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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领·玻璃城》
楔子
八月六日,农历七月初七,宜嫁娶。
上午十点,G城中心广场上鼓乐齐鸣,《婚礼进行曲》的调子衬着音乐喷泉起起伏伏,到高亢处,硕大水花喷涌而出,围观的人群发出“哗”的赞叹声。余音未落,红地毯前端款款走过来一对对穿着婚纱、礼服的新人,有活泼的小孩子站在绵延的队伍旁边.99lib.,大声数:一、二、三、四、五……
最后一对新人亮相的时候,一群小孩子脆生生地齐喊:九十九!
的确是九十九——风和日丽的日子里,从农历来讲是传统“七夕”情人节,从公历来讲是国人喜欢的“双数”日子,九十九对新人在整个城市的见证下结为夫妻,图的便是这长长久久的好彩头。
长长久久,这是所有人在人生最重要的这一天里,单纯的祈愿。
多么美好。
穆忻感慨万千地站在人群外缘,遥遥注视着台上的新人们,看那些雪白的婚纱绵延开去,好像天边大片白色的云彩。偶尔有一两个新娘穿了淡粉色的婚纱,不显突兀,反倒像是云彩中几朵含苞待放的山茶花,娇艳生动。
她看着那一对对新人脸上的喜气洋洋,也觉得有温暖的情绪从自己内心深处洋溢开来。她很努力地在九十九对新人中寻找那两张自己熟悉的脸庞,可是人太多,不太好找。她微微踮起脚,一只手扶住九九藏书身边的路灯柱子,张望着远处白色云彩铺散开的方向。似乎,很容易就想起几年前,也是在这个地方,欢快的音乐喷泉下,市公安局举办的集体婚礼上,她和杨谦身着警服,一起宣誓的情景。
好像就在昨天……
因为集体婚礼是团市委主办,过程里少不了领导讲话。终于等领导讲完了,新郎新娘代表上台做宣誓发言,穆忻才找到了那两张熟悉的脸孔。
她长长地舒口气,一边听台上新人的发言,一边注视着话筒后面那两张脸上所洋溢出的由衷的幸福感——直到听到他们说“这里不是爱情的终点,而是人生的起点”时,穆忻终于忍不住笑出来,心想等下次见面的时候一定要问问这两口子,到底是谁写的发言稿,不像结婚宣誓,倒像是入团宣誓。
几分钟后,新人代表发言完毕。伴随着那声“我愿意”,广场上顿时腾空而起无数只彩色气球。在围观的小孩子们所发出的兴奋的尖叫声中,九十九个新娘一齐将手中的小绣球抛向人海。观众们顿时沸腾了,纷纷伸直了手臂去抢这隐含着幸福寓意的小玩意儿,顷刻间,偌大广场上的气氛一下子就飙升到了99lib. 顶点。
穆忻笑着躲闪抢绣球的人们杂乱的脚步,一不留神就踩到了身后的人。她笑眯眯地回头,习惯性地说一句“对不起”,然而在她看清面前人的脸孔时,顷刻愣住。
喧闹的广场上,穆忻只99lib?
是这么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以及他脸上淡淡微笑的表情。她张张嘴,觉得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道该先说哪一句?
隔着夏日明亮的阳光,隔着清晰如斯的过往,有些记忆,扑面而来。九九藏书
第一章 遇见
多年后,穆忻曾无数次设想过——如果当初她没有遇见杨谦,或许就不会去当警察,不会遭遇暴雨中担惊受怕的一夜,不会接受凌厉的质询与凄怆的拷问,更不会经历那一场又一场挥之不去的梦魇……她这样平凡的女子,应该像所有日子简单到麻木的人们一样,嫁个寻常男人,过寻常时光。
可是,生命中本就没有那么多的假设。
就像好友郝慧楠所说:敢于“假设”人生这回事的,要么是不靠谱的神棍,要么是没法重来的曾经。
仔细想想,这话没错。
认识杨谦那天,是何其倒霉的一天——上午她和初恋男友分手了,下午落魄地回了学校,走到大门口才想起来因为非典的缘故学校已经封校。她离开学校时是翻了食堂后面不算高的院墙,如今也只能翻回去。
站在两米多高的院墙下面,穆忻脸色苍白的仰头看着早上对她来说还不算高的院墙,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T恤衫、五分裤,苦笑一下,环视四周——这边是条安静的小巷,掩在居民区内,少有人经过,却很干净,干净到还不如墙那边,好歹有几根垫脚的圆木。她掏出手机看一看,距离傍晚开系会的时间越来越近,如果点名时自己不在,老师轻易就能查出她擅自离校的事。非典期间,小事化大,她搞不好就会在毕业前夕先给自己弄份处分……想到这里,穆忻咬咬牙,一使劲,毅然扒住墙上凸起的石缝往上爬!
可是,爬起来真的很难——因为没有落脚的地方,穆忻爬得很费力,手心还有冷汗源源不断的冒出来,不管抓哪儿都打滑。小腿有些软,一个劲儿地打哆嗦,似乎很难支撑如此高难度与高强度的体力活动。穆忻全神贯注地寻找能用脚踩住的石缝边缘,一边感觉手臂在发抖,一边心里委屈得想哭:爱情没了,身体不适,再背个处分,全世界都与自己为敌。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身后突然多了一股力量使劲撑住她的腰,努力把她往上顶。穆忻一愣,睫毛湿湿地回头看,只见一个男生略有点不好意思的脸。他一边使劲托住她一边问:“你要爬进去?你是艺术学院的?”
穆忻点点头,吸吸鼻子,眼前的水雾似乎散去一些,男生的面孔渐渐变得清晰——真是个好看的男生,高个子,干干净净的,说话的样子很真挚。穆忻心里苦笑着想,老天爷到底是不怎么善待她的,居然可以让她怀揣着满腔期待翻墙出来约会,却弄到一拍两散;然后灰头土脸翻墙回学校,却在翻得最没有形象的时候遇见一个帅哥。她似乎都能想到,如果被同寝室的女孩子们知道自己的这番经历,该是多么痛不欲生、扼腕叹息、恨铁不成钢。
男生显然也看出了穆忻的沮丧,只是略一思忖,马上果断地说一句:“不好意思,要想上去只能这样了,我没恶意,你别见怪。”
说话间,他的手猛地托住穆忻的臀部,使劲一顶,穆忻倏的一下子就发现自己居然比墙头还要高了!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男生再一使劲,穆忻居然就借势踩上了墙头边缘的一排石缝。只需要再加把劲,就可以完全翻到墙那边去!
喘口气,穆忻抱住墙头,有点半趴在上面,待形势稳住后,她下意识回头,想对墙下的男生说声“谢谢”,然而就是回头的一瞬间,让她觉得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尴尬到生不如死!
因为她看见那男生正愣愣的瞅着他自己的手掌发呆——在他的手掌上,赫然是一片殷红的血迹!
到这时穆忻才记起自己为什么会手心出汗、腿脚酸软、体力不支,黑色五分裤掩盖住的一切都□裸暴露在这个陌生男生的面前。穆忻再也没脸看下去,甚至连声“谢谢”都没有勇气说出来,只是凭借一种本能的逃遁心理,迅速翻过院墙,逃向学校深处。
也是那晚,穆忻失眠了。她怎么都睡不着,脑海中全都是那个陌生男生愣愣的表情和他殷红的掌心……这个突发的尴尬事件居然神奇般地让她忘记了失恋的痛苦,只觉得下午那一幕如此深刻地印入她的脑海,变成一种奇耻大辱。
她希望,永远、永远,不要再见到这个男生!
可是,就是那么巧——几个月后,收到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后,穆忻去导师家报到,居然就在那里看见了那个曾代表着她全部尴尬的男生!居然,他的导师,和她的导师,是夫妻!
穆忻终于恍然大悟:怪不得他那天会出现在那条僻静的小巷里,那不就是艺术学院教师宿舍区的后门吗?
所以,很好,很顺利。
省大法学院刑法方向二年级硕士研究生、校长奖学金获得者、院学生会副主席,杨谦。
省艺术学院设计系一年级硕士研究生、国家奖学金获得者、校学生会宣传部长,穆忻。
狭路相逢。
然而更有缘分的在后面。
几个月后,穆忻在中国美术馆再次遇见了杨谦。这次,他身边跟着一个漂亮高挑、扎马尾辫的女孩子,她脸上有明媚的笑容,正像导游一样给杨谦介绍:“他是印象派代表人物和创始人之一,有白内障,但对色彩有天然敏感的捕捉。他喜欢坐在室外观察不同时间、不同天气、不同光线下景物四周色彩的变化,呶,就像那边,桥、河流、草垛、睡莲……是不是很有生趣?”
“没看出来,”杨谦老老实实回答,“不过倒是挺像白内障病人画的,因为看着都朦朦胧胧的不太清楚……”
“噗!”穆忻在他身后一个没忍住,笑出声。
前面的两个人回头,杨谦看见穆忻的时候惊讶得不得了:“你也来看画展?”
“我是他的粉丝,”穆忻指指墙上的画作笑着答,然后看一眼面前的女孩子,只见对方也在好奇地看着她,便打招呼,“你好。”
“你好,你们认识?”女孩子开朗活泼,表情有点小兴奋,“刚才就注意到你了,见你在那边看一幅画看了很久,压根不像这里这么多挤来挤去的人,明显是来附庸风雅……你在看什么?”
“河水、云彩,”穆忻也是个直率的人,不喜欢耍花枪似的寒暄,“和画册上看到的完全不一样,比如那边那副,画里没有太阳,但云彩下面加了一小笔很浅淡的粉红色油彩,所以天空整个就亮起来。这些细节在画册、幻灯片里都完全看不到。”
“没错!”女孩子兴奋起来,“还有桥上的砖,你注意到没有,叠加的油彩很随意但是很有色彩的秩序感。我刚才还在想,‘印象’到底应该是眼睛一瞬间的视觉捕捉,还是大脑有意识的色彩分析……当然,画家本人可能也无法分得太清楚。”
“我是不是还没给你们作介绍?”煞风景的人总是在最煞风景的时候说煞风景的话,杨谦打断身边女孩子的兴奋,依次指指她俩,补充介绍,“穆忻,艺术学院设计系研究生,研一;钟筱雪,学美术史的,现在在青海工作。”
“你好。”两个女孩子笑一笑握手,但不同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活环境不同的缘故,穆忻能感觉到自己的笑容带着城市里的礼貌与端庄,但对方的笑容却带着高原明亮的暖意,好像一尘不染的阳光,或是清澈莹润的湖泊。
“你怎么跑到北京来了,没课吗?”杨谦好奇地问穆忻。
“这也是课程之一,”穆忻指一指四周的画作,“千载难逢的印象派真品,还是值得坐三个半小时的火车来一趟的。”
“一起吃饭吧!”钟筱雪热情相邀,全无芥蒂。
“还要和同学一起,”穆忻张望一下四周,“暂时走散了,说好晚一点大门口集合。”
“那就一起转转?”钟筱雪难得遇见有共同语言的人,开心地拉住穆忻的手,轻轻晃一晃,“一起吧,好不好?杨谦这人太没趣了,什么都不懂,跟他讨论真是侮辱我的智商。”
“说什么呢?”杨谦抗议,不过倒也乐得清闲,顺水推舟,“一起吧,反正你也是一个人。有我在,还能保护你们的财物不被小偷觊觎。”
他扬一扬手里的女式布包,穆忻一看就知道是钟筱雪的风格,随意的、简单的、朴实却生动的。她只好点点头,却没等开口就被高兴的钟筱雪拖到前面,瞬间甩下杨谦两步远。杨谦无奈地叹口气跟上来,从穆忻手里把她拎着的纸袋子也接过去,开始了他的跟班生涯。
那无疑是一次愉快的观赏过程——钟筱雪显然是个至情至性的人,一路低声与穆忻交流感想,顺便也扯了不少八卦。所以没用多久穆忻就知道她父亲与杨谦的父亲曾是战友,后来分头转业,钟筱雪的父亲留在省城,杨谦的父亲则回了家乡。隔着五百多公里,两家见面次数虽然不多,但每年至少也要聚一次,及至杨谦到省城求学后更是每周末都去钟筱雪家吃饭。而钟筱雪与穆忻同龄,省大毕业后没有考研,反倒去了西部支教。在那里,她见过高远的天空、巍峨的雪山、简单的人心之后,哪怕面对着简陋、拮据的生活,却仍然渐生了不想回G城的念头。对此她的父母亲自然是不愿意的,便趁这次她到北京参加活动并顺便看画展的机会,把杨谦也派了来,充当说客。
“你去过高原吗?”站在休息处选纪念品的时候,钟筱雪问穆忻。
“没有,但很向往,”穆忻老实地答,“喜欢画画或是摄影的人大概都很喜欢那里吧,没有浮躁,只有最本真的感受。”
“我也这么想,”钟筱雪的眼睛里浮动着愉快的光芒,“如果你有机会来,跟我联系,我带你四处转转。你会看见和城市里完全不同的一切——风景是简单的,人也是简单的。有时候我会偷偷躺在没有车辆经过的公路边,看远方道路的尽头掩藏在若有若无的雾气里。还有动物慢悠悠地穿过公路,路过我身边的时候会不在意地看我一眼,再四平八稳地离开。你会第一次发现,你的生命本身就是一副画。”
穆忻微微惊讶——她倒是第一次听人这样形容高原人迹罕至的美景,不是绚烂色彩,也不是壮阔巍峨,而是真正置身其中时的道路与动物,是观赏者彻底平行的视角,放弃人的所谓尊贵,只匍匐在大地上,与动物们一起感受这世界的安宁与广袤。
这要怎样豁达的心才能做到?这又怎么可能是如此年轻的女孩子便体悟得到的周遭?
穆忻有点羡慕杨谦了——有这样的女孩子做女朋友,他的生活一定可以多姿多彩。可是她也不免想到——钟筱雪一心想要留在青海,那么杨谦怎么办?
但好在这些问题到底是与她无关的,她不需要深究,只要专心欣赏眼前的画作——转到楼上,刚好可以看见馆藏作品展,罗中立的 href='/article/2063.htm'>《父亲》,高2米16、宽1米52的巨幅画作,静默着伫立在展厅里。那也是穆忻第一次看见这副享誉已久的画作在图册之外的样子,原来远比印刷品要震撼人心得多。
“这就是我们的人民,”钟筱雪怔怔地看着画作感叹,“你看,这就是我们的父亲。”
“艺术应该是直指灵魂的,”穆忻也感慨,“当我们把视线紧紧盯在价格标签上的时候,我们能看到的世界早就变了样子。连自己都无法打动的作品只能是影像的简单复制,而不再是一种凝练的萃取。”
“你真说到我心里了!”钟筱雪赞叹地看一眼穆忻。
却没想到穆忻笑一笑,说了另外一句话:“可是,对真正饿过的人来说,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摆脱不了饥饿的梦魇。在这种情况下,为价格而复制也是不得已。”
钟筱雪仔细想一想,点点头:“这样说也对。”
两个女孩子就这样一边低声讨论一边往前走。然而她们都没注意到,在她们身后,杨谦那道若有所思的目光,一直胶着在穆忻背后。
从北京回G城后,穆忻又开始她日复一日“为价格而复制”的生活。
这才是生活的无奈——在很多人眼里,艺术学院里没穷人,因为与其说艺术是源自内心的追求,倒不如说艺术是用钱砸出来的素养。这里的学费几乎是普通高校的两倍,这里的漂亮姑娘是普通高校的N倍,且,这里能见到的名牌服装、手袋、日用品是普通高校的N+1倍。
然而,这些,统统和穆忻没有什么关系。
她十几岁时没了父亲,再过几年母亲下岗,她本来不该选择这条昂贵的路走,但没办法,因为偏科偏得厉害,好大学她考不上。文理分科那年她选了文科,成绩在那所重点高中的文科班里很是尴尬——不算数学成绩能进前十名,算上数学成绩就只能排在四十名以后。但好在她小时候曾经学过画画,素描底子不错,所以班主任找她谈了几次心之后,她就又被编入了艺术班。毕竟,那年月,学费并不是大家考虑的主要因素,因为在老师和考生甚至学生家长的心里,能考上大学才是最重要的。
更何况她这样拿着只够三类本科分数线的成绩,却有机会去二类高校读书的呢。
于是,高考过后,她便来到了艺术学院。
只没想到误打误撞而入的世界却豁然开朗——那些展演、讲座,那些课业、写生,迅速把一个对外界一无所知的傻姑娘打造成为气质姣好、秀外慧中的漂亮女孩。她喜欢这样的改变,也喜欢综合艺术院校里门类芜杂、各有千秋的艺术氛围。在认真学习专业课之余,她还选修了一门表演基础和一门艺术心理学课程,孜孜不倦地探求另外的那些陌生领域。也加入了学生社团,是辩论协会里“金牌女子四人组”的一员。辩论场上,她口齿伶俐、思维敏捷,难得还立场坚定、理论扎实,是天然用来稳定军心的最佳一辩……顺理成章,她的周围开始出现追求者,且无一例外都喜欢她虽然衣着简单,但大方端庄、爽快不矫情的性格。
可是,这些都无法改变她家庭困窘的现状。
她仍然只能吃学校食堂里最便宜的那种一元一份的菜,配两角钱的米饭;仍然只能用最简单的护肤品,穿小店里三五十元一件的衣服,买超市大减价时的实惠装生活用品;她每周末都要穿着银色超短裙去做啤酒促销,还曾在家电展销那段时间里对海尔洗衣机各品牌的性能倒背如流;她给画廊画画,仿梵高的 href='/article/4962.htm'>《向日葵》、莫奈的 href='/article/8322.htm'>《睡莲》,然后看它们成为标榜品位的人们家中的装饰品……她是穷人,也是凡人,所以她知道,真正优秀的艺术品的确来源于全心全意的创造,但那得让她这凡俗的穷人吃饱了才能做到。
她是个现实的人,虽然也有理想,但她从来都是把理想排在现实以后。
她并没有想到,杨谦喜欢的,恰恰就是她这种有理想但又够现实的调调儿。
杨谦第一次赞扬她的这种人生境界是在受邀来看了戏剧表演专业这年的毕业大戏之后——之前因为穆忻在导师建议下用杨谦的借书证去省大图书馆借了一堆资料,算是欠他一个莫大的人情,索性用请他看戏的方式表示回报。杨谦欣然应邀,耐着性子看完了两小时的《贵妇还乡》,难得还没用他法学硕士的一贯思维讨论剧目当中的逻辑规则,只是十分真诚地谈了谈他理解中的“人性”。
当时杨谦是坐在艺术学院后门口的冰点屋里,这样感慨:“咱就不说什么量刑之类的法律逻辑了,就说这故事本身吧,这女主人公不就是被男人背叛了吗,她倒是能用几十年的时间酝酿复仇,多执着!你说她当初得多么爱这个男人,老了老了才能恨成这样?”
穆忻无语。
“哎你说这女的是天蝎座的吧?有仇必报,锱铢必较。还有那一城的人,是得多么卑微、贪婪,才能答应用一条人命来换取财富?”杨谦皱着眉认真思考,过了会儿才恍然大悟地一拍巴掌,“我明白了,你们学校之所以要排这出戏,就是因为要弘扬先进文化!你看这活生生就是一部元配复仇录啊!这剧作者分明是在告诉人们,做小三是没有好下场的!就算你把人家的男人抢到手了,把元配逼得不得不背井离乡当□了,可指不准哪一天那元配就能回来要了你男人的命,叫你当寡妇!”
“噗——”穆忻一口刚喝进去的木瓜奶茶差点全喷到杨谦脸上。
“对了,那作者叫什么来着?”杨谦无视穆忻的悲催表情,只顾继续思考这个深刻的命题,还不忘与穆忻互动一下。
“咳咳,迪伦马特。”穆忻咳嗽着答。
“对,迪伦马特,真是个人才!”杨谦继续感慨,“提前五十年就能有这样的眼光、能找准这样的切入点,可见在任何年代小三都是一个社会问题!”
“我真是太佩服你了,杨谦,”穆忻终于止住咳嗽,喝口奶茶,由衷地说,“难为钟筱雪将来得和你这种人一起生活……那姑娘一看就是个真正热爱艺术的有心人,干净得好像一滴纯净水,你这种极其不着调儿的风格,怎么配得上人家?”
“谁说我要和她一起生活的?”杨谦纳闷地看穆忻,终于暂时性放下了他对“小三”问题的深入思考。
“你说这话有没有良心?”穆忻惊讶,“那不是你女朋友吗?”
“谁说她是我女朋友了?”杨谦更纳闷了,“我怎么可能找这种女孩子做女朋友?”
“虽然我这句话说出来真是失礼,毕竟咱俩也不是太熟,可是杨谦,我真是觉得你挺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穆忻特别鄙视地看着杨谦。
“她真不是我女朋友!”杨谦的表情越发纠结,“她是挺漂亮、挺纯净,可是她太理想化了,和我这种俗人完全不搭。我们学法律的,琢磨的都是再现实不过的事,小到邻里纠纷,大到国家立法,都恨不得琐碎到咬文嚼字,有时候还得钻点法律的空子才有饭吃。她跟我不一样,她天生就该生活在那种简单、干净的地方,只穿纯棉的衣服只喝白开水,平时做义工啊支教啊这种高尚的事,闲了画点画……我们根本就不是一类人。”
穆忻愣住了,她并没想到杨谦会对自己说这么多。
“我倒是觉得你这样挺好的,”杨谦很诚恳地赞扬穆忻,“你看你也有理想,也喜欢艺术,也能被艺术作品感动,但你还挺现实。你是站在地面上的,不是站在半空里的,这样真的挺好。”
“其实我特别希望自己是那种站在半空里的人,”穆忻更加诚恳地拆杨谦的台,“因为那意味着我在一定程度上比较衣食无忧。”
“站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找到一个站在同一平面上的人做伴侣,日子才过得下去。”杨谦笑呵呵地总结。
穆忻想一想,不得不承认,她被他说服了。
也是从那时开始,穆忻对这个看上去不过是个小白脸、说起话来又有点像是老顽童>藏书网的男生,有了些许再认识。
大约也是因为看戏这个契机所带来的转变,从那以后,这两个人虽然在导师面前从不一起出现,但私下里的交流却明显增多起来——他带她去听着名经济学家、音乐家或是作家在省大一票难求的讲座,她回报他一个自己在陶艺课上做的小巧陶罐;他带她去见识省大的英语沙龙,她回报他一次雕塑系的雕塑展;他带她去看省大的学生才艺大赛,她回报他一个“朋友”的身份,让他陪她一起去参加设计系在某酒吧包场的新年舞会……校园里的交往固然单纯,但穆忻不是傻子,在这样温润如水又妙趣横生的你来我往中总会忍不住想,他们这样时常地同进同出,到底算什么?
她无数次想起钟筱雪——那个只有一面之缘却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女孩子,想她对杨谦也是毫无感情的吗?她是否知道那个出入她家好像出入自己家般熟悉的男孩子,如今正和另外一个女孩子过从甚密?
但有些事,对方不说破,她就乐得当做不存在。毕竟大家都已经是二十四五岁的年纪,放在她家乡那样的小城市,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哪还有那份浪漫情怀去揣测一份若有若无的感情?再说就算有些感情真的存在,她的心也早已不是纤尘不染的美玉,可以任由对方去雕琢。若说生命就像一首歌,那她的这一曲,也是有过空灵婉转、有过断肠心伤的。年纪给一个人最大的财富,就是在感情这条路上更加成熟、理智、宽容——当然,这或许也是年纪对一个人最大的剥夺。
然而不管怎样,穆忻还是享受这种接触的:杨谦这种人,长得帅,够聪明,说话幽默,还尤其喜欢用义正词严的表情说笑话,让一起交谈的人总是心情愉快。
就好比他邀请她去观看他比赛:“你必须要来,法学院的美女太少,拉点外援做拉拉队也好。”
“什么比赛?篮球?足球?”穆忻凭她对省大体育优势的了解,惯性猜测。
“乒乓球,”杨谦镇定自若,“当然我的羽毛球水平也是比较高的。”
“尽是小球?”穆忻讶然,抬头看看杨谦的个头,“你这身高好歹也得打篮球才不算浪费吧?”
“我只对能激发爱国热情的球类运动感兴趣。”杨谦一本正经,穆忻忍不住又喷了。
于是那个周末穆忻就出现了省大体育馆里。
只是没成想还引出一段小插曲——原因是法学院本部居然有个一直明着暗着恋慕杨谦的小姑娘也在本次比赛的参赛队伍中,眼见着自己心仪已久的师兄居然带了个漂亮女孩子来,小姑娘的小宇宙终于全面爆发了!
杨谦上场后,穆忻就发现有个小姑娘坐到了自己身边,看到穆忻也注意到了自己,小姑娘开门见山:“姐姐,你是师兄的女朋友吗?”
穆忻抚额,心里叹息杨谦这个死孩子这又惹什么风流债了,所以说长得帅的都是不靠谱的,尽弄些烂尾楼摆在那儿,让人不知道是拆还是不拆。
可是又不知道杨谦是怎么跟这小姑娘交代的,穆忻便顾左右而言他:“你是他师妹?”
“是,今年大四,刚考上徐院长的研究生,哦就是师兄的导师,”小姑娘得意地笑一笑,“算是他同门师妹吧!”
“真了不起。”穆忻由衷赞叹。
小姑娘皱皱眉头:“姐姐你多大年纪,怎么说话的口气、表情好像我妈妈和我阿姨?”
穆忻顿时被噎得一口气没上来。
“姐姐你到底是不是师兄的女朋友?”小姑娘一不做二不休,“上次也有个姐姐来看过他打球,不过后来就再没来过。”
钟筱雪?穆忻下意识地想起这个女孩子。
“姐姐你说话呀!”小姑娘还在催。
穆忻突然起了捉弄她的性子,便笑着点点头:“是啊,你很好奇?”
“真是?”小姑娘脸上的期待和笑容都僵住了,过了几秒钟才继续进攻,“你喜欢师兄什么?”
“你喜欢的我都喜欢,”穆忻摊摊手,“你不喜欢的我可能也会喜欢。”
“我喜欢他长得帅,人好,特别热情,风趣幽默,”小姑娘纠结地咬牙,“他身上没有我不喜欢的地方。可是听姐姐你的意思,你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你觉得别人应该都不喜欢,而你一直在容忍的,对不对?”
学法律的果然都是精英……穆忻在心底哀叹:对方的逻辑实在是太强大了,自己作为一辩完全搞不定,应该把最机智灵活的二辩请来。
想一想,穆忻还是决定既然要缺德就索性缺德到底好了,便打开矿泉水瓶先喝口水,再严肃地答:“我也没骗你。你看,你肯定不知道你师兄他最不喜欢洗袜子,而且要不是夏天实在太热,他也不喜欢洗澡。他晚上开着电脑上网到很晚,影响他人休息还死不悔改。哦对了刚才忘说了,你有没有发现他们在宿舍里的时候身上那件汗衫是穿完了正面穿反面,实在没法穿了才去洗的……”
“咳咳”,突然□来几声咳嗽,两人回头,不约而同看见一脸不爽的杨谦正站在穆忻身后不远处,偏偏那儿有个入口的扶手把人挡住了,难怪刚才她俩聊得热火朝天都没发现身后有人在偷听——想到这里,穆忻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心想自己难得起点玩心,怎么就让人抓着现行了呢?
“师妹,往里面坐坐,”杨谦指挥自家师妹往里面挪了个座位,再推推穆忻,“挪一挪,让我坐会儿,站这儿半天了。”
穆忻脸红地往里面挪一下,一边还用余光关注着身边兴奋与沮丧并存的小姑娘,刚想说话,就感觉到手里的矿泉水瓶被抽走,她扭头,看见杨谦毫不介意地打开水瓶盖,仰头就喝。
穆忻开始咬牙。
见她的视线胶着在矿泉水瓶上,杨谦突然笑了,紧接着凑在穆忻耳边低声道:“你连我晚上上网、不愿洗澡都敢编排,坏我姻缘呢?作为回报,我喝口你瓶里的水没事儿吧?”
穆忻再咬两下牙,突然笑了,回过身笑容可掬地看着小姑娘,也在对方耳边压低声音说:“师妹,我刚才跟你开玩笑的,你别介意。其实我是他表妹,去年九月刚考到这边来读研究生,所以第一次来你们学校玩。你刚才说的女孩子是我哥以前的女朋友,早就分手了。我哥这人呢缺点挺多的,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了都懒得列举了,你要是不嫌弃就勇敢点,我帮你牵线搭桥,怎样?”
“真的?”小姑娘的眼睛里瞬间就迸发火花,表情从看待阶级敌人的仇恨迅速上升到看待同志时那春天般的温暖,“姐姐你说的是真的吗?”
“骗你是小狗,”穆忻郑重点头,干脆凑得更近点咬耳朵,“我哥明天下午要去导师家说开题报告的事,你到时候找个时间也过去,不就碰面了?晚点让他请你吃饭,再送你回来……”
一边的杨谦眼睁睁看着两个女孩子在自己身边叽叽咕咕,却完全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只能看见自己师妹的表情越来越欢欣鼓舞,而穆忻的表情越来越不怀好意……
后来的结果当然是直到球赛散场杨谦也没弄明白这俩人密谋了些什么,直到送穆忻回学校之后,杨谦看着女生公寓楼下那一对对难舍难分的鸳鸯,从中也得到了某种启发,企图运用强硬手段逼供,但穆忻太狡猾,没等说完再见就像泥鳅一样溜进了楼,把杨谦恨得牙痒痒。
但是穆忻千算万算都没算到第二天她也接到了自己导师的通知:傍晚早点到家里来,上次写的课堂论文还不错,修改一下投给院刊,撞撞运气。
穆忻不知道会不会撞到杨谦和他的小师妹,只好估算着他们可能离开的时间晃荡着去了导师家,结果一开门就看见杨谦那一脸的似笑非笑,穆忻忍不住脱口而出:“你师妹呢?”
“我就知道是你使的坏,害我费好多口舌才说清楚,”这次换杨谦咬牙,俄而又一副“你就是拿我没办法”的神气回答她,“这可是她自己撞上门来的,正被导师扣在书房里训呢,毕业论文都敢掺水,嘿嘿挨骂活该!”
“你怎么这么缺德!”穆忻换鞋进屋,四下张望,“我导师呢?”
“出去买菜了还没回来,让你先在这儿等她一会。晚点给你说完论文一起吃饭,我也留下一起吃,”杨谦撇撇嘴,“论缺德,我哪儿能跟你比啊!还骗人家说你是我表妹,要帮人家牵红线……小孩子最单纯了,我轻轻套两句就什么都套出来了。”
“你别当律师了,改行当警察吧,”穆忻没好气儿,“小白脸最适合审讯女嫌疑人。”
“你——”杨谦气得想回嘴,却没想好要说什么。刚好听见穆忻兀自叨叨:“也不知道小姑娘长得什么眼,能看上你这种……”
话没说完就被堵回去——杨谦吻上来的瞬间穆忻脑子一懵,只觉得唇上被软而热的东西碰触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扬起手来要抽杨谦,却见他飞快地缩回头去,一边咂咂嘴一边警觉地看看四周,继而飞速闪进洗手间,“咔嚓”落了锁,直到十分钟后穆忻导师回家,他都楞没从洗手间里出来!
穆忻七窍生烟!
于是那晚的饭桌上气氛就很诡异了——穆忻一直试图用目光杀死杨谦,但杨谦一直和导师们谈笑风生,看都不看她一眼。她想踢他一脚,又怕踢错了踢到别人。好不容易等到筷子掉到地上的绝佳契机,穆忻猫腰到桌子下面捡筷子,瞅准了杨谦的腿,狠狠掐上去!
那一刻穆忻恨不得把所有力气倾注在指尖,她都能感觉到杨谦瞬间绷紧的肌肉,想必是很痛苦,但还得忍着不能出声。几秒钟后穆忻终于有点痛快了,刚想撤离,她的手却猛地被杨谦不知何时悄悄伸到桌下的右手紧紧攥住,紧到挣脱不开!
穆忻急了,恨不得掀桌,又不敢,这边还听见导师在喊:“穆忻你找着筷子了吗?”
穆忻心里一急,张嘴就咬,趁杨谦收回手去的一瞬间飞快起身后撤,结果倒霉地把脑袋撞在了餐桌上……
那一刻,捂着受伤的额头,看着导师两口子那惊讶的表情以及杨谦憋笑憋得快要出内伤的兴奋嘴脸,穆忻真是觉得人生再不会有比此刻更让人感觉悲愤的机会了……
后来的日子就在类似这种打打闹闹中过去了。
但既然有些事杨谦不挑破,穆忻也懒得再忆起——感情这种事,她一直认为,谁先开口谁就输了。既然杨谦看上去不过是在做恶作剧,那么她大可以当恶作剧对待,反正对这种没长大的小孩子她也一向是很宽容的。她甚至想到生理年龄和心理年龄果然是两码事,比如杨谦这种人,生理年龄比她大一岁,可心理年龄明显未成年。
她只是乐得把杨谦当做一个能说得上话且还算能玩到一起去的玩伴——周末跟着他们班去郊游,上了新电影蹭张他们学生会的招待券一起搭伴去看,寝室搬家叫他来当搬运工,拿到薪水后请他吃校门口某小店美名远扬的水煮肉片……穆忻不觉得这是在谈恋爱,但她不能否认,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她会想起他,而他也从没有拒绝过。“发乎情,止乎礼”,不知道他俩算不算?
本来穆忻一度以为时间就要这样过去了——大家都寂寞,凑在一起打发时间,是很好的朋友,待到毕业时四散奔逃,去找个合适的工作、合适的伴侣,在合适的城市里分头过自己的生活,若干年后因为偶然的契机而聚首,还可以微笑着说句“好久不见”……本来,她的确以为,可以如此。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快。
杨谦在研三那年的春天参加了省委组织部面向应届大学毕业生招考的选调生考试,顺利考取公安系统选调生。一个月后趁着选调生的政审还没开始,他又报考了省直机关面向社会招考的公务员考试,考取了省人大信访处。于是,在这春暖花开、人心躁动的时刻,杨谦开始了他纠结的抉择。
他恨不得一天三遍骚扰穆忻:“你说,我是去当警察,还是去干信访?”
穆忻那时候压根不知道什么是“信访”,只觉得他又是打电话又是亲自跑来骚扰而且还总是围着这同一个话题绕很让人烦,便敷衍他:“都好,都很好。”
“怎么个好法?”杨谦是真心讨教。
“警察很好,警服很帅;信访……信访是干什么的?”穆忻蹙着眉头琢磨一下,“不过人大听起来也不错,政治书上说了,那是我国最高权力机关。”
“政治书靠谱吗?”杨谦嗤之以鼻,“信访就是处理老百姓的冤情的,不过没有执法权,也就协调协调,最后还是得移交给原单位处理,或者交给纪委、检察院什么的。所以能干的不过就是天天听来上访的百姓讲自己的苦大仇深呗。”
“挺高尚,”穆忻从精神层面定调子,“跟警察叔叔一样高尚。”
“警察也不是你想的那样,”杨谦摇摇头,“选调生知道是干什么的吗?是要下基层的!就是说虽然看上去组织考试的是省委组织部、招录我的是省公安厅、跟我签就业协议的是市委组织部,但其实我的组织关系、工资关系都在基层公安分局。运气好点能被分到市区各分局,运气不好的话就只能去咱G市下属龙园县那种贫困 5730." >地方,运气再不好的话,甚至可能被分到龙园县下面哪个贫困潦倒的派出所里,包个村当片儿警……”
“这么惨?”穆忻倒抽一口冷气,“研究生也会被分到那么偏远的地方当片儿警?”
“开始时我也不知道,”杨谦叹口气,“是考前去求教了几个师兄才知道。当然这事儿也看个人,我有个师兄在基层干满三年后就考回了省直机关,后来又参加选拔考试,现在都已经是D市的国土局副局长了。还有个师兄是被借调在市委组织部帮忙,后来就留那儿了,刚好在干部一处管着选调生这摊子事儿。不过也有几个师兄师姐去了基层后就一直留在那儿,要么考试落榜,要么自己压根也不想考了,一辈子就那样了吧,小富即安。”
“听着有点绕,”穆忻对这种陌生而严密的政治体系向来不敏感,只是凭本能提问,“可是你考前都知道了怎么还去考?又不是那种一旦考上就觉得特别体面的岗位。”
“什么算体面?”杨谦看她一眼,“你不知道如今的就业形势?理工大学要招三十个硕士毕业生当辅导员,结果来了三千个报名的!对应届毕业生来说,每个机会都是撞大运,就恨不得把所有机会都撞一圈,最好能全都撞上,然后自己再慢慢挑。也不知道怎么了,今年省检察院只要秘书和财务职位,高院招司法警察招得倒不少,审判辅助职位都留给有基层工作经验的人了,应届生没法考。我这不走投无路才考的省人大和公安选调吗?当然能考的职位也不少,可是咱没后台,谁知道会不会被潜规则……想来想去还是报考那种不是特别热门,而且招录人数多的岗位比较稳妥。”
“人大招的多?”
“招两个……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等你考的时候就知道,两个就不算少了,比只招一个的岗位强,”杨谦叹口气,“按说都考上了挺高兴的,可真到了要选择的时候,一样的为难。”
“那是因为两条路看上去都不完美,但归根到底却都还算不错,”穆忻一针见血,“你无论走哪条都有后悔的可能,你怕自己将来会后悔,所以才犹豫不决。”
杨谦看穆忻一眼,他承认,她说的对。
可是他能不犹豫吗?他也是寻常人家的儿女,哪怕再优秀也难有一步登天的机遇,他和众多像他一样的毕业生们所期待的,也无非只是在未来避无可避的一场场激烈竞争后自己能够有幸脱颖而出。事实上,他们并不畏惧竞争是否激烈,他们只在乎自己是否能取得公平竞争的机会。
当然,到最后,杨谦终于还是做出了抉择——权衡再三,他放弃了看上去更优越一点的省直机关公务员机会,选择去公安系统做一名基层民警。个中缘由外人或许看不透,但杨谦讲过一次之后穆忻就悟了:省人大虽然是“看上去很美”的省直机关,但只要一脚踏进“省级”这个门,能够再选择的机会就少了。倒不如做个基层选调生,在基层服务满三年后可以参加省委组织部的统一考试,重新选择方向。到那时,因为有了三年基层工作经历,杨谦不仅可以报考省人大、省纪委或是其它什么需要法律人才的单位,还可以报考他心仪已久的高级人民法院或是省检察院。
“目光要放长远。”杨谦总结陈词。
穆忻点头,表示赞同,但她心里想的是:以杨谦那种气质,穿上警服一定很好看。
只不过穆忻没想到,别说穿警服的杨谦,就是想见穿便装的杨谦一面都那么难——七月参加完杨谦的毕业典礼后,再见他时竟然就到了第二年的二月。
中间长达七个多月的时间里,据杨谦的短信汇报,他仅在公安厅培训基地参加初任培训就耗时四个月,随后去G市公安局秀山区分局报到,被分配在刑警大队二中队。刚跟新同事们见完面就遇上了大案子,不仅没空来看穆忻,就连过年都没回家,而是蹲守在案发附近的村子里没日没夜地摸排:就像电视里演的一样,挨家挨户问“某年某月某时见过可疑车辆吗”、“村里有没有陌生人进出”、“村里那口废井多久没用了”……
用杨谦的话来说,现实生活中的摸底排队,不是艺术作品里灵光一现的精彩悬念,而只能算是骤然新奇后的无限枯燥。穆忻理解这说法,但同样也能感受到杨谦字里行间的那些激动——毕竟,对于普通地方院校的毕业生来说,警营,那不止是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还是自小具有英雄情结的男孩子们幻想过无数次但未必有机会靠近的地方。她能理解他的投入,自然也能体谅他的忙碌。
甚至于,受杨谦的怂恿,穆忻毕业那年也参加了省委组织部与省公安厅联合招考的基层选调生考试。而且她也没想到——一个月后笔试成绩公布,她居然力挫群雄杀入面试;再过一个月,居然又通过了面试,金榜题名!
对于这个匪夷所思的成绩,穆忻只觉啼笑皆非。
因为到这时,她反而退缩了。
那是周末,难得杨谦有空,风尘仆仆地从偏远的秀山赶回到市区,专程请穆忻吃水煮鱼以示庆祝——只不过见面第一眼就被嫌弃了。
“警服呢?”穆忻坐在饭桌前翘首以盼,好不容易盼到杨谦进门落座,一看他那身普普通通的夹克就好生失望。
“没发呢,最快也得等到秋天吧?那时候我才转正,”杨谦奔波几十里路,仰头先灌下一杯水才顺过气儿来,“再说发了也没什么用,刑警穿警服的机会少,那就是个摆设。”
“不会吧……”穆忻嘟囔,“我还想看看你穿警服什么样子呢。”
“还不都那样儿?”杨谦指指窗外不远处的马路对面,张望一下,“那旁边不就是警察学院?门口站岗的都穿警服,看身高跟我差不多吧。”
那能一样吗——穆忻瞪他一眼,想说这几个字可到底还是咽下去。
杨谦好像丝毫没有察觉到穆忻的怨念,还挺兴奋地一边吃饭一边拿勺子当话筒“采访”她:“这位同学,请问此时此刻你有什么感想?”
穆忻转转眼珠,很认真地答:“感想吗?我觉得所有考试都是有规律可循的,就像所有学习都有方法可言一样——与其死记硬背,不如活学活用。”
灯光下,她的眼神亮晶晶的,鼻尖上一颗细密的汗珠,衬着满桌子红彤彤的菜肴,好像整个人都被笼罩在雾气里,越是不分明,越让人想要触摸。
杨谦一下子就被这种感觉震住了。他略微失神几秒钟,直到她纳闷地盯着他看,他才回过神来,不满意道:“没让你谈考试心得。我是说你对这份工作的感想,你不觉得很高兴吗?我们都留在这个城市,还能互相照应。你说你一个女孩子,天天惦记事业、前途、专业、理想,不累吗……”
“可是如果没有了这些,之前过去的这些年,我们都还在忙个什么劲?”穆忻的表情很茫然,“其实直到现在,我也不是不犹豫的。毕竟那是一个太陌生的工作环境,所要从事的工作是我完全没有接触过,甚至无法想象的那一种。虽然我也知道女孩子找个稳定闲适的工作就很好,可我们读了十九年书,难道就只是为了喝茶水、看报纸,虚耗生命?我们比普通本科生还多读了三年大学,这三年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往更深入的地方学习我们的专业,如果真的要抛下这些,那倒不如三年前就考公务员,还考研干什么呢?”
杨谦翻个白眼:“你倒是够有理想、有追求的。”
“当初可是你说的,说一旦考上了就要到农村去,到基层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穆忻瞥他一眼,“我一个学艺术的,一旦去了农村、基层,我能干什么?画宣传板报,还是扭秧歌、唱大戏?”
“其实你这种想法也挺有代表性,”杨谦想一想,摆出一副循循善诱的架势,“可是什么叫‘对口’呢?学会计的对口财务工作,学中文的对口文字传媒,学心理学的对口心理诊所,学数理化的对口研究机构、大型企业、跨国公司……可真要调查起来,有几个人的工作岗位是和大学时代的专业方向吻合的?大学学的是素养,是思考问题的方法,而未必是谋生手段。”
“话是这么说,可是生活毕竟是很现实的,”穆忻皱眉头,“你也说过你在试用期的薪水不高,因为工资关系归地方,穷地方就是工资少。可是我没想到那么少,居然每月只有一千五,而且你还说根本不像外界说的有什么灰色收入……”
“一千五毕竟是试用期工资,转正之后就增加到两千了。再说明年基层民警的工资关系要收回到市局,到那时候就是市财政发工资了,肯定是要大涨一下的,毕竟G市不穷,穷的只是我们秀山区而已。其实真要说起来,公安的工资性收入比同级别其他单位的公务员还是要高一点的。至于灰色收入的确跟咱小菜鸟没什么关系,可公务员毕竟是旱涝保收,虽然人家吃肉的时候我们只能吃馒头,可是人家吃糠的时候我们还是能吃馒头啊!再说福利这种事儿,能只拿账面儿上那点钱衡量吗?分房子不是钱?公费医疗不是钱?”杨谦终于叹口气,“穆忻,你看看将来,别只看眼前这点工资,行吗?”
穆忻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笑一笑,转身从包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杨谦。杨谦接到手里,一看更愣住了。
那是一封录用函。一间位于F城的广告公司于三天前寄来,希望穆忻能在拿到毕业证之后尽快报到。
杨谦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有点思维混乱地想要再说服她:“这间公司在F城?你也没去过那儿吧?那么远的地方,你一个女孩子,举目无亲,生病了都没有人照顾。要是留在这儿,有同学、朋友,当然还有我……”
“谢谢你,杨谦,可是我和你是不一样的,”穆忻静静地说,“你父母都有退休工资,养老不成问题。我父亲过世了,母亲下岗了,家里欠着债,需要我去还。对我而言,有份工作,薪水不错,再租个房子,把我妈接过去,以后只要我俩相依为命,他乡也是故乡了。运气好的话嫁个好男人,一起过日子,对一个女人来说,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儿。”
“我也是好人啊!咱也能一起过日子啊!”杨谦急了,终于忍不住想要捅破点什么了,“我知道这间公司,挺有名气,工资也高,可以想象得到工作压力一定太大,你说你一个女孩子,为什么不对自己好一点?又不是没机会。”
可穆忻只是摇摇头,淡然地笑了:“你当然是好人。我也不是不想过安稳舒服的日子,所以我也在犹豫。从俗一点的念头来说,公务员是既得利益阶层,社会地位可以带来直接的生活便利,恐怕这也是很多人就算混,也要来打这一竿子枣的原因。可是,这么年轻就去做这么没出息的职业,天天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没有冲劲、没有挑战,只是把自己熬得暮色四合的,有意思吗?”
杨谦深深地叹口气,过很久才说:“穆忻,我知道你说的这些,是很多人心里想的。可我还是觉得,许多事,不走近了,未必能判断得客观。别的都不说,就说这身警服吧,如果穿这身衣服的人都是尸位素餐,那么今天的你我,未必有机会在饭店里安安稳稳地吃一餐饭。”
他这话说完,穆忻有些怔住了。
貌似这句话一点错都没有……可是为什么看着他的眼睛,她心里突然变得很乱?
而杨谦,在那一瞬,看着穆忻的眼睛,也第一次觉得,这世上有一件事、有一个人,是真正令他无力的。而这种挫败感,在他之前二十六年的人生里,从未体验过。
所以,后来的后来,杨谦就一直都很苦恼。他试图通过短信、电话、QQ等一系列方式向穆忻表达自己“双宿双飞”的愿望,但得到的回应不是转移话题就是装傻充愣。直到穆忻在毕业答辩后、毕业典礼前趁着闲来无事直接跑回一百多公里外的家乡陪伴寡居的母亲,而杨谦的案子也恰好告一段落,他丝毫没有犹豫,当即买了车票直奔穆家。
穆忻在开门的刹那几乎傻了,直到杨谦把她拨拉到一边,自己拎着两个大袋子进了屋,她才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问:“你怎么来了?”
“旅游呗,我还没来过你们这儿呢,”杨谦笑呵呵地把袋子递给穆忻,“拿着,我还给你带了点秀山土特产,绝对是无公害的核桃、板栗、无花果,还有扁豆。”
穆忻被品种多样的农产品惊得越发混乱了,过一会儿才想起来问:“你怎么知道我们家地址的?”
“你不看我干什么的?全国公安是一家,查个把人还不容易,”杨谦得意地笑一笑,才想起来问,“你妈在家吗?”
“你说呢?”穆忻一边回答一边扭头看着不远处厨房门口穆妈妈那一脸惊讶的表情,忍不住叹口气。杨谦随着她的目光转过头去,在看见穆妈妈的瞬间就下意识地迸发出那种疑似毛脚女婿的憨厚笑容——只这一笑,穆妈妈当场便被征服!
对于这个结果,穆忻很无语。
意料中的,穆妈妈那一整天都喜笑颜开——这小伙子得有一米八吧?你看白白净净、眉清目秀的,笑起来的样子多好看!看他那眼神吧,转悠转悠地就往穆忻身上跑,偏偏她家这个傻闺女还无动于衷地问人家:“你要来玩几天?住哪里?”
穆妈妈真是气恼:她家的大姑娘都二十六了,怎么就能这么不紧不慢的连个男朋友都不找?要不是有这么好看的一个小伙子千里迢迢跑到C市来,她都不知道要去哪里给女儿找个对象。哎哟,这小伙子真是越看越让人欢喜!
结果这一高兴,穆妈妈就干脆置穆忻的反对于不顾,索性留杨谦住在了家里——也多亏他住下,穆妈妈这才在晚上聊天时得知穆忻居然已经通过了人民警察招录考试的层层关卡,眼见着就要去报到了,可她偏偏还不想去?
穆妈妈愣了,她似乎很难消化这个事实——在她心里,警察就是穿警服的,是代表着权力与安全的,也是代表着铁饭碗的。
穆妈妈愁眉苦脸:“妮儿你为什么不去?多好的工作,别人求都求不来……”
穆忻叹口气,也没法再避讳杨谦,只能低声道:“妈,杨谦告诉你基层工资有多少了吗?一千五啊!以咱家这个情况,除非卖了这间实在不怎么值钱的房子,不然咱家欠的债什么时候能还上?”
穆妈妈愣了。
杨谦也呆呆地看着穆忻,想说什么,却被她打断。
穆昕叹口气:“妈,大舅二舅他们也不容易,舅妈逼得紧,他们又不好意思开口让咱还钱,两面为难。可是卖了房子,你住哪儿?我也知道大学毕业生进公司后打拼得不容易,可是录取我这家公司还是很不错的,薪水和口碑都有目共睹……”
穆妈妈终于噙了满眼的泪花,她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这实在是太懂事的女儿。直到过了很久,她才哽咽着说:“妮儿,其实所有当妈的,都希望自己的闺女过得省心点儿……妈没本事,这个负担,本来不应该是你的……”
穆忻鼻子一酸,使劲眨眼,才把眼泪逼回去。
她笑一笑,看看杨谦,再看看自己的妈妈,努力做出轻松的语调:“你们干吗都这么沉重?我学以致用不好吗?如果转行,这七年的书岂不是白读了?”
看杨谦想说话,她比划个“停”的手势,笑着看杨谦:“好了,我知道你又要说我绕回去了。是,我就是不舍得念了七年的专业,就是不想转行,就是没勇气挑战乏味刻板的生活,就是想多赚点钱,这些理由加在一起,够不够?”
可是向来贫惯了的杨谦一点都没笑,反而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与坚定。
她没想到他接下来居然说出这样的一句话。
他的目光如此认真,他的语气如此沉稳,他说:“穆忻,我来,就是想跟你说,这些都不是问题。再苦的日子,还有我。”
穆忻愣住了。
她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杨谦,听他用史无前例的严肃语气表白:“我是认真的。这几天我翻来覆去地想过了,你说的没错,干了公务员就要扔下学了七年的专业,迎接你的还是个你完全无法想象的工作状态。但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有冲劲、有自由,可将来呢,你会结婚、会生孩子,作为一个女性,在职场当中有多大压力不用我多说。我高中同学就有去外企后因为生育被架空职位或是连降三级的。当然我也不是说人家那样就不好,毕竟每个人对生活的追求不同,我只是觉得你这样的情况,如果有个稳定职业,再有一份美术特长,等一切都稳定下来之后,就算公务员不准搞三产,可也耽误不了你画画赚外快。你觉得我太俗是吧?那我再说点更俗的——谁都知道F城太远,对你而言举目无亲。一旦遇到点事情,你去找谁?谁能帮你?眼前薪水再少,基层再乏味,可还有我。我想跟你在一块儿,挣钱虽然少点,但凡事有商有量。而且这里有同学、有朋友,遇见任何困难,你知道总有人能伸出援手。这些确实俗,可过日子本来就是俗到不能再俗的一件事。”
他略顿一下,继续道:“至于钱的问题,你也不用太费心。我家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但我爸妈都有退休工资,不需要我养。房子、车子我现在都没有,因为我没打算在基层呆一辈子。如果将来能考回省直机关,总要在市区里买房子吧?至于工资,转正以后肯定能多一些,咱俩一个月也能赚五千吧?生活消费用不了多少,就算一个月攒三千块钱,一年也接近四万……”
后来,穆忻就一直记得那个晚上——盛夏夜晚依然炎热的风里,杨谦就这么一点点地、认真而又虔诚地细数着。因为穆忻家里没有空调,他一边数一边抬起手擦汗。可是,他还是微笑着,告诉她:有他在,就好。
只是一瞬间,穆忻的眼泪终于落下来。
或许,也是那一瞬间,穆忻知道了,红尘男女间真是很难有纯粹的友谊。
那个晚上,她辗转反侧:一墙之隔的客厅里就是杨谦,他走路的脚步声、他倒水喝的“哗哗”声、他按动电风扇按钮的“咔哒”声……都如此细小却清楚地传入她的耳朵里。她不知道是因为墙壁的隔音太差,还是因为这个人的存在感太强。她只知道自己是第一次距他如此之近,又第一次听他说如此多感性的话。她闭上眼,居然能清楚想起他的眉眼、他惯常的表情、他说话的声音、他笑起来的样子。
原来,他已经深深入侵她的记忆。
而她竟然不自知。
或许,也是因为不自信。
她凭什么能自信呢——家境,算是贫寒;学历,与他相当;大学,不是名牌;样貌,勉强能看……既然前三条都已经没有优势可言,最后一条就更加算不上优势了。
她想起杨谦那时候去艺术学院看她,总喜欢蹲在女生公寓楼下盯着戏剧系和舞蹈系的美女不转眼珠地瞧。她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更不会因此觉得沮丧,因为这是人之常情——省艺术学院的女生公寓楼,对这个城市而言也无异于一处风景名胜,每天迎来形形□慕名参观者。有时候连穆忻自己都忍不住要多看几眼前后左右走着的美女,更何况杨谦这样的正常男人?
所以她越发没想到,杨谦会来这里,会说这些话。
而且她还无法怀疑这些话的真诚——且不说那些关乎人生理想、事业追求的部分,单说一个“钱”字,已经是块多么尖锐的试金石!一个连自己都不是家财万贯却仍然愿意和你一起承担艰苦生活的人,哪怕不说“我爱你”,也已经比一颗粉红色全美“鸽子蛋”的表达还要动人。
她睁开眼,墙上的挂钟指着十二点。
十二点钟响,公主会变成灰姑娘,马车会变成南瓜。
那么爱情呢,还在吗?
她起身,犹豫一下,还是伸手拿过水杯。走到房门前,再犹豫一下,终于还是缓缓打开房门。
满室月色中,她见他站在窗边,面朝窗外不知在看什么。听见房门响,他回头,看着她,眼神有些恍惚。也是在那对视的瞬间,他们似乎都突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忘记为什么会在夜晚的月光里距对方如此之近——近到明明隔着三米远,却仍然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见她转过头去,走到厨房里,给她自己倒一杯凉开水,走回来,却在进卧室前停住了。她似乎迟疑了一下,才轻声问:“为什么?”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都没有回头。
杨谦皱一下眉头,看着她的背影——这个姑娘,笑起来的时候会习惯把目光移到远处,眸子里永远有理智却疏远的客气,常常冷静又坚强,却未必知道自己不过是只缺乏安全感的刺猬。
她不知道为什么吗?
他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艺术学院后墙外,她的焦灼、急躁、恐惧,甚至还有些委屈,都盛在眼睛里,变成一片湿漉漉、惹人怜的雾气;第二次见面,导师家,她的惊讶、尴尬一掠而过,但还是大大方方与师母一起进厨房帮忙,炒的小菜很好吃,谈天说地时也很亲切、很有见地;与同学喝酒宿醉,恰逢她来他寝室还书,看见了,叹口气,伸手探探他的额头,有沁凉的柔软倏忽一下子直抵他燥热的心底;下雨天,多少姑娘都恨不得躲在男生的伞下,她却要从他撑起的全部暧昧里走出来,自己撑开一把伞,走在他一臂以外,独立如雏菊,然而那样纤细的侧影,我见犹怜;也曾心存歹念地带她去学校礼堂看三块钱一场的电影,恐怖片,周围尖叫一片,她却不为所动,半晌打个哈欠,指着屏幕告诉他“呶,穿帮镜头”,他登时哭笑不得,却也更觉得这个小女子,果然对他的口味……
当然,还有后来,她诉说生活种种拮据时的坦然与淡定:她不知道她越是坚强,他就越想保护;她越是拒绝暧昧,他就越想把暧昧坐实;她越不知道自己可爱,他就越觉得她可爱;她越不爱他,他就越爱她。
男人,果然是有一点贱贱的。
可这贱贱的爱,历经三年时光,始自若有若无,慢慢沁人心脾,直到无法割舍。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只是走到她身后,慢慢地,坚定地,环抱住她。
夏天炎热的风里,谁也没说话,就那么靠在一起,直到他的怀抱越来越紧。
她叹口气,想要回头,然而就在回头的瞬间,他扳过她的肩,毫不犹豫吻下来。
那样坚定不移的亲吻,异性柔软的唇,散发着热量与荷尔蒙气息的身体,顷刻间令她的身体僵硬如一块石膏!
银色月光下,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紧张又茫然无措。她也搞不懂自己究竟想看什么,是他闭上的眼睛,还是窗外皎洁的月亮。她只知道自己有点哆嗦,手里的水晃出来大半,落在她的睡裙上,又沿着裙摆滑向小腿,滑成痒而凉的一线。
恍惚中,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他温柔的探触。哪怕她咬紧牙关,但他仍专注而坚持地在她唇间辗转。
意识撤离,呼吸变得散乱,她记不清到底是她先放弃城池,还是他先破了她的禁制,总之,当她终于挣脱他的怀抱,转身落荒而逃的时候,她只记得,那漫天星辰,已散了一地。
于是,那夜之后,她终于决定打一个赌——本来,她一无所有,所以从不冒险。
可她似乎也是一夜之间明白,既然一无所有,便不怕血本无归。
何况,在这社会里行走,只要还在走着,一步步往前走着,怎么可能真的血本无归呢——倘若失败,她还有阅历。所以,年轻就是她最大的财富。
只是她没有想到,就在她穿上那身警服的同时,一直忙着催债的舅妈们也像吃了定心丸一样,不仅再也不逼债了,而且还把一无所有的她当成这个家里最有价值的“靠山”,史无前例地说着那些赞美的话。
这黑色幽默一样的生活,远比小说生动得多。
第二章 最初的誓言
只是,从抵达公安厅培训基地的第一天起,穆忻就后悔了。
让她后悔的,不只是“三面垃圾场、一面火车道”的培训基地周边环境,还有那种她从未感知过的纪律与约束——地方院校的毕业生,想也知道组织纪律性强不到哪里去,他们从天南海北的高校毕业,以硕士或学士的学位齐聚这里,只凭着对那身蓝警服的憧憬与期待,以为可以征服一切,却从军训开始先被甩一个下马威。
酷暑高温下,站军姿、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下蹲、戴帽、敬礼、坐下……所有技术要领在大学里不是没被训练过,然而来了这里才知道当年的照猫画虎真是宽松得很——如今是军姿每天站N次,每次个把钟头不嫌多;内务每天都要查,连毛巾都得像被子一样叠成豆腐块形状放在香皂盒上;队每天都要排,吃饭、跑步、听课,反正除非你去洗手间,不然去哪儿都得列队;歌次次都得唱,只要站在队列里,只要坐在操场上,随时随地唱《团结就是力量》、《打靶归来》……实话说,大学军训时还会觉得这样挺豪迈,可到了二十六岁这年,穆忻只觉得这样挺傻。
应该算是一种失落感吧,在纪律的束缚之外,失落的缘由是对这种陌生生活的始料未及——读了十九年书,如今终于踏上社会,总觉得迎接自己的应该是智慧的碰撞、才华的厮杀,惨烈点不要紧,反正年轻,不怕栽跟头。但万万不该像现在这样,每日里齐步、正步、跑步、匍匐……这些程序化的事情,背弃自由,全无新意,浪费时间!
操场上,穆忻咬牙切齿地一边站军姿一边盯着前排男生作训服后背上那一片白花花的盐花发呆。她问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爱情吗,对权势的向往吗,制服情结吗,对象牙塔外的好奇吗,母亲的期待吗,再或者是亲戚们那羡慕眼神诱使下的虚荣吗?
或许都有一点,但或许又都不是。
但不论原因为何,她总归是后悔了。
这样走神的时候突然听见不远处又一声“啪”的响声传来,不知道是哪个偷懒的又被教官教训了——军训教官是个即将复员的志愿兵,只有二十岁,却是个一丝不苟的年轻人,黑红脸膛,手里拿根柳树枝,看见谁的动作不标准,甩手就抽。
这是她要的生活吗?
她越想越绝望。
她觉得,自己在答应杨谦来走这条莫名其妙的路时,脑袋一定被猪啃了。
她是真的委屈和不开心,没法纾解,只能把火撒到来看她的杨谦身上——周末,杨谦拎着水果零食来培训基地“探亲”,穆忻一看见他那身不知在哪儿蹭了一片白灰的破夹克就气不打一处来,站在基地大门口拧着眉毛活像训儿子:“你这在哪儿弄得一身脏?注意一下个人形象不行吗?”
杨谦吓一跳,赶紧伸手拍拍自己胳膊肘上的白灰,小心翼翼地问:“你大姨妈来了?”
穆忻怒了:“你大姨妈才来呢!你大姨妈天天来!”
杨谦笑得很欢快:“这个功能我还真没有……”
穆忻狠狠瞪他一眼,转身就往公交车站走,杨谦一边追着一边问:“你去哪儿?”
“吃饭、剪头发、逛超市!我在这破地方都快憋死了!”穆忻站在公交站牌下仰头看看天空,深呼吸,“哎你知道吗,我们的军训教官只有二十岁。就他这个年纪,比我读研时带过的那批本科生还小。那时,我是兼职班主任,那班孩子得乖乖叫我一声‘老师好’,可到了这儿,反倒要被人抽打来抽打去!这算什么?就为了给我们这帮散漫惯了的大学生一个下马威?那好啊,磨吧,磨去棱角、磨去个性,直到磨成一块鹅卵石,早日成为‘纪律部队’的合格士兵、‘国家机器’的合格零件……可是,那还是我吗?”
“没那么夸张,你现在是身在其中才觉得苦,等培训结束你就会知道这是你这辈子最舒服的一段时间——你们彼此不用相互竞争,还能带薪培训认识一批新朋友,上课学点新鲜知识,下课打打牌聊聊天,多幸福!”杨谦伸手想要握住穆忻的手,却被她甩开了。杨谦百折不挠,到底还是在公交车到站前一秒把她的手紧紧攥在手心里,拉着不情不愿的穆忻上了车。车里人不多,两人随便捡个座位坐下,穆忻还没忘狠狠拧杨谦的手背两下,直到听见杨谦表演成分浓厚的“嘶嘶”声,这才觉得解了气。
因为培训基地位于某欠发达县城的缘故,这里的公交车都已经上了年纪,车窗玻璃微微一震就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声,车厢里还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汽油味。穆忻愁眉苦脸地看看四周破旧的座椅和掉了漆的扶手,顺便再打量一下车上的乘客,结果这一打量还真让她看出了些许端倪——她轻轻捅捅杨谦的手,趴在他耳朵边小声指给他看:“前面那个男人,是不是在偷东西?”
杨谦沿穆忻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就看见一个男人坐在一个怀里抱着个小女孩的女乘客身边,一只手已经悄悄伸进她放在腰侧的手提包。杨谦一秒钟都没耽误,马上起身往小偷的方向走,穆忻一把没拉住,急得伸着脖子往前面看。
只见杨谦不动声色地坐在了男人身后的座位上,轻轻拍拍男人的肩,男人顿一下,手缩回来,恶狠狠地瞪身后,却在扭头时看见了杨谦悄悄递到他身侧的警官证。男人愣了,本来凶恶的眼神在那一瞬间迅速软下去,他谄媚地看看杨谦那一脸的严肃表情,转身从兜里掏出一包香烟,抽一根递过来,杨谦摇摇头拒绝了。看上去起码比杨谦老十几岁的男人讨饶似的冲杨谦喊一声“大哥”,杨谦看看女乘客怀里的小姑娘,低声在男人耳边说了句话,男人急忙点头,刚好公交车到站,他几乎是神色仓皇地跳下车跑远了。
警报解除,穆忻吓出一身冷汗。
这边杨谦终于晃悠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穆忻心有余悸地抱紧他的胳膊,伸手把他的脸扳过来,看着他的眼睛凶他:“你疯了?”
“没有啊,”杨谦倒是乐呵呵地风轻云淡,“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特别高大?”
“就因为你是警察,就一定要见义勇为?”穆忻一手抚着胸口,表情还残存些许紧张,“万一他有刀呢?万一他要拼命呢?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
“就算我不是警察,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有人为非作歹吧?再说咱也是智勇双全的人,我这不是先用警官证试探了他吗?”杨谦指指前面仍然对一切一无所知的母女,小声道,“我也怕那人丧心病狂再伤着孩子,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把他绳之以法,不过就是吓唬他一下。既然他自己选择犯罪中止,我姑且给他条活路,也免得他鱼死网破。哎你没办过案不知道,其实像他们这种人,多数时候也是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基本原则……”
杨谦喋喋不休,穆忻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攥着他的手。杨谦一愣,这才感觉到穆忻手心里满是冷汗。刚好汽车到站,他起身拉住穆忻往车门处走,却在刚下车站稳的一瞬间,猛地就被穆忻搂住了脖子。
他只听见穆忻带着哭腔说:“你吓死我了,下次别这么冒失行吗?”
杨谦回转身,紧紧把穆忻搂在怀里,想说“行”,却没说出口,倒是换了一句:“忻忻,你可想好了,做警察的老婆,担惊受怕的日子在后头呢。”
穆忻抬起头,眼里盛满了湿漉漉的无奈,只恨恨地答:“明知是火坑还要往里跳,还要把我拖进来,你怎么这么缺德呢?”
杨谦笑了,他丝毫不顾及这是众目睽睽下的人行道边,低头使劲在穆忻脸上亲一口,然后咂咂嘴,陶醉地感慨:“真香!”
穆忻已经不敢用余光关注周围人们的表情,只是哑口无言地看着面前这个二皮脸的帅小伙儿,真不知道自己是该抽他一巴掌呢,还是抽他一巴掌呢,还是抽他一巴掌呢……
傍晚时分杨谦才送穆忻回基地,到了大门口把刚买的苹果递给她,嘱咐:“咱这培训基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你自己一个姑娘家别为了买点东西就贸然跑出来。不打紧的东西就周末等我来陪你买,要是急需什么就给我打电话,我找这边公安局的同志给你送来。”
“人家认识你吗?”穆忻纳闷地问。
“这你就不懂了吧,天下警察是一家,”杨谦得意地摸摸穆忻的长头发,“咱这个队伍还是很特殊的,因为大家都是天南海北地办案,指不准哪天就得互相配合侦破案件,所以只要不是违法违纪的事儿,就算是以前不认识的人,打个招呼也能帮忙。”
他叹口气,安慰她:“有些事,你不能太较真,总往坏处想,自然越想越不高兴。你得往好处想,想你只要熬过了这几个月的初任培训,就有了个稳定的工作,咱们就能团聚了,天天在一起,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他一边说一边拿腔拿调地唱,穆忻被他逗笑了,于是又被他捉去亲了几下才算完。他离开的时候穆忻站在基地大门口眼也不眨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转身进了大门。相见的温暖在一定程度上给了她支撑下去的力量,让枯燥的生活显得多少有了一些盼头。
只是,盼头之所以是盼头,不外乎是因为它还那么遥远,远得像是挂在驴子面前的那根红萝卜,看上去近在咫尺,却怎么努力也吃不到。
穆忻想,或许她就是那匹倒霉的驴子——好不容易盼到军训结束,接下来的法律基础课几乎让她以为自己智商为零:《刑法》、《民法》、《经济法》、《行政法》……每页上都是对她而言完全陌生的法言法语,看得她思维混乱。半夜做噩梦,梦见加油站起火,她站在里面跑都跑不出去,凌晨三点把自己吓醒,这才想起睡前看了个案例——甲为了报复在加油站值班的乙,特地去加油站放了把火,好在被顺利扑灭,没有人员伤亡,只有财物损失。请问这是纵火罪,还是危害公共安全罪?
满室星光下,失眠的穆忻瞪着上铺的床板,直恨得咬牙。
还有摸爬滚打的体能训练与擒拿格斗,先学怎么被摔,再学怎么摔人,瞬间制服、上拷、搜身、警戒……教官的示范动作利落得行云流水,到了穆忻这儿就是摔跤摔得脖子疼了一周、匍匐爬得内衣里全是草屑、上拷时被甩得腕骨青紫,还有射击,五枪倒有三枪脱靶。
所以,杨谦有限的探望终究还是不敌穆忻内心深处此起彼伏的挫败感——当她一次又一次被这种完全陌生的生活所打击时,她能做的、想做的,也就只有不断打电话骚扰杨谦,抱怨眼下种种的不如意。杨谦开始时当然是不断宽慰她,告诉她习惯了就好了,可没想到,也忘了从哪天起,她再拨打他的手机号码时,居然听到里面那个机械女声说:您拨打的用户暂时不方便接听。
穆忻忿忿然——这就是那个当初说“还有我”的男人,你才抱怨了几句,他就嫌烦,不接你的电话了?
穆忻这种性子的女孩子,算不上柔顺,也难做到妥协:不接听就不接听,我还懒得联系你呢!一不做二不休,我全当你不存在!你现在不接我的电话,以后你就甭想让我再打电话给你!
这样想的时候,她真是有骨气。
可是骨气归骨气,她总算还是个细心的人——在她不主动联系他的同时,她渐渐发现,已经有十几天的时间,杨谦就好像从人间蒸发一样,再没有一点消息。
穆忻开始有了一点点不好的预感。
早晨,跟着步伐整齐的大部队跑完1500米之后,她一边往餐厅走一边掏出手机再一次拨打杨谦的号码。这一次,机械女声似乎是要验证穆忻的这点预感,冰冷地说: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一股寒意缓缓从脚底升起,穆忻瞬间有了危险的联想。
比如《无间道》。
她想起《无间道》中,梁朝伟饰演的卧底警探死时,在电梯里,冷冷的、不肯闭上的眼。还有电梯门半合拢,又打开,再半合拢,再打开……她似乎记得初看这部电影时是在研究生寝室里,身边学电影的同窗一边看一边感慨说:“你看,生死不过就是这么一门之隔,开开合合间,你永远想不到阻碍它关闭的不过是你踏进来的一双脚——因为到这时,你连收回这双脚的机会都没有了。”
那么,杨谦,从他穿上那身警服的那一刻起,是不是就把一双脚迈进了地狱之门?
这种复杂的情绪在一次警务实战课上膨胀到最大。
上课的傅老师多年前曾是一名刑警——据大家伙儿私下里传递的小道消息说,他是因为办案时误伤了自己的亲人才自愿申请来警校教书,后来警校改为公安厅培训基地,他也没有离开,仍然守在这里,看着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再后来又有和教导员们走得比较近的学生传出了更鲜活的版本,说的是年轻时的傅老师在一个夜晚接下夜班的妻子回家,然而在路过一栋居民楼时他敏锐地嗅到了空气中的一丝血腥气。他转头,看向黑黢黢的四周,果断地捕捉到身侧一个半下沉的地下室,以及地下室暴露在地面上的那扇窗户——没有玻璃,没有纱网,只有几根生锈的窗棂,挡不住一只野猫,甚至挡不住一个瘦小的人。老居民区,这样的窗子再寻常不过,但年轻的傅警官从十九岁就做警察,到那时已经有十余年的经验,他的直觉告诉自己,这里有暗黑色食人花的气息。
也是这时,他的妻子害怕了——没有路灯的小路上,她紧紧攥住他的胳膊,哀求他离开。
他犹豫过,但最后还是选择了让妻子先离开,而自己轻轻绕到一侧不知谁家用来堆放煤球的小木棚后,猫着腰,在月色中紧紧盯住那处地下室的窗户。
果然,没用多久,一个人影从里面钻出来,是个小个子男人,手抬起的瞬间,似乎指尖闪过一星半点冰冷的光。
那时还是傅警官的傅老师毫不犹豫冲上去,凭着自己全局技术比武散打冠军的身手努力想要制伏可疑人,可是没想到对方手里有枪——傅老师拼尽全力想要夺下对方手里的枪,然而在争夺过程中那枪不知怎的就走了火,当不远处“啊”的一声惨叫响起,傅老师知道,糟了!
更糟的是,当随后而来的民警协助他制伏了歹徒时,他才知道,那颗子弹何其准确地飞向了报警后正带着民警向此处赶来的妻子身上——好在只是轻伤,不至于致命,然而,他的妻子,那个曾与他同床共枕七年的女人,还是在他因为抓获了公安部A级通缉犯而获得表彰之后,选择了离婚。她说,这么多年的担忧、委屈、怨怼、恐惧,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从天而降的报复与死亡……她受够了。
领完离婚证,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傅怀明,下辈子如果你不是警察,我还给你做老婆。”
那时的傅警官,在成年后第一次掉眼泪,便是在妻子头也不回的背影中。而那个曾为他流了无数次眼泪的女人,没有看到。
所以,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傅老师居然敢冒大不韪,在那次课间悄悄给大家唱了一首歌,叫做《下辈子不做警察》。
歌里说:“到下班时间却不能回家,因为那报警电话它又响啦,不是耍流氓就是打群架,小偷小摸的更是多啦。都说干警察这行油水很大,现在的日子不比前些年啦。上面要严抓,下面还有严打,挣那点儿工资你说我容易吗?老婆要我回家,饭已经做好啦,可是我却还要蹲点守候呀!儿子不理我啦,说没我这个爸……干警察已经有二十多年啦,到现在还是一个小科长啊,业务顶呱呱,人缘也不算差,可就是得不到领导的提拔。都说警察的素质越来越差,还不是因为总有害群之马。为了大家,冷落了孩儿他妈,作为男人实在不应该啊。上有八十老父母却不能常回家,只能抽空偶尔打个电话,做儿子的不孝,请老人原谅啊。我祈求下辈子,我不要做警察……”
那一刻,训练场上,一片肃然。
过很久,才听到傅老师说:“同学们,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来当警察,是为了一份稳定的薪水,还是一个‘公务员’的头衔,再或者是因为外界都说这一行油水多、路子多……当然我更愿意相信,你们来做警察,是想要铲奸除恶、匡扶正义。可是,我必须要告诉你们,这个行业,如果你不想昧良心,收入其实并不多。”
他重重地喘口气,掏兜,摸出一包烟,想起这是课堂,又塞回去了。过会儿,才继续道:“实话说,真实的公安机关是摊子大,人多,升迁机会少。因为行业特殊性,就连流动起来的出口也小。所以如果想要当官、想要敛财,我劝你还是早早离开,不要在这里耽误时间,更不要做害群之马,让那么多辛苦一辈子的老民警跟着一块儿背黑锅!没错,很多次,我也问过自己后悔不后悔?可是,我十六岁上警校,学的就是刑侦。十九岁毕业,分在刑警队,我也不知道我除了当警察还能干什么。所以,真要说起来,我还真不后悔。”
他沉默一下,又说:“我一直没法忘记,我毕业第二年参加了一个大案子,同事们齐心协力,愣是把一个十年陈案给破了。那天也是巧了,受害人家属来队里送锦旗,领导去开会了,同事们去查案子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办公室。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呢,两个头发花白的大爷大娘一进门就给我跪下了……那天我就想,我也有爹妈,我不能想象以我爹妈这样的年纪还要给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下跪……除非,那是天大的恩人!我琢磨着,我得好好当这个警察,就为了让更多的爹妈不再给人下跪。”
他的语气平静,丝毫没有抑扬顿挫,反倒夹杂一点当地口音。他说的话一点都不诗情画意,但几秒钟后,训练场上响起如雷掌声。
他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草屑,用手掌在空中压一压:“不要这样,我又不是做事迹报告。我就是想告诉你们,这一行,只要你凭良心做事,就比你们想象的还要辛苦、要危险、要承受更多压力。但是,不管在什么时候,都要记住保护自己。你们应该大多数都是独生子女吧?咱们全省有十万民警,可是你家只有你一个孩子。你既然选择了这行,就要知道,建国以来,咱们国家已经牺牲了八千多个警察,个个都是有家有口的普通人。所以你们必须记住,遇见突发情况时要尽量保持警力优势,万一无法保持,那么在近距离搏斗时也不能太莽撞,要手脑并用。只有保存好自己,才能更好地消灭敌人。”
他挥挥手:“起立,上课,今天我们讲讲单警战术中的隐蔽与观察。都看过香港电影吧?那里面枪战时鸡飞狗跳的,什么破板子、沙发、文件柜都能当掩体,这不胡说八道吗?你们记住,真正有效的掩体得是土坑沟渠、土堆砖石、树木电线杆、或者是墙壁和门窗下角那样的。如果是在大街上突发混战,最好躲在汽车轮胎后面,猫低点身子,尽量让轮胎把你挡严实了……”
那天,所有人以史无前例的认真与热情上那节课,然而对穆忻而言,在触动以外,还有为杨谦而生的揪心揪肺——她害怕,因为他不仅是警察,还是名刑警。她需要他好端端的站在她面前,一如既往。
是的,那一刻,穆忻终于明白,她想要和他在一起——哪怕她曾经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爱情,她甚至想过逃避……但现在,她愿意和他手牵手,陪着他,也撑住她自己,在他们共同选择的这条路上,大胆走!
因为,倘若前路艰难,那么,便更不可以孤独。
随后的周末,穆忻照例没有出门——她本来就不是喜欢逛街购物的人,只是一个人坐在寝室里拿着一本《刑法》发呆。直到门口有人喊“穆姐,大门口有人找”的时候,她还愣愣地想:如果是杨谦,那该有多好。
可是大约是失望得久了,所以她也没指望真能是杨谦,反倒琢磨:莫非是郝慧楠?可她昨天才告诉郝慧楠培训基地的地址,这姑娘也太雷厉风行了吧?
一路跑到大门口,站岗的哨兵是本班同学在轮值,看见穆忻出门还好心给她指一指:“那边儿,那是谁?”
穆忻沿着哨兵八卦兮兮的目光往不远处一看,顿时愣住了——深秋的阳光下,杨谦穿一身笔挺的警服,站在稀疏的树影间,向她微笑。
那一刻,纵是树叶凋零,穆忻却觉得这世界瞬间如花般怒放。
也是那天,市区的快捷酒店里,穆忻像一头小兽一样,一边掉眼泪一边使劲捶杨谦。杨谦不说话,只是把她紧紧箍在怀里,低头,准确吻上眼前女孩子的唇。她毫不客气张嘴就咬,他豁出去了,压根顾不上疼,狠狠吻着,好像要把他的想念都发泄出来。而穆忻更不是省油的灯——她一手攥住杨谦的领带照死里扯,另一只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两人好像要把彼此肺腑间那点有限的氧气都吸光一样,用所有的力气拥抱、亲吻,用从没有过的疯狂与激情把他们彼此的在乎与惦记,在带有血腥气的吻里,翻腾出惊涛骇浪。
杨谦的吻一路向下,流连在穆忻的脖颈处。穆忻有样学样,使劲扯开杨谦严整的天蓝色衬衫,在他锁骨上方咬出一个个细密的牙印。这样做的时候,她的手里还紧紧攥着杨谦肩上的警衔肩章,手指划过银色四角星的瞬间,一线凉意从指间窜到掌心,倏忽间腾起一股蓝幽幽的火焰,在她心里烧。
穆忻在这一刻终于明白,原来,世上还真有“制服的诱惑”这回事。
她抬起头,视线有点迷蒙地看看杨谦,再看看他身上已经被自己扯得东倒西歪的领带、领口,她还没说出话来,杨谦已经再次低下头,毫不犹豫地吻上她胸前柔软的禁区。她似乎有点清醒了,开始纳闷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把她的衣服扣子解开的呢?下一秒又开始庆幸——多亏今早取消跑操,不然一鼓作气的1500米下来,口感多不好……还没等她想完,胸前“嗖”的一疼,她忍不住“呀”地叫一声,又开始捶杨谦,却只听见他含混的回答:“别闹,专心点。”
姑娘的脸瞬间就像西红柿一样红透了。
那天,也是光天化日之下,两个人大约都疯了。杨谦进入穆忻身体的时候,穆忻还紧紧攥着他蓝色警服衬衣的领口不撒手。在窗帘缝隙间透过的灿烂光晕中,女孩子修长的身体弯成一道流畅的弓形。杨谦突然觉得眼花,好像中了蛊一样伸出手,紧紧把面前的人搂在怀里,在她耳际一遍遍地亲吻。他的呼吸如此灼热,落在穆忻的皮肤上,让她禁不住鼻子一酸——是的,他来了,他活着,而且是生龙活虎地活着,这就够了,对不对?
也是从这一刻起,穆忻终于松开一直紧攥他衣领的手,轻轻抚上他被勒出一道红印的脖颈。她抬起上身,在那道浅红色的印子上一路轻轻地吻着。那吻痒而麻,杨谦只觉得再这样被她吻下去自己会整个儿酥掉。他身体里冲腾起更加热烈的火焰,见穆忻松手,赶紧忙不迭地把碍事儿的衬衫脱掉,然后紧紧拥住身下的人。当他终于感受到女孩子细腻的皮肤印在自己胸前的温热感时,他心里只想着:若是能永远这样依偎在一起,该多好?
光芒盛放的一瞬,杨谦觉得:就这样死过去都值了!
穆忻想的却是:老天爷,谢谢你让他活着……
激情过后,穆忻终于想起来问杨谦:“这些天,你去哪儿了?”
“办案子,”杨谦躺在一边,一副苦不堪言的表情,“串并案件,去了山西,又去河南,全都是兔子不拉屎的小山村,经常没有手机信号。好不容易有信号了,手机又在路上摔坏了。我想反正你在基地里也是封闭和半封闭的状态,等我办完案子回来,你肯定好端端在这儿,倒也不用太担心。”
“说得轻松,杨谦,你倒是可以不担心我,但你就不想想,我会不会担心你?”穆忻爬起来,拧着眉毛看杨谦。
“我现在知道了啊!身体语言比什么花言巧语都诚实,对不对?”杨谦又一脸坏笑。
穆忻觉得跟这么不要脸的人实在没法沟通,干脆转身躺好,不再理他。反倒是杨谦憋不住了,一定要得瑟一下。
他推推穆忻:“哎,你怎么不问问我办的是什么案子?”
“那你办的是什么案子呢,杨警官?”穆忻无奈地扭头问。
“绑架,”杨谦忿忿然,“妈的,最后抓捕那天,这绑架犯还来劲了,从一小饭馆冲出来,手里拎着个小煤气罐,把一小孩绑在胸前当人质,没人性!”
穆忻抽一口冷气,整个人转过身来,缩在杨谦怀里:“后来呢?”
“后来当然是对峙,谈条件,拖延时间,特警绕到绑架犯身后,理论上来说可以爆头,但是又怕连累人质。再说煤气罐飞出去也很危险,因为那周围是国道,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不少,”杨谦想起来也有点后怕,“那时候我们都没想到,那个小人质,一个才六岁大的孩子,居然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把捆自己的绳子弄松了,他又瘦,找准机会往旁边一闪,人虽然没完全挣脱,倒把绑架犯吓了一跳。绑架犯只顾着往回拽孩子,顺手就把煤气罐扔了。你不知道当时多紧张,多亏老民警有经验,一个纵身抢过来煤气罐,抱着在地上打滚;另外一群人也豁出去了,一齐往绑架犯身上扑……”
杨谦突然顿住,穆忻听得正紧张,拼命晃他:“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我想我们真是命大——如果煤气罐炸了,我们一定会被炸死,”杨谦舔舔嘴唇,心有余悸地说,“不过好在,煤气罐没炸,孩子也救下了。”
“应该给老民警请功!”穆忻敬佩地感慨,又问,“那你呢,你是干什么的?抢煤气罐的,还是扑上去救人的?”
“呵呵,”杨谦镇定地笑一笑,“我是在尘埃落定后,气得把绑架犯揍了一顿的那个。”
“……”
穆妈妈打来电话的时候,饥肠辘辘的两人正准备去吃饭。杨谦去洗澡了,穆忻套好衣服坐在床头,听妈妈问:“杨谦喜欢蓝色还是黑色?”
“妈你要干什么?”
“我看商场里卖羽绒服,打折,可实惠呢,想着给你俩一人买一件。你就穿红的吧,小姑娘,穿红色的喜庆。”穆妈妈喜气洋洋。
“我们不缺羽绒服,妈,你省着钱吧。公安发的制服里面有冬衣,听说又轻又暖的……”
没说完便被穆妈妈打断:“这点钱妈还是拿得出来的。你看杨谦上次来咱家,我也没给点什么见面礼。昨天跟你苏阿姨、郑阿姨她们遇见了,都埋怨我呢。再说商场里也不是天天打折,就算是我个心意。咱们普通人家,要花钱也得买点实用的东西不是?警服再暖和,那也是个工作服,还能天天穿着?”
“苏阿姨?”穆忻略一怔,“我很久没见过她了。”
“就是呀,我也得有三年没见她了吧?从你考上研究生,她儿子那年结婚,我就再没见过她,”听得出穆妈妈的眉飞色舞,“说是他儿子早就不在南方工作了,现在就在你们G城。你没遇见过他?那孩子叫什么来着……褚航声,是吧?”
“G城这么大,我是警察又不是警犬,哪能想见谁就搜得着谁,”穆忻有点烦躁,“妈,我不跟你多说了,电话费贵,你看着买吧,哪件顺眼就买哪件,左右不过是个心意。”
“这孩子,一天到晚急匆匆的……那我不耽误你了,你赶紧去忙吧。”穆妈妈也不生气,还是喜气洋洋地挂了电话,只留下穆忻一个人握着手机在床上发呆。
杨谦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就看见穆忻靠在床头,不知道在看什么,只是愣愣的出神。他走过去摸摸她的脸,问:“累了?要不你别出去了,你想吃点什么,我去买。”
“楼下好像有间‘永和’,豆浆、油条、小笼包,几个小菜,你看着办吧,”穆忻也不推辞,想了想又补充,“我要拌三丝。”
“好。”杨谦套上衬衣,没有系领带,也没穿外套就外走。
穆忻急忙问:“你不冷吗?”
杨谦回头笑一笑:“要不是为了给你看看效果,谁闲着没事周末还穿警服,这不是给自己找事儿吗?”
没等穆忻反应过来,他不怀好意地笑一笑:“就是没想到,效果还挺明显。”
说完这句话他飞快地开门闪身出去,果然不出所料,他刚出门就听见身后有什么东西“噗”地砸在了门上——想来是个枕头。
想象一下穆忻羞红脸的样子,杨谦得意地下楼了。
杨谦走后,穆忻看着寂静的四周,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褚航声。
其实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他很久了,如果妈妈不提,她或许真的很难想起。但奇怪的是,有的人,你明明以为已经忘记,可是一个偶尔的契机,你还是会不可遏制地跌回到的记忆里。那些记忆就好似一条河流,静静流淌多年,有着你可以忽略,却无法真正忘却的潺潺水声。
穆忻的记忆大约是从五岁开始。
那年褚航声九岁,全家搬到棉纺厂宿舍区。那天天真热,大人们来来往往、扰攘嘈杂地帮褚家搬家。穆忻和一群小孩子站在一边看热闹,远远的只能看见一个系着红领巾的男孩子穿梭在一群大人中间,十分尽力地搬着一些他能搬动的盒子、箱子。穆忻站得还算是近一点,也只能看见男孩子的侧脸,没有什么特别,况且那也不是一个能被漂亮男孩子吸引的年纪。但等到这男孩子从货车的车斗里搬出一个白色帆船模型的时候,所有孩子都忍不住异口同声发出“哇噢”的感叹声——那是只漂亮的小白船,有张开的帆、笔直的桅杆和一个银色的锚。在阳光下,整个模型闪耀出夺目的光泽,一下子就晃花了穆忻的眼。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一艘船!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模型,直到男孩子捧着模型的背影越来越远,进了单元楼,上了楼梯,进了家门,再也看不见。
彼时穆忻还在上幼儿园,幼儿园小朋友的思维还沉浸在童话的世界——她想起幼儿园老师唱的那首歌:蓝蓝的天空银河里,有只小白船。船上有棵桂花树,白兔在游玩。桨儿桨儿看不见,船上也没帆。飘呀飘呀,飘向明天……
老师说,小白船就是月亮,月亮在银河里飘,上面有一棵树,还有一只雪白的兔子。
穆忻很向往。
她很想知道,这个新搬来的小哥哥,他的那艘小白船是不是月亮变的?那么小的一艘船,里面能长得下一棵树,还有一只雪白的兔子吗?
所以,也就是那一天,穆忻留心着父母的对话,并从他们的对话里,知道那户人家姓褚,那家的小男孩,叫褚航声。
那天以后,穆忻就盯上了褚航声。
她开始试着在褚航声趴在院子里的小石桌上写作业的时候凑过去看几眼。她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长,凑近了的时候,褚航声常常会觉得这就是一个洋娃娃,所以也无法拒绝那些“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为什么”之类的问题。但回答得最多的,还是“那个白船是你的吗”、“那个船有多大”、“那个船里面有没有兔子”、“它上过天吗”、“晚上会不会发光”……之类在褚航声看来完全是莫名其妙的提问。
可是褚航声并不讨厌这个啰嗦的小女孩。
或许是因为她总是干干净净的很讨人喜欢,或许是因为她扎着麻花辫的样子很好看,总之褚航声不仅没法拒绝她的啰嗦,而且还允许她在某个有火红夕阳的傍晚摸了摸那艘他心爱的帆船模型——这一次,穆忻终于看清楚,里面没有桂花树,也没有小白兔,但里面有个神奇的小盒子,能够感应到褚航声手中遥控器的信号,只要按下开关,那艘船就真的会在水面上笔直航行!
而看着穆忻那副有些惊讶,有些激动,又有些艳羡的眼神,褚航声第一次觉得,原来女孩子也不都是班里女生那种叽叽喳喳就喜欢打小报告的样子,比如眼前这个洋娃娃,就可爱得紧。
所以,从那以后,褚航声渐渐便对穆忻多了很多的照顾。那时褚航声和穆忻的父母都在厂里上班,工作是三班倒,往往到了晚饭时间却没有人做饭。穆忻常常蹲在单元楼门口,看着远处水泥路的尽头,眼巴巴地盼着爸爸妈妈回家。有时候饿狠了,会从厨房里翻出来一个洋葱头一口一口地啃,哪怕辣得眼泪直流,还是继续啃。终于有一次被褚航声看到,他想了想,转身回家拿来一个白馒头,再抹上一点芝麻酱,递到穆忻手里。穆忻顾不上说谢谢,接过来就大口大口地吃——馒头是冷的,芝麻酱是涩的,然而咬在嘴里的时候,麦香和芝麻香缠绕在一起,是满满的幸福。
直到二十多年过去,很少有人知道,穆忻时常找来解馋的食物,不是山珍海味,不是特色小菜,而是一块热乎乎的白馒头,上面抹一层厚厚的芝麻酱。
而每当她任有点微涩却又香醇浓郁的芝麻酱在舌尖辗转,甚至是芝麻酱化开,一路往她手上黏腻地流动,怎么看怎么不讲究、不卫生的时候,她都会忍不住记起,多年前,她也是这样把自己的脸吃得好像一只小花猫,吃到手上、胳膊上、衣襟上都是深色的芝麻酱,很狼狈,很不好看。但褚航声,他一边笑,一边拿一块湿毛巾,一点点给她擦拭脸、嘴角、手掌、指缝……他的眼睛里盛满了愉快的星光,很温暖,温暖得就好像蘸着芝麻酱的松软馒头一样。
那年,穆忻十岁,褚航声十四岁。
再后来,褚航声长大了,穆忻也长大了。可是他们见面的机会却越来越少了——因为褚航声又搬家了。
作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褚航声的父亲一路从工人、工段长、车间主任、副厂长奋斗进了当时的市计划委员会,他家也搬进了当时很是显赫的计委宿舍。他自己当时正在距离穆忻学校很远的、全市最好的重点中学就读,据说成绩很好,仍然是尖子生。文理不偏科,所有人都盼着他子承父业学机械,或是学很有前途的经济,但他自己还是选了文科,据说立志要成为一名好记者。他家的家风还算宽松,父母都没什么反对意见,反倒还在偶遇时当成笑话讲给以前的老邻居们听。所以,那时,在穆忻心里,就是因为不常见到,却又时常能听到这些有关他的传奇,才越发觉得他就好像一个神祗。他就像当年她最喜欢的那首《小白船》里唱得一样:渡过那条银河水,走向云彩国,走过那个云彩国,再向哪儿去?在那遥远的地方,闪着金光,晨星是灯塔,照呀照得亮……
她想,她就是那只小白船,而他,就是晨星,是灯塔,是照着她往前走。
他在哪儿,她就走向哪儿。
所以,他考上省大新闻系,她也攒足了劲儿想要考省大。可偏科太厉害,考不上那么好的学校,只能退而求其次,去了同在G城的省艺术学院。可当她好不容易到了这个褚航声所在的城市时,却没想到褚航声又考取了南方一所高校的新闻系研究生,已经高高兴兴背起行囊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那是20世纪的最后一个夏天,省城三十八度的高温里,穆忻拎着一大堆行李,心力交瘁地发现:褚航声,他真的好像天边的星星一样,无论她怎么努力,他都在远处、在前方,而她,纵然使尽全力,仍旧无法抵达。
可是,离开了,并不等于消息就会终结——棉纺厂的宿舍区就那么大,虽然如今有阶层差异,但到底是曾经做过邻居的,母亲不经意就会提起他,提起从街坊四邻那里听说来的有关他家的消息:母亲身体不好提前申请内退了,父亲去援藏了,以及……他有女朋友了。
带来这个消息的人是后来也搬家离开棉纺厂宿舍区的老邻居郑阿姨,据说是去超市购物时遇见了褚航声的母亲苏阿姨,闲聊间才知道的这则八卦。说他女朋友还蛮漂亮,是同校不同系的学妹;说他毕业后就地找到工作了,南方有间颇有名气的周报很中意他;还说他母亲问起了穆忻,说“穆家那个眼睛很大的小姑娘考到哪里读大学了?还是那么漂亮吗”……听起来真是句让人高兴的话,可是,穆忻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但,不管她高兴不高兴,事实都是,他有他的世界,而她,也必须开始自己的生活。
于是,才有了谢启祥。
谢启翔是高穆忻两级的动画系师兄,从穆忻入校起,他追了她整整两年。
两年里,谢启翔像所有那些恋爱中的大学男生一样,送过电藏书网影票、在女生楼下放过哨、抢着帮穆忻提过热水、食堂里遇见了就要兴高采烈地拼桌……他甚至利用自己的特长做过一部唯美的动画短片,里面的女孩子赫然就是穆忻的模样。
论浪漫,学艺术的男孩子从来都有层出不穷的创意。但没办法,穆忻心里有那么一个人,已经先入为主地站在那里。所以无论谢启翔再怎么努力,鲜花、水果、蛋糕、短片,都敌不过那年那月,那块蘸了芝麻酱的白馒头。
但好在,有那么一天,褚航声有了女朋友,穆忻梦醒了,谢启翔终于等到他校园爱情的末班车。
那是他们彼此的初恋。
因为曾经虽心意不同却同样求而不得的守候,使这场爱情从一开始就如火如荼起来——对穆忻而言,等了那么久,终于有一个人对自己好,之前一切的虚耗都好像为这一刻的充实做铺垫;对谢启翔而言,等了也很久,终于等到那个人,让自己愿意对她好,之前所有的等待便瞬间五光十色起来。爱情途中,他们像所有恋人一样牵手、亲吻,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穆忻觉得自己向来理智,不信那些飘渺的承诺,可是在初恋的时候,仍然忍不住沉溺于他所能给她的一切美好——哪怕是夜幕降临时,他哀哀的恳求。
其实,她拒绝了不止一次。但,她拒绝不了每一次。
年轻的心、年轻的身体,相遇时如此肆无忌惮。或许后来也会觉得不值,但那时并不认为自己将来会后悔。因为那时他们也没有料到,随着谢启翔毕业后如愿进入G市电视台图文频道,他们的爱情刚一开始就已经走向颠簸。
不过一年半。从陌生,到熟悉,到亲密,到水□融,跨越巅峰,日子终于开始呈现最初的粗砺——伴随穆忻冲刺考研、谢启翔转正,两人的世界终于走向完全不同的方向。穆忻在象牙塔里平心静气地读书做学问,谢启翔却在忙着适应社会、适应人群。都忙,见面机会开始减少。每逢见面,穆忻滔滔不绝地讲从老师那里听来的理论,谢启翔却告诉她理论和现实永远是两码事。穆忻满足于日子的静水无波、气氛单纯,谢启翔却日日出没于饭局酒场,满足于认识了哪些“人物”。渐渐,她觉得他没文化,他觉得她学究化;她嫌他浅薄市侩,他嫌她好为人师……五百天都不到,爱情的堡垒已经渐渐从昔日的钢筋铁骨变成漏洞百出的豆腐渣工程,摇摇欲坠。
直到SARS来临。
初春,谢启翔从北京出差回来便开始发烧,穆忻被封闭在学校里,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徒劳地担心。然而谢启翔的女同事却可以奋不顾身地冲进他家的大门,在他高烧到最惶恐的时候彻夜照顾、不眠不休。三天过去,病情没有恶化,谢启翔醒来了。一睁眼,入目即是身边从来都画着精致妆容的女子那从未有过的憔悴与狼狈。只是那一瞬,彼此的落魄抵消了之前所有的距离,当然还有谢启翔本来就觉得如同鸡肋一般的爱情。
到这时,谢启翔、穆忻,他们都没有错。爱情本就是要在合适的时间遇见合适的人,他们只是不合适,分手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千不该、万不该,就在他们分手前的那一天,穆忻从种种征兆中惶恐地发现,或许,她怀孕了。
那是一场穆忻再也不愿回想起来的谈判。
在谢启翔小小的公寓里,翻墙逃出学校的穆忻和大病初愈的谢启翔面面相觑。好久也不知道谁先说话,说什么,怎么说。到最后,还是谢启翔第一万次说:“对不起。”
穆忻有些懵,她知道之前自己和谢启翔已经有了太多分歧,但她没想到近两年的感情说没就没了,没想到自己冒着被开除的危险翻越学校的围墙跑出来,却得到这么个结果。
而事实上,她本想找他陪她去医院——无论她的猜想是否是真的,他都应该在身边。
可是他说“对不起”。
从她进门,到她听完他讲的故事,还有那些表面上是自责但本质不外乎是控诉的分手理由,她不知道这个“对不起”还有什么意义。如他所说,他们已经失去了对彼此的欣赏,失去了对彼此刻骨铭心的想念;他们都有各自的世界、理想、追求,都在往前走,所以距离越来越远;他们在努力维系这段感情,靠的是责任,而不是爱;他对父母提起过穆忻的存在,然而穆忻从来没有告诉家人她的生活里有个人叫谢启翔……
穆忻张口结舌,他说的都对,可是,好像,又都不对。
过了很久,她才脑袋清醒一些地问他:“那么,就这么算了?”
谢启翔抱着头,不看她的眼睛,只是低声答:“算了吧。”
穆忻有些想笑,却笑不出来,只能面无表情地问:“我们都这样了,就算了?”
谢启翔还是低着头:“穆忻,对不起。”
他嗫嚅着,甚至补充了一句:“你也知道,这是你情我愿的一回事。”
穆忻觉得自己周身的血液瞬间就冷了。
又过很久,她才鼓足勇气问:“如果,我有你的孩子,也要算了?”
谢启翔叹口气:“这不是没有吗……”
穆忻觉得自己的血液彻底冰住了,她甚至都没有勇气说:现在,或许有了。那么,我们还要算了吗?
她没说,是因为她知道,到了这个份儿上,说什么都没用了。
眼前这个人,这个曾经也说要好好工作,一点点攒钱,将来结婚,一起在这个城市过安稳的小日子的人,他不想要她了,她何必还要用自己最后一点尊严去挽留他?
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她懂。
而且,她也懂谢启翔,她看着他的眼睛,就知道,留不住了。
那么,就算了吧。
那天,是穆忻一个人去了医院。
还好,医生说,她只是焦虑引起的内分泌失调。并且就在她离开医院一小时后,她发现:睽违已久的大姨妈,它终于来到。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火太盛,这次的例假来势汹汹,给了没有任何准备的穆忻一次惨痛的教训——不过一个小时,血液迅速渗透她黑色的短裤,而当时,她正在翻围墙。托住她的那个人,是杨谦。
所以你看,这世间所有的缘分,其实都不是空穴来风。
总是要有因,才会有果。只不过,我们常常,对于有些因果,悲喜莫辨而已。
老话说,这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现在,我们终于能够理解:为什么穆忻和杨谦在一起那么久,却并不觉得可以是爱情。
曾经谢启翔给她的,也是柴米油盐的温暖。和那些花言巧语的许诺不同,他们一开始就是奔着“一起过日子”这个质朴目标去的。再大的分歧、再无味的鸡肋,都不能让穆忻忘记,他们那间活动板房一样的租屋里,小小的电磁炉、玉米面糊糊、第一次炒蘑菇、香喷喷的焖米饭,还有对面一间小饭店里风味绝佳的孜然兔腿……当一段爱情留给你的是如此平淡无常的人间烟火气时,或许,不是悲哀,而是惋惜——这样的简单真挚,怎么就走到一拍两散?
但好在,最孤独的日子里,有杨谦,以及他那不必承认是爱情,却随叫随到的“友情”。
坚强、理智、冷静如穆忻,脸上不动声色,但也知道,她需要他。就像冬天里的“暖宝宝”,杨谦给她的,是可以辐射的暖意。这样的温暖,没人能够拒绝。
所以,后来,她可以坦然地听母亲说起褚航声毕业了、褚航声恋爱了、褚航声结婚了……穆忻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他们的确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了,当然,也或许,她本来就没有进入过他的世界。
也是到这时,穆忻才有点明白:或许,自己对褚航声的执念不过是一场梦幻般的寄托。她甚至不清楚那是不是爱。也可能,那不过只是单纯的喜欢,比欣赏多一点,比爱少一点。现在,这样的喜欢耽搁了这么久,她都拿不准那是否属于暗恋了。不过既然身边的人一个又一个地结婚,那她自己迟早也是要结婚的。
于是,杨谦在一个最好的时间里挺身而出,然后,他们顺理成章走到了今天。上一刻,当穆忻在杨谦怀抱中感受着和煦的暖意时,她的确是觉得,这辈子,和这个人在一起,很好,很满足。愿天长地久,愿时时若此。
那么,就这样吧。穆忻嘘口气,听见房门发出“嘀”的一声,而后杨谦走进来,周身围绕着小馄饨的香气。穆忻微笑着看他,杨谦有一瞬的恍惚,觉得这就是他想要的感觉——假使在他们自己的房子里,每天回家时都可以看到她,他们可以一起吃饭、看电视、做点爱做的事……假使可以这样,夫复何求?
于是,那天下午,又一次恋恋不舍的缠绵之后,分别之前,杨谦跪在穆忻身边,郑重其事地握住她的手,问她:“穆忻小姐,请问,你是否愿意嫁给我,从此无论贫穷、灾难、疾病,永远爱我,不离不弃?”
穆忻被他吓一跳,上下打量他一眼:“大兄弟,请问你能穿上衣服求婚吗?”
杨谦摇头:“你不觉得我这样更有诚意吗?”
穆忻叹息:“可是我觉得你这样更像精神病一些。”
“那不可能,考公安的时候政审里面可是有一条,得证明不存在精神疾病,”杨谦龇牙,“你不答应我,我就不穿衣服!”
穆忻抚额:“自从当了警察,你果然越来越流氓了。”
杨谦乐了,突然站起身找自己的警服,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红彤彤的漂亮石榴,喜滋滋地解释:“对了,不说这个我还忘了,上午在培训基地门口的树上摘的,那旁边挂了个牌子写着‘严禁采摘——省公安厅培训基地’,显得这石榴的规格还挺高,我就趁哨兵不注意,赶紧摘了一个。”
“这什么逻辑!”穆忻惊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接过石榴,半晌才感叹,“你可真是个好警察。”
“那是,”杨谦坦然地接受了这明显不是赞扬的感慨,还自我表彰,“你得知道,首先要成为一个好小偷、好流氓,才有机会成为一个好警察。”
穆忻忍无可忍,伸手张开五指推他的脸:“你哪儿凉快哪儿蹲着去吧,可真丢死人了……”
又过了两个月,雪花飘飞的腊月里,初任培训终于结束。毕业典礼上,终于熬出苦海的穆忻第一次一身轻松地站在警徽前,手捧培训合格证,与同期学员们一起唱起《人民警察之歌》。站在一个艺术类专业毕业生的角度上,穆忻觉得这歌儿实在不算太好听,但作为一个职场新鲜人,她又必须承认这旋律太富有煽动性——在九十几个毕业学员声势豪迈的合唱中,穆忻那发散性的艺术思维瞬间便替她勾勒出一幅警民鱼水情深的温存画卷,画卷中有她温暖的笑容、敬业的恪守,也有来来往往的百姓握着她的手,说些感动而暖心的话……
大合唱的旋律中,穆忻就这样顺利燃起一份浓烈兴奋的职业期待——显然,那时候,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思维还停留在“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的天真烂漫阶段。她只是被这歌声鼓动着,单纯地、迫切地,想要尽快看见杨谦,尽快穿上那身深蓝色的警服站在他身边——不是借高枝炫耀自己的凌霄花,也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而“是你近旁的一株木藏书网棉,做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那是舒婷的《致橡树》,文艺小青年儿穆忻在心潮澎湃的歌声里想起这些诗句:爱,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带着这样热忱的思念与动人的理想,穆忻收拾行装赶回G城。几天后,她被分配到秀山区公安分局,定岗在110指挥中心。再过九个月,国庆节,许多人都争着抢着结婚的季节,穆忻终于穿上了那袭白纱,用从未有过的幸福与庄严承诺:无论贫穷、灾难、疾病,永远爱他(她),不离不弃。宣誓的一瞬间,穆忻想,从此以后,他们就真的要如当初设想的那样,在这远离城市的地方,比肩携手,不离不弃了。不知未来能走多远,但在这一刻,人人都愿意相信那将是一辈子。
也因为那天是公安系统的集体婚礼,故而还有另外一个小□:在寻常意义上的宣誓仪式之外,还有另一个与众不同的宣誓仪式。
誓词是这样99lib.的:
“我志愿成为一名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我保证忠于中国□,忠于祖国,忠于人民,忠于法律;服从命令,听从指挥;严守纪律,保守秘密;秉公执法,清正廉洁;恪尽职守,不怕牺牲;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我愿献身于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为实现自己的誓言而努力奋斗!”
伴随着新郎新娘庄严的宣誓声,周围的环境瞬间肃穆起来。那一刻,所有观众都看向台上举起右手宣誓的新郎或是新娘,为这两段不同的誓言感到相同的神圣。
穆忻也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庄严的婚礼现场,除了白色如云朵样轻柔的婚纱,还有一大片银色的四角星在闪闪发亮。那两句不同的婚礼誓言,是大相径庭,也是相辅相成。而那句“不离不弃”,从此,是属于爱情的,也是属于这袭深蓝色的。
第三章 似是故人来
秀山的夏天较之几十公里外的市区而言,总是显得凉爽一些。
不仅因为距离所导致的人口密度相对降低,也是因为地理缘故——这里有几座海拔并不高的山,按地理划分尚属于百公里外一座名山的支脉;有水库、湖和几条不大不小但总算是有源头活水的河;有大片农田,这几年被当地人陆续栽上果树,种桃、杏、樱桃、苹果,兼办采摘季的农家乐……是个有山有水有果园的地方,被戏称为“省会后花园”。两年前从“县”变成了“区”,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城镇化改造。但当地人显然一直都没找到变身为“城里人”的感觉,至今仍然习惯于把乘区间车一小时进入市区繁华地带的过程叫做“去G城”。
穆忻如是。
正式上岗工作一年余,日子并没有沿她理想中鱼水情深的浪漫主义画卷前进,而是渐渐变得波澜不兴起来:她一直都待在接报警的岗位上,每天接电话、打电话,循环往复。按规定,每值一个白班休息二十四小时,紧接着一个夜班,休息四十八小时。看上去并不是多么紧张的工作节奏,但作息基本被打乱,且愈发难和杨谦的假期重叠到一起——作为一名刑警,无案时天下太平,有案时夜夜蹲守,更没有什么规律可言。所以眼下,穆忻的生活愿望一跌再跌,已经从实现人生价值的高尚层面跌到“何时能和杨谦一起去G城逛逛商店”这么简单。
可就是这么简单的愿望,杨谦没时间帮她实现,她自己一个人没兴趣实现,渐渐,就离曾经的繁华越来越远。
早晨八点十分,电话响起来的时候,穆忻正在单位旁边的一条小巷子里的某个早餐摊前买煎饼果子。一抬头,不远处,区实验小学大门口,副科长段修才正在送他儿子上学。他穿着警服,开着公安局里常见的破面包车,就那么大喇喇地把车停在实验小学门口那条小路的正中间,招呼他儿子段蔚:“放学直接到我办公室,别乱跑!你妈给你那二十块钱你抓紧交给老师,再偷着去买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看我怎么收拾你……”
因为他的车停得实在不是地方,一下子就把这条本来就窄的胡同堵了一大半。后面那辆车的司机看见前面开车的人是个警察,敢怒不敢言,连车喇叭都不敢按。倒是再后面的那几辆车因为看不清楚前面的状况,所以此起彼伏地“嘟嘟”着,一时间这窄窄的一条巷子里噪音刺耳、混乱不堪……
穆忻觉得很是丢人现眼,便往前面那位排队的大叔身后缩一缩,躲到段修才看不见的角度。结果没想到她那一直握在手里的手机突然呜哩哇啦响起来,穆忻吓一跳,赶紧背转身去,没好气地接电话:“杨谦你一大早不回家睡觉打什么电话?你昨晚的夜班值得太消停是吧?”
“我倒想消停!”杨谦抱怨,“四丁镇那废采石场里发现了一具无名男尸,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天了,那胳膊烂得一拽就能脱下人皮手套来。估计这几天都没法回家了,你自己睡吧,要是害怕,找郝慧楠来陪你。”
“又不回家……”穆忻不满地皱眉,继而第无数次担忧地嘱咐,“那你自己注意安全,一切行动听指挥,不要太莽撞。”
杨谦“嗯嗯啊啊”地答应着,也不知道到底听进去多少。案子办多了,老婆的絮叨也听多了,渐渐就左耳进右耳出了。穆忻气他怎么就不能理解自己牵挂他的那份心意,便愤愤地挂了电话。收起手机转回身,恰好摊煎饼果子的大婶也把摊好的煎饼果子装到塑料袋里递过来。穆忻说声“谢谢”,接过煎饼果子转身往公安局的方向走。远远的还能看见段修才的破面包车一路颠簸着奔进了公安局的大门,穆忻皱皱眉头看手表——八点二十分,还有十分钟就会被局门口的摄像头拍下来,毫不留情记做迟到。
五分钟后穆忻进了单位大门,上二楼,右转,走廊尽头两扇硕大的玻璃门,上面写着醒目的大字:指挥中心。
一切都是一成不变的——每天早晨八点二十分的煎饼果子、八点二十五分的指挥中心大门,还有那扇门后此起彼伏的报警电话声,这样的现实主义,才是穆忻这一天的开始。这里,就是俗称“110报警台”的地方,学名叫做“G市公安局秀山区分局指挥中心指挥调度科”。科里从科长到科员共有十三人,其中八个人是接警员,两人一组接警派警。穆忻的搭档是个比她小三岁,却早一年参加工作的警察学院毕业生孟悦悦,挺漂亮的姑娘,也很热情,在穆忻熟悉业务阶段不厌其烦知无不言。也有点小八卦——托这个习惯的福,穆忻才有机会系统了解到秀山区分局上至领导从政史,下至民警裙带关系图谱,甚至各式各样的桃花秘辛、陈年轶闻……
这一天当然还是这样——穆忻推开门的时候孟悦悦已经到岗,正在一边接电话一边利落地记录:“双龙小区付1号门头房,好,我们会尽快派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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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转头笑着跟穆忻打招呼:“穆姐,早!”
“早,”穆忻放好东西,端着水杯和煎饼果子走到自己那张指挥台前,一边落座一边微笑着问孟悦悦,“昨晚报警的多吗?”
“当然多,”孟悦悦一边给双龙小区所属派出所派警一边摇头,“夏天嘛,晚上纳凉的人多,喝酒闹事的人就多。刚才交班的时候徐哥还抱怨,说昨天晚上报警电话就没断过。城区里面主要是烧烤摊前打架斗殴的、邻里口角的、飞车抢包的,农村主要是喝醉酒打人的和破坏庄稼的……我这刚接了个警,离咱区政府不远的一家海参店被人撬了,初步估计损失上百万。”
“上百万?”穆忻咂舌,“上百万的海参怎么搬走?开车?”
“用不了那么大排场,一辆小三轮就够了,”孟悦悦掐指算算,“现在一斤海参也得好几千元吧?那可是高档消费,咱区总共才几家海参店?”说着说着又情不自禁八卦一下,“哎对了,我怎么听说海参店老板是咱段科他老婆的娘家亲戚?刚段科没进自己办公室,先来咱这儿溜达了一圈,烦得跟什么似的。”
穆忻还没来得及答话,面前指挥台上的电话就响起来了。她放下刚咬了一口的煎饼果子,接起电话:“您好,秀山110……”
还没等她说完,电话里就传来一个老太太惊恐的声音:“警察!是警察吗?我找警察啊!”
“您好,阿姨,我们就是警察,请问有什么能帮您的吗?”
“你就是警察?我跟你说啊,警察同志,这个社会治安真是太成问题了!”老太太痛心疾首,“再这么下去,咱都不用过日子了,连出门都得提心吊胆。你说这可怎么办啊,你就是借给我十个脑子,我也想不到能出这种事儿啊!这还是和谐社会不是了?怎么能这么没有安全感呢,你说……”
“阿姨您别生气,您先说发生什么事了?”穆忻愣没听明白老太太到底为什么报警,只好打断算老太太慷慨激昂的时事评论。
“发生什么事儿了?”老太太越发愤慨,“我跟你说你都不见得相信!这个世道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你说这一大早的,才八点多,我这刚出门呢,怎么就能遇见这种事儿……”
“阿姨,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穆忻很无奈,再次打断老太太的絮叨。听这老太太说话咬文嚼字,穆忻琢磨着肯定不是下属行政村里的。
“事儿啊?哎哟对了我还没说事儿呢,”老太太这才想起来自己是来报警,不是来找人聊天的,“我跟你说啊,警察同志,我今天早晨八点多刚一出门,这人还没从楼梯口出来呢,‘嗖’的一下,我手里的纸袋就被抢走了!你是没看那个快啊!我就看见是个小伙子的背影,个头不高,跑得倒挺快,一下子就没影啦!我手里那是个带着鄂尔多斯羊绒衫标志的纸袋,你说他不会是觉得那里面装的是羊绒衫吧?你说就算是羊绒衫吧,那他抢个羊绒衫干什么?他也不见得穿得上那号码啊!”
“阿姨,您直接说您所在的位置,我们会联系距您最近的民警,说不定还能给您把袋子抢回来。”穆忻都替这个唠叨的老太太着急——有她说话这工夫,说不定在附近巡逻的民警已经把犯罪嫌疑人抓获了。
“抢回来袋子?”老太太来精神了,“你们还能抢回来啊?我怎么没听说还有抢回来的?敢情不是丢了就白丢了?”
“您放心吧,前天医院门口有人抢劫,因为失主报警及时,嫌疑人特征形容准确,十几分钟后就被巡逻的民警当场抓获了,”穆忻言简意赅,“阿姨您还是快点告诉我您的所在地址和电话号码!”
“我家就在咱区电视台旁边,实验小学宿舍,不过你们不用来啊!我就是告诉你一声有人抢劫这个事儿,你知道了就行了,”老太太终于心满意足起来,“跟你们领导说一声儿,这个治安工作要常抓不懈,人民警察要为人民啊!”
穆忻听得彻底头晕:“阿姨,您的袋子不是被抢了吗?”
“是啊,是被抢了,”老太太这才恍然大悟,“哦,我是不是忘了告诉你了,那小毛贼傻乎乎的,他抢的是我准备下楼去扔的垃圾袋啊!”
“……”
段修才进门的时候孟悦悦还在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段修才瞪孟悦悦一眼,呵斥:“上班时间笑那么大声干什么,不知道旁边就是领导办公室吗?警容!警容!”
“呃,”孟悦悦急忙把后一半笑声咽回去,解释,“不怪我,段科,刚才穆姐接警遇见个老太太忒有意思了……”
“什么叫有意思?工作干好了才叫有意思!”段修才没好气儿地再瞥孟悦悦一眼,随后把一张即时警讯的打印稿放在穆忻面前,“这是你写的?”
穆忻低头,是自己之前出过的警讯:7月13日晚5点12分,接到市民报警……抓获两名犯罪分子……该团伙多次入室盗窃,涉案金额共计四万余元……
“什么叫团伙?”段修才没好气地问。
“好像……是有些不太严谨。”穆忻皱眉思考。
“不是不严谨的问题,是非常白痴!”段修才瞪穆忻一眼,转头看孟悦悦,“你说,什么叫团伙?”
孟悦悦在警察学院学的是治安,又被段修才的目光盯得心里发毛,只好老老实实回答:“两人是结伙,三人是团伙。”
“就是嘛,”段修才一脸头疼的表情,嘴上不放过任何可能打击穆忻的机会,“穆忻你好歹还是研究生吧?研究生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研究生也不能什么都知道,”穆忻一边忙手上的活儿,一边好像在开玩笑,“再说也不是我非得要这个学历的。毕业时学校非得颁发给我,我有什么办法?”
“那还不如扔掉。”段修才不屑地撇撇嘴,好像这样就过足了嘴瘾。
这话可真不是一般的不中听,再配上段修才那副冷眉冷眼的表情,让穆忻瞬间憋住一口气,只觉面子里子都明显受到折辱。却偏偏还不能表现出来,只能深呼吸一下,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和没素质的人拼素质、强龙难压地头蛇……几秒种后,穆忻终于第N次顺利咽下这口气,似笑非笑道:“也好,要不您去跟教育厅厅长说说,让他把我的学历收回去得了。反正我也一肚子意见,明明学了七年艺术设计,到头来颁发的还是‘文学硕士’学位,驴唇不对马嘴,您看我哪像是搞文学的?”
穆忻一副开玩笑的语气,段修才也不知道下面该接一句什么。只能把警讯甩到穆忻桌上,嘱咐一句“重写”就转身出了指挥中心大门。穆忻从监视器上看他开着那辆破面包车一路喷着浓烟驶离公安局,又出现在两条街外的十字路口,这才转头问孟悦悦:“老段这是去哪儿了?”
“估计是去给老婆娘家亲戚帮忙了呗。你没见过老段的老婆,母老虎一枚!科里聚餐,从来都得电话查岗,生怕他是跟小姑娘单独在外面吃饭。估计这是老婆下命令了,让他去找人帮忙盯着早日破案。”
“那也不至于这么……火冒三丈吧?”其实穆忻想说段修才“逮谁咬谁”,想了想,还是咽回去。
“谷科长毕业了,下周开始正式上班。估计老段心里郁闷,”孟悦悦终于还是抗拒不了内心深处对于探索和传播领导八卦的永恒追求,“其实老段也想被推荐到省委党校读研究生,可是没办法,人家规定只能推荐正科以上去读嘛,老段是副科,铁定没他什么事儿。我怀疑他现在想起这事儿就窝火!”
“我觉得谷科长是个挺好相处的人。”穆忻回忆一下谷清其人,虽说接触不多,但因为每到省委党校放寒暑假的时候谷清都要回分局上班,所以基本交道总是要打的。
“那当然。其实我挺喜欢跟女科长混的,至少都是女人,有些事情能互相体谅。上次我痛经,真要痛死过去了,谷科长二话不说就让我回家休息,她自己替我接了半天的电话。这要换到老段身上,就算最后让你放假回家,他也得多少刺挠你几句,难为你一下才肯放行。我就不知道他怎么那么不通情理呢?哎你说反正要准假,痛快卖个人情多好!非得画蛇添足,不招人待见才心满意足……”到底是小姑娘,孟悦悦一抱怨起来就没头了。
穆忻不知道要对小姑娘的这些感慨作出什么样..的反应:凭良心说她很想跟孟悦悦一起发牢骚,但理智告诉她不可以——这是秀山,是人生地不熟的秀山,是她总有一天要离开的秀山。她很清楚她既然对此地一无所知,那么就不能落人口实。“不说他人一句坏话”,是她来此地之前杨谦告诉她的求生之道。她表示赞同,并牢牢记住。
救她的是关键时刻手机响,穆忻看看人名,微笑着接起来:“今天怎么有空想起我?”
“你真会说,我在这穷乡僻壤等了快两年总算等到你这倒霉孩子来陪我,我不想你还能想谁?”郝慧楠的声音里也带着笑,“今天是白班还是夜班?我请你吃饭。”
“白班,晚上七点下班,你能等得及?”
“等不及,”郝慧楠也真实在,“明天吧,明天中午来我们村儿,我请你吃饭。”
“你们村儿?你不是在镇政府?”
“哦,对,我主要就是想告诉你这个——本人于一周前正式成为俺们四丁镇大丁家村的村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俗称‘村长’。过去一周过得很是风雨飘摇,本想今天请你吃午饭捎带听我诉苦,不过你没空,那就改天吧。”
穆忻觉得这消息匪夷所思:“你不是在四丁镇政府吗,怎么又去村里了?”
“一言难尽,”郝慧楠叹息,“简单地说,就是村里两派争斗,都想当村党支部书记,贿选、冷战、上访……所有招数都使尽了,天天斗得跟乌眼儿鸡似的。镇里实在没办法,决定临时空降个村长过渡一下。大约领导们觉得镇政府办公室里也就我这么一个废物,与其占着办公桌浪费资源,还不如来发挥余热,所以顺水推舟把我给发配到这儿来了……哎中央台不是报道过类似的事情吗,当时我还当故事看,轮到自己身上才发现哪有比生活本身更惨淡的故事哟……”
“废物?”穆忻哭笑不得,“你好歹也是本科毕业,按理说得算是镇政府里有限的几个高学历人才吧?”
“都毕业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没悟明白,‘高学历’跟‘人才’有个鸟关系啊?”郝村长粗犷地冷笑,“你还是研究生呢,不也得来县城里当个小民警?学历帮上你什么了?是能让你更具有领导才能,还是能让你写一手锦绣公文?我看这学历半点好处没给我,反倒尽给我添乱了——你没见每个月十号发补助的时候,就因为我大学毕业直接评上了科员,不像他们都是从办事员熬出来的,就恨不得每月一次奚落我,说什么‘大学生就是好,刚毕业就跟我们工作好多年的拿一样的钱,我这些年的班算是白上了’,哎你说一级工资才差几十块钱,他们至于每个月雷打不动找我麻烦吗?还真当自己是大姨妈啊?我都恨不得拿块卫生巾拍他们嘴上!”
穆忻憋不住地笑了,刚才被段修才气得不轻的情绪顿时得到缓解。
“算了算了,不说这些晦气的,反正管你愿意不愿意也得来上任,还是得自得其乐才行。我跟你说我这一周来最大的成就就是发现我们村口有家小店的炒鸡不错,你哪天有时间过来,我请你吃。”
“明天吧,明天中午我去找你。”
“那行。你来的时候给我从你们局隔壁那供销社里捎几包微波炉爆米花,这东西太先进了,我们村里的超市买不到。”
“大姐,人家那不叫供销社,人家明明叫‘联商超市’,好大一间呢……”
“别以为换个马甲我就不认识它了,两年前我刚来的时候那就是县供销社。赶紧的,不多说了,你下班别忘买爆米花。”
郝慧楠说完就挂断电话。穆忻收了线,坐在桌前,想想郝慧楠,再想想杨谦、想想自己,突生很多感慨——或许,人生的确是段未知的旅程,当你陷入绝境时,一条不显眼的羊肠小道都会被你感激地认定为是救命坦途;可假若有两条同样金光闪闪的道路摆在你面前时,抉择的煎熬竟是丝毫不亚于无路可走的纠结。其实,你无论选择哪一条路,都会因为没有尝试另外一种人生,而在此后的道路上犹有不甘。
人总是这样,或慌不择路,或悔不当初。穆忻想,从这一点来说,郝慧楠比自己强,因为郝慧楠在适当的抱怨之外,比穆忻更能时刻寻找生活中的安慰,哪怕只是一家村口的炒鸡店或是“供销社”里的微波炉爆米花。
第二天中午,穆忻如约踏上去大丁家村的公交车。坐在车上的时候她想起了自己认识郝慧楠的过程,似乎也总是处于慌不择路或悔不当初的节点上。
那是大三那年暑假,考研辅导基础班里,穆忻和郝慧楠的座位恰好挨在一起。盛夏,满礼堂的学生都跟着京城来的大拿们学英语和政治。那一大屋子人挤在一个空调十分不好使的礼堂里时,空气也越发黏腻起来。于是各种解暑设备闪亮登场——坐在穆忻前面的女生拿着一个手持式微型电风扇,右边的男生揣着一瓶带冰块的矿泉水,只有左边的女生最奇怪,她似乎屁股被针扎了一样时不常地晃一晃,偶尔还半抬起身子,伸手到座位上摸一摸……穆忻一边听着无聊的时政分析一边偷偷看左侧的女生,直到对方捕捉到她好奇的视线后,愣一下,笑了。
只见刚才还在左晃右晃的女孩子从屁股下面掏出一个软软的小垫子,低声跟穆忻抱怨:“昨天买了个水垫,说是坐着会比较凉快。我看这家比别人家便宜五块钱,就买了,结果好像有点漏水呢……”
她一边说一边趁众人都奋笔疾书的时候再次抬起身子,侧过去给穆忻看:“帮我看看,是不是漏了?”
穆忻惊讶地沿着面前女生修长白皙的腿、挺翘紧致的臀,一路看到蓝色牛仔布超短裤后面正中间那一大团水渍……假冒伪劣产品害死人啊!
结果,那天,穆忻旁边的女生就一路背着手、拎着穆忻用来装资料的大塑料袋,貌似若无其事地拐进了艺术学院——那是距离辅导班所在地最近的一间学校,好在穆忻还是那里的学生,能借给这个叫郝慧楠的大大咧咧的女孩子一条看上去有点不伦不类的裙子穿。之所以说是不伦不类,大抵是因为这个明明有一副姣好身材的女孩子,从小到大基本就没穿过裙子。可穆忻的长裤对中等身材的她来说又有点太长了,所以只好一路别别扭扭地扯着借来的裙子往校外走。一边走一边给穆忻讲自己要报考的那所学校在上海,自己属于跨校、跨专业、跨地区的“三跨”考生,考不上是常态,考上了是变态……
穆忻一听就乐了,问她:“万一考不上怎么办?”
“工作吧,不想复读了。这复读就等于失业一年,以后就算考上,也不知道几年后的就业形势会不会还是一片惨淡,”郝慧楠那时候就是个极其务实的人,“我们学财会的,若是肯去小公司做个会计,总不至于一分钱赚不到,反正是个企业都得有财务吧。”
穆忻点头,内心里其实很羡慕郝慧楠这样有“一技之长”的人,因为她不知道,如果考不上研究生,也进不了相关的设计公司,自己还能做什么?
但好在,上天终究是眷顾她的——半年后,在穆忻又参加了考研辅导提高班、冲刺班甚至押题班之后,她考取了本校研究生,得以继续喘息三年。
只可惜郝慧楠落榜了。随后的两年里,她先是进了一家台资公司,却因为上司性骚扰愤而辞职;又进了一间物流公司,被琐碎的账务甚至是加班理货搞得头晕脑胀;这中间又考了一次母校会计系研究生,再次落榜;考了两次中直机关公务员、一次省直机关公务员和一次市直机关公务员,皆落榜;去两家事业单位应聘,被告知只能算“合同制”,因为最近没有“事业编”的名额……漫漫一条求职路,走到最坎坷艰辛的时候,郝慧楠不是没想过放弃,可是放弃与不放弃又有什么区别呢,说到底都是走投无路,都是不得已的将就。
混到如此落魄的境地时,郝慧楠自觉没有脸面和旧日同窗联系,她甚至没有勇气参加老同学的结婚典礼,只因为不想让人知道曾经也是心高气傲、也一心想要考到大城市读研究生的郝慧楠如今只能在物流公司搬快件。被生活的糟粕憋死之前,郝慧楠唯有向穆忻倾诉——毕竟不是同一个学校毕业,郝慧楠自认自己就算再虚荣也不至于小气到要嫉妒得偿所愿的穆忻。而穆忻恰在“考场得意”后“情场失意”,说起来这俩人也是难姐难妹,便在此后的日子里很是同病相怜了一阵。
万幸的是,在穆忻研二那年,郝慧楠终于通过G市公务员考试,考取了乡镇公务员岗位——当然这还要归功于她在社会上闯荡的这两年被算作“两年基层工作经历”,吻合了招考简章中秀山县对于基层经验的苛刻要求,竞争者也因此少了许多。正式报到后最初的半年里,郝慧楠也为这口安稳茶饭感到庆幸与欣慰,但随着时间流逝,渐渐还是生了“水往高处流”的心。
所以,后来的这段日子,郝慧楠就悄悄地又拿起公务员考试的复习资料,希望有朝一日能考到更高一点的平台上去,只不过没想到,越是想往高处走,命运反倒把她扔在了最基层。
尽管穆忻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看见郝慧楠的时候她还是吓一跳:眼前这个女孩子,短头发,晒黑了,脸上还蒙一层薄薄的灰。
“长头发呢?”穆忻瞪眼问。
“早剪了,你多久没见我了?”俩人在炒鸡店里落座,郝慧楠伸手唤老板娘过来,“炒个鸡,麻辣的,炸份薄荷叶,一份烤饼。”
老板娘转身去厨房,郝慧楠彻底打开牢骚匣子:“你没见我这一周过得多惨。刚上任的时候,召集村干部开会,我坐在村委会的办公室门口等了整整一天,没有一个人来参加。我实在没办法,只能亲自上门请村两委成员来开会,反正我是女孩子,他们总不好意思把我赶出来吧。所以拖了一天,我们这会总算是开成了。当然,至于开会过程中两派先是谁都不说话,后来又抢着说话,直说得鸡飞狗跳的……偏偏我又不能马上就挨家挨户地走访,一是作为女孩子总有些不方便,二是我也不知道哪家是哪一派的人,说岔了容易惹麻烦。就只能先观望,顺便干点皮毛工作,比如修修路什么的。反正都上任了,也不能闲着。”
“修路资金哪有那么好争取,”穆忻皱眉,“推诿扯皮,打官腔摆架子,这些年见的还少吗?”
“既然他们敢让我来,我就敢闹,”郝慧楠冷哼一声,“反正已经到底了,再往下也没什么地方好下放了。我算是想明白了,真是捡软柿子捏啊!我这几年谨小慎微,倒落了个被打发的下场。还不如当初学兔子急了咬咬人呢!你看着吧,既然他们敢让一个女人下来接这个烂摊子,就得有为自己的行为付代价的勇气。作为全镇唯一的女性村党支部书记,我打算发挥女性特征,一哭二闹三上吊,撒泼打滚,不给我钱就让他们好看!”
“按照《公务员法》,他们还真不能随便开除你,”穆忻笑了,“只要你有勇气撕破脸皮闹,说不准还真能建功立业呢!”
“那个我是不打算了,就先把眼前的活儿干一点算一点吧,”郝村长上任没几天感慨倒不少,“毕竟咱不是大学生村官的身份,头顶上没有村长指挥你,反倒你还要指挥别人。想靠教村民上网、辅导留守儿童做作业或者建电子档案什么的就完成任务是不可能了,少不了还是要拿主意的。靠谁都没用,还得靠自己。真是不来不知道,跟人打交道的工作最难做,比单纯坐办公室难搞多了。”
就好像要印证她说的话一样,饭刚吃到一半,就有个胖乎乎的妇女急匆匆跑进来,隔很远就喊:“村长,村长,打架了,快打死人了!”
“什么?”郝慧楠“蹭”地站起来,柳眉倒竖,“怎么回事?”
“赵美花和丁树人两口子又打起来了,”报信儿的女人呼哧呼哧地喘,“以前村长也没少出面,可是没用……”
郝慧楠没听完就扔下筷子冲出去,穆忻紧随其后,一路蜿蜒曲折地跑,快到丁树人家门口的时候好远就听到有扯着嗓子哭喊的声音。
“杀人了啊!杀人了啊!”郝慧楠好不容易扒拉开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人群,还没进院子就听见赵美花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她急着往院里走,可没想到刚进院子就见一道白光从眼前划过,“啪”的一声,无数碎片四溅,郝慧楠吓得后退一步,直直撞到后面的人身上。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身后的人已经一个箭步挡在她身前,低头看一眼爆裂的暖瓶内胆,然后冲屋里大喝一声:“他妈的都疯了吗!”
郝慧楠惊讶地抬头,先见一身蓝色警服,再见到一张熟悉的脸:“张乐?”
张乐转头看看郝慧楠,又看看紧跟在郝慧楠身后的穆忻,没好气地问:“你们来这儿干什么?”
说话间,张乐的同事,也是四丁镇派出所民警的赵旭辉已经冲到屋里。小伙子一进屋就气炸了——只见入眼便是丁树人正把老婆按在地上打。赵美花的嘴角已经出血,但压在他身上的男人还在一拳一拳揍向她的额头。赵旭辉二话没说冲上去把丁树人一把掀翻在地。丁树人反应还挺快,打个滚爬起来就要挥拳相向,赵旭辉跟上去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在他跌落在地的瞬间已经把对方的一只胳膊反剪到身后,再用膝盖死死压住对方后背,只听“嗷”的一声,丁树人顿时从刚才打老婆的威风沦落到眼前只能惨叫的份儿。
张乐随后跟进去,先掏出手铐蹲□,利落地铐住丁树人的手,鄙夷地呵斥:“还想袭警?丁树人你胆子不小。”
他话音刚落,赵美花已经从地上跳起来,指着丈夫的鼻子破口大骂:“丁树人!我操你八辈祖宗你拿家里钱养个不要脸的□你还打人,你下辈子活该让脏病烂死毒死没人收尸让野狗吃!”
“有话好好说!”张乐又吼一嗓子,女人的气焰瞬间熄灭下去,转而一屁股坐到地上,手拍着地面号啕大哭。
“我报警!呜呜我不活了警官,他把俺闺女上学的钱都拿去给那个□了,我们娘俩儿可怎么过啊……哎哟天老爷啊,你快杀了我吧!我活着也没意思,一天天地熬啊!我熬啊熬啊就等着看这两个狗男女怎么不得好死啊!”赵美花的头发全乱了,打着结,一缕缕垂下来,黏在腮边。身上的红色褂子沾了一块块的泥土,又混合上她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变得脏污不堪。裤子也被卷到小腿上,露出脚踝处一团渗着血丝的青紫。
外面看热闹的人们许是也习惯了这种场景,并不觉得奇怪,仍旧扒在墙头、窗边、门口兴致盎然地观看,比去年冬天文化下乡时看节目的表情还投入。穆忻看得下巴都快砸到脚背,觉得这女人比电视上那些影星演得好多了。
“到底怎么回事?”说话间郝慧楠也进了屋,看看现场一片支离破碎的环境,再扭头问赵美花。赵美花一看郝慧楠还愣了一下,过会儿才反应过来,又开始干嚎:“村长啊!你要为我做主啊!都是老娘们儿,你不能偏着这个不要脸的啊!他赚了点钱就在外头养小老婆!呜呜呜……”
伴随着她的这个称呼张乐先愣一下,再抬头若有所思地看看郝慧楠,可郝慧楠不看他,只是从自己兜里翻出一张 9762." >面巾纸,皱着眉头递给赵美花:“先擦擦你的鼻子。”
“啊!血!”赵美花接过纸擦一下,继而一声尖叫,紧接着又是一串号哭,“丁树人你××的猪狗不如,你得打死我啊,你得打死我啊……”
张乐看一眼苦大仇深的赵美花,转身嫌恶地看着丁树人:“丁树人,你老婆上次就被你打到轻伤,要不是有人报警就出人命了!这次还这样,你是不是不判刑心里难受?”
“我打自己老婆你们管得着吗?”丁树人趴在地上扯着嗓子号叫,“你警察管东管西还管人拉屎放屁?”
“我们不管人拉屎放屁,但是像你这样打人的我们得管,”张乐蹲□,平视着还在不断咒骂的丁树人,“看来我们是得把你带回所里关几天了……你这种人单纯调解没什么用!”
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拽一把丁树人的后胳膊,一使劲把他从地上拖起来,“走走走,别在这丢人现眼,先去看守所睡一觉,好好反省反省。”
“啥?”张乐话音未落,赵美花已经冲上来,一把拦住正在往外带人的赵旭辉,“你说啥,要关我男人?你们凭什么关他?”
围观人群都愣了,敢情刚才那个咒丁树人祖宗十八代的不是她赵美花?
“少叨叨些没用的,”张乐推一把丁树人,再看赵美花,“说人话他听不懂,进班房关几天就老实了,知道吗,这是为你好!”
他转身又搡搡丁树人:“赶紧走,我这半个月接你们家两次警了,还蹬鼻子上脸了!”
他手下一使劲,丁树人往前晃了一步,结果又被自己在撕打中脱落一截的裤腿绊了一跤,险些要摔倒的同时还扯落了裤子,露出里面的红裤衩。围观人群发出一阵哄笑,赵旭辉赶紧在旁边扶一把,丁树人才晃晃悠悠站住了,只是嘴里还不干不净:“妈的,你们管不管两口子上床睡觉?赵美花你不用高兴太早,我真进了监狱你就等着喝西北风吧!咱离婚!离婚知道不?”
赵美花闻言愣一下,突然冲上来紧紧搂住丁树人的腰:“我不报警了,我不报警了,你们不能抓他!”
郝村长闻言愣住了,穆忻在一边也看得发呆,反倒是张乐和赵旭辉好像习惯了赵美花的这种反应:“不抓他下次你还得挨揍,我们还得来救你。这种人就不能心软,想想你闺女的学费,这会儿又心疼了?”
“你们要是抓了他,我闺女的学费更没着落了!”赵美花死死搂住丁树人不放,“我不报警了,不报了!”
“警都出了,还差点被袭,你说不报就不报了?”赵旭辉看赵美花一眼,没好气地说。
“你们刚才还打他呢,你们这是刑讯逼供!”赵美花说着又开始放声大哭,“警察都欺负人!你们把人打成这样还脱他裤子,我们老百姓没有活路了啊!”
张乐气笑了。
结果此事到最后到底还是不了了之。围观村民见没有热闹看,三三两两也就散去了。只余下赵旭辉好像有先见之明一样揣着几张做笔录的纸来来回回找人签字,偶尔还训斥丁树人几句。丁树人梗着脖子不说话,赵美花在一边抽泣,他们的小女儿在屋门口探头探脑地看,手里抓块饼干,“喀嚓喀嚓”啃得正香。
张乐回头看一眼赵旭辉,径直走到郝慧楠跟前,抓起她的手:“伤着没?”
郝慧楠毫不犹豫地把手抽回来:“没事。”
“让我看看。”张乐不屈不挠。
“张警官你很闲吗?”郝慧楠面无表情。
“我怎么得罪你了,你一天到晚看见我就跟看见阶级敌人似的?”张乐气得瞪眼,但还没忘压低声音,“我不就是追你一阵子,你至于躲到村里来?”
“你还真抬举自己!”郝慧楠提起这事儿就烦,也低声回骂,“你以为我愿意来村里?我也是牺牲品,知道吗?”
“你俩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熟?”穆忻在旁边看热闹,有种迷惑的小兴奋。
“我跟他一点都不熟!”郝慧楠矢口否认。
“张警官,下面还有案子吗?”
还没等张乐反驳,一个声音突然插进来。张乐恍然大悟地拍一下自己的脑袋,转头笑:“嘿!对不起啊,褚记者,一忙起来就忘了还要采访了。”
穆忻沿张乐的视线转身往后看,却在看见来人面孔的刹那心脏猛地收缩——褚航声?
这边张乐还在热情地帮大家作介绍:“这是省报的褚记者,来采访‘平安G城’建设。”
又转头对褚航声道:“这是穆忻,我们指挥中心的同事,研究生!”
他说完看看穆忻,却见穆忻一副张口结舌的表情。有点纳闷地再回头看看褚航声,只见他先是礼貌地冲自己点点头,然后才朝穆忻微微一笑。
“穆忻,好久不见。”他说。
围观人群都愣了。
那一瞬间,穆忻不知道是该失笑说这个世界真小,还是该抱怨说老天太残忍,过了这么久,久到她以为可以忘记的时候,却安排他们重逢。
过一会,还是张乐先问:“你们——认识?”
认识……是啊……他们当然认识,可是若论渊源,又岂是一个“认识”所能形容?
“好久不见。”半晌,穆忻才生涩地说。
褚航声是真心地笑了,他好像又看见了多年前的那个攥着馒头的小姑娘、那个问他“那个船里面有没有兔子”的毛丫头。他甚至习惯性地想抬头碰碰穆忻的脑袋,但穆忻身边闪烁在张乐领口上的警徽光芒及时制止了他。让他只是笑着说:“忻忻你长这么大了。”
这话没错,但语气太慈爱,瞬间就把郝慧楠和张乐雷得外焦里嫩。郝慧楠憋着笑看张乐,只见他一副快要憋出内伤的样子,便也使劲憋,结果憋得咳嗽起来。张乐见了,直接笑出声。
穆忻瞪一眼郝慧楠,却也托这笑声的福,终于消除了之前难以言说的尴尬,也便笑着答:“快三十了,是不小了。”
“你读的是警察学院?”褚航声再看看穆忻的警服,笑着问。
“我是艺术学院毕业的,”穆忻不知道有关自己的消息有没有经由褚妈妈传到褚航声耳朵里哪怕一点半点,但她自从入警后有一段时间每天都要回答这个问题,所以言简意赅、驾轻就熟,“我考的是省委组织部选调生。”
褚航声恍然大悟。
他乡遇故知,张乐一锤定音,说晚上要请大家吃烤全羊。回去的时候自然是搭派出所里那辆时不时就抛锚的破面包车,由赵旭辉开车,郝慧楠第一次主动和张乐一起坐到最后排,把中间的位置让给久别重逢的穆忻和褚航声。
路上,褚航声问穆忻:“叔叔、阿姨还好吗?”
穆忻侧头看他一眼,确信他在这若干年里真的没有听说关于她家的任何信息,只轻轻在心底笑一下。她想,万幸,再见面的时候,他已不再是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少年了。因为她像他一样有自己的家、自己的爱人、自己的生活,所以,她终于可以这样坦然地跨越四年的年龄差距,从同样是社会人的角度以平等的目光看着他,而不再是多年前,那样无助的仰望。
“我爸不在了,癌症,前年去世了。我妈下岗了,现在还住在老地方。我去年从艺术学院毕业,学的设计,做了警察,在秀山分局110指挥中心。”她轻声答,借着交谈的机会细细打量他:他的脸孔、他的眼睛,他更成熟一点的表情,他更沧桑一点的气度。
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大胆地端详过他,这种大胆让她觉得很有趣,也很快乐。只不过,那样的快乐,是隐藏在心底深处的泡泡,细小地泛出来,汩汩的,于表面而言,却不动声色。
但褚航声显然为这若干年里自己的疏忽感到一些歉意,他愣一下,过会才说:“对不起。”
“没关系,”穆忻知道他所指,便笑一笑,“我爸走得很快,也并没有太痛苦。对病人来说,这也算是福气了。”
看褚航声点头,穆忻顿一下才问:“哥,你结婚了吧?”
这声“哥”太久远,远到褚航声因为这个称呼而有一瞬间的错愕,过一会才低声答:“嗯。”
“嫂子做什么工作?”
“她……在外企。”褚航声有点迟疑。
“一定很能干。”
“她确实很能干,”褚航声看看窗外,不知该说点什么,只能下意识重复,“很能干。”
他的语气有些迷茫,穆忻敏感地捕捉到了,但她知道那不是自己所能深究的部分,便不再多话,只是也扭头看向窗外。她觉得有点好笑——她曾经试想过,如果相遇,她会忐忑,会紧张,会不知所措,也会忍不住问他很多分别后的事,比如他的家庭、他的妻子、他们的过去与现在。但真正见面时才知道,好像随着时间的前行,昔日再亲近的人,也会回到原点。
所谓原点,应该就是一点点惊喜、一点点好奇,以及一点点礼貌的客气。
那晚酒局的气氛也是欢快而热闹的。中间张乐起码接了两个约饭局的电话,都被他以各种名目推掉了。推完了放下电话,张乐一边给众人倒茶一边感慨:“这年头干个企业真不容易,伺候了工商伺候税务,就连片儿警也不敢忘了。”
“公安是执法部门,被求来办事的机会也多。”褚航声点点头,举起酒杯和张乐碰一下。
张乐喝口酒,笑着摇头:“毕业时我们都说,穿上这身警服就能帮人办事儿了。可是警察这行,你得干了才知道,到老了老了,办的可能还是这点事儿。”
所有人都会心地笑了,穆忻抿口茶,笑道:“就当是各司其职吧。杀人放火的毕竟是个例,再说真要杀人放火引起公愤了,谁敢保?能平平安安地管点家长里短,也不错了。”
褚航声看着她说话的表情,突然有点愣住了——他印象中的这个女孩子,有小时候眨着一双大眼睛的懵懂,有读书时因为成绩不够好而生的忧郁,有所有关乎童年的记忆,却从来没有这样成人化的恳谈。
似乎,是另外一个人了。当然也或许,只是另外一段时光。
刚好张乐喝口酒,扭头问他:“大哥你和穆姐认识很多年了?”
褚航声愣一下,才答:“我们做了起码十年的邻居,不过也好多年没见面了。”
“哦,那怪不得,我还纳闷呢,怎么就没听你提起褚大哥,”郝慧楠笑眯眯地看着褚航声,“穆忻结婚时的答谢宴上还是我帮忙给大家发的喜糖呢,我说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结婚了?”褚航声有些惊讶地看着穆忻。
“我没说过吗?”穆忻瞪眼回忆一下,才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我结婚半年多了,我丈夫是和我同批的选调生,也在我们局工作,刑警。”
“可惜了,今天这是小羊羔,杨哥没口福。”张乐惋惜地咂咂嘴。
“上案子了,身不由己,”穆忻看看张乐,皱眉,“你喝酒后还怎么开车?”
“没事儿,我考的是酒后驾照。”张乐不以为然,继续给周围的人倒酒。
“你疯了?现在查得多严!也不能因为咱们是郊区就放松警惕吧?”郝慧楠不高兴地看张乐。
“这点酒也不算多呀!”张乐挺无奈地看看郝慧楠,“再说这附近都是本区的交警,谁不认识谁?”
“你这人怎么这样儿呢?满脑子特权思想不说,那万一撞了人,你还穿着一身警服,怎么收场?现在警民矛盾已经够激烈的了。”郝慧楠生气了。
“你能不能别咒我?”张乐见郝慧楠在这么多人面前让他下不来台,脸色也不好看,可也不知道哪根筋转出了奇妙领悟,突然又喜笑颜开,“你这算不算是担心我?”
这次,感觉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的变成了郝慧楠,她气急败坏地瞪着张乐:“我祝福你长命百岁!”
“谢谢,”张乐挺高兴,往郝慧楠盘子里夹一块肉,嘱咐,“村里要是有什么事,你就直接给我打电话,比打110找穆忻他们反应还快速。”
“其实有这句话就不容易,”穆忻看看郝慧楠,有意替张乐说好话,“全分局最忙的一个所就是四丁镇派出所了。”
“那肯定的,”张乐干脆地答,“有一所高中、一所职业学院、一个物流基地,还有若干行政村,事情少不了。大案子不算太多,关键是小事儿太杂,送醉鬼回家、给打架的拉架、帮走丢了的小朋友找妈妈、替忘拿钥匙的大妈联系开锁工……114的口号是号码百事通,我们110的口号就应该?是贴身小保姆!”
大家都乐了,看着张乐笑。
“你们说,那些坐大机关的人,比如省直机关、中直机关,离咱近点的就是市直机关的人,他们都忙不忙?我有时候会很迷惑,一边觉得自己很幸运,有份工作,有稳定的薪水,哪怕不多,也饿不死;有时候却又觉得很苦闷,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这么执着的参加各级公务员考试,直到来到个举目无亲的地方,还百无一用。”郝慧楠苦笑。
“我倒是有不少同学在省直机关,客观点说,我觉得倒不是单位和单位之间的差距,而是岗位和岗位之间的差距——比如说每个单位都有比较忙碌的岗位和比较闲适的岗位,就看你具体被分配在什么岗位上了,你们说是吧?”褚航声想了想才说。
“应该是这样,”穆忻点头,“比如我的工作虽然晨昏颠倒,但算不上太忙碌。值一个白班可以休息二十四小时,值一个夜班后可以休息四十八小时。不过杨谦他们那个刑警队就比较忙。”
“算了,人贵在知足,咱这样,真是挺好的了,”张乐感慨,“尤其是女同志,有份薪水,真是个保障。你们都看见赵美花家了吧?她为什么不敢离婚?不仅仅是因为她拖着个女儿,怕离婚后不好改嫁,也是因为这农村妇女一旦嫁人,在娘家村子里的土地就被收回了。如果离婚,婆家村里的土地不能带走,娘家村里你原来那块地也早就分给了别人,你靠什么生活?就算你能打工赚点零用,住哪儿呢?爹妈不能养你一辈子,兄弟媳妇更不愿多双筷子……所以今天一收到报警我们就知道十有□最后还是得算了,因为很多农村妇女根本不敢离婚,所以到头来还是要向着自家男人的。”
众人终于恍然大悟,随后是沉默。
直到郝慧楠拿出村长的气魄,“啪”的一拍桌子,招呼大家:“得了,也甭伤春悲秋了,这年头不管黑猫白猫,能找着工作的就是好猫!不信问穆忻,她考公务员的时候还念叨什么专业不对口,结果今年你那些师弟师妹有多少参加公考的,不少吧?我可听说今年乡镇公务员面试里面还有个是学雕塑的……咱们是不是得为咱是好猫喝一杯?”
众人都笑了,纷纷举杯,一餐晚宴终于从牢骚大会变成本来该有的活跃气氛。穆忻想,或许我们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吧——当你好不容易熬成了校园油条,一转眼却发现自己又变成了职场新人;每个人都厌烦自己正在从事的工作,可真让其放弃,又不舍得;聚在一起谈论的都是行业辛酸,看见师弟师妹们求职无路时才会由衷感叹自己已经算是幸福。
而幸福,真是简单。
马克思爷爷告诉我们,物质决定意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所以,要想幸福,吃饱很重要。而对于“吃饱”二字的不同理解,或许也是幸福的人与不幸的人的区别之一。
只不过,到后来伴随着总有人出出进进地上洗手间,酒局喝着喝着就分成了两个分会场。
一个是留在屋子里的张乐和郝慧楠不断抬杠,赵旭辉从旁煽风点火;一个是院子里葡萄架下的穆忻和褚航声,在黑灯瞎火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要多少带着些酒意,穆忻才有胆量问:“你为什么要回来?”
说这话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头有点晕,但还在可控制的范围之内。话应该是有点多了,但仔细想想,似乎也无伤大雅。嘴比脑子快,大约就是酒意上涌的必然结果。
褚航声沉默了一会儿,才答:“因为她想回来。”
穆忻“哦”一声,又问:“有照片吗,能不能给我看一眼?”
褚航声一愣,又是过会儿才答:“没有。”
“怎么会?”穆忻不相信,瞪眼看着他,“钱包里没有吗?手机里没有吗?”
她觉得自己这会儿真是胡搅蛮缠,可是既然喝了酒,一切总算是有情可原,更何况,在他眼里,她永远都是个可以胡搅蛮缠的小姑娘不是吗?
既然永远不会走进他的世界,那么站在这世界之外,就算胡搅蛮缠一点,又怎样?
这样想着,穆忻也就释然了,越发不忌讳地盯着他看。直到褚航声低下头,老老实实掏出自己的钱包和手机:“那你自己看。”
果然没有。
穆忻觉得这人真是不怎么上道儿,钱包里怎么能没有老婆的照片呢?而且手机里居然一张照片都没有,这人还有点生活情趣没?
褚航声看她瞪眼,摊摊手解释:“钱包里本来就没有放照片的习惯,手机是刚换的,没来得及照。”
说完了紧接着反问:“不把你老公的照片给我看看?”
穆忻爽快地掏出手机,找到照片夹,递过去。
褚航声一张张地翻看:穿春秋常服的杨谦、穿执勤服的杨谦、穿作训服的杨谦,当然还有穿便装的杨谦。同样站在一个男人的角度,褚航声不得不承认,这个小妹夫,长得还真是不赖。
想着想着就说出来了,穆忻笑一笑,把手机从褚航声手里抽回去,一边往兜里放一边说:“我妈就喜欢这种小白脸,看见了就恨不得替她姑娘抓牢了。那时候我妈总说你长得好,读书也好,是我们楼上最有出息的孩子。不过就是太有出息了,我妈知道高攀不上,才不敢乱想。”
说完话,一阵凉风袭来,穆忻才怔住一下:自己刚才都说了什么?
褚航声却笑了,伸手拍拍穆忻的头顶,拍完了手却僵在半空中,他也怔住了,他想:自己刚才在做什么?
他们都不知道,这看似不经意的轻轻一拍,在对方心里掀起多么大的波澜——于穆忻而言,她似乎突然被一股柔软的暖流击中,心脏蓦地胀一下,好像是瞬间感觉到一种异性的友好,又像是一个哥哥的慈爱,甚或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温情;于褚航声而言,他似乎才意识到眼前的小姑娘长大了,长大到已为□,长大到成熟漂亮,她不再仅仅是个妹妹,而是一个仅仅比他褚航声小四岁的年轻女人,全身上下散发着爽快却又婉约的韵致。
就像一团轻雾,瞬间,有奇怪却又好受的滋味,在两人心头弥漫。
或许直到此刻,褚航声才真的意识到,当一个十岁的男孩和一个六岁的女孩在一起时,四岁是悬殊的差距;而三十二岁的男人和二十八岁的女人在一起时,四岁只是一步之遥。
褚航声终于在这个有点闷热的晚上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印象中的小姑娘,是真的长大了。
面对长大了的小姑娘,褚航声不知道自己该问些什么。
或许也不需要他问,因为穆忻已经开始借着酒意絮叨,说她是怎样考到这个城市里来,可他走远了,青梅竹马果然不靠谱,因为青梅太酸、竹马易折,比不得长大后花花世界里的香甜饮料或是电动小火车;说她其实在报纸上见过他的名字,专栏嘛,有深度,但隔着一层报纸,写字的那个人却如此陌生,因为她小时候只知道他数理化成绩好,却没想到他连作文都很好;说做记者多精彩啊,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自由自在、针砭时弊,可她呢,糊里糊涂就做了这完全不懂的一行,隔行如隔山……
她就这么絮絮地,低着头,不看他,只是自顾自地说。褚航声并不觉得烦,只是听着听着,就有些发愣。
她才刚刚说到自己不快乐。
她不快乐吗?
褚航声好像又看见了小时候那个总是问他“大白船如何如何”的小姑娘,他实在是没法想象,这样一个女孩子,怎么就会不快乐?
后来,那晚,是褚航声送穆忻回家。
出租车里,穆忻借着酒意对褚航声说:“一定要让我看看你老婆,她比我漂亮多少?”
褚航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过了很久才答:“她去香港了,很长一段时间内,你没机会看见她。”
“两地分居?”穆忻还攥着她的袖子,那表情活脱脱是小时候“这个大白船里有没有兔子”的好奇。
“是,分居。”褚航声言简意赅。
“真可怜,”穆忻还抓着褚航声的袖子叹息,“距离远了,美会没了的。”
褚航声没有回答。一直到穆忻到家,下车,晃悠着挥手跟他说再见,他都不知道,有些问题,该如何回答她。
他只是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穆忻走进单元楼的背影。纤瘦的,高挑的,和十几年前很不一样,却又似乎有什么,一直都没变。
褚航声不知道,这样熟稔的感觉,只是源于多年前的“大白船”吗?
第四章 象牙塔顶的坠落
杨谦再回家时已是三天后,一推门,刚好看见穆忻坐在茶几边的小板凳上,一边吹空调一边吃一碗方便面。饿了一天的肠胃应景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杨谦觉得自己的大脑中瞬间就膨胀开那股子油炸面饼的香气。说起来,方便面这东西,人人都知道是垃圾食品,可是许久不吃又多少有些想念,再遇上饥肠辘辘的时刻,简直就觉得是无敌美味。
于是穆忻一抬头就看见杨谦缩鼻子的表情,只见他几乎是迫不及待扔下车钥匙就往屋里走,问她:“还有多余的面条没有?”
穆忻低头看看自己的碗,犯愁:“你也没说要回来吃饭呀,我只煮了一人份。要不……再给你煮一包?”
“我快饿断气儿了,你再煮一包吧,这碗我先吃了。”
杨谦一边说一边上前去捧碗,被穆忻打手:“洗手去。”
“不行,快饿死了,等洗完手就死人了。”杨谦硬是挡开穆忻的手,接过筷子就顺势坐到沙发上狼吞虎咽。
穆忻一边坐回到小板凳上,一边惊讶地看着杨谦问:“你几天没吃饭了?”
杨谦没空回答她,直接把脸埋在碗里呼噜呼噜地吃面。穆忻看他一头一脸的汗,无限心酸。
她想,现在,如果再有机会遇见当初曾对杨谦芳心暗许的小师妹,对方是否能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她昔日固执认定了是芝兰玉树般英俊倜傥的师兄?
暗暗叹口气,穆忻觉得自己已经彻底失去了食欲,索性起身去厨房切西瓜。
杨谦几大口面条落肚,这才恢复了些许人气儿,端着碗站在厨房门口,一边吃一边跟穆忻发牢骚:“一连蹲守三天,顿顿都是饼干,再吃我就快变成饼干了。又是这大热的天,就算车里有空调都一身的汗馊味。下午去移动公司拿材料,差点没把人家熏着!大门口那看停车场的老头儿还特较真儿,非得让我交停车费,我说我是警察他也不搭理,最后还是拿出警官证才勉勉强强让我走,嘴里还嘀嘀咕咕的……”
穆忻皱眉:“你又耍特权?我就算开公车出门都是交停车费的。”
她一路端着西瓜出了厨房,杨谦跟在她身后打转:“你傻冒了吧?拿着警官证还交停车费,像警察吗!”
“杨谦你听听你这叫什么话?”穆忻回头瞪他,“耍特权就是正常的,循规蹈矩倒成了不正常的了?怪不得人家都说‘警匪一家’!”
“不就是停个车吗,至于上纲上线吗?下次谁再说‘警匪一家’你就告诉他,有本事这辈子都别打110报警电话,反正警匪一家了,打了也是白打,”杨谦吃完面条,不在乎地伸手擦擦嘴,“你是没见有些人,背后骂警察骂得比谁都凶,一旦在酒局上遇见了,赶紧找你要电话号码,倒是比谁都迫不及待。还不是想指望你日后帮他们办事儿,行个方便。”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穆忻接过面碗,顺手递给杨谦一块西瓜,“真像郝慧楠说的那样,本来警民矛盾就够麻烦的了,偏偏遇见你们这群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不是张乐酒后驾车,就是你故意不给停车费,还有那动不动就非法变道的、闯红灯的,既然敢做,还怕别人说?”
“张乐快要立功了吧?上次抓了飞车抢夺,牵出一个团伙。”杨谦吃着西瓜问。
“他真挺牛的,现场抓了一个,跑了一个,审讯的时候被抓到的那个全撂了,跑了的也是白跑。”
“这有什么牛的?”杨谦好笑地看看穆忻,“抓住一个就能抓住一窝,明摆着的。”
“你就那么肯定他们会招?”穆忻斜他一眼。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证据确凿,有的是办法让他招。”
“刑讯逼供?”
“哎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啊,我们那也不算刑讯吧,最多算体罚?再说有时候也是不得已啊,关键时刻能救命的。”
“强词夺理。”穆忻多少有些失望。
“真的。那是哪年来着,那个绑架案,要不是我们把绑架犯死揍了一顿,他肯定不会早早说出藏匿地点,再晚去两个钟头肉票就没命——偏偏绑了个有心脏病的,”杨谦吃完面条和西瓜,终于喘匀了这口气,舒服得顺势躺倒沙发上,眯起眼感慨,“还是家里舒服。”
穆忻觉得自己简直是鸡同鸭讲,便不再搭理他,转身进厨房洗碗。水流的哗哗声中,她一边洗碗一边有些走神:在周遭的人与事翻天覆地的变化面前,她不知道,到底是自己太过理想化,还是这世界已经无药可救?
不过,不管生活中有多少不如意,却总归还是有那么三两分如意的——那个晚上穆忻终于有机会和杨谦一起看电视——这寻常人家再寻常不过的生活场景,对生活极其不规律的他们而言,已经不啻于是种享受。
两人窝在沙发里看当地电视台播放的电视剧,是TVB经典剧目《法证先锋》,杨谦躺在穆忻腿上,一边摸着媳妇儿的腿一边看着电视呵呵笑,被穆忻拍了不止一次:“手规矩点!”“安静点!”“不准笑!”
杨谦乐不可支:“媳妇儿你品位真奇特,现在都喜欢看科幻片了?”
“胡说八道,这是警匪片!”
“你想看警匪片?哪天来找我,我带你蹲守去,吃着饼干汗流浃背,在桑塔纳里闻臭脚丫子味,那才叫警匪片呢。这动不动测肝温,还拿那什么仪器找血迹指纹算什么警匪片啊!哎那盒油膏是什么物质?咱技术中队哪有这玩意儿!你没见技术中队那仓库里靠门口一堆全都是拿黄泥巴拓好的脚印子?查尸体死亡时间靠法医经验就够,哪还用测肝温这么麻烦?故弄玄虚,科幻片才这样。”
“你真俗气!”
“我这怎么是俗气呢,我这才是现实。你们女人就是接受不了现实,你上次还说人家技术中队的老周长得不像好人,不就是嫌人家长得不帅吗?我也没看出来电视里那黑土豆哪里帅。”
“什么黑土豆,那是欧阳震华,我可喜欢他了。”穆忻抗议。
“我看还是老周更可爱一点,”杨谦斜媳妇儿一眼,“你别看他有点痞气还是中专学历,业务顶呱呱!前几年有个案子,是一妇女来报案,说是两年前村支书在她家把她男人砍死了。你说人都死了两年了怎么定案?那案发现场都被冲洗干净还粉刷过了!还是人家老周,那眼毒的,别人查一圈都找不到证据,他去现场看了看,径直瞄上堂屋中间的一张八仙桌。张口就问报案人‘两年前案发时这桌子在这里吗’,报案人说‘在啊’,老周就让人把桌子翻过来,硬是在桌脚上刮啊刮,刮掉外头一层泥巴,里面还真有一层干涸的血迹!村支书吓傻了,没等我们问,自己招了……”
“真的?就他……不像啊……”穆忻想想老周那副吊儿郎当的尊容,难以置信。
杨谦摆一个鄙视的表情:“女人总是肤浅的。”他被穆忻揪住耳朵拧一圈,这才讨饶,继而闭眼皱眉,“我头疼,不是中暑了吧?”
穆忻有些心疼地松开捏着杨谦耳朵的手,低头搂住他的脑袋按一按:“哪儿疼?”
“脑浆疼。”杨谦哼哼。
“胡说八道,”穆忻伸手拍一下他的额头,伸手给他按摩,“对了,你能想到吗,郝慧楠居然去做村长了!而且我跟她去调解家庭纠纷的时候居然还遇见了以前邻居家的哥哥,现在在省报做记者,你说巧不巧?”
说这话的时候,穆忻突然觉得褚航声似乎真的只是一个过客了——他曾是一个小女孩暗恋的一场梦,如今这梦里的人活生生站到眼前,却因为彼此婚姻中的身份,而切实变为一场新奇的偶遇。
但显然杨谦的注意力还不在这儿,他只是睁开眼,惊讶地看着穆忻:“郝慧楠?她不是学财会的吗,怎么去当村长了?按说她也不算是组织部招考的大学生村官吧?我记得是县里招的公务员,难道这算下放挂职?”
“你记性还真不错,”穆忻简明扼要把郝慧楠的上任背景交代完,手下多用了几分力气,使劲按按杨谦的太阳穴,“当初是谁告诉我说要先混进公务员队伍,哪怕是从基层做起也不怕,还说什么‘只要进入体制内,将来就会有流动机会,所以目标要放低,不能一步登天’……是啊,看看咱俩,貌似是被公安厅招进来,却一口气下放到县城;再看看郝慧楠,以为考进县委大院,结果没多久就被打发到镇里,现在直接进村了,说起来还真算有不少流动机会呢,跟水似的,哗哗的,直往低处淌!”
杨谦赶紧握住穆忻的手打哈哈:“别这么说啊,好歹当初百里挑一的考试咱也算脱颖而出不是?”
穆忻乐了:“脱颖而出?谁是‘颖’?”
杨谦不明白:“什么意思?”
“‘脱颖而出’的那个‘颖’啊!人家都‘脱’身了,咱成‘颖’了……”
杨谦愣一下,忍不住笑出声。他抬头看看挂钟指在十点的位置,再不舍得浪费时间,一翻身,把还在絮叨抱怨着的媳妇儿压在身下,穆忻瞬间闭了嘴,亦喜亦嗔地看他一眼,伸手揽住他的脖子。不过就是那么一眼,看在聚少离多的杨谦眼里,仍然如同有一把火,瞬间就把他自己焚了去……
可惜温存总是短暂的,第二天一早杨谦被一个电话叫走,穆忻醒过来看看床头的闹钟,才不过六点。看看空空如也的床畔,穆忻叹口气,起床洗漱,开始新的一天——八点二十分的煎饼果子、八点二十五分的指挥中心大门,一成不变的才是生活。
上午十一点多穆忻照例拿着刚打印好的《公安信息》去区政府,快走到政府大院门口的时候居然接到杨谦的短信:“我在区委组织部查档案,中午一起吃饭吧!”
穆忻一高兴,干脆给他回拨过去:“真巧,我过来送信息,你在十九楼吗?等我送完去找你?”
“不用,你在一楼等我,我这就下去了,”杨谦微笑着答,俄而又问,“你那边怎么这么吵?”
“我走到区委门口了,也不知道怎么围了这么多人。哎这是上访的吗?”
“别围观,赶紧进来,办完事吃饭去!”
“好!”穆忻欢欣鼓舞,一边往区委大院里走一边下意识地看看身边拥挤的人群,只是她还没想到自己运气真“好”——居然就遇上了该年度秀山区委门口最大的一次群体性上访!那天,据说有数百名上访群众牢牢堵住区委大门,无论□局局长如何动员、闻讯赶来的110民警如何说服,就是守住了大门口,一定要等区委书记出来给个公道!
经验不足的穆忻就在这双方僵持的时候犯了明显的判断错误——她企图挤过人群,挤进被保安和警察层层把持的区委大门,而站在门口的保安也的确看见了这个脸熟的女孩子,于是试图给她开一条门缝。然后,就在这大门将开未开的一瞬间,蜂拥而上的人群将穆忻挟裹在人潮中一路往前挤,穆忻跌跌撞撞踉跄几步之后,被前面突bbr>?然回身的人撞倒在地,于是后面的人又被穆忻绊倒,再相继如多米诺骨牌一样摞到穆忻身上,周围顷刻间响起好多个农村妇女变了调的惨叫声“踩死人啦”……现场顿时乱成一团。
混乱中,穆忻想站却站不起来,只能感觉到有无数只混乱的脚失去平衡地踩上来。她想喊“救命”,但没等喊出口,身后好像刚爬起来的人们又被挤倒,再次重重砸在她背上,强大的冲击力让她恨不得当场飚出一口血!危急时刻,她只能牢记培训时教官的训导,死死抱住头,护住后颈,直到被不知道从哪里伸过来的几双手像拖大米袋子一样把她从叠罗汉般的风暴中心生生拽出来!
重见天日的一瞬间,救命恩人身上的蓝色警服几乎让穆忻热泪盈眶。但下一秒,就在她还紧紧抓住眼前警察的胳膊不辨方向时,那个拖她出来的防暴警察已经狠狠一推,直接把她推到人群之外。巨大的惯性导致穆忻在被彻底甩出人群时无比狼狈地一屁股坐到了马路牙子上,尖锐的刺痛瞬间从尾椎骨处沿神经末梢上行,她龇牙咧嘴地一边揉腰一边抬头,这才目瞪口呆地发现区委门口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当群体上访变成了群体冲突,穆忻第一次意识到,她所选择的,或许真的是个高危行业。
同一时刻,杨谦在电梯里心急如焚。
起因是他正准备下楼接穆忻,结果刚好在电梯里听见有两个人聊天,其中一个人问:“刚才听见楼下挺吵的,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吗?”
另一个人答:“上访呗,大田村那附近要征地,补偿没协调好。”
“哦,给钱太少?”
“不是。是有人地里种了树苗,有人地里没种树苗。补偿方案公布后,说是有树苗的能多赔钱,所以就有人一夜之间在一亩地里种了四千多棵树苗。”
“这也太夸张了吧,一看就知道是造假——99lib?这么多树苗能活吗?”
“对啊,所以没造假的人就不愿意了,来上访过一次。后来就改成不管种没种树苗都只按面积补偿,所以真的种了树苗但没造假的人又觉得冤,又来上访。”
“怪不得这么热闹。”
“好像是踩着人了吧?我刚才听见大门口有人喊‘踩死人了’,吓我一跳。”
“踩谁了?”
“没看清,警察和群众都混一堆了。反正只要不是群众就行,你说群众但凡受点伤都得有一串人受牵连;要是警察受点伤咱还能去慰问,实在不行,还能……立功受奖。”
说话的人大约到这时才发现站在自己身后的杨谦正死死盯着他看,于是顿了一下才把后半句换了个说法。但杨谦听得分明,更知道这句话本就是官场里的流行语,原话不知是哪位领导的感慨,只道:死谁也不能死老百姓!老百姓死了,咱都卸了乌纱帽甭干了;要死宁愿死警察,大不了给他评烈士,给家属发一辈子抚恤金!
第一个给杨谦说这句话的人是刑警队里一位从业三十年的老民警,讲完了问杨谦:听了这话,心寒不寒?
寒。
既然知道心寒,就里里外外仔细点,得好好活着。要真死了,连“寒”字怎么写都不知道了。
……
杨谦就这么一路胡思乱想着从远离地面的十九楼降落到一楼,刚出大厅刚好看见张乐往这边跑,他看见杨谦时愣一下,接着着急地喊:“快去门口,穆姐让人踩了。”
杨谦觉得自己的血液一下子冲到头顶,心脏大约有些许供血不足,空落落的不知道坠到哪里去了。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大门口,看见□局的工作人员已经在逐一安抚情绪激动的群众,穿着执勤服的民警们正在给受伤群众查看伤势,不远处区人民医院的救护车“呜哇呜哇”地往这边开,人头攒动中,他独独没看见穆忻。
直到他好不容易从人群里挤出,这才在马路牙子上看见自家可怜兮兮的媳妇儿:头发散了,身上全都是鞋印,手里攥着几张破烂了的白纸,小心地吹手腕上的擦伤。杨谦心疼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赶紧凑上前,蹲□子看着穆忻的眼睛问:“没事吧?”
穆忻看清是杨谦,鼻子一酸,感觉眼泪就要流下来,可是突然想起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全都是人,愣是忍着没掉泪。只是低着头“嗯”一声,抽抽鼻子,不说话了。
杨谦小心翼翼地端详穆忻的伤口:以擦伤为主,主要集中在小臂和小腿上,手腕脚腕都没事,按肋骨也不是断裂痛,杨谦这才松口气。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半,两人饥肠辘辘,杨谦只好下厨做自己唯一擅长的煮方便面。穆忻去洗澡,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杨谦看见她眼圈红红的,知道是哭过了,只好自己先暗地里叹口气。
果然,吃面条的时候,不知是不是热气熏了眼睛,穆忻的眼泪就一颗颗滚下来了。杨谦也吃不下去了,坐到她身边搂住她,听见她趴在他肩头一边哭一边说:“杨谦,我真受够了,咱们能离开这儿吗?”
离开?杨谦在心里苦笑:凡事总要身处其中才知道,理想主义的花朵再繁茂,也抵不过现实土壤的酸碱度不足,萎顿是迟早的事。就像他来这里之前只知道选调生务必要先下基层才有资格考走,但从没想过在过去二十年间,整个秀山分局引进过数十个选调生,但从没有人成功离开。
有的门,进来容易出去难。
比如他和穆忻这样的,说好听了算是秀山区公安分局引进的第一批和第二批硕士生,但若上无关系门路、下无考试本事的话,就得一辈子留在这里。毕竟,根据上边的文件,警力要下沉、优秀人才要经受基层锻炼,所以别说你是硕士,就算你是博士,也总有机会、有理由被派到区、县公安分局转一遭。只是某些有背景、有本事的人象征性地体验一下也就离开了,有些人却得永远转下去——他或她,投胎时没机会成为前者,那么,会是后者吗?
直到吃完饭躺到床上,穆忻还在掉眼泪,一边哽咽着抱怨:读了十九年书,就是为了来做接线员?那些千奇百怪的报警电话——附近村里村民械斗冲突的、物流基地团伙诈骗的、社区内某居民养狗扰民的、喝醉酒找不着自己家门的、马路边上倒了棵树的或是路中间缺了个下水道井盖的……小学毕业都能做的事,为什么要自己去做?自己不是本地人,听不懂当地方言,为了不影响接派警,她要拿出比当年考英语四级时更大的劲头去学习使用方言词汇。她明明能说一口标准普通话,为什么偏偏要拧巴成如今这样不伦不类的模样?她曾经也在艺术学院的舞台上主持过各类文体活动、举手投足努力向知识分子的优雅靠拢,那时,她努力经营的不过是“气质”二字,可如今,她努力摒弃的,不也正是这些“气质”?
她想,现在自己终于理解了郝慧楠,终于知道她为什么不肯参加大学同学的聚会——她穆忻又何尝不是呢?昔日也算优秀的女孩子,众人眼里“脱颖而出”的公务员,有谁知道她不过是个穿一身制服的接线员?
这就好比是一堵玻璃城墙,墙外的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了那道玻璃后的一切:那个安闲舒适的铁饭碗、那些公务消费和灰色收入以及..日常生活中的处处便利……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一边唾骂鄙视一边趋之若鹜。可是真走进去了才知道,权力、灰色收入,通通和自己没关系。她仍然生活在公务员体制内的最底层,稍稍抬起头就能看见许多本来学习不如她的官二代、富二代面带微笑指点江山,还要时刻注意敷衍应酬那些本来没有丝毫共同语言但又并不能怠慢的人们……你看,无论在哪里,她都要仰人鼻息,都会忍不住自卑。
可是,俗人就是俗人。作为一个已婚妇女,她再委屈,也没勇气一下子打破这堵玻璃墙,用头破血流的方式换一个朝不保夕的“自由”。所以,她只能不止一次地幻想:有那么一天,自己能和杨谦一起,在现有体系内获取一个公平又合适的流动机会,携手去更高、更广阔的平台上工作,每日里得体微笑、礼貌交谈、动脑钻研,而不是像一尊机器人一样,整天除了接报警电话就是给领导端茶倒水买香烟。
这不是浪费生命是什么?
想到这里,她更憋不住那些积攒了一年多的委屈:“有时候,你不回家的时候,我一个人睡的时候,我常常会看着天花板掉眼泪,这些我也从没有告诉你,因为我怕你觉得我是在埋怨你,可是说心里话,我的确是埋怨你,而且每次因为工作中的不快乐而难过的时候,我都恨你。”
杨谦愣住了。
穆忻没理杨谦,只是木然地仰面看着天花板,重复:“杨谦,我恨你!我讨厌这里,又无法尽快离开,你是那个把我拖进泥潭的人,所以我恨你。”
杨谦心里一紧,转身把穆忻紧紧搂在怀里,穆忻没有说话,只是听着窗外聒噪的蝉鸣,只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隐约出现了裂痕。
醒来时是下午一点,才不过睡了半个小时,穆忻便赶着去上班。走之前杨谦才想起什么似的拖住她:“我爸妈说要过来住段时间。”
穆忻有点懵。
过会儿才想起来问:“什么时候?”
“周末吧,他们也是突发奇想,说是咱结婚这么久了也没来看看……”
穆忻咬咬下嘴唇,心想其实不来看也好,自己也不太希望新婚生活被打扰——哪怕是这么聚少离多的新婚,多两位老人,别扭不?
可这些话只能想想不能说,她点点头:“好,到时候你去接?”
“我怕要上任务,到时候电话联系吧,你要有空就去接一接,”杨谦又拍拍脑袋,“我妈那人有洁癖,来之前找时间咱俩大扫除一下,免得被她唠叨。”
“洁癖?你都没说过。”穆忻惊讶。
“没说过吗?我还以为你去我家的时候发现了呢,”杨谦也很无奈,“反正就是个操心的命,哪哪儿都嫌不干净,我跟我爸都觉得她这是更年期综合症,你有心理准备就行,可别说我故意瞒着你。”
穆忻哭笑不得——就算瞒着又怎么样呢?婚都结了,还是准备在一起过一辈子的两个人,又不是过家家,就算做婆婆的真是吹毛求疵,她还能真往心里去?
对于婆婆肖玉华,穆忻的确了解不多。
周末,站在站台上等待接站的时候,穆忻在脑海中梳理起她对肖玉华的全部印象来。
她只见过杨谦的父母两次。
第一次是在他们确定恋爱关系后,她随杨谦去他家,见到了他在电厂做技术工作的父亲和同在电厂做后勤工作的母亲。诚如杨谦所言,他的家庭不是大富大贵,也不是书香门第,而是再普通不过的城市平民。只不过因为是大型国企的缘故,收入不错,除了单位分的一间一百多平米的福利房外还另外买了一套商品房。第一次见儿媳妇的时候算不上太热络,但礼节周到,还送了穆忻一块款式大方、价格适中的手表作为见面礼。到第二次见面时便已是在婚礼上了。那天,是穆忻第一次弯腰鞠躬,向生命中从未共同生活过的另外两个人唤一声“爸妈”。隔着二十几年的素未谋面,穆忻第一次觉得“爸”、“妈”这两个音节从唇尖上发出时,居然是如此生涩……
正想着的时候列车终于从远处驶来,磨蹭着停靠在穆忻面前。穆忻刚好站在站台上写有“6”的数字前,抬头就看见6车厢的车门在自己面前“咣当”一声打开。也真巧,第一个出来的就是穆忻的公公杨成林,在他身后,是拖着巨大行李袋的婆婆肖玉华。
“爸,妈,路上还好吗?”穆忻赶紧上前接过肖玉华手里的行李袋,跟公婆寒暄。
“穆忻啊!”杨成林看见穆忻先慈祥地笑了,然后看看穆忻身后,才纳闷地问,“杨谦呢?”
“他上案子,”穆忻急忙解释,“有命案,昨晚都没回家。”
“真不知道他这个警察怎么就能当得这么闹心,”肖玉华一听就不高兴了,一边擦汗一边抱怨,“过年都不回家,说要值班,好像离了他地球就不转。”
穆忻想了想,还是得解释:“公安工作就是这样,要保证警力,最好的办法就是每过两天就安排值一次班,所以放长假也出不了远门……”
“可是杨谦当初明明告诉我说考上的是公安厅,一不留神就变成了公安局,”婆婆打断穆忻的解释,“你说堂堂省大毕业的研究生,至于来支援边疆吗?”
穆忻本想说“以公安厅名义选调并不等于会留在公安厅工作啊”,可是话还没出口就听见杨成林问:“门口好不好找出租车?”
“我借了同事的车,”穆忻回头看看杨成林,笑一笑,答,“只是我今晚还要值夜班,不能在家陪您二老……”
“没事没事,工作重要,”杨成林点点头,“你去上你的班就好,都是自家人,没那么多讲究。”
听了这话穆忻松口气,偷偷看一眼肖玉华不怎么痛快的表情,也不敢多说话了,只是赶紧拎着行李冲到停车场,在酷暑中开着空调已经完全坏掉的破捷达一路轰轰隆隆地回了“家”。
路上穆忻无数次从后视镜里看肖玉华,只见她不停地擦汗,穆忻心里也开始忐忑起来——似乎,她总觉得,肖玉华并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么友好。
说是“家”,其实只是个简陋又逼仄的空间。
租来的两室一厅房子,位于原来县化肥厂的职工宿舍区内。房子的历史大约二十多年,距离区委区政府和区内的中心广场不过一公里左右。近几年为了映衬附近新建起的楼宇,化肥厂宿舍楼的外墙也被粉刷一新,还把平屋顶都改造成红色的尖屋顶,俗称“穿衣戴帽”。不过虽然从外观上旧貌换新颜,但内里没有丝毫变化——房子还是破、旧、矮,内有常年泛着古怪气味的排水管道,偶尔还能看见老鼠矫健的身影上蹿下跳。
但即便是这么破的房子,伴随着县改区后越来越多的商业网点和流动人口,租金也是水涨船高。穆忻转正后月薪不过两千五,仅这两间房子就得耗去近一千。买点简单的家用电器,再每月给穆忻母亲一些药钱之后,两人的余钱所剩无几。穆忻承认自己没钱、没时间也没精力去淘些物美价廉的东西装点这个家,所以简陋是无法避免的——尤其是一进门就能看见的水泥地面、蓝白格子床单更让人一下子就联想到大学里的学生寝室。
肖玉华一进门,看见这么一间简单到简陋的房子,马上就有点心酸起来。又因为屋子小,放下行李后就几乎找不到能站的地方,内心里的烦躁在盛夏三十七八度的气温里“噌噌”地往外冒。
穆忻见肖玉华脸色不好,急忙冲到卧室把空调打开。还是已经多年不见的窗机,工作时发出轰鸣般的响声。好在制冷效果还不错,瞬间把一些凉意吹到狭小的客厅里来。
等到空调的凉气渐渐吹散了心里的燥热后,肖玉华终于也变得和气起来,开始一边翻拣着行李袋里的东西一边念叨:“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还给你带了份礼物呢,咦我放哪儿了?”
杨成林回头提醒老伴儿:“你不是塞到装内衣的那个袋子里了?说是那个袋子不显眼,不至于被人偷了……”
“哦对。”肖玉华恍然大悟,急忙跨过地上的两个大袋子,拖过一个小包,伸手进去摸了半天,最后掏出一个红色的小袋子,小心翼翼地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穆忻一看,居然是个黄金的小长命锁。
“这是给我大孙子的,”肖玉华满脸笑容地解释,“你俩工作也稳定了,不如早生个孩子,趁我们还带得动,多帮你们带带。杨谦说了,你们过两年还得参加考试,考好了就回厅里了。你们放心,有我们在,孩子拖累不了你们。年轻人要忙事业,这个道理我们懂。”
穆忻看着肖玉华那满脸的殷切,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点头说:“谢谢妈。”
肖玉华却好像看懂了她心里所想,自顾自说到:“我们知道来住在你们这儿是挺碍事儿,可是琢磨着杨谦这一工作可能就得一辈子留在省城,不会回我们那个小城市了。虽说省城这地方对我们来说又陌生、空气又不好,可毕竟我们只有这一个儿子,一家人总离得那么远也不是个事儿。这些年我们也攒了点钱,到时候等你们工作定下来了就在这边买间房子,我们帮你们看孩子,你说好不好?”
肖玉华的表情那么诚恳,一下子就让穆忻忘记了初见面时的那一点忐忑与犹疑。她本能的就觉得心里热乎起来,看着肖玉华点头:“谢谢妈。”
“不用bbr>谢,本来也是要给见面礼的,”杨成林和善地笑,“你们结婚的时候太匆忙,忘了还有这东西要给,这可是你妈好几年前就存下来的,那时候黄金便宜,还能买个大个儿的。”
“黄金这东西,再便宜能便宜到哪儿去?”肖玉华又挑出杨成林的刺儿来了,瞪他一眼,再打开小袋子掏出长命锁给穆忻看上面的标签,“十克!你看见没,这儿写着呢,现在黄金什么价儿?这就是给我大孙子存了好几千块钱!”
“太贵重了,妈妈,”穆忻赶紧表态,然后转移话题,“爸、妈,我现在得上夜班去了,时间紧,也没来得及给你们做点晚饭……”
“不用、不用,我们自己来,”杨成林本来蹲在地上整理行李,这会儿也站起来,“那你晚饭吃什么?”
“局里有食堂,我去随便买点就好,”穆忻是真有些过意不去,“我本来是想给你们做好晚饭再去接站的,可是咱这儿离火车站实在是太远了……”
“走吧走吧,都是一家人,不用这么见外,”肖玉华看见儿媳妇这么乖巧懂事,自然喜上眉梢,“我们自己弄饭吃,你不用操心。”
穆忻笑一笑,没再多说话,转身拎起包告辞出门。走到门外还能听见屋里肖玉华在骂杨成林“你老年痴呆啊说什么‘便宜’,让人家以为咱不舍得给孩子花钱,那买的时候还两千块钱呢”……向来寂静的房子里突然多了这旺盛的人气,穆忻觉得还真有点不适应。
与喧闹的家里相比,公安局的机关大楼里向来都是寂静的。
每次,当穆忻走在办公楼走廊里的时候,她都隐约觉得这种寂静更像是一种肃穆到极致的死寂——因为人来人往的刑警大队、巡警大队、技术中队、预审科之类实战部门都另有办公场所的缘故,这个基本上是由保障部门组成的大楼里既听不到警车的喧嚣,也没有办案人员的嘈杂,就连走廊尽头处指挥中心的报警电话声都被那两扇硕大的玻璃门掩在了后面,只余下长长走廊两边一扇又一扇深色的门如同玄幻小说里的结界一样阻绝一切声响。余下的,仅有安静的、沉默的、庄严的、纤尘不染的空气,衬托着高跟鞋敲击地板时的“嗒嗒”声,清脆得让人只想踮起脚尖,把这最后一点声音也屏蔽掉。
参加工作一年余,穆忻渐渐知道,这里是另外一个军队。
艺术院校毕业的学生,很多时候比综合大学的学生更没有时间观念。然而站在警徽下,久未谋面的“纪律”二字好像一把锉刀,在第一时间内狠狠磨去你以前所有的张扬、自负、清高,让你知道,在纪律面前,个人不过是微小的细末,只需服从,不必探究。恰好又遇见一个军人出身的分局局长,更是严肃要求随时随地保持警容整齐、内务整洁,譬如领带一律要拉紧、扣子一律要系好、女孩子的长发一律要束起,办公桌亦需光洁如镜,除了电脑,就连一盆绿色植物都不能放。
倘若说严苛的纪律算是“个性”的话,那么这里作为一个基层政府机关,同样有着基层机关单位的“共性”:诸如每天既要伺候着上级单位所需要的这个计划、那个方案,又要随时接待着老百姓的这个上访、那个申诉;办公人员许多都是本地土着,不仅关系上盘根错节,官方语言也自动默认为当地方言而非普通话;基本学历为大学专科或是党校本科,研究生凤毛麟角,属于珍稀动物;摊子铺得大,升迁机会少,科级下面还有股级,听上去难登大雅之堂,但也足以让“有理想有追求”的人们争得鸡飞狗跳;酒局多、酒风盛,领导可以随意,但很少有人怜香惜玉,所以酒场之上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酒桶用……
至今,穆忻都记得她正式参加工作的第一天,副科长段修才那张看上去热情,但总觉得有点生硬的笑脸:“你就是穆忻吧,欢迎欢迎!研究生,这可是咱们分局的最高学历啊!”
穆忻本能地谦虚一下:“离开学校学历就没用了,我会努力学业务。”
“怎么会?”段修才摆摆手,“学历有用着呢,以后你就知道了。”
以后你就知道了——果然,熬过试用期后,根据政策,研究生毕业的穆忻直接定级为副主任科员,简称“副科”。
这个级别相当于什么呢?
其实,这就相当于段修才自警察学院专科毕业后奋斗了整整十年才获得的那个级别。
十年啊……段修才的十年是派出所里的夜以继日,是出警追捕时的凶多吉少,是审讯犯罪嫌疑人时的斗智斗勇,以及后来回到机关部门后的勤勤勉勉——十年的时光,他段修才也曾怀揣理想、勤奋工作,然后才在竞争上岗时力挫群雄,三十几岁就成为了指挥调度科的副科长。“副科”,这在市直机关、省直机关、中直机关里都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级别,却是基层民警十年的汗水累积。那么,穆忻,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面对基层警务还两眼一抹黑的一个新人,凭什么就能一步跨越他段修才的十年?
段修才不甘心。
这种不甘心好像一只小虫子,蛊一样钻到他心里噬咬着他,让他在平日里看似温和,心里却极度99lib?不平。尤其是当他想到科长谷清同样也是选调生背景时,他更忍不住担忧穆忻会成为自己的障碍——说起来谷清只比段修才大三岁,省理工大学毕业,也是被省委组织部扔在这光荣的基层接受伟大的锻炼,一呆就是十二年。十二年里曾经有过三次考省直机关的机会,但第一次考试时公安局没批准,第二次考试时她即将临盆,第三次考试时孩子生病住院……一晃,所有的机会都擦肩而过,她便被永远留在了这个最最基层的地方。
所以,段修才并不相信谷清能够像她所表现出来的那样从容洒脱、毫不在乎。毕竟作为一个半路出家的警察,谷清在这里无疑是寂寞的——她既没有在警校里一起摸爬滚打三年的同学,也没有办案时可以助一臂之力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更没有哪个亲戚在公安队伍里举重若轻,甚至于她都不是本地人,还说着一口标准的却在基层毫无用处的普通话。这样的人,一旦遇到竞争上岗的机会,怕是连给她投票的人都没有。
但,偏偏,段修才没想到的是,谷清那本来在乡镇街道办事处工作的丈夫因为工作能力突出被调入县委组织部,成为了年轻有为的后备干部。从此,夫贵妻荣,几乎在他段修才还没有任何准备的时候,时任秘书科副科长的谷清就调入指挥调度科,成为了他的顶头上司。
三岁,这在官场上几乎算不上任何年龄差。说白了,如果一直和谷清共事下去,谷清已经把段修才的前进道路堵得死死的。
段修才到这时是真郁闷了——尽管不能表现出来,但郁闷仍然无处不在。
他不知道下一次竞争上岗会是在哪一年,但他已经意识到一旦谷清把穆忻当“自己人”栽培,他段修才的机会就更少了:要知道,“学历”这东西在提拔时完全是个可有可无的借口——领导愿意拿它当资历,它就可以成为一种资历;领导若是愿意提拔没学历的人,那你的学历再高也完全可以被忽略不计。所以,段修才明白,他既然已经学历不如人,就唯有在“阵营”上找准位置站准队。
他只是不知道,其实,在穆忻心里,这里从来都不是归宿。
晚上七点,段修才看见穆忻时一副没好气的样子:“小穆,咱们虽然是七点交班,你就不能早点来?”
“家里有急事,下次我早来。”穆忻不卑不亢,走进来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平静地答。
“女人永远都是家里的事情多,”段修才烦躁地抓抓头发,“真不明白我们这种部门为什么要这么多女人。”
“科长,这话可千万别让嫂子听见,”穆忻回头看一眼段修才,笑一下说,“要是没有女人,谁照顾家里?您哪儿能有时间建功立业?”
“嘁,建功立业……”段修才嗤之以鼻,“你们不给我添乱我就能建功立业了。”
说完话,他瞥穆忻一眼,转身出了指挥中心大门。穆忻纳闷地看着段修才,问孟悦悦:“他又怎么了?”
“不知道,天天一副提前进入更年期的便秘表情,俗称‘早更’,”孟悦悦从一开始就看段修才不顺眼,一不留神就爆了料,“穆姐你不知道,你来之前,段修才好几次来咱屋里炫耀说要引进一个研究生了,研究生啊,多么了不起的学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脑残,反正他说得次数多了,我就亲耳听到过有人回他,说那以后所有工作都让研究生干得了,我们不干了……”
穆忻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惊讶地瞪大眼看小孟,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不安全,于是只好转移话题似的感慨:“想想真是有意思,那么多人争着抢着走仕途,可是有几个知道仕途根本不是想象中那么鲜花遍地、外快多多?说到底除了那点死工资,灰色收入没看见半毛钱,倒是操心太多让人老了不少。”
穆忻一边说一边掏出面小镜子照照自己的脸,好像压根不在意小孟刚才那段话一样若无其事地叹息:“曾经如花似玉,如今徐娘半老。”
孟悦悦噗嗤笑了:“穆姐你真逗。你们家杨哥那是全局都有名的帅哥,上次大家还说要推选他当咱分局形象代言人,以后出个海报什么的就让他露个脸,保准提升全局形象。他都对你忠心耿耿,你怎么会是徐娘半老?”
“他?”穆忻想想杨谦,忍不住笑了,“他的审美一直挺奇怪的。”
“哦对了,听说下午刑警二队有人受伤了,”孟悦悦有点忧心忡忡,“你没给杨哥打个电话?”
“受伤?”穆忻心一沉,抓起手机就拨号,响了好多声才有人接。
“喂,找我什么事儿?”杨谦粗声粗气地在那边问,嗓门很大,中气十足。
听见他这个声音,穆忻松口气:“你没受伤吧?”
“你怎么知道的?”杨谦很惊讶,“咱局的情报网这么发达了?”
“你受伤了?”穆忻立马就急了,“你伤着哪儿了?”
“没大事儿,就是从房顶掉下去扭了一下腰。我还特地嘱咐他们别外传,谁知道他们怎么学的保密条例,个个都跟喇叭似的,”杨谦安慰老婆,“还有比我惨的呢,我们队小宋从房顶掉下去刚好摔在耙子上,屁股上被捅了两个洞,这几天只能趴着了。也不知道那家的房顶怎么修的,刚一踩,哗啦啦碎了一片,刚好就把我俩给漏下去了。”
穆忻苦笑不得:“那你还要继续上案子吗?”
“不上了,我今晚在医院观察一下,明天早晨回家,”杨谦语气轻松,“你不是刚好明天早晨下夜班?要不我坐出租车去接你?”
“还是我去接你吧,伤员,”穆忻叹口气,“或许也算因祸得福,至少你能陪爸妈两天了,他们都挺想你的。”
“唉,”过了一会儿,穆忻才听见杨谦的声音,似乎一下子就安静了许多,“其实今天应该我去接他们比较好。”
他顿一顿,轻喟:“媳妇儿,我好几天没见你,都想你了。”
“杨谦,”穆忻突然眼眶一热,不知道是因为心疼还是因为心酸,只是喊一声他的名字就再不知道该说什么,过很久才说,“你小心点。”
“我知道,”这样温情的夜晚,杨谦似乎又回到了他们初相识时的小贫嘴,而不再是粗声大嗓,“要是值夜班困了就趴一会儿,明天还是我去接你,回家好好睡一觉。再这么熬下去,我媳妇儿的皮肤都快要熬粗了。”
穆忻不说话了,她微微转过身,挡住自己眼里的泪花,不想让孟悦悦看到。可她挡不住自己心里的难受——她知道夜班不能脱岗,不然她一定会在最短时间内冲到医院。她又不是傻子,怎么会想不到:如果只是简单的扭了腰,哪至于还要留院查看?
可是他不说,她问也没有用。
她只是,只是在这灯光明亮的晚上,突然无法遏制的想念他。
是深夜,报警电话仍然时不时响起,孟悦悦有点犯迷糊,已经开始趴在工作台上打盹。穆忻看着面前的电脑有点愣神。她在想孟悦悦刚才说的那些话,或许到这时她终于明白自己上岗以来的那些疏离感究竟从何而来——原来,从一开始,这个陌生的地方,这些陌生的人,对自己这个既不是警校毕业,又不是警察子女,偏偏学历还有点偏高的外来户,就是有戒备的。
她有点哭笑不得——不管别人是敌视、戒备还是欢迎,其实她自己又何尝积极地寻找过归属感呢?直到今天,哪怕是她穿着齐整的警服在警员餐厅里就餐的时候,看着身边一片深深浅浅的蓝色,她都仍然觉得是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好像一觉醒来就会发现这是自己做的一个梦,这些听不懂的方言,搞不清的术语,揣摩不透的人心,都不过是一场梦境。
这些在她眼中高中生都能完成的工作、这些日复一日的机械劳动,这种不被重视也毫不对口,甚至完全无法发挥所长的环境,她不知道还有没有改善的一天。她只知道,七年大学生涯,到这时不是一种优势,反倒成为了一个包袱——对他人而言,这是副主任科员的级别,是竞争对手的存在;对她自己而言,是一种难堪的诘问,一遍又一遍问她自己:“穆忻,这就是你读了七年书的选择?你的所学,几分能够派上用场?你的才华,你花昂贵学费砸出来的专业素养,就这么扔掉了,你可惜吗,后悔吗,心疼吗?”
……
显然,在那时,穆忻还完全意识不到这样的心理落差从何而来——其实,这不过是跳下象牙塔后的失重感,是瞬间抛弃所有曾经的荣耀、必须白纸一张从头做起的无措。她,或是他们,因为多年象牙塔生活的庇护,理所当然地把涉世之初想象成了“读书就是为了前途似锦”的舒适与安逸,所以任何一点委屈都会让自己觉得消沉;也会狭隘地把一段必不可少的历练理解为一种自找的磨难,在不断的后悔中扩大自己的纠结……但,毕竟,这些是要成长之后才能看清的事,就当时而言,她的心智显然没有成熟到如此客观的自省。
那时的她还那么年轻,对未来仍充满花团锦簇的幻想。当成功者的故事在这个浮躁的世界中被无数次宣扬,她像所有那些刚毕业的大学生一样,只看得见成功的光环,却无从把握那些光环背后虐身又虐心的曾经。
是的,日子总要一点点过起来才知道:无论是杨谦爱情的承诺,还是穆忻职业的追随,甚或他们彼此对于这身飒爽警服的想象,都不过是生活对涉世未深的年轻人们,最绚烂的糊弄。
事实上,我们手中所紧握着的生活,其本质更像是一场从象牙塔顶视死如归的坠落。
第五章 存在即合理
第二天早上,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多,查房的医生刚离开,穆忻走到门口就听见杨谦的说话声。
“你怎么不穿警服?”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清脆的,好奇的,悦耳动听。
“刑警都不怎么穿警服,不方便,”看来杨谦把住院的日子过得很滋润,“你们这个护士服也挺漂亮的,我记得小时候见到的护士都穿白衣服,怎么你们都穿粉红色的?又不是妇产科。”
“哟,你还去过妇产科呢?”小护士笑,“你有孩子了吗?”
“没有。”
“估计也是。”
“为什么?”
“你看上去这么年轻,”小护士笑一下,“你结婚了吗?”
站在门外的穆忻忍不住笑出声——小姑娘终于转到主题上了。
杨谦没听见门外有人,继续兴高采烈地攀谈:“当然结婚了,我媳妇儿也是警察。”
“哦……”小护士的声音明显低了一个八拍。
杨谦还特别热情:“我有照片,等等,我拿给你看,那里面我是穿警服的。咦我钱包哪去了?哎你等等啊,我记得放在裤兜里的……小宋,小宋,你别睡了,你见到我的钱包了吗……”
穆忻终于抬手推门进去,迎面就看见双人病房里靠外面的那张床上小宋趴着睡得正香,杨谦则坐在里面那张床上东翻西翻,小护士站在床边拿着个托盘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那失落的小表情真让人不忍心看。
听见门响,杨谦抬头,笑了:“媳妇儿,你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穆忻憋住笑,先问护士:“您好,我是他爱人,他没事吧?”
“没事,”小护士比穆忻矮起码七八公分,视线一旦呈仰望角度,再漂亮的脸都容易缺乏气势,“可以出院了,家属来跟我办一下手续。”
“好。”穆忻转身出了门,一路去了护士站,没多久就办完手续回到病房,刚好看见方队派来照顾小宋的人到了,一起打个招呼,便搀着杨谦离开。杨谦看上去还不错,只是不像往日那么挺拔。
直到上了出租车,穆忻才笑着问:“你怎么住院还不忘沾花惹草?”
“咋是沾花惹草呢,”杨谦喊冤,“你见谁沾花惹草还把老婆照片给人家看?”
“让我摸摸,”穆忻不理他,伸手绕到他腰后,“真没事儿吗?”
“真没事儿,”杨谦抓过她的手,握在手心里,“这次是方队不放心,一惊一乍的,说我还没孩子呢,万一把腰摔坏了落下点暗伤,怕耽误了你,非得让我观察……其实有什么好观察的,摔的是腰,又不是腰子。”
“噗嗤”,穆忻忍不住笑出声,前排的出租车司机也笑了。杨谦见穆忻终于笑得轻松起来,这才松口气,一边摸着自.己的后腰一边握紧穆忻的手,趴在她耳边,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说:“不过这几天都得劳烦你在上面了,老婆……”
穆忻被他说红了脸,扭过头去看车窗外,再不理会这个流氓。
两人回到家,一开门,迎面就看见肖玉华蹲在客厅里捆一堆杂志报纸。天热,客厅又没空调,她捆得满头大汗,脸都红了,还在“吭哧吭哧”地使劲拽绳子。穆忻看看她手下的杂志,很纳闷:“妈,你这是干吗呢?”
肖玉华循着穆忻的声音一抬头,刚想说话,突然看见她身后的杨谦,顿时喜出望外:“儿子,你真回来啦!”
“好歹是个大活人,能是假的吗?”杨谦笑着看肖玉华,“我爸呢?”
话音未落,杨成林从里屋走出来,也是满脸的喜色:“穆忻说你忙着办案,案子办完了吗?这会儿周末能休假了吧?”
“移交给别人了,领导知道我爸妈来了,特别放我一天假,”杨谦不想让爸妈担心,谎话随口就来,“你们这是干什么呢?大热天的坐着吹吹冷气、吃点西瓜不行吗,怎么来了就干活?”
“还不是你这里破烂儿太多,”肖玉华喜气洋洋的也没忘了抱怨,“我看柜子里那么多过期杂志,留着有什么用?还不如卖了换钱,腾出点地方来还能放点东西。你们年轻人就是不讲究……”
穆忻低头看看肖玉华正在捆着的杂志,突然惊呼一声:“我的书!”
她慌忙蹲□,从没捆好的杂志堆里抽出自己收藏多年的杂志——两年前的设计杂志专门做了中国民间工艺品专辑,铜版纸印刷,精致非常。穆忻那时候没钱买这么贵的杂志,只是看着那一本本精装的副刊眼馋。后来还是多接了几个给高三艺术生辅导专业课的活计才赚足了钱,把那年那一系列专辑都买了回去。毕业后做了警察,这些杂志似乎再也用不上了,可这些色彩与线条所代表的年华却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割舍的。她把这些记忆小心珍藏在书柜中间的格子里,闲暇时拿出来翻一翻,似乎就可以回到那个恣意洒脱的年代。
那是她曾辛苦坚持的,却也最美好的七年。
见她那么宝贝这些杂志,杨谦对肖玉华说:“别卖了,她还留着有用。”
“可是已经卖掉一些了呀,”肖玉华惊讶地看着穆忻,“早晨卖了柜子里的一些旧书,上午整理的时候又发现了这些,刚想卖,还没来得及……”
“啊!”穆忻跳起来往里屋跑,拉开柜门就直奔她猜测的属于“旧书”的范畴——果然,她大学时代的课本、翻旧了的画册,还有因为绝版而只能耍心眼从图书馆里以“不慎丢失”为名宁肯交罚款也要昧下的专业书籍,通通不见了。
穆忻欲哭无泪。
肖玉华跟在她身后进来,也有点紧张:“怎么了,不能卖吗?我看都旧成那样了,还一看就是大学时候的课本,想着你们也用不上了……”
“让你别动孩子的东西你偏动,动出事儿了吧,”杨成林也不高兴了,“早就说过你是自己给自己找活儿,还不落好。”
“我怎么不落好了!”这么多年肖玉华和杨成林都吵出惯性了,转身就冲老伴儿吼,“我这不是帮他们收拾家吗,我这不是觉得他们忙,想分担点儿吗?我这不是……”
“好了好了,”穆忻头疼地转过身来,无奈地打圆场,“算了,丢了就丢了吧,现在追也追不回来了……反正,也用不上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心里还有一丝丝拉扯的痛感,好像在刻意提醒她:曾经的一切,都不需要了,都远离了,都不会重来了。
她心里疼,心里不舍,可是不知道要怎么表达,或者也不能表达。她突然觉得疲惫——哪怕她并不是因为热爱艺术而选择设计专业,可她毕竟曾是个勤奋的学生,还获过几次省内奖项,这也是那家广告公司愿意录用她的原因。毕业后的这一年来,她虽然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成为了很多应届毕业生都羡慕的“红领”,可是曾经的一切都太过印象深刻。这些印象令她一直欲盖弥彰地麻痹着自己,好像留着这些东西就仍然能随时回到当初一样。然而如今这眼前的一切告诉她,她是在徒劳。
是的,徒劳。
徒劳是最让人疲惫的事,就好像西西弗斯推石头,推上去,落下来,总是徒劳。只不过,西西弗斯是神,他相信命运,便可以无怨无悔地继续做着徒劳的一切;她穆忻是人,凡人,所以与其沉浸在已经失落的梦里,倒不如梦醒,继续过属于凡人的日子。
而凡人的日子,就是眼下这样,公公、婆婆、丈夫,加上自己,济济一堂。
强打精神,穆忻冲肖玉华笑了笑:“没事,没卖的就不卖了,留个纪念;卖掉的就卖掉了,身外之物。”
杨谦见风暴没刮起来就已经消散,急忙抢在肖玉华前面唤穆忻:“就是,卖了就卖了,无所谓,妈,我想吃你做的滑炒里脊丝了。”
见儿子媳妇都给了自己台阶下,肖玉华的心情也好了不少,这才转头看杨谦,答应:“等我去买点新鲜里脊再给你做。”
话没说完突然又蹙着眉头问:“你的腰怎么了,为什么总是捂着?”
穆忻这才想起来杨谦是个伤员,赶紧帮他撒谎:“刚才上楼的时候没看见,绊了一下,撞栏杆上了。”
不管剧情合理不合理,反正肖玉华是相信了。她只是不快地看着杨谦道:“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道小心点,还毛毛躁躁的。”
“我要睡觉,”杨谦努力挺一下腰,装作没听见肖玉华的话,越过地上一堆杂志,若无其事地往卧室走,自顾自念叨,“这几天加班都累死了。”
穆忻没说话,只是跟着杨谦回到卧室。刚关上卧室门,眼泪就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杨谦回过身来看见了,急忙把穆忻拉到怀里,坐在床边,低下头,一边轻轻亲吻她的眼睛一边小声说:“别难过了,以后我再给你买回来,行吗?”
穆忻的眼泪漫出来,索性把脸埋在杨谦怀里,压抑着抽泣一下:“我不是为杂志,再心疼,书也是死的。书就是个引子……都已经做了这行,还能说什么……我是怕你有事,你不知道我昨晚多害怕,怕你骗我,怕我看见你的时候你都瘫痪了……”
“有你这么咒自己老公的吗?”杨谦哭笑不得,“我这么怕死的人,要是真出了事,保准喊冤喊得比谁都响,公安局想不养我一辈子都不行!”
穆忻被他不正经的语气逗笑了,于是挂着泪花笑着伸出胳膊,环住他的脖子,把冰凉的脸颊贴在他颈侧。空调凉风吹来,他们躺倒在床上,就这么搂在一起睡着了。
醒来时是因为客厅里传来的广播声——不知道是谁放的收音机,正吱哩哇啦地播报着当天的国际新闻。穆忻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梦里她正在看电视,没想到奥巴马像贞子一样从电视机里爬出来……
“醒醒,媳妇儿,吃午饭了。”杨谦翻个身,迷迷糊糊地抱住穆忻拍一拍。
穆忻还没完全清醒过来,耳际却已经像是做梦一样听见肖玉华的声音在回荡:“起床了,起床了!再不起,天都黑了。”
“知道了,”杨谦在穆忻耳边大喊一声,“这就起!”
穆忻被这声回答吓得彻底醒过来,却刚好听到门外肖玉华不高兴的抱怨声:“不就是值个夜班吗?我们当初在车间一线的时候,哪个不值夜班?回家还得带孩子,也没说有空睡一觉。”
她说话声音大,就算是嘟囔,也让穆忻听了个清清楚楚。穆忻扭头看看杨谦,见他一副半睡半醒、迷迷瞪瞪的样子,也便忽略不计了——反正挨骂的又不是她自己,就权当肖玉华是在骂她自己的儿子呗!有道是“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反正跟媳妇儿没什么关系。
一边想着一边起身去柜子里拿衣服,结果一拉开衣柜门就吓一大跳——这还是她的衣柜吗?
只见原来挂着衣服的横竿上变得干干净净,那些套装也好、睡衣也罢,全都不见了!
作为一个警察,穆忻的第一反应是“有小偷”。但也是作为一个警察,她只用了一秒钟就意识到——有这么笨的小偷吗?
谁闲着没事还偷衣服,而且偷得一件不剩?
穆忻深呼吸一下,镇定地拉开旁边的柜门——果然,不出她所料,柜门后的格子里多了三个超大号的花布包袱,里面露出衣服的一角,恰恰就是她要找的短袖家居服。
穆忻摆摆手,唤杨谦:“过来看看。”
杨谦一看也傻眼了:“这是什么意思,搬家吗?”
穆忻摊摊手:“不知道。”
杨谦皱一下眉头,拉开卧室门走出去,音量也够大:“妈,你干吗把我们的衣服都卷到包袱里?”
肖玉华正在往餐桌上端饭,听见杨谦的话转头答:“你还好意思问,你们那衣柜多乱啊!冬天的衣服和夏天的衣服都挂在一块儿,衣服、裤子、裙子全都混成一堆。我上午闲着没事就帮你们拾掇了一下,把衣服和衣服放一起、裤子和裤子放一起、裙子和裙子放一起。年轻人就算再懒也得有个限度,只有家里家外干干净净的,人家才夸你有个好媳妇儿,知道吗?”
一席话,悄无声息把穆忻给批评了个彻彻底底,穆忻心里怄了一下,看着衣柜里的三个大包袱生闷气:难道肖玉华穿衣服都完全不讲搭配的吗?那件墨绿色的上衣只能配这条黑色的裙子、这件金色的衬衫只能配那条咖啡色的裤子、那条橙色吊带裙子外面只能搭那件浅橙色小开衫……明明是为了方便才把配套的衣服放在一个衣架上,而后挂到衣柜的横竿上,可被肖玉华这么一“拾掇”,除非自己天天穿警服,不然每次出门前仅找配套的衣服裤子就要浪费多少时间?再说所有的衣服都叠起来,不怕打褶吗?而且再往深里说一说,这还有没有个人隐私了?
穆忻一时间心里憋闷得要命,又想起自己的书也被卖掉的事,突然就很愤怒。可总归理智尚能约束情感,所以不至于发飙,只是双手紧紧攥住衣柜上的把手,好像要攥出水来。
耳边还能听见肖玉华在说杨谦:“小时候没教这些,是觉得你还小,现在你都是结婚的人了,再不教,人家不笑话?”
穆忻心里狠狠翻了一个白眼,她就想不明白了:之前见面时明明觉得肖玉华这人文质彬彬、看上去不难相处的,可为什么这一瞬间这些好感都突然灰飞烟灭?究竟是之前的了解不够全面,还是敌人隐藏得太深?
她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一句话到了肖玉华嘴里就能变得这么不中听?
一气之下,穆忻干脆也管不得那么多,当即伸手取出包袱,动手把衣服重新配套搭配好,挂回到衣柜里。她一边挂一边在心里嫌肖玉华多管闲事、没事找事、尽做无用功……
“哎?你怎么又都拿出来了?”肖玉华进门的时候一声惊呼,“我好不容易收拾起来的!”
“这样方便,”穆忻要很努力才能挤一个笑容给好心办坏事的婆婆,“有些衣服是配套的,如果分开放,找起来麻烦。”
“我就说你们年轻人太不会理家,”肖玉华大大地不高兴了,音调一下子拔好高,“方便……都堆床上才方便呢,想穿哪个抽哪个出来,还放衣柜里干什么呀?你说我辛辛苦苦忙活一上午,怎么就没人说声‘谢谢’呢?”
穆忻被她尖锐的声音刺激得耳朵疼,皱皱眉头没搭腔,只是自顾自收拾衣服,一边还不忘小心地把已经压出来的浅印子抚平。肖玉华见穆忻不说话,转身气呼呼地出了屋,找到杨成林,压低声音但还足以让别人听见地发牢骚:“老杨,你说这不是好心当成驴肝肺吗?怎么这么不懂事儿呢!”
所谓“压低声音”,穆忻想,对于肖玉华而言,恐怕仅仅是不让声音穿透邻居家的墙而已。
就这么在家憋屈地轮休了两天之后,穆忻再去上班时第一次产生一种发自内心的雀跃感。她走得飞快,半晌才听见身后有人叫自己,回头一看,居然是杨谦,正捂着腰往这边赶。
穆忻放慢脚步等他走近,皱着眉头问:“你的腰还没好?”
“不跑步就没问题,”杨谦伸手接过穆忻手里的包,陪她往分局方向走,“我跟你同路,方队让我今天先回局里取上次一个案件的资料,看看能不能串并。”
“杨谦,咱们不是学刑侦出身的,有些时候,还是不要太卖命。”穆忻犹豫很久,终于还是把这句话说出口。
“不是卖命不卖命的问题,其实咱也没有什么崇高的信仰,不过就是在干工作而已。可是工作性质就是这样的,赶到份儿上了,你说这一群人的任务就是往前冲,哪怕拿身体当靶子也得往前冲,那你在这一群人里站着,还能往后跑、当逃兵吗?既然选了这行,很多问题无法回避。”
“杨谦,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我每天接报警电话,最怕接到命案,怕听说恶性案件发生在刑警二队的辖区……”穆忻觉得自己的眼前有雾气,不看杨谦,只是扭头看远处,“你得知道你不是一个人。”
“我知道,”杨谦心一软,伸手握住穆忻的手,牵着她往不远处的公安局大院走,“不是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吗,我都把你祸害到这穷山沟了,轻易死不了。”
听他一张嘴就又是没正形,穆忻哭笑不得,真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
直到进了分局大门,穆忻接过自己的包径直上楼后,杨谦转身往一楼拐,这才把脸上的笑容卸下来。他一边伸手摸摸自己仍然隐隐作痛的后腰,一边听着穆忻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心想,好在没有把上次抓毒贩的事情告诉她。
杨谦能想起来的那一天,其实也是千钧一发。
本来那天的案件不该杨谦冲在前面——他没有丰富的制敌经验,枪法也算不上精准。但专案组经过仔细研究,发现敲门这事儿也只有杨谦能胜任,因为对于常和警察彼此试探的毒贩来说,杨谦作为一名新警的最大优势在于,他脸生。
这是任务,不是商量。所以杨谦内心再忐忑,也只能爽快地把活儿接下来。通讯工具已经全部上交,出动时他甚至有些遗憾地想到,万一此行有去无回,他都来不及打个电话跟穆忻说一声,让她好好过日子,务必把他没机会过下去的那部分,也要过得像点样。
然后,他就上了“战场”。
就像在警校培训时教官说过的那样,这个战场不是硝烟弥漫,但也时刻都充满死亡的威胁。与真正的战场相比,这里多的是近身肉搏、短距离射击,要求一招制敌。考验得更多的,不是勇气而是智慧。
或许,还有演技。
杨谦以前不知道自己还有演戏的天分——他上楼的时候身后就跟着荷枪实弹的特警,人人都穿着防弹背心,可他杨谦只能穿一身符合季节特点的短袖衬衣。待布置完毕,他扬手敲毒贩家的门,声音都没有抖一点:“有人吗?”
“什么事?”毒贩不开门,只是隔着门问。
“23572是你的车吗,”杨谦操着新学不久的本地方言,“挡着路了,我的车出不来,你帮忙挪挪吧!”
“操,”他隔着门板都能听见毒贩在里面骂一句,隐约还有女人嘻嘻哈哈的笑声,接着听到毒贩的声音,“等着,马上来。”
台词是之前勘察地形后商量好的:查水表、煤气表之类的借口被电视剧用得太多,容易引起毒贩警觉,所以不能用。不过这一代居民区房旧、路窄、流动人口多,毒贩刚刚租住此地,辨不清谁是真住户,倒不会很清楚被他的车挡住的那辆灰色夏利的真实车主是谁。且,杨谦长得白白嫩嫩活像小唐僧,穿得又够质朴,从“猫眼”里看出去,给人的印象就是一棵鲜亮的无公害小油菜。
果然,毒贩没耽误时间,进里屋拿上车钥匙就开了房间门。然而就是开门的一瞬间,杨谦已经注意到,毒贩居然大夏天的还穿一件夹克衫,手抄在口袋里,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着什么。但最坏的打算不过是——他有枪!
也只是那一瞬间,杨谦来不及按原定计划闪身躲开,因为任何一点突然变故都会让老谋深算的毒贩警觉。他没有选择,只能拼尽全力猛地扑上前去,就在毒贩还没看见门外的特警时,狠狠将毒贩压倒在地!
那一刻,那鼓鼓囊囊的一处,刚好抵在杨谦的小腹上。
他连害怕都来不及,只能用尽力气死死掐住毒贩的脖子,困住他的四肢,用两秒钟的时间给身后的大部队一个反应的机会——或许,也是活命的机会。
当身后的特警们冲进来,果断地将毒贩制服后,杨谦才知道,刚才的自己,是真正的命悬一线:只要再晚几秒钟,或是松一点力气,毒贩一定会开枪!
庆功宴上,方队笑着对杨谦说:“你小子真是命大。”
杨谦笑一笑,仰头喝了一杯足有三两的白酒。众人喝彩,杨谦想的却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毕竟,说不好哪一天,也就没有“明朝”了。
这些,他都没有告诉穆忻。
他只告诉她,方队离婚了。穆忻惊讶。他说有什么好惊讶的,公安队伍离婚率居高不下,毕竟不是所有女人都受得了这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日子。当然,也不否认有人因为这个职业而面临形形□的诱惑,最终抛妻弃子,找个漂亮小媳妇儿过新生活去了。但方队不是那种人。杨谦说:穆忻,这你得信,我也不是那种人。
穆忻愣愣的,过很久才答:我知道。
杨谦也知道穆忻在想什么,其实他们想的一样——来的时候,都不知道这里到底是什么样子,在象牙塔中思想单纯的学生眼里,警察就是权力,是威风,是旱涝保收的铁饭碗,是巨大就业压力面前的香饽饽。没人知道,这世上的确没有免费的午餐。权力的背后是危险,威风的反面是枯燥,铁饭碗、旱涝保收,都是拿命在换。
不是危言耸听,而是□裸的真相:枯燥如刑警或是片儿警,除了日复一日处理鸡毛蒜皮、家长里短,就是为了案件一户户摸底排队,四十度的高温下,在村子里一户户走访,汗流浃背是常事。且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和死神面对面,比如不知谁家的藏獒疯了,满街咬人的时候,也只有张乐站在疯狗面前,以袖子被撕裂、胳膊被咬烂的代价,用七发子弹送疯狗上了路;再比如去搜查犯罪嫌疑人家的时候,嫌疑人的儿子是个精神病患者,门一开还没等说话已经举着菜刀见人就砍,赵旭辉就是那次被砍了手掌,皮肉翻出来,血淌了一路,去医院缝了一条黑色的蜈蚣在手心,至今仍有一道蜿蜒的疤;方队就更不用说了,他是资深刑警,那双被穆忻称为“充满睿智与犀利目光”的眼睛,曾经险些永远闭上——那是一枚自制土手榴弹,犯罪嫌疑人想要扯些垫背的同归于尽,当时还是新警的方队在对方拉开引信前及时扑上去,救了两个同事的命。
然而这些,不过是本地报纸边角处一枚不起眼的小消息,其视觉效果还不如占了报纸半个版的治疗白癜风广告。除非牺牲,会有声势浩大的追悼会,或许还有素不相识的市民来献花,可是五年过去、十年过去,少有人记得你曾经怎样倒下。更少有人知道,你的亲人,在此后的每一年,怎样的思念,以及哭泣。
杨谦想,仅仅为了父母和媳妇儿,他得好好活着。
以后还会有孩子。如果是男孩,做个工程师、医生,都很好,只是不要当警察了。
穆忻不知道其实杨谦和她一样想离开这里。他不说,反倒一头扎在案子里,她当然不会知道。
她知道的杨谦,平日里已经不怎么说普通话了,本地方言比她掌握得快得多,说话粗声大嗓,带着一副江湖气;酒局越来越多,还都以白酒为主,回家时经常带着浓郁的酒气,让人退避三舍;不看书,也没时间看书,《申论》辅导资料被遗忘在角落里,覆了厚厚的灰;有时候没案子,难得准点下班,常常一上网就是几个小时,不做家务,连吃饭都叫不动。
穆忻不止一次疑惑过,这样粗俗的生活,可是她最初设想过的爱情以及婚姻?
这样想着已经进了指挥中心大门,孟悦悦也刚到,正在整理前一晚的报警记录,看见她进门先甜甜地笑一笑,打声招呼。穆忻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听见面前的电话响起来,她接起,里面是个男人的声音:“公安局吗?这里有人打架,你们管不管?”
“什么位置。”穆忻抓过记录本和笔,准备记录。
“四丁派出所门口,离得不远,也就五十米,路边,两辆车刮擦了,车主大呼小叫的,你们得来管管。”
“好的,我们马上派警,稍后有民警去处理。”电话挂断,穆忻拨四丁镇电话,真巧,接电话的是张乐。
“咦,今儿你值班?正好有事找你呢。”张乐笑呵呵的。
“先说正事儿啊,你们派出所门口五十米有人快打起来了,热心市民报警,找个人去看看吧。”
“稍等,我掀开窗帘就能看见……”过了十几秒,张乐转回来,“没事儿,两人还在那儿争执呢,估计找了保险公司了,双闪都打上了。不就是刮擦嘛,定损了修车就好了。他们自己又不是不会打交通肇事的电话,怎么什么事儿都找110?”
“有路过的热心市民嘛,维护社会稳定,人人有责,”平安无事,是个好消息,穆忻便也笑了,“找我有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张乐委屈得什么似的,“就是我挺喜欢你同学,可是你同学压根看不上我呗!哎你说她为什么看不上我?”
“呃,这个嘛……我也不知道。”穆忻是真不知道,按说张乐身高一米七六不算矮,模样也挺帅,对同事朋友都很仗义,又有份正当稳定职业,父母亦是机关退休,有小房小车无家庭压力,不知为什么会不招郝慧楠待见。
“如果有机会,帮我说几句好话,”张乐叹口气,“其实我不该这么没气节,可是都在一个镇上工作,她原来的办公室跟我们所就隔着一堵墙,常常吃饭也能遇见,都挺熟,觉得人挺好的……”
难为张乐肯说这么多感性的话,穆忻觉得不答应都显得自己不人道,也干脆爽快同意了。只是到挂上电话才发现孟悦悦正眼睛不眨地看着她,还挺纳闷:“怎么了,我脸上有脏东西?”
“师兄……有喜欢的人了?”孟悦悦咬着嘴唇看穆忻,一副受挫的样子。
穆忻惊讶地端详一下孟悦悦,半晌才说:“不会吧……你喜欢张乐?我怎么不知道……”
“师兄很讨人喜欢的!”孟悦悦看着穆忻,认真地答,“在学校里的时候就听区队长说起过他。他全家都很有名气的。后来又分在他们所实习,他带过我。师兄那种人,粗中有细,长得又帅,谁不喜欢?”
还真有不喜欢的……穆忻苦笑,心想,你师兄喜欢的人偏偏看不上他,这算不算一物降一物?
可这话不能直说,只好解释:“他跟我一同学走得有点近,不过还八字没一撇呢。”
“这样啊……”孟悦悦咬咬嘴唇,想了想,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穆姐,你跟师兄很熟吗?能不能帮我……”
小姑娘说不下去了,穆忻哭笑不得——今天这是怎么了,难道自己就长了张媒婆脸?
“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说他全家都很有名气?”穆忻转移话题。
“你不知道?他爸是咱局退休的老预审,号称‘三句半’,意思是不超过四句话,就能让犯罪嫌疑人乖乖地说漏嘴。子承父业,师兄也不差,上次公安部通缉犯就是他找的线索,跟人家丈母娘聊了一下午,老太太还挺警觉呢,都被他问了个底儿掉。”孟悦悦眼里都是崇拜。
“真没想到……”穆忻感叹,话没说完看见门开了,一转头,段修才刚好推门进来。
“段科。”孟悦悦规规矩矩地打招呼,穆忻笑一下表示捧场。
“晚上聚餐,庆祝谷科长毕业,陈局也会来参加,”段修才也笑一笑,穆忻看不出来这笑容是敷衍、掩饰,还是真心为一顿由副局长签单的晚饭表示愉快,“除了值夜班的,所有人不准请假。”
两人点点头,穆忻张嘴想说什么,还没来得及说,面前的电话又响起来。只好转身先接电话,结果没想到还是刚才那个报案人的声音:“我说公安局啊,你们怎么还不派警察来?都十分钟了!”
“您好,我们.刚才已经给派出所说过了,派出所也去看过了,目前还没有打架的征兆,可能已经在等保险公司来定损……”
“别扯没用的,什么叫征兆啊?你能看出来征兆啊?还非得出了人命才派警啊?实话跟你说吧,我就是一过路的,我打电话就是想看看你们公安的出警速度。结果离着不过五十米,等了十几分钟都没看见人在哪儿。你们这种效率,怎么能让我们老百姓放心?”电话里的男人似乎很气愤,很大声,语调尖锐。
穆忻只好耐心解释:“一般来说,交通肇事是拨打122,会有交警去处理……”
结果再次被打断:“我不管,我就是看着快打起来了,我就是报警了,我就得看见警察!你们不是承诺‘有警必接,接警必出’吗?那你现在接警了,我就等着你们出警呢!你们快点,我再等十分钟,再看不见人我就投诉你们玩忽职守!”
穆忻哭笑不得:“可是——”
话没说完,电话听筒里已经传来“嘟嘟”声。
穆忻无奈,只能再次拨电话给张乐:“出门看看吧,刚才热心市民又打电话了,说是报警就是为了考察出警速度,再不出警就投诉咱们玩忽职守。”
“这人有病吗?”张乐怒了,“行了,你甭管了,我处理去,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家吃饱了撑的打110涮人玩儿。不知道我们这里有物流基地吗?这从早晨到现在就没停过报警的,我们所里现在就剩我自己了,别人都派出去了。就这点警力,还得陪他们玩,哪个伺候不好都喊着要曝光……成!都是大爷,就我是孙子!”
电话再次挂断,穆忻叹口气回身,发现段修才已经离开了。
孟悦悦在旁边担忧地看着她:“师兄撞枪口上了?”
“是啊。越是无警可派,越是什么稀罕事儿都有。热心市民非要检查警察出警速度,不然就投诉。所里除了内勤就剩他自己,也不知道单人出警会不会那么倒霉遇见督查。”
孟悦悦也叹口气:“无论警力怎么下沉,基层还是警力不足。其实倒不是因为案件多,而是因为很多事儿本来不该警察管,可转来转去,最后都变成不管不行。这下倒好,你管好了最多弄个锦旗回来,万一管不好,全社会都恨警察恨得牙痒痒。”
“孟悦悦你挺犀利啊!”穆忻惊讶地看着孟悦悦。
“其实我虽然参加工作晚,但好歹也在警察学院读了四年书,论工龄不长,可职业道路就这么一条,耳濡目染也观察了四年,”孟悦悦轻轻笑一笑,“当然,咱自己也承认,总有些败类丢人现眼,可毕竟不是所有人都那样儿的。远了不说,你家杨哥是那种人吗?”
“你杨哥眼前虽然不是那种人,但将来可不好说,”穆忻笑了,“花花世界,我可不知道他能不能扛得住。”
听到这个,孟悦悦挺乐:“你知道陆大队吗?”
穆忻很迷茫地摇摇头。
孟悦悦叹口气:“陆炳堂,原来刑警二队大队长,就是杨哥的老前辈。后来升到咱局做管治安的副局长,然后提拔去了市局,现在是市局督察大队的大队长。”
穆忻倒抽一口冷气:“你比我来分局还晚吧?怎么你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个,我毕竟是公安院校毕业,有师兄师姐在,一不小心就会听到,”孟悦悦迟疑一下,还是说出来,“听说……这个陆大队是个着名的采花大盗!”
穆忻正在喝水,被这个词儿呛得猛烈咳嗽了一阵,半晌才抬起头问:“你说什么?”
“没听错,就是采花大盗……”孟悦悦很犯愁,“好像,今晚的聚餐,陆大队也会来。”
“市局的人来掺和什么?”穆忻拧着眉头。
“陆大队年轻时和咱们陈局是搭档,现在还整天约着一起去游泳呢,又都跟谷科长和她老公很熟,这种场合一起来倒是再正常不过。我也是今天早晨去陈局办公室送密文的时候听他在打电话才知道的,”孟悦悦苦着脸,五官皱成一团,“咱科没结婚的就剩我自己了,我得怎么说才能让他觉得我有个特彪悍的、不能招惹的男朋友呢……”
“别担心,说不定他懒得来招惹未婚少女了,”穆忻安慰她,“他今年也快五十了吧?人老了,或许就没那么多激情了。”
好像是要印证穆忻的说法一样,当晚的晚宴,陆炳堂果然就没有难为孟悦悦。
但是谁也没想到,他难为的,居然是“已婚妇女”穆忻。
“小穆,喝了这杯酒,咱们就算认识了!”陆炳堂一点都不拿自己当外人,迎面把一杯干红放在穆忻面前。
穆忻看看酒杯,恨得牙痒痒,嘴上还得客气地婉拒:“陆大队,我真的不会喝酒。”
“不会喝酒就学嘛,谁也不是天生就会喝酒的,”陆炳堂略微压低一点声音道,“我看你是个好苗子,锻炼一下,酒量不成问题!”
“我上次才喝了一瓶啤酒就醉了,您这干红……度数得是啤酒的好多倍吧?我哪敢挑战……”穆忻还是微笑。
“能有多少倍?啤酒3。7度,干红不过12度。”陆炳堂论外貌真是器宇轩昂,虽然是五十岁的人了,但没有白发,反倒是身姿挺拔、目光锐利、反应灵敏。穆忻想,这样的一个人,年轻时一定足以迷倒许多小姑娘。那一瞬间她甚至有点走神,她想,也是这样的一个人,会有一个怎样的妻子,又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今天?
无论是仕途,还是人品,想必都不是一朝一夕。
“小穆,快喝呀!”穆忻清醒过来,看陆炳堂还在微笑着盯着她的酒杯。她一咬牙,硬是笑道:“我真的不会喝。”
“你这也太不给面子了,”陆炳堂一边说话,一边干脆举起杯子,再抓过穆忻的手,硬是帮她握住酒杯,“你不是学艺术的吗?学艺术的还有不能喝酒的?”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穆忻终于恍然大悟,似乎到这时才明白为什么整晚的酒局陆大队认定了似的一定要拿她开刀,原来如此。
因为你是学艺术的,所以一定有丰富的应酬经验;因为你是学艺术的,所以一定很开放;因为你是学艺术的,所以许多本来复杂的事情完全可以变成一场欲拒还迎、欲擒故纵……原来在这世界上,有色眼镜无处不在。
陆炳堂并没有打算给穆忻任何一点反应时间,还是笑着劝酒:“快,小穆,喝了。公安的规矩,入乡随俗。”
他一边说,一边用自己的酒杯和穆忻的酒杯轻轻碰一下,略一示意,端起喝一口。
穆忻在心里叹口气,只好也举杯喝一口,唇从酒面掠过,飞速抬起头来。
“这哪儿行?”陆炳堂似乎有一点点薄怒上脸,“就喝这么点,是不给我面子?”
“我是真的不能喝,喝了酒会失态,辱没了公安的身份。”穆忻一退再退,并不知道最后的悬崖在哪里。但既然已经退到这一步,便不能往前走了。因为只要往前走,必然功亏一篑。因为谁都知道,一杯喝进去,还有第二杯,随后一定会一杯又一杯无穷尽焉。一次失态事小,怕只怕从此以后逢酒局必须到,到了就得喝,喝了必然醉……形象、健康姑且都不论,谁能知道醉酒后还会发生什么事?
想到这里,穆忻觉得自己必须保持主动,便笑着解释:“我丈夫,刑警二队的杨谦,早就给我说起过您?”
“哦?说我什么?”陆炳堂是聪明人,知道这时候继续劝酒不如顺着话题走,便索性做出礼贤下士的表情,侧耳倾听。
“说您目光如炬,当初曾是秀山全区的功臣。连续扫黄打非的结果是G市的小姐只要听说要到秀山来接活,宁愿放弃这份收入,也要绕路走。”穆忻抿嘴笑。这段典故的确是来自杨谦,但也是今天听孟悦悦介绍完陆炳堂其人后才和当初这个典故对上了号。她没法梳理清楚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些困惑和迷茫——到底,这是英雄还是恶棍?是崇高还是邪佞?
“哈哈哈!”陆炳堂爽朗地笑几声,摆摆手,“不提当年,不提当年。先喝酒,小穆你这样不好啊!我们做大哥的都喝了,你就抿一抿,不像那么回事儿。你得喝了这一杯,喝了才好说话。”
大哥——穆忻差点呛着自己,心想你这年纪,才不过比我爸小三四岁,我们兄妹相称,是不是有点乱?再抬头看看周围,在座的人们已经三五成群开始“自由搏击”。恭敬的、谦逊的、热情的,每一张脸上都是同样的笑容,分不清是应景还是习惯性面具。她看向孟悦悦的方向,却只见孟悦悦躲在敬酒的人群后,一边把酒把毛巾里倒,一边兔死狐悲地看她一眼。只是那一眼,穆忻突然觉得心酸。
“杨谦是吧?”正僵持的时候,陈局突然转过头来看着穆忻,眼睛是笑着的,目光里却没有笑容,“小伙子不错,好好干,有前途。穆忻你就算替杨谦,也得把这杯酒喝了,是不是?这一桌坐的,大部分都是你们小年轻儿的前辈呢。”
话是征询的口气,但穆忻知道,终于到了命令的环节。如果说在此之前她还想过破罐子破摔,想过大不了因为不顺从领导而被发配到哪个养老部门坐冷板凳,那么现在这一刻,真的提到杨谦的时候,她知道她躲不掉了。也是这一刻,突如其来的悲哀弥漫在她内心深处,终于令她知道“朝中有人”的最深层意义或许不在于“好做官”,而在于能够保你“全身而退”——如果有后盾,你大可插科打诨,亦可撒泼打滚,甚至可以豁出去了一推六二五……总之,你至少可以安全。但现在,她什么都没有。没有能够用来当盾牌的靠山,没有能够保护自己的丈夫,而且,她还要豁出去一点什么,才能保护他。
没有时间给她后悔,也没有时间给她哀怨,她能做的,只有在这一秒,端起透明的酒杯,将绛红色的酒浆一饮而尽。陆大队带头鼓掌,周围也响起应景的掌声,只是这一秒——穆忻知道,开了头,就永远都停不下来了。
无论是喝酒,还是行路。都是她选的,所以必须、只能,她自己扛。
再后来,干红的味道、带些发酵的橡木气息,以及晕眩、撑住了不能倒下的意念,还有洗手间里的呕吐……成为那晚无法忘却的记忆。
陆炳堂,或是陈局,都是“酒精考验”的个中高手。不紧迫盯人倒也罢了,一旦盯上谁,想要掺假,没门儿。
所以是实打实地喝:二两半的酒杯,一杯杯喝下去,干红强大的后劲终于在酒宴快要结束时发威。虽算不上天旋地转,但也一片云山雾罩。穆忻知道,她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撑住了,留下一个“穆忻好酒量”的名声,从此成为御用陪酒人员,逢场必到,逢酒必喝,理论上可以和领导越走越近,但距离自己想要离开的初衷却越来越远;要么,装醉倒下,以一时的尴尬化解此后每一次的逼迫,但这招若用在今天这样的场合,想必需要相当的勇气,因为她知道,抢着送她回家的那个人,一定会是陆炳堂,而他送她前往的方向,却未必会是家,到那时,装醉会被拆穿,面具会被撕下,身份抛之脑后,危机无处不在。
躲在洗手间里,穆忻伸手捧一把冷水冲在脸上,抬头,看自己镜子里泛红的脸孔,觉得恨,也有厌烦。那一瞬间,她甚至有深深的绝望与后悔,她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脑袋一热就选了这么一条路,不仅扔了专业,还要承受委屈,这样的牺牲大不大?也或许,她总要为自己的“俗”付出代价——没错,她来这里,是杨谦怂恿,但做出决定的,是她自己。
她何尝不是一个俗人——她想要自由,也想要稳定;想要张扬,也想要安全;想要白领丽人的摩登,也想要权力阶层的踏实。二者不能得兼,所以无论选择哪一条路,只要心存贪念,总会后悔。
可是她能没有贪念吗——正因为来自社会的底层,所以,她看到的,是父亲求医难,是母亲下岗苦,是舅妈逼债急,是舅舅进退维谷,是她自己为了赚点外快而给画廊仿 href='/article/4962.htm'>《向日葵》仿到吐。对她而言,她需要一种方式,让自己的家庭、自己的母亲、自己的孩子都不再过艰难的日子。她不敢奢求“权力”,但她也的确幻想过有风生水起的一天,那些看不起自己的人都换掉倨傲的嘴脸,种种难为自己的事情也撤掉阻碍的门槛。这是个现实的社会,金字塔中下层绝大多数人都是被生活磨到愈发现实的人——谁敢说自己考公务员就仅仅只是为了一个“铁饭碗”?那些保护自己的安全感,那些生活中的便利处,哪个不是诱惑?
所以,她来了。为了爱情,以及其它。这中间的比例,或许7:3,或许8:2,但绝对不会是10:0。这个,她得承认。
也是到这时,她才终于理解了大学时代的室友,那个叫桑离的女孩子。她还记得,那时候,她曾经怒斥桑离,她说桑离你为了自己的贪欲,为了能站在最光辉夺目的舞台上,抛弃爱情,背离亲情,踩着一个又一个的男人往上爬,用肉体换前途,你累不累?你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见到你这种人,别人怎么可能不戴有色眼镜看我们这所学校,还有这里所有的女孩子?欲望真的那么强大吗,真的让你抛不下吗,真的不怕遭报应吗?
可是现在,她苦笑着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她比桑离,还好多少吗?
原来,所谓成熟,就是让我们知道,很多时候,存在即合理。
这样的合理,未必是真理,未必是对每个人都适用,但常常,对选择这种存在方式的人而言,有苦衷,有不得已,有无法抗拒。
而我们总要长大了才知道,许多人、许多事,无需鄙弃,只需理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好的路途,在这条路上,他们愿意接受挑战,乐于获得回报,宁肯付出代价……仅此而已。
那么好吧,既然选择,既然已经没有退路,那就勇往直前!她更想知道,前面有盘丝洞,还是火焰山?
想到这里,穆忻抽一张纸巾,仔细擦去脸上的水珠,让呕吐后短暂的清醒带给自己莫大的勇气——既然已经上了路,那么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可没想到,一拉开洗手间的门,赫然看见陆大队站在不远处男洗手间门口吸烟,看见她出来,微笑着走过来:“我来看看你,还好吧?”
若是平日里同学聚会,这样的关怀一定让人觉得温暖,可是此时此刻,她只觉得冷。
见她不说话,陆大队笑了,那笑容很平常,似乎也看不到太多的心机:“你们陈局去签单了,过会儿去KTV,一起吧!”
“真是抱歉,陆大队,我不太舒服,想回家了。”穆忻不知道,自己这是否属于徒劳的挣扎?
“大家都去,少你一个,多没意思。”陆大队吸烟的样子其实丝毫没有痞气,反倒有成熟男人的魅力——如果看不到那背后若隐若现的企图,怕是很多人都会觉得这是一场温文尔雅的对话。
穆忻笑一笑,转身想往外走,陆大队侧一侧身,却突然在穆忻走近时握住她的手。穆忻一惊,几乎要尖叫!
“你皮肤很好。”说完这句话,他放开她的手,只是笑一笑,站到了她身后。
穆忻要用何其大的意念克制自己,才能让自己的表情如常,语调如常,甚至挤一个笑容:“其实奔三的女人很老了,谈不上好不好。”
“别这么说,你们现在正是好年纪,”陆大队跟着穆忻一路往包间走,一边若无其事道,“十几岁,太幼稚;四五十岁,老了;三十左右最好。”
这话听在穆忻耳朵里,却好像是在说,十几岁,没法碰;四五十岁,没欲望碰;想碰的,能碰的,三十左右,刚刚好。
这声音平静,并没有电视剧里脸谱化的色迷迷。她却只想夺路而逃——惟其这样的威胁才最可怕,好像吸血鬼的尖利牙齿,好像黑夜里的梦魇,不动声色,却如影随形。
几乎是一路快步逃命样进了包间,一推门,里面正是欢声笑语。是酒宴的最末,陈局看见他们进门还招呼:“快来,喝了杯中酒,散场。”
穆忻走过去,坐下,看着面前再次被倒满的酒杯,苦笑一下,只能利用众人碰杯的瞬间倾洒一些在桌面上,陆炳堂看到了,但没有说话。一片嘈杂中,酒局散场。穆忻看看手表,已经是晚上十点半。
陈局签单后,站在饭店门口的一群人很快就互相招呼着作鸟兽散了。穆忻和孟悦悦吁口气,对视一眼,都有点心有余悸的感觉,仿佛劫后余生。但没有庆幸太久,五分钟后,当她俩还站在路边等出租车的时候,陆炳堂的车已经停在她俩面前,那瞬间,无论是穆忻,还是孟悦悦,大脑都有点停摆。
“上车,去唱歌。”陆炳堂招呼两人。
孟悦悦和穆忻不约而同都在第一时间内找出各种理由拒绝。孟悦悦的理由是“要回家等妈妈的电话”,穆忻的理由是“杨谦不在家,要回去照顾公婆”。但陈局两句话就打发了这些借口:“KTV也不是不能打电话;你公婆都是成年人了,会照顾自己,再说也不会很晚,这都十点半了,最多一个小时就回家。”
看两人还有点不情愿,陈局略拿出一点上司的威严:“难得今天大伙儿喝得挺好,别扫兴,快上车。”
穆忻和孟悦悦又互相看对方一眼,只是一愣神的功夫陆炳堂已经打开车门像哄孩子一样把两人推上车:“快上车,别耽误时间。”
车门阖上,汽车呼啸而去,窗外急速闪过的光影中,孟悦悦紧张地握住穆忻的手,却彼此都感觉到对方汗湿的手心。
“为什么不多叫几个人呢,人多了也热闹。”穆忻硬着头皮笑着问。
“都有孩子,还是早点回家好,”陈局的心情似乎真是不错,也带着笑意答,“你俩还不趁没拖累赶紧玩玩,过几天想玩都没机会了。”
听了这话,穆忻扭头看孟悦悦,只见她苦着一张脸,正在悄悄按手机,想要找人救自己。穆忻几不可闻地叹口气——她知道,杨谦上了案子,这会儿多半是在专案组里吞云吐雾、冥思苦想,他给她何其大的空间,当然还有何其大的不安。
车开得不算慢,只是一转眼就到了KTV——是楼上不对外开放的贵宾房,但在穆忻记忆当中,也不过只余灯光昏暗的暧昧、无法推拒的碰触或是道貌岸然的试探。
唱的歌照旧是□大联唱,从《为了谁》到《沙家浜》,横跨几十年的落差。因为陈局是军队转业干部,所以还有《小白杨》、《驼铃》或是《血染的风采》。陆炳堂一个人分饰三角,唱阿庆嫂的时候眉飞色舞,架势十足。唱到“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时,还甚是自然地往前迈一步,拉住穆忻的手,带她站起来。穆忻有点懵,回头看孟悦悦,却见她没什么表情,只是把自己埋在黑影里发木,偶尔有人唱完歌,就故作热情地晃动自己手里的摇铃。但更多时候是隐在昏暗中,借以挡住自己没有笑容的脸。
也是在这个时候,不知陈局是不是错按了“切歌”键,陆大队正投入着的《沙家浜》突然就中断了。陆大队刚想发牢骚,却听到慢三的旋律响起,索性也就放下了手中的话筒,一转身,轻轻揽住穆忻的腰际。
穆忻只觉热血上头,四肢却在瞬间僵滞到好像不是自己的。
再回神时,穆忻听见陆大队在自己耳边低声说话,像是随意的聊天:“听说你是研究生?留在指挥中心接报警是不是有点浪费?”
穆忻只觉得自己已经僵硬得好像一个机器人,手脚全都不知道该怎么放,声音只是故作镇定的平静:“还好,服从组织安排。”
没有任何感□彩的音调,陆炳堂许是感觉到了,轻笑一声,手没动,只是头略垂低一点:“你会跳舞。”
“只会皮毛。”穆忻僵硬地笑一笑,脚下的步子机械地挪着,无比沉重。
“不对,不止皮毛,”陆炳堂感叹,“想不到小穆你还多才多艺,看来我得跟陈局说说,把你借到市局工作一阵子。若是好苗子,应该替市局留下。”
“我应该至少在基层工作三年,这是省委组织部的规定。”穆忻从没有像现在这一刻一样,觉得基层也有基层的好,分局也有分局的安全。
“选调生也不一定非要在基层呆着,”陆炳堂声音里有一丝笑意,“有才能的人总是有往上走的机会,有本事要展露出来,不要藏着掖着。对不对?”
穆忻生硬地微笑一下,不知道黑灯瞎火的陆炳堂能不能看见。只是在转圈时越过陆炳堂的肩膀看见了也在慢悠悠跳舞的陈局和孟悦悦。孟悦悦的脑袋垂着,似乎只在关注自己的脚尖,小心翼翼不要踩到陈局。陈局也不说话,只是一步不乱地踏着舞步,从穆忻的角度看过去,陈局的侧影也是中年男人里风度翩翩的那一种。
只是好在,那晚,许是还不够了解,陆炳堂便只是停留在不愠不火的试探阶段。穆忻全身而退的时候,只记住了送她到家门口的陆炳堂的车——路虎揽胜,大约二百多万的报价,不是警用车牌,只是普通牌照。在夜幕笼罩下,庞大而充满熠熠发光的震慑力。
蹑手蹑脚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所有人都睡了,客厅里安静得甚至能听见穆忻酒后略粗的呼吸声。换鞋后,她几乎是迫不及待想要冲进洗手间洗澡——洗去这满身酒气,洗去一晚上的噩梦。
可偏偏就那么巧,还没等她进洗手间,肖玉华就穿着睡衣从卧室走出来,也是半夜起来上洗手间的,看见穆忻的刹那还吓了一跳。
“这几点了,怎么才回来?”肖玉华看见穆忻的刹那感觉自己就完全醒了,语气中浓浓的不满释放出来,没有丝毫的克制。
“局里有庆祝活动,”穆忻不知道再怎么解释比较合适,只能笼统表示,“也不是经常这样,以后我会注意。”
“不是我说你,穆忻,你一个结了婚的姑娘,天天晚上回来这么晚,还总是喝得醉醺醺的,你说好人家的孩子哪有这样的?”肖玉华的声音渐渐放大,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无比突兀,“你要是业余时间比较多,我建议还是抓紧生孩子,趁我们年纪不算大,还能帮你们带孩子,你们自己身体条件也好,不如早早完成任务。有了孩子人也能安稳点,不至于再疯来疯去。”
话真不中听,但却没有在穆忻心里产生太多反抗的情绪——或许是因为今天晚上的负面情绪已经太多,能回到家里来,就算婆婆说话再难听,总归是保你安然无恙的家人;也或许是因为今晚的遭遇第一次让穆忻发现,一个孩子的出现,不仅仅是一个家庭的升级,也是一副绝好的挡箭牌。
所以穆忻没有多话,只是把肖玉华让进洗手间,自己转身回屋拿睡衣。也不出她所料,卧室里空荡荡的,杨谦没有回家。
拿着睡衣再去洗手间的时候,肖玉华已经站在客厅里,冷冷看着穆忻,不说话。直到穆忻快要关上洗手间门的时候,才听见她的声音从门缝里冷飕飕地钻进来:“做女人,要有女人的矜持和本分,我只说这一次,不会说第二次讨人嫌。”
说完,她趿拉着拖鞋进屋去了,只余穆忻一个人站在狭窄的洗手间里,因为这句突如其来的尖刻指责发呆。心脏怦怦地跳,有什么堵在嗓子眼,却无论怎样都宣泄不出来。
也是过了很久,穆忻才在一片湿漉漉的凉气中眼眶干涩地发现,迎面洒下来的水,是凉的。
凌晨最寂静的时候,她就这样怔怔地站在洗手间里,看着面前那个自己忘记扭动的混水阀,脑中一片空白。
第六章 一辈子是多远
可是,无论你是否妥协,霉运总不会就此饶过你。
不久后的一个早上,穆忻刚准备下夜班的时候,段修才开门进来,伸手就把穆忻拦住。
“这是怎么回事儿?”段修才递过来一张纸,穆忻定睛一看,居然是一份市局的《群众投诉督办单》。投诉原因是两天前有群众拨打报警电话,称四丁派出所门口有人打架,但是秀山分局110没有派警。
段修才指着手里的值班表:“是你接的警?”
穆忻苦笑:“是。”
“为什么不派警?”段修才怒了,“市局督办好看吗?不管是不是属实,我们都要给市局一个交代。还不知道投诉人肯不肯接受我们的解释。”
“派警了,民警说压根就没打架,从屋里就能看出来……”
“给我查当时的记录!”段修才打断穆忻。
穆忻没办法,只好翻出记录本,备注栏里赫然写着“张乐”。段修才拿上记录本匆匆出了门,小孟看着段修才的背影,比穆忻还郁闷:“师兄又要倒霉了。”
“咱们也躲不过,”穆忻皱眉头,“这种事儿,如果领导想保你,你记录本上的派警记录就是证据;如果领导想治你,咱也不是没漏洞——那人不是报警四次吗?我只给张乐打了两次电话。后来张乐也烦了,我就自动把后面的电话屏蔽了。”
说这话时穆忻的表情很平静,她想,她真的是变了。放在以前,她会觉得冤屈,会觉得不平,可现在不会了。如褚航声所说,将心比心,有些事总要想得开——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立场或是角度,报警人哪怕是报假警都恨不得自己就是全世界,恨不得全世界的警察都在第一时间内为自己服务,何况还总有人在命悬一线时怀揣最后的希望按下一个“110”。往往,这条电话线拴住的的确是鸡毛蒜皮,但有时候,真的就是一条人命。
在人命面前,她屏蔽过的那两个电话,哪怕在当时明知是吹毛求疵,却的确存在失职嫌疑。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小孟叹口气,“分管咱的副局长是陈局,就看他怎么定性了。投诉督办单这东西也不是第一次接收了,我实习那会儿在派出所三个月看见好几张,两张是师兄的,习惯就好了。”
“张乐怎么总被投诉?”穆忻纳闷。
“多干多错。他就是一劳模,所以被投诉的机会就多,”小孟回忆一下,忍俊不禁,“我记得他第一次被投诉的时候是因为有人报警说河坝上有人要自杀,他带上一个实习生开着车就出去了。走到半路那破桑塔纳就趴窝了,只好打电话回来找人支援。于是赵旭辉就又叫上一个人,开一辆长安小面包去出警,没想到还没走到张乐他们那儿也坏在路上了,气得赵师兄差点一把火把那破车烧了。结果报警人怎么等都等不到警察,只好自己冲上去挽救轻生青年,没想到被那个人揍了。”
“啊?”穆忻瞪大眼,“为什么?”
“因为那人根本不想自杀,那人是喝醉酒站在河坝上撒酒疯!”小孟无奈地摇摇头,“见义勇为那人被打后也很恼火,一气之下就投诉派出所不出警。后来告知督办结果后他不能接受,说根本不可能两辆车一起坏在半路上,说咱是官官相护,于是又挨个往纪委、公安厅、□局打了一遍投诉电话,结果那段时间师兄差点被折磨疯了……”
“这人好有毅力……”穆忻感慨。
“是师兄好冤!”小孟义愤填膺,“你见网上的新闻没有?说是有网友抨击哪个城市的公安配奔驰巡逻来着。网上好多人跟帖呢,那帖子一下子就热了,听上去好像现在的公安都开奔驰似的。其实怎么可能呢!咱们在基层,放眼望去除了破面包车就是旧桑塔纳、烂捷达,还指望追捕……能追上三轮车就不错了!”
“用你的话说,习惯就好了,”穆忻笑一笑,“再说咱局也不是没有红旗、凯美瑞,那不是都给领导们当配车了吗?”
“怪不得人人都想当领导。”小孟总结发言。
这件事情最后的处理结果是以张乐的检讨告终——反正总要有人承担责任,而张乐也习惯了检讨这件事。在领导的黑脸面前,张乐是识时务的人,知道发牢骚没用,不如抓紧承认错误,获取原谅,减免责罚,然后再找机会诉苦。反正纯粹的忍气吞声是不可能的,张乐想,凭什么他就一定要冒着脱岗的风险、冒着失去处理更重要案子的时机的危险,去亲临现场处理一桩压根没有导致暴力行为的小刮擦?只因为有热心市民要考察出警速度,就丝毫不顾及基层警力不足这个事实?往俗里说,他觉得自己真冤——凭什么穿上这身皮就得给人当大孙子?一天到晚地又要巡逻摸排,又要随叫随到地帮老太太开门锁、帮老大爷认家门、帮小朋友找妈妈……如今还要帮“热心市民”满足好奇心,就那点工资,雇个秘书用不用这么便宜?
不过穆忻也没逃过段修才的一通数落:报警四次你为什么只落实了两次?为什么记录本上也只记录了两次?如果报警人不投诉,是不是就打算这么蒙混过关了?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这不仅是疏忽,还是你没有树立正确的工作态度!
穆忻应承着,唯唯诺诺,知道段修才说的也没错,但心知肚明,有些事,左耳朵进右耳多出也不一定就意味着不负责任——或许,在人多的地方生存,能有这个功力,反倒容易长寿。
当然,这很难,但在不昧良心的同时,若无奢望,反倒不容易为其所累。
听上去挺玄,明白的人自会懂。
只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那天是市局交待分局指挥中心上报某情况,详细要求见密文。
所谓密文,其实就是带有密级的电报。穆忻接收,然后落实成为文字,交由领导审查后,想都没想就通过公安内网发送到市局指挥中心的电子信箱。
结果这下子捅了马蜂窝——市局的电话直接打到陈局办公室,据说当时陈局脸上一片黑雾缭绕,把进屋送工资条的小孟吓得一哆嗦。
“带有密级的材料能通过公安内网发送吗,保密条例怎么学的?”办公室里,陈局气得风云变色的,被唤来的谷清也当场抽了一口冷气,段修才不说话,低着头没什么表情,坐在一边好像一个盆栽。
“穆忻,你给我解释解释,你都在干什么?你脑子进水了吗?!”陈局猛地一拍桌子,横眉冷对。
穆忻吓一跳,顾不上腹诽这话本身的粗鲁,赶紧承认错误:“对不起陈局,我不知道……我们在警校培训的时候没学过这个,我以为内网已经够保密了……”
“没学?”陈局更生气了,转头看谷清和段修才,“你们做领导的都在干什么!这么重要的知识为什么不普及?最基本的要求都不知道,你们负得起责任吗?每周开例会的时候,我读过那么多转发公安部的文件,你们都有没有认真听?说了多少遍涉密材料不能走网络,你们有没有往心里去?每年全国公安因为各种无心的疏忽要开除多少人?!”
听到“开除”两字的一瞬间,穆忻“唰”地白了脸。
谷清也只能低声解释:“对不起,陈局,是我疏忽了……”
“这多亏还没误什么事儿,如果造成严重后果,局领导全都要撤职!”陈局努力压住火气,“回去写检讨,马上组织全科人重新学习保密条例!这件事情我压住,不会上报给局长,再有一次,你们都给我脱了警服回家去!”
从陈局办公室出来后,几个人都是一脸肃然。在段修才的冷眼旁观之外,穆忻是真害怕了,谷清是真觉得倒霉。但好歹,她是个女人,知道女人的神经有多脆弱,知道女人的心理承受底线在哪里。她想了想,找个借口支开段修才,在办公室与穆忻面对面。
那是她们第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谈,尽管背景很落魄,但多年后,穆忻一直记得谷清说的那席话。
她说:“小穆你其实跟我一样,从地方大学毕业,没有经受过真正意义上的专业培训,缺乏长期警校生活的束缚,自由惯了也松散惯了,得过且过是种本能。可是,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公安工作远比我想象的还要严谨、缜密得多。”
她叹口气,看着一直低着头的穆忻:“好在没有造成严重后果,是你我的万幸。否则,我们的任何一点疏忽,都有可能涉及人命……”
谷清点到为止,因为她不用多说,也能想到穆忻此时此刻的感受:多年前,她也遭遇过类似的一幕,仅仅因为一次疏忽,忘记通知局长参加当晚市局组织的治安清查,导致局长一夜之间就在全市公安系统内“声名显赫”。那次,局长那副气得发狠的目光令谷清在多年后都记忆犹新。她从来没有如此痛悔过自己的失误,也从来没有像那一刻那样恨自己的忘性大、不严肃。从那以后,多少年过去了,谷清无论走到哪里,包里都会有一本小巧的工作备忘录,将包括提醒大家参加活动前要戴好警帽之类的琐事都一一罗列;计划要做的工作,根据重要程度标注在办公桌上的台历上,清晰又醒目;再把要参加的会议、需要按时出现的活动,逐一输入手机,定时震动提示……
“有些事,吃一堑,长一智,”她轻声道,“错误总难避免,日后防微杜渐才是最重要的。我们总不能在同一个坑里摔倒两次,对不对?”
穆忻抬起头,眼眶有点湿润地看着谷清,也看到了她脸上的微笑。
然后才听到她说:“还有件事情要跟你商量一下,最近我打算送个人去市局以干代训,主要是学习怎么写材料,我想送你去,你觉得怎样?”
穆忻惊讶地看着谷清,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谷清的目光倒是很真诚,语气也和婉,话题转过来之后好像完全忘记了刚才在局长办公室里的暴风骤雨,只是平和地解释:“咱们分局没有专门的研究室,目前材料工作基本都是秘书科在做。可是你也知道秘书科人手不够,文笔好点、能搭上时间的小伙子不过两个,剩下的心不在此,能力也有限,所以现在有一部分文字工作就分在了咱们指挥调度科。局领导的意思是要培养几个能带得出来的笔杆子,你是文科生,又是研究生毕业,除了专业陌生之外,底子还是不错的。我觉得你可以试试。”
穆忻觉得难以置信:谷清凭什么对自己这么好?仅仅因为同是选调生的个人经历?她和陆炳堂看起来私交不错,自己如果去了市局,算不算羊入虎口?
见穆忻不说话,谷清笑了:“机关工作是这样的,中规中矩,一步步地熬。公安略有一点特别,就是在业务部门而言,拼的是技术也是经验。但不管走到哪里,有一点不会变,就是文字工作考验人,也成就人——因为几乎所有单位都真正需要会写一手好公文的人。当然,这条路很枯燥。但只要你能把笔杆子练出来,将来无论是分局内部的竞争上岗,还是上级单位组织的推荐考试,都有无限机会。”谷清的语气很诚恳。
“那个,我既然来了,就是打算在这里干一辈子的。”穆忻觉得自己必须表态。而这个态度从骨子来讲也是最寻常不过的“服从组织安排”,穆忻一边说一边想这应该算是公务员的标准口头禅吧——内心明明有千万种想法,但说在嘴上的,永远是这无害且通行的一句。
“多了我就不说了,你做好准备,下周去市局报到吧。”说完这句话,谷清笑一笑,穆忻只好起身告辞。不过直到离开了谷清办公室,她都恍惚觉得刚才听到的一切都那么奇怪——她与谷清非亲非故,谷清犯不着额外照顾她,而她也确实没有什么突出才能让谷清另眼相看。难道,让自己出去避难,真的只是单纯的“护犊子”?
这样想的时候,穆忻并没有意识到,其实一年多的警营生活改变了杨谦也改变了她——如同以前那个斯文含蓄的杨谦不见了一样,今日的穆忻,生活中多了警觉与防备,随时随地。
与穆忻的反应一样,几天后,当市局指挥部研究室的借调函真正抵达时,几乎所有人都有点出乎意料——在这个时候,借调穆忻这样一个非科班出身的女同志去帮助工作,而且还是与接派警工作相比颇有些业务差距的研究室,这是什么意思?
化解危机,将功抵过,还是转移视线?
体制内的知情人都知道,研究室这样的部门,无论在哪一级机关、哪个单位,都不是轻松的差事。相对于搞对外宣传的宣传部门而言,研究室的存在或许更像是系统内的传声筒、参谋部。除了给领导写讲话稿、为上级单位报送调研材料,还要编发上传下达的《公安简报》,既鼓舞士气,也总结经验。谨慎自不必说,偏还有所有机关文字部门都会有的斟酌习惯——文章要创新,但不能太出格;表达要规矩,但又不能一成不变。种种要求限定下来,文字本身已经不仅仅是个游戏,反倒更像块磨刀石,来回磨去你大脑中所有因不思考而生的锈迹。而一旦陷入文字的陷阱,翻来覆去修改文章就变成家常便饭,所以加班加点是常事,熬通宵也不稀罕。免不了的,这样的部门天生就重男轻女,只因为男人杂事少、体力好,方便榨取剩余价值。
那么穆忻沾哪条呢?
文笔好?
她来局里时间不长,写过短警讯,没写过长简报。
能熬夜?
到底是个女人,还是个已婚妇女,谁敢指望她加班加点熬通宵?
有后台?
这个最有可能,因为虽然是去苦兮兮的文字部门,但好歹也是市局。业内谁不知道,所谓“借调”,常常就是留用的序曲、高升的前奏,也因此基层就成为某些有背景的人们用来当跳板的地方。那么穆忻呢?这么久了不动声色,原来只是隐姓埋名、卧薪尝胆?
……
种种猜测,当然也有探头探脑的打听。干这种事儿的基本上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岗位够闲,百般无聊,局里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们毒辣的双眼:谁家两口子吵架,谁家男人升官,谁家孩子被老师请了家长,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时效性还特别强,比狗仔队还敬业。
穆忻唯有苦笑。
她何尝不是蒙在鼓里——也或许她更愿意相信谷清是为了让她避一避风头,毕竟在给领导添了如此大的麻烦之后还在领导面前晃悠,这本身就是在冒险。而另外一种揣测,关乎陆炳堂与陈局、谷清之间私交的,她不敢去想,唯恐想多了,会害怕。
到最后,穆忻怎么想也想不通,索性就不想了。她看着镜子里面色凝重的自己,再想想时常上案子、似乎在自己需要他的时候永远拨不通电话的杨谦,咬咬牙想:活了二十七年,作为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难道还怕魑魅魍魉?倒不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哪怕杨谦不在身边,也决不能失了底气!
怀揣着这样的信念,几天后,穆忻大义凛然踏上了去市局报到的路。只是万万没想到,跋涉了几十公里总算进城后,居然在市局门口又遇见了褚航声?
这世界真小。
穆忻这样想,却没说话,只是站在大门口看着褚航声从不远处快步走过来的身影。她一身蓝色警服,警容整齐,他一身休闲装,是记者的随意,但真正站到一起时,并不突兀,反倒有亲切的和谐。
也或许,心里安宁,景致自然就生动起来。穆忻想。
“你来办事?”褚航声话里有并不掩饰的惊喜。
“我借调来帮忙,一个月,说是会在这附近解决住宿问题,午餐在市局餐厅,有补助。”食住行,已婚妇女总是考虑些最实际不过的问题。
“住旅馆?”褚航声倒是迅速找到了邻家大哥的监护人职责,视线在周围转一圈,基本上就总结出了口碑还算不错的招待所、家庭旅馆、24小时便利店或是家常菜馆。已婚男人考虑的问题,其实也差不多。
“现在还不知道,安顿好之后我给你打电话。”不需要有避讳,倒不如坦诚联系,穆忻还有个小小的私心——有他在,或许是躲避陆炳堂最好的法宝。
“好,”褚航声点点头,指一下市公安局旁边的高楼,“那就是我们报藏书网社,后面有栋不算新的宿舍楼,是我家。如果你住得近,我还能照顾到。如果远,可以考虑分一间客房给你。”
他太爽快,穆忻倒有点惊悚:“哥你不要这么大方,嫂子会介意。”
“她在香港呢,再说,都知道不是这种人,”褚航声大方地笑一笑,“我跟我妈说遇见了你,她觉得挺难得,嘱咐我能帮你的一定要尽量帮。”
“从小到大,你帮我的不算少了。”穆忻一边寒暄着,一边却不由自主地想,往前倒退几年,我倒真希望住在距离你最近的地方,可如今,男婚女嫁,终是错过了。能做对安稳度日的兄妹,已经是上天的厚待。
褚航声并不在意穆忻的话,只是补充一句:“安顿好给我电话,我请你吃午饭。”说完他摆摆手,快步往报社的方向走去了。一边走还一边比划个手势,要穆忻晚点不要忘记给他打电话。穆忻微笑着看他的背影拐进隔壁的院子里,转身进市局大门,一路往指挥中心的方向走去。她边走边想着褚航声的笑容,居然就真的安下心来。
报到是件简单的事,一个上午,见到了指挥中心主任、副主任,研究室主任、副主任,还有下属研究一室的全体同仁。一水儿的青壮年小伙子,穆忻往中间一站,万绿丛中一点红。
但刚报到就被当成整劳力使——刚好就是秀山报上来的一份通过串并案件、以情代警而抓获入室盗窃团伙的材料。穆忻看看署名,是段修才。
给段修才改文章,穆忻还是心虚的,毕竟无论从理论上还是实践上来说,段修才都是她的老师。但好在所谓的改动不过是把行文口气从区县分局上升为市局高度,看了几篇以前采用的简报范文,也能模仿个□不离十。唯一给穆忻冲击的,是研究室几个小伙子的工作节奏——那是紧张有序的忙碌,也是埋头思考的安静,既没有段修才一边写公文一边逛内网论坛的闲情逸致,也没有秀山分局闲岗大妈们煲电话粥的鸡零狗碎,只是埋头各干各的工作,偶尔写烦了互相递支烟,信口聊几句,但很快又进入了工作状态。
穆忻悄悄地观望,内心里有点小激动——尽管仍有些忐忑,但她的确已经很久都没有在这样专心致志、静心思考的环境中工作过了。自离开学校以后,她的生活中充斥着机械式接派警的浮躁,偶尔看看报纸,但次数少得可怜。如今,听着此起彼伏敲击电脑键盘的“咔嗒”声,她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的研究生时代,在教室里和导师一起琢磨广告大赛的方案或是某篇论文的构架,为任何一处细节精心推敲……曾经,那是她腻了的勤恳、厌了的钻研,可如今,当她一步迈入一个全然不需要思考也不需要推敲的环境中去时,她才发现,自己有多么怀念那些勤恳钻研、手脑并用的时光。
而眼前这一切,尚且如此陌生,却又多么熟稔。
穆忻想着,心里就生了暖意,也是瞬间就领悟到了为什么自己已经很久都不快乐:原来,她比自己想象的要勤奋得多;原来,她内心深处所有的空落落,都不过是因为她的大脑变空了、她的工作性质太机械了;原来,她对于知识的依恋、对于思考的习惯、对于未知领域的挑战欲,都已经伴随七年的大学时光,深入骨髓。
是的,曾经,她一度认命了——既然生活如此机械,那她不如就像 href='7191/im'>《摩登时代》里的卓别林一样,做个适应齿轮的扳手,学法律、学业务、学方言,敷衍到不至于耽误事儿也就足够。她也看透了——想要离开眼前的环境,要么有后台调走,要么有本事考走,前者她无法指望,后者更不知猴年马月。加上杨谦在刑警大队的埋头苦干,以及屋子角落处尘封已久的公考资料,她渐渐就失去了奋斗的心。她开始觉得,一个女人,或许真的需要一份旱涝保收的工作,眼下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可以避免工作任务过多而引起的早衰,避免不断思考问题而生出的抬头纹,也不用为大城市里无法挑战的高房价而感到心焦。偏安郊区一隅,迟钝地步入中年、老年,不操心,兴许也能长寿……
可现在,她突然发现,这一年多来的失落、消极,突然被推翻!她瞬间恨死了那个放弃动脑、放弃思考,只是屈从现实的自己,转而一下子就充满了力量,开始向往、怀念甚至有无限勇气迎接未知的一切!
“这真是个好兆头。”她这样总结给褚航声。
午饭,本来要叙旧,但褚航声没想到穆忻兴奋地讲了那么多——有一年多来的失意,也有这一上午的刺激,当然还有对未来种种的全新预期。她眉飞色舞,脸上有热切的神采,褚航声拿着筷子看着她的脸,被她的激动感染得有点发愣。
他就这么愣愣地擎着筷子看着穆忻,看得她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或许也是那一刻穆忻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滔滔不绝说了很久的话,褚航声一直在倾听,带一点微笑,中间没停了给她布菜。
她终于停下来,略有点歉意地看看褚航声,笑一笑:“我说太多了,是吗?”
“继续说就好,也很久都没有人跟我说这么多话了。”褚航声有些感慨,却让穆忻觉得略有点心酸,她想,或许正是因为她结婚了,才更能体会到两地分居的日子有多寂寞。
她也有点奇怪,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他面前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那些压抑,那些苦恼,她从不对外人说。哪怕是在段修才动辄便拿“研究生”学历说事儿的时候,在报警人不分青红皂白破口大骂的时候,在因为一个小小的“副科级”而被年龄比自己大、薪水比自己少的三姑六婆们挤兑的时候……她心里再堵得慌,也不过是夜半时分偷偷地掉眼泪。总想着路是自己选的,自己没资格抱怨。唯独埋怨过杨谦,可他只是抱紧她,不停地说“对不起”。而后来,他工作越来越忙,她竟然连抱怨的机会都没有了。她唯一的发泄,就是电脑里的一个上了锁的文件夹,那里面深埋着一系列秘密的、从没有被别人看过的日记,那里有她内心深处最见不得人的一切,比如最放肆的牢骚,最恶毒的诅咒以及最煎熬的后悔。
她承认自己虚荣,不然不会在人前意气风发,人后郁结伤怀。所以她更想不到,今天,她居然会对褚航声像竹筒倒豆子一样把自己藏了太久的苦恼和盘托出。
而他脸上的表情,没有惊讶,没有同情,没有悲悯,只有平静温暖的接受,让人感受到发自内心的安然。
他是一个非常好的倾听者。
或许,也是一个非常好的老师。
“其实,无论做哪行,只要在跟人打交道,尤其是需要跟不同的人打交道,总要经历这些,”他说,“从陌生到适应,没有飞跃,只有过程。”
“我以为,我已经适应了。”她苦笑。
“适应也是分阶段的。刚开始的时候,你委屈、难过,觉得后悔。所谓的适应不过是单纯的忍耐,哪怕有人很肤浅、很敌对,你也会迁就,”他看着她,慢慢地说,他的目光有点游离,好像在思考,又好像在回忆,“渐渐的,你不需要忍耐了,因为不存在伤害,所以也就不存在忍耐的说法。你或许仍然会鄙夷,有时候会不屑,但你面对他们的时候,会微笑,会恰到好处地寒暄。永远都有一点距离感,但不会难过,甚至容易产生得过且过的惰性,觉得不过如此,觉得可以永远如此。至于完全的适应,我想,应该是一种你对周围人的认可。你的视角越来越客观,你的心态越来越豁达,你开始看见他们的好处、长处,你开始从内心深处懂得他们也有可爱之处、聪明之处。你变得越来越宽容,学会了取其精华、弃其糟粕,那时候,你才是真的适应了。”
“就是说,迟早要妥协。”穆忻叹口气。
“妥协是被动,是心不甘情不愿;适应是主动,是能够从中获取营养,自得其乐,其实有着本质的不同,”褚航声微微一笑,“当然,这很难。人在逆境中的时候,很难觉得这种苦涩的生活可以给自己营养。总要走出去,往上走,再回头俯视这段经历的时候,才能承认,曾经那些弯路,并不是白走的。”
“你走过弯路吗?”穆忻问完了又摇摇头,笑了,“算了,问了也白问,你从小,哪样不是顺风顺水?”
“是吗?”褚航声看着窗外,语调却突然变得有些惆怅,“有些疤,别人看不见,不过是因为都在暗处。像你,或许自己有时候也觉得不快乐,可是你的师弟师妹们,会有多少人都羡慕你能穿一身警服,有一个公务员的身份?别人看到的总是好的,其实不过是因为别人没有身处其中,所以无法感同身受。”
“你是说,你也走过弯路?像我这样?”穆忻迷茫了,“你毕业就进大报社,想跳槽就跳槽,哪里都是出路,有什么弯路可走?”
“人生哪会只有事业这一条路要走?事业也好,家庭也好,彼此之间都是互相影响、互为顾虑的,”褚航声顿一下,“更何况,即便是事业这条路,我也一路磕磕绊绊。就像刚做记者的时候,带着满腔热情,偏激而冲动,以为自己就是包青天,可以铲奸除恶。结果到头来要跌了跟头才发现,记者不过是个传播者,可以客观报道,也可以合理阐述,但没有审判权。”
穆忻怔住了,过一会才突然笑着说:“不要说这些沉重的话题了,说说你吧,嫂子是个怎样的人?”
“她……很能干,也算漂亮,比我小一岁,”褚航声字斟句酌,说得很慢,但很慎重,“她家就是这里的,我毕业后在当地工作了一年,后来她毕业,想回来,我们就回来了。只是没想到,没在这里呆多久,她又去了香港。”
“其实她过的那种生活就是我曾经十分羡慕的,”穆忻看看自己身上的警服,觉得也很有趣,“做衣着光鲜的白领,走在时尚前列,每天争分夺秒用知识赚钱养活自己。生活很忙碌,但处处都有挑战,处处都精彩。”
“还是那个道理,看别人都觉得精彩,看自己常觉得绝望,”褚航声笑了,“你不知道南京有白领辞职考公务员?”
“脑子进水了?”穆忻瞪眼。
“是真的,外企压力大,要么不敢结婚,要么结婚后不敢生孩子,才三十岁就到了事业巅峰,再往后,有人还能平步青云,绝大多数人却开始走下坡路。在很多地方,也无疑是在吃青春饭。”
褚航声这番话,让穆忻想起来自己毕业时杨谦说过的那段话,现在想来,杨谦的想法果然不像是二十五六岁冲劲十足的年轻人。她看看褚航声,神奇般地觉得,似乎,在他身上,也有杨谦隐约的影子。
如果不是饭局中间突然接到的电话,或许,穆忻还会继续沉浸在一点点忐忑与更多的欣喜当中,甚至她一度还想要去参观一下褚航声的家。可是偏偏,肖玉华的电话在这时候打来。
穆忻接起来,电话还没拿稳就听见婆婆急三火四的叫唤:“穆忻,你快回来,你爸心肌梗死住院了!”
穆忻顿时变了脸色。
肖玉华声音大,褚航声听了个□不离十,他没说话,只是趁穆忻在电话里了解情况时招手唤服务员来结账。很快,他做个手势,穆忻跟在他身后离席,一边听肖玉华说话一边往门口走。走到门外时,褚航声略拽一下她的手腕,带她往报社的方向走。
终于挂断电话,穆忻也有点着急:“怎么办?我是不是要先请假再回秀山?”
“现在这个时间估计也都吃完午饭了,你这就给领导打电话,我回单位取车,送你回去,”褚航声并没有给穆忻拒绝的机会,“站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
穆忻点点头,有点感激地看着褚航声走远的方向,然后拿出手机请假。十分钟后,她坐上褚航声的车,一路风驰电掣着开往秀山人民医院。路上两人说话不多,偶尔的交谈都是围绕心肌梗死这种病症,褚航声好像对什么都很了解,他说的,能让穆忻感到约略的安心。
等他们赶到的时候,杨谦已经到了。看见褚航声,杨谦还愣了一下,直到穆忻介绍说这是“以前住一个院子的哥哥”,杨谦礼貌地握手,也顾不上多寒暄,便被穆忻抓住问情况。
穆忻是真的不能相信,杨成林怎么会心肌梗死呢?他身体明明一直很好!穆忻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对穆忻而言,杨成林是肖玉华巨大阴影下的一处荫蔽、一把保护伞,他和善也慈祥,常常替穆忻说话。有时候肖玉华说话不中听,还是杨成林背后趁她不注意时跟穆忻说一句“你妈就是这种人,说话不好听,但没有恶意,你别往心里去”,这样的一个人,怎么能倒下?
穆忻咬咬下唇,觉得心里有点难过——自父亲去世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喊过“爸爸”这两个字了。初喊杨成林的时候也觉得生涩,但没过多久便觉得这真的是一家人,是疼孩子的老人,是她的另一个“爸爸”。她不愿意他有事,这样的担忧,是发自内心的。
不过好在,那天经过抢救,杨成林终于从死神手中被拉回来。情况虽然凶险,但因为治疗及时,终究没有造成更严重的后果。褚航声一直陪到转危为安的结果出来才礼貌地告辞,离开时肖玉华看着褚航声的背影颇有些警觉,那目光让穆忻看了很不舒服。最后还是穆忻送褚航声离开,走之前褚航声留了句话:“如果有去大医院治疗的需要,给我打电话,我认识省立医院心内科的主任。”
穆忻点点头,目送他走远。
转身回病房,结果没想到还真让褚航声说着了——肖玉华正在医生办公室和医生谈话,态度强硬,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哪个大人物的太太。理由很简单,就是县级医院水平差,这么严重的心脏疾病,至少也要去市区里的三甲医院。
杨谦默不做声,那毕竟是他的父亲,他希望父亲好好的,所以对母亲的建议并没有太大反对意见。他也没有想到转院后要如何照顾病人、如何送饭等一系列再实际不过的问题。可这些问题穆忻并不方便提出来,无论是对肖玉华还是杨谦,她只要开口,必将担上大逆不道的罪名。她不敢冒这个险。
“必须转院!”肖玉华回到儿子和儿媳妇身边,斩钉截铁,“我不相信这种小地方的破医院,必须转院!”
“那就转吧,先得去联系医院吧?”杨谦有点没主意,看看穆忻。
“刚才褚哥走的时候说,他认识省立医院心内科的主任。”穆忻嗫嚅着说。
“那太好了,你给他打电话,就说我们要转院,”肖玉华面色平静,“我已经想好了,穆忻,你不是在市局帮忙吗?正好也在市区,再好不过了。那就咱俩一起照顾你爸,杨谦在这边上班,顾不上,就算了。咱俩两班倒,白天我照顾你爸,就在医院附近订餐就好。你下班后抓紧休息,晚点来换我,早晨我再早点去换你,也忙得过来。市局既然借了人,总该解决住宿问题吧?我倒班时住你那里就行,还省了住旅馆的钱……”
她布置得有条不紊,听上去已经胸有成竹。穆忻张口结舌,她实在是想不明白,就刚才这一会儿功夫,肖玉华是怎么把所有事儿都琢磨明白的?而且还能理直气壮地让穆忻白天上班、晚上照顾病人,还要去住市局安排给她的宿舍,她这思维是不是也太耿直了一点?
可是让穆忻没想到的是,居然连杨谦也觉得这个主意好:“对啊,媳妇儿,还真是巧,多亏你去市局帮忙,那里离省立医院也不远,照顾起来正方便。你到底比妈对G城熟,有你在我也放心!”
他说的真挚又诚恳,让穆忻没有任何理由说一个“不”字,只能咬牙点头答应。肖玉华似乎也从没想过穆忻会不答应,只是表情平静地点点头,继续安排:“那穆忻你去给你哥打电话吧,就说要马上联系那边的主任,问问什么时候可以转过去;杨谦你回家给你爸拿点换洗衣物,再买点饭,大家都饿坏了。”
杨谦领命而去,穆忻也只好找个僻静的角落打电话,不出所料,褚航声马上应允。只是快挂电话之前,褚航声又多问了一句:“不需要请个看护吗?”
“贵不贵?”
“应该不算太贵,我同事请过一个,当时是一个月一千五,八小时的……”褚航声替她打算,“你上班哪有时间陪护?不如让你婆婆和请来的人一起轮班,逢周末你去替你婆婆,这样不至于太累。”
穆忻摇摇嘴唇,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可是连哽咽都不敢。她能说什么呢?多年不见的邻居哥哥都心疼她又上班又陪护会辛苦,可婆婆的命令不敢违抗,杨谦的信任不忍辜负。她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扛着。
可真到了要扛的时候才发现,扛下来,真难。
白天上班,因为还处于学徒阶段,大材料穆忻写不了,只能从初级阶段学起。市南区报来一份关于建设“无违纪科所队”的材料,研究室副主任派给穆忻改。改完了交给主任,主任提出进一步修改意见。回去继续改好,上交,几次三番,终于通过。然后回办公室打印定稿,稿子标题照例是华文中宋小二号字,正文是仿宋三号字,A4纸,行间距30磅,页码居中。然后填办文笺,附在打印好的稿子前面,装订。送研究室主任审阅,签字。再跨越一个小院,去后面的办公楼,送指挥长审阅,签字。指挥长忙,正在接待客人,只能站在走廊上等,还好不算很长,十五分钟后签字完毕。带着签好的办文笺去另一栋楼上的打印室重新排版、印刷,运气好没排队,顺利印好120份,逐一装订。一部分送给收发室直接下发,一部分分别装进刚才趁复印时已经写好的信封,报送市委政法委书记、分管工作的副市长等一干领导。然后再回自己的办公室,将印好的文稿存档,并通过内网把文稿电子版报送给省公安厅、市委市政府相应部门……一套程序,没有半天甚至一天的时间下不来。那些文字里的讲究,那些法言法语的谨慎,那些对案例的把握、对口气的斟酌,甚至是楼上楼下、前院后院不停地跑腿儿,一一应付过来,从脑细胞到肌肉细胞,都要死一半。
然而这些仍没有夜晚辛苦——昏昏欲睡的时候,杨成林打鼾。好不容易半睡半醒休息一会儿,护士进来查房。帮完忙,看结果没事,继续倒在说是床其实不过只是折叠椅的躺椅上睡过去。没睡上半小时,杨成林要起床小便。好在洗手间就在室内,不远。穆忻小心翼翼送他到洗手间门口,撑着眼皮警醒着等,随时准备在听到可疑声响时破门而入抢救人命。终于等到杨成林回到床上,再次发出鼾声,穆忻却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附近有一跳一跳的疼。好不容易又睡过去,最多两个多小时,护士又来查房……早晨,穆忻站在洗手间镜子前,看自己的黑眼圈和眼睛里的红血丝,心里滋味莫辨。
可是,这些,没处说,没法说。
向市局请假回去休息吗?不可能的——且不说借调期间人人都巴不得表现得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明知没希望但也仍抱着能留在上级单位的幻想;单说肖玉华,她那么聪明的人,如果不是一脸倦容,怎么能换来她一分一毫的满意?
穆忻觉得,她就是在自我摧残,摧残到体无完肤、灰飞烟灭,才能证明她尽心了,才能满足肖玉华的苛刻。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现代的“二十四孝小媳妇”,她只知道每天都要安慰自己:说这是孝道,是儿女必须回报父母的养育之恩;说这是情分,是冲着杨谦的嘱托、信任以及爱;说这是责任,既然推不掉,不如尽心尽力画个句号。
当然,也有对杨成林的敬重——老人不忍让年轻的儿媳妇受累,偶尔起夜时穆忻没醒,他会再多忍忍,直到忍不住,才起身下床往洗手间走;他趁肖玉华不在就催穆忻休息,隔壁病床出院那晚,他帮穆忻放风,让她在肖玉华赶来之前躺在旁边床上睡个好觉;他替穆忻说了无数次好话,面对肖玉华听起来像和气建议其实不过是吹毛求疵的要求,他挡着;他更提出过出院,甚至提出过请护工陪床,尽管被肖玉华驳回,但他的好,穆忻记在心里。
也是托医院水平高的福:没有放支架,溶栓后也没有并发症。一段时间后,杨成林获准出院,穆忻闻讯长舒一口气,那天中午趴在办公桌上睡觉时都踏实了不少,连有人进门开电脑工作都没有察觉到。醒来时脸上印了挺深的两道印子,自己已经觉得挺窘,结果还被主任嘻嘻哈哈笑了一阵。但她没觉得尴尬,反倒觉得心里有多日不见的敞亮——真的,再这样下去,穆忻怕自己会过劳死。
劳神,劳身,劳心。可仍然要听肖玉华那么“和气”地拖着穆忻的手说:“闺女你辛苦了,妈知道你不容易。正好昨天晚上路过批发市场,看里面有做被子的,我就给你做了床蚕丝被。蚕丝啊!好东西!冬暖夏凉!我称了二斤半,今年冬天你看着吧,保准又轻快又暖和,叫你以后都不想盖棉被!”
穆忻愣一下,想自己没听错吧,二斤半的蚕丝被,要冬天盖?如果她没记错,结婚时郝慧楠咬牙大出血,送她一床六斤重的冬天用蚕丝被,当时的市价是1500元……
可还没等她想明白,肖玉华继续感慨:“刚巧我们原来厂里的老姐妹给我打电话,我说我买蚕丝被呢,结果人家说什么?..人家说老肖你真是个好婆婆啊,你也太大方了,还给儿媳妇买蚕丝被!可不是嘛,我们都活了大半辈子了,谁不是盖棉被啊……”
“妈您不用这么客气的,蚕丝被您留着用就好,我用棉被就行。”穆忻急忙表态。
“那不行,说买给你的就是给你的,必须你盖,”肖玉华满脸都是笑,洋溢着一种由衷的自豪感,“你从小家境不好,我看也没什么贵重东西,这个就算妈给你的礼物,以后再慢慢给你添置。结婚嘛,按咱这儿的风俗是得给准备被子的,你娘家没准备,我给你补上!”
穆忻的脸“腾”的一下子就红了,那一瞬间,不知道是尴尬,气愤,委屈,还是什么别的情绪,只知道杨成林无数次试图打断肖玉华的自说自话,但都被肖玉华视若无睹了。她似乎到这会儿才明白,肖玉华为什么从来都看不上自己这个儿媳妇,为什么从来都不热情,从来都话里带刺,从来都喜欢上纲上线说她没家教、不矜持,只因为——原来,她看不起她!
她父亲死了,没靠山;母亲下岗了,弱势群体;家里穷,除了C市的一套也不算太值钱的房子和一屁股债以外,一无所有。她和杨谦的婚礼,在肖玉华主办下也算是漂漂亮亮。她知道自己家没有为这场婚礼作出任何贡献,所以也没有任何要求。结婚那天的首饰都是租婚纱时配套租来的,素戒一枚,求婚时杨谦买的。礼金一分钱都没要,哪怕是她同学朋友的那部分,也没要。不是因为她心虚,也不是因为她自卑,仅仅是因为将心比心,知道公婆攒钱也不容易,所以从未在钱上有过任何计较。可是,即便这样,还是不行吗?
穆忻的心,在瞬间,沉到深不可见的水底,冰凉的,缩成紧而颤抖的一团。
那天,穆忻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回市公安局,又怎样走到隔壁省报大门口的。或许是在路边呆呆地站了很久,但具体多久她也记不清了。直到夕阳西下,她在最疲惫、最没有指望的时候,遇到了刚采访回来的褚航声。他从相反方向走来,在她背后叫了她两声,她都没有听见。他终于快走两步,转到她面前,扳过她的肩,叫她的名字。却在那一瞬惊讶地发现,他从小到大都没见过掉一滴眼泪的丫头,已经泪流满面。
也是那一瞬,穆忻恍惚着想起了她的婚礼——她没有丰厚嫁妆,娘家也没掏一分钱的婚礼;她险些忘记,但肖玉华从未忘记过的婚礼;以及她承诺过,无论贫穷、灾难、疾病,都要此生不离不弃的那场婚礼。
那是他们最初的誓言。
是以为要信守一辈子的誓言。
可如今,这一辈子,还能一起走多远?
第七章 生活像把杀猪刀
褚航声是真的心疼了。
这种心疼是种久违了的感觉——孤身一人在这个城市里生活,最熟悉的不过是本科时代的同学,最常见的不过是应酬中的谈笑风生。已经很久没有人需要他去关怀、安慰,或是作为依靠。尤其是,这个人还曾经是他看着长大,而如今却完全跨越小时候的年龄界限转而站到他面前、他身边的女子。这让他觉得有些有点心酸,说不清是为了她,还是为自己。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想一想,还是忍住没问,只是低头道:“去我家坐坐?”
站在车来车往的街上,脸上湿漉漉的凉,穆忻才意识到眼泪已经如此肆无忌惮。理性仍在,她知道这里不是哭泣的地方,更不是说话的地方,便点点头,顺从地跟着褚航声往报社的方向走。盛夏的阳光灼热,然而穆忻却觉得从里往外地冷。一路上穆忻低着头,也不看路,只看着褚航声的脚跟。进门时她连门牌号码都没看清,只记得自己很努力地忍住眼泪,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里是他的地盘,他的熟人多,自己不能哭哭啼啼地给他丢人、给他添麻烦。毕竟成年男女的禁忌,远比他们相识的最初,要复杂得多。
“晚上想吃点什么?我来做。”他关上门,不看她的眼泪,只是背对她打开冰箱翻捡。穆忻抬头,伸手抹两把脸,刚好看见他转身,手里拿着半个卷心菜,微笑着指一下旁边一个门:“那是洗手间,靠门边的架子上有块新毛巾。”
穆忻点点头,转身进了洗手间。他不问,只是给她一个空间沉淀情绪,这样的尊重与宽容,她不只感激,还有些挡不住的胡思乱想——她不得不想到如果曾经她等到了他,和他在一起,遇见的婆婆是苏阿姨而不是肖玉华,会怎样?又是谁说社会地位和个人素养就一定能画等号?拿着垄断企业的高薪,舍得买且还要放在嘴上夸耀的不也就是两斤半的蚕丝被?往刻薄里说,“小市民”三个字跟学历、职业真是没有必然联系。轮上了,算你倒霉,谁让有些事根本不可能在婚前看出来?
想到这里,穆忻突然一愣:婚前……既然肖玉华看不上自己,她为什么要同意杨谦娶自己?也或许……她从来没有同意过?
想到这里,穆忻的头有些疼。不知道是哭久了,还是这问题本身太忐忑、太伤人。她只是愣愣地看着盥洗镜里的自己,眼睛红红的,手攥紧了,指甲嵌进肉里,却感觉不到疼。直到褚航声在外面敲门:“穆忻,出来吃饭了。”
穆忻这才回过神来,拧开水龙头洗洗脸,再拖过毛巾擦干净,开门走出来。开门的瞬间触目就看见褚航声略有点担忧的表情,但在看见她的刹那他随即换上微笑的样子:“来尝尝我的手艺,现在总算不用再给你吃馒头蘸芝麻酱了。”
他话音未落,穆忻却一愣——原来,他也记得?
坐到餐桌前,面前是简单的炒卷心菜、金灿灿的炒米饭、两碗蛋花汤,穆忻有点感慨万千——过了这么多年,居然还可以相遇,还可以坐在一起吃饭,不知道是上天的垂怜,还是考验?
“多吃点,应该不算难吃,”褚航声把汤推到她面前,“出门在外,总会有不高兴的事情发生,吃饱了,找个抱枕揍一顿就算了,不要往心里存。人的心很大,也很小。大到可以装得了天下,也小到容不了太多委屈。委屈存多了会生病,所以能忘记就忘记,不要跟自己过不去。”
这是他说过唯一一句似乎是安慰的话,但听在穆忻耳朵里,却更像是一种宽容的怜惜。眼眶有点发酸,但还是忍住了,只是闷头吃饭。过好久,才抬头问他:“如果,你岳母,她歧视你,怎么办?”
“歧视?”褚航声一愣。
“只是打个比方而已,”穆忻难得露出一丝笑容,“我差点忘了,你家家境也不错,怎么会被歧视呢……那个,不知道可不可以问……你岳父岳母是做什么的?”
“很显赫,”褚航声笑着摇摇头,“跟她家比,我家可算是小巫见大巫了。我岳父是军区副司令员,就在这个城市寸土寸金的半山腰有他家的别墅。闹中取静,一出门就是鸟语花香。所谓‘世外桃源’,其实不过是因为都藏在寻常人看不见的地方。”
“真的?”穆忻瞪大眼,被这个震撼人心的八卦惊得忘记了自己刚才的怨愤,她迅速转头环视四周,“能给张照片看看吗?”
褚航声又愣一下,过会儿才笑一笑:“好。”
他说着便起身进了靠近门口的一个房间,稍后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本相册。穆忻迫不及待地接过来,一张张地翻看。
第一页,是十九岁的褚航声,大一新生入学军训,青涩的脸上是穆忻记忆中朝气蓬勃的笑容;再往后,二十岁,参加“三下乡”活动时,成熟了一点的脸孔;二十三岁毕业时,穿着学士袍,鼻尖有一点汗珠,意气风发;研究生一年级,站在长江边上,被晒黑了一圈;研究生二年级,身边开始出现一个女孩子,穿着碎花连衣裙巧笑倩兮,他们手牵手站在庐山脚下,俨然是一对璧人;研究生毕业,他穿蓝底粉红衣领的硕士服,有点肥大,看着像崂山道士,但宽宽的衣袖刚好把怀抱鲜花的女孩子揽在怀里,是干净到让人眼红的甜蜜;然后是婚礼,穆忻终于看见了久违的苏阿姨,她笑得多么舒心……是啊,这么好的儿媳妇,换谁都会满意,可是遇到苏阿姨这样的婆婆,不也是新娘子的福气?
相册有些旧了,上面还落了一层薄薄的灰。穆忻翻看完,合上,抽过一张面巾纸,小心擦净封面,再放到桌上。她微笑着看褚航声,想一下才说:“嫂子,真漂亮。”
的确是漂亮。气质这种东西,是后天养成,也是日积月累。这女孩子笑得大方,表情明朗。她站在褚航声身边,不像月亮,反倒像是一团金灿灿的太阳,衬得褚航声都温和了下去。
不是不羡慕的。兴许,在这个时刻,以前被忽略、被压抑甚至被忘记的嫉妒都小小地冒出头来,让人觉得有酸楚的感慨。
吃完饭,穆忻终于平复了情绪,端一杯茶参观褚航声家。
房子面积不算大,三室一厅加起来才不过一百二十平米。让人感到惊讶的是几乎没有女主人的痕迹,无论是化妆品、衣物还是鞋子,都看不见。盥洗台上只有一个刷牙杯,穆忻站在洗手间门口愣愣地瞅,想半天也想不明白这两口子怎么就能把日子过得如此八竿子打不着?
“看什么呢?”褚航声站在她身后,好奇地沿她视线的方向看过去。
“你常去你岳父家吗?”穆忻扭头问。
“不怎么去,”褚航声老老实实地答,“她去香港前没来得及亲近起来,后来就更亲近不起来了。”
他并不愿意多说自己的婚姻,穆忻看出来了,也就不再问。只是偶尔会觉得奇怪,因为这房子里的空气如此寂寥,寂寥得不正常。她甚至有点心生怜悯——她爱慕了那么久,现在又习惯性把他当做亲人的哥哥,他喜欢这种生活吗?他每天下班打开房门,看见这么空落落的一间屋子时,觉得幸福吗?
“她走后我才分的这套房子,”似乎是看懂了穆忻的疑问,褚航声主动答,“她几乎没有机会在这里住。”
“哦对了,你可以经常去看她呀!”穆忻恍然大悟,笑了,“香港好不好玩?”
“哪哪儿都是人,能有什么好玩的?”褚航声耸耸肩,“去之前一定会被同事塞很长一张购物清单,进了商场永远都算不明白哪些是赠品哪些是正品,回来后还要派发代买的东西,帮人算退税后的价钱……所以每次去都觉得好像是上战场。”
他一边说一边看看窗外,居然一晃就是九点多,天黑了,不知谁家传来 href='8916/im'>《晚间新闻》的声音。他看看穆忻:“晚上睡客房吧。”
“啊?”穆忻似乎也刚刚意识到时间上已经这么晚,刚想拒绝,突然听到手机响。
去客厅拿了手机,一看屏幕穆忻就皱眉头——是陆炳堂。
“小穆吗?过来工作还习惯吗?”陆炳堂开门见山地热切寒暄,连最初的客气都省了,看来是真没把自己当外人。
“谢谢陆大队,还好。”穆忻皱着眉头,努力保持自己恭敬的语气。褚航声在旁边看见了,并不觉得多么奇怪,只当是领导关怀下属。
“我正跟你们主任一起喝酒呢,你过来坐坐吧。”陆炳堂似乎是在一边碰杯一边说话,席间偶尔有清脆玻璃的撞击声传来,并不响亮,却一下下砸在穆忻已经很脆弱的心底。她几乎要咆哮,要不管不顾撂挑子说我不干了……也是这时候,她感觉到褚航声轻轻拍拍她的肩膀。
一抬头,看见他担忧的表情,似乎也是因为从她脸上看到了些不寻常的情绪。这表情、这温暖的轻轻一拍,顿时给了穆忻支持,甚至还有勇气。她深呼吸一下,看着褚航声的脸,沉着地答:“谢谢陆大队,不过今天可能不太方便,我在我哥哥这里,嫂子要出差,我们一起吃饭,说好晚上帮她收拾行李,您看……”
能感觉到陆炳堂略微顿了一下,俄而道:“那好吧,改天再说。”
说完他便把电话挂断了。
穆忻长嘘一口气,无力地坐回到沙发上。愣了片刻,弯下腰,把脸埋进自己的臂弯一块一动不动。客厅只开了一盏小小的落地灯,光芒笼在她身上,晕出一圈凝固的金黄。
过了很久,穆忻抬起头,苦笑一下看看一直站在旁边没说话的褚航声,轻声问:“哥,客房在哪里?”
褚航声走开几步,推开客房的门,穆忻站起身想要随他过去,却在下一秒捂住胸口弯下腰去。褚航声回过身,刚好看见穆忻径直往地板上倒!
“忻忻!”褚航声一个箭步冲过去,只来得及抓住她的胳膊,因为惯性,两人都没站稳,褚航声跌坐到沙发上,穆忻栽倒在他怀里。他抱着她,喊她的名字,只是一着急,脱口而出的仍旧是她小时候全家属院都通用的称呼。他也顾不上这些似是而非的细节了,只是一叠声地问:“忻忻,你哪儿不舒服?你看看我,你睁开眼,能听见我说话吗?”
褚航声语无伦次,想要拨打“120”,却又不敢松手,不敢移动她。好在没过多久穆忻就睁开眼,只是手还捂在胸口,大口喘气,唇色很淡,看他的目光既像是求助,又像是依赖。褚航声略微松口气,着急地问:“你哪里不舒服?”
“没事,刚才,胸闷,”她顺过一口气,努力笑一笑,但傻子都能听出她的有气无力,“后背,疼。”
褚航声心一沉,伸手到穆忻身后,轻轻按住她左后肩胛骨下方的位置:“这里疼吗?”
穆忻点点头,闭上眼,落地灯的光晕再一次笼上来,却变成一片寂静的灰黄。她的长头发散在褚航声手臂上,让褚航声突然着急起来:“以前疼过吗?”
穆忻摇摇头,鼻端都是他的气息,有点熟稔,却也很陌生。她有点恍惚了,好像是想到了杨谦,却又不愿意想起他。耳边隐约听到肖玉华的声音,很快又隐去了。胸口仍然发闷,呼吸变成一件困难的事。头疼,太阳穴附近一跳一跳的,大脑深处好像有一根针反复戳扎。后背还是疼,像肌肉劳损的感觉,但肌肉劳损不是常出现在腰部吗,为什么会到肩背?她想不明白,也不想再琢磨了,只是往温暖的源头靠过去,迷迷糊糊地想,空调太凉了……
穆忻这一觉睡了很久。
连日来的疲惫似乎终于寻着空子将她打倒,让她只能也只顾昏昏欲睡。中间想起床喝水,但这念头只一闪,便快速湮没在下一个梦境中;想起来找洗手间,但也不过是想了一下,很快便再睡过去。等到终于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下午,睁开眼,周围是一片陌生的白。
“醒啦?”身边有年迈的声音响起,穆忻扭头,看见隔壁床上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你对象出去了,你要什么叫护士吧,床头有按铃。”
穆忻终于后知后觉——这里是医院?
正迷惑的时候,褚航声进门,穆忻还没等说话,热情的老太太先搭腔:“哎你回来啦?你媳妇儿醒了。”
褚航声一愣,旋即扭头看见穆忻尴尬的表情,也顾不上再跟老太太解释她的误会,只是赶紧走到床前低头看穆忻:“感觉怎么样?”
见穆忻想坐起来,他急忙按住:“我来。”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床尾摇起升降把手,床头缓缓抬起,随着视线的升高,穆忻终于觉得顺过来了这口气,这才声音干涩地问:“怎么到这儿来了?”
“你多少天没睡觉了?”褚航声答非所问,只是皱着眉头看着她,“要不要喝点水?”
穆忻点点头,褚航声转身去床头柜前倒水,一边倒水一边道:“你单位里来过电话,我接的,替你请了假,这几天就老老实实在这儿休息。再不小心点,搞不好就会得心脏病。”
“心脏病?”穆忻笑了,“我这么年轻,怎么会有心脏病?”
“还好意思笑,现在三十多岁就有心肌梗死你不知道?”褚航声想起来都后怕,语气也严厉许多,“胸痛、呼吸困难、心悸、头晕、心慌……这些症状你有没有?超强度工作、长期睡眠不足、突然的精神刺激……一不留神就导致心脏病。医生说你疲劳过度,送进来的时候高压才八十!你都忙什么了?什么压力能把你折磨成这样?”
他两手撑在病床边,离她很近,目不转睛盯着她质问。
穆忻愣了。
“本来我不想问,觉得是你的私事儿,可现在也不能不问了。穆忻,你有什么困难,你告诉我,说不定我能帮你解决呢?你不要一个人扛着,你在这里举目无亲的,你能扛多少?你要是信任我,就像小时候那样……你就让我帮帮你。”褚航声直直地看着穆忻,不容她逃避。穆忻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觉得有什么东西酸酸地往眼眶里涌,好像马上就要破闸而出。
“原来你们不是两口子啊!”隔壁床的老太太终于恍然大悟地插嘴,却也一下子冲淡了穆忻满肚子的酸楚。两人一起回头看老太太,异口同声道“这是我哥”、“这是我妹妹”。老太太点点头,咧嘴笑了:“怪有夫妻相的。”
穆忻正准备喝水,差点被这句话呛着。
杨谦知道穆忻留院观察的消息时已经是傍晚了——褚航声出门买饭,穆忻便不停地拨打杨谦的手机号。开始时总是打不通,穆忻不知道他是不是在上案子。第一反应是担心,怕他粗心大意,更怕他逞一时之勇。等到好不容易联系上才知道他刚才没带手机去审讯室,那一瞬穆忻终于舒口气,感觉呼吸也顺畅起来。
“我没事,可能是前阵子太累了。白天上班、晚上陪床,也没怎么休息。”穆忻想,自己绝不是什么圣人,不可能在这个家里默默地做一辈子活雷锋。既然辛苦就要让人知道,而这个人毫无疑问是杨谦——她赌他会是这个家里最心疼她的那一个。
“现在怎样了?”杨谦果然很着急,“我这就过去,你稍等,我找方队请个假。”
“离得开吗?不方便就算了。”
这话当然属于口是心非,但好在杨谦的态度让人欣慰:“等着,我这就来。”
“我这就来”——如果随时随地能听到这句话,听一辈子,想必,也就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天长地久了吧?哪怕生活中总有些小波折,可是你知道他在你身边,你对他而言很重要,似乎,也就足够了。
杨谦在探视时间将要结束时赶来,一进门看见褚航声的时候还愣了一下,然后才赶紧走过去和褚航声握手:“褚哥,谢谢你。多亏有你——我们上案子,没带手机。”
“不用客气,”褚航声理解地点点头,“如果你忙,我晚上在这里也行。”
“不用,不用,我请假了,已经很麻烦你了,”杨谦转身握住穆忻的手,“你好点了吗?”
“没事了,其实本来也用不着住院,哥偏说要观察一下。”穆忻仰?99lib.头看着杨谦的脸,不自觉地就流露出少见的软弱表情。她紧紧攥住杨谦的手,想把他拉得离自己近一点、再近一点,那种感觉,就好像小船终于靠了岸。那一刻,穆忻知道,她其实从来没有跑偏过——她一直都知道,这里,才是她的码头、她的港湾,她选定了要系一辈子缆绳的地方。
褚航声,以前是哥哥,以后也只能是哥哥了。
或许有遗憾,但何尝不是一种庆幸呢?
那一晚,穆忻委实很幸福——褚航声走后,杨谦的照顾无微不至。他给她削水果、给她端水喝。水温刚刚好,暖和得像是心里的温度。他甚至给她端了盆热水来,要替她洗脚,被她不好意思地拒绝了。其实也真是这样,哪怕是夫妻,也总有一些温情是承受不住的。她知道他在乎她、对她好,也就足够了。她觉得自己应该算是个幸福的人,而偶有瑕疵的人生,大约才是真的生活、真的婚姻吧。
是的,到这时,她能依靠的,可以依靠的,不是小时候朦朦胧胧喜欢过的那一个,而是无论什么境遇都仍然站在那里等着她的这一个——是在她面对警校艰苦的培训生活、面对陌生的一切而感到绝望和痛苦时,给她怀抱让她哭、帮她分析案例备考,甚至在每年必训期间给累瘫了的她洗袜子的这一个。
她想,兴许,一个女人一辈子也有两支玫瑰,但和男人不同的是,无论得到哪一支,都是归宿,都可以湮灭之前所有抓心挠肺的惦记。哪怕不是立刻,但激情敌不过时间。在这一点上,男人或许刚刚相反——一旦被时间磨到不耐,便会重新找激情。
因为没有大碍,几天后穆忻就出院了。她顺理成章向市局请了病假,回家休养。
鉴于杨成林还在恢复期,穆忻也没敢说自己生病的实情,只说是感冒发烧,休息一阵子。肖玉华不太高兴,因为家里一下子多了两个病人,她忙不过来。穆忻当然也不喜欢肖玉华,但冲着杨成林的面子,冲着杨谦的情意,思前想后,终是忍了。也是为了尽可能地避免冲突,穆忻白日里没少帮忙择菜做饭洗衣服,到最后也不知道这是病假还是劳动课,只是一门心思想着不要让杨谦夹在中间为难,至于自己,好在心脏表现不错,没有再给自己添过麻烦。
倒是郝慧楠一听说穆忻病了就赶紧来探病,且用“风尘仆仆”四个字形容郝村长的到来毫不过分——郝慧楠进门的时候左手拎一筐鸡蛋,右手拎个西瓜,累得呼哧呼哧的,脸上都是汗,鼻尖上有一小块蜕皮,粉嫩嫩地露出里面的新皮肤来,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刚军训完的大学生,反正怎么看怎么不像是个挂职“村长”。
穆忻惊得什么似的:“你这是抗旱救灾去了?”
“我弄到了村村通资金,”郝慧楠很得意,“这一个月都忙着修路呢。”
“你怎么弄到的?”穆忻更惊讶,“总不会真的一哭二闹三上吊吧?”
“说来也巧,我刚进村,我们镇里的一把手就换人了。新领导是从市里考选过来的,胆子大,也没什么裙带关系,还急于出政绩。听说我是全镇第一个女大学生村长,还特地来村里考察了一下。这人还不错,大约是因为刚当官不久,没什么官腔官架子,说话挺诚恳,一听我说缺钱当即就帮我想办法协调,”郝慧楠遗憾地咂咂嘴,“你说他怎么不早点来呢?早来一步,兴许我就不用进村了。”
“是啊,你要是不进村,还离张乐近一点,”穆忻也很遗憾,“从乡镇到村里那么远,怎么培养感情?”
“你想什么呢?谁要跟他培养感情!”郝慧楠不愿意了。
“张乐人挺好的,”穆忻尽忠职守,苦口婆心,“我听同事说他父亲也是资深警察,几乎没有犯罪分子能逃过他老人家的法眼。张乐自己也立过二等功,你知道二等功有多难吗?这又不是普通的嘉奖,还能轮流坐庄。”
“在我们乡镇政府,就算是嘉奖也不会轮流坐庄,”郝慧楠摇摇头,“千万不要以为我们领导会发挥高风亮节,把立功受奖的机会留给年轻人。那一个嘉奖年底能发三百块钱,三等功发五百,足够他们挤破头。”
“别扯那么远,说张乐呢。”穆忻埋怨地看一眼郝慧楠。
“你真就觉得我们合适?”郝慧楠笑了,“实话跟你说吧,我不能和张乐谈恋爱,原因有三。”
她迎着穆忻费解的目光,掰着指头解释:“第一,张乐比我还小一岁,我总觉得还是比我大点的好。第二,我不想一辈子留在秀山。你知道的,我还打算参加中直和省直机关公务员考试呢。如果我跟张乐好上了,结婚了,然后再考走……那不就等着两地分居?万一再有了孩子,我更没时间精力去复习备考。再说离开后视野开阔了,难免不会遇见更好的人选,难道真的就要早早把自己锁定在现在这个小圈子里?”
她略停一下,继续说:“第三,就算不考虑年龄、前途什么的,单说张乐这人的风格,有时候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你知道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穆忻摇摇头,郝慧楠叹口气。
是啊,她是怎么认识张乐的呢?
开头其实很简单——自从郝慧楠发现附近一家驾校的学车费用比市区低很多,便动了“早学晚不学”的心思。好在学起来也很顺利,从体检、理论考试到倒桩,一路都顺利通过。只是到了路考的时候,向来有点顾头不顾尾的郝慧楠在第N次因为不慎把车停在公交车牌下或是路口五十米内而被教练骂得越发颠三倒四之后,渐渐生了要找人陪练的心。偏巧隔壁办公室的大姐和派出所副所长是两口子,热心解决困难之余还很有点要保媒拉纤的意思。于是顺理成章地就介绍郝慧楠认识了张乐,以及他的那辆破捷达。
那破捷达有多破呢?据郝慧楠形容,基本上所有玻璃都会晃,有缝的地方就有厚厚一层灰,空调、收音机全罢工,车座套被烟头烧了若干小洞,报纸、面包袋子、破旧警帽和领带扔得到处都是。张乐第一次来接郝慧楠练车的时候,据说红着脸把里面能扔的东西全都一股脑扔下车,一边扔还一边感叹“咦,原来这东西在这里”……
郝慧楠哭笑不得,但总不好直接在陌生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惊讶,索性就微笑着站在一边,也不说话,任他收拾。可是这样看着也别扭,因为她发现张乐毫不在乎地把垃圾都扔在镇政府大门口的路边上。虽然隔着不过五十米就有垃圾箱,但张乐显然对此设备视若无睹。郝慧楠张张嘴,可最后终究还是没说话,由他去了。
等上了车,张乐开始认认真真地教,诸如什么“半离合”、“右转拐小弯、左转拐大弯”、“超车时等完整看见后方车头再并道”之类,详细得很。当中也不乏交规,比如“会车时看见某某标志要让行”、“某某标志是单行”……郝慧楠仔细记下,渐渐也觉得这个老师很敬业。
但,有些问题,总在当事人无心的时候暴露,却又被旁观的有心人铭记——某次练完车回镇政府的时候,刚好赶上镇政府旁边的大集收摊,来来往往赶集的百姓把一条马路塞得乱哄哄的。郝慧楠不敢开车,把司机位置让给了张乐。张乐开始时是按喇叭,收效甚微,索性踩着油门往前冲,一边手里拿着车里的喊话器喊“让一让让一让”……
郝慧楠皱着眉头,一直到张乐开车冲到镇政府门口才终于忍不住问:“咱们也没有公务在身,可以用喊话器吗?”
张乐愣一下,搔搔头,而后才挺憨厚地笑一下答:“其实没穿警服也不准开警车,不过咱们这里不是市区繁华路段,又很少有督察,平日里也就没那么讲究。”
郝慧楠又沉默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向张乐解释自己的意思——或许到这时她才发现其实哪怕是经过了多日来形影不离的练车,但他们仍然不熟悉——他甚至想象不到,她本来的意思压根与督察处罚没什么关系,她只是看见了那些避让警车的老百姓,才想要说:若没有公务在身,这样的特权算不算嚣张?
“穆忻,你告诉我,哪怕他工作出色、仪表堂堂,可环境的限制、个人的条件,哪一样能让我爱?”郝慧楠心平气和地问穆忻。
穆忻沉默了。
送走郝慧楠,穆忻返身进屋,迎面遇见肖玉华从厨房里出来,看客人走了,还状似热络地问穆忻:“你同学?”
“朋友。”穆忻简明地回答。
“真是在什么层次上就只能结交什么层次的人,”肖玉华感叹一声,“到了县城里,就只能和村长来往,这就是环境啊!”
穆忻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如此感慨,也懒得多话,便转身回屋了。失去了听众,肖玉华很失望,所以在当晚的饭桌上就没少忆苦思甜——刚好杨成林先吃完饭出门散步去了,肖玉华可算逮住机会念叨自己当年是怎么被恶婆婆整得死去活来:早晨四点钟就要起床给一家人做饭、洗衣服,还不能耽误早晨赶工厂的早班,得坐很久的公交车,路上晃悠着睡过了头,下车一路往回跑。跑到工厂里还是误了时辰,扣了全勤,月底少了一块钱,殚精竭虑从娘家妹妹那里骗来她攒的压岁钱,回去交给婆婆。晚上累得快死了回到家,还是要做饭、洗碗、洗衣服。生孩子之后连个端热水的人都没有,自己爬下床,发现暖瓶还空了。婆婆抱着大孙子在另一间屋喜笑颜开,她这劳苦功高的还得自己去厨房烧热水喝……
讲完了兀自感慨:“看看你们这会儿多幸福,有人伺候着,自己要么睡到太阳照屁股,要么一睡就是一下午……我没退休那会儿就有同事说,说老肖啊将来谁给你当儿媳妇才好命呢,什么都是你想在前面,什么都有你给干好了,你就是个劳碌命啊……可不是吗,我这会儿想想,我可不就是个劳碌命?”
她一边说一边看看穆忻,穆忻没说话,只是低头吃饭。她又看杨谦,杨谦一脸灿烂的笑容:“那是,妈你是劳模。”
他一边说一边捅捅穆忻,穆忻抬头笑一笑,道:“妈您辛苦了。”
“我不辛苦,你们要是加班,我总得分担点不是?我自己年轻时候不容易,不能到当婆婆的时候让孩子们也不容易,”肖玉华每次用语重心长的表情说话的时候都特别像是深情的诗朗诵,只是后面还有转折,“不过啊,忙是一回事,懒是另外一回事,是吧?尤其是女孩子,结了婚,就得顾家,就得把家里人伺候得舒舒服服的,这才是做人家媳妇的本分——”
好在还没说完就被刚进门的杨成林打断:“哎你去看看是不是停水了?刚上楼的时候听见有人说又停水了……”
“这什么破房子,三天两头停水!”肖玉华没好气地发着牢骚起身往厨房方向走,一边指挥杨成林,“进门先洗手!壶里有水!多亏我平日里有存一壶水的习惯……”
穆忻见状,想都没想,推开碗就往自己房间里溜。
杨谦随后跟进来,一边关门一边叹口气:“我妈真是到了更年期了。”
穆忻看杨谦一眼,心想肖玉华这更年期来得可够晚的。
病好后穆忻恢复了上班,甫进研究室的门,慰问声一片。同事们陆续表示了慰问和祝福,副主任还亲自下楼握了握手,笑道“欢迎你回来继续战斗”,但穆忻不知道的是副主任回到楼上,关起门,对主任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小谷怎么想起来要推荐个女孩子来以训代干?这才几天就累病了,以后要是有了孩子,还不得天天请假?就说女人不中用嘛,你还不信!”
“我怎么不信了?我当然信,”主任一边抽烟一边皱眉,“可是小谷信誓旦旦地说这女孩子素质好,学成了将来回去能帮她接过来材料那一摊儿,我还能不答应?反正人已经来了,该教就教,教好了回秀山去,就算添乱也是给谷清添,跟咱没关系。”
“其实我确实想着通过这次以训代干的轮训,给咱室留几个好苗子,”副主任叹气,“小穆是研究生,硬件挺好的。”
“研究生顶屁用?”主任摇摇头,“你没见咱局两年前招的那个省大的数学硕士做预审?熬了半宿,自己先熬不住了,趴在桌子上对犯罪嫌疑人说‘大哥我求求你,你就招了吧’……”
副主任哈哈大笑:“其实咱局想招点高学历的人才进来,估计也是想带动一下整体氛围。你没见上次城南分局搞竞争上岗,有几个派出所所长都什么风格?有个问题是‘如果到了羁押时限,但犯罪嫌疑人还是没有交代犯罪经过,怎么办’,罗庄派出所那所长老邓,开口就是‘揍’!”
……
穆忻没有听到这段对话,自然不清楚这场病、这些琐碎的家事让自己在领导心目中有了怎样的印象。她的精力有限,还要忙着躲陆炳堂、忙着照顾生病的公公、忙着应付挑剔的婆婆,以及三不五时地嘱咐杨谦“注意安全”……她想,或许,自己注定了就是个操心的命。
况且,忙中添乱,还有穆妈妈打来电话,嗫嚅着说:“忻忻,那个,我想再找个人凑合着过下半辈子,你看行不行?”
穆忻吓一跳。
周六,穆忻跟公婆请假,急匆匆地回了娘家。事由没照实说,只说妈妈身体不好,要回去看一看。肖玉华听了,还热情地买了两桶专供中老年食用的核桃粉,要穆忻带回去。穆忻千恩万谢地接了,走出家门后才终于卸下堆了满脸的笑容。
不是她凉薄,而实在是因为累——肖玉华做在面子上的礼节从来都是完善得不能再完善,如果不是这样,穆忻也不会在第一次登门的时候因为那些热情的寒暄而丝毫没有意识到鄙夷的存在。可日子总要慢慢过,要朝夕相处,才能看到她内心深处的那些不屑。
想到这里,凭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敏感,穆忻停下脚步,站在树荫下小心取出一盒核桃粉,看看罐底的保质期——果然,还有一个月就要过期,不用猜都知道一定是超市解决库存时的打折货。
这次,穆忻一点都没生气,她只是觉得有点好笑。
仍然是因为这种穆忻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职业敏感,在第一眼见到宋喜元的时候,穆忻很想准确把握出这个人的特征,但很难——这个六十岁上下的老男人身高大约一米七左右,五官没有什么鲜明的特征,唯有满脸风霜,还有努力堆出来的无害的笑容。那样的笑容,带点讨好,带点忐忑,在接触到穆忻身上尚且没有佩戴警号、警衔的警用执勤服时蓦地瑟缩了一下,然后是一点卑微的寒暄。
穆忻问他:“大伯,你家也有儿女吧?”
他老老实实点头,坐在沙发上的样子更像是被审讯:“一儿一女。”
“现在都在做什么工作?”穆忻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像是拉家常。
“儿子和儿媳妇带着孙子在外面打工,闺女也嫁人了,没工作,在家带孩子,念书都不行。”他憨厚地笑笑。
“您儿子在哪儿打工?”穆忻刚问完,看见穆妈端着水果过来,主动替她把想要问的全都解释一遍:“在四川,每到过年才回来。儿子比你大四岁,闺女也比你大一岁,也生的男孩呢……”
穆忻在心里翻一下白眼,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妈,想了想,还是趁穆妈妈去厨房做饭的时候跟进去,埋怨:“我就想试探试探他,你都说了,让我从哪里开口问?”
“有什么好试探的?”穆妈妈不愿意了,“你当了警察以后是不是看谁都不像好人?”
“那倒不至于,不过你们是通过什么方式认识的?婚介所可不靠谱,婚托多得是。”穆忻压低声音。
“我去公园里锻炼身体认识的呀!”穆妈妈得意了,“你别老拿有色眼镜看人,你宋大爷是自己闲不住,揽了个扫大街的活儿,我们在公园门口广场上拉呱儿的时候认识的。”
“99lib.你结婚我没意见,不过随便找个人结婚可不行,”穆忻叹口气,“那你把他身份证拿给我看看吧!”
“身份证?”穆妈妈大惊,“要这个干什么?”
“查查真伪。”穆忻没好气儿。
“这还能有假的吗?这么大的一个大活人!”穆妈妈提高声音,穆忻赶紧捂上她妈妈的嘴。
“小点声儿!你这个老太太怎么这么没有防范意识!”穆忻急得瞪眼,“现在户口本、身份证都有假的,咱家有这个条件验明真伪你还这么不积极。”
“还得怎么积极?”老太太生气了,“你就是当警察当出毛病来了!”
说完,老太太撂了抹布没好气地出了厨房,穆忻跟在她身后,路过宋喜元身边的时候看见他惶惶地抬起头看了自己一眼,却没来由地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更多的畏惧。
穆忻有点愣住了。
她似乎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可以让别人产生畏惧感的。
她不知道,这种畏惧感,是来自于她的警服,还是她这个人?
没成想第二天穆妈还是把宋喜元的身份证给了穆忻。穆忻一分钟都没耽误,打电话回分局,找到刚好在值班的孟悦悦,火速用公安内网辨别身份证号码的真伪。
“宋喜元,男,1952年11月17日生……”孟悦悦的效率真是高,直接在电话里读查询结果,“可惜你没法接收传真……要不这样吧,我把他身份证上的照片用手机拍下来发彩信,你接收一下比对看看。”
“好!”穆忻挂上电话,五分钟后彩信到,略有点模糊,但果然就是宋喜元的这张脸。
穆忻这才放了心。
“真不知道你折腾个什么劲。”穆妈妈看到彩信,还是埋怨。
“虽然不能预防犯罪,但至少可以保证在犯罪行为发生后提供准确的抓捕依据。”穆忻说话已经从学生时代的大意敷衍变成如今的煞有介事,她不自知,只觉得这是一种本能反应。穆妈妈瞪女儿一眼,也没多说话。
“妈,这宋大伯的儿女支持他再婚吗?”警察的职业病之后,终于才是正常人的思路。
“据说是不支持,不反对,没什么具体意见。”穆妈妈一边切菜一边道。
“哦,那我也不反对,”穆忻看着穆妈妈脸上的皱纹,突然一阵心疼,便伸开手,从后面环抱住妈妈的腰,低声道,“妈,你跟我去省城,好不好?”
“要是这里有个家,就不孤单了。”穆妈妈伸手拍拍女儿的手,感叹着答。听上去好像答非所问,但穆忻知道,妈妈懂她的意思。
妈妈其实是在告诉女儿,开始另一段婚姻,是因为孤独,也不仅仅是因为孤独。
因为,这普天下的父母,多是既希望与儿女朝夕相处,又从来都不愿意成为儿女的负担——这份苦心,总是在为人儿女者远行之后,才骤然悟得。
没多久之后,没有声张,没有宴请,穆妈妈悄悄地就与宋喜元领了结婚证。穆忻作为唯一的观礼人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谈不上失落或者高兴,她只是在无可无不可中有些迷茫:毕竟不是二十多岁的怀春少男少女了,毕竟曾和一个人举案齐眉、同床共枕,毕竟曾有不同的生活圈子、夫妻相处模式……有些东西,会随着时间滋生成一种习惯,甚至本能,好像一个隔膜,横亘在这张鲜红的结婚证之上。她不知道他们之间有没有陌生感,还会不会想起那个曾经以为能白头偕老的人?而这两个有着太多不同轨迹的人在走到一起之后,又有怎样的未来?
但穆忻知道,她现在,也并不相信什么所谓的“白头偕老”了。
因为哪怕她再不愿意相信,却不得不承认,埋藏在她和杨谦之间的地雷远比想象的要多。
比如,一条鱼。
那天是杨谦难得的早回家——悬置已久的杀人案终于告破,他从进了家门就眉飞色舞。彼时杨成林在客厅里看报纸,肖玉华在卫生间里洗衣服,杨谦进门后远远地喊了一声“爸妈,我回来了”就一头钻进厨房,抓住穆忻开始絮叨。
“媳妇儿,你猜那个采石场的腐烂尸体到底是哪儿来的,凶手是谁?”穆忻在厨房里忙前忙后地切菜炒菜,杨谦跟进跟出,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碍事。
“是谁?”穆忻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
“邵呈合啊!”杨谦瞪大眼,俨然是在揭露一个惊天秘密的表情。
令他失望的是,穆忻一边炒菜一边问:“谁是邵呈合?”
“邵呈合你不认识?去年区里政法系统表彰大会,他还戴着大红花受奖,你不是和小孟都去做会场服务了?还一人抱一个大红花给受奖人戴呢。站你面前那个不就是邵呈合吗?”
“政法系统的……法院还是检察院的?”穆忻还是不在状态。
杨谦叹口气:“司法局局长,案发地点是他家祖屋后院,采石场那里是抛尸。”
穆忻一边听一边炸鱼,油一热,鱼入锅,迅速泛出金黄的泡沫来。
杨谦站在穆忻身后,闻着鱼香眉飞色舞:“我们发现尸体后就去查失踪人口,经比对确认死者身份后开始排查他的社会关系,结果就发现他之前认识司法局长。然后又根据手机信号追踪发现邵呈合在案发时间内曾经出现在距离采石场不远的祖屋附近。科技!这就是科技的力量!”
“他就那么老实招供?”穆忻炸着鱼回头看他一眼,余光瞄到肖玉华晾好衣服,站在厨房门口听他俩说话。
“当然没有,我们连测谎仪都上了!”杨谦舒口气,“好在有目击证人见过他的车,到最后他总归是招了,不然我们也太冒险了……所以说人还是不能做亏心事,不然除非你心理素质暴强,强悍到能用一个谎言弥补另一个谎言,直到谎言之间环环相套,不然总会露马脚的。因为还真没有哪个犯罪分子能不假思索地回答所有问题——这些问题在不心虚的人那里就是再普通不过的问题,可是到了心虚的人那儿,总要迟疑,总要思索怎么回答,这一思索,就太可疑了。”
“真没想到堂堂司法局长要杀人,动机是什么呢?”穆忻回头问。
“对方敲诈,忍无可忍。”
“一定是有把柄在别人手里吧?”穆忻翻白眼。
“你猜对了……”杨谦嘿嘿笑,“也算杀人灭口吧。不过通过这个案子我是真佩服技术中队那批人,你说那尸体,多恶心,他们怎么验尸的?”
穆忻在警校培训时见多了命案现场图片,也习惯了这种联想,没有什么太剧烈的反应,反倒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问杨谦:“这种高度腐烂的尸体究竟是怎么提取指纹的?真像咱们在警校培训时学的那样,要局部油炸一下再提取指纹吗?”
“呕……”肖玉华本来刚想抬脚离开,可还是倒霉地听见了最后这句话,也真巧,伴随这句话响起的是又一条黄花鱼入锅时“嗤啦”的油炸声,肖玉华顿时崩溃了,当即咆哮,“穆忻你闭嘴!”
穆忻吓一跳,差点把手里盛着鱼的盆也扔到锅里,还是杨谦眼疾手快抢过来,紧接着就听见肖玉华如暴风骤雨般的吼叫声:“快吃饭了说什么尸体,你恶心不恶心?”
穆忻被吼得手足无措,而肖玉华转身就冲回到洗手间。
随后就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一无所知的杨成林吃鱼吃得挺香,见肖玉华不动筷子,还问:“怎么不吃鱼?炸鱼多香……穆忻手艺不错。”
肖玉华猛地想起穆忻刚才的那句话,脸色又一阵发白。穆忻低下头不敢说话,杨谦抓耳挠腮地想要转移肖玉华的注意力,但还没等她想出辙,肖玉华已经“啪”地把筷子一甩,吼:“穆忻你成心恶心我是吧?明明知道晚上要吃炸鱼,还说什么……什么……尸体!”
虽然有几个字没说出来,但终究是太过形象的一幅画面,肖玉华忍不住又是一阵作呕,干脆扔下筷子转身进了屋。
杨成林莫名其妙看看老婆的背影,问杨谦:“你妈怎么了?”
“更年期。”杨谦随口答。
“你才更年期!”肖玉华在里屋听见杨谦的话,怒气冲冲走出来,把手里端着的水杯狠狠往桌上一放,“我怎么更年期了?我比穆忻她妈还年轻一岁呢!穆忻她妈都能嫁人,多年轻啊!凭什么我就更年期?”
穆忻一头雾水,不知道话题为什么要扯到自己的妈妈身上,一条鱼跟自己妈妈改嫁有什么关系?这样想着脸色就也冷下来:“这事儿跟我妈有什么关系?”
其实杨谦本来也想说这句话,可这话被穆忻抢先说了,问题也就大了——儿子朝自己的妈抗议,最多不过是人民内部矛盾;儿媳妇质问婆婆,这简直就是敌我矛盾了!
“我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了!你这是什么语气?”肖玉华气得拍桌子,“要真是敞开来说,老了老了再找个第二春,脸上还真挂得住!”
“轰”的一声,穆忻的头炸了。
“你再说一遍,”穆忻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肖玉华,语气冷得要结冰,“你再给我说一遍!”
“穆忻,闭嘴!”杨谦见势不妙急忙呵斥媳妇,可惜战火蹭蹭地烧,压根没给他灭火的契机。
肖玉华已经开始吼:“你这是什么语气?你敢用手指头指我?小市民家庭没家教,你爸妈就是这么教你的吗?哦我差点忘了,你爸早死了,你妈自己光忙着改嫁是不是?”
穆忻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她简直难以相信这是自己家会出现的对白,眼前这个蛮不讲理的婆婆比电视上出现的那些还要恶毒一百倍!现在她相信了,原来,艺术真的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对许多人而言,有许多事只是没见过,而不等于不存在!
穆忻使劲挣脱杨谦想要推她进卧室的手,可是杨谦力气太大,她推不动,干脆豁出去一口咬下去,杨谦“啊”地喊了一声,肖玉华气得哆嗦:“你个疯子,你还要不要脸了,你凭什么咬我儿子,你凭什么?”
“他是我男人,我爱咬就咬,这是我家,我说了算!”穆忻要很努力才能压住心底那些恶毒的咒骂,她也是到这时才发现,自己不是没有撒泼的天分,而只是在努力压抑。她在心底冷笑,想着肖玉华你别逼我,你逼急了我,我骂得比你更难听!
“好了,都闭嘴!”杨谦一声暴喝,见穆忻还顽固地想往外冲,一扬手,“啪”地把穆忻甩到一边,他没想到自己的力量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相比有多大,穆忻随他甩出去的方向跌出去,刚好跌在身后一个五斗橱上。她的腰刚好卡在老式五斗橱的把手上,忍不住痛苦地喊一声,往前跌出去。肖玉华正在气头上,就在穆忻跌过来的瞬间毫不犹豫伸出手,“啪”地就是一巴掌!
穆忻眼前一黑,只觉耳朵里“嗡嗡”作响,周围的一切,顿时隐去。
杨谦惊得呆住了几秒钟,直到杨成林急得满头汗地把肖玉华推到一边,一边喊着“杨谦快去看你媳妇怎样了”,他才猛地醒过神来,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伸手把穆忻抱到怀里,一叠声地问:“媳妇儿,媳妇儿,你怎样了?你没事吧?”
穆忻没有回答。她闭着眼,觉得脑袋里“嗡嗡”响成一片,什么都想不明白,也听不清楚,她不想哭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泪水像条件反射一样涌出来。她能感觉到有人伸手给她擦去眼泪,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睁眼看那人到底是谁了。
穆忻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是半小时后,她睁开眼,看见杨谦坐在床边,一手拉着她的手,一边焦急地问:“你怎么样了,哪儿不舒服?”
见穆忻的眼神木木的,杨谦赶紧承认错误:“对不起啊媳妇儿,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怎么舍得打你呢,我这辈子都不舍得对你不好啊!可是当时也是急了,我没掌握好力道,你也知道我们做刑警的有时候处理突发情况那就得一招制敌,下手不能不狠,所以我脑子一热,心里一急,就没弄明白现在是在家不是在队里,我……”
“杨谦,离开这儿吧。”穆忻的眼泪再次滑下来之前,杨谦听到这句话。
奇怪的是,他先松了一口气——实话说,他本以为,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会是“杨谦,离婚吧”。
可是这句“离开这儿”,是什么意思?
“我讨厌你做警察,也讨厌我自己。”穆忻的声音沙哑,没有多少力气,思维却清晰得很,甚是还有些不正常的冷静:不是抱怨这场婚姻,也没有抱怨婆媳关系,只是陈述那些像最后一根稻草一般的绝望——是的,她只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最后一根稻草压垮。
她的视线空洞,明明看着杨谦的脸,又好像看着远处:“我讨厌这些人,野蛮、粗俗、毫无文明可言。你们刑讯逼供习惯了是吧?所以才出手就把老婆当犯人揍。杨谦,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偶尔想起以前的时候,我常常觉得我的青春也是浪漫过的。是有人递情书,有人心心念念地追,有人盼着和我比翼双飞……可是现在,倒是比翼了,但我觉得最后那点漂亮的羽毛都要掉光了,飞不起来了。”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杨谦哭笑不得,“我说过我会努力考走的,可是既然还没走,就总得入乡随俗……”
“我跟你选择这条道路的时候,是因为的确被你的热情感染,无论是爱情的热情,还是事业的热情,再或者是对那身警服的热情,可现在我常常会很困惑,因为我真没想到需要付出这么多的改变才能打好这份工,”穆忻疲惫地闭上眼,“要说快速学会当地方言、和群众相谈甚欢地挖线索、和同事讲着荤段子打成一片,你都远比我要适应得快,就连被纳入特权思想的笼罩并享受这种便利,你都比我入戏快。可是这样,真的就是好的吗?”
杨谦张张嘴,觉得自己也有很多辩解的话要说,但突然之间又没有头绪,无从说起。他正梳理着辩论的思路,却听见穆忻的话题倏然间又跳回到家庭生活的角度:“杨谦,你老实告诉我,当初你要跟我结婚的时候,你妈同意不同意?”
“啊?”杨谦被这种跳跃绕晕了两秒钟,才反应,“这都猴年马月的事儿了,谁记得住?”
“其实不过也就两年。将来,说不定还要一起生活一辈子,”穆忻睁开眼,紧紧盯着杨谦,“当然,如果这一辈子还能一起生活下去的话。”
“你这什么意思?”杨谦很费解,“大晚上的,问我这么没意义的问题。”
“还有什么更有意义的?之前我不是没问过你,对于咱们结婚,你父母有什么态度。你说他们都挺高兴的。后来婚礼上看你妈忙前忙后,我真是挺感动,我也真的以为她欢迎我成为你们家的一份子,以后和你一起过日子。可是日子总要过着过着才知道,歧视这东西,是源自骨子里的,你妈不说,不等于不存在。你没见上次她用那种怜悯的眼神赏赐给我一床廉价蚕丝被的时候那种施舍的感觉……杨谦,我虽然是小门小户的孩子,可是我也有尊严。我从没有求你们家接纳我,因为婚姻应该是平等的一件事,而不该是高高在上。可是,现在我却觉得,你妈不仅看不起我,还看不起我们家,她嫌我们穷,而穷人就不该有追求幸福的权利,穷人就算是改嫁都是恬不知耻的!”
杨谦完全被这一大套控诉砸懵了,半晌才答:“你别上纲上线的,哪有那么严重!我不是说了吗,咱生个孩子,她一忙就没空找咱的茬了。上个月失败了没关系,咱这个月继续……”
他一边讨好一边靠过来,想要揽住妻子,却被穆忻一把推开:“少整这套,你以为生完孩子就完了?生孩子容易养孩子难!就像你妈这态度,一旦发生教育孩子的分歧,咱再继续吵架吗?吓着孩子怎么办?”
“不会的,我妈她就是被恶心着了,心情不好,找个托辞发泄呢……”
“托辞、发泄?杨谦,那我如果也说自己身体不舒服,然后发泄说你妈就是个精神病,你还能这么心平气和地跟我解释吗?”
“你这不是蛮不讲理吗……”杨谦不知道该说什么,说起来刚才穆忻不是还挺理智的吗?怎么说着说着就发展到现在这样撕破脸骂人的境地了呢?
“对,我蛮不讲理,你是好儿子,你心疼你妈,你守着你妈过一辈子吧!”穆忻说完话,狠狠瞪杨谦一眼,扯过被子把自己卷起来,再不看他一眼。
杨谦嘟囔一句“莫名其妙”,也背转身子睡觉了。他有点想不明白:曾经那个好脾气的姑娘哪儿去了?不就是一两句小口角,至于开始人身攻击吗?站在一个母亲的儿子的立场,他本来可以和她吵架,但他心疼她,所以不能吵,宁愿让步,难道这样还不行吗……
想着想着,杨谦渐渐在一团乱麻中睡着了。
然而,穆忻却失眠了。
她睡不着。
她的心里像堵着一团什么东西,吐不出、咽不下,就梗在那里,憋闷得让人难受,可是又哭不出来——她以为自己会哭,这么多的委屈,这么多的不甘心,这么努力却无法入人眼,哪一条都足够让人哭。
可是没有眼泪,眼眶反倒很干涩。脑袋里面不是场景回放,而是空荡荡一片。
就这么在床上翻来覆去到深夜,当杨谦睡着后,她到底还是起了床——嗓子里好像在冒火,得去厨房给自己倒杯水。没想到,一拉开自己的卧室门,就看见杨谦父母的卧室门缝里露出暖黄的灯光。穆忻一愣:他们还没睡?
轻轻走近一点,果然就听到里面传来说话声。
是肖玉华的声音:“你偏说好,有什么好?她哪点配得上我们儿子?”
声音里有哽咽,穆忻收住脚步,不自觉地皱皱眉头。
“杨谦自己看上的,你拦着有什么用?你的儿子你不了解?你越不让他干什么他越得干什么,你还不如顺其自然,如果真碰了钉子,他自己又不是不会回头。”是杨成林的声音。
“他碰钉子?我只怕他都看不见钉子在哪儿!你说按咱儿子的条件,找个家在本地的、家世好点的姑娘不好吗?结果偏要找个外地的……那你找就找吧,我一开始也没反对不是?可是偏要找个下岗工人子弟……养老怎么办?她家吃城市低保的!”
“穆忻这孩子倒是懂事的……”
“再懂事,也到底是个拖累。俩人一样的理想主义,当初告诉说考进公安厅,那我多高兴啊!说起来在咱那左邻右舍的,咱儿子也算是最高学历,还是第一个考上省直机关工作的,多体面!可现在窝在这穷乡僻壤,也不知道哪辈子能离开。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给领导送点礼,让儿子进咱电厂呢!”
“没你说的那么夸张,我看他们现在自己干得也挺好。”
“我哪儿夸张了?你想想看,当初如果杨谦和钟筱雪能谈成,他至于到这么个破地方吗?什么下基层,骗谁呢?谁不知道那些有权有势的人都拿基层当借口,实际上子女就没怎么在基层待过!那当初老钟不是都说得好好的,杨谦只要上了这条路,他就能让杨谦至少留在市直机关。可后来不就是俩孩子没成吗?他也不提帮忙的话了,真够小心眼的。”
“别这么说老钟,他这几年身体不好,去单位次数少,有些话也说不上了。再说筱雪是个好孩子不假,可他们没缘分啊!”
“钟筱雪这孩子也是的,去什么青海啊……这一去,别人趁虚而入了吧!”
“那个‘别人’现在是你儿媳妇,你胳膊肘朝哪儿拐呢?”
“唉……都说做父母的不该势利,可是不势利能行吗?真是不做父母理解不了……谁不想让自己的儿女找个知根知底的人家?不光是能帮忙照顾儿女的问题,至少有了困难解决起来也容易,逢年过节、大事小情两边一商量就能兼顾,那多好?要是能当成自己的孩子疼就更好了,别的都不说,单说老钟一家是多少年的熟人了?那都是看着杨谦长大的!老钟一直想要个儿子,没要成,从小就把咱杨谦当他儿子似的,那时候他一个月才挣一千多,过年出手就给杨谦六百块压岁钱……”肖玉华的语气里包含着浓浓的惋惜。
“睡吧睡吧,都哪辈子的事儿了,穆忻她妈就这么一个闺女,将来也不至于不操心。”
“她就算愿意操心,后面这个老伴儿也愿意让她来操心?人家就没有自己的孩子得帮衬着?我就纳闷了,你说她妈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考虑问题还这么近视?真是没文化,根子里就带着无知!而且她能帮上杨谦什么?就算不能让他离开基层这破地方儿,经济上能支援吗?你看看他们住的这房子,这叫什么啊?贫民窟都不如……”
“睡吧睡吧,都十二点了,你明天早晨六点不还得起来放广播?”
“唉……我那也是没办法,这小两口一睡睡到大天亮,从来不说早早起来买菜做饭打扫卫生。我那放广播不是为了提醒他们起床吗?”
……
声音渐渐低下去,穆忻站在客厅里,手脚都开始发麻。
或许,一切疑问都有了答案。
为什么看不起自己?凭什么,穷怎么了?
这些问题都在嘴边,许多次就要脱口而出,可是,她问不出来。
尽管她觉得肖玉华这种一定要给儿子找个有权有势的岳父母的想法很不可理喻,可是她竟然无法反驳一个母亲单纯期待儿子前程似锦的心。
长夜漫漫,睡沉了的杨谦并不知道,穆忻端一杯水坐在窗边,整整一夜。
第八章 突如其来的背道而驰
就好像是要印证肖玉华的话一样,秀山分局的集资建房计划在这个夏天正式启动。
因为夫妻双方在同一个单位,按照杨谦和穆忻的级别,只能买一套建筑面积130平米的房子,市价每平米大约四千元,局里的内部价不过两千多。便宜的代价是没有房产证,也就是说只有居住权,没有转让权。不过这并不影响大家对房子这种不动产的渴求——反正没房子的人需要的不过也就是一套房子的居住权,而房子太多的人总会有转让的渠道以及办法,局里的规章制度想必也难不住他们。
连同地下室,共计40万的总房款,首付20万,自然是肖玉华和杨成林掏的。
当晚的饭桌上,杨谦不在家,肖玉华字字句句夹枪带棒:“我们这些年攒的钱还不是为了让孩子们过得好一点?看看你们现在租的这套房子,我第一眼就心酸。现在总算好了,能有片自己的瓦遮头了。”
穆忻吃饭,不抬头,只暗自腹诽:第一眼就心酸还能住这么长时间?你不是有钱吗?怎么不掏钱给你儿子租套好点的房子?
肖玉华继续叹气:“40万倒不是太大的数目,可是对你爸爸和我来说,毕竟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穆忻继续沉默——指桑骂槐算什么?我就是听不懂你能拿我怎样?
肖玉华终于绷不住了,还是张口:“所以穆忻你家总要表示一下吧?我听说你每个月还给你妈寄钱?所以说还是女儿贴心,我就从来没看见杨谦孝敬我一分钱。”
说话时肖玉华笑眯眯的,穆忻只能在心里叹了口气。
“吃饭,吃饭。”杨成林又来当和事佬。
“你自己吃呗,我们说房子的事呢,”肖玉华瞪一眼老伴儿,再看着穆忻,故作难色,“穆忻你看过阵子还要交20万,我们之前刚在老家买了房子,眼前手头也紧……”
“我妈那里没攒下什么钱,她身体不好,我每个月给她五百块,都买药吃了。现在的降压药也都挺贵的,偏偏她还有点风湿,”穆忻平静地看着肖玉华,“妈,这房子写杨谦的名字行吗?还有以后我们每个月交给您生活费,算是点心意。”
“那倒不用,买菜钱我们还是拿得出来的,”肖玉华皱眉头,“其实不是房子写谁的名字的问题,要说一家之主,本来也该写杨谦的。我是觉得大家都是家庭成员,理应为这个家里目前最大的一件事情贡献点力量。”
“那么,妈妈,您需要我贡献多少力量呢?”穆忻放下筷子,正视肖玉华,说话的语气已经完全不是聊天,俨然就是谈判了。
她知道这样太生硬,可是不生硬的做得来吗?她不是职业演员,想哭的时候她笑不出来。
肖玉华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面色顿时一沉:“穆忻你这是什么意思?好像我逼你做什么似的。”
她没好气儿地甩掉杨成林企图捅她的胳膊:“都说生儿子是要准备婚房的,这个我们知道,也早就想给杨谦买房子,是他自己不要,说现在下基层,还算不上稳定,不如考回到市区再买。但如今有了这么个买便宜房子的机会,当然是要出力的。不过别人家结婚,都是男方买房子,女方装修,或者男方买房子、装修,女方买家电。轮到咱们家,你说怎么办合适?”
“妈妈,您看这样行吗,我给您写个欠条。装修如果需要十万元,我就欠十万,我一点点赚,需要的话再出去找个兼职,总会赚够的。”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人看见,穆忻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被一层冰牢牢封住。那寒意还缓慢上行,一路蜿蜒,渐渐到了心脏,“咔嚓”一下子就戳出尖锐的刺痛来。疼,也冷。
“没这个道理,我们总不会让自家儿媳妇为了还自己家的债出去兼职。”杨成林皱一下眉头,打断两人的谈话,“吃饭,不说那些没用的!”
只可惜,他多少年来在家就没什么发言权,偶尔发言一次只能是自取灭亡。肖玉华想都没想就抬高了声音:“谁说没用?这又不是一块两块,这是40万!装修完了买家具家电,最后没50万拿不下来!你是印钞票的吗,你说话这么大方?老家那房子买完以后你还剩多少钱?”
“那不是买完之后就有两套了吗?实在不行再卖一套!反正他们也不会回去了,放在那里也是浪费,总往外出租也麻烦。”杨成林也有点烦躁起来。
“我还没死呢就卖房产!”肖玉华再次火冒三丈,“我倒是觉得写借条这个主意不错,大家都要有这个家庭的主人翁意识,谁也不能逃避责任。”
她转头看着穆忻,说话仍然是那么义正词严,听上去无懈可击:“你们年轻人花钱容易大手大脚,就当是我帮你们存着的。等我们百年之后,再还给你们!”
穆忻忍不住在嘴角浮现出一个讽刺的笑容:“百年之后”,既然你们就杨谦一个儿子,百年之后所有财物也得留给这个儿子,那这借条写得有必要吗;“帮你们存着的”,说得好听,我穆忻是浪费钱的人吗,还用得着你帮我存钱;“还给你们”,既然说了这钱是以我穆忻名义借的,又哪里来的“你们”这一说?既然是我借的,就应该还给我,关杨谦什么事?有本事你也让你儿子给你写张借条呀!
这些话她没有说出口,而是转身回屋拿纸笔,“唰唰唰”挥就一张欠条:兹借肖玉华女士房屋装修款10万元,日后陆续偿还。
写完,“啪”地拍在肖玉华面前。
肖玉华有些生气:“你什么态度?!”
穆忻微笑:“很虔诚的态度,钱我一定会还的。”
说完,没等肖玉华说话,穆忻拎起包就冲出了家门。
肖玉华只能在穆忻身后愤怒地吼:“你看看这脾气,还会摔门了,有本事别回来!”
穆忻一边快步走远,一边冷冷地想:房子是我租的,合同是我签的,你让我别回来?做什么梦呢?
意料中的,那晚,穆忻能落脚的地方,也只有市公安局的宿舍。
可是无巧不成书,刚下车,就听见身后有人喊:“小穆?”
穆忻全身一激灵,僵硬地回头,果然,躲得过凶神,躲不过恶煞——不远处的车里,从驾驶座上探出脑袋来的,赫然就是陆炳堂。
看见穆忻回头,陆炳堂高兴地笑了,一边招手唤穆忻过去一边问:“这么晚还加班?”
“我来看我哥,”穆忻站在车边急中生智,指着隔壁的报社大楼道,“他在这里住,嫂子今晚出差回来,说好聚一聚。”
思维开始有点混乱,完全不是刚才对付肖玉华时候的清醒。
陆炳堂却有一瞬的错愕,似乎是不相信地看看隔壁的大楼:“你哥在报社?”
“是啊,专跑党政口的,说不定您还认识呢。他叫褚航声,据说还到市局采访过。”穆忻指天誓日,调动五官,使自己的表情尽可能看上去高兴一点、活泼一点。
“哦,好像有点印象,”陆炳堂敷衍着,心里也在转圈,想着既然穆忻说的有名有姓,看来倒不像是假的,这才挥挥手,“那你去吧,我刚下班,这就回家了。”
说话间似乎还有些惋惜:“本想请你喝杯咖啡的,既然你有事,下次再约。”
穆忻笑着答:“好,那下次见。”
说完话,陆炳堂开车离开了。穆忻出了一身冷汗,站在原地愣了半分钟。本想往市局大院后面的临时宿舍走,突然眼睛的余光看见陆炳堂的车在路口停下来,而路口上又分明是绿灯……几乎没有丝毫迟疑,穆忻抬脚往日报社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掏出手机按下褚航声的号码,电话接通,第一句就是:“哥,帮我个忙……”
五分钟后,不出穆忻所料,直到褚航声在报社门口接到了穆忻,路口那辆黑色的车子才重新发动,直至消失。
一直用余光扫视身后的穆忻这才松了口气,苦笑着想:这算不算是两个警察间的斗智斗勇?
再转念一想:这世界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个样子?禽兽穿着制服,好人坐立难安,偌大世界、平安G城,可是,在这个夜晚,却没有能让自己安心睡觉的地方。
除了褚航声。
他怎么可以总是在她最落魄的时候出现,又怎么可以……是她这样的有夫之妇走投无路时的避风港?
“有夫之妇”……咂摸着这四个字,穆忻一边跟着褚航声上楼,一边不由得苦笑。
褚航声并不知道刚刚发生的这一切。
他只是像所有大哥应该做的那样,抱出客房的被子,端来一杯水,再把台灯的光调到柔和的亮度。在穆忻去洗漱的时候,他坐在客房的床边,内心矛盾了很久,想着自己到底该不该问穆忻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她是他的亲妹妹,他想自己一定会问的。因为如果他真是一个哥哥,绝不会忍心看妹妹一脸沮丧的表情却无动于衷。他应该知道发生过什么事,应该成为她在这个城市里的依靠,应该除了能给她一片逃避时的屋檐,还可以给她一个心灵的栖息处。
然而,他不是。
他只是她少年时代的邻家大哥,没有血缘,甚至应该避嫌。他们中间隔着的,或许不仅是身份的阻碍,还有十年的疏离。
他只能缄默。
想到这里他叹口气,还是站起身,顺手拍拍身边松软的夏凉被,准备离开。然而就在起身的瞬间,他看见靠在门边的穆忻——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或许是因为她步子太轻,也或许是因为他思考得太投入,他只是错愕地看见她一言不发站在那里,目光平和地看着他。然而,为什么,他总觉得她的目光中蕴含着几分悲悯?
褚航声迷惑了:这样的眼神,究竟是在悲悯他的孤独,还是她自己的逃避?
“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看着他,缓缓开口。
褚航声愣了——这句话到底该谁问谁?
“为什么你家的洗手间里连一点女性用品都没有——面霜、香水、牙刷,什么都没有。一个有女主人的家,怎么可能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穆忻盯着他,“别告诉我她没多少机会来这里住。就算是没有机会来住,也总该准备她的日用品……除非,你从没有打算让她来住。”
这问题如大石般砸来,褚航声闭一下眼,然后才抬头看向穆忻的眼睛。
“说吧,你过得好不好?”穆忻的目光比褚航声所能想象的要犀利得多,她咬咬下唇,重复,“你,过得好吗?”
“说不上好不好,”褚航声缓缓地答,“我们,离婚了。”
是穆忻意料之中的答案,但经由他说出的瞬间,穆忻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喀嚓”一声碎在了自己心底。
陈年的灰尘纷纷扬扬弥散开来,比想象中还要多的悲伤瞬间将她淹没。她不知道,那些悲伤,源于同情的自怜,还是不可挽回的擦肩而过?
那晚,她,或是褚航声,兴许都失眠了。
早晨,穆忻离开时褚航声已经早早出门了。
她只来得及看见餐桌上的一张留言条:今天有雨,门口有伞。冰箱里有面包。我去采访,今晚不会回来。钥匙在鞋柜上,离开时记得锁门。
没有碰面,反而少了许多尴尬。穆忻手里捏着那串冰凉的钥匙,多少有些踌躇:一个有夫之妇和一个离婚男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合适吗?
一边这样揣摩着一边从门后拿了伞,抬头看看窗外,果然天是阴着的。以前杨谦从来不在意天气,妈妈不在身边更没有人提醒她拿伞。她是因为习惯了“有备无患”的自我照顾,办公室里才永远常备雨伞和警用雨衣。借调到市局,因为是临时工作,所以这些备用品自然是没有的。好在,她再不注意天气,还有这样一张纸条。
穆忻的眼眶有些酸涩——这些关怀,少年时代都未尝有过,可是褚航声,这样细致周到的一个人,怎么也会离婚呢?
想到这里时,穆忻突然苦笑——她有什么资格替褚航声惋惜?他离婚了,可是仍然有条不紊过着他自己的生活,事业仍然成功,房子干干净净。而她呢?她的婚姻还在,可是她不愿意回那个家。她看上去什么都有,稳定的职业、英俊的丈夫,快要买房子了,以后还会有车子、孩子……可为什么,她还是觉得自己在一步步往绝路上走?
她从没有想过,顽强如自己,从少年时代的困顿、父亲死后的凄惶中走过来,以为已经能扛得住所有悲伤,可这时,也会觉得绝望。
她不是一棵永远不服输的狗尾巴草吗?是平民家庭的女儿,向往宽裕的生活,有时候也会有脆弱的骄傲,用清高掩饰自卑,然而无论怎样敏感都从不中途放弃……她靠一路坚持才完成学业、顺利就业、养活母亲、经营婚姻,她怎么就至于走不下去?
可是……她还能怎样改变呢?
宽容的前提是遇见可以被宽容的人,原谅的基础是对方的无心之过足以被原谅,可是肖玉华,她是这样的人吗?
当然,或许,肖玉华的动机不过是源于对儿子的无限溺爱——在她心里,她的儿子是世界上最好的小伙子,能配得上的姑娘本就不多;她的儿子不能受一点点的委屈,更不该跟这个下岗女工的女儿一起在穷乡僻壤受苦;她的儿子本来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她只是想要抒发不平……她只是爱她的儿子,只是因为爱。
因为爱,不对吗?
……
从日报社的宿舍区到市公安局不过几百米的距离,穆忻想了一路,却仍然没有想明白。天气闷热,让人有说不出的憋闷。她抬起头,却找不到太阳在哪里。往办公楼里走的时候还听见旁边有人聊天,一个说“下雨后就会凉快一些了”,另一个答“赶紧下雨吧,这么又闷又热的烦死人”,穆忻还是忍不住想到:杨谦今天是否需要出外勤?他带伞了吗?雨衣呢?
整整一天,穆忻都在自己的座位前心不在焉。
她一直在想:要怎样才能解决眼前的难题?怎样才能弥补自己冲动之下与肖玉华的翻脸?
可是越想头越疼,她晃晃脑袋准备恢复注意力投入工作。这时候手机突然响起来,她低头看看:居然是杨成林。
“穆忻吗?我是爸爸呀,你在单位吗?”杨成林的声音还是很和蔼,穆忻一下子就酸了鼻子。
“是,爸爸,我在单位里,”穆忻答一声,又忙补充,“我在市局。”
“我知道,我在市局门口,你出来一下好吗?”手机信号似乎不太好,杨成林的声音有点断断续续。
“好的,我马上来。”穆忻急忙拿着手机往外走,出了办公楼才发现天居然阴得有点吓人,风刮得树枝乱晃。杨成林站在大门外的路边,一只手抬起来,挡住狂风大作中的飞沙走石,他的身影,竟似有点孤独无依。
“爸爸,快下雨了,有事咱们进去说吧。”穆忻几步迎上去,她没忘,杨成林也刚出院不久。
“不进去了,我就说几句话,说完就走,”杨成林咳嗽一声,“穆忻呀,我替你妈向你道歉。她这人并不坏,就是有时候嘴巴刻薄了点。我们就杨谦这么一个儿子,不会在乎什么钱不钱的,反正这东西本来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再说不给儿子给谁呢?你妈就是拗劲儿上来了,犯小心眼儿……”
“我知道,爸爸,”穆忻眼眶一酸,“我也不对,再怎么说都不该发脾气。您放心吧,忙完这两天我就回家。前阵子请病假,耽误不少工作。”
“那宿舍你住得还习惯?”
“习惯,都在大院里,也安全,”穆忻仰头看看天,有点担忧,“天阴成这样,怕是雨小不了,爸您快回去吧。您带伞了吗?”
“带了带了,”杨成林见穆忻的态度通情达理,也松口气,笑着拍拍自己身上的包,“你放心吧,我这就走了。我来的时候都看好了,88路车青年公园门口转区间车,终点站就在家门口。”
“马上就要下雨了,坐出租吧。”穆忻急忙道。
“没那么快,看天色还有阵子才能下雨。再说夏天的雨一阵子也就下完了,不会下太久。”杨成林笑眯眯地挥手告别,穆忻百感交集地看着他的背影,在大风渐起的阴天里显得太清瘦。穆忻蓦地心软,因为她不可避免地意识到:这个老人,该是多么珍惜自己的孩子,珍惜这个家,才会来这里,做这个说客。
回办公室后很快天就完全阴下来,有人伸手打开日光灯,穆忻看看窗外越来越坏的天气,有些担心地拿起电话拨杨谦的手机号,拨了很多遍才有人接听,杨谦急吼吼地问:“谁?”
“是我,你在哪儿?”
“看守所,”杨谦抱怨,“这破天气,还得押犯人。”
“刑事犯?”
“是啊,杀人犯!”杨谦没好气儿,“你甭担心我,我们有车,赶紧押完了回家。快下雨了,你今晚别回来了,就在宿舍睡吧。”
穆忻猜到杨谦尚对自己的离家出走一无所知,想想杨成林的恳求,也没有提起,只是叹口气:“你务必注意安全。”
“知道了。张乐办完手续回来了,我挂了啊!”
听筒里传来嘟嘟声,穆忻又发了会儿呆,却在这当口听见走廊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隐约听见有人挨屋在喊什么。
穆忻起身,还没到门口,就见主任推门进来,急匆匆地喊人:“在家的男同志都跟我出去救人,外面雨太大,有人被淹了。”
雨水也能淹人?穆忻瞪大眼,也跟着往外走。没等走出去就被主任拽回来:“女同志留下。”
“我能帮忙。”穆忻急忙表态。
“你能帮什么忙?你也不看看雨多大!就在这儿待着,哪儿也别去!”主任扔下话就跑出了办公楼,穆忻跟着尚未下班的人群挤到办公楼一楼大厅,入眼是外面的瓢泼大雨,顿时目瞪口呆。
从穆忻刚才回到楼里,才不过半小时的时间,雨水已经蓄满了院子里偌大的停车场。雨水浇下来,在汪洋一般的水面上砸出一个个水坑。有急着去幼儿园接孩子的女人咬牙撑伞往大门口跋涉,一脚踩下去,水直接没到膝盖。远看过去,水里人们的伞早就被风吹得鼓翻了,雨水毫不留情地倾泻下来,每个人身上的衣服都已经湿透,本该炎热的夏天在这一瞬间湿冷无比。
恰在此时穆忻的手机响,她接起来,竟是她最不愿听见的肖玉华的声音:“你爸爸是不是找你去了?”
“是,”穆忻答,“爸半小时前离开了,说是去坐公交车了。”
“这么大的雨,你让他坐公交车?”肖玉华的声音瞬间拔高,“你没看新闻吗?电视上说中心广场那边地势低的地方都已经成人工湖了!你赶紧去看看你爸是不是还在公交车站上,赶紧给我拦住他!”
一听这个,穆忻也懵了:是啊,杨成林刚走不久,他会不会还在公交车站上?他那把伞在这种雨里一看就是中看不中用。穆忻二话不说挂了肖玉华的电话,转身就往外冲,雨伞也没撑,反正撑了也没用。奔出办公楼的瞬间,劈头盖脸的雨水砸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的时候,穆忻突然恐惧地想到:难道,天漏了?
当穆忻好不容易跋涉到公安局门口,隔着不断流到眼睛里的雨水,她瞪大眼,倒吸一口冷气——这究竟是昔日繁华的街道,还是澎湃咆哮的黄河?
眼前那条平日里整齐宽阔的马路突然不见了,哪哪儿都是水,铺天盖地而来,也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绿化带。刚好是下班时间和附近幼儿园、小学的放学时间,尽管周围的商店屋檐下、公交车站里已经挤满了躲雨的人群,可马路上仍然是一片鬼哭狼嚎。有力气小的小孩子没有抓住妈妈的手,一个浪头卷来就被淹在水面以下。年轻的妈妈一声尖叫,也不管自己是不是有力量在越来越湍急的洪水中站稳,一把扔掉手里早就不中用的雨伞就往水里扑,这时候又警服的身影已经一把抓过那年轻妈妈的胳膊,把她甩在身后稍微高一点的地方,而后身手敏捷地跳到更深一些的水里,大手一捞,把正在水里挣扎的小女孩拽出了那片再晚几秒钟就有可能吞噬她生命的汪洋泽国。随后穆忻听见身后传出模糊却又有力的呼喊声:“女同志退后,男同志往前走,先去救那些熄火的私家车,有人困车上了!”
穆忻在倾盆大雨中回头,只见一片蓝色的身影迅速在雨中蔓延开——他们没穿雨衣,估计也是来不及穿雨衣,只是穿着短袖的执勤服往水里冲。这时马路中间的下水道井盖估计已经被大水冲走,激流中开始形成漩涡,一辆公交车在距离车站不远的地方抛锚了,车门打开,有人想要涉水走到安全的地方,可是没成想刚踩出第一步就被呼啸而来的水浪席卷进去。后面的人吓得鬼哭狼嚎,急忙收住脚步回到车上。刚才救了小女孩的那个身影闻声又迅速扑向公交车下,可是还没等他游过去,一辆尚未熄火的吉普车已经颠簸着一路驶过,所有人只来得及看刚才那个被卷入水中的身影再次被浪花卷到吉普车的车轮下……
穆忻瞬间瞪大眼,呼吸哽住了,在滂沱的大雨中站成一块石雕。
一个生命,就这样眼睁睁地从她面前消失。穆忻忍不住哆嗦起来,不知道是恐惧,..还是被冰凉的雨水冻得发抖,她只是下意识地紧紧抱住身边一棵算不上粗壮的小树,看着面前越来越大的雨水把抛锚的私家车车轮一点点漫过,直到淹没了停在低洼处的那些轿车的车顶。她张大嘴吃力地喘口气,冰凉的雨水毫不留情地灌进她的嘴、鼻、眼、耳……她紧紧盯住不远处那个最先开始救人的身影,却在他回头的一瞬间惊讶地发现:居然是陆炳堂?
陆炳堂也是在这时看见了穆忻——本来他是看不见的,汪洋大水中,他忙着救人,注意不到其他。但身后大院里跑出来越来越多的蓝色身影让他不由得分神看了一眼,还大声呼喝着提醒他们不要忘记手拉手排成一列人墙再去救人。也就是这工夫,他注意到身边不远处抱着一棵树被大水冲得摇摇晃晃的穆忻,他想都没想就艰难地跋涉过去,一把拽住穆忻的胳膊,大吼:“这么危险,你出来干什么?”
雨太大,他的声音被“哗哗”的雨声冲弱了气势,穆忻哆嗦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陆炳堂干脆紧紧拽住穆忻的手,大喝:“抓紧我!”
穆忻吓坏了,只能言听计从,下一秒,陆炳堂半拖半抱地把她往路边稍微高一些的路基上带。穆忻紧紧抱住陆炳堂的胳膊,眼睛死死盯着面前拍着浪花、泛着泡沫甚至漂浮着鞋子等各种物品的水面,耳边还能听见警察们互相喊话的声音,第一次觉得,居然,陆炳堂给她的,不再是厌恶和恐惧……
那天,穆忻终究是没有在乌泱泱挤了无数人的公交车站牌下找到杨成林。她是在同事们的帮助下才到达了那里,却说不清是庆幸还是担忧地又被同事们一路拽着游回了公安局大院——庆幸,是因为杨成林不至于在这暴雨倾盆下淋雨;担忧,是因为不知道杨成林乘坐的那辆公交车能否安然抵达青年公园,转车是否麻烦,他能否平安到家?
于是,随后三个多小时的时间里,穆忻接到了肖玉华的无数声讨电话,最后一个电话几乎声嘶力竭:“穆忻,你记住,要是你爸出了一点事,我要你陪葬!”
可是,在那样焦急的气氛中,穆忻连愤怒、委屈都顾不上。
她是真的害怕了。
万一杨成林真的出了事,她要怎么对杨谦解释?
说此事和自己没关系——可能吗?如果没关系,大雨之前,杨成林为什么要来市局?如果老老实实交代说他是来劝和的,那究竟又是什么导致一家人失和?
想到这里,穆忻的心脏已经完全从七上八下变成了吊在半空下不来。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被雨水淋湿的衣服所带来的寒意甚至都不及她心底成冰的恐惧。
她终于坐不下去了,再次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往外跑,却在一楼大厅里迎面遇上全身淋得透湿的陆炳堂,一把拦住她:“你去哪儿?”
“我公公失踪了,我得去找他。”
“你去哪儿找?这一会儿工夫报警说被水冲走的已经十几个了,外面的水还大着呢,你这是去救人还是送死?”陆炳堂黑脸黑面,“给我老实回办公室待着去!”
“可是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啊!”穆忻急得想跺脚,眼泪都快落下来,“我爱人联系不上,我能怎么办?若不是因为我,老爷子也不至于下雨天还得跑出来……”
“穆忻你冷静点,”大厅里人来人往,陆炳堂不方便说什么,只好低声呵斥,“你听我说,你现在出门就好比没头的苍蝇,你去哪儿找?你刚才也看见了,公交车站没人就说明他刚离开,路上多少公交车抛锚,你没看见吗?还有那么多私家车被水冲得到处漂,好比一个个定时炸弹,说不定就撞着谁。你安分点,在这儿等等消息,如果他没事,你一直往家打电话,总能有回信;如果有事……你现在出去也晚了。”
陆炳堂到底是见惯了突发状况的人,穆忻渐渐冷静下来,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她擦擦眼泪,转身上楼,走到二楼走廊上,还能听到指挥中心门口传出清晰的接警声——
“在护城河边失踪的吗……现在还不能确定,你们等一等,48小时后找派出所报失踪人口,如果有消息我们及时通知您。”
“市北区公安局吗?麻烦给各派出所下个通知,只要发现遇难者遗体就直接送殡仪馆,东西各一个安置点,这样验尸比较集中……”
“是,我知道你们有困难,可是殡仪馆的车实在忙不过来……你们用警车吧,拆座位,尸体放后面……”
……
穆忻惊呆了。
这是穆忻在杨谦受伤后又一次感觉到,这里的确是一片虽没有硝烟,却距离死亡最近的战场。
但,也是当天灾降临,当不得不直面死亡,不得不眼睁睁看着比职场骚扰更大的恐慌迎面而来的时候,穆忻的人生观在这一天再次被颠覆——究竟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在地狱与天堂间,可有真正意义上的三八线、分水岭?往大里说,偏执者眼中特权思想严重、野蛮粗暴刑讯甚至动辄草菅人命的这身蓝色警服背后,总还有人为民请命;往小里说,就是她穆忻这样自诩为客观、冷静、理智的女子,不也只是在今天才看清一个自己已经认定了是禽兽的人冒着生命危险救下素昧平生的路人?
换言之,大千世界,哪个人能用一张脸谱以蔽之?英雄有没有内心深处的小自私、小邪恶,恶人有没有不为人知的优点与好处?你全盘否定的,常常不是因为不存在,而是因为你尚未知晓更为全面的那个世界。
没有人是真正意义上洞若观火的上帝,所以,也没有人有资格仗着义愤填膺的激情而一锤定音。
二十八岁,穆忻第一次在近两年的警营生涯中感受到在压力、不适、尴尬、委屈之外的那些责任、使命、崇高,以及担当。
虽然这念头来得仓皇,这感觉仍然模糊,但她想,或许,她悟懂了什么,只不过雨太大,她太冷,思路被冻住了,需要一点点梳理。
晚上八点,肖玉华的电话再次打来——到这时,穆忻已经有些麻木了,当死亡的消息一条又一条接连不断地传来,她不得不相信三个小时的暴雨的确让这个排水系统严重不健全的城市变成一片修罗场。因此,当她深呼吸一口气,按下手机接听键的时候,她已经在瞬间做好准备去面对一个已经有了充分准备的坏消息。
然而,肖玉华的声音再焦灼,却也不似刚才的撕心裂肺:“穆忻,你爸又犯病了,你在哪儿?怎么办,他心脏不舒服!”
穆忻愣了,用了一秒钟才反应过来:“爸回家了?”
“回来了,在路上走了三个多小时,好不容易回来了。可是才说了半句话就犯病了,我刚给他喂了粒药,可他这会儿脸色白得跟什么似的,怎么办啊?”肖玉华的声音里带着哭腔,“120,对,我得打120,可是雨这么大,120来得了吗?”
“妈你等着,我找人帮忙!”
穆忻放下电话就往秀山公安局110指挥中心拨过去:“孟儿,帮我个忙!”
……
派出所的警车在10分钟后到达穆忻家,随行民警是赵旭辉,他的电话一直与医院急诊室医生的手机接通,一路上按照医生指示把杨成林送到了医院。所有人都在路上绷紧了一根弦,穆忻也不断打电话了解抢救情况。电话那边的赵旭辉一直说“穆姐你别急,好像没那么紧急,医生还在抢救”,说得次数多了,穆忻也渐渐觉得杨成林吉人天相,应该不会有大碍。到大水渐渐有些退去的时候,穆忻豁出去了一路冲上市局正准备开往秀山的警车,抓紧赶到秀山人民医院。但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她只来得及看见一袭白布缓缓遮上杨成林的脸。
穆忻瞬间凝固在急诊室门口,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肖玉华“嗷”的一声哭着扑向了杨成林的遗体,那尖锐的号哭声穿越走廊,发出狞厉的回音。穆忻腿一软,滑坐在急诊室门边,眼神愣愣地看着不远处所有人悲戚的脸,她想,这不是真的,这不会是真的,这一定不是真的,对不对?
然而现实终究不是自我安慰——肖玉华转身的工夫看见了穆忻,想也不想就冲过来。她的脸上满是眼泪,表情狰狞,满眼都是仇恨。
她紧紧攥住穆忻的衣领,恨不得把她挫骨扬灰:“你对他说了什么?他怎么会在看你一趟回来后就变成这样?他只说他找过你了,多一句都没来得及说就往下倒,这一倒就再也回不来了!你到底做了什么事刺激了他?啊?你告诉我啊!他不是你亲爹,可是他把你当亲闺女!你就是这么对他的?你活生生要了他一条命!”
肖玉华几乎疯了,她死死扼住穆忻的喉咙,大声问:“你说啊,你到底说了什么,你做了什么?!”
穆忻的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滚下来,她一点都没有反抗,她只是泪眼朦胧地看着肖玉华,再越过她的肩膀看见不远处颓唐地坐在地板上的杨谦,他低着头,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她想告诉他,杨成林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妈她心眼是好的,你们小俩口,也要好好过。
可是,如今死无对证,肖玉华绝不可能相信穆忻的无辜。正如她从不相信与自己一起生活了三十年的老伴居然会说没就没!
所以,那是真正刻骨的仇恨,让肖玉华的双手越攥越紧,直到穆忻感觉呼吸困难。可是那一瞬间穆忻也麻木了,她甚至想不起来要掰开肖玉华的双手,她的脑海中翻来覆去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杨成林不在了,对她那么好的杨成林不在了,如果杨谦不信任她,再没有人能信任她……
终于,走廊上在这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哭得昏头昏脑又被扼得喘不过气的穆忻似乎从中听到杨谦一跃而起的惊呼声,紧接着有人抓住肖玉华的胳膊,使劲将她从穆忻身边拉开。肖玉华顺势滑坐到地板上,放开嗓子号啕大哭!
现场一片混乱。
最后,还是护士拿来镇定剂,肖玉华才在注射后渐渐睡去。穆忻被杨谦扶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脑中都是一片空白。
直到听见杨谦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穆忻苦笑,沙哑着嗓子答他:“什么都没发生,爸来找我,说妈脾气不好,.人不坏,让我和你好好过日子。我也有错,我答应过了今天就回去和妈道歉,以后一家人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那他怎么会死?”杨谦眼神空洞,“你说,他为什么会死?”
穆忻难以置信地抬头,愣愣地看着杨谦,下意识地答:“真的,就说了这些,就这些。”
“就这些?他回家后说了句‘我去找过穆忻了’,说完就往下倒,如果没有刺激,他至于吗?他的心脏本来就不好,你知道的。你怎么忍心再跟他吵,刺激他……”
穆忻看着杨谦的脸,只觉得自己的血凉下去,再凉下去,沿血管一路延伸,上溯至心脏,瞬间冰封。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地,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咬牙回答:“昨天,你妈说她掏钱给咱买房,要我写欠条。我答应了,但心里不舒服,所以躲出去。今天你爸来找我,向我道歉,我也道歉了,为我昨天的脾气不好。然后,他离开。再然后,下暴雨。再再然后,就到了这儿。”
她的眼底一片冰凉,全身无力地颤抖着,却还在强自镇定:“杨谦,你还想知道什么?你不相信什么?”
杨谦咬紧唇,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死死盯着穆忻,周身浮现出他们结婚两年来,甚至相识五年来穆忻所从未见过的寒意。在那一瞬间穆忻似乎终于有些明白了:纵然曾经肌肤相亲,纵然曾许诺天长地久,然而这些远远抵不过亲人的一条命!
那是血浓于水的依恋,是横亘在他们面前搬不掉的山!那是二十四小时前还和蔼地想要帮她说话、心疼她的老人,转眼就没了呼吸!
可是偏偏,杨成林什么都没来得及说。所以,没有人能证明他曾经历了什么:是水中跋涉的辛苦,还是获得理解的释然;是几十公里的劳碌,还是终于踏进家门的兴奋……人们只知道,杨成林最后专程跑去见面的,是离家出走的儿媳妇,那么,即便她未曾杀人,却也已经是最大的犯罪嫌疑人!
而仇恨的心许多时候比法律的审判更可怕——法律规定要有证据、案发地点、作案工具等才能定罪,而仇恨,它不需要佐证,只需要恨!
那是单纯的归咎,无从辩解,无法开脱,你身处其中,像被一张大网牢牢缚住,可是你钻不出来,也没有人想要救你出来。因为在一个消逝的生命面前,人们需要这张网,去锁定他们认同的逻辑。
那天,穆忻是带着最后的希望问杨谦:“杨谦,你相信我吗?我没有伤害你爸爸,是雨太大,他——”
“别说了,让我静一静!”杨谦突然大喝一声,抱头蹲到地上,他的声音在夜晚空荡荡的走廊上孤绝而凄厉,他哽咽着说,“我没有爸爸了……”
穆忻终于泪如泉涌。
她记得,多年前,也是一个深夜,在家乡的肿瘤医院里,她和妈妈一起给爸爸穿上寿衣,然后打开病房的窗户等待灵车到来。那是寒冬,冷风肆无忌惮地吹进来,她都不觉得冷。因为她全部的意识都退散了,她只是伏在病床前,最后握上父亲开始僵硬的手,绝望地告诉自己:穆忻,你没有爸爸了……
夜深了,走廊上仍亮着惨白的灯光。穆忻靠坐在墙角,杨谦抱头蹲在不远处。他们没有说话,也无法再继续刚才那个至关重要却完全无解的话题,甚至没法看彼此的眼睛——失去亲人的悲伤,在那个夜晚,将他们彼此的命运,冲向未曾预料到的相反方向。
直到,完完全全,背道而驰。
第九章 倘若时光能倒流
褚航声再见到穆忻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场景。
医院门口到处充斥着失去亲人的哭号声——三个小时的暴雨,这个城市失去了三十四条人命,其中秀山七人。那些前一天还活生生的人,在暴雨倾盆的时刻,或许只是为了过一条马路,或许只是为了捡一个提包,却被一个浪头卷到了另一个世界。
褚航声是跟着见义勇为的热心人来到这里的,他带着见习记者在附近采访,看到一棵被大水冲倒的大树砸伤一个十几岁的男孩,拼力游过去把孩子拖出来,刚好遇上一个热心车主,一路停停走走无数次才在天亮前赶到人民医院。他知道自己的形象也很狼狈:卷着裤腿,满身泥污,站在医院大厅里像个流浪汉。他四处找洗手间,想要做简单的梳洗,却没想到在不远处的太平间门口,居然看见正被推搡的穆忻。推她的那个人他不认识,只看到是个披头散发的老太太,凄厉地哭喊着,一巴掌一巴掌地往穆忻脸上抽。努力想要拦住她的那个人他认识,是穆忻的丈夫杨谦,只听到他一声声地吼“妈你冷静点,你冷静点”……褚航声恍然大悟:那人是穆忻的婆婆?他记得以前见过的,似乎是个气质还不错的中年妇女,可是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声嘶力竭、瞬间苍老?
他来不及多想,因为肖玉华已经脱下一只鞋往穆忻身上扔。褚航声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刚好接住了那只沾满泥垢的鞋子,再bbr>藏书网一把将穆忻揽进怀里。
他伸手挡住肖玉华的巴掌,急忙打招呼:“阿姨您好,我是穆忻的哥哥,上次见过的。”
“好什么好!”肖玉华眼珠子都是红的,“你的好妹妹,她逼死了自己的公公!你知道吗?她活活逼死了我老伴儿!我现在是一个人了,一个人了啊!”
杨谦眼里也是泪,还要死死拖住肖玉华:“妈,你还有我。”
“有你有什么用?你还不是偏着这个毒女人!你有本事替我打她啊,你替我打她啊!我告诉你,你今天要是不打她,你就别打算烧你爸!你要是不休了她,我就天天在这儿陪着他,我看他是不是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啊!”
褚航声目瞪口呆,为肖玉华的控诉,也为她几乎疯了一样的神态。可他不能松手,因为他感觉到穆忻在自己怀里瑟瑟发抖,已经快要站不住。她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就像在抓一段洪水中的浮木。
“哥,你先带她走,”杨谦深吸口气,“咱们电话联系。”
褚航声点头,转身把穆忻拖出了医院。迎面还碰上闻讯而来的张乐,他惊讶地看着褚航声和脸色苍白的穆忻,见褚航声瞄一眼身后,张乐没说话,只是点点头,直奔杨谦和肖玉华而去。穆忻整个人都木了,也不知道要打招呼,只是随着褚航声的脚步往外走,很多年后想起来,她觉得自己这辈子,哪怕是在失去自己父亲的时候,都没有像那一刻那样,疑似一具行尸走肉。
随后,穆忻在禇航声家高烧了整整三天。
三天里,她无数次在全身肌肉疼痛、火烧火燎的时候幻想自己能够烧得更厉害一点,最好是失去知觉、神智昏迷,因为如果是那样,她就不会每天眼巴巴地看着门口、听着手机铃声,焦急到甚至会幻听。她多么盼着杨谦来探望她,来接她回家,哪怕只是打一个电话,问她在哪里、她好不好……可是,没有。
最心灰意冷的时候,她不是没有想过,活着还不如死去。
可是禇航声不许。
她不吃饭,他就叫来社区医院的护士给她打葡萄糖;她不说话,他就从自己和妻子离婚的缘起开始讲,企图用自己的悲痛冲淡她的绝望;她不睡觉,他就夜夜守在她身边,说他们未曾见面的这些年里,他去过哪些地方,看过哪些痛不欲生的人与穷途末路的事……他从不评价她的人生,也没有打探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是用他比她多走过的那些路、多看见的那些故事告诉她,永远没有哪种不幸,敢说自己是世界上最惨烈的那一种。
他劝她:“忻忻,两口子过日子,总有这样那样的误会。若是针尖对麦芒,或许就再也无法挽回;若是先退一步,说不定就海阔天空。所有走到绝路..的夫妻,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不过是因为在最应该退步冷静的时候,共同选择了针锋相对。所以,如果你想挽救你们之间的关系,不妨给他点时间,让他沉下心来思考一下。他应该了解你是什么样的人,思考清楚了,自然迎刃而解。”
穆忻不说话,只是木然地看着他。过很久,禇航声才叹口气,放下手里的粥碗,转身离开房间。就在他快要走到房间门口的时候,他听见穆忻问:“离婚后,你后悔过吗?”
禇航声背对穆忻站在门边,客厅的灯光在他身上笼了微弱的一圈,穆忻注视着他的背影,重复:“后悔过吗?”
“怎么说呢,寂寞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后悔过。可是即便当时不放手,又能怎样呢?有些日子是可以挽回的,可是另外一些,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挽回的。到那时候,如果还死不放手,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了。”他背对她,声音低沉,没有回头。
“你爱她吗?”
“决定结婚的时候,一定是爱的,不然谁也没有勇气走到这一步。所谓婚姻,是爱到富有勇气,是愿意不后悔。只是,即便我们再慎重,再认真地对婚姻负责,也总有一些人是你怎么挽留都挽留不下来的,”褚航声叹口气,“可是忻忻,你和我不一样,你们之间显然还是有感情的。”
“感情?”穆忻苦笑,“三天了,我一直在想,他承诺过的,那些爱,还有照顾,究竟都还在不在。是,到现在我也不敢贸然否定,但我已经不可能不怀疑。”
“解铃还需系铃人,除了他自己,你问谁都没用,”禇航声终于回过身,平静地看着穆忻,“两口子之间的事,往往是胜在开诚布公,败在各自揣测。人的意念比自己想象得要强大,很多问题,明明子虚乌有,揣测得多了,自己都会相信是真的。倒不如别给自己揣测的时间和空间,赶紧去要个答案。”
“如果时光能倒流,该多么好,”穆忻叹息,“算了,我还是去上班吧。就当是分开冷静一下……反正现在见了面,想要开诚布公也不可能。”
“喝点粥,你现在太虚弱,也没法去上班。”禇航声指指粥碗,关门离开。穆忻看着阖上的房门,有些怔怔地发呆。
她想:杨成林应该已经火化了吧?他的骨灰葬于何处?她还来得及去祭拜他吗?那样一个殷殷期盼着儿女能将日子过好的老人,他可曾想到会有今天这样的情景?
郝慧楠一路找来的时候,身后还跟着张乐。
“你们——”穆忻看着眼前的俩人有点张口结舌,却不知道下一句应该说什么。
“我们没什么,他去市局办事,我搭顺风车,哎你哥呢,上班 53bb." >去了?”见穆忻点头,郝慧楠没好气儿,“你至于吗?被个老太太折磨成这样?”
“她是自我摧残,你看不出来吗?”张乐把手里拎着的两个西瓜扔下,一抬头就被郝慧楠瞪,立即投降地伸手,“当我什么都没说。”
“是我最近太忙,没顾得上跟你联系,谁知道就出这么大的事儿。”郝慧楠转头看着穆忻道。
穆忻笑一笑,截住话头:“你最近在忙什么?”
郝慧楠看她一眼,叹口气,也转移话题:“一村之长还能忙什么,创收致富呗。”
“上项目了?”
“还得感谢我们那新书记,看着挺普通的一个人,没想到还真干人事儿……”郝慧楠赞叹。
“她这是在夸人吗?”穆忻纳闷地看一眼张乐。
张乐摆摆手:“习惯就好了。”
“那到底他干什么‘人事儿’了?”穆忻看着郝慧楠问。
“给钱,给项目,这年头还有比这更实惠的吗?就说我们村吧,男人大多数都外出打工了,剩下的除了女人就是老弱病残。尤其是各家的女人们,又要干农活又要照顾一家老小,稍稍了解一下就知道她们的就业意愿不过就是‘不出家门还能赚钱’。我就去找书记了,我说您看怎么办吧,我有一点想法,我们村的妇女有的是干劲,就是缺项目。而且据我观察,随着适龄儿童越来越少,我们村的那个小学关闭也很久了,那校舍还不错,现在给村里当农机具仓库太浪费,只要有项目,我们腾出那废弃校舍来,刷刷就能当厂房。要是愿意支持我,咱就试试,说不定能有意外惊喜呢?”
“您真实在。”穆忻不得不表示赞许。
“在其位,谋其政。既然我是村长,就犯不着跟《百家讲坛》似的那么文绉绉的,该敲诈时就敲诈,该撒泼时就撒泼,”郝慧楠也笑了,“结果我们那新书记还真就让人给我们联系了一个包装粉丝的项目,校舍粉刷和消毒检疫都由厂家负责,免费培训,尽快上岗。一群小媳妇还有眼神手脚都还灵便的老太太都报名了,第一个月发工资,家家都没耽误孝顺老人养孩子,还增收好几百块。”
“真有魄力。”穆忻继续赞许。
“你还没见那些副产品呢——我们制定了个学习制度,每个月集中厂里的妇女上两次课,学学识字,再念点卫生科普之类的文章给她们听听,看上去效果还不错。”郝慧楠很得意。
“你真够有想法的,”穆忻这次是刮目相看了,“可是她们就老老实实去听课?”
“不去的罚钱,”郝慧楠手一挥,“旷课一次五块钱,虚假请假的十块!”
“我怎么觉得谁娶了她压力会很大,”张乐终于愁眉苦脸地发言,“她治人实在是太有一套了。”
“人家都说了是‘在其位、谋其政’,”穆忻帮郝慧楠说话,“没嫁人的时候是用村长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嫁人以后是用媳妇的标准重新修订自己,能一样吗?”
“不管一样不一样,跟他有什么关系?”郝慧楠纳闷地看张乐,“你怎么还在这儿?”
“刚才半路上不是把赵旭辉扔市局门口了吗?他一个人就够了,我是真心实意来看看穆姐,”张乐谄媚地看着穆忻笑,“穆姐你说是吧,你能感受到我的诚意吧?”
穆忻抚额,无奈地叹息:“是的,我感觉您特别有诚意。”
闻言,张乐得意地笑,郝慧楠真挚地看着他感叹:“我只能感觉到您特别不要脸啊!”
穆忻终于忍不住笑出声,笑的时候自己都觉得恍惚——这么多天以来,她一直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笑了。
当然,很久以后,穆忻知道了,年轻的时候,我们喜欢拿“一辈子”来说事儿,可后来发现,一辈子比我们想象的要长得多。所以,所有那些与“一辈子”有关的臆想,不过只是因为,当时,我们刚开始在这条叫做“一辈子”的路上走。
比如有些狗血淋漓的情节,你曾经以为,只有小说里才会出现。
再或者也应该解释为,穆忻并没有想到肖玉华会如此之快地重整旗鼓投入战斗——不过三天后,杨成林刚火化完毕,肖玉华就出现在了市公安局的大门口。
当然这也算不上什么稀罕事儿,毕竟公安局门口时常会聚集一些上访群众,所以市局才将每周三定为局长接访日,到这一天,有冤说冤,有屈诉屈。只是谁也没想到,这一天接访的刚好就是分管指挥中心的副局长,而来上访的就是一直眼泪不断的肖玉华。
副局长在那个上午完全被震惊了。
只见肖玉华开始时是抽泣着进屋,扯着嗓子喊完“冤枉啊”这三个字后,开始号啕大哭。
局长急忙指挥旁边记录的民警递纸巾:“大娘您慢慢说,发生什么事了?”
“冤枉啊!领导你得给我们老百姓做主啊!你们公安民警逼死自己的老公公啊!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呜呜呜……”
“您详细点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儿媳妇,是秀山分局的民警,你们借来帮忙的,”肖玉华抹着眼泪,眼睛红红的瞪着副局长,“局长你给我们小老百姓评评理,你们局里分房子,她一分钱不掏,是我掏了二十万给他们付的首付啊!二十万啊局长,你说我这么个老太太,那得攒多长时间?我不过是想让她也掏点钱贡献一下力量,哪知道他们啃老上瘾啊!她死活不掏钱不说,还离家出走!我老伴儿,下大雨那天出来劝她回家,想着一家人说到底还是一家人,总得太太平平地过日子,谁知道她就硬是把我老伴气得脑溢血,说没就没了啊!”
肖玉华的哭声凄厉得几乎要穿透□室:“我的亲人啊!你怎么就这么扔下我啊!我的亲人啊,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我的亲人啊……”
局长头大如斗。
也不需要悬念,处理结果迅捷简单——二十四小时后,穆忻打包离开市局,回分局报到。
科长室门一开,是谷清欲言又止的脸。那些努力变换却不知道该拿什么来面对的表情让穆忻这样以为内心已麻木的人都忍不住轻轻被触动一下,过会儿才说:“对不起,科长,我回来了。”
谷清深深叹口气。
“你住哪儿呢?”这是谷清能想到的最迫切的问题,一天时间里,穆忻家发生的事情像饭后茶点一样飞遍分局,让本来存在感极其微弱、活动范围不超过指挥中心那层楼的穆忻瞬间成为名人——逼死公公,逼疯婆婆,这样的儿媳妇,居然以前没有被大家注意到,这是多少八卦爱好者们的失误?
家,应该是回不去了吧……
“要不,先住值班室吧,”谷清想了想,有点不忍,“就是那屋没空调,现在秋老虎又快到了。”
“没关系的,有地方住就很好了,”穆忻笑一笑,想奚落自己几句,却到底是没开口,过会儿才说,“我还是按原来的值班表接警吗?”
谷清踌躇一下,最后还是决定先把穆忻送出去躲躲风头:“你去区委组织部帮忙整理一下档案吧,那边正好缺人,你来分局时间短,政治觉悟也高,我们也不怕你会做出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你得知道,档案这东西有保密性质,要谨慎,要细心。”
穆忻点点头。
她不会有异议的——且不说服从命令是天职,单说现在这种境况,她还能要求什么吗?
第二天,穆忻就去区委组织部报到了。
不过数百米外的区委大楼还是那么安静,穆忻站在大厅里等电梯的时候有些恍惚——似乎不过是几个月前,当她在这里差点被踩踏成肉饼时,杨谦的从天而降让她觉得在这个背井离乡的地方,她终究是有依靠的。那时候,她再讨厌这里,再恐惧这种生活,可因为这个人的存在,她不孤独。
也不过过了几个月,现在,那个说她可以从此不再孤独的人,在哪里?在办案子,还是在安抚他那已经有些神经质的母亲?他承诺并娶她的时候,他说“还有我”的时候,可曾想到会有今天?
才不过几个月,她从不知道还有人会对自己的婚姻有如此大的破坏力。
家,不是两个人的家吗?为什么要掺和进来这么多人?
婚姻,不该是简单平实的吗?为什么要变得跌宕起伏?
为什么别人都好端端的幸福着,只有自己过得凄风苦雨,混乱不堪?
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
……
直到站在组织部档案科的门口,穆忻也没想明白。
但她总算明确了一点:她的生命从选择进这一行开始,就变成了国家机器上的一枚坚硬的螺丝钉,除了服从命令,抗拒的余地很小。这似乎和她的婚姻遥相呼应起来——可以服从,可以归顺,无法反抗,申诉无门。
当天上午穆忻就被分配了工作,去给整理好的档案做目录——这个任务的好处是不需要不停翻动那些已经泛黄的档案页,减少了和细菌的亲密接触;坏处是每天要面对电脑不停地打字,所以累眼累颈累脊椎,还要学仙人掌吸收辐射。
这样的生活,穆忻想,对自己而言,很疲惫。
是真的疲惫——从早晨八点半到中午十二点,再从下午一点到下午五点,除了打字就是打字。因为办公室里除穆忻外都是从各派出所借调来帮忙的男性警员,所以很少有人交谈,屋子里持久回荡着的只有敲击键盘的“咔咔”声和裁切表格时的“唰唰”声。时间久了,整个人都觉得缺乏生命力。每天下班后回到宿舍,除了躺着、闭眼,什么都不想干、不想看、不想听……
每到这个时候,穆忻都会感到愈发的失落:这种机器人一样的生活,可是她想要的?
杨谦再出现时已是几天后,整理了一天档案的穆忻刚回到宿舍,夏末的炎热把屋里屋外都弄得黏糊糊的。她正准备去后院的浴室洗澡,一开门,看见是杨谦的刹那,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穆忻心里不辨悲喜:十几天的杳无音信,他是要多么恨自己,才能捱到此刻方才出现?
“我们谈谈。”杨谦说,他的表情平静,语调也毫无起伏。
穆忻没说话,只是开门把他让进来,放下手里的洗脸盆,静静坐回到自己床边。
“这几天,我想了挺多的,”杨谦叹口气,也坐到对面那张单人床的床边,“我觉得我们压根不该闹成这样,说到底咱们是有感情的,你说呢,穆忻?”
穆忻抬头看看杨谦,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如此陌生——咱们是有感情的——什么人会这样说话?不到要分别的时候,谁会把感情挂在嘴上,口口声声用来缅怀?
可是,再怎么陌生,她也难以相信他们真的走到岌岌可危的一步,她觉得不应该——才几个月的时间,自己不该是如此懦弱的人,杨谦也不该是这样的人。他们应该很有勇气改善彼此的关系,应该可以相互迁就、相互忍耐。他们应该可以好好生活下去,一起生活一辈子,不是吗?
“我观察了我妈一段时间,我发现她就是突然受打击,神经有点错乱。其实她人挺好的,真的,以前我跟你说过吧?我们小学那个班上有个小女孩没有爸爸,跟她妈一起生活,家庭条件不好,有时候我妈就让她来我家吃饭。每次吃完饭我饭碗一推就去玩,那小女孩还知道去洗碗,我妈就很喜欢她,总是摸着她的头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说我要是有这一半懂事她就知足了,都一样大的孩子,她儿子哪会洗碗啊……”
穆忻没说话,她觉得立场不同理解自然不同——杨谦你父母双全,又是粗心的男孩子,自然会觉得这是你妈妈的慈悲与善良,可是你有没有想过,“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句话听在小女孩的心里会是什么滋味?谁愿意被别人称呼是穷人?再者,当着女孩子的面说自己儿子不会洗碗,那是失望的感慨还是幸福的炫耀?
“所以我想来想去,觉得有必要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她就是太闲了你知道吗?得给她找点事情做,”杨谦自顾自说下去,“我们生个孩子吧?”
“啊?”穆忻愣了——都到眼下这水火不容的情境了,还提生孩子?
“我们生个孩子吧,穆忻,有个孩子陪她玩,她就不会有那么大怨气,说到底她和我爸都盼着这一天了,盼了好久了……”杨谦的声音低下去,眼帘也垂下去,看着地板,让穆忻心里突然柔柔地撞了一下。
的确是盼了好久了——和杨成林相处的短暂日子里,有时候老人家看着电视里卖纸尿裤的广告都会呵呵笑出声,指着里面的胖宝宝让穆忻看……可是,他到底是没等到那一天。
但感伤归感伤,好歹穆忻还残存理智,想起来问:“你真的觉得一个孩子能改善我们之间的关系?你妈可是恨我入骨,她将来会不会告诉孩子说‘你妈妈就是杀死你爷爷的凶手’?”
杨谦也愣了,过会儿才答:“孩子肯定是我们自己带大的,老人不过是搭把手。”
穆忻沉默一会儿,问:“那你是怎么想的?你也恨我?你也怀疑我?”
“那么你呢,穆忻,”杨谦终于吁口气,问出他酝酿了很久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的问题,“你能不能告诉我,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穆忻啼笑皆非,“我早就说过了,那天你爸来找我,说你妈是个好人,你也是个好人,让我多迁就,好好过日子。我答应了,我打算继续忍,可是我没想到你妈她根本不给我忍耐的机会。这才几个月,杨谦?你妈才和我们一起生活了几个月?天下已经大乱,我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我知道婚姻中是需要忍耐的,很多坎未必过不去,可是眼前这情况,我怎么忍?想来想去,唯一的解释就是,你妈从来就没认可过我,她每天都在历数我的缺点,比如我家穷、不够漂亮、没背景……她每天都在后悔你没有和青梅竹马的女孩子一起共结良缘、互帮互助,她只要想到我的存在就心里窝火。这些她都攒着,在见到我之前,她一直就这么攒着,来咱家后终于找到了爆发的契机,仅此而已!”
“胡说!”杨谦也生气了,“我妈不是那种人。她虽然有点小心眼儿,这个我和我爸都知道,可她不是那么缺德的人。穆忻你这么说你自己的婆婆,你觉得公道吗?她年纪大了,本来火气就大,赶上更年期看谁都不顺眼,她只是压抑不住那张刀子嘴,犯得着你把她往这么居心不良的角度理解吗?敢情这不是你亲妈啊!你妈对我是不错,可是她再婚后宁愿忙着给后来的老伴家带孙子,都没支援上咱家一分钱。你寄回家的那些钱,你以为你妈都用在自己看病上了吗?我都没好意思跟你说,上次你妈打电话来,说你后爹家的孙子要上幼儿园,入园要交赞助费,缺点钱,你当时在培训,是我直接掏了两千块给她寄过去的!我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后来也忘了跟你说,可是我也纳闷,你妈就没再跟你提过?看你的反应,你是真不知道,那我倒是感兴趣——难道你妈是专门捡你不在家的时候打电话求助的?就为看我这做女婿的是不是抠门?”
“你血口喷人!”穆忻气得哆嗦,“我们家再穷,也不是要饭的!”
“我没说你家是要饭的,我只是就事论事。你跟我妈现在针锋相对,自然听不进去我说的这些话。可是穆忻,你扪心自问,我妈来咱家的这段时间,我是不是一直也没太偏心她?我总还得考虑你是我老婆,你的感受是什么。我就是一和稀泥的,你若是要求我完全站到你这一边,这也太难了,我也做不到。”
“得了杨谦别说了,”穆忻觉得自己手抖得厉害,“你回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穆忻,咱们都冷静了不算短的时间了,你看局里现在多少人都等着看热闹呢,你住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杨谦皱眉,“回家吧。”
“家?那还是我的家吗?”穆忻苦笑,“而且闹到今天这个样子,杨谦,你觉得是谁的责任?你不能说一句‘和稀泥’就完全不辨立场。你妈妈到市局去闹,誓要让我在哪儿都呆不下去。她已经快要成功了,我已经被谷科长送出去避风头了,你还要我做什么,我还能做什么?回家……说得轻巧,再和你妈吵起来,送命的就是我了。”
穆忻紧紧捂住自己心脏的位置,隐约又感觉那里疼起来,连同肩胛骨一起,似乎有一柄螺丝刀,在里面拼命地扭来扭去,好像要把一腔血肉钻出个洞来。
杨谦注意不到这些,他只顾着急:“都说了有问题要想法子解决,不能破罐子破摔啊!咱才结婚多久?谈恋爱那会儿不是好好的吗,怎么至于一结婚就想一拍两散?”
“杨谦,是谁跟你说我想一拍两散的?”穆忻疑惑地看着杨谦,“我自始至终没有说过‘离婚’两个字,杨谦,你千万不要告诉我,这是你模拟了一千一万次的场景,你千万别告诉我,因为想了太多次,所以你已经假戏真做,以为这就是我说过的话,或是我要做的事。”
杨谦哑然,他张张嘴,却一时没想好要怎么说。他的这幅表情看在穆忻眼里,只带来浓重的失望,那情绪铺天盖地,好像海啸一样掩埋她心底深处最后的生机——可是,即便如此,她仍然舍不得把最决绝、最残忍的话说出口。
她只是挥挥手:“你走吧,让我休息一下,我累了。”
她面如死灰,杨谦看见了,往前走一步,却没敢碰触她。她顺势躺回到床上,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被捏成一团,闷闷的想要窒息。她闭上眼,筋疲力尽地叹口气,隐约听见房门响了,眼泪才沿眼角滑出来。
她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再醒来时,迷迷糊糊的只觉得身边有人。一睁眼,许是受了点惊吓,额头还窜过一阵酸胀的疼。
“醒了?”褚航声坐在不远处的另外一张床边,指指桌上的饭盒,“给你带了点我们单位食堂的拿手菜,就是有点凉了,你们这里有没有微波炉?”
穆忻迷迷瞪瞪地还有点反应不过来要说什么。她想坐起来,褚航声赶紧往前走两步,帮她拿个放在床尾的抱枕过来。
穆忻问:“什么时候来的?”
“没多久,一路打听着上来的,我敲门了,见你没锁门,就自己进来了,”褚航声微笑,似乎想缓和一下气氛,转身从包里拿出一瓶酒,“过节,怎么着也得庆祝一下。”
“过节?”整理了若干天的档案,穆忻已经对时间失去了敏感度,看他掏出酒瓶,再摸出几个印着“月饼”字样的小纸盒,才反应过来,“中秋了吗?”
“你都过糊涂了?怪不得自从回来就再没联系过,我还想着你好歹也会跟我说说近况,可现在看来,要不是我今天自己来了,你就是睡死在这间宿舍里,都不会记起我是谁,是吧?”
褚航声一边开玩笑一边用一个开瓶器仔仔细细开红酒瓶上的软木塞。拔开的一瞬间,屋里弥漫开一阵浅淡的红酒香。褚航声掏出两个纸杯,装了红酒,递一杯给她:“将就吧。”
穆忻苦笑:“你还真是将就……干脆菜也别热了,这天也不算太冷,将就吃吧。过节……不过就是个心意。”
她低头看看手里还印着省报LOGO的纸杯,抿一口酒,有浓郁的橡木香窜上来,弄得穆忻满脑子都是橡木渣子味。再加上纸杯的纸质气息一掺杂,这个落魄的节日倒也有些别样的风味。
褚航声把饭盒一一摆好:红烧排骨、蘑菇炖鸡、腰果西芹、拌菜心,旁边放个塑料袋,里面还装着两个三角形的面食制品,褚航声解释说这是“有省报特色的糖包”。
穆忻好奇,拿过一个来咬一口,没糖;再咬,仍然没见到糖的影子。
看见褚航声笑,穆忻终于也微微笑出来:“你千万别告诉我,咬第三口的时候,一不留神发现咬过头了。”
“你试试。”褚航声抬抬下巴,指一下穆忻手里被咬出一个大大月牙缺口的糖包。
穆忻再咬一口,终于有黏腻的糖汁喷涌而出——原来这是个肚子庞大的三角形糖包,虽然糖心距离表皮远一点,但内里的糖汁倒是不少,不知道的人因为前两口没咬到糖汁,第三口必然恶狠狠,于是也就中了招,像穆忻这样手忙脚乱地躲,防止糖汁滴到自己的衣服上。
褚航声乐得什么似的,不知道是因为穆忻的狼狈,还是因为终于成功转移了她的注意力,所以自顾自得意。他一边给穆忻递面巾纸,一边呵呵笑着道:“你看,这就是一个出其不意的糖包,告诉你随时都会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穆忻顿一下,不知道他是不是暗有所指,只是笑一笑,一边擦手一边评价:“好吃。”
吃了满嘴的糖浆,再喝红酒时只觉得越发酸涩了。但红糖的气息和红酒的气息掺和在一起,竟然是一种奇妙的清香气。穆忻觉得红酒的口感越发醇厚起来,不知不觉就一杯杯喝了半瓶,喝到褚航声咂舌:“你如今的酒量,真是了得。”
穆忻自嘲:“进了公安,不对,是下了基层,还有不能喝酒的女人吗?在这里,只有酒量大小之分,没有男人女人之别。”
褚航声沉默一下,过会儿才喝口酒道:“那就离开吧,不喜欢,呆着也是憋屈。不过还有一年,再忍忍,凑够三年基层经验,就可以参加组织部的考试了。”
“你明知道那有多么难,”穆忻叹口气,继续喝闷酒,“百里挑一,看上去比例并不算太惨烈,可问题在于个个都是已经经历过公务员考试并且成功晋级过的人物,又都有基层经历,很多还是在基层专门从事文字材料工作。可你再看看我,两年了,不是在警校学摸爬滚打,就是接电话、整档案,我几时干过一点有意义的事?哦不对,我在市局帮忙的时候,也是想要好好磨磨笔头的,可是不到两个月就被遣返了。我婆婆……那真是一朵奇葩。”
褚航声用手里的纸杯碰一下穆忻的杯子:“其实你做的也是有意义的事情,你之所以觉得没有意义,不过是因为它用不着你之前学过的那些专业知识,可是回头想想,如果你身处险境,会不会觉得最有意义的一个电话号码就是110?那时候,你听见里面传出的说话声,会觉得那就是天使的声音。”
穆忻愣一下,过会儿才微笑:“好像确实是这样。”
“那就不要想以前了,以前的经历,是学历的资本或者学习能力的锻炼,但到底不是眼前养家糊口的凭借。人,看眼前才是最重要的,”他一边说一边翻身后的包,拿出两本红皮书,“闲着没事儿看看吧,总不能真的到了考试时再复习,临时抱佛脚太被动。”
穆忻定睛一看,竟是《行政能力测试》和《申论》。
她若有所思又有些感动地看着褚航声,低声说声“谢谢”,然后一仰头,把杯里的酒一口灌下去。红酒并不辛辣,但不知为什么,似乎有酒精窜到鼻子里,激起眼底浅浅的水花。
冬天到来的时候,穆忻终于结束在组织部帮忙的日子,回到分局,等待时过境迁后的再次分配。这次恰逢谷清出差,段修才皱着眉头看手里的值班表,说:“市局刚好在轮训,咱们科所有人都要参加。这阵子缺人,你也排进来一起轮值吧。每次去两个培训的,台子上留六个人。眼前的值班顺序全部打乱,基本上每24小时一个班,然后只能休一天,有意见吗?”
穆忻摇头,没说话。
段修才拿出笔改了几个地方,把值班表递给穆忻:“对照着值班吧。”
穆忻接过来,看见自己的值班时间是从当晚七点开始,到次日晚上七点结束。孟悦悦已经去了培训基地,所以穆忻的搭档换成了科里除她以外唯一的副主任科员石晓峰。
只有三十三岁的石晓峰,已经从警十五年。
这是穆忻晚上值班的时候才知道的。石晓峰是个健谈的人,第一次搭档值班就一边接着报警电话,一边从自己在警校读中专时的经历开始讲起,好像一场个人报告会。
他讲自己如何在高中的班上考倒数几名,成绩不好,毕业考不上大学,只能考中专。体能不错,就考上了警校。十八岁毕业,进派出所当民警,九十年代初市里有了巡警,他又进了巡警大队。后来市局要搞“110”“119”“120”的三台合一,警力不足,他就被调进了指挥中心。到这时他已经干了十几年的警察,而当年在巡警大队手把手带过他的队长已经是分局副局长。蒙副局长器重,他在从警第十五年的头上,终于有机会从普通科员提拔为副主任科员。听着虽然是虚职,但要知道在僧多粥少的公安分局,别说“副科长”,就一个“副主任科员”的虚职也是可以打破头的……
石晓峰舒口气感叹:“前阵子我们小学同学聚会,我们班当初总考第一名的那哥们儿也来参加了。当初都是我抄他的作业,而且他也是我们班里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可是现在又怎样呢,还不是在批发市场卖文具?后来喝酒喝热闹了,他还跟我说‘没想到,这些人里面,还属你混得最好’。我一想,可不是嘛。”
他的那句“可不是嘛”,带着一点自豪,一点得意,一点扬眉吐气的畅快,让穆忻说不清楚心里的滋味。
不过好在石晓峰已经自顾自往下讲:“咱局以前,在你对象杨谦进来之前,也进过一个研究生,还是省大的呢。”
这次穆忻倒是有些好奇了:“是吗,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谁会给你说这个,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咒你,也就我这胆大的敢说,还得知道妹妹你不是那种多心的人。”石晓峰笑呵呵的,穆忻顺势接过他扣过来的大帽子,只笑一笑,不再答话。
“那研究生来咱局后分在治安大队,来了没多久就辞职了,说是宁愿去他们老家一个没听说过的民办高校当老师,也不要当警察了,”石晓峰摇摇头,“这不是脑子不好吗?”
“为什么辞职?”
“说是嫌不自由,”石晓峰撇撇嘴,“还说他老婆在外企,赚得比他多,时间久了很没面子。 5f53." >当警察的晚上要值夜班,放假时间也不规律,又分在个穷山沟里——那时咱不还是县城吗?唉,反正一肚子牢骚。”
穆忻默然,心想:其实,自己也是这么嫌弃杨谦的吧?
“结果就是巧,前几天我去科技市场,遇见他了,你猜怎么着?”石晓峰看穆忻,当然也没指望她说什么,接着自问自答,“民办高校倒闭啦!他失业了,没办法,就去哪个培训学校教小孩电脑,哦对,他好像是计算机专业毕业的。”
“计算机专业毕业?”穆忻叹口气,“如果咱单位把人家安排在网监或者技术侦察也算是发挥所长,治安大队……每个月统共也就需要他做一次数据整理的EXCEL表格吧?”
“你是说大材小用?嘁,其实他有什么才?好不容易写篇公安简报,开篇第一句就是‘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哎你别笑啊,后面还有一句是‘犯罪嫌疑人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誓与民警共存亡’……”
“还行,没写‘在一个伸手不见黑夜的五指’。”穆忻点头。
“所以我就说,1念书有什么用?你没见现在社会上多少一毕业就失业的!现在的大学不行!教育理念、老师水平什么的,都不行!”石晓峰一边说一边摆手,痛心疾首。
穆忻言辞恳切:“其实我也后悔了,多念三年书,现在看来也用不上,公安这个活儿,就是要有丰富的经验,你说是吧,哥?”
“你是明白人。”石晓峰赞叹,看穆忻的眼神再不像初始时那么探究,反倒多了些难兄难弟般的认同。
穆忻转回头去,一边看着电脑一边在心里苦笑。
你看,她现在学会了“踩”自己,往泥里踩,毫不留情。她已经记不清自己跟不同部门、不同年龄段的多少人表过忠心——学历算什么?读书有啥用?没有办案经验、酒量也不好、胆子也小、花拳绣腿,解决了“副科”是沾国家政策的光,其实国家政策也不科学,凭什么给一个新兵蛋子这么好的待遇呀?我本人都觉得汗颜。这辈子估计也就在副科岗位上老死了,毕竟是女同志嘛,一辈子也出不了什么成果,全靠哥哥们有朝一日混出头来多提拔……
这些话说多了,穆忻觉得自己渐渐也真把这些话说出了惯性。有时候她也分不清哪些是拍马屁、哪些是顺水推舟,她只知道自己必须融入这个对她而言仍然有些陌生的群体。毕竟,这里极有可能是她要呆一辈子的地方,单是为了自保,有些话她必须要学会说,有些事她也必须要学会做。
不过好在,有些事她看透了,知道以自己的年纪而言,高层次的“勾心斗角”轮不着她;又以自己的毫无野心而言,低层次的“指桑骂槐”伤不着她。她只是脸皮比以前厚了一些,在大庭广众之下愈发百毒不侵而已。至于背人处那些没有平台施展专长的空虚、没有挚友分担牢骚也不敢随便发牢骚的抑郁,以及那些明明没有共同语言却不得不拼命找话题与中年欧巴桑们聊天的憋闷时光……她或许也曾经哭过,但后来,连哭都懒得哭了。
她想,自己要么是更强大了,要么就是更麻木了。
杨谦第二次出现在穆忻宿舍的时候,窗外已经开始飘雪花。在看不到杨谦的这段日子里,穆忻才发现原来公安分局也是个很大的单位——不过几百个民警,但因为办公地点分散在全区不同区域,许多人彼此之间并不认识;许多消息,除非有心,否则也无法获得。就好像事情闹到今天这样,除非是专门想要挑拨离间或是探听八卦的人,其他人也并不会在穆忻面前有意提起“杨谦”这个名字。
于是,穆忻渐渐对“行政机关”里面的人群有了更丰富立体的理解——他们并不像外界所说的每天都忙着尔虞我诈、欺世盗名,其实他们也是普通人,也是下班要路过菜市场买小青菜,并对农副产品疯长的物价和许久不见涨的工资痛心疾首;他们生活在一个时刻需要与人打交道的环境里,善于察言观色,所以总有人愈发擅长溜须拍马,但更多人不过是更晓得在什么地方说什么话而已。简言之,除了少数人越发“小人”以外,绝大多数人,倒是越发提高了情商。
毕竟,就算这是个培养“官僚”的环境,但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为“官僚”的。
很好,穆忻想,对于她这样的状况而言,大家当面选择的缄默与避讳,是对她最好的成全,至于背后会怎样说,则耳不闻为净了。那天穆忻因为帮人代班的缘故刚值完一个48小时的班——48小时里她没闲着地接派警,中间只能偶尔趴在值班台上眯一觉,这会儿身心俱疲,看人都有重影。
所以,杨谦的再次出现,对穆忻而言,有点像是小小使劲揉揉眼,再敲敲昏沉沉的头,只觉有些头疼起来的惊吓。
“回家吧。”杨谦靠在门口,开门见山,语气疲惫。他的眉头皱出“川”字形,脸色灰暗,不知道又是多少天没好好睡。
穆忻心一软,没反驳他,只是沉默着打开宿舍门,把杨谦让进去。中间有几个同事路过,看见这俩人在一起,只递过来一个招呼式的微笑,随即走远了。穆忻也并不在乎别人会怎样想,反正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谁家也不比谁家好多少。
“回家吧,”杨谦进屋,转身关上门,脱掉身上有点被雪洇湿的外套,坐到床边,“我妈最近已经平静得差不多了,咱也不提以前的事了,回去好好过日子。”
穆忻心里酸酸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找出一只纸杯,给杨谦倒杯水。然而递杯子过去的时候杨谦突然抓住她的手,温水洒出来,浇到穆忻手上,她忍不住低呼一声,却被杨谦猛地拽到怀里——再次窝到他颈边熟悉的位置时,穆忻差点掉出泪来。
这样熟悉的怀抱,久违了。
穆忻抬头,看见杨谦周身的一路风尘,知道他是从远处刚办案回来,便伸手摸摸他的脸颊,却感觉到他紧了紧自己的胳膊,把她更使劲地固定在自己怀里。他低头,在她颈边轻柔地亲吻,穆忻的眼眶又酸了,她吸吸鼻子,被杨谦听到,他索性轻轻拨开她身上毛衣的领口,在锁骨上反复吮吸,渐渐,呼吸就急促起来。
穆忻抬头看看尚未拉上窗帘的窗户,企图挣扎出杨谦的怀抱,却被杨谦再拽回去,直接摁倒在床上。
穆忻急了:“没拉窗帘!”
杨谦瞥一眼因为外冷内热而罩满了雾气的玻璃,低声答:“都模糊成这样了,谁能看见里面我佩服他!”
穆忻脸都红了:“别闹,这是宿舍,一会儿有人进来怎么办?”
“结婚的都回家了,没结婚的都出去度周末了,谁跟咱似的牛郎织女……”杨谦没等穆忻回话便直接吻上她的唇,穆忻“呜呜”地发不出声音来,只好用手抵住杨谦的胸。但屋里的暖气太卖力,温度渐渐升上来,推三阻四倒像欲拒还迎。
杨谦的手一路探进穆忻的衣服深处,手掌和细腻皮肤贴在一起的时候他舒口气,感觉到这时一切才终于回到正轨。他的手掌沿蜿蜒的腰线上行,准确捉住不远处软绵绵、暖融融的一团,一切都那么熟悉——这个身体,这个人,皮肤的温度,每一颗小痣的位置……他不知道,是他确切地想通过这样的亲近获取安全感,还是本能的饥渴——因为习惯了的人突然撤离,而由空虚导致的饥渴。
他迫不及待的把面前碍事的毛衣推高,皮肤的香气呼啦一下子涌出来,他低头,把脸埋在面前柔软白腻的胸房之间,深深吸口气。他的胡茬扎在穆忻皮肤上,痒,以及微微的疼。穆忻推推他的脸,可是推不开,又担心有人闯进来,全身的肌肉都紧张地绷着。她一只手紧紧攥住衣襟,准备随时往下拉,另一只手却下意识地抚上杨谦的头发,抚几下,再一路下行,渐渐,也钻进他的衣领里去。
她不知道,她手心微微的湿意,在杨谦后颈上,点了一把火。
杨谦片刻不停,微微抬头,一口咬住面前高耸的那一处,穆忻“呀”地叫一声,手下使劲捏杨谦脖子处的皮肤以示报复。杨谦置之不理,只是自顾自吮咬得欢快。微弱的电流沿神经末梢飞速流窜,在越来越暗的屋子里噼噼啪啪地点燃。不知何时,穆忻觉得身上倏地一凉,紧接着是微烫的靠拢。杨谦的身上好像在冒火,他再也憋不住,挺身进入穆忻体内。当熟门熟路的湿热感紧紧缠绕上来的瞬间,杨谦深深喘口气。他抬头,看见穆忻迷蒙的眼神,不再针锋相对,也不再咄咄逼人,只是柔和娇弱的看着他的脸,又好像是在看远处。
杨谦低头,像以前无数次那样,吻她的眼睛、鼻尖、脸颊、嘴唇、脖颈、胸脯、耳垂……年轻的身体在窗外透进的微弱光影中起伏,连同女子娇羞的呼吸声,相互应和。当麻而痒的电网终于铺遍全身,当身体深处轰然炸出炫目火光,穆忻觉得,有什么东西,似乎凝固了。
没有更好,但也没有更坏——床头打架床尾和,原来真是这样。
眼泪终于从眼角坠落。
穆忻把脸埋进杨谦颈窝,然后感觉到杨谦的手轻轻拂过她的脸颊。
她听见他说:“回家吧,老婆。”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抬头,她只是一下又一下轻抚他的后背。她不敢说自己已经看见悲观的轻雾四处飘散,她不知道未来的路通往何处,她甚至不知道将来会不会再次无路可走,但她想试试。
就让她,再试一试。
第十章 断壁残桓的围城
那天,杨谦走的时候,穆忻并没有跟他一起回家。
说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但穆忻的理由也无从指摘—当晚就是她的夜班,就算值完夜班回家睡觉,说不定又要被肖玉华指责四体不勤。杨谦想想也对,便同意了穆忻的说法,自己先行离开。只是在出门前杨谦一回头,突然就看见刚才穆忻端给自己的纸杯上那个醒目的LOGO,略一愣,忍不住皱一下眉头。
穆忻没有注意到,只是沉默的穿衣,再拉开门,送走杨谦。杨谦走后她扭头看看桌上的闹钟,见时针指在六点五十五分上,便转身对着门后的穿衣镜整理一下领带结和警徽领花,再次无声地打开门,走向指挥中心。一路上,冬常服衣袖与衣襟摩擦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时刻都在提醒穆忻:这不是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你来了,且未必能够离开,那么,这里就是你必须待下去的地方。婚姻,或是事业,既然都没有百分百的完美,便同样需要委曲求全。你得想想那些刚毕业就失业的师弟师妹,想想那些因为丈夫三心二意而不得不成为弃妇的女人,你该知足了……
??每天N次的自我麻醉,可以给穆忻支持下去的力量。
就这样,此后,杨谦又来过值班室几次,其中有几次还留下过夜,第二天才离开。如他所说,值班室是个让人完全没有好感的地方:那几张上下铺的架子床、唯一一张书桌,连椅子都没有,冬天虽有暖气,夏天却无空调……如此简陋的环境,逼得有家室的自会回家,没有家的也多去分局附近的居民区租房子,所以他即便住在这里,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居然没有人发现。
而杨谦每次来的时候,他们都对已经发生的事情绝口不提,就好像已经双双忘记,当然摔碎的盘子即使粘合也总是有缝的,所以穆忻对杨谦的态度再不是刚结婚时的笑语嫣然,甚至不是在警校培训期间的期待热恋,怎么说呢,似乎,更像是一种相敬如宾——哪怕,在夜晚熄灯后,杨谦的手一点点解开她衣扣的时候,她也静静的,把这理解为一种必要的程序。
当然也会有激情,但越是在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燃烧着要胀裂的时候,她越专注,她把这理解为纯粹的生理需求,是失而复得的需要,是身体间习惯性的契合。但,也仅是此刻而已。每当光芒散去、火焰熄灭,她会迅速从纯粹的投入中走出来,继续静静地待在那里,听杨谦说话,偶尔回应,努力想要保持一种令对方觉得不算太疏远的感觉,但也要保持一种不让自己再受伤的距离……很累,但也不是做不到。
既然想要试一试,既然不想放弃,那么,她就必须做到。
她也是这样告诉褚航声的。褚航声没有吭气,他只是深深看她几眼,眼神里或许有怜悯,有不忍,但似乎也有支持。他也来看过穆忻几次,来的时候总会注意到她越来越灰暗的脸色,略有点浮肿的手脚,想提醒她去体检,可每次开个头就会被她打岔。次数多了,褚航声都搞不清楚,到底她对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身体、自己的选择了解多少。到底,她是在尝试一种破镜重圆,还是破罐子破摔?
但眼前这种情况,他再怜惜她,再想帮助她,再想站在她身边给她一个依靠,都名不正言不顺。
于是,后来,褚航声也只好渐渐扼制住自己想要关怀她的心情,努力从她的生活中淡出。
再然后,就要过年了。
到这时,穆忻终于扛不住杨谦的说服,要回家了。
过年嘛,对国人来说是个大事,按本地的风俗,年三十和年初一自然要在婆家过,年初二就可以回娘家。穆忻往自己家打电话,得知继父的儿女和孙子孙女也要回来过年,很是犹豫了一阵子到底还要不要回去。她没有勇气看母亲给非血缘关系的儿女们买菜做饭且很努力想要讨好小孩子的样子,但接母亲出来过年又不现实,毕竟说到底,“老伴儿”才是她愿意依靠并相守的那一个,哪怕并不是原配,但那是她认为合情合理的生活。
不过好在因为过年的缘故,市局的轮训暂告一段落,已经轮完的回分局重新排版接警报,没轮到的年后再来,于是穆忻也终于可以停止眼前这种24小时一个班的疲惫生活。她看看值班表,腊月二十九、正月初二和初五都是自己的班,想着既然还要出门上班,那好歹也不至于天天在家大眼瞪小眼,也不便再推辞,拎起有限的计件行李就随杨谦回了家。家门开的刹那,看见客厅肖玉华的脸,穆忻觉得恍如隔世。
“你还知道回来?”肖玉华的声音冷冷的。
“妈,饿死了,先吃饭吧。”杨谦继续一贯的“和稀泥”政策,先挡在俩人中间。
肖玉华深深叹口气,看杨谦一眼,再没说话,转身进厨房,开始准备饭菜。杨谦给穆忻使眼色,让她先去打下手,穆忻看看肖玉华手上那把闪亮的菜刀,依然选择了视若无睹,转身回屋收拾自己冬天的衣物。杨谦摸摸后脑勺,只好无奈地自己进了厨房,当然没用十秒钟就又被肖玉华赶出来:“出去出去,大男人下厨房像什么样子?本来做饭就是女人的本分,哪轮得到你来干这个?”
话里有话,声音依然很大,穆忻置若罔闻。
晚饭的时候一起看《新闻联播》,偶然说道过年期间物价问题,肖玉华没好气:“这都要过年了,连点过年的样子都没有。除了你们局里分的花生油、冻带鱼,家里什么都没准备。虽然你爸不在了,不能挂春联、贴窗花了,饭还能不吃吗?水果不吃吗?我连点瓜子都没看见。”
穆忻没话说,杨谦赶紧捅捅穆忻:“明天咱去采购年货”
“哦。”穆忻木然地答一声,又闭上嘴没动静了。
肖玉华找不到对手,大约是内心寂寞得很,一边看电视一边又想起来什么:“杨谦你吃完饭再去整理一下你爸的遗物,那两块手表还有那件皮夹克,拿出来清理一下,哦还有那两件羊毛绒,都找出来,明天趁邮局还没休假,去给你舅舅寄回去,他前两个月打电话的时候说想要来着。”
“他们还要这个?我爸都不在了,大过年的拿这个当年礼……不太好吧?”
话音未落,肖玉华怒了:“怎么不好了?你爸刚走,你就嫌弃他了?你也不想想你爸为什么走的?还不是你个不成器的好媳妇!让你和钟筱雪结婚你不听,非说什么没感觉,眼前这个你倒是有感觉了,活活把你爸气死了啊!啊呦我的亲人啊……你走了,丢下我一个过年,我可怎么办啊!”
肖玉华踹开凳子,一屁股坐到餐厅地板上,拍着大腿号啕大哭。杨谦急了,赶紧拽肖玉华:“妈,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生气,妈……”
“你就是要活活气死我啊!杨谦,我一把屎一把尿辛辛苦苦把你养大,我欠你的吗?你结婚我给你操办,你一个人在外面过我来贴补你,我进门就给你媳妇金货,我是准备来继续操劳给你带孩子的啊,结果落这么个下场,你个小兔崽子怎么这么没良心啊!我的亲人啊……”
号哭声中,穆忻看看肖玉华唱念俱佳的神态,再看着满桌渐冷的食物——炒萝卜丝、炝萝卜片、煮萝卜汤,再无半点食欲,起身准备离开这个混乱的环境。
“你给我站住,你给我说,你到底是怎么把你爸气死的,你到现在一句实话都不说,你这个祸害,今天不说个清清楚楚,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肖玉华猛地探起身子,死死攥住穆忻衣角,穆忻差点被她拽个踉跄。
杨谦看见了急忙又来拦:“妈,有话好好说,地上凉,先起来。”
“你滚一边子去,”肖玉华推开杨谦,仇视地看着穆忻,“我就要看看她到底还能给我躲到什么时候!你心虚是吧?你是不是干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儿?你今天给我老是说出来,你到底对你公公做了什么?”
“当时我俩都在公安局大门口站着,我能做什么?”穆忻嫌弃地看看肖玉华抓住自己衣襟的手,想甩开,但她抓得太紧,甩不开。
“你胡说!”肖玉华目眦尽烈。
“你想让我说什么?你是不是要我说我刺激了他,我明知道他有心脏病我还刺激他,我就是恨不得气死他,你是不是这个意思?”穆忻冷冷看着肖玉华。
“你听杨谦,她终于说实话了!她肯定就是这么说的,没说过能跟顺口溜似的说这么顺溜吗?老杨啊,你死的好惨啊!”肖玉华终于松了手,一屁股又坐回地上,再次哭得变了声儿。
穆忻深深吸口气,没说话,转身回了房间,关上门,再也没有出来。
那个混乱的晚上,就在肖玉华起伏了一夜的啜泣和时不时的哭号中度过了。
穆忻躺在床上,听着杨谦在客厅里来来回回安抚肖玉华的脚步声,突然觉得了无生趣。
但事情显然没有结束。
第二天,和稀泥的杨谦去刑警队上班了。穆忻收拾一下东西想要躲出门,但一拉开卧室门就见肖玉华坐在客厅里看报纸,看见她出来,肖玉华冷笑一声,眼神像刀子一样飞过来,恨不得把穆忻千刀万剐似的。
穆忻当做没看见,拎起包往外走,肖玉华的声音飘过来:“你去哪儿?”
“我去上班。”穆忻没回头,顾自换鞋。
“你先不要走,听我说几句。”肖玉华的声音是难得的平静,穆忻诧异,回头看她。
“就站在那儿吧,话不多,说完你再走,”肖玉华放下报纸,还是那么冷冷地看着穆忻,说,“不要垂死挣扎了,你和杨谦不合适,当初我就不赞成,他偏要和你结婚,现在看来就是个错误,你们还是离婚吧。”
“离婚?”穆忻觉得好笑,索性也撕破脸,“你说不合适就不合适了?你就是杨谦吗?你让我离婚我就离婚,你以为你是我什么人?”
“我不是你什么人,我只是杨谦的妈妈,”肖玉华的眼神都好像淬了毒,“什么叫做‘你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杨谦就是个例子。我们做父母的,看到的、想到的,总比你们这些年轻人多。你们脑子里只有爱情,我们却知道爱情之外还得过日子,而且得过点有质量的日子。你说你们两口子,都猫在这个山沟里不说,平日里不是你值班就是他值班,连生孩子的机会都没有,更不用说养孩子了。好,杨谦喜欢你,我也就不说什么了,我和他爸说,那就等一等,等你们考出去,或者是过不下去了自然也就分开了。可是我没想到,这些结果都没等到,他爸爸就不在了!”
最后几个字,肖玉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穆忻多少有些不忍,刚想解释点什么,却听见肖玉华接着说:“实话说吧,虽然看上去你和杨谦结婚也不到一年,我和你一起住了也不过六七个月,但我可是很久以前就知道你了。你不知道杨谦的导师和我妹妹是大学同学吧?我认识他老婆,就是你的导师,所以我很清楚地知道,你以前有过男朋友,不过后来你被甩了,才攀上了我们杨谦。大学毕业的时候你师姐帮你联系了一个广告公司,你嫌远嫌累,刚好考上了公务员,就来吃皇粮了。本来你是要分到更偏远的龙园县的,是杨谦去找了他在市局人事处的师兄,前前后后忙活了两个月,不知道打通多少关系才把你留在秀山……”
“你胡说!”穆忻忍不住大声反驳,她越听越觉得荒诞——为什么同样一件事,到了肖玉华嘴里,就是最难听的形容?
“我胡说?”带着仇恨的指责句句都像刀子,已经全无理智可言,明知是夸大其词也要奋力挥出砍伤对方,“明眼人都看得到,我哪儿胡说了?就你那什么邻居家的哥哥,我看关系也不单纯吧?要只是个邻居,都跑到这么远的G城来了,他还能费心尽力地帮你公公联系医院、找大夫会诊?你病了,为什么是他送你去医院,为什么是他陪床?一个女人在病床上,拉屎撒尿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弄?这种关系说是邻居家的哥哥,谁信?”
穆忻起得头发晕,转身出了家门,快步走向分局。一路上耳边都似有声音在叫嚣,然而说了些什么她又听不清楚。直到进了分局大门口,几乎是一头撞上指挥中心的玻璃门——倒地的瞬间,她看见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血红色。
值班的孟悦悦吓坏了。
她听见门口有声音,走过去拉开门,只见穆忻倒在门边,脸色苍白如纸。孟悦悦下意识地尖叫一声,引来了在办公室还没来得及离开的段修才,两人手忙脚乱地唤来楼下的110巡逻车,然后孟悦悦留下值班,段修才把穆忻背到警车上,一路送去了医院。路上段修才一直狠狠掐着穆忻的人中位置,可是穆忻就愣是没睁眼。
段修才吓得一身冷汗,一边掐一边不停地催司机:“快点,再快点,打警灯了吗?喊话喊话,让摆摊的让开,这都快要出人命了……”
警车一路呼啸着进了人民医院的大门,段修才跳下车冲着医院大厅的导医台就喊:“快来人,出人命了!”
两个值班的小护士见了他这幅急三火四的样子急忙通知急诊室,几分钟后,穆忻被推进去抢救,段修才这才脱力地坐到急诊室门口的休息椅上,一边擦汗一遍毒毒囊囊地抱怨:“就说女人不顶用嘛,不知道招这么多女人进来干什么,中看不中用……”
等了半个钟头,等到他办完相关缴费手续再回到急诊室门口的时候,才终于觉得自己的心跳舒缓下来。刚好医生也从急诊室走出来,看见段修才便问:“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科长,医生,她没事吧?”段修才急切地问。
“她家属呢?”
“有人通知了,应该快到了吧,有什么事儿能先告诉我吗?”
“让她家属赶紧过来。”
医生说完转身要回急诊室,然而还没进去就听见段修才喊:“杨谦,这儿,在这儿呢!”医生顺着段修才的目光,只见一个年轻人的男人跑到眼前,生气不接下气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你是病人家属?”
“我是她丈夫,医生,我媳妇怎么了?”
“她心脏不好你知道吗?”医生皱眉,“又是个孕妇,怎么还敢刺激她?”
“心脏不好?”杨谦倒抽一口冷气,俄而再抓住医生的衣袖,难以置信地抬高音调,“怀孕了?”
“你们一点都不知道?”医生也皱眉头。
“她的心脏……上次住院时候说不是心脏病啊。”杨谦手都不知往哪儿放,脑袋呈一片混乱。
“因为什么住院的?”医生看看杨谦。
“就是晕倒了,疲劳过度,”杨谦手足无措,“那现在应该怎么办,医生,孩子能保住吗?”
“现在看来还是有希望的,而且她身体太虚弱,想做流产手术也不具备条,”医生甩甩衣袖,“赶紧办住院手续去。”
杨谦攥着医生的袖子不松手:“让我进去看看。”
医生闪了一下身子,杨谦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去,瞬间只留段修才在急诊室门口,目瞪口呆:穆忻心脏不好?她还怀孕了?受刺激了?他们都分居了怎么会怀孕?又是谁刺激她?
这一刻,段修才觉得,在这个逻辑混乱的世界面前,自己真不像是个老警察……
穆忻醒来的时候是段修才守在床边,她迷迷糊糊看见段修才的时候,还以为这是办公室。
她张张嘴,可是说不出话来,段修才看见了,赶紧站起来凑近点解释:“杨良善去买饭了,我替他一会儿,你要找他吗?”
见穆忻艰难地摇一下头,他赶紧说:“你别说话了,这是医院,我们用警车送你来的,医生说你心脏不太好,你得自己注意点身体。可被你吓死了,小孟叫唤得估计局长都听见了,下次可不带这么吓唬我们的。”
穆忻很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结果失败了,她疲惫地闭一下眼,段修才还在念叨:“你怀孕了怎么不早说,咱屋那么多监视器,还有电话、电脑、传真机,按说得给你换个岗位……”
穆忻猛地睁大眼:自己怀孕了?
段修才很纠结:“可现在各岗位都是满员,要调去哪儿呢……我得去跟谷科长商量商量。”
他念叨的工夫杨谦进来了,递给他两个一次性饭盒:“科长辛苦了,赶紧吃点吧。”
“不吃了,我回家吃,我老婆做好饭了,”段修才拍拍杨谦的肩膀,再回头看看穆忻,“病好了再来上班吧,换岗的事我去想办法。”
说完摆摆手就走了。
杨谦也是这时候才发现穆忻醒过来了,赶紧凑到床前:“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晕倒了?”
穆忻想起之前发生过的事,眼前自然就浮现出肖玉华那张怨毒的脸,眼泪终于从干涩的眼里流出,流到耳朵里,湿漉漉的难受,可是,止不住。
杨谦见了,深深叹口气,转身拿出显然是刚从家里拿来的穆忻的睡衣:“来换件衣服吧,换好了起来吃点饭。你现在怀着孩子呢,得好好吃东西。”
穆忻好不容易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你回家了?”
“不回家怎么拿这些东西?你这一住院又不是一天两天,看来这个年都要在医院里过了。”杨谦抖一抖穆忻的睡衣,顺手放到床尾。
“你妈说什么了?”穆忻问。
杨谦沉默一下,过会儿才答:“说你们吵架了,”
“没说要你跟我离婚?”穆忻直直地看着杨谦的眼睛。
杨谦眼底闪过一丝惊讶的光芒,然而转瞬即逝:“没有。”
“杨谦,亊到如今,_瞒着我有意思吗?”穆忻疲惫地叹口气,“再这样下去,连我都要觉得不是你不舍得我,而是我缠着你。算了,别装了,都是成年人,再这祥下去太累了,不如说说下一步怎么办吧。”
“怎么办?能怎么办?你肚子里有我的孩子,你说怎么办?”杨谦急了。
“那是我的孩子,跟你没什么关系。”穆忻下意识地伸手摸摸肚子,“再说……他来得也未必是时候。”
“你怎么能这么说?”杨谦刚说了一句,突然有人敲病房门,俩人一起扭头,看见门被轻轻推开,站在门口的,居然是已经有阵子没出现的诸航声。
“哥?”穆析纳闷地看着诸肮声,“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你没带手机吧,我给你打电话,你婆婆接的,说是你住院了,我就过来看看。”褚航声也皱着眉头,“怎么回事?”
“没亊儿,她身体太弱,怀孕了,体力不支,晕倒了。”杨谦抢在穆析前面回话,穆析皱一下眉头,没再说什么。她想这样也好,毕竟家丑不可外扬,何况她自己也觉得丢人。
“怀孕了?”褚航声先是惊讶,继而脸上浮起喜色,“好事呀!你想吃点什么,我去买。”
杨嫌面无表情地看着褚航声,刑警的锐利目光没有放过褚航声脸上的喜形于色,他的眼神黯一下,继而微微一笑,把裙航声让到一边坐下,然后自己才搭讪:“前阵子,穆析没少麻烦你。”
“这有什么好客气的,本来都是熟人。”褚航声看看杨谦,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这么客气。
“穆析叨扰你好多天呢,本来上次你送她去医院就该好好谢谢你。”
“没必要,应该的,就算换了陌生人也得见义勇为吧。”
“毕竟在你家住了那么久,道个谢也是应该的。”杨谦低下头说。
“―家人不说两家话,再说也没多久。”褚航声挥挥手,扭头看着一直不说话穆析,又问,“你想吃什么?”
“芝麻酱。”沉默了许久的穆忻突然回答。
杨嫌听得云里雾里的:芝麻酱怎么吃。
褚钪声却笑了,一边往门口走一边回身摆摆手:“我这就出门给你弄去,不过你还得吃点蔬菜,汤也要喝一些。”
说完他打开门离开,杨谦疑惑地看着穆忻:“芝麻酱是什么意思?”
穆析疲惫地叹口气:“杨谦,我不知道你妈眼你说了些什么,但从头到尾都不关诸航声什么事儿。他不是犯人,不要拿审犯人那一套对付他。你想问什么,直接来问我。要是想问我有没有给你戴绿子的话……直接拿《离婚协议书》来就好了,我这就签字。”
“怎么扯到离婚看?你现在怎么动不动就拿离婚吓唬人?难不成你真不想过了?人家判死刑的妇女在孕期还能免于刑呢,这会儿你跟我提什么离婚?”杨谦瞪穆析。
“杨谦你别总拿孩子来说事儿,要是这孩子就是你们娘俩挽留我的唯一理由的话,我可以明确告诉你,第一,这个孩子是我的,跟你无关,第二,这个孩子留不留,也是我来决定,你还是说了不算。”
“他现在名义上还是你丈夫呢,他怎么说了不算?”横空出世一声斥责,穆折和杨谦往门口看去,只见肖玉华站在那里,手里拎个保温桶,表情冷凝。
穆忻没有接话,只是盯着肖玉华看,杨谦急着打圆场,一边接过保温捅一边对穆忻说:“知道你怀孕了,妈特地做了饭送过来。”
穆忻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垂下眼帘,再不看面前的两母子。肖玉华气得直哆嗦,指着穆忻想?99lib?说什么,可到底还是没说出口,只是狠狠瞪一眼儿子,转身离开病房。杨谦急忙跟出去,一路拖着肖玉华的胳膊,不断说些劝解的话。
就听肖玉华气冲冲地一边走一边说:“你说她说的这叫什么话?什么叫跟你没关系?那跟谁有关系?”
杨谦拽着肖玉华,表情也不好,但仍记得打圆场:“她那是说气话,你别跟地一般见识,回去我说她。”
“你说能管用?”肖玉华瞪儿子一眼,刚想说话,眼泪却哗哗地涌出来。
杨谦吓一眺,赶紧问:“这又是怎么啦?妈你别雷一阵雨一阵的成吧?”
“那是我想雷一阵雨一阵的吗?我是真熬不住了儿子,”肖玉华紧紧拉住杨谦的手,“儿子,妈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都多,听妈一句话,放手吧!这过日子啊,家不是和和气气?怎么到了咱家就是披麻戴孝呢?再说能给你生孩子的女人多得是,何必躭死守着这一个?你看看你媳妇这身子,自己病怏怏的,还得住院治疗,若是再生下个受药物影响不够健全的孩子……你让我怎么去见你爸爸,你让我看见他以后说什么?啊?”
杨谦看着母亲满脸的泪,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后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杨嫌好不容易安抚着把肖玉华送上出租车,转身再回到病房的时候,一推门,就看见褚航声已经在里面。
杨谦站在门口,愣愣地看着屋里的那两个人,看褚航声举着块还冒着热气的松软白馒头,一手拿双一次性筷子,正全神贯注地往馒头上抹芝麻酱。在他手边,一灌芝麻酱发出浓部的香气,混着馒头香一起,在空气中弥散出异样宁静的惑觉。
原来,芝麻酱是这样吃的?
杨谦的目光渐渐沉下去,失落咆哮的水,翻滚着要将他淹没。
这时候穆忻发现了他,紧接着诸航声也抬起头看到他,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那么盯着他看。少顷,褚航声又低下头,把手里抹好了芝麻酱的馒头递给穆忻,穆折接过去,一口口认真地吃,偶尔夹一筷子菜——在满室沉默又凝重的空气中,杨谦奇怪地发现,他自己,竟然成为了一个局外人?
这怎么可以?
杨谦的这种复杂的心情一直持续到褚航声离开——也只有到这个时候,杨谦才感觉到自已是穆析的丈夫,是可以合法合情合理留在她身边的那个男人。而眼前这个女人,是他喜欢了很久,当初很认真才娶回来的。他们不该走到今天这样。
可是,心底里的另外一个声音却不时地冒头,那个声音反复嘶吼,告诉他:你妈妈,那时生你养你的人,她不会做任何对自己儿子不利的事情!世界上如果只剩一个人愿意对你好,那一定是你的妈妈!你为什么不相信她?为什么不相信她当初对你婚姻的预言?她不是早就说过这个女人不会令你幸福吗?你为什么不听?
他还想起了过世的父亲:父亲到底是为什么死的?是因为那天的大雨,还是穆忻刺激了他?看穆忻现在这个样子,刺激对心脏病人来说果然是杀人不用刀。不过话说回来,妈妈今天也不是故意刺激穆忻的。所以即便有口角,穆忻当初也未必是想置自己的公公于死地吧?他们都是可以原谅的不是吗?可是为什么她俩彼此不肯原谅对方呢?尤其是眼下这个情况,要了老婆就不能要老娘,要了老娘就不能要老婆……她俩都摆出势同水火的架势了,自己还搞得定吗?
他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不这么闹心……
夜晚,杨谦抱着头,坐在陪护的折叠床上,痛苦地失眠了。他不得不承认,他愿意相信的穆忻,以及他应该相信的母亲,显然无法再拉近到一起去。还有这南辕北辙的“真相”,已经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之间,对峙到剑拔弩张,对峙到他必须做取舍。
现在,杨谦终于承认,原来,他真的是个失败的水泥工,因为他连稀泥都和不好。所以,他一手砌起的这道围城,眼见着就要变成一道断壁残垣。
第十一章 原是一场好聚好散
等到穆忻出院的时候,年已经过完了,因为身体原因,穆忻的轮训也被取消了。而段修才居然真的协调成功,把穆忻换到了没有那么多辐射的收发室,每日里的工作就是发发文件报纸,或是给文件和重要倌函盖公章。
穆忻从内心里再次惑谢自己从没有因为段修才的偶尔刁难而真的和他翻脸,因为肯忍,段修才再心有不平,总归还是愿意放她一马。所以,客观地说,段修才或许偶尔才发现,原来,往昔所有的忍气吞声,不过只是社会教给新鲜人的第一课——许多时候,真小人并没有伪君子可怕,因为前者不过愚蠢的直率,后者才是不动声色的陷阱。
再后来。日子就这样晃悠着走过:收发室里清净,只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姐和穆忻搭档,每天一起看看报纸,聊聊八卦,闲暇时穆忻常犹豫要不要留下肚子里的孩子,但真要去打掉,却又鼓不起勇气,她仍旧住在分局值班室里,简陋却也宁静的环境中,她还可以看看辅导书,准备开春后的考试——虽然一直没有看见正式的招考文件,但穆忻觉得诸航声有句说得很对,临时抱佛脚总归太被动,不如早作打算。
她甚至幻想过,如果能离开这里,那将是多么扬眉吐气的一件事?但她也知道,考试太难,机会又很偶然,就像去年,杨谦因为在外地押解犯人,所以耽误了考试,错过了一次机会,那么今年,轮到她了,她就真的准备好了吗?再或者,她真的能有这个运气走上考场吗?
未来是个迷题,在到来之前,谁都无法解答。
元宵节时,郝慧楠终于休假结束回到秀山。
“休年假的感觉真好。”她躺在穆忻宿舍的床上,意犹未尽地感慨,“如果每年能休52次年假就好了,哪怕每次只有一周也不要紧。”
“还梦见什么呢?”穆忻拿手里的杂志卷成筒,敲敲她的头,“回家相亲了?”
“顶不住我妈的压力,总要去应付几场的。没什么意思,基本上都比较关心我什么时候能离开秀山这个破地方。十个有九个会问我到底是打算考到省城还是考回老家去?也不看看这是我说了bbr>算的吗?我打算得再好有用吗?我考个基层公务员都快脱皮了,还想让我考省直、市直,当我是神仙?”
穆忻无奈地笑一笑,郝慧楠看她一眼,叹口气:“别说我了,说说你吧,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
“孩子多大了?”
“两个月。”
“想留下就好好过吧,实在不行就搬出来住,我看只要没有你婆婆掺和,你老公还是挺不错的。”
“你觉得我婆婆会放我们出来自立门户吗?”穆忻倒在对面的那张床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上铺的床板,一筹莫展。
“你对杨谦,还有感情吗?”
这真是个犀利的问题,穆忻看看郝慧楠,没有回答。
“别怨我说话直,我没做过妈妈,可能有些事情体会不到。但是我知道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自己过,挺难的。何况咱还是在机关单位,将来有很多麻烦无法预见。要不要再婚,一旦再婚会不会影响孩子、对方会不会嫌弃孩子,孩子的生父将来会不会来抢孩子……都是麻烦,你没看 href='/article/6775.htm'>《知音》?血淋淋的现实!”
“让我再想想。”穆忻疲惫地闭上眼,“让我再等—等,我想看看,他家到底能做到多么绝。”
郝慧楠不说话了,她同情地看看穆忻,再想想自己,觉得生活真是一团理不开的乱麻。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二月末,省委组织部联合省人事厅发布考试简章,指明已在基层服务满三年(包括截至当年七月末才满三年)的基层选调生可以报名参加三月下旬将要举行的公开招考。考试内容与面向社会招考公务员的内容相同,但选调生单独排名、单独录取,不占社会招考名额。招考报名工作开始的第二天,穆忻就在分局政治处看见了杨谦的报名表——省公安厅,不出穆忻所料。
然而穆忻自己的报考志愿却让其他人更惊讶——团省委,这固然是一个外人眼中升职较快的系统,但强手如云不说,且报名者众多,这不是明摆着想要去做分母的吗?
于是关于穆忻的新传言开始流行:掩藏得深的都是有背景的!君不见她不管是工作纰漏还是婆婆来闹,屡次都能化险为夷?那是背后有后台的缘故!省委那边她有人!传达室保安小魏说有一次有个男人来找她,自称是她哥哥,手里就拎着省委宣传部的纸袋子!掏出来的工作证虽然是报社的,一不留神从包里掉出来一个信封,上面落款的红字还写着省委办公厅!啧啧,这样的牛人在咱分局憋屈两年,真是卧薪尝胆啊!
渐渐,也有传到穆忻耳朵里的,她初始惊讶,后来苦笑,也不多做解释——解释有用吗?就算她说报考团省委的原因不过是因为那个岗位不限所学专业,咳咳死别人会信吗?别人只会说这是此地无银,所以不如别多嘴。
只是,躲得过流言躲不过中伤——周末,穆忻不得不回家去身份证用来考试,迎面撞上肖玉华,带一点得意地向她宣告:“告诉你啊,我已经跟钟筱雪的爸爸打好招呼了,只要杨谦能通过笔试,面试没问题。听说筱雪现在也没男朋友,我早知道她对我们杨谦一直忘不了,现在她支教结束回省城了,他俩的事儿也该有个说法了。”
见穆忻不说话,肖玉华按捺一下火气,继续道:“我也不妨告诉你,杨谦已经回过省大,和钟筱雪还有她爸都见过面了。我跟她爸爸说,我们杨谦虽然离婚了,但那不是杨谦的错,是我们杨谦当时单纯,赶上筱雪去支教,以为自己被甩了,心情不好,才匆匆忙忙找个人结了婚。杨谦当时也没反驳我,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筱雪爸妈都是通情达理的人,不会为这个为难两个孩子,等筱雪毕业当个大学老师,杨谦也回了省厅,他们在年轻人里算是人上人了,懂不?”
不能否认,当肖玉华的最后一段话说出的时候,穆忻的心脏终于被狠狠敲击。
她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看肖玉华得意的表情,有一刹那突然有点失神:杨谦没有反驳……他默认了是吗?他曾经不是这么说的,也不是这么做的,如今这是怎么了?他真的要妥协,要完全放弃自己,放弃这个孩子?
穆忻的胡思乱想在门响的瞬间结束,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看见杨谦站在肖玉华和她之间,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穆忻你回来了?怎么了,你俩和好了?”
“和好?怎么和好,隔着你爸的一条命去和好?”肖玉华恨恨地看杨谦,“你是卖给她家了吗?你怎么就这么稀罕她家?连八字都不合,还上杆子去黏糊,我早说过从她妈到她都克夫的,克夫!知道吗?”
“你凭什么说我妈克夫?你说我没关系,你别扯上我妈?你倒是不克夫,你老公死得也挺早,跟你没关系?”穆忻终于爆发了,在杨谦和肖玉华的目瞪口呆中指着肖玉华的鼻子语速飞快地斥责,“如果不是你非要没事找事写什么借条,我会去住宿舍吗?你老公回去找我吗?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可是他死了,是被大雨淋死的,是被你克死的,你才克夫,你命硬!”
话音未落,肖玉华“嗷”地叫一声,冲上来,“啪”地给了穆忻一巴掌,穆忻也红了眼,在杨谦还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快速反手,“啪啪”地甩给肖玉华两巴掌!
一瞬间,天崩地陷!
杨谦想都没想就冲上来,一把拽.过穆忻,猛地推到在床上,摁住,赤红着眼:“你凭什么打我妈?”
穆忻的力气终是不如他大,只能瞪眼吼:“她骂我妈,我不该替我妈揍她吗?五十多岁的人了,天天幻想卖儿子发家致富,不要脸!”
“你说我不要脸?”肖玉华尖叫着,一边哭一边往上冲,噼里啪啦往穆忻身上甩巴掌,巴掌抽疼了换脚,下死力往穆忻腿上踹,“你哥小不要脸的大逆不道啊,你敢骂我,你凭什么骂我?儿子抓紧了,替我揍死她!”
一片混乱中,杨谦只顾死死抓住穆忻的胳膊吼:“跟我妈道歉,道歉!”
“偏不!”穆忻的小腿都被踹青了,可是挣扎不开,最后关头凭本能张开嘴,狠狠咬在杨谦手腕上。杨谦吃痛,手一松,穆忻一跃而起,转身想都没想,捞起身边一把折叠雨伞,劈头盖脸冲着杨谦扔过去!
杨谦闪躲的功夫,穆忻已经站直了,回身猛地抬腿踹向肖玉华,肖玉华个子矮,又躲闪不及,被踹到大腿上,一屁股坐在地上,连声疼都没喊出来,穆忻已经抓起身份证快不跑向门口。杨谦要追,但转身看见肖玉华那龇牙咧嘴的表情,还是回身先去扶肖玉华。
远远的,穆忻似乎仍能听见敞开的屋门后传来肖玉华的鬼哭狼嚎,她也是到这时才亮起来自己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她飞快坐进一辆出租车,感觉肚子没什么事后开始检查全身上下的伤势——到处都是脚印,腿上被踹破了皮,泛出血丝,脸上开始红肿,左耳耳鸣,一小撮头发被拽掉了,头皮一碰就疼……可是,她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这段婚姻,终于快要走到尽头。
第二天去医院的时候,是郝慧楠陪着的。
一路上郝慧楠看上去比穆忻还悲伤,至少问了二十遍:“真的决定了吗?不会后悔吗?”
穆忻勉强给她个微笑:“前几天是谁告诉我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
“是我没错,咳咳死真的打掉又舍不得,到底是一条人命。”郝慧楠叹口气。
“如果生出来之后能幸福也就罢了,现在这样,就算留下也未必对他好,何苦呢?”穆忻苦笑着摇摇头。
说话间医院到了,郝慧楠站在医院大门口还最后一次问穆忻:“真的决定了?”
“真的,”穆忻舒口气,“就这样吧,长痛不如短痛。”
说完,她义无反顾地往里面走,郝慧楠只好跟上去,心里却七上八下。
人民医院毕竟是县级医院,病人数量有限,所以没多久就轮到了穆忻。她起身往手术室里走的时候郝慧楠紧紧攥住她的手,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却只见到她脸上决绝的表情——郝慧楠终究是慢慢松开手,眼见穆忻快步走进去。门阖上的刹那,郝慧楠几乎要哭出声。
因为技术所限,秀山人民一样没有无痛人流。其实即便有,穆忻也不会选择——一是因为无痛人流太贵,她现阶段一穷二白没那么多钱;而是因为,这终究是她的孩子,是她亲手扼杀的孩子,她觉得自己有罪,她要用翻江倒海的疼痛铭记这个孩子曾经的存在,以赎回她的一部分罪责。这是她必须付出的代价。
所以,手术结束时,郝慧楠看见的,就是一个几乎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穆忻——她被护士搀着走出来,脸色苍白,身体在微微发抖。
郝慧楠差点急哭了:“你没事吧?你这样能行吗?要不要住院?”
“休息一下就好了,”穆忻勉强笑一笑,硬撑着坐到郝慧楠身边,安慰她,“开了假条,你去单位帮我交上,我得去你哪里休息几天。”
“没问题,你不说我也得把你拖去,”郝慧楠的眼泪终于还是掉下来,她手足无措地看着瘫软在自己肩头的穆忻,“怎么办,这样子怎么办?”
“先坐会儿,让我休息一下,一下就好了。”穆忻闭上眼,一手紧紧捂住仍在剧烈疼痛的小腹,一手攥住郝慧楠的手。她掌心的汗水和郝慧楠的泪水混合到一起,湿漉漉的,好像再也干不透。
下午的时候,穆忻跟郝慧楠回到了她那间简陋的村长宿舍。是民居改建,一抬头还能看见暴露在空气中的椽子,上面落满了陈年的灰。村里没有暖气,郝慧楠生着炉子,怕穆忻受寒,又铺上电褥子,再给她盖上两床被子,自己则蹲在窗边权当厨房的一小块区域里,用电热壶烧水。
许久,俩人都没说话,只能偶尔听见穆忻因为腹痛而发出的压抑的呻吟,渐渐,许是看见郝慧楠不忍的目光,穆忻就把呻吟再次压抑为长长的深呼吸。
因为疼痛,呼吸都比平日里要更粗一些,听在郝慧楠耳朵里,越发不忍。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郝慧楠疑惑地回头看看半睡半醒的穆忻,站起来去外屋开门。
门一开,呼啦一下子涌进一股凉气,同时还有大嗓门的说话声:“村长,不好了,打起来了!丁树人又快把他老婆打死了!”
“这个畜生就是不让我省心!”郝慧楠暴躁地吼一声,推眼前的人,“赶紧去报警,光找我有用吗?丁树人敢连我一起打!快去快去,我这就过来!”
她转身回屋,看看穆忻似乎是睡着了,这才拎起外套出了门。她轻轻关上门的时候,并没有看见穆忻紧闭的眼角中涌出泪水来——原来,穆忻想,无论在哪里,农村、县城甚或市区;无论学历几何,小学、大学甚或研究生;无论职业怎样,农民、职员甚或机关公务员……家庭暴力都是存在的。有些事,居然真的和样貌、家境、学历、薪水……没有任何关系。不爱就是不爱了,虽然爱的时候会道歉,甚至不乏有人跪下来祈求说自己错了、自己在那一瞬间邪魔附体了……可是伤害就是伤害,有一次,就有第二次,甚至有第N次。一旦开了头,挡都挡不住。
那么,就结束吧。穆忻把脸深深埋进枕头里,让枕巾吸去自己多余的泪水,在抽泣中渐渐睡去,她希望,当她醒来的时候,可以有力量重新开始。
杨谦来得比穆忻想象中还要再快一点。
只不过第二天下午,杨谦就从张乐那里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郝慧楠要和几个邻居家的妇女守在丁树人家盯住他,以防备他报复打人,所以不得不派张乐去给穆忻送饭,张乐知道的真相也不多,只知道两口子闹别扭,闹到孩子都没了,略微一多管闲事,就给杨谦打了电话。
杨谦当时正在队里査阅案件资料。听到这个消息的刹那,予脚冰凉。
他想都没想就开车赶往下丁家村,毫不费力就打听到郝慧楠的住处。他赶到的时候,透过门上的玻璃,刚好看见穆忻正一手捂着肚子,一手努力拎起地上的暖水瓶,想要倒杯热水喝。可是一个暧瓶的重量对这会儿的她而言,居然也那么沉重。她好不容易哆哆嗦嗦地倒完水,把暖瓶放回到桌子旁边的地上,一低头,忍不住就有眼泪落下来,砸在老旧的桌面上,再洇到深色的木纹里。
杨谦的心一颤,“吱嘎”一声推开里屋的门,穆忻抬头,看见是杨谦的时候,没有惊讶,只有木然。
“我听说了,”杨谦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粗重地喘口气,“你为什么要打掉孩子?他明明是无辜的!”
说到最后,已经像是吼。
穆忻静静地看着杨谦,脸上还有没来得及擦净的泪痕,她的脸色苍白,眼皮有点肿:“离婚吧,杨嫌,等我休完假会给你打电话,咱们去办手续。房子愚你家出的首付,我没做出贡献,以后自然不必写我的名字。不过,若是你还留着那么一星半点的情谊,麻烦帮我把借条要回来一一既然我再也住不成那间房子,装修的钱应该也不必掏了才对。”
杨谦深吸一口气,绝望地看穆忻一眼,终于转身,摔门而出。
初春温暖的阳光里,穆忻看着窗外渐远的背影,想拿起杯喝口水,却直到水洒出来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都在发抖。
半个月后,穆忻终干离开郝慧楠家,在郝慧楠担忧的目光中给她一个微笑,上了张乐的车,回分局销假。又过两天,在区民政局,穆忻与杨谦办埋了离婚手续。
那天真是个好天气,肖玉华没有出现,穆忻觉得心情也好了许多。离开的时候她站在民政局门口已经完全解冻的河边,攥紧了手里的离婚证,转头看杨谦。她的表情不辨悲喜,或许也是因为其中蕴含的情感太丰富,所以杨谦看不透。他不知道对她而言这结局是解脱还是枷锁,但他觉得自己已经被一道无形的绳索,深深套牢。
他扬起手里的离婚证,再一次问她:“穆忻,你确定?”
“有什么不能确定的呢?当我被我的丈夫、婆婆,在明知道我怀孕的情况下还摁首往死里揍的时候,若还对这段婚姻心存幻想,我也太贱了。”她甚至微笑着,字正腔圆地狠狠咬出“贱”字的读音,杨谦听得蓦然心惊。
这就是他曾经心心念念惦记过的女人吗?是他曾经在学生宿舍里闭上眼想起她就辗转反侧睡不着的那个女生吗?是挤出一切时间坐火车去培训基地只为和她相聚一中午以解相思之苦的那个人吗?他明明从没有不爱她,也从没想过放弃她,但她怎么就能对他的母亲大打出手?哪怕确实是母亲动手在先,哪怕确实老人家有钻牛角尖的地方,哪怕做母亲的为了怕儿子吃苦总会做出一些自以为是的选择——他只是当时没有反驳,不等于他会顺从,可她甚至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而且,她怎么可以用那么难听的话骂长辈?
长辈对儿女,总是好的,不是吗?再有代沟,总是掏心掏肺的,不是吗?穆忻自已也有父母,她为什么理解不了?她为什么执意要走到这一步?
到底,是他看错了人,还是她变坏了?
杨谦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过了许久,见穆忻还在看他,只好伸出手,从兜里掏出欠条递过去。穆忻接过来,看一眼,居然没有撕掉,而是夹进了离婚证里。“你不撕掉?”杨谦纳闷地问。
“要留着,”穆忻还是那么疏离地笑,“留着时刻提醒自己,这世界多可笑,爱情本身多可笑,还有我自己,本身就是个可笑的傻子。好在,也不会再傻下去了。”杨谦终于无话可说。
三月,考试如期开始。杨谦和穆忻并不在同一个考场,但进考点的时候还是遇到了。杨嫌黑了一些,大约是这个月一直在外面办案的缘故。穆忻瘦了一点,想必休息得不是很好,食堂的饭菜更没有油水可言。两人看对方一眼,没有说话便擦肩而过,直到一整天的考试结束,再也没有遇见。
三周后,考试成绩揭晓。秀山公安分局全军覆没,所有符合条件参加考试的选调生没有一个能够通过笔试进入面试。穆忻觉得对自己而言是意料中的事,准备仓促,心境不好,在考场上还出现了一会儿低血糖引发的头晕,耽误了大约半小时的答题时间。再看看和自己成绩差不多的杨谦,多少还有点幸灾乐祸——肖玉华,你又白忙活了,你就该心比天高却命比纸薄地活着,你就该看着省厅的招牌垂涎三尺但却不得不住在秀山的一亩三分地上!你活该!
可是她高兴得有点早。几天后,市局的文件送达秀山分局——大走访活动如火如荼展开,分局机关各科室都要将没有所队经验的民警下派至各中队。派出所进行锻炼,穆忻因为家亊连累,给局长留下的印象实在不咋样,又加之自己在业务上表现平平,毫无过人之处,所以就被一竿子支到了全区最偏、最乱、最忙的四丁镇派出所做户籍内勤。
文件下发的那天,穆忻表情平静,似乎早已经习惯了这种起起伏伏。反倒是谷清心里不忍,可是又不能说什么,因为全局的人都知道了在穆忻住院期间,她的婆婆是如何杀到分局,把局长办公室闹了个沸反盈天。
主题句是:“你们培养出来的好民警,你们就得想办法替我治住她!她穿着警服打老百姓、打自己的婆婆,这是赤裸裸的阶级压迫呀!”
她一边说一边拿出一摞照片——照片上的肖玉华胳膊上有被挠伤的红道道,脸上有被掌帼的红肿,腿上还有淤青。她就紧紧攥着照片坐在地板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我一个孤老婆子,老伴死了,儿子忙得不着家,就一个儿媳妇还虐待我……哇呀呀我不要活了呀,我的亲人呀,你怎么不把我也带走了呀,你在那边用什么吃什么呀,这样的儿媳妇,我活不下去了呀……”
就这段话,反反复复用嚎叫哭丧的方式唱了五遍以上。
局长勃然大怒,当场把指挥中心主任和谷清叫到办公室一通质询:“到底怎么回亊?你们带的兵,只抓工作能行吗?家庭问题都乱成这样了,再乱下去,影响工作不说,这不是丢人现眼吗?赶紧想办法,不要影响正常办公!”
他说这话的时候,穆忻的婆婆还在哭,嗓子都哭哑了,让人看着无限可怜。可是同样做过别人家儿媳妇的谷清想,清官难断家务事,她又不是没听说穆忻做流产手术这件事,甚至听孟悦悦描述过穆忻被打肿了的脸、露出头皮的伤。要怪只怪这孩子自己还是民警,却没有丝毫取证意识,连做司法鉴定都没想到,到头来只能被对方反咬一口。同为女人,她自然是同情且想护着自己手下的兵,只可惜,这一次,局长都发了话,她爱莫能助了。
到褚航声知道这件亊的时候,已经是“五一”前后。好久没有穆忻的消息,他想了又想,还是发了条短信:“最近好吗?”
没多久穆忻就回复:“还不错。”
“家里呢?还太平吧?”
“不知道,离婚了,我调往四丁镇派出所做内勤,bbr>哥你有时间可以过来玩。”
寥寥数言,看得褚航声心惊肉跳。
离婚了?这都什么时候的亊儿?工作也调动了……派出所,那里琐亊那么多,还在有物流基地的四丁镇,安全都成问题!她一个单身女子,住哪里?还有孩子呢?为什么没说孩子的事儿?按说该四五个月了,可这时候离婚,孩子怎样了?
褚航声想都没想,撂下手里的工作就往外走,迎面遇见新招来的实习生,毕恭毕敬地打招呼:“主任,徐主任刚才找您呢。”
“什么亊?”褚航声停住脚步。
“不知道,他说谁要是看见您就跟您说一声。”
“知道了,谢谢。”褚航声挥挥手,脚下顿一下,还是转个弯去了主任办公室。
“小褚,你来啦,过来过来,有事儿跟你商量。”徐主任四十多岁,曾经是褚航声出道时亲手带过他的师傅,后来担任专题部主任,见到配来做副手的是社里最年轻的副主任、自己一手培养出的主任记者裙航声,一直都很自豪,凡是有好机会,总要替他争取。
这次也不例外。
“培训是新闻出版总署搞的,机会很难得,出去看看,长长见识,将来还等着你来接我的位子。”老主任语重心长。
“能让我考虑一下吗?”褚航声皱眉头。“还要考虑?”主任很惊讶,“这么好的机会,抢都来不及,还有人要考虑?”“有点特殊情况,暂时怕没法离开本地。”褚航声搓搓手,也很为难,“我明天答复您行吗?”
“行,”主任看看褚航声,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补充问一句,“有对象了?”
“啊?”褚航声吓一跳,过会儿才答,“没有的事。”
“别这么斩钉截铁,你也三十好几了,有合适的人可以考虑一下,”主任摘下眼镜,仔细看看褚航声,“人这一辈子也很短暂,一犹豫,就老了。”
褚航声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到四丁镇派出所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他把车停在派出所院外,往里走的时候还听见院里有小伙子在喊:“穆姐,夜宵别忘煮面条。”
熟悉的声音隔着窗户隐隐约约地传出来:“知道了,捎点榨菜回来!”
“没问题!”喊话的小伙子转身往外走几步,在院门口看见褚航声,略辨认一下,咧嘴笑:“褚哥?”
“你是……张警官?”
“叫我张乐就行,你找穆姐的?她在里面,进去左手边笫二个门。不多说了,哥,我赶着出警,先走了啊!”张乐说完挥挥手,笑呵呵地走到门口开车去了。
褚航声打量一下眼前的建筑——迎面是幢蓝白相间的两层小楼,往楼里走,一楼左手第二间,门上挂着“户籍”的牌子,推开门先看见一溜儿长桌把里外隔开,穆忻缩在桌子后面,专心致志地看着电脑,手里不知抓着什么东西,吃得正香。
听见开门声,穆忻扭头,手里还抓着一块馒头。褚航声一眼看见旁边一瓶芝麻酱,再把目光转回到穆忻脸上,才几个月不见,她的下巴尖尖、脸色苍白、身形单薄,好像换了一个人。
褚航声心一揪,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穆忻高兴地站起来:“你怎么来了?”
见褚航声的视线往自己肚子上瞟,穆忻微笑一下:“孩子没了,我自由了。”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笑容,眼里却波澜不惊。褚航声攥紧拳头,半晌后终究还是只能发出一声叹息。
“这里这么乱,让女人值班,合适吗?”褚航声坐在沙发上,他不用多仔细就能听见外面人来人往的喧闹,夹杂着大量运输车辆跑来跑去的声音。
“其实也没什么,每晚都有男同志留在这里值班,我没处住,留在所里看看书、上上网,还能混间宿舍,省了租房子的钱,比以前富裕多了,有什么不好?”穆忻不在乎,一边收拾起没吃完的馒头和芝麻酱瓶子,转身给褚航声倒水。
“你不能总吃这个,没营养。”褚航声的视线跟着芝麻酱瓶子走。
“这就是点心,吃点先顶一会儿饿,晚上要给值班的同志们煮面条,那才是正餐。”穆忻把水递给褚航声,坐到一边笑眯眯地讲,“小时候,大约六岁吧,跟我爸去北京。那时候他去替厂里采购,白天挺忙,扔我一个人在旅馆里啃馒头。每到他晚上回来,就用电热杯煮方便面,煮熟了放点榨菜丝,香得不得了!那时候我就想,要是能天天吃方便面加榨菜丝就好了。结果过了二十多年,我摇身一变成了派出所里的夜宵大厨,还是不舍得吃方便面——又贵分量又小,真不如吃挂面实惠。等到冬天的时候,外面是冰天雪地,我在这儿弄点肉丝炝锅,再切些大白菜丝放进去,煮香喷喷一大锅白菜肉丝面。谁要是晚上巡逻啊、出警啊在寒风里冻透了,回来吃碗面条就能重新活过来。”
“你还负责做饭?”褚航声笑得无奈,“真是人尽其用。”
“晚上只有我一个女人在这里,我不做饭谁做?由着他们自己,最多是拿热水冲方便面,既没营养也不省钱,而且味道肯定没有煮出来的面条好吃。”穆忻笑着摇头。
“等有机会考走就好了,”褚航声叹口气,转移话题,“有时间复习吗?”
“能看多少算多少吧,你也知道这种考试有多难,”穆忻笑得淡然,“万一考不走,留在这里也根好,山清水秀,虽然很忙但不复杂,乐得头脑简单。”
褚航声不说话了,“乐得头脑简单”吗——不久之前,借调在市局帮助工作的时候,她并不是这么说的。他还记得,她说过讨厌那个不动脑的自己,为日子的渐趋麻木感到惶恐。可现在,她居然正是在自暴自弃地麻木着自己,把生活完全简化到面条里的白菜丝,而不再是奋斗的激情与向往。
褚航声低下头,深深叹口气。
他问自己:这样的情形,他还走得开吗?
褚航声就这么悄悄放弃了出国进修的机会。不仅如此,几个月后,省报派记者下基层驻点采访,褚航声毫不犹豫报名参加,指明要去秀山区四丁镇。社里一片惊讶之声。升主任记者的时候褚航声又不是没下过基层,如今也算是资历足够,有必要再去遭一次罪吗?
主任好声好气地劝:“你要是下去了,部里一大摊子亊儿,都推给我一个人?要是我再找个人替你,你就不怕回来的时候这位子就不是你的了?”
“我就是想下去看看,主任,我觉得这比出国进修还有意义,基层才是新闻的源泉,来自群众的呼声才是最鲜活的,对不对?这当初还是您教给我的。”褚航声答得不紧不慢。
老主任再无话说,摆摆手把得意门生撵出门,长长叹口气,心想,这离婚后的年轻人果然是越来越古怪了,要么说家庭是亊业的基石嘛——家庭问题处理得拖泥带水固然耽误工作,这快刀斩乱麻的看来后遗症也不少……
但穆忻还是被褚航声的到来吓了一跳:“驻点?你驻哪个点?”
“四丁镇,我会经常在你隔壁的镇政府或者下面哪个村出现。哎对了,你那个朋友,做村长的,现在忙活什么呢?全镇唯一的女村支书,不容易吧?”褚航声来得晚,刚好就赶上了当晚的夜宵——大热天,穆忻拌了凉面,菜码红红绿绿地摆了一桌,还有一盘切成一瓣瓣的咸鸭蛋。
“哦,刚通过电话呢,说是晚上给入党积极分子开会,要培养几个年轻党员做致富带头人。”穆忻答。
“不是要成立什么农业协会吗?”忙了一天抓贼的张乐吃个半饱终,终于有力气插嘴,“呵呵就她们村那小猫三两只,还协会呢……”
“下丁家村是我们这里最小的一个行政村,偏僻,指望城中村改造拆迁是没戏,地势不好,种什么都不能高产。加上原来路不好,没人愿意去投资,后来修了路,又能靠包装粉丝赚点钱,日子算是好过些了。不过你也知道,农村嘛,再怎么打零工,地里的活儿总是不能撂下的,那是命根子。种好地,大丰收,有农业协会组织着卖出去,才能宽裕些。”穆忻给诸航声解释。
诸航声略一沉吟:“要不,我就去他们村驻点吧。看看我们的女村长是怎么把一个村的工作抓起来的。”
张乐无限警觉,趁褚航声出去接电话的工夫抓紧问:“他结婚了吗?”
“反正现在没老婆。”穆忻绕个弯,倒也实话实说。
“那不行!”张乐急赤白脸地反对,“把这么个人放在楠楠身边,太危险了!万一他俩干柴烈火了怎么办?”
“楠楠……”穆忻表情很纠结,过好久才缓过气儿来,“拜托你别这么恶心行吗?我认识她这么多年,都没这么称呼过她。再说了,万一他俩好上了也是好亊。男未婚女未嫁,关你什么亊?”
穆忻瞥一眼张乐,果然就见张乐认真皱眉思考,过会儿一拍大腿:“不行,我得去村里的警务室待着!早布控,早防范!”
“你疯了?”穆忻惊讶,“这边的活儿谁做?”
“谁爱做谁做?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就是缺乏行动的勇气!”张乐说完,三两口吃完碗里的面,火烧秘股似地跑了。
诸航声转一圈进来,四处看看,纳闷地问穆忻:“张警官人呢?”
穆忻抿嘴笑,“他去掸卫革命果实了。”
褚航声琢磨一下,还是没弄明白,但穆忻不说话了,只是低头吃饭。隐约还能听到不远处的马路上农用三轮车的“突突”声,诸航声出神地想:这里,和几十公里外名店相比,衣香鬓影的商业步行街一样,其实,都是G城,都是省会。
其实,也不过几十公里,却是两个世界。就好像,几个月前,和几个月后的今天,对穆忻而言,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如今,穆忻的一天,愈发平淡无奇。
早晨八点钟照例是开例会,所长每天都有话说,都有任务布置,所长说完了是教导员,专门强调出勤情况。
“一个个的都紧张点,别那么懈怠!不知道咱所人手紧张吗?早来个三五分钟能办多少事?分局要搞规范化建设,第一个査的就是出勤。你们也看见了,局机关天天早晨用摄像头拍谁迟到,抓到就通报批评。现在整治到所里了,自己心里都得有数,谁要是害我被局里批评,我回来就拿谁开刀!”罗教导威胁,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笑声。
“张乐,你上午去趟丁素华家,看看她儿子有可能在哪里落脚。”所长插嘴。
张乐“嗯”一声,笑嘻嘻地捅播忻:“一块儿去?是郝慧楠他们村的,问完了中午你们吃炒鸡。”
“好啊,那我找人替我盯会儿户籍那摊儿,”穆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还可以叫上我哥。”
“那你也别去了。”张乐白她一眼,穆忻笑了。
当然后来穆忻还是像小尾巴一样跟上了张乐,破捷达轰隆隆地开往下丁家村,张乐把车停在警务室门口,一路往里面溜达。
先看见一老大爷,站在田埂边扒拉西瓜秧子,张乐挥手:“大爷,看儿子呢?”
“呵呵小张啊,就你知道我心疼这些瓜,”大爷回头看看张乐,扁扁嘴,“都怪今年两太多,看把我儿子淹的。”
张乐笑嘻喀地蹲下,递给大爷一支烟,开始聊家常:西瓜今年收购价多少钱?农技站的人来过了?要是咱的西瓜也能打着商标卖就好了,这年头有身份证的都是贵族,没见阳澄湖大闸蟹那一个个恨不得连户口本一起卖吗……
穆析在旁边乐呵呵地看热闹,一边扯几根狗尾巴草编兔子,张乐聊天聊到一半,扭头看见了,大喜:“多编几个,—会儿送给村长!”
然后扭头跟大爷解释:“出门也没给咱村长带点礼物,太不讲究了……”
穆忻瞬间被这人的厚脸皮吩得差点跌到水沟里……
那个上午,两人就在下丁家村这么走走停停,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逛街,沿途张乐起码跟三个大妈,四个大爷打过招呼,依次问候了对方家里房子整修,孩子上学,儿女打工等情况。并对其中一个患风湿性关节炎的大爷表示了亲切慰问,承诺要回去上网查查有没有什么偏方。快到丁素华家的时候,好远就看见一个老太太坐着敲核桃,张乐告诉穆忻,“就是他,儿子叫丁大志,三年前离开咱村,户口倒是没有迁走,据说出去打工,前阵子被通缉了,到现在还没有抓住。”
一边说一边扬声道:“大娘,敲核桃呢?我帮你。”
丁素华看看张乐,再看看身后的穆忻,咧嘴笑了:“你对象儿?”
张乐一边拿核桃一边笑:“我们同事,刚调过来,管户籍,我陪她下村转转熟悉一下,别哪次不留神迷路了。”
穆忻笑一笑不说话,也拿过核桃来敲,老太太仔细看看穆忻,突然说:“是个好姑娘,就是年轻的时候怕不顺遂。”
穆忻吓了一跳,用看神婆的目光盯着老太太看,张乐哈哈大笑,“大娘,你上次也是这么说你们村长的!”
“她也一样,”老太太拿核桃砸了一下张乐的手,“你什么时候找对象?你爹妈不急?”
“急有用吗?大娘你儿子倒是结婚了,不是也不在身边?结婚不是标志,生出孩子才保险!哦不对,你儿子在外地,生孩子也会送回来。”张乐拍拍脑袋。
“说是得送他媳妇那儿。”老太太愁眉苦脸。
“哟,还真有媳妇了?我记得……他比我小好几岁呢?”
“你是不小了,大志今年都二十四看。”
“媳妇漂亮吗?带回来过?”
“哪回来过啊!”老太太坐久了腿麻,一边捶一边抱怨,“有了媳妇忘了娘,不如他姐,连他的叔伯兄弟都比不上。”
“叔伯兄弟到底是人家的,儿子才是自己的。”张乐顺手把一个敲好的核桃仁扔到自己嘴里,被穆忻瞪了一眼。
“哎,可不能这么说,他叔伯兄弟前两天还来看我,给我送吃的,比他强。”
“他叔伯兄弟住得不远吧,远就不来了。”张乐垂着眼帘,继续敲核桃。
老太太却突然不说话了,只是埋头继续敲核桃,张乐抬头看看老太太,笑一笑,转头又笑话穆忻,“你看你那架势,怕砸着手咋的?”
两人说说笑笑又敲了半天核桃,快中午的时候张乐看看手表,对穆忻道:“走,找村长吃饭去。”
回头跟大娘告别:“走啦大娘,有什么事往所里打电话找我就行。”
老太太“嗯哼”了—声,再没有说话。
直到走出好远了,张乐才感慨:“老太太还挺警觉,看样子前些天赵旭辉他们来打听丁大志的下落把老太太给惊着了。不过这个叔伯兄弟好几年不来柱了,怎么想起来送吃的了?我看这意思应该不止送吃的,说不定还有钱……”
张乐嘀嘀咕咕地往前走,穆忻在后面晃荡着一把狗尾巴车,不紧不慢地眼着。结果还没有走到一半张乐的手机就响了,张乐掏出手机看看,五官快要皱成一堆:“这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说完了收起电话,垂头丧气地看穆忻:“走吧,去大丁洼,有人的电动车丢了,还有一户的庄稼地半夜让人毁了,一条线,一起看看。”
结果一回头看见穆忻手里的狗尾巴草兔子,张乐越发窝火。
然而让他更加暴躁的事情还在后面——距离大丁洼还有几公里的时候..,汽车抛锚了,原因彪焊得让人无语:没油了。
穆忻蹲在路边,嫌张乐丢人,把草兔子往他身上扔:“开车之前不看看有没有油?”
“你说得轻松,这所里开车不都靠蒙吗?给汽车加油得自己先垫钱,猴年马月能报销还不知道,这不就得少加点油,一次加三五十块钱的,我本来琢磨着打个来回是没问题,谁知道还要跑趟大丁洼……”
呜嘎哇啦手机响,张乐接起来,没好气儿:“甭催甭催,车没油了,让赵旭辉赶紧给我送点油来!”
说完了他转身回车里拿出两瓶矿泉水,扔一瓶给穆忻,擦把汗抱怨:“这日子真没法过了。”
穆忻笑一笑,没说话。
回到派出所时已经过了中午,好在有人帮忙留了几个包子,放在微波炉里转一转,咬一口,皮厚馅小,但总算是口热饭。
穆忻刚吃两口就有人推门进来办业务,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脸拉得老长发脾气:“我们上午就来过了,说是户籍警不在,让下午再来。不就开张死亡证明吗,这么简单的事儿还得跑两趟。”
穆忻赶紧放下包子,接过资料清点,一边听女人继续抱怨:“上班时间还外出,这在国外根本就是不可能的,逼得我飞机改签……”
穆忻多少觉得自己有点理亏,也不便反驳,只是专心上网查找,俄而“呀”地一声,扭头看中年妇女:“老人过世了吗?怎么没销户口?网上显示还健在。”
中年妇女怒了:“人都死了好几个月了,怎么‘建在’?你们工作怎么做的?”
穆忻无奈:“老人过世后没有及时注销户口,所以没法开死亡证明,您得先注销户口才行。”
“怎么注销户口?”女人不耐烦。
“在医院去世的吗?那得持有医院证明……”穆忻一点点的解释,女人却愈发愤怒。
“国内真是繁琐得要死,早就让他跟我们出去,他偏不……”女人气愤地收拾好东西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骂,穆忻把脑袋埋回到电脑后,没敢再看她。
好不容易等女人走后咬了两口包子,接着又进来一个要给新生儿落户的,穆忻查点了一下证件,纳闷的问对方:“准生证上怎么少了一个章?”
对方一听就急了:“怎么会,我这就是从街道办事处领的准生证,不是造假的。”
“我知道,”穆忻手指准生证下方的一栏,“按咱区的规定,要在孩子出生后给母亲单位或者母亲户口所在地街道办事处报出生信息,信息审核通过后会由街道办在这里盖个章,拿着印章齐备的准生证才能来报户口……”
如此这般又费了一大通口舌,穆忻终于把对方送走了,这才坐回座位上,看着已经完全冷掉的包子,再没有吃的胃口。
刚好张乐出警回来,路过穆忻屋门口,笑嘻嘻地进来:“怎么了,有人欠你钱?”
穆忻没跟他犯贫,只问他:“咱这里以前发过跟户籍有关的各种‘明白纸’吗?就是那种张贴在宣传栏或者随着出生证明发放的。”
“明白纸?”张乐想一想,“没有,上次发明白纸还是村两委换届的时候,我帮人发过投票规则。”
穆忻点点头,随手打开一个WORD文档,开始起草一份新生儿落户明白纸和注销户口明白纸。
张乐探头看看,伸个大拇指晃悠:“穆姐你真是勤勉。”
穆忻一边写流程,一边叹口气:“要不是今天挨了骂,我也不想干这活儿,毕竟枪打出头鸟,我还是想想过会怎么跟所长请示比较好。他要是不同意,我干了也是白干。”
“我估计所长能同意,毕竟算个政绩嘛,”张乐笑嘻嘻的,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你以前见过《犯罪成本核算》没有?”
“那是什么东西?”
“我最近从网上看见的,也记不清是哪个地区的派出所搞了这么个玩意儿,就是拿几个案件做例子,计算误工费、医药费什么的,用数字吓唬人,让大家脑袋发热想打架之前都悠着点。这不是夏天到了吗,民事案件高发。”
“挺好的主意!”穆忻赞扬。
“估计没太大的用处,不过倒可以试试。穆姐你帮我写个呗,你也知道我小学语文没毕业。”张乐笑呵呵的,原来在这儿等着她。
穆忻笑了:“行。”
“等我给你个草稿,你帮我组织一下怎么表达,”张乐掐指算算,“上次给副所长说了,每个警务区发几份贴宣传栏的话,得个百八十份吧?”
……
窗外还是此起彼伏着农用三轮车的“突突”声,但在这间略有些空荡的办公室里,听着张乐的嘟嘟囔囔,穆忻却觉得如此平静。
虽然,有些感觉仍然陌生,但再不是最初的怨念,也不再是后来的绝望——在基层政府机关工作的第三年,她拿不准自己的心是麻木了,还是沉淀了?
到下午四点多,穆忻终于构思完了自己的“明白纸”内容,刚准备喝口水,却听见门外有人在哭。她犹豫一下,偷懒的心到底还是输给了自己的敬业精神,转身关上电脑往楼下走。然而怎么也没想到,在一楼不算大的大厅里,一个嚎啕大哭的农村妇女身后,她居然看见了杨谦。
杨谦没看见穆忻,他只是看着那个哭得粗声大嗓的妇女有些发怔。穆忻站在户籍室门口,一边看杨谦一边在心里苦笑:不知杨谦愣在那里是因为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还是想起了从头到尾都没有大声哭过的下堂妻?他当然不会知道过去几个月里穆忻过着怎样的生活——白天,作为超级替补队员,穆忻在做好户籍工作之余还得接下领导压过来的若干杂活儿,诸如给指挥中心提交的报表、值班室要接的电话、审讯室要做的笔录甚至打字复印……放在以前她会抱怨,可现在看在能遗忘某些事的份儿上,她还挺感激自己能够如此忙碌;晚上,闲来无事时,她用全派出所唯一一台外网电脑上网,那些文艺兮兮的诗歌散文是早就没心情看了,想打发时间的时候就看看小说、看看视频,勤奋起来就浏览一些公务员考试资料,到十一点多上床,用—本《公共基础知识》培养睡意,直到困极睡着。可不知为什么,她的睡眠始终不沉,常常会梦见高考、爬山、逃跑这样让人惊醒的事,而醒来抹把冷汗,往往不过凌晨两三点。
所以,这段时间里,她还真没怎么想起过杨谦,自然也没空悼念那段被落魄事业影响的婚姻,以及被失败婚姻戕害的事业。或许,她要感谢自己一刹那的狠心——她舍弃了一个与自己血肉相连的孩子时,她既已遭受了刺骨锥心的痛楚惩罚,便同样成全了一个无牵无挂的自己。
是的,她如今,跟他杨谦,甚而杨家所有人,都没有任何牵连了。
穆忻就这么安然地走出户籍宰,丝毫不看杨谦,只是走向蹲在地上痛哭的妇女,她蹲下身,语调平和地问她:“大姐,出什么事了?”
“警官,警官,你得救救我们家军儿,他真是个好孩子,他什么也不懂,”痛哭的女人终于看见一个看上去很好说话的女警官,迫不及待抓住穆忻的手,她的手湿漉漉的,不知道是鼻涕还是眼泪,但紧紧攥着穆忻不撒手,语气急切,“警官,你得救救他,他才十六,他还小,他不懂亊儿啊!他是让人撺掇的啊!”
“怎么回事?”穆忻见问不清楚,抬头问身边站着的赵旭辉。
赵旭辉看看杨谦再看看穆忻,为难了一下才答:“她儿子偷电缆,被杨哥路过的时候抓到了,审了有一会儿了。”
穆忻却连看都没看杨谦一眼,只是心平气和地问赵旭辉:“孩子多大?”
“刚满十六,”赵旭晖叹口气,“虽然说能从轻,但好像不是第一次了,涉案金额不小。”
“不就是段电线吗,警官,我们赔,我们能赔啊!”女人一边哭一边抓住穆忻的手,使劲晃。
穆忻挣脱不出来,叹口气安慰她:“大姐,不是我不帮你,只是这电缆不是普通电线……”
她为难地看看赵旭辉,赵旭辉叹口气,接上:“是啊大姐,按《刑法》规定,破坏广播电视设施、公用电信设施,危害公共安全的,要处以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要是造成严重后果了,七年以上也是有可能的。”
“啊!”女人崩溃地尖叫,“怎么办啊,我怎么跟他爹交待?两个儿子交给我,我给送局子里了,怎么办啊!”
“怎么又变成两个了?”穆忻皱眉。
“她和老公是离异后再婚,那边带来个十七岁的儿子,这边是个十六岁的,”赵旭辉无奈地叹口气,“她老公在南方打工,把孩子扔在家里。这俩孩子虽然不是亲兄弟,但一直处得挺好,一起上学,一起逃学,连偷东西都搭伴。”
穆析咬咬唇,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她感觉到被面前女人握着的那只手开始哆嗦,便惊讶地扭头看看眼前的女人,只见对方已经哭得快要喘不过气。她刚想开口,没想面前的女人却猛地甩掉她的手,狠狠把她往旁边一推,转身就想往派出所的墙上撞!赵旭晖大惊失色,反应极快地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女人的脑袋和墙面之间。而穆忻被那一下推得踉跄着往一边倒,却在倒下之前蓦地撞进身后的怀抱里。
只是顷刻之间,所有人都抹了一把冷汗。
撞墙失败的女人被赵旭辉紧紧箍住手腕,可是却箍不住她号啕大哭的嗓门,她一边哭一边喊:“让我死吧,用我的命换我儿子不行吗!”
穆忻愣住了,是要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从惊愕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正靠在杨谦怀里,而他的怀抱,一如既往的温暖。
穆忻轻轻站直了身体,悄无声息地离开杨谦的怀抱。杨谦略微有点失落地低头看看她,却发现她连正眼都没看自己,多少还有点气闷。赵旭辉被面前的女人哭得焦头烂额的,没顾上看另外两人的神情,只顾一路劝解着把女人往接待室里带。穆忻犹豫一下,还是快步跟上,杨谦愣愣地看着穆忻消失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最终也跟上去。
于是,那天,隔着一道玻璃窗,杨谦就看见了另外一个他从来没见过的穆忻,一个在接待室里一边给人递面巾纸一边用带有当地方言的普通话陪人絮叨的穆忻。
女人哭诉:“大妹,你不知道,养个孩子那就是养笔债啊!男人指望不上,一年才回家一次,我早晨五点就得起来给一家人做饭,等孩子上学了我得去厂里打工,赚点钱。中午下地,下午再打工。傍黑天还得回家做饭洗衣服。我一天到晚不停地干活,我哪有时间管孩子?再说我才上到小学三年级就不上了,孩子看的那些书我一句也看不懂,我也管不上孩子呀!我真是压根就不知道孩子逃学的事儿!这个小作孽的,他爹在外面挣钱累成那样,还不是为了让他有书念,别再像我们一样累死累活一辈子……”
穆忻拍拍女人的手,再递张纸:“大姐,我知道你不容易。”
“你不知道,”女人接过纸。哭得更惨了,“就那两亩果树可把我累死了,你说都是种果树的,怎么就有人的树结的果子那么多呢?苹果啊杏啊,我种的就是不如人家种的收成好。还有我家院里种了棵无花果树,年年摘的无花果都不舍得吃,拿去市里卖钱,天天坐马路边上守着,都卖完了还不够孩子那点辅导资料钱。养的鸡、收的柴鸡蛋、院子里种的扁豆、自家地头刨出来的地瓜、晒干的丝瓜瓤子,都得留着礼拜六、礼拜天去公路边等着卖给来山里玩的城里人,大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就这么忙活,我公公一场病,家里欠了两万多块钱的外债。又赶上孩子爸在外面打工被人骗了,说是今年能不能拿着钱还不好说,你说我可怎么办?不怕你笑,大妹,两万多块钱,在你们公家人看来觉得没啥,在我们觉得,那就是一辈子都还不清了啊!”
穆忻听得心酸,握紧女人的手:“大姐,我也是穷人家的孩子,缺钱的滋味我知道。”
见女人不相信地看着她,她苦笑:“你不信啊大姐?你别看我穿着这身制服,可也是天天为钱发愁。我爸死得早,我十几岁时他就没了。我妈下岗了,虽然是城里人,可除了有间小破房子,算是有个住的地方,别的什么都没有。你们在农村里好歹还有块地,豁出去不赚钱,就算光种粮食和蔬菜也饿不死。可我们在城里连块地都没有,厂里拖着不发钱,我妈根本没什么收入,我要是不寄钱给她,她怎么吃饭?她身体也不好,还得买药吃。也不怕你笑话,我念书的时候学费都是自己赚的,没怎么休过寒暑假,发传单卖啤酒什么没干过?熬着煞着也就熬出来了。”
“真的呀?”女人终于不哭了,惊讶地看着穆忻,“你也这么命苦?”
“这还不是最苦的呢,”穆忻摇摇头,满脸苦涩,“最苦的时候,我都不想活了,可是想想老人,真是连死都不放心……”
她终于没有说下去,其实她想说的是,自己少年丧父、青年失婚、弄丢了一个孩子,根本不知道幸福在何处。她不敢想自己终老于此处的样子,更不愿意把后半生演变成一个小镇上闭塞艰辛的中年妇女,可是,未来的路在哪里?她看不到。
她也看不到,在身后玻璃窗的那—边,杨谦抿紧的唇与攥紧的拳。
或许,是直到此刻,在他们的婚姻结束半年后,杨谦终于想起几年前他在穆忻家,在穆忻的妈妈面前说过的那些话。她从未掩饰过自己家境的困窘,而他也的确承诺过,要让她再也不要过苦日子。
那么,她今天的苦,是谁给的?
那天,终究还是靠女人之间的推心置腹劝走了那位伤心欲绝的母亲。穆忻转身去审讯室,把女人家里的情况原封不动转达给了做笔录的张乐。张乐叹口气,答应去向法制科打听一下有无可能从轻处罚。穆忻得了这个承诺,也知识张乐不是敷衍的人,这才放心去吃晚饭。
饭菜自然早就凉了,穆忻是吃了几口后才突然想起,不知杨谦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那个晚上,穆忻没有复习。
她静静坐在电脑前,只觉得大脑里一片真空,她不得不承认,之前每个夜晚的勤学苦练,或许真的只是为了忘记杨谦,而不是为了学有所成、金榜题名,她有些看不懂这个矛盾的自己了:她如此迫切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想要回到繁华的世界中去,可不知是不是被周围的环境熏染得有些麻木,而今的她只余惰性,缺乏动力,偶尔也打算再刻苦一点,可是看看周围人除了出警就是打盹,即使上网也是在内网上看小说,她的刻苦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也太过标新立异,她也想有人能够探讨老师、斟酌答案、互相鞭策,但郝慧楠住在村里,褚航声时常回市区,她孤独着,渐渐也就疲沓了。
更何况,作为一个基层民警,甚至是一个被贬谪到此地的“戴罪之身”,穆忻知道,她必须有“踏实工作”的姿态,决不能让人察觉自己的“好高骛远”。她只能偷偷练习,并时刻做好用“在线阅读小说”网页掩盖“公考资料”网页的准备,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事实上她越期待离开就越觉得难以离开,越不喜欢此地却在越来越多接触普通群众的机会中渐渐理解了很多以前不理解的人与事,她想,自己是变了。
但这种变化是好还是坏,她无从判断。正如,杨谦的再次出现对已经足够倒霉的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她同样无法揣测,无从预料。
如果真要谈感受,穆忻想,她会用那首《达坂城的姑娘》的旋律,唱另外一首脍炙人口的歌儿:杨谦,带着你的妈妈,带着你家财产,赶紧滚远点儿……
第十二章 是否还有桃花源
临近秋天的时候,省公安厅在全省范围内组织了一次大规模的培训活动。
托这次活动的福,一部分当年与穆忻同级的公安系统街市生G城参加培训,并因此有机会举行了一次虽然不齐全但还算也有二十余人到场的盛大聚会。
聚会的前半段一直很热闹,大家除了久未谋面的寒暄,还多少有些庆祝的意思——在上次考试中,昔日同期培训的同学里有三人考到省直疏密度工作,一人考到市直机关工作,还有一人虽未考取,却被神奇般调动到与他的专业和从业经历都八竿子打不着的省商务厅,对此,余下众人的目光中自然是有羡慕、有嫉妒,也有悄悄隐藏着的不平。
但好在大家都是情商足够高的人,只是于觥筹交错间说些欢喜的话,穆忻应景,一直微笑着应酬,直到突然有人在敬酒时问了一句:“姐,你结婚了是吧?好像上次你们那集体婚礼还上电视了,我姐夫真帅!”
穆忻的表情瞬间僵住了,她不知道该不该坦言自己已经离婚:在很多小伙子,年轻姑娘们尚没有结婚的时候,自己就已经早早地把一场婚姻自始至终的全部过程走了一遍,这显然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好事。
她只是举杯轻碰一下,答:“谢谢。”
身边有女孩子凑上来,欢天喜地:“姐,你干吗不带姐夫来给我们看看?不也是警察吗?我记得比咱早一年入警是吧?”
穆忻扯出一个笑容答:“他忙。”
“总不至于今天刚好他值班吧?你自己出来吃饭喝酒,把人家留在家里可不好,”另有热心人把穆忻放在桌上的手机递过来,“打个电话,叫出来一起坐坐嘛。”
……
穆忻几乎是落荒而逃。
知道站在洗手间宽大的补妆镜前,穆忻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时此刻自己内心深处的悲凉:她怎么就能混得这么惨?
上大学上不起,打工赚生活费疲于奔命;工作了被扔到基层,“公务员”三个字听上去很美但个中滋味无法与外人道;结婚了又离,背着不贞不孝的名头只能给人提供八卦谈资;别人都往上走自己却越走越往下,这到底是因为没有后台还是没有本事再或者根本就是命不好?
她以前,本不信“命”的。
但人就怕“比”:大家都在同一条起跑线上的时候,天是蓝的树是绿的,空气是相同的,我们的轨迹都是一样的;可一旦有人从这条起跑线上一跃而出,那么对剩下的人而言,只余羡慕嫉妒恨——羡慕别人有能力,嫉妒别人有机会,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强大的爹?
对穆忻而言,还好,她羡慕、嫉妒,但不恨——她并不在乎自己有没有强大的爹,因为天知道,她有多么希望,只要自己的父亲还活着,活着就好!
只要他活着,她就是爸爸的女儿,是有一个男人、一个全世界最爱她的男人,时刻都在保护她。他会在伤心委屈的时候有庇护所,在必要的时候有人给她撑腰……可是,她没有,她什么都没有。
穆忻就这么喝醉了。只不过没有醉在聚会的酒席上,而是醉在酒店一楼的小酒吧里——许是因为这晚的聚会带给穆忻的怨念太强大,她不想回秀山,也不想在和意气风发的同行们去KTV,她就这么孤零零地下楼,偶然看见这间酒吧,走进去,躲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点了一杯她从来也没有喝过,但很好喝的鸡尾酒。大约度数不低,因为当火辣辣的酒浆带点甘甜气息一路滑到喉咙里的时候,居然带出类似燃烧的舒爽感觉!
这滋味太曼妙,曼妙到让平时节俭度日的穆忻都无法抵挡诱惑,连价钱都不看,喝了一杯又一杯,她想:到底是谁说举杯销愁愁更愁?屁话!分明还是酒能解忧!只要你你贪恋那种燃烧的质感,只要你专心沉浸在那陌生又甘甜的气息里,你会沉沦,会忘记,会不在乎什么功名利禄,什么锥心伤害!一个人也很好,因为没有人比你更了解自己……
直到熟悉的人影在面前晃的时候,穆忻迷迷糊糊地辨认:这是谁?
“能看见我吗?你怎么喝成这样了?”对方皱眉头,“不高兴也别喝这么多酒啊!”对方继续晃穆忻。穆忻不搭理,偏过脑袋继续睡……
“说说话,看我一眼!”对方不屈不烧。
“唉,真拿你没办法。”对方叹口气,轻轻揽过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胸膛很宽阔,穆忻靠上去的时候觉得似乎是有久违了的依靠感,忍不住往热源处偎一偎。
她能感到一双手轻轻拂过她的胳膊,停留在她的手腕处。那手很温暖,宽大,攥住她的手,轻轻揉捏,另一只手大约揽在她的腰际,掌心的热度让她不由得想起杨谦来。你看这就醉酒后的选择性记忆——她没记住那些不堪的过往,只记住他们曾倾心交付的欢愉。她想睁眼看看是不是杨谦,但人影会晃,眼皮很沉,后来……后来就越发昏沉了,昏沉到仅剩最后一丝意识,隐约漂浮。
诸航声从洒店二楼的包间出来的时候,就看见播忻被一个陌生男人搀着走,他有些孤疑地几步跟上去,快到酒店bbr>旋转门前的时候终于听见那男人说话,他唤穆析的名字:“小穆,你还好吧?你回秀山吗?”
穆忻没有回答,事实上这时候她根本意识不清,甚至连有人搀自己往外走都不知道。
褚航声见穆忻确实是醉了的样子,急忙喊她的名字:“穆忻!”
男人果然回头看向褚航声——四十多岁的年纪,考究的夹克衫、白衬衣,褚航声见穆忻并没有什么反应,心里的第一个反应是:不好!
“你是?”男人迟疑地看着褚航声。
“我是穆忻的哥哥,请问您是——”褚航声看着男人的眼睛,对方的目光很深邃,褚航声见不到底,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我最他同亊,我在市公安局工作,我姓陆,”陆炳堂笑一笑解释,“她喝得有点多,我正琢磨要不要找人送她回秀山。”
“辛苦您了。”褚航声伸出手,与陆炳堂礼貌地一握,随即从包里掏出名片,“不知道穆忻有没有提过,我叫褚航声,在省报工作,我们报社就在市公安局旁边。”
陆炳堂仔细看看名片:褚航声,省报专题部副主任,主任记者。
陆炳堂笑一笑,刚想说什么。却恰在此时有人推开一楼大厅的侧门,凉风吹进来,拂在穆忻脸上,地略有些转醒,睁开眼,迷迷糊糊地四处看看,先看见褚肮声,挺憨厚地笑一笑,再扭回头去看向陆炳赏。第一眼没看明白,第二眼看清楚了但难以置信,第三眼终于确定自己的脸距离陆炳堂的脸如此近时,穆忻“唰”地冒出一阵冷汗,酒醒了一半!
瞬间,穆忻如同条件反射一般从陆炳堂怀里弹开,动作幅度之大吓了褚航声一跳。他急忙伸出手去扶,却还没等凑近上去,已经看见穆忻伸手抓住他的胳膊,飞快地偎到他身边来,表情僵硬地笑着问:“陆大队,您也在啊!”
陆炳堂笑一笑,客套道:“既然你哥哥来了,那我就不送你了,再见。”
穆忻机械地摆摆手,皮笑肉不笑地目送陆炳堂离开,直到看不见人影,才软绵绵地往下坠。
褚航声一把扶起她问:“这是谁?”
“督察大队长,”穆忻看看四周,凑到褚航声耳边,小声道,“对女人来说是个很危的恐怖分子!”
“那你还敢跟他一起喝洒!”褚航声气不打一处来,低声呵斥,“你活得不耐烦了?”
“我没跟他喝,”穆忻想象一下刚才如果上了陆炳堂的车所可能发生的后果,一阵鸡皮疙瘩迅速铺满全身,说话都结巴了,“不……不会……刚才不会是他吧?”
“不是他是谁?我明明看见他半扶半抱把你带出来!”褚航声瞪穆忻一眼,转身往外走,穆忻哆哆嗦嗦地跟上,越想越后怕。
直到上了褚航声的车,当熟悉的气氛再一次将穆忻环绕,刚才因为醉酒而变得朦胧的记忆似乎在瞬间复活——她闭上眼,眼前历历在目都是陆炳堂的手,在她手上反复揉捏,干燥温和的掌心里渐渐升起火焰,似乎带一点茧子的指尖沿腰际衣服的缝隙慢慢滑到腰侧细腻的皮肤上,来来回回地摩挲;浅浅烟草的味道,在衬衣上、袖口上,有一瞬间她也觉得似曾相识,但到底还是忽略了……
极度的恐惧顷刻膨账,穆忻似乎这才明白:陆炳堂毕竟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他的身份与权力对有些女孩子来说是绚烂的诱惑,所以他完全不必只盯住一个穆忻,而只需要在偶遇的刹那顺水推舟——他从未偃旗息鼓,穆忻本不该傻到以为自己被发配边关就可以撤销全部警报,甚至对此全无防备……
弄明白这点之后,穆忻后怕得牙关打颤,褚航声扭头看她一眼,无声地叹口气,点火准备开车。然而就在这时,他的胳膊突然被穆忻抱住,他惊讶地扭头看过去,只见穆忻紧紧抓住他正准备换档的右手,脸深埋在他的右臂上,她的手、她的身体,都在微微发抖。
褚航声急忙停下开车的动作,身体有些僵硬地任由穆忻依靠着。但她似乎并不满足这样微弱的温度,她咚嗦着伸出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址到胳神越缠越紧。他能听见她的啜泣声,能感觉到她冰凉的手掌从自己脸侧划过,能嗅到她身上微甜的酒香。
褚航声有些恍惚了。
过一会儿,褚航声才叹口气,伸出手揽过穆忻。她静静伏在他胸前,脸颊湿而凉。
褚航声神手佛去她脸上的泪水,再紧一点拥住她,直到暖意慢慢升腾起来,而穆忻终于不再颤栗。隐约,他听见她低声唤他一声“哥”,但彼此都没有再说话。他就这么静静拥住她,在秋寒 4e4d." >乍起的夜里,在灯红洒绿的闹市,在流淌着忧伤气息的车厢中,凭本能给她提供一份温暖的依靠、一份脆弱时的支持,他想,这是他唯一能做的,或许也是她唯一需要的。
那晚,回褚航声家的路上,两人都沉默着不说话。
清醒后的穆忻开始感觉到头疼,她略闭上眼靠在车座里,褚航声看看她,尽量把车开得平稳。中间他随手打开收音机,夜晚的电台在放缠绵悱侧的情歌,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带着秋天干草气息的夜风里,年轻的歌手们带着投入的感愦唱“爱情没有分对与错”“爱情是怎样的两个字”“是什么让我爱上你”……然而对坐在车里的两个人而言,“爱情”这个词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变得矫情而又生硬?
那些动人的誓言,那些灿烂的许诺,确实是到了一定年纪,便会觉得模糊。
“这里我不会留太久,早就想好要走的路。全心付出,不怕苦,去找幸福,我看见在不远处。一路庆幸贵人帮助,一路也有人劝退出,托你的福我不哭,不怕辛苦,眼泪于亊无助……这一条路是未知数,没有人拥有地图。我明白现在自己身在何处,我很在乎走这条路,有天能找到幸福……”终于听到一首不是口口声声唱“爱倩”的歌,穆忻侧耳倾听,却在听清歌词的瞬间,微怔。
“刘若英,《幸福的路》,”褚航声好像看出她在想什么,突然打破寂静,在婉转的旋律里注释,“我带的那个见习记者,刚毕业的小姑娘,最喜欢这首歌,说是励志歌曲。”
褚航声一边开车一边微笑:“听听歌词,说是写爱情路的也行,说是写事业路的也行,说是写婚姻路的也可以……人这辈子,不就是在走路吗?一路都是未知数,没有人拥有地图。其实,就连画地图的人也是要走过去才知道这里还有沟壑还是峻岭、有河流还是峭壁的。有些路,还真是得走过去了,才能知道、能理解。”
穆忻微笑。没有点头,也不摇头,只是那么微笑着,听一首似乎有些熟悉,却从未静下心认真听一听的歌。舒缓的旋律里,她刚才紧绷的神经似乎渐渐松弛下来,酒意上头,渐渐闭上眼,迷迷糊糊就睡着了。并不长的时间里,她甚至做了一个简单的梦。梦里,她走在一条鸟语花香的小路上,走到没路的时候看见一蓬野草,伸手拨开,里面豁然开朗,居然是一片幽静山谷,谷中有河流小船,有阡陌众横。有三五成群的茅草屋,被木栅栏围着,栅栏上害怕着绿色藤蔓。阳光和暖,狗儿轻吠,就像陶渊明笔下的 href='/article/3338.htm'>《桃花源记》,在湛蓝天空下安然存在。她静静站在高处,隐约还可以看见山谷中孩子们在跑跳。而“幸福”,就像袅袅的炊烟一样,于峰回路转处,四下缭绕。
第二天是周末,穆忻在褚航声家里的客房醒来时已是上午九点半。看着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她自己都觉得惊讶,是有多久没有睡过这样安然的一觉了?梦里那些追赶她的人、那些忘记填答题卡的仓皇、那些失足堕落的悬崖,怎么没有出现?
她起身走到窗口,拉开窗帘,阳光一下子涌进来。打开窗,秋天的干草气息沁人心脾地蔓延。闹市区,这里当然不会有秀山那么多的树,但居然可以比葱翠的郊区更让人觉得心安……穆忻似乎隐约弄懂了一点什么,但还没等她捕捉到内心里的真实的感受,手机便想起收到短信的“滴滴”声。
“昨晚没事吧?”——是陆炳堂。
穆忻皱皱眉,想直接删除,可到底还是忍着满心的恶心回复一条:谢谢陆大队,辛苦您了。
句子简单的缺乏原委、看不清主旨,因为这是穆忻本能的防范——做警察两年多,她的思维从最初的“因为所以”变为今天的“假如故而”。也就是说,考虑问题时,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再不是因为你问所以我答,而是加入这条短信被有心人看到,会不会对自己产生难以弥补的恶劣影响?故而,只能、必须让人压根看不懂两人在说什么。那么,一旦此事被有心人利用,字数越少,她便越可以自圆其说。
她得承认,她的确是变了。
“笃笃”有人敲门,她去打开,不出意外看见了褚航声微笑的脸。他穿件长袖T恤,最夸张是还系着一条围裙,指指餐桌:“吃饭。”
穆忻沿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小米粥、夹了火腿的烤面包、茶叶蛋、小菜,中西合璧,但并不怪异。阳光沿餐厅窗户照进来,和小米粥上升腾起来的热气缠绕在一起,穆忻想,这才是“家”?.的味道吧?
久违了。
见穆忻发愣,褚航声拍拍她的肩膀:“愣着干什么?赶紧吃,吃完带你出去玩。”
这语气真慈爱,穆忻被逗笑了:“听这话,好像我是你女儿。”
“要是我女儿怎么会这么将就?”系着围裙的褚航声故作认真地琢磨一下,“至少还要有牛奶、小馄饨、煎包、鸡蛋饼……”
“去去去!”穆忻忍不住推他一把,“刚夸你贤惠,还得瑟起来了。”
褚航声笑着闪到一边,摘了围裙坐下,把小米粥推倒穆忻面前:“先喝点粥,养胃。”
穆忻一边喝一边问:“吃完去哪儿?”
“出去走走吧,你整天窝在秀山,不怕发霉?”
穆忻笑了,她看看窗外,天空湛蓝,果然是个适合出门的好天气。
结果褚航声果然就干了件很对得起这好天气的事儿——两个平均年龄超过三十岁的失婚男女,学人家青春洋溢的男女生或是锻炼身体的老爷爷老奶奶,也在中心广场上放起风筝。
“快点跑!”褚航声在下风处抬手把风筝送上天,见风不算大,便隔好远喊穆忻。穆忻是第一次放风筝,手忙脚乱,没等跑出去几步,风筝就一脑袋栽下来。褚航声笑嘻嘻的凑过去捡起来,俩人有是一轮重新开始。就这么折腾了不知多少次,穆忻觉得自己已经跑得不辨东西时,总算把风筝放上了天。
瞅着天空中那个渐渐缩小的黑点,穆忻抬手擦擦额头上的汗,长松一口气,一回头见褚航声抱着胳膊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笑,瞪他一眼:“你笑什么?”
“满广场,数你这风筝放得最笨。”褚航声指周围其他放风筝的人们,再指指天使那些五颜六色的风筝,喟叹。
穆忻没好气:“你聪明还让我来放?你倒好意思站在旁边看热闹!”
“难道不是很爽吗?跑一跑,运动一下,活动筋骨不说,还得惦记着手里那根线——专注地去做一件事情,一旦成功喜悦会翻番的,”褚航声,摸摸穆忻的脑袋,继续装扮慈爱,“你看你终于成功了,孩子。”
“叔叔,我要吃那个——”穆忻听到褚航声这口气就翻白眼,索性指着不远处的冷饮店扮未成年儿童。
褚航声远远地看一眼那边绛红色的店面外观,忍不住笑了:“你知道他家的广告语是什么吗?”
穆忻一愣,这才想起来,的确,这家的广告语人尽皆知,无线彪悍,叫做:“爱她,就带她哈根达斯。”
If you love her……
穆忻微微有点窘,不过脑子里倒是转得快,紧接着就笑颜如花:“有好东西吃的时候,我不介意你把我当你大侄女,使劲爱,往死里爱。”
褚航声笑得无奈,路过她身边的时候又顺便摸一下她的头:“大侄女你可真有出息。”
说完就他就去买冰激凌了,留穆忻坐在广场边的椅子上,手里一拽一拽地揪着自己的风筝线。她仰头看天空,蓝天白云果然心旷神怡,很多彩色的风筝,有些有漂亮的长尾巴,在天上甩来甩去。还有人在风筝线上栓了奇怪的小机器,里面传出飘渺的歌声来。仔细听,居然是《在希望的田野上》,穆忻乐了。
在希望的田野上……歌儿是够老的,但也是童年时再熟悉不过的旋律。那时候的希望是什么呢?是爸爸下班时从兜里掏出的一颗糖豆,或者是周末去买回来的一本小人书。那时候所有人的愿望都是如此单纯,每一个能够实现的愿望都因为这种单纯而愈发满足。那么现在呢?如果把越来越复杂的愿望简单化,会不会更快乐一点?
比如,没有强大的背景,就尽量做一个强大的自己,做好眼前的事,无愧良心,谨慎仔细,便无须畏惧魑魅魍魉;不指望一步登天,也不幻想扬眉吐气,只需做个又准备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可以有机会逃离;就算没机会也没什么,实在不行大不了彻底撂挑子不干,反正就算去捡起老本行教孩子们画画,也不至于饿死;离婚了也没关系,能找的合适的就再婚,找不到合适的就单身,谁离开谁还活不了……
结果褚航声回来的时候就看见穆忻笑眯眯看粉天空若有所思的样子,他终于松了口气:都不知道有多久没见她这样放松地笑一下了,现在看到,觉得总算没白出来这一遭。他走过去,把冰激凌递给穆忻,再把风筝线接过来,一边扯风筝线一遍看广场上的人来人往。
这边穆忻一旦想开了就更不避讳,自已吃着冰激凌,还没忘记舀一勺递到褚航声眼前,褚航声看一眼,没说话就张口吃了。两人就那么再自然不过地分享一盒冰激凌,没人想要深究这背后的意义,只同样贪图这好久未曾享有过的温暖时光。
吃过午饭后两人又去了科技馆—这是个在这城市里生活很久的人们都未必想过要涉足的地方,对他们而言如是。进门的时候他们是跟在一群去参观的小学生身后一边听讲解一边时不时做恍然大悟状。他们甚至第一次知道哪里有个仿银河系的天幕,关上灯,头顶璀璨一片。模拟的夜空下,他们认真听讲解员讲哪里是大熊座,哪里是小熊座,还不时听到周围有小孩子“哗”的赞叹声……虽然年纪不小了,可这两人还是很入戏的找到了身处银河的漂浮感。
晚上的时候两个无聊的人去了护城河边赏月——树叶还没落完,路灯依旧昏暗,尚算茂密的草丛里有无数谈恋爱的男女在窃窃私语,看得穆忻兴致盎然。
褚航声觉得她这样盯着人家的背影看实在不礼貌、好心戳戳她,没想到她反而来劲了,兴致勃勃的给褚航声讲:“我读大学的时候,最喜欢和舍友一起跑到学校里号称恋爱角的小树林里,大声读英语课文。”
“你?”褚航声很惊讶,“你还真不像是做这种事的人。”
“其实那时候还真做了不少缺德事儿……”穆忻不知回忆到了什么,突然仰头“扑哧”一声笑了,交接月光照在她脸上,褚航声突然觉得那是一朵昙花,骤然盛放,带有夺目光华。他呼吸一滞,几乎想伸手拂上去。
也就在这时,身边的护城河里刚好有一艘漆着红窗棂、灯火通明的小画舫经过,明亮的灯光把褚航声从失神中唤醒,他急忙咳嗽一声,掩饰住自己瞬间的失态,看一眼画舫道:“你看那船山的游客不过三两个,岸上散步的行人倒是一群,真不知花钱坐船到底是为了看风景,还是为了成为风景被别人看。”
“都一样的,哥”穆忻抬头揉揉地笑一笑,“我早就知道了,活在世上,别人是你的风景,你也是别人的风景,只不过。总有人的风景悲剧了点而已。”
“也不会一辈子都悲剧的。”褚航声似有所指。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卵石太滑,凹凸不平,穆忻的鞋跟时常踩不稳。褚航声便自然不过地伸手过去,握住穆忻的手,轻轻拉到自己身边来。
穆忻没有抗拒。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手牵手,一直穿过小路,仍未放手。知道走到平整的路面上,还没等松手,突然听到有人叫:“小褚?”
褚航声回头,惊讶地打招呼:“主任?”
主任眉开眼笑,看着穆忻问:“女朋友?”
褚航声扭头看看穆忻,见她恬静地笑,手心仍乖巧的栖息在他手里,心里一松,回头看着主任介绍:“穆忻,在秀山公安局工作。”
他说这话的时候刚好有风吹过来,穆忻的一绺长发吹到褚航声脸上,他不假思索地抬手替她掖到耳后。穆忻也不避讳,只大方地打招呼:“主任好!”
“你好你好!”主任恍然大悟,似乎终于明白褚航声为什么要去秀山驻点,并很为自己这个“恍悟”感到得意。他笑着同穆忻握手,再拍拍褚航声的肩膀:“我家就住在这附近嘛,晚饭之后总是会出来散散步。你下次带小穆来我家吃饭,我老伴儿说好久没见你了。”
褚航声点头答应,而后目送主任走远。直到看不见了,他刚想回头,却突然感到手中牵着的那只手撤离。他心一沉,接着又愣住了——因为他看见穆忻走到自己面前,静静地看着他,认真地问:“哥,如果你的意思的的确是愿意收容我,那苏阿姨同意吗?”
褚航声沉默。
穆忻笑了,那笑容风轻云淡。她还安慰他:“没事的,其实你刚才就算否认我都不会埋怨你。你年纪也不小了,早顾着点自己的事,我这里你不用担心,总要让我缓缓,过了这阵子就好了。”
她拍拍他的胳膊,补充:“真的,没什么的。我想过了,报考省直机关本来就很渺茫,这次没考上也是意料之内。明年我还是考咱们那儿市政府的公务员好了,相比省里会容易一些,还能回老家就近照顾我妈。再说换换环境,说不定还能再找个合适的人嫁掉。我才29呢,不算老。”
褚航声的心里涌起一阵心疼——29岁,多么年轻!在大城市里,这样的年纪刚开始人生的诸多理想奋斗,恋爱是可以享受但未必一定要修成正果的一件事。可在秀山那种偏远郊区,甚至在他们家乡那样不算发达的地级市,29岁的女人,通常已经有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而不是像穆忻这样,形只影单。
他能想象到她的压力。
“你妈知道吗?”褚航声问。
“还没敢告诉她,”穆忻自嘲的笑笑,“我真懦弱是不是?都已经尘埃落定这么久了,我还没勇气告诉她我离婚了。可是我要怎么说呢——结婚一年就离婚,放哪家都算丢人现眼吧?你们男人倒不怕被折旧,换我们女人那简直要贬值到谷底。在我妈印象里,离婚的女人注定都后患无穷。她才过上几天安心日子,我不能让她再为我操心。”
“我也没跟我妈说——”褚航声抬头,看见穆忻疑惑的眼神,赶紧纠正,“我不是说离婚的事,我是说我没跟我妈说我想和你在一起。”
穆忻愣了。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态度,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做好了从头开始的准备,就不能这么贸然告诉她,”褚航声耐心地解释,“所以你问我她的意见,我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可是穆忻,这事儿是不是有点颠倒?我们自己都不知道是否合适,就先去考虑老人家的一件……那万一老人家乐见其成,刻我们自己越来越合不来,到最后不是让老人家们再失望一次吗?”
看着穆忻若有所思的眼神。褚航声叹口气,伸手把穆忻拉到怀里:“他们已经失望一次了,怕是再经不起折腾了。”
穆忻静静伏在他怀里,脸颊贴在他微凉的外套上,低声道:“可是,我真的怕了。”
她能不怕吗?未婚的时候都被人嫌弃,现在离异岂不是更要被嫌弃;当初家境不好让人生厌,可如今仍然不怎么好;在同样有阶层差异的公务员队伍里生存,无论是秀山,还是家乡某机关,她这样的背景都注定进不去很“牛掰”的单位、当不上多“牛掰”的领导,而只可能一辈子都做个“底层公务员”……她什么资本都没有,凭什么觉得别人妈妈可以接纳自己?
没有妈妈祝福的婚姻,注定得不到幸福。
这句话,她现在信了,且恨不得奉为至理名言。
“其实,这事儿,我爸妈不会干涉。”褚航声低头亲吻一下她的头发,听见她“呵呵”笑了几声,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哥,以前,我男朋友,哦不对,我前夫,他也是这么说的,”穆忻侧一下脸,笑得落寞,“我再也不要相信这么没谱的话了。”
“你还非得让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褚航声紧紧拥住怀里日渐消瘦的女子,苦笑:“我说了你也不信,其实不少人给我介绍女朋友,可是对方听说我离过婚,那眼神立马就不一样了,就算介绍人说我们是两地分居太久没感情了,对方都会问‘要真是个顾家的人,怎么会才分居一两年就没感情呢’。捎带着猜什么的都有,比如说猜我会不会有家庭暴力、会不会是第三者插足,最夸张的直接问介绍人我是不是性无能……所以不瞒你说,我妈亲自上阵给我介绍见面的那三个里,就有一个是离过婚的。”
穆忻张口结舌,仰头看着褚航声,不知该说什么,过好半天才感慨:“怎么会这样?按理说,你一个男人,还年轻有为的,不至于被嫌弃……”
“怎么不至于?”褚航声把脸埋在穆忻颈窝,“你别忘了,每个女孩子都是妈妈手心里的宝贝。如果你有一个女儿,你愿意把自己清清白白的女儿嫁给一个离过婚的男人吗?”
穆忻答不上来了。
是啊,她不用想也知道,她一定舍不得。
“那我们,还真是同病相怜了。”穆忻酸楚地感慨一下。
“不是同病相怜,是总算赶上了……”褚航声感喟。
穆忻轻轻地笑了,她不再说话,只是心里承认:是,她自私,她贪婪,她需要一个坚实的依靠,她迷恋这怀抱的温暖,但她也清楚知道自己在过去十几年来本就对褚航声从无拒斥。她不想再浪费时间了,哪怕这源起贪婪又自私,哪怕她至今无法做到完全忘记杨谦和往昔,但看在她曾经的暗恋美梦升起又破灭的份上,看在她任全命运的作弄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份上,请原谅她的这点小贪心——她只是太累了,就任性一次吧。
夜渐渐凉了。行人渐少的护城河边,褚航声收一收手臂,毫不犹豫地低头,轻轻吻上穆忻的耳际。
他听见她把脸埋在他胸前,嘟囔:“谢谢你,哥。”
褚航声没有说话,他只是侧一侧头,贴上她的脸颊。过一会儿,便感觉到一片濡湿。
那一刻,时光睡着了。而月亮,是时间卧房里的一枚LED小夜灯,在美轮美奂的梦里梦外,洒一点让人觉得不孤寂的光。
转眼周一,郝慧楠在派出所看见穆忻的时候,很惊讶她的神清气爽。
郝慧楠上下打量穆忻一番,纳闷地问:“你们……和好了?”
“谁?”穆忻莫名。
“杨谦……不是他?”郝慧楠脑袋转一转,突然一拍巴掌,“褚航声!”
“你想象力真丰富,”穆忻有种赞叹,“不学艺术可惜了。”
“难道不是吗?”郝慧楠很迷茫,“你看你现在比前阵子水灵多了。”“那是因为我周末终于睡了个好觉,”穆忻站在办公桌旁边,手里端杯水转移话题,“你怎么想起今天来看我了?”
“我去镇政府办事,继续敲诈书记去。”郝村长扬眉,比划一个砍脖子的手势,穆忻一哆嗦,很同事本镇的一把手。
“上次跟你说的那事儿你帮我问了吗?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来着……就是俩儿子偷电缆的那个。”
“吴新红?我知道这人,她家自从老公外出打工,本来经济条件还可以。但是去年公公生病花了不少钱,典型的因病返贫。这种情况我们村有好几家,今天就是来落实这事儿,听说镇里上了扶贫项目,我来看看能不能上占几个名额。”
“慧楠,你真变了。”穆忻感叹。
“是变了,在这种环境下,想不识稼穑才真是难。”郝慧楠也感慨,“小时候写题为《我的理想》的作文,我们班80%的同学都说要做科学家。我就想,大家都做科学家了,谁去做农民给大家种粮食吃呢?于是我就写了篇作文,说我的理想就是去当农民,给大家种很多很好吃的粮食,大米都是彩色的,蒸一碗出来就像巧克力豆那么漂亮。老师给我的评语是,想象力很丰富,但中国有八亿农民了,不缺你一个,你还是好好念书,去开发新品种的大米吧!”
穆忻笑出声:“你们老师真逗。”
“她也太没有远见了,”郝慧楠笑着摇头,“她就想不到,虽然我当不成一个标准的农民,也没法研究出像巧克力豆一样的大米,但我二十年后变成了一个村长,天天帮着农民研究怎么种地。其实就在一年前,我还压根分不出那明明长得一模一样的两棵草,到底哪棵是麦苗、哪棵是韭菜?”
“你这是积德,”穆忻拉住郝慧楠的手,表情很诚恳,“会有好报的。”
“穆忻你现在说话怎么这么像我们村的老太太?”郝慧楠撇嘴,“你赶紧让上天赐我个像样的男朋友吧,最好能拯救我离开基层,别再当村长。我敬业是一回事,可不等于我多热爱这项工作,这一天天的可闹心死了。”
“褚航声不是说要给你写篇报道?”穆忻突然想起这茬。
“他来过几次,问了无数问题,我还带着他在地里转了几圈,张乐也在……也不知道那几天他怎么就那么闲。不过还好,多亏有他,有些大爷大妈家里的情况他比我还了解,差点把人家祖宗十八代都介绍全了。”
穆忻闷笑:“你还是看不上他?”
“其实也不是看不上,”郝慧楠苦笑,“论身高、样貌、工作、家境,我俩都挺门当户对的。可是我真不想留在这里一辈子。这一结婚就把自己捆住了,不值啊!”
“其实也没那么夸张,”穆忻想一想,“如果你考上省直或者市直机关,也不过就是去市区工作,离这里总归不算太远。但你放弃了一个觉得合适的人,倒是大大的不划算了。”
“我也没说他就是合适,我只是说外在条件比较协调,”郝慧楠咬文嚼字,然后一脸坏笑,“说心里话,我倒是更喜欢咱们镇党委书记,才三十多岁,长得也不错,有文件,有魄力,还屡次救我于水火。先甭管人家是不是自己想出政绩,反正肯给老百姓花钱就是好人!只是可惜结婚了,听说孩子都上小学了。”
“郝慧楠你说什么?”穆忻还没等说话,突然听见办公室门口响起一声惊呼,俩人一起扭头看,只见张乐拎着一个暖瓶站在门口,表情惊恐,“你怎么能喜欢有妇之夫?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怎么能对领导下手!”
他话音一落,郝慧楠气得脸发青,穆忻当场跌倒在沙发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几分钟后,办公室里再次传出不知是谁挨打的求救声,还有旁观者加油鼓劲的起哄声——好在是二楼,不然听上去太像是刑讯逼供,惨绝人寰。
对张乐而言,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多少次被口头表扬,甚至他更习惯了自己先立功嘉奖后被处分或是处分之后再靠嘉奖立功赎罪……但对穆折而言就完全不同了。这是第一次,穆忻觉得,她居然真的有点像个警察了!
警察,不就是除暴安良以及服务群众吗?她穆忻,没有经过科班出身的系统培训,论破案没有经验,论审讯全无头绪,论出警……就她那副花拳绣腿也完全不中用。甚至就在不久之前,她连接报警电话都听不懂内容。用马斯洛的理论来说,就因为自我价值无法实现,所以她只能在日复一日的自我鄙弃中山穷水尽,无数次后悔不该走进这个完全不擅长的领域。她忍不住设想,如果当初她从事了专职设计工作,还会这么没有成就感吗?还会这么不招人待见吗?还会被当成一颗球踢来踢去吗?
可现在,在被人肯定之后冷静下来想想,她才发现,长久以来,她一方面抱怨这里的生活条件差、沟通交流难、特权思想严重,但另一方面,她其实只是不愿承认,那些让她觉得无法交流且有着浓郁特权思想的人们,有很多都是侦破老手、预审达人,他们每天日复一日的工作就是惩奸除恶。而她自己,之所以无法被人肯定,也无非是由于她心灰意冷后的得过且过、敷衍了事……以前,她注意不到这些,所以占据内心的,不是体谅,而是怨怼,她反复琢磨的,不是客观,而是归咎。
律人恕己,这才是最见不得光的私念。
弄明白这一点之后,穆忻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眼光观察周围的一切,只是派出所的生活,翻来覆去总是那样。
当天上午,8:00,距离镇政府不远的西山花园有人报警,说是一只大狗蹲在小区门口,凶悍得很。要出门买菜的老奶奶、送孩子上学的年轻妈妈都被挡在小区里,谁也不敢动。狗的主人也不知道哪里去了,请警察同志“赶紧来管管狗”。
9:28,水泥厂宿舍区有人报警,说楼上掉下来一个花盆,差点把自己砸死。谁家掉的不知道,“要是知道还要你们警察干什么”,“没砸到也得来看看啊,万一不注意,下次真把人砸死怎么办”——逻辑上当然成立,尽管没人考虑目前警力不足的问题。赵旭辉一边咬着油条一边愤愤地去开车,新来的见习警员在后面亦步.99lib.亦趋地跟着。
10:57,有人跌跌撞撞扑进派出所,脸上靑一块紫一块的,看见站在大厅里的穆忻,几乎要冲上去抱住她的腿。饶是穆忻经受了三年公安生活的锻炼,还是被那张色彩斑斓的脸吓得惊叫了一声,然后才听见报案人断断续续说自己被抓进传销窝点,身份证被搜去了,不骗人来加入组织就得挨打,今天趁上课间隙好不容易逃出来……闻讯赶来的副所长赶紧带人去包抄传销窝点,就把送报案人去包扎的任务交给了穆忻。
13:35,穆忻总算安置好报案人回到所里,饭菜早凉了,只好自己又用微波炉热一热,一边吃饭一边在值班室替人接警,结果接到一个报警电话说是镇上一所中学的学生打架,“动叉子了”。穆忻没听明白,还追问:“动什么了?”对方急三火四:“叉子啊!吃饭的叉子没见过?白叉子进去红叉子出来!”穆忻一口馒头卡在嗓子眼,差点活活噎死。赶紧手忙脚乱地派刚进院子的张乐再去一趟中学校园,同时还得给镇上的卫生院打电话。
15:02,有人报警说农贸布场发生“围殴”,赵旭辉又带着见习警员出警去了。这次处理的时间倒是不长,回来后还笑得前仰后合的。据说是农贸市场有个大爷是卖苹果的,有两个四十多岁的妇女以“尝尝”为借口蹲在大爷摊前一个接一个地吃苹果。也巧在那苹果个头不大,吃一个花不了多少时间,所以俩人一边站摊前聊天一边“尝”苹果,一共吃了十个,临末了不给钱,拍拍屁股要走,理由是“不甜”。大爷不愿意了:“不甜你们还吃这么多?”结果两个体重均在100公斤左右的妇女一边往大爷睑上吐口水,一边叉腰谩骂老人家:“吃你几个苹果怎么了,你不看看你这小苹果才比海棠果大多少,还好意思卖这么贵?老娘吃你几个苹果是看得起你,别给你脸不要脸!你知道老娘是谁吗?吿诉你吧,老娘在农贸市场转了十年,摆过摊揍过人,大小是个人物!我们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人送外号‘大市场TWINS’!什么?外国名儿你听不懂?‘绝代双骄’听说过吗?我们还有个中国名儿叫‘大市场绝代双娇’!”围观人群哄堂大笑,前去调解的赵旭辉和见习民警闻言差点扑倒在苹果摊上……
16:40,前去包抄传销窝点的民警回来了,据说窝点早已人去楼空,但副所长凭借其敏说的观察力和丰富的从警经验,带着一群警察和协警在周围搜索,最终根据报案人曾经提供过的几条重要线索,愣是在不远处的一处民房里找到还没来得及逃离的两个传销小头目。几个警察扑上去就把他们顺利地捆成了粽子,带回所里开始审讯。
18:43,张乐回来,说是受伤的学生已经送去医院。正吃着饭,两个同事进门,带进来一个嫌疑人,说是在网络上利用QQ视频骗钱,被人认出来了,当街殴打。两个民警也不能眼见着他被打死,就把嫌疑人和受害人一起带回来做笔录。
20:40,紫藤花园有人报警,说有陌生人反复敲家里的家门,这家男人不在,只有女人和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在家,母女俩已经吓得瑟瑟发抖,在卧室里抱成一团。“紫藤花园”听着名字很美,其实不过就是镇派出所旁边的一个不怎么髙档的小楼盘,里面都是小产权房,便宜,但是保安力量很薄弱。两个民警出现在门口的时候那个敲门的男人还没走,隔好远就能闻见浓郁的酒味。问了几句话才知道原来是喝醉了酒,把别人家当成自己家,敲错门了。民警一边把酒鬼带下楼,一边敲门想要交代房主几句,结果房主颤颤巍巍开门的时候先甩出一把菜刀来,倒把敲门的民警吓了一跳!
22:10,穆忻去看张乐的时候他正带着个见习民警审讯网络诈骗嫌疑人。嫌疑人很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看上去张乐好像还认识他,正兀自对着低头不发一言的犯罪嫌疑人絮叨:“你奶奶岁数那么大了,你自己不学好也别连累老人家,你要是进去了,她怎么办,谁照顾?她还有风湿,那么严重,你好歹学学好,赚钱给她治治。”嫌疑人不说话,张乐继续念叨:“你别以为不说话我就会放了你,我告诉你吧,所谓的‘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都是糊弄你们这些没眼力见儿的人的。你哥我干这行多少年了?我从能听懂人话就听我爸讲咋审讯,我只要看看你那眼神儿就知道你小子心虚!你说都姓张,你怎么这么丢我们老张家的人?诈骗!你还真好意思拿你那张脸去骗人?”嫌疑人终于忍不住反驳:“我没有!”张乐翻个白眼:“你没有?你知不知道那小姑娘是偷了他爸爸的医药费给你的?她爸爸还在医院躺着呢,你想想要是你奶奶躺在医院里,你能这么狠心?你还一骗就三万!”嫌疑人急红了眼:“哪有那么多!”……空气瞬间凝滞,张乐看看说漏了嘴的嫌疑人,长叹口气,穆忻崇拜地看看张乐,五体投地,嫌疑人抱着脑袋缩在椅子里,悔不当初。
……
后来许多次,穆忻这样感慨,其实不管是张乐,还是派出所里其他民警,都是那种随处可见的普通警察形象,他们偶尔粗声大嗓,偶尔有点痞气,但这都不妨碍他们目光如炬,从最不起眼的地方寻找蛛丝马迹。没少发牢骚,但习惯苦中作乐,有时有点凶,但总归瑕不掩瑜。
而真正从局机关下放到需要经常办案、需要整日里和群众接触的派出所之后,穆忻才渐渐发现这里强大的感染力——许多人,哪怕曾经并不是这个圏子里的一员,没有上过警校,不是警察世家,伹只要身在这个群体中,那么很快便会随着自己情不自禁的融入而悄然转型。
到这时,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开始有一点点理解杨谦,如果坚持不变,办案或许真的会有难度。工作无法开展,对一个办案民警来说,才是最致命的瓶颈。
因为理解,所以认真。
就像这份职业,她渐渐理解,才会感受到其中那些不为人知的情感。
只可惜,对爱情而言,她理解得太晚,有限的坚持已经被时光消磨,再也找不回来。
第十三章 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九月时,褚航声在完成了一系列专题报道后,终于把郝慧楠的故事搬上报纸——文章名叫《一个女村官的致富梦》,从郝慧楠筹集资金又组织村民修路开始写,然后是她“种养加”的致富理想:种好地里的作物,有农业协会组织销售;养好圈里的动物,有扶贫项目保证收购;加工好作坊里的货物,有额外的收入补贴家用……
报道里的郝村长真是个好村长,她敢跟镇党委书记拍桌子,敢跑农技站亲自学嫁接,敢去农信社申请小额贷款,敢一间间企业走着找项目。她甚至到现在都没有男朋友,因为她把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在田间地头,跟着老农学种地……
穆忻擎着张报纸看得张口结舌,尤其加重音调朗读了“没有男朋友”那句,一抬头,看见张乐发绿的脸。
“他什么意思?”张乐火冒三丈,“他非得让全天下都知道我们楠楠没有男朋友吗?!”
穆忻剧烈咳嗽。
“再说了,我们楠楠那是因为没有时间谈恋爱吗?”张乐对着空气质问。
“那是因为她没找到合适的人......”穆忻小声回答。
“胡说!那是因为她还没弄明白自己到底应该要什么!”张乐慷慨激昂,“灯下黑你知道吗?就是因为我离得太近了,她看不见我!”
“你这么大一个人杵在这儿,她也得能当做看不见啊……”穆忻高举报纸,躲在后面嘟嘟嚷嚷。
“你俩说什么呢?”
这时候有人插话,穆忻探头,看见褚航声笑嘻嘻地进来,迎面看见张乐石膏一样的脸,还问:“怎么,案子不顺?”
“没事儿,”张乐垂头丧气地往外走,给俩人腾地方,“我出警去了,你们慢慢聊。”
看着阖上的屋门,褚航声一边从包里掏出个纸袋子一边问穆忻,“他怎么了?”
穆忻指指手里的报纸:“这个,罪魁祸首。你说郝慧楠没男朋友,愣是塑造得像刘胡兰一样的神勇,他生气了。”
“生气了就去追嘛,光天天晚上给人家守门有什么用?”褚航声摇头笑一笑。
穆忻没听明白:“什么守门?”
“你同学不是一个人住在村长宿舍吗?据说村里有个光棍汉经常坐在她门口一边喝酒一边自言自语地要跟村长谈心,喝醉了还会说点污言秽语。有时候有人热心来管管,有时候没人管。张乐不出警的时候就搬个凳子坐在你同学门口,帮她站了好长一阵子的岗。中间那光棍来过两次,都被张乐拿警棍吓唬回去了,后来就再没敢来。”褚航声解释。
“你怎么知道?”穆忻瞪大眼。
“你以为你同学不知道?”褚航声又笑了,“张乐有一点没说错,你同学是还没弄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或许她以为自己很明白了,但她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坚强,有时候也很脆弱。比如躲在宿舍里哭的时候、跑很多单位却没人愿意接待的时候、被村里人误解的时候、村委会不买账的时候,她唯一的想法不过是离开这儿,但她忘记了,有时候,对一个女人来说,听从自己的内心,找个能依靠、分摊这种痛苦和压力的人,比孤军奋战要好得多。或许,心情好了,压力减小了,反倒更容易离开,就算离不开,在这里,也不是完全没有舞台。”
“我怎么听得迷迷糊糊的……”穆忻笑了。
“因为你傻啊,傻人有傻福,不用担心没人支持。”褚航声笑着拿出纸袋里的物件——蓝色的小盒子,盖子上有女孩子们熟悉的天鹅标志,打开,是一对璀璨的耳钉,施华洛世奇白色沙漠星光,穆忻曾经在孟悦悦带来的时尚杂志上见过,简简单单的一颗人造水晶,胜在切面立体,款式新颖,但又算不上昂贵,也不矫情。
可是——穆忻无奈地仰头看褚航声:“你看我有耳洞吗?为什么要送耳钉?”
“没有就去打两个呗,”褚航声再打量一下自己买的礼物,“我路过商场,觉得好看就买了,你不喜欢?”
“喜欢,”穆忻笑一笑,先扭头看看办公室的门确实关上了,这才放心地坐到褚航声身边,“可是穿制服不能戴首饰。”
“周末可以不穿制服,”褚航声笑着把穆忻揽到怀里,“找时间我陪你一起去打耳洞。”
“好。”穆忻点头,想说什么,却没等说出来就被他捉住唇,一路轻浅地啄下去,他身上的气息真干净,没有杨谦身边一直缭绕着的烟味。当然杨谦本身是不吸烟的,可是生活在要靠吸烟提神的刑警队里,他里里外外都势必充满烟草气……穆忻有点恍惚,忍不住就拿两人比较。
然而褚航声和杨谦到底是不一样的:或许也是过了如饥似渴的年纪,不会像杨谦那样一边说着“不要走神”一边吻得风生水起、步步为营。褚航声只是再吻一下穆忻的唇角,然后抬起头,仔细看看穆忻的眼睛,笑一笑,转身拿来一颗耳钉,在穆忻耳垂上比划,一边比划一边夸奖:“真漂亮!”
穆忻也笑了:“你是夸我漂亮还是夸耳钉漂亮呢?再或者是夸自己眼光好吧,送礼物送得都这么华丽。”
“我夸自己眼光好,能看得到你戴什么东西最漂亮。”褚航声说出来的话真够绕,但效果丝毫不亚于二十几岁小伙子们的甜言蜜语。穆忻觉得从头到脚都要酸成一块山楂了,可是又甜得像蜜饯。
她觉得一切都像是做梦——刚离婚不久,新的人、新的感情来得太快,快到她无法缅怀过去也不敢展望未来,只觉眼前的一切因为仓促而难以置信。当然她从不觉得自己对杨谦毫无感情,可是如果感情深厚,做梦怎么能如此快速投入别人的怀抱?才七八个月的时间,旧的一切尚未整理清楚,内心的伤疤仍会在夜深人静时隐隐作痛,而白日里褚航声的出现,更像是一针致幻剂,强拉着她忘记过去的一切,只需从头开始,被人捧在手心里,好像曾经单纯的小姑娘……然而,怎么可能?
她不知道,她是不相信自己,还是不相信这个世界,再或者,已经压根不信,这世界上还有什么算是毫无保留、不计以往、真心以待的“爱”。
她终究还是问出来:“为什么是我?”
褚航声一愣,像是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他低头仔细看看她的眼睛,水润润的眸子里,能清楚看见自己的倒影。他甚至嗅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还有脸颊上不施脂粉的清爽气,缭绕着,缭绕着,就挠得他心里痒痒的,只觉得有很多答案可以回答,可是,又偏偏找不出最精准的那一句。
他的手指一直停留在穆忻领口,下意识地摩挲着那个闪亮的银色警徽。他不知道该怎么归纳这种感情,甚至第一次发现作为记者也可以如此词穷,但他很清楚地知道:如果时间退回到十年前,他们仍然不会相爱,因为那是她还只是个刚考到G城来读大学的小女孩,而他有他的理想,也总会在寻求理想的过程中遇见心仪的姑娘。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因为同样离过婚才和她同病相怜,事实上从再见面的时候他就已经惊讶于她的转变,后来的接触只是让这种认识变得更趋向于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欣赏。他并没想到她居然也会回复自由身,但他知道,若再错过,那便是一辈子的错过了。
所以,他琢磨了良久,终于还是犹豫着答她:“气场比较吻合,算不算理由?”
穆忻“噗”地笑出声,把脸埋进他怀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褚航声笑着搂紧她:“我说的是实话。”
穆忻笑着点头:“我相信。”
她一边笑一边哪国钢材没看完的那张报纸,缩在褚航声怀里看。褚航声在她耳边低声给她讲解那些报道诞生的始末,讲到报社里某位同事的轶闻时,两人会心地笑。
天越来越冷了,但在这间小小的办公室里,暖融融。
再见杨谦时,恰逢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雪夜的晚上,穆忻终于实现了她冰天雪地里支火炉煮白菜面的梦想,要在派出所里给去出警的张乐等人做夜宵。晚上八点多,估算着那群人也该回来了,穆忻起身去小厨房里煮面。快煮好的时候听见门外有熙熙攘攘的嘈杂声,穆忻围着围裙从厨房钻出来,一露头就看见几个穿便装的民警押着被抓获的犯罪嫌疑人往审讯室走,跟在最后的是两个相互搀扶的人,其中一个走得一腐一拐。等他们走近点才看清楚,那个捂着腰,走路不太便利的是张乐,而扶着他的是杨谦。
也是当认出站在楼门口的是穆忻时,杨谦就死死盯着她看,再走近些,他的视线便转移到穆忻系着的围裙上。穆忻顾不上跟他打招呼,只是挺担心地问张乐:“你要怎么了?”
“别提了,说是上次盗车团伙里的一个嫌疑人逃跑好几天之后突然回家了,我们接到消息就去抓人。”张乐想想这倒霉儿表情越发纠结了,“这不是得翻墙吗?从外面看那墙也就一米多高,我说我从小擅长这个,我第一个翻吧,结果……唉!”
杨谦自动接话:“我是第二个上墙的,上去了不能开手电,只好爬墙头上小声喊话,我说张乐你那儿怎么样了?结果没人搭理我,等了好半天,那边才有人把院门打开,然后我就看见他捂着腰出来了……”
“摔着了?”穆忻看着张乐。
“能摔不着吗?”张乐咬牙切齿,“妈的,外面看着墙挺矮,想不到里面去燃油三米多高。”
“咳咳,”穆忻想大笑,结果被口水呛到,只好狼狈地转身回屋,一遍咳嗽一边笑,“赶紧进来,吃面条。”
刚出锅的面条热腾腾的,在这个有雪的夜晚,带着排骨香溢满了整整一间值班室。
一群在寒风中快要冻成肉干的小伙子谁也不见外,看见满满一脸盆的面条时几乎要集体扑上去。好不容易等穆忻拿来碗,急三火四地盛上了,“呼噜呼噜”吃得都顾不上说话,偶尔只能听见张乐急着地喊“别抢别抢,给伤员留点”……直到一盆面条见了底,连剩下的面汤都要被舀干净的时候,这才有人抬起头,满足地感慨:“好吃啊!”
第二个人放下碗咂嘴:“为什么我们刑警队就美誉女人半夜诶做夜宵……”
第三个人抱怨:“穆姐你肉放得太少了,排骨要多一点嘛。”
穆忻一边收拾碗一边笑着答:“这点排骨还是中午剩的呢,全给你们到锅里了。”
第四个人心满意足地摸肚子:“有肉吃真幸福……”
第五个是张乐,他扭头看看杨谦那张有些发呆的脸,张张嘴,却把话宴会到肚子里,剩下几个人看见了,本想说什么也终究还是说不出口,相继以审讯为借口离开了值班室。穆忻似笑非笑看着一群逃兵,自己端着一盆碗碟往厨房走。刚走几步,手里的盆就被人接了过去。穆忻看着那双熟悉的手,连头都没抬,只说声“谢谢”。
“你还好吗?”洗碗的时候,穆忻听见身后有人问。
穆忻突然觉得有点苦涩,她一边洗碗一边沉声答:“有什么不好的吗?这里山清水秀,人心简单,闲了看看书,时间也过得很快。”
“对不起。”
穆忻愣住了。
这句话,她曾经以为可以等到,她甚至想过只要有他这句话,她会把孩子留下,会和他继续过日子,会忍耐。她那时总想,自己很快就要是个母亲了,任何一个母亲都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孩子,也不会随便弄丢孩子的幸福……如果不是逼不得已,哪个母亲愿意做单亲妈妈?又要多么走投无路,她才能连哪个孩子看一眼这世界的权利都剥夺?
她从没有梦见过那个孩子,无论是隐约的轮廓、模糊的面貌,甚至是手术室里的那团血肉,都从未进入到她的梦里来。每当念及此,她会安慰自己这何尝不是那未曾谋面的孩子给妈妈的一种解脱?但内心深处,她怀着强烈的愧疚和绝望想,这孩子恨妈妈,恨这个本可以成为自己妈妈的人连一个坟墓、一处念想都不肯留下,所以,这孩子消失得干干净净,再不会与她发生一点半点的交集。
她对不起这个孩子。
但今天,是有人对她说“对不起”了吗?
眼泪一滴滴落下来,无声地砸在洗碗盆里,穆忻仍然机械地洗着碗,她没有抬头,甚至连啜泣声都没有发出。过了很久,她感觉到杨谦往前走几步,站在她身后直起腰就能碰到的地方,只是那么站着。
眼泪越流越多,她终于忍不住抽抽鼻子,下一秒,她感受到一双熟悉的臂膀,轻轻环上她的腰——像以前无数次那样,但如今,她再也没有力气回应他了。
不算太明亮的厨房灯光下,穆忻如常洗着碗筷,就好像压根没有感觉到这个拥抱,也感觉不到杨谦这个人的存在。杨谦张张口,想说“你妈最近给我打电话了”,可是想想上次两人为这事儿还吵过架,终究还是闭上嘴没说话。他怔怔地看一会儿自己手臂环绕着的位置,心里一阵不忍——这个曾经是自己妻子的女人,瘦多了。
他想起,当她还是他的妻子时,“减肥”是她何其热爱的一件事:她像所有女人一样关注自己体重的上升,腰围的增加。虽然他觉得她压根算不上胖,而且肉肉的女人抱起来也更舒服,但她还是对“身材”这件事无线关注。最夸张的一次,他眼见着她连续多次只炒青菜、熬白米粥,害他不仅没肉吃,就连主食都吃不着,终于忍无可忍,故意在她洗碗的时候凑上去摸摸她的胸,感慨:“怎么最近都瘦了?”她愣了一下,很认真地回头问:“真的吗?”“真的,”他那时是一贯的不正经,还特地沿她宽大的V形领口伸手进去,仔仔细细揉捏一圈他心爱的75C,故作遗憾地表示,“你都没发现它俩缩水了吗?”如他所愿,第二天起,他终于不用再过那绿油油的、兔子一样的生活……
可如今,在这个孤务怜仃的地方,她还需要减肥吗?
“杨谦,你要是没别的事就早点回家吧。雪大,路不好走,你妈一个人在架,会不放心。”洗完最后一个碗,穆忻直起腰,只是略微偏一下头,避免和他挨得太近。
“这才八点多,没事儿,你——”杨谦满不在乎,刚想说什么,却被她打断。
“你没做过妈妈,不了解一个妈妈的心情,”穆忻语气平静,“警察这个职业本来就没什么安全感,你下雪天这么晚回去,路上不安全,做妈妈的一定会担心。”
“你就这么替她着想,你现在不生她的气了对不对?”杨谦眼睛里划过一道光,欣喜地问。
穆忻纳闷地看看杨谦:“这根本就是两码事。”
“怎么会是两码亊呢?”杨谦焦急地解释,“你看,我妈还是那个妈,你怕她担,说明你现在已经理解她了是不是?你知道她是个好人,就是说话不太注意,咱们不该闹到这个份儿上……”
“不是的,杨谦,”穆忻转过身轻轻推开杨谦,定定地看着他,“我只是觉得,我已经没有了我的孩子,我不希望其他母亲像我一样,也承担这种痛苦。”
杨谦愣住了。
那晚,看着杨谦沉默又沉重的背影,穆忻一直都没再说话。她只是透过小厨房的玻璃,遥遥地看他走到院子里开车。上车前他扶着车门捶了捶腰,她才想起自上次受伤后他的腰一直不太舒服,逢天气不好的时候会脃隐怍痛,都是她拿热水袋给他捂……可现如今,这些事怕也用不着她操心了,晚上睡觉前,她照例又接到了褚肮声的电话,他还惦记着她的被子:“天冷,你的被子够厚吗?”
“还好,”穆忻拍拍被子,让他听“噗哦”的声音,“我从分局旁边那大供销社里买的,一百多块呢!”
“要不还是我给你带条被子过去吧,”褚航声叹口气,“说是今年冬天最低温度要到零下十四五度,你们派出所吗土暖气又不太好使。”
“用不着,如果冷的话,我可以把多功能服压在上面,”穆忻对这间厚厚的警服十分满意,“多功能服上面有帽子呢,最冷的时候我可以把脑袋缩在帽子里,这样就挡住脑袋和鼻子了,免得早晨醒的时候连头发丝儿都是冰凉的。”
这话她说的轻松,听在褚航声耳朵里真实心疼。
他咬咬牙,忍不住问:“你搬到我这里来住好不好?”
“开什么玩笑?”穆忻大大方方地笑,“你在市区,我在秀山,离得那么远,每天上下班往返也得三个小时吧。有那时间我还不如复习备考或者干脆用来睡觉呢。”
“你说的那是公交车,自己开车的话,走高架桥转外环路,单程只需要三十多分钟。”
“你送我?”穆忻故意问。
“也可以。”
“你疯了?你就住在单位后院,为了送我每天要早起一小时,再说高架挤有时候还不如桥下,一旦塞车,连回头路和小胡同都没得走,”穆忻安慰褚航声,“你放心吧,我这么大的人了,自己会照顾自己。我买了电褥子,不冷的。”
褚航声终于不说话了。
然而,穆忻终究还是没有实现自己的承诺:那年冬天真的很冷,她熬了几天,底还是感冒了,没用多久就发起烧来。可是临近年关,派出所里各式各样的报表、考核表都要穆忻这唯一的内勤来做,她没空请假休息,干脆就任感冒病毒越发器张起来。
于是,褚航声再来秀山的时候,就看见一个缩在多功能服里脸色苍白的穆忻,两颊有些潮红,手心微烫,不停地咳嗽,然而,还坐在电脑前十指如飞。
褚航声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拽着穆析就去请假,在副所长惊讶的目光里把穆析拖上自己的车,一路风驰电掣开回了市区。第一件事是去医院看病,然后揣着一堆药回了家。
直到进了家门,扑面而来的温暖气息和沿窗户洒进来的大片阳光让穆忻瞬间觉得自己开始复苏,她想起了自己在派出所里的那间宿舍——北屋,没有阳光,暖气不中用,电暖气瓦数太高容易引起眺闸不敢用,于是始终昏暗、潮湿、冷。和这里一比,就好像自己一直被遗弃在遥远的角落,似—只土拨鼠般顽强生存。
“脱掉外套吧,我给你倒杯水,吃完药上床休息去。”褚航声一边往客厅走一边瞩咐穆忻。
穆忻冲他笑一笑,先问:“能洗澡吗?”
“发烧了洗什澡?”褚航声一边倒水一边奇怪地看她—眼。
“派出所里太冷了,洗澡是件奢侈的事,”穆忻拽拽自己的长头发,很嫌弃地看一眼,“脏死了,我要洗澡。”
褚航声走过去摸摸她的额头,白天似乎体温不算髙,犹豫一下,不知道该不该答应她。可低头看看她期待的眼神,到底还是叹口气:“我帮你放水,洗完澡穿厚实点再出来,不要感冒。”
穆忻高兴了,“谢谢哥。”
褚航声无奈地摸摸她的头,转身去洗手间放水,再拿来厚厚的浴袍:“洗完澡把头发吹干了再出来,穿好衣服后再套上这个,是干净的,我没穿过。”
穆忻点点头,乖乖地拿着衣服走进浴室去。褚航声转身去厨房做饭,只是在浴室门阖上的瞬间他回头看了一眼,目光里盛满了心疼和担忧。
那晚,穆忻还是睡在客房里。吃了消炎药和感冒药,到半夜时开始出汗。她不敢动,捂在被子里任汗流如注——按以往的惯例,她的体质不算太差,吃了药,发发汗,若能好好休息一下,康复比较快。只是汗出多了就口渴,只好继续喝热水,然而喝多了又想去洗手间……穆忻觉得自己真是够多事的,她忍一忍,再忍一忍,终于忍到忍不住的时候,还是起身披上睡衣,端着杯子打开房门。
结果没想到褚航声也很快就打开卧室门走出来,看着穆忻表情紧张地问:“怎么了,又烧起来了吗?”
“你怎么这么紧张?”穆忻在一室月光下笑,“我去上洗手间,再倒杯水喝。”
“水杯给我,”褚航声走过去,接过穆忻手里的水杯,顺便又摸她的额头,结果眉头皱得更紧了,“怎么出这么多汗还穿这么少出来?就算有暖气也是有温差的,你还没烧够?”
“没水喝了嘛,再说人有三急你不知道?”穆忻拍拍褚航声,“让开让开,我急着呢!”
褚航声侧一下身,穆忻进了洗手间,咣当关上门。褚航声叹口气,认命地端着杯子去饮水机前接水。接完了就站在客厅里等,直到穆忻洗完手走出来,看见他木木地站在那里,手里端杯水一动不动。
“哥你怎么不去睡觉?”穆忻走过去,接过被子,看着褚航声问。
褚航声好像做了什么重大决定,顿了一下才认真地看着穆忻道:“你去我屋里睡。”
“什么?”穆忻吓一跳,“为什么?”
“我屋里就有洗手间,不用走出来,客厅到底是比卧室要凉一些,”褚航声考虑一下,“要喝水的话我起来帮你接,不用你自己出来接水。”
穆忻干笑:“你是说,我和你一起睡?”
“这有什么?”褚航声看穆忻一眼,“都一把年纪了,你还生病呢,我能把你怎样?”
“不是说这个。”穆析眨眨眼,“我是说,这样孤男寡女的……是不是显得太不矜持?”
“哪儿那么多废话,”褚航声挥手把穆忻往屋里赶,“十二点了,快睡觉去。”
他转身,去穆忻屋里抱出被子来,见穆忻还站在主卧室门口踌躇,抬离一下手里的被子:“快进去,盖你自己的被子,我家没有双人被。”
穆忻笑了。
第一次和少女时代暗恋过很久的那个人躺在一张床上,穆忻觉得这种感觉真奇妙。
她静静地被裹在被子里,上上下下掖严实了,只觉热气在被窝里“呼呼”地蹿。就这样褚航声还不满意,恨不得帮她把被子拉到连鼻孔也一起堵住,还得上上下下检查并确认是严丝合缝才罢休。
穆忻微弱地抗议:“哥,我快热死了。”
“老实待着别动,有亊我帮你做。”褚航声俯身给穆忻掖被角,他的脸距离穆忻只有十公分距离,熟悉又陌生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让穆忻有点紧张又有点怔忪。
所以说话就不怎么经过大脑,只是愣愣地问:“什么都能帮忙做吗?上厕所也能?”
褚航声笑了,他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碰一下穆忻的,确认温度没有继续上升,再仔细看看她惊讶的眼神,顺便吻一下她的唇角:“睡吧。”
“我会传染你的。”穆忻嘟囔。
“那就换你照顾我,”褚航声伸手关灯,转身背对穆忻,“明天如果还不退烧,你就老老实实打点滴去。”
没人回答。褚航声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声音,转过身去,才发现穆忻已经睡着了。她的睡容很安静、很恬淡,在..月光下不设防地绽放。褚航声就这么静静地看了很久,终于还是伸出手,轻轻把她揽到怀里来。她的长头发在他胸前散了瀑布般的一片,他每次呼吸都能闻到自己熟悉的洗发水香气,然而又跟自己平时习惯了的味道不同——那是女孩子的长发所蓄积起来的香,热乎乎的缠绕在他身边。
渐渐,褚航声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当然这一晚他睡得并不好一一半夜里起床倒水一次,又被去洗手间的穆忻吵醒两次,但第二天早上,当他睁开眼就看见侧身缩在自己怀里的人影时,他觉得,他似乎很久都没有睡得这么好过了。
又过了一天,穆忻终于康复。恰好是周末,她难得有机会坐在温暖的屋子里晒着太阳看报纸。褚航声在厨房里炒菜,弥散了一屋子的香气。穆忻看报纸看累了抬起头,只见手边不知何时被放了一杯温温的白开水,她微笑地凝视着那个再普通不过的玻璃杯,突然觉得最舒适安稳的生活,或许也不过如此。
这时候突然有手机铃声响起来,穆忻辨认一下,听出是自己熟悉的《小燕子》,刚想起身,已经看见褚航声拿着她的手机走过来,递给她:“你的。”
穆忻冲褚航声笑一笑,一边接过手机一边告诉褚航声:“这是我妈妈的专属铃声。”
褚航声笑着揉一揉穆忻的头,转身回厨房。穆忻先清清嗓子再接起来:“妈。”
“忻忻,怎么办,你说怎么办?”穆妈妈急得语无伦次,“一共十三万,都没了,我上哪儿找谁要去?”
“十三万?什么十三万?”穆忻莫名其妙。
“就是上次跟你说的,杨谦接的电话,他没告诉你吗?你宋叔叔不是跟着往那个什么‘海虹’珠宝公司投资了吗?也是他儿子给的消息,说是每月7%的利息,有朋友已经嫌了不少钱了,让赶紧跟上,晚了就错过赚钱的好机会了。他儿子投进去得早,已经拿过分红了呢。我俩看这事儿也不像假的,就跟了跟。你也知道我俩没多少钱,我把最后那点棺材本都拿出来也才三万块,你宋叔自己存了点,又借了点,我俩一起凑了八万。我也给你打过电话,可是你的手机不通,就又联系了杨谦,他给了我五万块……”
“你找杨谦要钱?”穆忻大喝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嗡”一下子涨得无限大,“什么时候的亊儿?”
“得有几个月了吧,哎呀一下子我哪儿记得住啊,先说眼前的,闺女,那个公司没了呀!钱都不见了怎么办?”穆妈妈在电话里呜呜地哭,“我什么都不知道,要不是昨天看报纸,我根本不知道他们倒闭了,说是一伙儿骗子,早拿着我们的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好几千人上当,他们赚了好几亿,一眨眼就跑没影儿了……”
“怎么回事?”褚航声听见声音从厨房里出来,担心地看着穆忻。
“我妈,被人骗了,”穆忻僵硬地回过头看褚航声,“听起来,好像是非法集资。”
“要回家吗?”褚航声比穆忻冷静,“需要的话咱们这就开车回去。”
穆忻没说话,只听见手机里自己的妈妈还在一口一个“闺女”地哭着喊,偶尔还喊“杨谦”,穆忻愣愣地擎着手机,好半天才听清一句话:“闺女,怎么办啊,你俩攒点钱也不容易,我不该拖你们的后退。杨谦说了你们也没多少钱,他一共才能给我凑五万块……”
穆忻终于崩溃了,她忍了很久却终究还是没忍住,到底是冲着电话吼了一句:“妈!你为什么不找我,你为什么要跟杨谦要钱,你怎么能拿他的钱,我们离婚了呀!”
耳际瞬间安静。
过几秒钟,穆忻才听见母亲颤抖着声音问:“你说什么?我刚才没听清。”
“我和杨谦离婚了呀,妈,我们离婚已经快一年了!”穆忻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无力地跌坐在沙发上,“妈妈,我们,真的离婚了。”
电话那边没有回答,过一会儿,穆忻才听见宋喜元熟悉的声音,焦急地喊:“红梅!红梅!你怎么了,哎你醒醒……你松松手,把手机给我……喂喂,穆忻吗?”
穆忻一个激灵,大声问:“我妈怎么了?”
“你妈晕了,哎我掐人中呢,不行得打120,挂了啊!”电话里传来“嘟嘟”声,穆忻猛地跳起来,紧紧抓住褚航声的衣袖,眼里都是恐惧:“哥,我要回家!”
“走!”褚航声二话没说,转身去厨房关了火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似的去了书房,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个信封,一边往包里装一边迎上穆忻焦急的目光,“别急,我带点钱,你现在不能慌,你再慌张也于事无补,反倒容易添乱,要镇定。”
穆忻已经乱得找不着北了,只知道跟着褚航声,跟他上车,再一路风驰电掣驶上高速公路。
路上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褚航声专心致志地开车,穆忻则满脑子都是母亲说过的“跟杨谦借了五万块钱”,她想不明白——杨谦怎么就能这么容易把如此大一笔钱借给自己曾经的丈母娘?他家不是把钱看得比天大?再说杨谦从哪儿弄的五万块,他的钱不是都用来交房款了吗?
百思不得其解,穆忻终于还是掏出手机,拨通杨谦的电话,开门见山:“杨谦,你是不是借给我妈五万块钱?”
电话那边一片沉默。
“杨谦,你快说,什么时候的事情,”穆忻急了,“为什么你都不告诉我?”
还是沉默。
“杨谦!”穆忻吼一声。
“鬼叫什么?”更大的吼声爆发出来,“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你们不是离婚了吗,怎么还阴魂不散,还好意思找我们谦谦要钱?”
肖玉华……穆忻呆住了。
“你说啊,到底怎么回事儿?穆忻你不说清楚别打算挂电话!什么时候借的钱,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我说伱们娘儿俩要不要脸啊,都八竿子打不着了怎么还好意思张口?离婚的时候 4e0d." >不是你说把借条还给你就行吗,你也没提要钱的事儿,怎么现在反倒要起钱来了?再说就算你要钱,我们凭什么就要给你?我早说过穷人多作怪……”肖玉华噼里啪啦地说着,直到突然被打断。
“妈你拿着我的手机吼什么呢?”杨谦的声音遥远而疑惑,“你跟谁说话呢?”
“别打岔,我得问清楚,这个死女人,都离婚了还这么不知廉耻……”这次她话音未落,手机就被杨谦抢过去,穆忻只听见杨谦愤怒的声音:“妈你怎么能擅自接我的电话?”
“我怎么不能接了?你在那儿洗澡,电话响了这么多声你都没听见,我不就是过来看看吗?我怎么知道是她打来的。”肖玉华中气十足,“你给我说清楚,五万块钱是怎么回事儿,你为什么要给她娘俩儿五万块钱……”
“妈你别吵了!”杨谦终于大吼一声,继而火冒三丈地冲着手机问,“穆忻,什么事儿?”
“什么事儿?”穆忻被肖玉华骂得都没空回嘴,终于有机会说话,先是一声冷笑,“杨谦,咱们不是没见过面,可是你从来都不说我妈找你借钱的事儿……咱们离婚了,我没必要接受你的施舍,你大可以找个理由回绝我妈。当然你若是想实话实说也没关系,反正我自己没勇气说,可也不能瞒她一辈子。但现在呢,她被非法集资的人骗了!你是做刑警的,你难道一点警觉都没有吗?她要借钱的时候你就不能问清楚?她说的那个投资项目处处是漏洞,她一个家庭妇女看不出来,你也看不出来?”
“穆忻,你冲我发火没道理!”杨谦也火了,“你要搞清楚,是你妈找我借钱,我二话不说就借给她了,你以为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曾经是我老婆,还不是因为我怕她知道离婚的事情给你增加压力?是,没错,我当时应该先给你打电话,可是我又怕你想借钱给你妈却拿不出来这五万块,我不愿意看见你为难,我有什么错?”
穆忻哑然。
是啊,杨谦有什么错——他怕你为难,怕你的妈妈为难,他拿自己的房款帮你们娘儿俩,你有什么资格冲他发脾气?
穆忻冷静下来,说:“对不起。”
杨谦沉默了。穆忻能听见电话那边还有肖玉华在愤怒地吼,甚至能听清那些诅咒她的话,但她已经没有计较的心情了。她理顺一下思路,先问:“杨谦,咱们先说正事儿,我妈大约什么时候给你打的电话?”
“两个月前吧。11月的时候,具体我也记不清了,”杨谦这时也甩开肖玉华,走出家门,站在楼下很努力地回忆,“我就没多问,她说找你,问我你手头有没有闲钱,说是你继父那边需要点钱,正好我手头有笔准备好的二期房款,就直接汇到她指定的帐号上去了。”
“那行,改天我给你送张借条过去。”知道了前因后果,穆忻不再多说废话。
反倒是杨谦很有些局促:“不用,你现在怕是也没那么多钱……”
“我有,你放心吧,”穆忻顿一下,终于还是说,“谢谢你,杨谦。”
杨谦又一次沉默了。
或许,到这个时候,于穆忻而言,她是第一次主动让自己想起杨谦这个人,也不可避免回忆起过往。但对杨谦而言,他很清楚,穆忻的这声“谢谢”,意味着他们是真的结束了。
杨谦不甘心。
他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看天空,呼出一口白气,想一想,还是拿出手机,给市局刑警队的朋友打电话,问:“是我,杨谦,我想问问,你在C市公安局经侦支队认识人不?”
同一时刻,褚航声的车快要开入C市市区。
穆忻一直在不停地拨宋喜元的手机,拨了起码二三十遍终于听见有人应答:“穆忻?”
“叔叔,我妈在哪儿?”
“在家呢,没事儿了你放心吧,后来按了会儿人中醒了,就是受了点刺激,木木愣愣地在那儿躺了半天。都怪我那手机太破,铃不响,我也是刚才过来看见这有个小灯在闪才发现你打电话,没事儿啦,你别太担心。”
“我马上到家。”穆忻挂断电话,皱眉——别太担心,可能吗?你儿子惹出来的乱子,你倒是淡定,我妈凭什么就要跟着你遭这种罪?识人不清,所托非人,说的就是眼下这种情况吧?
穆忻想起宋喜元那张老实巴交的脸,还有偶尔聚餐时他儿媳妇的畏首畏尾与儿子的不懂装懂,以及他四岁的孙子喜欢到处乱跑、随便开别人家抽屉的没规矩,真是半点好感也没有。她一腔愤怒全都倾注在宋喜元身上,真是恨不得跟这没文化的一家子一刀两断才开心……
“这不完全是你继父的错,”褚航声一边开车一边突然开口,“你说是吧?”
“怎么不是他的错?如果不是遇见他,我妈怎么会被骗得这么惨,棺材本都赔进去?”穆忻还是很生气。
“穆忻,宽容点,他们的文化水平决定了对这种新型犯罪没有警惕性,并不是人品问题或者本性使然。”褚航声腾出手拍拍穆忻的手,“如果太苛刻地迁怒别人,那么又和那些伤害你的人有什么区别?”
穆忻愣住了。
她看看褚航声,再看看前面的路,觉得褚航声的这几句话是有点不太中听。科室仔细琢磨一下,她又必须承认,似乎,褚航声并没有说错。
她讨厌宋喜元,讨厌他的老实巴交,讨厌他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讨厌他那种窝窝囊囊的感觉;她嫌弃宋喜元的儿子一家,嫌弃他们没文化、没见识,嫌弃他们的孩子没教养、没礼貌……虽然,她从没有嫌弃过他们一家像自己家一样贫穷,但她何尝不是和肖玉华一样,拿别人的软肋来说事儿?
因为自己家境好,所以肖玉华才瞧不起家境不好的穆忻。那么,是不是说,因为自己学历高,工作稳定、见识多,所以穆忻才看不起在这些方面都和自己存在明显差距的宋喜元一家人?
穆忻不说话了,只是略微有点脸红。褚航声看到了,抬手摸摸穆忻的脸,笑着说:“我就那么随口一说,你也不用太自省。偶尔的律人恕己也是人之常情,我知道你不是那种苛刻的人,你不要太介意。”
穆忻瞥褚航声一眼,拍下他的手:“好好开车。”
褚航声笑一笑,熟练地拐弯,进了穆忻家的小区,把车停在她家楼下。
到家了。
是的,对穆忻来说,这才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家。
站在楼下的时候,穆忻想,自从十八岁考上大学,她住过学生宿舍,住过新婚后的租屋,住过分局值班室,住过派出所宿舍,现在寄居在褚航声家……经过了整整十一年的时间,她仍然在继续着自己飘摇动荡、无处落脚的他乡生活。
真是凄凉。
想到这里穆忻叹口气,抬脚往楼上走。五楼,没电梯,爬上去的时候气喘吁吁。门一开,本以为会看见宋喜元,结果没想到先看见母亲的脸——当刘红梅终于确定面前这个瘦了两圈、气色也不好的姑娘是自己闺女时,“哇”的一声搂住穆折就号啕大哭。
穆忻吓一跳。
她赶紧一边拍刘红梅的后背一边安慰她:“妈你别难过,想开点,不就是钱吗,丢了再赚……”
“你可怎么办啊?你怎么离婚了呢?你怎么能离婚呢?”刘红梅站在门口,也顾不上关门了,先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还没来得及给杨谦打个电话,你们不是骗我的吧?你们怎么会离婚呢?这结婚才多长时间啊!”
“如果从领结婚证来算的话,也一年半了,”穆忻拍拍刘红梅,“妈你别哭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什么?”対红梅抬头看看穆忻,咬牙道,“你个死孩子,你当这真跟丢钱似的吗?丢钱都没有这个事儿大!你说你以后可怎么办啊?啊对了,你没怀孕是不是?”
刘红梅惊恐地看看穆忻的肚子,穆析心里庆幸自己离婚这个噩耗居然在短时间内喧宾夺主地转移了刘红梅的注意力,赶紧告诉她:“我没孩子,你放心吧。”
“哦,”刘红梅点点头,又开始哭,“可是怎么办啊,闺女,你这么年轻就离婚……”
“穆忻,咱们是不是进去说?”褚航声站在门口看看暂时尚算安静的楼梯间,再看看邻居家紧闭的防盗门,犹豫着提醒。
“妈,进屋说话,”穆忻一边把刘红梅往屋里推,—边招呼褚航声,“进来吧。”
刘红梅呆呆地被穆忻推着走,因为她的视线一直胶着在褚航声脸上,过好久才反应过来,问穆析:“这是谁?”
“褚航声呀,妈你不认识了?苏阿姨的儿子嘛!”穆忻道。
“褚航声?”刘红梅仔细辨认一下,“你是苏姐的儿子?”
“是啊,阿姨,”褚航声指指楼下,“过去我就住您楼下的,后来才搬走,您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了,我前阵子还看见你妈妈来着,”刘红梅赶紧擦擦脸上的泪,把褚航声让到沙发上坐下,纳闷,“你专门送忻忻回来?”
褚航声和穆忻不约而同地沉默一下,还没等他们想好怎么回答,就听刘红梅心酸地感慨:“你从小就是个心善的孩子……那时候我三班倒,忻忻总去你那儿找馒头吃。我听你妈说你在省城的大报社工作,真是有出息。以前还说过你媳妇也是好人家的姑娘,这就是好人有好报啊!可是我们忻忻……我们忻忻从没干过坏事儿,都不忍心杀生,怎么就遭这报应呢……”
刘红梅继续絮絮叨叨。穆忻看看一直坐在远处沙发上、存在感极其微弱的宋喜元,叹口气,扭头问:“叔叔,到底怎么回事?你儿子现在在哪儿?”
“说是去市政府门口一起讨说法了,上当的人不少,可是骗子抓不到,”宋喜元挠挠头,很苦恼,也很内疚,“是我不好,连累了你们。”
穆忻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大约也是看见了穆忻目前情绪不错,所以到晚饭时,刘红梅的情绪已经平稳多了,还亲自下厨给穆忻做了她喜欢的阳春面。穆忻跟在她身边打下手,一边支起耳朵听褚航声在客厅里和宋喜元了解前因后果。到吃完了晚饭,褚航声告辞,穆忻去送他,刘红梅还站在门口说了好多声“问你妈妈好”。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沉默着下楼去。走到三楼的时候,褚航声在自己曾经住过的那扇门前还停了一下脚步,穆忻看见了,笑着捅捅他的腰:“怀旧呢?”
褚航声笑一笑,回身握住穆忻的手:“小心看路,这里东西太多。”
三十年历史的老式居民楼,楼道里总是堆着杂七杂八的物品——废旧纸盒、破木板、脏兮兮的花盆、半死不活的芦荟……感应灯早就坏掉了,夜间上下楼基本靠月光照耀以及记忆摸索。快到一楼的时候褚航声犹豫一下,回头看看穆析,停住了脚步。
穆忻抬手就捅:“干吗不走了?”
褚航声不回答,只是伸手把穆忻拖到身前,在楼梯间昏暗的角落里,一堆乱七八糟的纸箱子旁边,紧紧抱住她。
穆忻顺从地把脸埋在他胸前,静静的,也不说话,只是听他的心跳,过一会,她仰头看看褚航声,不客气地拉开他羽绒服的拉链,把自己冻得有点凉的手伸进去,搂住他温暖的腰身,在毛衣上蹭来蹭去地取暖。褚航声笑着敞开羽绒服,干脆把衣着单薄的穆忻整个包在怀里,然后低头,吻上她的耳垂。
穆忻嫌痒,小声抗议:“你怎么总跟我的耳朵过不去?”
过一会儿又小声说:“今天谢谢你了。”
“难道你打算谢一辈子?”褚航声一边轻轻啄她的脖子一边逗她,“每天都有事情要谢我,后半辈?子怎么过?”
“真讨厌,我说‘谢谢’,你说‘不客气’不就完了吗?”穆忻瞪褚航声一眼,扭头作势咬他的唇一下,“再让你这么多废话!”
褚航声低声笑一笑,顺势捉住穆忻的唇,深深吻下去。在越来越热烈的唇齿中,穆忻闭上眼,感受他的呼吸、他的拥抱还有他一直努力想要给她的安全感。她紧紧依偎在他怀里,明知道身边的楼道窗户上掉了块玻璃,此刻正有北风“呼呼”地往里面吹,但彼此间融融升腾的暖意竟让这数九寒天再不显得冷。
直到楼道里突然响起“啊”的一声惊叫时,穆忻才猛地清醒过来。她抬头看看也被吓了一跳的褚航声,再一起扭头看向楼梯拐角处站着的那个人——那人手里拿着个手电筒,明亮光晕下竟然一下子看不清面容,是要适应一下那光亮,才能看清楚……
然后,穆析和褚航声就在“看清楚”的瞬间双双失语了——只见几步开外的楼梯拐角处,刘红梅呆呆地擎着手电筒,惊讶地看着他们。
纸,果然是包不住火的。
第十四章 如果可以相依为命
当夜,穆家突击审讯。
褚航声被撵回家了,嫌疑犯变成了穆忻自己。好处是她觉得褚航声不在的话更利于她对自己的妈撒娇发嗲耍赖皮;缺点是,因为缺乏证人,刘红梅难以相信穆忻离婚和褚航声没有任何关系。
穆忻觉得有一点点失望——母亲怎么可以不相信自己的女儿?她穆忻是那种水性杨花的人吗,她会对自己的婚姻不忠吗?肖玉华那个小肚鸡肠的小市民也就罢了,自己的妈妈,她怎么就不相信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女儿其实也是忍辱负重后的终于解脱?
但她能理解母亲的立场——从自己高三那年决定报考艺术学院起,楼上楼下的邻居们就颇多揣测,什么艺术学院多美女,美女大多不靠谱啊,什么某某老板包二奶、二奶都是学艺术啊,什么艺术学院女生坐台被110抓获上了晚间新闻啊……穆忻听得多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身正不怕影子斜,走自己的路,让喜欢嚼舌头的人口腔溃疡去吧!
但母亲能吗?
四十多岁守寡,含辛茹苦送女儿读书,总算女儿毕业有了份好工作,又不忍心拖累,想找个能搀扶着互相照顾的老伴,还被人骗得倾家荡产——哦不对,总算还有片瓦遮身,总比流落街头要强。
念及此,穆忻只能耐着性子再次强调:“妈,真的跟褚航声没关系,你看我是那种人吗?自己的闺女你都信不过?”
“那到底为什么要离婚?你光说你婆婆看不上你,可是自古婆媳之间就不是亲妈和亲闺女,你也不能要求她把你当亲闺女对待啊!”刘红梅痛心疾首,“就算你现在离婚了,可你苏阿姨也不是你亲妈……这婆婆就是婆婆,下次你还能离婚吗bbr>..?”
“妈,你要是实在不相信,就问杨谦吧,”穆忻筋疲力尽,决定放弃,“如果他还有点人性,自然是要说句公道话的。若他没人性,我也就不必再念他的好——当然,我觉得他也不是那种人,不然当初就不会借钱给你。”
看着目瞪口呆的母亲,穆忻迟疑一下,还是伸手取下一直用来盘头发的发夹,任头发垂散下来。她掀起耳朵?99lib.t>后面的一咎头发,侧过身,把指甲盖大小一块不长头发的头皮露出来:“这里再也不会长头发了。妈妈,从他们把我按住了往死里打的时候,我就算再不想离婚,也没勇气和他们一起生活下去了。”
刘红梅瞪大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块头皮,颤颤巍巍地伸出手,轻轻抚摸一下,却猛地像烫着了一样缩回手去,惊恐地回:“他们打你?”
“我也没让他们好过,”穆忻重新盘起头发,表情淡然,“我扇了我婆婆两巴掌,咬了杨谦几口,不然也逃不出来。”
“他们为什么要打你?”刘红梅心疼得只想把女儿搂在怀里——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自己都没舍得打过一巴掌,轮得到别人打吗?
“我公公去世了,他们把帐算到我头上。”穆忻终于还是不得不把前因后果掐头去尾地讲了一遍,从为了钱吵架,到为了钱离婚,“那段时间多亏遇见了褚航声,妈,我应该谢谢他的。”
她没提那个稍纵即逝的孩子,也没提陆炳堂的赫赫威胁,更无以复述肖玉华的种种辱人恶语……可即便这样,刘红梅还是哭得很伤心。她拉着女儿的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妈,你别哭了,都过去了。”穆忻缓缓蹲下身,楼主刘红梅,“以后,日子会越来越好的。我还这么年轻,没有拖累,工作还算稳定,再嫁人也不是太难。”
“可是你怎么能跟褚航声在一起呀,他有媳妇的呀!”刘红梅难过地看着女儿,“上次我还问你苏阿姨,小俩口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你苏阿姨说她管不住……你看人家婆媳之间和和美美的多融洽,万一因为你起了争执……”
穆忻笑一笑:“妈妈,就像你不会愿意别人知道你女儿离婚了一样,苏阿姨也不会愿意告诉别人,她的儿子离婚了。”
“什么?”刘红梅瞪大眼,“褚航声离婚了?”
穆忻点点头:“妈妈,现在我和褚航声在G城,真的是相依为命了。”
“海虹珠宝饰品有限公司,以每月七分利为诱饵高息放贷,你也知道这根本就不可能撑得住,只是前期作为宣传需要,最早加入的一部分人的确有盈利,稍后加入的那部分人基本可以保持投资与汇报持平,但到了公司无法按时返款的时候,负责人就跑路了,所以绝大多数中后期投资户都是白扔钱,涉案金额总计在5个亿以上。现在组成了专案组,也抓了几个人,但零头的可能已经出国了,大部分钱款追不回来。”几天后,杨谦给穆忻打电话,把所了解的情况告诉她,一起告诉的还有另外一句话:“你不用搭理我妈,她那里我有办法,你照顾好家里就行了。”
穆忻捏着手机苦笑:“杨谦,你能有什么办法?找人借钱补亏空?虽然五万块不过是你一年的薪水,可是这一年你要怎么对你妈交代?二期放贷怎么交?”
“你甭管了,我说有办法就是有办法。”杨谦斩钉截铁。
穆忻忍不住在心里叹息:杨谦,如果在我们离婚之前你能有这样的力度,给我勇气,给我支持,我们就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了。
所以,一周后,穆忻到底还是把钱给杨谦送回去——为了不给杨谦退款的机会,一年来,穆忻首次站在曾经住过的那套租屋门口,当着肖玉华的面,把五万元现金递到她们娘俩眼前。
“杨谦,谢谢你。”穆忻真诚地对杨谦说,然后看看肖玉华,“钱在这里了,您数数吧。”
杨谦刚要阻拦,肖玉华已经二话不说接过穆忻手里的塑料袋,转身进屋。穆忻也不客气,当即拦住她:“就在这里数吧,我就不进去了。”
肖玉华狠狠瞪穆忻一眼,还真就认认真真一张张地数下去。她做过财务工作,数钱快,转眼就得出结论:的确是五万元,一分钱不多,一分钱不少。
“以后,你们家的事和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我也不想再看见你,咱们最好老死不相往来!”收起钱的同时,肖玉华狠狠撂下话。
穆忻冷冷地笑了:“真好,这也是我想说的。”
她最后看杨谦一眼,还是把表情放到温和:“杨谦,谢谢你。”
她再次重复一遍这句话,转身头也不回地下了楼。
杨谦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被肖玉华拖进屋里开始新一轮的数落,他都在翻来覆去地想:她哪里来的钱?她账户里不会有这么多存款的。她哥哥借给她的吗?他们现在是什..么关系?他也听过些闲言闲语,说褚航声经常去派出所找穆忻,那么他们是在一起了吗?以后,这个女人,这个曾经躺在自己身边的女人,就要变成别人的女人了?她白皙的皮肤、深深的锁骨、饱满的胸脯、柔软的腰肢……甚而缓缓绽放的身体,都将成为别人怀里的温暖?
杨谦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钱的确是找褚航声借了一部分。
想来也没有什么悬念——穆忻周围,郝慧楠、孟悦悦、张乐、赵旭辉……都是一群穷人。虽说也吃穿不愁,还能略有支援,但一下子拿出全部十三万元基本属于天方夜谭。偏偏,对穆忻而言,杨谦的债必须还、自己的亲妈也必须安抚,除了借钱,她没有别的出路。
不安抚是绝对不行的——当刘红梅最初全部扑在女儿婚事上的悲喜交加渐渐消散,十三万元凭空消失的巨款重新像石头一样压在她心里,让她白天黑夜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为了平息这种焦虑,也为了能早日找回自己的投资款,她开始跟一群老头老太太一起天天守在市委市政府大门口,扯着“严惩犯罪分子,还百姓以公道”的大横幅,风吹日晒,坚持不懈。同事为了能使大伙儿的蹲守更加有针对性,他们还去做了法律咨询,得知以前其他城市也有过类似案子,赃款迫缴一部分之后还给了受害者一定程度的赔付。于是他们一边持续上访,一边日夜关注案件进展,每当抓住一个“上线”或“下线”就赶紧打听追缴数额,然后刘红梅就不管白天黑夜当即打电话告诉穆忻“又有进展啦,人抓住了,就是没多少钱,闺女你可是当警察的,你得帮咱们出头啊”……
穆忻被母亲每天N次的电话直播搞得疲于奔命,她很想说她虽然是警察,可她是个什么都说了不算的警察。她即便是有打听消息的渠道,也远没有干涉办案的能力。
真是几欲崩溃。
褚航声自然是看得见穆忻那副表面上故作镇定,但内心深处百般纠结的样子的。他也不多话,只是在某天晚饭后,趁穆忻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直接往她面前放了个被报纸包得整整齐齐的小包裹。穆忻疑惑地打开:几摞百元大钞赫然出现在她面前!
“你这是干吗!”穆忻皱眉看褚航声。
“我知道你和郝慧楠加起来也没法在短期内凑够那么多钱,这个,就算我一点心意。”褚航声坐到穆忻身边,揽住她叹口气,“你不能什么事儿都第一个想到你的朋友而不是我。”
穆忻看看那些钱,沉默。
褚航声低头看看穆忻,摸摸她的耳朵,逗她:“不然,你这样想,就算是聘礼,好不好?”
穆忻想笑,扭头看他一眼,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故意很哀怨:“你难道不觉得我就是个拖累……”
褚航声不愿听这话,他没好气地看穆忻一眼,拉到怀里啄一下她的唇:“别说些没用的给我添堵。”
穆忻笑,伸手推褚航声。但她的唇多软,褚航声不想离开了,他轻轻捉住她的手腕,顺势把她压倒在沙发上,见她温柔的顺从,更想头也不抬一路细细绵绵地吻下去——褚航声第一次这样亲近这个一度熟悉又一度陌生过的女子,他觉得多少有点像在做梦。
梦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解开她家居服的衣扣,他只看见灯光下白晃晃的皮肤,娇艳艳的粉。淡紫色胸衣里柔软娇嫩的花朵羞怯地藏着,他次第吻去,忍不住在渐渐绽放的花朵周遭流连。他渐渐感觉到这屋里的暖气实在是太热了,也难怪穆忻这个大病初愈的人敢只穿一件家居服就在屋里晃来晃去,因为此刻他周围就像是有一把火,轰轰烈烈地燃烧。
他深呼吸,但没用。理智早没了,冷静退散,他的身体比思想更忠实,叫嚣着指使他剥开那些阻碍他降温的束缚……他终于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她腰侧的线条,迤逦婉转,在灯光下泛出白瓷一样的光泽。此刻,他不知道到底是自己的手心发烫,还是她的皮肤发烫,总之一定有什么,是烫到快要融化!
他抬起头,看见穆忻紧紧闭着眼。或许因为有点紧张,她甚至抿了一下嘴唇,下意识地紧紧揽住他的脖子。褚航声笑了,他重新吻上她颤巍巍的睫毛,毫无保留地贴近她,他终于快要把自己埋进温柔乡……突然,不知哪里来的手机铃声高亢响起: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地飞翔,昨天遗忘啊,风干了忧伤,我要和你重逢在那苍茫的路上……
嘹亮的 href='/article/6859.htm'>《月亮之上》,配上品质一般但嗓门特别大的手机,恨不得把房顶穿透。褚航声很想置若罔闻,可是真遗憾,这音乐在破坏气氛方面的能力太强,他眼睁睁看着穆忻一双迷乱的眸子渐渐变得清明,眼睁睁看她脸上浮起羞怯的红晕,继而一边慌里慌张地捞起掉在沙发下的衣服,一边坐起来想推开他,却又在感觉到他的变化后低头研究似地眨两下眼、再眨两下眼,而后唇角隐忍地翘起……褚航声悲愤了!
他真是不甘心,一把拖过刚把手机攥在手心里的穆忻。把她搂在自己身前。他看见穆忻先是心虚地瞅一眼已经阖上的窗帘,这才按下手机的接听键。他报复似的把她牢牢圈在自己怀里,她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只好憋着笑接电话。
“舅妈?哦,是,下班了……回家了,对,挺好的,呵呵你太客气了,没事,不用担心,我都在G城生活快十年了,早就习惯了……对,就是很干燥,这里空气湿度小……”穆忻一本正经地打电话,一只手里还胡乱抓着自己的家居服上衣,欲掩还遮地挡在胸前。褚航声这会儿已经索性抛弃了“斯文”的外衣,立志要做个“败类”了——他毫不犹豫地低头,轻轻啃噬眼前这个圆润光滑的肩头,指尖悄悄越过某些徒劳的遮掩,停留在绵软如云朵的那一处。他感觉到穆忻在自己怀里颤一下,迅速用手里的衣裳按紧他的手,却刚好让他的五指细密包覆。于是,粉色花朵重新在他指尖绽放……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在这好不容易找回的好时光里,穆忻说话的声音却也越来越大。
“舅妈,我说了不算……对,这的确是好事情,可是我帮不上,我就是个普通的小民警,我在这个行当里不过就是混口安稳茶饭!我不是不帮忙,我说了,是我能力有限,鞭长莫及……自己考怎么了?我也是凭自己的本事考进来的,不需要请客送礼花钱,并不是所有公务员考试都是你想象的那么肮脏污秽……我知道,我说了不是我不帮忙,是我帮不上!”
穆忻的脸色终于开始发生变化,她气愤的身子都在哆嗦,褚航声一愣,赶紧松开手,从她手里接过上衣,挡在她身前,静静把她揽在怀里,一边给她一个安慰的目光,一边轻轻拍她的胳膊,示意她冷静。
“舅妈,我这身警服只是一个标志,它标志我的职业,而不是标志我拥有了什么权力。我真不是不帮忙,你如果愿意,让表妹上网找我,我可以往她电子邮箱发一些考试资料。如果她不嫌弃我水平有限,可以多做些模拟卷子发过来,我帮她修改,应该会有提高,咱凭本事考不行吗?笔试真的没人能帮得了你……”
不知浪费了多少唾沫,到穆忻终于愤愤地把电话扔到一边时,满屋的旖旎已经消失殆尽。她疲惫地靠在褚航声怀里,任凭他窸窸窣窣地帮她穿好衣服,再把自己包裹周正了,这才把她重拥回怀里。
“我舅妈说我表妹要考C市的公务员,报考岗位是市公安局,年后参加省考,让我帮表妹托关系,找路子。”穆忻叹口气。
“我听出来了。”褚航声理顺一下穆忻的长头发,安慰她:“不明就里的人许多都会这样想,其实不怪你舅妈,要怪只怪某些人的行为让旁观者不得不产生这样的成见。”
穆忻疲累不堪,她转身,把自己缩到褚航声怀里,就这么安静地伏在他胸前,听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似乎这才找到一些依靠和安慰——似乎,这才是她的归处。
过很久,褚航声才听见她说:“那些钱,你存回去一部分吧。我手头已经凑了四万,再拿五万就够了。”
褚航声不解:“不是三十万吗,怎么又变九万了?”
“除非我妈是傻子,否则怎么可能相信别人的钱都没返还,只有她可以全额退返?我还杨谦五万,再给我妈四万,”穆忻伸手搂住褚航声的脖子,仰头轻轻在他唇上亲一亲,“这样已经很感谢你了。我也没打算推辞,更没打算给你写欠条或者承诺什么时候一点还钱……那样太矫情。所以,你要相信我,相信我是真心的,好不好?”
褚航声低头,仔细看看穆忻清凉的眸子,还有眸子里的自己,紧紧搂住她,点头,“好”。
灯光还是那么明亮,尽管激情退去,但有温暖上涌。
穆忻知道,再没有什么感觉,会比此刻更踏实可依。
果然,拿到四万块之后,刘红梅的心情好了很多——尽管开始时也怀疑为什么一起去静坐的其他老姐妹没有拿到退款,但是穆忻说“找了熟人,拖了关系,先还咱的,但只能还一部分”。刘红梅信了,因为在她心里就是觉得“朝中有人好办事”。她开始悄悄跟宋喜元念叨,说自己的女儿当初去当了“公家人”这是多么的明智,尤其还是穿警服,简直就是安全保障!当然这样说的时候她偶尔也会想起曾经劝女儿从事这一行的杨谦,可是紧接着马上就想到女儿耳后那一小块伤处,心疼和怨愤就会再度袭上心头。她无法想象过去几年里穆忻在省城过着怎样的生活,不知道还吃了多少苦,但好在,她想,有了褚航声,她的女儿终于是要过上好日子了吧?
与此同时,褚航声正在跟穆忻商量:“过年你去我家?”
“今年?”穆忻很受惊,“怎么这么急?”
“急吗?”褚航声纳闷,“都这岁数了,还耗着干什么呢?还非得学年轻人玩八年抗战?”
穆忻咬牙:“什么岁数了?你说谁呢?”
“我说我自己,”褚航声赶紧解释,“我今年三十四了,比你大四岁呢!”
穆忻真不愿意承认自己居然三十岁了。其实她想说自己生日小,现在周岁才二十九,但周围人群似乎都已经默认她是“三十不立”——既没立住体面的事业,也没立柱可靠的婚姻,没有家,没有孩子,没有方向。在她能被人记住的那部分标签里,还是失去比得到多一些。
“能不能再缓一缓?”穆忻想一想,还是没有勇气。
“为什么呢?本来就认识的呀!”褚航声琢磨不明白了。
“我还没做好准备,”穆忻表情忧伤,“个,我敢谈恋爱,是因为我觉得冷,你让我觉得暖和——就像你说的,年纪都不小了,这会儿也不可能走浪漫路线了,爱本来就是要能获取热量的。可是,我不敢见你的父母,我怕他们谈婚论嫁,更怕他们压根看不上我……”
“不会的。”褚航声心疼地抱紧她,“我妈挺喜欢你的,我已经旁敲侧击过了,我觉得她不是笨人,只是见我没说破,所以就绷着,也不多嘴而已。”
“再给我一点时间。”穆忻低下头,喃喃地说,“再给我一点时间……”
褚航声叹口气,难道他能说不可以吗?
终究,这个年,穆忻还是没有出现在褚航声家。
年三十,褚航声家的餐厅里飘散着年夜饭的香气,电视里春节晚会的播出时间开始进入倒计时,主持人们穿着红衣服,喜气洋洋,上蹿下跳地率领全国人民集体找乐——但无论褚航声再怎么试图活跃气氛,从头到尾都只听见母亲用各种不同表达念叨同一件事:“你什么时候带个女朋友回来呢”、“儿子你什么时候再婚呢”、“儿子你岁数也不小了,不能拖了”、“我到底什么时候能抱上孙子呢”……
念叨声里,褚航声第一次发现自己还挺童心未泯——母亲每念叨一次,褚航声就往自己手边数一颗瓜子,终于数到第三十四颗瓜子的时候,他听父亲抗议:“大过年的,你少说一句。”
母亲沉默了。
褚航声抬头,看见电视里的春节晚会欢天喜地地开了场,可是母亲落落寡欢坐在沙发上发呆的样子多么忧郁。他突然也有点委屈——穆忻你怕什么呢?大过年的,本来是个好消息,可是憋着不说,这不折磨人吗?
硬憋着看了会儿电视,趁母亲没注意,他偷偷摸摸跑到阳台上打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起来,穆忻的声音里藏着笑意:“你在家?”
“阳台上呢,”褚航声隔着阳台玻璃看远处此起彼伏的烟花,听见她的声音也微笑了,“你家人多吗?”
“多,那边的哥哥、嫂子带着孩子过来,叔叔陪他们下楼放鞭炮了,我妈在看电视。”穆忻想了想,还是问:“你没跟你妈说吧?”
褚航声长叹一口气:“你不让我说,我能说吗?她这都念叨我一晚上了,嫌我不赶紧再婚。我求你了,咱别绷着了,你看你妈都知道我的存在了,你不让我妈知道你的存在,这样合适吗?”
“再等等,让我再多做点心里建设。”穆忻恳求,“好不好?”
“穆忻,你真是忍心啊!”
褚航声继续叹气,可是这口气还没叹完,突然听见身后有人猛地插一句:“是忻丫头吗?”
褚航声吓一跳,惊讶地回头,只见母亲兴奋地站在阳台门口,指着他的手机:“给我,我要和丫头说话!”
褚航声有点傻眼,电话那边的穆忻显然也听见了多年不见的苏阿姨高亢的声音,也一起沉默了。
“快点快点。”见褚航声在发呆,苏桂芳一把夺过儿子的手机,兴高采烈,“是忻忻吗?”
“阿姨好,”穆忻按捺一下自己的紧张,笑着寒暄“提前给您拜年了。”
“甭提前,明天来家里玩吧。”苏桂芳迫不及待“我都多少年没见你了?还是见你妈妈的次数多。航声说你俩都在一个城市工作,还经常‘遇见’……你可别见外,我这儿子就是心眼好,外人都热心帮助,何况咱自己人呢?”
“自己人”吗……穆忻听到这儿脸红了:“谢谢阿姨,我没少麻烦哥。”
“怎么是麻烦呢?你说你一个女孩子在外地生活,没人在身边总是不行的。忻忻你今年多大了?哦三十啊……是啊我们航声比你大四岁的,正好……啊不是不是,我是说你们在一个城市正好互相帮助,呵呵,呵呵……”说漏了嘴的苏桂芳心虚地看一眼儿子,只见褚航声无奈地抹把脸,挥挥手就进屋了,完全不打算再组织她说话,她顿时又得意起来,继续跟穆忻掰扯,“你家今晚上谁在?都在啊?那还真热闹,有小孩子吵吵闹闹才像是过年呀!跟你说阿姨这里快冷清死了……没骗你,你伯伯那人太没劲,总嫌晚会这个节目不好看、那个节目不好看,他一会儿就得睡觉去。我神经衰弱嘛,每年这时候就被鞭炮声吵得睡不着觉,只能看电视,可是我自己看电视有什么意思啊……他?儿子有陪妈看电视的吗……”
这通电话足足打了半个钟头。等到苏桂芳揣着手机回屋时,褚航声一边收拾餐桌上的碗筷一边问:“阳台上不冷吗?”
“不冷不冷,这不有玻璃吗。”苏桂芳把手机递给褚航声,一点也不在乎自己有点凉的指尖,笑嘻嘻地说:“儿子,你们进行到哪一步了呀?”
“哪一步?”褚航声想了想,端着几个盘子进厨房,“都离了吧。”
“废话!有一个没离的也不行啊!”苏桂芳继续得意,“你上次跟我说起忻忻的事儿我就觉得有问题,不是自己一心惦记着的人,还能在意这么多鸡毛蒜皮?;连人家派出所的暖气暖和不暖和都能注意到,我儿子还真是细心啊!”
“妈你不看电视吗?”褚航声回头指指电视机,“晚会开始半个多钟头了。”
“电视有什么好看的”苏桂芳跟到厨房,“儿子你们什么时候结婚?我明年这时候能带孙子孙女看电视吗?”
又来了……褚航声无奈地答:“妈你还是去看电视吧,我明天带她回来百年还不行吗?”
苏桂芳这一晚上终于头一回心满意足地笑了。
但褚航声没想到,自己的母亲在被鞭炮吵了一晚上之后,第二天居然愈加爆发了小宇宙。
一大早,褚航声拉开卧室门就看见苏桂芳坐立不安地在客厅里溜达。看见褚航声出来,她迫不及待地催:“我想来想去还是别干等着了,你去穆忻家拜年吧,我们一起去!”
“啊?”褚航声惊讶地看看她,再看看自己的父亲,只见父亲笑呵呵的不说话。
褚航声忧郁:“不都是小辈给长辈拜年吗?”
“这有什么,老邻居之间互相走动一下再正常不过。”苏桂芳目光殷切。
褚航声警觉地看着苏桂芳:“妈你不会是要带着礼物去提亲吧?我跟你说我们还没……”
“这想象力太丰富了儿子,”苏桂芳笑一笑,拍拍手,“看,我空着手去的,不就是拜年嘛好几年没见了,找个由头出去玩玩呗,天天在家偷着有什么意思?再说了,如果现在没搬家,按规矩大年初一早晨也是要楼上楼下的转一转。说点吉利话的。”
褚航声想想也对,点点头:“那就等我洗洗脸。”
吃点饭,父亲指指餐桌,饺子、年糕、粥、小菜,你妈睡不着觉,做了一桌子饭。
苏桂芳不领情,还抱怨:“你起得太晚了儿子,都八点了,人家会不会也出门拜年去了……你很饿吗,不然别吃了……”
褚航声默默的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再和父亲交换一个相互同情的眼神,突然觉得大年初一早上,很是梦幻。
穆忻家的大年初一,比想象中的安静得多吃过早饭,宋喜元就和自己的儿子,媳妇在一起带着心爱的大孙子出门玩去了。七点多的时候楼上楼下的邻居们开始拜年,到快九点的时候也进入了尾声、刘红梅留在家里闲来无事一边看电视里的重播春节晚会一边给宋喜元打毛衣,偶尔抬头看看女儿的卧室门口,没见人影,倒是隐约听见敲键盘的声音,原来是在上网。
穆忻是和郝慧楠在聊天。
郝慧楠的网名叫“姐就不怕,你耍流氓”,穆忻嫌弃:“大过年的用这种网名,只能昭示你一颗蠢蠢欲动的心。”
“我也得能动的起来……”郝慧楠一个咬牙切齿的表情,补充说明,“昨儿个在路上遇见以前的办公室主任了,多亏他说漏了嘴,我才知道为什么就我被发配到村里当村长。哎,我本来还纳闷呢,你说村长大小也是个得拿主意的官儿,又是这么矛盾深重的地方,让我一个女的来,他们还真好意思呀!敢情就是因为我不肯陪领导喝酒,屡叫屡不到,让领导生气了呗。我过年不送礼,白事不去帮忙,俗话说就是‘不懂事’。这种不懂事的人,除了被打发出去,还有什么用?可是我酒量又不好,又不是办公室治丧小组的,也不知道领导家在哪儿、礼要往哪儿送,更没想过一 8f88." >辈子在这皮地方工作,既然总有机会离开。我为什么就一定要在这旮旯里装懂事,委屈自己呢?”
穆忻看着屏幕没说话,她突然想起了陆炳堂,想起被陆炳堂握过的手、揽过的腰以及那些挑逗的话,想起自己能穿警服就坚决不穿便装、能打扮得朴实就一定不可以洋气的时光……她只是没有勇气告诉郝慧楠,自己后来终于看透了:原来,在酒场上,女人还真不需要是酒桶,而只需是一盘下酒菜。
“反正就是一群流氓,外加文盲,”郝慧楠又用聊天工具扔了一个地雷和一把滴血的刀出来,“你没见我们科长审阅过的材料里面都有错别字的。早先我还给人家指出来,你说我这不是脑残吗?其实就算错了,既然是科长审过的,天塌下也有他顶着,我何必充恶人?就算我要被牵连,那也无所谓,反正在这个破地方我也没打算官运亨通,完全没什么好指望的,不就该‘干好干坏一个样,干与不干一个样’吗?不就是原来绿油油的青春啊、理想啊都变成干巴巴的脱水蔬菜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穆忻笑了,她想,自己的确是知道郝慧楠所说的这种感觉的。那是一种没着没落的滋味:你不知道目标是什么,不知道动力在哪里,不知道谁可以支撑自己,不知道向何处宣泄自己的委屈、恐慌、失落、迷茫……的确是要经历了才知道,这世上最折磨人的煎熬,除了肉体上的苦痛蹂躏,还有精神上的无家可归。
“郁闷也没用,咱得赶紧复习,过完年可能就要报名参加今年的公务员省考了。赶紧考走,换个环境,说不定会好点,”穆忻翻翻身边的台历,“还能复习两个月。”
“奋发图强!”郝慧楠又发个拳头来,“下了,张乐老发短信,烦死我了。,等我骂完他再来找你。”
一霎,头像变灰,穆忻看着屏幕笑了——张了,这还真是个执着的人呢。
也是这时候响起了敲门声,穆忻听见母亲一边喊着“来了来了”一边去开门。她站起来整理一下衣裳,换上一脸喜庆的微笑往外走,然而却在看见来人是谁的刹那直接呆住了——她一眼就看见小时候再熟悉不过的褚伯伯、苏阿姨正和自己的母亲热烈寒暄。而褚航声站在一群人身后四下张望,在看见她那副傻呆呆的样子后,无奈地笑。
苏桂芳这时也看见了穆忻,急忙走过来拉住穆忻的手,眼圈都有点红:“忻忻这么大了,我得有十多年没见过你了吧?”
穆忻乖巧地点头,打招呼:“阿姨过年好,伯伯过年好。”
褚航声的父亲地笑着点点头,抬手碰一碰自己的妻子,苏桂芳这才想起什么似的赶紧从兜里掏出两个大红包,要往穆忻手里塞:“拿着,闺女,多少年没见了,阿姨的见面礼。”
穆忻吓一跳,赶紧抬头看褚航声,却见他也一副很崩溃的表情,只好笑着推辞:“阿姨您别这么客气,我都参加工作了,哪还能要红包啊!”
刘红梅也赶紧推辞:“桂芳你别这样,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敢情你们都瞒着我呐?”苏桂芳不生气,笑呵呵地看着刘红梅,“你们都知道是一家人,那还跟我客气什么?再参加工作也是孩子,咱们做父母的给自己孩子过年的红包,图个吉利,那不是再正常不过的?”
说着苏桂芳又掏一掏兜,果然又摸出一个红包来,顺手递给身后的褚航声:“拿着,你也有,赶紧点,你拿着忻忻才好意思拿。”
褚航声已经完全放弃抵抗了,顺从地接过红包:“谢谢妈。”
“这就对嘛,”苏桂芳把两个红包继续往穆忻手里塞,“拿着,闺女,这一个是给你的,一个是预先给我大孙子的……”
穆忻听着这话怎么这么耳熟,突然想起肖玉华送过她的那个“预先给大孙子”的长命锁,脸色微微一变。褚航声发现她的变化,只当是她想起了自己失去的那个孩子,心里道一无所忌惮“不好”,赶紧拦住自己的妈:“来来,给我,我替她拿着,免得她不好意思。”
苏桂芳笑了,把红包塞到褚航声手里,转身接着穆忻坐到沙发上。穆忻路过褚航声身边的时候,感觉到褚航声飞快地握了她的手一下,穆忻抬头看看他,微微一笑,神色重新变得温和。
褚航声松口气。
一上午很快就在老邻居们不断的叙旧、女人们不断的八卦以及母亲们此起彼伏的旁敲侧击中过去了,穆忻的脸不知道红了多少次,褚航声也不知道被她瞪了多少次,但显然他们的瞪与被瞪都被老人们自顾自理解为是眉目传情。到最后还是褚航声的父亲实在看不下去了,撵两人下楼:“出去走走吧,大过年的,年轻人不要憋在家里在。”
两人婉拒:“不用不用,我们陪你们聊天。”
“不用陪,”苏桂芳一个劲地给儿子递眼色,“出去转转吧,中午别回来了。不是给你们红包了吗?去逛逛商店,我们老人家也好聚一聚。”
褚航声和穆忻面面相觑,几秒钟后齐齐败下阵来。起身闪人:“那我们出去了。”
“去吧去吧,”苏桂芳摆摆手,顿一下,看穆析的眼神充满了温情和希翼,“析析,你明年过年就可以不叫我‘阿姨’了,对不对?”
这话说得真煽情,穆析鼻子有点酸,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褚航生来解围,拖着她往门外走,敷衍他妈:“明年再说明年的。”
苏枝芳气得恨不得追上去楱儿子一顿才解恨……
这真是一个混乱的大年初一,可是又不得不承认,这也是一个终于可以让自己的生活不再混乱的大年初一。
褚航声一边在心里感慨一边牵着穆析的手在小区里散步,看调皮的男孩子们跑来跑去地放鞭炮,看有些人家窗户上贴着应景的窗花,还有人在阳台上挂了一串串彩灯,此情此最真是温馨,他忍不住就脱口而出:“我们结婚吧。”
穆析吓一跳:“现在?”
褚航声笑了:“回G城以后我可能要出差,时间不长,最多一个月。等我回来,我们去登记,行吗?”
他一边说一边掏出兜里的三个红包,开玩笑:“看看我妈给了多少钱,够不够给你当一个月的生活费。”
先拆开属于穆忻的那两个,毎个六百元。褚航声点点头:“还行,我妈知道低调了,我还以为她真要瞒着我下聘呢。”
穆析笑了,没说话,看他拆属于他自己的那一个——倒是一下子就能看出来属于褚航声的这个红包又薄又小,他拆的时候还抱怨:“看见没有,她原来就想生女儿,没生出来,所以一直对女孩子比对自己儿子偏心。”
红包拆开,里面没有人民币,只有一张存款单。褚航声和穆忻对视一眼,打开,只见上面赫然印着“人民币壹万元整”,右上角还有一行铅笔小字:买戒指够不够?
褚航声和穆忻再看对方一眼,“扑哧”一起笑出声。
穆析指着那行字感慨:“真不愧是幼儿园园长,这么多年过去了,苏阿姨还是童心未泯!”
褚航声笑着摇头:“存单上也敢乱写乱画,还真是我娘的风格。”
这时候远处有车驶近,小区里的路窄,褚航声把穆忻拉到身边。待车驶过,他想继续往前走,却突然想觉穆忻从他身后抱住了他的腰。
她把脸伏在他背上,过了好久才说话:“哥,我们算不算是在合适的时间又遇见了?”
褚航声握住她交叉在他身前的两只手,点头:“对,还好这次没迟到。”
“戒指就甭买了,我等你回来,回来我们去登记。”穆忻躲在褚航声身后才好意思说这些话。
褚航声笑一笑,更紧地握住穆忻的手,想一想说:“还是买个吧,这就是注册商标,一有了这个别人就没机会注册了,不然我告他侵权。对了,要不要我再添点钱买个大石头的?”
“要那么大干吗?我觉得简简单单一个圈就好了,不一定非得有石头。不过,好像多人都是买一对圈圈?”穆忻很迷茫,从褚航声背后探出头来,“真不好意思,上次结婚的时候图省事,随便买了一个应应景,也没买那种成双成对的,没什么经验。”
“对戒是吧?那咱就更得买了,”褚航声越发坚定了信念,“虽然我们那儿戴婚戎的人也不多,不过有的场合戴上也好,就像注册商标一样嘛,少麻烦。”
“你不是说女孩子们都看不上你吗,为什么会有麻烦?”穆忻迷惑地看看褚航声,“我就知道你骗我。女人离过婚就不值钱了,不像你们男人,事业成功点,家境好点,还是有很多小姑娘倒贴……”
她咬着下唇,是真开始踌躇,一直搂着他的手臂也微微放松。褚航声见她这副样子,只觉得有趣:他似乎隐约找到一些很久以前那个小女孩的影子,尤其是夏天里站在冰棒摊前,为到底买“鸭血糯”还是“小人头”而皱着眉头犹豫不决的时光。那时候他已经是中学生了,不太明白女孩子们为什么买个冰棒还要犹豫这么久。按他理解,什么都不如五毛钱一包的果味冰,一颗颗带着浓郁菠萝或水蜜桃的气息,爽滑沁凉,直达心底。
可现在,走过三十几年的路,他似乎有些明白了:女人在面对抉择时大多会犹豫,其实说到底不过是怕投资失败怕选错职业太辛苦,怕挑错丈夫太闹心,怕买错房子太危险,怕考错学校耽误孩子一辈子……因为在乎的亊情、惦记的事情越来越多,青春和勇气却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少,所藏书网以一根冰棍的犹豫不过是缘起,远不到高潮。真正的高潮也没法用年龄来界限,而只能说,就了业、结了婚、生了孩子,所有那些犹豫,没有终结。反倒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更何况她这样,年纪轻轻却离过婚的女人呢?
想到这里,褚航声转过身,伸手把穆忻紧紧抱在怀里。旁边还有来来往往的拜年人,有跑跳着放鞭炮的孩童,但他只想把她搂紧了,不松手。
她听见他在自己耳边说:“没有以前,只有以后。结婚是一辈子的事,所以我们这辈子才刚要开始呢!”
穆忻的眼眶湿润了。
第十五章 那道命运的分水岭
年后,褚航声出差,穆忻回到派出所,又开始了日复一日琐碎繁复的生活。工作还是那样,迁户口的、办二代身份证的、改名字的、开各类证明的……事儿不大但都很繁琐;复习也还是那样,自己看书、上网查资料,偶尔有点心得就发条短信跟褚航声探讨一下;唯一发生改变的居然是郝慧楠对张乐那种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开始向着夹缠不清迈进——正月十五过后久,敬业的郝村长去县里联系贫困母亲救助项目,搭乘的小三轮车被超载货车撞翻,虽然没出人命,但坐在后座的郝慧楠腿上被刮了道挺深的口子,险些伤到筋脉。
“为什么出了事先给张乐而不是给我打电话?”坐在人民医院的病房里,穆忻一边剥桔子一边还没忘记戏谑郝慧楠。
“给你打电话你肯定也是在第一时间找张乐。”郝慧楠白一眼穆忻,接过桔子塞进嘴里,“他不是说自己比110反应还迅速吗?我都疼成那样了,争分夺秒懂不、再说到现在连我爸妈也没敢告诉呢,你好歹算是第二个知道的,知足吧。”
她话音刚落,张乐端着一锅汤推开门,看见穆忻还挺乐呵:“穆姐来啦?”
“你叫她穆姐,怎么不叫我郝姐?”郝慧楠瞪张乐,“我明明和她一样大!”
“关键不在年龄,要德高望重才可以。”张乐放下汤罐子,一边把床摇起来一边答,“你虽然比我大一岁,但是我看着你跟看我妹妹着不多。”
“去死!”郝慧楠发飙,拍面前的小桌板,“我不要吃猪蹄!我这又不是坐月子,怎么天天吃骨头汤啊!”
“吃哪儿补哪儿不知道吗?”张乐是真没把郝慧楠当成比自己大一岁的人看待,倒像是在照顾一个耍别扭的孩子,“别晃别晃,汤洒了弄一被子油,护士会骂你!”
“你出去,我要上厕所!”郝慧楠继续没事找事。
“我抱你去。”张乐伸手就要掀被子,郝慧楠压住被子不撒手。
穆忻饶有兴趣地看着郝慧楠千年一见的脸红,只听她咬牙切齿:“你敢掀!你一掀我就喊:警察耍流氓!”
“你现在嫌我耍流氓了?那是谁在路边又冷又疼的快死过去了,看见我就拽着不撒手?”张乐笑得嚣张。
“你去死!”郝慧楠的脸快烧焦了,恨不得抓过张乐的胳膊咬一口,但没好意思,只是指着他的手威胁,“正好把你手砍下来炖了!不是吃什么补什么吗?吃猪蹄子补人腿!”
“你干吗总让我去死?”张乐仔细看看郝慧楠的脸,盯着她的眼睛问,“你到底还要不要上厕所了?我跟你说千万别不好意思,你睡衣都是我换的,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过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我真是忍不住想抽你!”郝慧楠的巴掌终于还是招呼上张乐的脖子,“啪”的一掌拍过去,张乐捂着脖子龇牙咧嘴,穆忻看着却怎么看怎么像打情骂俏——虽然太生猛火爆了点。
毕竟,有些情意,再不承认也是写在眼底的,一不留神就会带出来;而另外一些,倘若不在了,无论怎样搜寻,都再找不回昔日的刻骨铭心。
哪怕仍然如斯熟悉,但只要理智还在,所有的熟悉便会溃散。
就好像杨谦再次出现的时候。
那天傍晚穆忻去医院给郝慧楠送饭——本来这事被张乐包了,但这天他要去看守所押人,来不及赶回来。穆忻索性自告奋勇,说要给郝慧楠带她最喜欢的炒鸡去。
郝慧楠从下午开始就眼巴巴地等着,发了几条短信催穆忻:“赶紧点,这些天都让张乐的骨头汤给灌得不想活了,嘴巴里真要淡出个鸟来”“你什么时候到啊,万一张乐赶回来就完蛋了,他不让我吃辣”“坏了坏了,张乐刚发短信说往这边走着了,你务必赶在他之前”……张乐张乐,穆忻看着这个出现频率实在太高的名字叹口气:就这还死咬着牙说彼此什么关系都没有,谁信?
看完短信穆忻把手机揣回兜里,继续站在公交站牌下等车。天渐渐黑下来,天空开始飘落雪花,穆忻仰着看看天空,往后退几步,退到人行道边一堵砖墙的屋檐下。因为是人烟稀少的道路与人烟稀少的时间段,除了距离穆忻三四步远的路边还站着一个看上去不过二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外,周围再没有其他人影。所以当那辆摩托车飞驰过来的时候,穆忻也压根没意识到这辆车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直到摩托车飞快地从正焦急等车的女孩子身边擦过,车上的一把揪住女孩子的背包带,女孩子一边反拽住自己的背包,一边扯开嗓子呼救:“抢包啦,救命啊!”
穆忻方从呆怔中惊醒,想要做点什么,可是脚却好像被钉在地上一样动不了。一切不过是几秒钟的时间,她眼睁睁看见女孩因为死不撒手而被飞驰向前的摩托车拖在地上走。女孩的胳膊和背包带缠在一起,虽减缓了摩托车的速度,但从摩托车上那个戴着头盔、相貌不明的男子使劲拽包的动作就能看出对方志在必得。而且,在对方手起手落间,穆忻分明看见有银光一闪而过!
穆忻惊恐地捂上嘴,她在那一瞬间突然就懵了——当抢劫在她眼前上演,当一个女孩子的生命财产安全遭到威胁,她根本就没有想起来自己是个警察,她也压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除了帮忙尖叫,她还会做什么?
于是,一秒钟后,穆忻和受害人的惊叫声一起嘶破了寂静的空气。只不过,穆忻是害怕的呼救,对方却是痛苦的惨叫——当锋利的刀刃划断包带,而后又因为惯性划上女孩子的脖子,血液顷刻间喷涌而出,落在积了薄薄一层雪花的地面上,骤然间绽放为一朵暗红色的花!
与此同时,得手后的抢包贼毫不犹豫抓过饣向远处逃窜!穆忻完全吓傻了,她眼睁睁看着不过十米外的女孩子“噗通”一声跌倒在地,愣了有两秒钟才疯了一样冲过去,然后没等摸上女孩子的脸就脚一滑,踉跄着摔倒——她低头一看,只见鞋底满是粘稠血桨和雪花掺杂在一起的红色冰屑。她惊恐地注视着面前越来越大的一滩血,突然转身扑向俯趴在地上的女孩子,可是在看见对方苍白的面孔以及脖子上狰狞的伤口时还是忍不住“啊”一声尖叫!
一辆黑色轿车就在这时“吱嘎”一声停在穆忻身边。
穆忻完全没有认出跑向自己的人是谁,那一刻,她满眼都是扩散的瞳孔,粘稠的血浆、狰狞的刀口……她的脑海中此刻起伏着的全都是鲜红的镜头,她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是在恐惧,或者说,她已经完全失去了清醒的意识!
她只感觉到对方使劲摇晃她,喊她的名字:“穆忻,穆忻,别叫了,穆忻……”
她的思维完全混乱了。她压根不知道自己这一刻还在惊恐地尖叫,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捏着女孩子越来越凉的手,她吓得一把甩开那只手,挣扎着想要起身,可是双腿不受大脑控制,哆嗦着站不起来。这时她感觉到有双热乎乎的大手一把将她抱起,快步走到车前,把她塞进正开着空调暖风的车厢,再使劲揉搓她的脸,托着她的下巴,大声说:“我是杨谦,穆忻你看看我,我是杨谦啊!”
穆忻僵硬的四肢与意识似乎到这时才渐渐回笼,她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嘴唇颤抖,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杨谦没办法,只好在报警后关上车门坐到她身边,扯开自己多功能服的扣子,将她紧紧揽在怀里,靠自己的体温温暖她已经冻僵了的身体和吓傻了的意识。渐渐地,穆忻觉得有暖意从指尖上行,慢慢地,有熟悉的气息在鼻端萦绕。
“穆忻,不要怕,我已经报警了,马上就会有人来,你不要怕,他们会问你一些事,但是有我在,不会有人伤害你,你听到了吗?”杨谦反复在她耳边这样说着。隐约,她听见了警笛在响,有车灯的光渐渐靠近,周围响起纷杂的脚步声,有人在和杨谦说话,似乎还有人在跟她打招呼,但她紧紧缩在杨谦的大衣里,不抬头也不回答,就像一截失去了灵魂的木偶,一动不动地伏在杨谦胸前。而杨谦也抱紧她,一边回答对方的提问,一边轻轻拍她的背,偶尔抚摸一下她因沾满雪花而变得湿冷的头发。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周围一切声音都渐渐散去,当尸体被抬走、血迹被白雪掩埋,当她终于缓过这口气,知道自己在哪里、遭遇了什么的时候,她在阻隔了风雪也阻隔了寒意的车厢里仰起头,却刚好触及那双昔日铆熟悉,而今也仍然充满温情与怜惜的眸子。
然后,没等她说话,便感觉到有温热的唇沿着她冰凉的脸颊下落,落在她的唇角,再轻轻含住她干燥发白的唇线。那感觉太熟悉得好像是刻骨铭心、好像是一直萦绕在她身边从未失去!她迫不及待想要汲取这份热量,她拉低他的脖子,热情地回应他,她恨不得让这一腔热力真的把自己融化!
杨谦明显感受到这种回应,或者说对他而言,这不啻是一种鼓励。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混乱了太久也寂寞了太久的生活终于靠了岸!
他紧紧搂住眼前的女子,把她牢牢贴在自己怀里,像是恨不得榨光那些阻隔彼此的空气。他狠狠吻她,比以前每一次都要大力,他让自己的气息在她唇舌间翻滚,他在她白皙的锁骨下方吮出一个又一个如同紫红色小巧印章般的蝴蝶斑。他的手凭惯性沿她毛衣下缘滑进去,渐渐贴上她温暖的肌肤,直到触及那片再亲切不过的柔腻,他清楚感觉到她皮肤表面倏然升起的一层细密的小米粒。他迫不及待推高她的衣裳,急切地亲吻他鼓足勇气75C。他又看见了那朵颤巍巍的小花,在四周黑漆漆的背景下不辨颜色,但他清楚记得那份娇艳与柔软,让他恨不得能吞下去带回家,从此以后再不分离!
与此同时,极度恐惧后的极度依恋仍然迷乱着穆忻的思想。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并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能感觉到皮肤上约略的微凉,但更能感觉到对方熟悉的手掌、熟悉的热度、熟悉的轻抚……因为熟悉,故而安全。
更何况,有些契合,因为天长日久,早就变成一种本能——当她从迷乱中略微清醒一些的时候,还没等她理清自己的思绪,首先感觉到的,便是自己的身体在他手掌钳制下猛地一沉,便将那更为熟悉的一团火瞬间吸纳。
理智在这微痛的刹那回笼:她终于明了眼前的人是谁,但身体的需索却也在这一刻膨胀到最大——他的呼吸、他的起伏,将快感迅速积聚,如同飓风般横扫而过,直到迅速覆上她从不肯承认但的确存在的寂寥。
所以,她是要咬紧牙关,才能狠狠推开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孔,才能不看那双火热眸子中头发凌乱的自己,才能在翻身坐在一边时努力忽略身体里那倏然而至的凉意……她眼睁睁看他的沉醉到惊讶再到愤怒,但她不想再给彼此任何一点念想儿了——哪怕曾经那么爱,但如今,在生活最沉重现实的枷锁下,她不敢爱他了,也爱不起他了。哪怕是一夜情,他们都没资格发生了。
眼泪终于从穆忻木然了太久的眼睛里大颗大颗地滑落,夜那么冷,车外雪花纷飞,路上行人罕至。暗夜里,周围的世界有多安静,他们彼此的内心就有多尴尬。
那夜,饭终究是送不成了——等到穆忻想起这事的时候,保温桶里的饭早就在冰天雪地的路边被冻成了团。她的手机没电了,还是借杨谦的手机给郝慧楠报了平安。自然是要被郝慧楠狠狠骂一通的,但她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嗯嗯啊啊地应付。
回到派出所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穆忻没有邀请杨谦进屋,杨谦也没说话,只是看着穆忻进了派出所大门就开车离去。他离开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穆忻本想嘱咐他回去的路上要注意安全,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看着那黑色的小车越来越远,直到在夜幕中消失不见。
那天晚上,穆忻又失眠了。她在黑暗中裹紧被子仰头看天花板,脑海中翻滚的全都是血淋淋的画面还有恐惧之后澎湃的激情。她如此清楚的记得那年轻的身体、熟悉的骨骼、每一处肌肉的坚硬,以及热得像要随时爆炸的血脉……她甚至有些想念他埋入她身体那一瞬的电流飞窜,她为这样的自己感到羞耻。
是真的羞耻——她明明早就知道一切都不可能重来,她明明早就决定和另一个人一起开始新的生活,她不该为这点温暖所诱惑。她觉得这是一种背叛,在褚航声不在身边的时候,在他一个人奔波在千里之外却还没忘记每晚打电话询问她这一天吃得好不好、工作是否顺心的时候……她怎么可以放任自己去懦弱?
也是那晚,杨谦没有回家,而是独自睡在了刑警队的值藏书网班室。值班室里没别人,自然也寂静得很。杨谦一闭上眼,就能想起他曾经紧紧握在手心里的那个女人,她的眉眼、她的皮肤、她的胸脯、她每一处的曲线......他不自觉地伸出手,在这没有月光的夜晚,轻轻按住自己叫嚣着想要炸裂的身体。只是下意识,手掌开始滑动,快感瞬间像游丝一样紧紧捆缚住他,让他的神志一下子就飞回到汐前迷醉缠绵的情境中。
他的脑海中全都是她的影子,是她颤抖的睫毛、仰高的下颌、深深的锁骨以及牢牢搂紧他的修长双臂……他的动作越来越快,真到快意释放的瞬间,他似乎看到了她微笑的幻影,正是多年前她扯着他的领带,与他抵死缠绵的那一幕。
然而,幻影终究只是幻影。
当快感消散、幻象退去,暗夜中,杨谦喘息着握紧拳头,感觉到手掌心里只会黏糊糊的一片。这时,他似乎一下子明白了梦想与现实的区别——所谓梦想,就是当你还深爱的时候,只希望一辈子都能埋在这个女人的身体里,不再出来;所谓现实,就是终有那么一天,你要么不再有能力、要么不再有愿望、要么不再有资格,把自己埋在那个身体里哪怕短短的五分钟。
在梦想与现实之间,杨谦痛苦地发现:原来,和自己最亲近的,永远是自己的手。
褚航声在两天后回到G城。
下火车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秀山——也巧,他赶到的时候,穆忻刚鼓起勇气做完抢劫杀人案的目击者询问笔录,惨烈的回忆让她的脸色一片灰白,褚航声看在眼里忍不住地心疼。
“晚上回我那儿?”褚航声把给穆忻带的礼物放下,问她。
穆忻看看那件软得可以被捏成硬币大小的真丝睡裙,脸一红,刚想答应,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愣,赶紧摇头。
“怎么了,你有事要忙?”褚航声纳闷。
穆忻脸色略微有些僵硬:“晚上要赶一个材料,明天市局急要……我先忙完这阵子再说。”
褚航声并未多心,点头:“那你自己照顾好自己,有什么需要我做的,给我打电话。”
他握一握她的手,叹口气:“其实,你在这里,条件虽然不好,我倒更放心些。”
他再没多说话,穆忻眼眶一酸,低头避开他的目光,转身收起礼物。她心里翻腾着的那些情绪,他不知道,便只当是她在为这件小而亲昵的礼物感到羞涩。
那天傍晚,两人去附近的餐馆匆匆吃完一顿饭后,褚航声就回了市区。穆忻回到派出所,继续看她的复习资料。十一点多,睡觉前她收到褚航声“早早休息,不要熬夜”的短信,她看完了,随手按下关机键,再关上灯,站在床边缓缓褪去毛衣。一低头,就能看见胸前白晳皮肤上仍然清晰的伏着几只紫红色的小蝴蝶,她怔怔地看着,心底有些酸涩开始慢慢沁出来。
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洒到屋里,在屋里染一片银白。她在皎洁的月光下伸手轻轻抚上那几枚小小的吻痕,不知为什么,只像是看见了杨谦:他的急切、他的渴望、他的在意——哪怕在最慌乱、最迷失的时候,她都感受得到,并且记得。
穆忻深深叹口气。
她抬起头,然而一抬眼又看见自己枕边放着褚航声送的真丝睡裙——她苦笑着想,其实,真的是结束了。
她与杨谦,再无可能。
那些未曾散尽的情感,因为过去曾朝夕相处的岁月而沉积在内心深处,像是一枚又一枚小小的细胞核,肉眼见不到,但毕竞存在。他们都不是绝情的人,但她必须是理智的人——理智与情感并不完全对立,只是在有些时候,必须取舍。
她要往前走,就不可能再重复过去的老路。
她借助月亮的清辉看看桌上的台历——两周后的周一是个好日子,旁边有行红色小字写着“宜嫁娶”。她微微笑了,她想,到那时,紫红色的小蝴蝶消失,她要忘记该忘记的、忽略必须忽略的,然后,在结束的地方,重新开始。
也是这两周里,杨谦找了个出公差的机会,再次出现在四丁镇派出所。
那天他的公务是来和张乐交代抢劫杀人案的协査方向,没用多久就交代清楚,他下楼拐向穆忻办公室,却在路过厨房时一眼就看见穆忻正在费劲地搬—个煤气罐:此地偏僻,尚没有通天然气,派出所里一直用的都是煤气罐。煤气快要燃尽的时候搬着煤气罐摇一摇,或者找个脸盆装点热水,再把煤气罐塞进去,剩余的煤气大约能再撑一餐饭。可是一个煤气罐的重量对穆忻来说实在是沉重,杨谦不知道派出所里这么多男人,她怎么就不能找人帮帮自己?
这样想着他没犹豫地就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煤气罐,先晃晃,打开,煤气灶上“嘭”地出现一团火苗,穆忻松口气,回头笑一笑,神情淡然地说:“谢谢。”
她如此客气,言语间的距离好像对方不过是不相熟的活雷锋。杨谦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切菜煮面,不自觉地又攥起拳头来。
过了很久,他总算是没话找话地开了口:“你——还好吧?”
穆忻不回头,只是平静地一边忙碌一边答:“还好。”
“夜里……如果害怕,就找个同事来陪你……”杨谦看看穆忻似乎是又瘦了一圈的脸,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被上次的抢劫杀人案吓到,想问,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好在终究是夫妻一场,他话说一半,她却已经明白他想说什么,手下正切着白菜丝的刀就顿一下,过几秒才回头看杨谦一眼,苦笑:“想说完全没有影响是不可能的,不过好在噩梦也不是天天有。”
杨谦瞬间感觉到一阵心疼,刚想说话,却见她又转过头去,一边干活一边低声说:“虽然我知道自己就算穿着警服也是个废物警察,可是从来没想到自己能废成这样,就那几秒钟里,我也不是没力气去搭把手,可是我害怕。我觉得自己怕得动不了,就真的纵容自己站在原地不动,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死在自己面前。还是那么年轻的一个姑娘……这几天,与其说是因为恐惧而做恶梦,倒不如说是因为内疚。”
“这也没什么好内疚的,你是内勤,本来也不需要你惩奸除恶,能保护好自己就算没给组织添乱。”杨谦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她,只好想一句说一句。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当初我之所以来这儿,除了你的说服,也因为自己确实想捧一个铁饭碗。来了后,每当觉得环境陌生、人群格格不入、处处难熬的时候,我都劝自己说,我来这里本就不是为了权力、仕途或者什么道义理想,我就是个普通女人,公务员这条路对我而言只是个用来谋生的职业,而未必是用来奉献的事业……劝得次数多了,心里那些失落与不甘心就会少一点,心态就能平衡一点。可是我并没有想到,越是这么想,我就越像个麻木的废物,看见别人呼救也视若无睹,”穆忻失落地感慨,再搅一搅锅里的面条,“早先我觉得自己穿警服挺好看,可现在,我觉得我真是辱没了这身衣裳。”
杨谦咳一声,半天才想起来说:“警校的老师说过了,保存自己才能更好地战斗,你本身不会擒拿格斗,那时候本来也不该逞英雄。”
“心有余而力不足和吓得完全不想出力,这根本就是两个概念,可叹以前我还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特别充满正义感的人,”穆忻摇摇头,叹息,“好在琐亊多,忙起来也就转移注意力了。有些事没法多想,想多了越发会对自己失望。”
听到这话,杨谦心里却蓦地涌过一阵内疚,他想这里何止是琐亊多,显然生活条件也不好——派出所自烧的土暖气不够热,管道煤气也没通,附近摆拥的、办亊的村民把派出所里的洗手间当公厕用,偏偏这“公测”就在穆忻宿舍旁边……
“我们复婚吧!”突然,杨谦猛地冒出这么一句话。
穆忻没听清,还一边捞面条一边扭头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复婚吧!”杨谦重复。
“啪”,一坨刚捞起的面条掉进滚烫的面汤里,溅起面汤在穆忻手腕上,她“呀”了一声,扔了筷子就去开水龙头冲手腕。
杨谦也被吓一跳,抢一步上前去,只见穆忻雪白的皮肤在冬天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冲洗下已渐渐发红,好在没有发肿。
他听见她没好气地抱怨:“好端端的说什么疯话?!”
“你觉得这是疯话?”杨谦皱眉,“我是说真的。”
“就算是真的又怎样?”穆忻回头瞥杨谦一眼,似笑非笑,“你妈费这么大劲才把咱俩拆散,现在回头算什么?”
听她这么说,杨谦本能地想要辩解,但他张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辩解。
“哎你信吗,有天晚上,我居然梦见了钟筱雪。”穆忻突然换了话题。
只是这话题同样也很惊悚,杨谦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便站在—旁不吭气。
“她还在靑海吗?”穆忻一边捞面条一边问,口气随意,好像不过是在说一个曾经很熟悉却又曾远离的朋友。
“回来一年多了,她父亲身体不好,住院化疗,她一直在陪着。”杨谦低声答。
“她父亲年纪也不大吧,退休了吗?”穆忻真当是聊家常了。
“退二线了,”杨谦觉得这厨房里的气压越来越低,他有点喘不过气来,但还是忍着答,“我知道我妈造谣说我要和钟筱雪结婚,可那不是真的,我是觉得她爸爸也没多少日子了,让她临时找个男朋友也糊弄不过去,所以才偶尔去帮她骗骗她爸……其实她爸也未必看得上我现在这条件,离过婚,还在基层刑警队工作……”
“所以你就想到了我,因为我也离过婚,也在基层派出所,所以条件也好不到哪里去,嫁人困难,不如复婚,彼此都不嫌弃,是吗?”穆忻回头看杨谦一眼,似笑非笑。
“我不是这个意思,”杨谦急了,“咱们本来就是夫妻,咱们是有感情的不是吗?我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要不是当初我妈搅和,你又那么坚决,我怎么会同意离婚?”
“你妈当初搅和,现在就不会搅和了吗?再怎么搅和她也是你妈,总不能为了结婚就换个妈吧,”穆忻觉得这命题可笑至极,“再者,杨谦,敢情咱们离婚是因为你妈搅和还有我的坚决,跟你自己什么关系都没有,你就一点责任都不用负?如果你真是这样理解的,我只能说,就算咱们复婚了,用不了多久还得离。”
“我可以改,你说我有什么问题,我改!”杨谦忍不住往前迈一步,伸出手紧紧搂住穆忻的腰,把脸伏在她颈侧,闷声闷气道,“媳妇儿,求你了,回来吧,你刚走的时候我整宿整宿睡不着觉,都快神经衰弱了。我想回来找你,又怕激怒我妈,你不知道那段时间因为我爸的事她都快变精神病了,指不准说错一句什么她就号啕大哭,吓得我都不敢回家。你不记得以前了吗,读书的时候你来找我借书,我去找你看戏,后来你培训,我一有空就去培训基地看你,那时候咱过得多高兴,你笑得多好看……可现在再没见你那么笑过。”
“你想说什么呢杨谦,你想说我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才笑得好看?可你怎么不说因为你我哭得有多惨……”穆忻扔下捞面条的筷子,伸手掰开杨谦的胳膊,转过身往旁边挪一步,略分开些距离,平静地看着他,“你再想来找我也只是'想',而事实上你没有来。在我最孤独、最绝望、最虚弱的时候,我无数次幻想你能推开我的门,进来拥抱我或是给我倒杯热水的时候,我都没见到你。”
她的唇角渐渐扬起一点残忍的笑意:“做了流产手术后,有整整三个月的时候我都在不停地流血,吃中药都止不住,整个人白得就像一张纸。那时和这会儿的天气差不多吧,春节后,五一前,人们陆续都脱了毛衣改穿七分袖,我却得穿着羽绒服才不会冷。杨谦,我那时候就知道了,这就是报应,是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所付出的代价。我不要我的孩子,上天就让我知道什么叫‘血浓于水’。同样,你也要知道,我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
这话挺狠。
可是穆忻没想到,这些话已经狠到杨谦的眼珠子都红了,却扔无法让他退缩——他好像瞬间变回到初相识时的那个杨谦,用他百折不挠的二皮脸架势坚持到底。他就那么红着眼圈反复说:“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老天惩罚我了,我现在都有心理障碍了你知道吗?我去相亲,可是总觉得对方和我谈不到一起去,他们不理解我的思维。我们就不是一路人。好不容易有一个还算凑合的,可我连她的手都不想拉,我就没那个冲动啊!我每天晚上睡觉都想起你,我觉得还是跟你一起睡觉比较踏实,好像我天生就只能跟你睡一块儿。我都不敢想像和别的女人睡觉是什么感觉,只要想到那个女人不是你,我就觉得很陌生、很不对劲儿……”
“停!”穆忻听不下去了,不得不打断,“杨谦,咱能不开口闭口提睡觉吗?”
“怎么能不提呢,这就是我现在的状态,一年多了,媳妇儿,你这是逼着我变和尚呀!”杨谦搓搓脸,沮丧地低下头,后退一步,靠在门边。
穆忻顺他的肩膀往外看看,只见走廊上很安静,显然大家都在忙,没人往这边走,穆忻想一想,开口道:“杨谦,我也不瞒你,我要结婚了。”
“什么?”杨谦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跟谁?”
“褚航声,”穆忻落落大方地站直了回答他,“我们双方家长都已经见过面了,如果不出意外,过几天去领结婚证。”
“是真的,”看他这幅样子,穆忻也有些心酸,“咱们都回不去了,杨谦,好聚好散吧。”
李谦抬起头,看一眼穆忻,像是咬了一下牙,然后才狠狠说:“不行,我想不通。”
说完这句话,他猛地转身走了出去,穆忻想要喊住他,却只见他像旋风一样迅速刮到院子里,发动车子,一路呼啸而去,拦也拦不住。
穆忻深深叹口气,一线苦涩的滋味涌上心头,她想:杨谦,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然而杨谦毕竟是杨谦——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杨谦想不通的事情果然不可能就此打住。后来的几天时间里,穆忻时不时就要收到杨谦发来的短信,内容从追忆似水年华到劝诫三思而行,句句语重心长。穆忻每看到这些她深知的确是发自杨谦内心深处的话,心里就挡不住地难受: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们是爱过的,想要全然不在乎也难。
倒是郝慧楠看见这些短信后瞥一眼穆忻:“你还打算跟他旧情复燃?”
“没打算,不过是他一厢情愿发短信来而已,我也懒得回复。”穆忻闲闲地坐在郝慧楠的床上,蹂躏放在枕边的一只蒙奇奇玩偶。
“那还不如说得狠点,让他死心算了,”郝慧楠叹口气,“如果他总是这样,万一被你哥看见了,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不知道会不会不高兴?”
穆忻愣一下,似乎这时才想起褚航声的感受——是啊,现在不住在一起,他自然有许多事情不知道,也因为信任而极少打探。但若婚后,再看见她和杨谦之前那些将断未断的联系,会不会多心?他再宽容,再豁达,不过是因为他爱她,却不能因此而成为她忽略他感受的理由。
想到这里,穆忻咬咬牙,问郝慧楠:“怎么才算说得狠?”
“什么恶毒说什么呗,比如你再发短信我就告你性骚扰,比如你滚远远的别让我再看见你,比如你要是有本事换个妈我就跟你复婚……”郝慧楠给别人支招儿的时候倒是侃侃而谈,听得穆忻忍不住翻白眼。
终于等郝慧楠跑完那满嘴的火车,穆忻晃晃手里的蒙奇奇:“这是谁给的?”
郝慧楠装傻卖傻:“当然是我自己买的。”
“买来干什么?陪你睡觉??”
“陪我睡觉怎么了?我俩孤男寡女相依为命……”
“快别胡说八道了,这明明是我帮张乐从网上订的货,我看你跟张乐倒真是孤男寡女相依为命。你说你思维这么敏捷,到底想清楚你和张乐的关系没?人家又不欠你的,别需要的时候就捞起来当救命稻草,不需bbr>?99lib?要的时候就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姿态,多不人道!”
“我这不是在思考吗?他答应给我思考时间的”郝慧楠被戳中了心事,嘟囔,“都是成年人了,做选择要慎重。”
“那您慢慢慎重着吧,小心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哎你拿着我的手机乱摁什么呢?”
“哈俣,我替你发了条短信给杨谦。”郝慧楠咧嘴大笑。
穆忻急了,抢过手机:“你说?”
“也没说什么,就是他又发短信来抒情,说他后悔了,想要重修旧好,我就言简意赅地回了俩字‘去死’……”郝慧楠摊摊手。
穆忻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晌才说:“我说村长你能不能文雅点?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别提以前,以前我怎么知道自己会当村长?”郝慧楠瞥穆忻一眼,突然乐了,“怎么样?他没再发短信吧?要说还是得狠一点,对他人的狠才是对自己的宽容。”
“张乐这是造了什么孽……”穆忻倒在郝慧楠的床上,把蒙奇奇盖在自己脸上闷声叹息。
郝慧楠笑了。穆忻没看见,郝慧楠看着那个蒙奇奇玩偶的表情,有多么温柔。
过两天便是周末,穆忻周五一早就给褚航声发短信,告诉他自己下班后会去他家,让他按时回家吃饭。周末一起去采购一些生活用品,周一请半天假去做结婚登记。
褚航声直接打电话回来,言语间都带着笑意:“终于忙完了?有空办正事儿了?”
穆忻抿嘴笑:“晚上你想吃什么?”
“就想吃顿普通的家常菜,这些天住在宾馆里,天天吃自助餐,吃的味觉都失灵了。”褚航声叹口气。
“好,那你下班后早点回家。”穆忻柔声道。
电话那边,褚航声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这声音软软地挠一下,再挠一下,直到麻酥酥地膨胀成一团棉花。
“早点回家”——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他到底有多久没有听到了?
在他还有一个妻子的时候,作为一个目标明确、欲与男性试比高的职业女性,他的前妻是没有时间回家给他做一顿饭的。他也体谅她在外企工作压力大,甚至渐渐习惯了她一年里有二百多天在出差,基本是个空中飞人的生活。这种习惯因为长期的疏远而变成一种生活方式上的理所当然——似乎,他们本就应该分居两地;似乎,他们之间除了一张结婚证,本就没有牵连。
因而,当“结婚证”变成“离婚证”的时候,他们彼此都觉得这不过是个法律程序上的认定,而不是撕心裂肺的痛苦。大家握手道别,从此选择各自喜欢的方式和领域生活。他没有再提他是为了她才来这个城市工作,也不想再说当初为了这个选择他曾放弃了南方一家着名报刊诱人的职务与薪水……他也是有理想的男人,但他同样觉得自己应该有担待。
比如:她想回来,他就随她回来;她想走,他就让她走。他从没亏待她,他只是亏待了自己的爱情。
所以,当有这么一个女人,用温柔的声音,像普天下万千妻子那样叮嘱他“下班后早点回..家”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太久的休克之后重新活过来了!
于是,下午五点半,刚到下班时间,褚航声几乎是迫不及待往家走。
上了楼一推门,“呼啦”一下子扑面而来一阵浓郁的饭菜香。他没来得及脱下外套就走进厨房,一眼就看见他那已经有半个月没见着的“准新娘”正围着围裙专心致志地炒菜。热气氤氲里,褚航声几乎有点热泪盈眶。
听见脚步声,穆忻回头,看着褚航声笑:“脱了外套,去帮我剥两颗蒜。”
她指挥他的语气自然得好像是老夫老妻,褚航声心里又是一软,直觉得有什么东西瞬间坍塌,让他和她之间再无阻隔。
这天是春分——书上说从这一天开始,阳光直射位置从赤道北移,渐渐昼长夜短。春天来了,处处是杨柳青青,燕子清啼,小麦拔节,油菜花香。
冰雪消融,好时光总算要到了。
穆忻一边炒菜一边暗自感怀,余光能瞄见褚航声在餐厅里开一瓶红酒,她没阻止,而是忍不住翘起嘴角,漾了一脸的笑意。红焖虾、木须肉、蒜蓉西兰花、山菌汤,都是再简单不过的家常菜,难登大雅之堂,却总有些特殊的香气,让这些不起眼的小菜比金碧辉煌背景下的精致菜肴更让人觉得心安。
哪怕,是家常菜配红酒,外加《新闻联播》做背景音这样奇怪的搭配,都因为这里是“家”,而越发恬淡温存起来。
那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除了可口小菜和甘醇红酒,还包括那些散落在浴缸里的玫瑰花瓣——穆忻第一眼看过去的时候以为自己眼花了,再看一眼,确定没看错时差点大笑出声。
她站在洗手间门口唤褚航声:“哥,你这是跟谁学的?”
褚航声一边往这边走一边也笑了:“我今天找主任请假,说周一要去结婚登记,被我带的实习生听到了,临下班就塞给我这么一包东西,一定要我届时拿出来增加气氛。”
他说着指指身边的小矮柜:“还有这个。”
穆忻定睛一看,矮柜上摆着个可爱的小香薰炉,白白的瓷质、鼓鼓的肚子,里面有蜡烛在燃烧,渐渐有香气四散开来。
穆忻憋着笑皱眉:“这实习生还是上次说的那个女孩子吧?想不到你人缘这么好。”
“你连吃醋都装不像,”褚航声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托起穆忻的下巴,低头看她的眼睛,“这就算是洞房花烛夜了,你好歹捧捧场。”
他说完也笑了,却在穆忻笑出声之前抢先吻上她的唇。穆忻闭上眼睛,伸手环住他的腰,把自己放心的交付到他的怀抱里——那一刻,她心无杂念。
这是最好的时光,是她记忆中的分水岭,是她以为终于苦尽甘来的“春分”。
倘若,没有那阵突兀的电话铃声。
第十六章 青春是本太仓促的书
电话铃响的时候穆忻刚睡着不久,她睡得昏昏沉沉的,听见铃声嫌吵,还把被子往脑袋上拉一拉,盖住耳朵,整个人缩到褚航声怀里,仿佛要团成一个球。
诸航声伸手摸到手机,看一眼,递到穆忻面前:“你的。”
穆忻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了,哼唧一声:“谁呀?”
褚航声再仔细看看屏幕:“郝慧楠。”
“她能有什么事儿,关机关机,困死了……”穆忻烦躁地伸手在褚航声胸前烧两把,“你真讨厌,我睡得好好的。”
“又不是我忘关机的。”褚航声顺手把手机关掉,一边嘟嚷一边低头吻一下穆忻露在被子外面的肩膀,顺手给她盖好被子,结果还被她踢两脚。
又被抱怨:“讨厌,我都没劲翻身了。”
褚航声无声地笑一笑,把穆忻再往怀里搂一搂,沉沉睡去。
本来,这不过是一个小插曲——倘若天下无事,没有人会记得这个插曲。可是偏偏,这个插曲,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终究还是成为穆析心里的一根刺。
次日早晨醒来,穆忻是打着哈欠眼皮发沉地打开手机的。只是没想到,一开机就有无数条短信涌进来:移动全时通提醒,在刚刚过去的那个晚上,郝慧楠共拨打穆忻的手机十三次,留言四条。
第一条是:手机没电了吗?
第二条:速回电。
第三条:我有急亊,你在哪儿?
第四条:TMD你睡死了吗?看见短信后速到人民医院急救室!
最后这条险些让穆忻惊得背过气儿去,一下子全醒了,赶紧手忙脚乱地回拨,响了两三声后就听见郝慧楠着急的声音:“你怎么才接电话啊!”
穆忻也着急:“不好意思,我真是睡死了,你在哪儿,你没事儿吧?”
谁知郝慧楠的声音突然降下来,言语间的沉重让穆忻的心也跟看一沉:“我没事,是张乐……还有杨谦,出案子负伤了,你现在能不能过来一趟?”
穆忻的呼吸一窒:“他们怎么了?”
“电话里说不明白,你现在方便过来吗?”郝慧楠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平稳,“你先过来吧,我在大门口等你。”
说完她便挂断电话,穆析愣了两秒钟,猛地跳起来,抓起外套就往门外冲。
褚航声赶紧从厨房里走出来,惊讶地拽住她:“你去哪儿?”
穆忻脸色苍白的回头:“张乐,还有杨谦,出案子负伤了,现在在医院抢救……我得去看看。”
褚航声也吓一跳,但很快回过神来,转身拿了车钥匙:“走,我送你!”
一路风驰电掣。
因为是周末,高架桥和外环路都畅通无阻,两人赶到秀山人民医院的时候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钟。穆忻跳下车,连车门都没关好就往楼里冲,迎面撞上来接她的郝慧楠,被一把拦住。
“穆析,你听我说,我知道你不是狠心的人,知道你看不得杨谦受伤,可是你要镇定,一定要镇定知道吗?”郝慧楠紧紧抓住穆析的胳膊,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你和杨谦离婚了,对不对?公安局所有人都知道,所以你—定要镇定,你能做到吗?”
“他怎么?”穆析的手开始有点哆嗦,她反手握住郝慧楠的手,掌心里都是冷汗,“杨谦怎么了?”
郝慧楠不忍地看她一眼,想说什么又咽下去,只是看看她身后的褚航声:“褚哥,上面人太多,要不……你先在这里等我们?我晚点给你电话。”
褚航声点点头,递给穆忻一个鼓励的眼神,转身坐回车里。郝慧楠扭头看穆忻一眼,使劲握一握穆忻的手,想说什么,可是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只转身道:“你跟我来。”
穆忻没有忽略郝慧楠微肿的眼皮和满眼的血丝,可她不愿往坏处想,只是紧紧跟着郝慧楠的脚步,一边走一边祈祷:杨嫌,你不会有亊的,你一定不会有亊的……
一直到那扇门外——当穆忻看见那满满一走廊同亊时,她惊呆了。
所有人都默不作声:他们低着头,站得笔直,有人手里托着警帽,有人在抹眼泪。肃静的走廊上,穆忻只能听见自己沉重的脚步声。她开始畏缩了,她甚至往后拉了一下郝慧楠的手,郝慧楠转过头来看她,穆忻却惊恐地发现郝慧楠的眼里全都是泪水。
穆忻的心,一下子沉到底。
门终于在穆忻面前缓缓打开,穆忻一眼就看见了躺在那里的杨谦——他的表情很平静,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双目紧闭,好像睡着了。
穆忻一步步走过去,直到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可是,她绝望地发现,那双一向温暖的手,在这一刻,却没有任何温度!
穆忻的手终于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她的眼泪噼噼啪啪地往下掉,砸在被子上、枕头上,她慌乱地抹一把眼泪,又在自己的衣服上擦擦手,然后试图去拍杨谦的脸。她很想喊他起来,她想说杨谦你别吓唬人,想骂他开玩笑不分时间地点……可是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全身都剧烈颤抖起来,她努力想要张嘴说话,却只能呼哧呼哧地喘气。她试图清嗓子,可是还没等咳出声,急涌而出的眼泪与锥心的疼就已经把哭声再憋回去。她只好用一只手死死掐住另一只手的虎口处,当刺痛沿神经末梢传递到她唯一还尚存感觉的眼底时,她终于发出了被压抑的哭声——那哭声低沉嘶哑,好像困兽在无路可走时的哀鸣!
悲剧发生时,是周五下午六点多。
穆忻正在和褚航声享用一顿安宁的晚餐。而杨谦和张乐办案回来,路过大丁洼的时候,是张乐建议,顺便去丁素华的侄子家看一看。
“飞车抢夺杀人那小子不是累犯吗?他交代说上次服刑的时候听人说过丁素华的这个儿子,因为当过兵、技术好、反应快,拿人的钱财就能替人消灾,在道上口碑一直不错。只不过出狱后就再没联系过,”张乐琢磨,“我一直觉得像这样有较强反侦察能力的人或许会觉得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说不定就会去投奔他堂兄弟,如果做通他堂兄弟的工作,可能有线索。”
“那就去看看,”杨谦一打方向盘,车子径直开往大丁洼,“就当串串门,反正平日里也没少走访,再多一桩也不算多。”
张乐笑了,低头看看手表,还戏谑:“都到下班时间了,你说咱俩这么敬业,应该跟局长申请加班费吧!”
“快别扯了,不让你交钱就不错了,还惦记领钱呢。”杨谦回一句,一踩油门,汽车蹿出去,还能听见张乐在吆喝“小心点,撞我头了”
两人到达大丁洼的时候天还没黑,张乐熟门熟路找到丁素华的侄子家,是个算不上太新的小院,大门口的春联倒是艳红,一看就是过年时候新贴的。
张乐抬手敲敲门:“有人在家吗?”
没有回答。
张乐又拍门:“丁建强,开门,我是你张哥!”
仍然没有回答。
“人不在家吗?”张乐一边说一边扭头看一眼杨谦,却见杨谦已经凑近了伸手推门,然而谁也没想到,就在门开的刹那,“砰砰”几声枪响,杨谦“噗通”就倒下去!
张乐凭本能后撤,然而后院已经响起发动车子的响声,他想追过去,可以是杨谦就倒在他脚边。他曾经有过一秒钟的犹豫,但还是拔脚往后院跑。这中间对方又打过来两枪,其中一枪伤到张乐的肩膀。他咬牙追上去,直到看清那辆逃逸车辆的主要特征和隐约的车牌号,抓起电话报了警,这才跑回到大门口把杨谦背上车,再一路奔向医院。
可是,还是晚了。
子弹伤及要害,抢救进行了很久,但仍然失败了——在杨谦生命中最后的几分钟里,张乐永远都会记得他是怎样紧紧握住张乐的手,目眦尽裂地看着他,拼尽全力挤出那个名字:“穆忻——”
那一瞬间,张乐的心脏像被狠狠碾过一样疼:那是他的同事、战友、兄弟,是昨天还一起喝过羊肉汤的那个人,今天就要被死神带走!张乐的眼泪憋不住地要往下掉,他掏出电话想要拨给穆忻,却刚好看见匆匆赶来的郝慧楠和杨谦的母亲。他想也没想就把联系穆忻的任务交给郝慧楠,转身扶肖玉华进屋。
可是,直到肖玉华迸发出最凄厉的那声哭号,直到医生走出来沉痛地宣告死亡,穆忻的电话都没有打通!
寂静的走廊拐角处,吊着一只胳膊的张乐哽咽着问穆忻:“穆姐,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你怎么不接电话呢?”
穆忻早已泣不成声,她跌坐在冰凉的地面上,双手捂住脸,可是眼前飞来飞去的全都是想象中杨谦在弥留之际的表情,还有他用生命中最后的力量所发出的声音,他说:穆忻,穆忻,穆忻……
眼泪大颗大颗地沿指缝涌出来,穆忻哭到几乎无法呼吸,也不知哭了多久,她才昏昏噩噩地抓紧楼梯扶手站起身,没有再看表情沉痛的张乐,而是木然地拉开安全通道的门。一抬头,刚好看见走廊上有推车走过;车上的人被一袭白布遮住眉眼,身后跟着穆忻再熟悉不过的同事们,以及被人搀扶着的肖玉华。
穆忻终于在看见杨谦遗体的那一刻再次崩溃!
那一记得,她完全顾不上一身视她如仇敌的肖玉华,只是径直扑向那袭白布,紧紧搂住白布下那个她曾多么熟悉而今却再也无法呼吸的身体,放声大哭!
那哭声,凄厉又绝望,那是自诩冷静的穆忻这辈子最毫不顾忌的一次哭泣,是她最后一次可以握住那双手、可以伏在那个怀抱里,可是,杨谦,他再也感觉不到了……
然而肖玉华并没有给她多少放声哭泣的机会,因为当同样有些神志不清的肖玉华终于看清眼前的女人是穆忻时,她彻底爆发了!
她一秒钟都没耽误,猛地冲到穆忻跟前,“啪”的就是一巴掌!穆忻被打懵了,她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刚好看见几个同事惊呼着把肖玉华往后拉,可是肖玉华凄厉地尖叫:“你这个贱人,你就是恨不得他死!你就是盼着他死!你如愿了,你终于如愿了对不对!你这个贱人,你不得好死!”
她的叫声回荡在安静的走廊里,刺耳又骇人。穆忻张嘴想要说什么,但已经趋于疯狂的肖玉华还是努力挣脱了身边几个人的拉扯,猛地冲上来,再次给了穆忻一耳光!
穆忻开始耳鸣,可是她不能还手、不忍还手,也没有力气还手。她就那么静静站在原地,泪水一颗颗落在覆着杨谦的白布上,看在肖玉华眼里,却正是理屈词穷的表现,是坐实了穆忻“恶毒”的罪名——只见肖玉华用颤抖的手掏出一个手机,哆嗦着按到短信界面,然后把那个小小的手机屏幕举到穆忻面前,死死盯着穆忻的眼睛,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你早就盼着他死对不对?你恨他,恨他和你离婚,所以你发条短信,说‘去死’……你就是想让他死,是不是?”
穆忻完全呆住了——什么“去死”?她什么时候说过“去死”?
倒是站在一边的郝慧楠反应快,急忙往前走几步,扶住肖玉华:“阿姨你弄错了,那不是穆忻发的,那是……”
郝慧楠说不下去了,悔恨的表情在她脸上浮现,肖玉华看见了,反倒更加恨穆忻:“不是她发的是谁发的?这明明是她的手机号!这是谦谦的遗物啊,造不得假啊!你以为别人看不到是吗?我告诉你老天爷都不会帮你的,不然我怎么一打开谦谦的手机,就看见这么一条短信……他就停在这一页,不知道看了多少遍。你说他临死前恨不恨你?是不是直到死才知道你在诅咒他,而且你诅咒得成功了……”
“阿姨,那真不是穆忻发的短信,是我,我跟杨谦也很熟,我们在开玩笑,”郝慧楠一边说一边任眼泪往外涌,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紧紧抱住肖玉华的腿,哭着说,“阿姨你不要怪穆忻,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跟杨谦说这些不吉利的话,真是我的错……”
然而,这些话好像火上浇油,只是让肖玉华越发用喷火的眼神盯住穆忻——她把所有人的账都算在了这个她最痛恨的女人身上!她这样想着,便一分钟都没耽误,硬是大力挣脱郝慧楠的拉扯,再次冲到穆忻面前,给了她第三个、第四个……甚至更多的耳光!
那一刻,肖玉华疯了。
她眼里再没有这个世界,没有杨谦的遗体、没有围观的同事,她只看见穆忻像个木偶人一样站在那里,任凭她打骂。她觉得穆忻这是心虚、是心里有鬼,而自己只有打垮她才能替儿子出气……无边的幻想中,肖玉华觉得,这或许不过是个梦,只要她打倒穆忻这个敌人,她的儿子一定会重新回到她身边……
而穆忻,这那么老老实实站着挨打,直到眼前的世界终于变得一片漆黑时,她想:多好,她终于解脱了……
再醒来时,有那么一瞬,穆忻以为自己身处天堂。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白色的床、白色的枕头和被子——倘若天堂里只有白色,杨谦,你会不会寂寞?
泪水瞬间滚下来,落在白色的枕头上,洇出浅灰的印记。
“忻忻你怎样了?”见穆忻醒来,褚航声急忙走到病床边,“你能看见我吗?头晕吗?医生说你有点轻微脑震荡。”
他举起手里的湿毛巾,轻轻擦去穆忻眼角的泪痕,再覆上她红肿的脸颊,一边冷敷一边问:“舒服点了吗?”
听着他担忧又温柔的问询声,穆忻却痛苦地闭上眼——此时此刻,她最不想看见的,就是他啊!
她知道这是盲目的归咎,可是她真的再也无法接受他在她眼前晃动——她永远都无法忘记,在杨谦命悬一线的时候,她和褚航声,正在酝酿一个洞房花烛夜!
他们就要去领结婚证了……而这,偏偏是建立在杨谦求而不得的基础上,是他一声声唤着她的名字,直到永远闭上双眼。而她,在他最后的呼唤中,却毫不犹豫关上了手机。
她根本无法原谅自己!
于是,那天出院后,穆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褚航声家搬出来。她不忍看他难过的表情,只是头也不回地上了张乐的车,搬进郝慧楠的宿舍。
也是在那里,她终于可以放声哭泣,可以毫不压抑地释放她的后悔、委屈、怀念……而郝慧楠,会眼眶湿润地、默默地递上一张又一张面巾纸。
穆忻流着泪,使劲攥住郝慧楠的手:“楠楠,我错了,我为什么要关机呢?我为什么没有见他最后一面呢?他总是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可在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我不该把与他有关的东西都扔掉,现如今我连一样可以怀念他的东西都没有……如果有一张照片、一件他送我的小礼物,该多好?还有……我不该打掉那个孩子,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骨血啊!那一定是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长得像他,喜欢玩手枪和小汽车,喜欢戴爸爸的警帽,喜欢玩过家家的时候扮警察……”
穆忻哭到说不出话,郝慧楠的眼泪也一滴滴落下来,她只能紧紧搂住穆忻,不断地告诉她:“这不怪你,这不是你的错。是我,是我不好,都怪我,不该乱开玩笑……”
说着说着,郝慧楠也忍不住开始大哭,两个女人就这么抱着哭成一团,越哭越让穆忻觉得胸口塞着一团扯不断的丝,涨得发痛?99lib?,却无从纾解。她一边哭一边攥紧了拳头,直到最后都感觉到指甲深深嵌进手心时的刺痛,却仍无法缓解她内心深处对自己一刀刀的凌迟!
是的,凌迟,倘若有那么一种刑罚可以让她减缓内心的负罪感,可以让她偿还她欠下的债,穆忻想,她宁愿千刀万剐,刺骨锥心!
可是,即便如此又怎样呢?
他回不来了。
再也、再也回不来了……
一周后,杨谦的追悼会在市殡仪馆举行。
那天一早就有很多看过相关报道的市民自发赶来bbr>,渐渐就堵满了殡仪馆前面整整一条街。上午九点多,省公安厅、市公安局以及各公安分局的车陆续抵达,参加追悼会的民警警容整齐、表情严肃,在告别时前的小广场上整整齐齐地站了很多排。
因为既不是烈士家属也不是治丧小组成员,穆忻没有机会提前进入灵堂,而只能像其他人一样排队等候在小广场上。少有人能想到此时这种被排斥的感觉给了穆忻多么巨大的精神压力,也就更少有人知道,就连这样的追悼会穆忻都险些无法参加——治丧小组副组长是政治处一位姓王的副主任,前一天晚上给穆忻通过电话,在深切慰问之余不失没有旁敲侧击,暗示她如果到了现场,万一刺激到肖玉华,会不会让大家难看,让杨谦走得不安心?王主任还隐晦地提及,杨谦是英雄,是烈士,会有很多百姓和学生来送行,如果场面上不好看,从省厅到市局都不会绕了秀山分局……
电话这边,穆忻咬紧下唇,任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到最后都没有承诺不去参加告别式。
她怎么能不参加呢——当她知道杨谦临死都在喊她名字时,不管别人怎么想,不管自己将来在秀山分局的境遇有多尴尬,她都一定要去送杨谦最后一程!
初春仍夹杂着寒气的风里,回忆起这些,穆忻只能无声地哽咽。
上午十点,追悼会如期举行。一个又一个的领导依次去献了花圈,他们都穿着白色的警服衬衣,在穿着蓝衬衣的杨谦遗体前深深鞠躬。穆忻又忍不住掉下泪来,她想起似乎也不过是几年前,杨谦开玩笑说,如果有一天他能穿上一身标志着“警监”身份的白警衬,那眼下再辛苦也值了!
那时她还笑话他,她说杨谦你不是打算三年后考高级人民法院的吗?这么快就决定终身从事公安事业了?
杨谦老不正经地笑,答她:媳妇儿,我就是想换件豪华版的衣服给你撕。
言犹在耳,可如今,她连连红着脸啐他的机会都没有了。
终于等到领导们遗体告别结束,也宣读了悼词和追认为烈士的文件,广场上的队伍才开始依次进人灵堂。穆忻也不知道张乐是何时来到她身后的,她只是机械地迈着步子,跟着前面的队伍一点点挪动。走到门口的时候因为太恍惚险些绊一跤,是张乐急忙伸出没受伤的那只胳膊挡住她,然后一直虚虚地扶着她走。她没力气说“谢谢”,何况她知道,张乐这时候能站在她身后,要的也并不是一声感谢的话。
他,或是郝慧楠,以及所有善意关怀着她的知情人,要的不过是她能坚强又安全地参加完这场告别式,给她自己,也给杨谦,画一个让人放心的句号。
想到这里,穆忻深深吸口气,站在灵堂门口,勇敢地抬起头,可是就在看见正中那张遗像的瞬间,再次泪如泉涌。
那是杨谦警官证上的照片,也是他为数不多的春秋常服照之一。她记得他曾经还为此开过玩笑,说如果有一天自己牺牲了,这唯一一张一寸警服照,就可以直接做遗像了。
那时,她笑着骂他乌鸦嘴,又怎能想到这竟是一语成谶!
泪眼模糊中,穆忻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走进灵堂,深深地,在杨谦的遗体前三鞠躬,而后,在绕过他遗体的短短几十步距离里,她的眼泪一直没有中断过。她要很努力,才能透过那一团团湿漉漉的雾,隐约看见杨谦最后的模样——鲜红的旗帜下,他的面容,如斯安详。
再往前走的时候,穆忻感觉到张乐渐渐站到她的身侧,她知道张乐这是想要保护她、也是保护秀山公安分局的面子——如果肖玉华因为看见穆忻而再次受到刺激,张乐就算是拖也会把穆忻拖出灵堂,防止亊态扩大。
想到这里,穆忻紧紧咬住嘴唇,闭一下眼,在泪水涌出的瞬间攥一下拳头,猛地抬起头,向肖玉华所站的地方走去。
然而令穆忻惊讶的是,那天的肖玉华表情呆呆的,眼神完全凝固了,她分辨不出与自己握手的都是谁,所以一直到穆忻完全走出灵堂,肖玉华都没有给穆忻任何一点额外的关注!
放在以前,穆忻一定会为这瞬间的和平感到庆幸,可今天,她第一次觉得发自内心的沉痛,以及不忍。
肖玉华,她曾经是穆忻在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人,然而此时此刻,穆忻忍不住想:以后,孤身一人的肖玉华要如何生活?谁可以照料她?谁是她的依靠?
老来丧夫又丧子,她也不过是个普通女人,她怎么承受得了?
那天是3月29日,穆忻后来一直记得这个日子——这一天,除了是见杨谦最后一面的日子,还是全省公务员招考笔试的日子。这一年,穆忻本是报考的市文化局。目标放低,是为了一次命中,为了回市区和褚航声相聚、结婚,过平静的日子。
可是,她最终还是缺考了。
这次缺考让她明白了许多事。
正如杨谦曾经说过的:作为一名基层公务员,许多人初来时都怀揣着一份“我一定会往上走,我终究会离开基层”的念头,但实际上,哪怕他们曾经也在大都市求学、也曾向往更髙更广阔的平台,但相当一部分人会真的永远扎根此处、落户基层。这当中的原因,有遴选政策的限制,有一再落榜的放弃,有小富即安的惰意,也有种种非自身所能决定因素的干扰……渐渐,那个曾经以为是他乡的地方,也就是故乡了。
就像此时此刻的穆忻——当一次又一次的机会擦肩而过,当杨谦的死带来心灰意冷,地的斗志、理想、追求通通都不见了,她就好像背负着一个沉重的十字架,午夜梦回,想起的都是杨谦依然清晰的面孔和越来越哀怨的声音,以及那个她曾果断放弃如今却追悔莫及的孩子……她无法遏制地跌入失眠的深井,在许多个漆黑的夜里,越挣扎,就越爬不出去。
过了几天,穆忻到底还是放心不下肖玉华,独自一人去了曾住过的租屋——可是那里人去楼空,肖玉华早就不在其中。给房东打电话,房东说自从肖玉华的儿子牺牲,就有人来接走了她。走的时候她的神智有些不太清楚,还是来接她的人帮忙收下了之前预留的押金,并写了收条。写收条的人姓王,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
穆忻突然想到了分局政治处,急忙再打电话过去,果然听见王主任道:“因为杨谦的妈妈受了强烈刺激,神智不太清楚,我们只好拜托杨谦老家那边的同志们打听了一下。好像他家还有个舅舅是吧?不过去年年底中风了,自顾不暇,其他亲成不多,人丁挺单薄的。局里买办法,只好把她送到养老院。”
养老院?
穆忻心里抽痛一下:心高气傲的肖玉华,有退休金,有儿子的抚恤金,有存款,有退回的房款,她到底是要怎样神志不清、走投无路,才能容忍自己在养老院里生活?
直到真正见到肖玉华,穆忻才明白了王主任的话是什么意思——养老院楼下的小花坛边,穆忻一眼就看见苍老了不止十岁的肖玉华。她静静坐在那里,不发一言,不知道在看什么。她身上的毛衣在初春时节显得有些单薄,可没人给她加衣裳。有老人家在她身后不远处下棋、聊天,她不为所动,就那么坐着,好像一块落了风霜的石雕。
穆忻走过去,走到她身后,张嘴习惯性地刚想叫“妈”,琢磨着不对,又改成“阿姨”,然而肖玉华没有任何反应。
穆忻以为她没听到,再走近点,绕到她侧前方,微微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打招呼:“阿姨。”
肖玉华好像这才听见有人呼唤自己,她机械地转头过来,看看穆忻,表情木然地问:“你找我吗?”
穆忻愣了。
见穆忻没有说话,肖玉华眯缝一下眼,仔细打量面前站着的人。她端详了很久,然后犹疑着问:“你是……筱雪?”
穆忻心里一阵刺痛——到现在,肖玉华心里能记住的年轻女子,仍然只有一个钟筱雪。
穆忻没有回答,只是眼含悲悯地看着肖玉华,见她脸上渐渐有了生气,渐渐有笑容绽开。她拖着穆忻的手,语气温和地问她:“你是来找谦谦的?”
穆忻的心一酸,再不知道说什么好——哪怕她们婆媳曾经针锋相对、曾经相互仇恨,但这一刻,看见了这样的肖玉华,穆忻觉得自己对她的恨瞬间灰飞烟灭。此时此刻,在穆忻面前的,只是一个母亲,一个失去了儿子的母亲,因为铺天盖地的打击而失了心神。这一刻,穆忻宁愿肖玉华还是以前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至少那时她还有家、有儿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养老院里孤苦伶仃、思维混乱地度过余生。
她从没有像现在这一刻这般生杨谦的气——杨谦,你不要老婆也就罢了,你怎么能连自己的亲妈都撇下?你是英雄了,你因公殉职,你在天上有没有看见你的母亲过着怎样的日子?你去走访为什么不配枪?你为什么没有基本的自我保护意识?公安系统常有集训,就推门入室这一个动作就练过上百遍,你为什么疏忽大意?
穆忻吸吸鼻子,却听见肖玉华叹息:“你来得不巧,谦谦不在。我等了他好几天,他一直没回家。他是恨我……他恨我把他媳妇逼跑了,可那女人我就是看不上……你说你怎么不早回来呢,你早点回来,你俩是多好的一对儿……”
泪水一下子从穆忻眼里涌出来。
那天,穆忻是流着泪离开养老院的。走之前去见过养老院里的负责人,对方听说她是烈士的同事,还热情地握了握手,继而才为难地表示:肖玉华因为强烈的精神刺激变得痴痴呆呆,生活难以自理。可是养老院工作人员少,难免照顾不周,还请务必原谅。
对方说得恳切,穆忻只能点头表示理解。她在护士带领下去看了肖玉华的住处,小小的一间屋,行李不多,基本都是以前的旧衣服。穆忻心里越发难受,转身出门去不远处的小超市里给肖玉华买了一箱牛奶、几包软绵绵的点心,再返身回去交给照料她的护士,交代说是给肖玉华加餐用,这才离开。
一路上,穆忻都在想还要为肖玉华置办点什么——春天的衣裳鞋袜、好消化的食物、有营养的补品、用来听广播的调频收音机……
四月初,路两边的迎春花开了,穆忻心里却乱成一团。
她又想起褚航声每天都会发的问候短信——他不催她回去,只是问她吃得好不好、身体怎么样。又说春天流感多,要她注意添减衣裳,不要生病。有时候也说说他自己准备出差,或是连续加了多少天班,精力不济,这段时间就不过去看她了,让她务必照顾好自己……偶尔穆忻会回复一两条简短的信息,更多时候却是傻呆呆地看着手机屏幕,只觉得心脏每一下的跳动都能挤出一些酸楚来。
她不是没有想过待一切时过境迁、待自己心情平复,她应该回到褚航声身边,给他一个交代。可现在看看肖玉华这幅样子,穆忻心里难受得紧,她不知道,自己还有平复伤痕的那一天吗?又是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让自己的愧疚、遗憾、懊悔,都一起时过境迁?
穆忻觉得,自己的人生,真不是一个“惨”字就能形容得完的。
也是在穆忻陆续给肖玉华置办好各式各样的生活用品之后,她接到了去市警校参加晋衔培训的通知。临出发前,她站在镜子前看自己肩膀上那两颗银色的四角星,不可避免地又想起第一次见杨谦穿警服的样子。那时,他的肩膀上,也是这样的两颗星。
而如今,当培训结束,她的肩膀上会多一颗星:一杠三星的组合,学名叫做“一级警司”。
事实上,穆忻也要感谢这次培训——她并没想到,时隔四年,她居然重新开始站军姿、跑1500米、列队上课、实战藏书网演练……高强度的训练让她的失眠症不治自愈,有许多次,她刚躺到床上就迷迷糊糊累睡了。
唯一的障碍是反恐课上,当穆忻所在的小组要入室逮捕“携枪歹徒”的时候,站在建筑物门外的穆忻,瞬间脸色煞白。
那一刻,毫无疑问她又想起了杨谦。
无数场景在穆忻脑海中盘旋:敲门、开门、枪响、杨谦倒下、歹徒逃跑……满地的血,还有他在弥留之际紧紧攥住张乐的手,拼尽全力喊“穆忻、穆忻、穆忻……”
穆忻摇摇欲坠。上课的教官见状不妙,急忙找人把穆忻扶下来坐在一边。大家都以为她是突发低血糖,还有热心的女生自报奋勇要回寝室去拿糖果救急,这时候突然有人递过来一包甜点:“先吃这个,快!”
一块松软的糕点瞬间被塞进穆忻手心,那时她突然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心理障碍还是低血糖了,只是在众人焦急的催促下有些木然地接过点心来,凭本能一口口塞进嘴里去,一口接一口,直到噎住。
哪怕艰于呼吸也无所谓了——她只觉得,那些点心,好像一块块松软的海绵,挡住她心底快要泛滥的伤怀。
终于等到十几分钟后,当她苍白的脸上渐渐恢复一点血色,视线也渐渐有了焦距。穆忻一抬头,看见眼前那个人的刹那,愣住了。
对方蹲在她面前,微笑着,用平和温暖的语气问她:“你还好吗?”
“谷科长。”穆忻艰涩地打个招呼,想要笑,却笑不出来。
谷清拍拍穆忻的肩膀,顺势坐到她身边,陪她一起看正在不远处做反恐训练的同学们,又像是给她解释:“我也是来参加晋衔培训,晋二级警督。今天报到,没想到刚进门就遇见你,好在我这里还有些带来加餐的甜点。”
穆忻努力笑一笑,一边捏紧手里剩下的半块点心,渐渐感觉到有碎屑落在草丛里,手上沾满了油渍,黏糊糊的并不好受,却又奇怪的不想松手。
谷清侧头看看穆忻,终于忍不住叹口气,过会儿才说:“其实,每次看见你,我都觉得好像看见了年轻时的那个自己。”
穆忻愣愣地看着谷清,但谷清只是看着远处,好像自言自语:“那时候,我也是有想法,有干劲,觉得未来有无数可能。可是等到真的来了这儿,才发现想象和现实完全不是一回事。也不是没想过要离开,可那时候机会不好等,后来结婚了,也就不想等了。”
她扭头看看穆忻,笑一笑:“其实人总是要长大得,结了婚,有了孩子,心性都会变。好像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很洒脱,很张扬的,和男生女生打成一片,人缘好,够活跃。前几年我们毕业十周年的时候再回大学里聚会,不用别人说,我也能感觉到自己比以痛沉稳多了。”
“我想,我也变了吧。”穆忻犹豫着说。
“总会变的,”谷清感喟,“一眨眼,我干这行居然有十四年。刚来的时候,怎么都不适应,觉得这里陌生、这里嘈杂、这里的人与事都与我难以融入。可是十四年过去,有些想觉反而一下子说不清楚了,应该是一点理解,一点认同,再加一点游刃有余吧……不过说起来也奇怪,我第一次见你时,就觉得秀山留不住你。”
谷清笑得温和,伹这温和却让穆忻吃惊,“别害怕,我没别的意思,毕竞我也是从你这时候过来的,也经历过从一无所知到熟门熟路的过程。现在回想起来仍然觉得是一个艰难的磨合期,不过走过来了也就有了很多的心得,”谷清看穆忻一眼,“比如说虽然在基层政府机关里女人能拥有的机会少得可怜,可是既然所有机关都是要配备女性领导干部的,所以你只要做到女人里的最优秀,就未必没有机会。”
穆忻瞪大眼睛看着谷清,似乎并没想到她会说达么多推心置腹的话。
过一会儿,穆忻才苦涩地笑一下:“机会吗……我一直以为往前走总会有机会,可是从没想到,有些路走着走着就是绝路。现在回头看看,每一步都是因果报应,毎一步都后悔,却再也没法重来了。”
“为什么要后悔呢,”谷清摇头,“其实挑职业就像挑爱人一样,既然没有十全十美的男人给你嫁,同祥不会有十全十美的人生道路绝你选。再说了,有些事,明知坚持不下去,放手未必不是一种解脱。而另外一些亊,妥协才能成全。所以就不能一概而论,对吧?”
穆忻愣住了。
好像,还真有些道理……就如同长久以来她—直纠结在“选这条路值不值得,曾经是否错了”窠臼里,却忘记了,如果当初选择了另外的路走,今日来必就没有遗憾和后悔。既然没有十全十美的生活,为什么要用这些无聊的问题难为自己?
见穆忻发愣,谷清笑了,她站起身,拍拍自己衣服上的尘土:“有些坎儿,你得自己迈过去,要记住,姑娘,你还年轻,前面的路长着呢。我也不想说什么‘苦尽方能甘来’的话,因为事实上,说不准将来还有什么苦楚在等着你。你与其花时间为已经无法挽回的事情难过,倒不如想想以后再跌倒了的时候,怎么自己爬起来做成功女人或许不容易,伹若想做个内心坚强的女人,只要你肯,也并不难。你得知道,你不是给你自己活着的。有很多人在乎你——无论在哪个世界里的人,他们—定都想看见你好好的生活。”
然后她拍拍穆忻的肩膀,挥手吿别:“不多说了,我得赶紧报到去,明天开始,咱就能经常在训练场上碰面了。”
说完她笑一笑,转身拎起包走向设在综合楼门口的晋督培训班报到处。直到她走远了,穆析还恍然坐在原地,怔怔看着谷清背影消失的方向。
那一刻,她似乎感觉到有什么,慢慢地,在她以为已经完全干涸的心底缓缓流淌。
也是从那天起,穆忻开始用从未有过的认真参加培训:她上课认真听讲,下课则是去警校深处那个不算大的小图书馆里看书。她再也没有抱怨过每天辛苦的1500米晨跑,甚至还咬紧牙关主动提出在反恐课上做演练——当她终于持枪冲进那扇代表噩梦的小门后,多么奇怪,那个晚上,她居然没有从梦中惊醒。
于是此后的日子便越发安宁了:她渐渐开始听得懂那些法律与行政管理课程,能和老师一起探讨问题,能就某一个案例提出自己的质疑。她听了一场知名法医的讲座,第一次惊讶地发现,原来那些犯罪的破绽不是不存在,而是我们常常被自己的眼睛欺骗。
渐渐,在这远离市区喧嚣,也远离派出所吵闹的校园里,穆忻依稀明白:有些蜕变其实早就发生,但总需要一个契机,才能被当事人自己清楚地感知。
她很感谢谷清。
然而谷清是个足够聪明的女人——她可以推心置腹化解穆忻心里的结,却不愿意走得过近以致让人多疑。所以整个培训期间,穆忻和谷清再没有坐在一起说过那么多的话。但穆忻脸上渐渐放松的表情和偶尔流露出的笑容,想必谷清也看到了。有时候在校园里擦肩而过,她们会挥挥手,用微笑代表寒暄。并不多话,但彼此都觉得满足。
关心人、被人关心,原来是同样温暖的两件事。
“三二一”袭警案全面告破在杨谦牺牲一个月后——虽然袭警主犯案发后不久就由交警和特警部门联手击毙,伹从犯驾车逃逸后通过不断地换车藏匿踪迹,直到四月下旬才被安徽警方抓获归案。审讯中,之前所涉及的一系列故意杀人案线索终于浮出水面,甚至还扯出了一串制假案。
紧接着,就在穆忻的晋衔培训结束前一天,更大的余震传来——制假案扯出了建国后全市最大的涉黑案,G市公安系统一夜之间有两位分局局长,一位刑警大队长被双规,还有一位市局督察大队长则在当天下午的一次电视电话会议上被市纪委的工作人员现场带走,这个人便是陆炳堂。
得知这个消息时穆忻正在准备参加800米长跑测试,她拿着手机,只听见里面传来张乐好像打了鸡血一样的声音:“穆姐,你听说了吗?期蝶效应啊!”
“有话快说,轮到我考800米了!”穆忻抬头看看不远处正在往起跑线集合的人群,不客气地打断张乐。
“陆炳堂被抓了,”张乐语速极快地复述了他刚刚从市局熟人处得知的政治八卦,“你说这事儿是不是挺玄幻的?前天市局督察来我们所检査工作,晚上我还和他一起喝酒来着,没想到这才过了两天,人就进去了……”
张乐喋喋不休,不远处已经有人喊穆忻“集合啦,快过来”,穆忻愣一下才晓得向远处的人挥挥手,继而再次打断张乐:“我先去考试了,晚点再跟你联系。”
说完她挂断电话,快步走向起跑线,然而直到发令枪响,她和同组的考生们一起跑完第一圈400米后,她的思绪仍然被这个巨大的消息所震撼,以至于她一直都在走神的状态下机械地追随着前面那人的步伐,甚至没有发现自己身后已经甩下—个又一个体力不支的人。
直到她以该组第三名的成绩到达终点时,当肌肉的酸痛和喉咙里涌出的咸腥气终于唤醒她迟滞的知觉,她才一边喘着粗气停下脚步,一边心有余悸地想——张乐说的,是真的吧?
她悬真的心有余悸,因为就在不久之前,陆炳堂曾以市局督察大队长的身份来警校做讲座。站在讲台上的他一眼就看见了坐在第一排的穆忻,所以待讲座结束后,他站在讲台边,用一种领导关怀下属的语气和再自然不过的姿态,轻而易举就拦住了正准备撤退的穆忻。
他的语气还是那么和蔼:“小穆,好久不见,最近还好吧?”
穆忻犹豫―下,还是硬着头皮停住脚步,在身后鱼贯而出的人们或好奇或探寻的目光中故作镇定地答:“谢谢您惦记,我还好,只是调到派出所以后去市局的机会也少了,所以一直没有见着您。”
她的语气毕恭毕敬,像是全然忘记了之前在酒吧里发生过的一切。
“我们最近想调些人来帮忙,过几天我跟你们局长说一声,你过来锻炼一下吧,”陆炳堂也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一样地打官腔,“其实你上次的表现是很不错的,指挥中心那边本来想留你,后来听说你家有些急事,你就回秀山了。”
穆忻忍不住在心里吐口血,对陆炳堂睁眼说瞎话的本领越发钦佩——恐怕全市局都知道“家里有些急事”是多么丢人现眼的“急事”吧?难为他还能说的这么冠冕堂皇。
“就这样吧,你准备一下,这几天发函给你们分局。”陆炳堂挥挥手准备离开。
“陆大队,”穆忻急忙喊住他,“我们所的工作也挺忙的,我……”
却没等说完就被陆炳堂打断,他似笑非笑:“小穆,你要知道借调时表现好的话就可以留在市局,不用一辈子蹲在那个小派出所里,多少人都盼不来的机会,你还往外推?”
他没再给穆忻说话的机会,摆摆手就走远了,穆忻苦不堪言地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办。
但现在想来,那居然就是她最后一次见陆炳堂——她还记的,那天,他穿着白色的春秋执勤服,肩膀上的三级警监标志闪闪发光。她甚至记起了那辆熠熠发光的陆虎,以及暴雨那天救人性命的那双大手……她不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是该庆幸化险为夷,还是要感慨人心难测?
想到这了,她如梦初醒般抬头看向天空,春日的阳光温暖明媚,云彩好像棉絮一样浮在空中,四周是柳枝抽芽的芳香,一切的一切都生机勃勃。她的眼眶突然有些湿润,她在心里说杨谦你看见了吗?这是你的一条命换来的警界地震,是我当初为了保护你而不得不去周旋的那个人,如今因为你所办案件的牵连而进了监狱。他或许不能算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可恶行终有报,这才是真正的“命”!
春日浅浅的花香里,穆忻抱着肩,缓缓蹲在了操场边。她没有哭,只是木然地看着脚下的泥土发呆。测试早就结束了,参加测试的老师和学员都渐渐离开操场,从远处看,只有穆忻穿着蓝色的作训服一动不动蹲在那里,好像失了魂。
第二天,结业典礼后,培训终于结束,穆忻拖着行李箱走到警校门口,不出意外地看到了褚航声。
他站在车边,一直看着警校大门口的方向,直到看到穆忻出来,才疾走几步上前,接过她手里的大包小包。
一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只听着调频广播里的音乐节目。过了很久,还是褚航声先开口:“培训……还好吗?”
穆忻点点头。
褚航声用余光看到了,在心里叹口气,才说:“我妈来了。”
穆忻惊讶地扭头看着褚航声,听见他说:“她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穆忻眼里划过一丝不忍,她张张口,却没等说出话就被褚航声打断:“我实话实说了,我说你这里发生了一点变故,而我过阵子要外出学习,眼下都顾不上。”
穆忻愣愣的:“外出学习?”
褚航声“嗯”一声,补充:“大概半个月前吧,去参加了武汉大学的博士学位考试,没想到考上了,昨天报社刚批准可以脱产学习一年,明年秋天回来一边上班一边做论文。”
“你怎么没跟我说?”穆忻呆呆的,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我给你发过短信,我说我要去考试,问你意见,你没回,”褚航声苦笑,“我猜你培训忙,或许……压力也大,不敢总是骚扰你。”
他那样谦卑的语气,居然用“骚扰”这个词,穆析心里又是一阵疼,她不知道,自己明明谁也不想伤害,可为什么总是一个又一个地不断伤害着人?
说话间车已经到了四丁镇派出所门口,穆忻下车,接过行李。她怔怔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褚航声,看懂了他有些期待却又有些踌躇的眼神。她嗫嚅着,却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也一团混乱的想法——理智指使她说我们分手吧,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完全恢复,我不能拖累你;然而私心却指使她说求求你,给我时间,或许可能很久,但就这样放弃我不甘心、马上结婚又不忍心……我只是,需要时间。
好在,褚航声替她说了:“你被心,我妈那里我都交代好了,她不会强迫你去做你没准备好的事。我不知道你要恢复多久,也不知道我能等多久,但一年总是没问题的。其实之前我也犹豫了很久,拿不准现在是应该站在你身边陪着你,还是暂时离开,让你梳理好自己的思路,明确以后的想法。我只能自作主张,但愿再回来的时候,这个东西还在。”
他一边说一边把一个红色的小绒盒放在穆忻手心里,目光坦诚地注视着她:“我不是要给你压力,只不过这个既然是给你准备的,就算你以后再也不想戴,也得由你扔掉。”
穆忻眼眶一酸,低头打开那个椭圆形的红色小盒子:精致的彩金女戒——是对戒中的一只,也是他曾经说过要在结婚登记那天拿来郑重佩戴的“注册商标”,在阳光下散发夺目光泽。却不料,曾经心心念念想要佩戴它们的人,已心境不再。
那天以后,褚航声果然再没有跟穆忻联系。她重新回到安静、平常的生活中,好像杨谦没有出现过,褚航声也没有出现过,以前所有的伤痛,都不过只是一场梦。
只有在周末,去养老院看肖玉华的时候,穆忻才会觉得,现实就是现实,它不可预料的发生,深深刻下伤痕,让你无法逃避、必须面对。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泪水终究会风干成一块记忆的化石,而我们能攥紧了不遗失的,也不过手心里的这个“现在”。
忙碌的工作中,伴随着渐渐平静下来的心情,令穆忻的脸上终于有了久违的笑容。看在郝慧楠和张乐眼里,松口气的同时,只觉百感交集。
真正意义上的转折出现在国庆节后——十月中旬,市委组织部发布考试通知,指明全市范围内1980年以后出生、副科或正科满一定年限的公务员可以参加共计三十五个副处级岗位的甄选考试,噱头是“提把八零后副处级干部”。考试在十月底举行,能够用来复习的时间基本没有,或者说考的就是日常素养,打的就是无准备之仗。
对此,穆忻深知强手如云,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抱任何希望。然而越没有压力就越容易超长发挥,当鄙视为成绩公布,穆忻以第二十五名的成绩进入面试范围时,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是回到了多年前刚参加完公务员考试并得知自己考取后的那种悲喜莫辩的心情。
唯一不同的是,那时候,她的身边有杨谦,他那么朝气蓬勃地拽着她一起走。而如今,她只有她自己。
但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一周后,穆忻居然连面试也通过了,只待政审结束就可以去团委宣传部任副部长!
秀山分居一片震惊。
所有人都在问:穆忻?是杨谦的前妻吗?就是那个把婆婆逼疯了的女孩子?果然有些手腕,居然能考上副处级?没有背景吗,真的不是某某领导的亲戚吗?不是因为沾了杨谦的光?她以前学什么的?学艺术的怎么可能有这么强的实力打败那么多考生?
穆忻苦笑——我说我没背景,你们信吗?
当然不信。
这不就结了……穆忻想,嘴长在别人脑袋上,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她已经懒得解释了。
她只是在一夜之间突生对这身警服的依恋: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站在自己小小的宿舍里,仔仔细细打量这身衣裳,还有左胸前那个闪闪发亮的警号。这是她毕生不会忘怀的一段经历,是她人生路途上无数拐点的集合。她在这里体会过爱情的甜蜜、婚礼的琐碎、职业的历练、亲情的起伏,有过满足与欣慰,当然也有煎熬与伤害,但如今,她能记住的,都是好的。
她不是没有失望过,但她仍然愿意相信邪不压正。
她仍然愿意相信,命运中哪怕充斥着90%的悲剧,却仍然有10%的契机可以将你拯救——就像她曾经一次次参加考试,做梦都想离开秀山,然而总是失败,那时她并没有想到,总有些机会在柳暗花明处。
只要你真的有准备。
因为馅饼的确不会砸在毫无准备的人头上。
也是去政治处上交自己的警衔标志、警号、警官证的那天,穆忻再一次感到内心深处涌起强烈的不舍:这些以前看做是束缚的标志,因为四年的朝夕相伴,个中感情,难以言说。她不知道要怎样表达自己夹杂着雀跃、憧憬与留恋的矛盾心情,只能最后用手抚摸一下那铮亮的四角里,转身离去。只是当她走出分局大门后,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那枚闪亮的警徽,她的心脏好像瞬间被一只手攒紧,让她必须深呼吸几口冰冷的空气,才能压住眼底那些许的潮意。
她又想起了值夜班接警被醉汉咒骂的时光,想起在派出所里因为对方手续不全不能办理业务却反被对方指责的时光,想起因为业务不熟练而被段修才奚落批评的时光,想起要努力和同事们打成一片的过往种种……突然恍悟这一切对自己的改变:她不再是大学里那个口无遮拦的小女孩了,她渐渐学会一忍再忍、百忍成钢,也开始习惯站在别人的角度上理解问题,开始学会用对方能够接受的方式交流沟通,开始理解陌生人的艰辛与麻烦背后的不得已。
以及,她终于明白,当她狠下心把自己的清髙、自负甚至尊严踩在脚下时,从此,她再不畏惧任何形式的刁难与践踏了。
也或许,这就是职场的规则与每—个新人的成长吧——跟一份稳定又貌似体面的工作相比,尊产之类大可以往后放。日子还长,人总要学会弯腰,才有机会把散了一地的“自我”慢慢捡回来。
那天,离开分局后,穆忻像被什么驱使一样去了养老院。
肖玉华还是那样,一样穿着穆忻给她买的毛衣,拉着穆忻的手说:“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呢?”
穆忻心里发酸,咬住嘴唇没有说话。
肖玉华叹息:“谦谦好久没来了。”
穆忻再也忍不住,在照顾肖玉华的护理人员,停下步子打招呼,对方还感叹:“你们单位的人真是长情,每个礼拜都来看她。”
穆折的眼泪险些再次决堤—她甚至都没法说,这位老人,曾是她的婆婆,她们水火不容那么久,并不是为了今天这样凄凉的会面。
泪眼朦胧地走出养老院,大雪纷飞中刚好有公交车驶来,穆忻上去找了座位坐下,一路看着窗外发呆。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看见了市区里的璀灿灯火,穆忻才蓦然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坐错了车。
她急慌谎地下车,结果一抬头就看见不远处的市局大门,以及那旁边的省报宿舍楼。穆忻心里好像有一个小鼓槌在拼命地敲,她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两步,仰头寻找褚航声家的阳台窗户,然而恰在这时,一个从前面街角转过的身影突然吸引了她的视线——也是挺拔的个子,步伐匆匆,手里捏一个文件袋,顶风冒雪地往前走。穆忻突然就愣了,那一刻,她真的以为那是杨谦,是跟他一样的打扮、一样的走姿是杨谦吧……是杨谦吗?
只是一瞬间,穆忻突然失去理智地往前跑,像是要追上那个稍纵即逝的身影,那个杨谦还活着的梦……结冰的路面上,她几次险些摔倒,却还是奔跑着追了整整两条街,直到那个模糊的背影完全隐没在人群中,再也看不见。
空阔的街道上,穆忻收住脚步,怔怔地站在原地。她迷茫地抬起头看看四周,才发现居然跑到了一条全然陌生的街道上。雪还在下,行人们低着头匆匆走过,身边有间咖啡馆,整扇落地玻璃璃上写着大大的“Merry Christmas & Happy New Year”,旁边音像店里的扩音喇叭播放着一首忧伤的歌:“你会不会忽然的出现在街角的咖啡店。我会带着笑脸回首寒暄,和你坐着聊聊天。我多么想和你见一面,看看你最近改变。不再去说从前,只是寒暄,对你说一句,只是一句,好久不见……”
突然间,毫无征兆的,穆忻泪如雨下……
也是那天,傍晚的时候,穆忻到了烈士陵园。
沿台阶而上时,她才想起自己连一束花都没有给杨谦带,她停住脚步犹豫一下,抬头看看前方一一重停了,清晰的视野中她一眼就看见不远处塞砖上那张熟悉的照片,还有墓碑顶部覆盖着的那层薄薄的雪。
她终于还是是缓缓走向杨谦的慕薅,走到跟前,蹲下身,一边伸手拂去四周的雪花,一边低声说:“杨谦对不起,我没有给你带花,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想着想着就走到这儿了。”
她顿一顿,咬咬下唇,略有艰难地说:“杨谦,从今天起,我再不是一个警察。”
说这话的时候,那种尖锐的痛感再次于心脏处膨胀开来,几乎令她窒息——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这明明是她期待了四年的出路,如今却痛彻心扉。她觉得自己好像弄丢了一些什么可到底丢了什么她又形容不出来。她伸出手,轻轻抚上照片里杨谦的面孔,就好像以前无数次相依相偎时她习惯了的那样,从额头到眉眼,再到鼻子、嘴唇……夕阳洒在她的指尖上,她忍不住想起了以前曾经读给杨谦听过,但被杨谦嘲笑为“太文艺的那段诗行”
寂静的墓园里,穆忻看着照片里的杨谦,轻声说:“其实毕业后我越来越不文艺了也没空看什么诗集了,不过有首诗我—直记的,现在越想越觉得说的是咱们自己。我背给你听好不好?这首诗,叫 href='2880/im'>《青春》。”
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
所有的泪水也都已启程
却忽然忘了是怎么样的一个开始
在那个古老的不再回来的夏日
无论我如何地去追索
年轻的你只如云影掠过
而你微笑的面容极浅极浅
逐渐隐没在日落后的群岚
逐翻开那发黄的扉页
命运将它装订的极为拙劣
含着泪我一读再读
却不得不承认
青春
是一本太仓促的书
——席慕容 href='2880/im'>《青春》
清冷的空气中,穆忻一边背一边任眼泪落下来,落到墓碑底座上,溅出靑色大理石的纹理。
那些沧桑的诗句真的仿佛是用靑春写就一当回忆的无声胶片如走马灯般掠过留下隐隐约约的句子恰是那年夏天他擦着汗一点点掰着手指承诺要给她幸福的样子,那时候,他或她,他们的笑脸何其生动,他们的理想何其鲜活,他们的未来似乎就紧紧攥在在自己的手心里……
然而如今,理想渐渐沉淀,未来变得现实,他微笑的模样铭刻在墓碑上,漫山的松拍摇曳着夕阳的光。
是的,我们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靑春,真的是一本太仓促的书。
第十七章 人生如逆旅
年后,穆忻正式去团市委报到。在那里,三十一岁的她不年轻了,但因为一群年轻人的存在,她奇迹般地又找回了失落太久的冲劲。
那是一支小而精悍的队伍——整个单位只有三十多位在编公务员,却要负责包括希望工程、青年创业、各类培训、青联活动、志愿者服务、青少年维权等在内的各种工作。大型活动时常开展,忙起来的时候一个人就要负担一项大型活动从策划、邀请、外联、拉赞助、会务一直到总结在内的全部工作。在那里,一旦项目被敲定开展,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报告一份接一份地出,加之还要处理各种劳心费神的“突发状况”……人人都恨不得能长八只手。
也是到那时,穆忻终于知道有些年轻的团干部提拔快的确是有原因的——这个平台上不养闲人,所有人都必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成长速度常在同龄公务员之上。
穆忻所属的宣传部只有三个人:一个部长,一个副部长,一个主任科员。穆忻去报到那天主任科员出差了,所以作为副部长的她压根没有多少熟悉工作的时间,当天就被部长拽去参加一个个颁奖活动,出发前扔给她一部单反相机,要她别忘记拍会场图片以便回机关后整理上网信息。穆忻这辈子都没摸过这么高档的相机,只好拽着会场里的媒体记者不耻下问。多么巧,就遇见了褚航声带过的实习生。
彼时实习生已经成为省报的正式记者,看见穆忻时怕认错了,还没敢打招呼。直到穆忻落座时坐到了她旁边,可怜兮兮地向她求教,记者姑娘才迟疑着问:“你是穆姐姐?”
记者姑娘很高兴:“姐姐你不认识我的,但我认识你,我们主任桌上有你的照片。”
她没有提褚航声的名字,但穆析还是恍然大悟。
记者姑娘很热情,一边教穆忻使用相机,一边道:“真羡慕我们主任,业务好,总是获奖,想考博士也能一下子就考上,拿着工资去读书,太幸福了!国庆节的时候他回来请我们吃饭,他说是年后要去日本交流吧,日本的春天哎,樱花啊温泉啊浮世绘啊雪花啊牛肉啊……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穆忻哭笑不得地看着身边的记者蛄娘,不知道她是怎么从高雅的浮世绘一竿子支到雪花牛由的呢?她不得不打断对方越来越奇妙的幻想,虚心求教:“我们部长说要拍领导讲话的图片,可是他们嘴巴不停地动,一说话就不好拍,怎么才能拍得好看点,不那么面目狰狞?”
“没什么好办法,连拍吧,多拍一些,总能挑出几张好的,”姑娘摊摊手,“我不了解你们机关风格,不过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不管谁说话都狂拍,只要记忆卡和电池能撑得住就OK!”
穆忻一想也对,便朝记者姑娘摆摆手,挪到前排去找自家部长了。也是直到会议结束回到办公室,穆忻才一边往电脑里导入照片,一边有空想:褚航声国庆节回来了吗?他还要去日本?是啊,樱花快要开了,真是好福气的人,把日子过得如此有声有色……
那时,穆忻并没有想到就在不久后的一个夜晚,她会收到苏桂芳的电话,电话里,苏桂芳硬哂着告诉穆忻:“析忻,你看电视了吗?日本地震了”
穆忻的头顿时“嗡”地涨了两倍大!
“电视上说是东部,我也不知道他去不去东部,可是他手机打不通”……苏桂芳努力想要镇定,“忻忻你能来一趟吗?我和你叔叔都在报社这儿。”
“我马上到。”穆忻放下电话就出门。彼时她住团市委宿舍,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她和权益部一个未婚女孩子合住。出门的时候刚好遇见女孩子和男朋友在门口依依惜别,穆忻低头匆匆走过,心里只觉得有一团焦虑、恐惧、后怕的情绪堵着,堵得鼻子都发酸。
直到坐上上出粗车,看着城布里的万家灯火,穆忻下意识地摸一摸自己耳垂上那两颗璀璨晶亮的水晶,第一次觉得它们如斯沉重,直压得人喘不过气。她忍不住难过的想:褚航声,我很久没见你了,如果你回不来,就算我不扔掉属于我的一只结婚戒指,你是不是也再没有机会看我戴上它……
一路胡思乱想着到了褚杭声家门口,刚一敲门,苏桂芳就从里面把门打开,藏书网看见穆忻的时候她眼圈一下子就红了,紧紧拉住穆忻的手,把她拉进屋。
穆忻跟坐在屋里皱着眉头的褚航声父亲打个招呼,着急地问:“跟大使馆联系过了吗?”
“打过电话了,让等消息,”苏桂芳深吸一口气,认真地看着穆忻,“他告诉过你要去哪些城市吗?”
“没有。”穆忻难过地咬住下唇一一是真没有,她到这时才开始后海,为什么一只不和他联系?为什么对他一年来的生活漠不关心?虽然她经常会想起他,可是内心里复杂的感受此起彼伏,让她每次想要跟他联系时都总还是作罢,其实他没错,他也不该来承担本应该厉干地的太多压力,她都不敢想,夜深人静的时候,褚肮声会不会想起她,会不会觉得难过?
穆忻低下头,再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默默接过苏桂芳递过来的一杯水,走到客厅一角打开电脑,登陆自己的~可是,那里也一片寂静。
她似乎到这时才发现: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在QQ上给她留言了,短信也越来越少,那个夜晚就在这种焦急与懊悔中慢慢走过,当清晨的第一缕光出现时,穆忻从电脑前抬起头,转一下僵硬的脖子,回头看看一直都紧紧盯着电话机的苏桂芳,继续劝:“阿姨,你们去睡会儿吧,这里有我呢,我向单位清过假了。”
褚航声的父条深深叹口气,终于站起身,拍拍苏桂芳的手:“去睡吧,不然孩子没事儿,再把你累倒了,也是天下大乱。”
苏桂芳这才起身跟丈夫进了卧室。穆析看着二老的背影,心里又冒出一阵难以遏制的难过。
可是,直到老两口短眠后醒来,苏桂芳顾不上整理头发就急急忙忙冲到客厅问;“有电话吗”,迎接她的,还是只有穆忻疲惫的表情——她迟缓地抬起头,慢慢地摇头。
苏桂芳失望地坐倒在沙发上,她掩上脸,不知道是不是在哭。穆忻起身去洗手间第无数次用冷水洗脸,还听见堵航声的父亲在她身后安慰老伴:“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穆析闻言鼻子一酸,有透明液体“吧嗒吧嗒”地就落进盥洗盆。
这一天,时间迟缓得好像凝滞一样。
中午所有人都没胃口,穆忻自己也全无食欲,但看看褚航声的父母,还是起身厨房煮了几碗鸡蛋面端过来,算是凑合了一顿午饭。下午三个人继续守在电视机前,频道一直固定在央视新闻频道,看镜头里铺天盖地全都是水海啸以难以想象的威力冲击城市,瞬间淹没房屋、农田、道路,在奔驰的汽车后呼啸尾随,让人眼睁睁看着建筑物坍塌、髙压电线短路,火光冲天,不知多少条人命眨眼就被吞噬……
这不是一个国度的灾难,这是人类的灾难。
穆忻看得全身发凉,她都不敢想万一堵航声真的遇难,她要怎么办?哪怕她曾经害怕他站在自己面前,害怕他来要一个结果,但如今,想到这个人或许再也不会来了,她突然发现前路一片苍茫一原来,有人可以爱时,哪怕无法爱,但总有方向在。就好像旷野中的北极星,再遥不可及,都是路标。而设若这颗星辰陨落,无涯荒野中,何处是归途?
三天里,能打的电话都打过了,关心问询的电话也接了不少。网上陆续开始出现一些报平安的信息,唯有褚家的三个人好像困在孤岛上,焦灼等待,却杳无音信。苏桂芳终于不堪重负地倒>?下一老太太的心脏本就不好,到第三天不得不吃了速效救心丸躺倒在床上。
看着苏桂芳有气无力的样子,穆忻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当她少年丧父、青年失婚,且眼睁睁见过杨谦的离去、肖玉华的失常后,她早就从对自己“命不好”的感慨转化为对“人生短暂”的恐惧。换言之,在人生的棋局上,她已经输了太多次,早就没法计较自己所执的是黑子还是白子,唯剩一点破釜沉舟的勇气,与她对杨谦的歉疚共存。那点勇气好像是—个执拗的声音,每日里劝说她往前走、务必往前走,生命那么短,既然已经错失过一次,何必再添新的遗憾?
?这种劝说,竟有它的道理。
当电话铃声再次响起的时候,尽管失望了太多从,但穆忻还是一秒钟都没耽误,跳起来就扑到沙发边的角几上去接电话,因为扑的太快,腿撞在茶几上都顾不得疼,只是着急地对着话筒喊:“喂?”
电话那边沉默几秒钟,终于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只是语调里有惊讶、有疑惑:“忻忻?”
穆忻的眼泪“唰”的就掉下来了,这时褚航声的父亲紧张地凑过来:“航声吗?他没事吧?”
听见说话声,苏桂芳也从卧室里挣扎着爬起来,着急地问:“怎么样,他怎么样了”
“你没亊吗?”穆忻吸吸鼻子问。
“我没亊,”褚航声的声音那么温柔,“你们吓坏了吧?”
“知道我们会害怕你现在才打电话,没事不知道早点说吗……”穆忻抹眼泪,余光看见老俩口齐齐松口气,赶紧说一句“你稍等”,把听筒递给一脸焦急的苏桂芳,听她迫不及待地问儿子:你怎么样了,怎么一直没消息?住在哪里,吃得好不好,睡得怎么样,没生病吗?什么时候能回来,可以直接回家吗……
直到挂了电话,苏桂芳转过身,看见自己身后的穆忻,才后悔地一拍自己的脑袋:“哎呀,忘了让你们再多说几句了!”
穆忻脸红了,老两口脸上却终干浮现出多日不见的笑容。
不过好在不久后,随着网络通信的逐渐恢复,省报上开始出现署名“褚航声”的日本地震专题报道。因为这些报道。穆忻终于感受到他越来越强烈的存在感——他在被抢购一空的便利店里买膨化食品。他在崎岖泥泞的公路边吃压缩饼干,他在灾后废墟中看见—帧全家福……以及他的QQ签名:在自然面前,生命何其脆弱;幸而活着,才来得及。
办公室里,穆忻怔怔地看着电脑屏幕想:他说的“来得及”,和她理解的,应该是同一个意思吧?
她抬头看窗外,因为是一楼,能清楚看见不远处花坛边姹紫嫣红的那片花儿——多年前,也是这样的春天,她站在秀山的翠绿树影间,期待着有那么一天,可以和杨谦一起回到城市里,过“干五休二”的规律生活,不再提心吊胆,不再晨昏颠倒;可是,也是在春天里,繁花绽放的时候,她能给杨谦送去的只有塞碑前大朵的白菊,能给肖玉华留下的也只不过几包松软的点心或是应季的衣裳……她印象中的春天,因为一场又一场的“倒春寒”而料峭无比,她险些忘记了,或许,最大的幸运,不过是我们还活着。
因为活着,所以一切,都还来得及。
这样发呆的时候,面前的QQ对话框震动一下,扯回她的神智。只见他刚好上线,正发了消息来问她:我大约一周后回国,你会来机场吗?
穆忻看着电脑屏幕,唇角绽放一点浅浅的笑意,少许的迟疑后,她轻轻点击鼠标,发送了一个笑脸的图案。
然后没想到,团市委的临时安排完全打乱了穆忻的计划——就在褚航声抵达G市的前一天,穆忻接到通知,将代替腿疾复发的宣传部长去青海参加一场现场会,并探望本省在当地支教帮扶的志愿者们。
无奈,临行前,穆忻只能给褚航声留言:对不起,我得出差去青海,不能去接你了。
褚航声过了很久才回复:那么,等我忙完手头上的事情,在回G城看你吧。
穆忻看着电脑屏幕微笑,许久以来,她第一次萌生了要给褚航声打电话、想听听他的声音的冲动。考虑到通讯不便,终究还是作罢,只是在QQ上刘璇近几日国内天气预报的内容,倒是苏桂芳得到消息后专门打来电话,一面为儿子将要平安回国兴奋不已,一面又为“小两口”不能见面而念叨这表示惋惜。
末了,苏桂芳照例一千一万次地问:“忻忻,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去登记结婚?”
穆忻微微沉默一下,只答:“等哥会阿里再说吧。”
苏桂芳是聪明人,听到这个答案只在心里叹口气,不再追问。
第二天,穆忻如期踏上行程,那是她第一次去高原——像钟筱雪曾经说过的那样,公路平静地延伸到远方,路上有动物不急不慢的身影,雪山巍峨耸立,空气里满是清冷干净的味道。
当地的工作人员给来参观的人们介绍:“这里是我们当地设置的第一所希望小学,建筑面积1233平方米,辐射了周边四个行政村,在校生332名,教师13名,设有7个教学班,分5个年级。来自社会各界的捐助还帮助设立了图书馆与网络教师,高原的孩子们终于也有机会从小学开始就接触电脑,了解外边的世界……”
穆忻环视身边小而简陋的图书室,然后随着参观人群一起转向教学楼背后的教师宿舍。都是平房,但窗玻璃擦的很干净,在阳光下反射出蓝天白云的倒影。有两间宿舍的外窗台上还摆着几颗土豆,工作人员看见了,笑着解释:“这是孩子们给老师的一点心意,有时候是自家地里的出产,有时候是一把野花,很多老师离开后再寄信来还说,这是他们收过的最动人的礼物。”
他这样说的时候,刚好有一个小男孩跑过来,大约也是想在老师房门前放点什么东西。但乍一见这乌压压一片参观人群,反被吓了一跳。转身羞涩地跑开了,只是在目光相撞的瞬间,小男孩明亮的眼神竟让走在前面的穆忻有些许失身,也一下子就让她理解了钟筱雪对此地的留恋,在这里,钟筱雪不仅是一个教书育人的老师,更是一座通内外世界的桥梁,她是被需要的,她的工作有何其大的价值,足以让她觉得自己的每一天都充满意义!
更巧的是,在希望小学的展览室里,穆忻看见了一副书法作品,是苏东坡的《临江仙·送钱穆父》。
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
依然一笑作春温。
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
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徽云。
樽前不用翠梅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身后的参观人群进进出出,穆忻却始终看着这阙词出神——多年前,当她还是一个中学生的时候,为了备战高考,还曾在自己的周记本上抄录过各式各样的宋词名句,其中便有“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和“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那是,对她而言,这些词句不过只是优美文学的排列组合而言,其中况味,焉能体会?
而如今,几十年过去,当她用并不长的人生走过了比同龄人要丰富许多的道路时,这些句子却带来了内心深处的百感交集——是的,真正的古井没有波澜,秋天的修竹深藏气节,人这辈子有太长的路要走,中间或顺逐或坎坷不过是一个个总要走过的客栈,在生命结束之前,任何一处都绝非终点。
她把目光移到落款处,鲜红印章上方一行娟秀小楷:戊子年秋筱雪书。
穆忻忍不住微笑,她想,自己和这个姑娘,还真是有缘。
回程之前穆忻去了一趟商场——西部地区的披肩质地柔软又色彩斑斓,她挑郝慧楠可能喜欢的颜色多买几条,算是自己平生第一次出差的纪念品。恰逢周末,商场里人来人往挺热闹。穆忻前方不远处站着一个看上去比她还要年轻的女子,怀里抱着个大约三岁左右的小男孩。那孩子长得漂亮极了,白皮肤、眼睛很大、睫毛那么长,头发还带一点点卷曲,正趴在妈妈肩头四处张望。小男孩的妈妈忙着挑拣货品,小男孩大约觉得无聊,看周围的来往人群看腻了就张大嘴打个哈欠,再把手指头塞到嘴里啃几口,那小汪汪的大眼睛真让人打心眼里喜欢。看着看着穆忻就心酸起来,她想如果当初留下那个孩子,如今也该这么大了吧……
想到这里,穆忻低下头快步走开。她一边努力挥散满腔酸楚,一边琢磨着要给母亲和褚航声的妈妈各买一件羊绒衫。心思一转又想起了肖玉华,忍不住叹口气,捡适合她的颜色又拿了一件。
作为一个逛街购物向来目标明确、不喜犹豫的人,没用多久,穆忻手里就提了大大小小的购物袋。火警警报响起的时候穆忻正准备给褚航声也选一件礼物带回去,乍听见凄厉的警报声响,她愣在原地,一瞬间还有点懵。不过紧接着听见周围有人大声喊“着火了,快跑”,于是呼吸一下子,商场里乱成一团!
穆忻凭本能随着人群往安全出口跑,只是当人群都挤在一起的时候楼道中顿时混乱不堪。没多久就有烟雾弥漫开来,呛人的气息加剧了人们的恐惧,有人开始尖叫,工作人员只好在一片混乱中扯着嗓子组织人群撤离。穆忻挤在一堆仓皇的人们中间,被焦急的人群挟裹着往前走,听见那声“哇”的哭声时穆忻凭本能回头,刚好就看见之前见过的漂亮小男孩摔倒在一个垃圾桶边。他的妈妈不知道去哪儿了,小男孩漂亮的小脸蛋上这会儿挂满了眼泪鼻涕,趴在地上一边哭一边喊“妈妈”。身边有个中年妇女看见了,也好心地停下脚步把小男孩扶起来,但身后的人群在被挡住步伐时着急了,使劲推中年妇女,还有人喊着“快点快点”,中年妇女身边的小姑娘急了,拉住中年妇女的手腕就往前跑,小男孩被扔在垃圾桶边,继续哇哇大哭。
穆忻再也看不下去了,她努力拨开身边的人群,在有人愤怒的咒骂中逆行回去,使劲往小男孩的方向靠拢。途中她手里的购物袋刮蹭到了逃生的人,极大的影响了彼此的速度,穆忻想都没想甩手就把袋子往地上扔,空出两只手拨开人群往回跑。终于历尽艰难跑到小男孩身边的时候,这层楼上的人群已经基本都撤到了安全出口的位置,商场里到处都是烟,呛得穆忻和小男孩一起咳嗽。
穆忻没空犹豫,伸手就抱起小男孩,转身也往人群撤离的方向跑,小男孩一起在挣扎,一边喊着“妈妈”一边害怕地想要推开穆忻。挣扎中小男孩的手挥到了穆忻的脸上,一下子戳中她的眼睛,眼泪“唰”地涌出来,瞬间模糊了穆忻的视线。穆忻疼得闭上眼,也就这么几秒钟的混沌里,前方突然冒出一个台阶,穆忻猛地被绊倒在地,小男孩从她怀抱里被甩出去,落在前方一米处,“哇”地又开始哭。
穆忻吓坏了,也顾不上看自己的样子,连滚带爬扑向小男孩。浓烟笼罩中她也不知道蹭倒了什么,似乎是塑料模特或者货架一类的东西劈头盖脸砸下来,落在她额角,刮出一阵尖利的疼。她连摸一下的空都没有,扑过去抱起仍在嚎啕的小男孩继续往安全出口奔,中间空出一只手摸摸孩子的头,看没有出血才稍微松了口气,可又怕摔出内伤来,心里急得火烧火燎的。
就这么跌跌撞撞好不容易咳嗽着跑到了安全通道,前面逃生的人群已经完全不见了。穆忻抱着孩子三步并作两步往下跑,中间脚滑了一下,整个人就往墙上撞。好在这次她把孩子紧紧护在胸前,用自己的肩膀承载了撞击的伤害。这时候她已经基本上没有什么清醒的理智了。甚至感觉不到疼——浓烟就在身后,她似乎已经听到了刚才还待过的那层卖场里传来“噼噼啪啪”的爆裂声,此时此刻她只有一个信念,就是“跑出去,往下跑,再快点,一定要出去”!
也不知转了几道弯,就在她被楼梯绕得头晕脑胀的时候,突然侧前方出现一个人影,一边往穆忻这边跑一边大喊“这儿有人”,穆忻紧张地迎过去,中间路过一个安全门,里面猛地又喷出一阵呛人的烟雾,穆忻突然什么都看不见了,眼睛火辣辣地疼,可她不敢停下脚步,还是往前跑,直到感觉到对方伸出手紧紧拽住她的手臂,接过她怀里的孩子,大喝一声“跟我来”,穆忻一边咳嗽着一边跟上,踉跄着不知又转了几个弯,然后猛地撞入一片光亮中——她逃出来了!
那里,穆忻并不知道这场火有多大,她甚至还没等看清那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人群就被等候在旁边的医生拖上了救护车……她只顾回头喊:“孩子,孩子呢?”
“孩子在车上,也去医院!”不知是谁大声吼了一句,穆忻这才放心地上了救护车。也是到了车上,被医生护士提着查验伤口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额头上流下的血,已经把胸前的衣服染红了。
那天,穆忻眉际的伤口缝了九针。
缝合时打了麻药,伤口没有多么疼,倒是脑袋里仍然充斥着劫后余生的紧张,太阳穴附近的血管一跳一跳的,只觉得无数杂乱的场景仍然此起彼伏,混合着浓烟残留在鼻腔里的气息,让人觉得恶心欲吐。好不容易等到处理完伤口、打完破伤风针,穆忻便四处逮着人问“见到刚才送来的小男孩了吗?三岁左右,眼睛很大”,问了起码五六个人,才有个护士模样的答她“去休息室看看吧,那边胡警察,放心,丢不了”。
穆忻谢过她,再一路打听着往休息室走,果然就看见里里外外除了穿粉红衣服的护士就是穿蓝衣服的警察——脱下警服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再见这身衣服的时候,穆忻竟然热泪盈眶。
迎面走来一个女警察,搀住了穆忻问“找人吗?”
穆忻刚简略形容了小男孩的样貌,对方马上问:“你是他什么人?”
“我不认识他,他和妈妈走散了,是我把他从火场里带出来的,总要有始有终……”
穆忻话音未落就看见面前的女警察脸上瞬间出现温暖的笑容,穆忻一愣,就听见对方喜气洋洋地回头,对身后的人说:“找到了,孩子的救命恩人在这儿呢!”
“呼啦”一下子,穆忻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就被几个人团团围住,一个女人挤到她面前“噗通”就跪下了,带着口腔喊:“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儿子!”
穆忻仔细看看,这才认出面前头发蓬乱、满脸烟灰的女子的确就是小男孩的妈妈,她赶紧扶起对方,却没想到周围已经开始“咔嚓咔嚓”地亮起了闪光灯的白光。穆忻吓一跳,环视99lib.四周,只见起码三四个不同型号的话筒瞬间出现在她面前,一圈陌生脸孔七嘴八舌地问各种问题,其中离她最近的是个女记者,声音也大,一边握住穆忻的手一边问:“你好,我是《XX早报》的记者,请问你当时是怎么带孩子跑出来的?决定见义勇为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穆忻呆住了。
重重包围下,穆忻都记不得她是怎么从医院里溜出来的。
手机早不知道掉到哪儿去了,若不是钱包向来是随身放,这会儿她恐怕连乘车回宾馆的钱都没有。饶是她已经在医院洗手间里做了简单的清洗,但出现在宾馆大堂里还是吓了前台服务员一跳。穆忻抱歉地朝对方笑笑,只说自己走在路上摔了一跤,摔破了脑袋,流了很多血,然后便在服务员同情的目光中翻出钱包里房卡走回自己房间,上楼时遇见同来开会的广西同行,对方惊呼一声赶来慰问,穆忻只好把同样的说辞再复述一遍,对方还关切地问“明天能按原计划返程吗,要不要跟会务组说一声”,穆忻赶紧拦住对方,再三声明自己没事儿,明天一早会如期退房去乘火车,好心的同行这才作罢。
直到进了房间,当一切嘈杂统统被挡在门外,穆忻这才像脱力一样倒在床上——短短几小时之间,竟是一场生死考验!
她似乎是到这时才有空仔细回忆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在刚才,当女记者追问“请问您从事什么职业”的时候,她本能地想要回答“我是一名警察”,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终于记起,她已经不是一名警察了。
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她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些浓烟、火苗、“噼噼啪啪”的爆裂声还有孩子的哭声……她想了很久很久,最后终于确定,那一刻自己根本来不及多想,只是凭着本能做事——她不能眼睁睁看一个孩子葬身火场,她必须救他!
她又想起,也是不久之前,当自己面对飞车抢劫歹徒的时候,曾眼睁睁看一个女孩倒地、死去……那是,她没有伸出援手,她为此日夜受到灵魂的拷问,她无数次问自己:你这样的废物,连搭把手的勇气都没有,就算穿着一身警服,有什么用?
现在想来,如果没有那些拷问,以及拷问背后的反思,甚至是真正脱下那身制服时那些意外之外的不舍得,她恐怕永远不会发现,勇气也是可以从无到有的!
是的,当她终于可以直面曾经的一切——那些失落的消沉与隐忍的成长——她面对那个已经回归普通人群的自己,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我曾经是个警察”这个事实。她终于知道了,原来,总有那么一些职业,不论所从事的时间长短,它的烙印都打在你的心底深处,让你即便离开这个环境,都无法剥离它曾给予你的那些悄然影响。
这和婚姻一样。
哪怕她离开了杨谦,但他的影子时常会浮现在她面前,她仍然记得他的生活习惯,记得他说话的声音、挑眉毛的样子……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牺牲,他在她的生命中刻下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痕迹,而她至今无法全然接受褚航声的原因不过是在于,她觉得自己欠杨谦太多。
或许要感谢今天的这场火灾,因为是在今天她突然额头一跳一跳的刺痛中领悟:支撑杨谦用生命做代价成就“英雄”神话的,或许只是一份本能的敬业与不幸的凑巧而已。他凑巧在一个最不适合的时间出现在了犯罪分子的枪口下,然后凭借本能在弥留之际呼唤他最想见的那个人的名字,他给了她最惨烈的怀念与最深切的尊重,她应该回馈他对所有那些幸福时光的铭记和对不快的忽略,只要这样,就好了。
他从没有刻意束缚过穆忻,哪怕就在他生命的最后那些日子,他想要她回到自己身边的时候,也不过只是殷切的恳求,从没有试图用精神上的捆绑拦住穆忻往前走的脚步。那么,今天,她对褚航声的躲避和对自己内心所有真实情感的刻意无视,岂不是一种作茧自缚?
深夜,穆忻在不断的胡思乱想中睡着了,很久以来,这是第一次,竟然能够一夜无梦。
第二天,面目全非的穆忻如期踏上了回程的列车——因为淤血的作用,她的一半额头连同脸颊、眼窝一起全都变成了靑色,加上刘海下面遮掩不住的白纱布,看上去恐怖得很。她一路上都举起报纸挡住自己的脸,以免吓到更多的人,捎带着也就看见了关于火灾的一系列新闻报道,其中有一篇文章还提到了她,但因为当时她拒绝透露自己的一切信息,报纸上只好用“热心女子”这样的词汇模糊带过,她对这种模糊感到很满意。
脸伤成这样,回到G城后自然也没法上班了。没多久部长就带着唯一的科员来看她。乍一见这幅样子也骇了一跳,直说“千万不要破相,小穆这么年轻还要嫁人呢”之类的话,穆析听了也忍不住笑,只是这笑容和渐渐开始由青转紫的半边脸配合在一起,越发显得狰狞。于是穆忻除了去医院换药就干脆不再出门,但拆线那天,还是在医院里遇见了熟人。
彼时穆忻刚拆完线,还觉得额头有点刺痒的疼,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一回头,看见居然是丝毫没变样子的钟筱雪,穆析还有点不相信自己眼睛似的眨了眨眼——长而直的头发,束着简单的马尾辫,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一侧有个小梨涡……不是钟筱雪又是谁?
穆忻赶紧回身打招呼:“你生病了?”
“是我父亲,来化疗,”钟筱雪扬一下手里的病例,这才关切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出差时发生了一点小亊故,已经快要恢复了,”穆忻微笑着看钟筱雪,“对了,我去靑海了,那儿很漂亮,孩子们很单纯,每个老师的存在都被强烈需要,是很让人满足的感觉。”
“是啊,那时候杨谦还说我理想主义——”钟筱雪突然顿住了,她有些内疚地看看穆忻,轻声道,“对不起。”
“没关系,我也常常想起他。”穆忻叹息,杨谦的名字在她舌尖上绕了几圈,虽然没有说出来,伹她知道,她和钟筱雪之间,因杨谦而结识,便迟早会涉及这个话题,但好在,一年多过去,当她终于可以回首自己曾经的那些足迹时,自上而下的俯瞰带来更客观的视角与更从容的心态:倘若可以重来,她愿意用更坚强的心去迎接所有挑战,少了一点归咎,少了一点埋怨。她会庆幸她的丈夫是自己的同行,因为彼此了解,故而能够相互支持、出谋划策、建议提点……这本该是一场婚姻的优势,是她站在肖玉华面前时最有底气的身份,而不该是自卑或者畏惧。
说到底,不是肖玉华驱逐了她,而不是她驱逐了自己。
直到永远无法重来。
钟筱雪似乎看懂了穆忻心里在想什么,她微微叹口气,握住穆忻的手道:“在青海的时候,有位活佛告诉我说‘死亡是反映生命整体意义的一面镜子’,这些年来,我竟然没有找到哪句话能比这句话更好地表达其中的意味。我想,杨谦或许并不恐惧,因为死亡对他而言只是一个意义的开始。”
穆忻没有说话,她只是反握住钟筱雪的手,微笑。
是的,我们愿意相信,那是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个国度,在那里,有我们深深惦念的人,他们生活得很好,很好。
那是他们的开始,也是我们的开始——开始惦念,开始回忆,开始用更加冷静理智温暖的目光以及一颗更加宁静的心看待曾经与未来。每一场生老病死,都因此而成为一场沥血的成长。
也是这年春天,郝慧楠和张乐的你追我打终于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大丁家村两委换届,经过镇里的调解动员总算是选出了新任村支书,而郝慧楠因为事迹突出被调回镇里,任镇长助理,副科级。
有那么几天时间,郝慧楠都抓着穆忻念叨:“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穆忻笑呵呵地反问:“什么是有心,什么是无心?”
郝慧楠仔细想想,猛地一拍巴掌:“还是你深刻,一句话就醍醐灌顶!可不是嘛,谁说我‘无心插柳’来着?我分明是为了村里那村办企业都快呕心沥血了!”
“所以这是你应得的,”穆忻拍拍郝慧楠的肩膀,“既然回了镇里,该办的事儿就抓紧办了吧。也别拿什么要离开这儿当借口了,你见过刚竖起来的典型短时间内走得开的吗?再说就算你现在考到市区工作,在那里找了个男人结婚生孩子,那万一以后再被拍下来挂职锻炼或者直接任职,难道要离婚?毕竟走了这条路,许多事情就由不得你了。前面一千一万个未知数,犯得着一一计较吗?听我一句话,看在你比张乐职务高但人家仍没有嫌弃你的份儿上,赶紧结婚吧!”
郝慧楠不说话了。
那时并没想到郝慧楠最后的一点犹豫会被张乐命悬一线的负伤冲垮——六月里,张乐身先士卒成功抓捕公安部A级通缉犯,同时他那饱受创伤的老腰也差点被来自身后的一闷棍彻底报销。医生诊断说“如果再晚送来一会儿,下半辈子就可以在轮椅上过了”,生生把张乐吓出一身冷.99lib?汗来。
郝慧楠站在张乐病床边咬虎切齿:“活该,上次我住院的时候你说什么来着?说我生活不能自理,只能任人宰割……我这次就叫你一下什么叫‘任人宰割’。”
张乐很警觉:“你要干什么?”
郝慧楠不说话,只是伸手拎过来保温桶,打开盖子,一股浓郁的辣椒香喷薄而出,馋得张乐直流口水。
“拿筷子拿筷子!”郝慧楠坐到张乐身边的床沿上,招呼穆忻,“我订的水煮鱼,三斤的,咱俩一鼓作气吃完,剩了太浪费。”
穆忻憋着笑把手边的小砂锅打开,露出里面一汪雪白的猪蹄汤,推到张乐跟前:“有人说病人只能喝汤……”
张乐觉得额头的青筋在活泼泼地跳,咬牙说:“我是养伤,不是坐月子……”
“我知道,所以里面也没加黄豆花生什么的,”郝慧楠吃了一大口鱼,眯着眼睛感叹,“美味啊——”
张乐死死盯着郝慧楠的筷子,可是他腰不好,连抢的动作都做不了,瞪了半天只能悲愤地吼:“猪蹄就猪蹄吧,你们好歹给我递过来啊!看我够得着吗?”
郝慧楠放下筷子,塞一个汤碗到张乐手里:“自己喝吧,胳膊又没伤着。”
“我这躺着呢,喝一口洒半口!”张乐抗议。
郝慧楠没办法,只好先招呼穆忻吃鱼,然后拿过勺子一口口往张乐嘴里喂汤,一边喂一边念叨:“让我说你什么好……就会逞强,你少干点会死啊?让你去陪我爸妈吃饭你不去,非要去做英雄,现在倒好,只能躺着半死不活等人喂!”
穆忻敏感地捕捉到其中的关键信息,瞪大眼插嘴:“你爸妈来了?干吗要见张乐?你们俩真谈上啦?”
“来也没用啊,被人家放了鸽子,说是有重要任务,让我们自己随便吃点,”郝慧楠冷笑,顺便把一勺子带着蹄尖骨的猪蹄狠狠往张乐嘴里塞,噎得张乐直翻白眼,“我说张乐,这可是你自己放弃机会的!我跟你说我也就是没当老师,不然绝不会给不着调儿的学生提供补考机会,懂不?哎我警告你别往外吐啊,你要是把好好的猪蹄吐了,看我还喂你!”
张乐继续翻着白眼和满嘴的骨头斗争,穆忻看不下去了,递过去一个盘子放在张乐嘴边:“吐吧吐吧,万一噎死了就太对不起这些猪蹄了,某人亲手炖了两个钟头呢。”
张乐毫不犹豫地把嘴嘴的骨头吐出来,这才顺了品气,讨饶:“这不能怪我啊,我怎么知道那天刚好有紧急任务……要不等我出院亲自上门找咱爸妈负荆请罪去?”
“不用,你千万别客气,那是我爸妈,跟你没什么关私法,”郝慧楠瞪张乐,“本来他们就不同意我找个警察,说是又危险又不顾家,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还真给我长脸。”
张乐叹口气:“你们这些人,怎么能歧视警察呢?作为一各有正式资质的高级保安,带出门可以防盗,放家里可以镇宅,附加值多高!”
穆忻“噗”的笑出声,差点把水煮鱼的油渍喷到雪白的被套上。
郝慧楠也笑了,张开五指迎面在张儿脸上“啪唧”拍了一巴掌:“你有钟馗性感吗?还镇宅呢……”
满室欢声笑语中,穆忻似乎看见,最好的时光,它姗姗而来。
尾声
八月六日,农历七月初七,宜嫁娶。
这一天,是团市委组织的集休婚礼,作为新郎、新娘代表的,恰是刚刚荣获二等功的秀山区四丁..镇派出所民警张乐和荣获全市“新长征突击手”称号的四丁镇镇长助理郝慧楠。
许是前一天晚上下过雨的缘故,上午九点的中心广场上并不算太炎热。九十九对新人携手走过红毯的时候,脸上的幸福笑容晃花了围观人群的 773c." >眼。穆忻遥遥站在红毯边缘,一边维持秩序一边看着热闹。就听见郝慧楠和张乐两口子用一副十分“新长征”的口气表态,再手牵手许下那句耳熟能详的诺言:我宣誓,无论贫穷、灾难、疾病,永远爱他(她),不离不弃。
穆忻的心脏,再次被这句话柔柔地触动。
她仰起头看天空,微笑着想:杨谦,你看,这就是我们在婚礼上许下的誓言。
那时,你还说过,你愿献身于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为实现自己的誓言而努力奋斗——那是我们最初的誓言啊,关于婚姻、爱情、理想,以及信念。
你做到了,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你都愿意相信,那是你对这誓言是诚挚的付出。
时光无法重来,正如你离开我们,永不会回来。但我们正在努力替你实现昔日的愿望,替你把属于你的那份日子,过得有声有色。愿你在天堂安息……
渐渐升温的空气藏书网里,穆忻低下头,视线扫过自己的无名指——久违的“注册商标”在阳光下熠熠发光,漂亮的花体“f”造型流光溢彩……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戴起它,或许是一种盼头,或许是一时冲动,总之是在早晨出门前突然觉得今天这种大好的日子应该沾些喜气应应景,便再自然不过地戴上了它。
这时候人群突然骚乱起来,穆忻抬头,只见空中无数精致的小绣球飞过,围观的人们兴高采烈地开始拥抢。她笑着躲闪绣球的人们杂乱的脚步,一不留神就踩到了身后的人。她笑眯眯地回头,习惯性地说一句“对不起”,然而在她看清面前人的脸孔时,顷刻愣住。
阳光照耀在对方微笑的脸上,而他扶住她的那只左手上,无各指间,也赫然闪烁着“f”形璀璨的光。
Forever,至永远。
后记
2012年,当我终于可以给这本书画上一个句号的时候,该年度中央机关公务员招考刚刚落下帷幕,各省市的考试却又如火如荼地展开——也是这一年,中央和各省属机关开始大幅度缩小对应届生的招录数量,越来越多的用人岗位要求报考者具有“两年以上基层工作经验”。于是,一批又一批应届毕业生为了能捧上一个“铁饭碗”,不得不放低目标,选择报考县乡等基层公务员岗位。随之而来的,是普通县级市一个正科级单位的办事员岗位,动辄就出现300:1的竞争奇迹。
在这样的奇迹笼罩下,讲升官之道99lib?的官场小说火了,谈生存之道的“厚黑学”火了,批评此类现象极其不健康不正常的视频也火了,甚至就连“百度百科”都来凑热闹,硬是给那些终于如愿以偿的考取者冠了个热情洋溢的新代称叫“红领”……可是,却鲜少有人站出来,用客观中肯的态度告诉那些前仆后继“考公”的孩子们:基层,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这本书我写了很久。
在离开基层后,整整四年的时间里,我不断地写,又不断地推翻。我想要表达的东西太多,渐渐让我感到繁复得毫无头绪:我不知道我是想写一种爱,还是一种恨;是一种感激,还是一种疏离……这种踌躇让我不得不屡次打断写作的过程,转而从别处寻找灵感。甚至于在这四年里 href='6303/im'>《纸婚》和《纸婚2:求子记》相继出版并获畅销,而这个故事,仍然磕磕绊绊、无以为继。
后来我才知道,这样的犹疑,恰是源自情感的复杂。
那是一腔热情的投奔,两年粗砺的打磨,三分后悔四分孤勇地往前走,终于萌生五六处心酸的不平以及七八成由衷的敬意,久久回望,竟十分不舍。
是的,不舍。
我不舍那些昔日里一步步走过的惶惑、失落、委屈、挫败、空虚、混沌,也不舍同事们笑脸背后的诚挚、简单、辛勤、鼓励、仗义、忠勇——没有人知道,那件曾经让我以为是束缚与规则的警服至今仍挂在我的衣橱里,毗邻那些五颜六色的时装,静默而庄严地存在。
尽管,我无数次想要把它收起,压在不为人知的衣柜底层,用以告别一段永不可能重来的曾经。可是一次又一次,当我的手碰到肩章上那两颗银色的四角星,我都会感觉到一种酸涩的动容——无法否认,在这片深蓝色背后,是一段再真实不过的成长。
这样的成长,对于一个写作者而言,是至关重要的阅历;对于更多的阅读者来说,是共鸣的基础。
然而,我想要讲述的,又不仅仅是职业的成长。
我始终觉得,每个人都是社会的一份子,在生活中总要扮演多重角色。比如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穆忻,她既是一名基层公务员,又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媳妇。她看上去拥有玻璃城里富足的一切——安稳的职业、爱她的丈夫——但得走近了才知道,公务员也分三六九等,爱情背后也有无数牵绊。
我的立场,只在 53d9." >叙述。
不是讲原理,也不谈方法论,只是叙述不同生存环境下,不同女性的命运。
哪怕这种叙述只能代表一个群体而非全部,哪怕类似的情境会随世事变化而渐生更改,哪怕有些困惑在时间流逝中会带着问号不情不愿地消亡……但,引用作家叶兆言的话来讲:“现实生活终究会变成历史的一部分,正因为如此,我们不妨喋喋不休。”
是这样的,既然注定它未必恒久,那么,只当是个故事,便已足够。
只是一个故事。
所以,纯属虚构。
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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