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使用它——这样的我,可能去对付一个统领千军的黑袍子吗?更何况这个黑袍子很可能是希斯,或者……
“记得吗?你曾经就在希斯眼皮底下硬生生地抢走了他的兄弟。”D给了我一个赞许的表情,“你很了不起。”
“可我还是忘了佩戴面具。”我撇了撇嘴。
“在明天的战斗中记得戴上。”D对我说,“再把我的面具给洛特巴尔。”
“那你怎么办?”我立即问。
“战场上我不需要面具。我只需要一把剑。”D骄傲地开口,但片刻之后,他却低下头陷入了沉默。
我屏住了呼吸,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对方艰难地从喉中吐出一句:“因为我需要他看见我。我需要他来找我。”
我慢慢地把气吐了出去。
“我很高兴你可以一直在我身边。”D再次抬起头,熟悉的灰眸中有什么东西在闪烁,“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丈夫,我希望我有足够的能力保护我所爱之人远离这场战争。但是我做不到。因为这不只是你和希斯的战争。这是我的战争。是我和拉杜的。我已经逃避得太久了,这一次我必须勇敢地去面对他。”
我捂住了嘴巴。
他终于说出了那个名字。那个尽管已经被时间湮没了六百年,却令他一直无法释怀的名字。
拉杜。
他的亲弟弟拉杜。拉杜大公。拉杜帕夏。拉杜·德库拉。
六百年前,拉杜率领土耳其大军攻占波那利城堡,我和D跳下悬崖进入了波涛下的国度。为了救人鱼战士狄奥多,D与血族恶魔“战车”同归于尽,随后却阴差阳错地作为不死者获得永生。他去匈牙利寻求庇护,却被女巫薇拉控制了十四年之久。最终他因为拉杜的猝死重新获得自由,却没有机会见弟弟最后一面。
他想问拉杜:为什么一定要手足相残才肯善罢甘休?
现在就是他的机会。六百年后,他最终得到了这个机会。
同一条血脉上的兄弟两人,化身恶魔,只为六百年后的再一次重逢。为杀戮。为最终等到一个亲手杀死对方的机会。
我很高兴希斯并不真的是我哥哥。我很高兴重生后的洛特巴尔已经什么都不记得。因为我不知道,如果如今处在D那个位置上的人是我,我该怎么做。
我不知道D是否知道。
不管他的答案是什么,明日,战争即将来临。
第五十二章
我是被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金属的尖锐撞击声惊醒的。
我睁开眼睛,但是帐内空无一人。难道敌人已经开始进攻了?我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掀开军帐厚重帘幕的一角。
帐外的雾气比昨日稀薄,我可以清晰看到面前广阔齐整的水族营地,一座座军帐等间隔排开,全身覆满鳞片铠甲的人鱼战士正在紧张地操练队形,一些人在巩固防御工事,另外一些人则在搬运武器。营地内一切井然有序。
“你醒啦?”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我扭过头。
亚历克斯正笑嘻嘻地看着我。这孩子显然已经重新收拾过,换了衣服,身上的血迹也已经洗干净了。我盯着他负伤的肋下。那里的鳞片还是秃了几块,但里面的皮肤却平滑完整,昨日那道血肉外翻的可怕伤口已经踪影全无。
“你的伤痊愈了。”我惊讶地开口。
“我去泡了个澡。”亚历克斯做了个鬼脸,“不是告诉过你了嘛,小擦伤而已。”
“这附近有泉水吗?”我突然想到了人鱼族的天然馈赠。
“没有。”亚历克斯可惜地叹了一声,“所以我不得不回家了一趟,刚刚才赶回来的。幸好来得及。”
我不可思议地盯着他:“你跑了一趟马拉松?”
“马什么?”亚历克斯茫然地看着我。
“没什么。”我摇了摇头。相信我,我对给一个十五岁男孩上历史课毫无兴趣。
“既然你已经醒了……”亚历克斯搔了搔脑袋,“塞图斯大人让你早餐后立即去帅帐里找他。”他递过来一只纸袋。
我打开纸袋,看到里面有两块颜色可疑的块状固体。
“这是什么?”我问。
“压缩海藻饼。”亚历克斯顺手掰了一块放进嘴里咀嚼起来,“很好吃的。”
我将信将疑地盯着他。因为之前我在水族宫廷的时候,对方招待我们的可都是(至少看起来)正常的食物。
“我不会长出鱼鳞来吧?”我拈起一小块袋子里的可疑物体放进嘴里。
“你种族歧视吗?”男孩瞪着我。
我立刻就把嘴里的东西吞了进去。
其实就算对方不说,我也会直接去帅帐。因为我知道D一定会在那里。和亚历克斯道别之后,我迅速收拾了一下,又胡乱塞了几口海藻饼(其实并不很难吃),然后走出了我的帐篷。
我一眼就看到了D。当我走进帅帐的时候,一位人鱼战士正在帮助他扣上胸甲的搭环。
“让我来。”我走过去。
“早。”D轻吻我的前额。
我给了他一个拥抱,然后仔细检查他身上那副铠甲其他的搭扣是否都扣牢了。当我确定一切就绪之后,我站开一步,静静地端详着他。
“如何?”他笑问。
“看上去就好像一位……龙骑士。”我轻轻念出这个词,就好像我是六百年前的奥黛尔。在那一瞬间,我们的记忆重叠了。我从奥黛尔的眼睛里看到了过去的弗拉德。那个在东欧战场上叱咤风云、所向披靡的罗马尼亚王子。我深呼吸。
D伸手拔出腰间佩剑。但那只是一柄人鱼族战士使用的普通短剑。他拿在手里掂了掂,脸上露出了一丝失望的神色。
“试试这一把。”塞图斯走过来,他手中托着一个细长的包裹。他用另一只手打开了它。
包裹里面是一柄长剑。
这柄剑已经很旧了,剑身古朴沉重,不似人鱼族的所有物。剑柄上盘踞着一条尾巴绕在脖子上的龙。龙身上背负耶稣基督的十字架。十字架上镌刻的拉丁语铭文和我手上的戒指一模一样。
正义和忠诚。
D愣住了。他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那条龙。他看了那么久,看得入迷,就好像中了魔一样。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从对方手中接过那把剑。
当他拔剑而出的时候,在场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这是一柄古剑,但光亮的剑身泛起波纹,上面隐隐透出暗红色的血光。
D举手轻轻一挥。剑锋龙吟,帐内回声铮铮。
这是他的剑。六百年前,他把这柄剑埋葬在了人鱼族的战场上。如今,它却再次回到他的手中。
“这是?”D惊疑不定地开口。
“长老会的礼物。”塞图斯平静地对他说,“长老说,它属于一位故人。”他看着这柄剑,然后继续说道,“这是一柄好剑。但它在水族的土地上沉睡了太久,希望它的主人能够重新赋予它生命。”
然后塞图斯抛下兀自震撼莫名的D,转向了我。
“奥黛尔。”他说,“你也有一件礼物。”
“我?”我还没有从再次见到那把剑的惊愕中恢复过来,却见对方从一位人鱼战士手中拿过了另一件包裹。
“这件礼物来自女王陛下。”塞图斯郑重地对我说。
包裹打开,里面是一件质地奇特的背心。
“人鱼族战士在成年后才会长出坚固的鳞片铠甲,尤其是女性,成甲期相对较晚。因此,年轻的战士们经常会穿着这样的背心作战。它是用盾皮鱼的皮制成的,轻盈无比但坚韧异常,足以抵得上一副上好的铠甲。”塞图斯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他看着我的眼睛,“这一件,是温蒂妮当年曾经使用过的。”
我惊讶地看着那件背心。我没有想到只有一面之缘的温蒂妮竟然会送给我如此贵重的礼物。它触手轻软,就像水这种元素一样,本性柔弱,却力可穿石,百斩不断。不仅如此,它上面还带着水族女王的记忆与荣耀。十五岁,一个人义无反顾地走进死亡竞技场,用自己的力量征服了所有的水族精灵。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任何答谢的词句在这件珍贵的礼物面前都显得太过轻率。
“那我的礼物呢?”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突然打破了我面前这份圣洁的宁静。
洛特巴尔穿着一副明显不合身的铠甲,歪戴着头盔,侧着身子挤了进来。他看了在场的每个人一眼,转了转眼.99lib?珠,继续说道:“你们都有礼物。这不公平。”
塞图斯立即转身走了。双方开战在即,他显然没有精力搭理这个不知所谓的家伙。我在心底叹了一口气,但还未开口,D突然说道:“这是我给你的礼物。小心保管好。”
预料之中,他把自己的那只面具送给了洛特巴尔。
“我最讨厌面具了。”洛特巴尔皱起眉头。
“它会保护你的安全。”我耐心开口,然后举起自己的面具,“看,我也会戴。”
洛特巴尔这才嘟嘟囔囔地从D手中接过面具,勉强戴在自己脸上。
“我现在能看到你,是因为我知道你戴着面具。”我对他解释说,“但不知道的人,会看不到你。并不是说你隐身了,而是其他的人会‘习惯地’不去注意你。这就是面具的作用。”
“和我哥哥那些黑袍子一样的道理。”他点点头,懂了。
正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开始是极轻微的,低沉而压抑,然后越来越响,直至山摇地动,整座军帐岌岌可危。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战场上的号角吹响了。
风族精灵列阵而来。
第五十三章
“水族的勇士们!”塞图斯紧握三叉戟,快步走过一排排列阵站立的水族战士,大红色的披风在身后高高扬起,像一袭流动的红色巨浪。
他站在一块显眼的高地上,大声说道:“我们大家今天站在这里,不仅仅是女王陛下的命令,也是全部水族精灵共同的愿望。因为眼前的这场战斗,不只是水族与风族的再一次较量,而是抵制邪恶的黑暗势力对精灵世界的进一步扩张。所以我希望各位,为了保卫养育我们的空间和海洋,人鱼族战士的光辉以及我们深爱的女人,将我们承蒙上天馈赠、与生俱来的所有力量与勇气,投入到这场残酷的战斗中去……”
我转过头,看到了亚历克斯和梭伦,全副武装,笔直地站在各自方阵的第一排,表情庄重而严肃地仰望自己的统帅。
“我们为战斗而生99lib?,为战斗而亡。”塞图斯继续说道,“今天,我们也许会赢,我们也许会输,我们中的一些人——你、我、他,也许会在不久之后死去,但无论如何,一定会有人活着离开这个战场。很多年以后,也许人们谈起今天的我们,会赞美我们的英勇无畏,为我们的命运哭泣,为波涛下的国度而感慨。不过我更相信,人们望着那片雾气萦绕的土地——”他伸手向敌人的方向一指,随着这个动作,身后大红色的披风迎风鼓涨,驱散了战场上空虚无缥缈的水雾,在数量上明显多于人鱼数倍的风族大军一览无遗。
塞图斯强吸了一口气,猛地提高了声音:“人们会望着我们今天的战场,他们高歌他们欢笑,他们会说:‘看哪,那个俊美的小子回来了,满载着敌人的战利品,恶魔的鲜血,还有一个真正的军人的荣耀!’”
人群欢呼声中,我眼前一花,只听得当啷一声,D长剑出鞘。他快步上前,与塞图斯并肩而立。
我诧异地听到士兵阵列中竟然响起了更多的欢呼声。“是竞技场上的那个人!”“他没有死!”我听到附近有人争先恐后地说道。
人鱼族向来崇尚英雄,而D就是他们的英雄。竞技场一别,他们毕竟记得他。我的心脏怦怦作响,我扬脸看着D高高在上,逆光站在山坡上,身上的铠甲闪闪发亮。我忍不住和场内的人鱼战士们一起激动起来,为他感到无比地骄傲。
“这里的大多数人并不知道我的名字,但你们之中也许有人会认得这个标志,认得这柄剑。”
D把手中长剑高高举起,近处的几个人看到了剑柄上盘踞的那条龙。他沉声开口,声量不大,但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他的声音。
很快,我听到有不少人惊讶地喊出来:“这是龙骑士团的标志!”他们说,“他是一位龙骑士!”
D看着脚下的人群。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我并非诞生在这里,我不属于人鱼族。我们拥有不同的祖先,信仰不同的神祇。我没有和你们在一起生活过,也没有在一起训练过。我不是你们的家人,亦不是你们的兄弟。但这一切并不表示我们今天就不可以在这里并肩作战。”
“是的,这柄剑属于一位龙骑士。”D高举长剑,慷慨陈词,“它曾饱饮恶魔鲜血,和一群英勇无畏的水族战士出生入死,并最终取得胜利。”他顿了一下,锐利的视线扫过在场的全部人鱼士兵,“如果这些年来,水族战士仍保有我记忆之中的力量和勇气,那么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我们将不会输掉任何一场战役!”
战场上四千名人鱼战士群情激奋。他们高举长矛,有节奏地击敲臂上鳞片结成的坚固圆盾,欢呼声震耳欲聋,战场上空高亢的号角显得遥远而式微。
D还剑入鞘。他走下山坡,笔直地走到我面前,但我注意到附近的几位人鱼战士正在茫然地看着我的方向。因为我戴着面具,他们看不到我。
“你,还有你。”D一把拉过我身边洛特巴尔的手,交到我的手中,“你们两个,不准死。”
我听到洛特巴尔在面具后面急促地喘息。“难道你不准备保护一个重要人质的安全吗?”他焦虑地问道。
D沉默了片刻。“…………敌人的目标是我。留在我身边太危险了。”他对我努了下嘴,“她会保护你的。”
我使劲咽下一口。其实我很想告诉他,我并不觉得自己可以做到这一点。我想告诉他其实我根本就自顾不暇。但是我却说不出口。
D转向我。“对我发誓,”他俯下身,在我耳畔轻声说道,“你不会再次离我而去。”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发誓。”我对他说。因为我知道只有这样他才能够专心地去面对拉杜。他不能为我分心,一点儿都不能。因为那是一场只有万劫不复的死亡才可以将之画上句点的对决。
结束六百年来,早已消弭是非爱恨的手足羁绊。
在对方转身之前,我伸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臂。
“对我发誓,战争结束后你会立即回到我身边。”
排山倒海的战鼓声震破了战场上空缭绕不散的雾气。他灰色的视线毫无阻隔地直接落在我的眼睛里。
“我发誓。”他对我说。
我踮起脚尖,给了他一个吻。当我的双唇覆上他冰冷的唇角,心中突然感到一阵毫无来由的悲怆,我想这也许会是我最后一次吻他。
我第一次吻他的时候,我们还处于原先那个正常的人类世界,在伦敦北.99lib?郊的海格特公墓里面。我记得那一天正是英国的焰火节。当时漫天都是璀璨的礼花,它们在明亮的夜空中奔腾跳跃,异彩纷呈,仿佛来自另一个国度盛开的花朵。
似乎是个可笑的讽刺,此刻我们周围竟与那天一样喧嚣热闹,噼噼啪啪的爆炸声和灿烂耀眼的大小火球争相冲向天空。只是这些不再是为了焰火节而燃放的助兴节目。
恐怖的战争与死亡并不是幻象,那些关于爱情与岁月的美好回忆才是。
唇上的触感消失了。我跌跌撞撞地松开了手。
比嘴唇更冷的雪白雾气接踵而至,旋即把他的身影吞没。
一阵阵仿佛催促般的尖锐号角声里,绣有海神形象的三戟战旗猎猎飞舞,最前排的人鱼族方阵开始冲锋。
第五十四章
冲锋者卷起的烟尘遮天蔽日,我根本看不清敌人的位置。延绵不绝的战鼓声震得我耳中嗡嗡作响,继而听觉也随之丧失。
要活下去。我想起了自己的誓言。如果我想在战争结束之后与D重逢,像我之前所希望的那样,那么我就必须确保自己不在下一秒死去。我咬紧牙关,手中用力攥着一柄人鱼战士使用的短剑(D不要的那柄剑),就好像我真的知道该如何使用它。
突然间呼吸一窒,一股强劲的气流扑面而来。我不由自主倒退了两步,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却发现一直笼罩在我面前的浓雾被这股气流吹散了。
我的视野终于恢复。我眯起眼睛,我看到——
“那是什么?!”我惊恐地大叫,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
就在平地卷起的旋风中心,我看到的不是一众手持长剑、身披黄金战甲的风族战士,而是一具庞然大物。
它的个头比野象还要大三倍,有着多立克柱一样巍峨粗壮的四肢,整个身体犹如一座移动的古希腊神庙,每一寸皮肤上都覆盖着坚不可摧的铠甲。它的背上负有牢固的尖顶楼阁,华丽的披挂从楼阁上垂将下来,边缘挂满了巨大的铜铃,随着行进发出轰隆隆的响声。但更可怕的是它的头颅。
它的头颅不可思议的庞大,几乎占据身体的三分之一,耳朵直立,面孔同样覆盖在铠甲之下,看不到眼睛,面部上方突出三只刺刀般恐怖的尖角,循序渐长,鼻端那只比马上对战的骑士重矛还要长,有十根长矛合抱那么粗,尖端镶着一层明晃晃的金属装饰,一头刺破了混沌的冷雾。
我以前在书上读到过,波斯帝国曾经拥有战象,然后是古希腊,亚历山大的继业者们在战争中投入了无数来自印度的大象,欧洲战场上的各支军队都曾运用全副武装的战象对抗罗马军团——是大象.99lib?,不是犀牛。无论是在哪本军事或是历史书籍中,我从未见过任何军队使用过犀牛冲锋!
但我全部的知识都来自先前那个平凡的人类世界,在那里,印度象就是体积最庞大的陆生生物。它宏伟的体型和异域的外表很容易恐吓敌方。但在另一个维度的精灵魔域,在我面前风水之交的战场上,却显然并非如此。
几十头硕大无朋的巨型战犀顶着鼻端方尖碑一样的长?99lib?角嘶吼着冲入人鱼大军的方阵。
人鱼战士猝不及防,原先整齐排列的方阵队形登时被冲散。但是落单的士兵们并没有恐慌,他们举着长矛狠狠刺向犀牛铠甲下裸露的四肢,但对方的皮肤上布满厚实的褶皱,矛尖虽然锋利,对比之下却太过渺99lib?小,人鱼士兵们命中目标后无法深入,一头战犀的两条后腿被扎成刺猬,但它兀自不觉,仍大步向前冲锋。
等等,那是什么?噢不,这实在是太糟糕了!
一头战犀发疯一样向我快速冲来。我戴着面具。敌人看不到我。但战犀不需要看到任何人。它们唯一的任务就是不顾一切地向前猛冲。
但就在下一秒,面前的形势骤然改变。一头耀眼的金发照亮了我的眼睛。一位年轻的人鱼族将领,似乎就是那位我曾经在帅帐中见过的千夫长之一,他猛然间在我面前出现,一把抓住这头战犀近在咫尺的尖角,用全身的力量一跃而起,就好像一轮从泥沼中升起的金光灿灿的太阳!
金发将领个子极高,但身手敏捷非凡。他的长矛已在作战中失去,此刻,他用右手抽出腰间短剑,左手紧紧抓住犀牛鼻端最长的尖角,然后轻盈绕过第二和第三个尖角,以迅雷不?99lib.及掩耳之势猛地冲向犀背上的控制台。
一片混乱之中,两名常青之国的弓箭手先后从高台上滚落。笨重的战犀蓦然改变了行进的方向,歪歪斜斜地撞到附近另一头行进中的同伴身上,发出一声类似于投石器攻撞城门般山崩地裂的巨响。紧接着木头碎裂,犀背上的整座坚定楼阁轰然倒塌,狠狠地砸在地面上摔了个粉碎。
半截金属头盔咕噜噜地滚到我脚前。我看到那个从楼阁中跌出来的驾驭者,黑色头羽上方顶着高冠,连接着鲜黄色的宽厚鸟喙,形成镰刀般的弧度——如我所料,控制战犀的风族士兵是一只犀鸟。
我的眼睛还盯在那只犀鸟身上,正巧看到大量的鲜血从对方美丽的鸟喙中直喷出来。
就好像一场赤红色的洗礼,把周遭雪白的雾气渲染成一片浪漫羞赧的绯红。
浓郁的血腥气像尖刀一样刺入我的鼻腔,继而戳进咽喉深处。我一口呛住,早餐海藻饼的味道从喉咙里直反出来。我头晕目眩。
视九九藏书野恢复的时候,我看到这头失去驾驭者的战犀继续在战场上狂奔。局面完全没有任何改变。人鱼族战士的处境越来越糟糕,一部分人丢了武器,被践踏在犀牛巨蹄之下,另一些人则被对方锋利的尖角刺死,还有一些人尽管侥幸逃过了战犀的直接攻击,却躲不过战犀背上的弓箭手居高临下射出的流星利箭。
战死的人鱼战士的鲜血让本就湿漉漉的草地变得更滑。我看到有很多人直接跌在了自己同伴的尸身上,再也爬不起来。
战争才刚刚开始,战场上就已经覆满了尸体。他们绝大多数都是塞图斯的部下,那些英勇无畏的人鱼战士。就在不久之前,他们还在为主帅的致辞而欢呼,心中充满了必胜的信念和无畏的勇气。而现在,战场上逐渐积压的尸体甚至妨碍了人鱼战士们继续前进的脚步。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泪水把游移于水雾中的视野渲染得更加晦暗不明,我听到尖锐刺耳的号角声音再次响彻云霄,但我无法看清楚战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陡然传入我的耳朵。
我惊喜地发现原来D就在我附近不远的地方。
“整队!”我听到他振聋发聩的嗓音,就如同在风雪飘摇的冷夜里蓦然点亮的一盏明灯。他对陷入劣势的己方战士大声下达指令:“奇数位百夫长,立即带队进入偶数位,方阵合二为一,收紧队形!”
纵使目前战况极度混乱,纪律严明的人鱼战士们立刻听令整队,在诸位百夫长的带领下,半数战士当即调整长矛的方向,他们收紧武器,按小队分别进入了临近的另一小队之间。
我努力擦干了眼中的泪水,惊讶地看到,原先在战场上呈现出一条横线的人鱼族冲锋队列,此刻在各小队之间出现了宽阔的通道。D到底要做什么?
水族战士们的军令执行得太快,导致犀背上高台间的驾驭者根本来不及改变方向,披挂上的铜铃由远而近,叮叮咣咣的响声大作,后又渐行渐远。我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到第二批疯狂涌至前线的战犀竟然直接从D故意留出的这些通道中穿了出去。
整队之后,绝大多数的人鱼士兵避免了和不可抵挡的战犀正面冲撞的危险。我不由自主地高声欢呼。
“别高兴得太早,这只是对方的第一次冲锋而已。”洛特巴尔在我身后叹了一口气,适时地提醒我他并非和我处于同一立场。接下来他幽幽地补充了一句,让我欣喜的情绪完全沉入谷底。
他告诉我:“常青之国的正式军队还没有现身哩。”
第五十五章
尽管战场上空飘浮弥漫的水雾或多或少掩盖了这一端洒满鲜血的草地,但丝毫无法藻饰另一端严阵以待的风族大军的兵多将广。在经历过第一轮的短暂交锋之后,水族这一方已见伤亡,两军在数量上的对比也就愈显悬殊。
此刻,大部分战犀已经撤离了战场,少数几头失去驾驭者的、负伤的,或者迷路的,仍践踏着血水浸泡的草地在战场上横冲直撞。有一头甚至趁乱冲入了风族大军的前线阵营,但这反而加快了对方打算速战速决的步伐。
山摇地动的战鼓雷鸣声中,第二轮进攻开始了。
D是正确的。战犀之后,位于风族大军最前列的果然不是鸟儿们,而是一群由矮人和小妖精组成的雇佣军团。
这帮乌合之众与刚刚的巨型战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的个头只有人鱼战士的一半,装备着似乎是偷来的笨重铠甲和形态各异的可笑头盔,挥舞着各种匪夷所思的武器:狼牙棒、铁锁链、烧火钳和烤肉叉,疯狂地尖叫着冲向对面的人鱼战士们。
这一回合,训练有素的人鱼士兵明显占据了上风。他们每一个都是以一当百的竞技场勇士,那些手细脚短的小妖精碰到他们只不过是白白送死而已。
但就算对战略战术一窍不通的我也能看出来,这就是风族领兵者的真正目的。他们根本就不期望这些不堪一击的雇佣兵团能够在任何阶段占据优势,靠着这些小角色慢慢耗尽敌人的体力才是他们的最终目标。一旦战场中央骁勇善战的人鱼战士们开始露出疲态,位于战场后方整装待发的风族大军——鸟儿们真正的主力部队——全部由装配着重盔重甲的风族精灵组成——就会立刻出击。此刻,他们正呈弓形阵列安静地在战场的最后方待命,只待领兵者一声令下,就会从左右两边分别包抄,迅速围住整个战场。
而这就是眼前这场战争将如何结束——陷入包围陷阱中的水族士兵精疲力尽,最终被敌人集体歼灭——不!
一只小妖精不知好歹地跳着脚来到我面前。过大的头盔之下是一张毛茸茸的猫脸——
这给了我非常不好的回忆,让我想起了那个曾经骗我吃下果核的(或许是)他 的远房亲戚。对方挥舞着一把园艺用的大剪刀(对他的个头来说已经是十分可怕的重型武器)咔嚓咔嚓地在我面前挥舞,我忍无可忍,不自量力地一剑劈下,刚好卡住了对方的剪刀。
小妖精惊恐地看着我,就好像我取代了他作为地精灵的属性,像一个幽灵一样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但这并不妨碍他立即认清形势,他尖声大叫,喉间发出像公猫愤怒时那样的咕噜声,挥舞着剪刀开始进攻。
我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我比小妖精高,力气也比他大,但我极度缺乏作战经验。何况对方一向以狡猾与欺诈为名。简单几个回合过去,我被那把剪刀击中了好几下——感谢温蒂妮的盾皮鱼护身马甲,我的伤口并不严重——但我手里的短剑完全不听使唤。似乎它根本就不是一件杀人利器,而好像是某种障碍物那样牵绊着我的手和脚。
更糟糕的是,由于我不可救药的莽撞和愚蠢,我已经暴露了自己的位置。附近两三个妖精看到便也围了上来。我后悔不迭却无计可施,只能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和一群妖精矮人兜圈子拖时间。我希望洛特巴尔——噢不,我又忘记了,如今我根本就指望不上他。
令人厌烦的雾气在我周围跳突来去,然后愈来愈浓,愈来愈重,就好像浴池里白色的泡沫,飞扬、浮升,逐渐隔离了我,隔离了整座战场,我看不到原本近在咫尺的洛特巴尔,我也看不到其他的敌人和人鱼士兵。我好像跨过了桥,回到了那个千奇百怪的妖精市集里,和一群吹吹打打的小妖精为一枚果核争执不休。只是这一次,面前那个猫脸的妖精手中没有托盘,而是一把血迹斑斑的园艺剪刀。
我精疲力尽,没留心腿上又剐了几道血口,我疼痛难忍,晕头转向,直到一柄浸透鲜血的长矛突然出现,瞬间驱散了周遭混沌的浓雾,一下把我拉回了原先那个弥漫着血腥气息的真实战场。
“谢谢。”我气喘吁吁地开口。
“你应该留在营地里。”来人一脚踢开了猫脸的妖精,皱着眉头对我说。
我突然发现对方的样子看起来有些面熟。是塞图斯麾下的另外一个千夫长,个头比所有人都要高,头上完全没有头发,反而被厚厚的鳞甲所覆盖。我之前曾在帅帐中问过他D的去向。
“我想帮忙。”我低声说。
“在这里你帮不上任何忙。”他斩钉截铁地开口,毫不客气地直接对我下达了驱逐令。
我突然意识到战场上很静。这么说似乎不切实际,因为周围的战斗正在持续不断地进行着。但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感觉到静寂。就好像独自在室内看着窗外天空落下无声的雪花那种静谧绝伦。
不只是我,就连我面前这位千夫长也感觉到了。他立即闭上了嘴。人鱼将领神情肃穆,他仰头望向天空,魁梧高大的身体紧紧绷得像他手中那杆挺直的长矛。
天空中并没有雪花,只有一抹惨淡的薄辉,间杂在若隐若无的雾气里。
就在周遭一片寂静的错觉之中,从那团雾气的另一端,从风族大军的阵列里,陡然传来一声令人战栗的咆哮。像是嘶吼、鹰啸,甚至是人声混杂在一起的模样,但是我知道没有人会发出那样大的声音,愤怒、凄厉,甚至把尖锐的号角声音一劈为二,迷雾中的每一个分子都沾上了它颤动不休的尾音。
四野激荡。
“开始了。”千夫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握紧了手中的长矛。
“什么开始了?”我莫名其妙地问道。
“敌人的正式进攻。”
“你是说……除了这些雇佣兵之外的……”
“常青之国的骑兵队。”对方回答我。
骑兵队?刚刚的那个声音竟然是对方的骑兵?如此说来,常青之国不但拥有战犀、雇佣军团和步兵,他们还配备了骑兵?这实在太不公平了!我的心脏发冷,深知己方的水族军队只有清一色的持矛重型步兵。两军的武力装备差了几个世纪!
然后我突然想到自己曾与西尔夫共乘飞马投入森林深处的战斗。既然对方的元素属性是风,和人鱼们相比,就算他们自身并不能真像鸟儿一样飞翔,也一定会拥有某种能够飞翔的坐骑。这样想来的确合乎情理。
只是我压根就没有想到的是,这些常青之国“飞骑兵”的坐骑竟然不是我曾见过的飞马。
飓风卷起的水雾和沙尘眯了我的眼睛,我再一次什么都看不见了。心中只感到一九九藏书种恐怖的压迫感,似乎把自己的肠胃一股脑全部吸空,剩下的只有深入骨髓的恐慌和绝望,被几百倍地放大后从嘴里无可抑制地喊出来。恐怖的咆哮声震彻云霄。噢不。我全身发软摇摇欲坠,我现在只想大哭,我现在只想尖叫。
那是什么?我的眼睛被狂风吹出了泪水,我勉强撑住自己的身体,眯起眼睛凝视远方的天空。我看到那里有一大片黑压压的影子,如黑云压阵,从敌军两翼的位置向我们的方向快速袭来。
黑影越飞越近,泪眼蒙眬中我只能勉强分辨出它们的样子,似乎是九九藏书一大群长着翅膀的雄狮,就好像那些在威尼斯随处可见的翼狮雕塑,昂着它神圣骄傲的头颅,站在高高的石柱上守候在威尼斯的入海口。
噢不。撒旦啊,现在我终于看清楚了。
赤色的毛皮,人的脸,狮子的身体,蝙蝠的翅膀,蝎子的尾巴。
领头的一只飞得极近,它不会威尼斯守护者圣马可的坐骑,它是一头恐怖骇人的蝎尾兽。
蝎尾兽的背上端坐着一个金甲黑袍的身影。一位常青之国的“蒂拉诺斯”,脸上紧紧扣着那只令我心惊胆寒的纯金鸟嘴面具,手持一柄锋利如针的细剑,以凌空之势向我俯冲而来。
第五十六章
我完全忘记了闪躲。赤红色的妖兽张开了血盆大口,露出里面三排像鲨鱼一样锋利的牙齿,一股令人窒息的腥臭扑面而至。我不知道哪一个会率先戳进我的身体,是那些尖钉般的利齿,还是黑袍驭兽者手中明亮的剑锋?
也许二者同时。
背后陡然传来一股大力,难道我已经被敌人击中了吗?眼前一瞬间黑了下去,我沉重地跌倒在湿漉漉的草地上,令人作呕的腐血味涌进我的口鼻。不,这并不是我?99lib?自己的血。
那只蝎尾兽在哪里?它明明从正前方袭来,但我为什么会感觉到来自后背的力量?
当我慢慢睁开眼睛,我才逐渐意识到,此刻自己正面朝下趴着,而不是仰躺。所以草地上的血迹才会沾到我脸上——是的,我确实戴着一只全脸面具,只可惜它就是一只实打实的古董,下缘完全是破的。
“趴下!你这个傻瓜!”背后那股力量死死按住了我的脑袋,我没来得及封住口鼻,散发着恶臭的血水几乎呛进了我的脑子里。
但是这一次我听到了他的声音。那个把我按在草地上的人竟然是洛特巴尔。
我没有办法把自己变得更扁了。我和洛特巴尔两个人并排紧紧贴在地面上,侧过头眯起眼睛,透过面具的缝隙窥视外面正在发生的战斗。
刚刚那只蝎尾兽的目标并不是我,而是站在我身后的那位身材魁梧的光头人鱼将领。
因为我仍然戴着面具,我不确定骑在蝎尾兽背上的黑袍子是否看到了我。没看到自然最好,但如果他看到我却错过了我,我也应当适时地松一口气——因为这就说明,来人绝对不会是希斯、西尔夫或者拉杜这三个最可怕的对手之中的任何一个。
蝎尾兽硕大的肉翅扇动狂风,带着惊人的杀气与黑暗席卷而至,上面可以清晰看到骨头的形状,尖端的利爪可以把任何敌人撕扯成碎片。但他的对手是勇猛无畏的人鱼族将领,在战场上无论能力还是地位,都仅次于统帅塞图斯的四位千夫长之一。
光头人鱼将领大喝一声,右手重矛刺出!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这幅画面重复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就此定格在那光明的一瞬。
人鱼战士覆盖全身的鳞片铠甲发出刺目的虹彩,像宝石在矿山深处闪耀,像群星照亮了晦暗的夜空,像泥泞地狱之中猛然浮起的一尊熠熠生光的圣像!
沉重的长矛借势没入蝎尾兽袒露出的肚腹中央,然后斜斜地从后肩突出来。蝎尾兽发出山摇地动的一声大吼,身子一歪,还没着地便立即翻倒。背上的骑乘者一骨碌站起身,身上的黑袍浸透了草地上的血水,但是他并未受伤。
他是常青之国的蒂拉诺斯,九人之中的一个。但他现在已经失去了他那攻击性强劲的胯下坐骑。他独自站在那里,和战场上的一名普通步兵没什么两样。
黑袍子怒喝一声,高举长剑,杀气腾腾地扑向他的对手。
光头将领长矛已失,他及时举起左臂,用自身生成的鳞盾拦下对方攻势,右手抽出腰间备用短剑,狠狠劈下!
恐怖的咆哮声响彻原野。战场上空萦绕不去的水雾犹如溃败的军队,在吼声中像脆弱的冰壳那样不堪一击。雾气四散之时,数百头蝎尾兽同时出现在澄澈的天空之中。它们伸展开的巨翼遮天蔽日,仿佛一群食腐秃鹫呼啸而来,但比秃鹫更可怕的是它们强劲的三层牙齿还有尖如匕首的脚爪,就连它们带着锋锐倒刺的尾巴都可以作为杀人的利器。
这群妖兽有着惊人的食量,它们无比饥饿,无比愤怒,它们向着战场中央猛冲,被地面.99lib.上浓烈的血味刺激得红了眼睛,它们口中有那么多的牙齿,简直如同一座利刃森林,它们不只是要吃掉对面的一个士兵,它们要吃掉战场上的整支军队!
光头将领和黑袍子的战斗还在继续。但是我注意到附近已经有几位人鱼族士兵、幸存的小矮人和小妖精,甚至还有几头失去驾驭者的迷途战犀,已经接二连三地没入了蝎尾兽的利口之中。鲨鱼般的牙齿一开一合,再坚固的肉体也化作泥糜,骨头碎裂,鲜血迸流。
号角的声音似乎变得遥远,变得不再重要。就连曾经震颤大地的战鼓声也听不到了。
耳畔只有蝎尾兽凄厉绵长的嘶吼,此起彼伏,淹没了呐喊,淹没了尖叫,淹没了兵刃相击,继而淹没了世间一切。
我绝望地伏在泥血混杂的草地间,鼻端嗅到的只有恐惧和死亡。D在哪里?他安全吗?
我在尽量保持静止的情况下努力调整自己的角度,试图从狭窄的视野中分辨出他的轮廓。
紧紧贴在脸上的那只笨面具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到更多的东西了。我在泥地里数不尽的腿脚中仔细分辨D的铠甲,我想幸运地找到他那柄带着龙形雕刻的长剑,但是我什么都看不到,只有无数混乱的腿和脚,系带皮革鞋和锃亮的军靴,夹杂着兵刃的点点闪光,形态各异,长短不一,践踏在坑洼不平的草地间,泥塘翻滚,血水四溅。
空气中的湿度骤然加重。似乎是原先散去的雾气再次悄悄地在头顶上方合拢,我的视线愈发模糊不清。我看到了一道光。我本以为那是一柄剑,但是照我目前总结出的经验来看,剑光应该没有那么大的动静。
又是一下。我扭过头。这一次我确定它是从战场后方传过来的。
我愣住了。因为自从开战以来,我还从未见过如此浓稠的雾气,突如其来,从天而降,迅速吞没了水族大军的整个后方阵营。
这里的雾气实在太重了,片刻之间我已全身湿透,连鼻端浓郁的血味都被冲淡了。我的视野一片雪白。
闪电般的亮光!再一次!我睁大了眼睛。
尽管我仍然什么都看不到,我却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嘶吼。近在咫尺,震耳欲聋,甩起的蝎尾尖刺几乎戳进了我的脑袋。我吓得心胆俱裂,然后它——不见了。
我是说,一整头蝎尾兽!不!见!了!
就在前一秒,它猛然出现在距我身侧不到一步远的位置,赤色的毛发几乎擦过了我的脸,然后竟然又凭空消.99lib?失了。在我的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是身侧的浓雾吞没了它。
不是浓雾。而是浓雾里的那个家伙。
噢。
我看到了一条触须。黏稠、湿滑、布满了大大小小吸盘的章语触须,但是蓦然被放大了几百倍,直径几乎比战犀的四肢还要粗,而且伸缩自如,疾如闪电。刚刚那头致命骇人的蝎尾兽瞬间仿佛变成了黏在蜥蜴长舌上的一只蚱蜢,被对方触须上的吸盘牢牢捉住,再囫囵吞下。然后又是一头。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
浓雾中是一只与雾气等体积的章鱼。或者说,一只类似章鱼的海怪。因为世间没有任何一只章鱼,能够同时拥有上百条纯粹用以杀戮的触须。
第五十七章
我曾在人鱼宫廷中看到过一尊塑像。
就在那座宏伟如圣马可广场般的四方形回廊正中,喷水池上方的白色大理石雕塑鬼斧神工,塑造出一位正在与章鱼海怪搏斗的人鱼男子形象。男子手持三叉戟,身上每一道强健的肌肉线条和突起的青筋都栩栩如生。
当时艾米丽随口说了一句,塑像中的男子看起来像是塞图斯——这本是无心之言,甚至还有一丝恭维之意,结果却被对方义正词严地驳斥,似乎生怕亵渎了塑像男子的一分勇武。
史上最伟大的水族战士,女王温蒂妮的父亲,骁勇善战的人鱼族的上一任领导者,以战胜章鱼海怪作为自己的至高荣耀刻碑立传、万古传颂。那么如果把这只海怪的体积再增加十倍,不,一百倍呢?
现在我面前就是这样的情况。
尽管水族军队中没有战犀,没有雇佣兵,不要说飞骑兵——他们甚至连普通的骑兵都没有,而且敌人的数量是己方的四五倍.99lib.,战场上剩下的人鱼战士们仍然在奋勇抗击,在几乎不可能战胜的强大敌人面前,他们毕竟没有一个人退缩一步。
这一切除了他们自己根深蒂固的忠诚和对领导者的绝对信任之外,也许正是因为他们知道,己方毕竟还拥有这样一位无比强劲的后援。
章鱼海怪的出现重新鼓起了士兵们的勇气,随着半空中张牙舞爪的蝎尾兽一头接一头被湿黏的触须卷下底?99lib?面,扬起的飓风把战场上空仅存的信念猛地吹进每个还活着的人鱼战士的心房,就好像静寂的海面上一张张原本略显萎靡的船帆,此刻迎风鼓涨,以雷霆万钧之势顺流而下,冲进敌军阵营。
而敌对一方的风族大军在派出骑兵队之后,其主力部队也最终随之进发。震天动地的战鼓和号角声音此起彼伏,越来越响,成千上万头戴鹰形战盔、身披黄金战甲的真正的风族士兵,手九九藏书持长枪与宝剑,从战场的另一端蜂拥而至。像同一片海面上蓦然腾起的滔天巨浪,排山倒海,翻滚而来。带火的箭矢如飞矛般稠密,几乎把天空连成了一片燃烧着的火海,炙热的蒸汽让原本湿冷的浓雾变得温暖,忽明忽暗的火光之中,交战的平原犹如梦境般模糊不清。
这是梦吗?在他的梦境之中,曾几何时,这幅画面竟也似曾相识。
六百年前整个欧洲的战火连绵不息,被土耳其人围困了五十天的君士坦丁堡笼罩在月食之下的一片浓重冷雾之中。此刻耳边投石器发出的巨响让身下的大地震颤不已,匈牙利人发明的威力无比的射石炮一下接一下猛击着君士坦丁堡千年屹立不倒的城墙。护城河被填满了炸药,形成一条噼啪作响的火龙,光之海包围了整座城市,头顶蓝底银色双头鹰标志的拜占庭帝国国旗和红底金色翼狮标志的威尼斯共和国国旗迎风飘扬。
噢不。其实那些根本就不是什么旗帜。快醒醒!
凄厉可怖的尖啸声划破了头顶上方的空气,一头蝎尾兽从我头上飞速掠过,蝙蝠般的肉翅掀起一阵腥甜的暴风,赤色的毛发就如同猛烈燃烧的地狱之火。
这些恐怖的妖兽在见识到对方章鱼海怪的威力之后,不再贸然飞近,却也不曾远离,只在天空中不停地盘旋,间或找准空隙俯低杀戮,然后瞬间拔高,就如同一群等待着啄食腐肉的大乌鸦,一声声疯狂地催促着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我们这些仍在战场上挣扎求生的人,在它们眼中却已与一群尸体无异。
火光与咆哮之中,我的思绪再次不由自主地飘远。
无论城中的百姓是如何虔诚祈祷,帝国的士兵是如何奋勇抗敌,屹立了一千多年的拜占庭君士坦丁堡,最终还是陷落。获胜的土耳其士兵得到苏丹穆罕默德二世的命令,放火屠城三日,市民们被俘虏贩卖,老人和孩子被残忍地杀害,修女在祭坛上被奸污,珍贵的艺术品和画卷纷纷被破坏,精美的建筑被焚毁,旗帜被践踏,十字架被挖去了内嵌的宝石丢在一旁,圣索菲亚大教堂的圣母像流下血泪……
哭泣和喊杀声中,眼前的景象再次变得朦胧,我伸手狠狠抹了一把眼睛。等等!如果我刚刚在迷糊中错把头顶掠过的蝎尾兽当作古战场上威尼斯的翼狮旗帜,那么被我看成是双头鹰的那个东西又是什么?
噢。
我宁愿自己不要这么快就意识到那是什么。
自从开战以来,其实我一直都在寻找希斯。我一直在心底惴惴不安地猜测,他是否会装扮成某个我不知道的黑袍子,在黄金鸟嘴面具的掩护下从不可见的位置偷袭成功。
但是他没有。他是希斯。他是最强大的魔鬼奥杰托。他不需要。
四野冲天的火光把周围的一切映得绯红而明亮。在头顶稀薄的雾气里,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硕大的银白色物体,当我意识到那不是旗帜的时候,曾有那么大概一秒钟的错觉,我以为那是一轮初升的月亮。
但是这里没有月亮。
这里是精灵魔域。天空中没有月亮,没有太阳,也没有星光。从这里将不会看到任何闪闪发亮的星球,不会看到任何明媚美好而充满希望的“另一个”世界。
精灵魔域的存在只有一个目的,即连接宇宙间所有一切的——“桥梁”。
但如今,桥上桥下都已经被堵死。所有的希望都被绝望吞没,每一条道路的终点都通向死亡。我们已是万劫不复。
那个高高悬浮在半空九九藏书中的银白色物体在逐渐消散的雾气中完全闪现了形状。
它有两只爬行动物一样强壮的脚爪,肌肉坚硬如钢铁,趾端锋锐如利剑——你会想拥有这样两条腿的动物怎么可能会在天上,但是它毕竟同时拥有翅膀。巨兽身侧一对比蝎尾兽更为尖利宽阔的带爪巨翅全部展开之时足以遮蔽半片天空,令人生畏的雄伟头颈长满了带刺的尖角,覆盖银白色鳞片的宽阔背脊可以并排站下四头蝎尾兽。
我的瞳孔不自然地放大,我合不拢嘴巴,我不敢相信,面前竟然出现了一头活生生的龙。准确一些来说,它是一头如蜥蜴般全身密布鳞片的白色双足飞龙。
这条巨龙难以置信地突然出现在黛绿群山之中,与周围的一切是如此格格不入,仿佛它并非真实出现在了这个时空里,而是从上古蛮荒之中,从人们口耳相传的神话里,直接投射出来的一个清晰无比的幻觉。
巨龙的背上并没哟蝎尾兽。
巨龙的背上站着身穿白袍的希斯。
第五十八章
我不用像往常那样猛掐自己,用这种愚蠢而有效的方式来判断这是否是一场正在发生于头脑之中的幻觉。因为我已经够痛了。
手臂上陡然传来的尖锐刺痛像一把螺丝刀猛地戳进了大脑,仔细校准了焦距,让脑海中朦胧的影像变得清楚,告诉我面前发生的所有一切都真实无疑。我正在精灵魔域的战场上,目睹水风交战,充满金属味道的血雾中不仅仅是对方敌对士兵,还有战犀、蝎尾兽、章鱼海怪,甚至是——一头全身覆满银白色鳞甲的巨龙。
我转过头,看到自己手臂上突然多出的半截三翎羽箭,箭尾正在冷风中颤抖不休。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过只是一支箭,我告诉自己,混乱的战场上流矢如蝗,而我已经足够幸运,至少我还没有被一头发狂的蝎尾兽直接咬断手肘,或者更糟,在常青之国的任何一个黑袍子面前愚蠢地暴露行踪。
但我却忘记了此刻自己身边还有另外一个人。
“你中箭了!”洛特巴尔冒冒失失地大喊。
“闭嘴。”我咬牙忍住疼痛,试图用另一只手里的短剑把那支该死的箭镞砍成两截。
不,我的手在发抖,两手都是,眼泪在我眼眶中打转,剧烈的疼痛几乎使我昏厥。
近在咫尺,洛特巴尔皱紧了眉头。
“很痛吧?”他问。
我的注意力全部放在箭镞上,我没说话。
“因为我也痛。”洛特巴尔说。他扶住了我的手。
我抬起眼睛。
那对橘红色的瞳孔正落在我的焦距之上,只有危险的一指距离。我可以闻到对方炽热的呼吸,浑厚而温暖,像一条舒适的羊毛围巾,蒙住了我的眼睛,让我不必去面对周遭这个充满了血腥与杀戮的世界。
他的影子投射在布朗城堡高高的尖塔之上。皮风衣上传来的气味熟稔而安宁。他靠得更近了,那个影子无休止地扩张,随后温柔的黑暗覆盖了天地间所有的一切。
昏昏沉沉之中,我咬破嘴唇才抑制住一声几乎出口的尖叫。
不只是因为手臂上的疼痛陡然加剧十倍,而是另一支箭矢倏地射入我与他之间的草丛,刺目的鲜血从剑柄上的翎羽处直淌下来。好险!不过一寸距离即可再次命中我或者他。
“谢谢。”我缓缓吐出一口气,轻轻活动了一下自己受伤的手臂。箭矢在对方的帮助下被取出之后,上面的血洞迅速愈合,不消几秒钟工夫,我破损的袖子里已经不再渗出鲜血。
洛特巴尔耸了耸肩膀。“现在我不痛了。”他说。
我惊愕地看着他。在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他已经恢复了所有的记忆。他又变回了那个我所认识的魔鬼洛特巴尔,体内蕴藏着传说中足以匹敌希斯的强大力量。
但他只是摇了摇头。
“无论你以为我是谁,绑匪小姐,或者‘希望’我是谁。”他清晰地开口,“我不是你们所需要的那个人。我没有他的记忆,亦没有他的力量。这两天以来你也看到了,我只是个无能又没用的家伙,和我那个伟大的哥哥除外表之外毫无任何相似之处。”
提到希斯的时候,他仰起头,眯起眼睛凝视着天空中那个银白色的影子。脚下的平原在巨龙的咆哮声中震颤,战场上所有的士兵和兽畜都在它双翼展开的阴影下战栗不已。
“如今你到底打算用什么来对付我哥哥?”他看着我。
我想拉住他的手,告诉他:你是魔鬼洛特巴尔,你很重要。对我,对D,对整个世界你都很重要。你现在不是一个人,我正和你在一起——在这个战场上,联合我们所有的人一起来对付魔鬼奥杰托。
但是我做不到。我受伤的手臂已经痊愈,但是它仍旧重逾千斤。
一位人鱼战士巨塔般的身体在我面前重重倒下,冰冷的泥浆和滚烫的热血混在一起,狠狠溅上了我的脸。那是一个和亚历克斯几乎同样年纪的少年,年轻坚毅的脸上还未经过岁月的任何一分雕琢,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根本就不相信自己已经死了。在他身边是无数小妖精残破的尸体堆积而成的一座令人作呕的小山,不远处几个风族士兵歪歪斜斜地躺倒在血泊和泥泞里。
我想起了亚历克斯的话。他说故乡的少女们还在为嫁给他而争得不可开交。这个死去的孩子大概也一样吧。他长得这么英俊。而如果他的武技并不出色的话,他也不会来到这个已经被诸神遗忘的战场上。
我死死咬住嘴唇。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因为我与希斯之间的宿怨。因为洛特巴尔因我而死。我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在布朗城堡中死去的人是我,那么现在所有一切都会不同。如果我不把洛特巴尔从常青之国的高塔中“偷出来”,也许这场战争还要过很久很久以后才会爆发。也许那个时候亚历克斯和这个少年都已经长大成人,已经拥有了家人和后代,也许波涛下的国度会比现在强大百倍,也许那个时候就不会有这么多的悲剧发生……
就在这一刻,我生平第一次,深刻意识到自己与D的不同。
无论是.99lib?
六百年前还是如今,D生来就是一位战士,他一直为胜利的荣耀而战。而在我看来,绝没有任何一场战争本身是荣耀的。战争是丑陋的。战争意味着流血与牺牲。意味着相爱之人的最终分离。意味着国破家亡。意味着无助的悲怆。意味着美好的最终消逝。意味着一切希望的终止。
难道不是吗?战争从来就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把面前整个世界摧毁并非一个选项。
我艰难地扬起脸,看到头顶的巨龙丝毫不畏惧章鱼海怪的触须,它仍盘旋在战场上空中央,猛烈地扇动两侧巨大的肉翅,突如其来的狂风刺激得我睁不开眼睛。地面上的几头蝎尾兽厉声长嘶,粗壮的四爪几乎无法抓住草地,平原上的战士们更是摇摇欲倒,用长矛尖端死死插入地面才站稳脚跟。战场上仅存的最后一丝雾气被飓风驱逐得干干净净,原本隐藏在雾气中的巨型海怪庞大臃肿的身躯完全暴露在旷野之中。
空中的白色飞龙突然紧紧收拢翅膀,像骑士刺出的长矛,凝聚了全部的力量向海怪俯冲!海怪身侧几条触须同时探出,但飞龙动作敏捷而迅速,在半空中连翻了几个筋斗,避过那些危险的触须,竟然直接冲到海怪面前,强壮锋利的脚爪猛地向前一探,登时抓瞎了海怪的一只眼睛!
海怪的身体发出恐怖的痉挛,它骤然收缩,然后再次猛地扩张,身上所有的触须刹那间扩大了几十倍,它们拼命地拍打地面和天空,拍打身边的敌人,发出湿滑的水声,触须上遍布的大小的吸盘像不停涌动着的巨口,努力吞噬着周围可触及的一切。
飞龙在抓瞎了海怪的一只眼睛之后,试图再次飞起,却被那些发疯的触须拦住,它用最快的速度躲避对方的攻击,最终还是被一条蓦然扩张的触须紧紧缠住脚爪。飞龙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吼,挥动巨翅努力挣脱,但那条触须抓得很紧。飞龙挣扎良久,终是无法带动沉重的海怪一起飞起,最终被迫降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
但负伤过重的海怪也已是强弩之末。战场上笼罩的雾气早已消散,再没有任何防御物可以保护它柔软的身体。它瞎了一只眼睛,无法再像以往那样精准地用触须命中敌人。附近的几头蝎尾兽瞅准机会,一起飞扑上前,用锋利的牙齿和脚爪与那些疯狂的触须搏斗。
同时那些骑在蝎尾兽身上的风族士兵也挥动长剑加入了战团。
一位黑衣金甲的风族将领驾驭蝎尾兽低低地飞近巨龙,一剑砍断了仍旧紧紧缠绕在龙爪上的触须。重获自由的巨龙仰头长嘶,猛烈地拍动两翼,强劲的气流吹得四周人仰兽翻,然而人群中一个矫健的身影反而借风力一跃而起。
来人手持一柄罕见的古朴长剑,在巨龙双足蹬地准备再次腾空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99lib.跃上了龙背。
第五十九章
不管身旁的洛特巴尔是如何阻止我,我最终还是挣扎着让自己摇摇晃晃地从藏匿之处站起身。我的头很沉,酸痛的肩膀几乎无法支撑它的重量,然而我的思绪却很轻,仿佛一阵微风就可以把它吹走似的。我颤巍巍地站在浸透鲜血的湿滑草地上,四周的喊杀声和连绵不九九藏书绝的战号是如此遥远而模糊。
“趴下!你这样太危险了!”洛特巴尔气急败坏的声音仿佛从梦境的另一端传来。
但是我不能趴下,我必须站起来。我必须站得更高一些。因为这样才可以让我自己看得更远。我要看清楚此刻发生在巨龙背上的战斗。
如果这就是一切的终结,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那么我必须要知道他是如何死去。我必须要知道我自己是如何死去。
所以我努力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方向。
我看到龙骑士带着他的剑跃上了龙背,但在他可以攻击白袍的驭龙者之前,另一条黑影,也就是那个刚刚替飞龙砍断海怪触须的风族将领,却猛地从自己坐骑的背上跳下来,挡在了龙骑士和驭龙者之间。
此人身穿黑袍金甲,我不用去看他脸上覆盖的那只鸟嘴面具也知道——他必定就是常青之国的九位蒂拉诺斯之一。问题只是:他到底是哪一个?
希斯并没有穿黑袍子。战场上常青之国的“黑袍子”就只有八个人。除去与光头人鱼将领对峙的那个之外——我已经知道对方不会是西尔夫或者拉杜,那么剩下还有七个选择。七选五,这胜算已经很大了。
但是当D和他的对手开战之后,我的心脏突然沉了下去。
不是七选五,而是二选一。常青之国,不,其实就算是精灵魔域全境,论与D水准相当的剑士,也就只有西尔夫和拉杜两个,绝对不会有别人。回到人鱼战士的圆形竞技场,尽管塞图斯的力量几乎也与D等同,但是他并非一位使剑的行家。事实上,所有的人鱼战士都不擅长使用长剑。剑是鸟儿们的武器。因为风精灵同时也是剑舞之灵。
D曾经对我说过,不到最后的关键时刻,他绝对不想与西尔夫正面交锋。
那么此刻站在他面前的黑袍子,是西尔夫吗?还是他那个“早已死去的”弟弟拉杜?
我全身冰冷,越想越怕,不确定这结果对D来说到底哪一 个更糟。
我小心翼翼地向前跨出一.99lib.步,努力踮起脚尖,但是距离仍然太远。尽管巨龙此刻并没有飞起,仍是用两条粗壮的脚爪牢牢站在地面上,但它宽阔的背脊至少相当于两层楼的高度。正当龙背上交战的两人动作太快,远远超出了当年在人鱼竞技场上的水准,我拼命揉眼睛,却失望地发现自己竟然连输赢高下都看不出,当然更无法看到D脸上的表情。
我只能够看到希斯。
他刚巧站在正对我的方向,狂风吹动他的衣摆,纯白色的长跑不带一丝尘土或者血液。他高高在上,好整以暇地抱臂而立,身为整件事情的主使,本场战争的发动者,希斯用一张恬静优雅的面孔,注视着两位世间最伟大的剑士在自己面前殊死搏斗,看着脚下这片遍布鲜血与死亡的大地——仿似这一切与他本人毫无关系。
让我欣慰的只有一点,龙背上的对战者已经交锋了好几个回合,但二人的速度丝毫未减。似乎他们只是点到即止,未见一招用老,便即换招。至今为止双方并没有任何一个人受伤。但我随后突然意识到,这其实并不是一件好事。所谓的“点到即止”并非对方不愿继续攻击,而是顾忌到自己攻击落实的后果——交战者心中一定是对对方的下一步举动了如指掌,才如此小心翼翼,不敢轻举妄动。
我才刚刚为自己分析出龙背上的战局,这种状态却瞬间改变了。如果不是洛特巴尔突然从身后捂住我的嘴,我已经惊呼出声。
但我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一回合,我看到作为攻击一方的D突然仗剑直刺,全身空门大敞,似乎他已经什么都不顾,只想一剑贯穿他的敌人!但是这样太危险了!且不论这一剑下去,如果刺不中该怎么办,就算侥幸刺中对手,也绝对逃不脱对方的临终反击。难道D疯了吗?他不知道这一剑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吗?他怎么会这么傻?
残忍的结果立刻就揭晓了。D的长剑并未刺中他的对手。我几乎可以听到那个穿锦裂帛的破空之声,长剑斜斜地刺中了对方的披风,却与那副坚实的铠甲擦身而过。
我撕心裂肺地大喊,眼泪夺眶而出,我死死咬住正在紧紧抓着我的洛特巴尔的手指,但是他竟然一声都没有吭。
然后我看到局面再次发生了变化。
滚烫的泪水在我的眼眶里打转,我模模糊糊地看到黑袍子刺出了长剑,但却不是针对D的。他在对方的攻势中借力转身,在半空中完成了一个绝不可能的转体,我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到他就好像一个陀螺一样飞速旋转,似乎消失了自身所有的重量,他整个人最终化成了一柄剑,卷起带着灿烂虹彩的气流,直刺身后的希斯!
西尔夫!可难道他不是希斯的盟友吗?
我终于确定这个黑袍子就是西尔夫本人。我之前在风族宫殿的宴会大厅里曾看到过他舞剑。我知道这个危险而惊艳的动作世间除他之外绝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完成。
我震撼地张大了嘴巴,但是却无法合拢。并非因为西尔夫的出现或者他对希斯的背叛,而是另一个绝不可能的变化接踵而至。我呆若木鸡。
西尔夫的长剑没入了一个人的身体,但是那个人却不是希斯。
一个令人窒息的黑色影子蓦然出现在龙背上,就好像刚才西尔夫陡然出现在D与希斯之间那样,再一次出现在希斯面前,接下了对方全部的攻势。
这个人与西尔夫一般全身金甲黑袍,脸上戴着黄金鸟嘴面具,明显也是常青之国的蒂拉诺斯之一。他突然出现在希斯身前,似乎透明的空气被掀开了一个不可见的折角,然后又重新合拢。他站在那里,与希斯如影随形,似乎从始至终都未离开过对方身侧。
电光火石之际,西尔夫的长剑明明没入了他的身体,却仿似没入了另外一个99lib.世界。铺天盖地的攻势瞬间全消,西尔夫全身一滞,来人则伸手一挥。
只是轻轻地一抹。
明亮的刀光如电光闪过,西尔夫踉跄倒地。他的身体那么轻,就好像一片失去生命的枯叶骤然滑下了高高的龙背。激烈的气流在他身侧破散,发出一连串悲怆的回声。
黑袍者收刀回鞘。
他伸手摘下罩在脸上的黄金鸟嘴面具,露出一张与面具大相径庭的脸孔。他并非一个鸟头人身的风精灵。他的声音也与西尔夫截然不同。
“我早就和你说过了……”他转过头,用一个武断而冷酷的声音对希斯说道,“鸟儿们根本就靠不住。如果你想杀掉我老哥,就要用我的法子。”
第六十章
已经摘下面具的黑袍子再次转过了头。那张美丽而忍狠的面孔,我在D的梦境里见过一次就永远不会忘记。
拉杜。
“我以九九藏书为你早已经死了!”D冲他大吼。
“噢,那是太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连我自己都记不得了。”拉杜微笑,“那么你为我流泪了吗?”
“我很难过。”D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其实我一直都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恨我。”
“我并不只恨你一个。”
“父亲他当年……”
“他并没有把一切都告诉你,是吧?”对方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巨龙两翼扇起的狂风把空气中的血味冲淡了,也一并驱散了战场上空弥漫的雾气。视野骤然变得开朗,就好像在眼前安装了一只透镜,无形中拉近了我与D之间的距离,让我此刻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他的脸,挣扎在极度的矛盾与困惑之中。
“告诉我什么?”D茫然地开口。
“你听说过美人与野兽的故事吗?”站在对面的拉杜莫名其妙地转换了话题。
D脸上的迷惘加重了。
拉杜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一个破产的商人遇到了一只野兽。野兽说:‘用你的亲生骨肉作交换,我不但放你走,还恢复你的财富和地位。’自私自利的商人立刻就答应了。因为他有三个孩子。送给野兽一个,他还剩下两个,何乐而不为呢?”
“等等,你到底在说什么?”
“那些所谓的历史学家,他们叫我‘美人拉杜’,你真觉得这是个巧合吗,弗拉德?”
“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因为你不是被选中的那个倒霉鬼。你不是三兄弟之中最不受宠的那一个。”
“但我也不是最受宠爱的那个人。”D立刻回答,“父亲当年对大哥米尔恰最为器重,因为他是长子……这你我都知道!”
“不,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在一个所谓‘正义与忠诚’的龙骑士屋檐下,背负一半恶魔血统苟且偷生的滋味。”拉杜盯着他,“当他把我像一袋垃圾一样嫌弃地丢去敌营的时候,我还不满七岁!”
“恶魔血统?”.99lib.D惊愕地看着对方,“当年父亲遣送我们兄弟两人一起去土耳其,你并没有被他抛弃。”
“真的吗?你还想说他爱我是吗?让我告诉你真相,弗拉德,就连他对你的爱也及不上对我恨的一半,所以他才会拉你充数。”拉杜鄙夷地开口,“怪只怪苏丹的胃口比‘那家伙’更大。他要我们两个。”
“那家伙?谁?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已经完全都不记得了?那么就好好想想。想想我降生的那一天。想想那一天你在母亲的房间里看到了什么。”
“我记得那是个雪天。我和米尔恰在院子里打雪仗。我走进房间看到父亲抱着你的襁褓,宫廷中所有重要的大人物都围绕在母亲的床边。”
“啧啧,你的爱要让我感动得流泪了,亲爱的哥哥。再这样下去,我几乎要不忍心杀掉你了。”拉杜以手扶额,夸张地叹了一口气,“真不可思议,已经过去了六百年,你竟然还对那个可怜的自我催眠深信不疑。”
我心里咯噔一下。D口述的那幅画面我也曾见到过。在墨菲斯为我展现的D的梦境中,我看到的是一模一样的场景。
难道这一切都不是真的?难道果真如拉杜所说,这些全部都是谎言?是D自我催眠导致的幻觉?
“好好想想,弗拉德。想想你在那一天到底看到了什么。”
好好想想……想想…………
拉杜尖厉的嗓音像一根长针刺入我的耳朵,在狭窄的耳道中撞击产生强烈的嗡嗡共振,压过了远如云烟的战鼓和号角,战犀的怒吼和蝎尾兽拍打翅膀的声音,压过了近在咫尺的喊杀声,兵刃交击和几位风族士兵紧紧抱住死去的西尔夫发出的恸哭声。我的眼睛紧紧锁在D的身上,但是用眼角的余光,我似乎看到不远处的另一个黑袍子摘下面具,发疯一样冲到西尔夫的尸体面前,一头罕见的纯色白羽血迹斑斑——她是梅拉妮吗?
想想……看到了什么……什么……嗡嗡嗡嗡嗡…………
我不知道对方到底施了什么法术,耳畔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远,仿佛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似的,紧接着,整个混乱的战场也在我眼前慢慢淡出。
我想大叫,但是我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我拼命挣扎,但却感觉不到身后一直抓着我的洛特巴尔。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自由了,脚下的地面也不再湿滑,我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我看到面前有一扇门。
不,是两扇门。两扇孤独的大门,莫名伫立于无际的旷野之中。
不,不是旷野。浸透鲜血的草地和泥土早已自脚底消失,事实上这里什么都没有,就只有这两扇孤零零的大门。
两扇木质的大门。它们通向哪里?
我伸手去推,大门很重,我使了一把力气,最终把它推开了。
噢,不。
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我站在一间宽敞的寝室之中。迎面几件木质家具带着不俗的装饰和纹理,但房间的布置却稍显简陋。这是一间贵族女眷的卧室,家族地位甚高——很可能是当地一位极富名望的领主,却明显并不富有。
在我努力回忆辨认99lib?t>出卧室的主人之前,我已经看到了血。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红色浸透了帷帐和被褥,我看到已经失去知觉的产妇半裸着身体仰躺在床上,而那个婴儿,婴儿……
噢。
我看到一个血肉模糊的小东西。他的皮肤绝非新生儿那种粉嫩的颜色,而是令人作呕的暗红,仿佛凝聚了一摊不洁的腐血。那是一个丑陋恐怖的肉团,头顶长着一对熟悉的尖角——在D的梦境中,我曾经见到过无数次的尖角。
我看到新生儿用一对骨瘦如柴的短小手臂,紧紧抓住床边那个可怜的女仆,那个当年曾荣耀地迎接了他两个哥哥顺利降生的助产士。
在这一年冬季最冷的一天里,恶魔之子在大雪纷飞中呱呱坠地。他睁开眼睛之后的第一件事,是用自己尖利的小嘴撕开了助产士的脖子。
他需要的不是奶水,而是鲜血。
正在啜饮的恶魔听到大门处的动静,抬起一对血红色的眼睛看着我,鲜血满溢的喉间咕哝出一个不太准确的音节:“哥哥。”
第六十一章
呼吸猛地一滞,就好像突然被人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肚子上,一阵剧烈的恶心不顾一切地上涌,让我几乎呕了出来。
推开那间寝室大门的人是D,不是我。当他看到这幅地狱般的恐怖场景,他只有四岁。
我的视野再次变得一片空白,因为下面发生的事情他已经没有丝毫印象。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他正一个人躺在自己的房间里。
他当即跑去母亲的寝室,但是那里并没有任何异样。他看到整座寝室焕然一新,墙壁被重新粉刷,地毯和被褥也被更换过了。他听说这是奖赏母亲又为家族带来一个男性继承人的荣耀。他并没有觉得任何不妥。他用自己小小的身体努力挤过人群,99lib.终于看到了自己那个刚出生的弟弟拉杜,不过只是一个浑身粉嫩发皱的普通婴儿。
他记得父亲严厉责备了米尔恰,说他粗心大意,让小弗拉德从外面的高台阶上跌下来昏了过去。而母亲则对他说,从他出生起就一直照顾他的女仆吉娅——也就是那个助产士,已经在前一天回到了乡下。他全部信以为真。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恨吉娅,恨这个在弟弟出生之前几乎是他唯一玩伴的保姆女仆,为什么会如此狠心地不告而别。但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却实现了自己的诺言。他和大哥米尔恰不一样,他对弟弟拉杜照顾得无微不至。他爱拉杜胜过世间一切。以至于在后来,当父亲把他们兄弟二人作为人质送去土耳其的时候,他仍然很高兴可以与拉杜同行。
自拉杜降生的那一天之后,他从未回忆过自己的梦境。他从未质疑过父母。他也从未想象过,在未来等待他们兄弟两人的将会是什么。
“吃了一惊,是吗?”拉杜的声音从天空之外骤然响起,仿似亘古的雷霆惊回千年长梦,我猛地打了个激灵。我仍是站在战场之中,我在白色的巨龙脚下仰头,但是拉杜并没有和我说话,他仍是看着对面站在龙背上的D。
我清楚地看到D握剑的手臂在发抖。这太糟了,此刻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现在你终于明白了。”拉杜眯起眼睛看着对方,“一直以来我憎恨你的原因。”
“所以说,当年我在这里杀掉的恶魔就是……”D喉中发哽,他在心中已经确定了所有的答案,但话到嘴边,却无法完成一个完整的句子。
“故事里的野兽。”拉杜清晰地回答他,“所有这一切都不是偶然。”
D颓然垂下了头。从下面看上去,他的肩膀似乎在抽搐。
“看看你自己,弗拉德!”对方蓦然提高了声音,“如果你命中注定要得到‘他’的力量,那么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我还可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但‘他’当初选中的人是我!不是你!我半人半魔,受尽冷眼,默默等待了二十七年,等待着那非凡而永生的力量最终降临,结束我的痛苦。而你却突然从半途中杀出来,夺走了上天本该给予我的一切!”
“我,我不知道……”
“是啊,你当然什么都不知道!”拉杜厉声开口,咄咄逼人,“你还想告诉我你很抱歉,你仍然很爱我,是吗?”
“不,拉杜,弟弟,听我说,这些年来我真的很想你……”
“我也想你,弗拉德。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每一秒都想。我想杀死你,想得发疯!六百年前没能亲手杀死你是我最大的藏书网遗憾。但是所幸我们又见面了,我最亲爱的哥哥。你放心,今天我一定会把你送去见老头子和米尔恰!”
“今天不行!”眼前一花,一个纤细的身影在我的极度震愕之中瞬间飘上龙背,就好像身后长了一对鸟儿的翅膀。
但那只是她绲了金边的黑袍。她的身后并没有翅膀。她的头羽是白色的。
她是梅拉妮。
那些羽毛被鲜血和99lib?t>眼泪黏结在一起,使她看起来比往日更加零落灰败,但她一对血红色的眼睛却比手中剑柄上镶嵌的石榴石更红更亮。她轻盈的身法不输西尔夫,手中细剑的攻势更是比西尔夫更猛!她已经把自己的生死完全置之度外,她要为兄长西尔夫复仇!
“今天你是我的!”她凄声厉喝,挥剑猛砍,步步紧逼对面的拉杜!
就在这一刻,战场上响亮的号角再次响了起来。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这一次竟然近在咫尺,耳朵被震得发麻,我的眼睛第一次离开了D。我不自觉地抬起头,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我看到了他,一头蝎尾兽身上的驾驭者,一个身披黄金战甲头戴鹰形战盔的风族士兵,他一只手高举长剑,另一只手紧紧握着硕大弯曲的牛角,就好像是一钩突然升起的新月。
“勇敢的风族精灵们!”他双腿一夹,胯下那头蝎尾兽登时一飞冲天!他位于整个战场中央最高的位置,大声喊道:“你们手中的长剑指错了方向!他们才是你们的敌人,那个穿白衣的魔鬼还有他邪恶的帮凶!他们杀害了伟大的风鸟西尔夫!”
下面有些人停止了厮杀,他们惊愕地抬头看他,看战场正中那头白色飞龙背上正在激斗的两人。
“西尔夫死了?真的吗?”
“蒂拉诺斯摘下了面具!她是梅拉妮!”
人群中兵刃相击的声音愈加微弱,换来此起彼伏的质疑和对答。
“为西尔夫复仇!”另一个声音突然自战场后方响起。随着这个声音,那里原先正在攻击一队人鱼士兵的一头凶猛无比的蝎尾兽,个头比它的同侪都要高大雄壮,此刻突然拔高转向,冲着战场中央那头不安分的巨龙飞去。
半途中,蝎尾兽背上的驭兽者一把抹去脸上的黄金鸟嘴面具,露出下面黑白斑纹的羽毛,高耸的头翎和巨大的钩状鹰喙。在去掉面具的掩饰之后,她骑在蝎尾兽背上的身躯似乎陡然增加了一倍,我想我曾经在五年前的宫廷宴会上见过她,她就是原先西尔夫麾下大将之一,猛雕奈瑟。和其他鸟儿不同,雌性猛雕比雄性体积更大,她那巍峨伟岸的身躯很难令人忽视。
“为西尔夫复仇——!”她大声喊道。
“复仇——!”战场上无数声音争相响应,高亢的回声在四野激荡。
很快,常青之国其余的几位黑袍子也一一扔掉了脸上的面具,现出了自己的原本身份。他们全部都是当年忠心耿耿追随西尔夫征战四方的风族精灵。
头顶天空之中,四位金甲黑袍的“蒂拉诺斯”紧紧跟随猛雕奈瑟,率领数百头蝎尾兽撒下天罗地网,从四面八方扑向巨龙!
第六十二章
奈瑟背上背着长弓。人仍在半途,她弯弓搭箭,三支带着熊熊火球的箭矢同时射向巨龙的头颈!两支瞄准眼睛,一支瞄准头顶正中,方向准确无误。
巨龙正猛烈地拍打翅膀准备起飞,两支箭被气流引发的旋涡带得偏了,擦着它遍布银白色鳞甲的皮肤一闪即逝,但最后那一支箭仍是结结实实地刺中了它的脖颈。
受伤的巨龙暴跳如雷,脚下的平原在它恐怖的嘶吼中如同地震般动荡。但是这支箭成功地延缓了它的动作,巨龙脚未离地,天空中疾飞如蝗的数百头蝎尾兽已经赶到,它们收拢翅膀,龇牙露齿,争先恐后冲向唯一的目标!
三层利剑般的獠牙疯狂啃咬着巨龙的肉翼、大腿的肌肉、头顶的尖角以及皮肤上覆盖的鳞甲。巨龙愤怒地咆哮,两张漫无边际的巨翅掀动的狂风把数十头蝎尾兽连同背上的驭兽者吹翻了几个跟头,一时间任何人也无法近前。
风越来越大,尽管我并非身处交战前锋,却几乎站立不稳脚跟。我隐隐听到头顶似有雷声传来。
那是战鼓声吗?还是其他的什么声音?这里不应该打雷。精灵魔域中完全没有四季的更迭、日夜的交替,这里根本就不会存在任何天气的变化,更不应该打雷下雨。但也许是我的错觉,我感到四周的光线逐渐变暗了。就好像是暴风雨降临之前的那一刻。
头顶隆隆的惊雷由远及近,如同无数狂欢节的焰火肆意炸开,我惊惶抬头。我看到原本笼罩着薄雾的天空波涛翻涌,就好像我们大家,战场上全部的人,蓦然间离开了这片位于风水边界的平原,一起进入了人鱼的国度。但是我记得人鱼族的天空碧波荡漾,平静安详的海水中徜徉着一群一群的游鱼。而现在我的头顶上却什么都没有。没有七彩的游鱼,没有摇曳的海藻,没有任何水底建筑的辉煌影像,就只有随着狂戾的飓风卷起一层又一层的滔天怒浪,整个天庭迅速淹没在一片黑色的海潮之中。
战场上空水风交叠。
紧接着,暴风雨如期而至。
我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暴风雨。没有铺垫,没有前奏,黑色的雨水从天际倾盆而下,就好像直接泼洒了一桶桶的沥青。耳畔呼啸的狂风掩盖了世间一切的声响——人声、号角与战鼓,兵刃相击的声音甚至是巨龙的咆哮。漆黑的四野之中我只能看到白色飞龙扑扇如幽灵般的影.99lib.子,在这铺天盖地的滂沱大雨中第一次显得如此失落和单薄。
一具庞然大物在湿滑的水声中移动。一寸,再一寸。浓重的水雾是它天然的屏障,仍在努力抵挡那些蝎尾兽攻击的飞龙没有丝毫意识到致命的危机近在眼前。我亲眼看到,不,其实我根本就看不到,我只能略微地感觉到,雨雾中那个幽灵般的白色影子被什么巨大而迅速的东99lib. 西紧紧缠绕,就好像是一条开天辟地的巨蟒——不,不是一条。千百条无限膨胀的触须紧紧抓住了飞龙,数万只坚固有力的吸盘嵌入了那些银白色的鳞甲……隐隐有被撕裂的尖啸声从暴风的空隙中间传来。那大概是飞龙临终时分的哀号,但很快就被气势磅礴的大雨一股脑全部吞没。
在飞龙消失的地方,饱食的章鱼海怪舒展开从自己断肢上新生出来的无数巨蟒般的触须,上面遍布的吸盘在不同的频率中如口唇般一吸一呼,尽情享受着雨水的亲吻和抚触。
D呢?D在哪里?我突然惊恐地意识到,在变故发生之时,自己其实根本就没有看到过他。还有拉杜呢?希斯呢?刚刚站在巨龙背上的那些人,现在他们去了哪里?在巨龙被海怪吞噬之后,我在四周逐渐变得明亮的光线中不顾一切地仓皇四顾,最终我找到了梅拉妮。
可怕的暴风雨已经过去了,但天空并未完全变得明朗。淅淅沥沥的细雨带着雪白的雾气席卷而至,再次把面前这片辽阔的葱绿色平原笼罩得欲迎还休。
待到这一片浓雾也过去了,原先盘踞在那里的章鱼海怪亦不见了踪影,就好像它从未出现过似的。略显得空旷的战场上只剩下半数负伤累累的人鱼战士和风族士兵,面面相觑地注视着眼前突如其来的剧变。蝎尾兽在它们的骑士身边呼哧呼哧地喘息,雨水从他们湿漉漉的赤红色的毛发上滴落下来,在泥泞的草地上形成了大小不一的水洼。交战双方的幸存者们看着自己手中的武器呆若木鸡,不知道下一步该作何打算。
梅拉妮就站在这样一群风族士兵的中间,她全身湿透,99lib.已经辨不出颜色的头羽之下仍旧汨汨地冒出血水。她提着剑,脱力地倚靠在身侧一位全副武装的风族战士身上,兀自惊魂不定。
这位士兵手中仍旧紧紧握着那只巨大的号角,他曾在第一时间明智地采取主动,用他非凡的头脑和绝佳的口才号召风族人民反抗希斯,从而导致整个战局完全改变。
但是梅拉妮突然一把推开了他。
“你到底是谁?胆敢阻止我!”
噢,之前我听到了他的声音,我知道他是谁。
只是我仍旧怀疑自己的判断。因为这一切太过不可思议。
“敌人根本就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士兵继续用我所熟悉的那个声音说道,“你何必用自己的生命涉险!”
“他杀了我哥哥西尔夫!而你竟然放走了他!”梅拉妮厉声怒喝,不由分说挥出手中细剑,狠狠挑开了对方鹰形头盔的搭扣。
“让我先看看你是谁!”
自从我重新踏上常青之国,再次见到他的那一刻以来,他就一直戴着那只金属头盔。
不管环境多么炎热,或者多么不便,他从未摘下过他的头盔。此刻那只头盔当啷一声被梅拉妮一剑打了下来。我屏住了呼吸。
我睁大了眼睛。
在此之前,我百分之一百地确定,我会看到小S那张正派的略有些乏味的脸,窄鼻梁上架着一副式样过时的近视眼镜。但是我竟然错了。
鹰形头盔之下,在那副坚固的风族铠甲之中,是一只黑色的风鸟。
“西尔夫?”“难道西尔夫还活着?”人群之中立刻爆出阵阵不可思议的惊呼。
但是他不可能是西尔夫。西尔夫已经死了。我刚刚目睹了西尔夫的死亡。不仅如此,更关键的是,这个人绝对不会是西尔夫,因为西尔夫的头上只有一条风鸟特有的旗帜般的蓝色羽翎——他亲手砍下了另外一条,交与希斯作为结盟的凭证——99lib?那也正是四件元素精灵的信物之一,已经在复活洛特巴尔的时候被毁掉了。而我眼前的这个人,头顶后方两条如蓝宝石般鲜艳耀眼的长羽翎却仍然完好无损。
众所周知,在如今的风族大陆上,就只存在着两只风鸟——西尔夫和梅拉妮。可是眼前这个被迫摘下头盔的风族士兵,却明明就是一只如假包换的风鸟。
“你不认得我了吗?”风鸟用他作为人类时一模一样的蓝色眼睛,悲哀地看着面前陷入极度震愕的梅拉妮,轻轻开口说,“我是齐格弗里德啊。”
第六十三章
在我头脑中出现的第一个念头是小S戴着面具。
就好像那些金甲黑袍的“蒂拉诺斯”一般,戴上神奇的面具,你可以成为任何人眼中希望看到的样子。但是面前这只风鸟的声音并没有丝毫改变。那就是记忆中小S的声音,没有经过一分修饰和雕琢。
小S并没有佩戴面具。我再次吃惊地试图说服自己,我所认识的那个齐格弗里德(a.k.a.我的前男友),已经从一个普通的人类男孩,“入乡随俗”变成了一个鸟头人身的风精灵。
紧接着,在我头脑中出现的第二个念头是小S喝下了希斯的药水。
因为我藏书网也曾(短暂地)在风族宫廷中变成一只橘色眼睛的猫头鹰——然后毫无顾忌地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地牢去找梅拉妮。我至今记得镜子里映出自己的样子,那些灰褐色的短羽毛是如此栩栩如生。
但即便我这一次猜测成真,问题又来了。
如果希斯的药水可以让每个人呈现最适合自己的鸟儿形象(比如他是一只天鹅而我是一只猫头鹰),世上鸟儿的种类那么多,小S为什么会特地变成一只最为罕见的风鸟?和那位大名鼎鼎的“救世主”西尔夫一模一样的风鸟?
无论言行举止、社会声望还是自身技艺,西尔夫都是难得一遇的各种翘楚。如今他更是蛰伏五年,殚精竭虑,最终以牺牲自己为代价,试图获得一个行刺敌人的机会。其实早就在他把我和D“锁入”那座空无一人的地牢中时,我就应该知道他所作出的决定。他从始至终都站在我们这一边。但现在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西尔夫天生就是一位领袖。他的一生就像是一曲英雄悲歌的样本。而在我记忆中平凡无趣的小S,那个课余只会泡在图书馆查书写报告的小S,在任何一个方面都与他的前任毫无相似之处。而他如今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变成了一只风鸟——风精灵之首,风之大陆的领导者。
如果不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那就是我的头脑出了状况——我正这么想着的时候,第三个念头突然冲进了我的大脑。
与前两个截然不同,这个念头将我带回了常青之国,回到曾经“关押”洛特巴尔的那座高塔之中。我再次看到了那些如同教堂高窗一般明亮艳丽的彩色玻璃。看到了玻璃上面细致拼嵌出的风鸟与天鹅。
当年希斯曾帮助一位风族王子登上王位。而他的名字是齐格弗里德。
在常青之国空无一人的地牢里,D曾经这样告诉过我。他说很可能是巧合,因为齐格弗里德是一个很常见的名字。
真的吗?
《尼伯龙根之歌》中的齐格弗里德是屠龙的英雄,可以听懂鸟语,唤醒女武神布伦希尔德并与其坠入爱河;而《天鹅湖》中的齐格弗里德是勇敢的王子,从魔鬼手中解救了中了符咒的天鹅公主,之后二人结合共治。
无论怎么看,齐格弗里德这个名字都绝不平凡。正如它的古语含义本身,这个名字上面承载的是英雄的胜利与最终的和谐。那么我面前的这个齐格弗里德呢?难道他就会是一个罕见的特例吗?
“我是齐格弗里德。”伫立于战场正中的士兵低声重复,“我一直在你身边。.99lib.”
梅拉妮难以置信地瞪大了一对鲜艳如石榴石一般的红色眼珠,她看着他,良久,然后才突然意识到了对方在说什么。
“那个人类99lib?姑娘……”她忍不住提醒他,“我见过那个人类姑娘。难道她不是……”
士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乌黑的头羽之下,两条亮蓝色的长翎随风颤动。
“艾米丽属于人类,而我……却并非如此。我属于这里。常青之国就是我的家园。在战争结束之后,我会把她送回她的世界。”
“可是你,你怎么会……”梅拉妮上下打量着对方,表情仍旧充满困惑。
“一言难尽。”他简短地回答了她。然后他看了一眼左右目瞪口呆的士兵,再次跨上自己那头蝎尾兽,用靴后马刺轻踢了一下对方柔软的肚子。蝎尾兽长啸一声,呼啦一声迎风展开两翼肉翅,四爪腾空而起!
“敌人暂时逃离战场,我们在此地久留无益。”士兵身穿铠甲,威风凛凛地跨坐在此刻空中唯一一头蝎尾兽背上,蓝色的头翎像两面耀眼的旗帜迎风飘扬。他居高临下,对战场上所有人大声喊道:“还请水风诸位将领即刻整队撤兵,我们需要足够的时间,替伤者治疗,替亡者祈祷。在敌人的下一次突袭之前,我们必须打起精神准备再战!”
高大的风族将领奈瑟率先响应,带领她的部下安静地撤离。然后是其他几位已经摘下面具的黑袍子。水族这一边,我看到几位浑身浴血的千夫长高举战旗迅速准确地下达命令,战场上的人鱼士兵们在诸位百夫长的指挥下先后整队,以惊人的秩序和速度把伤者和死者依次带离战场。
我吃惊地看着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看一个毫无军衔爵位的普通士兵任意指挥,竟然会让交战双方所有以一敌百的竞技豪杰和高级将领们俯首帖耳,严格有效地执行自己的命令。
这是一个奇迹。
那位风鸟王子的名字是齐格藏书网弗里德。
我仰起头看他。我所认识的那个“齐格弗里德”,此刻正高高骑在蝎尾兽的背上,像天空中的一颗启明星那样熠熠发光。尽管我仍然不清楚他到底如何变成了一只风鸟,但再一次,当我经历了虚空和D的梦境,还有在“雾之桥”上迷路的时候,小S已经在常青之国度过了五年的时光。
在我所熟悉的那个平凡的人类世界,五年时间足已改变一切。何况我们所在之处,是一个“一切均可发生”的精灵与魔法交相辉映的奇妙次元。也许小S在原先那个世界里只是一个无趣的书虫,但他在这里却可以作为统领全军的领袖。
也许他会继西尔夫之后,成为风族大陆上一位真正的王者。
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从前,他对精灵魔域中发生的一切都充满兴趣。他从未像艾米丽一样惧怕过任何事情。我想起他在人鱼法庭上当中辩论的机智。我想起他主动追随西尔夫上阵杀敌的勇猛。
齐格弗里德·普林斯,或者像我以前开玩笑称呼他的那样,“王子齐格弗里德”,并非他伟大名字的一个特例。因为他从头到脚根本一点儿都不普通。
干缩头颅说我是个瞎子。那家伙是对的。
因为我之前根本就没有看出这一点。
第六十四章
洛特巴尔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他去了哪里?”我小声开口,几乎是喃喃自语。
“我不知道。”洛特巴尔立刻回答,“你不要认为我在骗你,事实上他跑去了某个只有我们兄弟两个知道的秘密地方度假什么的。我告诉你,没有那样的地方。他凭空消失的时候我和你们大家一样惊诧万分。”
我这才意识到他和我说的并不是一个人。
“不,不是奥杰托。”我吸了一口气,尽管洛特巴尔口中这个人的去向我也同样想知道,但它还不是我目前最关心的问题。目前我最关心的只是:“D去了哪里?”
“有什么不同吗?”洛特巴尔反问。
我皱起眉头,不明白对方的意思。
“他们是一起消失的。我肯定他们去了同一个地方。”洛特巴尔说,“虽然我不知道你男朋友和我老哥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但我肯定他不会让那‘失散多年’的兄弟就这么跑了。”
“D不是我男朋友。”我搓了搓手上的戒指,忍不住开口说,“我们结婚了。”
洛特巴尔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撒旦!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回想之前发生的那个吻。我脸上发烧,赶紧低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那他就应该回来。”对方突然说,“他应该回来保护你的安全。”
我惊讶地抬起头。在我的记忆里,我从未听过洛特巴尔用这种严肃的口吻说话。
“因为对他来说,你才是最重要的。”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似乎根本就不认识他。
“可是……拉杜毕竟是他的亲兄弟。”天知道我这个傻瓜为什么会为D开脱,我只是听到自己的声音继续坚持道,“无论是亲情还是仇恨,他们之间的羁绊已经持续了六百年之久。”
“但你才是那个最终与他相伴永恒之人,不是吗?”洛特巴尔用一对亮晶晶的橘色瞳孔看着我,那感觉就好像在看着镜中的自己,与灵魂对视。
我听到他清晰地对我说:“六百年过去了,他对他当初的家人已经不再有责任。但对你有。因为你才是他真正的家人。”
我胸口发紧,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堵在那里。我手足无措地站着,不知道下面该说什么,也不知道是应该表示同意还是反对。因为洛特巴尔告诉我的事情我从未想过。
事实上,当拉杜突然出现的时候,我整个人都陷入了恐慌。
我怕我这一次会失去他。
这不同于D之前与薇拉的偶然邂逅,因为薇拉毕竟是个和我一样的“外人”,而拉杜却是他的血亲,是他最无法释怀的兄弟。
我记得在我们举行婚礼的那一夜,他在波那利城堡的废墟里第一次提到了这个名字。
他想念他。六百年之后,他最想念的人不是家中的父母兄长,也不是来自骑士团的严师益友,更不是他之后在魔域空间遇到的那些人。
他最割舍不下的是他的敌人。那个当初不惜兵戎相见,率领土耳其十万大军攻陷波那利.99lib?t>城堡,逼他最终放弃一切跳下悬崖的亲生弟弟——拉杜。
我曾在他的梦境中不止一次地见到一个头上99lib?长角的恶魔。现在我知道那就是拉杜。在拉杜出生的第一天,他平生第一次见到了恶魔,但是他却拒绝相信自己的眼睛。
恶魔根植于他的脑海,在潜意识中促使他最终成为一名龙骑士,一名屠魔者。但那个恶魔却是他心底一直以来最为恐怖的梦魇。直到人鱼族的那场惨绝人寰的血战,恶魔最终进入了他的身体,从此成为了他的一部分。
他既是弗拉德,又是拉杜;既是基督神圣的龙骑士,又是恶魔般的血族长老“战车”。
当我这么想着的时候,洛特巴尔突然使劲扳过我的肩膀。
“看,他来了。”他用一个轻快的调子对我说。
我仍然深陷在自己的思绪里面拔不出来,我想问他“谁来了”,但是我不必问。我揉了揉眼睛,看到正前方一位全副武装的骑士正从雾气中向我走来。
他身上的铠甲不是人鱼战士闪着彩虹色泽的贝壳状鳞片,99lib?亦不是风族士兵坚固华丽的黄金战甲,相比之下,他铠甲的样子太朴素了,也太传统,就好像是书本上那些欧洲中世纪骑士的装束。
当他出现的时候,战场上的医护者们正紧张地处理伤员,搬运死者;健全的士兵们则按照部署,各自留下一个小队清理战场上折断的长矛,收检武器和弹药,其他大部分人则奔走于安营扎寨,周遭的气氛热烈而忙碌。他静悄悄地独自从雾气中出现,似乎是踏着战火的余烬,从尘封的历史中走来。
世人称呼他“德库拉”,而我叫他“D”。
我一把摘下面具,冲上去九九藏书紧紧抱住他。在这奇迹般的重逢下,突如其来的喜悦让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你有没有受伤?”这是他看到我之后的第一句话。又一次,他抓住我的胳膊,仔仔细细地端详我全身上下。
我觉得没有必要告诉他战场上的任何细节,于是摇了摇头。
“她不听劝告,冲出去和小妖精打了一架,中了几剪子;刚才又倒霉地中了鸟儿的一支流矢,射穿了胳膊。”身边的洛特巴尔突然不合时宜地插嘴说,“不过现在伤口已经全部愈合了。”
我翻了个白眼给他,但是他没有在看我。
“你错过了不少事情。”洛特巴尔继续对D说。
“我知道。”D垂下了眼睛,“不过我很高兴你们两个现在都没事。”
“那么现在换我来提问题。”洛特巴尔说,“我哥哥呢?”
D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喂,我哥哥呢?”洛特巴尔追问,他蓦然升高的嗓音听起来似乎有些失常,“还有你那个宝贝弟弟呢?他们在哪里?”
“他们进入了另外一个空间。”D再次看了他一眼,终于开口回答,“很可能是某种恶魔的领域。我不能确定。因为我进不去。”
洛特巴尔的表情看上去似乎松了一口气。
我突然感觉到某种莫名的悲伤。因为我意识到了洛特巴尔对希斯的感情。也许我们共用同一个灵魂,但我们毕竟不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平行空间中,我们拥有不同的经历与背景,我们也拥有完全不同的记忆。在我的世界里,我是一个人;而在这里,洛特巴尔和希斯两人却是镜像一般的双生子。也许他并不像我们那样希望这场战争终结。也许他并不像我们那样希望希斯落败。
“所以你就回来了?因为跟丢了目标?”洛特巴尔吹了声口哨,打断了我的思绪。
“是的。”
“那么如果你能够进去那个什么恶魔的地盘,你就会勇往直前喽?”
“是的。”
“啧啧,你不觉得你忘记了什么东西吗?”洛特巴尔咂咂嘴,挑起了眉毛,“如果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回来,或者能否会回来,那么在临走之前,你是不是应该和我们大家简短地告一下别?”
“……抱歉。”
“你不用对我道歉。放心,我对一个正在追杀我老哥的人还没有孕育出那么深刻的友谊。”
D把头转向我。他握住了我的手。
“奥黛尔,对不起。”他诚恳地对我说,“我应该像之前保证过的那样,在战争结束之后立即回到你身边。”
我看着对方那对浅灰色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调匀自己仍旧七上八下的心跳频率。
“我并不怪你。”我假装没有看到洛特巴尔翻到天上的白眼,开口对他说,“这场战争距离结束还远着呢。”
第六十五章
D看进我的眼睛,以往每当他这样做的时候,我就感觉自己心底所有的秘密都一览无遗。但是这一次我并没有任何秘密。
“的确如此。”我的同伴点点头表示同意 ,“战争还没有结束。”
尽管在目前看来,敌人在最后一刻逃跑了,我们似乎已经取得了胜利,但是我们两个都清楚地知道,这最多只能算是暂时的“中场休息”。希九九藏书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夺回洛特巴尔,而拉杜唯一的愿望就是杀掉D。他们两人一定会在“下半场”卷土重来,与我们决一死战。
这已经和人鱼族或者鸟儿们没有丝毫关系。他们的战争已经结束了,但我们的却才刚刚开始。我担忧地看着站在身边的两个人,忍不住一左一右拉住了他们的手。
“我们一定不能输。”我低声说。
“等等,什么是‘我们’?为什么是‘我们’?”洛特巴尔第一次甩开了我的手,大声说,“我不属于‘我们’,这里的三个人是‘你们’和‘我’。我和你们根本就不是一边的,还记得吗?”
“我没忘。”D立即回答他,“只可惜你现在却不在另外那一边,你正和‘我们’在一起。”
“相信我,对这一点我也很烦恼。”洛特巴尔挑起了眉毛,“那么你会放我走吗?”
“我不会。”D摇头。
、“你可以拿我去和我的兄弟换回你的兄弟。”洛特巴尔再次充满希望地建议。
“你的兄弟要你去和他一起毁灭世界。而我的兄弟一心想要杀了我。”D淡淡地开口,“如果你是我,你会换吗?”
洛特巴尔深藏书网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不好玩,一点儿都不好玩。”他说,“你们看看我,仔细看看。就算那些长了犄角没长脑子的蠢犀牛也能看出我压根儿就没有毁灭世界的兴趣。什么统治啊,杀戮啊,征服啊,那些都是奥杰托的主攻爱好,不是我的。他的脑子刚生出来的时候就坏掉了,我跟你说,否则老爸当初也不会把他变成一只天鹅。”
我瞪大了眼睛看他。“你说什么?”我几乎尖叫起来。
“我说了什么?”洛特巴尔吃惊地看着我。
“你说奥杰托是一只天鹅!”
“有什么问题吗?”他莫名其妙地问。
当然有问题!我突然想到之前在常青之国看到的彩色玻璃,精美的镶嵌画上拼出风鸟小王子与白天鹅的传说。先前我一直对那只动物天鹅心存疑惑,现在我知道它是怎么回事了。原来那只天鹅根本就不是风精灵,也不是希斯喝下药水之后变成的风精灵,而是希斯——也就是奥杰托的本来面目!
“他无法打破那个强大的咒符,一直做了好多年的天鹅。后来是遇到,对了,就是那个风鸟王子,才重新变回人身。”洛特巴尔不紧不慢地补充说。
“风鸟王子齐格弗里德?”我看了D一眼,胆战心惊地开口。
“好像是。”洛特巴尔点头,“这个名字挺常见的。”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再缓缓地吐出去。我突然想起了墨菲斯的99lib?梦境,想起了他让我看到的那个赌局。那时候的洛特巴尔,还有D,他们都以为奥杰托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但是事实却并非如此。
天鹅帮助小王子登上王位,从而变回人身。没错,就是字面意义上的“人身”,因为他仍旧保留了一个天鹅的头颈。他变成风精灵的样子,从此隐居在常青之国,谋划参与了风族社会的每一次改朝换代,政权交替。希斯说,上一任风族国王驾崩之时,他刚好在场;但事实也许是,每一任国王驾崩之时,他都在场。
白色的天鹅总是在每一任死去的国王身边出现——不管是不是他亲手杀死了他们。
他是常青之国的死神。幕后唯一的掌权者。他掌管着每一位风族国王的生杀大权。他潜伏在常青之国,当现任统治者不合他意的时候,他就废黜国王,改立“明君”。
按照风族大陆的时间推算,五年前他与“叛军领袖”西尔夫结盟,杀掉了那只乖戾傲慢的巨嘴鸟;如今他眼看着西尔夫逐渐脱离自己的掌握,他立刻就把早早选定的“继承人”齐格弗里德变成一只风鸟,以备不时之需。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自作多情。原来希斯找上小S从一开始就不是因为我。小S的确是我的前男友没错,但是这层关系在他看来根本就微乎其微。希斯找到小S,因为他立刻认出对方就是转生之后的风鸟王子齐格弗里德。
只是这位新生的风鸟王子并不如原先那位唯命是从,着实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说实话,我真想知道他下一步到底有什么打算。
存在这个想法的并不只有我一个。
“关于齐格弗里德……”D开口说,“我没有来得及告诉你,他之前的确和希斯在一起。”
“你是说,当我去找这个家伙的时候,”我对洛特巴尔挤了挤眼睛,“你发现了齐格弗里德的秘密?”
“我发现了他枕头上的羽毛。很特殊的羽毛。”D回答我。
“风鸟的羽毛?”我立刻问.99lib.道,“所以你猜测他也是一只风鸟?”
“除非西尔夫有我们所不知道的兴趣。”D微微一笑,“但这不合常理。不,我不是说西尔夫。”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还记得吗?作为风族士兵的齐格弗里德从不摘下头盔。我还是从他身上人类的气息才辨认出这个人。”
我知道他是指我们刚刚进入常青之国的时候,我点了点头。
“既然我的鼻子不可能出错,而齐格弗里德又的的确确变成了一只风鸟,那么我们的答案就只有一个选项了。”
“魔法?”我瞎猜的。
“巫术。不过都一样。”D回答我,“别忘了希斯身边还有一个女巫。”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相信我,我宁愿他永远也不再提起这个名字。但他还是说了。
“薇拉是一个称职的女巫。如果她能够让我们的朋友死而复生……”他看了一眼在一旁无所事事的洛特巴尔(对方瞪了他一眼),然后继续,“把一个人类变成风精灵的样子,对她来说也应该不算什么难事。”
虽然他说得没错(我就曾经喝下过薇拉的药水变成了猫头鹰),但我也很想打断他,说让洛特巴尔复活的那个人是我。而且齐格弗里德本来就是一只风鸟。但是我此刻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和他争论,所以我使劲咽下一口,什么都没说。
“总而言之,从前我总是担心齐格弗里德和希斯之间不寻常的联系会对我们不利,但现实已经否定了我的猜测。”D耸了耸肩膀,最终铿锵有力地总结道,“你是对的,奥黛尔,你的小男朋友正站在我们这一边。”
我差点一口噎死。我也很后悔没有参与他之前的争辩。
小男朋友?!
噢,撒旦,赶紧救救他吧!
第六十六章
“你的男朋友?”
信不信由你,洛特巴尔先生总是能找到最不合时宜的时刻插入对话,然后一针见血。
“那只鸟是你的男朋友?”他大呼小叫地说道,“你的审美还真是挺奇特的。要是我的话宁可选一条鱼。看看他们,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美男子哪!啧啧。”
“第一,齐格弗里德曾经是人类;第二,他是我的前男友。过去式。”我没好气地看着他,“第三,如果人鱼战士的长矛可以让你闭嘴的话,我很乐意把你送进他们的监牢。”
“你现在终于想起我是个俘虏了,绑匪小姐。”洛特巴尔歪过头,眯起眼睛,“那么下一步是什么?严刑逼供,套问我哥哥的下落?我已经和你说过了,我不知道。不过就算我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的。别那样看着我,亲爱的,其实我并不介意你再给我一个吻。不过话可说在前头,这一次你以身相许也是没用的。”
D的拳头已经扬了起来,我摇了摇头。其实我很想亲自揍这个碎嘴的家伙,但如果他受伤的话,我自己也会痛,所以想想还是算了。但是我毕竟实现了自己的诺言。对方话音未落,我立刻就叫来两个孔武有力的人鱼战士,把他像个麻袋一样拖走了。
“并非只有他一个人可能知道希斯的下落。”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起,“我们还有另外一个人。”
我惊讶地转身,看到那只黑色的风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他仍然威风凛凛地穿着战场上那副坚实的金属铠甲,没戴头盔,脑后两根宝石蓝色的长羽翎像耀眼的旗帜一样飘荡在薄雾里。在我转身之后,他从洛特巴尔的背影上收回视线,一对和羽翎同色的蓝眼睛重新落回在我和D的身上。
“你说的那个人是谁?”我放弃了与故友重逢的寒暄,我只想立即知道答案。
“我们还有一个女巫。”风鸟对我说,“我们可以问她。”
“薇拉?”我强忍着念出这个名字,肠胃里似乎有一百只蝴蝶在飞。为什么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要提到她?就不能暂时忘记她一会儿吗?我真是受够了!
“她在这里吗?”我继续挣扎着开口。
“不在这里。她被希斯抛弃在‘常青之国’。但是我已经派人去把她带过来了。”风鸟说。
我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他:“现在你是老大了,是吗?”
“不是我,梅拉妮是常青之国的领袖。还有剩下的蒂拉诺斯们。”他似乎没听出我话语中的讥讽,平静地说,“他们会为风族大陆大小事务做出一切裁决,就和从前一样。”
“这可和从前不一样。”我说,“从前你们有西尔夫,现在他死了。现在你就是世上唯一的风鸟了。”
“还有梅拉妮……”
“你是真的移情别恋了,是吗?”我突然不耐烦起来,立刻打断了他,“那么艾米丽呢?你打算拿她怎么办?”
我生气了。真奇怪,他当初写邮件和我分手的时候我都没有这么情绪化。
“我会送她回家……”
“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把旧爱一把甩开,然后和你的新欢在一起。你就是这么想的是吧?”我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音,“如果不是因为你,她根本没有必要承受这一切。因为你她才来到了这里,经历了生离死别,各种危险还有残酷的战争,她需要你!除了你她一无所有!”我突然想起当艾米丽在“看不见的国度”寻找小S时的恐慌,我知道那个姑娘是真心爱他。我越来越生气,冲他大吼:“现在你却说你要留下来,把她一个人扔回去!”
“看看我!我是一只鸟!”
“你可以选择做一个人。”我在对方黑色的羽毛中分辨出了一个痛苦的表情,但是我并没有打算放过他。
“我没有选择。是希斯和薇拉把我变成了一只鸟。五年来,他们强迫我每日喝下那些对人类来说足以致命的药水。太晚了,奥黛尔,我已经变不回原先的样子了。艾米丽不会再接受我。她的世界不会再接受我。如今常青之国就是我唯一的归宿。”
“你是说,五年里……”胸口似乎被什么堵住,我突然说不下去了。
“所以我才一直都戴着头盔。我没有办法和你们相认。你们应该庆幸没有看到我之前半人半鸟的样子。藏书网”他停顿了一秒,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至少在转变完成之后,我不再是个怪物。”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刹那间哑口无言。我想我应该说点儿什么来安慰他,但是我的喉咙就好像被一只大手紧紧掐住,连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我此刻所有能够想到的,就是当我和D还有艾米丽离开常青之国,当我们进入看不见的国度,又回到喜乐原野,当我和D随后在雾气中“迷路”,当我们不在的这五年时间里,小S独自经历的苦难恐怕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多。
“那么告诉我,你喜欢这里的生活吗?”D突然加入了对话。
风鸟愣了一下,然后他看着D,羞赧似的略微点了下头。
“我知道这一切看起来很疯狂,但它就好像原先存在于我头脑之中的世界。这里的经济、政权还有国家,不再是纸上空谈,而是活生生的事实,可以让我最大程度地参与其中。它让我从小幻想的一切成为现实。”风鸟低声说,“他们说我前世是一位风族王子。我想这大概就是原因。我梦想这里,我来到这里,我属于这里。”
“那么这就够了。”D拉起我的手,“每个人都有他自己最终的归宿。齐格弗里德已经找到了他的。我们应该为他感到开心才是。”
“可是艾米丽……”
“她也会找到自己的归宿。但很显然,并不是这里。”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冲我笑了笑,“你很有先见之明,早早就送给了她一只面具。她一定会安全无恙的,我保证。”
面具的事情让我有点儿脸红。因为那只面具原本是D挖空心思为我而准备的。结果却被我随手当礼物送给了艾米丽,然后自己坠入了虚空。尽管我还是从面具师马里奥先生那里拿到了他临终前的面具,最终顺利回到了魔域空间,但这并不说明过去的一切就一笔勾销了。
我撇了撇嘴,正准备说点儿什么为自己圆场,但是刚刚抬起头,眼光正巧扫到不远处,一位重盔重甲的风族士兵匆匆向我们走来。
“女巫已经带到了。”这个士兵对小S报告说。
第六十七章
我很高兴士兵没有直接叫出她的名字。
该怎么称呼她?薇拉?妲尔维拉?还是那位曾与D有过“婚约”的伊洛娜·希拉吉呢?
在过去六百年的时空交错之中,不管她更换了多少个名字,多少副面孔,其实她本人从未改变过。她是一个女巫。强大的女巫。就是她曾经开口许下那个著名的双生子预言,从而导致了所有的前因后果。
也许希斯的确是我们最危险的敌人,但她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因为她恨我。
憎恨是一种强大的力量。仅仅一念之差,它有时候可以摧垮一个人,有时候却足以毁灭整个世界。
我不知道再次看到她心里是什么滋味。我真的不知道。我无法形容。如果我可以选择,我宁可永远都不要再次看到她。但是她偏偏一次又一次在我面前出现。主动或者被动,直接或者间接。就好像一个可怕的掠夺者,蓦然闯入我面前已经饱和圆满的生活,破坏摧毁我所拥有的全部。
感谢撒旦,其实自从洛特巴尔代替我“死去”之后,我并没有真正见过她几次。精确计算的话,是三次。
第一次,她出现在我和D的婚礼上,诅咒了我们两个(这应验了,因为紧跟着的一系列事件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希斯就更加不必说了);
第二次,她出现在那个雾气缭绕的“门厅”,带来干缩头颅预测我的死亡(这也应验了,我随后坠入了“虚无”);
第三次,她作为一只粉红色的葵花凤头鹦鹉和希斯“隐居”在常青之国,迫使我集齐元素精灵的四件信物用以复活洛特巴尔(是的,她全部坐到了)。
她一共只出现了三次,但是每一次都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我不知道这一次将会是怎样的结果。
前方不远处,宏伟壮观的风族指挥大帐宛如一座被赋予生命的城池,在白蒙蒙的薄雾里移动,就好像海面上浮现出来的蜃景。四周是无数小一些的营帐,色彩不一,带着莫可名状的花纹,犹如虚幻的梦境中一片恢宏稠密的市集村落。这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小妖精。他们本属于精灵同族,其形态与性情却如此迥异。
齐格弗里德走在我前面,而D跟在我身后。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攥紧了手指上那枚龙的戒指。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再恐惧了,不应该再畏首畏尾,不应该再逃避。
我不是D,也不是齐格弗里德。我身上穿着水族女王温蒂妮的背心,但我也并不是她。
脚下永远无法擦净的血渍和伤者不绝于耳的呻吟让我感觉自己是如此渺小而平庸,我永远无法像一位真正的战士那样在战场上发挥任何作用。对于战争我无能为力,但是至少,我想我可以做到坦然面对自己的过去、现在,以及不可知的未来。
因为这就是我目前唯一能做的。不管是否通过薇拉,我都必须尽快找到希斯和拉杜,结束这场战争,结束面前这所有的一切。
我深吸了一口气,迈开大步向前走去。
两个熟悉的人影正在军帐前面等我。两个身材高大的人鱼战士。之前在水族士兵整队从战场上撤离的时候,我并没有看到他们。
“塞图斯!”我惊喜地扑上去,“你还好吗?”
他拥抱了我。对方身上强烈的血腥气味扑面而来,一大片断裂鳞甲的尖锐截面戳疼了我。但是他给了我一个少见的笑容。“我没有那么容易死。”他对我说。
站在他身边的梭伦并没有说话,只是对我们点了下头。
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那个叫亚历克斯的孩子,我是说,桑迪呢?”我担忧地左顾右盼,但是我很快就注意到,其实整座风族军营之中就只有他们两位人鱼战士,并没有其他人。
亚历克斯去了哪里?他还活着吗?此时此刻,这位十五岁人鱼少年的笑.99lib.脸深深印刻在我脑海中,喉咙里全是他递给我的海藻饼的味道。在可怕的寂静里,我似乎再次回到了战场上,看到那位死在我脚边的年轻人鱼战士,他肋下那道深刻的伤口汨汨流出鲜血。两个毫不相关的影像在我心头莫名地重叠在了一起,我的心跳蓦然加速。
塞图斯和梭伦互相看了一眼。那个眼神再次令我心惊肉跳。我屏住呼吸,此刻在场所有人的眼睛都落在他们两个身上。
“他回去了。”最终,塞图斯故意避开小S的眼神,对我说,“和大部分幸存的水族士兵一起。只有我们一小队人留了下来。”
尽管亚历克斯还活着的消息让我大大松了一口气,但是我惊异于对方说话的口气。
“为什么?”我刚开口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他们是敌人。人鱼战士不愿留下来与风族士兵共处一室,这原本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果然,塞图斯说:“大部分水族战士已经带着伤者和死者的尸体回到了波涛下的国度。我无法命令他们。因为他们的战争已经结束了。”
我再一次做了个深呼吸。他说得没错。对人鱼战士来说,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战斗。
他们已经完成了他们的部分,剩下的,就要靠我自己了。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留下来?”D突然开口。
“我和温蒂妮保证过,我会帮助你们,直到最后一刻。”塞图斯看着他的眼睛,清晰地说,“我发过誓。”
“你可能会死。”D冷冷地说。
“那么人鱼族在多年前欠下的一笔债务就可以还清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转头去看D,看到他的脸上同样露出了惊奇。但是也只有一刹那,他的面孔瞬间恢复了平静。
“有些事情过去太久,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了。”他淡漠地说。
“但是有的人一刻也未曾忘记。”
“有的时候,遗忘未尝不是件好事。”
“并非对人鱼族而言。”
“我痛恨债务。”
“这不是你欠我们的,龙骑士。”塞图斯平静地对他说,“而是我们欠你的。”
“我不是龙骑士!”
他蓦然提高了声音,我愣住了。我看着他伸手当啷一声拔出腰畔长剑,在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九九藏书
“这把剑,战争结束之后我会还给你。”他盯着塞图斯说。
“狄奥多长老说过这是你的剑。”对方皱起眉头。
“他认错人了。”
D甩下这句话之后猛地收剑回鞘,迈步越过众人,率先走入军帐。
第六十八章
我努力保持着呼吸的平稳,跟随其他人一起鱼贯走入大帐。然后我强迫自己抬头。
尽管帐外白雾缭绕,天色停滞在晨昏交替的时刻,帐内却一片明亮,跳跃的火光映红了每个人的脸膛。
我睁大了眼睛。同样是战场上临时搭建起来的军帐,但鸟儿们比起人鱼战士可奢侈得多了。厚厚的地毯如同一条灿烂的长舌,从帐外直铺到大帐入口处,几乎能容纳百人的大帐内部更是看不到一丝裸露出来的杂草或者泥土。所有的地面都被带有花纹的地毯铺满。
就连墙面的厚重织锦上也带有丰富的花草图案,犹如一座用丝线编织而成的茂密丛林,凝神看上去,缎面上巧手绣出的攀缘植物细小的触须栩栩如生。
在我的记忆中,水族的军帐里并没有什么够格被称为“家具”的摆设。我当时是睡在一个简陋的毛毡睡袋里。而这里却有好几张舒适的羽毛床——按照鸟儿们的标准,大抵也就是个临时沙发的用途,分布在帐内各处。帐内居中是一张巨大的圆桌,比一个人能够想象出来的更加宏伟,更具规模。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把这样沉重的一张橡木桌子运来这里的——总而言之,我觉得就算是亚瑟王宫廷中的骑士圆桌也不过如此。
圆桌的主位是一张包裹着锦缎刺绣的奢华高背椅,不像是战场上指挥官的座椅,倒像是国王的宝座一般,大喇喇地杵在大门正对面的位置。
但是这张椅子上面是空的。圆桌的主位上并没有坐人。
我首先看到的是白鸟梅拉妮,此刻已经洗净了头上的血迹,缠着绷带,坐在主位的右手。而另一位身居高位的风族将领,身材魁梧的猛雕奈瑟,瞪着一对金黄澄澄的鹰眼,表情肃穆地坐在主位的左手。然后依次是常青之国的几位黑袍子。
在摘下面具的黑袍子之中,有一位长相尤其奇特。先前我在战场上只是匆匆扫了一眼,现在我清晰地看到,他有一张像秃鹫一般无毛的窄脸,上面遍布难看的灰色斑纹,红色的长鸟喙比原先的面具还要长出一倍,像一根针一样直突出去。他的秃脑袋后面长满浓密的黑色细窄羽翎,围绕在脖颈上厚厚的一圈,如同一副天生的黑色拉夫领。
这只隐鹮开口的时候我吃了一惊。因为我没想到她竟然是一位女子。不仅如此,她的声音纤细优雅,与丑怪的外貌全然不和。
“欢迎。”她站起身子,充满皱褶的眼皮之下,敏锐凌厉的目光依次扫过我们几个人全身上下,“在下风族塞赫米特,”她清晰地开口,“99lib.欢迎诸位来到此间,请诸位入座。”
她做了个手势,帐内几位执勤的士兵立即上前,把圆桌边上的几张椅子为我们一一拉开。
她的名字我曾经听过。当西尔夫还活着的时候,他提过自己手下有两位带兵的女性将领。一位是身材高大的奈瑟,还有一位就是她。塞赫米特,我记得这个名字。只是我原本以为她也会是像奈瑟一样的猛禽类鹰隼。
我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惊奇,对她点了下头,然后一行人在梅拉妮的下首依次落座。圆桌上的主位仍旧是空的。我知道那是西尔夫的座位。我心中难受,转过了眼睛。
现在我看到了薇拉。
她刚才是背对着我们坐在圆桌边上的。如果不是那一头燃烧般的橘红色头发,我根本就认不出眼前的这个人。
我认识了薇拉这么久,她一直保持着骨感婀娜的身材没错,但也绝对不会像如今这么瘦骨嶙峋。此刻我面前的人单薄如一张惨白的纸,被沉重的金属锁链紧紧锁拷在椅子上。
她遍体鳞伤,纤细红肿的手臂上遍布被抽打过的痕迹。她卷曲的长发一团混乱,末端黏在一起打着结。她低着头,我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到她在额角的部位有一块很大的瘀青。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前所有的恨意在那一刻几乎化为乌有。但也只是一小会儿。当我发现坐在我身边的D正在盯着她看,当我发现他的眼睛几乎从进帐开始就从未离开过她的时候,我的心脏再一次被一只手狠狠地捏紧了。
尽管我不停地告诉自己,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就是“审问”薇拉。我们要问出希斯和拉杜的下落。她当然是帐内所有人的焦点。但是这毕竟解救不了我逐渐下滑的理智和我本就少得可怜的自信心。
六百年前,她为D而死。尽管D根本不承认这一点——但是她毕竟曾经是他的合法妻子。就和现在的我一样。我们两个在本质上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不是吗?只不过D说他爱的是我,所以薇拉就应该死?是这样的吗?这不公平。无论对我对她都是。
我无法忍受那些爱情故事中“单纯善良”的女主角,让男主角心甘情愿地为了她们而杀掉其他女人。只因为她是正义的,而她是邪恶的?谁说正义就一定战胜邪恶?谁说女主角又一定都是正义的呢?六百年前,我是魔鬼而她是女巫。如果说薇拉是邪恶的,那么我也从来没有正义过。而D当初又在他赖以成名的尖木桩上钉死了多少人?噢,撒旦,我不想知道真相。凭什么六百年后转世轮回,我得到了最终的幸福,而她将再次悲惨地独自死去?
不,事情原本不该是这样。
薇拉抬起头,从一头乱发的缝隙里眯起大小不一的眼睛看了我一眼。锋锐的视线像一把刀子,狠狠扎进我心口。
是99lib?谁打了她?常青之国的狱卒?是那只伯劳鸟吗?
我注意到她脸上的伤,和她身体上的鞭痕一样,都是新的。在来到这里之前,她到底被拷问了多久?
“解开她的锁链。”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听起来难以置信,但这竟也是我目前的希望。但我并不希望的是,这个要求的提出者竟然是他。
“她是个女巫!”圆桌上,一个黑袍子狠狠瞪着D,冷冷地开口。
“你真的相信她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一只猫跑掉?”D不屑地说道,“还是变成一缕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呢?”
“如果她逃掉谁负责?”
“我。”
“你没有这个权力!”
“他有。”一直保持沉默的塞图斯突然开口,“她是个女巫没错,但她并未直接参与过任何战斗。她不属于我们精灵界,这里能够决定她命运的只有弗拉德九九藏书先生和奥黛尔小姐两个人。”
黑袍子冷哼了一声,并未答话。
于是塞赫米特适时地喊了我的名字。“奥黛尔小姐。”她继续用那个平滑优雅的嗓音问道,“那么您的意思呢?”
我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我发现所有人都在看我。在那些视线里面有一对充满感情的灰色眼睛。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我不想仔细考虑。所以我立即避开了那个视线。
我看着圆桌对面的薇拉,近在咫尺又好像远在天涯。我太紧张了,以至于双眼完全无法对焦,她整个人都模糊成了一片虚幻的影子。
“放开她。”我沙哑着嗓子,几乎是毫无意识地开口。
吐出这句话是如此艰难,就好像吐出那个当初锲而不舍地卡在我嗓子里的妖精果核。
撒旦!天知道此刻我心里在想什么。
第六十九章
“不行!”一个压抑已久的嗓音突然在我身边.99lib.
响起,“女巫不能放!”
我看到那只黑色的风鸟,我是说小S,猛地从我身边的椅子上弹起来,双手牢牢地扶着桌子。我注意到他的手臂正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齐格弗里德?”坐在他身边的梅拉妮侧过头,伸手覆上对方按住桌面的手。
小S全身震了一下,他垂下眼睛看着地面。“对不起。”他说,然后长叹一声,仿佛脱力般陡然坐回了他那张高背椅。
“有什么问题吗?”对面的塞赫米特抬起她鲜红的长喙,像一把染血的利剑,挑破了圆桌上方凝重的空气。
“没有。”小S仍是垂着头,有气无力地答道,“我应该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诸位,非常抱歉。”
我突然意识到,如果薇拉最终获得自由,这对小S也并不公平。我无法想象小S的蜕变经历了何种痛苦。尽管他对D说他现在是快乐的,但这一切毕竟不是他当初主动做出的选择。
我用力清了清嗓子。
“可否只把锁链去除,但是留下手上的镣铐?”我小心翼翼地对塞赫米特提出建议,“她毕竟是一个女巫。我们还是小心一点儿的好。不过只要双手不能活动,想必也不会造成什么麻烦吧?”
这番话说出之后,我得到了两个眼神。一个来自小S,我从里面看到了一分释然;还有一个是来自D的。我不想分辨后者的含义,所以我再次避开了它。
塞赫米特点头同意。她挥了下手,立刻有士兵上前,解开了薇拉身上沉重的枷锁。她微微活动了一下肿胀僵硬的四肢,然后以一个受尽折磨之人绝对无法做出的慵懒而妩媚的姿态,用仍然带着镣铐的双手撩拨开挡在脸前的发丝,露出一只红肿的眼睛和青紫的眼窝。
她再也没有看我一眼,眼光只落在D一个人的身上。
“谢谢。”她以一种私密的语调开口,干裂流血的嘴唇露出了盈盈浅笑,弯起了一个几乎算作是勾引的弧度。
我突然发现他们两个的座位刚巧是正对面。这是故意的吗?我紧紧咬住嘴唇,强迫自己假装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把眼神投向那只丑陋的隐鹮。
“目前的形势已经十分明了……”塞赫米特对薇拉说,“我们希望你可以合作,告诉我们关于那只天鹅与他帮凶的下落。”
薇拉没有回答。
“薇拉小姐。”塞赫米特喊她的名字。
薇拉置若罔闻。她充血的眼睛一秒都没有了离开过D。帐内稠密的空气几乎凝结成了固体,所有的人都紧张地屏住了呼吸,但是她冲他微笑,旁若无人。
“可以告诉我希斯去了哪里吗?”D柔声重复。
我狠狠咽下一口口水。但藏书网是薇拉立刻就说话了。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她歪过头,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表情。
“因为我在问你。”D轻声开口。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很想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我,记得此刻我就坐在他身边。
“不够。”薇拉摇了摇头,娇声道,“弗拉德,我要你求我。”
桌边的一个黑袍子沉重地咳嗽了一声。我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很高兴看不下去的人在这里并不只我一个。但糟糕的是,他们并没有就此结束。
“怎么求?”D继续问道。
“这里人太多了。”对面的薇拉轻笑,“你真要我当众说出来吗?”
她终于意识到这里还有其他人这一点让我松了一口气。但我并不想仔细考虑她话中其他可能的含义。
“塞赫米特大人,您介意吗?”D立即转过头,做了个手势。
什么?我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D的意思是,和薇拉两人独处?他是认真的吗?他到底打算做什么?
无论我之前是如何自欺欺人,用无数借口假装自己毫不在意,到了这一步,我的底线已经彻底崩塌。我的头脑嗡嗡作响,先前所有不快乐的回忆一口气全部涌上脑子,我坐不住了。但是就在我几乎推开椅子站起身的刹那,一只手紧紧抓住了我。
我最初以为是小S。这很好理解,因为先前我帮了他一次,所以现在他试图解救我的失态。直到我突然意识到那只手很冷。一股令人舒适的凉爽直接侵入骨髓,让我昏昏沉沉的大脑立刻清醒。我知道那是D的手。他从桌下抓住了我,但是从桌上却看不出一分端倪。
他狠狠攥了一下我的手指,那枚龙的戒指硌疼了我。我咬紧牙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轻轻抽回了手。
他是想提醒我,他对我的承诺?我惊疑不定地转头看他,但他的眼睛仍然一瞬不眨地锁在薇拉的脸上,从未离开过。藏书网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他的口气非常肯定。
这藏书网句话他是对塞赫米特说的,还是对我说的?我不能确定。
塞赫米特和梅拉妮很快交换了一个眼神。梅拉妮点了下头。然后她再次做了一个手势。桌边的黑袍子们依次离席,以及包括小S在场的全部风族士兵。
片刻之后,只有我仍旧僵硬地坐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作出反应。我知道自己应该离开这张桌子,离开这座军帐,就好像这里所有人正在做的那样。但是我的下半身似乎被黏在了椅子上。我试图动作,但是腿上的任何一处肌肉都不听使唤。
“奥黛尔小姐。”我听到一个声音在耳畔唤我。“你累了……”这个温柔而不容否定的声音对我说,“让我们出去透透气好吗?”
我感到一对强壮的手臂把我从椅子上拉起来,不由分说把我拽出营帐。一个不太好闻的气味夹杂着血腥气蹿进我的鼻子,我熟悉这个味道,它莫名地让我感觉安全。
梭伦架着我,和塞图斯一起走出风族的营帐。
刚刚围坐在圆桌边的人们此时都已经出去了,包括在附近执勤的所有风族士兵。帐内只剩下两个人。
两个此时此刻最不应该在一起的人。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薇拉,还有D。
我猛掐自己的手指,只希望它是一场恶梦。我众多噩梦中最令我恐慌无措的那一种。
我想从梦境中苏醒。
第七十章
我跌跌撞撞地走出风族大帐。当沉重的毡幕在我身后啪的一声垂落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这一幅场景我之前也经历过。
那时候我穿着一条缀满羽毛的黑色礼服裙,脚上掉了一只高跟鞋,被洛特巴尔一把拖出了那间灯火辉煌的宴会大厅。一墙之隔是D与薇拉,布朗城堡的男主人和女主人,亲密相拥而舞。不过在那个时候,D的眼睛至少还在我身上。他炙热的视线随着我一直走出布朗城堡的大门。但现在,他的眼睛却落在薇拉的身上。
“事情并不是你看上去的那样。”一个声音对我说。
我以为洛特巴尔像以往那样听到了我的思想,但当我抬起头,却看到了一个深色皮肤的高大男子,两鬓布满刺青,头顶结成无数发辫在脑后紧紧绑成一束。
塞图斯把结实的手臂放在我的肩膀上:“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奥黛尔,但事情并不是那样的。”
不,他不知道。他不知道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其实已经经历了无数次轮回。他不知道D与薇拉的关系。他甚至不像洛特巴尔那样拥有完美的读心术,随时洞察我心底的一切。
“我不知道她是谁,我也不清楚你们之间的关系。”塞图斯对我说,“对此我并没有任何发言权。但是我百分之百确定一件事。”
我抬起头看他。是雾吗?我觉得他的形象在我眼前逐渐模糊起来,我使劲擦了下眼睛。
“弗拉德爱你。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能看出他很爱你。如果你也爱他的话……”塞图斯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你爱他吗,奥黛尔?”藏书网他问我。
我使劲点头。
“那么久再多给他一些信任。”塞图斯拍拍我的肩膀。
我脸红了。我本以为自己还不至于让一个并不熟识的朋友(还是个男人)来解决我笨拙的情感问题。但我仍然忍不住开口:“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我也在以同样的方式爱着温蒂妮。”塞图斯柔声说,“不管他做出什么样的举动,说出任何言不由衷的话语,他心中始终有爱。我看得出来。”他看着我的眼睛,“而你,就是那个幸运的女孩子。”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痛恨自己的愚蠢和软弱。痛恨自己在战争的最后关头,像个傻子一样手足无措地站在这里,贪婪不断地索求安慰却无法为朋友们提供任何帮助。塞图斯说他会为我们战斗到最后一刻。也许他会死。也许他此生再也无法见到温蒂妮。但是他却没有任何犹豫。因为他们彼此信任。而我和D呢?如今我们相隔不过几英尺的距离,却仿佛分开了一整个世界的猜忌。
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我使劲揉搓着套在无名指上的戒指,直到那条龙身上尖锐的棱角把皮肤磨破。疼痛让我记得D的承诺,记得他说过我是他的唯一。
我抬起头,发现梅拉妮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我身边,小S在身后跟着她。
“齐格弗里德告诉我,她是你的朋友。”白色的风鸟对我说,“我很抱歉。我们上过刑,但是她不肯说。”
我使劲抹了一把脸,平稳呼吸,不想让对方看出我的软弱。“薇拉曾经是我的朋友。”我回答她,“但现在不再是了。”
“哦?”白色的风鸟歪过头,用一对染血的眼睛看着我。
“她由爱生恨,走火入魔,最终被希斯利用,酿成大祸。我很抱歉她对齐格弗里德做的一切,但她也是个很可怜的人。”我一口气说出这些,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为薇拉辩九九藏书护。
“你是说,她对弗拉德……”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只希望这一切值得他这样做。”
“你想得太多了……”塞图斯果断拍了下我的肩膀,“他知道他在做什么。”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也许D这句话并不只是对塞赫米特说的,而是对我说的。
我再次做了一个深呼吸,竖起耳朵,希望用我超凡的听力听到帐内传来的任何一丝声响。不,其实我并不想听到任何声音。
帐内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我平心静气,集中精力,但还是什么都听不到。雪白的雾气聚了又散,除了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蝎尾兽不耐烦的低吼之外,四野完全处于一片安然的死寂。帐外的黑袍子们面面相觑,而我的心脏则在痛苦的焦虑中反复煎熬。
一分钟,仿佛经过了一整个世纪。
时间应该过了很久,很久很久。因为我看到就连梭伦那张沉默的脸孔也开始露出明显的不耐烦。
梅拉妮和小S在一旁站着说话,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梅拉妮似乎很生气的样子,但是小S低声劝服了对方。塞赫米特和奈瑟就好像两根石柱一样庄严地站在原地,但其他几位黑袍子却已经开始巡逻营地或者探查伤兵,相继回到各自的岗位上去了。
塞图斯在打磨他的三叉戟。这让我想到竞技场上,D就是用这柄三叉戟指着他大获全胜的那一幕。那个时候小S还是普通的人类。那个时候艾米丽还和他在一起。那个时候风之大陆的“救世主”西尔夫还好好地活着。
所有的世事变迁也只发生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
毡幕再次被掀开。D独自走了出来。帐外每个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所有的眼睛齐刷刷地盯在他身上。
他先是扫了我一眼,然后对塞赫米特点了下头。
“他们在哪里?”没等塞赫米特开口,梅拉妮已经抢上一步,大声发问。
“我不知道。”
“那你在里面这么久干了什么?”梅拉妮怒气陡升。
“劝降。”D淡淡地对她说,“薇拉小姐愿意与我们合作,找到希斯,还有杀害西尔夫的凶手。”
“她答应了?”梅拉妮疑惑地问道,“你到底对她说了什么?”
“我答应给她自由。99lib?”
“你没有这个权力!”梅拉妮紧紧抓住身边小S的手,再一次大声说道。
“不是这个世界的自由。”D看着她,“在所有事情结束之后,我可以保证她永远不会再在你面前出现。”
这个解释令我心慌意乱,我想问他“难道你把她带回我们的世界”,但是我的舌头好像打了结,我张了张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我允诺给她一个梦境。”他对着我的方向说,“墨菲斯会把她带走。”
什么样的梦境?杀死我,然后和你在一起,是这样的吗?我直直地看着他,眼睛干涩生疼。
他很快地摇了摇头。
“只要她带我们找到希斯和拉杜,那么从今往后,她就从我们所有人的面前永远消失。诸位,我说清楚了吗?”
“敌人已经遁入了另一个空间。”塞赫米特跨上一步,沉声问道,“如何才能找到他们?”
D看着对方的眼睛。
“集齐四元素,开启地狱之门。”他说。
第七十一章
众人大哗。
“四元素?”梅拉妮摇了摇头,喃喃自语,“我们上哪里去寻找四元素?”
“还有其他的办法。”众人议论声中,沉默了许久的小S突然接口道,“如果你的目的只是需要建立一个‘通道’。”
此话一出,人们的眼睛立刻从D身上转到他的身上。小S在众目睽睽之下似乎显得有些羞赧,但他很快就摆脱了自己的情绪。他沉吟了一下,随即开口。
“这件事情我想了很久,现在终于得到了确认。”他说,“我们的敌人是两个恶魔,他们不属于这个世99lib?界,而我们也进不去他们所在的暗影之地。没错,地狱之门只有真正的恶魔才可以打开,但此时此地,在我们之中却的的确确存在着一个恶魔。”
我心底咯噔一下。他是在说我吗?我一瞬不眨地盯着小S,但是他并没有在看我的方向。
他看着D。“我们有洛特巴尔。”他语音铿锵,掷地有声。
然而D的回答却让我吃了一惊。
“我不同意。”
他直接就推翻了对方的提议。然而小S却置若罔闻。
“洛特巴尔不仅是个恶魔,而且还是希斯的孪生兄弟。如果我们足够幸运,他和希斯之间的联系或许可以帮助我们定位,确定敌人的具体位置。”
“我喜欢这个计划。”小S话毕,梅拉妮立刻表示赞同。她既然点头,风族另外两位主要将领塞赫米特和奈瑟都没有再说什么。
塞图斯没有表态,他只是看着D,露出一个询问的眼神。
“我不同意。”D摇头重复,“这太过危险。运用四元素才是更加稳妥的做法。”
“面对问题我们应当从简入手,而不是一再把它复杂化。现在的目的已经很明确,建立通道,而并非召唤灵魂。运用四元素完全没有必要。”小S毫不客气地反驳道,“而且我们也没有这个机会。众所周知,风之大陆的时间在所有空间里面流逝得最快。对付希斯,我们必须占尽先机才有可能扳回一城。”
几位风族将领听得频频点头。甚至塞图斯脸上也露出了赞成之色。
“但是我们已经有地、水、风三族精灵在场。”D坚持道,“就只差火族元素。”
“话是如此。但是若想进入‘看不见的国度’,只怕并不比进入暗影之地来得轻松。”
“真的吗?”D看了我一眼。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人知道我在那枚果核上的遭遇。和我同去的D和艾米丽不知道。一直守候在常青之国的梅拉妮和小S当然更不知道。我无法为他们解释我在米诺陶尔的迷宫里看到的可怕幻景。看到D衰老枯败的容颜,看到他在我藏书网的怀抱里缓慢地碎成一满捧随风而去的尘埃。
是的,他是一个吸血鬼,衰老和死亡似乎与他毫不相干。相信我,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这一点。但问题是,这里并非我所习惯的那个平凡的世界。在这里,会说话的干缩头颅预言了我的死亡。在这里,已经死去的洛特巴尔会因为四元素的力量复活。在这里,一切最不可能的事物相继发生。
我看着D。其实我并不确定从头再来一次的话,我是否还能够成功地找到火精灵萨拉曼达。我更加担心的是,它断掉的尾巴是否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获得重生。
“你刚才说的危险是指……”塞赫米特突然问道。
“你们口中的那个恶魔,洛特巴尔,他根本就没有任何力量。”D缓慢地开口,用眼睛环视一周,“他比在场诸位都要弱——我的意思是,他几乎是个人类。如果你们选择他建立‘通道’,他连一秒钟也无法支撑。”
“所以呢?”塞赫米特追问。
“他会死,通道会关闭。”D立即回答,“我们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机会‘定位’。”
“你错了,弗拉德。我们有机会。”一个娇媚的嗓音不合时宜地在身后突兀响起,让帐外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同时回过头,寻觅着声音的来源。
金属锁链清脆的撞击声中,红发的女巫用仍旧锁在一起的双手揭开一侧的毡幕,露出了一直遮挡在头发下面的脸。她半边脸颊仍旧红肿着,但她抬起的尖削下颌就好像戳在绣花毡幕上的一只华丽的钉子,从帐篷里刺眼地突出来。
“我们有机会。很大的机会。”薇拉重复,脸上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因为我们不只拥有洛特巴尔一个人来建立通道。”铁索声响,她抬起一双涂着已经剥落的鲜红色指甲油的手,指着我说,“诸位还不知道她与洛特巴尔的关系吗?”
场上的风族将领们面面相觑,两位水族战士则陷入了完全的困惑之中。
“这与我们的约定完全无关。”D沉声开口。
“我是在帮你,亲爱的。”薇拉露出一个受到惊吓的表情,轻捂心口说道,“你实在是太不领情了。”
“不管怎样,我绝对不会同意!”D冷哼了一声。
“那我们唯一的机会可就没有了哟。”薇拉惋惜似的叹了口气。
“你的意思是……?说下去。”塞赫米特对薇拉点头示意。
薇拉抿嘴一笑。很明显,D的反对完全起不到任何作用。她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这位奥黛尔小姐,”她轻声细语地说道,“就和这位齐格弗里德先生一样,由前世轮回而来。齐格弗里德先生是一位王子,而奥黛尔小姐呢,不巧正是一位恶魔。不仅如此,她的姓氏刚好就是‘洛特巴尔’。”
“够了!”D吼了一声。
“说下去。”塞赫米特坚持。场上的气氛瞬间如同上了弦的弓,在D的怒目注视之下,猛雕奈瑟当啷一声抽出了腰间佩剑。
“别这样,亲爱的。”薇拉轻笑,腕上锁链叮当作响,“我们现在是站在同一阵线的同盟,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奥黛尔和洛特巴尔之间……”塞赫米特追问。
“噢,那可真就太复杂了,连我自己都搞不明白呢。但是我想告诉诸位的就是,这位奥黛尔小姐和洛特巴尔先生之间的牵绊,远比洛特巴尔先生和他的双胞胎哥哥之间的联系更为深远。”
“那么你的建议是……?”
“齐格弗里德先生是对的。我们根本没有机会寻找火元素。我们也没有必要寻找火元素。”薇拉清晰地开口说,“我们只需要建立一条通往暗影之地的通道。而这需要巨大的能量。洛特巴尔的确无法独立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但是幸好我们还有奥黛尔。”
说完这番话之后,薇拉环目四顾,仔细观察在场每个人的反应。当她望向我的时候,我看到那对金黄色的瞳孔里面明亮地闪烁着某种复仇的快感。
我突然明白了。
我怎么可能不明白。
无论D唉那座大帐中允诺了她什么,她仍然恨我。这一点始终无法改变。她的憎恨深入骨髓。她确实答应与我们合作,但是她这个提议的目的根本就不是找到希斯和拉杜。她这个提议的目的是杀死我。
可怜的洛特巴尔。他再一次因为我被算计其中。他再一次将会因为我而死。
此刻场上的每个人都看着我。塞赫米特、奈瑟、梅拉妮和小S,甚至包括塞图斯和梭伦。
还有D。
他的表情是愤怒?是绝望?是悲哀?还是无奈呢?
因为走到这一步,他已经无法再保护我。我只能完全靠我自己了。
不仅如此。陷入麻烦的还有另一个不知所谓的家伙。
我必须要让我们两个人同时活下去。
而这本身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第七十二章
薇拉的计划其实非常简单。但是.99lib.在进一步解释这个计划之前,我最好先重复一下我们目前的处境。
在巨龙被杀死的一刹那,希斯和拉杜及时遁入了另一个维度空间,,一个只属于恶魔的世界。精灵们管它叫作“暗影之地”,因为对于他们来说,那个空间里面除了奇形怪状的影子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对于人类来说,那个空间并不存在。因为它根本就无法触及。有些人把它叫作地狱、黄泉,或者阴间。人们认为好人进去之后就死掉了,但恶人却在里面获得永生。当然也有人认为它并非一个地下王国,而是处于世界尽头的群山环绕之中。
我倾向于后一种说法。虽然我对它完全没有任何记忆,但我想它毕竟不是“虚无”99lib.。
虚无是空间与空间之中的夹隙,其中是真正的一无所有;而无论是“暗影之地”还是“世界尽头”,它绝对不是空的。精灵眼中那些不断变化的诡异影子,也许正是它曼妙巍峨的城堡和宫殿。无论如何,普通人的眼睛看不到罢了。
因为看不到,所以也不可能误入其间。事实上,只有它的原住民——恶魔才能畅通无阻,因为开启空间需要巨大的能量。来自恶魔本身的能量。
所以简单来说,薇拉就是要结合我与洛特巴尔的内在力量(如果我们有的话),从而建立起一个“通道”。一座连接精灵魔域和暗影之地的“桥梁”。
D起初并不同意这个计划。他和鸟儿们之间曾经一度剑拔弩张。但是他没有其他选择。
他所有能做的,也只不过是在魔法仪式开始之前,为我和洛特巴尔递过那两只我们曾在战场上佩戴的面具。
“我在你身边。”他紧紧攥着我的手。
“我知道。”我努力装出一副沉着冷静的样子,仔细戴好面具,安慰地捏了下对方发颤的手指然后松开。
薇拉想要杀死我没错。但小S也确实是对的(他一向理性无比),我绝对没有时间再次进入看不见的国度。(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进去,难道再去找难缠的小妖精索要一枚果核吗?)尽管我根本就不想承认,但是薇拉的计划看上去确实就是最为迅捷有效的方法。
当然,我也可以和D戴上面具逃跑。但很可惜,只要希斯找回洛特巴尔,双生子的预言就有可能实现。何况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希斯不会放过我,而拉杜也不会放过D。我们可悲的未来将永无宁日。
但是如果我足够幸运的话——我过往的所有经历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在地狱之门成功开启之后,也许我还可以活下去。也许我和洛特巴尔都可以活下去。
追随你的心,让这一切发生。
宇宙间知晓一切的火精灵萨拉曼达曾这样对我说过。
我相信他。
此时透过似有似无的薄雾,可以清晰看到不远处的风族士兵列队站立,手持武器,蓄势待发。中央是步兵军团,两侧是训练有素的蝎尾兽组成的飞骑兵。而留下的那一队人鱼战士,大致有近百人的样子,也在塞图斯和梭伦的带领下与之隔开了一段距离,整装待命。
薇拉手腕上的锁链已经被解开。她沐浴过,伤口也已被处理包扎,标志性的橘红色卷发由前额的一根发带固定,绽放在大红色的仪式长袍之上。红色是她最喜欢的颜色,一贯如此。热烈、危险、灼人,她全身上下就好像一个插满毒刺的警示牌,在一大片被清空的营地中央如一团烈火般熊熊燃烧。
红袍的女巫低下头,仔细检查着仪式的必需品。其中包括四元素的象征物:喜乐原野的土壤、人鱼战士一小瓶用来疗伤的泉水,还有据说是来自看不见国度的一截焦炭,而我们周围则弥漫着常青之国湿润的空气。虽然我们并非像上一次那样使用四元素的“信物”来施行仪式,但这仍需要用到某种元素魔法。她对我们这样解释,于是这些东西就很快地被提供出来。
一切已经准备就绪。但是我的另一半,魔鬼洛特巴尔并不打算配合。
“我为什么要帮助你们?”他脸上一副不爽的样子,在层层士兵的包围之中不耐烦地走来走去。
“没有人求你帮助我们。”风族队列里响起一个声音,全副武装的梅拉妮冷冷地开口,“你是我们的俘虏。是我们逼迫你这样做的。你最好从命。”
“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我们就把你就地处决。”梅拉妮从鹰形头盔中狠狠挤出一句,“看你的好哥哥来不来得及自己打开通道出来救你!”
洛特巴尔瞟了塞图斯一眼:“你也想杀了我,是吗?”
塞图斯摇了摇头:“我只希望你可以合作。”
“那么你呢,绑匪小姐?”洛特巴尔转过眼睛。
“难道你就看不出来我正和你站在同一立场?”我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耸了耸肩膀,“地狱之门需要我们二人合力才可以打开。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么告诉我,会痛吗?”他问。
“不会。”我拉住他九九藏书的手。
然而当薇拉开始念诵咒语,洛特巴尔立即在第一时间扯破了嗓子号啕。
“你说过不会痛的!”他在突如其来的恣虐狂风里冲我大叫。
“我骗你的!”我紧紧咬住牙齿,因为随着这股飓风,我可以感觉不可抗拒的强大能量正在穿过我们的身体,把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分割成了两半。
我的肉体正处于巨大的痛苦之中,但我的头脑却异常清醒。我突然想起了苏菲奶奶。
德鲁伊的大祭司。想起她也曾应用四元素的魔法为我和D祈福。河流、火焰、大地与天空。
在明亮的月光之下,在特兰西瓦尼亚的密林之中,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和神圣。
直到薇拉的不请自来。
我听到她口中唱歌一般念念有词,音调飘忽诡谲,以我对拉丁文少得可怜的了解,我知道那是一曲歌颂死亡的赞美诗,由波德莱尔填词,再用比亚兹莱的双手描绘出来。暗淡了世间一切的色彩,只剩下单一线条的黑与白。
我走神了。此刻我强烈地思念着学校里的博维先生,因为我从来没有好好上过他的课,我根本就听不懂那些晦涩的拉丁咒文。紧接着,在肉体的痛苦还未达到我所能忍耐的最大限度之前,我在洛特巴尔断断续续的咒骂声中瞠目结舌地看着薇拉环绕着我们用单脚跳舞。撒旦!我实在对她这个正在进行中的仪式缺乏信心。此刻我对自己的处境已经毫不关注,我只想知道它是否会像她当初允诺的那样,能够建立一个通往恶魔世界的通道。
疼痛愈演愈烈。就好像一条滑腻冰凉的巨蟒缓缓地盘上了我的腿,然后一寸接一寸往上爬升。很慢,慢到几乎无法感觉,只有随之而来的麻木,先是脚趾,然后是小腿、膝盖、大腿、小腹、肠胃,最终侵入胸口,把那透过皮肤、已经渗入体内每一条毛细血管的毒液吞噬吸收,然后百川归海般缓缓涌入心脏。
薇拉向我与洛特巴尔围起的手臂之间依次撒下四元素的象征物,寒冰与烈火交织,沙尘与风暴肆虐。我一会儿被曝晒在荒凉的沙漠,一会儿又被一个大浪卷入苦咸的汪洋。后来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除了疼痛。深入骨髓的疼痛。从体内每一个分裂开的细胞内部产生的剧烈疼痛几乎令我无法呼吸。
我的眼前模糊起来。我看不到营地上列阵的士兵,我也看不到薇拉,我甚至看不到自己面前只有一臂之隔的洛特巴尔。我只能用自己逐渐失去知觉的手指紧紧抓着他的手,但我却连他是否还在那里都无法确定。
整个世界逐渐离我而去。
我感觉自己似乎坐在一个小小的太空舱里,脱离引力越飘越远。视野里只剩下面前的一团混沌,就好像一粒微小的种子已经在我与洛特巴尔之间生根发芽,继而膨胀出了整个宇宙。
第七十三章
从那混沌之中,我看到了雾。
不,不对。雾气应该是牛奶一样的纯白色。而我面前的雾气却是黑色的。
漆黑如墨汁般的浓雾像一张大网扑面而来。我一口呛住,但我的一声咳嗽在出口之前,就被直接冻在喉咙里结成了冰。
冷。现在我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我只感觉冷。就好像用冷冻法施行了一场彻底的全身麻醉,我分不清楚刚刚那个在黑雾之中突如其来的尖锐冲击,到底是无可抑制的严寒还是久违的痛楚。
我的血液在血管中凝固,皮肤上面很快覆着一层薄薄的冰霜。那个可怕的冲击再次如一柄锋利的长矛刺入我的身体,再从身后的同一个位置空荡荡地突出去。
这次我99lib?看到他了。那不是一柄长矛。那是一个人。
不,不能算是一个人。我看到的是一具覆着铠甲的尸体。
他半腐朽的身躯几乎无法支撑铠甲的重量,沉重的金属头盔歪到一边,里面露出一副爬满蛆虫的腐烂骨肉,瞪着空无一物的眼眶贴上我的脸。
我尖叫起来。
声音瞬九九藏书间冻结在缀满冰晶的空气里,然后不堪重负,跌落下来摔成粉碎。
冲击一波接着一波。像涨潮时分的海浪。像平地卷起的飓风。像覆盖一切的沙丘上跳脱肆虐的火舌。无数半腐朽的躯体披着铠甲依次从黑雾中浮现,提着骇人的武器,穿过我的身体走入常青之国。这些尸体的数量成千上万,片刻之间,他们已经像会飞的蝗虫一样密密麻麻地覆盖了我身后的全部营地。
在他们中间,万众瞩目般伫立着白色的天鹅和他的帮凶。
“看来你多少还有些用处。”希斯眯起眼睛,看着面前那个簌簌战栗的红袍女巫,开口说,“让我们省了不少力气找到你们。”
薇拉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任何一丝调笑的神色。在僵尸们一拥而上的时候,她脸如死灰,所有的风情万种在那一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事态已经完全超出控制,很显然,这并不是她所期待的结局。
我想起拉杜曾经说过:“如果你想杀掉D,就要用我的法子。”
而这就是他的办法,从地狱中召唤出可怖的僵尸军团。就和那一次一样。
我的记忆在刹那间重叠,就好像精准无误地翻开了一本跨越了六百年的大书,找到了那个我不愿记起的角落。下划线,高亮,黑体大写字母呼之欲出。
我看到自己再一次被拴在了恶魔的锁链上,对着血腥的战场无助地哭喊。我想让D赶快戴上面具逃走,但是我很快就想起他并没有面具。他的面具已经送给了洛特巴尔。他无处可逃。时间蓦然被拉回六百年前的同一刻,他和人鱼战士并肩站在这里,面对着一支无法战胜的僵尸大军。
那一次,狄奥多率领的人鱼军队几乎全军覆灭。尽管D最终战胜了那个恶魔,但他自己的生命就是付出的高昂代价。那么这一次呢?
“这一次你会死。”拉杜轻笑,他的人形躯体在笑声中不可思议地飞速膨胀。紧紧裹在身上的那袭“蒂拉诺斯”的黑袍被钢铁般的坚实肌肉撑破,我惊讶地看到他的身体几乎扩大了两倍,青筋暴突的粗硬头颈之上,同时伸出了两只恐怖的尖角。
他是恶魔拉杜,这才是他的真实样貌!
“来吧,弗拉德!”头上长角的恶魔用一个粗粝含混的声音开口,“把你从我这里拿去的一切还给我!”
新一轮的战斗开始了。
如果我可以,我愿意永远闭上眼睛,不去看这场正在发生在眼前的厮杀。因为我已经在墨菲斯的梦境中看过一次。我记得那场战役的惨烈,远非任何一场战役所能及。我很庆幸它已经被埋葬在时间的夹层,被泪水和鲜血所覆盖。相信我,在任何时候我都绝对不想去回忆相关的细节。
但是它并没有过去。它从来都没有。D就在这里,手握龙骑士的长剑与僵尸战斗,与恶魔战斗。在梦境里,在现实中,在人类世界,在精灵魔域,他已经战斗了整整六百年。他从来都没有胜利过。因为这场战斗至今都还未结束。因为弗拉德和拉杜都还未死。不,其实他们都死了,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经死去了。但是恶魔的血脉却迫使他们相继重生。.99lib?
这一次,那个怪物的双重身份已经分别赋予了他们两个:一个是吸血鬼,九九藏书一个是恶魔。
两人的生命被命运之手丝丝缕缕编织成一个血红的图案,一个绑死的结,一把生锈的锁。相互依存的血兄弟,一个必须亲手杀掉另外一个才可以获得解脱。
二者必择其一。这就是“战车”这张牌的诅咒。
战场上所有风族和水族的勇士正在竭尽全力与僵尸厮杀。他们每一个人都疲惫不堪,伤痕累累,在渺茫的希望中燃烧起自己仅存的信念和勇气,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但是杀戮没有尽头。他们的敌人不知疲惫,也不畏疼痛,这些僵尸没有意识,没有头脑也没有心,他们唯一做的就是服从指令杀戮,不停地杀戮。
D同样全身是伤。他累了。他的伤口根本不及愈合就被对方再次击中。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龙骑士,他拥有了不朽的生命和强大的力量,但是同时,对方的能力也在突飞猛进。他的敌人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已在强弩之末的衰老恶魔,如今的拉杜以恶魔的年龄来说还很年轻,他鹰一般锐利豹一般矫健,他是脚踝浸入冥河的不死阿喀琉斯,他挥刀如同索尔带起万钧雷霆,他蛰伏六百年只为了今天这场兄弟相拼生死之搏!
是我的错觉吗?我似乎看到D向我投来一个悲哀的眼神。
他在战斗。他根本不能分神。但是他看了我一眼,清清楚楚地看了我一眼,也许他知道那将是最后一次看我。
脚下无数碎裂的尸体部件正在草地上像恶心的蠕虫一样翻滚扭曲,它们已经失去了人形,但是它们竟然还可以活动。它们寻找着那些还未死去的精灵士兵,像攀缘植物一样迅速爬上他们的手和脚,啃啮他们的肢体,吸食他们的脑浆和骨髓,用刺刀般的尖牙大口大口撕去敌人身上的肉。鲜血把黑色的雾气几乎染成鲜99lib?红,草丛里凝结着赤红色的冰。
天空中那些训练有素的蝎尾兽就好像战场上受惊的犀牛一样四散而去。它们个个身经百战,但它们却从未经历过如此惨烈的战斗,它们被吓坏了。血红色的视线里,死神高举镰刀坐镇战场正中,暗天使吹响了死亡的号角,地面上所有的精灵勇士眼中相继出现了恐惧。每一个人都清楚,面对着这些可怖的僵尸,全军覆没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我看不到塞图斯和梭伦,我也看不到小S。我隐约看到猛雕奈瑟高大的躯体已经被蠕动的腐尸覆盖。我几乎一口呕了出来。还有其他我认识或者不认识的精灵士兵们。他们都死了,凄惨万分地死去了。
我不能亲眼看着D也一同死去。
因为我已经看他死过一次。这就够了,已经足够了。我不能让同样的悲剧在六百年后重演。我不能让他死。至少我不能让他死在这样一群僵尸之中,我绝不能让他在我和洛特巴尔之前死去!
在面前漆黑的浓雾中我看不到洛特巴尔,但是我的手仍然抓着他的手。
“放开我。”我集中全部的精力,以意念对他喊道。
他没有反应。
“放开我!”我拼命挣扎,但是全身上下麻痹得没有一丝知觉。我一次又一次地尝试,最终铆足了一把劲,利用那股正在体内流淌的巨大力量,不顾一切把面前那个人从黑雾中拉近。
用力太猛了,我一头撞上了他的胸口。天旋地转。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愣住了。我以为撞到的人是洛特巴尔,但此刻站在我面前的,竟然是一个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我看到的人是墨菲斯。
第七十四章
“我是在做梦吗?”我一把抓住他。相信我,生平第一次,我倒宁可希望自己现在是清醒的。
“是的,奥黛尔小姐。”他用一个恭谨而礼貌的声音回答我。
我突然对他一如既往的态度丧失了耐心,这就好像D从前一直挂在嘴边的微笑,是一种用以产生距离感的真实伪装。
“别叫我小姐!”我大声对他说,“我结婚了!”我高举起手给他看上面那枚龙的戒指。
他看着我,没有回答。头顶的气氛突然变得凝重,我在他湖水蓝九九藏书的眼瞳中看到了一股不自然的悲痛。
“不,不要。”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被一千只蜜蜂同时蛰蜇了所有的神经。我头昏眼花,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瞪大眼睛死死盯着他。
“不要告诉我他已经死了。他不会死!他不能死!”我失态地冲他大喊大叫。
“奥黛尔,我很抱歉……”
我不知道他又和我说了些什么。因为我突然什么都看不到也听不到了,眼前只留下战场上D最后望向我的那个眼神。静止定格在永恒的一瞬间。
他在看我。而拉杜手中染血的弯刀还没有落下。
我的大脑突然恢复了正常。我发现自己又能够呼吸了。其实我对自己感到惊奇,因为我不知道我如何还能在这种情况下保持冷静。但是我不再大吵大闹,我只是集中精力做了几个深呼吸,在再次开口之前试图平复自己怦怦作响的心脏。
“我在见到你之前他还活着。在那一瞬间,他还活着。”我肯定地对墨菲斯开口,“常青之国是时间流逝最快的地方,而你这里的时间却几乎处于静止。我知道我可以救他。只要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他确实还活着。”墨菲斯悲哀地看着我,“但是也只有那一瞬间。如果你回去看他,那么他就已经死了。”
“他又不是盒子里的猫!”我忍不九九藏书住喊道。
“这是同样的状态。此时此刻,他可能仍然活着,也可能已经死了。”
“那么我将要如何做,才能够返回到他仍旧活着的那个世界之中?”
“你说什么?”对方明显地吃了一惊。
“难道这不是你的目的吗?否则你为什么要在千钧一发之际把我带到这里?”
“并不谁我带你来的,奥黛尔。”他严肃地看着我,“这一次是你自己主动来找我的。”
我皱起眉头拼命回忆,但是并不记得自己曾经有过任何进入梦境的愿望。
“当我看到你的时候,我也很惊讶。”墨菲斯对我说,“但我想这大概是你的本能带你来到这里。因为你想救他。”
真的吗?我突然想起当我上一次被墨菲斯(对,就是眼前的这个人)封锁在梦境之中的时候,我也曾出于“本能”进入了学校的图书馆,从而找到了那本作为出口的古书。
“你想救他,而且你已经找到了唯一的方法。”墨菲斯静静地看着我,“但是我并不认为他会希望你这样做。”
“我会死,对吗?”从对方的眼神中我读出了他的想法,“我已经准备好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无形中觉得温暖的湖水正在我周围滋长、蔓延我感到舒服而惬意,似乎自己的身体再一次浸入了神奇的泉水,就好像审判前夜在人鱼宫廷中和D共度的那一刻。时间在我身周停滞,岁月在我体内凝固,世间一切都变成了优雅舒缓的慢动作,因为不知道明天的结局会是什么,从而更加珍惜在今天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
每一个闪闪发光的瞬间都是铭刻在宇宙星空中的永恒。
“我曾经试图留下你……”我看到那个蜜色头发的男孩向我走来,就好像在模糊的暗夜里涌动的点点星光。他轻轻对我开口说:“因为和他在一起,你一定会死去。”
“你太温柔了,罗伊。”我伸手拨开99lib.对方前额不对称的发帘,微笑看着他的眼睛。那是一对同样悲哀的蓝色眸子,从同色的湖水深处深深地注视着我,像一汪潋滟的水波,在夏日的微风中缓缓荡开。
“可我是魔鬼的女儿。你忘记了吗?我来自地狱深渊,死亡对我来说正是生命的开始。”
蓝色眼睛的主人轻轻地叹一口气。
“那么再见了,奥黛尔……”
“等一等,我还有一个问题。”我突然拉住他的手,“我仍然可以从这里进入虚无,对吗?就和上一次一样?”
墨菲斯看着我。就好像我们仍在布朗城堡的那一刻,我愿意以自己的鲜血与灵魂作交换,回到D的身边。
“是的。”他点了点头,“但是如果你那样做了,这一次,你将无法找到回来的路。”
“你确定?”
“我愿意尽一切所能来帮助你,奥黛尔,但是虚空界在我的能力之外。我想你十分清楚这一点。”
“如果我真的回不来,你会对他说,我已经尽力了吗?”
“他会为此杀了我。”他摇了摇头,“因为我没有阻止你去救他。”
“那么你就不打算阻止我吗?”我歪过头。
“我无法阻止你。”对面的人突然对我露出了一个微笑,“因为这是你的梦,不是我的。”
我脑中一动。我想到当我进入D的梦境中时,在那个世界的人竟然可以听到我的声音。
如.99lib?果我可以在他的梦境中改变事件的进程,那么另一个人也可以在我的梦境中对我作出相应的指引,就算是发生在很久很久之后都没有……因为梦境和虚空一样,其中并没有时间的流逝。六百年前发生的一切,和“今天”之间只不过一个眨眼的阻隔,半个心跳的间距。
但我还没有说出心中的疑虑,墨菲斯已经再次开口了。
“你要记住……”他清晰地对我说,“你是世上唯一与希斯相匹敌之人。”
“不是洛特巴尔?”我挑起眉毛。
“你就是洛特巴尔。”
墨菲斯的影像和声音一起消失了。我只有一瞬间。
我无法再继续思考了。我也没有机会真正“打开盒子”去观察我的猫的死活。我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开。我只是猛地松开了紧握着洛特巴尔的手,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拉下了自己脸上的面具。
我掉了下去。
第七十五章
尽管我早已经作好了心理准备,但这并非一个令人愉悦的过程。
它从来都不是。
我掉了下去。掉入了空间与空间的缝隙之中。无数的黑影顷刻间蜂拥而至,他们包围了我,像前次那样,试图把我撕扯成碎片。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黑影侵入了我的头脑,侵入了每一条沟回,每一个细胞。它们吞噬着我的意识。像饥饿的婴儿吮吸母乳,像病毒无法控制地扩散。而我并没有作出任何挣扎。我感觉自己就好像是一本书,被扯开了塑封包装,然后哗哗地翻页。迅速而彻底。所有的文字和插图,包括序言和尾声,作者致谢和参考书目,甚至是所有藏在角落里的缩小字符的标注都一览无遗。
我的所有思想。我的全部知识。我头脑中知晓的一切秘密。
我心底深处埋藏的悉数爱意。
我在无尽而绝对的黑暗中伸展开双臂。我在坠落。我在飞翔。我的思想被黑暗吞噬、吸收、溶合、消化。周围的黑影是我的姊妹兄弟,是我的整个世界。我们以同一频率振动,我们逐渐融为一体。
然后眼前骤然亮了起来。
我再次看到了那棵树。不是以我自己的眼睛,而是以大家的眼睛。
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从空间与空间的缝隙中汲取养料,生长于宇宙之心。这里的空气干燥灼热,没有一丝水分,所有的树枝上都挂满了干缩头颅。
我终于再一次来到了“看不见的国度”,但我这一次的目的却并不是火精灵。我的目的就是它们。
干缩头颅并不是人类去骨风化之后的头颅。它们是智慧树的果实。它们是一颗颗凝聚起来的知识。
它们挂在树梢上摇摇晃晃、吵吵闹闹,它们因无数落入虚空中的旅人的思想作为养分凝结生长,它们因此知晓宇宙间发生的一切,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包括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
尤其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
每一次心动,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被仔细收藏起来的小小细节。还有每一次肌肤相触,每一次魂牵萦绕,每一个绵长而甜蜜的吻。这是一场跨越了六百年时空的爱恋,在星与星之间刻下的誓言。
“D……”头颅呼唤。
“请打开空间的缝隙,”我用头脑中仅存的最后一丝意识,在头颅们的咏唱声中清晰开口,“让战场上不属于那个世界的一切彻底消亡。”
“消亡。”挂在我身边的一颗头颅立即唱道,就好像是在一条狭窄长廊中准确传来的回声。
“消亡。”第三颗头颅重复。
“消亡。”智慧树的枝条随风摇摆,成千上万个头颅齐声歌唱。
我的头脑在合声中逐渐变得轻飘飘的。就好像纸上的铅笔字被橡皮擦一行一行涂掉。
像按着键盘的删除键一直不放。像墨水书写的字迹在清水中慢慢消融。最终那本书上面所有的纸页一片空白。模糊的墨色晕染蔓延,长袖善舞,像断裂的玻璃珠链,一颗颗散落在记忆的海洋。葬在沙底,被裹在贝壳里,被鱼类吞食。
我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从我面前浮现然后消失,像海藻与珊瑚之间埋藏的一张张死人的面具。
我忘记了青春、爱情还有梦想。我忘记了过去、现在以及未来。我记不起时间与岁月。我丢失了家园与信仰。我只是一颗失去水分的干缩头颅,从智慧树上不断汲取知识和养料,我机械地跟随左邻右舍,齐声歌唱着一首古老的歌谣。
“消亡,消亡,消亡————”
突如其来的疼痛击中了我。似乎是被一条鞭子打中,我毫无预兆地直接掉落在硬邦邦的土地上,然后莫名其妙地一直往前滚。我停不下来,就好像我面前只是一个没有终点的光滑斜坡。
骨碌碌。骨碌碌。骨碌碌。
一直滚到了一个女孩子的脚边。
我停下来,扬起脸看她。她穿着一身黑衣黑裙,湿漉漉的头发披在肩膀上,面容疲惫而惊惶。我不认识她,但是对方的脸孔却看起来似乎在哪里见过。
“如何才能找到四元素?”她焦急地问我。
她是个疯子吗?寻找四元素哪里有那么容易?
“你很快就会死!”我冲她嚷。
女孩看起来饿坏了。她不听劝阻吃下了妖精的水果。
噢,看来我终于可以回家了。等等!为什么我仍然可以看到她?看到她果真集齐了四元素,唤醒了那个人,最终两人一起合力打开了通往恶魔世界的大门。
恶魔?不,恶魔不应该属于他们那个世界。
“消亡!”我最后一次竭尽全力地嘶声大喊。
雷霆般的回声几乎震聋了我的耳朵。我听到成千上万的声音齐声高喊,然后新的一轮加入进来,声音像愤怒的洪潮,一波高过一波,掀起了滔天巨浪,然后把面前的整个世界吞噬。
突如其来的强风吹得我睁不开眼睛。我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拼命往前冲,但是一个人突然紧紧抓住了我的手。
洛特巴尔?
我正惊讶于这个陌生的名字是如何进入我的大脑,但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却震惊地看到拉住我的那个人正是D。
我失去意识之前脑中最后出现的那个人。是D一把拉住了我的手。
他还活着?这么说我成功了?我不但返回了风之大陆的战场,还顺利回到了他活着的那个世界?我惊喜万分,然后才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此刻是D在拉着我,那么洛特巴尔又在哪里?
他并不难找。因为他就是战场上这场风暴的来源。他是磁石。他是黑洞。他刮起了翻天覆地的飓风,把战场上每一个僵99lib?尸士兵吸入体内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不是体内。其实他开启了一道通往异世界的大门。就和刚才一样。但他的“另一边”却不再是恶魔们居住的“暗影之地”,而是彻彻底底的虚空。零。一无所有。宇宙间永恒的坟墓。
我游目四顾。此时大部分的僵尸士兵已经被吸入,甚至包括拉杜。那个黑洞就开启在他手中弯刀将将劈下的那一瞬间。先是他的弯刀突然脱手,然后是他的人。我张大了嘴巴,惊讶地看到这个头上长角的恐怖恶魔,比场内任何一个人都要高大两倍的恶魔,在来自虚空界的狂暴飓风之中竟然是如此不堪一击。
但是希斯并没有被吸入黑洞。
希斯正在死死抓着洛特巴尔的手,在黑洞的边缘苟延残喘。
“抓住我!”此刻他已经消失了先前所有的淡定从容,他撕心裂肺,像一只吓破胆子的蝎尾兽那样凄声咆哮,“别让我掉下去!我不想掉下去!!”
“放开他!”D在铺天盖地的风沙中对洛特巴尔大喊,“回到我们这里!你做得到!”
洛特巴尔看着他,然后再把眼睛转到我脸上。他似乎模糊地说:“回到你们那里?为什么?”
风沙太大了,我的耳朵仍旧嗡嗡作响,我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但这并不影响我对他狂吼出自己的最大声量。
“因为你就是我!因为我们是同一个人!”我什么都顾不上了,突如其来的剧痛撕裂了我的身体,似乎被一把锋利的铡刀从中间劈开成了两半。我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我的一半身体,属于他的那一半,正在飞速地离我而去。风暴在我的头脑中肆虐,疼痛令我几乎无法思考,我咬紧牙关,用自己全身的力气对他大喊:“回来——!求求你————!!”
我努力伸出手去够他的手,但是我够不到。几根僵硬的手指将将擦到对方的袖口,我可以感觉到那股大力正在他的体内召唤我,那个黑洞,甜蜜而温暖的永恒归宿。我的头脑完全停止了思考,我不由自主地往前迈步,想要回应那个召唤,想要跟随我的另一半,坠落,不停地坠落……
但是一股截然相反的力量陡然从手臂上传来,D再一次狠狠抓住了我。
“奥黛尔!”眼前一片绝对黑暗之中,他的声音被死亡风暴再次撕扯成了碎片,“我就要撑不住了!我抓不住你们两个人!如果你拒绝回来,那么她也会和你一起死去!”
我愣住了。奥黛尔?D到底是在和谁讲话?
“回来?我并不属于这里。”我听到洛特巴尔的回答,“不过这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他用一种抚慰的语气开口说,“我根本就不是你们那一边的,记得吗?”
我拼尽全力睁开眼睛,看到他近在咫尺的脸孔,对我露出了一个戏谑的微笑。
我的心脏骤然下沉,就好像被拴上一只重逾千斤的铁球,不可救药地一股脑沉入冰冷的海底。我知道他要做什么。我实在太了解他了。因为我们毕竟是同一个人,共享同一个灵魂。对于同一件事情,不管重复多少次,我们都会作出同样的选择。
他并没有松开希斯的手,反而握得更紧了一些。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早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洛特巴尔一只手紧紧握着希斯,他用另一只手揭开了脸上的面具。就像我刚才做过的那样。
“让我们回家吧,哥哥。”他柔声开口。
而这就是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不——!!!”
指端的触感蓦然消失,一切发生得是那样快,我甚至根本来不及作出反应。
我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和希斯两人一起被无底的黑洞吞噬。我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在那一刻被一只大手全部拉出来绞成碎片,我的心脏空无一物,我木然凝视着面前的黑洞,看着它在恐怖的尖叫声中像一只陀螺一样疯狂旋转、旋转,不停地旋转,然后刹那间消失在时空的缝隙之中。
所有的僵尸士兵都不见了,甚至是他们散落在战场上的兵刃还有铠甲的碎片。面前只有死去的风族和水族战士们染红了草地的鲜血以及残缺不全的尸体,被忽地聚拢而来的雪白雾气轻柔地覆盖。
在那雾气之中,我仿佛看到藏书网洛特巴尔,独自走在明亮的月光和粼粼水波之间。小池塘畔的芦苇丛银光闪烁,每一根草叶上都带着珍珠似的露水。那里清澈的湖面就像是一面破碎的镜子,里面映出白色天鹅熟睡中的倒影。
我仿佛看到洛特巴尔走入一座塔尖高耸的古老城堡,水汽氤氲的空气里充满了灰尘与岁月的味道,还有烤炉中柴火剥落的咝咝脆响。鼻端闻到一股微醺的气息,似乎是淡淡的玫瑰和夜来香,雨后泥土的清新,一起融合进这密林深处独有的芬芳……
我最终看到一只橘色眼睛的猫头鹰从塔尖的阁楼上飞出,振翅长号,然后倏地划过头顶缀满繁星的夜空。
我揉了揉眼睛,重新凝视着面前阴郁的冷雾,但是那里明明什么也没有。
万籁俱寂之中,我听到“啪”的一声轻响。
当我低下头的时候,我看到洛特巴尔的面具,和我不受控制涌出的眼泪一起,掉落在脚下空荡荡的地面上。
尾声
奥黛尔的日记|9月15日|伦敦
所以,这就是我整个故事的终结。
西尔夫曾说预言中的双生子并非希斯和洛特巴尔。我想他是对的。因为希斯的阴谋最终还是失败了。而洛特巴尔,噢,我想他的大概是无法原谅自己背叛兄弟的行为,在最后一刻,无论我们是如何苦苦哀求,他都没有放开希斯的手,而是选择与之一同坠入虚空。
他真是个彻彻底底的大傻瓜。
猛雕奈瑟英勇殉职了,还有其他几位常青之国的黑袍将领,以及几乎战场上所有的士兵。但是塞赫米特侥幸活了下来。她将继续协助梅拉妮——现在她已经是风族的女王了,还有风鸟齐格弗里德,建立一个不在希斯控制之下的崭新风族王国。
塞图斯和梭伦受了很重的伤,但是温蒂妮派99lib.t>出的救援者及时把他们带回了波涛下的国度,浸入了几乎可以令人死而复生的泉水。所以他们最终也活了下来。同时因为大部分人鱼战士已经先行离去,波涛下的国度并没有像风之大陆那样遭受严重的创伤。
当痊愈之后的塞图斯再次来到常青之国的时候,他以女王温蒂妮之名,带来了水族的和平条约。梅拉妮和齐格弗里德很快就签署了条约。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期内,精灵魔域将迎来一段难能可贵的和平年代。
我也很高兴再次看到墨菲斯走出他的梦之疆域。尽管他的短暂出现只是像计划中那样带走了薇拉。
薇拉的伤痕和瘀青已经恢复如初,但是她更瘦了,而且神经似乎出了些问题,显然在最后决战之中受了很大刺激。从她无意识的胡言乱语中,我慢慢了解到了她和希斯的渊源。
六百年前,原来她并不只出现在我与D的世界里。她也曾与魔鬼兄弟共同度过了一段时期,那个时候她的名字是妲尔维拉。她就是那位著名的“浴血者”匈牙利巴托里伯爵夫人的御用女巫。恰好也是在同一时间,她作出了那个著名的双生子预言。所以人们才会理99lib.所当然地认为那个预言中提到的就是与她相识的魔鬼兄弟。
六百年后,当她召唤出魔鬼洛特巴尔摧毁我的灵魂之时,她也同样唤醒了蛰伏在常青之国的希斯——后者也是一位洛特巴尔。正因为身后有了希斯这位强大的恶魔指使,她才会在我们面前一次又一次地出现。
但是也有一件事我至今都不太确定,我明明已经在虚空中放弃了所有的意识,却为什么仍然可以返回那个战场。墨菲斯已经提醒过我,我将无法找到回去的路。但我还是幸运地回到了坠入虚空之前的那一刻。
唯一的线索,是我记得干缩头颅曾经对我说过,它是被一个女巫利用的。是薇拉把干缩头颅带给了我。是薇拉让它来指引我,或者让我来指引它,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我想到了自己之前的假设,是墨菲斯带走了薇拉。尽管就像他说的那样,虚空界在他的控制之外,但是他仍然可以改变薇拉的梦境。也许她的内心深处并没有我想象得那样坏。也许她邪恶的头脑之中仍然存在那么百万分之一的善良。而就是这百万分之一救了我,我想我应该学会在以后的日子里永远保持希望。
后来我和D,还有艾米丽三个人戴上面具,一起安全返回了人类世界。
这是最奇妙的部分。我是说,当我们返回那个原先的世界之时,它和我们记忆之中的有一些区别。很小的区别。
就比如说,我们返回的那个世界里面,没有D,也没有人类女孩奥黛尔。
艾米丽倒是惊恐万分地回到了她在明尼苏达的家。幸运的是,她在当地只不过是失踪了几天而已。她的家人报了警,大学里贴满了告示。而她的男友齐格弗里德,不用说已经急疯了。
我好心主动和小S打招呼。但是他看起来并不认识我。他甚至连学过五年的中文都忘记了。他嗫嚅着对我招架出一声极其勉强的“你好”,但那诡异的中文发音就和大街上卖土耳其烤肉的小贩同出一辙。随后我才不太情愿地意识到,如果人类身份的我从未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中,那么他又怎么可能认识我?小S并未去过中国做交换学生。他更不是我的前男友,因为他从未和我相遇过。
我松了一口气,然后和D回到欧洲。
在机场,我们看到了新闻。今年欧洲各处都在下大雨,尤其是意大利。好多古城都被洪水淹没,文物被摧毁,其中最严重的就是威尼斯。专家说,威尼斯的下沉速度比预计的还要快,只怕超不过五十年,就会完全沉入亚德里亚海。他们认为缩减旅客流量是减缓下沉的唯一办法。因为天气的原因,威尼斯马可波罗机场已经几乎关闭了一个月,大小游轮也绕道而行。这个夏天,没有任何一位旅客曾到过威尼斯旅行。我并没有在圣马可广场的咖啡店中邂逅澳大利亚背包客、阿凡达兄弟和那对年迈的法国夫妇,当然小S原定的度假计划也随着艾米丽的突然失踪而泡汤了。机场内被迫改签的游客们怨声载道,叫苦连天。
最终我们回到了伦敦。
九月。正是新学期开始的时间。但我想我已经不必去学校报到了,因为我估计自己根本就从未在这所学校入学。不过我还是忍不住,在一个D睡觉的大白天,一个人偷偷跑去了我曾经住过一整年的学生宿舍。
现在是上课时间,宿舍里一个人都没有。我看着走廊上的铭牌。戴比、亚历克斯,还有威廉。威廉就住在我原先的那个房间里面。我的嘴角浮上了一丝笑容。我可以预见之后发生了什么。就算整个世界都变了,就算我已经消失不见,但当初在一起的恋人仍然在一起,哪怕是处于另一个平行空间。
然后我步入走廊深处,因为那里还有最后一扇门。
我抬起眼睛,阅读上面的铭牌。
我呆住了。
上面的名字是——
奥黛尔·库珀
我呆立了整整一分钟,然后风驰电掣地冲出宿舍。我一把抓住面前第一个下课返回宿舍的小个子男生。
“你认识库珀吗?奥黛尔·库珀?”我太紧张了,当我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这个倒霉鬼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撇了撇嘴,露出一脸不屑:“奥黛尔·库珀?就是那个天天去泰晤士河边喂天鹅的怪胎?”
“你说什么?”对方话语中的某个词语令我神经过敏。我丧失了全部的矜持和镇定,猛地揪住他的领子,几乎把对方瘦骨伶仃的双脚带离了地面。
男孩被吓傻了。他完全没有想到对面这个看似柔弱的亚洲姑娘竟然是个女金刚。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然后突然莫名其妙地指了指我的身后。
我立刻转过身。
我松开了手。男孩一屁股坐倒在地面上,但是我并没有机会为自己的鲁莽道歉。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这里是伦敦。人类世界。而不是精灵魔域或者其他的什么地方。在初秋第一片金黄色的叶子飘下树梢的那个刹那,我看到一个穿着长及脚踝的黑皮风衣(我确定他是在坎姆敦市集买的,因为我自己也有一件)的高个青年,手里拿着一份特大号的炸鱼配薯条,哼着歌向我走过来。
他一副艺术学生的打扮,涂着斑驳掉色的黑指甲,画者糊掉的黑眼圈,他用一只戴满银色骷髅戒指的手忙不迭地往嘴里塞薯条,毫不客气地破坏了身后整个秋日的和谐。
这个家伙迈开长腿直接走到我面前。他站定,把包着薯条的旧报纸换到左手,腾出右手摘下iPhone的耳塞,像个老朋友一样冲我微笑。
“你看起来很面熟哪。”他大喇喇地问我,“我们以前见过吗?”
“你不觉得这种搭讪方法太落伍了吗,库珀先生?”
“你是谁?”他瞪着我。这种感受似曾相识。
“你真的不知道?”
他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我,眼瞳中罕见的橘红色釉光在闪烁。“我觉得我以前似乎见过你。”他说,“但是我想不起你的名字。”
“那就好好想想,使劲想,拼命想。”我眨了眨眼睛,“因为如果你真想不起来的话,我们恐怕又要有麻烦了呢。”
全文完
2013-5-26于伦敦
In Search of Dracula:扑朔迷离的历史与传奇
1897年5月26日,一本名为《德库拉》的吸血鬼小说在伦敦出版。那时候的英国人比我们想象的要时髦得多了,他们对吸血鬼的热情绝对超过了今天我们对《暮光之城》的热情。甚至再早八十年,诗人拜伦的先锋小团体已经把吸血鬼文化引入了文学殿堂。当时欧洲的大小剧院就和现在的好莱坞一样,到处上演着和吸血鬼有关的戏码。
《德库拉》的作者就是一位剧作家,不,其实他是个剧院经纪、私人助理,间或写写剧本,但大多不怎么成功。布莱姆·斯托克(Bram Stoker,1847年—1912年),祖籍爱尔兰都柏林,他的妻子是王尔德的前女友弗洛伦斯·芭尔柯姆(Florence Bale),他的老板是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戏剧产业大亨亨利·欧文(Henry Irving)。欧文的绅士外表和残暴本性是吸血鬼德库拉伯爵的原型(传闻欧文与斯托克关系暧昧),同时王尔德的审判也对小说起了决定性作用。
在那个年代,王尔德的奇装异服与其特立独行的张扬态度一直是媒体的焦点,他的案子震惊了整个英国社会。有研究者指出,王尔德的陨落大大削弱了当时以欧文所代表的压倒一切的男性家长制,从而无限激发了作为下层劳动者的斯托克的创作活力。斯托克酝酿了五年的《德库拉》正是在王尔德审判结束后才开始动笔的。
我曾经在《吸血鬼考》中就王尔德和德库拉的关系写过一段话:“王尔德是一个符号,先是光辉灿亮万人景仰的偶像,急转而下成为人神共愤的污秽与堕落的代名词。吸血鬼也是。被监禁的王尔德就相当于被压制的德库拉,王尔德象征完美希腊爱情的同性爱行为的曝光就是代表所谓正义的猎杀者把属于黑夜的吸血鬼强制拖出古堡暴露在残忍的日光下。审判就是锉尖的木桩。如同德库拉一样,王尔德的形象被虚假的正义与社会道德背弃,被毁灭一切所有,被上帝放逐;但是作为符号的王尔德,存在于我们脑海中的王尔德,他的美学思想、诗作、小说和戏剧,就像历代伟大的君主与思想者——亚历山大、恺撒、孔子和耶稣基督,以不可压制的能量与非凡的成就在无形中统治了全世界。于是作为世间所有被正统力量裁判与压迫的代表,吸血鬼————从中世纪火刑柱的余烬中冉冉升起,喻示了我们伟大先行者的永生。”
在科波拉1992年的经典吸血鬼电影《惊情四百年》(英文原名是《布莱姆·斯托克的德库拉》)之后,人们普遍把小说中的德库拉伯爵和历史上的“穿刺大公”弗拉德三世等同起来,认为是后者诅咒基督变成了吸血鬼的始祖并对此深信不疑。但事实上,作者斯托克是靠抓阄才选中了幸运的罗马尼亚(从而促进了对方的旅游业发展),一辈子都从未涉足东欧,对历史上的弗拉德本人更是所知甚少。这部小说的本名是《不死者》或者《吸血鬼》,直到临出版前才突然改成了《德库拉》。
近一个世纪以来,从来没有人把历史和传奇画上等号,直到1972年出版了一本专门研究德库拉的书In Search of Dracula,作者拉杜·弗洛雷斯科(Radu Florescu)和雷蒙德·麦克奈利(Raymond Mally)首次提出,小说中的德库拉伯爵就是瓦拉几亚的统治者弗拉德三世。历史与传奇就此混成一团,再也分不清楚。值得一提的是,这两位大神接下来又在1988年的春天在波士顿大学开课研究弗拉德,后来写就了一本严谨翔实的历史八卦Dracula,Prinany Faces:His Life and His Times,而这本书就成为了我的《天鹅·永夜》历史部分的主要参考。(这本书的出版社Little,Brown后来出版了《暮光之城》,可见是吸血鬼的真爱粉。)至于其他相关资料,我会在后面给大家列一个简要书目。
关于德库拉的两个普遍误解:
1.德库拉=恶魔?
Drac这个字,在现代罗马尼亚语中的含义是“恶魔”,但在15世纪,它的含义是“龙”。
在德库拉出生的那一年,即1431年,德库拉的父亲加入了龙骑士团(Order of theDragon)。这是一个基督骑士组织,是十字军的延续,在当时的欧洲统治者和贵族之间十分流行,目的是对抗日渐崛起的土耳其奥斯曼帝国(伊斯兰宗教)。
随后他的父亲带着绣有飞龙的旗帜返回故乡,从此自称“dracul”(龙)。他父亲的全名“Vlad Dracul”意为“龙骑士弗拉德”。当地人把龙作为这个家族的象征延续下来,而和龙在西方所代表的残暴无关。德库拉Dracula=of Dracul,即“龙之子”。
关于德库拉“残暴”的由来主要是他赖以成名的“刺刑”(以及之后马伽什的各种捏造,但是这些文件记述的真假已经无从分辨)。其实刺刑本是亚洲的刑法,被土耳其人继承,然后在巴尔干的统治者之间流行开来,并非德库拉的发明。连史蒂芬都曾在1473年把两千多个瓦拉几亚囚犯穿刺而死。
2.德库拉来自特兰西瓦尼亚?
弗拉德的确出生在特兰西瓦尼亚,他也曾经担任过特兰西瓦尼亚总督(他父亲也担任过这个职位),但他是瓦拉几亚人,三次统治瓦拉几亚,他一生中的重要活动全部发生在瓦拉几亚。他并不是塔兰西瓦尼亚的统治者。但为什么99%的吸血鬼迷都认为他来自特兰西瓦尼亚呢?
这个误解实际来自布莱姆·斯托克的小说。在《德库拉》中,是斯托克把吸血鬼城堡的位置设定在博尔戈关口(bo pass)附近,而这个地方属于特兰西瓦尼亚。事实上,那里确实有一座城堡,是德库拉在1457年的夏天和特兰西瓦尼亚总督米哈伊·希拉吉(Mihály Szilágyi)一起联兵抗击撒克逊人成功之后,对方送给他的礼物。但我们在前面说过了,小说中的德库拉其实和历史上的弗拉德并没有什么关系,至少在作者斯托克的年代还没有被联系在一起。
顺带一提,这位米哈伊·希拉吉后来成为了弗拉德的岳父,弗拉德被囚禁在匈牙利期间,曾遵照国王马伽什的命令娶了米哈伊的女儿伊洛娜(Ilona Szilágyi)。伊洛娜就是弗拉德的正室,因为没有任何明确记录表明他曾与那位著名的“特兰西瓦尼亚贵妇”结婚,二人很可能只是长期的情人关系。“特兰西瓦尼亚贵妇”最终跳崖死去(阿尔杰什河这一段又名公主河,即是为她),但真相并非科波拉的电影中罗密欧朱丽叶那样死于误会,而是当时拉杜已带土耳其大军攻入波那利城堡,她不愿投降而壮烈殉国。这位烈女没有留下任何姓名,有资料提到可能叫作伊丽莎白,但是也并不确定。此外弗拉德至少有三个儿子。与“伊丽莎白”生的儿子叫作米赫纳(Mihnea),在1508年继任成为瓦拉几亚大公,而并非很九九藏书多相关书籍或者改编电影中与其父同名的弗拉德。叫弗拉德的是德库拉后来与伊洛娜的儿子。另外一个儿子则没有留下姓名。
山东文艺出版社新近引进了一部叫作《圣龙之王德拉库拉》的美国小说,作为难得一见的详细介绍弗拉德生平的作品(而不是纯粹的吸血鬼小说),值得一读。但是这本书的翻译有些问题。比如博格丹是舅父而不是叔叔,史蒂芬是表弟而不是堂兄,译者并没有做足功课。另外还有一点,不只是这本书,在阅读任何非英语母语的历史时,人名极易发生混淆,比如匈雅提的名字,在匈牙利语中是亚诺什(János),但在英语中就是约翰(John),两种都没有错,但在同一本书中,由于译者,甚至是作者的问题,往往会出现几个不同的称呼。这一点也是我在写作中极力避免的。
正因为有了《圣龙之王》这本书,我在写到历史的时候就会尽量跳开已经被写过的场景。比如这本书开场是弗拉德如同第一次坐上王位,我就写他还在土耳其时期听到父亲和兄长噩耗的那一幕;这本书写弗拉德如何与匈雅提谈判化敌为友,我就写弗拉德和史蒂芬的逃亡之路——同样的一段历史,但是着眼点完全不同。但也有重合的部分,比如复活节宴会,还有之后的特尔戈维什泰夜袭,这是书写弗拉德历史无法回避的地方,但描写的时候我也尽量会与这本书作出区分。有心的读者可以找来这本书对照阅读。
《天鹅》并非一部历史小说,但我写到的部分都是真实的历史。包括德库拉父亲传下的那把刻着龙骑士团徽的长剑。尽管戒指是我虚构的,当时和长剑一起带给少年弗拉德的,是一个华丽的皮带扣。那是他父亲在加入龙骑士团当天比武大会上赢来的彩头。这个皮带扣至今在博物馆里展出。还有那枚用来打赌的钱币。在历史上,德库拉只在第二次统治之时造过一次钱币,上面是那颗著名的哈雷彗星。
大仲马说:“历史是我在墙上挂小说的钩子。”对通俗小说而言,历史并非写作的重点,但正因为有真实历史的介入,使得故事本身更加厚重,更加有说服力,也把幻想的部分衬托得更为天马行空。我喜欢历史。特别是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变幻莫测的政治与战争,总是令我热血沸腾,为那些年轻英勇的少年感慨万千。在这个故事开始的时候,弗拉德只有十七岁,史蒂芬比他.99lib.
小两岁,拉杜则比他小四岁;“征服者”穆罕默德十九岁成为奥斯曼帝国苏丹,两年后攻破了君士坦丁堡;而马伽什当选匈牙利国王时只有十四岁,却是匈牙利历史上最伟大的君王。
奥黛尔和D的故事结束了,但这些人的故事还没有结束,也永远不会结束。他们是真实存在的人物,是他们的故事写就了历史与传奇,闪亮在永恒的星空之中。
恒殊
2013-5-31于伦敦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