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爱在战火纷飞时》 第一章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屈原《离骚》

1

直到二十三岁那年秋天,张世杰都认为自己可以完全掌控自己的命运。 比如,别人都是十月怀胎呱呱坠地,他偏偏不到八个月就从娘肚子里钻出来。比如,到了该读书的年龄,他宁可天天被揍得屁股开花、手心红肿也不愿去认一个字。等到大家都认为这个混世魔王注定要成为一个文盲的时候,十二岁的他却规规矩矩坐到教室里,只用两年时间就学完了高小的所有课程,并以第二名的成绩考进县城的初中。家里人刚刚松了一口气,他却在九一八事变之后,辍学回家,带了镇上十个和他年纪99lib?相仿的少年,打着抗日救国队的旗子,腰里别着匕首、菜刀、剪刀、锤子,要到东北杀日本鬼子。家里人只好因势利导,遵照他的意愿给他请了武术教师,并准备动用关系把他送到武汉的军政大学,让他投笔从戎、报效苦难深重的国家,他却在初中毕业的时候宣布自己的真正愿望是当一名小学老师,并轻松地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设在南阳的宛西师范。在他长成一名风度翩翩的青年之后,南阳的多少达官贵人、财主富绅家想把女儿嫁给他,他却偏偏选中了父母双亡、唯一的哥哥又落草为寇的杨紫云做自己的未婚妻。家里人终于接受了这个太平镇第一美女兼才女,准备为他们操办婚事的时候,他却又支持未婚妻到北平读大学,并对外宣称何时成亲随女方心愿。等到他师范毕业,多所学校向他发了聘书,他却突然宣布对做生意有了兴趣,回到太平镇淮源盛总号当了二少掌柜。张老掌柜心中暗喜,领着儿子把整个淮源盛的总号、分号视察一遍,并郑重其事地告诉这个自小就与众不同的儿子:张家这些年之所以在时局动荡的环境下能够做到生意兴隆,第一要旨就是不与官府作对,岂不知这个时候,他这个刚入商道的宝贝儿子已经秘密加入了正与官府作战的共产党,并且当了共产党桐柏地区地下交通线的负责人。 张世杰二十三岁生日这一天,得到了徐州沦陷的消息。没过几天他又得到了国民党军队为阻日军西犯炸开黄河花园口大堤让黄河改道流入长江的消息。张世杰决定再一次掌控自己的命运,他带领精心挑选的十八个弟兄和因战争爆发回乡避难的未婚妻杨紫云一起到金竹沟参加新四军,到真正的前线与凶恶的日本鬼子作战。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夏日,三十几匹马行走在桐柏山区的官道上,二十个年轻骑手高矮胖瘦各不相同,都有一张神采飞扬的年轻的脸。整个队伍分成三部分,前面几匹马由一个身材结实的人带领,每人腰间都别着双枪,担任开路和警戒任务。中间十匹马加驮了满满的货物,由一个面相老成的人负责。最后面几匹马由一个瘦瘦高高的人领着,负责殿后。队伍中间夹着并肩而行的一红一白两匹马,红马上坐着这支队伍中唯一的女性,她戴着宽檐草帽,穿着浅蓝色上衣和米色长裤,她有一张清纯典雅的脸,细长的眼睛黑白分明,如秋水一样明亮沉静。白马上的男青年身材挺拔,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英气逼人,神情气度沉着老练,他穿着白布上衣,黑布裤子,乌黑浓密的头发随着马的节奏抖动着,明亮有神的眼睛时而掠过整个队伍,时而和女孩相视而笑。这一对金童玉女就是不知人生挫折为何物的张世杰和他自己选定的未婚妻——因战乱从燕京大学辍学的学生杨紫云。 马蹄疾驰,群山绿树快速向身后滑去,想到就要浮出水面,在共产党自己的队伍里,带着最亲密的兄弟和最心爱的女人并肩到前线杀鬼子,张世杰心中顿生豪情。刚想扯开嗓子唱几句,一匹枣红马蹿到他身边。负责殿后的高连升先看了杨紫云一眼,压低声音说道:“二哥,朱国柱也跟来了,这小子是从哪儿得到的风声?”不等张世杰回答,杨紫云在一旁接道:“是我告诉他的。” 张世杰扭头看了几眼,只见队伍后面多了一匹白马,马是好马,高大结实,反衬出马上那个戴着眼镜和大草帽的年轻人的文弱。高连升也回头看了几眼:“看他那副打扮,穿着绸子衣服,到不了金竹沟,屁股上一准磨出几个洞来。还戴个大草帽,像个娘儿们。二哥,你发个话,我保证让他从哪儿来还回哪儿去。”张世杰问杨紫云:“他知不知道咱们要去哪儿?去干什么?”杨紫云扭脸看着张世杰:“我只说要去前线打鬼子。不过,他应该能猜得到。”高连升见张世杰没回答,眼珠子转了几转,说道:“朱家的人一向看不上共产党,朱国柱不可能真心想参加新四军。二嫂,你看我是不是把他劝回去?”杨紫云白了高连升一眼:“乱叫什么!谁是你二嫂?朱国柱要是不想参加新四军,就不会跟我们走。他和朱家的人不一样。”高连升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朱老爷那只老狐狸,还能生出一只老虎来?朱老大长年不在家不好说他,老二朱国梁的德行我们可看多了。这朱老三就算在北京读过几天大学,能好到天上去?” 张世杰正听得受用,余光瞥见杨紫云的脸色暗了下来,忙表态说:“连升,狐狸里也兴许能跑出只猎狗来。朱国柱已经跟来了,就一起去吧。抗日救国,人人有责。新四军很欢迎知识分子,就冲朱国柱脸上那两个瓶底样的眼镜片儿,没准儿会让他留下搞个宣传什么的。”高连升就不再纠缠朱国柱的事,改口说道:“二哥,我们一参军,肯定能被编到主力部队吧?”目光扫了扫前面几匹马上的货褡,“冲我们带的见面礼,还有这些伙计们,怎么也该给你个排长干干。” 张世杰心里哼了一声,排长?如果三年前他随长征的红军去了陕西,现在说不定已经当团长了,正在八路军的队伍里和鬼子面对面拼刺刀呢!在他丰富的想象里,如果杀一个鬼子,割一只耳朵,把那耳朵串成串,这一串鬼子耳朵恐怕已经和晾在房檐下新编的蒜头一样长了。这时候的张世杰根本没把铁蹄已经踏遍大半个中国的日本鬼子放在眼里。一时间,他有一种冲动,想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高连升和杨紫云,但他马上想起入党时的宣誓词,暗暗告诫自己,要沉得住气,等穿上了新四军军装,得到上级允许之后,再公布自己的身份不迟。那个时候紫云该用怎样惊奇又崇拜的目光看着自己呀!自从做了秘密工作,以少掌柜的身份留在太平镇之后,考上燕京大学的杨紫云已经很久没用崇拜的目光看自己了。很久没有从美女眼里看到对英雄的崇拜,张世杰是很失落的,这么想着的时候,仿佛是有心电感应,杨紫云朝他嫣然一笑,仿佛是在说:你终于又干正经事了!我们又在一起了,你杀第一个鬼子的时候,我一定为你喝彩,一定亲手把鬼子耳朵串起来……张世杰看着这久违的笑容,顿觉豪气冲天,张口就把杨紫云教的《义勇军进行曲》唱了出来:“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一行人翻山越岭,正觉得酷热难耐的时候,道路在前面转了个弯,绕过一面山坡,一条清澈的小河出现在面前。小河弯弯曲曲,顺着山势走,在每一个弧形地带留下几竿翠竹,再往前走,河岸变得平直,竹子也连成竹林,郁郁葱葱,和河水相映照,被杂树丛生的山坡衬托得越发秀美。这一群人自幼在太平镇秀丽的山水中长大,猛一见到这河、这竹林,竟也觉得眼前一亮。张世杰来过几次,已经习以为常,但看到杨紫云眼中的惊喜,也自当是到了一个人间仙境。他做了一个手势,高连生忙吆喝道:“兄弟们,咱们已经踏入金竹沟的地界了,大家休息一会儿,吃点干粮洗把脸,收拾打扮打扮,让金竹沟的人好好看看咱太平镇的棒小伙儿。”杨紫云勒住马,嗤地笑了出来:“高连升,你当你是去相亲呀。”一直跟在后面的朱国柱不知什么时间已来到杨紫云身边,接口说道:“金竹沟和大竹沟有小延安之称,听说环境气氛特别好。我们一路骑马,是该洗洗灰尘,精神饱满地进入金竹沟。紫云,给,喝水。”他把一个军用水壶递给杨紫云。杨紫云摆摆手:“不用了,世杰那儿带的有。世杰,我们去感受一下金竹沟的河水和太平镇的淮河水有什么不同。” 高连升把水壶一把拽过来,咕咚咕咚喝了一气:“朱三少爷,水壶不错呀,是中央军的装备。我真不明白,你想当兵打鬼子,干吗不到老河口找你大哥?有个上校大哥罩着,你肯定升得特别快。”朱国柱的目光早随着杨紫云和张世杰朝小河走去,不知道张世杰说了一声什么,杨紫云发出一阵低低的却是清脆的笑声。朱国柱不由得叹了一口长气,把高连升递过来的水壶推过去,说道:“水壶你喜欢,就留着吧。” 人吃过干粮,马饮过河水之后,一行人在官道上集合,准备出发。刚清点完人数,只见一辆牛车吱吱扭扭驶了过来,车上张着苇席棚,棚边缝着白布,几个女人、孩子在车里嘤嘤哭着,车前车后走着几个青壮年,都抑郁着脸。可能是看到河边青青的竹林,也可能是看到道边这许多人,牛车停了下来,一个中年人从车里拿出两根裹着白布的竹竿,抖一抖,递给两个年轻人,年轻人一边一个把竹竿举起来,那块白布就横在车前,上面写着几个黑色的大字:龙镇海杀人偿命,新四军为民作主。横幅一举,车里的哭声骤然大了起来。 杨紫云的目光首先被吸引过去,她一看到龙镇海三个字,顿时惊住了,忙碰碰张世杰:“世杰,你看,好像是我哥那里出事了。”张世杰也是脸色一变,忙安慰道:“也许是同名同姓,巧合吧。连升,你过去问问。”高连升拍马走近牛车,刚一开口,车中的哭声又大了一些。那个中年男人表情激动地说着什么,忽听一个女人声嘶力竭地骂了一句:“龙镇海这个挨千刀的土匪,烧成灰我也认得这混账王八蛋——”只见高连升从口袋里掏出几块钱递给中年人,中年人推着不要。高连升把钱扔到车上,转身拍马过来,神情沮丧地说道:“果真是杨大哥那里出事了。龙镇海糟蹋一个姑娘,那姑娘上吊了,家里人拉着尸首要去金竹沟告状。”正说着,那牛车又在哭声中吱扭吱扭走了。 杨紫云跺着脚说道:“我哥真是糊涂,哪能这样纵容部下!世杰,快想个办法。”张世杰吩咐道:“连升,把金声、二顺叫过来。紫云,你放心,龙镇海虽说是大哥的结义兄弟,大哥决不会糊涂到私自把他放了。”看见另外两个得力助手刘金声和谢二顺走了过来,说道:“二顺、金声,杨大哥那边出了点事儿,我和连升、紫云到银凤寨看看。顺着这条路再走十里地就到金竹沟了,前面不远开始有新四军的岗哨。连升,把通行证给金声、二顺。到了之后你去找一个姓宋的参谋,把货交给他,他会安排你们住下。现在刚过晌午,要是银凤寨那边问题处理得顺当,我们晚上就能赶过去。记住,过了第一道岗哨之后,让弟兄们把家伙收起来,当心走火。”刘金声问道:“二少爷,朱国柱怎么办?是跟你们走,还是跟我们走?”杨紫云说道:“朱国柱一直想参加新四军,你们把他带到金竹沟就行了。世杰,咱们快走吧。万一我哥把龙镇海放了,可就糟了。”说着,从马背上取下草帽戴上,上了马。 三个人沿河回到转弯处,迎面来了两匹马,高连升眼尖,说道:“二哥,是赵老板。” 说话间,两匹马已经驶近,对方也认出他们,为首那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叫了一声:“世杰——”勒马停住。他身材魁梧,长着一张国字脸,一双眼睛眯眯着藏在厚厚的眼皮底下,却让人感觉能洞察一切。他叫赵九思,是中共豫南特委地下工作负责人,张世杰的入党介绍人。他身后的人年轻一些,留着小胡子,既像保镖,又像账房先生,是赵九思的助手曹镇河。寒暄过后,赵九思和张世杰交换了几个眼神,赵九思问道:“世杰,前几天见面,你没说要来金竹沟做生意啊?”张世杰说道:“赵先生,你前几天也没说要来金竹沟。看来鬼子一打安庆,你也坐不住了。这里也没有外人,明说了吧,我不想做生意了,紫云也没法读书了,我们今天来金竹沟,是想参加新四军。我本来打算一穿上军装,就给你捎个信。”赵九思往远处看看:“就你们三个?这不像你张世杰的风格,从我认识你,啥时候你身边都是前呼后拥,热闹得很。”高连升接口道:“赵老板真是赵老板!太平镇我们这个年龄的棒小伙都跟来了,一共十八条好汉,二哥可是筛了又筛,选了又选。上了前线,我们保证能让鬼子屁滚尿流,哭爹叫娘。我们还没到金竹沟,碰到件麻烦事,杨大哥的手下龙镇海糟蹋女人出了命案,二哥要过去看看。” 赵九思的神情一下子紧张起来:“出了命案,你们没搞错?”张世杰回答道:“女方的亲属拉着尸首去金竹沟告状了。”赵九思思忖片刻,说道:“那你们赶快去吧。我今天来金竹沟,本来也是……世杰,你来参加新四军,事先也不通知一下,是不是有点过了?我们一起做的那些生意,你打算如何处置?”张世杰避开赵九思的目光,拍马走到路边:“赵先生,我这次参军是参定了,有些话,我一穿上军装,会向你好好解释。金声和二顺带着人在前面,你多关照他们。你和首长们比较熟,杨大哥的事儿,你要帮忙说句好话。你放心,银凤寨肯定会给那姑娘的家人一个交待。我们先走了。”双脚一夹马肚子,马就冲了过去。 赵九思大喊:“我在金竹沟等你——有要紧事——”

2

金竹沟这一带处在桐柏山和大别山余脉交界处,由于山脉走向比较复杂,水系也比较复杂,几乎是一道山一条溪,一条溪一样景色。流经银凤寨的这条小溪又清又浅,遍布杂石,岸边多是些低矮的灌木,一根竹子也没有。淌过小溪,一条山路通向一个小小的村寨,道路两旁的树木渐渐高大粗壮起来。寨子人家不多,散落在沟边平地上,都是些破旧的土墙茅屋。东面山坡上,伸出一栋庙宇的一角,竟是明黄色的琉璃瓦。这座庙,有几百年的历史,香火曾经很盛,后来被官府当成围剿桐柏山和伏牛山土匪的营寨,如今是新四军豫皖特别大队的驻地。 张世杰等人在接近寨口时,遇到岗哨,问明身份后,其中一个哨兵就领着三个人上山来。问起龙镇海的事情,那哨兵只说龙排长酒后乱性,接着就诉苦:没有军饷,又不能像以前那样去抢,窝
99lib.
在这么一个小山寨里,不憋出火来才怪呢。三当家的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想女人了,逛窑子就是,新四军里规矩大,吃喝嫖赌都不让,也合该出事,三当家的和几个兄弟喝多了酒,上山打野兔,偏偏那女子正在山上摘野果,就出事了。 张世杰听他一口一个三当家的,眉头不由得就皱了起来。来到寨口,寨门两旁的寨墙已坍塌多处,用酸枣树枝盖着,寨子里以古庙为中心,左右搭了几十间简易的窝棚,庙前一棵古柏树下,一个人正蹲在地下低着头抽烟,另一个中等身材穿着新四军军服的中年人绕着他转圈子,不停地说着什么。哨兵喊了一声报告,中年人转过身来,扶了扶白净消瘦脸上的金丝边眼镜,忙迎过来:“世杰,紫云妹子,你们来得真及时,快帮杨大队长拿个主意。” 这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便是豫皖特别大队的副大队长、张世杰的姐夫姚思忠。半年前,张世杰说服杨开泰和姚思忠让新四军改编,除了公心,也有私心。杨开泰是自己未婚妻的亲哥,姚思忠是自己唯一的姐姐自己选定的丈夫,国难当头,任由他们占山为王,绝对不行。当年,姐姐张若虹执意要嫁给住过监狱的中学教师姚思忠,已经给淮源盛张家带来了伤害。不把姐夫和未来的大舅哥引向正路,张世杰心不甘。杨开泰是参加过二十九军长城抗日的战斗,手刃过日本兵,可那毕竟是过去的事了。张世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促成了这次改编,他万万想不到只过了半年时间,会面临这样的困局。直觉告诉他:龙镇海的事情处理不好,自己以前的所有努力都将付之东流。新四军是共产党的军队,共产党在重大问题上是有铁的原则的。 蹲在地上的杨开泰站了起来,他身材很高,却又不像高连升那么单薄,如果不是青色的胡茬和脸颊上的一道伤疤,他的五官就显得过于清秀,这道长长的刀疤,便是五年前在二十九军当排长与鬼子拼刺刀时留下的。他的眉头皱得比张世杰还厉害,在眉心处耸起两个疙瘩,手里夹着一根燃着的纸烟,向前走了两步,说道:“你们来了。” 杨紫云小跑几步,问道:“哥,龙镇海呢?你没把他放了吧?”姚思忠忙说道:“紫云妹子,龙镇海色胆包天,犯下大错,就算我们还在山上,也要治罪。我们如今是新四军,更知道规矩的重要。你放心,关着呢,这不,我正和你哥商量怎么处理他。杀,下不了手;不杀,上下都没法交待。”杨紫云把杨开泰手中的烟夺过来,扔到地上,踩了几脚:“哥,你们有今天,容易吗?为什么不知道珍惜!国难当头,我多么希望你们能改掉那些土匪恶习,变成一支真正的抗日队伍!”姚思忠说道:“紫云妹子,别怪你哥,怪只怪政府有私心,不把新四军当回事儿。吃穿、军饷,国民政府都不管,你说……实话说,要不是为了挣个好出身,为了打日本,还真不如当土匪自在,缺吃少穿,连结婚也有一堆条件……” “说这些没用。”张世杰打断了姚思忠的牢骚话,“人命关天,不管你们是什么身份,逼死人总要有个说法。龙镇海也算一条汉子,他准备给个什么说法?”杨开泰道:“酒醒后,他让人把自己捆了起来,在这大殿前跪了一夜。他说了,要杀要剐随我。”姚思忠一咬牙说道:“龙镇海不能杀。他是从二十九军就追随你的生死兄弟。你们一起打过鬼子,一起受过军队派系争斗的苦。你们相互都是救命恩人。你大义灭亲,提着龙镇海的脑袋去金竹沟认罪,这件事是可以摆平,可是,三百多跟随你的弟兄们会怎么看?可不杀吧,真没法穿新四军这身行头了。世杰呀,你别嫌我啰唆。你作中人把我们几百人引到这条道上,有点考虑不周。你看看,鬼子鬼子挡不住,国军又不把新四军当盘菜,活着都难。我们答应给弟兄们的饷,从来没个准头,困在这弹丸之地,吃饭都成问题,不与民争食,只有饿死一条路。我们有人有枪,还怕混不来一碗饭吗?开泰兄弟,你拿个大主意吧。” 杨紫云急了:“哥,你可要想清楚。投奔蒋介石,没你什么好果子吃。”姚思忠忙说:“西北军如今都听老蒋的。”张世杰冷笑一声:“姐夫,有奶便是娘,那不是人,是畜牲。这件事情还有别的办法。”杨开泰急问:“什么办法?” 张世杰自信地说:“我不相信活人能叫尿憋死。受害人家里已经去告状了,这事儿拖不得。杨大哥,这事儿我帮你办吧。放心,我不会让你落个手刃生死兄弟的恶名。”杨开泰道:“好吧。我知道你的办法多。”姚思忠用疑问的目光看着张世杰:“世杰,说说你的办法,让我长长见识?”张世杰没正面回答:“杨大哥,备几个菜,一坛好酒。” 杨开泰朝大殿那边喊:“银杏,你过来。”一个十六七岁、身材瘦高、浓眉杏眼的小姑娘应声跑了过来:“大哥,什么事?哟嗬,张二少爷,你说说你给我们引的什么路?” 杨紫云皱皱眉头:“哥,这就是你们老连长的妹妹吧?你该教她学点规矩。”周银杏立马换一张真诚的脸:“是紫云姐姐吧?你教导得是。张二少爷,你吩咐吧。”杨开泰道:“你去交待一下,备八个菜,四热四凉,一坛陈年杜康。”周银杏答应一声跑走了。 半个小时后,张世杰带着酒菜进了关押龙镇海的房间。此时已是黄昏。 张世杰站在门口对外面说:“这是我和龙中队长之间的事,你们都不能瞎掺和。”走到桌子一边坐下,倒了两碗酒:“龙大哥,我陪你喝两碗。”龙镇海冷笑着看着张世杰:“大哥让你来处置我?你算哪把夜壶?就为一个女人,新四军就要杀了我?”张世杰笑道:“我与新四军没关系。这酒里没毒。坐下吧。我只想跟你聊聊。” 龙镇海大马金刀坐到张世杰的对面。昏暗的房间里点着油灯,油灯的火苗一蹿一蹿,弄得整个房间十分神秘。龙镇海挑衅地说:“姓张的,划个道道吧。”张世杰端起酒碗:“镇海兄,这一碗酒,我敬你,以表达我对你这个抗日勇士的敬意。如果中国每个当兵的,都像你一样,能杀死六个日本鬼子兵,小日本早完了。”端起大碗一饮而尽。 龙镇海突然怪笑起来,笑得泪流满面:“五个半,第六个是我和排长大哥一起杀死的,说吧,准备怎么处置我?”张世杰也笑了起来:“半条鬼子的小命的战功,你都能记住是谁的。钉是钉,铆是铆,世杰十分佩服。你是抗日英雄,犯了错依然是大英雄,我们谁都无权处置你。”说着把自己的二十响驳壳枪掏出来放到龙镇海面前的桌面上:“镇海兄,一命抵一命。二十年后,你还是大英雄。”龙镇海怔了怔:“你让我自裁?”张世杰点点头:“这样最好。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龙镇海突然拿起枪,把枪口指出张世杰的脑门:“我要是不想死呢?有这把二十响,你们谁能拦住我?那天我喝醉了,你不知道,大哥也不知道?”杨紫云喊一声“世杰!”闯了进来,一看这阵势,惊得目瞪口呆。杨开泰等人也闯了进来。高连升等人都用枪指住龙镇海的脑袋。杨开泰大叫:“镇海,你敢——”张世杰用力一拍桌子:“出去!都出去!这是我跟龙镇海的事!他要杀了我,你们谁也不要拦他,让他带着我这把枪替我杀鬼子。出去!滚出去!” 几个人都退了出去。 龙镇海狞笑几声:“你看走眼了,张世杰!我龙镇海罪不该死!”张世杰道:“那只有我死了。你们走上这条道,是我引的路。你要还是土匪,别说糟蹋一个黄花闺女,就是糟蹋十个,谁也拿你没办法。现在不同了,你已经当了新四军。你必须为你犯下的命案负责。大哥和你的弟兄们不忍心杀你,这你都看见了。我没有资格杀你。可是,你不死,你的几百兄弟都会因你背上骂名。姑娘的家人已经去金竹沟告状了。你可以杀了我,我也算解脱了。”龙镇海把枪口顶在餐桌上:“你他妈的是真不怕死。”张世杰端起酒碗喝一口:“不!我怕死!我只是不怕负责任。你穿上这身军装,与我有关。我死在你的枪下,证明我有眼无珠,错看了一个99lib?龙镇海……” “世杰兄弟,别说了。”龙镇海抱着半坛子酒狂饮一阵,把酒坛子摔到地上,“下辈子我还跟你做朋友。谢谢你的送行酒。谢谢你给我这个有面子的死法。我死后,求兄弟你照顾好我老娘,给她老人家送终。”拎着枪转身朝屋外走,“大哥,弟兄们——镇海给你们丢脸了!我给新四军抹黑了!杀人偿命,我偿这个命!弟兄们,跟着新四军好好杀鬼子吧!我先走一步了。”把枪扔给张世杰,“杀鬼子的子弹奇缺,能省一颗是一颗吧。”弯腰从绑腿处抽出一把匕首,朝自己的脖子抹了过去。 一股鲜血飞溅出一道弧线,洒在大殿前的地上。 张世杰紧张的神经一松弛,只觉浑身发软,身子贴墙溜在地上了,引得杨紫云又是一片叫喊声。张世杰强撑着站起来,过去跪在地上抱起血人龙镇海:“镇海兄弟,从今以后,你的娘就是我的娘。杨大哥,姐夫,不要做墙头草!” 一个传令兵跑过来报告:“大队长,大队副,支队命令你们明天一早带手枪排到金竹沟。”以命相赌,竟把危局给解了,这给张世杰又平添了几分自信。自信归自信,但毕竟自己逼死了一个人,心里难受是难免的。这一晚,张世杰又喝了几大碗酒,醉得不省人事。 第二天张世杰酒醒后已日上三竿,杨开泰和姚思忠早带手枪排去了金竹沟,张世杰、杨紫云和高连升匆匆吃了几口饭,也往金竹沟赶。出了银凤寨没多远,他们遇到了新四军的大队人马。 这时,张世杰并没有意识到从这一天起,他再也无法牢牢掌控自己的命运了。

3

事情远比张世杰想的要凶险复杂得多。 张世杰他们在银凤寨外遇到的大队新四军正在执行一项特殊任务:用武力迫使特种大队解除武装,对这样一支部队进行再整编。赵九思在路上得知特种大队出事的消息后,匆忙赶到金竹沟。他直接去找负责领导地下斗争的一位首长问情况,首长告诉了他已经做出的几个决定。赵九思感到此事重大,直言道:“武力整编杨开泰的特种大队,并非上策。杨开泰手下有很多是西北军的旧部,对老蒋他们很不满,他们需要的是信任。当然,这支部队纪律性比较差,是需要大力整治。首长,您看这样行不行?给我和世杰同志一个机会,派我们俩去特种大队,改造好这支部队。世杰同志听说龙镇海的事情后,已经去了银凤寨。首长,我们东征,需要能打仗、打硬仗的部队。” 首长笑了笑道:“你的这个要求,省委和军事部无法满足。部队要东进豫皖苏地区对日作战,必须保持纯洁性。主力东进到敌后发展,并不是要彻底放弃金竹沟根据地,更不会放弃整个桐柏地区。所以,你不能和主力一起转移,要留下来。你的新职务是桐柏特委副书记兼桐柏山游击队大队长。”赵九思惊讶地发出一个声音:“啊——” 首长道:“这副担子很重,我的这些大将中,也只有你能挑得动。”赵九思阴阳怪气道:“首长太抬举我了。”首长道:“这是省委和军事部的决定,执行吧,九思同志。”赵九思道:“是。”首长换了个语气说:“九思啊,整个桐柏地区的重要性,你应该知道。桐柏山一线的阵地,一个也不能丢。河南的十几所大学迁至宛西后,你建立的以太平镇为核心的地下通道,战略地位更加突出。南阳,如今成了整个河南省的人才库。再者,这里横跨第一第五两个战区,大后方的人才想到我们的根据地,多半也要走这条线。你的主要责任就是确保这个地下通道的畅通。”赵九思道:“这么说,张世杰也不能浮出水面,参加新四军了?可我已经答应他了,而且,他的人也已经来了,还带了很多武器。”首长用不容商量的口气说:“张世杰必须留在太平镇。我已经得到报告,说他这次搞的枪大半都是美国货、德国货,不容易呀。他参加主力,顶多给他带一个营。我们不缺营长!我们不能没有这个交通站站长、人才运输队队长!” 赵九思听傻眼了,心里暗暗叫苦,想了一夜,也没想出个万全之策。一想到杨开泰那个手枪排,赵九思连早饭都没吃,走到按预定计划解除手枪排武装的大院外面找个藏身之处,准备在万一有事时,出去当个说客。 杨开泰、姚思忠带着手枪排走近那个大院门口,前面已有新四军几个干部和战士在门口交自己的枪。周银杏一看这阵势,眼珠子朝四下一抡,说:“大哥,没听说开会不准带枪啊。你看那几个地方……有点怪。”一个参谋迎过来道:“杨队长、姚队长,辛苦了。把枪留下吧。上面来了大首长,怕兄弟们走火。还有,友军也有要人出席会议?”周银杏再次看看四周:“不是对付我们吧?你看,龙镇海已经畏罪自杀了。”杨开泰闭了一下眼睛,拉了周银杏一把:“胡说什么呢!进去吧。”取出自己带的两把枪,抬脚往里面走。姚思忠擦擦额头上的汗珠儿,抖着手把枪解下来,小跑进了院子。 周银杏把挂在外面的枪朝筐里一扔,“你们可别偷我的子弹。”抬脚往里走。参谋伸手拦住了周银杏,“银杏姑娘,你用双枪,双枪都能百步穿杨?”杨开泰回头说一句:“银杏,交了吧。”周银杏从怀里掏出一把勃朗宁,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真没劲!把我们当刺客防啊!” 赵九思看见杨开泰的人都进了院子,从断墙边走出来,慢慢朝大院门口走。参谋一招手,几个战士从埋伏地点冲出来,把长短枪都抬走了。接着,赵九思看到几个战士跟着一个戴眼镜的首长进了院子。赵九思走到院墙西侧,掏出烟叶一边卷烟一边支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一个嘶哑的男声传了出来:“同志们,请注意我这个称呼!我称你们为同志,说明前一段你们大队出的那些问题,属于内部问题。但这些问题,有的是性质很严重的问题。这样一支队伍,不整编,不整顿,就是乌合之众,乌合之众,能打日本鬼子吗?不能!我们新四军,是共产党领导的队伍,是人民的队伍,是抗日的队伍。这样一支队伍,必须是一支纯洁的队伍。从今天起,你们这个特别大队不存在了。你们现在的任务,是在这个院子里待着,学习、整顿。听明白了吗?”一个脆生生的女声问:“首长,学习完了呢?” “愿意留下的,分到其他大队,继续干革命,打鬼子。” “要是不想留下呢?你们会不会用机关枪把我们突突了?”嘶哑男声充满厌恶地说:“不愿留下,发给路费,回家。中国有四万万人,不缺拿枪打鬼子的。去留自便。”接着便是一片死寂。 赵九思心里道:“没有流血,还好。”嘬了两口烟,他朝谷口走去。他希望能先碰上张世杰,向张世杰传达一下组织决定。走了几步,他又折回去。赵九思决定再去找找首长,希望龙镇海的死能改变杨开泰这一群人的命运。

4

新兵登记处外面,有十几个战士正在空地上练习刺杀技术。张世杰站下看了几眼,嘴角露出不屑的冷笑。杨紫云疑惑地问:“你笑什么?记着你以后可要谦虚点。别以为哪里都是太平镇。”张世杰笑道:“我不是个浅薄无知的人吧?” 正说着,一个穿军装的人从一间屋子里走出来,惊喜的声音响着:“紫云,你可来了!我已经替你报了名。吴参谋,你看,这就是我向你推荐的杨紫云,她的日语说得比我好,会骑马,也会打枪。”张世杰定睛一看,这人原来是朱国柱。朱国柱穿上了军装,文弱的身材一下子挺拔起来,军帽一戴,那张单薄的脸也显得有了棱角。人靠衣裳马靠鞍,真不假。 一个壮实的新四军军官从屋里走出,“人在哪里?紫云同志……”抬头一看,“张少爷,张少掌柜也来了。这么多人呢!”张世杰不高兴地说:“老吴同志,以后别叫我什么少爷、掌柜了。要叫我一声同志。从今天起,我和他们十八个,都是你的同志了。进屋吧,填登记表。”吴参谋早已得到命令,打量着张世杰和他带来的人,思索着拒绝张世杰参军的最佳办法。张世杰狐疑地问:“怎么了?又不是相牛。快点!他们都等着穿军装呢。” 吴参谋只好开口了,“张少爷,你,还有你带来的这些伙计,都不符合参军条件。参加新四军,没两下子不行。光靠热情没用。我们只招对我们有用的人。”张世杰指指朱国柱,“他有什么用?”吴参谋笑了,“你们这里面有没有懂日语的?谁懂日语,我马上收。张少爷,部队就要开赴前线了。就说这拼刺刀吧,没有一两个月,练不到他们这种水平,跟小鬼子肉搏,只会白白送死……你干什么?”张世杰从架子上取来两个木枪,扔一个过去,“接着。干什么?跟你练练。”吴参谋笑了起来,“跟我练?你不是对手。你们那两下子,对付山贼还行。我们的对手是鬼子。”张世杰的脸黑了,“练练。我要赢了你,你马上给我的人发军装。”吴参谋道:“真想练?”张世杰道:“我要是输了,马上带人滚出金竹沟。”吴参谋道:“行,我就陪你练练。”拿起一支木枪,跟张世杰面对面站下了。 张世杰有些托大,第一个回合就险些被吴参谋刺中。两个人缠斗一会儿,吴参谋急了,进攻很猛。张世杰冷静地掌控着局面,一看吴参谋杀得性起,佯装不支,瞅准机会,一个斜刺把吴参谋刺倒了。吴参谋痛得坐在地99lib?上呲牙咧嘴。张世杰连说:“承让,承让。我那十几个手下,拼刺刀大部分比我强。怎么样?没大事吧?要是没事,咱们就进屋填表吧。”吴参谋挣扎着站起来,“我不服!咱们再比一局。” 张世杰出手把吴参谋的手枪掏出来,又拔出自己的二十响。吴参谋忙喊:“干什么,干什么?”张世杰道:“让你知道喇叭是铜锅是铁。第二局换个比法,比枪法。你们看这群鸟。”杨紫云连忙制止,“世杰,你干什么,快住手!”话音未落,响了两声枪响,两只鸟落在地上。张世杰晃晃手里的枪道:“还比吗?” 一队卫兵端着枪冲过来。为首的一个在喊:“谁开的枪?”卫兵把张世杰围住了。张世杰把枪扔在地上,“对不起,是我开的枪。”领队的喝叱道:“无法无天!把他带走!” 卫兵押着张世杰走了。吴参谋叫道:“哎呦,哎呦,我的肋骨,好像叫那小子戳断了。” 杨紫云忙跟了过去。

5

听到枪响不一会儿,首长和赵九思已经知道这是张世杰惹的祸。首长说:“杨开泰的问题先放放吧。我得过问过问张世杰的事。张世杰和你,比我们几个大队都重要。”参谋进来报告说:“首长,有个叫杨紫云的同志,执意要找您反映情况。”首长说:“赵老板,你回避一下吧。恶人我来做,我找张世杰谈。让紫云同志进来吧。” 杨紫云跑进来,不等首长问话,像打机关枪一样,把这两天见到的事情都说了。首长笑眯眯地听了一会儿说:“到底是北平的学运领袖,年轻的老党员,水平很高啊。”杨紫云吃惊地看着首长:“您……您……”首长道:“我们共产党可不是乌合之众。我们需要特殊人才,北平地下党第一个推荐的就是你。正愁没法跟你联系,你竟然来了。这真是天意。你的事情,咱们以后慢慢说。你哥的问题,也好说。只要他愿意留下来,组织上绝对不会对他另眼相看。剩下的只有张世杰的问题了。他的问题有点复杂……”杨紫云急忙接道:“请您批准张世杰参军吧。他虽然出身于富裕家庭,身上有很多缺点,但他是一个勇敢、有热情、有追求的人,他一定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新四军战士。而且,我和他,我们是恋人,已经订婚了。我希望他参军,希望他早日入党……首长,他真的很优秀,很优秀。”首长道:“他优秀不优秀,不用讨论。我只能告诉你:张世杰不能加新四军。另外,你的秘密党员身份,在这里依然是绝对秘密,只限于你我知道的秘密。明白吗?”杨紫云认真道:“明白。首长,我希望不要处罚张世杰。”首长道:“放心吧,紫云同志。李参谋,去,把那个闹事儿的张二少爷给我带过来。让赵掌柜也来一趟。紫云同志,适当的时候,我安排你去见你哥哥。” 杨紫云走了没多一会儿,两个卫兵把张世杰押了过来。赵九思也跟了进来。张世杰看着一直背对着自己面对地图站着的大首长,心跳不由地加快了。赵九思站在一旁闭目养神。首长转过身来突然问:“入党入多久了?”张世杰看看赵九思,不说话。赵九思道:“首长主管我们,实话实说吧。”张世杰说道:“三年四个月零八天。”首长满意地笑了,“又一个年轻的老党员,口很紧,是个人才呀!听老赵说,少年时代,你曾有教育救国的思想?”张世杰接道:“眼下教育救不了国,眼下只有枪杆子才能救国。首长,我想上战场。”首长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赵九思说你熟读兵书,今天又见识了你的武功,真是文武双全啊。我问你,你打算在战场上杀死多少日本兵?”张世杰迟疑一阵儿,“当然是越多越好。”首长道:“你一个人能不能杀死八十万日本鬼子?八十万,大概是目前侵华日军的总人数。”张世杰道:“不能。”首长道:“谁都做不到。敌强我弱的局面,短时间内也无法改变。这不,日军一攻向武汉和信阳,向北一挤压,我们就没法在这一带待下去了。把我能调动的全部人马都用上,未必能消灭日军一个联队。知道日军一联队有多少人吗?”张世杰道:“甲种师团,一个联队有四千多人,乙种师团,一个联队有两千七百人左右。”首长紧接道:“所以,我们必须积蓄力量,必须跟日本人打持久战。” 张世杰道:“这些与我参加主力有关吗?”首长拿起教鞭指着地图道:“有关。几天之内,我们的主力将撤离靠近平汉路的这一带。不撤,拼一仗就把咱们的老本拼光了。桐柏地区,包含豫南、豫西南、鄂北这一广大地区,有近六万平方公里大小,山水相间,物产丰富,素有粮仓之称,玉雕、丝绸、茶叶业十分发达。我说错了没有?”张世杰道:“首长对我的家乡很熟悉。”首长道:“桐柏地区的人力资源也很丰富。河南省的十几所大学由开封等地迁移到了宛西,湖北的七八所大学由武汉一线部分迁移到鄂西北后,这一与桐柏地区相邻的地区,就成了中国除西南大后方之外的最重要的人才库。放弃这里行吗?”张世杰道:“不行。”首长长吁一口气道:“桐柏地区,东至平汉路,西望大巴山,南扼汉水,北傍伏牛山,逼近信阳、襄阳和南阳这三座重镇,战略地位十分重要,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目前,我们是很弱小,但我们不能短视,桐柏地区,我们不能放弃。你的家在太平镇,在桐柏地区的一个咽喉要道的中部。从全局讲,太平镇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这两年,赵九思和你,在这里经营得不错,建立了一个效率很高、隐蔽性很强的地下通道。我们转移到豫东、皖西后,这条地下通道的重要性将更加突出。你说,你该不该离开你的岗位?”张世杰张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首长道:“世杰同志,革命需要驰骋疆场、浴血奋战的勇士,也离不开在隐蔽战线默默奋斗的无名英雄。民族的独立与解放事业,需要我们共产党人作出巨大牺牲。亲情、爱情甚至生命,跟这一伟大事业相比,都可以牺牲掉。九思同志也留下来和你一起战斗。他的职务是桐柏山游击队大队长,你的职务是副大队长兼特别中队中队长。”赵九思接道:“表个态吧,世杰。”张世杰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执行命令!” 从这一刻起,张世杰对命运一词开始产生了敬畏感,身上的少年张狂之气开始有所收敛。 第二章

1

张世杰一行是带着货物离开太平镇的,不知内情的人都以为他们此行只是在做一单生意,没什么好奇怪的。杨紫云和朱国柱同是返乡避难的北平的大学生,在太平镇出出进进也很平常。所以,在他们离开太平镇的第三天早上,镇子还如以往一样平静。 虽说日本人已经打到了信阳,可信阳毕竟距太平镇还有两三百里地,随州、枣阳、唐河和新野一线又有数万国军布防,太平镇的人觉着战争离自己还很遥远。一大早,商铺林立的千年古镇随着太阳的升起照常苏醒了。太平镇小学的大门也洞开着,迎接几百个大大小小的男女学童。太平镇上最大的两个店铺便是镇东头朱家的同顺兴总号和镇西头张家的淮源盛总号。紧邻两个总号的两座深宅大院,便是太平镇最有权势的朱家和张家的宅院了。朱家、张家和已经破败的杨家,都是近百年来太平镇的显赫一时的旺族。三家在过去一百年里演绎出的各种故事,足足可以写一部精彩纷呈的商界“三家演义”。 时光倒流十五年,太平镇还是朱、张、杨三家平分秋色的局面。民国十三年冬天,一场血案的突然降临,杨家一十三口主要成员被杀,杨家只有杨开泰和杨紫云兄妹二人幸免于难,太平镇三足鼎立的时代终结了。这场血案的真正内幕至今仍不为外人所知。旁观者只能从张家收养杨家的孤女,杨开泰变卖剩下为数不多的家产投奔西北军这些事实里,猜度着朱家和张家与杨家血案的关系。 十五年过去,太平镇已经是朱、张两家平分天下的太平镇了。成者王侯败者寇,这句老话在杨家的后人杨开泰脱离西北军到太白顶占山为王后,被太平镇人谈论了好一阵子。如果不是日本人打了进来,太平镇也许就要上演三国归晋的剧目了。朱家和张家最终谁能成为胜利者,也被好事者争论了很久。从表面上看,朱、张两家在实力和背景上都分不出高下。同顺兴的老掌柜朱照邻和淮源盛的老掌柜张德威都是独子,两个商号的分号几乎一样多。张德威娶的妻子李玉洁很有家庭背景,他的小舅哥李光斗早几年已经贵为省政府参议员了。朱照邻也不甘在这方面落后,他在第一个妻子病故后,用了三年时间,终于把一个姓郭的参议员寡居的妹妹娶回了家。李玉洁嫁进张家后,在十四年里,为张家生了长子张世范、长女张若虹、次子张世杰、三子张世俊和小女张若兰。朱照邻的两任妻子,一个为他生了长子朱国栋、次子朱国梁,一个为他生了三子朱国柱和独生女儿朱见真。张家的长女张若虹因违抗母亲与落魄教师姚思忠结婚,已被张家逐出家门。这样,两家以后争天下的后备力量仍然是势均力敌。 熟悉朱、张两家兴衰史的老人们,最近几年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如果张家的二少爷张世杰干不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不出十年,张家便无法再和朱家一决高下了。他们的理由十分充分。在过去的十年里,朱家顺应了乱世之需,开始抓枪杆子了。朱家老大朱国栋从黄埔军校毕业后,已经做了中央军第五战区的上校团长。朱家的老二朱国梁,最近也当了县保安团的司令。张家的老大张世范、老二张世杰,却都窝在太平镇当了少掌柜。朱家给三少爷找媳妇,走的是亲上加亲路线,定的是填房太太的亲侄女、省政府郭参议员的掌上明珠郭冰雪。张家给二少爷找媳妇,走的却是婚姻自由的路线,由着张世杰的性子,让他选了孤苦伶仃的杨紫云。这在乱世经商,没有靠山罩着,没有枪杆子护着,你有能力挣座金山,也只是为更强悍、更毒辣的角色准备的。有了这些比较,太平镇亲张家的人心中免不了为张家的前途和命运担忧起来。 太平镇的平静生活在这天上午被这样一个惊人的消息打破了:朱家三少爷朱国柱和张家二少爷的未婚妻杨紫云私奔了。接着便有更惊人的消息传出:张家二少爷张世杰这回根本不是出去做生意,他带着人马去追杀朱家三少爷朱国柱。 第一个惊人消息很快得到了证实:郭参议员的千金、朱家三少爷的未婚妻郭冰雪已经来找朱家算账了。郭冰雪在朱家院内大闹一番后,领着自己从南阳带来的几个随从,沿着镇子的主街由东向西而去。她是一个身材高挑、模样俊美的姑娘,因她小时候也在太平镇读过几年书,镇子里的人没有不认识她的。看到郭冰雪冲进一家铁匠铺从一个伙计手中夺过大铁锤继续向西走,镇子里的人就知道朱、张两家的直接冲突已经不可避免。 县保安司令、朱家二少爷从吉普车上跳下来,伸手拦住了郭冰雪,“表妹,有话好好说,你千万别冲动。”走近郭冰雪耳语道:“表妹,你冷静点!别听风就是雨。面子要紧。”郭冰雪冷笑道:“二表哥,我都成了弃妇了,还要什么面子?你来得正好,你跟我到杨家看看,看看杨紫云是不是要出远门。”说着,继续往西走。朱国梁只好掉头跟着郭冰雪往西走,“冰雪妹子!咱们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你这么闹下去,不好收场。咱们本是一家人……”郭冰雪回了几句:“从今天起,我和朱国柱的狗屁婚约不存在了。我们郭家丢不起这个人。”说话间已经走到杨家的院门前,手起锤落,把院门门锁砸开,径直走到堂屋前,又把堂屋的门锁砸开,一脚踢开门,“朱司令、二表哥,你看看杨紫云是不是出远门了。”咣当一声把锤子扔在地上。 杨家房内的物件儿都被规整到一起,显然是不准备再住人了。朱国梁跟着郭冰雪在几个屋看看:“杨小姐住不住家里,说明不了什么问题。”郭冰雪说道:“你回去看看你弟弟的房间吧。天底下没有这么巧的事!告诉你吧,我还知道他们准备私奔到哪里。他们要去金竹沟参加新四军。”看到院子里已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突然大声说道:“二表哥,当心你弟弟的小命!张世杰是什么人,你比我清楚。他要杀人,一个眼神,十个八个手下都会上去。我听说张世杰已经带人追这一对狗男女了。杀父之仇,夺妻之恨,都不共戴天呀!”说着,抬脚往院门外走。站在院子里的人自动为郭冰雪让出一条道。 朱国梁看看围观的人,突然大叫一声:“出去!活腻了不是?杨开泰是什么人你们不知道?小鬼子他都杀过不少!他要是知道你们来哄抢他的家产……”话还没讲完,院子里的人都逃走了。

2

张家当家主事的人是老太太李玉洁。 淮源盛的少掌柜张世范在总号听到郭冰雪到杨家和朱家闹事的消息后,马上回家告诉了老爷子张德威。张德威一听,笑了笑,“流言止于智者。听听你妈怎么说。”张德威留着山羊胡子,身子很瘦,面目和善而安详。说罢,他起身往后花园走。 后花园东南角有三间大瓦房,外墙被石灰刷得白白的,朝南开着两扇大窗户,镶着玻璃,这个花房是张家的一大景观,另一景是由二十几辆洋车组成的洋车队。此刻花房两扇大门开着,两个丫环正在往外搬种着花草的盆盆罐罐。张家老太太李玉洁手拿着剪刀站在一盆茉莉花树前端详着,她身材适中,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一张鸭蛋脸白晰富有光泽,眼角嘴角虽然有了皱纹,但还保持着青年时代的轮廓,像她那没有走形的身材一样,眉宇间盛着大度和沉稳,周身像大地一样坚实可靠的母性气质呼之欲出。一点看不出她已经是个接近六十岁的女人。李玉洁手起剪落,那盆茉莉花树立刻变得疏落有致,她满意地又看了看自己的作品,把剪刀递给旁边穿着红上衣的俏丽可爱的丫环钟梧桐。 钟梧桐把剪刀放到竹篮里,搀着李玉洁走到一张铺着团花缎垫的椅子边坐下,一抬头,脱口说道:“老爷和大少爷来了。”忙到花房里去搬椅子。李玉洁不等儿子和丈夫开口,说道:“儿子要为国尽忠,是个好儿子。紫云知道个夫唱妇随,是个好儿媳。我只是不明白世杰做这种事,干吗要朱家老三掺和。”张德威佩服地点点头:“修剪花草,啥事都没耽误。不是世范说,我还不知道老二去了金竹沟。这个郭小姐唱的是哪一出,我就不懂了。这不是往自己身上扣屎盆子吗?”李玉洁笑道:“你再修行几年,就成圣人了,凡间的事,你弄不明白。郭小姐这么做目的只有一个:悔婚。”张世范不解地问:“悔婚?悔婚她悔她的婚,干吗扯上紫云?干吗毁咱们家的名声?”李玉洁道:“你不明白女人的心。这个郭小姐,心里一直想做咱家的儿媳。咱家要是没有不准纳妾的家规,熊掌和鱼我还真想兼得。朱家老三想紫云想得也不是一两天了,真是个可怜虫。不是我护犊子,他哪方面都没法跟世杰比。按我的心气,真想破破祖宗的规矩,把他朱老三的媳妇娶过来做张老二的小妾。”张德威摇摇头:“规矩不能破。这种心气不厚道。知道喜欢紫云这孩子,说明朱家老三心底纯正。他没错。”李玉洁尖刻地说:“狗生九仔,终有一獒,朱家能生出个朱国柱,也是怪了。厚道?你看他见到世杰和紫云在一起时那种失魂落魄的样子没有?我能对他厚道吗?世杰这个没良心的,心可真狠!连声招呼都不打呀!”张世范接了几句:“他是早有准备。一个月前,他从账房支了一万五千大洋,说是去进货,货也没见,钱还在账上挂着。现在看,他肯定用这些钱买枪了。” 张德威从梧桐手里接过茶杯呷一口,“国难当头,身为国人,自然该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你我有三个儿子,没有一个拿枪打鬼子的,大节上也有些亏。”又从梧桐手里接过旱烟袋抽几口,“世杰大事不糊涂,弃商从戎,放在今天,也算是大丈夫行为。”李玉洁笑笑,“讲大节,我说不过你。我们的儿子也该有扛枪打鬼子的。我只是反对他去金竹沟。共产党如今虽说是合法了,可毕竟和政府作了十多年的对,土匪的名头三两年怕是摘不掉。国共是合作了,可,可共产党终究是后娘养的,世杰投奔他们,我看难有作为。要说上策呢,肯定是把他叫回来。他舅舅在上层又不是没关系。花个几万块钱,未必不能在中央军谋个团长、营长干干。老头子,你说我说的可有道理?”张德威捋捋山羊胡子,“理是这个理。共产党的主张我也是知道的,成气候那是早晚的事。那个把世杰引上正路的赵九思赵先生,八成也是姓共的。杨家的开泰和那个姚思忠由土匪变成新四军,肯定是赵先生和世杰从中牵的线。这说明世杰在共产党那边已经有了些根基。牛不喝水强按头,不好。儿大不由娘,女大不中留,我看还是由他去吧。当年处置若虹的事,是有教训的……”李玉洁打断道:“这话我不爱听。姚思忠是什么东西?张若虹那是瞎了眼。”张德威站了起来,“你有了主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说着就往外走。 李玉洁忙拦住张德威,“又小心眼了不是?这明里是我当家,可家里的啥大事不是你在做主?我的墨水喝得比你少,见识短浅,你再说说。我只是想国共总不会永远睡在一起吧?家国国家,是一回事。看看咱们和朱家,就知道国共合作不会长远。”张德威笑了,“你这见识,足称女中豪杰了。我们不是还有儿子吗?等世俊成人后,再让他舅舅操他的心吧。外有强敌入侵,内有兄弟纷争,这种乱世,是不能像朱家那样只押一门的。若想长久,哪一门都要押个三瓜俩枣。”李玉洁点头应道:“我明白了,你这才叫大主意。世范经商,世杰押共党一门,将来让世俊去政府做事,想得远。这样吧。世范,世杰支的一万五,年终盘点,记在家里的大账上。世杰去投奔共产党,总不能空着手吧?另外,赶紧派人去金竹沟,给世杰和紫云说说镇子里出的妖娥子,让他们赶紧把婚事办了,省得别人再嚼舌根子。再说呢,打日本鬼子,难免会有个死伤,早点生个一男半女,也好。” 张世范答应一声出去了。

3

手枪排里有几个杨开泰从二十九军带来的老兵,他们对武装整编一点都不陌生。当年,冯玉祥兵败,他只好解职留洋。看现在这形势,新四军是不会让杨开泰再带特种大队了。兄弟也是同林鸟,大难来时也要各自飞呀。在大院内睡了一宿,手枪排的人不得不考虑前途问题了。 临到中午,几个新四军战士送来一大筐馒头,两盆菜,两桶稀饭,吆喝着让大家排队吃饭。几个战士在饭桌前排起了队,周银杏咳嗽几声,那几个战士往后退了退,让周银杏第一个领了饭,端到杨开泰身边。周银杏冷眼看着,只有六七个人端着饭碗凑到杨开泰身边,其余的人这一群、那一堆散开在院子里。周银杏两道黑粗的眉毛越拧越紧。过了一会儿,一个战士端着碗又去盛菜,周银杏冲过去,一脚把战士手里端的碗踢飞了。战士捡起摔成两半的碗,大声叫道:“干什么你?”周银杏冷笑一声:“让你温习温习规矩!杨大队长没盛第二碗,你竟敢动勺子了。”战士又去取了一个碗,“我没吃饱。不是在整顿学习吗,这种官兵不平等的规矩,早该废了。”说着,拿起了勺子。周银杏冲过去,把战士的碗夺过来,使劲在地上摔成碎片。见此情形,有几个人站了起来,杨开泰身边的几个人也站了起来。独自在一边吃饭的姚思忠像没事人似的,飞快往嘴里扒拉着稀饭。杨开泰大声吼道:“蹲下!银杏,回来!他们是对的,官兵一致这门课,咱们学晚了。我吃饱了,小王,拿我的碗用吧。”周银杏弯腰抓起一把土,朝炒菜盆里、饭桶里撒撒,一脚把馒头筐踢翻在地,“吃吧,撑死你们!”杨开泰把碗一摔,揪住周银杏打了一耳光,“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做出这种
.99lib.
事?反了你了!”周银杏擦擦嘴角的血,再朝饭菜里吐几口,“他们能做,我为什么不能做?狗都不如的东西,你们摸摸胸口说说,哪一个没受过大哥的大恩?大哥人还没落井,你们就敢往他身上砸石头,你们还是不是人?”呜呜地哭了起来。 张世杰、杨紫云、赵九思跟着一个新四军的干部进了院子。他们奉首长的指示,来劝杨开泰留下来。赵九思从地上拣起一个馒头,“这馒头在武汉已经卖到一块大洋一个了!”姚思忠严肃地说:“这件事情,大队勤务兵周银杏要负主要责任。”张世杰笑着走到周银杏面前,“银杏,是谁惹你不痛快了?”周银杏扬手扇了张世杰一耳光:“王八蛋!你把我们坑苦了!”满院的人都惊住了,都看着杨开泰。杨开泰不说话,用眼睛盯着张世杰看。 杨紫云白了哥哥一眼,“哥,你就惯着她吧,早晚你会叫她害死的。看看你们干的事,不进行整编,行吗?”赵九思忙打圆场说:“杨队长,世杰少爷的出发点是好的。日本鬼子的战斗力你是知道的,部队没有铁的纪律,没法跟鬼子作战。首长和我们都希望你们能留下来。”张世杰说:“大哥,留下吧。”杨开泰道:“你怎么不穿军装?”杨紫云道:“他没通过审查。哥,新四军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杨开泰再看看张世杰,“张二少爷,这是命,我认。你和赵先生是外人,没资格管我们的事。这位年轻首长,我想问问我的其他三百多弟兄,用你们的话说是同志,有多少死伤?”参谋道:“我是王参谋。银凤寨没有开过枪。”杨开泰叹口气道:“还好。我只是愧对镇海兄弟一个人了。否则,我杨开泰只有自杀谢罪了。紫云,哥这些年几乎没管过你,你想走哪条路,随你。哥走什么路,你也不要管。王参谋,你做不了主,你去找个首长来给我们指条路吧。” 劝说工作已经无法进行下去。过了半小时,指路的戴眼镜的首长来了。院子外面小广场上摆了两张桌子,桌上放着两把手枪,桌边靠着二十几条步枪。杨开泰、姚思忠、周银杏和手枪排的战士们面对两张桌子列队站好了。一个膀大腰圆的战士背着龙镇海的尸体站在杨开泰身边。张世杰、赵九思和杨紫云无奈地站在一棵槐树下看着。不知何时,朱国柱也来了,默默地站在杨紫云身后。 眼镜首长清清嗓子,用冷峻的眼风扫扫整个队伍,“部队就要开赴抗日前线了,整肃队伍是必须的。龙镇海自杀谢罪,是个男人。但是,我们并不是仅仅因为龙镇海逼死人命才下决心对特种大队进行二次整编。银凤寨那边的整编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共有三百一十六人留在部队,选择离开的,只有七个人。这说明特种大队这支队伍的基础是不错的。现在,就看你们怎么选择了。抗战的形势非常严峻,迫于鬼子的淫威,很多人投敌当了汉奸,连汪精卫都跑了。所以,是走是留,你们要想清楚。抗日战争是一场什么样的战争?毛泽东主席说了,这是一场持久战争。留下来,你们要打很多仗,肯定会有流血牺牲。我们新四军就是一支不怕流血牺牲的抗日队伍。这是你们人生道路上的一次重要的选择。我要强调一点:留下的人就是革命队伍的一员,有职务的还要给他安排相应的职务,组织上绝对不会因为这次整编而歧视谁。大家听清楚了!选择留下的,站在原地不动,选择离开的,出列站到右边。开始——” 话音未落,杨开泰就走出队伍,朝指定位置走去。周银杏等七个人毫不犹豫地跟过去。张世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杨紫云看见哥哥迈出第一步,泪水已经夺眶而出。赵九思的眼睛一直盯在姚思忠身上。姚思忠一直用目光看着眼镜首长,纹丝不动地站着,额头上渗出一层黄豆大的汗珠儿。杨开泰下意识地朝左边看看,看到再没有人过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眼镜首长满意地走过去拍拍姚思忠的肩,“很好嘛。三十三个人,留下二十五个,不错。给姚副队长和留下的同志发枪。给他们八个人发路费。思忠同志,你暂时负责组织你们这二十五人学习。”杨开泰大声说:“首长,路费我们不要了,能不能给我们留几支枪?”眼镜首长抬手扶扶眼镜,“复员人员一律不准带武器离队,这是规矩。”周银杏大声叫道:“你们讲不讲理?我们遇到仇人怎么办?你们知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仇人?首长,你知道我们带了多少枪过来?还有这些马?”眼镜首长道:“你讲的这些我都听说过。规矩就是规矩,没有规矩,何成方圆?发路费。给他们留下八匹马。”抓起桌上的帽子,转身就走。周银杏尖叫道:“这不公平!还我们枪——”杨开泰喝叱道:“够了!扶龙排长上马——走人。”张世杰要去拦眼镜首长,被赵九思一把抓住了。张世杰愤愤道:“这确实不公平!没有枪,他们只有死路一条。”赵九思道:“想别的办法。你有枪。”杨开泰上了马喊一声:“紫云——哥是死是活,你不用管。你好自为之吧。”八个人骑马走了。 张世杰疯了似地跑回自己的住地,逼自己的伙计们把外套脱下来八套,带了十来条长短枪和高连升、刘金声等人策马追去。赵九思和杨紫云随后也骑马追了过去。杨开泰等人为了拿走出金竹沟的通行证耽误了一会,八个人赶到山谷谷口哨卡时,张世杰和高连升、刘金声已经在哨卡外等着了。张世杰把长短枪一支一支扔过去,“啥也别说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杨大哥,你损失的枪和马匹,我赔。”周银杏接道:“人呢?你赔吗?”举枪就朝张世杰射击。 高连升眼疾手快,一下子把周银杏扑下白马。子弹从张世杰的头顶飞过。新四军的哨兵举枪对准了周银杏。杨紫云在后面惊呼一声:“世杰——”杨开泰跳下马,抬手扇了周银杏一耳光,“你真浑——你给我滚。”周银杏不依不饶道:“张世杰,你把大哥毁了,你把我们都毁了——小姐,这个人太阴险,你别理他——”杨紫云冷冷地看着周银杏:“你给我记着:张世杰要是不明不白死了,我要你周银杏偿命!”张世杰笑道:“别吓着她,她才多大?连升,放开她。哨兵,把你们的家伙收起来。有你这个忠心耿耿的小丫头在大哥身边,我放心了。”掏出一把小手枪递给周银杏,“这把勃朗宁也给你。我喜欢看你使双枪。”周银杏嚎啕大哭,“完了,啥都没了——几百人,几百条枪,都没了。”杨开泰吼道:“哭个屁!要不了多久,啥都会有的。”赵九思接道:“把衣服换上吧。这事儿,我和世杰都没想到。没想到新四军的规矩太多太大。张家和杨家是世交,紫云和世杰……”杨开泰上马瞪了赵九思一眼,“你也不是啥好鸟!上马。”张世杰道:“大哥,来日方长。镇海兄弟的娘由我来养——”杨开泰突然大笑起来,“不劳你大驾了!从今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对得起紫云,你只是我的妹夫。你对不起紫云,我杀了你。别给我扯什么兄弟。走——”八个人拎着一捆衣服进了山谷。 张世杰朝山谷大喊:“大哥——你永远是我的大哥——” 因武汉战场局势已非,金竹沟的新四军决定马上到敌后开辟新的根据地。这样,姚思忠接张若虹过来见面的想法就落空了。张世杰安慰姚思忠一番,马上去找杨紫云。 队伍已经准备集合。两个两天前还在憧憬着并肩杀敌的情侣为着各自不同的秘密使命,只能分别了。两人在村口的一棵古槐下面对面站着,深情地注视着对方,久久不说一句话。杨紫云伸手拉起了张世杰的右手,送到嘴边轻轻地吻了一下。张世杰笑着,爱怜地抚摸着杨紫云乌黑的秀发。太阳就要落山,夕照把这对相知相爱的恋人和那槐树照得忧伤而美丽。杨紫云把张世杰的衣袖朝上一挽,低头在张世杰的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张世杰痛得大叫一声,想挣脱。杨紫云死死抓住张世杰的手,看着有几个红点从米粒牙痕中长出来,越长越大。杨紫云把右手的食指伸到嘴里,狠劲一咬。她的食指上流出了鲜血,然后,她把流血的手指悬在张世杰的手腕上方,几滴鲜血滴在张世杰手腕上的牙痕里,与张世杰的血溶在一起。杨紫云用舌头把血舔了一口,抬头时已是满脸眼泪。她把张世杰的手腕送到张世杰的嘴边。张世杰低头把血舔干净了。杨紫云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喝过我的血,我也喝了你的血。活着,你要活着,我要活着,你我都要活着!”张世杰点点头,“活着,一定活着。”杨紫云道:“我等你,永远等你。”在张世杰脸上亲一口。张世杰的左脸颊上多了一个血唇印子。 这一幕把跑出村口的朱国柱看呆掉了。 张世杰喊道:“国柱——你过来……”杨紫云问:“是不是集合了?”朱国柱嗫嚅着:“快了,我看你的东西没收拾……世杰哥,要不,你再去找找首长。”张世杰大咧咧地说:“热脸贴人凉屁股的事,我决不做第二次。紫云,你去收拾吧。国柱,你等一下。”朱国柱等了半天,不见张世杰开口,小声说:“世杰哥,你要交待什么,快说吧,我的东西也没收拾呢。”张世杰看看朱国柱,摸摸朱国柱的军装,“狗日的,你说这叫啥事儿?你小子怎么会穿上这身军装呢?我又不能劝紫云脱了这身军装跟我回太平镇。真他妈叫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我操他奶奶的?”朱国柱笑着说:“你的粗话可真多!以前我真的没听见你骂过人。”张世杰道:“你这个狗东西还没真恋爱过,不知道我现在心里有多苦有多复杂。该骂娘的时候,我也不客气。骂人的话有时候说说,心里痛快。你说这事儿叫我怎么说呢?”朱国柱道:“你是担心紫云吧?你担心什么呢?她爱你你不知道?”张世杰道:“我当然知道。国柱,我给你交待个任务……”朱国柱紧接道:“放心吧,我会照顾紫云的,你呢,得空了也帮我照顾照顾郭冰雪。”张世杰捂着肚子笑了起来,“你这个书呆子,瞎说啥呢!你帮我盯住点紫云周围的人,看到有坏人要欺负她,你一定要给我写信。郭冰雪这边,我也帮你看着点。”朱国柱说:“你不用看,她爱跟谁跟谁,我一点都不爱她。我也知道,她也不爱我。其实,冰雪挺喜欢你的。世杰哥,要说漂亮,冰雪似乎还更胜一筹。你看,新四军不要你,紫云她又……咱们俩换一换未婚妻?”张世杰正色道:“放屁!兄弟,你可千万别爱上紫云,你要这么干,我捏断你的脖子。傻话连篇,你啥都不懂你!”朱国柱只好装傻,敷衍几句后,走了。 当天晚上,杨紫云跟着东征的队伍走了。张世杰感到心中难以名状的空虚根本无法排解,骑着马尾随队伍走了大半夜。按照晚饭时的约定,第二天一大早,张世杰带着自己的人回太平镇。高连升和刘金声他们在打麦场等了很久,不见张世杰的影子,十几个人心里都发毛了。二少爷会不会丢下他们不管,自己参加新四军呢?高连升和刘金声都是苦孩子,自小都在张府生活,高连升还被李玉洁认了干儿子,离开张世杰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他们连想都没想过。十八个人恓惶地蹲在打麦场上,一言不发。赵九思和曹镇河骑马过来了。众人忙站起来。 赵九思疑惑地问:“世杰少爷呢?”高连升抬头答道:“我们也在等他。昨晚他说烦得慌,想出去遛遛?赵先生,二少爷他会不会跟着队伍走了?”赵九思道:“不可能。”张世杰骑着枣红马过来了。赵九思拨马围着枣红马转了一圈,朗声大笑几声:“二少爷还真是个情种啊!瞧这一身露水,看样子这一夜你根本没睡。”张世杰不答理赵九思,“你都上马,回太平镇。”赵九思嘿嘿笑着:“一万多大洋买的货没了,老掌柜、老太太那里,你如何交待?”张世杰瞪一眼赵九思,“你这叫狗屁朋友!关键时候,你替我说话了吗?我怎么交待,不关你的事。咱们走。赵老板,我对得起你,你要记着!”刘金声嘟囔一句:“不就是开枪打两只鸟吗?人不要人,货收了也不给钱。这叫啥规矩?”赵九思把一布袋朝地上一扔,“镇河,给他们。看看是什么。”刘金声和高连升过去把布袋打开。一个布袋里装的是银元,一个布袋装的是四支手枪,两支长枪。藏书网 高连升抬头问:“新四军给的?”赵九思道:“二少爷,别怨我,我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99lib.。这一万大洋,是人家新四军给的货钱。总不能让你二少爷赔了夫人又折兵吧?世杰,女兵是宝贝,紫云不会出什么危险的。咱们俩的合作,才开头,别动不动就给我甩脸子看。好歹,我还当过你两年老师,给我个面子嘛。男儿有泪不轻弹,振作一点。”张世杰大声回道:“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赵老师!该干啥你干啥去。咱们把东西带上,去泌阳进货。”赵九思甩一句:“好好当你的二少爷。后会有期。” 张世杰一行十九人不得已又踏上了返乡的道路。多年以后,张世杰才明白这次金竹沟之行是他人生道路的一个分水岭,在这个分水岭上,矗立着他此生真爱的墓碑也是纪念碑。

4

郭冰雪拎着铁锤砸杨家的门锁的时候,她还不能确认张世杰这次是否真的带着杨紫云去投奔新四军。看到杨紫云房间里已无女孩子用的东西后,郭冰雪才知道自己暗恋了好几年的张世杰这回真的是带着心爱的女人远走高飞了。告诉郭冰雪消息的人只是说朱国柱跟着张世杰和杨紫云去了金竹沟,朱国柱和杨紫云私奔是她急中生智编出来的。她希望能把太平镇朱、张两家都惊动了,借助于这两个家族的力量,阻止张世杰离开南阳,以防他从她的视野里彻底消失。 在太平镇刮起一场风搅雪之后,郭冰雪一个人跑到镇子南边的淮河边上。淮河共有三十八条源头,流经太平镇的淮河已经汇集了三十八条淮源,其中包括源自六盘谷水位最高的极始正源。这里正是山谷和平地交汇处,蜿蜒的淮河汇集了各个山头的精华,河水清澈,河岸俊秀,如妙龄少女一样婀娜美丽,温柔恬静,一点想象不出它到了下游之后,竟会变得那般喜怒无常,经常祸害人间。郭冰雪生在南方,十二岁随父亲回到南阳,当时正逢冬天,南阳周围光秃秃的原野给了她极荒凉的印象,直到次年春天到姑姑家上学,被美丽的淮河环抱着的太平镇才让她又有了重回南方的感觉。而且,太平镇的夏天又不像南方那么潮热,冬天又能见到和她的名字一样的皑皑白雪,郭冰雪就不再回忆南方那个小巧精致的院子,那个院子自从外婆去世之后,已经在舅妈冰冷的眼光下变成一块伤心地而不是乐园。随着父亲官职的升高,在南阳、在太平镇,郭冰雪得到了更多的宠爱,特别是郭冰雪的父亲升任省参议员又随着省政府撤到南阳之后,郭冰雪觉着走到哪里都是笑脸,无论干什么事都畅通无阻。权力的光环让郭冰雪越来越自信。杨紫云和朱国柱到北平上学后,郭冰雪决定把张世杰抢过来。 此时的淮河已进入秋季,正是一年中最美丽的时候,河水潋滟发光,河岸上开满野花,小草和树叶已从翠绿变成成熟的浓绿,空气清新得吸一口都有飘飘欲仙的感觉。郭冰雪站在岸边,看看不远处太平镇小学那个宽阔的操场,那里曾经是张世杰领着他的弟兄们练武的地方,这些身影如今都消失了,有的也许永远不再回来。郭冰雪心头一阵发紧,如果这一生再也看不见张世杰的身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郭冰雪决定采取进一步行动,把战火烧到远在?99lib?二百里外的金竹沟。主意已定,她朝太平镇跑去。 朱家老掌柜朱照邻从新野大儿子朱国栋那里回到家,一听郭冰雪打上门来闹事,惊得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半天说不出话。事情来得太突然了。朱照邻这次去新野,商议的事情就是尽快让老三国柱和郭冰雪成亲。上校团长像牛毛一样多,朱家的羽翼离丰满还差十万八千里。这件事情必须小心处置。 茶喝三道,烟抽两锅,下人来报:郭小姐已回到她的专用房间了。朱照邻眼睛一亮,从烟床上爬起来,“太太呢?快请太太。”不一会儿,朱照邻带着朱太太一起走进郭冰雪的闺房。身后跟着的几个丫环,抱着簇新的床单被子,还有几样一向摆在朱照邻书房的珍奇古玩。朱照邻还不到六十岁,白胖,富态,厚厚的眼皮遮住了眼睛里的光亮,两只手总是下意识做出拨打算盘的动作。朱太太不到五十岁,身材消瘦,眉眼依稀和郭冰雪相似,只是皮肤没了光泽,脸色蜡黄。朱照邻在沙发上坐下,一招手,一个丫环把手中的青花古瓶放在茶几上。朱照邻说道:“小雪,记得你上次来的时候,很喜欢这个古瓶,以后这个瓶子就放你屋里了,你回南阳的时候,带上它。”郭冰雪放下手中的东西,“姑父,你不知道国柱和杨小姐……”朱照邻骂道:“龟孙子胡编排!国柱和那个紫云在北平是同学,即便是两人一起出行,也很正常嘛。你也是读过书的新派学生,你会相信吗?再说呢,张家也不是一般人家,紫云便是对国柱有意,她敢走这一步?这不是忘恩负义吗?”郭冰雪一时不知如何应对,顺口说:“我也不想相信,可都这么说……”朱照邻站起来说:“让他们说去吧。我刚从你大表哥那儿回来,我们想趁早把你和国柱的事儿办了。鬼子一时半会儿又赶不走,国柱这学不上也罢。结了婚,你们住南阳住太平镇都行。你回去给你爸说说,给国柱在南阳谋个差,整天闲着,肯定惹是生非。”郭冰雪笑了起来,“真有意思。结婚没新郎怎么结?无风不起浪啊姑父。”朱照邻道:“三天,三天后,我带着国柱去南阳,商量你们的婚事。”郭冰雪冷笑一声:“我要去问问国柱,他要心里没我,还结什么婚?请你们出去一下,我要换衣服出远门。”朱太太担忧道:“你要去哪里?”郭冰雪道:“金竹沟。你们也别拦我,拦也拦不住。他们要不在金竹沟,我道歉。请吧。” 朱照邻知道郭冰雪不是好糊弄的,只好退了出去,吩咐二儿子派人去金竹沟打听打听。吃了午饭,郭冰雪女扮男装骑着白马上路了。因为路不熟,郭冰雪用了一天两夜,才摸进金竹沟。走山路时,白马失前蹄,差点把郭冰雪摔散架。 金竹沟只剩下一些伤员和留守人员。吴参谋叫张世杰刺断了肋骨,没法跟大部队东征,只好留下来一边养伤一边管理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员,心情郁闷至极。一大早,吴参谋就让两个战士扶他出来晒太阳。郭冰雪牵着马一瘸一拐走进新四军驻地。这个地方她曾在父亲和同僚们的谈话中多次听说,应该是个很热闹的地方。可是,这里却异常安静,没有歌声,也没有训练的喊杀声,也没见穿着灰军装的队伍在街头巷尾走过。当她怀疑是不是走错地方的时候,两个持枪的哨兵拦住了她,问她来干什么。郭冰雪从小看着官场应酬长大的,知道怎么样办事效率最高,当即就说要找管事的官,有重要的事情要办。哨兵把她带到一排房子前,交给了正在晒太阳的吴参谋。吴参谋手放在腹部,懒洋洋问道:“你有什么事?” 郭冰雪笑问道:“首长,我打听一个人,太平镇的张世杰来没来过这里?”吴参谋想坐直身体,只动了一下,嘴里就吸着凉气。吴参谋道:“你是他家的伙计?”郭冰雪忙笑着,“首长好眼力。”吴参谋道:“你也是来参军的吧?”郭冰雪道:“对对对。我们二少爷带着不少人来投奔新四军……我跟他们走散了……首长认识我家少爷?”吴参谋道:“岂止认识。你家少爷真他娘的狠,拼刺刀一个顶八个……”郭冰雪向前凑几步,“二少爷他参军了?”吴参谋愤然道:“参军?他别想。看见没有,他把我的肋骨打断了,还在这里开枪打死两只鸟,要不是大部队转移,我们新四军和他没完。他已经带着他的人回家了。”郭冰雪一听张世杰回了家,鼻尖一酸,眼泪刷地流下来,“他没参军?”吴参谋关切地:“你哭什么!你受伤了?”郭冰雪赶快擦擦眼睛,“从马上摔下来伤了腿和胳膊。我,我有个毛病,饿狠了就流眼泪,我已经一天多没吃饭了。谢谢首长,我走了。”吴参谋道:“慢着。刚子,过来,带这位小兄弟去卫生队,给他处理一下伤。热点饭菜给他吃。还有,把他的马也喂喂。”郭冰雪走了几步,回头又问道:“首长,我还想打听个事。跟我家少爷一起来的一男一女去哪里了?男的姓朱,女的姓杨,他们还跟我家少爷在一起吗?”吴参谋道:“你说的是朱国柱和杨紫云吧?他们都参军了,他们懂日语,是我们需要的人。他们跟着大部队转移了。”郭冰雪忍不住大叫一声:“天呢!太棒了!” 这趟金竹沟,来得真是太值了!这一跤摔得真是太值了。郭冰雪在金竹沟住了一夜,把张世杰、杨紫云、朱国柱几个人这几天的情况问个门儿清后,骑着白马踏着朝阳,急匆匆往太平镇赶。一路上,她都在设想怎样让张世杰移情的方案。正在迷迷瞪瞪走着,一声尖厉的口哨声响起。没等郭冰雪弄清那口哨声来自何方,四个带枪的男人骑马从前后两面把郭冰雪夹住了。郭冰雪大惊,“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干什么?看来是个没出过门的雏儿。”骑马当中的白脸笑道:“老子好久没开张了,饶你一命。把马留下,把钱和东西留下,滚!”郭冰雪镇静下来了,“抢劫?”白脸仰天打了个哈哈:“啰唆什么?下马!” “你们敢!你们知道我是谁吗?小孟尝张世杰,你们认识吗?那是我哥。让开!”郭冰雪想用张世杰的名头吓吓人,也想看看张世杰是不是像传说的那样能几道通吃。 一个瘦子跳下马,一把拽下郭冰雪,郭冰雪的帽子掉了,一头长发露了出来,瘦子叫道:“是个女的?大哥,是个女的——”郭冰雪尖叫着,“放开我——救命啊——”白脸也下了马,伸手托起郭冰雪的脸看,“真好听,叫吧,叫吧。长得可真俊。”在郭冰雪脸上亲一口。郭冰雪挣扎着,“救命啊!救命!”白脸狂笑一阵,“叫得好听!晚上上床,可别当哑巴!”郭冰雪啐了一口,“你不得好死!”白脸道:“捆上,带走。小心,别伤着她。大家都有份儿,心疼点。”郭冰雪泪流满面,央求着,“我给你们送钱,行不行?一千大洋?别捆我。要不,两千大洋?” “钱也要,人也要。带走。”白脸狞笑着说。趁瘦子从腰里拿绳子的时候,郭冰雪猛地挣脱,狂奔着大叫,“救命啊!救命啊——”白脸狞笑着,拨马便追。郭冰雪拼足了劲跑着,只听着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那个白脸男人的狞笑声越来越响,她把心一横,冲着一块石头冲去,打算碰死在石头上。 这时,只听几声枪响,扑通一声,白脸男人从马上摔下来,郭冰雪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只见一个穿着灰色军装的女孩翻身下马,踩住白脸的胸口,“老白脸,日子过得不错呀!”白脸的脸都绿了,“银杏小姐,饶命。”周银杏咯咯笑起来,“偷钱,偷枪,背叛大哥,哪一条都是死罪,怎么饶?”抬手给白脸补了一枪。郭冰雪看看周围,另外三个追她的土匪也已经被击毙,但又多了六七个拿着枪的男人,正在搜那几个人的尸体,看来这也是道上的人,不禁觉得头晕眼花,两条腿直打哆嗦。 一个满脸长着铁青色胡茬的高条人下马走到郭冰雪跟前,“好面熟,姑娘,你叫什么?”郭冰雪迟疑地问:“你是杨,杨开泰?”几年前杨开泰刚从东北回来,去南阳女中看杨紫云,曾经见过郭冰雪一面,那个时候,他留着满脸的大胡子。杨开泰点点头,“想起来了,你是郭小姐,郭冰雪。几年没见,长成大姑娘了。”确定了杨开泰的身份,郭冰雪两腿一软,晕倒在地上。杨开泰忙扶起郭冰雪,叫道:“郭小姐,郭小姐,你怎么了?” 周银杏听见杨开泰的叫声,一挥手,让别的手下搜那四个小土匪的尸体,走了过来,说道:“她刚才跑得跟兔子似的,这会儿一松劲儿,这种娇小姐,一遇这事儿,不晕倒才怪呢。大哥,把她交给我。”杨开泰把郭冰雪抱起来:“你抱不动她。我们得赶快离开这个地方。把我的马牵过来。”周银杏把杨开泰的马牵过来,杨开泰先把郭冰雪放在马上,自己也上了马,把郭冰雪搂在怀里。周银杏见此情景,心中觉得堵得慌,就大声叫道:“搜完没有,别磨磨蹭蹭,快上马。” 马蹄的振动让郭冰雪醒了过来,恍惚中觉得自己好像靠在一个人身上,被一种陌生的、男性的气味包围着,她睁开眼睛,扭过头去,正好看到杨开泰关切的眼神,脸一红,挣脱着要下马。杨开泰微微一笑,“郭小姐,你醒了。”拉住马缰绳,跳下马,扶着郭冰雪道:“来,我扶你下马。”把一个水壶递过来,“喝点水吧。”郭冰雪喝了几口水,“谢谢你救了我。你,你们不是当新四军了吗?怎么?”杨开泰不愿细说,支吾道:“草莽野汉,受不了那个拘束。你怎么一个人在山里转?”郭冰雪也不愿讲实话,遮掩着:“我,我闲来无聊,随便出来转转,谁知道迷路了。”杨开泰关切地看着郭冰雪,“这里太危险了,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郭冰雪说了实话:“我要去太平镇。杨大哥,你不在新四军待了,是不是也要回太平镇?”杨开泰沉吟了一会儿,“太平镇早就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我要回去,你那几个表哥还不把我给……这样吧,我把你送到去太平镇的官道上。那里就没土匪了。”周银杏突然间扑倒在地,用耳朵紧贴地面听了一会儿,跳起来喊:“大哥,是个商队,十五到二十匹马,还有一袋烟的路,干吧!”郭冰雪吃惊地看着杨开泰,“你,你们又当土匪了?这……”周银杏接道:“人总得吃饭吧?大哥,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儿了。不干,咱们这几个人,早晚是个死!”杨开泰看看山谷的地形,“干了!记着,不要伤人性命。银杏,你不参加,郭小姐归你保护。郭小姐,我本来就是土匪。银杏,快去。” 周银杏极不情愿地拉着郭冰雪躲了起来。杨开泰和另外七个人分两组占领了山谷两边的有利地形。驮着货物的马队慢慢进入深谷。走在前面探路的高连升看到大青石旁老白脸的尸体,大喊一声:“操家伙!”训练有素的伙计们掏出枪,迅速分成战斗小组和掩护小组。张世杰下了马,蹲在老白脸的尸体旁看了一会儿,拣起一个黄锃锃的子弹壳。高连升惊道:“勃朗宁?这枪可不常见。”张世杰站起来,“八成是杨大哥他们。没事了,继续走。”郭冰雪从大石头后面大声喊:“世杰——危险——有埋伏——张世杰——” 这突然的喊声惊得张世杰的人都下马趴在路两边。杨开泰边喊边走到路上,“张二少爷,我是杨开泰,我们来这里清理门户。”张世杰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和杨开泰再次相遇,跑向杨开泰,“大哥——”杨开泰指着郭冰雪说:“老白脸正在抢她,我们……她要回太平镇,交给你了。上马,回太白顶。”张世杰急忙过去抓住杨开泰的马缰,“大哥,谈谈行吗?紫云已经去了前线,你再上山……” “放手!”杨开泰翻身上马,“谁说上了山就不能打鬼子了?扯淡!没什么好谈的。走。”八匹马刹那间就跑得无影无踪。 郭冰雪笑吟吟地仔细看着张世杰,“亏得你手痒,在金竹沟伤了一个人,杀了两只鸟,要不,你也参加了新四军,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张世杰苦笑一下,“你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奶奶,你竟敢女扮男装一个人独闯金竹沟?还弄个全身而退。牵上你的马,走吧。金声,你负责保护郭小姐。还有七八十里,她要是出了事,可不得了。”郭冰雪上马叹了一声,“没办法。太平镇都闹翻了天。说,说朱家的老三把张家老二没过门的媳妇拐跑了。又说,说张家老二气不过,带着手枪队去追杀这一对狗男女。你说,我一听出了这种稀罕事,还能坐得住?朱国柱是跟你没法比,可他总还是我名义上的未婚夫吧?我不该追过来看个究竟?”张世杰瞪一眼郭冰雪,“编吧。十句话没两句是真的。这都三年了,就没听你在我面前说过一句他们的好话。你到底想干什么?”郭冰雪幽幽地说:“我想干什么你知道。我是不是编排你的未婚妻和我的未婚夫,你回太平镇,就知道了。哎,世杰,你也太自信了吧?你敢让紫云跟朱国柱一起混?”张世杰恼了,“混账话!他们原先是同学,现在是同志加战友。”郭冰雪银铃般的笑声顿时撑满了整条山谷,“首先他们俩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朱国柱连我的手都没拉过,可他不是个太监呀。难道你是个睁眼瞎?看不出他喜欢的是你家紫云?” 高连升听不过了,接道:“郭小姐,说这些你不觉得太过分吗?”郭冰雪白了高连升一眼,“讲点规矩行不?主仆分不清,你还混什么?你就不怕万一我成了你家的二少奶奶,我会把你的臭嘴缝起来?”张世杰笑着接道:“这是不可能的。你们让参议员的千金说个够。小雪……”郭冰雪惊讶地看着张世杰,“你叫我什么?再叫一遍?你是不是觉着我也挺可爱的?世杰,你是个复杂的男人,不是个痴情男人。我跟杨紫云风格不同……”张世杰打断道:“够了!你的直白真让人受不了!”一拍马背蹿了出去。 郭冰雪不依不饶,“朱国柱要是没爱上杨紫云,我这郭字倒着写。张世杰,你太惯着你那小爱人了。让她一个人参军,是步臭棋,臭不可闻!”张世杰跑出一箭之地,郭冰雪的话还是字字诛心。他真的不想考虑自己和杨紫云关系的另一种可能性。自从加入共产党,他只想保存爱情这一份私有财产了。 第三章

1

儿子杳无音讯,郭冰雪又去了金竹沟,朱照邻越想越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他马上派人去新野,叫大儿子朱国栋回太平镇商量对策。三儿子参加新四军、朱家的儿子拐走张家儿子的未婚妻、自己未过门的儿媳妇路上出了意外,哪一件事发生了,都不小。 朱国栋耐心听了父亲和二弟的叙说后,说道:“看问题要看本质。国柱拐走杨紫云,是不可能的。我相信张家也这么看。这种谣言只能让它自生自灭。出面解释,只能越描越黑。冰雪表妹只身去金竹沟找人,你们都阻拦过,她出任何事情,只能由她自己负责。她又不是三岁小孩。我分析,事情的真相应该是这样的:张世杰是共产党,他带着杨紫云和伙计们去投共产党,咱们家老三也跟过去了。事情只能是这个样子。张世杰要是真的参加了新四军,麻烦就大了。”朱照邻听完大儿子的分析,自责了好一阵儿,问朱国栋该怎么办。朱国栋想了一会儿说:“我早说过张世杰是个人物,不能小看,不能让他坐大。控制他的办法只有两个:一是让他带人跟我干,一是把他拴在太平镇。这么做才符合咱们家目前的最大利益。我的意思是:主动出击,迫使张世杰回到太平镇。” 父子三人经过商议,决定正式去张家说说这件事。由头好找,下个月十四是朱照邻的六十大寿,送个请帖请张德威和李玉洁来吃酒。 李玉洁在后花园听梧桐说朱照邻和朱国栋来送请柬,随口说一句:“野猫子进宅,不会是啥好事。去把大少爷叫回来。面子总要给人家的。”李玉洁进了客厅,自然是先祝贺朱国栋荣升上校团长,自然是感叹自己的几个儿子目光短浅、没有出息。 朱国栋谦虚了几句,话锋一转说道:“伯父,伯母,朱家和张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们两家能兴盛百年,富过三代,是遵循了老规矩的结果。这个老规矩就是:有皇上时忠于皇上,没皇上时决不跟政府做对。”李玉洁也带了脸色说:“贤侄这话像是话里有话。同顺兴懂规矩,我们淮源盛难道就不懂规矩吗?”张德威道:“照邻老弟,国栋贤侄,有话请直说。” 朱照邻道:“你家世杰这两年可没少跟共产党做生意……”李玉洁不客气地打断道:“国共已经合作,早在一个锅里搅勺子了。”朱国栋笑了起来,“国共十几年前还好得跟一个人似的。结果怎么样?民国十六年,上海一个‘四·一二’事件,长沙一个‘马日’事件,武汉一个分共,血流成河了。接着,共产党也开始抓起了枪杆子。这一打就打了十年。伯父、伯母,听我的没错,啥时候涉红,都不是小事。我听说世杰带了二十多个人去金竹沟参加了新四军,我们家老三也跟去了,这可不是个小事。我从新野专程回来,就是跟你们几位老人商量如何处置这件事。”张德威和李玉洁一时真不知该如何回答。说世杰根本没去金竹沟,拿不出证据证明。说朱国柱和杨紫云去了金竹沟,也拿不出证据证明。再说,杨紫云毕竟是自己家没过门的儿媳妇,说她跟朱家的少爷一起出走,伤的是自己的面子。 朱照邻一看两人都在发呆,接着说:“他们一走,这不,把郭家的冰雪也勾走了。得赶紧想办法,去金竹沟把他们找回来。”李玉洁不客气了,“我听明白了,你们这是来告世杰的状!世杰是带着货物出的门,太平镇至少几百个人都看见了。你们说他去金竹沟投奔共党,总要拿出个证据吧?你们家国柱少爷和郭小姐都不是三岁小儿,他们干什么,世杰也指使不了。不知你们听没听说过郭小姐拎着铁锤砸杨家门锁的事。我们都听说了,只当她太年轻,被什么传闻搞糊涂了,也没计较。照理说,杨家闺女是我们家没过门的儿媳妇,郭小姐跟她有啥过节,至于要砸人家的门吗?话说到这儿,我也不嫌丑气了。镇子里的人都在说你家国柱把我们家的紫云给拐走了。我自然是不信的。我们要是听风就是雨,早打上门问你们要人了。我们不是没这么做吗?咱们两家是都有人在外面没按时回来,可这是两码事。我看还是各扫自家门前雪的好。金竹沟又不远,共产党的地盘也不是龙潭虎穴,咱们各自派人去打听一下,不就能搞个水落石出了?如果真是世杰把他们这几个年轻人引逗到了金竹沟,我们家一定想办法把他弄回来好好惩治。可是,要是你们冤枉了他呢?要是你们家国柱真的把我们家紫云拐走了呢?你们怎么办?” 这一番话说得朱家父子哑口无言。朱国栋尴尬地笑笑,“这是不可能的。”话音未落,钟梧桐从外面跑进来喊着:“老爷、太太,二少爷他们回来了。”李玉洁猛地站起来,“他们在哪里?回来了多少人?”钟梧桐道:“他们正在总号卸货。咱们的人都回来了。还,还多了一个人……”张德威问:“谁?”钟梧桐道:“郭小姐。”张德威道:“紫云呢?她在哪里?快说!”钟梧桐嗫嚅着:“不,不知道……老爷,我去问问。” “不必了。”李玉洁道:“老弟,贤侄,一起去见见世杰吧。” 朱家父子只好站起来。四个人刚走到前院,张世杰和刘金声拎着几件茶叶进来了。李玉洁厉声道:“世杰,你跟朱老爷和朱团长说实话,这几天你们都干了些什么?你们见没见过国柱?紫云现在在哪里?你是不是准备带这些人去投奔共匪共产党?说!”张世杰一听母亲说话的口气,一看这阵势,心里明白了八九分,“金声,把龙井和铁观音取出来几罐。武汉就要沦陷了,浙江、江苏和福建的茶,以后很难喝到了。多拿点,让朱团长带上。”李玉洁瞪了儿子一眼,“我问你话呢!还有,郭小姐怎么会跟你们在一起?”朱照邻道:“是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张世杰笑道:“妈,你的问题太多了。我倒着回答吧。郭小姐在小阳谷遇到土匪抢劫,叫又当了土匪的杨开泰给救了,杨大哥托我们把郭小姐送到太平镇。你们这回欠开泰大哥一个大人情啊。”朱国栋惊道:“他,他不当新四军了?为什么?”张世杰道:“这个我不大清楚。紫云、国柱跟我姐夫都跟着新四军主力东征了。你们都怎么了?紫云和国柱一直想去参加新四军,托我帮他们引见,这回是个机会,就带他们去了。他们俩都懂日语,新四军的首长很重视他们。不知道我讲明白没有?”朱国栋道:“世杰,你没想参加新四军?”张世杰道:“新四军的门槛很高,我高攀不上。我还没看上他们那破衣裳呢!再说,我对做生意刚刚有了兴趣,不想扛枪打仗。” 真相大白后,双方都不好再说什么。朱国栋说了几句道歉和自责的话,拎着茶叶跟着父亲一起走了。张世杰没有要求伙计们向父亲和母亲隐瞒真相,晚饭前,李玉洁已经把张世杰他们金竹沟之行经历的重要事情都搞清楚了。吃过晚饭,李玉洁把张世杰叫住了,要儿子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再讲述一遍。张世杰知道母亲的厉害,把手下都知道的事全都说了。李玉洁仔细听后点点头,“还算没白养你,还能从你嘴里听几句实话。叫我怎么说你呢,你对紫云,实在太宽纵了。怎么能她说干啥就让她干啥呢?一个女孩子家,当什么兵?你不要面子,淮源盛要。你说你在金竹沟开枪打了鸟,才不让你参加新四军,你该不会过一段时间又偷偷离开家,去找紫云吧?”张世杰叹了一口气,“妈,你放心吧,我不会离开太平镇的。”李玉洁道:“儿大不由娘,我也知道拦不住你。既然暂时不走了,你就去南阳看看世俊和若兰,给他们送点钱,千万别让他们闹出什么事。家里已经出了个张若虹,你又这么不消停,他们要是再出个什么事,我只好一头撞死算了。”张世杰忙答道:“是。” 张德威看李玉洁已经发泄得差不多了,接道:“先在家休息几天,再去南阳、襄阳几个分号看看,想办法进一些生丝,最好是川丝。小日本步步紧逼,百姓都无心养蚕了。唐河、新野、桐柏的织户,都是老主顾,该给他们留条出路。”张世杰认真说道:“进生丝有难处。入川的水路、旱路,都被军方控制,从宜昌进货,风险太大。再者,武汉、信阳岌岌可危,各商号都在收缩观望,存太多的生丝,风险更大。”张德威磕磕烟袋锅,“人总要吃饭穿衣。日本人真打来了,存银子就保险吗?淮源盛是大号,是老字号,该有些气度。大家都在看,我们在干,也许就能挣到钱了。信阳保不住了,分号还要坚持下去。日本人也得让人们吃饭穿衣。生丝是要进的。世范,你看呢?”张世范总算插上了口,“备点货是必要的,备多了,确实有风险。”张德威说道:“这件事,你们兄弟俩商量着办吧。世杰,去南阳见见你舅,让他帮你拿拿主意。”

2

张世杰手腕上被杨紫云的细米牙咬出的罗马手表状的牙伤刚刚结了疤,武汉和信阳相继沦陷了。参加武汉会战的国民党败军,又有十几万人涌进了南阳、襄阳一线。张世杰派刘金声去信阳查看信阳分号的损失情况,自己带着高连升去了南阳。 日军占领信阳后,几次都想趁势打通平汉铁路郑州至信阳段,最终都因兵力不足而作罢。这样,侵华日军在以武汉为中心的第十一军七个师团就和国民党军在第五、第六和第九战区形成了新的战略对峙局面。随着局势的渐渐稳定,特别是新唐战役的胜利,南阳成了河南的政治文化中心,市面日渐繁荣。抗战爆发后的一年多,靠着舅舅李光斗的支持,也靠着张世杰自己独特的眼光和灵活的进货渠道,淮源盛南阳分号生意日益兴隆,收益已经超过太平镇总号。张世杰总是一边做生意,一边把搬迁到宛西各大学中的进步知识分子、驻守在南阳正规非正规队伍中的各式各样的武器和各大医院的药品和医疗器械,运送到金竹沟。这次来南阳之前,张世杰得到赵九思的指示,要他给桐柏山游击队搞一批武器,最好能搞到一两挺机枪。 刚刚打了败仗,国军部队厌战情绪很浓,有李光斗这层关系,拿钱买武器是很方便的。军械库里少上几十支枪、几万发子弹,只用在仓库清单上填上战场遗失,白花花的银元就到了各级军官的口袋。若不是路上关卡甚多,不好运输,搞到一个营甚至一个团的装备也不是难事。此时的南阳,各种势力犬牙交错。中央军第一战区、第五战区汤恩伯和孙连仲的部队的防区在南阳重合的地方很多。别廷芳这些靠地方自治起家的土皇帝、坐地炮,在南阳的势力依然很大,大到连蒋介石都要给足他们面子。在这种地方做生意,哪个码头没拜到,带来的就可能是灭顶之灾。所以,到南阳三天,张世杰的主要任务就是以淮源盛少东家的名义宴请政界和军界的各方人物。 第四天,他带着厚礼专程去内乡拜访了刚刚当了河南第六特别区保安总司令的别廷芳。中央军驻防南阳多半是临时性驻扎,一旦哪里打大仗,这些部队可能会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别廷芳这些地方实力派,已经在南阳经营了十多年,打出的口号是誓与南阳共存亡。所以,在南阳地界上做生意、做事情,找别廷芳做靠山,效果事半功倍。 从内乡回到南阳,张世杰这才有空到分号看看。远远地,他和高连升就看见了在分号外张望的郭冰雪。高连升惊讶地说:“郭小姐,真是奇怪,我们每次来,总能在这里见到你。”郭冰雪用手搧搧鼻前的空气,“酒气熏天!别司令还挺舍得。我是南阳的坐地户,淮源盛的少东家来南阳这么大的事九九藏书,我想知道,太容易了。可惜呀,你这只兔子挺狡猾,我在这儿守了三天,才算撞上你了。” 郭家在南阳影响力很大,张世杰也很想利用利用郭家做些事情。这也是张世杰不回避与郭冰雪接触的重要原因。既然郭冰雪送上门来,那就让她帮忙做点事吧。张世杰围着郭冰雪看看,“郭小姐的皮肉伤看来已经大好了。”郭冰雪突然抓住张世杰的左手看看那一圈疤疤,“你骗了我,这个伤是女人用牙咬的。你说是不是?”张世杰道:“到店里坐坐吧。你说是的,就算是吧。”两人进了分号。郭冰雪神情恍惚地说:“杨紫云心可真够狠的,这要用多大的劲儿啊!不叫的狗才咬人,真不假。不过呢,咬两口也没用。时间和距离会冲淡一切。你信不信?用不了一年,这一圈牙印就是用火眼金睛都看不出来了。”张世杰道:“郭小姐,不谈这些好吗?”郭冰雪嘻嘻笑笑,“题敏感是不是?以后别叫我郭小姐,你已经叫过我小雪了,以后就这么叫吧。你这次来,是不是又要搞枪啊?要不要我帮忙?”张世杰看着眼前这个美丽而热情的少女,没有马上回答。这几年,发生在这个少女身上的变化,张世杰都看在眼里。能不能把她发展成自己的人呢? 郭冰雪这几年的变化,都由爱情引起,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得到眼前这个男人的爱。卢沟桥事变、南京大屠杀、平型关大捷、台儿庄血战,终于让一向对政治不感兴趣的郭冰雪激愤起来、行动起来。这一年,她参加了南阳各界组织的各种游行,光首饰都捐了好几套。她相信张世杰会成为英雄。她很想当英雄身旁的女人。去年秋天,她曾经问过张世杰,愿不愿意到部队去,她可以让父亲帮助他。那个时候他们身边的许多同学都参军去了前线。张世杰对她的提议不感兴趣,他一直在东奔西跑做生意,似乎他平常舞枪弄棒只是为了保护淮源盛的货物,发愤读书也只是为了把生意做得更大,赚更多的钱。张世杰这种反常的表现更激起了郭冰雪的兴趣,她想方设法打听张世杰的行踪,终于给她发现,张世杰每过一段时间,总要去一趟金竹沟,去金竹沟以前,总要来一次南阳,用紧俏物资换一批武器。判断出张世杰上次去金竹沟是带领人马参加新四军,也是从他到南阳买武器判断出来的。这一次,张世杰买的武器实在太多了,多到郭冰雪认为他从此再不会来南阳了。新四军因为张世杰开枪打鸟而不让他参加,郭冰雪是不相信的。她认为这件事肯定有重大隐情。如果张世杰不是一个负有秘密使命的人,他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未婚妻独自一人参加新四军。张世杰是个谜。郭冰雪决定要解开这个谜。 郭冰雪看张世杰面露惊讶,知道自己破解谜底的思路是正确的,继续说:“你舅舅能办的事,我爸爸也能办,我当然也能办。不要骗我说你这么做是在发国难财。你在帮共产党做事,说不定你早就是共产党。放心吧,关于你的一切,我都感兴趣,但我不会向任何第三者公布我对你的研究成果。”张世杰笑了,“小雪呀小雪,你干吗对我有这么多的好奇心呢?”郭冰雪叹息一声,“你别装傻。上帝把杨紫云先介绍认识你是个错误。我真的希望能靠你我的力量纠正这个错误。我认为我比杨紫云更适合你……” “行了行了!”张世杰不敢再纠缠下去,“我听说你爸对你和朱国柱的婚事态度很明确:让你等朱国柱从前线归来。小雪,男女之间除了做夫妻,还可以做朋友。国柱和紫云现在都在跟鬼子作战,你我在大后方这么谈论,是对他们的不尊重。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世界上没有人能取代紫云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反过来,我相信我在她心目中的位置也是一样的。让你等一个你不爱的男人回来结婚,很不人道,但我没有能力帮助你。小雪,人不可能什么事都可以随心所欲。你我都是订了婚的人,可以合作做事情,但不能谈什么私情。这是我们继续交往下去的底线。你要过线,我只能与你绝交。我这个人向来说到做到。”郭冰雪无奈地摇摇头,“好多人都认为我跟紫云换一换角色,未尝不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别生气,以后我再不说这个话题了,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我帮你是无条件的。说吧,你要什么样的武器?”张世杰坦然看着郭冰雪,“我是来搞枪支弹药的,目的呢,是带人去打鬼子。我要的东西已经有了着落。郭小姐,哦,小雪,有一样东西,不好弄,也许你能帮上忙。我想搞一架战场用高倍望远镜,德国生产的最好。” 郭冰雪很高兴地领受了搞望远镜的任务。当晚,张世杰在府衙街一品鲜酒楼请弟弟妹妹吃了一顿饭,邀请郭冰雪和朱家的小女朱见真参加了这个家宴。几个高中生在饭桌上大骂政府和军队无能,提出要到前线杀敌立功。张世杰好说歹说,才把几个人劝住。席间,郭冰雪提出要到太平镇小学教书,问张世杰欢不欢迎。张世杰知道拦也拦不住,只能说热烈欢迎。张世杰第一次感受到恋爱中的女人多半都是疯子。 第二天一大早,张世杰在分号门口遇上了一身戎装、一脸圆滑、一身狡黠的朱国栋。朱国栋开门见山说明了来意,“世杰,我考虑了很久,考虑出了一个你我合作的方案。你都看到了,小鬼子还很猖狂。武汉一次会战,我们损失了二十多个师。军队人才非常缺。我这次来南阳,是到河南大学选人。有句古话是怎么说的?国家不幸诗人幸。我看还可以这样说:国家不幸军人幸。你考虑一下到我的团里当营长的事吧。南阳、襄阳到宜昌一线,自古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早晚要打大仗。这种时候,参军是男人最佳的选择。战死了,是民族英雄,如能活着,就是出将入相。”冷不丁听这几句,张世杰懵了,只好说:“国栋大哥,你太抬举我了。营长?我连个排长都当不好。打仗的事,我一窍不通,上前线只能当炮灰。多谢大哥好意。”朱国栋留下一句,“过些天咱们在太平镇见面详谈。”上车走了。 高连升听着汽车的喇叭声,撇撇嘴,“二哥,朱国栋拉拢你,我看没安什么好心。”张世杰默想一会,说道:“他如今驻防新野,肯定死盯着太平镇。不能让他把太平镇的年轻人拉到他的队伍里,我们得想想办法。这样吧,你在分号跟李掌柜合计生意上的事,我去舅舅家里看看家伙儿弄到没有。一定要抢先把人拉到淮源盛。南阳不能久待了。” 舅舅李光斗已经给张世杰搞到了两挺美国造轻机枪和一架德国造十六倍望远镜。喜得张世杰合不拢嘴,举着望远镜不肯放下,看看这儿看看那儿。李光斗坐在一旁看着自己最喜欢的外甥,说道:“又是弄机枪,又是弄望远镜,你到底想干什么?难道还要去参加新四军?”张世杰道:“好马不吃回头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有谁说只有军队才能打鬼子?再说,天下乱得不成样子,生意又不能不做,有个望远镜,看得远,可以早发现危险,有两挺机枪,小毛贼截道,只有送死。”李光斗道:“你就糊弄我吧。”张世杰委屈地说:“我怎么敢糊弄您?”李光斗扳着指头说:“这两三年,光经我手,你说你搞了多少枪?加上别的门路搞的,我看,装备一个营都够了。你说,这些枪都到哪里去了?金竹沟!世杰,我是省参议员,上层的事,我不懂吗?老蒋同意搞国共合作,是被迫的。我看早晚还得分。我知道你做事很稳妥,可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前些年,杀了多少共产党,你不知道?用机枪押运货物?这不是找死吗?蒋宋孔陈四大家做生意,才敢动用军队护送。这个道理你明白。你是共产党也罢,你同情共产党也好,我都不反对。我只是提醒你做事不要太张扬,不要不留后路。朱家做事,一向心狠手辣,一向赶尽杀绝。你要真在共产党那边成了事,朱家也许拿你们家没办法。你如今这种做法,很危险。将来万一国共撕破脸,一个通共的罪名,淮源盛就垮了。” 听舅舅这样推心置腹,张世杰也不愿把什么都藏着掖着。他认认真真听完,说道:“舅舅的提醒很重要。那些武器,我确实卖给了金竹沟。他们给的价钱也不低。我呢,还真的同情共产党。所以,紫云劝我去投共,我就去了。可是,这回搞武器,确实不是为了赚钱。就在今天早上,朱老大找到我,明确提出要我去当他的营长。”李光斗接问一句:“你怎么回答?”张世杰道:“推辞呗。推一两次是可以的,可单纯推辞不是个长法。我想打造一件合法拥有重型武器的外衣,您看这想法行不:别廷芳不是刚升了官吗?他这个宛西王升了官,做了河南第六区保安总司令,肯定想把自己的实际影响力扩大到整个南阳地区。在宛东南成立一支归他直接调度指挥的军队,他应该不会反对。这样,我们才有跟朱家抗衡的合法武装。我想请您帮助运作此事。”李光斗听了张世杰这番话,满意地点点头,“你小子大局观挺好,这是个一石几鸟的好点子。我愿意帮你。这不是件小事,不能急。” 又在南阳待了两天,张世杰带着淮源盛的洋车队,携带着搞来的枪支回太平镇。临走前,郭冰雪把两架十六倍的望远镜、两把小手枪、四箱子弹摆到张世杰面前,惊得张世杰不知该说什么,愣了半天才喊李掌柜备银元。郭冰雪不高兴了,“我不是跟你做生意!为了拿到这些东西,我喝酒喝得直吐苦胆,跳舞跳得浑身发软。不是我有点酒量,要不是我有省参议员女儿的身份,我早就不是女儿身了。张世杰,你记住:我只是愿意为你做事。”说罢,扭头就走。张世杰呆坐半天,不知该怎么评说。

3

桐柏县城和太平镇的格局不同,太平镇是一条长街占尽繁华,县城却是四条短街形成一个“井”字,繁华在那四个交叉路口。在城东北那个十字路口往南的地方,有一家两层楼酒馆,门脸不大,上挂着“姚记酒楼”的招牌。进了门,里面安排得紧紧凑凑,几张散桌,通向厨房的小门旁是楼梯,楼梯下面是柜台。这间酒楼的主人便是张世杰的姐姐张若虹。十几年前赵九思在太平镇教书的时候,十六岁的张若虹也曾到学校听过一段时间的课,这位相貌俊美、性格豪爽的张大小姐扰乱了每个单身老师的心,赵九思也不例外,只是他当时负有特殊使命,没有做任何表示,只好眼睁睁看着她被姚思忠追到了手。在策划的一次农民暴动失败之后,虽然没有暴露身份,赵九思还是奉上级之命离开了桐柏。几年前,他又肩负着新的使命重返桐柏,把他当年的得意门生张世杰发展成得力属下,张若虹的这个小酒馆便成了他们的联络点。 这日中午,饭口儿已经过去,张若虹坐在柜台前一边结账一边等两个正在划拳的两个男人吃饭。四个男人牵着四匹高大的蒙古马来到店前。为首的一个男的四十出头,身材中等,胖瘦适中,相貌端正,眼风极具穿透力和杀伤力。小二把马拴好,把四个客人引到大堂。中年男人眼风朝大堂一轮,径直走到靠窗的一张桌子前,把窗户打开后,才坐下来。张若虹像所有美丽的女人一样,遇到用眼睛剥衣服的男人很烦,遇到看都不看自己的男人又觉备受冷落。她看见这四个男人对她都视若无物,自己走了过去。张若虹笑吟吟地问:“各位先生,吃点什么?喝点什么?”为首的人彬彬有礼地回答:“六道贵店的特色菜,两道特色汤,只吃米饭、馒头,什么酒的,都不喝。请帮我们喂喂马。我们付钱。”张若虹很失望,因为这四个表情冷峻的男人根本没看她的脸。她哪里知道这四个人竟是日军十一军的特务!那为首的叫山本正雄,是十一军的特务机关长,陆军大佐。他们此行的目的是深入南阳、襄阳一线,刺探中国军队的防御情况。 四个人吃得很斯文、很安静,但速度相当快,吃得又很彻底。这种吃相跟大堂角落的中国人的吃相形成了鲜明的对此。最后一个菜做好后,张若虹决定自己去送这个菜。张若虹把菜放到桌上后,笑问道:“各位先生,看你们吃得不高兴,是不是饭菜不可口?”一个瘦子忙堆出很真诚的笑脸,指着菜,下意识地用日语说道:“哟希,哟希!”张若虹问道:“还要稀的?再上个汤?三鲜汤,酸辣汤,白菜豆腐汤?要哪个?”瘦子指指汤盒,“豆腐汤的,哟希!”山本正雄放下筷子,铁青着脸,抬手搧了瘦子一耳光。瘦子站起来打个立正,大声喊:“哈依!”山本正雄面露愤怒和恐惧,站起来抡圆胳膊,又打了瘦子两个耳光。瘦子终于意识到了,用生硬的中国话说:“我错了。”山本正雄朝看傻了的张若虹笑笑,用流利的中文说道:“结巴爱说话,一着急就哈哈哈,稀稀稀,打两巴掌就好了。菜好,饭好,老板娘人更好。算账。”张若虹道:“不吃了?”山本正雄道:“不吃了。多少钱?”张若虹道:“给一个大洋吧。”山本正雄道:“你还帮我们喂了马,收两个大洋吧。”瘦子擦擦嘴角上的血,掏出两块大洋给了张若虹。这种怪人怪事,张若虹第一次遇到。看着四个人骑着高头大马西去,张若虹折回店里,看着桌上吃得六个干干净净的空盘子发呆。 赵九思和曹镇河进了酒楼。按照事先约定,他们该和张世杰接头了。赵九思看着张若虹依然线条分明的侧影,开玩笑道:“老板娘在思春呢!”张若虹扭头甩一句:“你才叫春呢!赵先生,隔壁有个小寡妇,前几天还在打听你,对你挺有意的。你干脆把她娶了吧。兵荒马乱的,枪子儿可不长眼呀!”赵九思道:“姚思忠在外娶个小寡妇,你干不干?若虹啊,你真不该让姚思忠出门闯荡。三年五载,他怕是……” “乌鸦嘴!”张若虹打了赵九思一巴掌,“王宝钏在寒窑里等十八年,终于等于夫君荣归故乡。我张若虹愿意为这一天等个十年八载。”说着,准备收拾桌上的碗和盘子。赵九思看看桌上的盘子和碗,“什么人饿成这样,盘子都不用洗了。”张若虹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赵九思没等张若虹说完,急道:“你等等。他们是不是骑着蒙古马?那马比我们俩的马大一圈?”张若虹道:“你怎么了?我不懂马,他们的马是比你们的大一些。他们不是正经人?”赵九思道:“八成是鬼子。”张若虹惊叫一声:“鬼子?他们是鬼子?”赵九思道:“坐在椅子上身板挺直,吃饭不留剩饭剩菜,挨三耳光纹丝不动,不是鬼子才怪呢!他们不是要稀的,是夸你的饭菜好吃。镇河,快走。”说着,冲出去上马向西而去。 两人出城没走多远,就碰上了张世杰他们。张世杰是来给游击队送枪的。赵九思隔着老远就喊:“世杰——,见没见四个骑蒙古马的人?”张世杰道:“见了,过去一会儿了。”赵九思急道:“快——快带几个人跟我走。那几个人是鬼子。”一听说鬼子来了,大家登时来了精神,张世杰等七八个人拨转马头往西而去。张世杰回头吩咐道:“把货先放到酒楼,等我们回来。” 此时,山本正雄四个人正骑在蒙古马上,站在一个山包上,眺望美丽的太平镇。山本正雄问道:“这里离信阳有多远?”瘦子看看地图:“不足一百公里。”山本正雄道:“测准方位。太平镇,名字很美,景色很美。向北走。”瘦子道:“山本大佐,向北的路通向泌阳,向西北的路才通向南阳。”山本正雄丢出一串冷笑,“这里不是去那的东北、华北!这里是支那的腹地桐柏,稍有闪失,我们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我们要考察的地区,支那的正规军和地99lib.方部队起码有六十万人,你们一定要牢记这个数字。从现在起,草野君可以说话,你们两个的身份是我的哑巴随从。明白吗?”山本正雄举起望远镜朝北面观察,正好看见正举着望远镜看他们的张世杰。张世杰大叫一声:“他们在那边,快——截住他们——”说着,拍马追过去。蒙古马的脚力太好,抓活的已无可能。张世杰开枪了,打掉了山本正雄的礼帽。九个人追到一个山谷,日本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赵九思看看礼帽上的弹孔,“再低两寸,小鬼子就报销了。我估计他们是来搜集情报的。”山本正雄一行骑马狂奔几十里,才敢停下来。几个人喝了水,饮了马,见天色已晚,只好在山谷中露宿。山本正雄判断出已有人知道了他们的身份,决定不走泌阳县城,由宿营地翻山直接回信阳。为报一枪之仇,山本正雄把太平镇列入了第一批重点空袭目标。 张世杰满怀希望,想从赵九思嘴里得到杨紫云的确切消息,谁知赵九思也是个一问三不知。心情一坏,一碗酒下肚,张世杰就醉得不省人事。

4

朱照邻六十大寿这一天,请了两个戏班子在镇子两头迎宾。一大早,一会儿镇东头响了锣鼓,一会儿镇西响了唢呐,镇子的热闹劲儿,快赶上过年过节了。 大户人家较劲儿,较的是内功,只要没把脸彻底撕破,面子上一定要搞出个一团和气。按照有老不显少的老规矩,张德威和李玉洁决定带着长孙张万圣去吃寿面。为了表示对朱家老掌柜六十大寿的重视,张世杰亲自带了十个淮源盛的伙计,做了自动帮忙的知客,在镇子西头负责迎接前来贺寿的宾客。父亲六十大寿,朱国栋肯定回来。朱国栋回来,肯定要重提张世杰做他的营长的话题,礼节上没做亏,谈起话来就会主动很多。成立合法武装的事刚刚启动,一切都需要小心应付。 贴身当家丫环钟梧桐听家里密谈听多了,对朱家的成见很深,实在不愿意为朱家人多花一块大洋。见老爷和太太已穿好节日盛装来到客厅,钟梧桐只抱来一只红木盒子。李玉洁看一眼红木盒子,“梧桐,怎么跟你说的?忘了吗?”钟梧桐把盒子放在八仙桌上,“这件独玉《五女拜寿》,已经花了五百大洋,拿得出手了。”李玉洁把张德威的马褂正了正,“听话。再拿盒老人参,那朵灵芝,也拿上。快去。”钟梧桐口里答应着,却不挪动脚步。张德威清清嗓子,“听见外面的鼓乐声没有?朱家摆的阵势不小,一件贺礼,丢淮源盛的人。去吧。”钟梧桐很不情愿地进了屋。 大少奶奶慧兰牵着儿子进来了,“妈,你看这套衣裳行吗?”李玉洁爱怜地打量着孙子:“不错,红的黄的,看上去喜庆。万圣,走,和爷爷奶奶吃酒去。梧桐,快点。”祖孙三个出了客厅,钟梧桐抱着三个精致的盒子跟着出去。大少奶奶喊了一声:“梧桐,当心门槛。”钟梧桐答道:“知道了。一千多大洋呢!真让人心疼。”李玉洁在前面摇摇头,“小家子气。”钟梧桐不服气地说:“老爷去年过六十大寿,朱家送的礼,顶多值七八百。”外面的锣鼓声节奏突然加快,唢呐也吹出一个高亢欢快的调门,张德威说道:“听听,大概是朱国栋回来了,万圣,咱们走快点儿,看大卡车去。”祖孙两个拉着手快步往前走。“这老头,没见过汽车似的!”李玉洁在后面嘟囔着,加快了步子。 此刻,同顺兴总号和朱家的大门结着彩绸,前来拜寿的人熙熙攘攘,大门口的几张桌子上堆满了礼品。一辆吉普车后面跟着两辆大卡车开过来,正在门口招呼客人的朱国梁听到动静,对正在寒暄的客人拱了拱手:“周主任,您先屋里请,我哥回来了,我去接接他。”满面春风朝吉普车走去,门口几个客人也跟了过去。 街上有许多看热闹的人,高连升等人站在淮源盛总号门外,远远看见吉普车门打开,身穿笔挺军服的朱国栋被朱国梁等人簇拥着进了朱家大门,十几个保安队员走向卡车,卡车上跳下来八个士兵,一箱一箱往下搬东西,朱家的管家迎上来,把士兵往院子里让,保安队员们抬着箱子跟了进去。“中央军到底不一样。”刘金声一件一件数着箱子,啧啧称赞。高连升撇撇嘴,“这是戏,演给镇子人看的。”张世杰从店里走出来,“瞎说什么呢!让你们去帮忙,你们跑回来做什么?一点都不能忍,能成什么大事?” 一辆吉普车停在门口,郭冰雪从车里跳出来,叫道:“世杰。”张世杰打量着郭冰雪身上的新旗袍,“冰雪,来给你姑父拜寿吧,正好,你大表哥刚回来,你快过去吧。”郭冰雪嫣然一笑,细细的白牙和旗袍上镶了钻石的别针一样闪闪发光,“别急,先把给你的礼物卸下来。抬下来。打开。”吉普车司机和一个随从从车后面抬下两个箱子,打开,黄澄澄的子弹让高连升和刘金声瞪大了眼睛,齐声说:“子弹!这么多,郭小姐,你太能干了!”郭冰雪看着张世杰道:“不够的话,说一声。我在南阳的军界,已经有了郭一坛的美名,一坛白酒才能放倒本小姐。够意思吧。”张世杰叹气摇头道:“何必呢?身体要紧99lib.。”郭冰雪很洋派地耸耸肩,“无所谓。能为你效劳,是我的荣幸。不过,春节后你再问我要这些玩意儿,就难了。本姑娘郑重告诉你:下个学期,本人的身份将是国立太平镇小学的国文老师,月薪为二十大洋。按照师道尊严的老规矩,你这位太平镇小学的老毕业生见到我也该执弟子礼。”说罢,自己笑了起来。张世杰朝郭冰雪鞠个深躬,“郭老师好!”郭冰雪笑得没个正形了。 突然,张世杰神色大变,抬头看着天。蓝天上,四架飞机已经开始向镇子俯冲。一街看热闹的人都被飞机巨大的轰鸣声震在原地。张世杰大叫:“不好!快趴下!都快趴下!不要靠近房子!”拉着郭冰雪跑到总号石狮子旁厉声说:“蹲下,别乱跑,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动!”抬头看见父亲、母亲和小万圣、钟梧桐都站在家门口盯着天空傻看,疯了似的冲过去,边跑边喊:“快,快贴墙根趴下——快——”飞机继续俯冲,投下一串串黑点。小万圣高兴得拍着手直叫:“飞机拉羊屎了,飞机拉羊屎了——”张世杰看准自家门口石狮子与院墙之间有个死角,忙把父亲、母亲、小侄子和钟梧桐拉了过去,“躲着,别动——”话音刚落,炸弹尖利的破空声响过,便是一片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一枚炸弹刚好落在几个人刚才站立的地方爆炸了。接着,又是机枪的扫射声。几个人躲在死角看着几个乱跑的人中弹倒地。哭喊和哀嚎顿时响成一片。 四架喷着太阳旗的飞机抬头飞走了。张世杰抖抖身上的碎石碎土,看看四个亲人都没受伤,站起来说:“还没完。你们千万别离开这个地方。梧桐,抱好万圣,抱紧了。”撒腿就往淮源盛总号跑去。李玉洁喊:“世杰,你快躲起来——”钟梧桐也在喊:“二少爷,你别跑——”张世杰跑到总号门口,大声喊:“拿机枪——快——”高连升端着机枪出来了,“二哥,这玩艺怎么弄?”郭冰雪跑过来说:“要不要我帮忙?我会打机枪。”张世杰说:“这是爷们儿的事!你快躲起来!连升,蹲下,抓住这两条腿,反了,背对我站着,举到头顶。对了。听着:看见飞机冲下来,不要怕。来了,来了。朝墙根儿站站。” 两架飞机朝张家大院和淮源盛总号冲了过来。张世杰大叫着,扣动扳机,打出几个点射。飞机突然间拉起来,把炸弹投了下来。张世杰再次打出点射。飞机射出的机枪子弹打得房上瓦片乱飞。失去准头的炸弹接连在远离街道的地方爆炸了。另外两架飞机这次的主攻目标是停有两辆大卡车和三辆吉普车的朱家大院门口和同顺兴总号门口。朱国栋等人用步枪朝飞机射击。飞机照样俯冲下来,把炸弹准确地投到朱家的院子里。机载机枪扫射到几张桌子上的礼品,精美的玉雕礼品大半被毁掉了。四架飞机盘旋一圈后,又对镇子俯冲轰炸一回,因发现镇子有机枪防空,不敢俯冲太低,炸弹多半都被投到空地上。这一轮轰炸后,飞机飞走了。 张世杰把机枪递给高连升:“没事了。都起来吧。你们派人四处看看,先救人,再救火。你们都没事吧。小雪,小雪——你没事吧?”郭冰雪站起来,“我没事,只是腿发软,站不稳。”刘金声捂着屁股大叫起来,“我的屁股——”张世杰过去看看,“没事儿,弹片划破的,快去店里处理一下。冰雪,谢谢你这些机枪子弹。你快去看看你姑姑家,看看伤人没有。”钟梧桐跑过来喊:“二少爷,二少爷,你没事吧?”张世杰道:“我们都没事,就金声挂了彩。你们都没受伤吧?大哥和大嫂他们呢?”钟梧桐道:“人都没事,后院的两间柴房叫炸塌了,小少爷养的四只兔子都死了。小少爷都哭成泪人儿了。”二顺跑过来喊:“二少爷,学校完了,着了火,伤了人,你快去看看。”张世杰朝学校方向跑过去。 朱家损失惨重,房子被炸塌十几间,有人被炸死,有人挂了彩,朱照邻的右胳膊也叫弹片划伤了。郭冰雪从乱作一团的人群里找到了一点伤都没受的姑姑后,问候两句朱照邻,又跑走了。朱国栋已经冷静下来,把忙得跟绿头苍蝇一样的朱国梁叫过来问:“张世杰有机枪,你怎么没告诉我?他从哪里弄的机枪?快说。”朱国梁懵懵懂懂道:“机枪?我不知道他有机枪。我不知道他从哪儿弄的机枪。他弄机枪干吗?”朱国栋恨恨地盯了弟弟一眼,“糊涂到家了你!你身为县保安司令,不知道机枪能干什么?总有一天,脑袋搬家了,你哭都来不及!跟我走,到学校去。”朱国梁不解地说:“到学校干什么?爹受了伤,身边总不能没人吧?”朱国栋抓住朱国梁就走,“学校挨了炸,死了人,你身为县保安司令,不到现场组织救人救火,你这个司令还有脸当吗?县城挨没挨炸,还不知道。看完学校,你马上去县城。听明白没有?”朱国梁忙说:“听明白了。这种时候要做做样子,收买人心。”朱国栋道:“你不笨嘛。记着,到县城后,你要把爹的伤势说重一些。” 浓烟散去,太平镇的天空又恢复了晴朗,但悲愤的气氛越来越浓,哭喊亲人的呼声不断传来。位于河边一块高地的太平镇小学已成为一片废墟,两个年轻人把蒙着白布的一具尸体抬离现场,被熏成大花脸的张世杰等人默默地跟了过来。 朱国栋跑过来问道:“伤亡很严重吗?”张世杰长吁一口气,“死一个,伤一个,亏得今天是礼拜天,要不然……国栋哥,你家里……”朱国栋长叹一声:“一个丫环死了,伤了七个客人,我爹也伤了胳膊。”张世杰关切地问:“大叔他……”郭冰雪接了一句:“我姑父没事,叫弹片划了一下。那炸弹再向东偏个五六米,肯定会死上十个八个。两位表哥,你们知不知道他刚才用机枪打飞机的事?”朱国梁道:“就是啊?你怎么会有机枪呢?机枪是重武器……”朱国栋打断道:“世杰这是在打鬼子,他用大炮打,都应该表彰。世杰,对付空袭,你挺有办法嘛。你的处置都很正确。这些,你都是从哪里学来的?”张世杰苦笑道:“这叫瞎猫碰上了死老鼠。看见飞机,我差点吓尿裤子。我又没把鬼子的飞机打下来。”朱国栋锐利的目光扫了张世杰两眼,“那你就是打仗的天才。世杰,都看见了吧,躲是躲不了的。怎么样,跟我干吧。你肯定行。”张世杰搓了搓手,“家里实在离不开我。”朱国栋指了指一棵被炸成两段的杨树,“这笔血债呢?你不管?”高连升赔着笑接道:“管也轮不到我家二少爷管。俗话说,天塌下来,先由高个子顶着。太平镇有你这位堂堂中央军上校团长,啥仇报不了?”张世杰瞪了高连升一眼,“多嘴!国栋哥,我是枣核解板儿,不是大材料。再说,我这人又恋家,真的是不能重用。仇嘛,当然要报。”朱国栋恨恨地说,“放心,朱国栋不是缩头乌龟。世杰,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掂量。”转身走了。 张世杰从废墟中拣起写有“太平镇小学校”几个大字的木牌,蹲在地上,用手擦去上面的烟灰,声音低沉却又是一字一顿地说道:“不能待在太平镇等着挨炸。这个仇一定要报。这不是欺我们太平镇没人嘛!”郭冰雪接道:“世杰,你打鬼子,别忘了带上我。太平镇小学教师,暂时当不成了。” 第四章

1

鬼子轰炸太平镇的时候,赵九思正在根据地逗留。他此行的目的是想把杨紫云从根据地要回来。张世杰的状态实在不好。他万万没有想到在根据地待了半个月,竟连杨紫云的面都没见上。赵九思已经意识到杨紫云那里发生了重要的事情。搞地下工作多年,赵九思清楚根据地首长不谈杨紫云意味着杨紫云已经成为自己的同行了。返回桐柏前一天,首长拿来一封杨紫云写给张世杰的亲笔信对赵九思说:“告诉张世杰,革命者没有精力搞那些儿女情长。敌强我弱的局面,短时间内无法改变。对日作战是一场持久的也是全方位的战争。为了保证地下运输线的安全,张世杰不能保存来自杨紫云的任何信件。这是纪律。古人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几个月没得到心上人的消息,就消沉,就沉沦,实在说不过去。你再告诉张世杰,中国将长期处在战争状态,在强敌入侵的情况下,我们的亲人的生命,随时都有可能被侵略者夺去。你要告诉张世杰,他的未婚妻工作十分出色。” 就在赵九思离开根据地的当天,经过特殊训练的杨紫云和朱国柱渡淮河南下了。根据地高层遵照华中局指示,选派一批绝对忠诚的人离开根据地,让他们以特殊的方式继续为党工作。杨紫云和朱国柱此行的目的地是重庆。他们的任务是以进步青年学生的身份,力争被军统录用。迁都重庆后,国民政府高层决定加强秘密战线的力量。他们去重庆的线路被设定为:由安庆进入第三战区,再由第三战区通过第六战区,最后到达重庆。他们的身份被设计为:一对身怀抱负的恋人,投奔新四军后感到无用武之地,然后自动脱离新四军。到达安庆后,他们又接到指示:为了便于今后工作,你们的关系改称新婚夫妻,杨紫云同志为行动小组组长,朱国柱同志受杨紫云同志指挥。 十天后,赵九思赶到了桐柏县城。鬼子轰炸太平镇后,战争气氛越来越浓。县城虽然没遭轰炸,人气也跟着低迷,逢集日街上还稀稀拉拉有些人,不逢集的日子县城就像空城一样寂静。没人上街,饭店的生意就差,张若虹皱着眉头,把算盘拨拉来拨拉去,不由自主叹了口气。赵九思独自坐在门口的桌子前,一边往口里送着花生米,一边打量着柜台后的张若虹,一边想着如何把张世杰约来。听见张若虹的叹气声,赵九思放下筷子,“若虹老板娘,不瞒你说,我刚去跟新四军做了一单生意,你想不想知道你家掌柜的消息?”张若虹眼睛一亮,随即又换上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你爱说不说。我知道他没事。” 赵九思确实见过姚思忠,还问过姚思忠给不给妻子带信。姚思忠回答说:带个口信吧,提起笔泪洒江河,写不成句。这种回答让赵九思很感意外。赵九思对姚思忠一直存有成见。他弄不清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这么讨厌姚思忠。赵九思抬头看着张若虹说:“上个月,他们从新蔡过了安徽。姚翻译官没事可干,整天泡在卫生队。卫生队有七八个大姑娘,有两三个还是大美人。你怎么无动于衷啊。”张若虹白了赵九思一眼,“说这些没用。思忠他不好这个。”赵九思苦笑一下道:“怪不得他不让我给你带信,你们俩都是特殊材料制成的。我说我见了杨紫云和朱国柱,你相信吗?”张若虹道:“你那嘴里没几句真话。好几年了,都这样。你没看我都愁死了。这该杀的小日本!”赵九思道:“你为生意发愁吧?你这店生意冷清,是因为门脸太小。这样好不好?把东边的几间房也租下来……” 张若虹笑着从柜台后面走出来,“你是说房租和本钱由你出,挣的钱咱俩分,你当甩手大掌柜,我是二掌柜。”赵九思忙倒了一杯酒放在对面,“是这意思。来,咱们坐下好好合计合计。”张若虹在赵九思对面坐下,“好是好,可我不愿意。”赵九思不解地说:“钱由我出,挣了咱俩五五开。这种好事你还不愿干?”张若虹冷笑道:“我跟一个男人合伙开酒馆,我说得清吗?赵先生、赵老板、赵大掌柜,谢谢你的好意。想女人了,逛窑子去。鬼子的飞机说来就来,你这个大老爷们儿,怎么就不会说说打鬼子的事儿?整天不是琢磨挣钱,就是想勾引良家妇女。你跟世杰认识时间不短了,我真不明白,他怎么会把你这个一心想发国难财的人当朋友。”赵九思讪讪笑道:“对脾气呗。世杰这几天在忙什么?”张若虹站起来:“新四军真是有眼无珠,怎么能不让世杰这种人参加呢!他跟你不一样,他去找日本人报仇去了。”赵九思腾地也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张若虹惊了一下随即笑道:“吓着你了?太平镇挨了炸,死了十二口!要是没个人出头去报仇,人们会怎么看我们太平镇?”赵九思急忙问道:“他一个人去的?”张若虹看赵九思的表情不像装的,口气和缓了许多,“不。二三十个人一起去的,还带了望远镜和机枪。放心,他们只想抓几个鬼子回来,看看鬼子的心有多黑。”赵九思掏出一块大洋放在桌上,“快说,他们什么时候走的?”张若虹道:“去几天了,他说先打理生意,再琢磨抓鬼子的事。几碟小菜,用不了这么多钱,赵先生,赵先生……”赵九思几个大步已蹿出了饭馆。 保留不保留信阳分号,张德威和李玉洁的意见不一致。李玉洁认为信阳已经是日本人的天下,淮源盛保留信阳分号,难免要跟小鬼子做生意,要是因此落下个汉奸罪名,损失可就大了。张德威则认为在敌战区做生意无关民族大义。张世杰也拿不定主意,专门为这请示了赵九思。赵九思认为有必要在敌战区建立一个坚固的堡垒,建议保留淮源盛信阳分号。这样,淮源盛就在信阳坚持下来了。这几年,张世杰已把中国古代的兵书读个滚瓜烂熟,深知初战必求胜的重要。他计划在敌我防区交界附近打一次伏击。对于首战,张世杰的期望值不高,只要能抓一个鬼子回太平镇,就算大胜。出发前,他把自己的人分成了两路,一路随他带丝绸进入信阳城,摸清鬼子在信阳以西的防御情况,一路由高连升带领,通过山路把武器带进敌战区,经实地考察后,选择伏击地点。张世杰带人由信阳返回,折向平汉路附近的一个山谷与高连升他们会合了。 一条简易公路,在山谷中蜿蜒。张世杰站在半山腰用望远镜仔细观察周围的地形。高连升自得地说:“二哥,地方选得没毛病。你看,这个山谷很像个大口袋,用一挺机枪把那个入口一封锁,进来的鬼子插翅难逃。”张世杰放下望远镜:“没白教你。这一带鬼子的活动规律,摸清了吗?”高连升掏出怀表说:“每天上午九点半到十点,先是三辆摩托车在前面开路,一辆摩托车上架一挺机枪,后面跟着两辆卡车。”张世杰又问:“车上装的什么?” “蒙着帆布,后面挂着屁股帘,看两天都没看清。估计是武器弹药。山口出去三十里,是平汉路三湾镇车站。西南过去二十里,是鬼子的一个据点。我们翻过后面这座山,就安全了。怎么样,没选错吧?”高连升瘦长的身体靠在一棵杉树上,布满血丝的红眼睛闪着光。张世杰把望远镜收起来,“退路选得也不错。”高连升不服气地叫道:“啊?我是怕死鬼吗?”张世杰摇摇头,“你不是。敌情不明,我们必须速战速决。连升,你和二顺带挺机枪,埋伏在对面那棵树下。封锁住谷口。”谢二顺看了看树旁不远处的公路,“太近了吧?” “还要再近一些,其余的人跟我到谷底河里。”张世杰掏了怀表看看,“狭路相逢勇者胜。快行动。记着,一定要抓个活的带回去。天快黑了,各就各位埋伏起来,明早动手。”边说边一招手,带着二十几个人呈扇形朝谷底跟去。 赵九思和曹镇河一路追到信阳,还是晚了一步,淮源盛分号胡掌柜说张世杰把货送到之后,已经离开信阳,他说张世杰一共带了十个人来送货。像往常一样,都没有带武器。赵九思心里大叫不妙。信阳周围都是山地,根本无法判断张世杰会在哪个方向向鬼子下手。两个人赶快赶到四望山游击队总部,得到的消息更让人担心:鬼子最近有向平汉路扫荡的迹象,正在频繁调动兵力。赵九思把张世杰等人的情况大致介绍了一下,希望游击队能设法阻止这次行动。司令员马上下达命令,派出所有的侦察员寻找张世杰等人的踪迹。到了深夜,终于有了消息,平汉路西侧鬼子一条运输线上,最近两天有不明身份的人出入。 太阳慢慢越过山顶,照在谷底一条小河上,反射出潋滟的光。四周静悄悄的,埋伏在岸边灌木丛中的人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这些年轻人都是第一次参加战斗,第一次和鬼子面对面交锋,免不了有些紧张。张世杰曾让弟兄们在信阳大街上观察过荷枪实弹的鬼子,一队一队的,除了个别人留着让人反感的一字胡,大部分是和他们一样脸颊光光的年轻人,个子不高,身材也不见得更健壮,别看他们扛着的枪看起来让人眼热,论起枪法来,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水面上几只觅食的鸟儿飞了起来,一阵突突的声音打破了山谷的宁静,三辆三轮摩托车、两辆大卡车从谷口进来。太阳旗在风中摇晃着,钢盔和枪托在阳光下泛着乌沉沉的光。张世杰左右开弓,两枪打死两个摩托车手,他还没来得及开第三枪,摩托车上的机枪手和卡车车司机已经被打死了。埋伏在谷口的高连升和谢二顺也用机枪把卡车上押车的鬼子打翻了。战斗顺利得难以置信,枪声停下来之后,一阵寂静,年轻人们欢呼着从埋伏的地方跳出来,奔向自己的战利品,有的去抱机枪,有的上车去翻东西。 张世杰不用看,就知道摩托车上的鬼子没有活口。他朝后面的卡车走去,大声问:“有活的没有?有活的没有?”谢二顺在最后一辆车上答应着:“有一个,中了两枪。”第一辆车上一个年轻人兴奋地叫道:“车上装的是手榴弹和罐头——”高连升扛着机枪跑过来,“别忘了带点罐头回去。”张世杰瞪了高连升一眼,“你就记着吃的,这个鬼子俘虏交给你了,你负责把他背到太平镇。”高连升看看那个昏过去的鬼子兵,“这么个小个子,背两个都没问题。”从兜里掏出一个布袋,“手榴弹我就不拿了,我装点罐头。”张世杰打开卡车门,把鬼子的尸体拉出来,正要上车研究研究,两匹马从南面山坡上冲了下来,为首的正是赵九思,他高声叫道:“张世杰,快撤——”张世杰一脚踏在车门上,侧着身得意地叫着:“赵先生,打鬼子难吗?不难。我看看能不能把这两辆车开回去。”赵九思一脸焦急,“快撤——后面有鬼子的装甲车和运兵车,快撤——”话音刚落,日军的第一辆装甲车拐进谷口开火了。正在车上往下传手榴弹的谢二顺中弹从车上摔了下来。 赵九思翻身下马,“快往北边撤!快!”从地上拣起一挺机枪,“上山,快上山!”鬼子的军车超过装甲车,在装甲车火力的掩护下猛冲过来。又有两个人被打倒了。其余的人背起倒下的伙伴,绕到卡车一侧,朝北面山坡爬去。高连升把装满罐头的口袋挂在脖子上,背起地上的鬼子往后撤。赵九思、张世杰和曹镇河各拿一挺机枪猛地朝第一辆军车射击。军车失控,撞向一块大石头。趁着这个空档,张世杰三人也朝山坡后撤。高连升刚跨过河,一颗子弹贴着他的身体射过来,打在一棵树上,树皮弹到他的脸上,脚下一滑,摔倒在地,身上背着的鬼子滚开两尺远,布袋里的罐头也掉出来几听。他先把鬼子扯过来,又伸手去拿罐头。赵九思见状大喊:“快!别管鬼子,别拿东西,快上山!” 高连升还是把鬼子背着冲进了树林。他们刚进树林,又被鬼子的火力罩住了。又有两个人被打伤了。高连升把日本兵重重地往地上一扔,“狗日的,死沉死沉的,累死我了。”取下脖子上的罐头布袋,一屁股坐在地上,转着脖子。柱子带着哭腔叫道:“二少爷,二顺和长胜不中了……”张世杰冲过去,嘴唇哆嗦着蹲下去,摸了摸谢二顺那张因失血过多苍白的脸,脱下外衣,盖在他的身上。屋子里响起啜泣声,张世杰一脸懊悔,在原地转了几圈,看到昏迷在地上的鬼子兵,吼道:“高连升,给鬼子治伤,别让他死了。”柱子说道:“我们还有四个伤员,敷料和药没了……”张世杰大叫:“不能让他死!一定要把他带回太平镇。给他止血,听见了吗?”赵九思冷冷盯着张世杰,“你吼什么吼?你以为你带的是天兵天将,刀枪不入啊?”高连升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到鬼子兵身边跪在地上撕开鬼子伤腿的裤角。鬼子兵已经醒来,眯着眼看看高连升的后背,伸手抽出匕首,抬起来朝高连升猛刺。赵九思大惊,一脚把高连升踢倒,“小心!”鬼子挣扎着爬起来,拿着匕首又向高连升扑去。几个人拿枪对准了鬼子兵。高连升拔出手枪,“狗日的,老子在救你,你竟敢向老子下黑手。”张世杰忙叫道:“别开枪!我要他活着。”飞起一脚踢在鬼子的后背上,“把他的刀夺下,捆起来。”鬼子兵痛苦地叫几声,跪在地上,舞动着手中的匕首,突然,他双手紧握匕首,用力向自己的胸口刺去,口里哇哇叫着,把匕首拔出来,再次刺下去,直到无力地倒在地上。众人都看呆住了。高连升试试鬼子兵的鼻息,“死了。”张世杰颓唐地坐在地上,“真狠!”赵九思冷冷道:“你见得太少了。这儿还是敌占区,你们想在这儿等死吗?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快走。”张世杰爬起来,喊道:“走。”

2

朱照邻正在新野朱国栋的团部住着养伤,一听说张世杰带人到信阳打鬼子的事儿,就提出来要回太平镇看个究竟。他真希望听到的消息是个谣言。朱国栋也觉得传言不可信,就凭张世杰那几十个人,能打掉鬼子的一个运输队?他们团虽然没有跟鬼子作过99lib?战,但他知道鬼子的战斗力,一次歼灭十几个鬼子,太难了。 父子俩回到太平镇,正赶上淮源盛出面埋葬二顺和长胜。朱国栋问了几个人,就知道张世杰这回是创造了奇迹。朱国梁一直认为张世杰他们夸大了战果,说道:“听他们吹吧。穿日本军服的死人,他们倒是带回了一个。那死人是不是鬼子,鬼才知道。凭他们那几块料,敢去袭击鬼子的车队?还敢跟鬼子的装甲车较劲儿?我看他们顶多是去偷鬼子的仓库,死了俩伤了四个,嫌难看,编个瞎话撑面子,收买人心。要是真遇上几十个鬼子,他们早死光光了。”朱国栋沉吟一声:“所以,你这个县保安司令就懒得去参加二顺和长胜的葬礼。”朱国梁气哼哼地说:“我咽不下这口气,太平镇是我们朱家的天下,一个张世杰,胡子还没长硬,手下不过有几个会打枪的小年轻,居然就能为太平镇报仇,居然成了抗日大英雄,凭啥?他肯定是共产党。我听说有人救了他们。救他们的人肯定是共产党。张世杰已经成精了,再不治他,后患无穷。”朱国栋失望地看99lib?着弟弟,“胡说什么呢!共产党?咱们家才有共产党!你说这些干什么?打鬼子又不是张世杰一个人干的,就算他们编的是瞎话,我们也要装着相信。取两百大洋,跟我去参加二顺和长胜的葬礼!”朱国梁叫一声:“啊?你是堂堂国军上校,去捧他张世杰的臭脚?”朱国栋火了,“你真浑!我就是国军上将,这时候也要给他抬轿子!”朱照邻接道:“听你哥的吧。这事儿不像是瞎编的。二顺和长胜是为太平镇报仇死的,咱们必须有个态度。带上几匹白绸,我也去。”朱国栋道:“爹,由我和国梁出面,够了。二顺和长胜是淮源盛张家的伙计,他们是顺路打鬼子死的,不是专门去打鬼子。你一出面,就太给他们脸了。”兄弟二人各怀心事带着礼金和祭品出了镇子。 镇子后山一带,松柏葱郁,是太平镇的坟地。此时,葬礼已经结束,在相距不远的地方,又添了两座新坟。张世杰在坟前烧了纸钱,看看几棵新栽的柏树,不由自主叹了口气。一直陪在他身边的郭冰雪安慰道:“想开点,没人说你不对。”张世杰目光瞟向远处,仿佛又看到当时的情景,“如果我能想周全点……”郭冰雪又换个角度说:“打死十几个鬼子,自己伤亡六个,够本了。都照你这种打法,用不了一年,就把鬼子杀完了。”张世杰苦笑一下,“别安慰我。二顺和长胜家,天都塌了。我确实没做好。” “不能这么想。二比十几,是大胜。”朱国栋大步走了过来。张世杰忙转过身,“国栋哥,国梁哥,你们回来了。”朱国栋道:“太平镇出了抗日英雄,我脸上都觉得有光。我这次是专程回来,来向你们表达敬意的。上个月,南阳有四个地方挨了敌机轰炸,只有我们太平镇人没做缩头乌龟,开始报仇了。”郭冰雪似笑非笑,“大表哥,你不能光说不练。你手下有上千人马,一出手报仇,那才叫惊天动地呢!你家的丫环,被日本鬼子的炮弹炸死了。我的姑父,你的亲爹,也受了伤。”朱国栋笑了起来,“说得好!这一个多月,我几次请示反击,都没获准。穿上这身军装,身不由己呀。我真羡慕世杰,自由自在,说干啥就能干啥。”张世杰忙打圆场:“冰雪,你确实不该怪国栋哥。我们这种小打小闹,赶不走鬼子。打败鬼子,还得靠正规军。”郭冰雪哼了一声:“鬼子攻占信阳那会儿,南阳的正规军连屁股都没挪一下。”朱国栋再有涵养,也生气了。自己没过门的弟媳妇,整天跟别个男人厮混一起,算什么事儿?朱国栋冷冷地瞥了郭冰雪一眼,“表妹懂得可真多!我问你,你多久没有回家了?”郭冰雪道:“这个问题重要吗?”朱国梁帮腔道:“你能不能正经说几句话?他是你大表哥,是上校团长!”郭冰雪耸耸肩,“我就这个德性!我半个多月没回家了。想说什么说吧,嫌我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了?”朱国梁笑道:“不!跟世杰这种正人君子在一起,好得很。你别误会了。前天,我去南阳公干,见过舅舅和舅妈。舅舅刚从医院瞧病回家。舅妈还托我找你回去呢!舅妈说,医生怀疑你爸得的是噎食病。”郭冰雪神色大变,“你不是在骗我吧?”朱国梁道:“我比你更希望舅舅能长命百岁。但愿是虚惊一场。冰雪,我认为你眼下应该尽的是孝道。”郭冰雪撒腿就往镇子跑。 张世杰感叹道:“多好一个人,怎么会得这种病呢?”朱国梁掏出一把手枪递给张世杰,“战斗经过,我都知道了,干得漂亮。这个小玩艺儿,关键时候能救命。侵华日军,总兵力已经超过一百万人,零打碎敲,用处不大。你有这次战斗经历,当个营长不会有人嚼舌头。世杰,一起干吧。”张世杰拿着枪看着,不知该如何回答。钟梧桐匆匆跟过来喊:“二少爷,二顺家又出事了,太太让你赶紧回去。”张世杰把枪别到腰里,“国栋哥,谢谢了。赶明儿,我也送你一个礼物。这件事儿你容我再想想。我爹我妈这一关,不好过。我先回去了。”朝镇里跑去。 朱国梁指着张世杰的背影说:“看看,热脸亲了凉屁股吧?哥,说句话你别不爱听,你想把他驯服成一条狗,没门儿!杨家出事儿,多数人都认为是咱爹做的手脚。软的不行,必须对他们来硬的。这可是只小老虎,养大了肯定会伤人。还有那个杨开泰,都不是吃素的。依我的脾气,早就把他们干掉了。”朱国栋用鼻子哼出一串响,“我知道他们都是小老虎。我知道他们对我们一直有戒心。干掉他们,谈何容易!霸王硬上弓,你我还怎么混!遇大事要多过过脑子!不能让这个张世杰坐大,决不能。你想点办法,抓他们几个把柄。要学会借刀杀人,懂吗?他到底是不是共产党,还要查。”朱国梁不解地说:“你刚说抓他这个小辫没有用……”朱国栋道:“现在没用,将来肯定有用。”

3

谢二顺是独子,他一死,这个家就塌了天。葬礼刚一结束,二顺媳妇趁乱拎着小包袱,丢下三岁的女儿离开了太平镇。二顺他娘只好拉着小孙女到张家客厅里跪下了。张世范和媳妇慧兰问老太太出什么事了,老太太只是一言不发。事情很快惊动了张德威和李玉洁。 李玉洁跑进客厅挽着老太太的一只胳膊,“大嫂,大嫂,快起来,有话好好说,出了什么事了?”老太太哭喊一声:“天塌了——儿子儿子没了,二顺媳妇也跑了,求你们给孩子一条生路吧。你们要是不管,这孩子只有饿死了。”张德威问道:“跑了?”老太太道:“跑了,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卷走了。老掌柜,太太,二顺跟着世杰少爷去打鬼子,死得风光,我这个老婆子无话说。可是,我这病老婆子,实在是撑不起这个家呀。收下这孩子吧。”张德威和李玉洁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张世杰跑进来接道:“谢大娘,我答应你,这孩子我养,快起来。”谢大娘千恩万谢后拄着拐杖走了。 李玉洁思忖片刻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没有规矩,难免会坐吃山空。世杰,这个孩子,只能记在你个人名下。你看呢?”张世杰马上回答:“这孩子的所有花销,算在我头上。事儿是我惹的,我负这个责。” “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日本鬼子该杀。该不该你杀,我不清楚。也许,你是对的。也许,你又是错的。以后遇到事,要多想想后果,量力而行。”李玉洁说着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张德威走到张世杰身边,“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你干什么,都有你的道理,我不拦你。你再带人打鬼子,我也不拦。只是别再带那些独生儿子去跟鬼子拼命。死一个独儿子,等于毁一个家。去吧。记着,给你谢大娘送点吃的、用的。” 第二天一大早,张世杰和高连升带着米面菜油来到谢二顺家,却发现谢大娘已经上吊自尽了。张世杰披麻戴孝为谢大娘办了丧事,头七这天,他又来到坟上烧了纸,把高连升等人打发回家,独自坐在坟上发呆。赵九思骑着马过来了,下马之后,在每一座新坟前行礼烧纸,然后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下,朝张世杰招招手,递给他一根纸烟。张世杰犹豫一下,接过烟,赵九思给他点着,他吸了一口,大声咳嗽起来。赵九思吐了个烟圈,“太平镇的抗日大英雄,你近些天的遭遇,我都听说了。不找你谈谈不行。还没结婚,就当了爹,心情如何呀?”张世杰把一口烟吞下去,忍着没有咳嗽,一言不发。赵九思耸肩冷笑一声:“一言难尽,是吧。面对他们,你是应该感到羞愧!你有组织,你无纪律!你是中共党员,不是太平镇的草莽英雄!这么大的事情,你不经请示就干,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错误吗?你想过什么后果吗?”张世杰又被一口烟呛得咳了起来,连眼泪都流了出来,“已经干了,我不后悔,我愿接受任何处分。”赵九思大怒,“混账!处分你,他们能活过来吗?他们都成了你个人英雄主义的牺牲品。”张世杰把烟使劲踩在脚下,“这仇不该报吗?大家都任人宰割,什么时候才能打败日本鬼子?早亡国了!”赵九思冷笑着,“真是冠冕堂皇啊!你骗不了我,也骗不了你自己!不然,你也不会这么痛苦。你想让组织看看你是多么能干,不让你跟着主力干,是组织上有眼无珠!”张世杰大喊:“够了!我不听!”赵九思大声说:“怎么,说到痛处了?你给我好好听着,你只是在组织上入了党,思想上,你没有入党。没有!你想用军功证明让你当个支队长都屈你的才了,你是想证明组织安排你继续搞地下工作,是个天大的错误,你想早一点去和你的心上人团聚!你敢说你没有这样想过吗?”张世杰无奈地点点头,“我想过。你说的不是全部。我错了,我确实低估了鬼子。这么蛮干不行。你处分我吧。要不,你打我一顿吧。”赵九思大喝一声,“别闹了!支队首长已经知道了你的英雄事迹。”掏出一本小册子递给张世杰,“他特地让我给你带这本毛主席的《论持久战》。你要好好读读这本书。先别翻,回去再认真学习吧。上次鬼子追得紧,有一封重要的信没有机会给你。给,你心上人给你写的信。”把一封信塞给张世杰。 张世杰把信打开看,杨紫云那熟悉的笔迹呈现在眼前:“世杰:你好吗?分别两百五十七天了,才有机会给你写第一封信。我挺好。详情请赵先生代为转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珍重!好好活着。爱你的紫云于转移前夜。”张世杰的目光在纸上移动着,想找出更多的文字,想找出那个写这封信的人,一时间,整个人都呆了。赵九思一把把信夺过来,用火柴把信点着了。张世杰连声叫道:“哎——你——”赵九思认真说道:“这是纪律。紫云在部队的表现很出色,朱国柱也很出色。你听着,党的事业,靠你张世杰一个人,完不成。以后,这种短信,她也不会给你写了。不为别的,只为你的安全。”张世杰看了赵九思一眼,低下头。赵九思叹口气道:“抗日的形势很严峻,国共的关系,也变得紧张了。国民党右翼可能会有不利于我们的大动作。在湖南平江,他们已经杀了我们七个人。目前,金竹沟留守处,处境也很危险。”张世杰紧张地看着赵九思:“要我做什么?”赵九思拍拍张世杰的肩头,“第一是保存自己,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是共产党。你的形象自然是越灰越好。”张世杰问:“第二呢?”赵九思道:“第二还是保存自己。我再重申一点:你不能直接发展党员。”张世杰急了,“我已经准备发展连升和金声,他们是我的左膀右臂,本来还有二顺,可惜二顺……”赵九思用命令的口气说:“你不能直接发展党员!这也是保护你必须采取的措施。他们俩的问题组织上会考虑。前一阶段我们和鬼子打了几仗,金竹沟现在有近两百名伤员,药物奇缺。你要尽快去南阳和襄阳搞药。朱国栋又找过你吗?”张世杰把枪拿出来,“这是他前些天送的,他让我考虑成熟了去找他。”赵九思低头思索一会儿:“不要拒绝,拖着。朱家这两兄弟,一定要提防。还有,杨开泰那里,最近有什么动向?”张世杰道:“太白顶已经发展到了近一百号人,我去过几次,杨开泰都借故不见。看来,他的怨恨还没有消除。”赵九思道:“再多去几次。杨开泰这个人,是条汉子。你留在太平镇,不可避免要和朱家对抗,朱家两兄弟手里都有枪有人,你必须要和杨开泰联合。”张世杰蹲下,把一片没有烧尽的纸捡起来,捏在手中,“在信阳搞的武器,你给我留挺机枪吧。紫云有了消息,我该去告诉杨大哥一声。走,到总号坐坐,我请你喝酒。”转身朝山脚下的镇子走去。

4

南阳保安司令部的会议室设在一座教堂的礼拜堂里,原来放耶稣像的地方如今挂着一面青天白日旗,那些反映圣经故事的图画也被蒋委员长语录替代。牧师布道的讲台铺着红色的桌布,一个佩戴少将军衔的中年胖子,正神色激动地站在讲台后面训话:“一个主义,就是三民主义;一个政党,就是国民党;一支军队,就是国军;一个领袖,就是蒋委员长。有没有日本人掺和,都一样。敝人驻防南阳两年,深知七嘴八舌的坏处。河南各大学迁入南阳后,识文断字的人多了好几万,好不好?好。请个教儿子的先生容易了。可是,识文断字的人一多,难免七嘴八舌,这是不能允许的。不听招呼,怎么办?打板子?” 台下,朱国梁聚精会神地听着上司的讲话,感到后面有人拍自己的肩膀,一扭头,看见了泌阳县保安团司令王宝生那张多肉的脸。王宝生耸着酒糟鼻子,压低声音说道:“朱老弟,听见没有,上面要对共产党下手了。散会后,咱们喝一盅,有笔生意想和你一起合计合计。”说完,咧咧嘴唇,两只又长又宽又黄的大门牙全部露了出来。 朱国梁离开南阳,马上来到朱国栋的住处,等卫兵把茶水献上,带上门出去,就一脸兴奋地说道:“哥,我刚从南阳开完会,听上面的意思,要对共产党念紧箍咒了。我想把新四军在金竹沟那个留守处端了。”朱国栋放下手中的文件,“不会就你一个人在谋划这件事吧?”朱国梁端起茶杯牛饮一气,“泌阳的王宝生已经和鸡公岭的土匪张文太联系了,我打算凑一份子。”朱国栋严肃地说:“你绝对不能出这个头。” “为什么?”朱国梁急得站了起来。朱国栋把弟弟按下椅子上:“别忘了,国柱如今是共产党的人,他又是从金竹沟出去的。记着,只要上面还没有明着和共产党翻脸,咱们就不能明着和共产党作对。让别人去做这种事吧。”朱国梁不解地说:“你不出头,谁服你?我想升升官,手下多弄几个人。你现在驻守在新野,咱们家的安全有保证,可你要是调防了呢?杨开泰在太白顶已经有一百多人马了,张世杰到信阳打了鬼子后,很多人带着枪来投奔他,都被他介绍到太白顶去了。”朱国栋问:“这两个人不是已经闹翻了吗?”朱国梁摇头叹气道:“又好上了。真该趁杨开泰立足未稳,把他灭了。张世杰把从鬼子那儿弄来的枪和你给他的子弹,都送到太白顶上,两个人又称兄道弟一起喝上了酒,亲热得像真郎舅一样。这个张世杰,真是鬼迷心窍,大家都在说杨紫云已经和咱们老三私奔了,他硬是不信。”朱国栋站了起来,“世上没有后悔药。单是一个张世杰,或者单是一个杨开泰,都不可怕,都动摇不了朱家的根本,要是他们联合起来,事情就不好说了。这一年多,张世杰去没去过金竹沟?” “他和他那个洋车队今天去南阳,明天去信阳,后天又去了襄阳,我也不知道他去没去过金竹沟。他去太白顶的事儿,还是咱们家的丫环从他们家的丫环口里听说的。”朱国栋托着腮帮在房内踱来踱去,“派两个人,盯着张世杰。王宝生准备什么时候对金竹沟下手?”朱国梁道:“就这几天。哥,你同意我参加了?”朱国栋道:“不,我只是想利用这个机会,看看张世杰是不是和共产党有关系。” 张世杰最近一段心情比较舒畅。有了杨紫云的信,他那颗总是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一点。上次去太白顶,杨开泰总算出面接待了他,两个人从杨紫云谈起,慢慢地把前一段时间结下的疙瘩解开了,虽说不再像以前那么亲密无间,毕竟一种新的关系建立起来了。从太白顶回来之后,张世杰带人跑了几趟襄阳、南阳,通过关系搞到一些药品和医疗器械,派高连升秘密送到金竹沟。还有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是高连升和刘金声已被批准入了党。这两个忠心耿耿的伙计如今成了革命同志,张世杰有些话也能够敞开心扉说了。他的性格原本就豪爽外向,最喜欢以心换心,所以才赢得了小孟尝的称号。这几年的秘密身份让他改变了许多,在赵九思面前虽然可以畅所欲言,毕竟赵九思比他大了十多岁,又是他的上级,那种命令的口吻让张世杰很接受不了。 这天,他们又从南阳搞到一批药品,由于数量较少,准备先放在仓库,等再去襄阳搞一些,一并送到金竹沟。从仓库出来,高连升抓耳挠腮,不断瞟着张世杰。张世杰眉毛一挑,“有话快说。”高连升说道:“这件事也不知该不该告诉你。我在南阳教会医院取药的时候,碰见郭小姐了。”张世杰:“你碰见郭冰雪了?这有什么不该告诉我的?”高连升挠着头说:“郭小姐父亲的病很严重,她自己也瘦成一把骨头了。我见她可怜,就替你许了个诺言,说你过几天去南阳,肯定会到医院去看她父亲。”见张世杰不做声,又强调了一下,“她那么可怜巴巴地问起你,我实在是不忍心。都说人情薄如纸,郭参议员得了绝症,原先那些巴结他家的人都不见了,就连朱家,也不过到医院应付应付。听梧桐说,朱太太天天在家哭呢。”张世杰道:“下次再去南阳,你记着多带点钱。我是应该去看看冰雪的父亲,这一段时间事儿实在太多了。”两个人说着,走到前院,刘金声从铺子后门急匆匆过来,“二少爷,朱国栋又回来了,在咱家的铺子里,要见你。”张世杰警觉地问:“他又来干什么?不会是咱们弄药的事走漏风声了?大概又想让我到他的部队去。我去会会他,你们两个去仓库,把东西转移到密道去。” 张世杰来到前面店铺,朱国栋正在当值掌柜的陪同下看着货架上的商品,边看边点头称赞:“不错,不错,东西比我们同顺兴全多了。世杰真是个经商奇才啊。”张世杰忙接口道:“国栋哥,什么时候回来了?”朱国栋亲热地揽住张世杰:“世杰,我正在夸你呢,搞这极品信阳毛尖,如虎口拔牙,难为你能进这么多货。”张世杰道:“鬼子虽说占领了信阳,可他们人少,总还是有空可钻。王掌柜,把这筒毛尖给朱团长包起来。”朱国栋连忙摆手,“别,别,我不是这个意思,世杰,我这次回来,是想邀请你到我的驻地看看,感受一下正规部队的气氛。”张世杰有点意外,“国栋哥?”朱国栋拍拍张世杰的肩膀,“你放心,只是让你去感受一下,你要实在不想干,我决不勉强你。世杰,这个面子你总该给吧?”张世杰知道不好再推脱,说道:“既然大哥如此盛情,我就去看看吧。” “把高连升和刘金声也带上,你要是突然想明白了,答应留下,他们以后就是你的副官。掌柜的,你去找找他们两个人,世杰,我的车已经在外面等着了,咱们先上车,边聊边等他们。”朱国栋说着,不由分说拉着张世杰就朝停在外面的吉普车走去。 张世杰等人刚刚离开太平镇,周银杏骑着马来到淮源盛总号,听说张世杰不在家,马上又转身进了山。在一处供人歇脚的亭子处,杨开泰正带着几个人等在那儿。周银杏下了马,说道:“张世杰不在家,大哥,我看这件事情就算了。新四军把你的人枪骗了个精光,张文太要去抢金竹沟,就让他抢吧。” 杨开泰站起身,一个手下忙牵着马朝他走过来。昨天,在鸡公岭一带活动的土匪头子张文太找到太白顶,说是给杨开泰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趁着金竹沟都是新四军的伤病员,联手把那个留守处端了,并说这件事情幕后有泌阳县保安司令王宝生撑腰,一点风险都没有。杨开泰以曾发誓此生再不踏进金竹沟一步为由拒绝了,考虑了一夜,他还是决定通过张世杰给金竹沟送个信儿。虽然张世杰从没在他面前暴露过身份,又因为随便开枪被拒绝加入新四军,但杨开泰知道他和新四军一定有联系。杨开泰上了马,朝东边走去,周银杏忙提醒他,“大哥,回太白顶的路在这边。”杨开泰继续往前走,“我知道,咱们去一趟县城。不管怎么说,紫云现在还是新四军的人。”周银杏拍马追过去,“去县城?去县城找谁?”杨开泰道:“去了你就知道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尽人力看天意吧,日后紫云问起,我也好有个交代。” 朱国栋把张世杰三个人拉到新野军营,一下车就把他们带到大操场上,两个营的战士正在大操场上练兵,喊杀声震天。一行人从队伍中穿行,不断有人向他们行军礼。高连升看得眼花缭乱,口中啧啧称赞,“朱大少爷,这么多人都归你指挥?”朱国栋随意说道:“这只是我的一半人马。世杰要是带你们参军,你能指挥那么一些人。”用手在操场一角画了个圈。高连升用手点着数一数,“乖乖,怕有几十上百个人吧,我可办不了这么大的事,我现在在淮源盛手下只有十个伙计。”张世杰看看操场上虽拥挤却井然有序的阵型,“国栋哥,你是个将才,治军有方啊,我相信你们到了战场上,肯定能狠狠打鬼子。”朱国栋抬手向部下回了个军礼,“我也想到战场上狠狠打鬼子,不过,世杰,我现在最缺的是一批像你们这样的人,会用脑子打仗,又不怕死。最近鬼子频频向信阳一带增兵,你们果真有报国之心,这可是个机会。走,到我的团部坐坐。我已经给国梁捎了信儿,他也过来,咱们几个太平镇人应该好好议议怎么对付日本鬼子这件大事。” 到了团部,张世杰向高连升使个眼色,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厕所,高连升压低声音问道:“二哥,朱老大到底在耍什么花招?”张世杰也低声说道:“这里面肯定有圈套。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我们都只管和他打哈哈。抽个空告诉金声,要沉住气。”高连升道:“金声做事很稳当。朱老大要是敢设鸿门宴,我身上的枪可不是吃素的。”张世杰道:“别瞎比喻。他肯定有什么事!眼要把细点。” 张世杰和朱国栋在地图前盘桓了很长时间,卫兵来报告饭菜已经准备好了。他们走进厢房餐厅,桌子上已摆着八个凉菜,朱国栋把三人让到客人位置上,两个卫兵斟茶倒水,恭恭敬敬站在一边。张世杰看看空着一半座位的大桌子,“国栋哥,你太客气了。嫂子和侄儿侄女呢,叫他们一块儿过来吧。”朱国栋道:“他们都在老河口,国梁这会儿也该到了。小李,出去迎一迎,看看二少爷到了没有?”卫兵答应着走到门口,朱国梁在一个副官和两个卫兵的陪同下进来了。张世杰三人忙起身打招呼,朱国栋向他们摆摆手,“坐下,快坐下,出了太平镇,咱们都是一家人,国梁,快入席吧,就等你了。”张世杰先坐下,高连升和刘金声等朱国梁入了席,这才坐下。朱国梁呷了一口茶,目光在桌子上扫了一圈,“不好意思,路上碰到一件新鲜事,耽搁了一会儿。”朱国栋饶有兴趣地问道,“什么新鲜事儿,说来听听。”朱国梁把目光落在张世杰身上,“来的路上,碰到鸡公岭的土匪大批出动,我怕他们到桐柏县城捣乱,就派人跟了一段,后来发现他们往金竹沟方向去了,我这才往这边赶。”朱国栋不经意地说道:“土匪要打劫金竹沟?国梁,你这事办得不对。这你得管管,毕竟是国共合作时期。张文太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恶人,做事一向不计后果。”朱国梁道:“金竹沟又不在我的管辖范围之内,不过,念在金竹沟和我们朱张两家有些渊源,我已经给泌阳保安团送了信,他们应该会处理这件事。世杰,你说是不是啊?”张世杰端起茶杯,“我一个生意人,对这些事情不大感兴趣。”朱国梁道:“你以前好像和金竹沟做过几笔大生意。”张世杰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一手交了货,人家一手交了钱,两清了。新四军大部队转移之后,那里没钱可赚,我再没去过。”朱国栋吩咐倒酒:“世杰,人家毕竟让你赚过钱。你要是想去看看,我可以派一队人马跟着你去。”张世杰道:“国梁二哥不是已经给泌阳保安团送信了吗?再说,国栋大哥盛情邀请,酒还没喝一杯,我管那些事干嘛?他们真要有难,也是他们的命。”朱国栋哈哈一笑:“对对,咱们几兄弟今天能在我的驻地相会,机会难得,来,我们先干一杯。” 高连升和刘金声举起酒杯,看了看张世杰。张世杰向他们两个人笑了笑,“朱团长敬酒,你们喝就是了,不用看我。”一扬脖,一杯酒倒了下去。高连升把酒喝下去,呛得咳嗽起来,他抹了抹嘴,说道:“第一次跟上校团长这么大的官儿同桌喝酒,有点激动,见笑了。”朱国栋道:“咱们今天不论职位,只叙同乡情谊。小李,告诉厨房,上热菜。来,我们再干一杯。”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餐厅里亮着一百瓦的大灯泡,气氛也达到白热化的程度。张世杰把一杯酒倒进口中,抓起酒壶斟满,大着舌头说道:“来,国栋大哥,我敬你一杯。”刘金声劝道:“天已经黑了,二少爷,我们该回去了。”张世杰瞪刘金声一眼,“急什么急,我还没喝尽兴呢。国栋大哥,国梁二哥,小日本太可恨了,我做梦都想到战场上打小日本,可我一个生意人,怎么去?国栋大哥,我不是没考虑过加入你的正规军,可加入了又怎么样,你我现在在喝酒,也没到前线去打日本呀。”朱国梁的舌头也有点硬,“张世杰,我看你是喝多了,我哥上不上前线,是他能决定的吗?别以为你打死过几个鬼子,就能把自己当成抗日英雄。”朱国栋的声音很平静:“国梁,你就让世杰说吧,我知道他心里有委屈,世杰,你是不是惦记着金竹沟?”张世杰大着舌头说:“金竹沟,金竹沟是什么地方?想起来了,我在金竹沟见过你们家老三,你家老三不让紫云跟我回来,我要去金竹沟,我要把金竹沟翻个底朝天,我要去找紫云——”摇摇晃晃站起来,又慢慢顺着凳子出溜到地上。刘金声忙把张世杰扶起来,“二少爷,二少爷。朱大少爷,我家二少爷喝多了,我们该回去了。”朱国栋关心地说道:“世杰已经喝醉了,不如在这儿住一晚上吧。”刘金声忙说道:“还是回去吧,我怕家里老爷太太会担心。”高连升也在一旁叫道:“二哥,二哥,我们回家吧。”张世杰睁开双眼,想摆脱刘金声,“我不回家,我要喝酒。”挣扎着要站起来,下盘没力气,慢慢又往地上溜下去。高连升和刘金声一起搀住张世杰,“二哥这个样子,没办法回家,既然朱团长盛情,我们就在这儿住一晚上。”一边说,一边在刘金声胳膊上拧了一下。刘金声以怕老爷太太担心为由,坚持要连夜回太平镇。张世杰不失时机地吐了高连升一身。一看张世杰真醉了,朱国栋只好派车送他们回去。 高连升和刘金声扶着有点萎靡不振的张世杰上了汽车。张世杰靠在后座上,对朱国栋和朱国梁招招手,说道:“国栋大哥,国梁二哥,让你们见笑了。”朱国栋弯腰对着车窗,说道:“世杰,回去好好休息,好好考虑考虑我的提议。”张世杰揉着太阳穴点点头,“我会的。再见。”车子一开,朱国梁说道:“哥,看这样子,张世杰好像是和共产党没有关系。要不,他早回去通风报信了。”朱国栋转身往回走,“也不一定,张世杰平时酒量挺大的,今天他醉得也太快了。国梁,派两个得力的人盯着他,一举一动都给我盯仔细了!” 后半夜,吉普车到了淮源盛门口,高连升先下车,打开车门,扶出张世杰。张世杰扒在车门上,对司机道:“谢谢长官师傅。金声,快进店里,把上好的茶叶拿一筒给师傅。”刘金声冲进店里,拿了一筒茶叶,递给司机。车开走了。高连升搀扶着张世杰进店里。张世杰一进店,马上有了精神,大步朝后院走去。高连升跟了过去,问道:“二哥,你没事了?”张世杰道:“我一直都没事。金声,你带人到金竹沟看看。记住:从后门出去,绕道淮河边。这事儿有点怪,不得不防。连升,我们马上去县城联系赵先生,备马车,对外就说我喝酒喝出毛病,到县城看医生去了。”刘金声问道:“仓库里的药品怎么办?要不要我顺路运到金竹沟去?”张世杰想了一会儿,道:“先去探探虚实,药,我们带到县城去。” 天亮时,在通信员的带领下,张世杰和高连升来到位于豫鄂边界深山里的游击队驻地。他们已经知道金竹沟已经遭遇过上千人血洗了。曹镇河领着他们来到一片临时搭起的简易房子外,赵九思正背着手站在一棵大树下。张世杰摘下墨镜,叫了一声:“赵先生,损失严重吗?”赵九思转过身来,长叹一口气,“我们赶到的时候,土匪已经放火烧了支队大院。二百多留守人员,只剩下不到五十人,大部分都受了重伤。”张世杰指指牵在高连升手中的两匹马,“我把搞到的药品带过来了,不多,先拿去给重伤员应应急。”他走过去和高连升、曹镇河一起从马背上卸下袋子。几个人一起进了房子。房子里面躺满了伤员。张世杰蹲在一个浑身缠满绷带的伤员跟前,叫道:“吴参谋,是你?”吴参谋艰难地睁开眼,抓住张世杰的手,吃力地说道:“张,张世杰,我……不行……了,不……能跟……你比……比拼……了……报仇……”松开了张世杰的手,头歪在一边。张世杰叫道:“吴参谋,吴参谋……”赵九思把吴参谋瞪着的双眼合上,“他伤好后本来要返回前线,组织上留下他负责金竹沟的安全,如果不是他指挥得当,恐怕一个人也保不住。”张世杰冲了出去,使劲地踢打一棵树,说道:“我对不起吴参谋他们,我,我不该跟朱家兄弟周旋太久……”赵九思追过来问道:“朱家兄弟知道有人要袭击金竹沟?”张世杰懊恼地说:“朱家兄弟肯定知道。他们想试探我,给我设了一个圈套。他们把我叫到新野,突然告诉我有土匪袭击金竹沟,我一不知消息是真是假,二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装醉。我在新野拖延太久了。”赵九思道:“这是一次谋划很久的阴谋,后台是政府。你的处置十分正确。反共已经可以明目张胆了。你要是暴露了身份,损失可就大了。前一段,你在杨开泰那里是有收获的。他把消息告诉了你姐。这算是个收获吧。”张世杰道:“这个仇该由我们来报。张文太、王宝生,还有朱家兄弟,都该死!赵先生,你下命令吧。什么阿猫阿狗都敢咬新四军,不管这事不得了。”赵九思道:“这事必须做。以血还血,以牙还牙!选几个得力的人,等我的消息。”

5

几天后,张文太和王宝生被几个神枪手击毙在泌阳魁星楼饭庄里。 朱国梁得到王宝生和张文太被打死的消息,忙赶到朱国栋的驻地,“哥,亏得听了你的话,没有参加剿金竹沟的行动,否则,恐怕也得落个张文太和王宝生的下场。”朱国栋指指椅子,“坐下来喘口气。别看新四军主力已经撤走,共产党在整个桐柏地区的力量还很强大。记着:一般情况下,不要和共产党正面冲突。乱世,做事要用三只眼才能看清利害。张世杰这些天在干什么?”朱国梁吃惊地看着哥哥,“你怀疑杀死张文太和张世杰有关?张世杰好像出去送货了,我派去那两个人这两天没有消息。”朱国栋忧心忡忡地说:“但愿张世杰只是出去送货。国梁,我们部队最近可能调防。” “这么快就调防?你到新野还不到两年。”朱国栋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日本人不会老老实实待在武昌不动,襄阳,南阳,他们不想占吗?桐柏地区战略地位有多重要,他们不知道吗?仗,肯定得打。就是不知道小鬼子下一步是继续南下,还是往北彻底控制平汉路。不管他们采取哪种行动,我都要上前线了。国梁,家,暂时交给你了。张世杰的底细咱们还没摸清,杨开泰在太白顶又成气候了。太平镇不太平呀。在这种情况下,不能跟张世杰和杨开泰发生正面冲突。眼下没法除掉他们。” 为了防止朱家兄弟把张文太、王宝生的死跟张世杰扯上关系,赵九思让张世杰带着小分队到了游击队的驻地,准备让他们住两天再回太平镇。张世杰在山上住了一夜,赵九思就得到命令,上级要他到支队开会。赵九思实在不放心张世杰,一大早就把张世杰叫住了。 赵九思把一张地图摊在桌子上,对张世杰说:“武汉的鬼子近期向信阳一线增兵两个联队。华北的鬼子,通过黄河铁路桥,向南增兵四个大队。开封的鬼子,也有西渡黄河的准备。”张世杰用手敲敲地图:“鬼子是不是要打通郑州到信阳的平汉铁路?”赵九思道:“表面看,是这样。”张世杰担忧道:“如果鬼子真是这个目的,桐柏县城怕保不住。太平镇……”赵九思紧接道:“也保不住。泌阳,唐河和新野,也很玄。如果真要出现这种情况,整个桐柏地区,就成了敌占区。明天,我要到支队去汇报工作,你们要根据情况灵活应对。敌人很强啊——”张世杰点点头:“我知道,桐柏山这么大,鬼子真要打过来,我们会用游击战争把他们陷在山中,一点一点解决。”赵九思呲牙一笑,“看样子《论持久战》你学得不错。鬼子真要来,你要和杨开泰联起手来。土匪打金竹沟,杨开泰给我捎了信,看来,他很念旧。”张世杰道:“杨大哥我了解,在打鬼子这件事上,他的立场和我们一致。在他心里,一直惦记着紫云。老师,能不能托你捎件东西?”赵九思问:“总不会这会儿才想起交换信物吧?”张世杰拿出一个纸包,说道:“今年是我和紫云的本命年,这是我妈在金顶玉皇庙求来的红腰带,本来作为党员,不该信这个,不过……你给捎去就行了。” 赵九思接过纸包:“还是年轻好啊,我去年过本命年,连双红袜子都没人给织。”张世杰道:“等你下一次过本命年,我让淮源盛的织户给你织一大匹红绸子,全部做成内衣内裤。”赵九思把地图收起来,“得,得,我可没这个福气,红绸子留着你和杨紫云结婚时用吧,但愿你们不用等那么久。” 曹镇河敲敲门进来,说道:“二少爷,送你一件礼物。”张世杰站起身,“曹大哥,你我还客气个啥?”曹镇河一挥手,四个游击队员押着两个人进来。曹镇河说道:“二少爷,别谢我,谢谢朱国梁,这是他送给你的两个保镖。”张世杰一拍桌子,“朱国梁竟敢盯我的梢?”两个人忙跪下求饶:“张二少爷,求求你放了我们,都是朱司令吩咐的,我们不跟不行啊。你放了我们,我们保证什么都不说。”张世杰掏出枪,打开保险。赵九思按住他的手,“省两颗子弹吧。老曹,拖下去。”两个人哭喊着被拖了下去。 张世杰狠狠地说道:“我对朱家兄弟一忍再忍,没想到他们竟然使出这种卑鄙手段。”赵九思严肃地说:“树大招风,以后你少给自己弄什么抗日英雄的头衔,朱家兄弟就不这么关注你了。你要小心处理跟朱家弟兄的关系。千万不要跟他们发生正面冲突。不管鬼子占领不占领南阳,你负责的这条交通线都十分重要。好好保存自己,这是命令。我走之后,你尽量少来,老曹定时会派人到县城跟你联系。” 第五章

1

汪精卫的伪政府在南京成立后,日军大本营制定出了新的作战计划。这个计划的核心是确保华北、进逼重庆。日军第十一军司令官冈村宁次制订完占领重庆东边门户宜昌的作战方案后,华北的局势因为八路军发起百团大战开始吃紧。日军大本营决定调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多田骏回国,让中国通冈村宁次去主持华北方面的作战。冈村宁次升迁后,十一军司令官一职由圆部和一郎继任。日军这一高层人士的调整,对桐柏地区的局势产生了根本性的影响。 冈村宁次在北上赴任前,约见了继任者圆部和一郎。两人见面的地点在冈村宁次的小密室里。密室的榻榻米上摆放着一幅用白绸绘制的巨大中国地图。冈村宁次穿着雪白的袜子在地图上走着:“圆部司令官,在这上面走一走,感觉非常好。请你也上来享受享受吧。”圆部和一郎脱掉鞋子,把“武汉”踩在脚下,“感觉十分美妙。我也要做一幅这样的地图。”冈村宁次笑道:“不用。这张地图属于十一军司令官。我的位置在这里。”说着,把“北平”踩在脚下,“华北、华东和华南大部,已被我控制,你我下一个目标只有一个——重庆。”走过去把“重庆”踩在脚下,“我希望十一军能在一年内占领这里。”圆部和一郎道:“您制订的作战方案十分周密,我一定不折不扣地执行。这点请阁下放心。”冈村宁次道:“第一步,你的第十一军必须长期占领宜昌、随枣一线。只要十一军牢牢控制这一地区,中国的第一战区,第五战区,就被你我牢牢钳住。我的下一个目标是中条山。达此目的,中原和桐柏地区,都将被我控制,这时,中国只能选择屈服!中国人说:得中原者,得天下。如能顺利达此目的,东亚历史将被你我改写。” 两人正
在说着,特务机关长山本正雄穿着大佐军服出现在密室门口,举手敬礼报告说:“冈村司令官阁下,圆部司令官阁下,山本正雄又一次活着回来了。此行九死一生,收获很大,基本摸清了中国军队在随枣、南阳和襄阳一线的布防情况。”冈村宁次满意地点点头,“辛苦了。本来,我想把你带到华北去。圆部司令官说他愿用一个旅团换你留在十一军,我只好割爱了。毕竟,十一军的战略地位更加重要,你留在这里,作用更大。”取出一只精美的盒子,“为表彰你为十一军做出的杰出成绩,特授予你这枚二级紫云勋章。”山本正雄动情地喊一声:“天皇陛下万岁!”圆部和一郎道:“这次攻占宜昌,十三师团担任主攻。内山师团长想让你去帮帮他们,我没有同意。为什么?我认为此次行动,向随枣、南阳的佯动同样重要。我们要造成此次作战的目的是打通平汉铁路的假象。所以,你应率精干人员随第三师团行动。” 日军这次向北的大规模佯动,震动了整个中原战区。太平镇的人都坐不住了。是走是留,每一家都必须作出选择。朱国栋接到开赴随枣一线的命令后,认为日军的目的是占领南阳,太平镇肯定保不住,忙调两辆军车回太平镇运送朱家的金银细软。朱家一动,太平镇就乱成了一锅粥。 张世范这些天也在做准备,等到朱家运走三卡车东西、朱老爷和朱太太也坐上车离开之后,他赶紧招呼伙计们把十几口新做的原木木箱抬进张家大院。慧兰已经把丫鬟仆人集合起来,吩咐他们去清点各自负责房屋的东西,装箱子准备跑老日。下人们一下子慌了神,两个年纪较小的丫鬟哭了起来。钟梧桐训斥她们,“哭什么,怕什么,日本鬼子又没长三头六臂,他们敢到太平镇来,二少爷肯定能把他们赶走。”慧兰瞪了一眼梧桐,“都什么时候了,别在这儿说大话,你快去把老爷太太房里的东西清点出来,鬼子是没有三头六臂,可他们有飞机大炮。” 李玉洁和张德威从后院走过来,李玉洁皱着眉头说道:“乱哄哄的,世范,你弄这么多箱子干什么?”张世范赶紧过去搀着母亲,“我寻思着咱们也该搬了,朱家已经运走几卡车了……”张德威朝客厅走去,“朱家是朱家。挑一些值钱东西搬走,也就是了。总不能把房子都拆了吧?我和你妈还要住呢。”张世范问道:“你们不走?”李玉洁叹了一口气,“大半个中国都丢了,还能往哪里躲?看看吧。世杰呢?”张世范清清嗓子,“他……他……妈,小心门槛儿。”李玉洁瞪了儿子一眼,“这门槛儿我过了几十年了,用不着你提醒。他在若虹那儿,对吧?”说着一行人进了客厅。张世范嗫嚅道:“县城离平汉路太近,世杰说鬼子这次肯定要占领县城。我们想……”李玉洁瞪了儿子一眼道:“别给我说她回来的事。我早说过,我没这个女儿了。她有男人,她男人手里有枪。你当大哥的,该多想想世俊和若兰。小鬼子真要占南阳,他们两藏书网个还是要躲躲的。”张世范道:“世杰说他安排。”张德威抽口旱烟道:“张家能有今天,无非靠一个字:稳!闹太平天国,乱不乱?八国联军占了北平,乱不乱?武昌辛亥年黄兴起事,乱不乱?民国十八年,蒋介石、冯玉祥和阎锡山中原开战,乱不乱?都乱。淮源盛没垮嘛。这几次大乱,咱淮源盛要是乱了一回方寸,肯定没有今天。大事,你还是多听听老二的。他比你稳。”张世范道:“是。”李玉洁道:“小鬼子也要吃饭,也要穿衣。小鬼子也是人。淮源盛不是小杂货铺。鬼子占信阳一年了,咱们的分号不是还赚了钱吗?人要活,生意要做。”张世范还是皱着眉头道:“别的我倒不担心。世杰带人打鬼子的事,镇里人都知道。鬼子一旦来了……也会知道这事。所以,咱们还得躲躲。”李玉洁一拍大腿,“你不说,我倒忘了这一茬。老爷,咱们是不是出去躲躲?”张德威把烟锅在石头上磕磕,“看看再说吧。豫西、鄂北驻着几十万军队,他们手里拿的不是烧火棍。” 张世杰此时带着洋车队从县城来到南阳。南阳街头也盛传着鬼子来犯的消息,外出的车辆一下子频繁起来。淮源盛分号的伙计们正在忙着整理货物。张世杰和李掌柜把撤退的事情商议好准备去接弟弟和妹妹。高连升带着三个穿着学生装的年轻人回了分号。他们是张世杰的双胞胎弟弟张世俊、妹妹张若兰,还有朱国栋的妹妹朱见真。三个人正值青春年华,像一道亮丽的风景线,给整个街道增色不少。张若兰问:“二哥,鬼子真要打过来吗?”张世俊拉住张世杰道:“二哥,你来得正好,我们不想上学了,我们要去前线打鬼子。”张世杰拍拍妹妹,打了弟弟一拳,“你们才多大,打鬼子用不着你们。连升,他们的行李都带上了?”高连升道:“都带上了。”张若兰扯着张世杰的胳膊,“二哥,你不要小看我们。我们在学校经常参加抗议活动,我还给前线的战士们做过衣服。”张世杰笑了,“做衣服,这倒是件稀奇事儿,你会拿针吗?”张若兰跺跺脚,“三哥,见真,你们给我作证。”朱见真笑着说道:“世杰二哥,一点没错,我和若兰还学会了急救。我们这会儿上战场,肯定能做一名合格的战地护士。”张世俊也不甘落后,“二哥,教我打枪吧,我都过了十八岁,有资格上前线了。”张世杰看看三张写满期待的脸,“好了,你们的心情我理解。鬼子正沿着平汉路进犯,南阳很危险,你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是跟着我回太平镇躲一躲。见真,我估计你二哥很快会来接你,你是跟着我们走,还是等你二哥?”朱见真看看张世俊,“我和你们一起走。” “连升,派个人去同顺兴分号交待一声。世俊若兰,快进去帮忙,收拾完了咱们就出发。”张世杰说着,走过去骑上一匹马。张若兰跟在马后面,“二哥,你去干啥?” “我去办点事儿。听话,别乱跑,我一会儿就回来。” 张世杰穿过几条街道,街上到处都是背着包袱惶惶不安的人群。张世杰一边骂着小日本,一边朝郭冰雪家赶。郭家门前那条青砖铺就的路上长着的荒草,宣告着这个曾经显赫的家庭如今已是门前冷落。一个上了年纪的家人说小姐到三官庙烧香去了。张世杰沿着一条小巷来到一座稍显破败的庙宇。他把马拴在外面的一个老槐树上,走进寺庙。里面静悄悄的,袅袅的青烟从大殿飘出来,一个单薄的身子虔诚地跪拜在菩萨前面默默祷告着,她磕了一个头,站起身走出来,一张布满忧伤的脸上挂着泪痕。张世杰呆呆地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子,不由得低声叫道:“冰雪——”郭冰雪眼光落在张世杰身上,先是一阵惊喜,随即板起脸,不理张世杰,继续往前走。张世杰跟了过去。两个人默默走了几步,郭冰雪停下脚步,问道:“张二少爷,你跟着我干什么?”张世杰看见郭冰雪的眼里闪着泪光,小心问道:“冰雪,伯父的病情怎么样?”郭冰雪把脸扭到一边,努力忍着眼中的泪水,“哪敢劳你张二少爷挂心。”张世杰忙解释道:“我这一段比较忙,一直没到南阳来。我应该早点抽出时间专程来看看伯父。”郭冰雪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肩膀抖动着,哭着叫道:“张世杰,我不用你在这儿卖空头人情,你会关心我父亲的病情吗,你会关心我吗?你知道我最近吃了多少苦,受着什么样的煎熬?我父亲疼得满床打滚,我母亲眼睛都快哭瞎了,我每天在他们面前强装笑脸,转身没人的地方我就祈祷,祈祷你会出现在我面前,给我一点安慰,可是你从来没有。我只能来拜菩萨。”张世杰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对不起,小雪,我真的是……”他抬起手,伸向郭冰雪,伸了一半又停下了。郭冰雪擦擦眼泪,看看张世杰放下的手,冷冷地说道:“你不用给我道歉,我现在不需要你了,我自己能撑下去。”朝前奔去。张世杰紧跑几步:“冰雪——,鬼子极有可能打南阳,我这次来,是想请你和伯父伯母去太平镇避难,我是真心的。” 郭冰雪边跑边说:“我不稀罕。” 一阵刺耳的警报声响起,几架日本飞机俯冲过来,张世杰大叫一声:“小心!”朝郭冰雪扑过去,两个人朝墙根倒去,一阵子弹打在他们刚刚站立的地方。郭冰雪发现自己在张世杰怀里,挣扎着要起来。张世杰紧紧搂着她,“别动。”又一架飞机过来,扔下几颗炸弹,强烈的爆炸声过后,那座庙宇被炸飞了,拴在门口树上的马也被炸飞了,巨大的气浪夹着砖石瓦块向他们藏身的地方落下来,张世杰把郭冰雪护在身下。 飞机飞远了,张世杰把郭冰雪拉起来。郭冰雪拍拍张世杰身上的泥土,关切地问道:“你没受伤吧?你的马……”看着不远处一只血肉模糊的马腿,郭冰雪不由自主又往张世杰身边靠靠。看着那个新钉上去的马掌,想到这匹陪伴自己多年的马,张世杰恨恨地朝天骂道:“小日本,你等着,我肯定会和你们算这笔账。冰雪,飞机是从你家的方向过来的,咱们快过去看看。”两个人快步朝前跑去,刚要转弯,一个老家人迎面跑了过来,看见郭冰雪,带着哭腔问道:“小姐,你没事吧?”郭冰雪道:“我没事,财叔,家里面……”老家人哭出声来,“小姐,老爷和太太,都,都叫小鬼子炸没了。”郭冰雪停下脚步,撕心裂肺叫了声:“爹,娘——”两腿一软,朝地上倒去。

2

战争像个魔术师,它把许多平时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都变成了现实。日军北犯随枣地区,竟然制造了太平镇朱、张、杨三家子弟并肩打鬼子的奇迹。 杨开泰带着手下埋伏在石块垒成的阵地里,看着山坡下正在急行军的日本兵。时间一分一分过去,鬼子兵的队伍还长得望不到边。周银杏有点沉不住气了,低声问道:“大哥,什么时间动手?”杨开泰掏出怀表看看,“再等等,看样子像是去增援的部队,还是老规矩,我们掐尾巴。”随枣战役一打响,杨开泰就带着大部分人马下了山,他把队伍分成几个机动小队,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掐尾巴,搞偷袭,以很小的伤亡缴获了大批弹药物资。他的心里一直憋着一股劲儿。国民党的队伍容不下他,共产党的队伍嫌他草莽气太重,我杨开泰当个自由自在的山大王,照样可以打日本鬼子。终于可以看到鬼子兵的尾巴了,一,二,三,四,总共有四挺作掩护的重机枪,看样子是只肥漉漉的尾巴,杨开泰正要下达作战命令,从前方另一面山坡上传来了枪声。杨开泰一愣,说道:“怎么回事?”周银杏说道:“可能有别的山头在打埋伏,我过去看看。”杨开泰当机立断:“不,我们也动手,先把尾巴掐断了,再去看看是哪方好汉。”说着,瞄准一个重机枪手,扣动扳机。 在前边开枪的人是郭冰雪。她父母被炸死之后,张世杰帮着她料理了后事。父母的棺材刚一入土,她就带着父亲留下的手枪,骑着马离开了南阳城。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复仇。她知道信阳有日本人,就朝着信阳方向走,半道上听说随州枣阳一带正在打仗,就绕过桐柏县城,尾随着一支增援的国民党军队来到了前线。下了官道进入战区,郭冰雪像一只晕头鸭子一样不知该怎么办。听着远处有枪炮声,她翻了两个山头,也没看到交战双方的影子。这天下午,她又渴又饿又困,伏在一块石头上睡了一觉,朦胧中看到满脸是血的父母在火海中挣扎,她冲进火海中,父母不见了,四周都是火,她正不知该往何处,张世杰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一手牵着她父亲,一手牵着她母亲,大声对她说快走。她欣喜若狂,刚要迈步,却看见一块燃烧的木头朝着张世杰和她父母砸了下来。她惊恐万分,猛地醒了过来,睁开眼,发现张世杰正用手推她,不由得张口大叫,张世杰用手捂着她的嘴,用手指指山坡下的路,一队日本兵正迈着整齐的步伐以急行军的速度朝前开进。郭冰雪睁大眼睛,心怦怦直跳,额头上冒着冷汗,一时间弄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张世杰把水壶递给她,小声问道:“是不是做噩梦了?”郭冰雪喝了几口水,感觉好了一点,也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一旁传来一个声音,“郭小姐,你一声不吭跑了,可把我们急坏了,二哥领着我们一路找过来,算你命大,总算让我们找到了。”高连升正伏在一块石头后面,双手持枪,监视着山下的鬼子,“郭小姐,你是不是想为99lib.父母报仇?不过你的胆子也太大了,瞧见没有,这可都是鬼子的正规部队,千万别拿鸡蛋碰石头。”一句话勾起了郭冰雪满腔恨意,她掏出手枪,站起身就对着日本兵扣动扳机。张世杰来不及阻止,一把把郭冰雪拉到石头后面,也开了枪。 日本兵受到袭击,并没出现慌乱,大队人马继续前行,一小队人卧倒在地,朝着这边射击。张世杰叫道:“瞄准趴在地上的鬼子打!冰雪,我们掩护,你快往后撤——”郭冰雪又开了一枪,这次打倒一个鬼子,“要走你们走,我要报仇!” 这时,从左面的山坡上传来枪声,张世杰精神一振,抡枪打死两个鬼子,一把扯着郭冰雪,“跟我走!”朝另一块石头后面跳过去,“连升,你往左边靠拢,看看是什么人。” 高连升蹿了过去,一会儿,惊喜地叫道:“二哥,是杨寨主,杨寨主他们也来了。” 说话的工夫,日本的大队人马已经过去,留下来的人在杨开泰和张世杰的夹击下,很快被消灭了。打扫完战场,杨开泰的目光顺着郭冰雪戴着白花的头发、苍白的脸颊、消瘦的身材,落到她那双蒙了白布的鞋上,“郭小姐,你家里……”郭冰雪眼圈一红,“我父母都被鬼子的飞机炸死了。”杨开泰把一把手枪递给郭冰雪,“郭小姐,你已经报仇了,这是你的战利品。”郭冰雪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个笑容,“谢谢你,杨大哥,谢谢你帮我打鬼子。”周银杏接口道:“我们可不是帮你,鬼子是我们共同的仇家。我们这次下山只不过是想从鬼子这儿搞点武器,张二少爷像是真的在帮你报仇,你别谢错了人。”张世杰擦擦额头的汗,“大哥,刚刚要不是你带着人过来,可真有点悬。” “这也亏得鬼子纪律严明,没有留下大批人和我们纠缠,否则,战斗不可能这么顺利。”杨开泰看看部下手中缴获的武器,“收获不大嘛,四挺机枪只拦下来一挺。”郭冰雪马上接口道:“杨大哥,你是不是没打够?我也不觉得解恨,咱们继续打下去吧。”杨开泰沉吟了一下,把目光从郭冰雪热切的脸上转过来,“既然来到了前线,就多找点机会吧。世杰,你有什么打算?” 张世杰得到郭冰雪去找鬼子报仇的消息时,已经决定带人参加随枣地区的战斗。上次打鬼子,没能带个活的回太平镇,让他感到很丢脸。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朱家对他带人打鬼子的质疑,他早听说了。这次他带人参战,目的很明确:抓个活鬼子,带回太平镇。一听杨开泰还想打鬼子,张世杰登时来了精神。当晚,趁着夜色,两队人马合作一处朝战役纵深地带摸去。 此时,负责打阻击的中央军二二七师刚刚打退了鬼子的一轮进攻。少将师长身负重伤,只剩最后一口气了。朱国栋穿着破烂肮脏的军装,拎着手枪跑进师指挥所。师长问道:“朱团长……你们……还有多少弟兄?”朱国栋道:“加上轻重伤号,我们团还有八百多人。请师座放心,人在阵地在。八八七团只要还有一个人……”师长道:“不!八八五、八八六已经打光了……没有空中支援,没有坦克车,装甲车,这仗没法打……都是瞎指挥,打成这样,还,还不让我们撤……”朱国栋道:“师座,您是说突围?”师长叹口长气道:“给二二七师留个香火吧。鬼子,鬼子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把军旗拿来。”朱国栋道:“命令各营,准备突围。黄排长,你们排负责师座安全。”师长道:“不!我不走,我不能走。我不能违抗军令。朱国栋,接旗——”朱国栋跪下道:“师座,我也不走。”师长把枪顶住朱国栋的脑门,“你敢抗令?接旗——”朱国栋哭喊道:“师座——”师长喊:“把军旗带走——”朱国栋站起来,接过军旗,“命令三营七连……”师长道:“不!把重伤号留下,其余的人你都带走,多留点手榴弹,够了。你快走——往西北突围,快——” 朱国栋带残部经过半夜激战,总算在黎明时分突出了日军的包围圈。朱国栋看看从主阵地上冲杀出来的三百多人,再看看自己受伤的左臂,下达了在一个山包上构筑新阵地的命令。防线早被鬼子撕破,自己领着三百多人没有目的地乱跑,只有死路一条。再说,没有接到撤退的命令,擅自带着军旗撤离,弄不好就当了替罪羊。想到这里,朱国栋命令一个排返回主阵地,要他们把师长救出来。 主阵地已经被打成一片焦土,山坡上,到处都是中、日军人的尸体。战壕里,重伤员都把成堆的手榴弹后盖打开,把导火索拴在一起。有的伤员强撑着身体,抱着机枪,注视着山下。师长用望远镜仔细看着这一切,满意地笑了。 日军的飞机飞来了,再次向阵地上投下很多炸弹。接着,日军的炮兵开始炮击阵地。守军重伤员又死了好几个。师长挣扎着,用望远镜看看阵地四周。四周都有大批日军攻来。师长喊:“传我的命令:鬼子进入二十米线,才能开枪。”说罢,朝一重机枪手爬过去。重机枪手过来把师长扶过去。师长惊问道:“你没挂彩?”重机枪手道:“没有。师座,你离我远点。小鬼子的炮手很厉害。”师长厉声喝斥:“为什么不随队突围?”重机枪手呲出白牙一笑,“我睡着了。我这人瞌睡大。鬼子真多。师座,这个位置好,您可以往下扔手榴弹了。”说着,自己拣起一颗手榴弹朝山下丢去。随着一声巨响,阵地上开始出现零星的枪声。重机枪手开始向日军射击,日军一片片地倒下。日军在半山腰架起了六零炮。六零炮发射一发炮弹,没伤着重机枪手。三个六零炮同时朝重机枪阵地发射炮弹,重机枪手被炸飞了。日军开始冲进战壕。一个又一个重伤员拉动了集束手榴弹的导火索,与围上来的一群日本鬼子同归于尽。师长看着鬼子把他围住,用手枪顶住自己的太阳穴扣动了扳机。 日军大部队尾随前来接师长的朱国栋的一个排,攻向了朱国栋残部刚刚修筑的阵地。朱国栋自知难逃一劫,命令道:“勤务兵,你负责在最后时刻毁掉军旗。命令各部:准备拼刺刀,八八七团剩下一个人,也要站在阵地上。” 正午的时候,朱国栋在阵地上意外地看见了张世杰、杨开泰和郭冰雪。没等说上几句话,鬼子又攻上来了。三路人马开始分路迎敌。刚刚打退鬼子的一轮进攻,高连升过来报告说:“鬼子正在包围这座山头。”张世杰用望远镜四处看看,说道:“国栋大哥,撤吧,再迟就来不及了。”朱国栋苦笑一下道:“世杰,开泰,你们走吧,我跟你们不一样,没有接到新的命令,我只能与阵地共存亡。世杰,回去跟我爹说一声,我没有丢朱家的脸,没丢太平镇的脸。”一听朱国栋这么说话,张世杰和杨开泰都不好走了。谁都不想背负胆小鬼的恶名。 挨到天黑,鬼子并没有发起总攻。第二天天一亮,他们发现山下的鬼子都不见了。日后,朱国栋在老河口才知道鬼子撤兵的真正原因:攻占宜昌的日军第十三师团被我第五战区重兵包围,为救宜昌之围,日军只好匆匆从随枣一线撤退,驰援宜昌。

3

鬼子退兵了,张德威提议吃个团圆饭,压压惊,庆贺一下。左等右等不见张世杰回太平镇,李玉洁不让再等了。这天中午,一家人围坐在已经摆了八个冷盘的八仙桌前。张世范端起酒杯,“爹,小日本总算没打过来,压惊家宴,开吃前,您不说几句?” 张德威笑呵呵举着酒杯,“小半年没在一起吃过饭了,今天就缺一个世杰……”张若兰加了一句,“还有我姐……”李玉洁瞪了小女儿一眼,张若兰吐吐舌头。张德威息事宁人道:“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说起来,日本人不闹,咱们还坐不到一起吃这顿饭……”张世俊皱起张家特有的黑眉毛,“爹,难道我们要感谢日本人?”张德威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日本鬼子长不了。中国人只要稳住,该养蚕就养蚕,该织绸的织绸,别乱,小日本必败。都喝一杯,小万圣也喝一杯。” “爹,他才五岁……”慧兰连忙阻止。李玉洁端起自己的酒盅,“世杰三岁就学喝酒了。让他喝一口。来,奶奶喂你喝。”小万圣呷了一口酒,咧着嘴直叫,“辣,辣死了,好难喝。”张德威笑微微看着孙子挤眉弄眼的样子,“上瘾了,你就成个男子汉了。吃吧,都吃吧。别等我,我能吃几筷子?” 张世俊和张若兰得到指令,挥舞筷子,大嚼起来。感觉到肚子里已经有了货,张若兰放慢速度,“不读书该有多好!”张世俊忙接口道:“天天都有好吃的。”张德威喝了张世范敬的酒,教训两个小的,“不读书不行。你们俩必须上大学。咱家又不是供不起。”李玉洁强调一句,“也上燕京大学。”张若兰一边大嚼一边说:“北平沦陷了,如今没有燕京大学了,好几所大学在昆明办了一所西南联大。妈,你舍得让我们去昆明读书?”李玉洁道:“这要太平,你们去美利坚读书我都支持。昆明?算了吧,那儿又没有北京大学。朱家见真考哪个大学?”张世俊随口说道:“我到哪儿,她到哪儿。”李玉洁兴奋起来,“不是吹牛吧。” “三哥没吹牛。他和见真这个了。”张若兰伸出两个大拇指在李玉洁面前碰碰。张德威严肃起来:“小小年纪,还是中学生,闹什么恋爱!”李玉洁只觉得心情特别舒畅,“老爷,我嫁过来,我多大,你多大?我比他们俩今年……还小半岁。那你们就考河南大学吧。”正说着,听见朱见真在外面喊张世俊,李玉洁忙让钟梧桐把朱见真叫进来,并在自己身边设个座,添上一副碗筷。朱见真一向喜欢在张家走动,这会儿刚从老河口回来,就讲起了张世杰、杨开泰和朱国栋一起打鬼子的事儿。虽说张家早就知道张世杰安然无恙,但从朱见真口中听到战事的惨烈,还是跟着惊叹了几次,把小日本大骂了一通。 朱家这会儿可没心思吃酒庆祝,那三大卡车的东西又拉了回来,费了一整天的功夫,才各复原位。直到天黑,朱照邻朱国梁父子才和两个心腹伙计把银库安排好。父子二人回到小客厅,朱国梁忙给父亲倒茶点烟。朱照邻放下茶杯,长叹一声:“这一折腾,家底全暴露了。不知会有多少人会惦记咱家的后院。”朱国梁在一把太师椅上摊开手脚,吐了一口烟,“他们敢。”朱照邻鼻子哼一声:“你以为你这是国库啊?就是你沉不住气。鬼子来了吗?听点风声,又是搬家,又是挪古玩。看看人家张家,多稳,一口箱子都没动。真让人笑话。你还是赶紧想点办法吧。要么,干脆把总号搬到南阳,要么,再给我调一个排来守着。”朱国梁满不在乎地说:“爹,你多虑了。一般的毛贼……”朱照邻大叫一声:“二般的毛贼呢?咱家存这么多现银,太白顶的杨开泰能不知道?从长远看,张家也得防啊。”朱国梁道:“杨开泰和张世杰这次一起和我哥打鬼子,说不定想招安呢。爹,你放心吧,我哥如今是抗日英雄,说不定马上就要升官,他当了国军的副师长、师长,谁还敢动我家的东西。”朱照邻道:“你懂个屁,国栋那个师打得就剩下他的小半个团,他想升官也得有人。否则到哪个军当个副师长,还不如当个团长。你呀,赶快想办法多征点人给国栋送去。”朱国梁坐起身,把烟掐灭,“太平镇的年轻人都围在张世杰周围,采取抓丁的方法,肯定引起公愤。我和我哥不是没动过他的脑筋,可张世杰就是不吐口。我哥说过一段时间要回来休养,到时候我们软硬兼施也要把张世杰和他那伙人弄到我哥部队去,要是他以不想离开太平镇为借口,我也得想办法把他变成我的手下。我哥说了,国家有法令,护院的人枪超过十人条,就是非法武装。”朱照邻道:“他能当你的手下?”朱国梁道:“恐怕由不得他。我哥这些天正在上面活动,想成立个保安二团,团部就设在镇子上。到时候,给他留个副司令。他要不干,更好。他不干,他手里掌握的枪只要超过十条,就能收拾他。你放心吧,爹,我们不会让张世杰坐大的。”朱照邻想了想,“法子倒是个法子。不过,可不要小瞧了这个世杰。张家上面也有人。”

4

赵九思把张世杰带给杨紫云的红腰带又从根据地带了回来。得知张世杰又带人去参加了随枣战役,赵九思没有对此事做出评价,只是问张世杰与朱国栋并肩作战感觉如何。张世杰道:“正如《三国演义》开篇讲的那样: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如果上级不同意利用别廷芳建立一支合法武装的方案,就必须考虑与朱家兄弟合作的事。朱国栋正在活动成立桐柏保安二团的事。他要把这件事办成,我在太平镇将无立足之地。”赵九思见张世杰不追问杨紫云的事,又听说张世杰这次去打鬼子与郭冰雪有关,一咬牙说道:“先说点私事吧。我费了很大劲寻找杨紫云,没有结果。首长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让我给你带句话:国难当头,身为党员,首先要分清哪大哪小,跟国难相比,个人的情感是微不足道的。我猜想紫云可能出事了。出什么事呢?……我看还是多往坏处想想。大丈夫何患无妻?紫云上次给你的信,写的短不说,意思也很含混……”张世杰忍不住打断道:“我不想听这些。你说吧,怎么办。别廷芳不会白白让你拉起一支队伍的,他需要好处,能够看得见的好处。仅凭我舅舅跟他那点交情,办不成这件事。还有,我家里的钱也是有限的,用起来很不方便。我也知道根据地很困难。所以,我才提出建一个酒精厂,只有办个实业,才能有个细水长流的活钱,才能借助别廷芳这些地方实力派跟朱家抗衡,才能保住这条地下交通线。”赵九思道:“组织上比你考虑得更仔细。你的计划上级已经批准了。首长听了你的计划,说你想得很全面,越来越成熟了。建酒精厂是个很好的主意。华北八路军正在进行百团大战,华中也要有大动作,建个酒精厂很有必要,这样,作战时就会减少无谓的牺牲。经费问题,由我来解决。我已经筹措了三万大洋作为这项计划的启动资金。上级希望这件事能早点定下来。” 张世杰马上带着建酒精厂的方案去南阳见舅舅李光斗,简单讲了自己的打算。李光斗看完方案说道:“这个办法不错。如今的实权派,都是无利不起早的实际人。别廷芳兼了豫南六区保安司令,胃口很大。他知道成立一个百八十人的自卫队会有多大进项。他这个干股算多大?你给个章程,我好跟他谈。”张世杰道:“二一添作五,别司令要是嫌少,他可以占六成。”把随身带的一个红木盒子打开,“这是我刚刚寻来的一方古砚,作个见面礼,请舅舅带给别司令。”李光斗拿起古砚仔细看看,啧啧嘴:“好东西,像是北宋货。”张世杰佩服地说道:“舅舅好眼力。说是范仲淹在邓县写《岳阳楼记》用的就是这方砚。后来,岳飞来南阳写前后《出师表》,用的也是这方砚。金兵破城后,这砚就失踪了。”李光斗再看看古砚:“那更是个宝贝了。你还有话,说吧。这方砚,你花了多少钱?这块敲门砖,比金子还贵吧?”张世杰道:“五千大洋。别司令统管豫南六区,朱家成立保安二团的事,希望他能拦一拦。朱家,毕竟有中央军这个背景,大家都这么干,以后别司令就成个空壳子了。朱家也会使钱的,出手有多大,我说不出。希望舅舅把我刚才说的那层意思给别司令说破。”李光斗点头夸奖道:“不错,不错,是个干大事的。酒精,这个项目也想得好!正在打仗,敌我难免都有伤亡,酒精这东西少不了。万一鬼子来了,咱挡不住,也可用这个酒精厂与鬼子周旋。想得深远呢。知道借力打力,知道眼里揉不进沙子,肯定能成大事。”张世杰一笑:“舅舅过奖了。别司令要是高兴,我想让他多给几条人枪。”李光斗道:“我知道你们需要人枪。我又给你弄了二十条枪,清一色的美国货。”张世杰惊喜道:“是吗?我没带那么多钱……”李光斗道:“先欠着。钱生带不来,死带不去,留多了也没用。你在分号等着我,最迟三天后,我给你回话。” 第三天下午,李光斗去了淮源盛南阳分号。李光斗看见赵九思,忙把手伸过去,“赵先生,赵大掌柜也在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这个外甥,跟你做了几年生意,长进不少。我这当舅舅的,应该对你说声谢谢。”赵九思忙道:“世杰少爷也教会我不少东西。李参议员,咱们屋里坐。” “我不能多待。”李光斗拿出一张纸递给张世杰,“别司令很高兴,准你成立太平镇淮源自卫队。人员可编一百二至一百五十人。自卫队享受县保安团待遇。”张世杰连声说:“谢谢舅舅,谢谢别司令。”李光斗笑道:“那个浑身都是故事的砚台,别司令很喜欢。你两次打鬼子的事,他也知道。我说你喜欢捣鼓枪炮,他答应多送你二十条枪。别司令还说了,战时,酒精属军用物资,让你不要为酒精销路发愁。”张世杰道:“谢谢。保安二团的事……”李光斗道:“放心吧。别司令靠地方自治起家,知道该怎么办。我走了。赵先生,空了去家里坐坐。” 事情办得这么顺利,赵九思和张世杰都很高兴。赵九思专门请张世杰喝了一顿酒,认真地交待说:“经费的问题,你不用操心。组织上下这么大决心保住你这条地下交通线,你要珍重。你的任务不是去跟鬼子拼刺刀。打鬼子的事,你不能再做了。我去给酒精厂找钱,你呢,下一步要把主要精力投入到酒精厂和自卫队上面去。你在场面上走动,要始终保持灰色的面目,最好让自己人都认为你不像共产党。另外,我建议你另选个姑娘成家。你的未婚妻确实不应该是个女新四军。” 张世杰在执行赵九思的最后一项指示时,来了个阳奉阴违。赵九思前脚离开,张世杰就把高连升叫来了。高连升问:“二哥,什么事?”张世杰道:“我想让你去一趟根据地。不瞒你说,紫云可能在那边出事了。赵先生说起这事吞吞吐吐。你去那里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紫云真的和朱国柱……”高连升道:“我宰了他。”张世杰道:“你的任务只是查真相。记住,不能带枪,不能私自参加新四军。”当天晚上,高连升带着两百大洋独自上路了。

5

太白顶虽不是桐柏山的主峰,却扼守着桐柏山向南的咽喉要道。这是豫鄂之间最近的通道,也是最有名的走私之路。杨开泰回到桐柏山之后,很快收服了太白顶附近几股流匪,以一座废弃的古庙为基础,建立了一座牢固的山寨。郭冰雪受杨开泰之邀来到太白顶散心,倒也过得逍遥自在。杨开泰除了处理山中事务,陪她登遍了周围的山峰。桐柏山兼有南北山脉的特点,既有奇石异峰,又有品种丰富的植被,景色异常秀丽,让喜欢游山玩水的郭冰雪大饱眼福。山寨中有一个女兵小队,也有一部分人带着家属,因此生活上并没有不方便的地方。不去游玩的时候,郭冰雪就看杨开泰操练队伍,或者缠着杨开泰教她枪法,和他一起去打猎。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喝着甘甜的山泉,吃着野菜山菇,各种野味,郭冰雪的脸色很快红润起来,失去父母的伤痛也慢慢减弱了。 这一天,郭冰雪兴致很高,想让杨开泰陪她去十里开外的鸳鸯池看看。她走到议事大厅外,却被周银杏挡住了去路。周银杏黑着脸说,“大哥在处理事务,不如我陪你走走吧。”说完,也不管郭冰雪同意不同意,转身就朝南山坡走去。走到一棵白果树下,周银杏突然停下脚步,问道:“你准备住到什么时候?”郭冰雪诚心引逗她,“寨主没嫌我烦,你倒嫌起来了。我住下不走了。”周银杏板起脸来,“姓郭的,你到底要干什么?”郭冰雪语调轻柔起来,“银杏,你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暴躁,说翻脸就翻脸。实话告诉你吧,我只把杨开泰当朋友,当亲人,从来没想到当爱人,我不和你争。”周银杏正色道:“胡说八道,什么争不争的,你也不害臊。”郭冰雪怪怪地笑笑:“银杏,我大你几岁,也饱尝了暗恋的滋味,怎会看不透你的心思?我在等一个人来接我。”周银杏问:“等谁?”郭冰雪道:“张世杰。”周银杏:“你看上了张二少爷?他爱的是紫云姐。”郭冰雪道:“我在等着他改变。你的紫云姐恐怕回不来了。”周银杏道:“他不会变的,张二少爷也是个一根筋,他才不会来接你呢。”郭冰雪道:“那我就永远等下去。” “不行,我不喜欢看见你和我大哥在一起。”周银杏又板起了脸。郭冰雪轻叹一声,“银杏,我骗你呢,我哪会在这儿傻等。我只是想把失去父母的伤痛减轻一点,再想到一个争取张世杰的办法,就会离开。”周银杏按着自己的思路说:“我从小失去父母,不也过来了,郭小姐,父母终究是要离开我们的,何况你已经为他们报了仇。”郭冰雪认真看着周银杏道:“没想到你还挺会开解人,看来你是巴不得我早点离开。那你就再做一件事,下山去找张世杰,让他上山来接我,给我创造个机会。”周银杏道:“你——好吧,我给你找张世杰,不过,就算他肯来接你下山,也不会喜欢你。”一个传令兵跑过来喊:“郭小姐,有人来接你,寨主让你去演兵场。” 来接郭冰雪的人是朱国栋,这让郭冰雪十分失望。朱国栋得知别廷芳退了二弟送去的一千块大洋,还以为是送少了。再一打听,才知道张世杰准备成立自卫队,惊得出了一身冷汗。随枣一仗下来,手下的兵只剩不足一个营,朱国栋对乱世生存之难又多了几分恐惧。杨开泰坐大了,张世杰也坐大了,这可不是小事。听到三弟朱国柱和杨紫云已经到了第九战区的传闻后,朱国栋决定向杨开泰抛出橄榄枝。上山的由头自然好找:接失去父母的表妹兼没过门的弟媳妇回家。 杨开泰看见郭冰雪跑过来,说道:“郭小姐,朱团长来接你回太平镇。你收拾收拾,跟他回去吧。”朱国栋道:“表妹,有件事实在不好再瞒着你。我一个同学在第九战区,他说他去年秋天在九江见过国柱和紫云。他一口咬定说他们俩已经结婚了……开泰是紫云的亲哥……反正这事是乱了套了。这事儿恐怕得好好商量商量。要是传言属实,那就太对不住你了。”郭冰雪冷笑一声:“商量个屁!退婚呗。难道你们想让我当国柱的姨太太?你们家能干出这种缺德事。杨大哥,谢谢你的款待。要走了,我给你一个忠告:好马不吃回头草,千万别走招安的路。”朱国栋讪笑着:“表妹,我们实在礼数不周,早该把你接走的……”郭冰雪打断道:“我自己有腿,用不着你来接。”转身跑走了。 朱国栋也不生气,带着自己的卫队下了山。朱国栋刚进家门,一辆军用卡车从朱家大门外驶过,停到淮源盛总号门外。卡车上下来几个兵,把车厢后的挡板打开。一个肥胖军官从司机房跳下来。刘金声忙迎上去,笑道:“温副官,弟兄们,快请。早上一起来,听见树上喜鹊直叫,我正纳闷会是啥喜事,原来今天有贵客光临。”肥胖军官龇出一口黄牙,“假话!不过我爱听。咱先把正事办了。把枪和子弹抬下来。别司令交待过,给太平镇送枪,要大张旗鼓,用不着藏着掖着。把箱子都打开。”刘金声忙道:“别别别!来人卸货——沏壶新茶,备二十个烟泡——备五把烟枪——”温副官捅了刘金声一下,“小声点!”刘金声夸张地搧搧自己的脸:“我该死!给您备了一斤多呢!”温副官眼里顿时放出奇异的光亮:“还是你们疼我呀。二少爷呢?”刘金声道:“马上就到。” 几个人把箱子打开,一箱箱都是新崭崭的三八大盖,黑乌乌反着光,一下子把看热闹的人都吸引过来。温副官对这种效果很满意,高声叫道:“匾呢?匾呢?”正在车上往下搬箱子的一个伙计问道:“是不是这个?”把包在红绸子里面的匾举起来。温副官道:“就是它,快拿下来。”话音未落,张世杰跑了过来,堆出一脸笑迎上去,“温大哥,想死我了。这么快?”温副官得意地说道:“你把老爷哄高兴了,你要星星,我也得摘下来送给你。一百二十支长枪,外加两挺机枪,我全给你弄的新家伙。”张世杰抱拳作揖连声说:“谢谢大哥,谢谢大哥,谢谢大哥!”温副官道:“一家人别说两家话。张队长,你开个封,挂上吧。”张世杰一把扯掉红绸子,写着“豫南六区淮源自卫队”九个大家的大匾露了出来。张世杰迟疑了一下:“这匾少了三个字……”温副官道:“只写个太平镇,小派了。太平镇才多大?写个淮源,这桐柏山,你的人马哪里都能去。别司令喜欢干大事。”张世杰道:“别司令真是高瞻远瞩。挂上。”刘金声拿起锤子钉子,把匾钉在淮源盛总号大门右边的木柱子上。张世杰左右端详一下,“好,整串鞭炮放放。”温副官嚷嚷道:“费那事!”操起一挺机枪,朝天上打了一梭子。 枪声惊得郭冰雪的白马前蹄上扬,差点把郭冰雪掀下来。枪声传到朱家大院,惊住了朱家父子三人。管家慌张着跑进来,“老爷,枪,张家弄来好多条枪。还有一块匾,写着什么淮源自卫队,已经挂起来了。”朱照邻恨恨道:“知道了,我不聋。出去给我好好盯着。”话音刚落,又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响。朱国梁骂道:“太张狂了!我不信治不住他。”朱国栋告诉卫兵,“把枪收起来,去车上等我。国梁,我们团移防老河口,以后我回来不容易了。张世杰已经是个人物,你要习惯把他当个人物看。张家在南阳的根基,本来就比咱们家牢固,家底也比我们厚实,所以,我们还需要卧薪尝胆、韬光养晦。”停了一下,叹口气,“谁也无法赚尽天下钱财。所以,对张家,眼下需要合。南阳如今是地方实力派的天下,这一点,你一定要看清楚。不要眼睛只盯着钱,只看着桐柏这个小地方。张家拉别廷芳作靠山,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我打听清楚了,张家办的酒精厂,今后得利,一半归别廷芳。”朱国梁吃惊地张大嘴巴,“啊——一半?”朱国栋道:“别廷芳是什么人?乱世枭雄!他要到重庆,蒋委员长恐怕都会出面请他吃饭。让你去拜拜他,你只拿一千大洋,连塞他的牙缝都不够。张世杰是什么手笔?见面礼就是五千大洋买来的一方古砚!我虽是黄埔嫡系,但官阶太低,目前根本无力影响南阳局势。中日之战还在拉锯,一年半载停不下来。我这个小小的国军团长,随时都可能为国战死。所以,一切还需从长计议。”朱国梁不甘心地说:“照你这么说,只能打白旗了?你甘心吗?”朱国栋道:“眼下,你要做两件事:一,在太平镇设个保安团办事处,派两个排驻这里,以防万一;二,把国柱和杨紫云从新四军私奔当了国军的消息传出去。前一件事是自保,后一件事是借刀杀人。要把张世杰激怒,激他去冒险。就这么办吧。” 第六章

1

郭冰雪贱卖了南阳的宅子,盘下了太平镇豆腐万家的门面房,准备在太平镇一边卖豆腐,一边等待朱三少爷娶她进门。 消息传到张家,张德威道:“卖豆腐?省参议员的女儿卖豆腐?她是找朱家麻烦的。”李玉洁一听就急了,“找朱家的麻烦,这么说,从朱家传来的那些闲话,都是真的了?怪不得世杰这一段时间沉默寡言,拼命地干活。世杰呢,他去南阳看机器,回来没有?”钟梧桐忙答道:“还没有,说是晚上才能回来。”李玉洁摇头叹息道:“唉,没想到,真没想到,我到底看错了紫云。”张德威很不以为然地说:“看没看错,现在别忙着下结论。紫云在咱家住了好几年,她跟世杰,不是一天两天。三人成虎,曾参杀人,谣传害的人还少吗?朱家国栋,是个人精,啥狠点子他想不出来?”李玉洁有点明白过来,“说下去,有点意思。”张德威继续说:“郭参议员死了,朱家悔亲是早晚的事。编排紫云如何如何,是要打世杰。咱可不能上这个当。每人都有一张嘴,爱说啥说啥吧。咱还是要厚道点,别听风就是雨,乱了方寸。” 朱家又是另外一种反应,朱太太在豆腐店哭了半天,郭冰雪就是不跟她回来,她只好回家对着丈夫哭。朱照邻有点不耐烦,“你别哭了,我早说过,只要冰雪愿意,我把她当女儿看待,只要我活着,这句话就算数。冰雪是你亲侄女,她的脾性你了解,说不定她在豆腐店新鲜两天,就会搬到家里住。”朱太太道:“话是这么说,我就是放不下心,要不,晚上派两个丫环去陪陪她。”朱照邻说:“只要小雪愿意,随便派几个人都行。”朱国梁一脸怒气冲了进来,说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这个郭冰雪,太不把我们朱家放在眼里了。太太,你这娘家人也太难缠了!”朱太太站起身,擦擦眼泪走了。朱国梁恨恨地说:“爹,我派几个人,把郭冰雪抓回来,要不就把她赶出太平镇,不能让她丢朱家的脸。”朱照邻瞪儿子一眼,“糊涂!你忘了国栋走的时候是怎么说的?让冰雪在外面胡闹吧,国栋说得对,也许只能在这个‘情’字上,搞垮张世杰。” 张世杰从南阳回来,听说郭冰雪的事儿,连问都没问一句,就去了酒精厂工地。不一会儿,钟梧桐拎着瓦罐追到工地,说是太太让送燕窝粥给张世杰喝。张若兰跑了过来,问道:“二哥,你到底让连升哥干什么去了?他怎么还没回来。你快把他叫回来,我和三哥要去河南大学了……”张世杰不耐烦地说:“你们上大学与连升有什么关系?连升在外面办事,你听明白没有?你没看我都忙成啥样了?添什么乱你?” 高连升走了一个多月,音讯全无,张世杰怀疑高连升不在人世了。傍晚时分,一辆马车拉回了已经奄奄一息的高连升。高连升醒来就是一番自责,说自己无能,跑了四五个地方,也没找到杨紫云。张若兰已经爱上了高连升,一听高连升是为了找杨紫云负了重伤,哭着指着张世杰的鼻子,大喊大叫着:“张世杰,你算什么男人!杨紫云是你的女人,你为什么不去找?朱国柱抢了你的女人,你自己为啥不出头?张世杰,你不是个男人!”李玉洁出面喝叱道:“哭丧呢!闭嘴!”张若兰道:“连升哥快让他害死了!张世杰,你怎么能让别人替你送死呢?”李玉洁扬手打女儿一个耳光,“再说!”张若兰捂着脸蹲在一边抽咽起来。李玉洁问:“人没事吧?”大夫道:“没伤筋骨,只是好久没吃到正经东西,静养十天半月,就没事了。”李玉洁道:“这就好。梧桐,你回去让他们把母鸡汤煨上,一天一只。”钟梧桐答应着走了,李玉洁看着张世杰说道:“这下你满意了。”高连升挣扎着要起来,说道:“干妈,我不要紧,你别怪二哥……”李玉洁忙制止他,“快别动,好好躺着。算你命大,还能活着回来,要不真不知道怎么向你老娘交待。” 张世杰沉着脸,冲出屋子,大步走了出去。在淮源盛总号门口,正好遇见郭冰雪,张世杰招呼也不打,大步冲到街上,穿过一条胡同,来到淮河边上。他跳进河里,用脚踢着浅浅的河水,直到把自己弄得精疲力尽,一转脸,看见郭冰雪正倚在岸边一棵树上看着他。张世杰跳上岸,冲郭冰雪吼道:“跟着我干什么?”郭冰雪淡淡一笑,“怕你想不开,寻了短见。”张世杰冷笑几声,“谢谢!你以为我是傻子?你在看笑话!”郭冰雪一脸委屈,“我看你笑话?我有这个资格吗?你别忘了,我和你都是受害者!你心里苦,我心里就甜?私奔的是你的未婚妻和我的未婚夫,咱俩半斤八两,一对可怜虫!”张世杰对郭冰雪吼着:“别拿我和你相提并论,杨紫云不可能做出这种事!”郭冰雪也不生气,耸肩笑着:“是啊。朱国柱算什么东西?你是太阳,他充其量只是一只小萤火虫。杨紫云怎么可能为了一只萤火虫,背叛太阳呢?”张世杰无奈地叹口气:“说吧,你想咋说就咋说。”郭冰雪看着张世杰的眼睛说:“张世杰,你醒醒吧。你可以说朱家在胡说八道,可高连升给你带来希望了吗?你要不担心,会派高连升去找他们?”张世杰道:“这是我自己的事,与别人无关。”郭冰雪叹一声,“别人?张世杰,你对我太残酷了。你真的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自从朱国柱跟着杨紫云去了金竹沟,我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到太平镇来?是来看朱家人的脸色,还是来听那些风言风语?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这是乱世,你不能用太平时的标准要求你的恋人。人是会变的。”听到郭冰雪如此坦白的告白,张世杰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道:“冰雪,我没法顾及你的感觉,紫云不会变,不会的!”郭冰雪抬眼看着张世杰,“你看着我,听我说!你爱不爱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能再这么生活下去了!我如今什么都没了,就为你做点事吧。高连升找不到他们,未必我也找不到他们。我要去找铁证,证明你张世杰看走眼了。”丢下张世杰朝太平镇跑去。 张世杰看着郭冰雪的背影,一动不动。自已要不要去寻找真相呢?张世杰拿不定主意。第二天一大早,张世杰去了豆腐万的门脸房,一看铁将军把门,就知道天不怕地不怕的郭冰雪真的走了。张世杰决心去看看真相。把酒精厂的事作了安排后,张世杰独自一人趁着夜暗向东而去。 随枣战役打过之后,敌我双方都在休整,一路上还算太平,但这种太平给郭冰雪造成了困惑,她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新四军驻地。一天下午,她在一处丘陵地带漫无目的转悠时,听到前面传来枪声,她赶紧骑马过去。山坡后面,几个新四军战士正在袭击两辆下乡抢劫的鬼子牛车,车上的鬼子和伪军已经被打倒在地,新四军战士跳过去取敌人身上的武器。郭冰雪远远看见地上一个被击倒的鬼子抬枪瞄准一个新四军战士,急切之下,抓起身上的包袱扔了过去。鬼子的枪被打飞了,一个新四军战士给鬼子补了一枪,把郭冰雪的包袱捡起来递给她。郭冰雪忙问:“你们是新四军吧?”战士上下打量着她,“老乡不是本地人?你找新四军干吗?”郭冰雪道:“我从桐柏山来,我姐姐一年前从金竹沟转移到这里,我来找她。”战士问:“你知不知道她在那个支队?”郭冰雪摇摇头:“不知道。”战士道:“根据地很大,不知道地址,想找人可就难了。这样吧,你先到我们支队去找找看。” 就这样,郭冰雪来到了新四军根据地,并慢慢根据情况,知道从金竹沟转移过来的人大都在六支队。这天,她打听到一个叫杨树庄的地方有六支队的人,就准备过去。一个年轻军官说可以帮她,就头前带路,还让两个战士在后面跟着,带着郭冰雪来到一个很大的村子。绕着村子转了一大圈之后,年轻军官领着郭冰雪朝一条巷子走去。郭冰雪用眼睛四处瞟着,说道:“新四军可不兴骗人,你们这儿没有女兵嘛。”年轻军官头也不回:“快走吧。”郭冰雪停下脚步,“算了,我姐肯定没在你们这儿。你们别耽误我的事,我到别的地方看看吧。”拉着马就往回走,被两个战士横着枪拦住。郭冰雪不由得叫了一声,“干什么?”年轻军官笑道:“小兄弟,慌什么?”郭冰雪摸出一张纸,“我有通行证,你们凭什么不让我走?”年轻军官一把夺过通行证,“跟我走!”郭冰雪大声道:“你不讲理。新四军没有不讲理的人。我要告你!”年轻军官把脸一沉:“你们愣什么,把他押起来。”两个战士冲上去拧住了郭冰雪的胳膊。郭冰雪道:“放开我!我自己走。你竟敢败坏新四军的名誉,我一定要告你。走,走啊!”年轻军官道:“这就对了。牵住他的马,别让他再跑了。” 这一次他们很快就进了一所有哨兵站岗的院子。郭冰雪被带到一间很隐蔽的屋子。年轻军官把郭冰雪的包袱打开放在桌上,一件一件拿起来给郭冰雪看,“女人的衣服,胭脂盒、梳子、镜子。小兄弟,你怎么解释?”郭冰雪故作镇静地说:“你这人不讲理,我要跟你们大首长说话。”年轻军官冷笑道:“用不着!还有不少银元。用不着惊动大首长。这些东西,你肯定是从两种渠道得来的,要么是偷的、抢的,要么是杀人……”郭冰雪道:“东西肯定是我的……”年轻军官一拍桌子,“带这些东西干什么!”郭冰雪道:“.99lib.给我姐带的。”年轻军官拿起一个打开的纸包,“这是什么?这是迷药!把他的衣服脱了!”郭冰雪大叫道:“不行,不行!新四军怎么能调戏妇女呢!我承认,我是女的。”年轻军官笑了:“说!你到底想干什么!”郭冰雪说:“来看我姐。我没干坏事。”年轻军官冷笑几声:“五天前,你在涡县小李庄,用蒙汗药迷倒两个人,骗了这张通行证。这几天,你跑了几百里地,一会儿扮男,一会扮女。骗谁呢!招了吧,免得皮肉受苦。”郭冰雪吃惊道:“你都知道?”年轻官军面露得色:“说吧,是谁派你来的?鬼子,还是国民党。” 郭冰雪实话实说了:“我招。我是来找人的。找我姐跟我姐夫。我姐叫杨紫云,我姐夫叫朱国柱,他们都是北平的大学生,会日语……”年轻军官不由自主站了起来,“你认识杨紫云和朱国柱?”郭冰雪惊喜道:“是啊。你快带我去见他们。他们是不是已经结婚了?”年轻军官把包袱一包,走了出去,站在门口的战士麻利地把门锁上。郭冰雪冲过去拍门,一边喊道:“哎,哎,哎,凭什么关我?快开门!” 张世杰很顺利地进了根据地。既然来了,就要多走走多看看,日后也好多个念想。他换上了早准备好的新四军军服,用几天时间,以军部参谋的身份,跑遍了大半个根据地。每到一处,他必去训练场。每到训练场,他必指导战士们进行训练。一路走下来,没有人怀疑他的身份。郭冰雪被抓这天,张世杰已经来到了六支队的地界。照例,他站在训练场边支了几招后,就把成群的战士吸引到了身边。张世杰一边帮战士们校枪,一边以首长和行家的口吻说道:“枪要常擦,新枪和缴获的枪,一定要让神枪手们校校。咱们这儿子弹奇缺,不可能真枪实弹练,怎么办?只能把这家伙摸顺手了。枪打不准,拼刺刀又不行,一上去,准没命。”他拍拍屁股上的灰,“哎,从你们这儿到六支队部能抄近路吗?”排长很热心地说道:“能。你从这儿向东,遇到一个大道向北,走一里地再沿着小路往东北,就到大李庄了。” “好了,都去练吧。咱们战场上见。再见。”张世杰行了个军礼,从一个战士手中接过马缰绳。说话间,有十几个战士在一个黑脸军官的指挥下,已完成对张世杰的包围。黑脸军官闪到一棵大树后面喊道:“五排的都听着——跑步进掩体!”那些围着张世杰的战士们纷纷跑向掩体。张世杰笑着道,“弯腰跑,这样目标小——”黑脸军官又喊,“二柱子,枪上膛。哎——别上马,咱们聊聊!”他向张世杰招招手。张世杰准备上马,“下次吧,我在执行任务。”黑脸军官朝张世杰脚前开一枪,“你是行家,看看你走不走得了。把枪放下,朝我这边走。” “别误会,有话好好说。”张世杰把枪套连枪扔在地上。黑脸军官道:“不错。还有一支。”张世杰愣了一下,揪开衣襟,把枪取出来扔到地上。黑脸军官从树后闪出去,“你还有几把飞刀,扔了吧。”张世杰很感意外,把飞刀摸出来扔到地上,“不错,根据地还有能人。”黑脸军官喝叱,“把枪瞄准他,别大意!你要再从我眼皮底下溜了,我只好当战士了。别反抗,让他们好好捆你。”张世杰举起手,“捆吧。”黑脸军官一挥手,四个战士扑过去,把张世杰扑倒在地。战士们用很大气力捆,疼得张世杰呲牙咧嘴。张世杰被捆成个粽子后,从地上艰难站起来,仰着半张沾着灰土的脸,朝黑脸军官啐一口血污,“混账!”黑脸军官并不生气,伸手擦擦脸,“没办法,上级有令,一定要抓个活的。我呢,又不想让你伤我们一个人。”张世杰笑了起来,“不怪你。你是连长吧?”黑脸军官道:“连长、营长并不重要。说说,为什么要戏弄我们?你是哪一路的?”张世杰央求道:“松松吧,捆得太紧。我从江南过来,你说我是哪一路的?军部的。别耽误我的事……”黑脸军官道:“军部的?你可真敢编!你的嘴可真硬!我看你是国民党第九战区的特务。错不了!带走——”张世杰急忙辩解道:“我不是国民党特务。你看我像吗?”黑脸军官道:“像不像你说了不算!带走。” 黑脸军官带着两个兵押着张世杰进了一个院子。刚走到审讯室,就听见一个房间有人在大叫,“我饿了,我要吃饭。人呢,都死绝了?!”正准备进那个房间的年轻军官看见这一行人,走了过来,“王连长,你们立大功了。”黑脸军官道:“小意思。可别大意,这小子厉害得很,问他一路,你猜他说什么?”房间的门被踢得啪啪响,“饿死人了!我要撒尿——”年轻军官喊了一声:“吼什么?!哎,你说了什么?”张世杰咧开嘴笑了,“你们都不配问我的身份。”黑脸军官指着张世杰,“你听听,狂不狂?”年轻军官看看张世杰道:“那你想让谁审问你?”张世杰傲慢地说:“反正你不配。我要见你们支队长。”房间里的人又在喊:“快一点!憋死我了——”年轻军官吩咐门口的战士,“把门打开,让她上厕所。支队长能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张世杰冷冷看着年轻军官,鼻子里哼了一声。年轻军官被激怒了,一脚把张世杰踹倒。张世杰慢慢爬起来,也不说话,一个扫荡腿把年轻军官扫倒了,一只脚踩在军官的脖子上,“你差远了!我一用力,你的小命都没了。”门打开了,郭冰雪从屋里出来,惊叫一声:“世杰——”年轻军官恼羞成怒,爬起来再次踢倒张世杰,用脚在张世杰身上乱踢。郭冰雪大喊:“打死人了——打死人了——”年轻军官恶狠狠地说道:“狗特务,看我怎么收拾你!”参谋进了院子,“住手!你怎么能动手呢?”郭冰雪过去扶起张世杰,“你们真不讲理,恩将仇报。你们知道他是谁?他叫张世杰!你们在金竹沟的时候,他……”张世杰喝叱道:“你知道什么?!”郭冰雪道:“他和赵九思赵老板,都是你们六支队的大恩人!你们这些小鬼知道什么?你下手可真狠。你敢把他这些绳子解了吗?他能打你十个。你是狗屁新四军!”参谋问道:“你认识赵老板?”郭冰雪道:“我当然认识。我还认识你们金竹沟一个吴参谋。对了,他和吴参谋比赛拼刺刀,把吴参谋的肋骨都弄断了。”黑脸军官道:“我听说过这事。后来吴参谋又找你比试了吗?”张世杰道:“他死了。”黑脸军官道:“死了?”张世杰道:“死了!”参谋道:“你们真认识赵老板?”郭冰雪道:“骗你干什么?赵老板在桐柏教书时,教过他。”参谋道:“把他的绳子解开。我去叫赵老板。”撒腿就走。郭冰雪给张世杰解着绳子,“在人屋檐下,你也不低头啊!吃亏了吧?世杰,我赢了。杨紫云肯定不在新四军了。”

2

首长正被突然发生的皖南事变搞得焦头烂额。正在根据地请示工作的赵九思听到这个消息,惊叫一声:“九千多人,都没了?”首长痛心地说:“叶挺军长被扣,项副军长下落不明,估计已经战死。昨天,中央社发了消息,蒋介石把新四军称作叛军,要取消新四军的番号。”赵九思道:“我们怎么办?”首长道:“静候中央的指示。我们决不能任人宰割!新四军军部肯定要重建。重建一个军部,需要大批人才。这些人,只能从各支队和分区抽调。我这里,人手都不够用啊。下一步,你的工作重点,仍是桐柏地区。那个张世杰,最近怎么样?”赵九思道:“我有一段时间没见他了。按我的估计,他手里应该有上百个人上百条枪。那个酒精厂应该快建好了。”首长道:“告诉他,要充分认识到别廷芳这种地方实力派的复杂性。宛西地下组织报告说,别廷芳已下令封锁了由宛西入陕南的道路。汇集在南阳的大批知识分子和进步学生,很难由西线转道去延安了。你要快一点回去。”赵九思道:“我明天一早就走。”首长道:“回去后,你要和世杰同志一起,尽快把南阳做地下工作的一些同志,转移到我们这里来。皖南事变不是偶然的事件,要有思想准备。南阳的情况很复杂,地下组织生存很困难。另外,你们一定要保证这条地下通道的畅通。人和枪,对我们都很重要。”赵九思道:“我们一定尽力。有一件事,我知道我不该问,可不问又不行。杨紫云到底是死了、失踪了,还是在执行其他任务?”首长道:“不问不行吗?”赵九思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张世杰上次已经问过我杨紫云的情况,我随便编了几句。这是个很棘手的问题。他们俩的感情很深。”首长道:“那你就接着编呗。张世杰是老党员了,美人关应该能过得了。”赵九思道:“你是不知道张世杰对杨紫云的感情,当着他的面,看着他期待的眼神,我实在编不出口。”首长沉吟片刻:“你就说她失踪了吧。”赵九思无奈地说道:“失踪了,好吧,就这么说。”首长看了赵九思一眼道:“这是事实。”赵九思又换了个话题:“姚思忠呢?听说他也脱离了部队,他又是什么情况,也失踪了?”首长摇摇头道:“不是。”赵99lib?九思问:“他当了逃兵?”首长道:“也不是。”赵九思道:“叛变投敌了?”首长道:“也不能这么说。去年冬天,鬼子大扫荡,根据地十分艰苦,我都吃过皮带。部队不得不搞复员,姚思忠走了。今年春天,有人看见他在一所学校教书。我派人去找他,他已不知去向。此人太聪明,真要投了敌,破坏性很大。”两人正说着,一个戴眼镜的胖子进来了,“首长,那个……”首长道:“说吧。”眼镜参谋道:“那个神秘的男子,刚刚被四大队生擒。我让黄参谋去看看。那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声称她是我们一位失踪很久的翻译的妹妹。保卫科认为这两个人都很难对付,建议对他们动点……”首长道:“想大刑侍候,对吧?”眼镜参谋道:“这个男的很可恶,戏弄过五支队,又戏弄过我们四个大队,他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不让他吃点苦头……”首长踱了几步道:“告诉保卫科,先不要用刑。明天吧,明天我去会会他们。”眼镜参谋答应一声,出去了。赵九思道:“特务?”首长道:“还不清楚。这个女的,很奇怪,一会儿扮男,一会扮女,一会儿说要当女兵,一会儿又说找姐姐。五六天时间,跑了我们十几个地方。这个男的更是邪乎,冒充军部特务营参谋,四天走访了我们六个大队……”赵九思道:“他想干什么?”首长道:“六大队,三大队,昨天还请他喝了酒。他会使双枪,又是拼刺刀的行家,还能扔飞刀,整个一个独行侠!他对我们的规矩,了如指掌。”赵九思道:“军统的?投敌的?”首长道:“都不像。如果真是军统派来的,他至少干掉我们十几个人了。投敌的,他们不敢大摇大摆回根据地。所以,我下令抓个活的。我也想知道他想干什么!”黄参谋跑进来道:“首长,赵老板,那个神秘男子叫张世杰,吵吵着要见你们。那个姓郭的女子也认识赵老板。”赵九思叹口长气,“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去打发他们吧。”首长道:“你们去河边谈,我一会儿去见见他。看来这美人关真不好过啊。” 赵九思在河边等了一会儿,黄参谋把张世杰带来了。等黄参谋一走,赵九思指着张世杰的鼻子吼道:“长能耐了!真长能耐了!全中国就你这一个特殊党员!无组织无纪律!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错误吗?大半个根据地,让你搞得鸡犬不宁,太不像话了!”张世杰梗着脖子顶一句,“你让我怎么办?一进根据地,举个牌子,写上我是中共地下秘密党员?行吗?”赵九思道:“你少狡辩!你真让我失望!为了儿女私情,你真是胆大包天!”张世杰大声道:“你是我的上级,唯一知道我身份的上级。我到处找你,你在哪里?”赵九思道:“走的时候我告诉过你,我在执行任务!”张世杰道:“只要安排我见紫云一面,怎么处分我,我都认。”赵九思道:“我正要跟你说这事。去年冬天,鬼子大扫荡,紫云失踪了……” “不可能!你骗我!”张世杰一把拧住赵九思的胳膊,“带我去见支队首长,我要知道真相!我必须知道真相。”赵九思大叫道:“你轻点!你别犯浑——”首长骑马过来了,厉声说道:“张世杰,放开他!”翻身下了马,“你想知道什么真相,问我吧。”张世杰道:“我想见见杨紫云。”首长问:“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见她?”张世杰道:“是的,首长。她是我的未婚妻。”首长取出怀表看看,“世杰同志,我也有很长时间没见到杨紫云了。在鬼子的一次扫荡中,你的未婚妻杨紫云失踪了。”张世杰问:“是死是活,你们不知道?”首长抬头看看天,“知道了,能叫失踪吗?”张世杰道:“朱国柱呢?我见见他也行。”首长看了张世杰一眼,“朱国柱也失踪了。世杰同志,这两年,你的工作做得不错,我们很满意?”张世杰神色大变:“他们是不是结婚了?”首长一咬牙,“他们结没结婚,我不知道。现在,他们是死是活,我也不知道。世杰同志,战争是很残酷的,死人的事都经常发生。根据地的艰苦,你都看见了。不瞒你说,我们这支队伍的人,不都是铁打的!你介绍参加队伍的人,也不都是铁打的!杨紫云和朱国柱失踪了,姚思忠自己选择了离开,这三个人都是你介绍来的。还有人成了可耻的叛徒和汉奸。杨紫云和朱国柱高中、大学同学几年,到部队后又在一起工作……” 张世杰扭头往河边树林里跑去。赵九思追过去,抓住张世杰,“你站住!”首长跟了过去,“世杰同志,我的未婚妻三○年就嫁了别人。九思同志的妻子,三三年在肃反时被错杀了。我们跟你一样,人生也是残缺的。爱是付出,而不是索取。不要忌恨杨紫云和朱国柱。他们只是选择了与你不同的人生道路。我知道你一直想到根据地来,参加主力,打鬼子。你到根据地所做的那些事,别人不明白,我明白,你是想证明不让你到根据地来,是错误的。”又掏出怀表看看,“时间不早了,咱们长话短说。组织上仍然需要你在太平镇做地下工作。那个女孩子是不是跟你一起来的?”张世杰道:“不是!”首长道:“我看了一眼,姑娘不错,听说对你也不错。世杰同志,求全求完美,痛苦就多。说句话你不要不爱听,紫云失踪后,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你要等她回到你身边,组织上不反对。我个人希望你能重新考虑个人问题。国民党反共一浪高过一浪,你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希望你能正确对待。你大闹根据地的事,会传到桐柏的,不能轻易放走你。今晚你就演一出英雄救美吧。路上一定要小心,不要与沿途的鬼子纠缠。组织上希望你能在太平镇好好活着。我要去开会了。后会有期。”说罢,上马走了。张世杰呆站一会儿,突然仰起头,像恶狼一样发出一声怪叫。 当天晚上,张世杰按照事先的安排,打晕两个新四军战士,和郭冰雪一起逃离了根据地。

3

杨紫云和朱国柱已经成为军统对付日伪的王牌间谍。张世杰为了寻找杨紫云大闹新四军根据地的时候,杨紫云和朱国柱已经由上海溯江而上,住进了武汉汉正街的一栋豪华的别墅里。他们此行的目的是接近日军十一军的上层人物,获得对中国军队有利的情报。朱国柱的公开身份是香港实业巨子李德伦的外甥,杨紫云的公开身份是朱国柱的妻子。他们选择的突破口是日军十一军高级将领的妻子们。在他们的生活中,每天晚上睡觉前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消灭这一天留下的任何能引起别人怀疑的蛛丝马迹。杨紫云打开藏在书架后面的假墙,把发报机放进去,刚准备按动开关,觉着不对,她把手伸进假墙,从里面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杨紫云和朱国柱都穿着少校军服。杨紫云严厉地喊道:“朱国柱!”正在烧毁文件的朱国柱抬头道:“怎么了?”杨紫云质问道:“你为什么要把这张照片带过来?”朱国柱解释说:“这是咱俩唯一的合影,照得又很不错……”杨紫云冷冷道:“是不错。你是不是想有一天,把照片送到太平镇,好让家里人放心,让他们知道我们还活着,还混成少校军官了,不,中校军官,应该在这照片背面写一句:因做情报工作立了大功,已晋升中校。不知道鬼子看到这张照片,会怎么想。”朱国柱道:“所以,我才把它藏到那里……你干什么?”杨紫云把照片点着了,“我不想让这张照片惹出不该惹的麻烦。国柱,从我们接受特殊训练的那天起,就应该明白,工作中绝对不能掺杂个人感情。”朱国柱道:“是我考虑不周,我检讨。”杨紫云道:“我刚才的态度也有点过分,对不起。我困了,想休息。” “晚安。”朱国柱默默出了房间,把门锁上了。 杨紫云呆站一会儿,坐在床头,拿起一支笔,在手心画了一个头像,深情地看着,看着看着,眼睛里泪光闪闪,她马上把手掌捂在眼睛上面,嘴里喃喃道:“世杰,好好活着。”伸开手掌,上面都是泪水,她把两只手在一起对搓着,泪水混合着墨水渗进她的手纹里。 白天,他们两人总是乘坐专车,出现在日军组织的各种集会和酒会上。在武汉的普通百姓眼里,这一对金童玉女只有一个身份:汉奸。

4

张世杰出门前给家里说是去看造酒精的机器。可机器已经运回了,人却不见了踪影,李玉洁怀疑儿子去找杨紫云了。李玉洁问下人和伙计,都说张世杰去买机器了。这种异口同声的欺骗,李玉洁是不能容忍的。张德威也觉得事情有些蹊跷。李玉洁决定查出事情真相。这一天,她把刚刚伤愈的高连升等十几个伙计叫到了客厅。李玉洁用目光扫扫众人说道:“我和老爷给你们一个说实话的机会。说说吧,二少爷到底去了哪里。”众人七嘴八舌一番,都说二少爷去西安买机器了。张德威真生气了,口气严厉地说:“我和太太还没有死!淮源盛还轮不到我二儿子当家。不想在淮源盛干了,说一声。”李玉洁一掌拍在八仙桌上:“买机器的钱早汇出去了。一群没心没肺的东西。世杰出去一个半月了,你们没一个人替他的安危担心过。”众人黑压压地跪了一大片。高连升道:“干妈,我们确实不知道二哥去了哪里。看样子,他是去找杨小姐了。”钟梧桐拿个信封进来了,“老爷,太太,这是二少爷临走前留给我的,说是建酒精厂的大账……”李玉洁打开信封一看,“为什么不早拿出来?”钟梧桐嗫嚅道:“二少爷交待过,他要是两个月还没回家,让我把账单交……”李玉洁把信递给张德威:“不成器的东西!他果真去了新四军那边了。”张德威眉头紧皱:“不好!世杰好像知道这次外出有危险。连升,你去过那里,你马上带几个人去那边找找。已经一个半月了。”李玉洁的眼泪下来了:“别去找他!他死到外头,倒也干净!别去找他,丢人。为一个女人,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我没这个儿!你们谁都不许去!”张德威道:“好好好!你们都去忙吧。梧桐,扶太太回房歇着。连升,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高连升一看张世杰真的去了根据地,也有些后怕,忙布置去根据地找人的事。 张世杰和郭冰雪也在这一天回到了县城。想起首长说姚思忠已经不在新四军,张世杰决定把这个消息告诉姐姐,然后再回太平镇。张若虹看见弟弟,惊喜万分,忙迎上来拉着他的手,“世杰,你可回来了!赵老板说你去了那边,还说你早该回来了,这几天,我都担心死了。”张世杰颇感意外,“我这不是好好的嘛。赵先生走的是哪条路?真快。”郭冰雪这些天和张些杰在一起,历了不少险,一见张若虹,就拉开话匣子,“若虹姐,我们绕了不少路,遇了很多险,耽搁了点时间,世99lib?杰一次杀死五个鬼子,还有一个是拼刺刀杀死的……”张世杰打断郭冰雪,“姐,赵老板在哪里?”张若虹道:“在,在,在楼上喝闷酒,这几天,他天天都过来……冰雪,快给我讲讲这一路上的事儿……” 张世杰上楼了。 张若虹和郭冰雪一个柜台里一个柜台外说话。郭冰雪心有余悸地说:“这一路可以说是九死一生。新四军把我们当特务,把我们抓起来关在一个小屋里。我想着这回死定了。多亏了世杰,他打晕两个新四军,我们才逃了出来。因为怕新四军追上来,我们俩像没头苍蝇一样瞎跑。这一跑,又遇上鬼子扫荡。世杰杀了几个鬼子,我们只好往南跑。这一跑,想回来可就难了。”张若虹给郭冰雪沏了一杯茶,“听得我头皮发麻。这回世杰到了黄河,对紫云该死心了。你们俩共患一次难,世杰对你的态度……”郭冰雪凄然一笑,呷口茶水,“他这个人,心事重,我摸不透。他越是对我不冷不热,我越是喜欢他,真是怪了。若虹姐,你可别笑我。”张若虹笑道:“我哪会笑话你,你让我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当年我和你姐夫,也是家里越反对我越坚定,年轻人,对感情都是这样。”郭冰雪道:“若虹姐,你现在也很年轻呀。”张若虹道:“已经过了三十了,老了。冰雪,你们在新四军那里,有没有听到你姐夫的消息?”郭冰雪道:“赵老板没告诉你?好像说姐夫也失踪了。若虹姐,你别担心,说不定姐夫也去了国军那里。”张若虹的眉头锁了锁,“赵老板总说你姐夫坏话。看来他真的不在新四军了。不管他去了哪儿,横竖都是这个命,慢慢熬吧。我给你们炒几个菜吧。”说着,自己走向后厨。 楼上,两个男人默坐着,谁都不想先开口。赵九思终于忍不住了,“又找鬼子撒气了吧?我都回来半个月了。你们还比我早走三天!你的命可真大!我的话你不听,首长的命令你也敢当耳旁风啊?”张世杰冷冷道:“我也怕死!碰上了,不出手,只有死,那就出手吧。到处都是鬼子,我们只好绕道走。有两天,还到了第九战区的地盘。所以,就回来晚了。给啥处分,我都认。首长,有啥紧急任务,说吧。”赵九思扑哧笑了出来,“还行!拿得起,放得下,没把正业忘掉。”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张世杰,“这些同志可能已经暴露了。照老规矩办,找到他们,送他们走。南阳已有抓我们的人的大计划,要抓紧办。这次行动的暗号是:老虎下山了。”张世杰把名单点着了,“我可以走了吗?”赵九思道:“还要搞一批药。酒精厂要尽快投产。”张世杰道:“还有吗?”赵九思道:“说说你和郭小姐的故事……”张世杰站起来道:“我要去办正事了。你说的这事很无聊。你要看上了,尽管下手,我决不会因为她打你的黑枪。”丢下赵九思,“噔噔噔”下了楼。 张世杰出了酒楼,正好碰上高连升几个人。高连升拍着胸口说:“谢天谢地。”张世杰没好气地说:“瞎跑什么?酒精什么时候能生产出来?”高连升道:“就这一两天吧。你瘦了。” 回到太平镇,张世杰直奔酒精厂,先把厂房巡视了一遍,吩咐刘金声在房后挖个大坑,厂子流出来的脏水先排到坑里,沉淀之后再往淮河里排,免得影响下游的人吃水。回到生产车间,高连升打开一个桶,刘金声递过来一个勺子。张世杰舀了一勺酒精,闻了闻,缓缓倒进桶里,说道:“好,很好。”高连升把桶盖盖上,“二哥,主要是你选的机器好,我们都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把酒精造出来了。”张世杰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两个了。日本鬼子在打长沙,下一步还会有大的动作,酒精的销路一定不愁,你们一定要保证原料供应。” 刘金声说道:“我们在南阳、唐河、新野都设了粮食收购点,原料没问题。”张世杰道:“很好。动动脑筋,看看有什么办法能把酒精送到根据地。大城市的酒精厂都叫鬼子控制了,根据地缺医少药很困难。我明天到南阳去,你们两个到各个县城把收购点再落实一下。”三个人走出厂房,张世杰看看周围没有别的人,压低声音道:“还有一项重要的任务需要你们完成。” 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张世杰才回到家里。李玉洁的脸虽然拉得老长,不过桌上的饭菜却异常丰盛。张世杰这次没说那些甜言蜜语,而是直接在父母面前跪下了。张德威亲自起身把儿子扶起来,“回来就好,酒精厂已经产出酒精了,什么也没耽误,快起来吃饭吧,这些日子,肯定没吃到什么正经饭菜。”李玉洁眼圈红红的没说话,夹了一只鸡腿放在张世杰面前的醋水碟里。吃过晚饭,张世杰回到自己的卧室,打开一个小箱子,从中取出厚厚一叠信和几张杨紫云在北京读书时的照片,待要摊开来看,又怕触景生情,正惆怅间,门被推开了,钟梧桐扶着李玉洁进来。张世杰慌着要放信,差点把灯撞倒。李玉洁道:“梧桐,你在外面等着。她无情,咱不能无义。留着吧。我都知道了。别怪紫云。”拿起一张杨紫云的照片,远远举在灯下。张世杰道:“我不怪她。我只是……”李玉洁把照片扣在桌上,爱怜地拍拍儿子的头,“怪只怪生在这乱世上。鬼子说来就来,人不来,飞机说来就来,活着都难。紫云走这一步,肯定有她的难处。”张世杰道:“妈,你早点睡吧,我没事。”李玉洁道:“妈知道你没事。坏事,有时也是好事。我和你爹商量过,想给你说门亲。你结了婚、生了子以后,爱干啥就干啥。”张世杰为难地说:“这……”李玉洁道:“你自己选,也行。只是要快。你都二十五了,该结婚了。”张世杰道:“妈,酒精厂的摊子刚刚铺开,我暂时不想考虑这个问题。对了,妈,我明天为酒精厂的事情去南阳,能不能从库里拿几样东西去送礼?卖酒精的事,需要打通不少关节。”李玉洁道:“只要是为了正事,你送什么都行。跑了一个多月,瘦了一圈,在家休息一阵再说吧。”张世杰道:“我身体结实着呢。再说,我喜欢忙。” 第二天,张世杰带着酒精样品直接去了内乡。别廷芳一看自己的厂子生产的酒精,大包大揽解决了张世杰提出的一揽子问题,还专门给淮源盛自卫队配了两辆卡车,让张世杰运送原料和酒精。张世杰和高连升拿着别廷芳发给的特别通行证,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南阳已经暴露的六个地下党组织负责人接走了。

5

朱国梁拿着名单在桐柏县境内抓人,去一处,扑空一回。朱国梁气得直嚷嚷:“跑了!怎么又跑了?我看你们统统都是饭桶!赶快去设卡,任何可疑的人都不要放过。知不知道这几个共党分子是什么身价?抓住一个,就够你们吃好几年的。”刘金声听到这几句话,急匆匆带着通知到的三个人出了县城。 黄昏时分,两辆军用卡车停在太平镇外一棵大树下,车厢上罩着帆布篷,高连升焦急地看着,总算看见刘金声带着三个人骑马过来。高连升道:“就等你们了。怎么,只有三个人?”刘金声道:“那个姓洪的不在家。朱国梁在搜查县城,我不敢再找。” “快上车。”高连升跳上车厢把一个酒精桶移了移,指挥着几个人跳上车厢。又把大桶移到原来的位置,跳下车厢,向司机打了个招呼,两辆卡车呼呼叫着,驶向那条通往平汉路的官道。 朱国梁在县城搞得鸡飞狗跳,也没有抓住一个共党分子,眼看上面布置下来的任务完不成了,朱国梁就把怒气发泄在几个部下身上,指着他们的鼻子破口大骂:“一群饭桶,这四个人在桐柏又不是无名无姓,一个也没抓住,叫我怎么向上面交差,今年的粮饷还有一半没落实,你们都等着喝西北风去吧。”一个部下分辩道:“司令,实在是共党太狡猾,把这些人提前都转走了。我听说,唐河新野那边,也是一个人都没抓到。”一个随从进来,敬了个礼:“司令。”看看屋子里其他的人,欲言又止。朱国梁不耐烦地挥挥手,“有什么事快说。”随从道:“已经打探清楚了,张世杰和郭小姐前一段去了新四军根据地,打伤了两个新四军,抢了一把手枪,在回来的路上,又打死了五个鬼子。”朱国梁道:“就凭他一个人,打死五个鬼子,开玩笑,这个张世杰可真能吹。”随从道:“这些话是郭小姐亲口说的。还有,张家的酒精厂已经生产出酒精了,南阳保安司令部派了军车让张家运酒精,还发了特别通行证,张世杰亲自押车,我们都不敢查。昨晚,他们已经运走了两卡车。”朱国梁气得直咬牙:“他妈的,酒精厂居然让他捣鼓出酒精来了,这还了得,这以后太平镇谁还能治得了他?”一个部下急匆匆走了进来,“司令,大喜,抓到了,抓到了!”朱国梁问:“抓到谁了?”部下道:“洪寿亭,名单上的那个洪寿亭。”朱国梁道:“不是说也跑了吗?”部下道:“这小子和城隍庙街卖寿衣的小寡妇姘上了,我二大爷得急病昨晚上咽的气,今早上我去买寿衣,正好碰上了?”朱国梁一拍巴掌:“好,你二大爷死得好,出殡的时候,替我给他上份厚礼。把这个姓洪的看好一点,等我回来再审他。”站起身朝外面走去。贴身副官忙跟过去问:“司令,你现在去哪儿?”朱国梁道:“回太平镇。不能让张世杰太得意,我去给他下个鱼饵。” 回到太平镇,张世杰就没了踪影,郭冰雪好几次都对自己说决不主动去找他,但在镇子上转了几个圈之后,脚步不由自主就朝酒精厂这边走来。军用卡车停在酒精厂门口,高连升正在指挥工人们往上面搬盛酒精的桶,“小心点,轻点放,好了,这辆车就装这么多,把这些搬到那辆车上去。郭小姐,你来了。”张世杰从厂里走出来,和郭冰雪打招呼。郭冰雪指指车子:“这一车酒精,不知道得用多少车粮食。” “粮食可以活命,酒精能救命,战争年代,没有一个标准的价值观。”张世杰很有成就感地笑着。郭冰雪对张世杰脸上的笑容不以为然,“我以为你会拿钱把学校盖起来,没想到你办了个酒精厂,看来,你是个标准的商人。”张世杰道:“你那么想当老师,在南阳有的是机会。”郭冰雪道:“怎么,你不愿意我待在太平镇?”张世杰道:“我是不放心你一个人住在那个豆腐店里。”郭冰雪道:“只许你卖酒精挣钱,就不许我卖豆腐挣钱?我偏要住在那里,我这就雇人做豆腐,我偏要卖豆腐。”张世杰道:“我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关心你,听不听在你。”杨开泰带着周银杏等几个随从骑马过来,老远就打招呼,“世杰,张世杰——”张世杰高兴地迎了上去,“大哥,你来了,快来参观参观酒精厂,我正准备过几天送一桶酒精到太白顶去……”杨开泰翻身下马,“郭小姐也在呀。世杰,紫云的事……”张世杰打断道:“紫云没事。”杨开泰道:“我听说了,你前一段时间去找她,她到底……”张世杰道:“你听谁说的?”郭冰雪一仰脸,“是我捎信告诉杨大哥的。他是紫云的亲哥,我是朱国柱从前的未婚妻。我认为我应该把紫云和朱国柱的真实情况告诉杨大哥。”张世杰瞪了郭冰雪一眼,“紫云有什么情况,紫云很好啊。”郭冰雪认真起来,“张世杰,你怎么还是执迷不悟。既然你说杨紫云很好,那你告诉杨大哥,杨紫云现在在哪里?她在干什么?” 嘀嘀两声喇叭,一辆吉普车开过来停下。朱国梁下车走过来,“挺热闹,啥人都有。杨大当家的,胆子越来越壮了。”张世杰忙笑道:“国梁二哥,杨大哥是我叫来的。我的酒精厂第一次发货,我叫他来庆贺庆贺。”朱国梁走过去摸摸车上那些酒精桶,“酒精厂,了不起,咱太平镇,不,整个桐柏县独一份,好,好得很。”郭冰雪冷笑一声,“奇怪!鬼子都打到家门口了,有的人只会搞窝里斗。” “表妹,你怎么知道委员长一声令下,表哥我就不会来点英雄壮举?世杰顺手牵羊干掉五个.99lib?鬼子这种事,我也能干。”朱国梁阴阳怪气地说道。张世杰看了郭冰雪一眼。郭冰雪忙分辩道:“世杰,我可没跟他说过。回来后,我见都没见过他。”张世杰笑了一下,“说也没关系,又不是假的。国梁二哥,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杨大哥……”朱国梁大笑起来,“世杰,你不用为杨寨主担心。我们两家的关系,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今天咱们先不说这件事。世杰,你有多久没跟共产党打交道了?”张世杰镇静地笑笑,“我不懂大哥的话。”朱国梁也笑了,“你看我这记性。你和冰雪刚去新四军那边,见多了。我听说你们都被他们抓住了,你打伤了他们的人,还抢了一把枪,有这事吗?”张世杰道:“司令就是司令,神了。什么事都瞒不过你。有这事。我也吃了些苦头。”朱国梁认真说:“世杰,想不想报仇?”张世杰又愣了一下,“我不明白……”朱国梁道:“是这样。我们刚刚抓到一个共产党,你要想出气,现成的,是杀是打,随你,走吧。”张世杰一愣:“这个玩笑开大了。我没这个权力。” “好吧。”朱国梁走到车边,拉开车门,又扭头说道:“开泰,想想招安的事吧。说起来,我们现在的关系也算很近了,你说是不是?世杰老弟,你说呢?哈哈——”上车关上车门。 吉普车按着喇叭开走了,张世杰的脸色变了又变。杨开泰上前一步,“世杰,朱国梁的话,你别放在心里,镇子上那些传言,我都听到了,紫云就算是脱离了新四军,她也不会和……” “大哥,朱家人口中的话,我都当是放屁。”张世杰如刀的眼风扫到郭冰雪脸上,“你应该去中央社当播音员!” “难道我就不能把我经历的事情告诉我的姑姑?”郭冰雪委屈地叫道。张世杰无奈地笑笑:“当然能,嘴巴长在你身上,你想说什么,当然可以说什么。杨大哥,银杏,走,进去参观参观我们的厂房。”杨开泰看看郭冰雪。郭冰雪一跺脚,“张世杰,你真了不起!”转身走了。杨开泰不由自主追了两步,“郭小姐——”周银杏忙叫道:“大哥,咱们进去看看吧,顺便向二少爷要一点酒精,这可是必需品,二少爷,给不给这个面子?”张世杰道:“你们需要多少,就拿多少。以后,我会让他们定期往山上送。”杨开泰和周银杏往厂子里走,张世杰使个眼色,高连升忙凑过来。张世杰小声说道:“你去看看郭冰雪,我怕她又发小姐脾气,到处乱跑。” 朱国梁在酒精厂门口嚼了一通舌头,当时觉得很解气,回桐柏的路上,一想起卡车上那些酒精桶,心里就觉得堵得慌。张家人居然也能用上军用卡车了,这本来应该是朱家的专利啊。不行,必须得从别的事情上搞垮张世杰,要是能把酒精厂弄到手里,那可是个聚宝盆。共产党,上面又开始明目张胆抓共产党了,想起手中握着的牌,朱国梁回到县城就进了审讯室。他吩咐手下把各种刑具摆好,升起一盆炭火。火烧得正旺的时候,一个穿长衫的中年人被带了进来,他扬着头,好像对审讯室的一切不屑一顾。朱国梁瞥了一眼微微抖动的长衫下摆,把一个烙铁放到炭火里,似笑非笑地说:“洪先生,我知道你的口紧,不想出别人。没办法,我只好对你动动刑。跟我来,我给你介绍介绍这些刑具。你读的古书多,这个竹夹子我就不多说了,几千年前就有这种刑具,用来夹犯人的指头。这是钉指头的竹签,古时候也用。这个刑具叫老虎凳,什么时候发明的,我没考证过。一会儿,他们把你这样捆在板凳上,然后,用这砖往你的脚后跟下塞。塞个五六块,你这小腿咔嚓就断了。这个烙铁怎么用,我不说你也知道。把洪先生架起来。你要是把你知道的全招了,我马上放你,还可以送你到南阳……”洪寿亭低下头,“我招,我全招。”朱国梁吩咐道:“笔墨伺候。你要是愿意,也可以带上你心爱的小寡妇。我知道,你们在南阳有个很大很大的地下网……”洪寿亭道:“我只是宛东南的交通员,只知道五个人是共产党,这个大网……”朱国梁两眼放光,“快写快写,真想不到,你居然是条大鱼。你认识张世杰吗?” 第七章

1

县保安司令部设在一个很气派的大院子里,这院子原是朱家闲置的产业。朱国梁当了保安司令之后,用公款赁了自家的房子。朱国梁陪着洪寿亭和一个三十刚出头的女人从司令部大院走出来,一辆吉普车开过来停在他们面前。朱国梁拱了拱手,“洪先生,请吧。”洪寿亭吃惊道:“你真送我们走?” “堂堂国民政府,说话不能像放屁。这是一千大洋赏银,请收下。”朱国梁从随从手里拿起一袋子银元,扔在洪寿亭怀里,“你不是想去南阳吗?那边已经安排了,送你们一个小院子。”洪寿亭把袋子交给女人,连连向朱国梁鞠躬,“谢谢,谢谢。”朱国梁道:“谢什么谢,还是为党国效劳好呀,共产党给过你这么多钱吗?当然,你要是不加入共产党,也没这样的机会。上车吧。你供出的五个人,只跑了一个,你立了大功啊!走吧。只可惜,你居然不认识张世杰。” 汽车开走了,朱国梁转身准备回去。郭冰雪从一棵树后走了过来,叫道:“二表哥。”朱国梁满面笑容,“表妹,你怎么有空到县城来了?”郭冰雪道:“听姑父说你抓了好几个共产党,我过来瞧瞧。”朱国梁一脸疑惑看着郭冰雪:“表妹几时对政治有了兴趣?”郭冰雪遮掩道:“闲得无聊,随便问问。二表哥,刚刚那两个人,是干什么的?”郭冰雪一直认为张世杰是共产党,听到这件事,本能地想帮张世杰一把。朱国梁又认真打量打量郭冰雪:“干什么的,让你表哥我立功的。表妹,你要实在无聊,到家里去让你表嫂陪陪你。我这会儿没工夫,我要去审,不,去挖宝藏。”转身走了几步,扭过头又说道:“表妹,是不是张世杰让你来我这儿打听情况的?”郭冰雪心里发虚,撇撇嘴,“他能指使得动我?”转身离开保安司令部。 张世杰得知洪寿亭已经叛变并供出五名地下党之后,飞快骑马赶到县城。他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全,这些年他一直只和赵九思单线联系,除了游击队的核心人物,桐柏地下组织并不知道他的身份。赵九思就不同了,他是特委委员,接触的人比较多,如果被抓的党员中再有人叛变,很可能会危及到他的安全。在情况没有明朗之前,他不敢到联络处去,就直接去了姚记酒楼,看见张若虹,语气急切问道:“姐,这两天赵老板来过没有?”张若虹道:“他那个人神龙不见首尾的,又有好几天没见着他了。什么事把你急成这个样子?瞧你这满头的汗,快擦擦。”张世杰接过毛巾胡乱擦了几把,“他要是来了,你让他马上离开县城,就说是我说的。”张若虹道:“谁知道——这儿的地气有点邪,他来了,你自己告诉他吧。”张世杰一扭头,看见赵九思和曹镇河走了进来,不禁又惊又喜,上前抓住赵九思的双手,“赵老板,你……”赵九思摆摆99lib?手,说道:“情况我都知道了。走,咱们上楼说去。老板娘,老规矩,两碟小菜一壶酒。” 张世杰把饭店打量了一番,看见曹镇河找了个有利的位置坐下,机警地观察着门口的动静,就跟着赵九思上了楼,一进入雅间,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先生,洪寿亭知不知道你在特委的身份?”赵九思四平八稳地坐下,“他不知道。他供出的四个人,有两个我在金顶开特委会时见过。”张世杰担忧道:“那你怎么还敢在县城露面?”赵九思道:“内线报告说,吃完午饭,还没有人招供。这四个人,有两个身份很重要。他们要是扛不住,损失可就大了。”张世杰道:“那得赶快把他们救出来,我马上安排人劫狱。”赵九思道:“不行,你那点人,加上我这些人,没法与朱国梁的保安团正面冲突。我的人加上你的人,也许能做成这件事。可又不能这么做。我已经让内线告诉他们,组织上正在积极营救他们。鬼子突然分三路向河南发动春季大扫荡,信阳的鬼子也北上了,正在攻打泌阳。鬼子这一次行动的目的是打通平汉路,特委和游击队还有重要任务。因此,营救这四个同志的任务,只能交给你了。完成这件任务的前提是,你不能暴露。鬼子大兵压境,朱国梁估计没精力审这几个人。人是要救的,但只能智取。万一有人叛变,大不了以后我不再露面了。我怕你冲动,这才来给你提个醒儿。”张世杰道:“鬼子来犯,朱国梁很有可能把这七个人押到南阳,我们可以在路上……”赵九思想了想道:“是个不错的主意。但朱国梁未必会把人送到南阳去。”张世杰道:“想办法从上面逼他往南阳送人。我马上去南阳。”赵九思点点头,“想法不错,你先回去捎个口信,让家里准备准备,如果鬼子真的打过来,看是不是把酒精厂的机器搬到山里去。” 张世杰赶回太平镇,太平镇已经炸了窝。朱家门前又停着两辆大卡车,刚刚调防到南阳的朱国栋已经把鬼子正在攻打泌阳的消息传了回来。泌阳县城离太平镇不到一百里,鬼子要过来,半天的工夫都用不了。张世杰到酒精厂给高连升和刘金声布置了任务:高连升带着自卫队,负责酒精厂和镇上百姓的安全转移,刘金声带一些精干人员到县城去,监视朱国梁的行动,如果鬼子真的打过来,看看能不能趁乱把人救出来。分派完毕,张世杰正准备骑马离开,钟梧桐跑了进来,说道:“二少爷,太太叫你回家去,朱大少爷从南阳回来了,说是鬼子又要打过来了,让大家出去避避,朱家的人又在装箱子,太太让你回去商量商量,咱们家该怎么办。”张世杰在马上说道:“我知道了,已经给连升金声布置好了。梧桐,你回去告诉老爷太太,就说我去南阳把分店的事安排安排。不用慌,小日本没什么可怕的。连升,金声,都交给你们了。”一拉马缰绳,出了酒精厂大院。钟梧桐在后面追着跑了几步,“二少爷,你要早点回来,有你在,鬼子来的时候,我们才不会慌。” 张世杰出了太平镇,刚踏上通往南阳的官道,身后传来一声呼喊:“张世杰——等等我——”他回头一看,是郭冰雪。张世杰放慢速度,等郭冰雪追上来,问道:“你去哪儿?”郭冰雪道:“回南阳啊,不是你叫我回南阳吗?”张世杰道:“南阳你一个亲人都没有,房子也卖了,回去干什么?再说,鬼子就要打过来了,你一个人瞎跑什么?你快回去,先搬到我家住,万一鬼子打过来,连升会负责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郭冰雪反问一句:“那你一个人去南阳干什么?”张世杰道:“我有急事要办。” “我知道,说不定,我能帮上你的忙。驾!”郭冰雪一拍马背,向前蹿了出去。张世杰无奈地摇摇头,加快了速度。

2

山本正雄对自己两年前在桐柏、泌阳一带遭遇的危险一直耿耿于怀,这次扫荡河南,他特意从武汉赶到信阳,随第三师团一起行动。他很想见见那个把他的礼帽打飞的人。战事顺利得让人难以想象,大军所到之处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根据山本正雄的情报,泌阳一带应该驻守着国民党两个整编师,可当鬼子摆足了架势包围泌阳之后,却发现这个小小的县城周围根本没有正规武装。山本正雄陪着指挥这次行动的日军师团长山胁正隆走进空空荡荡的守军司令部。偌大的房间里干干净净,连一张纸片都没有留下。山胁正隆在屋子里转了一圈,问山本正雄,“你说说,这次行动,为什么是这样?中国在这一带部署两个整编师,这两万多人哪里去了?” 山本正雄示意前来布置作战室的参谋们开始工作,“只有一种可能:阁下率第三师团向北扫荡的计划,中国军队早知道了。我判断我的中国同行已经把手伸向了十一军的高层。这也是我随阁下北进的理由,我想证实我的判断。” 山胁正隆抽出军刀,在墙壁上劈出一个叉子,“皇军出动一个师团,不是来旅行的。” 山本正雄看着在大厅后墙上已挂好的地图,说道:“中国有句古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阁下真想要战果,不难。” 山胁正隆来了兴趣,“哦,山本机关长有什么好主意吗?”山本正雄走到地图前,从参谋手里拿过教鞭,“师团长请看地图。这里是南阳,距泌阳只有一百二十公里。” 山胁正隆道:“南阳,我知道,这是中国腹地的一个兵家必争之地。” 山本正雄道:“中国兵法说:用兵宜奇不宜正。中国守军主力如今正在漯河、平顶山一线,等我们退回信阳一线。南阳、襄阳一线,只有中国的两个正规师守卫。其中,守南阳的这个师,刚刚从老河口调来。阁下如果派一个联队步兵,配属一个装甲大队、两个山炮大队,闪击南阳,皇军的脚印就能印在古城南阳上。如达此目的,第三师团也就不虚此行了。” 山胁正隆狂笑起来,“这是个天才的构想。铃木君——二十四个小时后,你率三十四联队用急行军的速度闪击南阳。” 这个意外的变化,给古城南阳带来了全面抗战后的第一场大劫难。张世杰来到南阳,顾不得到淮源盛分号看看,就赶到李光斗家中。他只说有几个朋友被抓了起来,关在桐柏县城保安司令部,想让舅舅帮忙救出来。李光斗问道,“既然人在朱国梁手里,怎么说你们是邻居,直接求他放人不就行了?”张世杰道:“朱国梁给他们安的罪名是通共。他一直在找我的碴儿,根本不可能给我面子。舅舅,你能不能想办法把人提到南阳来?”李光斗道:“皖南事变的事儿你应该很清楚,共产党的日子不好过了。如今这个形势,不太好办。我想想办法吧,恐怕你得等几天。”张世杰道:“谢谢舅舅。”李光斗道:“世杰,我近期有可能调离南阳。我虽然对你的所作所为很赞成,但我始终认为,保存实力是第一位的。你爹和你妈,他们年龄都不小了,经不起大起大落大闪失。”张世杰道:“我明白。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陷入危险中。舅舅,你怎么突然要离开南阳?”李光斗刚要说话,一个副官带着两个卫兵急匆匆进来,“报告参议员,日本鬼子突然对南阳发动进攻,已经攻到社旗,上峰做了弃城的决定,我奉命带人保护参议员撤退。” “听说从商丘南下的鬼子已经停止进攻,怎么突然打到南阳来了?”李光斗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张世杰道:“鬼子这次行动的目的是打通平汉路,突然攻击南阳,肯定是一次试探,出动的兵力不会太多。我们怎么能弃城呢?”副官道:“表少爷,听说鬼子的第三师团全来了,我们只有一个师,加上地方部队,根本就守不住。”张世杰自信地说:“我不相信鬼子第三师团都来了。如果他们有这么充足的兵力,早就把平汉线打通了。舅舅,是不是向上面……”李光斗道:“世杰,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上面已经下了命令,还是执行吧。独木难支天。来人呀——告诉夫人和少爷小姐,收拾东西准备撤退,还有,通知郭小姐一起走。世杰,从现在开始,你就在我身边,我不许你去冒险。” 当夜,张世杰随李光斗撤出了南阳城。鬼子进了南阳城后,抢了一天东西后,按预定计划撤走了。张世杰觉得很憋气。一个联队鬼子,轻而易举就把南阳拿下了,作为南阳人,面子上是有点挂不住。 这次跑老日,朱照邻只带了两车细软,临行前给朱国梁捎了个信,让他多派些人回太平镇守着,必要的时候,再搬银库的东西。听说鬼子已经拿下泌阳县城,朱国梁把司令部的细软装了几个箱子,吩咐亲信,“把这些东西装车,拉着太太和少爷回太平镇。你带一个班,跟着回去,住到家里。让孙连长把岗哨布置到二十里外,一有动静,马上连东西带人往老河口方向走。”亲信问道:“司令,您也回吗?”朱国梁道:“胡扯!我堂堂一个县保安团司令,不能一听鬼子要来,就挂印而逃吧?我得再坚持一下,你们快走吧。”副官跑了进来,擦擦额头上的汗,“司令,办法都用尽了,咱们抓的那四个人,一个都没招。打人能打得心里发毛,这还是第一回。司令,你再支个招吧。”朱国梁摊开手,“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遇到这种不要命的共党,我有个屁招!”副官走近一步,“司令,一听鬼子要来,县城都乱成一锅粥了。共党在暗处,要是他们趁乱来劫狱……共产党山上的游击队,肯定知道了这事,这几个共党,不能被劫呀!”朱国梁担忧道:“这倒真是个事儿。”副官道:“要不,把他们押到南阳,交给上边……” 朱国梁俩眼一瞪,“路上更容易出事!这样吧。你拟个布告,就说这几个人暗中当了汉奸,替信阳的鬼子卖命,祸害桐柏,安他们一个通敌罪,吊死算了。”副官伸出大拇指道:“妙,实在是妙!这样做,共产党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朱国梁自得地笑笑,“对付共产党,要动脑子。不是我有多高,是上面高。这个时候杀共党,只能做,不能说。原本还想网到更多的鱼,鬼子这一闹,也只好这样了。说干就干,手脚麻利点儿。”一个随从急匆匆跑了进来,“报告司令,大少爷派人送信过来,南阳被鬼子占了。”朱国梁惊道:“狗日的小鬼子!南阳都守不住,桐柏还守个屁!快点把那几个人吊死!把兄弟们拉到西门外,在城北布几个游动哨。小刚你再带二十个兄弟回太平镇,一有风吹草动,赶紧带上值钱的东西开溜。” 张世杰带着一肚子郁闷返回南阳城,帮着舅舅一家安顿好之后,张世杰和郭冰雪回到淮源盛分号。店铺里一片狼藉,货架上空空如也。李掌柜正带着伙计们收拾地上那些不值钱的货物。张世杰问道:“李掌柜,伤没伤到人?”李掌柜往常那张一团和气的脸愁云密布,“还好,我挨了几枪托。二少爷,忽拉拉来了二三十个日本鬼子,还带着机枪,我……我让大家别还手……损失太大了……李某无能,请二少爷发落。”说着朝张世杰跪下了。张世杰忙拉起李掌柜,“快起来!你做得对。凭你们几个,挡不住。人没事就好。” 街上响起汽车喇叭的声音,张世杰和郭冰雪走出店铺,正好看见一辆板车拉着一具姑娘的尸体走过,车后是一对抽泣着的一对中年夫妇。一辆吉普车跟在板车后面停在店铺门口。郭冰雪用嫌恶的目光看着吉普车,“按什么喇叭,一点同情心都没有。”看见车门打开,朱国栋从车上下来,郭冰雪不由得冷笑起来:“朱团座,抓了几个鬼子?”张世杰忙制止:“冰雪!”朱国栋朝店铺里扫了一眼,自嘲道:“让她骂吧,我该骂。跟我家的分号一样,都叫抢光了。还好,人没伤,房子也没叫烧掉。”郭冰雪又冷笑一声,“是啊,你们一枪都没放,鬼子好意思杀你的人,烧你的房子?”朱国栋长叹一口气:“表妹,你再说下去,我真是无地自容了。我也不想撤,也想打鬼子,可我是个军人,只能服从命令。世杰,你们慢慢收拾,有机会咱们再详谈。表妹,你多保重。” 张世杰为朱国栋打开车门,郭冰雪在一旁挖苦道:“就会推卸责任。” 车子刚走,刘金声骑马过来,叫道:“二少爷,晚了,晚了……” “金声,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县城……”张世杰看看郭冰雪,“家里都还好吧?”刘金声下马,刚要说话,看了看郭冰雪。“我进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郭冰雪说着,知趣地进了店铺。张世杰放低声音问道:“县城情况怎么样,你刚才说什么晚了?”刘金声长叹一声,“二少爷,那四名同志,已经被朱国梁吊死了。”张世杰骂了一声:“王八蛋!真狠!这个仇一定要报。分号的损失,算天灾,你回去把损失物品明细表交给大哥吧。我去找赵先生。” 第二天,刘金声把鬼子占领南阳又撤走的情况告诉了张德威和李玉洁。张德威翻翻手中的几页纸,“天灾人祸,记到总账上。世杰做得对。”张世范在一边说道:“按老规矩,货遭人抢,东家认一半,分号掌柜和伙计认一半。鬼子又不是一个跟斗翻进南阳城的。在那两天,李掌柜没做任何应急安排。这些规矩,老二应该知道。”张德威道:“你说该咋办?”张世范认真道:“至少,李掌柜他们该认三成损失。不然,别的分号不服。”李玉洁问道:“这些货值多少钱?”刘金声答道:“三千大洋吧。”李玉洁缓缓说道:“我记得按老规矩,伙计要是为保护货物死了,东家要给一笔抚恤金,还要照顾死人的妻儿老小。世范,去年有个伙计出事,我们给的是五百块吧?”张世范道:“是的。”李玉洁道:“南阳分号,掌柜、伙计共八人,他们要是硬来,不让鬼子抢东西,你说他们能打赢吗?打不赢!白白赔上八条命,啥也保不住。如今,人没事又保住了房子。账该这么算。”张德威作了总结:“冲账吧。非常之时,非常之事,需要非常之法才能处置。南阳分号,去年赚了十几万。没有李掌柜这个非常之人,赚三五万就顶天了。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再说,遭受损失的又不是咱们一家。鬼子虽说又撤回了信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打到桐柏,打到太平镇,金声,你告诉世杰,县城的分店先少进点货,看看形势再说吧。” “是,老爷,我这就去县城告诉二少爷。”刘金声连连答应。李玉洁问道:“金声,那个郭小姐这次真的没跟着世杰回来?”刘金声道:“郭小姐说她要和南阳的故交亲友叙叙旧,她就住在舅老爷家。”李玉洁道:“住在舅老爷家?我想起来了,郭小姐的父亲,和金斗在一个衙门共事。梧桐,郭小姐哪天再来太平镇,把她请到家里来吃顿饭。她要是愿意,以后就让她住在这里。那个豆腐店,不适合住一个姑娘家。朱太太也是的,能忍心看着亲侄女在外面受苦?心够硬的。”钟梧桐接一句:“不是心硬,是娘家没人,在家里说话不算数。一听鬼子要打过来,朱老爷跑得比兔子还快。朱老爷跑老日,宁可带上丫环小凤,也不肯带太太。”张德威问:“照邻从老河口回来了?”钟梧桐道:“可不是回来了。朱老大、朱老二都回来了。” 朱国栋得知二弟在桐柏吊死四个共产党,感到事关重大,马上驱车赶回太平镇。见了父亲,不好立即批评二弟,只好先说南阳分号的损失情况。朱照邻道:“这是天灾,就按老规矩办吧。听你媳妇说,你有老三的消息了?”朱国栋从口袋里掏出朱国柱和杨紫云穿着军装的合影,递了过去,“去年老三和杨家紫云在重庆时照的。”朱照邻忙找了老花镜戴上,仔细看看照片,啧啧连声,“精神,真精神!怎么成国军少校了?紫云一个女娃,怎么也成了少校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给我说说。”朱国栋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我也没想明白。国柱和紫云用的都是假名,国柱还否认是我的弟弟。给他们照照片的中央社记者跟我很熟,多洗了一张带给我看新鲜。我和三弟确实很像。我估计他们在执行秘密任务。他们已经结婚了。爹,这照片还是给我吧。免得……”朱照邻把照片装起来,“我知道分寸。不会拿着它去张家臭显摆。老三总算走上正路了。二十几岁,都是少校了,比你们强!国梁,以后,你还是多操点心,想想生意怎么做吧。你们弟兄仨,不能都当兵。”朱国梁嘟囔道:“生意又没耽误……” “我说的是正经生意。又折腾了这一大圈,我也累了,你们兄弟俩好好商量商量生意上的事情。”朱照邻打着哈欠,回了卧室。 送走父亲,朱国梁不以为然地说:“啥叫正经生意,能挣钱,挣大钱的生意就是正经生意。哥,你回了南阳,真是太好了。盐价又翻了个跟斗……”朱国栋把脸板了起来,“你以为你是谁?” “怎么了?”朱国梁对哥哥的态度有点摸不着头脑。朱国栋严肃地说:“你这种玩法,离死还远吗?”朱国梁道:“怪了!用军车做生意,又不是咱们一家。你怕什么?”朱国栋用手敲着桌子道:“县保安团司令一次处死四个共产党,就你朱国梁一个!你真是吃了豹子胆!”朱国梁不以为然地道:“原来是这件事啊。我可没说那四个人是共产党,我杀的是汉奸。对了,我试探了张世杰,没看出什么破绽。”朱国栋用巴掌拍着桌子,“国梁,做事儿要动动脑子!你就不怕共产党报复?你一出门,前呼后拥的,你是不怕,爹呢?”朱国梁哼了一声:“他们敢!他们才有多少人枪?我怕他?”朱国栋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打量着弟弟,“你知道新四军现在有多少人?”朱国梁道:“新四军不是被当成叛军叫消灭了吗?军部没了,军长、副军长,一个叫抓了,一个叫人杀了?”朱国栋气得直摇头:“你真糊涂!共产党已经重建了新四军,编了七个师!李先念和彭雪枫的两个师,离桐柏只有几百里!你以为桐柏只有这四个共产党?”朱国梁道:“当时,县城很乱,我怕他们被人劫了,没想太多。”朱国栋指着弟弟的鼻子说:“你是想要那笔赏金!早晚你会死在钱上。你要不在家里住,一定要安排人巡夜!”朱国梁道:“放心吧,我有两个排驻在太平镇。哥,你这次回到南阳,得想办法杀杀张世杰的威风,他太得意了。那个酒精厂很赚钱,他们的靠山别廷芳快病死了。如果我们……”朱国栋眼里冒着火:“钱钱钱!我们有实力和地方自治那些老狐狸叫板吗?咱们有当参议员的舅舅吗?别廷芳是快不行了,你知不知道李光斗又帮张家攀上了陈香亭。别廷芳一死,谁能和陈香亭抗衡?你,还是我?国梁,该忍的时候一定要忍,现在要做的事情是拉拢张世杰。对了,冰雪表妹是不是经常和张世杰在一起?”朱国梁道:“前一段时间,他们一起去新四军那里找过杨紫云,回来后,我看冰雪表妹挺上劲儿的,张世杰还是老样子。鬼子闪击南阳那几天,他们一起去了南阳。张世杰已经回到太平镇,表妹还留在南阳,据说住在李光斗家。张家溜人勾子真是有一套,这么快就攀上陈香亭了。”朱国栋道:“我在南阳见过他们。冰雪和张世杰越走越近,是好事。”朱国梁道:“什么好事,就算郭冰雪嫁给张世杰,她也不会帮我们的忙。”朱国栋道道:“起码,张世杰娶了郭冰雪,将来国柱回来的时候,他说不出个什么来。如今这种形势,和张家结亲总比为敌要好得多。杀父之仇,夺妻之恨,都不共戴天。老三已经娶了张世杰的未婚妻!你明白吗?不把老三的未婚妻赔给他,你给他买三妻四妾,他还是恨死你!你听着:一定要尊重张世杰!”

3

张世杰提出暗中除掉朱国梁为四名遇害同志报仇的方案。赵九思认为这个方案不妥当,理由有三:一,朱国梁背后有朱国栋,激化与朱家的矛盾,肯定会影响到张世杰和地下交通线的生存。二,这四个人是被县保安团秘密抓捕的,后来又在鬼子来犯的紧要关头被朱国梁以汉奸罪公开处死,除掉朱国梁不一定就能得人心。三,这四个人的死与洪寿亭叛变有直接关系,如果他不叛变,悲剧不可能发生。最后,赵九思决定除掉洪寿亭,震慑内部的意志薄弱者。除掉叛徒的任务由张世杰完成。张世杰托了关系打听到洪寿亭和情妇小娥已到南阳躲藏之后,忙带高连升到了南阳。那个小院已经人去院空。张世杰下了决心:“挖地三尺,也要找到这个狗日的。他一次出卖五个人,还能拿着赏银,带着姘头逍遥……天理不容!走,我们再去找,我不信一点线索找不到。” 一辆黄包车在小院门口停了下来,郭冰雪下车说道:“谁惹了张二少爷,你的脸色不大好呀。哎,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有事。”张世杰脚步不停。郭冰雪道:“事儿再大也得吃饭吧,陪我去第一楼吃包子。”张世杰头也不回:“没那个闲功夫。” “是不是在忙着找人?”张世杰停下脚步,“你到底想说什么?”郭冰雪道:“张二少爷,没办法,我就是对你的事儿感兴趣。我知道你这次到南阳是为了找人,也知道你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如果你陪我吃饭,再陪我到白河边散散步,说不定我能提供点线索给你。怎么样?去不去?” 显然,郭冰雪是个知情者。张世杰答应了郭冰雪的要求。吃过饭,张世杰就和郭冰雪出了城。白河发源于伏牛山,在南阳盆地拐了个大弯,正好就把南阳城抱在怀里。平汉铁路没修通的时候,云、贵、川、湘、鄂、沪等地的货物均由长江走汉水,经白河到南阳,然后再从陆路运往北方各地,因此造就了南阳的繁华。平汉路修通之后,南阳水陆码头的地位有所下降,如今平汉路南段被鬼子控制,白河上又变得帆船林立。初春时节,岸边的垂柳刚刚吐出小芽,清洌的河水在微风吹拂下荡着细小的涟漪。郭冰雪挑了一处被白色沙洲圈起来的水面,拿着扁小石头,在水面上打着水漂。试了几次,总算打出三个旋儿来,不禁拍着手大笑。张世杰不说话,挑了一块石头,在水面上打出从大到小十几个旋儿。郭冰雪眼都直了,“太神了,看来你小时候的功夫没丢。” “雕虫小技。你也和小时候一样能缠人。”张世杰淡淡说一句。郭冰雪:“你可真能沉得住气。”张世杰道:“你郭大小姐的脾气我又不是不知道,就算我沉不住气,也只是让你看笑话。你又不是第一次故弄玄虚了。”郭冰雪认真看着张世杰,“大事,我从来不骗你。你在找那个姓洪的共产党叛徒,你要除掉他。”张世杰愣了一下,厉声说道:“你到底想干什么!”郭冰雪怪异地笑笑:“别紧张。世杰二哥,我就是饿死,也不会用你换那几个赏金。南阳内部价,抓住一个共产党赏大洋五百。你知道我这些日子在干什么?我在搜集线索,在等你求我帮忙。问吧。”张世杰打量了一会儿郭冰雪,问道:“你认识洪寿亭?”郭冰雪道:“我不认识他。” “你……”张世杰真有点生气了。冰雪得意地晃着身子,“好容易你有机会求我,我得好好看看你着急的样子。好了,不逗你了,我不认识洪寿亭,可我认识他的情妇陈小娥……”张世杰问:“县城开寿衣店的陈寡妇?”郭冰雪道:“对。她是我表姑父的学生,长得挺风骚,人不怎么安分……”张世杰追问:“她在哪里?” “她和那个洪寿亭去了信阳。张世杰——我还没说完呢,你去哪儿?”郭冰雪喊着,追着,眼睁睁看着张世杰骑上马进了城。 第二天,郭冰雪到了太平镇,跑到淮源盛总号找张世杰,张世范说张世杰出去进货了。郭冰雪气鼓鼓从淮源盛总号出来,正好碰见钟梧桐走过来。钟梧桐很热情地招呼道:“郭小姐,你又回太平镇了?” “怎么,太平镇是你们淮源盛的,是你们张家的,别人都不能来?”郭冰雪一肚子火正想找个发泄的地方,逮住钟梧桐就是一顿指责。钟梧桐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见到你高兴,我家太太说了,你再到太平镇,她要请你到我家吃饭,还让你住在我家,郭小姐,你现在就跟我去吧。”郭冰雪还是没好脸,“你家二少爷欠我一个人情,等我和他算完这笔账,再去见你家太太。”边说边过去骑上马。钟梧桐追了几步,“郭小姐,二少爷去信阳了,你别去追他,那边都是鬼子,危险。” 郭冰雪决定抢在张世杰前面抓到洪寿亭,非要让张世杰欠她一个人情不可。她想到了杨开泰,拍马直奔太白顶。寨子里的人知道她是寨主的贵客,又带着关于紫云小姐的重要消息,不敢怠慢,直接把她带到议事厅,忙去找杨开泰汇报。郭冰雪发现议事厅新添了一把铺着虎皮的椅子,走过去坐了上去。两个卫兵想上前劝阻,看郭冰雪那个架势,又不敢上前,正犹豫间,外面的卫兵叫道:“寨主驾到——”杨开泰和周银杏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小伙子。杨开泰看见郭冰雪,大步走过来,声音中透着高兴,“郭小姐,欢迎你上山来。”看到周银杏的眼睛里冒着火,郭冰雪站起来拍拍椅子,说道:“杨大哥,几时添了这个玩意儿?这把交椅坐着可真舒服。不过,山大王味道太浓,难免带点没落、腐朽气。” “郭小姐说得对。”杨开泰的目光一直在郭冰雪身上。郭冰雪道:“不过嘛,这议事厅有了这把椅子,看起来威严多了。杨大哥,你快过来坐下,我看看你是不是很威风。”周银杏打断道:“郭小姐,别东拉西扯,快说紫云姐出了什么事。”杨开泰走到虎皮交椅旁坐下,说道:“郭小姐,你也请坐,你真的有紫云的消息?紫云在哪儿?”郭冰雪道:“这消息是我道听途说来的,真不真,开始我还真怀疑。后来,又发生了别的事情,这一印证,我一想,觉得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你能不能别拐弯抹角的,直说吧。”周银杏最看不得郭冰雪眉飞色舞的样子。郭冰雪道:“杨大哥,紫云可能在信阳。”杨开泰道:“信阳?你听谁说的?”郭冰雪一脸认真道:“我们家在信阳有亲戚,我表叔认识紫云和朱国柱,不过认识的是十五六岁的紫云和朱国柱,所以他顶不真。前一段,我在南阳见了我表叔。表叔还不知道我跟朱国柱的婚事已经黄了,他是好意,说他在信阳见的那两个人像是太平镇的……”周银杏忍不住插话道:“瞎话连篇!”杨开泰道:“银杏!郭小姐,你说。”郭冰雪继续说:“这事,张世杰好像也知道了。今天,他带着七八个人和一批货要去信阳。这事太反常了。”杨开泰问:“怎么个反常法?”郭冰雪道:“你想,鬼子刚刚抢了淮源盛南阳分号,以张世杰的脾气,他决不会立马去跟日本人做生意,除非他有别的要紧事。银杏,你别发火,你想想我说的有没有道理?”周银杏的眉毛都竖了起来,“你到底想干什么?”郭冰雪道:“我想去信阳看看我表叔。杨大哥,你是不是也到信阳去看看?” “银杏,金贵,收拾一下,去信阳。”杨开泰站起身来。周银杏急了,“大哥,这只是郭小姐的猜测,我们……”杨开泰已经下了决心,“不管怎么样,只要有紫云的消息,我都要去证实一下。跟郭小姐一路,也好做个伴。银杏,快去准备吧。”郭冰雪由衷地说道:“杨大哥,我发现,你真是个好哥哥。”

4

山本正雄由信阳返回武汉的时候,山胁正隆师团长把日军从南阳抢回的丝绸制品,玉雕工艺品,烙画等,作为战利品,让他带到军部去,并托他邀请军部的官太太们到信阳一带游玩。这些东西被运到武汉日军一处官邸时,身穿和服的杨紫云正在和这里的女主人内山夫人美子还有几个军官夫人闲聊。听说有战利品,夫人们都兴奋地涌进会客室。山本正雄已经把东西摆放在会客室里,恭候夫人们参观。 美子拿起一张一米宽两米长的丝织挂毯,连声说:“太漂亮了,太漂亮了。”山本正雄讲解道:“这种挂毯全部用手工织成。这样一张两平米大小的挂毯,一个熟练的织工,织一年才能完成。” “巧夺天工。”美子伸手拿起一个独玉花薰把玩,“这就是你说的南阳翡翠?”山本正雄耐心地解释说:“是的。作为玉石,南阳独山玉属于稀缺品种。它的硬度仅次于缅甸的翡翠,与中国新疆的和阗玉相差无几。一个熟练的工匠制作出这么大小的花薰,需要花费一年半时间。”说着话,用眼的余光观察杨紫云。另一位夫人和子指着一块石头道:“山本君,这块石头也是战利品吗?这上面好像有图像。像是两只牛在角力。牛像是活的,在动。真是不可思议。这是不是龙门、云岗石窟里的石雕?”山本正雄道:“不是。这叫汉画,比龙门、云岗石窟中的艺术品,早出现几百年。西汉中期,南阳已经相当发达了。” 杨紫云神色复杂地听着山本正雄的讲解,她用手翻着一匹丝绸,一下子看到外包装上“淮源盛”三个字,惊得目瞪口呆。和子注意到了杨紫云的神色,“杨小姐,你很喜欢这些丝绸吧?” “这么美丽的东西,谁会不喜欢呢?”杨紫云摸着光滑的绸面,喃喃说道。“山本君,这些战利品,可以送给我们一些吗?”美子问道。山本正雄道:“这些战利品全是几位夫人的。”又瞟了杨紫云几眼。美子道:“杨小姐,这些丝绸送给你了。” “谢谢美子夫人。”杨紫云深深地鞠了一躬。山本正雄道:“山胁师团长真诚希望各位夫人能去看看春天的信阳。那里的新茶和鸡公山的美景,会给你们留下美好印象的。这一路,应城、应山的风景也不错。”几个夫人在武汉住久了,都觉得憋闷,七嘴八舌一番,恨不得马上出发。 山本正雄道:“我马上请示圆部司令官。我将作为你们的导游员一路陪同。”美子一脸兴奋,转头说道:“杨小姐,你和你先生也一起去吧。请你穿上这件我送你的和服,还要请你家先生穿上白西服。” “白西服?”杨紫云有点疑惑。和子解释道:“内山师团长在宜昌前线,这次见不着。美子结婚时,内山师团长穿的是白色西服。她想让你们俩扮演他们年轻时候。” 杨紫云道:“美子夫人,我一定会把一段美好的回忆带给你。” 山本正雄道:“有美丽的杨小姐陪同,导游的工作就交给她吧。我全力负责夫人们的安全。”杨紫云穿着和服、带着淮源盛的绸缎回到住处,顾不上朱国柱惊奇的目光,径直进了卧室,取出发报机。朱国柱问道:“给谁发报?”杨紫云道:“家里。联络密码必须更换。让家里人把新密码送到信阳。内山夫人美子和几个将军太太要去信阳、应城、应山看看,她约我们一起去。这和服就是她送的。对了,她希望你穿白西服。马上买。国柱,我已经发现了我们的目标,我的目标是美子,这个女人追求高雅的东西,喜欢怀旧,她从我身上看到了她年轻时候的影子,我知道怎样打动她的心。而你的目标是和子。”朱国柱道:“和子?就是那个笑起来很放肆的军参谋长夫人?”杨紫云道:“就是她,她对你印象很好。我注意到了,每次一见面,她提到你的频率大概十分钟一次。”朱国柱惊道:“难道你要我使美男计?”杨紫云嫣然一笑:“有什么不可以?她要是爱上了你,我们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不过,你在接近她的同时要注意保持距离,只有若即若离的关系才能控制这个女人。”朱国柱叹息一声:“紫云,你这种天生的心理分析能力真让我佩服。好的,我已经基本知道今后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在美子面前,我是你温柔体贴的丈夫,在和子面前,你则是我文弱而又充满猜忌的妻子。这样,你在美子眼中更完美,而我在和子面前既充满诱惑又充满危险。”杨紫云笑道:“完全正确,在工作上,我们是一对完美搭档。”朱国柱遗憾地一耸肩:“可惜仅仅是在工作上。”杨紫云把发报机调试好,“我喜欢专心,喜欢把工作和生活区别开来。记住,我们是在钢丝上跳舞,不能有任何闪失。我今天看见淮源盛的丝绸了,这是鬼子第三师团闪击南阳的战利品,南阳的损失很大。我们一定要做到让敌人的每一次进攻都是可以预知的。” 两天后,杨紫云和朱国柱跟随日本十一军太太观光团乘专列到达了豫南重镇信阳。此时,张世杰已经带着寻找叛徒的小组以送货的名义到了信阳。杨开泰和郭冰雪在第二天进了信阳城。 作为河南最南部的城市,信阳成了日本占领武汉后向河南进攻的前哨。街上的商铺都挂着日本国旗,日本宪兵骑着摩托车在街上不停地巡逻。街上行人不多,和南阳比起来,萧条了很多。淮源盛分号设在最繁华的商业大街上,和别的店铺格局一样,前面是门面,后面是仓库和伙计们的住处。掌柜的姓胡,是淮源盛的老伙计,信阳设了分店之后,被派过来做掌柜。胡掌柜进了后院,正好看见张世杰和高连升从地窑里取出手枪带在身上,惊叫道:“二少爷,不能带家伙。”张世杰大咧咧地说:“没关系,我又不是没带过。”胡掌柜道:“这两天不能带。我刚刚得到消息,武汉的鬼子要到信阳来了,查得太紧。”张世杰只好把枪取下来放到地窖里,“查到线索没有?”胡掌柜道:“还没有。信阳太大了……”高连升埋怨道:“二哥,你应该再问问郭小姐。”张世杰哼一声,“我不想被她要挟。挖地三尺,也要把这狗叛徒给找出来。他一条丧家犬,能躲到哪里去!”抬脚往前面走。胡掌柜跟在后面,“你们记着:遇到鬼子和二狗子,千万别看他们的眼睛。信阳城,住着几千鬼子……”高连升笑道:“鬼子又不是大美人儿,看他们的眼睛做什么。”张世杰吩咐道:“连升,把认识洪寿亭的人,都带上。” 三个人边说边从后院走到前边店铺。店铺里只有一个戴着帽子的年轻男人在低头挑选丝绸,瞥见张世杰走过来,忽然抬头说道:“张二少爷。”张世杰一把抓住他,“郭冰雪,你来干什么?”郭冰雪笑了起来,“看把你们吓的。”高连升上下打量着郭冰雪,“郭小姐,你可真是个晕胆大,到底跟过来了。你是不是知道那混蛋在哪儿?”郭冰雪没回答高连升,盯着张世杰问道:“张二少爷,真不想欠我的人情?”张世杰忽然改变了态度,“真拿你没办法。请你带路吧。”郭冰雪诡秘地一笑:“我才不给你带路呢,我就要你欠我一个人情。明天我把姓洪的人头提过来。信不过我?”张世杰道:“我知道你开枪打死过人,但砍头,你砍得了吗?” “这个不用你管。这里不是太平镇,带枪出去是找死!好好在这儿待着,等我的消息吧。”郭冰雪嫣然一笑,出去了。高连升啧啧嘴道,“这个郭小姐。二哥,你信吗?”张世杰道:“我信她知道叛徒的下落,不信她会砍头。走,咱们跟着她。”郭冰雪在街上东转西转,进了一家杂货铺,买了两个木盒子出来,迎面看见了周银杏和金贵。两个人把郭冰雪拖到一僻静的地方,周银杏用小刀抵住郭冰雪的脖子,“你竟敢耍我们!说,那个院子里的狗男女到底是你什么人?”郭冰雪斜看着架在脖子上的刀:“把刀收起来,别把鬼子引来了。我不跑。”周银杏松开郭冰雪,“信阳有你个狗屁表叔。说,骗我们来信阳干什么!”郭冰雪道:“银杏,你看见的那对狗男女,是我的杀父仇人。你要是能帮我把他俩的头割下来,放到这两个盒子里,我会帮你一个忙。”周银杏道:“我才不需要你帮忙呢!满嘴瞎话!你爹是鬼子炸死的。你实话告诉我,紫云姐到底在不在信阳?”郭冰雪道:“肯定在,你只要帮我报完仇,我马上帮你们找杨紫云。我爹是被这两人先砍伤的……反正他们是我的仇人。这样吧,你杀人,我给钱。三百大洋,行不行?”周银杏一把夺过木盒,“金贵,走,去办件事,替郭小姐办件事,我们挣这三百大洋。” 99lib?三个人朝两个方向走去,张世杰和高连升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切,“怪不得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原来找了个好帮手。”高连升道:“一物降一物,没想到杨大哥这么听郭小姐的话。”张世杰道:“你跟着郭冰雪,找到杨大哥的落脚点,我跟着银杏,找那对狗男女的下落。不亲自动手我不甘心。” 傍晚的时候,赵九思进了淮源盛分号九九藏书。他是来信阳送密码的。知道张世杰来信阳找叛徒,赵九思不是很放心。胡掌柜热情地招呼道:“赵老板,稀客。是不是又带来好东西了,都运过来,淮源盛包你卖出去。”赵九思四处看看:“听说二少爷来了,在吗?”胡掌柜道:“二少爷出去了。赵老板,你先在这儿等一等,他可能很快就回来。给赵先生上茶。”赵九思把一杯浓茶喝到口寡,还是没见到张世杰的人影儿,心里惦记着送密码的大事,起身告辞,“胡掌柜,我不等二少爷了。你告诉他,可以到老地方找我。生意嘛,凑手就做,不凑手也不要勉强。” 郭冰雪和银杏分手后,回到客栈等消息,按她的判断,事情应该很快结束。天黑了下来后,郭冰雪有点坐不住了,跑过去敲开杨开泰的门,“银杏他们还没回来?”杨开泰说道:“你不用为他们担心,她和金贵机灵着呢!进来坐坐吧。饿不饿?我让他们送点吃的来。”郭冰雪看着杨开泰关切的目光,“杨大哥,不好意思,紫云也许不在信阳。”杨开泰道:“没关系,不在更好。”郭冰雪接着道:“我去了淮源盛分号,张世杰确实来了,他是不是来找紫云,我不知道。”杨开泰道:“我看见你们了。”郭冰雪问:“你也去了?”杨开泰道:“信阳我常来,熟。你到处乱跑,我怕出事。”郭冰雪道:“杨大哥,我……”杨开泰温和地打断郭冰雪,“你不用解释。你想知道紫云到底在哪里,她和朱国柱现在是个什么关系。我理解。他们俩要真的……紫云就太对不起你和世杰了。世杰突然来信阳,肯定有要紧事,也许,他真是来找紫云的。我也想找到紫云,问个明白。要不,见到世杰我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再说,你一个人来信阳,我不放心。”郭冰雪由衷地说道:“杨大哥,你真是个好人。”周银杏像阵风一样闪进来,“郭冰雪,这件事你到底找了几个人来做?”郭冰雪道:“就你和金贵两个人。怎么,没办成?”周银杏道:“我们刚去的时候那对狗男女不在,他们回来之后,开了门开了灯。可等我们进去的时候,两个人已经成了一对无头尸。”郭冰雪叫道:“张世杰,是他干的,他肯定跟踪了我。”张世杰应声进来,说道:“杨大哥,郭小姐,多谢你们成全。”杨开泰迎了过去,“世杰,快坐。你到信阳来,是为了这件事?”张世杰坐下道:“我主要是来给分号送货,顺便做了这件事。那两个人是我一个朋友的仇人。大哥,你来信阳,不用说,是被郭小姐骗来当保镖了。不知道她是用什么理由打动了你。”郭冰雪哼了一声,“张世杰,我和杨大哥之间的事,你打听那么多干什么。你有能耐,你赢了,还不快回去好好享受你的胜利果实。”张世杰哈哈一笑,“杨大哥,我办完了事,心里特别舒畅,走,咱们出去喝一杯,咱们俩还没在信阳喝过酒吧?”郭冰雪气呼呼地看着张世杰,“杨大哥,别和他喝,他手上全是血腥味儿。”周银杏接道:“刀尖上行走,谁的手不沾腥,张二少爷,败在你手下,我心服口服。大哥,咱们和二少爷出去喝一杯吧。” 郭冰雪气哼哼地跟着大家来到一处酒楼。一开始,杨开泰还很照顾.99lib.郭冰雪的情绪,点了她爱吃的菜,找些话和她说。等到酒端上来,两个男人就开始全心全意喝起来,不一会儿,桌子上就有两个空酒坛,张世杰端起一碗酒和杨开泰碰了一下,喝了下去。杨开泰问道:“世杰,你的事情已经办好了,明天回去吗?”张世杰道:“准备回去,你呢?”杨开泰道:“我也许会停留两天。”张世杰道:“那我留下来陪你。”杨开泰心事重重地看着张世杰,“不用了,我知道你家里特别忙。世杰,我问你,如果我们在这儿碰上紫云,你会怎么样?”张世杰一愣:“这是敌占区,我们不会在这儿碰上紫云。”杨开泰看着张世杰,“我们既然能来,紫云说不定也会来。”张世杰又喝了一碗酒,“她不会的,她肯定不会。”郭冰雪在一旁哼了一声,“自欺欺人。”张世杰的声调高了起来,“你说谁呢?”郭冰雪道:“谁自欺欺人,我就说谁。银杏,我累了,陪我回去。”周银杏不理郭冰雪的碴儿,“我还不想回去。”杨开泰看看郭冰雪拉得很长的脸,站起身,“时间不早了,我们都该回去了。世杰,明天我去给你送行。” 第二天一早,张世杰、高连升吃完早饭就开始收拾货架,胡掌柜过来说道:“二少爷,急着走干吗,我还想请你看看账。”张世杰道:“照老规矩,现在还不到查账的时候,家里有个酒精厂,一时也离不开人,年终盘点的时候,你带着账本回总号吧。”把两个木盒子放好。 赵九思进来说道:“张二少爷,你的架子好大呀。”张世杰连忙迎过去,“赵先生,赵老板,别生气。实在对不住,昨晚事情办完后,和杨开泰杨大哥出去喝酒,很晚才知道你来的消息。”赵九思道:“杨开泰也来信阳了?”张世杰道:“被郭冰雪骗来的。”赵九思道:“二少爷,你不觉得你的身边太热闹了一点?”张世杰笑了笑,做了个手势道:“一切都很顺利,我准备吃过午饭就往回赶。”赵九思释然地出口长气,“早回去早好,我要的那批货你可得给我盯紧点。”张世杰道:“放心吧,保证误不了你取货。一起吃午饭?” “不了,我可不想在你这儿凑热闹。我正在办要紧事。”赵九思压低声音,“今天街上鬼子巡逻队特别多,你可别在这儿惹事。” 快到中午,杨开泰等人来到淮源盛分号,正在商量去哪里吃午饭,一个伙计捂着流血的头跑了进来,一问,说是日本兵打的。张世杰的脸色马上变得很难看。胡掌柜忙劝道,“二少爷,这是鬼子的地盘,别把这当成个事儿。山子,我让你去送货,你没事惹日本兵干吗?”山子委屈地说:“我送货回来,看见吕大夫的诊所前停着摩托车和小轿车,围了好多人,我本来以为是日本的大官来看病,可茂源祥的伙计说,看病的人是中国人,就想去看个究竟,刚一凑到跟前,就被日本兵打了一枪托。”郭冰雪问道:“什么样的汉奸,这么威风。”山子道:“人我没看见,听说是一男一女,男的穿白西服,女的打扮得像日本娘们。”张世杰听见说一男一女,愣了一下。山子接着说:“都会说中国话。他们估计是怀上小汉奸了,去吕大夫那儿拿保胎药。”张世杰有点急躁,“行了。这是些从汉口来的高级汉奸。要是从南京来的大汉奸,你挨的就不是枪托,而是子弹了。连升,把货架卸下来,今天不走了。胡掌柜,鬼子那边,你能说上话吗?”胡掌柜嗫嚅道:“这个……二少爷,老爷和太太交待过,不能惹事……”杨开泰接道:“世杰,我来打听吧。”郭冰雪看看这两个人,“你们两个想干什么?你们是不是怀疑……”张世杰打断郭冰雪道:“胡说什么呢?汉奸多如牛毛,你知道吗?汉奸能如此风光,都想当汉奸了。我想见识见识,这一男一女到底是什么来头。” 赵九思回到住的地方,等了许久,曹镇河才急匆匆回来,他连忙问道:“事情办妥了?”曹镇河抱住茶杯灌几口冷茶,“办妥了。”赵九思如释重负道:“那两颗人头也拿到了。张世杰他们这会儿差不多已经离开信阳了。”曹镇河的神色有点异常,“你知道今天来接头的是谁吗?”赵九思问:“是谁?”曹镇河:“杨紫云和朱国柱。”赵九思惊讶道:“啊——是他们俩?”曹镇河道:“在金竹沟我见过他们,一对能让人过目不忘的金童玉女。接头地点那阵势,差点把我给吓尿了。我身上带着关乎地下战线同志身家性命的密码,刚到诊所,一队鬼子宪兵就进来了。原来,他们都是来保护杨紫云和朱国柱的。杨紫云穿着日本和服,朱国柱穿着刮挺的白色西服,看得人眼晕。他们要是没说出接头暗号,打死我也不相信他们是自己人。”赵九思道:“我没猜错,他们果真到了隐蔽战线。亏得张世杰走了。要不然……信阳这么个弹丸之地,要是让这对冤家碰上了,不定会闹出多大的事啊!” 第八章

1

拿到新密码后,杨紫云如释重负。三年来第一次踏上故乡河南的土地,杨紫云心里涌动着莫名其妙的激动。淮源盛信阳分号还在开吗?张家会不会在敌占区做生意?出了诊所,杨紫云突然提出要买块布料亲手给美子做一件旗袍。朱国柱正要阻拦,美子已经决定去逛逛信阳最繁华的商业街了。 此刻,在分店的后院,杨开泰刚刚见到张世杰,把他打听到的情况说了出来,“信阳这边的鬼子驻军,为了拍上司的马屁,邀请一些驻武汉高级军官的夫人来游玩。那对汉奸男女,是鬼子军官太太在武汉的朋友,他们在信阳要待两天。”张世杰问道:“有没有机会下手?”杨开泰道:“他们的行程安排还没有搞清,只知道在城里下手的机会不大。”高连升跑了过来,说道:“杨大哥,二哥,外面停了很多鬼子的警车,摩托车,好像是鬼子的重要人物到咱们店里购物。” “重要人物?是不是那些女鬼子,看看去。”郭冰雪说着就要往前面跑,周银杏也跟在她后面。“等一下,不能就这样过去,也不能去的人太多。这是敌占区,凡事不能鲁莽。”杨开泰叫住她们。“杨大哥说得对,只能去两三个人。连升,把那边的货拿一些过来。杨大哥,咱两个装成店里的伙计,过去瞧瞧。”张世杰说着,随手把一顶店铺伙计戴的帽子扣在头上。“我一定要去看看女鬼子长什么样。”郭冰雪固执地说,“杨大哥长得这么威猛,一点也不像伙计,我可以打扮成一个女仆。我先去。”边说边把披散的头发编成一条辫子,从高连升手中拿过一匹绸缎。杨开泰仔细打量着郭冰雪,“郭小姐想去就去吧,不过,你别说话,也别让对方看见你的眼神,你的声音和眼神跟女仆差别太大了。还有你,世杰,如果是那些日本军官的太太和那两个汉奸,别在这儿动手。” 杨紫云等人走进店里,胡掌柜一看这么大的阵势,忙弯腰鞠躬,“欢迎光临淮源盛。”杨紫云听到淮源盛三个字,稍稍一愣,走到她身边的朱国柱很自然地把手放在她的腰间,不为人觉察地按了两下。“请先看货架上的货,我再让人从仓库里拿一些出来。”胡掌柜说着,吩咐店里一个伙计到后台去拿货。 三个女人站在布料前,杨紫云抖着一块料子的边,笑着对美子说:“美子姐姐,你看,这料子的手感多好,颜色也很漂亮,就是它了。美子姐姐,我会用这块料子给你设计一件很有特色的旗袍,我们快回去吧。”美子笑着说:“真的吗,我也有点迫不及待了。”和子在一旁说道:“干吗急着走,我还没有选到合适的料子呢。” “和子夫人,你那件有樱花图案的和服带来了吗?今晚的舞会,我真希望能看见你穿上它。”朱国柱轻声对和子说。“真的吗?朱先生,我穿那套衣服的时候,我们才刚刚认识,没想到你居然记得我那天的服装。”和子的眼风娇柔地抚过朱国柱,随即趾高气扬地命令翻译官:“这店里的每一样料子,给我们每个人都取一份,送到住处。”又面带微笑把胳膊伸给朱国柱,“朱先生,我们走吧。” 杨紫云和美子手挽着手朝店外走去,转身的时候,她的目光掠过通往后台的那道门帘,张世杰手里拿着一匹绸缎,从那道门帘后走了出来。杨紫云浑身一震,脚下一个踉跄,美子忙托着她,她向美子笑了一下,步伐轻盈地向外面走去。 张世杰的目光刹那间变得异常空洞,随即,血轰地一下涌进他的头脑,耳朵嗡嗡作响,恍惚间听见翻译官张着嘴叫道:“看什么看?这些都是皇军的太太,再看,当心你的眼珠子。”张世杰的目光重又聚焦,他看见胡掌柜把几个大洋塞进翻译官手中,赔着笑和翻译官向外面走去,在他们身形的间隙,他看到穿着和服的杨紫云的身影,看到穿着白西服的朱国柱的身影,他手中的那匹丝绸掉在地上,硬邦邦的手枪的枪托已经握在他的手中,却被另一双手死死把住。 …… 仿佛一场风暴刮过,淮源盛信阳分号那个后院的空气似乎凝结了。郭冰雪也不知当时哪来那么大的劲儿,把张世杰拖回后院,并把刚才看到的事实告诉了杨开泰等人。谁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儿,都听傻了。沉默了一会儿,张世杰站起身来往外走。“张世杰,你干什么?高连升,快抓住他。”一直在观察张世杰的郭冰雪想站起来,却觉得两腿发软。高连升冲过去一把抱住张世杰,杨开泰也走过去拽住张世杰的胳膊,“世杰,你干什么?”张世杰挣扎着,“我要去找她,我要问个清楚,为什么会这样?”杨开泰道:“世杰,你冷静一点。” “你叫我怎么冷静,她和日本人在一起,她穿着日本人的衣服,她居然对着那个日本女人笑得那样,那样灿烂。大哥,你知道吗,她那个样子,等于捅了我一刀,捅在这儿。你说,她还是我们心中的紫云吗?”张世杰捶着胸口。“世杰,我理解你,我完全理解你,我们把她找回来,我们一定要把她找回来,但不是现在。你坐下,你先坐下。”杨开泰把张世杰按回到凳子上。张世杰的目光慢慢闪着火星,“如果她不爱我了,如果她爱上朱国住,她可以告诉我,我会成全她。从小到大,她要的东西我都会给她,她为什么要当汉奸?”郭冰雪猛地站了起来,“够了,张世杰,把你的问题先放一放,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怎样把这两个人弄回去。你要明白,这里是日本鬼子占领的信阳。你也看到了,那两个人身边有多少日本兵,难道你准备在几十上百个鬼子枪口下找杨紫云解答你的疑问吗?要真是这样,杨大哥,高连升,你们放手,让他去。”高连升把张世杰抓得更紧,“郭小姐,你根本不理解我二哥此时的心情。”郭冰雪冷冷地说道:“他有什么理由要求大家理解他?别忘了,杨紫云还是杨大哥的亲妹妹,而我那个未婚夫朱国柱,还搀着一个日本女人,殷勤得像个哈巴儿狗。”杨开泰道:“世杰,郭小姐说得对,我们必须商量一个万全之策。”高连升劝解道:“是啊,二哥,我和你一样,从心里不愿相信紫云小姐投靠了日本人,她一定是有苦衷的。”张世杰站了起来说道:“那好。大哥,你找人,我也找人,先弄清楚他们来信阳干什么。”杨开泰走到一扇窗前,“好的,要想办法把他们弄回来,即便,即便他们真的与日本人混上了,也要把紫云救出火坑。”周银杏走到门口,“我不相信紫云姐会投靠日本人,她肯定是被朱国柱这个混蛋逼的。大哥,我们赶快去找人。郭小姐,你跟不跟我们走?” “不跟你们走我住哪儿,走吧。”郭冰雪看看张世杰,跟着杨开泰他们走了。张世杰痛苦地吁口长气,“连升,让胡掌柜来见我。”高连升跑了出去。张世杰用拳头一下一下砸着墙,表情极其痛苦,砸着砸着,墙上有了血污。他越砸越快,嘴里发出野兽一样的声音。胡掌柜进来抓住张世杰的手,“二少爷,别这样!这几年,鬼子对咱淮源盛还算客气。不就是几匹绸子吗?舍财免灾。”张世杰眼里喷着火,“不惜一切代价,查查那些日本官太太都是什么人,来干什么,还要在信阳待多久。那个翻译官贪财,买通他!要快!”胡掌柜不解道:“查她们干什么?” “不该问的,别问。快去!”张世杰等胡掌柜离开,看看血糊糊的右手背,走过去,把手在香炉里捣两下。 从淮源盛分号回到住处,杨紫云强压着内心的波澜,一直和美子等人说笑。淮源盛的绸缎送来之后,她从容地拿起剪刀,在那块用银丝勾画出朵朵白梅的白色绸缎上,裁出了一款玲珑有致的旗袍。吃过晚饭,为舞会做准备的那段时间,杨紫云回到了住处,她感觉到自己像是被抽取了筋骨,浑身瘫软着倒在床上。朱国柱默默地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没有询问,也没有安慰,更没有指责。他知道现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句多余话都可能引起一场情感大暴动。 舞会时间到了,游乐厅里灯火辉煌,飘散着日本音乐。杨紫云挽着朱国柱的胳膊,从楼梯间朝舞池走去。朱国柱明显地感觉到杨紫云的分量,也感觉到她略显粗重的呼吸,低声问道:“你行吗?”杨紫云做了个深呼吸,“我在工作。我是一个跟过去一点瓜葛都没有的人。美子还有和子都在那边,我们过去。”只一瞬间,她的身子重又变得轻盈,脸上也浮起了温柔的微笑。他们来到美子和和子跟前,相互鞠躬打招呼。杨紫云拉着朱国柱的手,在两个女人跟前转了一圈,“美子姐姐,希望我们能勾起你一点美好的回忆。” 美子的目光焕发出年轻的神采,“确实是美好的回忆。杨,来,我带你去欣赏艺妓表演。”两个人手挽着手一起走了。朱国柱对和子微一点头,说道:“和子夫人,如果你也想欣赏艺妓表演,我愿意陪同前往。” 和子把身子慵懒地靠在一把椅子上,“我对这种表演兴趣不大,虽然大家都说这是日本文化的精粹,相比较而言,我更喜欢随着欧洲的圆舞曲翩翩起舞。” 朱国柱把椅子拉开,示意和子坐下,从侍者手里拿来两杯酒,“信阳这个地方太小了,如果夫人有兴趣,回到武汉,我希望能有荣幸陪伴夫人享受圆舞曲的美妙。” 和子举起酒杯,“我非常渴望。朱先生,知道吗,你改变了我对中国男人的看法。除了舞蹈,你还喜欢什么?浪漫小说,还是电影?” 山本正雄站在游乐厅一个角落,皱着眉头看着这场他认为是不伦不类的舞会。信阳的历史他了解得很清楚,离市区不远的鸡公山上有中国第一夫人宋美龄的度假别墅,这个不大的城市有着浓重的欧美洋派作风,所以今晚这个欢迎会就弄得亦中亦日亦西,晚饭是中餐,表演是日本的,服务又是西式的。当然,最让他感兴趣的,还是那两个深受夫人们欢迎的中国人。在武汉的时候,他以为这两个中国人是哪个皇协军高级军官的家属,这一路走来,这两个人的言谈举止却让他产生了怀疑。他们太聪明了,一举一动不亢不卑,言谈举止恰到好处,按他的判断,皇协军的家属绝对没有这么好的风度。一个属下走到他身边,敬了一个礼。山本正雄问道:“查清楚没有?那两个中国人,是什么来历?” 属下把一张纸递给他,“他们的家族,和帝国有生意上的来往。他们俩都曾在帝国留过学,师团长夫人和参谋长夫人非常喜欢他们,介绍了好几笔生意给他们做。从调查的结果来看,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 山本正雄看了看正在和美子看表演的杨紫云,又看了看和和子交谈的朱国柱,说道:“去把松田君找来,夫人们明天的行程,一定要采取更加严密的保护措施。记着:不能损伤这些太太一根毫毛。”

2

当天晚上,张世杰和杨开泰先后得到消息:杨紫云、朱国柱第二天一早要去城东清云寺上香。两人决定就在清云寺门外山脚下抓人。 天刚蒙蒙亮,张世杰就让高连升把藏在地窖里的武器拿出来。东门的守卫,已被重金收买了。张世杰吩咐道:“大家分个工。连升带三个人,去抢机枪,鬼子肯定带有机枪。金声,你带着剩下的人跟我去拿人。” “二少爷,投鼠忌器,能不能朝朱国柱开枪?要是……”刘金声问道。张世杰咬咬牙道:“活的抓不到,死的也要。准备出发。”郭冰雪突然蹿了进来,“这么多枪啊?你们怎么出城?”高连升道:“东门那边已经买通了。郭小姐,你怎么不和杨大哥他们在一起?哎,哎,你干什么?”郭冰雪把高连升手中的枪夺过来,“我用这一把。”张世杰又把手枪夺下来,递给高连升,扭住郭冰雪的手,随手拿起绳子捆她。郭冰雪大叫,“干什么?张世杰,你干什么?”张世杰把郭冰雪捆在椅子上,“别叫!你要再叫,我把这麻布给你塞嘴里。金声,把洪寿亭的狗头带上。”刘金声道:“带上了。”张世杰道:“你们先走。一个一个走,到东门那边等我。叫胡掌柜过来。”郭冰雪在椅子上扭来扭去,“你这个疯子!不带我去,你会后悔的。”张世杰轻声说道:“你爹死了,你妈也死了,不能让你们郭家绝了种。我知道你为我什么都肯做,我不是瞎子。可我不能带你去送死。”郭冰雪仰起脸,热切地看着张世杰,“你心里也有我,对吧?放了我,我不放心,我要跟你在一起。”胡掌柜进来了,一看这阵势,有点摸不着头脑,“二少爷,你……” “吃午饭前,别放她。”张世杰说,“太平镇出了汉奸。万一我们失手了……得做点准备。失不失手,这个分号都没法开了。鬼子不是傻瓜。本地的伙计,一人发一百大洋,就说给他们放长假。多余的银子,送到西街惠仁堂郑掌柜那里。”郭冰雪嚷嚷着,“我呢?你想饿死我呀?”张世杰拍拍她的肩膀,“别闹!胡掌柜,吃了午饭,你带俩人,送她回太平镇。冰雪,听话,别闹。我不想让你死,懂吗?也许,你说得对,我是瞎了眼,我要去看看,我这眼到底是不是两个树窟窿。放心,哪大哪小,我分得清。”郭冰雪流着泪问道:“杨紫云要是不跟你走,你是不是要和她同归于尽?你是不是不想让她一个人死?”张世杰没理会郭冰雪,抬脚朝外走,“胡掌柜,拜托了。”胡掌柜跟了过去,“放心吧,二少爷,这儿全交给我了。咱淮源盛的人,大节上不能亏。你去吧。别手软。”屋子里只剩下郭冰雪在大喊大叫:“张世杰——你回来,你带上我——” 赵九思很想看看穿日本和服的杨紫云是个什么样子。早上起来,他和曹镇河收拾好回桐柏的行李,朝日本宪兵司令部走。赵九思希望能意外地看上杨紫云一眼。刚走到大街上,赵九思看见三辆三轮摩托车在前面引路,后面跟着三辆黑色小轿车,车后面,又跟了五辆摩托车,摩托车上都架着机枪,车队浩浩荡荡朝城外驶去。行人都被告知禁止通行,赵九思和曹镇河牵着马,站在街边。看着车队通过。“你说他们是夫妻吗?”曹镇河随口说了一句。赵九思道:“他们……哪壶不开你提哪壶!他们是不是夫妻,重要吗?”曹镇河挠挠头,“回去之后,我真的什么都不说吗?张世杰要是知道我没把这么重要的情况告诉他,肯定会和我绝交的。”赵九思心里有点犯嘀咕,牵着马朝淮源盛分号所在的大街走去。店铺里一片忙忙碌碌的气象,胡掌柜指挥几个伙计,从货架上把布匹、茶叶取下来装箱。赵九思、曹镇河下马进了分号。胡掌柜招呼着,“赵大掌柜,曹掌柜,你们还没走呀?” “你们这是干什么?怎么?这店不准备开了?”赵九思那种不妙的感觉更明显了。胡掌柜道:“东家说关门歇歇,我们就关门歇歇。”赵九思问:“世杰少爷吩咐的?”胡掌柜道:“别人还没这么大魄力。”赵九思问:“昨天见他还好好的,他什么时间吩咐的?”胡掌柜道:“刚刚吩咐的。” “今天上午?他昨天没有走?他这会儿在哪儿?”赵九思只觉得心呼一下子就提到嗓子眼儿。胡掌柜吞吞吐吐道:“这个……二少爷他,二少爷他出城了。”赵九思问:“出城干什么?”胡掌柜道:“他是少东家,我们做下人的……”赵九思脸色十分凝重,“胡掌柜,这儿是什么地方,你比我清楚!我问你,世杰是不是见到了什么人?你要说实话!”胡掌柜受赵九思眼光震慑,后退一步,“也没见什么人。昨天,来了一男一女,二少爷说他们是汉奸……信阳汉奸可不少,没啥稀奇的……”赵九思抓住胡掌柜的衣领,“说,世杰他们要干什么?”胡掌柜惊问道:“怎么了?汉奸不该杀吗?”赵九思放开手,跑出去上马就走。曹镇河也跟过去走了。 胡掌柜看着呆站着的伙计,“别停啊,快点干。干完了领钱走人,快!”伙计们又忙碌起来。就在这当口儿,磨断了绳子、换了男装的郭冰雪拎着一个包袱从后院出来,从胡掌柜旁边冲向大街。胡掌柜愣了一下子,大叫,“郭小姐——郭小姐——快,你们快把她拦住——”几个伙计在门口看来看去,不知道哪里来个小姐,纷纷过来问胡掌柜,这一会儿工夫,郭冰雪已经跑没影儿了。胡掌柜捶胸顿足,“这可怎么办!没法给二少爷交待呀!” 清云寺坐落在信阳城东的山上,是一座风景秀丽的寺庙,已有几百年的历史,香火一直很旺盛。张世杰等人和杨开泰会合后,在寺门右边的山坡丛林中埋伏下来。快到中午,几辆架着机枪的摩托车首先到达,把寺中的香客全都轰走,不一会儿,三辆黑色轿车在前后护卫下停在山门前。眼看着杨紫云和朱国柱陪着几个日本女人下了车,张世杰神情激动,但又强忍着趴在那里。十几个日本兵护送着一群人进了寺庙,剩下的日本兵在门口摆开阵势,眼睛都盯着寺庙大门。 周银杏问道:“大哥,你说怎么打?” “世杰,你说呢?”杨开泰把目光转向张世杰。张世杰道:“敌强我弱,不可力敌。我们的目的是救人,抓人,时机一定要掌握好。等他们从山上下来,到山门附近,再动手。” “不错。我观察过了,这寺庙有后门,出了后门,下山很容易。所以,得手后,我们要向庙里退。世杰,你们几个分两组,一组摸到大松树那边,干掉鬼子机枪手,争取抢一到两挺机枪。另一组待第一组打响后,把鬼子阻在山门东边。我们仨在那三棵树那边,负责抓人。机枪到手后,你们冲进山门。西南两里多住着鬼子一个大队,不能恋战。开始行动。”杨开泰下了命令,十个人分三组开始向山门靠近。 香客被轰走之后,清云寺里显得冷冷清清,七八个老少和尚坐在蒲团上念经,身穿红色袈裟的方丈低头敲着木鱼。几个日本女人轮着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磕头烧香。轮到杨紫云,她也在佛像前跪下,磕了几个头,起身的时候,和方丈的目光碰在一起,感觉好像挨了一鞭,不由自主叫了一声阿弥陀佛。方丈听见她说出中国话,目光中又多了一层憎恶,杨紫云的心情变得异常恶劣,心跳加快了许多,她只盼着这个过程赶快结束。也许美子等人也感觉到和尚们的敌意,在功德箱里留下几块大洋之后,并没提出在庙里参观,退出大殿后就朝大门走去。杨紫云低头走着,却在观察着周围的动静。自从与张世杰相遇后,凭她的感觉,她知道张世杰肯定不会罢休,本来她今天不想到清云寺来,可这是已经安排好的行程,在她和美子的交往中,对菩萨的虔诚是一项重要的内容。现在她只求张世杰不知道她的行踪。大门越来越近,杨紫云已经看到有日本兵去打开汽车车门,负责护卫的松田把笑容摆在脸上,朝他们走近,就在这时候,杨紫云听到了枪声。 张世杰一看到杨紫云等人在门口露面,就开枪打倒摩托车上负责机枪的日本兵。顿时,枪声大作。高连升冲过去抢到一挺机枪。杨开泰三人从后面攻向日军。遭到攻击的日本兵并不慌乱,留在门口的人马上展开还击,跟进寺庙的人拼死护着几个女人朝汽车边躲藏。 杨紫云的目光在枪林弹雨中搜索着,她看见了张世杰,在回身躲闪的时候,又看见了杨开泰。这两个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她当年曾梦想着和他们一起在战场上并肩杀敌的男人,如今却把枪口一致对准她,一时间,她感觉到手脚都被捆绑住了,她想就停在原地,迎接他们的子弹,迎接他们的目光。朱国柱一把拉住杨紫云,叫了一声快走。这一拉把杨紫云拉醒了,忙随着他往汽车旁边跑。日本兵倒下一大片,和子和另一个日本女人也倒下了,美子和杨紫云等人跑到汽车旁,躲了起来。 张世杰从战斗开始后,眼光一直在杨紫云身上,有一刻,他感觉到杨紫云就要朝他跑过来,又像要站在原地等着他去救她,但是,朱国柱跑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朝日本人的汽车跑去。张世杰的心中一下子充满仇恨,他朝杨紫云躲藏的地方猛冲过去。这时,他听到身后有人喊:“有援兵,快上山。”好像是赵九思的声音,但张世杰已经顾不上了,他继续朝汽车的方向跑,终于看见手拉着手的杨紫云和朱国柱,一颗子弹飞过来,杨紫云胳膊中枪,张世杰情不自禁朝前走了两步,忽然,他觉得身上好像被电击了两下,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在山本正雄带着增援的日本兵对清云寺形成合围之前,赵九思和杨开泰等人背着张世杰冲进寺庙,几个小和尚马上把庙门关上,栓好,另外两个和尚领着众人朝后门跑去。赵九思等人刚撤出菩提寺,就听到一声巨响,庙门被炸开了。鬼子兵试探着进了院子,见没有抵抗,大胆进入。松田领着人在几个殿看看,只见到几个和尚在念经。他跑到后院,用枪把锁门打开,出去一看,已经没了人影。松田弯腰摸摸沾在草叶上的鲜血,又冲回寺庙。和尚们已经被鬼子兵押到院子里。方丈数念珠的手上还沾着血污。松田抓住方丈的手看看,嘟囔一句,“该死!”抽出军刀,一刀把方丈劈倒了,“统统杀掉!”一个日本兵端起机枪朝和尚们扫射,和尚们的鲜血洒在这片佛门净地上。 赵九思等人翻过寺庙后面的山,来到一条盘山公路上。几个人迅速搬了几块石头放在路上,然后隐藏起来。路上一辆日军卡车在石头前停下,司机房里跳下来两个人,看了看路上的石头,对着车厢呜哩哇啦一通大喊,车厢里跳下来四个鬼子兵,准备去搬路上的石头。赵九思还没有开口,高连升、周银杏、杨开泰同时射击,把六个日本兵都打死了。高连升一挥手,两个人把张世杰抬上车,几个人把石头挪开,几个人脱掉日本兵的衣服套在自己的身上。“快上车!”赵九思一边喊着一边和曹镇河上了驾驶室。杨开泰没动,周银杏、金贵也没动。赵九思催促道:“上车呀!快!” “赵先生,世杰交给你了。我们还有事情要办。”杨开泰转身就走,周银杏和金贵跟过去。“杨开泰,紫云是你亲妹妹,你不要乱来!”赵九思叫了一声,又朝后面喊:“连升,把机枪架好。”把卡车开走了。 卡车一路上冲破几个日军关卡,天黑的时候开进大悟山国民党六十八军防区的一家战地医院。前一段时间由于鬼子扫荡,医院处于流动状态,一个上校领着赵九思朝一个帐篷走去。三年前,赵九思曾经和六十八军做过几笔生意,和这位当时负责后勤的上校打过交道。上校马上安排最好的医生给张世杰诊治。“赵先生,我真是佩服你,做生意,还不忘记打小鬼子。”两个人走近帐篷,上校叫道,“陆医生,人没事吧?”一个三十刚出头的医生从帐篷里出来,摘下口罩摇摇头:“团座,我正要找你。这个伤员,我治不了。”上校问:“为什么?”医生道:“弹着点位置奇特,向上一公分,向下一公分,向左三公分,向右三公分,伤员早光荣了。又不是洞穿伤,就这里的条件,我一动刀子,他十有八九下不了手术台。”赵九思紧张地问道:“真的没救了?”医生沉吟一下,“也不是。这里离襄樊一百八十公里,离南阳二百四十公里,如果十二个小时之内,能把他送到大医院手术,他活下来的可能,有百分之六十。”赵九思问道:“真有把握?”医生认真解释道:“血已经基本止住了,我又给他输了五百毫升,应该没问题。要走,你就赶紧,不走呢,我准备手术,你们呢,就为这个大英雄准备后事吧。”赵九思转向上校恳求道,“秦老弟,给我加满油,再给我带一桶。”上校道:“油已经给你加了,带一桶,没问题,通行证马上开给你。”赵九思朝正坐在地上吃饭的高连升等人叫道:“镇河,连升,准备上路。” “我把手术床送你吧,他经不起折腾。小王,把伤员推出来。平着抬,平着放。千万别急刹车。”医生吩咐着,大家七手八脚把张世杰连同手术床抬上日式卡车。几个士兵拎着几个铁皮桶过来,把装油的铁桶
藏书网
放到车箱里。 赵九思和两个人握手告别,开着卡车99lib?离开了战地医院。开着开着,他直觉鼻尖发酸。组织上要是早一点告诉他杨紫云的真实身份,这场悲剧肯定不会发生。真的是世事难料,人生无常啊!也许,因这场变故,杨紫云和朱国柱的生存环境会变得好一些。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赵九思把卡车开进了南阳境内。 山本正雄调来铁甲车连夜护送几个夫人和和子的尸体回到武汉。看着杨紫云和朱国柱乘坐一辆小车离开,山本正雄才打消了对两个人的怀疑。清云寺这次意外,导致至少在三年内,他无法晋升为少将了,山本正雄感到很郁闷。 杨紫云进了洋楼,像木头一样站在屋子中央。朱国柱道:“天亮到医院查查,看伤了骨头没有。你睡一会儿吧。”扶杨紫云进了卧室。杨紫云三下两下把和服脱掉,扔在地上踩一会儿,又去把剪子拿来,流着泪要剪和服。朱国柱抓住了杨紫云的手,“紫云,冷静点!这是美子送给你的衣服,你还要穿着去见她呢!”杨紫云松开手,喃喃道:“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突然她发疯一样冲到夹墙边,按动开关。“你干什么?”朱国柱冲了过去。“我想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杨紫云把发报机拿出来。朱国柱沉默片刻,低声劝道:“紫云,你不能违反纪律!不能!……平常都是你说我。你我选择了这条路,就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做事!我们能在武汉站住脚,打开局面,不容易。塞翁失马,这次意外,对我们在武汉的工作十分有利,他们会更加信任我们的。你一定要冷静!张世杰命大,他不会死的!”从杨紫云手中把发报机拿过来,放进夹墙中,按动机关。杨紫云坐在床边,摇摇头,“我在他心中已经死了,死了!我在他眼里,已经是个汉奸了。”扑在床上用力捶打着被子。朱国柱呆站一会儿,默默地掩上门出去了。

3

跟赵九思分手后,杨开泰三人在一山里人家借宿一晚,准备再去信阳打探消息。第二天一大早,他们走到一条河边,周银杏在河水里洗毛巾,金贵在牵着马饮水。杨开泰站在一棵树下,脸上表情很痛苦,他想着杨紫云穿着和服的样子,长叹一声闭上眼睛。周银杏走过来把毛巾递给杨开泰,“大哥,擦把脸。别想那么多,我不相信紫云姐会当了汉奸。” “当初,真应该把她带在身边。” 杨开泰拳头下意识地击打在树身上。周银杏抓住杨开泰的手,“大哥,别伤害你自己,你要是心里实在难受,我陪你去杀几个鬼子解解恨。大哥,你看什么?”杨开泰看着远处走过来的郭冰雪,“那边好像是郭小姐。郭小姐——”周银杏咬咬嘴唇,冷笑一声,“大哥真是火眼金睛!这白骨精一会儿男,一会儿女,你总能一眼认出她。”郭冰雪看见杨开泰,忙跑过来道:“杨大哥——”杨开泰关切地问:“你怎么会到这儿?”郭冰雪道:“我去了清云寺,没找到你们……”周银杏扑哧笑了,“编吧。胆小又不丢人,干吗要装英雄好汉?”郭冰雪道:“张世杰把我捆住……给你说这些干吗?我听说还伤了几个,谁伤了?”周银杏咯咯咯狂笑起来,“跟真的似的,你看见了?”郭冰雪道:“张世杰带的人死了两个,死了十几个鬼子,还有两个日本女人。我去没去过清云寺?庙里的和尚,都叫鬼子杀了。”周银杏吃惊道:“那些和尚都死了?”郭冰雪道:“你们从寺庙后门逃走的,对不对?别以为会打双枪,有多了不起。大哥,世杰他没事吧。”杨开泰痛心地说:“伤了,伤挺重?”郭冰雪急问:“伤在哪里?”杨开泰道:“腿和胸,中了两枪……” “要紧吗?”郭冰雪不由自主抓住杨开泰。“不知道。”周银杏恨不得把郭冰雪的手砍下来。郭冰雪一下子爆发了,“杨开泰!你把他扔下了?你没管他?你算什么大哥!你们把他丢哪儿了?说呀?哑巴了?”周银杏把郭冰雪的手拽下来,“你吼什么吼,你心里就只有张世杰,杨紫云是大哥的亲妹妹,他不该回去看看她的死活?” “你们都只记着杨紫云,她有什么好,害死了那么多人,她不过是个汉奸,汉奸!”郭冰雪使劲跺着脚。周银杏揪住郭冰雪道:“住口,我不许你侮辱紫云姐。”郭冰雪冷冷地道:“放手!我说错了吗,不是汉奸她怎么会穿着日本衣服和日本人在一起,不是汉奸怎么有那么多鬼子拼了命保护她?杨开泰,你为了她把自己最好的兄弟都扔下了,我瞧不起你。”抓起包袱要走。杨开泰走到郭冰雪面前,“郭小姐,别走,你听我说。我是想回去看看紫云的死活,可是,我离开世杰是因为见了赵先生,跟他在一起,我不自在,信不信由你。他跟赵先生在一起更好。我一个土匪,能跟赵先生这种走南闯北的大老板相比吗?世杰跟他在一起,也许还有救。”郭冰雪道:“强词夺理!你们留下,帮帮赵九思,不好吗?”杨开泰道:“说了你也不懂,赵九思跟共产党……我离开共产党两年多,没混成个样子,见到赵先生,我……”郭冰雪道:“别说了,告诉我,赵先生他们在哪儿。” “抢了鬼子的汽车,走了。张世杰是你什么人?是你的野男人?”周银杏眼睛里冒着火,瞪着郭冰雪。杨开泰厉声喝叱:“银杏!”周银杏道:“我就要说!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这儿到处都是鬼子和二狗子!就你这身板,连几个小毛贼都对付不了,你以为你能活着回到南阳?你臭美个啥!你干吗又穿女人衣裳!你这狐狸精脸,鬼子特喜欢。你跑吧,跑吧!一点理你都不讲!死了两个日本女人,那真是两个日本女人吗?紫云姐穿着什么衣服,你没看见?你这个疯女人真他妈的浑!”说着说着眼泪流下来。“紫云她,没事吧?”郭冰雪的声音低了下来。杨开泰说道:“没事!郭小姐,我是个没出息的男人。紫云他们当了汉奸,我从心里恨不起来她。你知道,我就这一个亲人。让我大义灭亲,我做不到。我只想把她带回太白顶。”周银杏擦擦眼泪,“谁说她是汉奸?谁能证明?打死我也不相信她当了汉奸!大哥,出了这么多事,紫云姐肯定不在信阳了,我们回太白顶吧。金贵,把马牵过来。”杨开泰用商量的口气说道:“郭小姐,这一带,你不熟,你跟我们回南阳吧。赵老板他们只能往南阳走。你一个人,太危险。你先跟银杏骑一匹马。” 郭冰雪看看已经骑上马的周银杏,低下头没有说话。“把手伸给我。”周银杏气哼哼看着郭冰雪。郭冰雪迟疑着,把手伸出来,周银杏一把拉住,把她拉上马,从后面抱住她,在她腰上捏了捏,“就你这妖精身段,落到鬼子手里,生不如死你!” 赵九思把车开到南阳教会医院,高连升和刘金声把李光斗请了过来,一个小时之后,南阳医院最好的四个外科大夫都赶到了医院,经过八个小时的手术,把两颗子弹从张世杰的身体里取了出来。等候在手术室外面的人听医生保证张世杰的生命已经没有危险,都长出一口气,这才把悬着的心放进肚子里。李光斗这会儿才有心关注别的事情,“紫云和朱家老三,真当了汉奸?”高连升恨恨地说道:“还不是小汉奸。一打响,小鬼子能舍命护他们,你说他们是多大的汉奸。” “先不要下这个结论!他们只是跟日本人在一起,紫云只是穿了一件日本的和服。战争年代,看见的,不一定都是真的。”赵九思觉着自己这么说没有说服力,可他确实不能再多说了。高连升道:“眼见为实呀赵先生……” “别争了!先不说他们是不是汉奸。你们跑到信阳打了鬼子,还弄回来一辆卡车,这可是真的。你们为南阳人报了仇,出了气,长了脸。这证明咱南阳人也有英雄好汉。”李光斗站了起来,“我要向省政府为你们请功。”赵九思说道:“请不请功无所谓,李参议员,你先回去歇一歇,等世杰醒了,我再通知你。镇河,你下去给李参议员叫个车。” 送走李光斗,赵九思又吩咐道:“我先在这儿盯两天,连升、金声,你们几个回太平镇给二老报个平安吧。记着,别把伤势说严重了。李全和何栓子牺牲了,尸首也没带回来,很对不住他们的家人。这事也瞒不住。你们先给每家送二百大洋,这笔钱,算是我送的。”高连升忙摆手,“不行不行!这事与你们无关。二哥他也不会答应。”赵九思道:“钱要送,谁出以后再说。还有,你们带的那是什么东西,都臭了,按二少爷的吩咐,该咋处理咋处理吧。” “办法已经想好了。赵先生,我们能不能把那辆车开回去?我会开车。”高连升满怀期待。“是啊,该让镇里人瞧瞧,谁是英雄,谁是发国难财的混蛋!”刘金声也帮腔。赵九思思忖一会儿道:“好吧。别太张扬。过几天,你们开着车,把缴的那挺机枪,给陈司令送去。别司令病故后,陈司令那边要多走动.99lib.。这件事很要紧。”刘金声不解地说:“给陈司令送枪?他不缺枪,我们缺枪。”赵九思道:“听我的吧。陈司令肯定喜欢。淮源自卫队归他管,他手下的人给他长了脸,他肯定高兴。这篇文章值得做。” 郭冰雪比高连升和刘金声先回到太平镇。张家二老听说郭小姐来访,非常热情,但又不知道话题该从何说起,就先随口问了一句,“你吃了吗?”谁知道郭冰雪马上就回答说她已经两顿没吃过饱饭了。她一直急着想赶到太平镇,又加上不愿和周银杏共乘一匹马,因此路上一直说自己不饿,不肯停下来吃顿饭。李玉洁忙吩咐厨房下一碗面过来,先垫垫底儿,接着再炒几个菜。面一会儿就端了上来,郭冰雪早把从小学的餐桌礼仪忘到九霄云外,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李玉洁看面条下去大半碗,把话题挑了起来,“冰雪,你慢点吃。世杰去信阳,我们知道。他又惹乱子了?”郭冰雪把碗放下,“世杰带的人一个都没回来吧?” “郭小姐,你直说吧。”张德威意识到出大事了。郭冰雪放下面碗,“伯父,伯母,杨紫云和朱国柱,都当了汉奸。”李玉洁腾地站起来,“汉奸?他们当了汉奸?” “你听冰雪说嘛。”张德威还能沉得住气。郭冰雪道:“世杰和杨开泰想把他们抓回来,跟鬼子打了一仗,世杰他……” “世杰怎么了?”李玉洁只觉得心忽悠了一下子。“世杰他……”郭冰雪正不知怎么回答,外面传来了汽车喇叭声。钟梧桐边跑着边大声叫:“太太,老爷,连升少爷他们回来了。”郭冰雪一听跑得比谁都快,在院子里一把拉住高连升问:“世杰怎么样?”高连升没有回答郭冰雪,几步走到迎出来的李玉洁和张德威面前,“干爹,干妈,大哥,我回来了。” “连升,你快说世杰怎么了!”李玉洁心都提到嗓了眼了。“你们又打鬼子了?”张德威急于弄清楚儿子这次出去都干了些啥。“打了,还弄了一辆车。就是门口这辆。”高连升先拣容易的回答。“人呢?世杰呢?”李玉洁追问道。高连升吞吞吐吐道:“负了点……小伤,他和赵先生有事,让我们先回来了……” “小伤?你撒谎。胸部和小腿中了两枪,能叫小伤吗?说实话吧。”郭冰雪也想知道张世杰的伤势。“人,是不是死了?”李玉洁有点慌了。高连升只好实话实说:“真的没事,人在南阳的医院里,刚刚动了手术,手术很成功。” “没死人?”张德威问道。高连升道:“李全、栓子……没了……”李玉洁问:“紫云呢?你们真的见到她了?”高连升愤愤地说:“她和朱老三在一起,都当了大汉奸。”

4

朱国梁这几天患牙疼,晚上睡不着,早上起不来。这天早上,朱国梁还在睡觉,一个部下慌慌张张跑进来喊:“司令,司令,不好了,出大事了——”朱国梁翻身坐起来,大骂道:“你爹死了?你不知道老子一夜没睡?有什么事?”部下硬着头皮说道:“我爹死了,怎么敢惊动司令您?是真出大事了。司令,外面旗竿上挂了两颗人头,还有,还有一张纸,写着:共产党人杀不绝,叛徒没有好下场。人头是,是洪寿亭和他姘头的头。” “什么?”朱国梁惊得跳下床,一脚把痰盂踩翻了,“他们,他们不是从南阳逃……逃……”部下道:“司令,这是共产党给你下的战书。那四个人,杀得是快了点。” “杀共产党,是上峰的意思。我有尚方宝剑,我怕他们?”朱国梁嘴里虽然这么说,心里却直犯嘀咕,共产党果真不是好惹的,看来以后得加强防范,刚要吩咐随从几句,一个家丁跑了进来,“二少爷,二少爷,家里出大事了,老爷让你赶紧回去。” 朱国梁赶回太平镇,朱国栋已经在家里等着了。这时候太平镇已经传遍朱国柱当汉奸的消息。朱国栋听到传言,知道这事非同小可,忙驱车从驻地回了家。家里出了共产党已经是大事,要是出了汉奸,那就是天大的事了。两害相权取其轻,朱国栋决定公开三弟的真实身份。 父子三人当即来到张家,顾不得寒暄,先把那张朱国柱和杨紫云穿着军装的合影照递了过去。张德威和李玉洁戴着老花镜把照片仔细看看,张德威笑了一下,“还是军装威风。” “伯父,伯母,这是不是我家老三和紫云?”朱国栋问道。“是他俩。我是老糊涂了,不明白你们爷儿仨让我们看这照片是啥意思?”李玉洁把照片还了回去。照邻清清嗓子,“嫂子,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德威大哥,嫂子,世杰带了自卫队,去信阳做了生意,又打了鬼子,还缴了一台大卡车回来,这叫风光。我们一家听了都很高兴。世杰为太平镇长了脸,我们当然高兴。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张德威忙表态,“老弟说得很对。”李玉洁有点火起,“乡里乡亲的,有啥话,你们就直说了,拐弯抹角的倒显生分了。”朱国梁大着嗓门说道:“最近几天,镇子里谣言四起,竟说我们家老三当了汉奸了,这是怎么回事?”李玉洁说道:“有这事吗?老爷,你听说了吗?国柱这孩子多好,不可能当汉奸。”张德威说道:“我平日里足不出户,没听说。”朱国栋声音沉稳地开了口:“伯父,伯母,国柱和紫云的这张照片,半年前我们都看到了。一呢,国柱从没给家里写信,他离家出走的情况,我们一无所知,他和紫云是不是真在一起,我们也无从判断。二呢,虽说政府早提倡了新生活,恋爱自由,离婚的事也多了,但咱太平镇毕竟民风淳朴,紫云和你们家世杰又订过婚,见到这张照片,我们都觉得国柱太不像样子,想找你们说说,可确实没法张口。”李玉洁板起了脸,“也没什么不好张口的。紫云也不是什么金枝玉叶,她嫁谁不嫁谁,不过是个芝麻大个事。世杰呢,不缺胳膊少腿,人也不傻,还能讨个媳妇。让我们看这照片,是啥意思?杨家的开泰当兵那年,紫云有多大。我们把紫云当闺女,养了整整六年。是不是你家国柱和这个紫云要大婚了,你们来要个嫁妆?”朱国梁又提高了嗓音,尖着嗓子说道:“我们是来查谣言的。诬蔑我家老三当了汉奸,这比男女之事大得多!谣言是有出处的。早没有,晚没有,偏偏你的干儿子高连升他们开着车回到太平镇,谣言就来了。这事关系到朱家的脸面,我们不说不行。”朱照邻也加了砝码,“老哥,嫂子,唇亡齿寒,朱张两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下人的管教,可不能马虎。事情一码是一码,汉奸这顶帽子太重,压死人。”张德威不紧不慢地说道:“说得好。你们把话挑开了,我也不能藏着掖着。你们说的谣言,与连升他们没关。连升也是听人说的。”朱国栋问:“他听谁说的?”张德威道:“连升和我们全家人,都是听郭小姐说的。郭小姐来我家时,连升还没个人影,郭小姐说世杰中了两枪,还把我们吓坏了。放心,郭小姐说的事,我们都没当回事。这孩子,脑袋出了毛病。她再生国柱的气,也不该逢人就说国柱当了汉奸。照邻老弟,两位贤侄,请放心,张家上上下下,绝对不说国柱汉奸的事。”李玉洁道:“紫云要是当了汉奸,我们也跟着丢人。一堆屎放着不臭,挑起来顶风臭十里。我看你们最好能让国柱和紫云穿着军装回来露个脸。你们也别再难为郭小姐了。她还说你们家老三是女鬼子的面首呢!再说,你们这照片是半年前照的,郭小姐说的是前几天亲眼看的。我也不知道该信什么。我只信一点:你家老三把我家的儿媳妇抢了。我不计较这事,你们还计较什么?没什么事,请回吧。免得我说出更难听的话。请——” 朱家父子仨面面相觑。朱国栋站起身来:“对不起,伯父伯母。爹,国梁,咱们回吧。”朱国栋不敢在太平镇停留,带着照片去了南阳,他要告诉张世杰他三弟朱国柱不是汉奸。 陈香亭收到高连升送来的战利品机关枪,马上把淮源自卫队到信阳打鬼子的事告诉了《前锋报》社。报纸一登文章和照片,张世杰和自卫队的英名顿时传遍了南阳城。南阳的百姓到医院看望张世杰的人络绎不绝。赵九思觉得自己不宜多露面,就把张若虹接了过来,照顾张世杰。郭冰雪在知道张世杰养伤的医院后,当天就赶到南阳,但每次来医院,张世杰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假装睡觉,从来也不张口说句话。郭冰雪本想发火,可一看见他苍白的脸和深陷的眼窝,顿时心就软了下来。这天,郭冰雪来到医院,正好遇见两个记者来采访。张世杰这一次是醒着的,眼神却散漫无光,对记者的询问没什么反应。郭冰雪忍不住就回答起记者的问题,她刚刚说起一男一女两个大汉奸,张世杰沙哑着嗓子吼道:“滚!”郭冰雪没想到张世杰醒后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么一个字,眼泪立时在眼眶里打转,她压低声音问道:“你还是忘不掉她?到鬼门关前走一遭你还是相信她?”张世杰闭上眼睛。郭冰雪擦掉眼泪转身跑出病房。两个记者感到这里面大有文章可做,就追了出去。张若虹在门口看见郭冰雪抹着眼泪,两个记者又跟在后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就跟了出去。 病房安静下来,张世杰长叹一口气,这难得的寂静让他更强烈地感受到伤口的疼痛。门开了,护士领着朱国栋一行人进来,张世杰勉强打了个招呼。朱国栋在病床边坐下,一挥手,手下把水果、补品、花篮和一个红包放在桌子上。朱国栋详细问了张世杰的状况,叮嘱他要好好养伤,末了,犹豫不决地说道:“世杰,有样东西,应该让你看看,可又怕刺激你。”张世杰声音微弱地说道:“拿过来吧,我什么都能受得了。”朱国栋从口袋里掏出照片,放在张世杰面前,“这是国柱半年前从重庆托人捎来的。世杰,他们一直在秘密战线上为党国效力,不是汉奸。”张世杰抬起右手,从朱国栋手中拿过照片,看一会儿,又还回照片。 张若虹走了进来,看见朱国栋,打了个招呼,又觉得不对劲儿,过来看到朱国栋手中的照片,拿过来看看,甩手扔到朱国栋怀里,没好气地道:“朱团长,杀人不过头点地,是不是真想把世杰气死呀!”朱国栋解释说:“张大小姐,你误会了。我只是想证明我家老三不是汉奸。”张若虹道:“走吧,朱团长,这里不欢迎你。一张照片说明不了什么。汪精卫昨天还是党国的汪主席,今天照样做汉奸。”朱国栋讪讪地出去了。张世杰表情很木然,眼神空洞。张若虹心疼地摸摸弟弟的脸,“世杰,咱不在南阳住了,回桐柏去。” 赵九思也认为张世杰不该再抛头露面了,当天就把张世杰接到桐柏张若虹家里住下,请了县城一位姓刘的医生继续为张世杰疗伤。 第九章

1

李玉洁惦记着儿子的伤势,一直想到南阳去看看。得知张若虹把儿子接走了,李玉洁等不及套好马车,骑着马就朝县城赶。当年张若虹不听劝阻,执意要嫁给姚思忠,母女二人为此闹翻,张若虹当着张家族人的面,发下毒誓,等到姚思忠飞黄腾达那一天,要父母敲锣打鼓迎接他们回太平镇,否则绝不踏进张家半步。李玉洁也当场宣布和女儿断绝关系,永不来往,除非事实证明她看走了眼,姚思忠确实是个有雄才大略的人。如今,姚思忠无影无踪,张若虹居然把自己最疼爱的二儿子接到姚家那处破房子里养伤,这要传出去,她李玉洁的面子何在?李玉洁在大街上下了马,追过来的钟梧桐和高连升忙把她扶到一棵树下。钟梧桐掏出手帕给李玉洁擦汗,高连升冲进姚记酒楼找人。张若虹去照顾张世杰后,刘金声临时在饭店照顾生意,一听说老太太来了,一面派个伙计到后院叫张若虹,一面和高连升一起跑了出来,边走边说道:“太太,您来了,快请里边坐。”李玉洁看看刘金声,“金声,你什么时候投奔姚家了?淮源盛亏待你了吗?”刘金声忙说道:“太太,春天风头高,您又骑马骑出一身汗,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快进来,我给您沏壶好茶。”李玉洁板起脸,“刘金声,我说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这个地方,我能进去吗?你要是真想改换门庭了,说一声。”高连升忙替刘金声说话,“干妈,您别误会,二哥不是在这儿养伤么……”李玉洁道:“你也是个糊涂蛋!谁让你们把世杰弄到这儿来的?太平镇张家大院不够大吗?淮源盛的店铺不够大吗?还盛不下我儿子?”张若虹从酒店里跑出来,手里拿着一把椅子,走到李玉洁跟前,把椅子放下,用衣袖在上面擦了擦,说道:“妈,您请坐。接世杰来这里养伤,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着县城的医疗条件比镇子上好一些。” 母女二人有十多年没见面了,这会儿相互一打量,都感觉到了岁月在彼此身上留下的痕迹。李玉洁看着女儿身上那件有些年头的衣服,那张因为操劳不再圆润的脸和透着精明的眼睛,一时有些语塞。这时,家里的马车驶了过来。李玉洁朝马车走去,边走边说,“姚家的东西,我们张家人受用不起。连升,金声,去把世杰带出来,我们走。”张若虹忙跟了过来,“妈,世杰的伤口还没有拆线呢,再说,世杰他自己,暂时也不想回太平镇去。”李玉洁上了马车,“我也没说一定要回太平镇,张家在县城虽说没有酒楼饭馆这些大产业,一两处院子总还是有的。你们两个怎么还不动?你们还要我等多久?” 当初张世杰读初中的时候,张家在县城盖了一处宅子,这是一个不大的院落,有五间正房和两间厢房,平常只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家人看房子。谁都知道老太太的脾气,知道拗不过,高连升和刘金声只好进酒楼把张世杰抬了出来。服侍儿子到小院住下,查看完儿子的伤口后,李玉洁亲自拿起毛巾仔细擦儿子的脸,“看看这脸、这脖子脏的,会伺候人吗?梧桐,去,烧热水,瞧这身上,脏成什么样子了?”张世杰道:“不怨我姐,其实我在姐家养伤挺好的,她照顾我很周到。” “她是龙是虫,我比谁都清楚。她愿意在那个破酒楼等着那姓姚的回来光宗耀祖,我的儿子可不能陪她在那里丢人现眼。什么姚记酒楼,不过是一个破鸡毛小店。有张若虹这个例子,你的终身大事我该管一管了。本来嘛,我挺看好紫云这孩子……”李玉洁正唠叨着,看见张世杰把眼睛闭上,改口道,“好了,妈不再提你的伤心事,不过,大丈夫何患无妻。等你养好了伤,我就给你娶亲。” 忙到傍晚,李玉洁道:“家里事多,离不开我。酒精厂的事,由金声回去盯着。连升和梧桐就住在这里吧。明儿我让账房送一千大洋过来,吃什么、用什么,都从这里开支吧。他是打鬼子、锄汉奸受的伤,这个钱该花。”安排停当后,李玉洁坐着马车回了太平镇。 县城的夜晚很安静,张世杰躺在床上,两眼无神地看着床顶棚,脑海里不断回想着杨紫云和朱国柱在一起的情形。钟梧桐端着一碗汤进来,把汤放在桌上,走到床边,俯下身看看张世杰,“二少爷,起来喝碗汤好吗?我炖的猪蹄黄豆汤,对外伤很有好处。”张世杰面无表情,“我不想喝。”钟梧桐伸手想扶张世杰起来,“起来喝点吧,听说晚上伤口长得快。”张世杰大声道:“我不想起来,也不想喝汤,我想睡觉。” “下午太太走后,你就一直这样躺着,晚饭也不想吃,这样下去你的伤口什么时间才能长好?”钟梧桐有点急了。张世杰生气了,“少在这儿啰里吧唆烦我,我想睡觉。”钟梧桐赔着笑道:“好吧好吧,我不烦你了。我去端盆热水来,给你身上擦一擦再睡,这样能舒服一点。”张世杰不耐烦地说:“不用你在这里伺候我。去把高连升叫来。” “二少爷,太太留我在这儿,就是要我伺候你,你不叫我伺候,回去我怎么跟太太交待?”钟梧桐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张世杰的声音高了起来,“我要上厕所,你怎么伺候?快叫高连升过来。” 钟梧桐低头端着汤碗走了出去。院子里,高连升带着两个背枪的自卫队队员正在说话,钟梧桐招呼他,“连升哥,你过来。”高连升走了过来,“梧桐,怎么,汤也没喝?”钟梧桐道:“二少爷让你进去,他要上厕所。”高连升借着灯光仔细看看钟梧桐,“惹你生气了?你得多体谅体谅他,任谁碰上这种事,都不会有个好脾气。”大门外响起敲门的声音,高连升警觉地端起枪,“这么晚了,谁来敲门?我去看看。” “你快进去吧,他急着上厕所。我去看看。”钟梧桐朝大门走去。高连升招呼道:“你们两个,到门口看着点儿。梧桐,问清楚是谁。”钟梧桐拿了一个灯笼,走到大门口,问道:“谁呀?”郭冰雪在外面答道:“是我,郭冰雪。”钟梧桐吩咐一个自卫队队员把门打开,门一开,郭冰雪就往里冲。钟梧桐忙追过来,“郭小姐,你等一下,二少爷在上厕所。”郭冰雪停下脚步,“梧桐,世杰的伤口怎么样?”钟梧桐道:“伤口无大碍,过两天就可以拆线了,就是精神不好,整天躺着,不说话,饭也吃得很少。”郭冰雪道:“唉,全心全意等了那么久的人当了汉奸……”钟梧桐急了:“郭小姐,别再提这件事了,太太吩咐过,千万别再说杨小姐当汉奸的事,她不会当汉奸的。”郭冰雪道:“可她确确实实跟朱国柱在一起。”钟梧桐道:“你也别在二少爷面前提这件事,那是往他心上戳刀子。”郭冰雪道:“放心吧,我什么也不说,我只是来看看他,只要他身体没有大碍,我就放心了。”高连升从里面走了过来,说道:“郭小姐,你来了,实在抱歉,二少爷已经睡下了。”郭冰雪问:“他知不知道我来了?”高连升说:“这个,我,要不,你明天再来吧。我让他们先送你去若虹姐的店里。” 第二天一大早,郭冰雪急匆匆朝张家小院走来,刚一转弯,就看到几匹马从另一个方向驶来,杨开泰、周银杏、金贵和两个青年翻身下马。杨开泰看见郭冰雪,连忙招呼道:“郭小姐,没想到我们在这儿碰面了。”周银杏在一边冷笑,“大哥,你应该想得到,张二少爷在哪儿,郭大小姐就会在哪儿。”杨开泰无奈地皱皱眉头,“银杏!去敲门。郭小姐,既然也来看世杰,咱们一起进去吧。” 高连升和两个持枪的自卫队队员打开门,高连升说道:“杨大哥,郭小姐,你们来了。”杨开泰问道:“连升,世杰的伤怎么样?”高连升道:“医生说已经不大要紧。”杨开泰长出一口气,“我说呢,一两颗子弹,不能把张世杰怎么样。走,咱们让他出来晒晒太阳。”一行人朝屋里走去,在客厅坐下。高连升说道:“梧桐,告诉二哥一声,杨大哥和郭小姐来看他了。杨大哥,郭小姐,你们先请坐。” 过了一会儿,钟梧桐走出来,说道:“二少爷谁都不想见。” 郭冰雪要往里闯,钟梧桐拦在门口。杨开泰走了过来,对着卧室大声说道:“世杰,我知道,紫云对不起你,可我还是你的朋友啊。还有,郭小姐跑了这么大老远来看你,你总不能不见见吧?”卧室里还是没有声音。郭冰雪冲进卧室。张世杰胡子拉碴、两眼无神躺在床上,对郭冰雪的到来毫无反应。郭冰雪一见他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在床边坐下,说道:“世杰,伤口怎么样了?朱家的人太狠心,不该拿照片来刺激你。”张世杰仍旧两眼看着床顶。郭冰雪声音高了一点,“是不是伤口疼,你不想说话?”看张世杰没有反应,声音又大了一些,“你说话呀,和我吵架呀!” 就这样,张世杰开始了一天说不了三句话的养伤生活。严酷的现实完完全全超出了张世杰的想象。躺在床上,张世杰感到心灰意冷,心里第一次生出这种念头:人终究抗不过命。 几场雨下过后,桐树花儿一簇簇绽放了,整个县城都弥漫着一股甜丝丝的香味儿。这天逢集日,大街上热闹到日头偏西才安静下来。钟梧桐在街上徘徊一阵儿,犹豫再三,进了姚记酒楼。客人都已经散了,张若虹正在柜台后面扒拉算盘算账,钟梧桐叫了一声大小姐。张若虹手不离算盘,随口问道:“梧桐,是不是世杰想吃点新鲜玩意儿?”钟梧桐道:“大小姐,我想问问你,赵老板什么时间回来?”张若虹把账本一合,把脸一拉,“梧桐,你什么意思,赵老板什么时间回来,跟我有什么关系?”钟梧桐忙分辩道:“大小姐,你别误会,我也是急得没法子了,才来你这里打听赵老板。二少爷他——”张若虹腾地站了起来,“世杰怎么了?是不是伤口有问题?”钟梧桐忙摇着头说:“不是,不是,二少爷的伤口已经结痂了,大夫说一点问题都没有。可是他整天躺在床上,一顿就吃那么一点饭,不说,不笑,对什么都不关心,也不下地活动,连升和我急得没办法。连升说二少爷就听赵老板的话,还说赵老板经常在你的饭店吃饭,我才来问问他这些天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大小姐,快想个办法吧,二少爷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张若虹坐了下来,“那赵老板神出鬼没的,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梧桐,世杰的外伤虽然好了,心里头的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打开。他是个认死理的人,自己的女人跟着别人跑了,杀不了他们,你让世杰如何咽得下这口气?男人呐,太花心了不好,太重情了也不好。”钟梧桐急道:“大小姐,那怎么办?多少人都指望着二少爷呢!”张若虹若有所思道:“办法也不是没有,就是尽快让世杰再看上另外一个女人。说起来,郭冰雪倒是个不错的人选……”钟梧桐道:“她可不行,她是朱国柱都不要的女人,二少爷才不愿见她呢,前一阵还把她气哭了。不过也怪了,这个郭小姐,撵都撵不走。”张若虹道:“可惜我发过誓,在得不到老爷太太原谅之前,不踏进张家半步,要不的话,我这会儿去狠狠骂世杰一顿,说不定能把他从床上骂起来。梧桐,你替我去骂他一顿,让他出息点儿,别为了个女人就没个男人样了。”钟梧桐吃惊地说道:“我,去骂二少爷?我,我怎能……”张若虹道:“算了,不难为你了,你回去尽量让他多吃点饭,骂他的事,等赵先生回来再说吧。或者,我另找个人骂他。” 钟梧桐回到张家小院,吩咐人烧了一锅水。高连升正在劝张世杰出去活动活动。本来坐在床边的张世杰干脆歪倒在床上,“别啰唆,我要睡觉。”高连升无奈地走到门口,钟梧桐带着几个人端着木盆、拎着水桶进来,说道:“二少爷,你先起来,洗洗澡再睡。”张世杰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不洗澡。”钟梧桐指挥几个人把桶放好,把水倒进去,“水已经准备好了,二少爷,请洗吧。”张世杰声音高了一点,“我不洗澡。”高连升忙说道:“梧桐,他不想洗,就不洗了。”钟梧桐把毛巾和换洗衣服放在凳子上,板着脸说道:“二少爷,你必须洗。这两天太阳很大,你不洗澡,身上的味儿我受不了。”高连升道:“梧桐,你怎么能这么说话?这桐树才刚开了花,还没到夏天,又不出汗,身上哪来的味儿。”钟梧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冷冰冰的,“你闻不见,我能闻得见。这是换洗衣服,洗好了,叫我一声,我要把他的床单被子统统换掉。”张世杰喊道:“梧桐,你站住!连你也这么看我了?你把话说清楚。” “说清楚就说清楚!”钟梧桐转身站住,“二少爷,我这条命是你救的,你要不救我,我要么早死了,要么早成了千人骑万人骑的婊子。这远近百十里,谁不说张家二公子是个英雄豪杰?我呢,也抱定一个决心:拿命来报答你当年的救命之恩。可我没想到,我心中的大英雄会为一个女人变成这个样子:两眼无神浑身酸臭,叫花子一个!老爷,太太最疼的是你,最看重的也是你。淮源盛的各号掌柜、各店大小伙计,最佩服的也是你。你自甘成个叫花子了,他们怎么办?”张世杰忍不住插了一句:“你长大了,说的这些有点见识嘛。”钟梧桐接道:“见识不见识谈不上,我只是在讲一个理。我想好了,把要说的都倒给你,说完了,要杀要剐,随你,便是把我卖到窑子里去,也随你!”高连升道:“梧桐!胡说什么呢!99lib?”张世杰道:“你让她说个够!”钟梧桐道:“要我说,紫云小姐跟了朱国柱,那是你自找的。她那年要和朱国柱考北平的大学,你就不该同意。好女怕磨,好男无好妻,好女嫁个毛鸡蛋,这些老话你都忘了!你觉得喜欢你的女人,应该八辈子都不会变心的?道理我讲不清,可我知道你不能只恨个朱国柱。这俗话说得好,母狗不愿意这公狗也上不去……” “梧桐!”高连升大叫一声,“你还真上头上脸了!闭嘴吧!”钟梧桐道:“我说的是个理。二少爷,天底下不止杨小姐一个女人吧?你为这个当了汉奸的女人弄成这样,你不觉着丢人,我还觉着丢人呢!我要是你,我就把这个什么破杨紫云给忘了!那个郭冰雪在你面前上杆子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你也不能要她。她是谁?她是朱老三都不要的女人!以淮源盛在南阳的名头,以你二少爷的名头,啥好小姐你娶不过来?反正,你要是再像个老鼠一样躲着不见人,你二少爷就完了。好了,我就想说这些。”钟梧桐这番话确实说到了张世杰心里去了。张世杰大笑几声:“真长成个小红娘了!我听你的,不再当老鼠了,洗澡。” 第三天,张世杰想喝酒了。钟梧桐高兴得直跳脚,忙和高连升一起去姚记酒楼搬了几坛子好酒。张若虹道:“男人一想酒和女人,就是个男人了。梧桐,这回你立了大功了。看来激将法管用。菜,我让他们做了送去。”钟梧桐道:“大小姐,我可真不会说狠话,我也没想到二少爷会听难听话。以后,我真不敢再说了。大小姐,二少爷要我的命,我都会给他,真的。朱国柱算什么东西?他也敢骑到二少爷头上尿尿?想想真是憋气。我只是希望二少爷站起来,攒足劲儿,尿回来,一泡尿淹死这些王八蛋!”说得张若虹笑了起来。 夜已经深了,张家小院的饭厅灯火通明,桌子上杯盘狼藉,地上歪着两个空酒坛子,桌上还放着一个酒坛子,有两人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刘金声瘫坐在椅子上,头摇晃着,眼神有点直。高连升看起来还算清醒,但脚步有点打晃,只有张世杰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端起一碗酒送到嘴边。正在一旁倒茶水的钟梧桐见状,忙过来把酒碗夺过来。“二少爷,你不能再喝了。”张世杰大着舌头说:“为什么不能喝?我的兄弟们都喝倒下了,不行,我要和他们一样。” “二哥,我没倒下,我陪着你呐。”高连升过来扒着张世杰的肩膀。张世杰指着高连升的鼻子说:“你为什么没倒下?你不够意思,你在看我的笑话?”高连升打着酒嗝:“我不能倒下啊,明天酒精厂要往外送一批货。”张世杰道:“梧桐,给连升倒酒,你要还当我是兄弟,喝了它。明天我去送货。”钟梧桐问:“你?你能行吗?”张世杰挥舞着双手,“怎么不行,你敢小看我?我张世杰还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还有大事要做,我不能趴下,不能让别的女人骂我。” “好,二哥,就冲你这句话,我今晚上非喝倒不可。”高连升从钟梧桐手里拿过酒碗,一饮而尽,然后晃晃头,“怎么回事儿,还没醉。二哥,其实,喜欢你的?99lib?女人多得很,郭小姐就很不错,模样好,聪明,跟你很谈得来,下午在酒馆,大姐说要给你们两个做媒,你不如娶了郭小姐吧……”钟梧桐又给高连升倒上一碗酒,“喝酒吧,别胡说八道刺激二少爷。”张世杰指着钟梧桐说:“梧桐,给我一碗酒。连升,我这一辈子打光棍了,等,等把小日本赶走了,我就在咱太平镇的学校当个老师,学生们,都,都是我的孩子……” “二哥,你是个干大事的人,不,不会窝在太平镇,你,你肯定会成个大,大英雄,我,我敬你一杯,我要跟着你……”高连升摇摇晃晃站起来,又摇摇晃晃倒了下去。“又倒下去一个,论喝酒,你们都不是个儿。”张世杰把碗中的酒喝了下去,“梧桐,倒酒。”钟梧桐把酒坛子摔在地上,“二少爷,你不能再喝了。你看,他们都醉了。” “我想喝醉,想和他们一样倒在地上,多好的兄弟呀。我,我要和过去一刀两断……”张世杰站起身来,朝外走。钟梧桐忙过去扶着他,“二少爷,我送你回房。”扶着张世杰走到院子里,对正在大门口站岗的两个队员说道:“大发,根宝,快去把连升他们扶到床上去。二少爷,小心一点,这儿有台阶。” 两个人跌跌撞撞进到正屋,进了卧室,张世杰推开钟梧桐,扑到床边,在九九藏书枕头底下摸来摸去。“少爷,你找什么?我来帮你。”钟梧桐跟了过去。张世杰摸出一个钱夹,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张照片,“梧桐,给我火柴。”钟梧桐看了看照片,“紫云小姐的照片,你要干什么?” “她不属于我了,不是我的了,火柴。”张世杰从钟梧桐手里接过火柴,划了一支,两只手都颤抖着,不肯让照片接近火苗,火熄灭了。钟梧桐道:“二少爷,不舍得烧,就留着吧。”张世杰又划了一根火柴,把照片点燃了,杨紫云的微笑在火光中慢慢消失。眼泪顺着张世杰的脸颊流下来。火烧到张世杰的手,他抖了一下。钟梧桐忙拉过张世杰的手,放在嘴边吹着,“二少爷,疼不疼?我,我们都喜欢你,有很多人都喜欢你,爱你。”张世杰抖着手捧起钟梧桐嫣若桃花的脸,“是吗?你也喜欢我,爱我?”钟梧桐用力地点着头,“你是个人见人爱的大英雄。你让我杀人我都愿意,真的。” 张世杰猛地把钟梧桐拥在怀里。钟梧桐这个单纯、善良的女人一心一意想让自己的恩人振作起来,闭上眼睛,抖着身子,任由张世杰撕扯她的衣服……后半夜,张世杰酒醒了。他侧身看看赤身裸体熟睡的钟梧桐,惊呆了。

2

从县城一回到太平镇,李玉洁就开始考虑二儿媳妇的人选问题。郭冰雪没有进入李玉洁的视野,换老婆——这种戏台上才会发生的事情,李玉洁不愿做。 事情却因为朱家的介入发生了变化。朱国梁认为要消除舆论对朱家的不利影响,应该找个机会请次客,让宛东南几个县的头面人物都来看看朱国柱和杨紫云穿着军装的照片。朱国栋却说:“这是一步臭棋!照片是真的,张世杰他们看见的也是真的。这说明国柱他们已经去了秘密战线。向那么多人展示这张照片,万一有人到日本人那里告密,国柱他们只有死。”朱国梁道:“哥,你多虑了。告密?只有张家会做这种事。张世杰如今是闻名南阳的抗日大英雄,怎么可能去给日本人告密。”朱国栋道:“心爱的女人跟了别人,张世杰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你没看到在医院里,张世杰恨不得把照片撕成碎片。这照片还是留在我这儿吧,千万不能落到张世杰手里。没有证据,他们想做也不敢了。”朱照邻道:“小心一些没错。要是拿不到张家的把柄,就不能把关系搞得太僵。张世杰伤了面子,咱们就该把面子给他找回来。”朱国栋说道:“爹说得对,我看应该主动提出把冰雪嫁给张世杰,一呢,表明咱家的态度,还给张家一个儿媳妇,二呢,杨开泰一直对郭冰雪有点意思,张世杰娶了郭冰雪,再加上杨紫云和国柱的关系,杨开泰势必要和张世杰生分,张家和杨家就不会联手对付我们了。第三嘛,郭冰雪不是盏省油的灯,张世杰对杨紫云并未完全死心,郭冰雪嫁过去,势必让张世杰不得安宁。这个张世杰,是咱们家的心腹大患,要多想办法对付他才行。”朱国梁道:“张家能同意?”朱国栋道:“事在人为。这样办吧:一,你们让太太去跟冰雪谈谈。二,我去找李光斗,说动他做个中人。” 第二天晚上,朱太太去豆腐房堵住了郭冰雪。这些日子,郭冰雪心里烦得很,有心天天去陪张世杰,可又怕弄巧成拙,不去看吧,心里又像猫抓似的。朱太太开门见山道:“小雪,这下好了,你应该抓住这个机会,接近张二少爷。”郭冰雪把一个里面黑糊糊的罐子扔到大街上,“好什么好,他还在为杨紫云伤心,连见都不愿见我。” “紫云已经嫁给国柱,时间一长,他会死心的,再说,还有你呀,你会让他忘记紫云。”朱太太把郭冰雪拉到一把椅子上坐下,“其实,我们都知道,你喜欢的人一直是张世杰。”郭冰雪道:“谁喜欢那个死心眼儿,亲眼看到的事实还不肯承认。杨紫云真有那么好?我哪点比不上她?”朱太太和善地笑笑:“姻缘的事儿都是上天注定的,张世杰和杨紫云订过婚,他对杨紫云念念不忘,说明他重情,也说明你眼光好。现如今大家都知道杨紫云已经嫁给国柱,张家肯定会让张世杰娶亲,你姑父说,等张世杰伤一好,他就到张家给你提亲。”郭冰雪脸色一沉,“谁让他来管我的事儿!我爹一死,朱家的脸色变得有多快,谁知道他们安的什么心。”朱太太道:“冰雪,这一次,你姑父是真的要把你嫁到张家,还要给你一大笔陪嫁。”郭冰雪道:“你当他是为我好?还不是怕张世杰找他们的麻烦。姑姑,你回去告诉姑父还有两个表哥,我的事儿不用他们管。”朱太太反问:“怎么,你不想嫁给张世杰?这是实现你梦想的机会。”郭冰雪没再说什么。姑姑这次来访,再次给郭冰雪制造了去见张世杰的心理障碍。她又是好几天没有去县城看张世杰。 李光斗一听朱国栋的想法,马上道:“乱世婚姻,也没那么多讲究了。阴差阳错的,也挺有意思。别说,世杰和冰雪也很般配。这个媒人我来做。过一段我去太平镇。” 听说张世杰已经基本康复,就要回太平镇了,郭冰雪马上去了县城,进了酒楼就问:“若虹姐,世杰的情况怎么样?”张若虹把柜台上的东西归置整齐,“昨晚上他们喝了我三坛好酒,这会儿恐怕酒都没醒呢。你说他的情况怎么样。”郭冰雪道:“谢天谢地,他终于大好了。”两人正说着话,朱国梁大剌剌地进了酒楼,“张大小姐,生意兴隆啊。表妹,你果真在这里。”张若虹斜着眼看看朱国梁,“朱司令稀客,我这店太小,盛不下你大驾。”朱国梁毫不在意,“大小姐,眼看我们就成亲家了,嘴上官司不打也罢。表妹,快随我回太平镇,你大喜了。” “没头没脑的,哪来什么喜事。”郭冰雪见来的不是张世杰,没来由的觉着心里很烦躁。“你姑姑和我爹已经作主,让你嫁给世杰二少爷,这一下,你可遂了心愿了。”朱国梁的口气有点酸溜溜的。张若虹有点不相信,“朱司令,你这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朱国梁一拍大脑门,“我忘了,你已经和家里断绝来往,怪不得他们没通知你。你舅舅李参议员今天来太平镇,他是专程来当你们媒人的。张大小姐,你何不趁这个机会回家认亲?”张若虹道:“你没骗人吧?”朱国梁道:“这种事好拿来骗人吗?世杰少爷已经坐着马车回去了。表妹,走吧。”郭冰雪跟着朱国梁上了车。 李光斗把朱家托他做媒的事说出来后,看姐姐和姐夫都很吃惊,解释道:“冤家宜解不宜结。朱家提出这个方案,表明他们不想跟咱们一直僵下去。冰雪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世杰娶了她,错不了。”李玉洁道:“光斗,这些年,大事上,我们都在听你的,可这事儿……”李光斗道:“姐夫,姐,我就要到重庆工作了,这也是我答应做这个媒的原因。一呢,冰雪她爸病重时托过我照顾冰雪,我这一走,鞭长莫及了,只有把她娶回来,我才放心。二呢,这孩子恋世杰也不是一天两天,世杰对她也不错,这么做也不算包办婚姻。三呢,郭参议员虽然不在了,可他朋友多,定下这门亲利大于弊。紫云这孩子我接触不多,我不好比较她和冰雪谁更适合世杰。如今,紫云已跟了朱家老三,不说她了。你们看呢?”张德威道:“光斗考虑得很周全。这么办,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当然,紫云和国柱背约在先,世杰心里不知能不能转过这个弯。”李光斗道:“世杰那边由我做工作。”李玉洁道:“那就这么办吧。”小晌午的时候,张世杰从酒精厂回了家。 李光斗细细看看外甥,说道:“人是瘦了一圈,可精神头不错,当个新郎倌没问题。”张世杰问:“谁当新郎倌?”李光斗笑道:“你呀,我这次来,就是为了你的婚事。你和冰雪,我觉得很合适。这桩婚事,我替你父母给你订了。”张世杰站了起来,“不,我不想结婚。”李玉洁把儿子按回凳子上,“世杰,我和你爹都不是专横的人,从来也没想强迫你应了婚事。我知道,你心里还惦记着紫云,可是,不管紫云是死是活.99lib.,她都跟我们张家没有关系了。郭小姐一直都很喜欢你,她虽然没有了父母,可读过书,和我们家门户相当……”张世杰再一次站了起来,“舅舅,对不起,你的好意我不能接受。”李光斗说道:“世杰,我知道你心里还有疙瘩,我和你爹妈都认为,结婚是你目前最好的选择。”张德威也拿出父亲的威严,“是啊,你早到了结婚的年龄。这些年,啥事我们都由着你,可是,很多不该发生的事情都发生了。你应该换一条道走走。”张世杰强调说:“我只是不想结婚。”李玉洁爱怜地捏捏儿子的胳膊,“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当初和紫云订婚,是你自己拿的主意,这一次无论如何你要听我们的话。冰雪这姑娘……”张世杰急急打断母亲的话,“我怎么能和郭冰雪结婚,这也太荒唐了,我张世杰怎么能娶和朱国柱订过婚的女人?”门外,郭冰雪正好听见这句话,顿时脸色苍白。 李光斗加重了语气,“世杰,如果你是因为面子问题,我劝你大可不必,据我所知,冰雪对你的感情很深,你不能总是陷在过去的漩涡中不能自拔。”张世杰道:“舅舅,请你理解我,我确实,我确实……”郭冰雪忍不住闯了进来,“确实忘不了杨紫云,对不对?你不愿正视我对你的感情,就因为我是朱国柱抛弃的未婚妻,对不对?一个你从没把他当成对手的人,居然抢走了你的女人,你张世杰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失败,你不愿意承认这样的失败,对不对?所以你永远也不会爱我,永远也不给我机会,对不对?”她一面说着,一面站到张世杰对面,眼神混乱地盯着张世杰。张世杰有点不知所措,“冰雪,我……”李光斗忙劝解道:“冰雪,世杰有些糊涂,慢慢他会明白过来的。”郭冰雪凄然一笑道:“谢谢你,李叔叔,你不用再为我费心了。张世杰,你听着,别以为除了你,这世上的好男人都死绝了!我郭冰雪不是嫁不出去!你要有种,就永远等下去吧。”几乎是喊出这番话后,转身跑了。李玉洁追了几步,“郭小姐——世杰,你还不快去追!”张世杰摇摇头,“我,妈,你不明白的,郭冰雪要的东西我永远都不能给她。” “你是不是准备一辈子等着杨紫云,打一辈子光棍?不允许,我不允许!不——”李玉洁走回到儿子跟前,盯着儿子,神情激动地说着,她忽然觉得这情形十分熟悉,张世杰仿佛变成了张若虹,她大叫一声,晕了过去。梧桐忙冲进来扶着她,“太太,太太。”张世杰忙把母亲抱着,“妈,妈……” 李玉洁只不过是急火攻心,大夫开了一剂丸药,服下之后好了许多。见姐姐已没有大碍,李光斗准备回南阳。张世杰送舅舅往外走,出了第二进院子,李光斗问道:“世杰,你真的不再考虑和郭冰雪的婚事?”张世杰叹一口气,“舅舅,郭冰雪对我用情很深,可我却不能用相同的感情回报,这对她不公平。”李光斗道:“你们年轻人的讲究也太多了。我再问你,你真的不打算结婚?”张世杰嗫嚅着:“这个,我……舅舅,我以后再跟你解释吧。”李光斗语重心长地说道:“世杰,你不希望成为一个特殊的人吧。我这一走,尽管是升职了,可鞭长莫及,有好多事情需要你自己去解决,你得和这个社会合上拍子。”张世杰道:“我明白,我会考虑的。”两个人走到门口停着的车子边,张世杰拉开车门,李光斗坐好,透过车窗看着张世杰,“世杰,我是过来人,又是长辈,再劝你一句,还是去把郭冰雪找回来吧。我希望在我离开南阳之前能喝上你的喜酒。”张世杰摇摇头,“舅舅——”李光斗也摇摇头,“你自己的终身大事,你自己做主。开车。”

3

郭冰雪走后不久,赵九思进了姚记酒楼。赵九思招呼道:“老板娘,老规矩,半斤牛肉,两斤黄酒。”张若虹闪了出来,“啊——是赵老板呀。”赵九思道:“世杰呢?全好了吧?”张若虹道:“今天刚回去,他要结婚了。”赵九思颇感意外,“结婚?他要娶谁?”张若虹把一壶茶放在赵九思面前,“郭冰雪,郭小姐。我爹妈搬来了舅舅大人作媒,估计世杰能同意。怎么,你对这门婚事有意见?”赵九思连声说:“没有没有,我是求之不得,其实我也早盼着世杰结婚。”张若虹道:“我还以为你会支持世杰从一而终。对了,我托你的事打听得怎么样了?”赵九思道:“还是查不到姚思忠的下落。”张若虹生气了,“我就知道你对我的事不会上心。我再问你,杨紫云和朱国柱到底当没当汉奸?”赵九思道:“当汉奸怎么样,不当汉奸又怎么样?”张若虹道:“当了汉奸就该杀,世杰能向当了汉奸的紫云下手,说明他不是个分不清大小的糊涂蛋。”赵九思道:“生此乱世,人会怎么样谁也想不到。大小姐,万一,我是说万一,姚思忠也因为什么原因当了汉奸呢?”张若虹眼睛一瞪,“胡说八道!我的眼睛可没瞎。赵老板,我警告你,你再说这种不三不四的话,我可对你不客气了。”赵九思忙赔笑脸道:“好好好,我不说了,快给我弄点吃的,我还有事要找世杰。”张若虹把牛肉和酒端上来:“他的伤刚好,你就忍心指使他去为你赚钱?”赵九思道:“哪里哪里,我只不过是想找他讨杯喜酒。” 赵九思吃饱喝足赶到太平镇,就得到了张世杰和郭冰雪的婚事谈崩的消息。赵九思忙把张世杰约到淮河边上。“说说,你为什么不愿娶郭冰雪。”赵九思开口直奔主题。张世杰没有回答,盯着赵九思道:“你先回答我,他们是不是做了逃兵又当了汉奸?”赵九思认真地说:“世杰同志,你冷静点!杨紫云当没当汉奸,并不重要。你已经是老党员了,大道理我不用跟你讲。组织上不希望你因为一个女人,毁了一条地下交通线!组织希望你能正确认识朱国柱和杨紫云在一起这件事。首长认为你该结婚了。”张世杰抓着赵九思,说道:“我不想结婚。告诉我,他们不是汉奸!”赵九思厉声说道:“世杰,松手!我现在是以组织的名义跟你谈话!你是桐柏最大的商号淮源盛的二少爷,你已经到了婚娶的年龄,如果说你以前不结婚是为了等杨紫云,如今朱家已经承认杨紫云是他们家的三少奶奶了,你再不结婚,就是怪事。在别人看来,你们张家这回丢人了,找回面子的办法,就是娶一个比杨紫云更有背景的女人。这么做才符合你二少爷的身份。”张世杰丢出一串冷笑,“按我张家二少爷的身份,我应该娶三妻四妾,经常吃吃花酒,逛逛窑子,甚至应该抽抽大烟,你同意我这么做吗?”赵九思嘿嘿笑着:“
你们张家的祖训里,纳妾、嫖娼好像都是被禁止的。结婚,却是你必须做的。你们张家要找回面子,郭冰雪是你最好的选择。你不该拒绝她。你再不结婚的话,你将会成为整个桐柏,甚至南阳的新闻人物。组织上不希望你成为万众瞩目的新闻人物。所以,我建议你还是考虑和郭冰雪结婚。”张世杰道:“为什么一定是郭冰雪?”赵九思道:“理由很充分:一,她爱你。地下工作者必须娶一个深爱自己的妻子,否则生命随时都会遇到危险。二,郭冰雪的父亲是省参议员,我们需要他们家的社会关系。不瞒你说,组织上对你一直把杨紫云当成未婚妻,是有担心的。毕竟,她参加过新四军。我认为你应该马上去把郭小姐找回来,尽快跟她结婚。”张世杰呆坐一会问道:“这是命令吗?这是组织决定吗?组织有娶谁不娶谁的规定吗?告诉我。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想为组织做点什么。我希望你不要骗我,不要假传圣旨。我无话不可以对组织说。我接受不了这个郭冰雪,至少,目前我无法接受她。是她步步紧逼,让我看到了最冷酷的现实。她把我的一个美丽的梦给打碎了。你听懂了吗?现在,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你千万不要骗我。如果组织有决定,非要让我娶郭冰雪不可,我马上去找她。我希望你别骗我。”说到后来已是泪流满面。赵九思心如一团乱麻,语无伦次地说:“对不起,世杰。组织……组织上只管哪些女人是我们这些人不能娶的……我没想到郭冰雪对你的爱会伤你这么狠……这只是我的建议……我真的认为你该结婚了。你结了婚,对于保存这条地下交通线十分有利……但我不能不说,你不能娶一个陌生的、组织上一点都不了解的女人……这方面有严格的纪律……”张世杰擦擦眼泪站起来,“放心吧,我会娶一个让你和组织上都放心的女人。”转身朝镇子走去。

4

朱国栋听到郭冰雪和张世杰谈崩的消息后,没吃午饭就返回了防区。 到了傍晚,朱家又乱成了一锅粥。朱太太差人去豆腐房跑了几趟,都没看到郭冰雪。朱国梁看烦了,没好气地说:“太太,你那侄女又不是三岁小儿,又不是第一次独自出门,看你慌成啥样了!我看,她八成去了太白顶。”朱太太道:“二少爷,你快派人去太白顶问问吧。冰雪心高气傲,一直恋着张世杰,万一要是想不开……”一直黑着脸的朱照邻一拍桌子,“太白顶是什么地方,土匪窝,黑灯瞎火的,去吃枪子啊?谁的命不是命?为了你这个侄女,我们朱家把脸都丢尽了。下去歇着吧,就知道哭哭啼啼,烦死了。”朱太太抽泣着走了出去。朱国梁又把一杯茶一饮而尽,朝佣人们摆摆手,佣人们退下了,他凑近朱照邻道:“爹,张家不给面子,以后怎么办?”朱照邻道:“不给面子,就抓他们的辫子。按你哥交待的办。你那几百人的保安队,都是吃干饭的?张家那个酒精厂,会老老实实把货都卖给国军?”朱国梁担忧道:“张家的后台硬,李光斗眼看又高升了,抓住点把柄又能怎么样?”朱照邻嘿嘿冷笑几声,“李光斗高升是升到重庆去了,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你多设几个关卡,先让他们家的货不能顺顺当当出桐柏县。还有,放出风去,就说张家准备给张世杰娶亲,他张世杰不是不结婚吗,我看他敢不敢把周围有头有脸有闺女的人家都得罪光。”朱国梁道:“这个郭冰雪呢?任她胡闹可不行。她丢人也是丢咱家的人。”朱照邻道:“她已经没脸来家里住了,放把火,把她的豆腐店烧了,断了她的后路,就让她自生自灭吧。” 豆腐房着火的时候,金贵和巡山队带着郭冰雪到了演兵场。郭冰雪这匹白马原来是杨开泰的坐骑,白马一见旧主,激动得直打响鼻。杨开泰把火把递给卫兵,急步走到郭冰雪身边,说道:“郭小姐,真的是你呀,你怎么了?”郭冰雪一下子扑到杨开泰怀里,晕了过去。杨开泰叫道:“郭小姐,醒醒,郭小姐,醒醒。”抱着郭冰雪朝屋子跑去。周银杏盯着金贵看着。金贵低头小声说道:“巡山时看见了她,她骑着大哥的马,整个人傻呆呆的,总不能不管她吧。”周银杏打金贵一个耳光,转身走了。金贵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跟了过去。 杨开泰把郭冰雪抱进卧室,吩咐人去准备饭菜。不一会儿,热腾腾的饭菜端了过来,也许是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儿,郭冰雪睁开眼睛。杨开泰高兴地说:“郭小姐,你醒了。你一定是饿坏了,来,吃点东西。”扶着郭冰雪坐起来。愣了一会儿之后,郭冰雪终于回想起发生的事情,她抓着杨开泰的手,哭道:“杨大哥,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杨开泰拍拍郭冰雪的肩膀,说道:“别哭,你还有我这个大哥嘛。有什么难处跟我说说,我一定会帮助你。”郭冰雪咬咬牙说道,“杨大哥,我就觉着这世上就你是真对我好,你喜欢我吗?”杨开泰道:“你这么聪慧可爱,谁会不喜欢你呢?”郭冰雪瞪着泪汪汪的大眼看着杨开泰,“那,那,那你愿不愿意娶我?” “什么?你不是开玩笑吧?”杨开泰吃了一惊。郭冰雪擦干眼泪,看着杨开泰,“我不开玩笑,我要嫁一个爱我的人,杨大哥,你不爱我吗?”杨开泰避开郭冰雪的目光,“郭小姐,我一介草寇,哪有资格对你言爱。”郭冰雪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你也不爱我,是不是?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的未婚夫,如今成了你的妹夫。我暗恋了多年的张世杰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如今你这个大哥也不愿收留我,这世上的好男人真的都死绝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给我一枪吧,杨大哥,开枪吧,把枪给我,我自己来。给我!”从床上蹦起来,要去拿挂在墙上的枪。杨开泰拉住她,“冰雪,你冷静点,冷静点!朱国柱和张世杰都不是东西!你坐下,留下吧,这世上好男人没有死绝。”郭冰雪停止挣扎,“杨大哥,你答应了?”周银杏闯了进来,“大哥,别答应她!”周银杏扑过来抓住郭冰雪,“郭冰雪,你记不记得,你曾经在太白顶上亲口告诉我,说你心里只有张世杰,你想骗我大哥,门都没有。”郭冰雪朝杨开泰身边躲,“银杏,你弄疼我了。”杨开泰护住郭冰雪,“银杏,住手!我要娶谁,你管得了吗?金贵,把她带走。”金贵把银杏往外面拉,银杏一面挣扎着,一面骂着:“郭冰雪,你这个狐狸精,你不爱我大哥,你骗他,你不得好死,你等着,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屋子里一时静了下来,郭冰雪看着杨开泰,神情分外冷静,“杨大哥,银杏说得没错,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才想起要嫁给你,嫁给一个真正对我好的人。杨大哥,我是一个没人要的女人,你要不喜欢我,我明天就走,去见我爹妈……”泪珠儿成串成串滚落下来。杨开泰抖着手擦着郭冰雪的眼泪,“冰雪妹子,快别说傻话了。说了也不怕你笑话,我想你想了好几年了。我也看得出你的心在张世杰身上。朋友妻不可戏。紫云丢下张世杰走了,我总觉得对不起世杰。所以,我一直希望你能跟世杰……这小子可真没福分!妹子,啥也不说了。你说个章程吧。”郭冰雪道:“我想快点结婚,我想办一个热热闹闹的婚礼。我想让张世杰亲眼看见我找到了比他好一千倍的好丈夫。”杨开泰道:“我都答应你。吃点东西吧。” 第十章

1

赵九思得到杨开泰和郭冰雪订婚的消息后,立刻去太平镇见张世杰。他担心张世杰一错再错,把跟杨开泰的关系彻底搞僵了。赵九思明确表明自己的态度:“杨开泰部是我们可以依靠和争取的力量。他和郭冰雪的婚礼你一定要设法参加。”张世杰取出大红请柬道:“我知道利害。冰雪嫁给杨大哥,是个不错的结局。放心吧,我会处理好跟他们的关系。”这个时候,他们都想不到杨开泰和郭冰雪的婚礼上会发生血案。张世杰更想不到杨开泰选择郭冰雪会给他今后的生活带来决定性的影响。 寨主要结婚,全太白顶的人都在为这件事忙碌着,都在分享寨主的幸福。只有周银杏是个例外。周银杏把一颗颗黄锃锃的子弹在粗糙的鞋底上磨了又磨,然后又重新装进张世杰送给她的那支勃朗宁的弹匣里。玩枪的人都知道,弹头经过这么处理后,遇到血就会爆炸,一般只在对付宿敌时才这么做。金贵看见精心打扮过的银杏在磨子弹,吃惊地问:“银杏,你这是想对付谁?”周银杏怪异地笑笑,“仇人呀!这些年我们得罪了不少人。要防着有人来搅了大哥的好事。”对着镜子整整头发往外走。金贵跟着周银杏出去,讨好地说:“寨主还怕你使性子不参加婚礼呢!你今天穿得真漂亮。其实,寨主……”周银杏停下脚步,恶狠狠地说道:“你啰唆个什么!我告诉你,别以为你从此就有了机会。”金贵忙道:“银杏,我不是这个意思,自从你把我救到山上,你在我心中就像仙女一样,只要能天天看见你,我就心满意足了。我,我只是不想让你难过……自从大哥答应了婚事,你就没有笑过,我……”周银杏微微笑了笑,“你想看见我笑?那好,你现在去把郭冰雪给杀了。”金贵结结巴巴地说:“这,这可使不得,银杏,你,你……”周银杏冷笑一声,“哼,胆小鬼,没出息男人。”金贵追着银杏,“银杏,你可不要胡来呀……”周银杏更加恶狠狠地说:“离我远点!再啰唆我干掉你。” 议事大厅张灯结彩,一派热闹景象,杨开泰的部下们正在接待客人,客人大多是别的山头的匪首。张世杰和高连升带着人过来了。迎宾的人高声叫道:“太平镇淮源盛二少爷张世杰到——”高连升在门口礼品桌登记,张世杰往大厅走。杨开泰迎了出来,“世杰,没想到你能来。”张世杰看着披红戴花的杨开泰,“杨大哥,恭喜你。大哥的大喜日子,我能不来吗?”杨开泰关切地问:“你的伤全好了?”张世杰道:“全好了。”负责收礼的人走过来在杨开泰耳边嘀咕几句,杨开泰说道:“世杰,你送的礼太重了,我……”张世杰忙解释道:“我送的是双份礼,一份是我的心意,一份是我父母给冰雪的陪嫁。他们说,如果杨大哥和冰雪愿意的话,以后就当亲戚走动。”杨开泰道:“伯父伯母太客气了。世杰,走,我带你到后面见见冰雪。”张世杰看看怀表,“你们还是先拜天地吧,我等会儿再拜见大嫂。”杨开泰对旁边的人说道:“好好招待张二少爷。”快步进了议事厅。 鼓乐声中,客人都进了议事大厅,一个穿着长袍马褂的司仪走出来叫道,“吉时到——”外面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杨开泰拉着蒙红盖头的郭冰雪从后面走出来,张世杰的目光定定落在晃动的红纱后面郭冰雪隐约的面容上,不由自主挪动一下脚步,高连升忙拉拉他的衣襟。杨开泰和郭冰雪在大厅中央站定,司仪做个手势,鼓乐停止。司仪叫道:“拜天地——”杨开泰和郭冰雪对着大门口深深鞠躬。司仪叫道:“拜高堂——”杨开泰和郭冰雪转过身,向着大厅的中央深深鞠躬。司仪叫道:“夫妻对拜——”杨开泰和郭冰雪面对面站好。 周银杏冲进大厅,高声叫道:“慢——”穿过人群走到最前面。大家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银杏身上。司仪小声说道:“银杏姑娘,有事以后再说,别误了寨主的吉时。” “闭上你的嘴!大哥,我问你,当初我哥死的时候,是怎么交代你的,你又是怎么答应他的?”周银杏瞪着杨开泰。杨开泰道,“银杏,你……”周银杏不依不饶:“我要你回答我!”杨开泰道:“我答应你哥,要照顾你一生一世。” “那你为什么要娶这个女人?”周银杏用手指着郭冰雪。杨开泰耐着性子,“银杏,我给你娶个嫂子,是为了更好地照顾你。别闹了!”周银杏叫道:“我不要你娶她,我不要你娶别的女人,我要你遵守诺言,一生一世照顾我!” “你一生一世都是我的妹子,亲妹子。银杏,不要再胡闹了,你看,这么多客人……”杨开泰尽量想说服周银杏。“我不要当你的妹子,我不要你娶这个女人。她在这山寨上能干什么,她除了会勾引你,她还能干什么?”周银杏有点声嘶力竭。杨开泰脸色变了,“金贵,把银杏带出去。”周银杏推开金贵,“放开我,放开我,既然如此,别怪我无情,我先杀了这个狐狸精。”掏出枪对准郭冰雪。站在不远处的张世杰见状冲过去,叫道:“银杏——住手——”杨开泰忙挡在郭冰雪面前,“闪开!”张世杰的手碰到周银杏的胳膊,枪响了,张世杰把周银杏的枪夺过来,把她反手扭住,交给高连升,说道:“带她出去,先关起来。”朝杨开泰和郭冰雪处奔去。杨开泰扶着郭冰雪,问道:“冰雪,你没事吧?”郭冰雪把红盖头揭开,说道:“没事,好像没事。开泰,你的胳膊,你在流血。快,快叫医生来。”杨开泰强笑道:“一点小伤,不要紧。各位,让大家受惊了。枪走火了,不碍事。”郭冰雪把手中的红盖头缠在杨开泰的胳膊上,和杨开泰面对面站好。司仪颤声叫道:“夫妻对拜——”郭冰雪和杨开泰相对鞠了一躬,郭冰雪的眼光从站在一旁的张世杰身上飘过。司仪叫道:“礼成——”鼓乐声响了起来。 杨开泰朗声叫道:“各位,山寨上条件简陋,请大家随便吃点饭。我杨某今日成亲,一定陪大家喝个够。请。”客人们走向已经摆好的桌子,郭冰雪走到张世杰身边,说道:“张二少爷,请入席吧,谢谢你来参加我的婚礼。”张世杰不敢看一身红衣艳光逼人的郭冰雪,“冰雪,我……”郭冰雪嫣然一笑,“刚才的情景你也看到了,我没嫁错人。别以为天底下就你一个张屠夫。好男人多得是。张二少爷,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噢,我忘了,你张二少爷这辈子不打算结.99lib.婚。”杨开泰走了过来,张世杰忙拱手施礼,“大哥,恭喜你和大嫂。大哥,你快去把伤口处理一下。”杨开泰道:“一点小伤,不要紧。世杰,麻烦你把银杏带下山住几天,让她冷静冷静。”张世杰道:“没问题。” “那就麻烦你了,走,喝我的喜酒去。”杨开泰用那只受伤的手拉着张世杰,被鲜血洇湿的红盖头在两人之间晃动。 筵席散时,杨开泰和张世杰的脚步都有点晃,两个人手挽着手朝山寨门口走去。远远看见高连升带着周银杏等在那里。张世杰停下脚步,“大,大哥,别送了,银杏看见你,又该发脾气。我不会让她打搅你的新婚蜜月。回去吧,新娘子还在等你……”杨开泰使劲晃着张世杰的手,“真没想到啊……”张世杰狐疑地问:“什么?什么没想到?”杨开泰道:“郭冰雪居然嫁给了我。人,人这一辈子,挺有意思的。一呢,我喜欢她。二呢,她毕竟是朱家没过门的儿媳妇,能娶她,挺好。你觉着呢?”张世杰道:“是,是挺好。恭喜你,大哥。”杨开泰松开手,“世杰,我想了又想,紫云他们跟日本人在一起有些蹊跷。你比我了解紫云,她绝对不会当汉奸,也绝对不会背叛你。我敢打赌:朱家这回肯定是鸡飞蛋打。不送你了,我要入洞房了。哈哈——”转身往回走。 一行人先回到淮源盛总号,安顿好马匹,张世杰、高连升带着周银杏朝张家大院走去。张世杰边走边说道:“银杏,你就暂时在我家住几天,你也知道,太平镇是我的地盘,所以你别想着能偷偷溜回太白顶。连升,银杏就交给你了。”高连升皱着眉头,“二哥,酒精厂和自卫队事情那么多,你让我专门看她?再说,晚上怎么办?晚上总不能把她捆起来吧?”周银杏苦笑一下,“用不着费事了!我跑什么跑?我又不是瞎子,大哥肯为她挡枪子儿,我还折腾个什么劲儿?”张世杰道:“这就对了。小银杏总算长大了。这样吧,你跟我们家梧桐住一起,好好散散心。我理解你。开泰大哥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好男人,你的眼力不差。可是,你是杨大哥连长的妹妹,杨大哥一直都把你当亲妹妹看,所以,即使没有郭冰雪……”周银杏接道:“张二少爷,你不用说了。我要是杀了郭冰雪,我啥都没了。放心吧,我不会给你添乱的。”张世杰知道周银杏诡计多端,不敢大意,吩咐高连升暗中密切监视周银杏的行动。周银杏老老实实在张家住了下来。

2

媒婆一个接一个进了张家大门,今天介绍的是唐河县党部钱主任家的千金,明天介绍的是南阳公署金主任家的小姐,都是不好回绝的主儿。张德威和李玉洁深知拒绝下去后果很严99lib?t>重,决定找张世杰谈谈。张世杰无所谓地说:“得罪不得罪人,无所谓。我还不想考虑这个问题。”张德威严肃地说:“你不怕得罪人,我怕,淮源盛怕。你是淮源盛的少掌柜,你做什么事都要顾顾大局。你必须马上订婚。”李玉洁接道:“要给你娶亲的风是朱家故意放出去的。他们的目的,是想让咱们把有小姐的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得罪光。这事不能由着你的性子来。我们帮你选三个姑娘,你从中间选一个,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赵九思得知张家二老的态度后,马上找到张世杰,担忧地说:“你必须把主要精力投入到选老婆上面。人一定要选准,否则后患无穷。如果有必要,组织上要介入这件事。我认为你要争取主动,不能等你父母圈定了对象后再行动,那样就太被动了。”张世杰受两股势力的挤压,苦不堪言,没事就坐到淮河边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这一天傍晚,周银杏来到了河边。周银杏道:“高大哥,我跟二少爷有重要的事商量,请你离我们远点。”高连升只好走开。周银杏看着眼前的景色,“真是美死人了。当少爷的日子,可比当山大王的日子强多了。怪不得我大哥做梦都想为杨家报仇。不过呢,你们这大户人家,丑事、麻烦事也多得很。”张世杰狐疑地打量着周银杏,“你到底想说什么?”周银杏道:“我听人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准备当君子。当君子嘛,得需要你这个小孟尝帮忙。现在,我还没想到让你帮我什么忙。这一段,你们家把我当小姐养着,我挺满足。我呢,就想帮你们家遮掩个丑事。”张世杰问:“丑事?什么丑事?”周银杏道:“最近,媒婆子都把你们家的门槛踩破了。你们家挺牛,这么多家想把小姐嫁过来。二少爷的艳福真不浅呀。我原认为你很重情,为了紫云小姐才不理那个郭冰雪的。谁知我想错了。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这件事是你张世杰干的。告诉你吧,你妈的贴身?99lib.丫头钟梧桐的肚子大了。” 张世杰的脑袋登时大了。他马上想起了酒后乱性那一夜。娶了梧桐,一切矛盾不是都可以解决了吗?张世杰顿时觉得心中一亮。张世杰看看周银杏,突然笑了起来,“好眼力,日后你肯定能干大事。告诉你吧,我早看上了我们家梧桐。过不了多久,你就能喝我跟梧桐的喜酒了。我这个人迷信,又喜欢儿子。你看,梧桐丰乳肥臀的,肯定能给我生一堆儿子。实际上,你们都看错我了。”听得周银杏呆若木鸡。 吃完晚饭,张世杰去了父母的卧房。钟梧桐正在铺床。张世杰道:“我想谈谈我的婚事。梧桐,你别走。妻子,我还是想自己选。”李玉洁道:“好哇,这才像个儿子嘛。”张世杰道:“我想来想去,觉得娶梧桐是最佳选择。”此话一出,屋里的三个人都惊呆了。李玉洁愣怔好一会儿,“你,你说什么?”张世杰把梧桐拉到自己身边,“我想娶了梧桐,也就是她。”李玉洁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胡闹!你真的疯了!”张世杰道:“妈,是你逼着我结婚,现在我愿意结婚了,你让我选,我选了,你又不同意,你让儿子信你哪句话?”李玉洁道:“梧桐是个丫头。”张世杰道:“丫头怎么了,你不是最喜欢梧桐吗?”李玉洁道:“我喜欢她是一回事,你娶她是另一回事。”张世杰道:“你喜欢她,我也喜欢她,我为什么不能娶她?爹,妈,实话告诉你们吧,梧桐早就是我的人了。你们不信?妈,你别忘了,梧桐伺候我一个多月。她对我挺好,我不能对不起她吧。”李玉洁盯着钟梧桐,“钟梧桐,你好啊,什么时候学会勾引我儿子了?你的心不小啊。” “太太,我……二少爷,你……老爷,我……”钟梧桐语无伦次,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哭了起来。张世杰把梧桐搂在怀里:“梧桐,别怕,别哭。爹,妈,她已经有了,我不能不娶她吧。她是真有了。婚事还得快点办,迟了更不好看。别说咱们家有不能纳妾的祖训,就是没有,先娶一房也来不及了。爹,妈,我已经决定了。你们商量商量吧。明年你们就等着抱孙子吧。”拉着梧桐出去。 李玉洁把茶杯摔在地上:“混账!”张德威长叹一声:“儿大不由娘,随他吧。横竖都是丑事,认了吧。国有大难,早点留个后也好。梧桐这丫头,也不错。”李玉洁捶胸顿足,“有个张若虹已经够丢人了,儿子又要娶个丫头,我真不想认这个命啊!” 第二天一大早,张世杰骑马去游击队驻地找到了赵九思。赵九思一见张世杰就说:“你又违纪了!我说过多少次,没有紧急情况,你不能来这里找我。”张世杰道:“我选了一个妻子,准备结婚了。这应该算个紧急情况吧?我来请示可不可以跟这个女人结婚。她是个孤儿,她九岁那年,我从人贩子手里把她买回了家。她算得上是赤贫的无产者,政治上非常可靠。更重要的是,她把我当成她生命中的太阳。她多次表示愿意为我献出生命。我想,组织上应该不会反对我娶这样一个女人吧。”赵九思吃惊道:“你要娶梧桐?”张世杰道:“是的。可以吗?”赵九思道:“当然可以。”张世杰翻身上马,“日子定下来了,我给你送请柬。”赵九思笑道:“我一定到场,这杯喜酒我等了多时了。洞房花烛夜,人生四喜之一喜呀。你好像不是很高兴啊?”张世杰抬眼看看天,噏噏鼻子,“赵九思啊赵九思,叫我怎么说呢?我真的不知道是该爱你还是该恨你。我不知道认识你是福是祸。我只知道认识你后,我张世杰再也无法过从前的生活了。你给我指的路是一条兼济天下的金光大道,踏上这条路,我无怨无悔。走这条路,我丢下的宝贵的东西太多太多了。你这个引路人一定要记住这一点。”含着眼泪拍马下山。赵九思叹息一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钟梧桐从来都没有做少奶奶的奢望,便是发现怀了张世杰的孩子,她也没有这么想过。然而,当张世杰向父母提出娶她为妻时,她还是感受到了难以言传的幸福。 二少爷要娶梧桐的消息,张家的家人很快都知道了。几个丫环本能地打个提前量,给了钟梧桐女主人的待遇。精于女红的丫环加班加点为钟梧桐做起了新衣裳。李玉洁对儿子娶个丫环还是心有不甘。她认为事情还有转机,只要梧桐配合,这件事还能转入她预想的轨道上。李玉洁走到后院,看看正在试衣服的钟梧桐,轻轻咳一声。钟梧桐和丫头们慌张着跟李玉洁打招呼。李玉洁道:“该忙啥忙啥去。梧桐留下,别脱了,挺好看嘛。”几个丫环退了出去。钟梧桐忙给李玉洁倒一杯水,双手递过来,“妈,请坐下来喝杯茶。”李玉洁眉头一皱,“这就改口,太急了吧?再说,我听你这么叫真别扭。还是叫我太太吧。”钟梧桐红着脸道:“是,太太。”李玉洁道:“我那些箱子柜子的钥匙,你还是交给我吧。”钟梧桐答应着,起身从一堆换下来的旧衣裳里面掏出一串钥匙,递给李玉洁。“以后,你在这家里身份不同了,再拿着这些钥匙,我恐怕慧兰会有意见。”李玉洁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几句话,看一眼梧桐,问,“记不记得你是怎么来的这个家?”钟梧桐点点头:“太太,我记得很清楚,那年秋天,你送二少爷到南阳上学,在百花楼门口把我买了回来。如果不是你和二少爷,我现在肯定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从那天起,我就发誓要报答你,报答二少爷。”李玉洁苦笑一下,“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钟梧桐认真道:“太太,你很清楚,二少爷的心还在紫云小姐身上,他根本就不想结婚。他要是娶了别的不认识的女人,肯定不会幸福。”李玉洁不屑地哼一声:“他娶了你,就幸福了?”钟梧桐道:“起码他可以像以前一样,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李玉洁道:“那你呢,世杰的心还在杨紫云身上,你会幸福吗?”钟梧桐点点头,眼睛里充满热情,“只要不离开张家,能永远伺候太太,伺候二少爷,我就满足了。”李玉洁怔了一下,“梧桐,叫我怎么说你呢,结了婚,世杰就是你的男人,没有一个女人会容忍自己的男人心里总想着别的女人。而你,根本没有能力取代杨紫云。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钟梧桐连连表白,“我不会后悔,永远都不会后悔。太太,真的,能当一天二少爷的女人,让我死,我都愿意。”李玉洁久久地看着钟梧桐,吁一口长气,“算了,儿大不由娘。办喜事前,别抛头露面了,你有身孕传了出去,多难看。多歇歇,想吃什么,让下人们给你做,别委屈了我孙子。”

3

张家二少爷结婚,可是轰动太平镇的大事情,尤其是他娶的是个丫环,更让人们有了话题。张德威和李玉洁知道这事免不了遭人嚼舌头,索性把婚礼大操大办,接到请柬的人到院子里喝喜酒,没接到请柬的人只要愿意,都可以到店铺后面的院子入席。到了日子这天,张家请了最有名的鼓乐班,雇了八抬大轿,在太阳初升之前抬着钟梧桐在整个镇子转了一圈,又放着鞭炮奏着乐把新娘迎进张家大门。拜完天地,把新娘子送入新房,趁着一帮老娘们围着新娘子,张世杰走出新房,快步朝大门口走去。 高连升急忙迎上去:“二哥,周银杏这小丫头不是个善茬,很难对付,她可真敢寻死觅活……”张世杰头也不回,“去,在镇子两头架两挺机枪,要是鬼子的飞机来捣乱,射他狗日的。”高连升点头道:“也是,别让鬼子坏了你的好事。我看,把她捆起来算了。”张世杰道:“我来处理吧。” 周银杏正在酒精厂的一间房子里一边踢门一边大骂张世杰。两个自卫队员守在门口。张世杰走过去道:“把门打开,你们先出去。”门刚一开,周银杏就冲出来指着张世杰的鼻子骂:“你他妈的真是个小人!你要再关我,我就死给你看。我要是死了,我大哥决不会饶了你。”张世杰赔着笑脸道:“你这个样子,我真不敢放你出去。实话对你说吧,我给杨大哥和冰雪发了请柬,我怕你惹出什么事来。说说你的新办法吧。你要参加新四军,我无法帮你。银杏,想开点吧,冰雪不是个坏人,她也会把你当亲妹妹看的。”周银杏嘿嘿笑道:“她是个好人,你为什么不娶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想好了,我只能走。留在这里,我会闹得你们鸡犬不宁。不杀郭冰雪,我就杀你老婆钟梧桐。我说到做到。我的要求不高,给我备一匹马,一支短枪,再给我写封信。怎么样?”张世杰只好用缓兵之计,说道:“好,我答应你。不过,我有个条件:见了你大哥和郭冰雪,你不能撒野,等我办完喜事,我送你走。”周银杏道:“这是你的地盘,我只能听你的。”张世杰道:“好吧。来人——你们两个今天啥也别做,把周小姐侍候好了。她到哪里,你们就跟到哪里。去,让她换套衣服。”说罢,自已朝家里走去。 杨开泰和郭冰雪骑马带着人到了张家门口。郭冰雪穿着一件鲜亮的衣衫,配着翡翠耳环和翡翠吊坠,显得雍容华贵。杨开泰扶着她下了马,正好碰上朱国梁带着保安团的人从另外一个方向过来。朱国梁高声叫道:“杨大当家的,胆子不小嘛,竟敢大摇大摆到太平镇来了。”杨开泰淡然一笑,“太平镇是我的家,我想来就来,朱司令,你忘了吗?”郭冰雪粲然一笑,“朱司令,你什么意思?据我所知,太白顶这几年只打日本鬼子,只打二鬼子,只抢汉奸的家产,既没有扰民,也没有袭扰过朱司令的防地,请问,他们犯了谁家的王法?”朱国梁的目光粘在郭冰雪脸上,“表妹,言重了,我只是给表妹夫开个玩笑。你们英雄美女大婚,连个信儿都不给一个,太不够意思了。我知道,我们朱家欠你们的。不过,我们如今真是亲上加亲了,我高兴死了。我早说过,表妹夫的人可以在整个桐柏自由活动。再说了,今天大家都是来喝喜酒的,就不说扫兴话了。表妹,你对张世杰选的这个新娘子有何想法?新娘子是张家老太太的贴身丫环,前两天,才认成老太太的干闺女……哎哟,新郎官来了。”张世杰走过来道:“大哥大嫂,你们能来我真是太高兴了。国梁二哥,你也来了,快,里面请。”朱国梁打个哈哈,“世杰,恭喜你,我爹他老人家还想着国柱那个不孝子干的好事,不好意思来喝喜酒,只好由我代劳了。”张世杰不动声色道:“战争年代,世事无常,朱伯父心思太重了。他不来喝喜酒,改天我带着梧桐专门去拜见他。你请。”朱国梁眼看着煽风点火不奏效,变了话题,“没想到梧桐那小丫头居然能一步登天,真是让人刮目相看。”高连升斜插过来,“朱司令,今天客人多,咱们还是别堵在门口,请吧。” “好,好,进去喝喜酒,看新娘子。”朱国梁跟着高连升走了进去。杨开泰这才又开口道:“世杰,恭喜你。”张世杰说道:“谢谢大哥大嫂。咱们进去吧。”郭冰雪看着张世杰咯咯笑了起来,“我还真没注意你家还养了个天仙。开泰,你跟他走吧,我去看看新娘子。” 杨开泰刚在客厅落座,赵九思走到张德威和李玉洁面前,躬身施礼道:“恭喜伯父伯母。”张德威忙抱拳还礼,“赵先生能参加犬子的婚礼,不胜荣幸。”赵九思从身上掏出一个红包,“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我想来个喜上加喜。这份礼金是若虹托我带来的……这些年,她一个人,真的是挺难的。伯母……”李玉洁沉着脸打断道:“赵先生,难也罢,易也罢,都是她自找的。礼金嘛,可以收。人嘛,还是别回来的好。我整天大门不出,不知道天下事,反正我没听说姓姚的混成什么大官了。这事就别提了。世杰,陪赵先生喝茶。”丢下几个人,独自走了。赵九思自嘲地一笑,“时机还没成熟啊。”张德威尴尬地干咳两声,“世杰,你陪陪赵先生。礼单上写成姚思忠,慢慢来吧。”也出去了。 新房里,郭冰雪绕着身穿盛装的钟梧桐转了半圈,啧啧说道:“不错,这么一打扮,还真有点少奶奶的模样。恭喜你呀,张二少奶奶。”钟梧桐羞涩地笑了笑:“谢谢郭小姐。”郭冰雪认真地纠正道:“你应该叫我杨夫人。”钟梧桐道:“杨夫人,不好意思,他们说按规矩我只能坐在床上,不能招呼你,你请坐。”郭冰雪把整个屋子看了一遍,“什么我都能想到,可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你做了张世杰的新娘。”钟梧桐低下头,“我自己也没想到。二少爷他,他并不想结婚,他选了我,是没办法的事情……”郭冰雪冷冷看着钟梧桐,“你真是得了便宜又卖乖。” “郭小姐,我知道你一直喜欢二少爷,二少爷其实也很喜欢你,可他心里先有了杨小姐,就装不下你了。二少爷不娶你,是为你好,他知道,你绝对不会允许他心里还有杨小姐。”钟梧桐声音很轻柔。郭冰雪道:“你倒挺会找理由。那你呢,你就允许他心里一直想着杨紫云?”钟梧桐道:“我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郭冰雪眉毛挑了起来,“你的意思是说,我不容易满足?”钟梧桐忙解释道:“不,不,你们都读过书,明白了很多道理。我呢,什么也不懂,就知道人心换人心,四两换半斤。我这条命都是二少爷给我的,我只能一心一意对二少爷好,不管他心里想着谁。再说,二少爷这样的人,心里装着几个女人算什么,只要能在他身边,我就知足了。”郭冰雪叹了一口气,“张世杰,你太自私了,钟梧桐,你太糊涂了。我本来,算了,只能说是命运的安排吧。梧桐,你好自为之吧,张家二少奶奶的位子,可不是好坐的。但愿张世杰能帮帮你。”周银杏进来了,“怎么着?梧桐坐不住,你想坐啊?你这个坏女人,你对得起我大哥吗?”郭冰雪看两个男人迅速跟进来,赶紧起身出去。外面又来了一群看新娘子的女人。 周银杏大叫:“郭冰雪,你站住!你别给脸不要脸。你真的对不起我大哥。”郭冰雪停下脚步猛一回头:“对不对得起你大哥,要由你大哥来判断。你似乎没有权利说三道四。”周银杏道:“我没有权利,我真的没有权利吗?你难道忘了曾对我有过承诺?”郭冰雪道:“就算你认为我先有负于你,你后来也向我开了一枪,咱们俩就算扯平了,两不相欠。你要想再回山寨,就得遵守山寨的规矩,就得认我这个大嫂。”周银杏气急败坏道:“我会认你这个大嫂?做梦吧你!你除了会勾引别的男人,还有什么真本事?”郭冰雪笑了一下,“我有没有本事,你回山寨好好看一看就知道了。” “我不会回去。郭冰雪,你记着,在这世上,有你没我,有我没你。你总会有犯到我手里的那一天!”周银杏一字一顿说完这句话,从郭冰雪身边走了过去。郭冰雪感到一股冷冷的寒意,不由自主深深吸了一口气。 喜宴开席没多久,周银杏把金贵约了出去。两个自卫队员一看周银杏没对郭冰雪怎么样,也就放松了警惕,只是远远地跟着他们。周银杏挽着金贵的胳膊耳语着,“你别说话,我说的话,你要是同意,你就咳一声。你听着:你想跟我一起闯天下吗?好。你是不是想娶我?好。张世杰只是让他们跟着我,我们朝河边走。一会儿,我把他俩喊过来,咱俩一起动手,制住他们。好。”四个人刚到河滩上,周银杏和金贵同时出手,一下子就把人打晕了。周银杏从金贵腰间抽出匕首,要杀这两个人。金贵死死地抓住周银杏的手,“别,别杀人!咱们快走。”周银杏朝两个人身上踩几脚,“就你们,也配!走,去他们总号弄点盘缠。账房里没人,都在喝酒呢。” 两人迅速返回镇子,潜入淮源盛总号账房。谁知账房里没存多少钱。两人带了一些值钱的东西,紧接着去偷了两匹马。金贵正要上马,周银杏用石头一下把金贵打晕。周银杏取下马缰绳把金贵的手捆住,缴了金贵的枪和匕首,又找来凉水把金贵浇醒了。金贵大惊道:“银杏,千万别犯傻!你杀不了那个女人。你还是回太白顶吧,大哥早原谅你了。这些事我都担着。”周银杏拍拍金贵的脸,“我真有点喜欢你了。我不回去了。杀不杀得了这个女人,以后再说。我现在只想出去闯闯,干出一番事,让大哥知道,他不该娶那个女人。你呢,留下来,好好保护大哥。还有,替大哥好好看着那个女人。要是发现她给大哥戴绿帽子,你一定要杀了她。我走了。”金贵挣扎着站起来,“你要到哪儿去?你一个人,我不放心。”周银杏骑上枣红马,“新四军那边,还有些熟人。金贵,你我要是有缘,我一定嫁给你。”拨马朝东而去。 这个插曲给张世杰和杨开泰提供了大碗大碗喝酒向对方赔不是的理由,这个说是我的错,狠干一碗,那个说是我的错,也干一碗,一直喝到两人都烂醉如泥。

4

日子过得很快,初冬的第一场雪一飘即逝,人们几乎没感觉到它的到来,但却感觉到了空气中浓浓的凉意。战争进入了相持阶段,几个月过去,没有让人痛心疾首的大败,也没有让人欢欣鼓舞的大捷。张世杰待在太平镇品够了寂寞和无助。赵九思喝完喜酒后,已有七八个月没露面了。国共之间自皖南事变后,相互都克制起来,几个月里再没生出大的磨擦。局势一平静,张世杰就感到无事可干了。酒精在陈香亭的照应下,销售一直很顺。张世杰觉得自己正在变成一个纯粹的商人。 第一场小雪下过,日军偷袭珍珠港的消息传来了。美国对日本宣战后,日本肯定支撑不了太久。基于这种判断,张世杰认为对日军的大反攻作战即将展开。张世杰不愿意错过对日最后一战的机会。他去游击队驻地,提出了要见赵九思的要求。 过了十天,赵九思终于再次来到了太平镇。张世杰一脸兴奋跑向淮河边,急不可耐地问:“赵先生,什么时候搞大反攻?你是不是把我给忘了?”赵九思道:“反攻?是不是手又痒痒了?”张世杰嘿嘿一笑,“闷死我了。美国对日一宣战,小鬼子还能蹦跶几天?你说,参加不了对小日本最后的决战,那是多大的遗憾?天大的遗憾。”赵九思道:“又想参军对吧?你有什么本钱参加所谓的最后一战?”张世杰道:“我的自卫队九九藏书有一百多人,再加上杨开泰的二百多人,大旗一竖,组建一个独立团,应该不成问题。”赵九思摇头叹息道:“什么叫持久战,你并没有弄明白。日美开战对中国有利是不假,毕竟,我们从此多了一支强大的盟军。可是,对中国有利,未必对我们共产党有利。日本敢偷袭美国太平洋舰队,没点把握,敢吗?苏联红军正在苦战,太平洋地区目前和今后相当长时期内,鬼子都会占上风。最后一战?你可真敢想。冈村宁次到华北后,把主要精力都放到了对付我们,华北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你知不知道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蒋介石都做了些什么?”张世杰道:“他总不会学汪精卫当汉奸吧?”赵九思道:“眼下他是不会当汉奸的。他把很多主力都调到我们的根据地附近了!世杰呀世杰,你真的太单纯了!我的判断与你的判断恰恰相反。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蒋介石会生出依靠心理,他早晚会把主要力量投入反共方面。你的处境已经相当危险了!”张世杰吃惊道:“我?”赵九思道:“从八月份到今天,你往根据地运送了四次酒精和医疗用品,是不是每次都遇到过朱国梁的保安部队?”张世杰道:“每次都有惊无险啊!朱国梁要是怀疑我,他早下手了。他不像他哥,没那个心机。”赵九思痛心地说:“千万不要低估你的对手。这是我给你的一个忠告。他没动你,是这四次送的东西量太少,抓了你也没十分把握把你置于死地。明给你说吧,据我掌握的情报,朱国梁已经收买了你的人。你还不信?”掏出一张纸条递给张世杰,“是不是这三个人都投靠了朱国梁,我还不能确定。他们三个都在保安团赢过钱,有两个还和保安团的小头目一起嫖过娼。”张世杰道:“你……你怎么不早说……你是怎么知道的?”赵九思严肃地说:“单靠你,保证不了交通线的畅通。你不用问我是怎么知道的。还有,这大半年你的表现也不对头。娶了一个丫环,你张二少爷能安心能甘心吗?敌人都在琢磨你。他们会想,张家二少爷暗中肯定在干别的事,否则,他不会这么乖!为了大局,你必须毁掉你现在的光辉形象,变得灰一些,变得像个少爷。这是命令。”张世杰道:“怎么变?我去抽大烟、逛妓院?”赵九思道:“为了保持这个交通线的有效和畅通,这些地方不是不可以去。进了大烟馆,进了妓院,不一定就是烟鬼和嫖客嘛。这个用不着我教你吧?还有,你必须尽快把内鬼抓出来。为了防止局势恶化,根据地需要备一批常备药,你要早点购买。酒精,你要备上几吨。我的要求只有两点:一,把东西安全送过平汉铁路。二,你和核心成员一个都不能暴露。” 张世杰心里想:朱老二啊朱老二,你要想玩,我就陪你好好玩玩! 第二天,张世杰带人去了南阳。他决定先把内鬼给揪出来。置办完第一批药品,他对跟到南阳的伙计们说:“前一段大家辛苦了,每人发五块大洋,找找乐子去。这批货量很大,要得急,出价高,免不了要辛苦大家一阵子。我呢,以前对你们要求太严了,弄得自己也苦兮兮的,没意思。生逢乱世,命都朝不保夕的,还是及时行乐吧。玩归玩,活儿要是干得不漂亮,可别怪我不客气。从今天起,吃喝嫖赌抽的禁令废了。朱家老三活得多滋润?放两天假,好好玩玩吧。” 当天晚上,张世杰就带着高连升和刘金声去了一家大烟馆。刚进到小包间,高连升马上急了,“二哥,你这是干什么?这是我们来的地方吗?”刘金声道:“二少爷是要办事。”张世杰道:“朱老二又买了咱们的人。”用手指头沾水在桌子上写了三个名字,“盯着这几个人。明天,连升带几个人把这批药先送回去,听听镇子里有什么风声。听到我抽大烟的传言,你马上回南阳。如果这风是朱家人放的,说明我们这里真出内鬼了。我自认待他们几个不薄,怎么会……”伸手把几个名字一一抹去,“到底是一个?还是三个?” 第三天上午,朱国梁就得到了张世杰在南阳购买药品、抽大烟的消息。这人要是一沾上大烟,哪还有个好?朱国梁决定做回好人。他马上坐车回到太平镇,进了张家,郑重其事地对张德威和李玉洁说了张世杰下烟馆的事,又解释道:“要是染上个吃喝嫖赌的毛病,都不算个毛病。这大烟可真不是个好玩意儿。我知道,世杰这是叫心病闹的,病根呢,是我家老三这个混蛋……”张德威打断道:“国梁贤侄,过去的事儿大家还是不要再提了,世杰已经娶妻,快当父亲了,我们家早把杨紫云这档子事儿忘了。至于世杰抽大烟,他要真想抽,我们家还供得起。”李玉洁知道朱国梁没安好心,话中有话,紧接道:“国梁,你这个哥没白当。你要真是关心世杰,就把你设的那些关卡撤几个,让世杰的生意做顺当一点。”朱国梁又坐一会儿,没趣地起身走了。朱国梁一走,李玉洁就把高连升找了回来。李玉洁劈头就问:“给我说实话,世杰是不是进了烟馆?”高连升恨恨地说:“糟了,真出内鬼了。干妈,干爹,二哥这是在抓内鬼。”三个人正在说话,钟梧桐拖着笨重的身体跑进来,“你们听说了吧?世杰他染上大烟了?”李玉洁皱着眉头道:“慌张什么?别听风就是雨。眼看就要生了,瞎跑什么呢!连升,你去南阳帮帮世杰,记着:别冤枉好人,也别放过坏人。” 第三天傍晚,高连升赶到淮源盛南阳分号,一问,才知道张世杰去了百花楼。百花楼是南阳一家有名的妓院,高连升听傻了,立马赶到百花楼。百花楼一间大包房里,一个穿着素色旗袍的歌女一边拉着二胡,一边唱着《天涯歌女》。桌子上摆满了酒菜,另外四个穿着鲜艳旗袍的妓女包围着张世杰,不停地劝他喝酒。高连升推门进来,惊得目瞪口呆。歌声停止,张世杰拍拍手,说道:“唱得好,二胡也拉得好,不愧是百花楼。连升,你来得正好,赏钱。”愁眉苦脸的高连升摸出一块大洋,张世杰瞪他一眼,他又摸出一块大洋。卖唱的歌女起身鞠了一躬,接过钱走了。一个眉眼细细的妓女说道:“两位先生,你们不听曲了?你们是要我们四个今晚都陪你们呢,还是……”高连升忙道:“我不要你们陪。”张世杰掏出怀表看看,“连升,拿钱。”高连升把钱袋交给张世杰,“给多少钱,你自己看着办吧。”张世杰掏出八块大洋,说道:“给,钱先付给你们,待会儿再叫你们。我们说点事儿。” 妓女们走了之后,高连升连声叫道:“完了,完了,以后我还有脸见若兰吗?二哥,快走吧。”张世杰道:“坐下!买药的事,他们已经知道了?”高连升道:“朱国梁已经把你抽大烟的事告诉干爹干妈了。你说你来妓院干什么?二嫂马上就要生了,朱国梁要是把你逛百花楼的事传出去……”张世杰道:“顾不了这么多了。你来得正好,今晚就在这儿陪陪我吧。”高连升惊叫一声,“啊!你要来真的呀?”张世杰道:“别吱声。你听!”隔壁包房里传来了一阵打斗声。张世杰长吁一口气,“谢天谢地!内鬼终于上钩了。” 门打开后,刘金声和一个自卫队员把一个汉子押了进来。张世杰道:“武胜,果然是你。千万别给我说你是来逛窑子的。朱国梁不相信我来百花楼是找窑姐,让你一定要看个究竟。他怕我是在耍他。他恐怕没这个心眼,这是朱老大让你干的。你也不想想,为什么隔壁的房间会是空的!说说吧,连升,给武胜倒酒!”武胜低下头,“二少爷,啥都瞒不过你。我认了。”张世杰问:“朱老二能给你一座金山?”武胜哭丧着脸道:“一个赌字,就是阎王爷的催命符。我在朱老二那里,已经欠了一千大洋……”张世杰冷笑一声:“你不知道朱老二是想要我的命?是不是想抓我个通共现行?”武胜道:“是的。二少爷,这一把,我赌输了,输个精光。看在我多年为你辛苦的份上,别为难我的老娘和孩子。”张世杰道:“这要看你怎么做了。你做这事,是要我命的事,我要是放你一条生路,日后我还怎么带队伍?你要再帮我办件事,一可以给你个全尸,二可以算你因公殉职了。这样,我不但不会为难你的家人,还会帮你养老娘和儿子。”武胜一下跪在张世杰面前道:“我答应你,二少爷。”张世杰道:“痛快!咱们撤吧。放心吧,武胜,要你做的事不难,无非是再给朱家送封信。” 就在这天晚上,钟梧桐给张世杰生下一个儿子。接生婆去给张德威、李玉洁报喜时,他们正在为张世杰逛窑子的传闻闹心。李玉洁道:“除内鬼除到百花楼了!我看这八成是个借口。看来,这个世杰真是变了。娶个丫头,他是真的心不甘啊。”张世范道:“心里再苦,也不能不顾家里的颜面吧?太不像样子了!”张德威道:“这事一定另有隐情。”接生婆叫着跑进前院客厅:“老爷、太太大喜,生了生了。”李玉洁忙站起来,“是男是女?”接生婆道:“是个小少爷。”张德威道:“世杰也有后了。谢天谢地。就叫他万隆吧。”提笔在纸上写下张万隆三个大字。李玉洁把纸拿起来,“走,去看看孙子。”张世范道:“世杰呢?就由着他胡来?老婆在家生儿子,他……”张德威一边往外走一边威严地说:“你就不能糊涂一点?生在这种乱世,别把面子看得太重。舌头长在人嘴里,就让人嚼吧。” 第十一章

1

西北风呼呼地刮着,整个桐柏山已经在寒风中落尽繁华,变得肃杀冷寂起来。即使在这样的季节里,该上演的好戏一样要上演。 张家的送货队伍被突然出现的保安团缉察队包围在平汉路西边的一个谷地里。刘金声前去和一个保安团军官交涉,“孙连长,我们有豫南六区保安司令部发的特别通行证,你似乎没有资格查我们的货。”孙连长一脸不阴不阳的表情,“刘副队长,我知道你们淮源盛的根子粗,不过,我是奉上面的命令行事,事关饭碗和肩膀上扛的五斤半,你还是配合一下,接受检查吧。”刘金声一脸怒气,“既然你们县保安团不给面子,这货我不送了。传令下去,掉转车头,我们回太平镇。” 一辆吉普车开了过来,踌躇满志的朱国梁下了车,迈着方步踱到刘金声面前,“晚了!刘金声,就算你的货不往外运了,也得接受检查。”刘金声说道:“朱司令,你什么意思,我们不过桐柏的地界,你凭什么还要查?” “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刘金声,维护桐柏地方治安是我的职责,身为桐柏的良民,如果你不配合,我可要依法办事了。”朱国梁冷笑几声,掩饰不住内心的得意,他把头一摆,孙连长立刻指挥保安队员端着枪朝洋车队走去。 又一辆吉普车开过来停下,张世杰陪着一中年军官下了车。中年军官清清嗓子,“朱司令,很敬业嘛,这么大冷天儿的,你还亲自来查岗。”朱国梁忙迎过来道:“王参谋长,你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王参谋长鼻子哼哼:“你朱司令来得,我怎么来不得?听说我们豫南六区保安司令部发的通行证在你朱司令这儿不管用,我过来看看。看来所言不虚呀。”朱国梁小心解释说:“王参谋长,六区保安司令部的特别通行证当然管用,我就怕有人利用特别通行证干一些不法的勾当。”中年军官朝张世杰撇撇嘴,“张二少爷,朱司令怀疑你从事不法勾当,你有何感想?”张世杰长叹一声,“我张世杰流年不利,连朱二哥朱司令都不肯放过我。”朱国梁道:“世杰,我不是有意要跟你过不去。只不过我得到举报,说你们往敌占区非法运送酒精和药品。王参谋长,太平镇酒精厂有陈总司令的股份,如果这些酒精销到敌占区,怕有损陈总司令的清誉。酒精和药品要是资敌,可是大罪呀!谁都担待不起。”张世杰道:“朱司令,我是一直在和敌占区做生意,可我一直做的是合法生意,从来没运送过违禁物资。这是诬陷!”朱国梁道:“既然如此,你的属下为什么不让检查?”张世杰不紧不慢道:“难道特别通行证不能证明我的清白?”朱国梁道:“正好王参谋长也在这里,张二少爷,咱们何不让王参谋长看看司令部的特别通行证有没有被滥用。是诬陷不是诬陷,看看货就清楚了。”张世杰无奈地一摊手:“王参谋长,你看到了吧,唉!”王参谋长脸色一沉,“朱司令,我说这是陈司令的货,你还认为有检查的必要吗?”朱国梁似乎稳操胜券,“王参谋长,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党国的利益,相信陈总司令能理解我。”王参谋长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张二少爷,看来,这批货必须接受检查了。你要是欺骗陈司令,在货里夹带了违禁的私货,吃不了你兜着走!” 张世杰一跺脚,大声叫道:“金声,把货卸下来,让朱司令检查。”刘金声指挥人把货从车子上卸下来。朱国梁做个手势,他的部下过来打开货物包装,运送酒精的桶出现在面前。朱国梁得意地说道:“王参谋长,你看清楚了吧。”张世杰冷笑一声:“谁说酒精桶里装的一定是酒精?金声,把桶打开。”刘金声把桶盖打开,里面露出塞得满满的茶叶小桶。张世杰拿出一个小桶,打开盖子,说道:“这是我张家茶厂今年出的最后一批茶,要运到安徽去。朱司令,运送这东西不违法吧?起码不比你同顺兴用军车运送私盐违法吧?”朱国梁目瞪口呆看着面前的酒精桶,不甘心地又打开一个桶盖,里面还是茶叶小桶。张世杰道:“打开!全部打开,让朱司令一次看个够。”伙计们把酒精桶都打开了,桶里装的全是茶叶。 王参谋长从大桶里取出一桶来,“朱司令,陈总司令亲笔签发的通行证在你这儿成了一张废纸,我希望你能给个说法。我在司令部等你。”声色俱厉说完这番话,转身朝吉普车走去。张世杰说道:“王参谋长,你慢走。朱司令是党国的忠臣,大忠臣,别怪他。”朱国梁追到车边,打开车门,说道:“王参谋长,您息怒,我这就去司令部请罪。” 吉普车碾出一溜尘土,走了。朱国梁正在琢磨着该不该对张世杰说几句道歉话,只见高连升带着淮源盛的马队从东边过来了。高连升跳下马喊道:“二哥,你们也太慢了。”张世杰道:“没办法,朱司令怀疑我们夹带违禁物品,快不起来。货送到了?”高连升道:“送到了。朱司令,你还是给我们留条活路吧。”朱国梁恨恨地说:“世杰,我认栽了。我还想送你一句话:世上没有常胜将军。弟兄们,撤吧。” 朱国栋一听惹了陈香亭,不敢大意,忙回南阳出面做工作,花了一笔钱,陪了无数笑脸,陈香亭才答应不再追究,但要朱国梁保证以后不干涉张家的生意,尤其是不能影响酒精厂的生产和销售。弟兄两个灰头土脸回到同顺兴南阳分号,一个随从过来报告:“大少爷、二少爷,武胜死了,警察局的人说,武胜是服毒自杀。张家却说武胜是被人害死了,给武胜的家人一大笔钱。”朱国栋道:“知道了,你下去吧。”随从一走,朱国梁脸色阴沉,抓起桌上的东西摔在地上,咬牙切齿道:“张世杰,我和你势不两立。”朱国栋把地上的东西拾起来,拍打拍打,放在桌上,说道:“国梁,我早说过,张世杰这个人不简单。除了内鬼,又能安抚内鬼家人,这棋走得绝。武胜没了后顾之忧,不骗你他骗谁?国梁,别着急,我们慢慢和他斗。”朱国梁哀叹道:“还斗什么,哥,要不是你,我这个保安司令恐怕当到头了。我还从来没受过这种窝囊气,真想找人给他放黑枪。”朱国栋摇头道:“千万不能这么做。这个张世杰确实难对付。”朱国梁道:“哥,你不知道,他的酒精厂有多赚钱。虽说分了一半利给陈香亭,那钱还是哗哗往张家银库里流,我,我这次真是想把酒精厂变成咱们朱家的产业。本来,这是个一箭双雕的好计,没想到事情没做成不说,还让他把咱们合伙做生意的事儿捅了出去。哥,不会影响到你吧?”朱国栋道:“你不用为我担心。别说陈香亭,就是别廷芳还活着,他也不敢插手中央军的事。投鼠忌器,眼下还不能对张世杰来硬的。国梁,等张世杰儿子满月的时候,你替我送份厚礼,暂时低低头吧。”朱国梁道:“真是不甘心,我们真的就这么放手了?”朱国栋指指自己的脑袋,“要动动脑筋。我的人报告说,这回是杨开泰帮张世杰走了这批违禁的货。人家这才叫一石三鸟。我还听说冰雪表妹的心还在张世杰身上,杨开泰有些吃味儿。这里面就有了做文章的余地了。”朱国梁吃惊地看着哥哥:“你,你在杨开泰身边有人?”朱国栋道:“杨开泰也坐大了,不防不行。张世杰和杨开泰一联手,咱们就危险了。你想干掉张世杰,打他的黑枪,他恐怕对你也有这种想法。这次杨开泰是看在身怀六甲冰雪表妹的面子,才帮了张世杰。我们要用好他们中间的矛盾。”朱国梁不解地问:“怎么用?”朱国栋掏出一封信道:“你把这封信送到太白顶,最好让冰雪先看到。” 朱国栋在信上说他这次回到太平镇,很同情张世杰。张世杰已经彻底变了,抽大烟、逛窑子、睡丫头,正经事一件都不干了。梧桐为他生儿子那天,他在南阳百花楼嫖娼。这些事儿的根子在杨紫云和朱国柱身上。为了还给张世杰一个公道,他想彻底查清杨紫云和朱国柱到底是什么关系。他说如果杨开泰.99lib.也想查清这事,可派个亲信去枣阳找他。杨开泰把信看了又看,问郭冰雪,“朱老大这是啥意思?逛窑子,吸大烟,可能吗?”郭冰雪道:“你问我我问谁?朱国栋有多阴险,你比我清楚。张世杰做什么,与我没有关系。淮源盛有钱,少掌柜开妓院、开烟馆,都不是新鲜事。你别拿这些事烦我了。”杨开泰道:“你这是气话。张世杰变成这样,你会不上心?毕竟……”郭冰雪激动地站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哎哟……”一受气一受激,郭冰雪感到下腹滚过一阵异样的痛。杨开泰大惊,“冰雪,怎么了?”郭冰雪艰难地说:“要生了,快找接生婆。” 由于胎位不正,郭冰雪叫喊了一夜,孩子竟没生下来。黎明时分,太白顶已经来了五个接生婆。 张世杰和高连升带着重礼和一张请杨开泰、郭冰雪吃儿子满月酒的喜帖骑马到太白顶山下,正赶上金贵带着两个接生婆回来。张世杰问明情况拨马直奔县城,带上给他治过病的刘医生就往太白顶赶。朱国梁在司令部听说张世杰带着一个男医生去给杨开泰的老婆接生,马上就想到要用这件事做篇文章。 小晌午了,郭冰雪仍然昏昏沉沉睡在床上。一个接生婆在她耳边说道:“夫人,你醒醒,夫人,你用点劲儿,你不用劲儿,孩子生不出来,我们也跟着活不成。夫人……” 郭冰雪呻吟一声,想用力,却觉得浑身软绵绵的,心中一急,昏了过去。 外面的议事大厅里,杨开泰像个困兽一样,“怎么还生不出来?金贵,再去找接生婆,找个好的。”金贵为难地说:“寨主,附近的接生婆都请来了。”杨开泰大叫着:“那你到太平镇去找,到县城去找,到南阳去找……”一个兵丁进来报告,“报告寨主,淮源盛的二少爷张世杰来了,他带了个医生。”杨开泰大喜,“医生,太好了,快请进来。”张世杰、高连升带着刘大夫进来了,张世杰问道:“大哥,冰雪怎么样了?生出来没有?”杨开泰顾不得客气,“医生在哪儿?快去救冰雪。”刘大夫拎着急救箱朝后面走去。杨开泰惊愕道:“世杰,怎么是个男医生,冰雪是生孩子……”张世杰忙解释道:“刘医生是桐柏最好的外科大夫,我问过他了,冰雪这种情况,恐怕要动手术。”杨开泰顿了一顿道:“只要能救得了冰雪的命,管不了这么多了。世杰,连升,坐,抽烟。金贵,上茶。”几个人闷坐到下午后半晌,终于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传了出来。屋子里的人精神一振,不约而同站了起来。 一个接生婆从屋里跑了出来,“寨主,寨主,生了,生了一位.99lib.漂亮的小姐。”张世杰忙问道:“夫人好吗?”接生婆说道:“夫人没事。”杨开泰问道:“医生呢?”接生婆说道:“医生正在给夫人缝伤口,夫人的骨盆小,要不是医生在下面划一刀……”杨开泰打断她的话,“好了,哪来这么多话,金贵,给她们赏钱。” 看杨开泰一副不高兴的样子,等刘大夫一忙完,张世杰就以有急事为由,提出告辞,杨开泰也不挽留,耷拉着个脸陪着他们到议事厅门口。刘大夫说道:“杨寨主,让夫人不要乱动,多卧床休息,每晚用淡盐水坐浴,过两天伤口可能有点痒,是正常现象。七天之后,我会上山来给夫人拆线。” “这就不劳你了。我要回去看看冰雪,就不陪你们了。世杰,谢谢你关心冰雪。金贵,替我送客人下山。”杨开泰口气冷淡地说完,转身进了议事厅。 张世杰想要说话,又忍住了。金贵带着两个卫兵走过来,阴沉着脸色说道:“请吧。”高连升忙说道:“金贵,我们知道路,不用送了。”金贵恶狠狠瞪刘大夫一眼,“寨主已经吩咐下来,我把你们送到山寨门口。走吧。”山道上,张世杰骑着马走在前边,高连升牵着马,刘大夫骑在马上,另外一匹马跟在后面。刘大夫有点过意不去,“高先生,你也上马骑着吧。”高连升说道:“这段路不好走,等下了山,我再上马,你比不得我们,我们常年都在马背上。”刘大夫说道:“那就有劳你了。”高连升说道:“你救了杨夫人的命,做这点小事应该的。我看杨大哥不太高兴,是不是因为生了个女儿。”刘大夫摇摇头,“恐怕不仅仅是这个原因。桐柏这个地方,比较守旧,人们还接受不了男医生接生。有一次,人们把产妇拉到医院,一听说我这个大男人来接生,把人又拉走了,结果母子都没保住。要不是张二少爷的面子,我还真不想跑这一趟。”三个人走到比较平坦的路上,高连升上了马。张世杰说道:“刘大夫,谢谢你。连升,你送刘大夫回县城。”刘大夫摆摆手:“别客气,你们都是大忙人,不用送了,前面的道我熟。”张世杰道:“那好,改日去县城,我请你喝酒。”三个人在岔道上分手,刘大夫一个人骑马直奔一片树林子。一声清脆的枪响划破天空。张世杰和高连升听到枪声,紧勒马缰,神色大变,忙调转马头奔了过去。张世杰下马把地上的刘大夫扶起来,“刘大夫,刘大夫——谁干的,是谁干的?”高连升骑马在附近转了几圈,下马道:“没发现别处有人。杀手只能往山上跑。二哥,这儿还是太白顶的地盘,一般的人,恐怕不敢来这儿撒野。”张世杰把刘大夫放在马上,“回太白顶。”张世杰和高连升离开后,两个农夫打扮的人从林子深处走出,撒腿朝桐柏县城方向跑去。 看过了花朵一样娇嫩的女儿,又亲手喂郭冰雪吃了饭,看着她睡着之后,杨开泰吩咐人下山去找奶妈。属下来报告说张世杰又上了山。杨开泰走了出去,来到破庙前,看见张世杰和高连升满面怒容站在那儿。刘大夫的尸体被放在一块青石板上。杨开泰忙问道:“世杰,这是怎么回事?”张世杰冷冷说道:“我正想问你呢。他刚刚救了你老婆孩子的命,转眼成这样了。你好像知道这事……”杨开泰脸色变了,“你怀疑我杀了他?”张世杰道:“他是个医生。没想到你这么狭隘。”杨开泰道:“你凭什么认定是我派人杀了他?”张世杰道:“他中枪的地方,还在你太白顶的地盘里。”杨开泰道:“在我的地盘就一定是我的人杀的?”张世杰急了:“那你说还有谁敢在你的地盘里开枪杀人?”杨开泰生气了,“既然你认定是我干的,那就算在我头上好了。你想怎么样?”张世杰道:“交出凶手。”杨开泰冷笑一声:“把我交给你怎么样?要杀要剐,你冲着我来吧。”张世杰听呆了,“你——你怎么能这样?他是你杨开泰的恩人!是我把他带来的。出了这事儿,你让我怎么跟他家里人交待?”杨开泰冷冷地说:“我又没有请你带个医生上山。你怎么交待,我管不着!我敢保证,没有我的命令,我的手下谁都不敢开枪杀人。他是你带来的,又是你带走的。他救了我的老婆孩子,我领他的情,记他的恩。来人,备上五百大洋。”张世杰仰天长叹一声,“这笔血债只能记在我头上了。连升,扶刘大夫上马,我们走。”高连升把刘大夫的尸体搬到马背上。杨开泰喊:“等等,把钱带上。”张世杰骑上马道:“杨大当家的,敢做不敢当,这叫小人。”拍马朝山下走。杨开泰朗声大笑,“随你便吧。这事与我无关,与我的兄弟无关。”看张世杰已经走远,扭头道:“金贵,是不是你派人干的?”金贵道:“我可没吃豹子胆。念头我倒是动过,可没您当家的发话,我也不敢做。管他谁干的,他死了倒也干净。他看了夫人,摸了夫人,本来就该死。”杨开泰愣愣地看着金贵,“不错,我也动过这个念头。都听着,这件事不要让夫人知道。金贵,你替我走一趟,把这五百大洋送到那个大夫家里。毕竟,他是死在我的地盘上。” 张世杰直接到县城为刘大夫操办葬礼。高连升管不住自己的嘴,把自己的怀疑说了出去。朱国梁听到这种传言,甭提有多高兴,忙带五十大洋,亲自去刘大夫的灵前吊唁。恰好在这个时候,金贵和两个随从带着五百大洋来了。朱国梁大喊一声:“把这几个杀人犯给我拿下。医生你们也敢杀,还是人吗?”张世杰苦苦相劝,朱国梁才答应不当场拿人。这时,张世杰已经冷静下来,忙派人把金贵三人送出县城。 至此,张世杰和杨开泰的心里都结了疙瘩。他们谁都没意识到这件事会与朱国梁有关。 刘大夫的妻子是个极重情极刚烈的女人,把儿子托付给张世杰后,喝砒霜死了。张世杰只好把刘大夫五岁的儿子领回了家。李玉洁看看孩子,叹了一口气,说道:“梧桐,把孩子领去吧,以后,他就是你们房里的人了,像对待小万隆一样对待他。” “是,妈。”钟梧桐答应着走过来,看了张世杰一眼,从他手里拉着小男孩的手,走了出去。 李玉洁摇摇头恨恨地说道:“世杰,不是我说你,冰雪早就是杨开泰的人了,她生孩子,你瞎掺和什么?”张世杰嘟囔一句:“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李玉洁道:“救了两个,搭上两个,还把跟杨开泰的关系搞僵了,你事先怎么不考虑考虑清楚?”张世杰余怒未消,“没想到杨开泰的心胸这么狭窄。”李玉洁哼了一声,“现在想到了也不晚。男人的心,有时候大得能撑船,有时候连根线都穿不过去。你这么关心郭冰雪,当初你……算了,真是冤孽。还是老规矩,这个孩子的所有开销,都算在你头上。”张世杰垂首答应着:“这是应该的。”李玉洁爱怜地看看儿子,“叫我怎么说你呢?这才一个来月,你就得了两儿一女,一个亲生,两个……加上武胜的刘大夫的,已经五个了!你就闹吧,闹吧,啥时是个头?敞开这个口子,家里有座金山,也不够用!你暗中干了什么大事,我也不打听。可不管干什么,面子总要讲的。大烟馆,窑子馆,那是正经人去的地方吗?”张德威进来接道:“恐怕他有难处。你没看,世杰都有白头发了。他肯定是没法了,才出此下策。”李玉洁沉着脸道:“有你这种爹吗?世杰,你给我听着:梧桐生万隆那天,你恰好在百花楼鬼混。你的这些烂事,只怕早把梧桐的耳朵磨出老茧了。梧桐呢,是个懂事的,没听她说你一个不字,也算我没白疼她。人,是你自己选的,你谁也不能怪。去跟她说说清楚吧。你给了她少奶奶的身份,就不能再把她当成丫环看了。收收心吧,多在梧桐和几个孩子身上上上心。天塌了,有比你个儿高的先顶着,扫扫你自家的门前雪吧。”张世杰喏喏地答应着。

2

冬去春来,岁月如梭。转眼,张世俊和张若兰就要大学毕业了。收音机里,一会儿说美军在太平洋重创了日本海军,一会儿说日军在东南亚已经无力支撑。到了盛夏,收音机又说蒋委员长已经成了世界上抗击法西斯四个大国的领袖了。所有这些消息,仿佛都在说一件事:鬼子快完蛋了。 可是,张世杰眼里看到的却是另外的景象:国军和鬼子相安无事,河南的大旱灾弄出了几百万难民。这一年多,根据地也没搞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动静。半年前,赵九思让曹镇河捎个口信过来,要他继续以灰色面目生存下来,他只好照办。久而久之,他都怀疑自己还像不像个共产党了。组织上没交给自己重大任务,张世杰只好把精力投到家里的生意上。这一年多,淮源盛的生意叫张世杰经营得有声有色。 这一日,张世杰正在账房算账,曹镇河来了,带来了赵九思的指示:河南的灾情已经非常严重,洛阳已经发生了人吃人的事情。无能的国民政府救灾不力,反倒一直在隐瞒灾情。眼下,要想法通过南阳的《前锋报》把河南的灾情捅出来。张世杰警觉道:“国民党是不是又要大规模反共了?”曹镇河道:“更重要的事,老赵亲自跟你讲。眼下,你只管报纸的事。”曹镇河一走,张世杰就叫来了刘金声:“金声,我要去南阳。饥民、流民越来越多,你帮连升马上在县城和镇上把粥厂尽快开起来。记着:要留意可能对我们有用的人。” 两天后,张世杰带着钟梧桐和儿子一起去了南阳,一家三口到照相馆照了全家福,张世杰去和报社的编辑记者见面,商议报道河南大饥荒真相。钟梧桐带着儿子到淮源盛分号接大学毕业的张世俊和张若兰。 店铺里充满欢声笑语,张世俊抱着张万隆,一边把孩子往上举,一边说道:“小万隆,张万隆,是炮声隆隆的隆,不是生意兴隆的隆,快快长,长大了小叔带你去打日本鬼子。”坐在他一边的朱见真说道:“等小万隆长大了打日本鬼子,你惭愧不惭愧,难道我们这些人还不能把鬼子赶走?”张世俊忙说道:“我错了,小万隆,我们长大了干什么呢?当个大官,还是当个大学问家?”朱见真叫道:“他笑了,快看,笑得真好看。没想到小孩这么好玩。”张若兰在一旁没好气地说道:“你喜欢孩子,自己生一个呀。”朱见真撇了撇好看的红嘴唇,“连升哥不来接你,你朝我发什么脾气?”张若兰说道:“他在家主持粥厂,我才不生他的气。这一路走来,饿殍遍野,亏你们还有心情说笑。”张世俊道:“我们愁眉苦脸的,就能救那些灾民了?”张若兰气鼓鼓地说:“你就会帮着见真。” 三个人正在斗嘴,钟梧桐从外面走了进来,一手牵着一个小女孩,“世俊,若兰,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咱们快走,要不晚上赶不回家。”张若兰问道:“二嫂,二哥呢?他不回去?谁的孩子?”钟梧桐道:“我从难民手中买来的。他们家里都有人饿死,怪可怜的。你二哥还有事,让咱们先回去。朱小姐,你是跟我们走呢,还是到你们铺子里等你二哥,他在人口市场。”朱见真忙问道:“他也买那些失去亲人的孩子?”钟梧桐道:“你二哥只买十三四到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还挑模样。你大哥在中央军,门路广,能把这些姑娘送到大后方去。”朱见真问:“送到大后方?她们去干啥?”钟梧桐道:“还能干啥,肯定卖到妓院去了。”张若兰惊叫一声:“啊?见真,你哥竟会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儿?”朱见真沉着脸:“二嫂,梧桐,这是真的?”钟梧桐道:“这算什么?又不是你二哥一个人在干这种营生。当然,说出来名声不好。听我们家世杰说,《前锋报》的记者正在调查这些事呢。” 朱见真神色大变,撒腿跑走了。她在人口市场转了大半天,没有见到朱国梁,跑到同顺兴分号一问,才知道朱国梁已经带着二十多个姑娘回桐柏了。第二天,朱见真就回了太平镇。朱见真一到家,就把朱国梁的所作所为和外人对朱家的看法一五一十讲给朱照邻听,爱面子的朱照邻一听,马上派人去县城叫朱国梁。傍晚,朱国栋居然和弟弟一起回来了。朱国梁一进客厅就问道:“爹,把我们叫回来,有什么事?”朱照邻站起身,颤着身子吼道:“什么事?你们把朱家的名声都败坏透了,还跟没事人似的,我养了两个好儿子呀。”朱国栋忙过去扶住朱照邻,“爹,你消消气,到底出了什么事,你指出来,错了我一定改。”朱照邻第一次对朱国栋没好声气,“你不在防区练兵,跑到国梁那里干什么?”朱国栋赔着笑脸道:“见真大学毕业了,我想带她到枣阳住一段时间,回来路上顺便去看看国梁。”朱见真说道:“我才不跟你去枣阳。大哥,你是正规军人,怎么能和二哥勾结在一起,往重庆贩卖人口?而且贩卖的还是难民。”朱国梁厉声问道“你从哪知道这件事的?是不是张家的人告诉你的?”朱见真说道:“你保安团的人天天到人口市场买年轻姑娘,太平镇的人谁不知道?用得着别人告诉我吗?”朱太太拉了见真一把,“见真,你大哥这么做是为咱朱家好,你胳膊肘到底往哪拐呀!”朱照邻一拍桌子,“什么叫为朱家好?国梁,国栋,灾民跑到南阳,跑到桐柏,你们趁机收点金石古玩,这说明你们有经济头脑,我举双手赞成。” “什么经济头脑,我看是趁火打劫。”朱见真撇撇嘴。朱照邻瞪了女儿一眼,“见真,我说话你不要插嘴。可你们不该贩卖人口呀,这可是伤天害理的事儿。”朱国梁一副无所谓的表情,“爹,没多大个事儿。你先坐下来,喝口水,听我解释。首先这件事和我哥没有关系,再说,我这么做,也是积善行德。你想一想,那些灾民都是自愿卖儿卖女的,我买了他家的姑娘,救了他一家的命,这不强似他们一家都饿死?”朱见真道:“你有这么好心吗?你是要把这些姑娘转卖到重庆的窑子里。”朱国梁道:“爹,咱家又没有印钞机,我这好事不能白做。重庆是什么地方?那是大后方啊,是大城市,这些姑娘到了那花花世界,说不定遇上一个达官贵人,她们全家还不都跟着鸡犬升天?爹,如今这年头,要个好名声有什么用?不顶吃不顶喝的。还是钱比较实在。张家开粥厂只是个幌子。他们也买了小孩子,可小孩长大了会给他们干活,他们也知道不做赔本的买卖。”朱见真不依不饶,“你胡说!”朱国梁火了,大声说:“反了你了!你在替谁说话?太太,妹妹回来了,你要多管教。你看看她像什么样?弄不好就又是一个郭冰雪,给土匪当压寨夫人。这才叫毁朱家的名声!”朱见真毫不示弱,“杨开泰比你强,他打鬼子,他不是人口贩子!” “行了行了!”朱国栋说话了,“什么是谣言,你们知道吗?国梁做这件事,我知道。这些姑娘都是我送到大后方的。多半是给在前线军官家里当女佣。少数好的,都参军了。谁嚼舌头就让他嚼吧。见真,我问你,你和世俊是不是在谈恋爱?”朱见真怔了一下,小声说:“我自己的事,不用你们操心。”扭头出去了。朱国梁吃惊道:“她,她喜欢张家老三?”朱国栋道:“这也没什么不好。爹,我准备让见真和世俊都到部队去。对张家,不能只用打,该拉还是要拉。还有,对杨开泰,也要客气点,乱世,做事都要留后路。”朱照邻道:“你看着办吧。” 张家这两天热闹非凡,一双儿女已经大学毕业,张德威和李玉洁打心眼儿里高兴。大学毕业后,两个人该干什么,是个大事。张德威希望女儿去县城教书,张若兰不干,非要留在家里学做生意。李玉洁希望三儿子在家里学做生意,张世俊却说他想参军到前线打鬼子。一家人商量两天,还是没商量出个子丑寅卯来。 朱国栋突然登门提出让张世俊到他的部队当兵,一下子把张家二老二小都惊住了。李玉洁生怕儿子先应了下来,忙说:“贤侄你甭费心了。他舅舅已经帮他谋划好了。”朱国栋讪讪一笑,“我忘了这一层。重庆是个大舞台,出路广。”张世俊生冷地说:“重庆我不去,中央军我也不参加。这种政府,这种军队,参加它干嘛?”张世杰几步跨进客厅,“胡说什么呢?国栋哥,谢谢你的好意。这两年,生意摊子铺大了,缺人手。”朱国栋见话不投机,闲扯一99lib?会就回家了。 朱国梁一看大哥的脸色,得意地笑了:“热脸亲了人家的凉屁股了。张家是不会听咱们的。”朱国栋冷笑起来,“凉屁股该亲还得亲。张家老三,心也向着共产党。真是好哇。过两天,你把见真送到我那里去。她成人了,到了该为家里做贡献的时候了。一定要让她嫁给我们需要的人。整张家的机会又来了……”朱国梁紧接一句,“找机会干掉他们兄弟仨,不难。哥,你的胆子就是小。”朱照邻清清嗓子,“国梁,我看是你该做事稳妥一点,上次查张家的货,差一点把保安团司令给查没了,拿不到真凭实据,别在这儿瞎咋呼,国栋的前途比张家人重要。既然张世俊不识抬举,国栋,你快点把见真带走,在你那些部下中,找个家境好有前途的,尽快把她嫁了。”朱国栋道:“我已经安排好了。国梁,你真是浑!没有你这样办事的。杀杀杀,张世杰手里拿的是烧火棍吗?蒋委员长如今已经是大国领袖,铲除共产党一直是他的心愿。清共的一个组织伏牛山工作团已经开始行动了。我想,张世杰肯定会有动作。国梁,你听着:灭掉张家只能从他通共上做文章。只要能坐实他与共产党有瓜葛,十个陈香亭都救不了他。”

3

赵九思终于又一次来了太平镇。看见赵九思,张世杰鼻尖一酸,眼泪差点流出来。赵九思伸手摸摸张世杰鬓角上染了轻霜似的头发,叹口气道:“怎么搞的?你才多大,头发都白了。”张世杰苦笑道:“你再等一年不来,我就老死了。一年多没正经事儿干,能不愁吗?你是不是把我给忘了?你让我灰,我就灰,可这灰色的日子真的不是人过的。你知不知道,我已经灰得发黑了。”赵九思笑道:“不就是抽几口大烟喝几次花酒嘛。我相信你不会将计就计的,你有坐怀不乱的定力嘛。”张世杰拍拍胸口,“我心里痛!大烟鬼、嫖客,都是我张世杰最瞧不上的人。现在,在镇子人眼里,我也成了这种混蛋了。”赵九思道:“这种戏我也演过,没啥。这一年多,你这里没出事,就算大功一件了。”张世杰道:“报纸把河南的大灾捅出去后,也没啥效果,难民还是乌泱乌泱涌来,我家的粥厂都开不下去了。难民中,青壮年很多,能不能把他们收拢起来,送到根据地去……”赵九思连连摆手,“不行不行!罗斯福承认了蒋介石在中国战区的领袖地位,宋美龄访美又弄来了不少美元和武器,本来,这对中国的抗战是好事。可惜呀,老蒋想的还是窝里斗。各个根据地都受着日伪顽三重压力,日子很不好过。前一段各根据地都在进行复员工作,都在进行生产自救。我们实在没能力接纳这些难民。”张世杰叹道:“太可惜了。这些青壮年难民,都痛恨国民党。”赵九思道:“河南有四大害,水旱蝗汤。汤恩伯把河南给毁了。不说大的了。说说你们能干的事吧。前些天,伏牛山工作团已经把我们在南召的地下组织彻底破坏了,杀了不少人。他们下一步的目标是宛西各大学。大学里我们发展起来的人,需要马上转移出去。”张世杰道:“这好办。我有陈香亭的特别通行证,你说送多少人吧。这一年多,没干别的,为陈香亭挣了不少钱。送几百人过去都没问题。”赵九思嘿嘿冷笑着,“我掌握的情况,跟你讲的可不一样。陈香亭已经和中央同流合污了,前两天,他还设宴请了伏工团的头头。要命的是,针对你的大网,朱家兄弟已经织好……”张世杰大惊:“什么?”赵九思道:“千万不要把敌人想得太愚蠢!朱国梁已经在防区内布置了十六处暗哨。你呢,又上了朱国梁的离间计,把借道太白顶的路给堵死了。”张世杰问:“我中过离间计?”赵九思道:“刘大夫是朱国梁的人杀的。凶手我已经抓到了。这批同志必须假道太白顶到根据地。事不宜迟,我们分头行动。你呢,先带人手去向杨开泰请罪,我去南阳接人。”张世杰恨恨地骂道:“狗日的朱国梁,你也成精了!我马上去。凶手在哪儿?”赵九思道:“慌什么?你和杨开泰已经有一年多没来往了,这才是这次行动成功的保障。要让朱国梁继续认为你和杨开泰还没来往。你绕道太白顶,从南边上山,老曹在山脚土地庙等你。” 郭冰雪经历一次难产,元气大伤,调养了一年,才又像个人样,会走路了。杨开泰每天都要扶着郭冰雪走几圈。菊花大放的时候,郭冰雪已经可以一次走四五里路了。 这一日上午,郭冰雪独自出去采了一束菊花后回了卧房。屋子里多了许多摆设,宝宝的摇篮放在大床的旁边,靠墙是几排书架,墙上挂着几幅水粉画。杨开泰打量着屋子,自嘲地摇摇头,“这个地方,越来越不像一个匪首窝了。再过两天,你开始练骑马吧。” “谁规定匪首窝里墙上一定挂着枪,床上一定铺着老虎皮?开泰,你要有长久打算,我不信我们会在这山里窝一辈子。”做了母亲之后,郭冰雪开始为女儿的将来考虑了。杨开泰道:“下了山去又能如何?我又不是没下去过。只要能让弟兄们有口饭吃,能让你们母女享安乐,我也就别无所求了。”郭冰雪抿嘴一笑,“对我你也不说实话,你箱子底下放的是什么?一套二十九军军服,一套新四军军服。”杨开泰无奈地长叹一声,“就是这两套军服让我英雄气短。二十九军,新四军,别提了,等把小日本赶走,再作打算吧。只是太委屈了你。”郭冰雪嗔怪道:“再说这样的话,我可不理你了。”杨开泰走过来抱着郭冰雪,“冰雪,能娶到你,我这一辈子知足了。”郭冰雪从杨开泰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开泰,你和张世杰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有好长时间不来往了。”杨开泰觉得扫兴,面露不悦道:“我们没什么,他做他的生意,我当我的土匪。”郭冰雪道:“不对!肯定有事!是不是和我生宝宝有关?记得我当时难产,昏迷中好像张世杰带了个医生来,生下宝宝后,张世杰好像又上了一趟山。你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杨开泰淡淡道:“冰雪,紫云的事儿,张世杰可能对我有意见。”郭冰雪较真道:“不对,张世杰在桐柏养伤的时候,你还去看过他。是不是和我有关?你怀疑我?”杨开泰道:“冰雪,你嫁给我的时候,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姑娘,我怎么能怀疑你呢?至于张世杰,他安的什么心,我可说不准。”郭冰雪拎把椅子坐下道:“你说说,他都安了什么心?”杨开泰咬牙说道:“他娶了个丫环,不甘心,也不想让我们过好日子。”郭冰雪严肃起来,“你和张世杰认识多少年了,他要是这样的人,你当初能把紫云交给他?开泰,你老老实实说吧,是不是你做了亏心事?如果你没做错事,张世杰不会一年多不来太白顶。开泰,我只想听你一句实话。”杨开泰慢慢坐下来,“都给你说了吧,不说我也憋得慌。那天,他带个男医生上山,我心里就不痛快。这也太巧了。我老婆啥时生孩子,他怎么会知道?再说,他找个男医生……”郭冰雪打断道:“你这个狭隘的男人,醋劲儿可真大。不是为这个吧?”杨开泰道:“这个刘医生叫人打死了。” “什么?”郭冰雪猛地站起来,“他死了?因为他是个男的,给我接生,你就把他杀了?”杨开泰道:“我没有动手。”郭冰追问:“还用你亲自动手吗?”杨开泰道:“我知道你也会这么想。当时,张世杰也认为是我派人杀了刘大夫。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没有让人杀这个刘大夫。山上的兄弟,我一个一个都查了,没人干这事。可是,这刘大夫确实死在山下。我长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我暗中查了一年,一点线索都没查到。冰雪,人真的不是我杀的,不是,也不像是兄弟们干的,我,我真的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就为这,世杰他再也没……冰雪,请你相信我,也请你相信弟兄们。弟兄们都懂规矩,这个刘大夫是我的恩人,我……我想世杰也没有杀了刘大夫嫁祸于我的道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郭冰雪一直认真看着丈夫,慢慢点头道:“我相信你。张世杰带刘大夫上山,有没有别的人知道?”杨开泰道:“我没问他。他一口咬定是我派人干的,我就撑着他了。” “他没上山,你就不会下山去?”郭冰雪痛心地说,“这件事肯定另有隐情。开泰,看问题眼光要远一点。你和张世杰,你们是单纯的朋友关系吗?他的自卫队,你的山寨,得互相扶持。你以为朱国梁真的念着紫云和朱国柱的关系,念着我和他的表兄妹关系,任由你在太白顶发展下去吗?他时时刻刻都想剿灭你,只不过时机不成熟罢了。你和张世杰闹矛盾,就是给他机会。备马,咱们去找张世杰。”杨开泰道:“你行吗?”郭冰雪道:“行不行都得去。我们不能当一辈子土匪!我们更不能失去张世杰这个朋友。走,马上下山。哪大哪小你分不清吗?”金贵慌慌张张跑了过来,“大当家的,张二少爷带着凶手上山赔不是来了。”杨开泰急问:“他人呢?”金贵道:“在大殿跪着呢。那个大夫是朱国梁的人打的黑枪。” 杨开泰和郭冰雪跑进大殿,张世杰和高连升还在虎皮椅子前跪着。他们身边躺着被捆成一团的凶手。郭冰雪喊:“快起来。开泰,快扶世杰起来。”张世杰仰脸看着杨开泰,“大哥,世杰有眼无珠,错怪大哥了,要杀要剐,都行。”杨开泰把凶手抓起来,“说——再说一遍,谁让你干的。”凶手道:“朱国梁朱司令。那天,我们有兄弟找刘大夫看病,听说了刘大夫跟着张二少爷上山……”话还没讲完,杨开泰掏出二十响把凶手打成了一个筛子。 第二天,他们把赵九思从南阳接出来的十六个地下党从太白顶送走了。 朱国栋得到报告,忙驱车赶到桐柏保安司令部,质问弟弟,“你是怎么搞的?这么好个机会你都抓不住,你还能干什么?张世杰和杨开泰结仇了吗?自以为是!再这么玩下去,是要掉脑袋的!”朱国梁无奈地摇摇头,“他奶奶的,人家在我眼皮底下也安了眼线。杀医生的事,漏了。我没想到这一层。人是从太白顶走的。哥,留着这个杨开泰,后患无穷,干脆把他剿了吧。”朱国栋道:“剿也要剿个出师有名。写个报告,把张世杰伙同匪首杨开泰放走共党这件事咬死了。不,先把张世杰撇开。就说杨开泰脱离共党是假,请求下令剿灭他。反共这事,可以做也可以说了。看看陈香亭怎么说。眼下,还是不能做反共急先锋。张世杰是共党,一定要想法坐实这件事。起码,要借助伏工团的力量促使陈香亭放弃张世杰。” 第十二章

1

朱、张两家的明争暗斗因为姚思忠的突然衣锦荣归暂告一段落。报纸揭露出河南大饥荒饿死一百多万人这个真相后,举世震惊。蒋介石在赴开罗参加三巨头会议前,作出了彻查河南当局不作为问题的决定。他怕在开罗面对罗斯福和邱吉尔的质问。一个大国,抗击外敌入侵不力已经够丢人了,听任百姓饿死百万之众,你这个政府还有什么资格领导民众抗敌?彻查问题的重要举措之一就是往河南各区派驻特派员。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派往南阳的特派员竟是五六年音讯全无的姚思忠。南阳的官员们在南阳公署眼巴巴候着姚特派员的时候,他的车队却从新野拐向了桐柏县城。 正是中午饭口上,三辆吉普车和装满卫兵的大卡车在姚记酒楼门口停下了。衣冠楚楚的姚思忠走下车,正正眼镜,看着“姚记酒楼”四个大字,他不禁感慨万千。他被下属们簇拥着,秘书走到前面想为这位上司开门,可姚思忠摆摆手,自己亲手推开了门。酒楼内,正是一幅热闹景象。张若虹在柜台后面往外拿酒。在门口招呼客人的小伙计看见姚思忠的派头,有点不知所措,忙跑到柜台边说道:“老板娘,来贵客了。”张若虹应一声:“知道了,先招呼他们到里面的桌子坐下。我这就来。” 姚思忠抢几步走到柜台边,动情地说道:“若虹,我回来了。”张若虹转过身,把手中的酒坛子缓缓放在台面上,有点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你……思忠……你真的是思忠?” “是的,我回来了。”姚思忠抓住她的手,使劲摇着,转过身对随行人员说,“你们快来见过夫人,这就是我那苦守寒窑六年的王宝钏。” “夫人好!”随行人员们齐声叫道。 “什么王宝钏,不嫌肉麻,我叫张若虹。各位,快请坐。”张若虹娇嗔地看了姚思忠一眼,她从柜台后面走出来说,“小旺,把里面的桌子收?99lib?拾好。”姚思忠大手一挥道:“让饭店的客人们都散了吧,这姚记酒楼以后就留作旧居。小伙计,告诉后厨的大师傅们,好好整治一桌菜来,送到后院。王秘书、崔副官,走,我要在寒舍设家宴招待你们。” “还是让店里的客人吃完饭之后再散吧。各位,我们家大掌柜回来了,今天的酒菜免费。王秘书、崔副官,还有你们几位,这边请。”说完,张若虹带着众人往后院走。而客人们听说酒菜免费,都鼓掌叫起好来。 酒楼门口很快围起了一大群人,有的人对五辆车子指指点点,有的人想要进酒楼去。小旺拦在门口,说道:“不要进来,不要进来了,酒楼已经歇业了。”一客人问道:“什么歇业,里面不是有人在吃饭吗?” “那是他们运气好,赶在大掌柜回来之前来吃饭。知道吗?我们大掌柜当了大官,身边又是秘书又是副官的,气派大得很。老板娘这一下可算熬出头了。”小旺说道。另一客人说道:“小旺,你得意什么,酒楼不营业了,你们这些伙计们只能喝西北风去。”小旺挠挠头道:“也是呀,我这是高兴个什么劲儿?” 当年,淮源盛的大小姐与穷教师姚思忠私奔是桐柏轰动一时的大事件,上点年纪的人都对这事记忆深刻。当时,谁都认为这是一件鲜花插在牛粪上的事情。后来姚思忠落草为寇了,大家都认为自己眼力不差。几年过去,猛然得知他成了大人物,谁都觉得这是一个传奇。不一会儿,县城里的人多半都知道了姚思忠衣锦还乡了。 朱国梁知道特派员今日到南阳上任,正在为不能去参加欢迎特派员的晚宴生闷气。可当他知道特派员竟然是张家的女婿姚思忠,不禁惊出一身冷汗。出于直觉,他想到了该给姚思忠送个见面礼,而且这礼还不能轻了。于是,他马上带上厚礼坐车去了姚记酒楼。 朱国梁一从停下的吉普车上下来,随行副官便早早跳下车对围在门口的人叫道:“快闪开,快闪开,朱司令来了。”小旺迎过来:“朱司令,您来了,对不起,请您到别处吃饭吧。”朱国梁问道:“姚特派员是不是在里面?麻烦你通报一声。”小旺忙道:“朱司令要见我们大掌柜,快进来坐,我这就去通报。” 酒楼后院原本阴暗窄小的客厅亮着几盏灯,又被满桌五颜六色的酒菜一衬托,显得富丽堂皇起来。姚思忠和张若虹坐在主人的位置,随行人员们各就各位,有些拘谨。酒楼的伙计们来回穿梭着上菜。 姚思忠亲切地招呼道:“大家随意些,随意些。我的家也就是你们的家嘛。别客气,吃,吃。” 王秘书举起杯说道:“夫人,我敬你一杯,姚特派员经常提起您,我非常敬佩您。”张若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思忠在外面做事,多亏有你们帮助他,多谢了。” 小旺走了进来,通报道:“老……老爷,县保安团朱司令来了,要不要请他进来?” “我今天和夫人团聚,不办公事,告诉他到南阳见我。”姚思忠摆摆手,一脸深情地举起了酒杯,望着自己的夫人说,“来,若虹,我也敬你一杯,这些年,你受苦了。” 高连升正陪着张若兰买东西,听到姚思忠成了特派员,一想此事重大,忙去姚记酒楼。两人在酒楼门口下了马,正好看见朱国梁黑着脸坐车走了。高连升叫了小旺:“小旺,过来,怎么回事?” “连升少爷,你来了,世杰少爷没一起来?告诉你个好消息,我们大掌柜的回来了,当了很大的官,大得连朱司令都不放在眼里?哎哎哎,这位小姐,你等一下,让我进去通报一声……”高连升抬手打了小旺一巴掌,教训道:“二小姐你都不认识?”小旺忙赔笑脸道:“小的没见过二小姐,我还以为是仙女下凡了呢。快请进。” “别胡说了。把马喂喂。”张若兰说完,抬腿进了酒楼。 姚思忠一看来了张若虹的娘家人,寒暄后说道:“若兰、连升,往事我也不提了。请你们回太平镇禀报二老,就说我和若虹下午想顺路回家看看。要是今天不方便,也可以再找机会。不过,这公务一忙,机会就不好找了。若虹,你看呢?” “我听你的。”张若虹道。姚思忠道:“你们告诉二老,晚上我和若虹还要赶到南阳,在家里也不能久留。王秘书,你带车送他们俩回去。你在外面等着。一切听二老的安排。” 赵九思和张世杰正在酒精厂研究对付伏工团调查的事,一听说姚思忠当了特派员,也蒙了。“他没说是什么级别的特派员?”赵九?99lib?思道。高连升掏出一张名片递给赵九思,说道:“这是他的名片,我也没看。估计低不了。朱国梁想见他,他理都没理。”赵九思道:“河南省参议员、第一战区驻豫西南特派员。身份不低呀。你们俩先回去向二老通报一声,我和世杰一会儿到家里去。”张世杰吩咐道:“记着,别说得太神乎,妈不吃这一套。”张若兰和高连升走后,赵九思踱步想了一会儿道:“这个情况我们一点都没掌握啊。姚思忠的身份,变化太大了。” “真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如果没有非常的奇遇,就不可能出现这种事。一回来就要来认亲,口气又挺大,我妈她……”张世杰道。赵九思道:“先不管他是什么来历了。他想认亲,对咱们不是坏事。往各重要地方派遣特派员是惩治腐败的面子工程。如果能打好姚思忠这张牌,对我们走出目前的困局有帮助。这样办吧,你马上去县城,对姚思忠衣锦还乡表示热烈祝贺,我去说服老太太马上认亲。朱国栋这些日子频频回南阳,这里面肯定有阴谋。” 就这样,张世杰骑马直奔县城。而赵九思赶到张家客厅时,李玉洁还没有表态。看见赵九思进来,张德威马上说话了:“赵先生,你见多识广,这件事怎么办,我们都听你的。”赵九思道:“大叔、大妈,在乱世做事要按乱世的规矩办。当年的事,错在若虹。这事已过去多年,不宜细究了。姚思忠有了认亲的话,咱们就给他个面子吧。这个特派员就像古时候的钦差大臣,手中权力很大。我的意见是请他们回来,请他们风风光光回太平镇。再说,又不是我们哭着喊着要认这门亲,我们只是找回个女儿。大妈,你说呢?”李玉洁哼了一声道:“这张若虹当初要是风风光光从这个家门嫁出去的,现在自然可以风风光光回来。那个姚思忠,别说他还只是个什么特派员,就是他当了大总统,我也不认为他是个正经东西。老爷,世杰结婚的时候,赵先生转交的那份礼是你收的,这件事你做主好了。梧桐,把我的东西收拾收拾,我要带着万隆回李家庄住几天。”赵九思连连作揖道:“伯母,伯母,你可不能走,这件大事可不能少了你。”张德威忙劝道:“玉洁,都过去十年了,你还记不记得若虹当初发的誓?如今姚思忠也算是混出了个样子,不如就借这个台阶,让若虹回来吧。这些年来逢年过节,你哪一次没为若虹流过泪?” 李玉洁猛地站起身,气愤地说:“你这个老头子,当着这些晚辈的面,说的这是什么话?谁哭了?谁为那个没良心的哭过?我说不管就不管!万隆,走,跟奶奶去舅爷家。”张德威忙拦住道:“好了好了,是我说错了话,哭的那个人是我,你别走啊。”张若兰和张世俊一边一个忙拉着李玉洁,说道:“妈,快坐下,坐下慢慢说。” “大妈,留下吧。生逢乱世,敌人不只是小鬼子。多维持个人,就多份力量。特派员虽比不上大总统,可他却能影响一个地方的局势。给他们一个面子吧。”赵九思再劝道。“也罢,赵先生,伸手不打笑面人,今天算给你面子。世杰、世俊,去把张若虹还有那个姚思忠接过来吧。”李玉洁挣足了面子,终于把这句她早就想说的话说出来了。

2

姚思忠——姚特派员要带着媳妇回太平镇认亲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当地。朱照邻、朱国栋和朱国梁父子三人都不知如何应对这个突发事件。朱国梁在姚记酒楼求见被拒后,直接驱车回了太平镇。毕竟这次整肃运动矛头直指发国难财的人和事,如果自己被特派员盯上,后果不堪设想。当下,他急需朱国栋拿个大主意。朱国栋这次回南阳地界带了一个营的兵力。这一个营已经以拉练的名义由驻地开拔到唐河境内。陈香亭在他的游说下,已经表示出可以舍弃张世杰的意思了。调桐柏、唐河和新野的保安部队围剿有重大通共嫌疑的杨开泰匪部和张世杰的淮源自卫队,只等陈香亭的一纸命令。在这个节骨眼上,张家突然冒出个特派员女婿,陈香亭十有八九是不肯做这笔交易了。 朱国梁率先打破了房内死一样的沉寂:“就差一哆嗦了。用不着等陈香亭签发那张纸,你的一个营加上我的保安团,吃掉杨开泰,跟玩似的。”朱国栋道:“张世杰呢?” “特派员能在南阳待多久?除掉杨开泰,等于断了张世杰的左右手。等姚思忠一滚蛋,再收拾张世杰。只要能保证陈香亭在太平镇的利益,他才不在乎张世杰的生死呢!这次不出手……”朱国梁道。朱国栋听不下去了,摇头道:“你什么都不懂!要是能出头干这事,我驻唐河、新野那几年,早干了。没有陈香亭的手令,这样做无疑于自杀。姚思忠跟杨开泰是什么关系?你真糊涂。退一步海阔天空。你收拾一下,一会儿去张家拜见这个姚思忠。”朱国梁大叫一声:“啊——”朱照邻道:“听你哥的吧。能屈能伸才能干大事。张家那老太太,多刚烈的一个人,也还知道服软呢!张家不知哪座祖坟冒了烟,这几年总是能逢凶化吉,不认命不行啊。还是备份厚礼去吧。” 不一会儿,外面传来了欢迎特派员的锣鼓声。这是赵九思让自卫队专门为姚思忠准备的节目。车队在张家大院停下,张家大院顿时像过年一样热闹起来。张德威和李玉洁以及张家的几个长辈坐在客厅,张世范、慧兰和钟梧桐带着各自的孩子站在一边。张世杰兄妹三人陪着张若虹和姚思忠走进客厅,已经目露泪光的张若虹看见父母,哽咽地叫了一声爹妈,急步要朝前走。 “若虹,等一等。”姚思忠拉住她道。众人的目光集中在他们两个人身上,外面的鼓乐声适时停下了。姚思忠拉着张若虹的手,走到李玉洁和张德威跟前,他率先跪下,说道:“爹、妈,女婿姚思忠给二老行礼了。”说完,他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随即,张若虹也跟着跪下磕头。张德威连声说道:“快起来,快起来。”一个长辈说了一声好,鼓起掌来,大家都跟着鼓掌,大厅的气氛立时热闹起来。 李玉洁不由自主地擦擦眼睛道:“世俊、若兰,扶你姐姐姐夫起来。”张若兰和张世俊把姚思忠夫妇扶起来,两个丫鬟端着茶盘过来。姚思忠先奉茶给张德威,又奉茶给李玉洁。一切都是按照新女婿第一次上门的旧礼进行的,显得庄重而肃穆。姚思忠取出怀表看看,清清嗓子说:“爹、妈、各位弟弟妹妹,你们能认我这个不成器的女婿、姐夫,我太感动了。”张世杰忙接道:“姐夫,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姚思忠道:“说得好。这几年我是九死一生,深知亲人的重要。没有若虹的激励,我走不出这桐柏山;没有若虹的守候,我活不到今天。在战场上、在九江、在重庆、在南京、在武汉,要是没想着家里还有个贤妻在等我建功立业后回去,我早死一百回了。我向你们保证,我会用十二分的努力回报若虹对我的这份情。爹、妈,我这就带着若虹上任了。”张德威忙道:“去吧去吧。国家国家,国为大。公务要紧。” 姚思忠走到院子里,正好碰见身着挺刮军装的朱家两兄弟。朱国栋思来想去,决定在此人身上下点本钱。他在吩咐副官先赶到南阳,运作把刚置下的公馆送给姚思忠居住的事后,才急急忙忙赶过来。朱国栋举手给姚思忠行个军礼道:“特派员,您还记得我们吧?”姚思忠笑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国栋老弟是党国才俊、军界柱石。国梁老弟是桐柏地方的守护神。我没说错吧?”朱国栋道:“和您这根党国栋梁一比,我们啥都不是了。今天早上,我才知道姚复国特派员就是你。陈司令他们不知底细,以为您只身来南阳赴任,给您找的住处不够宽敞。我呢,常去南阳,刚刚把去年买下的一处宅院翻修了。我一想,这处房子正好可以做您和若虹姐的新房。” “这多不好意思。”姚思忠道。朱国栋道:“陈司令一听说您可能绕道来接家眷,也要给您找处公馆,我能不能孝敬得上,还难说呢。走吧,我护送特派员上任。”姚思忠道:“这可不敢当。”在殷勤献完和姿态作足之后,一干人拥着姚思忠和张若虹出了大门。 赵九思没见姚思忠。他在镇东头张家的晒绸场目送车队朝南阳而去。张世杰走过来道:“朱国栋把自己的公馆都借给我姐夫,不,姚思忠了。真没想到替我们解围的会是姚思忠。”赵九思道:“看出破绽了?” “他没讲自己的发迹史。他只说受了多少苦。他到过南京。他会不会当了汉奸呢?”赵九思点点头道:“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我去查查他的底细。镇河的人已经撤了。近期朱家兄弟不会再打太白顶的主意了。这对杨开泰觉悟不利。你去一趟太白顶,讲讲姚思忠的事。”张世杰道:“我知道。” “给你一个忠告,那就是你要尽最大努力,避免单独与郭冰雪见面说话。我这个忠告是有依据的。杨开泰很在乎郭冰雪。这个郭冰雪呀,对你没死心。再有,别在你姐姐面前说姚思忠一个不字。女人是纯粹的情感动物,弄不好就会坏大事。让你姐过几天梦中的好日子吧。见了朱家兄弟,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对陈香亭也要一如既往。”叮嘱完后,赵九思上马走了。张世杰在随风飞舞的五色彩绸中久久地站着,苦苦琢磨姚思忠到底是凭什么发迹的。 特派员的重要使命是查这几年军政官员的渎职腐败行为。因此,给姚思忠接风的晚宴场面非常大。该来的和不该来的军政官员悉数到场了。特派员到任,通知得很晚,陈香亭也不知道姚复国特派员就是当年当过一阵子匪首的姚思忠。朱国栋主动提出借公馆给姚思忠住,陈香亭满口答应了。晚宴散后,陈香亭等一干南阳的军政要员一直把姚思忠和张若虹夫妇送到公馆门口。 这个公馆布置好之后,朱国栋还从来没住过,里面的家具被褥都是新的。张若虹在宴会上听了一晚上的恭维,又被官员卫兵仆人簇拥着送到这么一个住处,看着屋子里到处都是新崭崭的,一时有点恍然若梦。离开桐柏县城的时候,她收拾了一些行李,她把行李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条旧被子,放在床上,把新被子抱在一边。 姚思忠摇摇晃晃走进来,问道:“若虹,你在干什么?”张若虹把旧被子铺好,说道:“这毕竟是人家的东西。这是我们结婚时的被子,你走了之后,我又盖了六年半,这六年半,我没少往上面滴眼泪。”姚思忠抱住她道:“一切都过去了,若虹。我不再是当初的穷教书匠,不再是东躲西藏的土匪,不再是衣服上补丁摞补丁的土八路,我是堂堂的省参议员,豫西南的特派员。你没看见,刚才的酒席上,多少人巴结着给我敬酒。若虹,你也不再是县城小饭店的老板娘了,你是比张家大小姐还要尊贵十倍的特派员夫人,这新崭崭的被子盖在我们两个人身上,是它上辈子修来的造化。” 张若虹笑了一下道:“没听说当一床被子还要修炼。思忠,我只有把这床旧被子铺在床上才感到踏实。六年,只有六年,你就飞黄腾达了?我一直以为这还是个梦。”姚思忠痛苦地摇头道:“你是不知道我受的苦。刚离开新四军那一段时间,我常常一两天才能吃上一顿饭,若不是想着你临走时的嘱咐,我早就跑回来了。我曾经被土匪劫上山半年,土匪头子想让我当军师,我想这行当我又不是没做过,不是条正道,就偷偷溜了。怕他们抓住,我整整两天一夜没合眼,靠着两条腿走了两百里。” 张若虹擦了擦眼泪,心疼道:“思忠,你受苦了。知道我在家牵挂你,也不来封信。”姚思忠压低声音说道:“你知道我一直在什么部门工作?情报部门。我懂的日语算是帮了我个大忙。在那种部门工作,保密是第一位的。这几年,虽说生活安定了,可我心里更苦,我想你呀,有时候整夜整夜都睡不着觉,老天爷还算照顾我们,我终于又能见到你了。” “我也托了好多人打听你的消息,一个准信儿没有,我心里急呀。我不怕你战死,不怕你受伤,我只怕你像杨紫云和朱国柱那样,当了汉奸。” 姚思忠一愣,红着脸大声说:“我姚思忠怎么可能当汉奸?鬼子就是把我千刀万剐,我也不会下软蛋。你是怎么想的你。因为有纪律,我立的功不好给你说。你男人如今是党国的大功臣。”张若虹忙赔笑道:“你别生气,大功臣。紫云和朱家老三当汉奸后,我这心里……”姚思忠打断道:“他们两个人不可能当汉奸。那个杨紫云,我还没有离开新四军的时候就参加了共产党。你也知道,共产党一直嫌我是个老土匪,不肯重用我。他们两个一去就是红人,他们不可能当汉奸。” “他们要不是当了汉奸,世杰为什么去杀他们?差点把命都丢了,养好伤后随随便便娶了个钟梧桐。当时我就想,你要是也当了汉奸,我一定亲手杀了你。” “别再说什么破汉奸了。汉奸也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蒋委员长刚从开罗参加三巨头会议回来,世界反法西斯联盟已经正式成立。中国已经是大国了,小日本就要完蛋了。在这种大好形势下,你一见面就谈什么汉奸汉奸的,多扫兴!”姚思忠不高兴地说。 张若虹陪了半天不是,姚思忠的气才算消了。

3

中国的战局并没有因为蒋介石成为四大领袖而有好转。张世杰的儿子张万隆两周岁这天,收音机里传来消息:郑州沦陷了!这下,河南的局势顿时紧张起来。 赵九思久没露面,如何应对这一突发局面,张世杰心里没有底。他准备从姚思忠那里打听一些上层的消息。年前,赵九思到根据地查了很久,还是没查清姚思忠的发迹史。所以,张世杰对这位特派员的怀疑消除了不少。 张世杰赶到公馆,姚思忠正准备出门。他开门见山问:“姐夫,鬼子这次行动规模有多大?战火会不会烧到南阳?过去六年,鬼子都没动郑州啊。我看这像是垂死挣扎呀。”姚思忠一边系着领带一边说:“别担心。欧洲战场,盟军已经在开辟第二战场了。鬼子在东南亚败局已定,没啥大事。” “我问的是河南。”张世杰急着说道。“放心吧,河南怎么说也有四十万大军,郑州沦陷只是个小小的失利。日本人惯常偷袭,连美国的珍珠港都顶不住,何况一个易攻难守的郑州。时间到了,我不能陪你了,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听戏?听说是洛阳来的名角儿。”张世杰失望地摇摇头道:“我没兴趣。” “那你陪你姐说说话吧,晚上别走,等我回来咱们再好好聊。”姚思忠说着走了出去。 张若虹的脸拉得很长,不满地说着:“整天都是这样,吃不完的酒席,听不完的曲儿。” “不是这样的官员,这样的政府,能六七年还赶不走一个小日本?姐,我回去了。”张若虹拉住弟弟,说道:“世杰,你就陪陪我吧,这官太太的生活无聊透了,真不如我在县城开酒馆。”张世杰吃惊道:“姐,姐夫他……” “他变了。你知道这半年我主要在干什么?在家里收礼!你姐夫的胆子也太大了,谁来送礼,他都敢收。开始的几个月,他告诉我说可以从收礼中看出一些大案要案的蛛丝马迹。这几个月……你来看看,家里的金银珠宝、古董字画多得让我晚上直做噩梦。”张若虹苦笑一下,一边失望地说着,一边带着张世杰进了一间密室,打开了几口大箱子。望着箱子里的大批财宝,张世杰道:“怪不得南阳只打了几只苍蝇。姐,你发财了。” “这种国难财,我可不愿发。”张世杰摇了摇头,“姐夫除了爱财,别的方面……”张若虹道:“别的倒还好。” 张世杰安慰姐姐几句,失望地离开了。他在南阳待了三天,听到的都是坏消息。回到太平镇两天,收音机里又传来了荥阳、密县和巩义相继沦陷的消息。张.99lib.世杰坐不住了,又一次去了游击队的驻地。曹镇河一见张世杰,痛心地说:“这才几天,县城都丢了六座!上级刚来了指示,说是鬼子这回铁了心要打通平汉路,要我们做好河南全境沦陷的准备。酒精厂的迁移工作要早做准备。” 这时的太平镇已经彻底乱了。 朱照邻听完新郑被围的广播,瘫坐在椅子上,吩咐道:“在劫难逃,准备收拾东西吧。” “跑,就知道跑。一听鬼子要来,咱们准是第一个跑,丢死人了。要走你们走,我要留下来打鬼子。你们看看人家张家,伙计们都在学打枪了。”朱见真发泄了一阵,气鼓鼓地跑走了。“也是,前几年咱们出去跑了两次老日,让张家在太平镇上树了威。这一回,咱们也稳当一点。不管怎么说,河南还有四十万大军,哪能说败就败。来福,你去县城叫二少爷回来……”朱照邻自嘲地笑笑道。来福道:“老爷,二少爷去南阳听消息了。” 朱国梁这时刚到南阳。街上行人稀少,一个报童挥着手中的报纸走到保安司令总部大门口,叫道:“卖报,《前锋报》,最新消息:‘三城市沦陷,新郑被围,国军再向后退——’”下了车的朱国梁皱皱眉头,对随从说道:“什么国军再向后退,在保安司令部门口说这样的话,不是打我们的脸吗?去,把那小孩赶走。” 他进了司令部,来到一个和自己关系一向很好的副总司令的办公处,开口就问南阳有没有危险。副总司令拍拍朱国梁肩膀,无奈地说:“国梁老弟,我这心里现在也是七上八下呀。咱们的正规军和日军在黄河两岸对峙了好几年,从兵力上说,咱们绝对占优势,没想到日本人说过河就过来了。正规军一步一步往后退,咱们这保安团能有多大作为?新郑一丢,许昌就危险了,许昌到南阳,那可是一马平川,要是信阳的鬼子再动一动,南阳就叫包了包子了。”朱国梁擦擦额头上的汗,惊慌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你桐柏那边好办得很,跑上山打游击就是了。” “听说日本投入的兵力只有一个军六万人,咱们第一战区光汤司令的人就有几十万……”朱国梁不解地问道。副总司令意味深长地说:“老弟,你怎么就不开窍呢?这么跟你说吧,你那个老乡姚特派员已经在屋子里收拾东西,准备撤了,他在上面可是有人,消息比我们灵通。这一任特派员,姓姚的可算捞足了。”朱国梁回到太平镇跟父亲商量大半夜,还是决定暗中做好西撤的准备。面子固然重要,真金白银当然更重要。 张德威和李玉洁仍是过着含饴弄孙的太平日子。淮源盛的酒精厂还在生产酒精,生意还在做,看得朱照邻莫名其妙。张世杰打算在太平镇不保之时,把酒精厂迁到太白顶。洛阳失守第二天,他就带着两挺机枪和三十枝步枪上了太白顶。 杨开泰一看,吃惊道:“鬼子到南阳了?”张世杰道:“大哥,前一段你又招了不少人马,我怕你的枪不够用了。洛阳失守了,南阳守不守得住,难说。鬼子来了,咱们要拧成一股绳跟他们干。”杨开泰还没表态,郭冰雪先说话了:“多谢张二少爷,这份礼我们太白顶收下了。请进来喝杯茶,山上消息闭塞,我们很想听听你对时局的高见。” “世杰、连升,请。老蔡,你把张二少爷带来的家伙发给新来的人,领着他们好好训练。世杰,平汉线叫鬼子打通了,南阳这一次恐怕悬了。”杨开泰一边吩咐手下,一边陪着张世杰和高连升进了议事厅。 张世杰说道:“要想守住平汉线,鬼子肯定会沿铁路线向西扩张,鬼子会不会打南阳,还不好说。国民党军队丝毫不抵抗,一定程度上助长了鬼子的气焰。”郭冰雪摇头叹道:“真没想到,四十万大军居然拦不住六万敌人!正规军一退,那些地方武装不是当了汉奸,就是也跟着退,这样的政府,这样的军队,真让人失望。”张世杰热切地看着杨开泰,激动地说:“大哥,我这次上山来,是想代表淮源自卫队和你定一个盟约,一旦日本人来了,咱们共同抗敌,保护太平镇的安全,不知你意下如何。” 杨开泰毫不犹豫地点头道:“世杰,太平镇也是我的家,你放心,日本人一旦进入桐柏,我杨开泰不会让他们好过。”张世杰道:“还有,我想用用你北山坡那块地。鬼子一旦打到南阳,我想把酒精厂的机器转移过来。酒精生产不能停,机器更不能落到鬼子手里。” “没问题,我马上让弟兄们盖房子。再囤点粮食。”郭冰雪道:“还是共产党有远见呀。放心吧,我和开泰绝对不会拿你的脑袋换赏金。又没有外人,你承认你是共产党没危险。我最烦的就是朋友间藏着掖着。”杨开泰道:“冰雪!你提这些干什么?金贵,备酒菜。”张世杰认真道:“大哥、嫂子,这几年,我是帮共产党做过一些事,可我……”郭冰雪道:“行了行了,别解释了。你只是个发国难财的商人。” 麦梢黄了的时候,完成预定作战任务的日军停止了进攻。河南省三十八座城池以一天一座的速度被不足六万日军占领。南阳的普通百姓不知道鬼子的战略意图,仍是惶惶不可终日。 种完玉米,赵九思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山西的八路军一部就要渡河南下到河南开辟敌后根据地了。“这是真的?”张世杰惊喜地问道。赵九思道:“国民党消极抵抗,日本人肯定得寸进尺,决不满足只占领平汉铁路,看来整个河南都会成为敌占区。国民党的正规军一撤走,就是我们建立根据地的好时候。中央已经确定了经略中原的大战略。八路军渡河南下的同时,新四军四师、五师也要派主力进入河南,形势变化很快呀。”高连升兴高采烈道:“太好了,赵先生、二哥,我们带着自卫队前去会合吧。” 张世杰白了高连升一眼道:“也不想想桐柏在什么位置。南下的八路军,西进和北上的新四军四师、五师的部队,不经半年血战,到不了南阳境内。鬼子手里拿的是枪。老赵,怎么办,你说吧。”赵九思夸奖道:“小半年没见,变成熟了你,大局观不错嘛。你对酒精厂的处置是妥当的。经此一战,河南局势已,南阳不免一战。这次中原之战,中央军溃败是表面现象,本质在于蒋介石要保存实力。所以,南阳沦陷后的局面,我们必须估计到。你们现在要做的是两件事,一是借保卫家园为名,扩大自卫队的力量,二是要利用各种关系争取各县的武装力量。具体一说,当务之急是争取到三百到五百人自卫队的编制。” “陈香亭是只老狐狸,他肯定不会让自卫队坐大。”张世杰道。赵九思道:“事在人为,这事儿可以采取边扩张边请示的办法做。另外,要用用姚思忠促成这事。”张世杰道:“姚思忠的口碑可不怎么样。新郑沦陷后,他就准备跑了,这件事影响很坏。对了,你又查到了什么没有?” “他在军统九江站服务过两年,在武汉和南京都待过,四二年春天到的重庆。从他的升迁速度看,他当汉奸的可能性不大。军统是很厉害的。姚思忠收了不少礼不假,可他也替陈香亭这些地方实力派遮掩了许多丑事。陈香亭会给他面子的。” 于是,张世杰赶到南阳姚公馆,张若虹正和两个下人在院子里晾晒古画。前一段下了几次连阴雨,好多张画上都长了绿毛。张世杰惋惜道:“太可惜了。你们别弄了,我找几个装裱师傅弄吧。这是怎么搞的?” 张若虹哀叹道:“五尺高的大男人,硬是能叫鬼子吓破胆。丢人呢!鬼子还在新郑,他就让人把这些东西装了箱。局势平稳后,我说把东西拿出来晒晒,他不肯,说鬼子离南阳只有一百多里,铁甲车说来,半天就到了。这不,鬼子没来,连阴雨倒来了。亏他还说自己跟鬼子拼过刺刀,肯定是吹牛。” 因要用姚思忠,张世杰只好替她开脱。在南阳待了十天,陈香亭才答应再批给自卫队五十个编制。姚思忠把陈香亭的手令交给张世杰,语重心长道:“世杰,你要看清大形势,染红如今又是大罪过了。不是我在查案子时给陈香亭留足了面子,他早把你的自卫队撤掉了。共产党能成什么气候?穷得叮当响,提着脑袋帮他们,能挣几个子儿?”张世杰只能诺诺地答应着。

4

春节在一种惶恐不安的气氛中如期来临了。虽说大家都没什么心思过这个年,但该进行的程序一样都不少,每家大门上都贴着新门神和对联,门口的地上落着一层厚厚的红红的鞭炮纸。惶恐归惶恐,过年了,该尽孝的还要尽孝,该走动的还得走动。 正月初四,朱国栋回家给父亲拜年。中原战事一起,他都没回过太平镇。看见家里有些冷清,他说:“这个年过的,不像个年嘛。” 朱照邻喷出一口烟道:“过年,还有心思过年吗?你们吃着皇粮拿着官饷,就是要你们保家卫国,可日本人来了,你们就知道跑。朱家一个儿子是团长,一个儿子是保安司令,河南大半江山落入敌手,你们都干了啥?年,我只能过简单点。”朱国栋满腹委屈地说:“爹,你以为我想撤吗?我是个军人,上面有命令往后撤,我不撤行吗?” “老爷,你就别难为他们两个了,大家还不都是一样。张家那个女婿,那个特派员,听说日本人刚占领新郑就想跑。谁不知道日本的洋枪洋炮厉害,你愿意让咱们家的人都去当炮灰呀。”朱太太说道。朱照邻道:“唉!几十万大军吃河南喝河南好几年,怎么能一见鬼子就跑呢?七年多了,还是过不了个安稳年。” 丫头孙小凤跑了回来,进门就喊:“老爷,老爷,张家那个特派员女婿来了,见个小的就发一份压岁钱,出手可大方了。你看,还给了我一份呢!”朱照邻一巴掌打掉孙小凤手中的两个银元,嚷道:“没见过钱是不是?去,把咱家的小的都叫回来,我要发压岁钱,一人发一百大洋。老二,去看看特派员,请他晚上来家里吃顿饭。” “还是先打听一下人家晚上走不走再说吧。小凤,你再跑一趟,问问清楚。”朱国栋道。孙小凤出了门,看见高连升和张若兰出了家门去了张家的酒精厂。 张世杰看见两个人,眉头一皱道:“你们俩到底有什么事,快说吧。”张若兰堆着笑脸说:“二哥,我这才知道你是个大英雄。八路军过黄河……”张世杰大喝一声:“高连升,你找死!”高连升嗫嚅道:“二哥,若兰天天缠着我要去投奔共产党,我看她很坚定,就……” “二哥,你放心,我就是死,也不会说出你们的身份。三哥跟朱家见真好,你们可别让他知道你们是干什么的。二哥,我没别的要求,只求你放了连升哥和我去投奔八路军或者新四军。”张若兰兴奋地接着说道。张世杰瞪着高连升道:“怎么着?翅膀硬了?”高连升道:“二哥,咱们在这儿做这点事,人多了窝工。不如……” “你们死了这条心吧!若兰,你听着,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的外围人员,以后怎么办,要看你的表现。”张若兰马上道:“放心吧二哥。有的事,我做起来比你们做方便。我是女的。”张世杰道:“你回家盯着,看看姐夫他们……”高连升道:“他们已经到家了……”张世杰拿起外套冲出去道:“哪大哪小你都弄不清!这种糊涂蛋,你还想另立山头?” 张家客厅中间生了一盆火,张德威和张世范陪姚思忠夫妇坐着。姚思忠看了看,觉着气氛不够热闹,便说:“爹,我和若虹回来了,是不是把镇子上的老人们请到家里来,大家一起热闹热闹?”张德威说道:“大年下的,各家都要招呼自家的客人,再说,日本人还在河南横行霸道,谁有心思凑这个热闹。”姚思忠道:“放心吧,日本人占了平汉路,不会再有大动作,南阳没事的。”张世范道:“桐柏离平汉路这么近,鬼子人不来,飞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来了。”姚思忠反驳道:“日本的飞机大部分都在太平洋战场上,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他们哪还有那么多炸弹。日本快完蛋了。”张德威叹了一口气道:“唉,耻辱啊,就这个已被战争耗空的小日本,六万人就打败了咱们的四十万人……你说说,都是这样的军队,我们这些小百姓哪还有安全感?”姚思忠道:“这是上面的策略……”张德威道:“我才不管它什么策略不策略,真是丢人呐。” 钟梧桐走了进来,说道:“姐姐、姐夫,妈说她身体有点不舒服,不来陪你们了。我已经把大姐以前住的房间收拾好了,你们先去休息一会儿吧。”姚思忠刚要说什么,张若虹站了起来,说道:“爹、大哥,我们先去休息一会儿。”钟梧桐带着姚思忠和张若虹朝后院走,姚思忠斜眼看了看她的腰身,问道:“二弟妹只有万隆一个孩子?”钟梧桐应了一声:“是。”姚思忠开玩笑道:“这年头,不能让肚子空着,生孩子也是抗日。”钟梧桐笑道:“照这么说,姐夫回来快一年多了,姐姐的肚子还没有一点情况,姐夫是不是想当汉奸啊?”张若虹脸色变了,气道:“梧桐,你会不会说话?”钟梧桐忙说道:“对不起,姐姐。姐夫和我开玩笑,我也是和他说着玩呢。姐夫这么大的官儿,哪能当汉奸呢?”一个丫鬟跑了过来道:“二少奶奶,太白顶的杨夫人来拜年,大少奶奶让你去把她带的年货收了。” “杨开泰的夫人来了,我得去见见她。”姚思忠来了兴趣,说着转身就往前院走。 客厅里这时的气氛才有过年的感觉。张若兰和朱见真正围在郭冰雪身边,张世杰、张世俊和高连升站在一边,大家的脸上都带着笑容。 张若兰拉着郭冰雪的胳膊晃了几下,高兴道:“冰雪姐,我早盼着你下山了。” “怎么,想让我带松子给你吃?放心吧,我带了很多。”郭冰雪问道。“她才不是要吃的,她想和你比比枪法。张二小姐已经会使双枪了,早就想找个机会展示展示。”朱见真说道。郭冰雪道:“真的吗?你们淮源自卫队有的是神枪手,跟他们过招就行了。”张若兰道:“他们都是男人,我才不愿跟他们比。”郭冰雪哈哈一笑道:“呵,想向我挑战?行,只要伯父伯母和你二哥答应,哪天我带你到信阳城去打鬼子,咱们找几个日本鬼子当靶子。”张若兰几乎蹦了起来,雀跃道:“真的吗?咱们什么时候去?” “若兰,冰雪在和你开玩笑。你就喜欢听这些打打杀杀的事儿,一点女孩样都没有。”张世杰说道。“二哥,你别拿大道理来教训我,中国现在需要的不是大家闺秀,而是能打日本鬼子的女英雄。” 姚思忠走了进来,笑道:“谁是女英雄?我看看,嗬,满屋子的美女俊男,看了都觉得中国大有希望。”张世杰忙迎上去,微笑道:“姐姐、姐夫,你们来了。”姚思忠道:“世杰,快给我介绍介绍,这位是不是开泰老弟的夫人?这么年轻,这么漂亮,眼都看花了。” “姚特派员真会开玩笑。我就是太白顶土匪头子杨开泰的老婆。”郭冰雪笑道。姚思忠笑了起来:“杨夫人,弟妹,我这会儿的身份不是什么特派员。说起来,我也曾在开泰老弟手下干过一阵子,按山上的规矩,不序年龄,只序品阶,论起辈分来,我该叫你一声大嫂。”郭冰雪忙道:“不敢当。若虹姐,好久不见了。你比以前瘦多了,不过,也漂亮多了。”张若虹走过来拉着她的手,说道:“冰雪,怎么没把孩子带来?”郭冰雪道:“大冷天的,我很快就回去了。”姚思忠走了几步,说:“听说你的父亲以前也是政府要员,那你应该好好引导引导开泰老弟,占山为王不是长久之计,如果他想为党国效劳,我愿意做个引荐之人。” “谢谢姐夫。我们还是在山上自己找活路吧,省得像那四十万正规军,吃着老百姓,喝着老百姓,到头来把老百姓扔给鬼子,遭人唾骂。”姚思忠尴尬道:“我看大家都误会政府了,其实这只是一个策略?”张若虹突然大声说道:“你就别再讲你那什么策略了,这儿没人愿意听。老百姓只知道我们四十万大军打不过六万鬼子,三十七天丢了三十八座县城!” 此言一出,大家顿时都愣住了。 钟梧桐走进来,打破了暂时的沉默,她说:“杨夫人,妈让你到后院去,她想和你说说话。”张世范带着朱国梁进来了:“都站着干什么?快坐,快坐。妹夫,国梁找你。”朱国梁对姚思忠说道:“特派员,见你一次不易,请你吃个饭也不易。碰巧,我哥也回来了。今天中午或者晚上,你能不能赏脸过去喝杯薄酒?” “你太客气了。那就中午吧。借住你们的房子,我还没机会说个谢字呢。若虹,一起过去吧?”张若虹道:“我又插不上嘴,不去。”姚思忠道:“也好。晚上借家里的地方,我作东,请国栋、国梁兄弟来家吃个饭。世杰,你帮我张罗张罗。” “是。你放心吧。”朱国梁道:“特派员太过细了。” 姚思忠夫妇回南阳后,李玉洁把张世杰叫到后院,见面就说:“梧桐说你姐回来两天掉了两回眼泪。你见这姓姚的多,你说说他到底是不是个东西。豫西南地区特派员,那是多大的官?他怎么做出事儿来,还是一股下贱气?” 张世杰憋了半天,还是不知该怎么回答。 第十三章

1

在日军大本营高层眼里,“一号作战”中打通平汉线的作战,远不能称作一个战役杰作。在战役的进程中,战斗意志不够坚定,战场纪律执行不力等战争后期综合症都出现了。为了防止中国战场出现太平洋战场那种传染性溃败局面,日军大本营作出了更换十二军指挥官的决定。这样,原属十一军序列的第十三师团师团长内山英太郎就成了十二军的司令官。这年八月,内山就带着夫人美子到新郑上任了。为了在战争整体不利的情况下,在中国战场上完成打通大陆交通线作战任务,扭转东南亚战区的不利局面,日军大本营又决定在十一军基础上组建第六方面军。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冈村宁次大将做了第六方面军司令官。 作为冈村的老部下、得力干将,山本正雄戴着大佐的肩章参加冈村司令官的就职典礼,自觉羞愧难当,典礼进行期间,他连头都没敢抬起来。三天后,冈村宁次单独约见了山本正雄。冈村宁次没有批评十一军这几年泄密的事情,直截了当说:“在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我对你的信任丝毫没有改变。十一军、十二军统归我指挥后,我最担心的就是遏制不住的泄密问题。你要想把肩章换成一颗将星,就需要一场和你的中国同行决斗中的胜利。祝你成功!”冈村的信任,感动得山本正雄热泪直流。 杨紫云和朱国柱在武汉的处境顿时变得艰难凶险起来。鉴于杨紫云和美子已经建立了亲如姐妹的关系,军统高层决定调杨紫云和朱国柱到刚刚沦陷的郑州工作。新郑离郑州只有二十公里,在郑州获得日军十二军的军事行动情报,对杨紫云来说难度不大。阳历年底,杨紫云和朱国柱到了郑州。她很快就见到了美子。一切都顺利得无法想象。 正月十五下午,朱国柱回到郑州的住处后,不说话,只是笑。杨紫云道:“密码拿到了?还有好消息?”他拉着杨紫云的手,进了卧室,把门关上,取出一份地图,摊在床上,说道:“你相信吗,昨天晚上,王树声同志带领的八路军,就驻扎在这个地方。”杨紫云激动道:“这么近?他们还在这里吗?” “这一块的地形非常复杂,我估计,他们会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 杨紫云越发激动地说:“国柱,我们去找他们吧。每天陪着那几个日本女人,听她们夸耀自己丈夫的功绩,嘲笑中国的军队不堪一击,我实在受不了。这些年,我们给国民党提供了多少有价值的情报?他们呢?我们去找自己的队伍,领着他们去新郑,把日军军部给端了。”朱国柱笑道:“又在说梦话了。组织上费了那么大的劲儿把我们安插在这个地方,可不是让我们当向导。上面说了,山本正雄这个老特务来了十二军,让我们一切小心。”杨紫云不以为然地说:“在武汉这么多年,我们还不是在他眼皮子底下活动?” “还是小心一点好。冈村又回了武汉,情况不同了。山本正雄就是跟着他起的家。” 这时,外面门铃响了,两个人马上把地图收起来,杨紫云把头发弄乱,披了一件外衣躺在床上,把被子盖在身上。朱国柱走过去开门,一个日本军官和一个日本使女站在外面。日本使女鞠了一躬,说道:“下午好,朱先生,司令官夫人请朱夫人去看演出,请她现在就出发,司令官夫人想做几件旗袍。车在外面等。” 一辆军车把杨紫云和美子拉到一处百货店。杨紫云拿着一块浅粉色贡缎在美子身上比划着说道:“夫人,这块布料的颜色很适合你。”美子在镜子前照了照,说道:“我也很喜欢这块布料,它使我想起了家乡春天的樱花。春天已经来了,樱花也快开了。” “夫人,你想家了吧?” “想,非常想。我已经错过了七次家乡的樱花。这些年,从中国东北到湖北,再从湖北到河南,现在又要从河南到湖北了。紫云,我承认,你们中国很美,可我感到很累。”美子伤感地对杨紫云说。 杨紫云不经意地问道:“夫人,你要自己一个人去武汉吗?司令官又高升了?” “不,不去武汉。是湖北的另外一个地方,叫什么老河口。要打仗了,先打南阳。南阳,你还记得吗?那里的丝绸,很漂亮。紫云,等打下南阳,我请你过去,用南阳的丝绸给我再做几件旗袍。这些年,你们中国美丽的丝绸是我唯一的安慰,当然,还有菩萨,还有你。”杨紫云神色大变,嘴里支应着:“到时候我一定去。那个地方很漂亮。” 当晚,她陪美子看完艺妓表演后在新郑住了一夜,连夜给美子做了一件旗袍。离开新郑前,她已经弄清了日军十二军这次作战的总体方案。回到郑州后,杨紫云马上把情报用电台发到了重庆和新四军军部。她在心里祈祷着这份情报能让故乡南阳减少些损失。 第二天一大早,南阳守军一四三师就接到了日第十二军即将进攻南阳的电报。第一战区长官部要求他们做好迎战准备。一四三师师长黄谯松马上约见陈香亭和姚思忠等南阳军政要员到师部商量南阳守城事宜。 姚思忠一听日军真的要打南阳,顿时惊出一身冷汗,问道:“黄师长,情报可靠吗?” “情报非常可靠。这些年,日军重大行动,我们事先都得到过情报。去年中原战事,丢尽了中国军队的脸。这一次,能不能把这张脸找回来,就看咱们在座的各位有什么行动了。大家都知道,鬼子已是强弩之末,你硬他一定会软。今天我请大家来,只想让各位看看我一四三师的决心。各位请。” 七八位政要跟着黄谯松出了会议室。刚才还空荡荡的广场上站满了一排排士兵。广场中央,一口棺材就放在架子上,显得分外惹眼。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黄谯松领着众人穿过士兵方阵,来到棺材旁边,朗声说道:“各位,这是我为自己准备的棺材。我已经决定带领一四三师死守南阳,让日本人知道,中国的领土,是有军人在保护的!”姚思忠大声道:“佩服,佩服!这才是中国军人的气概。黄师长,作为第一战区驻南阳特派员,我姚思忠坚决拥护你的决定,我手中无兵,但必要的时候,我可以到重庆为你要钱要物,为保卫南阳出一份力。”黄谯松感谢道:“谢谢姚特派员的支持。”陈香亭道:“南阳所有地方部队,一定尽全力配合主力部队守城。但鬼子出动多少兵力攻南阳,必须摸清楚。”黄谯松道:“关键问题是我们有没有决心守城。只要我们抱着必胜必死的决心守城,南阳就不会是郑州,不会是许昌,也不会是洛阳,它将会成为中国的斯大林格勒。” 姚思忠跟着黄谯松巡视完城北环城防御阵地后,直接坐车回了公馆。张若虹迎上去道:“回来了。你脸色不好,出什么事了?” “出大事了,狼真要来了。快,把值钱的东西收拾收拾装箱,日本人这一次真的要打过来了。”姚思忠大惊失色道。张若虹生气道:“又要跑!要走你自己走,我不走。你是特派员,别动不动就想走。咱们走了,老百姓还有啥指望?”他皱着眉头道:“若虹,现在不是斗气的时候。黄师长买了口棺材,说要与南阳共存亡;我呢,也在会上表了态,和黄师长坚持到最后一刻。不过,日本人这一次要长期占领南阳,来势一定很凶猛,南阳只有一个师的驻军,如果没有援军,肯定挡不住。现在收拾东西,只是做撤退的准备。我们跟老百姓能比吗?老百姓背个包袱就走了,我们行吗?”张若虹无奈地问道:“那撤到哪里去?” “看情况吧,如果有机会去重庆,当然好,实在不行,就和部队一起往西南方向撤。捡要紧的东西带,那床被子,你就不要带了。”张若虹接着问道:“日本人是不是要占领整个南阳?太平镇呢?” “日本人不仅要占领南阳,还要打老河口,太平镇怎能幸免?这样吧,趁现在局势还算稳定,你坐车回去,告诉大家一声,早作打算。对了,你带些又值钱又不好带的东西回太平镇。你们家淮源盛是百年老字号,肯定有不少秘密仓库。你把东西交给世杰处理。我们置这点家当,不容易。我去找辆卡车,你晚上走。白天办这事,传出去了不好。” 黄谯松抬着棺材巡视阵地时,山本正雄把截获的第一战区的电报放到内山英太郎的办公桌上。 内山英太郎看完电报,用力一拍桌子:“八嘎!大日本帝国在中国还有百万雄师,十二军竟然有人背叛天皇,可恨,可杀。”山本正雄道:“这次行动计划,十二军知道的人并不多。司令官,您放心,很快您就会看到这个叛徒的。” “你全权负责。不管用什么方法,把这个内鬼给我抓出来。” 第一个重点怀疑对象是机要参谋中村俊甫中佐。宪兵队动了大刑,审了一夜,中村啥都没说,只是破口大骂山本正雄。第二天一大早,山本正雄去了审讯室。山本正雄道:“中村君,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骂我。说说吧,说说你对战争为何绝望吧。”中村俊甫啐了山本一口,骂道:“你这个小人!告诉你:我是对这场战争绝望了,但我没有背叛天皇、背叛大日本帝国。我不会让你踩着我的尸体登上将军宝座的。”而后,他突然间冲到墙边,抽出一把军刀,对着自己的小腹猛刺进去,跪在地上说:“天皇万岁!”他用力把刀向上一挑,躺在地上不动了。忙了一天,一无所获,山本正雄只好向内山英太郎作了汇报,并保证一定在行动之前把内贼抓到。 内山英太郎回到住处,穿着新旗袍的美子迎上来道了个万福,说道:“你回来了。” 他答应一声,走进卧室,脱下军装,美子忙拿了一套和服给他穿上,待他在榻榻米上坐下,把泡好的茶端过来,放在他面前。美子见内山英太郎一直皱着眉头,体贴地说道:“将军,你辛苦了,想听曲子吗?我给你放唱片。”他摆摆手,郁闷地说:“不用了。”她竭力想讨丈夫的欢心,便说:“你看,我做了一件新衣服,漂亮吗?” “很漂亮。”内山英太郎敷衍。“杨小姐说,我就像盛开的樱花。我们有多久没看见盛开的樱花了?我们什么时候去南阳?要等到樱花盛开的时候吗?” 内山英太郎疑惑地看看妻子,问道:“樱花盛开的时候?美子,部队行动的事,你给别人说起过吗?”美子嗫嚅道:“我……杨小姐和我讲起南阳的丝绸……我……我希望她能陪我去南阳。这件旗袍就是她做的。”内山努力回忆着:“杨小姐?那个对日本文化很有兴趣的杨小姐?” “是她。在武汉的时候,你曾经见过她。”内山英太郎站起身,伸手抓住妻子的手,急切地问道:“说,这个杨小姐在哪儿?”美子痛得直咧嘴:“她……她在郑州……”内山一掌把妻子搧倒在榻榻米上,大声叫道:“愚蠢!来人!叫山本大佐过来。命令宪兵队备好车辆。” 夜色中,一队日本宪兵在山本正雄带领下接近杨紫云住处,山本正雄一挥手,日本宪兵散开包围了房子。山本正雄和几个人来到门口,他示意其中一个人敲门。 屋里,睡在床上的杨紫云和睡在沙发上的朱国柱闻声起来。杨紫云从床头处摸出密码本,点燃,扔进卫生间。朱国柱打开窗户,看到下面日本宪兵枪上的反光,他关上窗户,把一盆花挪到窗户的角落。门被撞开了,几支枪对准杨紫云和朱国柱。 山本正雄打开灯,用鼻子嗅了嗅,冲进卫生间,用脚踩正在燃烧的密码本,对日本宪兵说道:“搜!”朱国柱靠近杨紫云,搂着她的肩膀。山本正雄打量着杨紫云和朱国柱,露出惊异的神色,愤然道:“是你们!”一个日本兵走过来,说:“报告,发现电台。”山本正雄咬牙切齿地说道:“没想到,你们居然在我的眼皮底下隐蔽了这么长时间。带走,统统带走。” 内山英太郎没有睡觉,在等山本正雄的消息。美子自知闯了大祸,一直在丈夫身边侍候。凌晨两点钟,山本正雄抱着电台进来了。内山英太郎也不说话,一脚把妻子踢翻,从墙上取下军刀,朝她走过去。山本正雄忙挡在他面前,喊道:“司令官阁下,请息怒。”内山吼道:“八嘎!她应该为她的愚蠢付出代价。” “这不是夫人的错。那两个人,太狡猾了。我也认识他们,他们在武汉做了几年的间谍,我居然没有发现他们,夫人又怎能识破他们?”内山痛苦地扔下军刀,咬牙道:“我,我怎么向上面交待?”山本正雄道:“这件事我来做,报告中,不会有夫人和他们相识的事。夫人,你下去吧。”美子站起来,擦擦嘴角的血迹,鞠了一个躬,向外面走去。内山英太郎喝道:“站住!以后,不许再穿中国的旗袍!”美子又鞠了一个躬,退出门外,把门关上。 “司令官,战事不利,上面已经在找替罪羊了。你杀了夫人,事情反倒于你不利了。这两个中国特工,与很多起泄密案有关。”内山英太郎感激道:“谢谢!我太冲动了。部队行动前,把他们处决了。” “司令官,留着他们于我们更有利。中国不会只有他们两个特工,他们也不是级别很高的特工。” “由你全权处理吧。” “这件事我们做得很隐秘,如果他们想活命,我们还可以让他们以现在的身份继续为我们服务。六年前,我们做过这样的事,成功了。我准备先把他们押送到信阳,然后慢慢做这项工作。等我们占领南阳,阁下就知道我这个计划有多大价值了。”内山英太郎道:“这方面,你是专家。作战计划敌人只知道个大概,行动时间应该提前。情报工作,你多费心了。”山本正雄道:“我请求带三十个宪兵随先头部队行动。我要去南阳办件大事。” “可以。”

2

淮源盛总号后面的院子里喊声震天,张世俊在和一个队员拼刺刀,几个回合,他被刺中。张世杰走了过来,拍拍他的腰,说道:“下盘要稳一点,别紧张。”张世俊点点头,又摆好一个架势练起来。张世杰走进后院仓库,高连升正在指挥几个人搬箱子。 张世杰问道:“怎么样?” “机枪只搞到一挺,弹药搞了不少。”高连升道。“把镇子后山的窝棚整一整,鬼子一旦过来,自卫队得先拉到后山去。” “鬼子真的会来?” “怎么,害怕了?” “我只是觉得,要是让鬼子打到太平镇来,那也太窝囊了。二哥,鬼子真要打南阳,我们先把队伍拉到南阳,和鬼子拼一拼。” “我要是哪个山的山大王,肯定会这么做。”张世杰压低声音,“我们得听上面安排。” 这时,一个队员跑了进来,说道:“二少爷,赵老板来了,在前面铺子里,等着和你谈生意。”赵九思一见张世杰,就很严肃地说道:“我们得到情报,鬼子准备攻打南阳。”张世杰兴奋地搓搓手道:“真让我猜着了。”赵九思道:“听说你又上太白顶了,和杨开泰商谈得怎么样?” “他已经在太白顶给酒精厂建了厂房。” “很好,你们两个人可以联手打小日本了。你姐姐和你姐夫过得好吗?”张世杰道:“他们春节回来一次,在家待了一天就走了。我姐夫,怎么说呢,官场习气沾染了不少,我姐姐……” 刘金声走了进来,说道:“赵先生,二少爷,好像有点不对劲儿,朱国梁带着两个排的人,开着两辆卡车回来了,车没停在铺子外面,不像是卸货。”张世杰不屑地哼一声道:“鬼子要打过来了,朱家肯定是又往外运大洋。”高连升跑了进来,说道:“赵先生,二哥,若虹大姐回来了,说是日本人就要攻打南阳,让咱们准备准备。”张世杰马上吩咐道:“金声,你马上派人到太白顶,把消息告诉杨大哥。赵先生,你先在这儿待一会儿,我回家看看。” 张世杰和高连升走到大门口,张若兰和朱见真正好从另外一个方向跑过来。张若兰老远就说道:“二哥,日本鬼子要攻打南阳了。”朱见真也说道:“我二哥带人回来,说黄师长买了一口棺材,要和日本鬼子拼到底。”高连升说道:“我们已经知道了,若虹大姐回来报的信儿。”张若兰撇撇嘴道:“哼,姐夫肯定又要跑!二哥,说好了,我可不跑,我要去南阳帮着打鬼子。” “我也不跟我爹妈跑。世杰哥,让我参加你们的自卫队吧。”朱见真恳求道。 张世杰为难地说:“见真,事关重大,你还是回去和你爹妈商量商量吧。” “不让我参加自卫队,我就上太白顶找冰雪表姐去。”朱见真说完,扭头朝自己家跑去。 张家的人坐了满满一客厅。张德威说道:“世杰,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淮源自卫队因为抗日而建,我希望你能带着自卫队到南阳帮着守城。我有三个儿子,不能都只顾小家。”张世杰点点头道:“爹,你放心,我不会给太平镇丢脸。万一南阳守不住,你和妈要早做打算。” “我和你妈还是老主意,我们不走。”钟梧桐说道:“爹,妈,我也留在家陪你们。” “鬼子真要来了,你和慧兰都不能留在家里。这样吧,到时候,你们上太白顶杨开泰那里避一避。”李玉洁说道。 “爹、妈,我要跟二哥去南阳。”张若兰说道。李玉洁瞪了女儿一眼道:“你一个女孩儿家,你二哥是去打鬼子还是照顾你?世俊也不许跟着去。”张世俊叫了起来:“妈,我不是女人,也不是孩子。”李玉洁白了小儿子一眼,她教训道:“你还没有成家,打鬼子轮不到你。咱们说定了,世杰带着自卫队去南阳帮助守城;世范留在太平镇招呼家里和店铺;慧兰和梧桐带着世俊、若兰和孩子们上太白顶避难。若虹,你怎么打算?”张若虹说道:“思忠说,他会和黄师长一起坚持到最后。如果他要提前离开南阳,我就去找世杰。”李玉洁道:“你带回的东西,我们帮你存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要往哪儿撤退,你就跟到哪儿吧。” 一切商量妥当,张世杰兄妹和高连升陪着张若虹走出大门,朝停在门口的车子走去。赵九思赶了过来,打了一声招呼:“大小姐……”张若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说:“哟,赵老板,久违了。听世杰说,你还在到处发国难财呀。”赵九思难堪地笑道:“话还是不中听。我做生意,不过是混口饭吃。哪像大小姐你那么有福啊,如今成了官太太吃喝不用愁,那姚……姚特派员,对你怎么样?” “好着呢。你没看见,我是坐着汽车回来的。赵老板,哪天做生意到南阳,打声招呼,我和思忠请你吃饭。” “饭倒不用请,日本人要打过来了,你们……” “我知道日本人要打过来了。赵老板,你是不是急着跟世杰算账,你放心,就算日本人来了,我们张家也不会欠你一分钱。再见。”张若虹说着,上了汽车。 张世杰招了招手道:“姐,我到了南阳就去看你。”汽车开走了,张世杰回头说道:“连升,去召集自卫队员。” “二哥,我也去。”张世俊要跟着高连升走。“你和若兰先回家去。”张世杰拦住弟弟。“二哥你听好了,不让我跟自卫队一起走,到时候我就一个人到南阳打鬼子去,你自己掂量掂量吧。”张若兰说完,转身进了院门。张世杰道:“世俊,若兰交给你了,战斗一打响,你负责把她带到太白顶。” “二哥,我们都二十多岁了,不是小孩子。跟着自卫队训练了一年多,不让我们上战场,你怎么向别的自卫队员交待?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吧。”张世俊转身进了院门。赵九思在一旁笑道:“呵,不愧是张家的人,一个个脾气都不小。怎么,你真准备带着自卫队去南阳?” “咱们回总号再说。”张世杰进了总号后院一个房间,关门坐下,把家里和他的决定说了一遍。赵九思点头道:“老爷子真是深明大义,我完全同意你们的决定。”张世杰激动地站了起来,说道:“你真的不反对我带着自卫队去南阳?”赵九思说道:“你激动个啥,淮源自卫队本来就是一支抗日武装。” 张世杰坐下说道:“那……你跟不跟我们去南阳?” “上级指示,南阳一旦沦陷,要以淮源自卫队为中心,团结所有地方抗日武装,发展壮大自己。必要的时候,我会以相应的身份和你会合。” “太好了。对了,你好像对我姐很关心,这里面有没有什么道道?”赵九思遮掩道:“这个,我对你姐一直都很关心,我怕……” “你是不是打听到了什么?” “姚思忠曾经在南京待过几个月,极有可能接受了日军的特殊训练。”张世杰猛地站了起来,惊疑道:“极有可能是多大的可能?”赵九思道:“在九江那一年,姚思忠一直和一个神秘女人同居。”张世杰愣了一会儿,说:“照你这么说,他完全可以不回来,可他为什么又回来了?” “姚思忠这个人说不清楚,也许他很爱你姐姐,也许他太想光宗耀祖了。”张世杰道:“他要真投靠了日本人,怎么可能又当了国民党的特派员?” “打了这么久的一场战争,敌对双方互相渗透很厉害,姚思忠可以是日本人的间谍,也可以是国民党的间谍,只不过,他不该选特派员这么招摇的角色。可能他以为,日本人坚持不了太久了。”张世杰点头表示赞同:“别把你的怀疑告诉我姐姐。”赵九思叹口长气道:“放心吧,我也不想让她受到伤害。但愿日本人这次进攻南阳,姚思忠能以特派员的身份尽职尽责。只要他日后不跟共产党为难,这些事你姐什么都不会知道。” 鬼子打到鲁山的消息一传来,张世杰决定和杨开泰一起去南阳,两支队伍也好有个照应。镇上的百姓围在酒精厂大院外面,院子里面,自卫队员们已经准备好,高连升吹一声号子,队员们一个个翻身上马。 高连升叫道:“都准备好了吗?”队员们齐声喊:“准备好了。”高连升接着高声说道:“我们这次出去,不是去送货,是去和日本鬼子面对面拼刀枪,随时都有危险。我再问一遍,你们中间,有没有独生子?”队伍里没有声音。高连升继续提醒道:“你们的后事都交代清楚了?咱们要把丑话说在前头,谁为国捐躯了,可不能再把老人孩子推给张家。”队伍中有人说道:“放心吧,我们都是自愿去打鬼子,出了事自己家负责。”刘金声骑马进来,说道:“连升,出发。二少爷和杨寨主他们已经到了。”高连升又吹了一声号子,叫道:“出发!” 队伍依次走出镇子,队员们和送行的亲人们招手。张世杰、杨开泰和郭冰雪并马站在一起,看着队伍通过。街道的拐弯处,出现两匹马,张世俊招着手使劲喊道:“等一等,二哥,等一等。”三匹马来到跟前,是张世俊、张若兰还有赵九思。赵九思放心不下张世杰,决定跟他一起行动。 张世杰看着他们,疑藏书网惑道:“你们?” “爹和妈同意我来,不信你问问赵先生。”张若兰说道。“这两天,我可被他们两个缠苦了。哎,杨寨主,杨夫人,你们这是……”赵九思看见杨开泰和郭冰雪,有点意外。郭冰雪挑战性地说:“怎么,土匪就不许抗日了?”赵九思连连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郭冰雪道:“你赵大老板又是凑什么热闹?” “我不放心我南阳的生意,正好伯父伯母让我照顾世俊若兰。”张若兰说道:“赵先生,说不定,到时候你还需要我照顾呢。冰雪姐,能和你一起我太高兴了,我们终于可以比试比试。” 郭冰雪点点头说:“好,看看谁杀的鬼子多。连升在前面呢,咱们找他去。”两个女的策马向前跑去。张世俊跟了过去。钟梧桐拉着张万隆跑了过来,叫道:“世杰,你要小心呀。”张世杰扭过头,向他们挥挥手。钟梧桐叫道:“我和万隆等着你回来。”送行的人们陆续返回各自的家。 朱家大院东厢房门上挂着一把锁,朱见真在里面一边拍门一边拼命叫着:“开门,放我出去,我要去打鬼子,开门,放我出去——”

3

南阳城北、城东的第一道防线被日军骑兵和装甲兵突破后,上级还没有作出向南阳增兵的决定。黄谯松很失望,向所部下达了死守待援的命令。上午十点多钟,日军空军一个大队开始轰炸南阳城和城外守军阵地。一颗炮弹落在一四三师简易指挥所附近,掀起的气浪把指挥所的顶棚刮走了。黄师长把压在身上掩护他的警卫员扶起来,站直身子。 警卫员说道:“师长,我们退到城里吧。”黄师长把帽子取下,拍掉上面的灰尘,端端正正戴上,毫无惧色地说道:“我的阵地在这里。”警卫员继续劝道:“师长,这里太危险了。”就在这个当口,一个参谋拿着一张电报过来,说道:“师长,上峰有令,命令我们立即撤退。”黄师长拿过电报看了看,勃然大怒道:“撤退,只有撤退,为什么不派人来增援?我们一个师已经守九天了,敌人顶多有两个联队。为什么不搞一次南阳会战?”参谋说道:“师长,除了西南,三个方向的敌人都发动了猛烈的炮火攻击。我们……”黄师长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地说:“敌人也在逼我们撤退,再不走,南阳城将被炸成一片瓦砾。孙参谋,你通知下去,向西南方向撤退。”参谋答应着转身走了。警卫员赶紧说道:“师长,我们快走吧。” 黄谯松掏出一把手枪,喃喃道:“你随部队走吧,我不走。”警卫员叫了一声:“师长——”黄师长看看外面的棺材说道:“我说过,要与南阳城共存亡。”一个参谋拿着电话过来,说道:“师长,军座要跟你通话。”黄师长接过电话:“我是黄谯松。”军长在电话里吼:“黄谯松,你是一师之长,不是一介勇夫。你不走,你的队伍能走吗?你们不走,是不是等着日本人把你们所有的人和整个南阳城炸成一片焦土?你知不
.99lib.
知道,墨索里尼已经完蛋了,希特勒也快完蛋了,小日本还能猖狂多久?不用你做无谓的牺牲,现在还不是杀身成仁的时候。我命令你,立刻撤退!将来,我还等着你去收复南阳城。听见了吗?” “是,我马上带领队伍撤退。”黄谯松放下电话,愣愣地看看外面的棺材,忽然抽出军刀,割破手指,在一张纸上写道:“苦战十昼夜,南阳成废墟。姑将好头颅,留待最后掷。”写完,拿着纸走到棺材旁边,把纸放在棺材上,扭头朝北城门走去。一颗炮弹落在棺材上,被炸成碎片的沾着血迹的纸在空中纷纷扬扬。 弃城的消息传到东南方外围阵地时,张世杰正准备带骑兵小队来一次反冲锋。他们已经协助一四三师的一个营在这里守了九昼夜了。 张世杰不甘地大叫道:“丢人!”赵九思严厉地说:“执行命令吧。靠你们自卫队,守不住南阳城。撤吧!”张世杰带领自卫队撤到了南阳南门外。此时,南阳已经乱成一团,撤退的守军和逃难的百姓把一条官道挤个水泄不通。刘金声和淮源盛分号的李掌柜带着几个伙计出了城门。 张世杰问:“都安排好了?”李掌柜道:“都安排好了,账本和现金我们都带上了,留了两个家在南阳的伙计在店里。我怕鬼子烧房子,留了几十匹绸子给他们支应鬼子。”张世杰道:“很好。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金声,我姐他们走了吗?”刘金声道:“正在装车呢。东西可真多。”张世杰道:“连升,我们进城看看。”赵九思道:“我也去吧。”三个人骑马由南门进了城。 山本正雄带着十二个日本宪兵穿着国民党军服趁着混乱从北门进了城,直奔姚思忠的住处。姚公馆外面,停着一辆卡车和一辆吉普车。五六个士兵正从院内朝卡车上装箱子。山本正雄带着人大摇大摆走近卡车。卫兵端着枪说道:“走开,这是派给特派员的车。”山本正雄一挥手,四个日本兵用刀杀死四个士兵,另外两个日本兵把司机也杀死了。他们迅速把尸体扔进卡车车厢,朝公馆扑过去。 屋子里,姚思忠脸上还有硝烟的痕迹,他把挂在墙上的画取下来,卷卷放在一个箱子里,张若虹把那床被子放进衣柜,关上柜门。他说道:“你要舍不得,把这被子带走吧,黄师长给我们派了一辆卡车,有的是地方。”张若虹把那床被子抱了出来,放进一个箱子里。王秘书带着卫兵们进来,看看他,他点点头,卫兵们抬着四个箱子往外走。姚思忠和张若虹跟在后面,刚刚走到院子,山本正雄带着人冲了进来。 王秘书拔出枪,厉声道:“站住,你们是哪个部分的?这是特派员的家。”山本正雄一枪打死了王秘书。抬箱子的卫兵也被日本宪兵杀死了,箱子落了下来,里面的东西滚了一地。姚思忠一脸惊愕,枪还没有拔出来,山本正雄已经把枪顶在他脖子上,说道:“姚先生,别来无恙啊。把他们捆起来,别让他们发出声音。”日本兵手脚麻利地捆起姚思忠夫妇,张若虹拼命反抗,而姚思忠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两人被重重地扔到客厅里。一个日本宪兵捡了两块破布塞住了两人的嘴。 山本正雄走到公馆门口,看看汽车,看看四处逃窜的人,说道:“你,你,把车开走,开出这条街,然后回来担任外围警戒。你,把大门锁上,翻进院子。”山本正雄和院子里的宪兵躲进东厢房,紧张地注视着院门。 张世杰、赵九思和高连升骑马过来了。赵九思道:“跑得挺快呀。门都上锁了。”高连升下马隔着门缝朝里面看看,说:“里面门也上锁了。真够乱的。好像还有东西。二哥,我进去看看?”张世杰道:“算了,走吧,回太平镇。家里还不知道南阳的事。”三个人骑马走了。 太平镇人一直在关注着南阳的战况,听说南阳城已经守不住了,家家户户都开始紧张起来。朱家和同顺兴门外停着一辆吉普车和两辆卡车,伙计们正在往车上装东西。淮源盛的大门照样开着,有几个伙计朝同顺兴那边看着。张德威、李玉洁和张世范一起走了过来。伙计们都叫道:“老爷、太太、大少爷。”掌柜的从里面走出来。 张德威问道:“铺子都收拾好了?”掌柜的回答道:“老爷,贵重货品已经装好箱子。剩下的东西,正想去请示老爷,用不用也装箱?” “先放着吧,小日本来了,不至于杀光、烧光、抢光吧。”朱照邻从院子走了出来,看见张家这边有人,走过来说道:“德威兄、嫂子,这一次日本人真的要来了,还是出去避一避吧。”李玉洁说道:“能避到什么地方?我们不比你,国栋、国梁都在外边。” “国栋派了三辆车来接我,有的是位置,一起出去避一避吧。” “照邻老弟,谢谢你的好意。我们要是走了,这一大家子怎么办?”张德威道。郭冰雪、张世俊、张若兰骑马过来了,张若兰叫道:“爹、妈,南阳城没守住,我们回来了。” “姑父,你也在这儿。”郭冰雪下马,向朱照邻打招呼。朱照邻说道:“我去襄阳避难,来告个别。” 朱太太跑了过来,叫道:“老爷,老爷,不好了。小雪你回来了?” “姑姑,出什么事了?”郭冰雪忙问道。“见真找不到了。世俊少爷,你看见见真没有?”朱太太带着哭腔道。张世俊没好气地说:“见真不是被你们关在家里吗?”朱太太道:“不见了,不知道躲到哪儿了,马上要走了,这可怎么办?”朱照邻不满地皱皱眉头,叫道:“你嚷嚷个什么!让他们快去找。” “照邻老弟,弟妹,天不早了,你们还是快点上路。见真不会跑远的,你们放心,我们家会照顾她。”李玉洁安慰道。郭冰雪也宽慰道:“姑父,鬼子真要来太平镇,我会接见真上太白顶。”朱太太说道:“老爷,我不跟你去了,我要和见真在一起。” “这个死丫头,越来越不听话了。”朱照邻看看天色,说道,“已经和国栋说好了,不能耽搁。你想留下,随便你。”说完,他气呼呼走过去上了车。 张德威问道:“杨夫人、世俊、若兰,这些天你们还好吧?咱们的人有没有损失?”郭冰雪答道:“一共牺牲了三个,伤了五个。金声正在处理后事。”李玉洁忙问:“世杰呢?连升呢?”张若兰说道:“妈,二哥和连升哥都好好的,他们不放心大姐,说去看看她撤走没有,很快就回来了。”郭冰雪说道:“伯父、伯母,快让两个嫂子收拾收拾,我这就带她们上山。姑姑,走,我们去找找见真。”

4

南阳的城门楼上,换上了日本的太阳旗。姚公馆大门边上也挂上了太阳旗。门口有两个日本兵放哨,院子里也有几个日本兵。客厅里,山本正雄已经换上了大佐军服,坐在太师椅上。两个换上军服的日本兵把姚思忠和张若虹推了出来。 山本正雄命令道:“快给姚先生和姚太太松绑,姚先生、姚太太,你们受委屈了。”张若虹哼了一声道:“别在这儿假惺惺,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 “姚太太,你误会了,当时情况紧急,不得已才对你们采取了措施。我一向尊重像你这样美丽的女性,更何况,姚先生也不是外人。”张若虹问道:“你什么意思?”他走到张若虹面前:“姚太太请坐下来说。我先做个自我介绍,本人山本正雄,大日本皇军十一军特务机关长,这次我奉冈村司令官之命,协助十二军进攻南阳。一来嘛,我对南阳这个地方很感兴趣,二来嘛,我和你家先生是老朋友,得知姚先生在南阳春风得意,特来叙叙旧。姚太太,你先生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间谍,可能还是个双重间谍,他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他肯定没跟你说过这些。这些年,他一直在为皇军效劳。我们合作多年,合作九九藏书得非常愉快。” 听着山本正雄的话,张若虹仿佛被当头击了一棍,傻在那里,呆呆地问一句:“思忠,你真的当汉奸了?”见丈夫不说话,她随即醒悟过来,朝姚思忠扑过去,叫道:“你当了汉奸!你这个没骨头的东西,我要杀了你!”姚思忠朝后躲了躲,两个日本兵把张若虹拉住。她挣扎着骂道:“姚思忠,你怎么不去死,你还有脸活着吗?狗汉奸?”山本正雄叫道:“把她押到里屋去。”张若虹挣扎着被拖进里屋。姚思忠追了两步,急道:“山本正雄,你要干什么?若虹,若虹……” “姚先生,放心吧,我不会对你的夫人怎么样。坐下来谈谈吧。”姚思忠坐了下来,说道:“山本先生,我抗议。你不该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公开我的身份。还有,你们言而无信,不应该再来找我。” “姚先生,很抱歉。我们是有过约定,不公开你的身份,让你以国家功臣、民族英雄的身份一直生活下去。可是,你真的是太有才了,摇身一变,竟回了故乡做了特派员。我真的很佩服你。如今,南阳城头已经插遍我大日本帝国的国旗,这个自古的兵家必争之地已经落到了我们手里。我们占领了南阳,接下来还要好好经营南阳。所以,你这个豫西南、鄂西北的通才,应该到前台为皇军作贡献了。皇军还要继续向前推进,南阳需要像你这样忠于皇军的中国人来治理。以你为帝国做出的贡献,给你准备了两个职务,一个是皇协军副总司令,一个是南阳市副市长,都是实权派,比你那个特派员职务要实惠得多。市长和总司令两个职位,我们要选两个当地德高望重的人担任。他们只是个牌位。实际上,皇军是准备把南阳古城交给你治理。姚先生要是愿意,也可以兼任两个职务。怎么样啊?” 姚思忠看看里屋,喃喃地说:“我……”山本正雄打断道:“姚先生可以认真考虑考虑,也可以和姚太太商议商议。我已经给你配了一辆车,还有一个警卫班,有什么需要,和仓口君说。三天后,我希望南阳有个姚副市长、姚副司令。你别无选择。仓口君,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办,姚先生这里,就交给你了。”一直站在山本正雄旁边的仓口立正答道:“是!” 山本正雄把这次行动当成晋升少将的最后一次机会。控制住姚思忠后,他去见了铃木联队长,说了他的一个打算:带一小股精干部队,趁国民党军溃败机会,去偷袭中国设在老河口的第五战区长官部。铃木大佐全力支持这个计划,亲自陪着山本到各部队选人。 吃晚饭的时候,山本选了三十个突击队队员。这时,一个军医过来报告说姚思忠的妻子已经有了身孕。山本正雄大笑起来:“铃木大佐,姚思忠那里,不会再有问题了。他一直害怕断子绝孙。他在九江的时候,我给他找了女人,可惜那个女人没有怀孕。我再去劝劝他吧。” 夜色降临,桌子上摆着饭菜,张若虹神情木然坐在那里。姚思忠殷勤地把饭端到她的面前,劝道:“若虹,吃点饭吧!要不,你说句话也行呀!你再打我,再骂我呀,你不能就这么坐着。这是你最爱吃的木须肉,来,我喂你吃。”他夹了一筷子菜,递到她嘴边。张若虹突然呕吐起来。姚思忠把碗放下,忙拍着妻子张若虹的后背,问道:“你怎么了?快,喝口水压压。” “你别碰我。”张若虹把碗打到地上,又干呕起来。姚思忠看着她的样子,脸上显出欣喜的样子,高兴地说:“若虹,你真的怀孕了。日本医生没骗我。”张若虹突然站了起来,打了他一个耳光,呵斥道:“你这个汉奸,你配当父亲吗?但愿我没有怀孕,我怎么能为汉奸生孩子!天呢,我张若虹怎么能为一个汉奸生孩子!让我死了吧。”她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姚思忠拉了她几把,没拉起来,自己也跪到地上,哭着说道:“若虹,你打我吧,使劲打我吧,我也是没有办法。山本正雄是个恶魔,我背上的伤你也看到了,就是山本正雄留给我的,落到了他的手里,求死都不能,只能任他摆布。何况我也不想死,我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那个小酒馆里,永远没有出头之日。若虹,你原谅我吧,我没杀过一个中国人,我是给日本人提供了情报,可我也给政府提供了情报。我答应过你要出人头地,可不这么做,我永远都无法出人头地,永远都不能回来见你。”张若虹听着,哭着,晕了过去。姚思忠抱着她,大叫:“若虹,若虹,你醒醒——仓口,仓口君,快去叫医生。” 医生就在厢房候着,一听有事忙去堂屋救治张若虹。很快,她就醒了。人是醒了,可脑子是木的,眼神是呆的。姚思忠这些年干什么她都能原谅,她就是不能容忍自己的丈夫当汉奸。下一步该怎么办,张若虹不知道。姚思忠站在床边乞求着:“若虹,不为自己想,也要为肚里的孩子想想,我们两个这么大年纪,才有了孩子,你不吃东西,对你对孩子都不好。”她把头转过来,恨恨地说:“想让我吃东西,好,你去把院子里的日本人都杀了。”姚思忠忙说道:“小点声,你这不是要我们一家三口的命嘛?”张若虹轻蔑道:“怪不得做了汉奸,原来是个怕死鬼。我……我真是瞎了眼。”眼泪流了出来。 仓口把门推开,山本正雄走了进来。姚思忠忙迎上去道:“山本先生,有什么话咱们出去谈吧。”山本正雄朝床上转过身去的张若虹瞄了两眼,说道:“姚司令,听说你的夫人怀孕了,恭喜你。我还听说,她对你和我们的合作很不赞成,我想来劝说劝说她。”姚思忠忙道:“山本先生,她一个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我会慢慢开导她,不用劳你的大驾。我们出去吧。” 山本正雄干脆挪把椅子坐下了,若无其事地说:“姚先生,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夫人。仓口君,带姚先生出去。”姚思忠一步一回头走了出去。张若虹坐了起来,把头发盘起来,眼光凌厉地盯着山本正雄。 山本正雄说道:“姚夫人,不要用这样的眼光看着我。说起来,我们还是老相识,几年前,我曾在你的饭馆里吃过一顿饭,当时我曾说过后会有期,我们果真又在南阳见面了。想起来了吧?离开你的酒楼不久,一伙不明身份的人朝我们开枪,把我的帽子都打掉了。现在说起这事,我这后脑勺还直发冷呢!”张若虹咬着牙说:“当时我要知道你的身份,我……”山本正雄笑道:“姚夫人,你这样美丽柔弱的女人,敢杀人吗?肯定不敢。中国有句古话叫作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应该像姚先生一样,把日本人当成朋友。” “我不像他那么没骨头。我们张家没这种软骨头!可惜我弟弟那一枪打高了一寸。你那顶礼帽现在还在我弟弟家里。你他妈的命可真大,恶人活千年!”张若虹轻蔑地说道。 山本正雄怔怔地看着她,突然站起来怪笑一阵,说道:“你弟弟?有机会我一定去见见他。我常常梦见那顶帽子,这件事以后再说。”他在屋子里踱了几步,站在床前说道:“姚先生曾经蹲过监狱,当过土匪,只有夫人独具慧眼,认为他是个人才。我和夫人看法一致,是我挖掘出了姚先生身上的过人之处,让他在这场战争中大放异彩。他也因此有了今日的风光。夫人,不要有太多仇恨,这个世界本没有绝对的对与错。你要把眼光放远一点,从大东亚共荣圈的角度看待两国的关系,你很快就会发现,在我们日本的帮助下,中国将会发生很大的变化。你们很多中国人,都认识到了这一点,汪精卫、周佛海、陈公博、周作人,这些大知识分子,不是和皇军合作得很好吗?夫人,以你的聪慧,应该能想明白这一点。好好理解你的丈夫,支持他,对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都有好处。你要不合作,只有一死。你的亲人也只有一死。”他又停顿了一下,看张若虹眼露惧色,声音软下来:“我现在要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希望我再到南阳的时候,夫人已经协助姚先生为我大日本帝国效力。夫人是个明白人,知道利害。姚市长夫人,姚司令夫人,再见。”言毕,他转身出去了。 张若虹真后悔自己逞能、多嘴,心里隐隐替太平镇的亲人担心起来,死的念头渐渐远去。逃出去,必须逃出去。她下了决心。第二天早上,她在镜子前梳妆好,站起身,一阵眩晕,忙用手扶着桌子,定了定神,站稳了。 姚思忠进来,见状高兴地说道:“若虹,你起来了,想吃什么东西,我让他们给你做。” “我不吃日本人做的饭,我自己会做。”张若虹冷冷道。姚思忠讨好道:“那些日本卫兵已经撤走了,如今院子里站岗的都是皇协军。” “皇协军?这么说,你都答应了?”他一摊手,无奈地说:“我又有什么办法?好死不如赖活。再说,副市长和副司令也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又生在这兵荒马乱的狗屁世道,认命吧。若虹,我已经派人找了厨子和丫环,他们会好好伺候你的。” “我不相信,会有人愿意来伺候汉奸太太。”张若虹边说边往外走。 姚思忠世故地笑笑,说:“只要有钱,好多人都争着干呢。若虹,人活在这世界上,吃饭第一,没有钱,哪有心情讲什么民族大义。仗打了这么久,当汉奸的又不是我一个人?”她停下脚步,姚思忠也闭口不说了。客厅里,站着几个原保安团军官,看见两个人走出来,忙立正站好。一个高个子军官说道:“姚总司令好,姚夫人好,皇协军第一大队队长秦一平前来报到,我们大队愿意在姚总司令领导下,尽心尽意协助皇军。”矮个子军官接着说道:“姚总司令好,姚夫人好,皇协军第六大队队长吴大明愿意听从姚总司令指挥。”一个接一个军官依次报着名号。 张若虹看着听着,眼神恍惚,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悲叹一声道:“他妈的这叫什么事?怎么一眨眼,都成汉奸了。”她一看汉奸成群,心里莫明其妙地感到好受一些。草草吃了早饭,她把从桐柏县城带来的被子和旧衣服又翻了出来。一个丫环说道:“夫人,你找什么,让我来吧。”张若虹抱起被子,说道:“不用,你下去吧。” “老爷让我伺候夫人,老爷说夫人不能太劳累。” “你知不知道姚思忠给日本人做事?你愿意在这个地方干活?”丫环低下头道:“我原来干活的人家都逃走了,家里还等着用我的工钱买粮食。”张若虹冷笑了一下,说道:“你把这堆箱子收拾收拾吧。”丫环哭丧着脸道:“夫人,没办法,总得活呀。老爷让我……” “老爷,老爷,他算哪门子老爷,不过是个……算了,那你就跟着我吧。”张若虹生气道。“是,夫人。被子我来抱吧。” “这栋房子里,也就这些旧东西看着顺眼些,摸着踏实些。”张若虹抱着被子朝卧房走去,经过客厅的时候,正好姚思忠从外面走了进来。 姚思忠朝丫环大叫:“叫你来是干什么的?怎么能让夫人拿东西?”丫环吓得脸发白,不知所措站在那里。张若虹说道:“姚司令,你厉害什么?是我自己要拿的。”姚思忠忙放低声音:“若虹,来,我拿。你下去吧。” 张若虹抱着被子进了卧房,姚思忠跟了进来,说道:“若虹,你也看到了,愿意和日本人合作的,不只我一个。就说保安团那些人吧,他们又没有被山本抓住,打得死去活来,他们一个个手里有人,有枪,还不是投降了日本人。山本说的话没错……”张若虹哼了一声道:“山本,山本,山本是发现你姚思忠这匹千里马的伯乐,我真不明白,你靠当汉奸飞黄腾达,居然还有脸回来光宗耀祖。” 姚思忠哀叹道:“若虹,你也不想一想,如果不是国民党政府腐败无能,我一个日本人的间谍能谋到特派员的职务?这都是日本人拿钱帮我买的。所以,日本才能把中国半壁江山都占了去。日本人和日本人之间,从来都是抱成一团,不像中国人,这个派系,那个派系,如果第五战区的主力九九藏书能支援支援南阳,我也不至于又落到山本手中,这都是命啊。日本人挺有意思,见我挺卖力,就把我当成了自己人,很多事都不瞒我。所以,我又有了为党国卖力的机会。我要不提供很多有价值的情报,上面也不会一再提拔我。我算不算汉奸,还真不好说。反正,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你干什么,这床被子脏了,你就别铺它了。” 张若虹把被子铺在床上,冷冷地说道:“我看它比你干净。姚思忠,从今天开始,我要一个人睡了。”姚思忠傻傻地问:“你什么意思?”张若虹愤怒地看着他:“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姚思忠恼了:“你别欺人太甚!”张若虹吼道:“我肚子里这块肉闻不得你的味儿。” 姚思忠软了下来,求道:“若虹,为孩子着想,你就不要再和我斗气了。好,好了,我让你一个人睡,让你一个人清静清静,只要你对孩子好,怎么样都行。若虹,其实,你对日本有一点了解,就不会这么生我的气了,日本科学发达,重视教育,将来我们的孩子大了,可以送他去日本读书……”张若虹大叫:“姚思忠,别在这儿做美梦了,你真的以为你的日本主子能在中国长久待下去?你等着吧,你好好看看吧,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完蛋。”姚思忠嬉皮笑脸道:“完蛋不完蛋不管它,现在说的是睡觉……”张若虹一字一顿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姚思忠听得愣住了。 第十四章

1

南阳沦陷第三天,桐柏县城也失守了。太平镇啥时成为敌战区,要看驻县城日军大队怎么看这个镇子了。张世杰知道,靠自卫队那点人和枪,根本无法保卫太平镇。可是,如果主动放弃太平镇,任由鬼子长驱直入,他又心有不甘。所以,镇子里的百姓出外避难后,淮源自卫队依然留了下来。 太平镇附近的山上搭着简易的棚子,张世杰带领的自卫队员暂时住在这里。黄昏时分,高连升带着一个年轻人走了过来,他说:“二哥,侦察小分队有情报送来。” 年轻人说道:“张大队长,我们发现有一队国军骑兵在大柳树村边露营,一共有三十三个人。派几个老乡去接触了一下,他们也不说是哪个部分的,而且只有三个人会说话,其余的像是哑巴。林队长觉得奇怪,怀疑这些人是鬼子,叫我回来报告。” 张世杰说道:“知道了,你回去告诉老林,让他先想法稳住他们,下一步的行动,听候通知。”年轻人答应着转身走了。“二哥,你怎么看?”高连升问道。“按说国军的骑兵部队出去执行任务,不会选择在村边露营,大柳树那边还没有日伪军驻守。只有三个人说话,其余的都像哑巴,一个骑兵小队有三十个哑巴,除非,都是装的,我看他们十有八九是小鬼子。”张世杰思索着。高连升一拍手道:“我猜也是这样。大柳树是通往邓县、老河口的必经之路,我估计这些鬼子不是一般的鬼子。” “不管他们是啥鬼子!这都是个好机会。咱们要好好干一场,不杀几个鬼子,没法交待。过去我们打鬼子,乡亲们毕竟没人看见,这次要好好打他个狗日的!”听到张世杰这么说,高连升兴奋地搓搓手,兴奋道:“二哥,我去集合队伍。”张世杰狠巴巴地说:“要干就要干彻底。连升,你派个人去太白顶,让杨开泰杨大哥带着他的人马,到大柳树西边的河滩上和我们会合。鬼子的装备很好,我们人手不够。” 山本正雄带着小分队出了南阳,没朝西南老河口方向走,而是奔向了东南方向。他判断从南阳溃败的国民党军队都会抄近路朝老河口方向撤。假道新野,绕过襄阳,从南阳偷袭老河口中国第五战区长官部,成功的可能性要大得多。前一天晚上,他们到达了大柳树地区。为了摸清这一带国民党正规军的防御情况,他决定住上一晚。 大柳树地处丘陵地带,是一个不大的村庄,村边有条河,河拐弯的地方有一片杨树林。山本正雄带领的小分队在树林里搭了几个帐篷,士兵们早早吃了干粮,按照命令躲在帐篷中休息,避免和中国人过多接触。夜色渐渐深了,远处有一盏灯晃悠着朝树林子走来,渐渐听到牛车的吱呀声。哨兵端起了枪,山本正雄走过来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大声问道:“什么人?”一个声音答道:“老总,我们是这村子里的村民。我们有事情报告。”山本正雄道:“派一个人过来。”三十几岁的老林拎着马灯走了过来,说道:“老总,我们想请老总们去村里歇息。你们刚刚打了鬼子,很辛苦,风餐露宿的,我们过意不去呀。”山本正雄借着灯光看看老林黑红的脸膛,说道:“不必了。”老林堆着笑脸道:“我知道老总们不想扰民,可老总们有干粮吃,老总们的马不能饿着呀。我在村里是个喂牲口的,老总们若是不嫌弃,你们的马就让我照顾吧。我拉了一牛车草来。”山本正雄考虑了一下,说:“把草卸到那边去,你一个人留下,他们回去。”老林连忙回答:“中,中。二柱子、大山子,把车拉过来。” 两个年轻人赶着牛车过来,山本正雄示意两个日本兵跟过去。牛车停在马群旁,两个年轻人往下卸草料。老林从车上拿下一个袋子,说道:“老总,哪是你们长官的马,这袋黑豆是专门为长官的马准备的。”一个白脸日本兵伸手到袋子里抓了一把黑豆,闻了闻,指着一匹枣红马道:“那一匹,长官的。”而后他又指着旁边的两匹马说:“那两匹,我们的。”老林道:“老总,放心,这袋豆子够三匹马吃。二柱子,卸完草,你们把牛牵回去,把车先留下,告诉我家里人,等天一亮,老总们一出发,我就回去。”山本正雄没看出有什么危险,四处看看,回到帐篷里睡了。 天空露出一抹鱼肚白,两个监视老林的日本兵坐在牛车旁打盹儿,老林把几匹马拴在车轴上,挡住视线,把袋子里的黑豆沿着一条小道倒在地上,悄悄把系在树上的马缰绳解开。战马闻着豆香低头寻着黑豆,渐渐走远了。 鬼子哨兵游动到林子边缘,发现四面有移动的身影,情急之下,用日语叫道:“有危险!我们被包围了。”一听见哇哩哇啦的日本话,张世杰叫道:“是日本人,打——”一个点射,鬼子哨兵被击毙了。 帐篷里,听到叫声和枪声的山本正雄一跃而起,示意身边的人朝外面冲,几个日本兵一出帐篷口,就被一阵密集的扫射击毙。两个打瞌睡的日本兵站起来,看看围着牛车吃草的几匹马,朝帐篷方向冲过去。树林里,老林牵着枣红马,沿着小道往林子外面走,后面跟着马群。老林拍了拍枣红马屁股,马朝林子外面冲出去。 帐篷里,山本正雄用刀子割破帐篷,跳了出来。林子外面另一个方向,杨开泰看到有人影晃动,说了一声:“打!”枪声响起,山本正雄躲在一棵树的后面,而跟着他从帐篷里跳出来的人当即被打倒了。山本正雄举枪还击。大部分日本兵在树后找到位置,架好两挺机枪,也开始还击。一颗手榴弹被扔进树林子,炸死了山本正雄旁边的两个日本兵。 山本正雄叫道:“机枪掩护,其余的人撤退!朝南阳方向撤退!”鬼子的机枪很猛,山本正雄等人朝拴马的方向撤退。老林已经放走了大部分马,当他返过来朝拴在车上的几匹马走过去时,发现山本正雄等人冲了过来,忙躲到一棵树后面。山本正雄大叫一声:“八嘎!”一日本兵道:“山本机关长,你上马走吧,我们掩护。” “你们也要撤退,尽快撤退。”山本正雄说着,立即和他的几个亲信上马,沿着林间小路向外冲去。逃跑时,一颗子弹贴着他的头皮擦了过去。树林子外,高连升瞄准一个空,一枪打死了鬼子的机枪手。张世杰一挥手,长声喊道:“冲啊——”自卫队的人朝树林子冲过去。 山本正雄等人狂奔至一小山包下,他勒住马缰绳,绕到山坡后面,他的衣服领子已被鲜血染红。他拿起望远镜看,正好看见一个从树林子逃出来的日军在田野里狂跑,几个手拿锄头大刀的村民追了过来,把日本兵杀死了。他闭上眼睛,喃喃自语:“怎么会是这样?我的计划怎么会失败?”一个亲信叫道:“山本机关长,你在流血,你受伤了。”他拔出腰间的战刀,叫道:“我要去救我的士兵。”亲信跳下马,死死拉着山本正雄的马缰绳,说道:“山本机关长,这只是暂时的失利,我们回南阳吧,回去多带点人马,我们会赢的。”山本正雄长叹一声,放下战刀,说道:“帝国的勇士们,我会为你们报仇的。” 张世杰带人冲进树林,一个打光了子弹的鬼子从树后跳出来,把战刀举起来。高连升举起了枪。张世杰把他的枪口按下去,说道:“给我一把刀。”一个队员把一把大刀递给张世杰,鬼子朝他扑来,张世杰把刀舞动起来,迎了上去,几个回合,鬼子被砍倒在地。张世杰把刀还给队员,说道:“连升,带人仔细搜搜,别让鬼子漏网了。” 老林走了过来,说道:“二少爷,都怪我,没把马放干净,让鬼子的头头逃跑了。” “老林,可别这么说,这回,你立了大功。他们跑了这次,跑不了下次。”张世杰说道。 一棵树后,一个受伤的鬼子醒过来,挣扎着拿起旁边的枪,瞄准张世杰等人。杨开泰冲进树林子,一枪结果了受伤的鬼子。张世杰听到枪声快速拔出枪。杨开泰走了过来,对张世杰说道:“已经被我结果了。” “谢谢你,大哥,你又救了我一命。你的人怎么样?” “牺牲了一个,伤了五个。” 刘金声等人带着缴获的枪支武器过来,说道:“二少爷,这批敌人武装到了牙齿,亏得我们行动快,要是一开始没把敌人压下去,损失就大了。看,他们还带着燃烧弹。”张世杰道:“这伙鬼子肯定是去执行特殊任务。金声,把鬼子的尸体收集起来,挖个坑埋掉。看着那两个受伤的鬼子,千万别让他们自杀了。带回去让乡亲们看看鬼子长得啥样。没个活口,不好办,别人会说我们打的是中央军。大哥,这些战利品,还照老规矩,咱们二一添作五。”杨开泰点点头:“没问题。这仗,你是越打越精了。要下雨了,世杰,你带着队伍到太白顶待一段时间吧。你们那个山窝子,条件太差。鬼子死了几十个人,肯定会报复的。还是小心点好。”两个人说着话,手下的人开始忙着清理战场。 山本正雄带伤回到南阳,铃木联队长大怒,决定血洗大柳树,为他报仇。山本正雄道:“这是一次意外。铃木君,我要到信阳处理一件间谍案。临走前,我想给你一个忠告,以后杀中国百姓的事要尽量少做,不得不做的,就一定要想法让依靠我们的那些中国人去做。我们应该想想退路了。在南阳,你要多用姚思忠这种人。你越尊重他,他越没退路,只能跟着我们干到底。” 两人正说着,姚思忠进来了,看见山本正雄头上裹着纱布,惊诧道:“这是谁干的?胆子也太大了。”山本正雄道:“可能是你的旧相识。你的小舅子张世杰,或者你当土匪时的大当家的杨开泰。你别紧张,我暂时不想报这个仇。我要到信阳了,今后你要听铃木联队长的指挥。你的任务是收编张世杰和杨开泰这些地方武装和土匪,让他们为皇军维持南阳地区的治安。我下次再来南阳,如果他们这些人仍在与皇军为敌,你只能带人去把太平镇、大柳树的中国人统统杀光。” 姚思忠回到家里说了山本正雄受伤的事,气急败坏地埋怨道:“肯定是他们干的!逞什么能?第五战区几十万正规军、豫西南第六区几万地方部队,谁跟日本人真刀真枪干了?山本正雄是个笑面虎,狠起来杀人不眨眼。你说这事可咋办?” 张若虹一听就觉得这是个逃出南阳的好机会,顺着他的思路道:“山本这个老鬼子,哦,山本先生他们挨打的时候穿着中央军的衣服,这事儿恐怕与世杰无关。这件事你要跟日本人解释解释。我们家在南阳和信阳都做着生意。世杰不会跟鬼子作对的。鬼子来不来,淮源盛都要做生意。你在南阳呼风唤雨,世杰是个明白人,肯定不会跟你作对。他要是听你招呼了,桐柏、唐河一带你就不用操心了。” 姚思忠点点头说道:“你说得有道理,我这就写封信,给世杰送去。” “这么大的事儿,一封信能解决问题?” “这个,没摸准他的态度之前,我也不敢贸然到桐柏去?”姚思忠沉吟道。“你要是信得过我,我就替你跑一趟。这件事,我去比你去合适,我是他亲姐姐。你要是怕我跑了,那就算了。” 姚思忠嗫嚅道:“没,没,我没这个意思,我是怕你有危险,你有身孕……”张若虹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这么做,也是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你既然已经跟了日本人,就得在日本人跟前立功,要不然,将来我的孩子怎么能到日本去留学,怎么能出人头地?我这一辈子就是心比天高,不仅要嫁个好丈夫,还要养出个好儿子。”他点头道:“好,我马上安排,我派一个中队,护送你回太平镇。” “用不着恁多人,派几个保镖就行了。我毕竟是淮源盛张家的大小姐,世杰手里又有人马,土匪不敢把我怎么样。人多了,万一有个冲突,事情就不好办了。”姚思忠一听有道理,就依了她。这样,在南阳沦陷第五天,张若虹在六个保镖的护送下,出了南阳城。

2

张世杰和杨开泰联手打掉山本正雄的特别行动队后,因为担心鬼子报复,直接把队伍带到了太白顶。前几天,李玉洁已经让张世杰把两个儿媳两个孙子送到了太白顶。朱太太也带着朱见真投奔了郭冰雪。一时间,太白顶人满为患,住的地方都不够了。好在天气已渐渐变热,搭上木屋就能住人了。张世杰看到来太白顶避难的太平镇人越来越多,就带着几十个人伐树搭木屋。杨开泰听说后也带了不少人过来帮忙。 张世杰道:“鬼子早晚会占领太平镇,乡里乡亲的,我们不能不管。”杨开泰道:“当然要管。没有不透风的墙,咱们打鬼子的事,南阳和桐柏的鬼子很快就会知道。你还是把二老和你大哥接过来吧。太平镇真的很危险了。”两人正说着,赵九思和曹镇河来了。 赵九思道:“大柳树的鬼子,是你们干的吧?南阳把这事都传神了。” “夜里交的火,跑了几个,没能全歼。”张世杰道。赵九思道:“要想到敌人会疯狂风报复,不然的话,会吃大亏的。作为你们的老朋友,我给你们提个醒儿,不要打出抗日的旗子。”杨开泰冷笑道:“赵先生难道让我们当汉奸吗?我打出抗日的旗子,小鬼子能把我怎么样?”赵九思道:“杨大当家的,兵法说,上兵伐谋。明知自己是鸡蛋,敌人是石头,为什么要去碰?南阳地界在内乡和西峡一线,已露出败象了。南阳地界上的地方部队,有一半已经投靠了鬼子。鬼子要是来打你们,你们一点退路都没有。我决不是让你们当汉奸。我只是提醒你们暂时不要冲动,观察一段再说。世杰,姚思忠没有撤离南阳……” 张世杰惊叫一声:“啊——难道他真的是个汉奸?”赵九思点点头道:“他的公馆有重兵把守,他具体担任什么职务,还不清楚,因为南阳伪政府还没正式成立。” “我姐呢?”张世杰赶紧大声问道。赵九思道:“不清楚。你知道,我在南阳认识的人不多。姚思忠是特派员,他要投敌,影响面太大了。”杨开泰愤愤地骂一句:“这个孬种!” 金贵小跑过来喊:“大当家的、张二少爷,若虹大小姐上山了……”喜出望外的张世杰一把抓住金贵,问道:“我姐在哪儿?” “她带了六个人,说是代表姚思忠特派员来见你们。我把他们扣下了……” 话还没有说完,只见几个人围着张若虹朝这边移动,她手拿一把匕首,把匕首横在自己脖子上,神经质地重复说:“我要见张世杰……我要见张世杰……”赵九思率先冲过去道:“若虹,快把刀放下,有话好好说……”郭冰雪、钟梧桐、张世俊、张若兰和朱见真都跑了过来,冲着张若虹一顿乱叫。张世杰冲过去,一把夺过匕首道:“姐,快说,出了什么事?” “姚思忠是个汉奸,是鬼子的走狗,杀了他,你快去杀了他!”张若虹声嘶力竭大叫着。张若兰瞪着眼睛问道:“姐,你说姐夫他……他投降了鬼子?” “是我瞎了眼,没看出他是个软骨头,他早就当了汉奸,他的荣华富贵是靠卖国换来的,我是个糊涂虫,我一直在骗自己。他当了副市长、皇协军副总司令。我还看见很多人都当汉奸了。鬼子让他收编你们,说你们不答应就要杀光太平镇的人。世杰,你快去杀了他,杀了他!要不我死不瞑目,杀了他!”张若虹叫着叫着,晕了过去。赵九思把了把张若虹的脉,说道:“她身体很虚弱,又受到刺激,快让她躺下休息休息。”郭冰雪马上说道:“抱到我房里去吧。”张世杰抱着姐姐跟着郭冰雪朝前面走,而一旁的张若兰拔出枪就要走。高连升忙拦住她:“若兰,你干什么?” “我去杀了姚思忠这个狗汉奸。”高连升道:“别冲动,姚思忠在南阳,要杀他得好好计划计划。” “那我先杀了那几个狗腿子。”张若兰接着怒不可遏道。杨开泰大喊:“金贵,把那六个狗汉奸的头砍了,给姚思忠送去。还有,把那两个鬼子伤兵的头也砍了。”赵九思大声道:“使不得!开泰老弟,仗不是这个打法。这几个人不能杀,鬼子伤兵也不能杀。除掉姚思忠要从长计议。”杨开泰道:“从长计议?”张世杰折回来道:“杨大哥,赵老板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听他的吧。赵先生,你说该怎么办吧?” “二少爷、杨大当家的,鬼子在南阳的总兵力超过一个师团,凭你们,打不过他们,更赶不走他们。姚思忠当了大汉奸,他最担心的就是你们跟他作对。如果你们杀了他的手下,可能会给太平镇带来灭顶之灾。我的意思是先把他稳住,答应他一切都可以谈。”听赵九思说得在理,张世杰随即道:“我们听你的。”杨开泰道:“我的家你们当不了。房子我帮你们搭,你们啥时候杀汉奸缺人手,说一声。”他转身走了。 张世杰到了大殿里,大声道:“松绑,把枪还给他们。请你们回去告诉我姐夫,也就是姚市长、姚司令,我很愿意跟着他干。不过,我手下的人不多,帮不了姐夫大忙。我和杨大当家的想多联络些人,让我姐夫等一段。还有,让我姐夫关照一下太平镇一带,别让鬼子来杀人放火。我姐好久没回家了,我想留她住一段,过些日子,我送她回南阳。”高连升带人把这六个人送走了。 吃过晚饭,赵九思把张世杰约到后山上,他说:“世杰,下一步怎么办,等我请示后再定。如果上面同意在这一片开辟根据地,咱们就公开站出来跟鬼子干。敌强我弱,遇事要多想想。姚思忠十分狡猾,想暗杀他也不容易,不要做无谓的牺牲。另外,若虹性子刚烈,千万不要刺激她,防止出现意外。”此后,他和曹镇河连夜下了山。张世杰独自坐在大青石上,一夜没睡。 第二天早上,张若虹喝了几口稀饭,突然伏下身子吐了起来。郭冰雪忙拍着她的后背。她吐完之后,擦了擦嘴,难过地说道:“对不起,小雪,把你的屋子弄脏了。”郭冰雪疑惑地看着她道:“没关系,一会儿让他们擦擦就行了。若虹姐,不知道该不该问,你是不是怀孕了?”张若虹哀叹一声,说道:“我正想和你说这件事,我是怀孕了。瞧,你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本来我这个年纪怀孕,你应该向我道喜,可只要想想这个孩子的父亲是个汉奸,谁还能高兴得起来?” “若虹姐,孩子是无辜的,你也是无辜的。”张若虹长叹一声道:“不,我是罪有应得,都是虚荣心害了我。小雪,你帮帮我,帮我打掉肚子里的孽种。”郭冰雪犹豫道:“这倒是……不过,山上没条件,这样做太危险了。”张若虹很坚决地说:“我不怕,生下这个孽种,我再没脸去见张家99lib?的列祖列宗了,我必须给太平镇的父老乡亲,包括我的父母一个交待。你放心,小雪,在杀掉姚思忠之前,我绝对不会死。” “那,我让人给你找个医生。” “给我弄副药就行了。别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尤其是世杰,也别让我家里的其他人知道,我带给他们的耻辱已经够大了。”就这样,郭冰雪暗中吩咐人去找打胎药。 张世杰胡乱吃了几口饭,转到演武场去看新兵训练。前年,从嵩山逃难过来的武师李云鹏正在带几十人练拳术。 刘金声骑马过来道:“二少爷,鬼子昨天到了太平镇。”张世杰道:“什么?有损失没有?我说的是死伤!” “鬼子来得很突然,没待多久就走了,说是让太平镇尽快成立维持会,他们没到家里去,在店铺里对大少爷很客气,说是什么姚司令关照过的。老爷和太太还是不愿上山。大少爷让我来问问,怎么办?姚司令是不是咱们家姑爷?”张世杰问道:“鬼子啥坏事都没干?”刘金声抬头看看李云鹏道:“强拿了十几家店铺的东西,糟蹋了几个女人。李师傅……你媳妇性子可真烈……几个鬼子把她打晕后……醒过来,她就上吊了。你姑娘没事。你是不是回去看你媳妇一眼?”得知噩耗,李云鹏突然发出一声怪叫,朝山下狂奔。张世杰带着十来个人跟着下山了。 太阳落山时,太平镇坟地一个角落,新凸起了一个孤零零的圆坟。李云鹏和他的女儿跪在那里,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更显得坟墓的凄凉。李云鹏站起身,把一根刚刚返青的枝条插在坟上,过来拉着女儿的手,走到张世杰跟前,说道:“给二少爷跪下。”小女孩顺从地跪在张世杰面前。 李云鹏说道:“二少爷,孩子就托付给你了。我要去南阳。”张世杰担心道:“李师傅……” “二少爷,我知道你一夜没睡。我先去卧底。我不会蛮干,我去打个前站。等你们锄奸的时候,也好有个照应。” “南阳都是鬼子,我怕你……” “你放心,我能忍。二少爷,你对云鹏有再造之恩,这个恩我没报,我决不会先去报我的仇。我有外地口音,姚思忠不会怀疑的。”张世杰把小女孩拉起来,难过地说:“好吧,我来安排。”他送走李云鹏,这才回家和父母见面。 张德威说道:“听说你们一下子干掉三十个鬼子。好啊,狠狠地打,把鬼子压在县城里,别让他们出来祸害百姓。”李玉洁看了看张世杰身边的小女孩,说道:“这是李师傅的孩子吧,怪可怜的,她娘……鬼子真该杀。孩子留在这儿吧,世杰,家里你不用操心,告诉慧兰和梧桐,还有世俊,在山上勤快一点,毕竟是别人的地盘。”张德威问道:“世杰,有没有你姐的消息?他们撤到安全地方了吗?”张世杰不知该不该说出真相,含含糊糊说一句:“我姐现在很安全。” “安全就好。这小鬼子可真不是东西。生意怕是不能做了。世俊他们几个小的,没经见过什么事,爱冲动,你要好好约束他们,千万别让他们干傻事。”张德威正说着,张世俊和张若兰闯了进来。 张世杰厉声喝问:“你们回来干什么?”张世俊把枪掏了出来含恨地说道:“干什么?”张世范进门后一见三弟手里拿着枪,惊叫道:“世俊,快把枪收起来。” “好了,爹妈都在,大哥二哥都在。咱们说说我姐的事吧。她在山上吃药打那个野种,大出血,人都快死了……”张世俊狠狠地说。李玉洁惊得跳起来:“好端端的打什么孩子?她以为她十八呀!”张若兰道:“淮源盛张家八辈子的面子,都叫她给丢光了。她怀着大汉奸姚思忠的孩子,不打掉,你还想当外婆呀?” “大哥二哥,我和若兰要去杀掉姚思忠。你们去不去,说句话。”张世俊紧接道。 张世杰突然出手夺了他手里的枪,一个扫堂腿把他扫倒了,说道:“连升,把他捆起来。三脚猫的功夫,你也敢想去杀人?”张世俊躺在地上泪流满面道:“我丢不起这个人。张世杰你是个胆小鬼!”李玉洁抓住张世杰的衣领,怒道:“看着我——说,姚思忠什么时候当汉奸了?”张世杰道:“爹,妈,姚思忠几年前就当了汉奸,他还不是一般的汉奸。他马上就是南阳伪政府的副市长和皇协军副总司令了。”张若兰流着泪道:“张世杰,你跟爹妈说说,你是不是准备投靠姚思忠?你也是个怕死鬼!”高连升把张若兰拉开:“若兰!啥你都不懂,掺和什么?”张世俊从地上爬起来道:“我用牙咬,我也要把这个大汉奸咬死!”说完,他当即就大步往外走。高连升连忙伸手把他拦住。 李玉洁一拍桌子道:“都给我站住!世杰,你准备怎么办,我想听听。” “这是张家百年未有的奇耻大辱,我们不能不闻不问,不能讲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张世杰说着,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儿子无能,没有办法围住南阳城,把姚思忠抓回来。可我知道,这个大汉奸必须由我们家的人杀掉。这件事情我已经做了安排。我不可能投靠一个汉奸。请二老给我一些时间吧。”李玉洁道:“起来吧。除奸贼的事,你们都要听世杰的安排。世俊、若兰,你们去给张若虹带个话:‘寻死很容易,重新做人难。’难归难,可还有大义灭亲这条小路能走。只要她能做成这件事,她还是我淮源盛的大小姐。”张德威突然大笑起来:“真是好得很!我们敲锣打鼓迎回来的女婿,竟是个如假包换的大汉奸?我这眼睛不是眼睛?”一口鲜血顿时从他口里喷了出来。

3

李云鹏凭着一身出色的硬功夫,再加上南阳分号李掌柜暗中用的银元,很快就谋到了一个小队长的职位。 得知李云鹏已经在皇协军落了脚,张世杰连忙上山去看张若虹。张若虹坐在床上,张世杰拿起一件衣服给她披上。 张若虹问道:“爹和妈知道了?”张世杰点点头说:“知道了。妈说让你好好补养,别落下毛病。”张若虹流泪道:“妈是对的,当年是我瞎了眼。张家的名声让我给毁了。妈肯定骂了我。” “妈什么也没说,爹说张家的耻辱必须用姚思忠的血才能洗掉,他都气病了。” “我理解爹的心情,他很疼我,从来没有真正反对过我。他认为他也看走眼了。世杰,快去把姚思忠杀掉吧,时间越长,爹和妈心中的包袱越重。我真后悔,那些天,我怎么没有给他下毒。” “姐,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养身体。你放心,我会尽快行动。你躺下睡一会儿吧,我去让梧桐给你做饭。”张世杰扶姐姐躺下,给她盖好被子,走了出去。 这时,高连升和张若兰走了过来。高连升道:“二哥,我要去南阳,看看城里的情况,再看看放在分号里的家伙还在不在。”张世杰想起这些天太平镇人的目光,说道:“不把姚思忠除掉,我们寸步难行。也好,你就去一趟南阳吧。” “我也去。”张若兰要求道。张世杰道:“连升只是去探探情况,我不让他行动。”张若兰道:“我一定要去。这也算是对我的考验。我在南阳上了三年学,那里的情况我比连升哥熟悉。”张世杰考虑了一下,说:“好吧,一起去有个照应。李云鹏在南大门一带当了小队长,你们跟他联系联系,顺便告诉他,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快去快回。主要是摸摸他的行动规律。” 因为放心不下父亲的病,张世杰连儿子都没看,就匆匆回了太平镇。张德威半躺在床上,李玉洁喂他把药喝了,又把漱口水递给他,宽慰道:“老头子,你就是沉不住气。姚思忠充其量是张家的女婿,还是个一直不被张家承认的女婿,他当了汉奸,自有世杰去杀了他,给张家雪耻,你又何苦气得吐血。”张德威漱漱口,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唉!世杰,你到底有没有把握杀他?”张世杰把一床被子叠好放在父亲身后,对他说:“姚思忠很狡猾,鬼子很重视他,除掉他当然有难度。反正我已经布置下去了,爹,你放心吧,到时候我把他的人头拿回来,你说挂在什么地方,咱就挂在什么地方。”张德威摆摆手道:“我要他的人头干什么,杀了他就行了,不杀他,清明节快到了,你叫我如何去跟先祖们交待!”李玉洁说道:“清明节我和你一起去祭祖,你说不出口的事儿我替你说。南阳城里住着几千个鬼子,姚思忠又是什么总司令,总得让世杰好好合计合计,想出个万全之策。世杰,你记住,千万不要硬拼,不能用自己的命换这狗贼的命,他不值。” “妈,你放心,赔本的生意我不做。爹,你也把心放宽一些,张家在太平镇的声望不是一个姚思忠就能毁得了的。” 话音刚落,一个自卫队员敲敲门进来,附在张世杰耳边说了几句话。“爹、妈,我出去一下。”张世杰走到院子里,迎面遇见前呼后拥的朱国梁,打了声招呼:“朱二哥,朱司令,好久不见了,你是打哪里冒出来的?”朱国梁似笑非笑看着张世杰道:“世杰,话里有话呀!我是没有守桐柏县城,可那是上峰的命令,你的自卫队也好不到哪里去,不是也上太白顶了吗?听说,你那个好姐夫姚思忠如今当了皇协军副总司令还是什么副市长,你可要当心,别弄成裤裆里的黄泥巴,不是屎也是屎。” 桐柏吃紧那天,朱国梁就带着保安团的主力撤到了湖北境内。后来,南阳方向一打响,他就跟着朱国栋的部队朝老河口方向撤。在老河口待了半个多月,朱国栋一看鬼子也打不动了,就想到让他回太平镇的事。如果在鬼子占领期间,朱家没任何作为,鬼子走后,连说话的资本都没有了。朱国梁带了一百多人返回程湾,就听到姚思忠当汉奸的消息。他去南阳待了两天,坐实了姚思忠投敌的事,大摇大摆回了太平镇。 张世杰自知理亏,只好说:“谢谢二哥提醒。”朱国梁看见李玉洁扶着张德威走过来,提高声音道:“我是该敲打敲打你。听说你姐姐奉了你那汉奸姐夫的命令,去招降你和杨开泰,为日本鬼子服务。有这事吧?你已经派了手下到南阳了!”张世杰吃了一惊:“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朱国梁清清嗓子道:“你手下那个李云鹏,如今已经是伪军的小队长了。他人模狗样领着人在南阳查良民证呢!张世杰,你是不是也想当个皇协军的司令、副司令啊?”听到这句话的张德威又吐出一口血。张世杰忙转身扶着张德威,叫道:“爹,你怎么出来了。” 李玉洁掏出手帕给张德威擦擦99lib.嘴,说道:“朱二少爷,李云鹏不是我的儿,也不是我的孙,他只是我们花钱聘的一个武师。他愿意抱日本人的粗腿,我们管不了也管不着!不错,我们张家的女婿是当了汉奸,可我们会给太平镇一个交待。你这会儿要是手里握着证据,能证明世杰也当了汉奸,你可以把他带走。要是没有证据,就请你离开,我们家现在不想会客。世杰,送客。”张世杰狠狠盯着朱国梁道:“朱司令,请吧。”朱国梁冷笑一声说道:“伯母,不要把好心当成驴肝肺。鬼子长不了了。你们好自为之吧,别想踩几条船。世杰、伯父伯母,太平镇的名声就要毁了,大家都在看你们呢。” 朱国梁这一叫板,不对姚思忠采取点行动不行了。高连升和张若兰从南阳回来后,张世杰马上带着他们上了太白顶。杨开泰一见张世杰就问:“还没准备好哇?这种事宜早不宜迟。不瞒你说,姚思忠当了汉奸,对我们太白顶的声誉都有败坏。你说吧,用多少人多少枪,我都支持。诱他出城或者是掏他的老窝,我都没意见。要不,我们搞个假招安,把他诱到城外?想抓活的,掏老窝恐怕不行。” 张世杰拿出自己画的一张地形图摆在桌面上道:“姚思忠对我们是不信任的,诱他出城的可能性不大。我姐老不回去,他不可能没有想法。想来想去,我还是觉得在城里干有把握。梅溪河桥是个下手的好地方。他每天要路过这里四次。一辆小车在前,一辆卡车在后,卫兵有十二到十六人。”杨开泰道:“真他娘的威风。”张世杰道:“他是铁了心跟日本人了,最近为铃木出了不少坏主意,铃木很信任他。”杨开泰道:“这个地方撤着不容易。晚上偷袭他的公馆呢?”张世杰道:“更难。这条街上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各住着鬼子一个小队,晚上鬼子都回来住。”杨开泰道:“确实不好办。汽车可不好打,我们没有重武器。再想想。”张世杰道:“还有一步险棋。在公馆门口干掉他。我们可以弄辆卡车预先停在这个院里。理发店、小饭馆、小茶馆各埋伏一个小组,等他回来下车时干。完事儿后,坐卡车奔南门出城。这步棋险在我们事先不知道他啥时候回家,更不清楚这里住的鬼子兵啥时候回营,要是正好碰上了?所以,我想先带十几个人过去。”杨开泰道:“不用我了?”张世杰道:“不。我先去,五天,第五天你再进城。咱们在分号会合。分号里有短枪。” 这个计划因为赵九思的到来搁浅了。他还没听完张世杰的汇报,就打断道:“世杰,杀姚思忠的事情先放一放,上面刚刚下达了任务,让你带人去救两个人。”张世杰眼睛一下子瞪了起来,说道:“什么?救人?我现在没功夫。” “这是根据地首长亲自下的命令,你必须执行。”赵九思点了一根烟道。张世杰叫道:“每次都是这样,必须执行,必须执行。我家里出了个大汉奸,你说我还有心思干别的事情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和我姐都在病床上躺着,姚思忠一日不除,他们一天不得安宁。再说,除掉此人,震慑汉奸,也是你下达的任务。”赵九思吐了个烟圈,说道:“晚几天,姚思忠也不会从南阳城消失。”张世杰脖子一别道:“一天也不能晚,你手下拿枪的人又不是我一个,就不能让别人去干这件事儿?曹队长的能耐不比我小,就是你赵大老板,干起活来手脚也不慢。总之,我不干。” “我刚刚去看过你姐了,她那个样子,我也心疼,我也想和你们一起,去南阳城,把姚思忠抓过来,把他的头砍下来,扔到你姐面前,以消她的心头之恨。可是,救人是组织的命令,作为下级,我们必须无条件执行。电令上写了两个十万火急。你必须在两天内赶到信阳,有人配合你们。这次行动,我也参加。”赵九思声音大了起来。沉默了一会儿,张世杰问道:“救的是什么人?” “我只知道这是两个为抗战立了大功的人。他们在郑州执行任务时不幸被捕了,组织上动用很多关系,才知道他们现在在信阳。你们只管救人,不用打听他们的身份。留给你们的时间不多了。” 赵九思走后,张世杰去找杨开泰说有急事暂时不去南阳了。他回到刚搭好不久的自卫队队部,说道:“你们马上选十二个人,今天晚上下山。”高连升问道:“十二个人是不是太多了,不是说要分批去南阳吗?” “谁说要去南阳了?先赶回太平镇,明天往信阳送批货。”高连升嘴巴张得老大:“怎么又去信阳?不杀姚思忠了?”张世杰有点不耐烦地说:“回来再杀。我说你这个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啰唆,不是已经给你交代任务了吗?”刘金声小心提醒道:“二少爷,大小姐和老爷可都在等着姚思忠的人头呢。” “我知道。实话给你们说吧,这是上面布置的任务,有两个抗日大功臣被鬼子关在信阳,现在鬼子要对他们下毒手,必须先把他们救出来。杀姚思忠的事,放放再说。”一听说是上面布置的任务,高连升马上转过弯来,赞成道:“救人比杀人重要,二哥,我这就去召集人。”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十几辆装着货的自行车停在淮源盛总号门前。高连升问道:“大家的良民证都带好了吗?”众人齐回答:“带好了。”张世杰道:“出发。” 朱国梁得到眼线报告,听说张世杰带着人去信阳做生意,不禁有些奇怪。他当即带人从程湾回了太平镇直接去了张家。李玉洁一个人在客厅接待他,两个人不咸不淡扯了几句家常话,他问道:“伯母,听说世杰兄弟到信阳送货去了,是真的吗?”李玉洁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道:“国梁贤侄,世杰是到信阳送货了,你的消息可真快。我们家不比你们家,我们除了做生意,没有别的经济来源,鬼子来了是来了,可饭总得吃吧。” 朱国梁用一副正气凛然的口气说道:“伯母,鬼子是兔子尾巴长不了,世杰这个时候往信阳跑,你们可要掂量好了,不要一错再错。”李玉洁冷笑道:“姚思忠是当了汉奸,可张若虹已经离开南阳,听说正在练大义灭亲的本领,我可以告诉你,张家和那个汉奸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世杰往信阳送趟货,没什么大错。几年前,你家老三和日本人也很热乎嘛。别见风就是雨。要是为了秋后算账,那可真是说不清。”见李玉洁又把话题往朱国柱身上扯,朱国梁不禁有点生气:“我家老三在为党国服务。” 李玉洁道:“贤侄啊,你的好意,我老婆子心领了。你是怕我们张家借日本人的枪对你们不利。要说,我们更担心你们借鬼子的枪对付我们。你们人多枪多,本钱大。可我们一家人都相信你们哥儿几个不会走这一步。既然你说鬼子兔子尾巴长不了,你朱司令总得打几只兔子,给我们看看吧?世杰杀鬼子的事你没忘吧?我家老爷还等着吃药,我就不陪你了。”她说着,起身就走。 朱国梁只好起身告辞。

4

几年前张世杰去清云寺拦截杨紫云的时候,把淮源盛信阳分号解散了。为了工作需要,他在信阳另外一条大街上又开了一个铺子,仍经营日用百货,不过没再用淮源盛的牌子。当天下午,他带着人到了信阳,高连升和刘金声指挥手下往店铺里卸货,张世杰走进铺子,里面只有一个穿长衫戴帽子的客人在看货。 张世杰朝掌柜的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准备往内室走。长衫客人叫住张世杰,说道:“老板,你的货都是从老家进的吧?”张世杰看了他一眼道:“这年头,什么都是老家的好。”长衫客人说道:“我也想订点老家的货。” “没问题,你说个地点,我把货送去。” “先让伙计们休息休息吃饱饭,明天上午八点,我来接货。”长衫客人说完,走了出去。张世杰到门口吆喝道:“连升、金声,卸完货抓紧休息,明天上午八点行动。连升,你跟我出去转转,摸清地形。” 两个人来到了日军司令部所在的那条街。这里原来是市政府所在地,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门口戒备森严,不断有荷枪实弹的鬼子兵来回巡逻。高连升悄声说道:“二哥,不会是让咱们到这儿劫狱吧?乖乖的,凶险。”张世杰哼了一声道:“活儿要是好干,还用找咱们?将来去抓姚思忠,不会比到这里面救人更容易,上午八点行动,不可能是明目张胆的劫狱。千万别让咱们假扮鬼子兵,我最讨厌穿鬼子的军服。”高连升道:“我也不想穿。二哥,不知道要救的是什么重要的人,我们以前从未接到过这样的任务。” “我只知道是很重要的人。走,回去把咱们店里的家伙好好擦擦,好久没用了。这些日子被姚思忠弄得很憋气,我正想大干一场。” 此时,在日军司令部一间审讯室里,杨紫云和朱国柱正被吊在刑架上。两个人的身上血迹斑斑,鬼子把凉水泼在他们身上,昏迷中的他们醒了过来。杨紫云俊美的脸庞已经变了形,只有眼睛还在闪着不屈的光。 山本正雄走到两个人面前,说道:“二位同行,你们的精神确实值得佩服。不过,我们之间的较量很快就会结束。信阳这个地方,条件简陋了些,对付二位有钢铁般意志的人,有些力不从心。我准备让你们见识见识我设在十一军总部的刑讯室。你们南阳有个老乡叫姚思忠,他曾在我的刑讯室里待了几天,如今他已经贵为你们家乡南阳市的皇协军副总司令了。怎么样,你们应该好好考虑考虑我的话,今天是你们在信阳的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们合作,我保证你们会享受到比以前更好的待遇,否则到了武汉以后,你们将会知道,什么是人间地狱!” 杨紫云冷笑一声,说道:“地狱天堂在我眼中没有分别。山本正雄,有什么手段,你都使出来吧。” “别忘了,你们是我的手下败将。”山本正雄目光阴冷地盯着她。杨紫云笑笑道:“你也别忘了,你不是在武汉抓住我们的。山本正雄,我劝你还是停止行动,好好考虑考虑战争结束后你将要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吧。你们在东南亚还剩多少人?你们在关岛这些地方,还有没有军人?” “知道的真不少!在你们支那,皇军还有一百七十万,我没说错吧,杨小姐。我大日本皇军永远不会从中国领土上退出去。”朱国柱笑道:“你们会退出去的,会举着双手灰溜溜退出去,而且,很快。” “好吧,既然你们不惧怕地狱,那就让地狱之火烤烤你们吧。”山本正雄对鬼子兵说道:“继续打,狠狠地打!”顷刻间,皮鞭声响了起来,两个人很快又昏迷过去。 第二天一早,长衫客人来接张世杰等人。他看了看张世杰的腰间,说道:“不能带家伙。”张世杰愣了一下:“不带家伙,难道让我们赤手空拳去救人?”长衫客人道:“带了家伙,你们如何出得了城?”张世杰感到意外:“出城?不是去劫狱?”长衫客人道:“我只负责把你们送到指定地点。走吧。” 一行人出了城,来到一处山谷,长衫客人吹了几声口哨,赵九思和几个人从一处隐蔽的地方走出来。张世杰看了看山谷下面那条通道,问道:“赵先生,是不是要劫囚车?” “聪明。把你们的车子和马匹都放到那边去。”赵九思说着,挥手送长衫客人走。张世杰问:“武器在哪儿?” “在他们身上。”赵九思一挥手,跟随他的人把身上的武器交给张世杰等人。张世杰掂了掂手中的枪,又问:“就这么几杆枪?起码得有两挺机枪吧。” “你们用不着动重武器。记住,战斗打响后,你们只管救人。得手后,不管战场上发生了什么,你们马上撤出战场。” 中午时分,一个车队出现在视野中。前面是十几辆运输卡车,跟着两辆满载日本兵和重武器的护送车,再跟着是一辆闪着寒光的囚车,杨紫云和朱国柱昏迷在车里。杨紫云倚在朱国柱身上,脸上沾着血迹,看不清本来的模样。囚车的后面,又有两辆押送的车,山本正雄坐在其中一辆车子里。 鬼子的车队进入埋伏区域,赵九思对张世杰道:“看清楚了,那辆改装过的吉普车,就是你们的目标。”一声巨响,中间一辆运输车被炸翻,一阵密集的火力之后,几十个新四军战士从掩体中冲了出去。张世杰一看,叫道:“这是什么打法?这不是去送死吗?”话音刚落,鬼子开始反击,两辆护送车上的机枪喷出火舌,几个新四军战士被打倒。又一声巨响,一辆鬼子护送车被消灭,新四军战士迅速接近车队,割断了囚车和运输车队的联系。赵九思叫道:“快,你们快去救人。” 张世杰一挥手,高连升等人和他一起从掩体冲出去。后面的两辆车上,山本正雄指挥人把机枪架在车上。“集中火力,对准后面那两辆车,打——”赵九思大喊一声,枪声响了起来。鬼子的机枪手被打死,山本正雄被火力压得趴在地上。张世杰等人迅速接近囚车。 另一辆护送车上的鬼子把机枪架在一处隐蔽的地方,开始射击,新四军战士一片片倒下。鬼子在机枪掩护下,朝囚车方向冲过来。张世杰一枪打开囚车车门,把杨紫云和朱国柱交给高连升和刘金声,迅速朝山上撤离。 山本正雄抬起头,见人被劫走,顾不得隐蔽,朝张世杰这边打了几枪,一颗子弹击中了张世杰的右手,他的枪掉了下来。张世杰扑倒在地,左手抓住手枪,回身一枪,山本正雄中枪倒地。 张世杰等人背着两个人冲进掩体,赵九思立刻带着他们按预定的道路向后撤。身后的枪声还在响着,一行人翻过山脊,高连升和刘金声的脸上淌着汗,张世杰回头看看,对高连升说:“我背一会儿吧。”大家帮着把人从高连升和刘金声身上换到张世杰和另外一个队员身上。伏在张世杰背上那一刻,杨紫云呻吟一声,他扭头安慰她道:“弄疼你了吗?坚持一下,等到安全地方,就给你救治。”杨紫云睁开眼睛,看到了张世杰转过去的侧面,她觉得一阵轻松,又昏迷过去。枪声渐渐听不见了,一行人走进一间简陋的窝棚内,守候在这里的曹镇河带着卫生员迎了上来,从他们身上把杨紫云和朱国柱放下来。赵九思吩咐道:“好好检查检查,把最好的药给他们用上。世杰,你过来一下。” 两个人一起走到窝棚外面,赵九思说道:“把你们的车子和马都带过来,人交给你们了。记住,对外只能说你们在送货的路上碰上新四军打鬼子,你们看到脱离战场的鬼子囚车,顺便把人救了。”高连升从窝棚里出来,一脸惊奇道:“二哥,你快进来看看,看看这是谁?”张世杰问道:“你认识这两个人?是谁?”高连升犹豫一下道:“还是你自己进去看吧。” 张世杰走了进去,杨紫云脸上的血污已经被擦洗干净。张世杰一看见她,如遭重击,傻呆呆站在那里。高连升碰碰他,指指另外一个人。张世杰的目光在朱国柱脸上稍作停留,转身出了窝棚,来到赵九思身边,问道:“你早知道他们是谁。为什么不早说?” “我是昨天到信阳之后才知道的。”张世杰气鼓鼓道:“你让游击队把人带走吧。” “他们要能到游击队手里,也能到新四军手里,还费这么大事找你干吗?对外,只能说你们送完货顺手参加了战斗,救了人。还有,他们的身份只能是军统的谍报人员!你把他们送到太白顶杨开泰处养伤,再带个口信给朱家,就说把他们的三少爷给救了。”张世杰仍转不过弯儿,他说:“不就是两个国民党的谍报人员吗?至于吗?你知不知道为他们死了多少人?” “刚才的战斗我也参加了。张世杰,告诉你吧,日本人攻打南阳的情报,就是他们送出来的。他们为此付出的代价,你也看到了。组织上做出这种决定,证明他们对我们的事业……” 高连升、曹镇河和卫生员走了出来。卫生员说道:“大队长,他们两个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不过身体很虚弱,特别是那个女的,鬼子太狠了,皮鞭沾了水,衣服都被抽进肉里,得尽快把他们送到条件好的地方,要是感染了就不好办了。” “高连升,收拾东西,马上出发。”张世杰一摆手,几滴血珠子滴在一块石头上。卫生员见状,说道:“等一等,这位同志,你的胳膊受伤了,我给你包扎一下。”张世杰把一条毛巾缠在手臂上,说道:“擦破一点皮,回去再处理。赵老板,四匹马换你两副担架。连升,你先到前面的村子雇辆马车。” 太阳已经从炽烈的白色变成柔和的淡黄色,从山峰的缝隙照着桐柏山弯曲的大道。五辆自行车在前面开道,中间是一辆宽大的马车,后面还有几辆自行车。高连升在马车前面和车夫坐在一起。马车里,杨紫云的担架下面铺着厚厚的被子,身上也盖着被子,朱国柱则躺在光光的担架上。张世杰坐在两副担架之间,看着杨紫云伤痕累累的面容,情不自禁地抚摸一下她的额头,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朱国柱在担架上动了一下,口里叫着:“紫云,紫云?”张世杰抹掉脸上的泪水,转过脸来,看着他。朱国柱睁眼看见张世杰,吃了一惊道:“是你,紫云呢?”他顺着张世杰的眼光看过去,挣扎着要去拉杨紫云的手,又缩回来,说道:“她,她没事吧?”张世杰眼睛看着车顶的苇席顶棚说:“你的夫人只是暂时昏迷。” 朱国柱问:“世杰,是你救了我们?” “碰巧罢了。连升,高连升,停车!”张世杰忽然抬起身,朝外面吆喝.99lib?着。高连升叫道:“停下,大家都停下。” 车停了下来,张世杰跳下车,走到刘金声旁边,说道:“自行车给我,你把他们送到太白顶去。”他想骑上车,受伤的胳膊一软,车子摔倒了。高连升忙过来扶起车子,说道:“二哥,我带着你。”刘金声上了马车,说道:“你们几个,跟着二少爷。” 自行车队分成两队,在一个三岔路口朝着不同的方向而去。 第十五章

1

李玉洁看见儿子手腕上被鲜血浸透的毛巾,把高连升骂了一顿,忙让人去把镇上的大夫请过来。大夫把自制的麻药敷在张世杰的伤臂上,拿着刀子和钳子忙活一阵儿,一颗子弹当啷一声落在一个铁盘子里。 李玉洁忙用手帕擦擦儿子额头上的虚汗,问道:“苏大夫,好了?”苏大夫把黑色的药膏涂在张世杰胳膊上的伤口上,用绷带包好,说道:“子弹取出来了,再抹几天药,别沾水,就好了。二少爷,你的忍劲儿真是让人佩服。”张世杰忍着痛笑道:“一点小伤,已经习惯了。”苏大夫道:“小伤?子弹再偏一点点,就伤到动脉了,走这么远的路,你的血早流干了十回八回。好了,张太太,多给二少爷补补。这是药膏。我去看看张老爷。”看高连升陪着大夫出了门,李玉洁忙把儿子放平在床上,心疼地说:“世杰,躺下休息一会儿。伤口疼不疼?” “子弹挖出来,好象疼得轻了。”李玉洁轻叹道:“看来,你上辈子真是欠了紫云,这已经是第二次为她受伤了。你这次去信阳,就是专门去救她的吧?怪不得,能把杀姚思忠这样的事儿放下。”张世杰解释道:“妈,人救出来之前,我不知道是她。” “是不是连朱老三一起救了?世杰,你已经当爹了,紫云也嫁了人,以前那些事,都翻过去了。朱家兄弟一直在寻你的不是,还是小心些好。紫云嘛,咱们对得起她,你更对得起她。她是凤是虫,都不再关咱们的事。你明白吗?” “你放心吧,我不是让人把他们送到太白顶去了吗?妈,我想睡一会儿。”张世杰闭上了服睛。李玉洁为他盖上被子,摇摇头,走了出去。 张世杰一夜没睡,盯着窗外的一片天数星星,数了无数遍,次次数目都不一样。以前的事是该翻过去。可是,翻过去可真不容易。星光不再的黎明,他又开始担心杨紫云的伤了。 杨紫云一直没醒,杨开泰在妹妹的床边守了一夜。郭冰雪也是一夜没合眼。天亮后,朱见真扶着朱国柱进来了。郭冰雪感到再待下去挺尴尬的,自己悄悄出去了。张若兰把张若虹堵在门口,生气地说:“我不许你去看她!她把二哥都害死了!二哥为救他们,又负伤了。我们不欠她的。”张若虹叹口气道:“小兰!你可真不懂事!不管怎么说,她还是杨寨主的亲妹妹。她生死不明,我们不去看一眼,合适吗?杨寨主和冰雪待我们不薄。你快让开!别恨朱国柱,这都是命。你看看人家冰雪,朱国柱不是也背叛过她吗?她不是也收留了朱国柱?你是读过大学的人,胸怀不能太小。” “你可别夸我了,若虹姐。”郭冰雪闪了出去,“我这心里也挺不是滋味的。这叫什么事儿?看戏也没看见过这么多的巧宗儿!要说胸怀,我、开泰,那都比不上你们家老二。人家张世杰才叫那个大英雄、大情种呢!冒死去救已嫁人多年的女友,自己受了伤,还背着老情人翻了几座山。”后面几句话恰恰叫急匆匆赶来的钟梧桐听到了。她焦急地问:“世杰真的受伤了?他伤在哪里了?他在哪里?”郭冰雪看看钟梧桐,摇摇头道:“梧桐,张世杰是你的丈夫!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钟梧桐顿时泪流满面道:“二小姐,你二哥伤得重不重?”张若兰哼哼地说:“我不知道,我也没看见,我只听说他伤在手上。二哥回家了,二嫂,你也是个可怜虫!”说罢,她顾自扭头走了。钟梧桐擦把眼泪道:“冰雪嫂子,我把万隆交给你了。”她撒腿就往山下跑。张若虹喊:“梧桐,你要干什么?”钟梧桐扭头喊:“我去侍候二少爷——” “乱了!乱了!什么都乱了。”张若虹苦笑着摇摇头,自言自语着朝杨开泰和郭冰雪的住处走去。 杨开泰和朱国柱一人坐在床的一边,朱见真在朱国柱旁边。忽然,杨紫云动了动,叫道:“世杰,世杰。”朱国柱忙握着她的手,叫道:“紫云,紫云,你醒醒。”杨开泰也抓住杨紫云另一只手,说道:“紫云,我是大哥,你醒醒。”杨紫云睁开眼睛,问道:“世杰呢?世杰在哪里?不是他救了我们吗?”朱国柱问道:“你知道世杰救了我们?”张若虹站在窗外,神色凄苦地看着里面的几个人。只听杨紫云喃喃道:“他背着我,我想叫他,然后我又昏迷过去了,哥,你也去救我了?” “紫云,这儿是太白顶,是世杰把你救到这儿来的,你感觉怎么样?”杨开泰道。杨紫云目光转了转道:“浑身疼。太白顶,这间屋子,不像以前的山寨。”杨开泰说道:“这都是冰雪布置的。你还记得郭冰雪吗?就是妹夫继母的侄女,她现在是你嫂子。” 郭冰雪带着张万隆和宝宝走了进来,叫道:“紫云妹妹,你醒了吗?谢天谢地,吓死我了。”看见杨紫云挣扎着要起来,忙道:“躺着别动,你浑身都是伤。” “嫂子,谢谢你这些年照顾我哥。他们都是你和我哥的孩子?”郭冰雪道:“宝宝,叫姑姑。这是你的侄女杨宝宝,这一个是小万隆。万隆,叫紫云姑姑。”郭冰雪把目光落在杨紫云脸上。两个孩子叫了一声姑姑,郭冰雪白了朱国柱一眼道:“小万隆是张世杰的儿子。”杨紫云怔了好一会儿,喃喃说道:“世杰的儿子,世杰有了儿子……很好,真的很好。”郭冰雪说道:“紫云妹妹,几年前我们不知道你在做情报工作,在信阳看见你和日本人在一起,还以为你们做了汉奸,世杰想把你们带回来问个清楚,差一点丢了性命。大表哥国栋拿了一张你们两个人的合影,说你们早就结了婚。世杰伤好了之后,娶了亲,我也嫁了你大哥。战争年代嘛,你们一直没有信来,好多事情都搞不清楚。”张万隆伸出小手摸摸杨紫云的脸,说道:“姑姑,疼吗?”杨紫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不疼。”张万隆抹着杨紫云的泪水,语气稚嫩地说道:“姑姑不哭,我告诉我爹,让我爹去杀鬼子,为你报仇。” “紫云,你醒了我就放心了,你好好休息,和哥嫂多说说话,我明天再来看你。”朱国柱说着站起身,在朱见真搀扶下走了。“紫云妹妹,你睡会儿吧。”郭冰雪拉着张万隆和宝宝往外走。 目送着孩子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杨紫云喃喃道:“他结婚了,还有了儿子。他,他娶的谁?”思绪至此,她的眼泪更多涌了出来。杨开泰替杨紫云擦擦眼泪,说道:“紫云,别哭了,活着就好,能活着比什么都好。世杰娶了一个丫环。别哭了!”杨紫云哭得更厉害了,她说:“哥,一切都变了,都变了,我还以为有些东西是永远都不会变的……哥,你就让我痛痛快快流流眼泪吧,我忍了这么多年,我好苦啊,这些年我心里一直都好苦……”张若虹站在窗外跟着杨紫云一起抽咽着,一想自己这些年经的事,忍不住,大声哭起来。 钟梧桐骑马赶到太平镇家里,进门就哭喊起来:“妈,世杰,世杰的伤……”李玉洁看见钟梧桐哭得如此伤心,一把把这个儿媳妇揽在怀里,安慰道:“孩子,别哭了!他的伤不要紧。你这手,你这……咋成个泥猴了?”钟梧桐抬起泪脸道:“马是生马,摔的。我刚刚知道世杰受了伤……他在哪里?我要看见他。妈,我这心里……”李玉洁抬手擦擦钟梧桐的眼泪,说道:“不哭了。朱家老二派人叫世杰去议事了。确是个知冷、知热、知好歹的丫头,世杰没看错你。我这个儿啊,还算是个有福的。走,跟妈一起,给世杰做点好吃的。” 张世杰胳膊上吊着绷带和高连升一起走进程湾朱家的客厅,问道:“朱司令,找我有什么事儿?”朱国梁在椅子上跷起二郎腿,说道:“呵,挂彩了,张队长,你是不是在信阳又和鬼子打了一仗,这次你打死了几个鬼子呀?”张世杰坐下说道:“一个鬼子也没打到,我只是碰巧遇见别人打鬼子,顺便救了两个人。朱司令,这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你们家的三少爷。” 朱国梁冷笑两声道:“你可真能编呀,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儿?记得几年前,你硬说我家老三当了汉奸,好像也是在信阳吧,你带了人去杀他,结果差点把自己的命丢了。你吧,弄了一顶抗日英雄的帽子戴在头上,却让我们家这几年都在太平镇抬不起头。这会儿你又说救了国柱,请问,你是在什么地方救的他,鬼子的大牢?还是新四军的大牢?” 高连升叫道:“朱国梁,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为了救朱老三,二哥的胳膊挨了一抢,好多人都……” “连升!”张世杰用目光制止道,又转向朱国梁说,“信不信由你,他们现在正在太白顶杨开泰那里养伤,你可以去问一问。不,你应该去看看,你的三弟这回可吃了不少苦。” 朱国梁问道:“你救了两个人,另一个人是谁?” “你们老三的媳妇杨紫云。”张世杰淡淡道。朱国梁仰天大笑道:“哈哈,张世杰,你会把他们两个一起救了,且不说他们当没当汉奸,你张世杰会不报夺妻之恨,你有那么好的心去救他们?说你杀了他们我还信。咱们不扯这些没影的事儿。我问你,姚思忠这些天指使皇协军跟着鬼子四处烧杀抢掠,把太平镇人的脸都丢光了!这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大汉奸。你这个抗日英雄准备什么时候去锄奸啊?”张世杰道:“国梁哥,我这个样子能去南阳锄奸吗?” 朱国梁嘿嘿笑着道:“小孟尝张世杰双手使枪都能百步穿杨,南阳人没有不知道的。我呢,名义上总还是桐柏的保安司令,除大汉奸姚思忠的事,我不能不管!我催促你出手,是给你个大义灭亲的机会。他要是死到别人手里,你张家真是99lib?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你跟鬼子勾勾搭搭这些烂事,你想干你就干,别编什么救人的巧宗儿糊弄人。”他话刚说完,张若兰、朱见真和张世俊闯了进来。 张若兰骂道:“都是屁话!我二哥救了你三弟,你怎么连个谢字都不会说?”朱见真急得直跺脚:“二哥!世杰二哥真是为救我三哥和紫云嫂子负的伤。你该道歉!”朱国梁站起身道:“我看你是喝张家的迷魂汤喝多了。张世杰,姚思忠的事儿,你要尽快给太平镇人一个交待。来人,把见真小姐扣起来。丢人现眼你!”朱见真大喊道:“我不想跟你们在一起,放开我——”张世俊冲过去道:“放开她,放开她!”朱国梁把张世俊扒拉到一边,吼道:“你算哪棵葱,闪开。”张世杰伸手抓住张世俊说:“世俊,让开。朱司令,你放心,姚思忠的事儿我很快会给太平镇人一个交待。至于朱国柱,反正人已经在太白顶,和张家没有关系,你们朱家看着办吧。” 张家兄妹三人和高连升一起走了。朱见真在小屋内哭闹一阵儿,也安生了。当晚,张家人算是又吃了一顿团圆饭。李玉洁放下筷子后就让梧桐侍候张世杰去休息了。回到卧室,钟梧桐终于有机会和丈夫单独相处,她摸摸张世杰的胳膊,问道:“伤口疼吗?用不用换药?” “不用。”钟梧桐拉着他的手道:“让我看看吧,我不放心。”张世杰生气道:“说了不用,又没伤着要害。”钟梧桐讪讪地放开手,悠悠说道:“都说你是个福将,可你两次受伤,都是因为她。你怎么知道她被日本人抓了?”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是你老婆,我不想让你总是处于危险中。你做什么事,我都想知道。我想这事咋就那么巧呢?你去信阳送货,顺便救了人,救的这个人又是她……”张世杰不耐烦道:“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说我一直和她有联系,如果我真的和她有联系,我……我说你没事跑下山来干什么?大姐需要你照顾,万隆还在山上,你却跑来问我这么无聊的问题。”钟梧桐讨好地说道:“我就是随便问问,世杰,我是关心你呀。大家都知道你们准备去南阳杀姚思忠,可你们忽然又到了信阳……”张世杰站起来咬着牙道:“你也说这个姚思忠。好,我这就去南阳,把这个大汉奸杀了,省得你们都在这儿疑神疑鬼。”一气之下,他当即拉开门出去了。“世杰,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的胳膊还有伤,世杰……”钟梧桐叫着叫着,眼泪又流出来了。 钟梧桐以为张世杰只是随使说说,不会当真,谁知等到深夜,他还没回到大院来,这才慌了,忙去告诉张德威和李玉洁。张世范带人找遍整个镇子,没看见张世杰。张世范回家对二老说:“已经走了,不过都没带武器,肯定是去了南阳。”钟梧桐哭道:“都怨我,都怨我。”李玉洁说道:“梧桐,也怨不得你,朱国梁三番五次来叫板,姚思忠的事儿不能再拖了。张家是要给太平镇人一个交待。”张德威也说道:“这件事张家一定要做,早做比晚做好。”钟梧桐带着哭腔道:“可他的胳膊还带着伤……”李玉洁安慰道:“有连升和金声跟着,不要紧。”她看见张若兰抬脚朝外面走,立刻厉声问道:“若兰,你干什么?”张若兰说道:“去南阳,我的枪法已经很好了,再说,上次我去踩过点儿。”李玉洁眼睛一瞪道:“回来坐着。踩点儿和杀人是两码事儿,你的枪法不过是打打靶子打打鸟。南阳城住着几千鬼子二鬼子,你当是闹着玩的?你二哥他们已经走了,你这会儿去,到哪儿去找他们?万圣和万隆都在山上,你们都收拾收拾,上山去吧。”张德威也说道:“就是,我的病已经不要紧,你们都走吧。”无奈之下,张若兰和张世俊不服气地答应着。钟梧桐说道:“爹、妈,我要等世杰回来。”李玉洁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地说:“梧桐,叫我说你什么好呢,我要是你,就天天带着万隆守在杨紫云身边。你怎么能揭他的伤疤呢?”钟梧桐低头不语。张若兰道:“爹、妈,你们别难为二嫂了,我去照顾万圣和万隆,让二嫂在家等二哥。” 与此同时,在另一边,看见张世杰右手打着绷带出现在南阳的小茶馆里,李云鹏心里一沉,问道:“二少爷,你这是……” “信阳的鬼子留的纪念。这回我不想空手回去。说说情况吧,啥时候机会最好。”李云鹏没有直接回答,看看张世杰,又看看高连升和刘金声,问道:“来了多少人?”张世杰道:“加上我,一共五个。”李云鹏面露难色道:“出什么事了,二少爷,你的脸色很难看。”高连升道:“你啰嗦什么?”李云鹏道:“不知为了什么,姚思忠身边又多了一个班的鬼子兵。要想……”刘金声冷冷冒了句:“李队长,是不是叫什么狐狸精给迷住了?你不想报仇了?二少爷要的是姚思忠的命……” “行了!”张世杰站起来道,“云鹏,人多不一定能办大事。这些天是出了不少事。多的话我也不想说,我只想说,姚思忠不能再活了。活儿,我们做,你只用告诉我们姓姚的出门的准确时间。这几天有没有什么大活动?参加活动,出门时间必须确定,他在南阳是大人物。我只想让他死!云鹏兄,帮个忙吧。”李云鹏怪笑一声道:“我早等着这一天了。巧了,明天就有个机会。鬼子摆样子搞什么日中亲善,把西城的教堂改成孤儿院,姚思忠要去主持揭牌仪式。正好,明天我带的皇协军小队在他住处西边做外围防护工作。我已经得到通知,他的出行路线是出门往西,从广亨茶楼转到梅溪大街。” 张世杰朝高连挥挥手,高连升拿出一张地图,摊在桌子上。张世杰在地图上画出一条线,问李云鹏道:“云鹏兄,是不是走这个地方?”李云鹏道:“对,就是走这里。”张世杰道:“确实是个好机会。从姚思忠住处到广亨茶楼,要经过一条小巷,就是这儿,我们可以在这个地方动手。连升,你枪法好,在茶楼房顶上盯着姚思忠的车。金声,你带着天章在这边,我和二柱在这边,解决那一个班的鬼子。把他逼出汽车,如果能顺利解决掉鬼子,连升,你就把姚思忠打伤,我们活捉他,如果那些鬼子比较麻烦,你就一枪结果了他。李师傅,你负责警戒和断后。”李云鹏道:“真是行家!就这么办吧。二少爷,我理解你心里有多苦。头上顶个屎盆子,确实是个事儿。我家丫头还好吧?” “好着呢!丫头很聪明,嘴又甜,老太太可喜欢了。”高连升道。 李云鹏抓起教在桌子上的枪,说道:“我该走了。明天早上,姚思忠八点半出门。广亨茶楼……”张世杰道:“茶楼东边几丈远,驻着鬼子一个小队。白天,那院子只有三个鬼子,早弄清楚了。明天见。” “我多嘴了。可我还是想说一句,南阳是鬼子和汉奸的天下,切不可恋战。”李云鹏笑笑,扭头走了。 第二天上午,到了约定的时间,两队皇协军跑步到姚公馆门口,站在大门两边,李云鹏站在一个很显眼的位置。一辆吉普车开过来,停在门口。他看着车头的方向朝着东面,不由得一愣。过了一会儿,大门开了一扇,一个副官走了出来,对他等人说道:“司令就要出发了。你们,到东边路口去,把闲杂人等赶走。” 李云鹏一愣,问道:“不是要从西边走吗?”副官道:“你们的任务是清道,问那么多干什么?走东边,走西边,你我说了不算。”领队的皇协军队长叫道:“立正,向右转,跑步走。”皇协军排成两队朝东边路口跑去。李云鹏迟疑一下,落到队伍最后。 大门完全打开,几个日本兵在前门开路,姚思忠走在中间,后面又是一群日本兵,他们走出大门,吉普车旁边站着的卫兵打开车门,走在前面的日本兵在车门旁形成一个保护圈,姚思忠已经走到车门旁。李云鹏边跑边回头看,正好从人缝里看见姚思忠。他猛地转身大步朝公馆门口跑过来,边跑边掏出两把手枪,对着日本兵射击,两个日本兵倒下了。李云鹏对准姚思忠射击,听到枪响的姚思忠本能地朝旁边躲,子弹从他的脸上擦过,血流了下来,他一下子趴在地上。李云鹏继续射击,几个日本兵倒下,后面的日本兵朝他射击,身中数枪的李云鹏倒在地下,整个门口乱成一团。 已经埋伏在茶楼和小巷的张世杰等人听到枪声,沿着街道跑过来,在墙角处,看见姚家门口的场面。刘金声问道:“李师傅怎么提前动手了?二少爷,要不要冲过去?”张世杰痛苦地闭了一下眼,说道:“撤吧!是我逼死了他。我们五个人,根本办不了这件事。回去,再想别的办法吧。”

2

朱国梁把朱见真带到老河口朱公馆,自己直接去了朱国栋的办公室。 朱国栋一见弟弟,忙问道:“国梁,快说说,家里的情况怎么样?”朱国梁道:“张家的名声,如今顶风能臭十里地。那俩老家伙倒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油盐不进。不过,我已经把张世杰激到南阳城杀姚思忠去了。你猜他带了多少人?五六个人。这不是送死吗?他的方寸这回是乱了。就算杀得了姚思忠,我看他也出不了南阳城。前一段,他突然带人去了信阳,胳膊还中了一枪……” 朱国栋打断道:“张世杰挂彩了?他手下能人不少,如果不是特别激烈的战斗,应该伤不到他。他在哪儿受的伤?”朱国梁道:“他说他到信阳送货。对了,他说他救了国柱,我不相信。”朱国栋一愣,说道:“他真这么说了?他说没说国柱现在在哪儿?”朱国梁说道:“说是送到太白顶杨开泰那儿了。张世杰恨国柱恨得要死,能冒死去救他?他救杨紫云倒有可能,按照他的性格,救了杨紫云肯定会带在身边,绝对不可能把她撂在太白顶自己却待在太平镇。”朱国栋忙说道:“国梁,你应该到太白顶查实一下。前一段时间,我得到消息,国柱和杨紫云确实在为军统做秘密工作,日本人攻打南阳之前,他们在郑州被日本宪兵队抓走了。上边以为他们早就牺牲了。”朱国梁道:“这么说,张世杰真有可能救了老三?”朱见真和朱照邻一起走了进来。朱见真道:“当然是真的。”朱国栋说道:“爹,你来了,有什么事你叫人传个话就行了。” 朱照邻说道:“见真说国柱有了消息,我等不得。国栋,你去一趟太白顶,确定一下国柱是不是在那儿。七年了
九九藏书
,见真,别怪你大哥不相信你,我也不敢相信这个消息是真的。”朱见真脸涨得通红道:“爹,你怎么还不相信我的话。大哥,走,我跟你一起去太白顶看看。”朱国栋说道:“事关重大,我马上就去太白顶,见真,你在这里陪着爹,国柱要真在太白顶,我会把他接过来。”朱见真一跺脚道:“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天天防着张家,天天就想着对付张家,日本鬼子还没走呢!你们看看人家张世杰,不是打鬼子就是除汉奸。你们羞不羞。”朱照邻抬手打了女儿一耳光,呵斥道:“放肆!鬼子是什么?鬼子只是个过客。”朱见真捂着脸跑了出去。朱国栋喊道:“勤务兵,快去跟着小姐。这里太乱了。张世杰这是想用姚思忠的血清洗淮源盛的牌匾呢!他要真杀了姚思忠,又成英雄了。” 张世杰回到太平镇茶饭不思、胡子不刮,一下子像是老了七八岁。赵九思在晒绸场一见到他,扑哧笑了出来:“英雄难过真情劫呀!你照照镜子去,还像个少爷吗?”张世杰木木冷冷地睃了睃赵九思道:“你要是来取笑我的话,我就不奉陪了。”说罢,他转身就走。“站住!”赵九思叫住他,大声道,“你带四个人就想去杀掉姚思忠,不该让人取笑吗,你这叫自杀式袭扰,懂吗?你还算有点良心,知道李云鹏是叫你给逼死的。冲动的老毛病,啥时才能改掉?”张世杰已经泪流满面,喃喃道:“我不是铁打的,我是组织的人,我也是父母生养的人!姚思忠不死,百姓的唾沫很快就把淮源盛淹死了!你不懂!张世杰死了,组织上能找十个顶替他的人。淮源盛的二公子这时候怕死,这个家就完了。”赵九思叹气摇头道:“好好好,咱们不说除奸的技术问题了。回去刮刮脸,换上新衣服,跟我上太白顶……”张世杰马上接道:“我不去。”赵九思道:“世杰同志!你陷进个人情感的小混潭里不能自拔,相当危险!你也是老地下工作者了,难道你看不出来杨紫云和朱国柱是我们的人?他们要不是我们的人,我们会花这么大的代价救他们吗?你好好想想吧。我带着任务要去见他们,你必须陪我一起去。” 张世杰突然爆发了,怒道:“赵九思!你少拿什么组织来压我。我要是死了,这个任务你会扔下不管吗?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儿?杨紫云是不是组织的人,已经无关紧要。她在我眼里早就是我们爱情的叛徒了!你看看我的手,这是为救这个可耻的叛徒挂的彩!我对得起组织了!可我希望组织上能照顾一次我个人的感受!朱国柱他算什么东西,居然……”高连升跑过来喊:“二哥,姚思忠这个王八蛋,他把李大哥的尸体吊在南门外示众呢!” “赵先生,我相信你能出色地完成这次任务。我嘛,要去处理一个兄弟,一个为我而死、被我逼死的兄弟的后事了。如果我真的做错了,你可以开除我,也可以处决我。你想让我上山看他们恩恩爱爱,没门!”张世杰抹一把脸,丢下赵九思扬长而去。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赵九思张口结舌地站了一会儿,叹口长气。 南阳城南门,李云鹏的尸体被挂在城门旁的城墙上,六个荷枪实弹的日本人和十几个伪军把守在城门和城墙下面。乔装打扮的张世杰和二柱、天章出示良民证,出了城门。城门外的大道上,一辆马车朝城门驶来,赶车的是高连升,在和张世杰擦肩而过的时候,两个人交换一个眼色。高连升用马鞭在车厢上敲了三下,马车停下,高连升迅速跳下马车,从怀里掏出双枪,与此同时,车厢里跳下两个队员,把枪递给张世杰三人。车厢里,刘金声把一挺机枪架好。 张世杰首先开枪,打倒了一个鬼子。高连升等人一起开枪,城墙下的几个敌人全被打死了。进出城的百姓见此情景纷纷躲了起来。刘金声忙端着机枪对着城门口扫射,把城门里的敌人堵在里面。高连升和二柱跑到城墙下,张世杰对着吊着李云鹏尸体的绳子打了几枪,李云鹏的尸体落了下来,高连升和二柱接住,迅速跑到马车旁,上了车。马车掉了个头,所有的人上了马车,马车朝着大路驶去。 得到报告,头上缠着绷带的姚思忠把一个茶杯摔在地上,冲着站在下边的几个皇协军军官叫道:“饭桶!一群饭桶!一辆马车都追不上,要你们有什么用!”一个胖军官低头辩解道:“司令,敌人早有准备,我们不敢追得太远,怕中了埋伏。”姚思忠道:“笑话!整个南阳都是皇军和我们的天下,谁敢在我们眼皮底下设埋伏?” “司令,别忘了,昨天皇军的三辆运输车在大石桥被炸飞了。”一个瘦军官在一旁提醒道。姚思忠气不打一处来:“你们明明知道皇军刚刚遭受损失,铃木大佐的脾气很大,还给我捅出这么大的漏子。你、你,还有你,明天一大早就给我出城,查清楚到底是谁干的。” 众军官立正答道:“是!”姚思忠还想继续训下去,一个便衣走了进来,向他作了一个手势。姚思忠看了,立刻对众军官道:“秦一平,四门城防是你的责任,把今天的事情经过写一份报告,牺牲了六名皇军,得有个交代。好了,都散了吧。”众军官迈着正步走了出去。 众人走后,便衣走了过来,说道:“报告司令,我回来了。” “都查清楚了?夫人是不是还在太白顶?”姚思忠问。便衣道:“夫人还在太白顶,我找到了给夫人看病的大夫,他说,夫人她……她……”姚思忠急问道:“夫人怎么了,快说!” “夫人一上太白顶,就……就吃了打胎药,差点把命都送了。”姚思忠声音颤抖,惊呆道:“打打打打胎药,我的儿子没了,我的儿子是不是没了?”便衣忙鞠了个躬,说道:“司令,您春秋鼎盛,一定会多子多孙。”姚思忠嘿嘿笑了一阵儿,突然伸手搧了一下自己的脸,说道:“你真是个糊涂虫!臭知识分子的酸气,我骨子里都是啊!一个女人算什么?不就是一件衣服吗?我竟还为她守身如玉!可笑!我想明白了,这事儿是张世杰干的!不是他是谁?放眼南阳,也只有他有杀我的心,更有杀我的胆。去,派几个人到桐柏太平镇,把这事儿查清楚。”便衣答应一声出去了。 姚思忠又是一阵怪笑:“耽误了多少好事呀!来人!”秘书应声进来道:“司令。”姚思忠道:“去,到百花楼给我接两个姑娘过来。”秘书道:“司令,唱曲的要不要?酒菜在家准备还是从酒搂叫?”姚思忠吼道:“我又不是摆花酒,女人,给我弄两个女人!”秘书答应着往外走。姚恩忠说道:“等等,不用了。不安全。这可不是草木皆兵。可不能在这种小阴沟里翻船呀!你下去吧。”秘书愣了愣,退了下去。 丫环也要往外面走,姚思忠说道:“你留下。”丫环垂首站着,说道:“老爷,你需要什么?”姚思忠走到丫环面前,伸手托起她的下巴。她不敢看姚思忠的眼睛,害怕地说:“老爷,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你家祖坟冒烟了。张若虹,你不给我生孩子,我姚家的香火照样能续下去。”姚思忠嘿嘿一笑,扯着丫环的胳膊往里屋走。丫环挣扎着说道:“老爷,放开我,我不愿意,我不愿意!” “一个丫环,也敢在我面前摆臭架子,烧八辈子高香也找不来的巧宗儿,你还给我推三阻四。”姚思忠打了她一个耳光,扯着丫环的头发进了里屋。

3

赵九思牵着一匹马走上一道山坡。他看见张若虹正在对着靶子射击。有一枪射中靶子,另外两枪打偏了,她气得直跺脚,又抬枪瞄准了靶子。 赵九思走过来说道:“打枪不仅要靠技术,还要靠感觉,眼睛不要死死盯着靶子,从容一点,放松一点。”张若虹胡乱打出一梭子子弹,白了赵九思一眼,从腰间抽出另外一把枪。赵九思笑道:“赌什么气呀!休息一会儿吧,看看你脸上的汗,还有你这脸色……”张若虹冷冷地问道:“你是来找我的吗?” “我就不能来看看你?” “你上山是有要事,别在这儿假惺惺了。”赵九思苦笑一下:“对你,我真的没假过。若虹,你还是想开点吧。乱世出英雄豪杰,乱世也会改变
很多人的命运。”张若虹冷笑一声道:“你很得意是不是?你好像在我面前说过很多次,姚思忠会当汉奸,你的话应验了,你可以看我的笑话了。” “不,不,我绝对没这个意思,我只是不忍心看你……”张若虹盯着赵九思道:“乌鸦嘴!我是死是活,关你什么事。你走开,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赵九思忙说道:“我走我走。哎,子弹很宝贵,开枪之前多掂量掂量。” 又转过两个山坡,他来到议事厅,通报进去,说想见见杨紫云和朱国柱。出来迎客的只有郭冰雪一个人,她很客气地请赵九思坐下,一个卫兵端茶过来。郭冰雪说道:“赵先生,请喝茶。你来看紫云和朱国柱,是不是受人所托啊?”赵九思支吾一下道:“受人所托……当然,当然。我和他们又不是很熟。”郭冰雪柳眉一挑道:“托你的这个人,我们是不是都认识啊?”赵九思支应着:“这个嘛,郭小姐,杨太太,叫我怎么说呢……”郭冰雪来个开门见山:“张世杰什么时候变得婆婆妈妈了,亲自来见见杨紫云,把话说个明白,多好!还让赵先生你来当中间人,真是的。”听郭冰雪把事情扯到张世杰身上,赵九思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事情……”张世俊和张若兰走了进来,张若兰问道:“赵先生,你上山来了,我二哥呢?他杀没杀掉姚思忠?”张世俊也说道:“赵先生,都好几天了,我二哥也没个消息,我们都很着急。”赵九思笑笑说:“别急,世杰他们都好好的,可惜没杀掉姚思忠,李师傅提前动手将他打伤,自己也牺牲了。世杰他们还在南阳,想找个机会把李师傅的遗体运回来。”张若兰遗憾地说:“上次我和连升哥去南阳,吩咐过李师傅,让他不要自己行动,没想到……我二哥和连升哥他们真的没事?”赵九思道:“没事,绝对没事。对了,杨太太,一直没看见杨寨主,他是不是带人去南阳接应世杰去了?”郭冰雪观察着赵九思道:“朱国栋派人上山送信,开泰下山见他去了。”赵九思道:“朱国栋?行动还挺快的。” “你说什么?”郭冰雪没反应过来。“没什么,我是说朱家的人挺有人情味。”赵九思遮掩着,一抬头看见朱国柱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杨紫云过来了,他站起身道:“杨小姐,朱三少爷,你们来了。”杨紫云问道:“赵老板,是你想见我们吗?” “是啊,有人托我给你们带几句话,那是涡河龚家的人。怎么样,我们到外面走走,山花开了,树叶都绿了,外面的景色真的不错。”一听赵九思说出涡河龚家的人几个字,杨紫云和朱国柱都面露惊喜,忙跟着赵九思出去了。 三个人走到演武场东边,看看周围没人,都停下了。杨紫云泪流满面道:“家里人为救我们,损失肯定很大吧?”赵九思道:“有十五位年轻同志牺牲了。这笔账应该记到鬼子头上。世杰,张二少爷恰好遇见我们劫囚车,负了伤,也打伤了特务头子山本正雄。”杨紫云道:“世杰他投事吧?”赵九思道:“子弹取出来了,没大事。”杨紫云道:“他……他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吗?”赵九思道:“不知道。我以前都不知道,他一个二少爷怎么可能会知道呢?” “这对他不公平!这么多年了,组织上为什么不发展他?他这些年的表现难道不好吗?我愿意介绍他加入党组织。还有,我恳请组织上向世杰公开我和国柱的真实身份,告诉他我和国柱同志的真实关系。这对我很重要很重要。我很在乎他是怎么看我的。我杨紫云一没当汉奸,二没有背叛他。”杨紫云说着,渐渐的,眼泪又成串了,“我只想让他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了解他,他加入我们的组织后,肯定会做出贡献的。拜托了,赵先生。” 赵九思听得鼻尖发酸,几次都想把张世杰的真实身份说出来,忍了又忍,硬着头皮道:“你的这个要求,我一定向组织转达。这么多年,我没有发展张世杰,也是组织的决定。组织上认为,不吸收他进来,更为有利。”杨紫云大声道:“不让他加入,他怎么可能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朱国柱紧张地说:“小声点行不?”杨紫云抽咽着:“不告诉他真相,我死不瞑目。这点要求都不能满足我,救我干什么?”赵九思横下一条心,冷冷地说:“作为一个老党员,我不能不说你这种想法是错误的。任何一个在组织的人,都没有跟组织讨价还价的权力。你就是立了天大的功劳,也没有。”杨紫云咬着衣袖呜咽着:“我心里苦,苦极了,请你原谅……”赵九思道:“我再说一遍,我会如实向上级转达你的请求。现在,我要向你们俩转达组织的决定,你们在军统中的真实身份没有暴露,你们今后应继续留在国民党内部为党工作……”杨紫云叫道:“这不公平!”朱国柱道:“紫云!小声,小声!”杨紫云道:“希特勒已经完蛋了,日本鬼子还能横行多久,我要求回到根据地。” 赵九思只能沉着脸道:“紫云同志,我只是一个负责传达组织决定的人。鬼子投降后,我们党面临的困难将会更多。你们如何回到国民党那边,组织上已经做了周密安排。朱国栋现在就在山下,他已经知道了你们的事。为了便于工作,组织上认为你们还应该继续保持夫妻形式的关系。如果你们提出结婚,组织上会马上批准。结婚多年没有小孩,很不正常。你们给个回话吧。”朱国柱马上道:“朱国柱坚决服从组织决定。”杨紫云抬头看看天,努力挤出一个笑:“杨紫云服从组织决定。” “你们这个小组,仍由杨紫云同志负责。”赵九思说完,转身朝山门方向走去。 杨紫云思想着这无法把握的人生,想着想着,号啕大哭起来。朱国柱掏出手帕去擦她的眼泪,马上挨了两巴掌。杨紫云歇斯底里地大叫:“滚!你给我滚开!滚——”朱国柱一气之下,丢下她走了。 一直在远处观察的郭冰雪现了身,在一棵树下拦住了朱国柱:“这是演的哪一出啊?”朱国柱讪笑一下:“没事的,嫂……嫂子,话不投机,吵了两句。” “嫂子?听着可真别扭啊!朱国柱啊朱国柱,我真可怜你!追她追这么多年,你还是个竹篮打水——一场空!我又不是傻子!紫云的心不在你身上!她是在为张世杰哭泣。赵九思来说什么了?说了张世杰的伤,说了他婚姻的不幸吧?你真是个可怜虫!你在她心里,不如张世杰一根小指头!”郭冰雪怪怪地笑着,伸出一只小手指在朱国柱眼前点点。“你追张世杰多年,得到什么了?你连一个丫环都不如,你有什么资格笑话我?我起码还和心爱的人一起生活了七年,你呢?你在张世杰心里,连根头发都不如。”朱国柱面色如酱地道,伸手扯掉几根头发扔到郭冰雪身上。 郭冰雪气得浑身发抖,突然笑了起来:“好好,我不如你。我是要么全要,要么彻底放弃。”她抬头看见杨开泰带着金贵一干人朝演兵场走,小跑奔向坐在轮椅上的杨紫云,说道:“紫云,紫云,别哭了。我已经骂了朱国柱这个小王八蛋了。”她扭头大喊:“朱国柱,回来,你个大老爷们,一点委屈都受不了啊?快点给杨紫云赔个不是。紫云,小两口不记隔夜仇,原谅他一回吧。” 杨开泰关切地问:“怎么回事?眼都哭成桃子了。”杨紫云道:“哥,没事的,我跟国柱拌了几句嘴。”朱国柱道:“都是我不好,紫云,原谅我吧。”杨开泰道:“牙跟舌头还打架呢!紫云,你也别太任性了。”朱国柱道:“真是我的错,我说话不中听。杨大哥,听说我大哥……”杨开泰道:“我刚在山下见过你大哥,他说顺路,听说你和紫云在山上养伤,问了问情况。你几年没回家,你呢,一会儿是新四军,一会儿又是国军,他呢,又一直痛恨共产党。不问问你们想不想见他,我就没请他上山。”郭冰雪道:“这个表哥不咋样,走就走吧。咱们走吧,让他们小俩口说说话。国柱,以前你是我表哥,现在我是你嫂子,现在你该听我的。能娶俺家紫云,是你们家八辈子行善积德修来的福。珍惜吧你!”说罢,她挽着杨开泰的胳膊走了。朱国柱看着郭冰雪的背影,喃喃道:“女人呀,真是谜一样的动物,变色龙啊。” 杨紫云道:“别来这种含沙射影。”朱国柱道:“对不起,我说的是郭冰雪。”杨紫云苦笑一声:“别把我看成母老虎。你放心,我答应过你,只要看到张世杰好好活着,娶妻生子,我就真正嫁给你。我已经亲眼看到了,等我身体完全恢复,我会履行我的诺言。”朱国柱解释说:“紫云,我没有这个意思。我也说过,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不管是什么形式,我都很满足。我只是不忍心看着你痛苦。必须找张世杰谈谈,我们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杨紫云摇摇头:“我能和他谈什么?我能告诉他,我和你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其实我一直在等他?晚了,什么都晚了。”朱国柱道:“不晚。组织上只是要求我们不能在张世杰面前暴露我们的真实身份,并没禁止我们告诉他,我们俩的真实关系……”杨紫云打断道:“我不同意这么做!”朱国柱道:“为什么,这件事我不能听你的。我要让他知道,是他张世杰先违背了你们的爱情誓言。你为他守身如玉,他是又娶妻又生子,到头来,他还有理了,把你当成了爱情的叛徒。天理何在嘛!”

4

葬完李云鹏后,张世杰突然发现这些年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异姓兄弟,已经有六个在后山脚下长眠了。一连数天,没事的时候,他都会来到墓地枯坐,一坐就是大半天,吃饭睡觉都会忘记。开始的几天,钟梧桐担心丈夫受了刺激,脑子出了毛病,把这担心马上给婆婆说了。李玉洁道:“世杰是人,是个仁义的人。他只是想跟这些兄弟们说说话。吃饭不算个事,他不回来,你就给他送吧。说够了,就好了。”于是,给张世杰送饭便成了钟梧桐每日至少一次的功课。 这一日傍晚,张世杰正坐在二顺的坟前发呆,张世俊到了二哥身边,他直来直去道:“二哥,好多人都觉得你该跟紫云姐见个面,谈一谈。” “有什么好谈的,他们过他们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张世俊道:“二哥,紫云姐当初是为了抗日才离开你的,她后来和国柱哥在一起,肯定有不得已的苦衷。这些日子在山上 ,我和她见面虽然不多,可我能感觉出,她心中埋藏着很深的痛苦。特别是知道你带着伤到南阳城杀姚思忠之后,她的情绪波动很大。”张世杰鼻子哼哼道:“她绪波动不波动,和我有什么关系。”张世俊龇牙一笑:“二哥,你就别嘴硬了,你要是真的看开了,会躲着不见紫云姐?没话说了吧,明天咱们一起上太白顶吧。” 钟梧桐拎着饭菜听到几句,本能地躲到一棵古柏后面了。张世杰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说道:“谁让你回来当说客的?” “一半是我自己想说这些话,一半算是受人所托吧。朱国柱说你不能回避,应该直面现实,把事情说清楚。冰雪嫂子的话就更难听了,说什么错看了你,说你连个女人都不如。还有更难听的说法,说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自己误认为心上人当了汉奸,胡乱娶了个丫环,这回是没脸见人家朱国柱了。” “放屁!”张世杰愤怒地说,“纯粹是小人之心。我是心里堵得慌,不管怎么说,他们的死都与我有关呢,我——你还年轻,说了你也不懂。我怕见他们?无稽之谈!下一步该怎么办,也该谋划一下了。明天你跟我一起上山。看他们还能说什么!你二嫂没别的毛病,就是书读少了。”看着两兄弟往镇子里走,钟梧桐莫名地感到鼻尖发酸,眼泪不禁流了出来。 第二天一大早,张世杰准备和张世俊一起上太白顶。张德威叮瞩道:“见着你姐好好劝劝她,杀姚思忠也不急在一时。”张世杰答应着:“我知道,日本鬼子蹦跶不了几天了,早晚我会拿着他的人头祭奠李师傅。大哥,大嫂不跟着我上山了?”张世范说道:“她不去了,留下来帮帮妈。” 钟梧桐拿着药箱走了过来,打招呼:“爹、妈、大哥。世杰,来,我给你换换药。”张世杰说道:“换什么换,早好了。”李玉洁说道:“就让梧桐给你换换药吧。”他伸出胳膊,钟梧桐把他的袖子挽好,解开绷带,抹上药膏,换了一幅新的绷带,说道:“伤口还没有长住,你把这药膏带着,过两天让世俊再给你换一次。”张世杰问道:“怎么,你不上太白顶了?”她回答道:“家里还有二顺、云鹏他们的好几个孩子,大嫂忙不过来。再说,我原本是个丫环,除了干干家务,什么也不懂,跟在你身边,我怕别人会笑话你。”张世杰的脾气又上来了,生气道:“你说的什么话,谁会笑话你?”钟梧桐低着头说道:“世杰,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不过,能嫁给你,又给你生了万隆,我已经很知足了……” “你真是什么都不懂!爹、妈、大哥,我走了,你们在家万事小心点。”张世杰看也不看钟梧桐,走了出去。 太白顶山脚下一块平坦的地方,张若虹和郭冰雪各骑一匹马,郭冰雪在教她马上射击。张若虹快马驶过,朝着远处的草人开了两枪,两枪都打飞了。 郭冰雪骑马追过去说道:“若虹姐,马上射击的要点是胳膊要稳,你现在的骑术已经很好了,开枪的时候注意力集中在目标上,再试一下。”张若虹骑马奔了过去。一个卫兵骑马从谷口奔了过来,说道:“夫人,张二少爷带着人上山了。”张世杰和高连升等人骑马过来,郭冰雪骑马迎了上去,上下打量着张世杰,说道:“不愧是大英雄,带伤闯南阳城杀汉奸,居然能毫发无损。人头呢?汉奸的人头呢?我们都等着瞻仰呢。”张世杰不接话,看看远处的张若虹道:“是你鼓动我大姐出来练枪的吧?”郭冰雪道:“是又怎么样,如今这世道,女人也应该多练点本领,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么好的命,关键时刻有老情人来搭救。”张世杰道:“你什么意思?”郭冰雪笑了笑道:“没什么意思。你老婆不是回太平镇了吗?你胳膊上带着伤,一会儿到这儿,一会儿到那儿,能忙得过来吗?”张世杰说道:“请你说话注意身份。”郭冰雪说道:“我很清楚我的身份,是你从来没注意到我的身份。快上山去吧,那里有人眼泪汪汪天天在盼着你呢。” 张若虹骑马过来,说道:“世杰,你们回来了。”张世杰说道:“姐,对不起,没有杀了姚思忠。”张若虹道:“没关系,你的胳膊不要紧吧?” “没关系,我去看看弟兄们。”张世杰上马道,策马沿小路直奔自卫队驻地。 朱国柱铁了心要把张世杰逼出来,一天朝自卫队那里跑三趟。吃过早饭,无盐无味地听了两小时中央社的广播,他又去了后山。高连升迎上来道:“朱三少爷,挺有兴致嘛,是出来散步吧?一天散三回。这边的景色不咋样,你还是往那边走吧。” “我来找张世杰。他回来了吗?” “回来了。可我二哥没那个闲工夫,你请回吧。” “我一定要见到张世杰,麻烦你去说一声。” “我也没闲工夫当你的传令兵,朱三少爷,自卫队中大部分都不认得你这张脸,你在这儿瞎闯,我可保不定有没有人把你当奸细。快走吧。”朱国柱突然高声叫道:“张世杰,张世杰你给我出来。”高连升变了睑,生气地说“你这个人怎么给脸不要脸啊?实话跟你说吧,我二哥根本就不想见你,也不想见你老婆!喂,你再往前闯,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连升,让他过来。”张世杰从一间房子里走出来,高声叫道,自己走到槐树下坐下。“走吧。”高连升很不情愿地说道,和朱国柱一起走了过去。 张世杰说道:“连升,你忙你的去。坐吧。”朱国柱坐了下来,说道:“世杰……”张世杰很不客气地说:“朱三少爷,我记得我们两个的关系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密切吧。你哭着闹着要见我,有啥事,说吧。”朱国柱毫无畏惧地道:“张二少爷,我找你来,是想让你去见见紫云。”张世杰的声音很冷:“朱三少爷,我张世杰可不是没脸没皮的人,我没兴趣去见你的老婆。”朱国柱道:“你救了我们,紫云想当面向你道谢。张世杰,有些事并不像你想的那样,紫云她从来没有对不起你,你要怨,你要怪,都冲着我来吧。” 张世杰瞟了一眼朱国柱,目光看向远方道:“我对你更没兴趣,对你们两个人都没兴趣。朱三少爷,时间已经改变了一切,我张世杰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再和你算账。我救你们,纯粹是出于偶然,如果我事先知道那辆车里是你们两个,我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所以,你们不用谢我,要谢就去谢老天爷吧,谢你们的祖宗也行。”朱国柱恳切地看着张世杰,说道:“张世杰,算我求你了行不行,紫云的身体还很弱,你准备让她流泪流到什么时候?”张世杰目光冷冷地看过来,对他说:“她是你的女人,她流不流眼泪与我无关。”朱国柱生气地站起来,发怒道:“没想到你变得这么冷酷无情。我已经来求过你了,你不去,以后不要后悔。”张世杰一拍石板道:“我他妈的早把肠子都悔青了!当年在金竹沟,老子是怎么交待你的?我让你帮我照顾紫云,你他娘的是怎么照顾的?狗日的王八蛋,你得了便宜还卖乖,真他娘的成精了你!臭显摆啥,你臭显摆!” 朱国柱急得浑身冒汗,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既不能把真相说破,又不甘心说自己和杨紫云是在扮假夫妻,情急之下,说道:“我显摆什么了?这些年,你为你心上人做什么了?你什么都没做!国难当头,你身为男人,你为国家都做了什么?你什么都没做!别以为你瞎猫碰见死耗子,打死了几个鬼子,你就是他妈的什么民族英雄了!别以力你救了我和紫云一命,你就有了对我们颐指气使的特权。你是什么人?你不过是一个在国家民族危亡的时刻一心一意发国难财的臭商人!在我面前你充他妈的什么英雄好汉大丈夫!紫云真是瞎了眼了!她亏得没有嫁给你……” 张世杰痛苦万分,用枪顶住朱国柱的脑门道:“够了!再多说一个字,老子毙了你!滚!马上从我面前消失!” “除了舞枪弄棒,除了发国难财,除了窝里横,你张世杰还会干什么?有种你就打死我。”朱国柱面无惧色,充满蔑视地看着张世杰,嘴角绽出一个胜利者般怪异的笑容,他慢慢转过身,从容地走了。张世杰叫一肚子委屈、一肚子愤怒憋得满脸青紫,举枪朝天上打了一梭子。朱国柱头也没回,朝大厅方向走去。张世杰垂首而立,不禁泪流满面。 第十六章

1

听到张世杰率领淮源盛的伙计在信阳劫走两个国军谍报人员的消息,姚思忠吓得差点当场尿了裤子。几天前,他才从铃木联队长嘴里得知山本正雄押解要犯身负重伤的梢息。自己的人生从流芳百世变成遗臭万年,正是山本正雄玩的魔术。让自己收编桐柏等地的地方武装和土匪为日本人服务,也是山本正雄下的命令。姚思忠深知汉奸在国人眼中的地位,早不指望什么身后之名了。希特勒的失败,也早让他看到了日本早晚都会战败的结局。所以,他虽然当着皇协军副总司令,但却总是竭力避免让自己与杀中国人的血案发生关系。他已经在考虑战后的清算了。有心逃吧,可他深知实在是逃不掉。真是度日如年啊! 张世杰带人伤了山本正雄,他从中嗅到了死亡的气息。以山本正雄的性格和能力,很快就能查出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如果山本正雄伤好后,张世杰仍在桐柏山逍遥,自己只有死路一条,而且会死得相当惨。山本正雄是不好糊弄的,他会一眼看出自己对太平镇、太白顶一带不作为,纯粹是为自己留后路。求生的欲望促使姚思忠作出一个重大的决定:想办法迫使张世杰交出国军的两个谍报人员。至少应该把朱国柱握在手中。杨紫云既是张世杰的初恋情人,又是杨开泰的亲妹妹,不好作为讨价还价的砝码。手中有朱国柱这张牌,山本正雄追究时就有个交待了。 姚思忠问:“你们真的看见张世杰的父母还在太平镇?”便衣道:“千真万确。司令你下令不要袭扰太平镇后,桐柏方面没人再去过那里。我们接近镇子,非常容易。” “天助我也。给桐柏打电话,让他们派小股人员到太白顶一带活动。明天早上,我带两个小队人马去太平镇。” “不带皇军不好吧?” “当然要带了。皇军也要出动一个小队。通知沿途驻军,加强警戒。” 张世杰和张世俊上山后,李玉洁说她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几个过世的长辈都在雪地里穿着单衣蹦蹦跳跳取暖,不知这梦主什么。张德威道:“今年清明节,事儿多,祭祖太简单了,送钱不多,还忘了送酒肉。今天正好是十五,我们去补送些吧。爹爱喝酒,出手又大方,肯定是他争礼了。” 他的话让一旁的钟梧桐听得毛骨悚然。 张世范和慧兰很快就张罗好了祭品,备好了马车。六个孩子嚷嚷着都要去。李玉洁说他们都该给自己的爹送点钱。钟梧桐怕孩子们太闹,坏了礼法,也上了马车。马车吱吱呀呀通过冷清的晒绸厂向北而去。 几辆卡车开进太平镇大街,姚思忠指挥着队伍在镇子口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沿着街道冲过来,另一部分开始往居民家里闯。沿着街道冲过来的人在淮源盛总号门口分成两部分,一小部分冲进铺子,一大部分在他和鬼子小队长带领下,直扑张家大院。 一个下人跑进客厅,大叫:“大少爷,姚思忠那个大汉奸来了,快跑!”一声枪响,下人扑倒在门槛上。张世范和慧兰抱着小儿子从里屋出来,姚思忠和日本小队长带着人走了进来。 姚思忠皮笑肉不笑地打招呼道:“哥、嫂子,别来?99lib.无恙,爹和妈呢?快把他们请出来。”张世范骂了一句:“住口,你这个大汉奸!” “大舅哥,当初可是你敲锣打鼓把我迎进门的。你们不认我,我还认你们,我想把爹妈请到南阳去享几天福,他们人呢?”姚思忠一挥手,几个人冲进里屋。 鬼子小队长眼睛死死叮着慧兰,忽然朝她扑了过去。张世范忙上前阻拦。鬼子队长掏出枪开了一枪,张世范捂着胸口倒下了。慧兰大叫:“世范……世范……”她扶起张世范,怀里的孩子哭了起来。姚思忠忙叫道:“丰田队长,你要女人我给你找,这个女人不能动,她是我们的人质。”张世范抽搐了—会儿,咽了气。慧兰把他的眼睛合上,站了起来,叫道:“小鬼子,我和你拼了!”她扑过去,在鬼子小队长脸上抓了一把。鬼子小队长把慧兰推倒在地,摸摸自己的脸,开枪把慧兰和孩子都打死了。姚思忠惊道:“丰田队长,何必和女人一般见识……” 几个人从里屋出来回报道:“司令,屋里没人。”姚思忠道:“没人?老头老太太躲到哪去了?给我搜,一定要抓住几个张家人作人质!”他又扭头对丰田道:“你太冲动了!你把人杀了,我们没法跟张世杰谈条件呀!”丰田怪怪地一笑道:“人是你杀的。他们家的人杀了你没出世的儿子,你是在报仇。”姚思忠听得浑身发冷。丰田又道:“你不能只听山本大佐的话。这几个月,你出工不出力,铃木联队长很不高兴。抓住张世杰的父母做人质,逼他为我们服务,是个好主意。可是,我们更在意姚先生对皇军是不是全心全意。过一会儿,你要杀几个人,还要讲讲话。你当了和尚,不能不撞钟吧?”姚恩忠擦擦冷汗道:“你和联队长都误会了,我们中国的兵法说‘不战而屈人之兵,兵之上谋也。’意思是说……”丰田道:“我对你讲的兵法不感兴趣。铃木大佐对你讲的抓人质的计划也不感兴趣。我们需要看到你的行动。请吧,姚副司令。” 镇上的一百多人被赶在淮源盛门前的空地上。铺子里的四个伙计被捆绑着押在店铺前。两个伪军把淮源盛的柜台搬到了门口。 姚思忠站到柜台上,清清嗓子,说道:“各位父老乡亲,大家对我不陌生吧。鄙人姚思忠,曾经作为张家的女婿风风光光来过太平镇,现在是南阳皇协军副总司令。为了协助皇军维持南阳治安,我曾多次和我的岳父岳母商量,把太平镇作为日中亲善的典范,请求我的小舅子张世杰带着淮源自卫队为皇军服务。可他们对我的话置若罔闻。不得已,我只好大义灭亲。淮源盛这几个伙计,不肯说出我岳父岳母的下落,并非姚某无情,是他们自绝于皇军。”他一挥手,几个伪军和鬼子开枪,把四个伙计打死了。姚思忠拔出手枪,继续喊道:“看到了吗?你们看到了吗?你们谁要给张世杰的自卫队通风报信,和张家站在一条船上反对皇军,这些人的下场就是你们的下场。我问你们,张德威和李玉洁到底躲在哪里?” “可以了。不要杀人了。回南阳吧。我会把你今天的表现如实报告给铃木联队长。”丰田队长说道,转身走向汽车。姚思忠只好跟着丰田走了。 钟梧桐带着几个该子们和二老一起在林子里躲到中午才回到镇子里。迎接他们的是七具早已僵硬的尸体。

2

张世杰在半山腰一块大青石上睡成一个大字,空洞的双眼盯着西沉的太阳。他在这里已经待了大半天了。听完朱国柱的痛骂后,他认为有必要见见杨紫云了。他可以在全世界的人面前承受发国难财的骂名,唯独不能允许杨紫云这么看他。可是,怎么说才能改变自己给她留下的印象呢?向一个国民党的谍报人员公开自己的身份吗?肯定不行。过去的几年间,张世杰曾经多次奉上级指示掩护、救助过国民党那边的人。尽管赵九思暗示了她是自己人,但终归只是暗示。肯定不能在她面前承认自己是共产党。 一直想到脑子空空如也,张世杰还是没有想到什么好办法。夏日的阳光很毒很毒,太阳在他眼里渐渐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色球体。他闭上眼呆了好一会儿。眼皮再打开时,他看见了童年的自己正在朝自己傻笑。猛一睁眼,看见自己的儿子正站在大青石上。 张万隆惊喜道:“是我爹,不是爷爷。姑姑,是我爹,是我长胡子的爹。白胡子是爷爷。” “比个小狗强,能认人了。若兰……”张世杰坐上来亲呢地拍了儿子一巴掌,当他抬头看见怀抱鲜蘑菇的杨紫云时,张口结舌地愣住了。 杨紫云抬起袖子擦擦眼泪,对他道:“真想不到你的头发白了这么多。你……你还好吗?” “好,好着呢。有吃有喝有儿子,还有钱赚,好着呢。”张世杰慢慢站了起来,语气里带着浓浓的玩世不恭,“整天操心发国难财,头发能不白吗?看样子你恢复得不错,白白嫩嫩还像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杨紫云扑哧笑了出来:“是吗?我想了很多话,一见你,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了。我曾经设想过无数次你我相见的场景,可每次见面都跟我想的完全不同。”张世杰突然间笑了起来,一笑就笑个不停,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可不是嘛,第一次我是要杀你;第二次我是要救你;这第三次嘛,我成了个小老头了。朱……朱三太太,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我本来就应该这样称呼你。你过得怎么样,这是废话。党国栋梁嘛,还有过得不好的?” “你是该这么称呼我。我该怎么称呼你?张二老爷?你爹还健在,有老不显少,还是称呼你张二少爷吧。谢谢你冒死救了找。” “别谢我。上午我已经跟你家国柱说了,要谢,你们就谢老天爷吧。” 杨紫云终于撑不住了,她说:“张世杰少爷,你能不能心平气和地跟我说几句话?不管怎么说,我还算是你的婚前女友吧。”张世杰一脸委屈道:“我生气了吗,我敢生气吗?我这个在你们这些党国精英眼里只会发国难财的俗物,有资格生你们这些国家大功臣的气吗?我说话本来就是这样,你不记得了,你当然记不得了。”杨紫云道:“所有的往事,都历历在目。我甚至能记得我们在金竹沟分手时你的每一个表情。六年九个月零十三天了,我……你记不记得我咬的是你哪只手?左手还是右手?”张世杰伸出左手道:“你这么大的人物还能记得穿开裆裤时候过家家的游戏?” 杨紫云顿时泪如雨下道:“我咬的是你的右手吗?你的记性确实不大好!你的脑子肯定是让驴给踢了。你违背誓言在先,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的不忠?”张世杰大声道:“我当然有资格!”这一声吼把小万隆吓得大哭起来。“不许哭!给我憋住!”张世杰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儿子,“你这个胆小鬼!大人说话,你瞎掺和什么?去,到那棵树下等着我。”小万隆呜咽着跑向一棵高大的松树。杨紫云冷笑道:“真是法西斯。对一个三四岁的孩子都是这样,我还能要求你对我公平公正吗?你爱怎么想,你就怎么想吧。张世杰,你给我记着,到今天为止,我还是当年金竹沟的杨紫云,你娶妻生子,早就不是当年跟我海誓山盟的张世杰了。我只欠你一条命,你呢,你欠我的……算了,没意思。” 张世杰大笑起来:“真有意思!到底是谁的脑袋叫驴踢了?五年前,你已经和朱三少爷出双入对,穿着和服、西装在信阳招摇过市了。你口口声声说辫:要追随共产党,共产党有你这样的变色龙吗?那两年,我的脑袋才是叫驴踢了。我天天盼着你的第二封来信,我派人去找你,自己去根据地找你,九死一生地去找你,那时你在哪儿?你早带着那个小白脸攀了军统的高枝了。杨紫云,你可要看清楚点,看看跟着国民党走有没有出路。你们落到鬼子手里,你的军统的同事在哪里?他们谁向你们伸出了援助之手,你嫁给谁,我娶了谁,在这战火纷飞的年代,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要走到正确的道路上。”杨紫云笑了:“最后这几句话我爱听,这说明你不只会发国难财。世杰,告诉我,你是不是加入共产党了?”张世杰道:“怎么着?想拿我的脑袋换点赏钱?可惜,人家共党不要我。” 这时,金贵和张若兰爬了上来。金贵道:“小姐,张二少爷也在呀。朱国栋团长上山了,还带着保密局的一个站长。他们来接你和姑爷。对了,他们还带来了军装和蒋委员长的晋衔令,你和姑爷都是国军上校了。你快去见见他们吧。小姐,我真没想到这些年你和姑爷为党国做了这么乡惊天动地的大事。你,你原来是个大英雄。”杨紫云初晴的脸色顿时阴了下来。张世杰阴阳怪气地说:“女英雄,女功臣,还不快去领赏?我,一个不成器的财主少爷,衷心希望你和你的丈夫一路走好。” 杨紫云回头看着张世杰道:“谢谢你的祝福。太白顶一别,在这乱世,很可能就是你我间的永诀。看在你我青梅竹马的那些美好过去的份上,恳请你听我几句话。刮刮胡子理个发,振作起来吧。生在战乱年代,重要的是跟对引路的人。一看救的人是背叛你的恋人,你就陷入个人的思想中不能自拔,什么党敢吸收你呀?说多了,你也听不进去。乱世看人看事,不但要用眼睛,而且要用脑子。譬如,很多人说你抽大烟、逛窑子,我就不大信。即使有人看见你到过这些地方,我也会用脑子想想你为什么会去这些地方。你是不是也该用这种思路想想我,五年前,你看见我穿着和服,可我是汉奸吗?我不是。你看见我是朱国柱的妻子,你看见我是国军上校情报官,我是不是呢?扯远了。是该跟你说声再见,还是说声永别?还是说声再见吧。日本鬼子在中国还有一百多万军队,打败他们,才是你我应该做的事情。走吧,金贵。”杨紫云跟着金贵朝议事厅方向走去。张若兰拉着小万隆看热闹去了。 张世杰坐在青石上抽了两支烟,下出朝寨门口走去。他突然想看看杨紫云穿上国民党上校军服是什么样子,就躲在暗处看一眼。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走到寨门口,张世杰看见钟梧桐骑着马飞奔过来,忙迎上去,“梧桐,怎么了?”钟梧桐从马背上跳下来,带着哭腔道:“世杰,姚思忠带着鬼子把大哥一家都杀死了……”说完,她一头栽在地上昏死过去。

3

赵九思听说太平镇血案,已经是十天之后的事情。他和曹镇河赶到太平镇,张家大院只剩下两个老家人留守,一问才知道张德威和李玉洁带着家人到太白顶避难了。他赶到太白顶,没有觅到张世杰。自卫队由刘金声负责,七八个骨干都不在。刘金声问:“有任务吗?世杰交待过,有重要任务他一定从南阳回来。赵先生,这事放到谁头上,谁都不能不当回事。”赵九思没再说什么,直接去了南阳。 他花了三天时间,才找到了张世杰的秘密住处。看见张若虹也在,赵九思什么责备的话都说不出口了,他只好提醒道:“不能蛮干,没有十分把握,不要动手。”张世杰道:“赵先生,我可能要辜负你了。姚思忠没死,我不想干任何有生命危险的事。希望你能理解我。我的小侄子只有两岁呀!我发过誓,要活捉姚思忠。盟军占领柏林已经有两个多月了。我怕他逃了。”赵九思只好说:“我能理解。若虹,敌强我弱,你千万不要冲动,不要急。需要我帮忙的,你们尽管说。”张若虹道:“我只想一件事,那就是亲手杀了他。一切我都会听世杰安排。这一年多,我想了很多。不能不说你老赵是个有眼光的正派人。这些年,我对你说了不少难听话,请你原谅吧。”赵九思也忙向张若虹道歉。一看没什么重要事要办,他也在南阳滞留下来了。 一晃又是半个月过去,几个人费尽心机,还是没能找到活捉姚思忠的机会。一到晚上,几个人就躲到一间密室里听收音机,希望从中听到能影响南阳局势的消息。南阳的局势没有大变化,活捉姚思忠真比登天还难。发生李云鹏刺杀姚思忠事件后,日军加强了对他的保卫工作,暗杀他就更加难了。一天晚上,收音机里播放了美国朝日本广岛扔了原子弹的消息。 高连升惊叫一声:“天爷,一发炮弹能毁一座城,这炮弹还不大得像座山。吹牛的吧?”赵九思道:“这是中央社转发美联社的消息,水份不会太大。我听说美国的广播绝对不允许无中生有。美国盟军拥有了原子炸弹,战局可能会发生重大变化。世杰,机会可能出现了。”张世杰道:“姚思忠长着一只狗鼻子,一向对危险敏感。他这种人,绝对不会忠于日本人。连升,让大家辛苦一些,分日夜两班,二十四小时监视他的行动。”赵九思道:“鬼子对他也不是绝对信任。这种人要是没有受到惩罚,那是我们的失职。” 姚思忠听到长崎也挨了原子弹,真的坐不住了。看到夜里有日本兵跪在地上面向东方流泪,他感到了恐惧。收音机刚刚播完盟军的最后通牒,他已经开始做逃走的准备了。 这天上午,他走进了铃木大佐的办公室。铃木正在仔细擦拭军刀。看见姚思忠进来,铃木很客气地招呼他坐下。 姚思忠开门见山道:“山木先生肯定跟你说过本人对帝国做过什么贡献。我想听听你对局势的真实看法。请你不要骗我。”说完,他朝铃木深鞠一躬。铃木苦笑道:“姚先生,你是帝国的朋友,我没必要对你说谎。我个人认为,战败的结局已经无法避免,战争随时都会终止。原子弹实在太可怕了。大和民族不能绝种,天皇陛下是个仁慈的君主,他一定会作出一个现实和理智的决定。” “我明白了。我有一个请求,希望你能满足。我想马上离开南阳到武汉去。山本先生知道我为帝国做了多少贡献,我想让他联系让我搭乘飞机飞到上海,随侨民撤到日本。你知道,我要是留在中国,只有死路一条,而且会死得很惨。拜托了。”铃木认真地听着,叹口气道:“很抱歉,我不能满足你这个要求……”姚思忠急道:“为什么?我只是希望你们给我一个伪侨民的身份,这一点都不困难。” “姚先生,我无能为力。昨天夜里,我收到了师团长的电令:‘冈村宁次司令官昨天下达了命令,要求各部队停止一切主动军事行动,静候大本营的命令。’不瞒你说,大本营已经有三十多个小时没向中国派遣军发出明确的指示了。我个人判断,帝国高层正在作出一个最难的决定。你一个人要走,我可以给你提供车辆。”姚思忠带着哭腔道:“你只用派一个小队皇军和两辆车,这真的不难。” “我不能让我的士兵再冒任何生命危险。你是南阳皇协军副总司令,我同意你带一个中队皇协军乘车离开南阳。你确实是帝国的功臣,大功臣。” “你把我说成大和民族的英雄都没用。我想活下去。没有皇军壮胆,谁敢跟我去武汉?我就算带一个大队皇协军,走不到武汉,我早死八百回了。我跟山本正雄有约定,是他先违背约定,逼我出来的,你们不能不管。”铃木发火遭:“你想干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讨价还价?出去,给我滚出去。” 姚思忠只能灰溜溜地退了出去。当天夜里,他包了一包金银细软,穿了一身女人的衣裳,悄悄出了小公馆。三十六计,走为上。他刚拐进一个小巷,就被高连升从后面用拳击昏,装进麻袋里扛走了。 密室里,赵九思正在做张世杰的工怍。赵九思说:“我认为你应该马上回到太平镇,小日本撑不了太久了。抓姚思忠的事,可以全权委托高连升指挥。他有这个能力。”张世杰道:“你再给我三五天,行吗?”就在这时,高连升进门把麻袋扔在地上,说道:“抓了一个姚思忠的丫环,狗日的挺胖,死沉。” 赵九思打开麻袋一看,笑了起来:“你们看看这是谁?带了这么多金条,能不沉吗?”高连升惊道:“姚思忠?” 张世杰把半杯凉茶泼到姚思忠的脸上。他慢慢醒来,睁眼看见张世杰,摇着头笑了起来。高连升道:“你笑什么?”姚思忠道:“我知道不能杀张家的人,小鬼子不听。世杰,我的对手要是不是你,我自信还能活个十年八年。可惜我是光身汉睡冷炕,下面没人。这一个月,我派了多少人秘密搜捕你,他们肯定在糊弄我。”赵九思道:“还是世杰了解你。到底是干大事的,挺沉着。”姚思忠道:“书看多了,翻遍二十四史,人要想活得有点滋味,无非走两条路,一是流芳千古,一是遗臭万年……”张世杰忍不住笑了:“真你娘无耻。遗臭万年,你还不够格。连升,去准备一下,看看从哪边出城。”高连升道:“哪个门都行。邪了,今天鬼子都不巡逻了。不用做准备。”姚思忠道:“皇军,哦,鬼子刚接到命令,要保命。小鬼子真他妈的不地道,我让他们把我送到武汉,他们都不肯,什么东西。”张世杰道:“没见过你这样无耻的人。连升,告诉我姐……” “若虹也来了?”姚思忠兴奋起来,“没想到她的心肠挺硬,大是大非问题太顶真。是我辜负了她。世杰,就让她动手吧。这样也好还她一个清白。赵先生、世杰,我真的想做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可我就是改不了怕吃苦的毛病,皇军,对不起,我一时还改不了口……”张世杰把一块麻布塞到姚思忠嘴里,说道:“拿绳子,把他捆起来。” 听说淮源盛张家要在祖坟前处决当了大汉奸的女婿,三里五里的邻村人都跑来看热闹,墓地前黑压压站了几百上千人。 张德威和李玉洁带着张世俊、张若兰和张万隆、张万圣,跪在祖坟前磕了几个头。张德威站起来,对着人群道:“各位父老乡亲们,张家有罪,招了个汉奸女婿,不仅给张家带来了耻辱,也给全镇人带来了伤害。这个大罪人已经抓到了。张家要在祖坟前处死这个大罪人,一是给列祖列宗一个安慰,二是给父老乡亲们一个交待。” 人群中有人说:“来了,来了。” 高连升和刘金声拖着姚思忠过来,张若虹和张世杰跟在后面,赵九思和几个自卫队员跟在最后。姚思忠鼻青脸肿,满脸血痕。这些伤都是张若虹在从南阳回太平镇的路上给他留下的。 高连升和刘金声把姚思忠扔在张世范夫妇的坟前,张万圣拿起一块砖头,砸在姚思忠头上,口里叫道:“还我爹妈的命,还我弟弟的命,打死你个狗汉奸。” “万圣闪开。”张若虹干脆利落地掏出双枪,一枪一枪打在姚思忠身上。姚思忠就这样在血泊中抽搐着,不动了。张若虹跪在祖坟前,磕了几个头,站起身,对着看热闹的百姓,磕了几个头,又站起身,在张德威和李玉洁跟前跪下,磕了几个头,说道:“爹、妈,女儿不孝,让张家蒙羞,让太平镇蒙羞,你们的养育之恩,我来生再报。”她把枪对准了太阳穴。 站在一旁的赵九思看情形不对,飞起一脚把枪踢掉了。张若虹马上把另外一支枪对准脑袋,扣动扳机。几个人大叫:“不要!”枪没有响,张若虹连扣几次扳机,把枪扔在地上,朝墓碑撞去。 张世杰从身后抱住她,叫道:“姐,冷静一下!姐,别干傻事。”李玉洁走近张若虹,给了她两个耳光,训斥道:“你这个不争气的,我叫你寻死,你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你有脸去见张家的列祖列宗?你有脸去见你哥嫂?世杰,放开她,我看她有没有脸往你哥的墓碑上撞?”张世杰松了手。张若虹愣了一下,转身冲了出去。张世杰和赵九思叫着追了过去。 “赵先生、世杰,不要追她!张若虹,你给我听着,你要有脸再去寻死,我不让你入张家的祖坟,让你永远当一个孤魂野鬼——”在自己母亲的喊声中,张若虹捂着脸跑远了。 当天中午,收音机里播放了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消息,赵九思马上对张世杰道:“快去把队伍拉过来,接受日军投降。要快!” 第二天上午,张世杰带着自卫队包围了县保安司令部的大院。一听张世杰队长率部前来受降,守军指挥官马上命令把队伍集合好,又把两辆装满了轻重武器的卡车开到大门外广场上。少佐解下自己的军刀,双手捧着递到张世杰面前,说了一串话。翻译官道:“中村少佐说能向张世杰队长投降,是他的光荣。他把指挥刀献给你,向你这位真正的对手表示敬意。” “好刀。告诉他,淮源自卫队保证他们的人身安全。你对他们说,任何人不能出这个大院自由活动,否则,后果自负。”张世杰抽出军刀对着太阳看看,摆摆手,朝曹镇河使个眼色。曹镇河马上带人把两辆装满重武器的汽车开走了。 翻译官向投降日军翻译张世杰的话,日军少佐命令部下排着队进了司令部大院。广场上只剩下看热闹的老百姓了。张世杰带着自己的十几个人要走,朱国梁带着保安团大队人马把张世杰等人围住了。 张世杰掉转马说道:“朱二哥,朱司令,你回来了。”朱国梁朝院子里一指道:“这是怎么回事?”张世杰道:“驻县城的鬼子 ,已经向我淮源自卫队投降了。让你的弟兄们把枪放下,当心走火。”朱国梁看看张世杰部下身上背着的武器,奇怪道:“就缴了这么一点枪?”张世杰道:“本来就没多少,我运走了。”朱国梁提高了嗓音:“张世杰,你有什么资格前来受降?把枪还有小炮什么的给我拉回来!”张世杰冷笑一声道:“朱司令,我要走,量你也不敢开枪。南阳淮源自卫队,是经过批准成立的合法队伍。这几个月,我的弟兄毙伤鬼子一百八十多,我们怎么没资格来受降?你们几个,都下马,把上衣脱了。”刘金声等七八个人下马,都把上衣脱掉。他接着说道:“朱司令,还有你这些弟兄,你们看清了。他们身上这些伤疤,都是打鬼子挂的花。他们没资格缴鬼子的枪,谁有?朱司令,我知道,鬼子占了你们的地盘,你们心里有气。可惜你们来晚了,上马!”七八个人又上了马。张世杰把一把军刀递给朱国梁,说道:“这把军刀的主人,知道有我张世杰这个人。春天,我的人搞掉他两个据点。接刀,这把少佐军刀,请你转交给国栋大哥。”朱国梁拉出刀看看,问道:“你……你啥意思?”张世杰道:“国栋大哥去年送过我一把小鬼子的尉官指挥刀。我想还他一个情。这房子,还有这里面的鬼子,我交给你了。我缴的四辆军车、六辆摩托车,分你一半。我们可以走了吗?”朱国梁黑着脸挥挥手,下令道:“让他们走。”

4

鬼子投降了,以后怎么办?毛泽东去重庆谈判的消息公开后,朱国梁上了太白顶。他觉得也有必要跟杨开泰谈谈。 郭冰雪进了议事厅,仔细打量着朱国梁,问道:“哪阵风能把朱大司令吹到太白顶?稀罕!”朱国梁笑道:“西北风。看来太白顶的水土不错,表妹越发漂亮了。”郭冰雪道:“谢谢夸奖。朱大司令不是来下最后通牒的吧,”杨开泰道:“冰雪,朱司令是来为我们指出路的。”郭冰雪冷笑道:“太阳真从西边出来了。”朱国梁清清嗓子,说道:“表妹,冤家宜解不宜结。小鬼子完蛋了,牌局还没散,牌局没散,这牌就得重新洗过。你们是想黄一庄,是想和个边张,还是想和个一条青龙上青天,该早点谋划。”杨开泰说道:“麻将我不懂,明说吧。”朱国梁说道:“在太平镇,朱杨张三家,一直亲如兄弟。如今,更是亲上又加了亲,砸断骨头也连着筋。小鬼子一闹,让我们这几家生分了不少,好在这一页都翻过去了……”郭冰雪两道弯眉一挑,挖苦道:“翻过去了?前些天,你为了几条鬼子的破枪,不是还想要张世杰的命吗?”朱国梁忙说道“那是个误会,都过去了。”杨开泰有点不
99lib.
耐烦了:“朱司令,我这人直,你别绕弯子了。” 朱国梁拍拍手,笑道:“爽快!你杨大当家的打鬼子不舍糊,桐柏山老老少少都知道。可是,下边的路,老弟你要是走不好,一世英名只怕要毁于一旦。你有三条路可走,一是倒向共党;二是招安;三是继续占山为王。”郭冰雪撇撇嘴道:“等于没说。我们还想了第四条路,那就是回太平镇重振家业。占山为王,此路不通了,你朱司令不会答应,肯定会率兵剿我们。其实,能走的路,只有两条。要么,我们让政府招安,要么我们去投奔共产党。”朱国梁笑道:“好!不愧是女中豪杰,想得周到。其实,你们只有一条大道可走。老弟,你在共产党那里反过水,投了共党,你也没有出头之日。”郭冰雪问:“表哥司令,走招安这条路,你能保开泰当多大的官?”朱国梁道:“当我的副司令……”郭冰雪笑了起来:“我明白了,是你朱国梁要招安我们……”杨开泰打断道:“朱司令,这事以后再说,饭备好了,菜都是野味,请吧。” 朱国栋的野心要大得多。听到毛泽东从重庆回延安的消息后,他从新驻地襄阳驱车到了桐柏县保安司令部。他要给弟弟画蓝图。他拿起教鞭,走到地图前,说道:“给你弄的这地图,挂了两年,还是聋子的耳朵——摆设!”朱国梁嘟嚷一句:“那破玩意儿,我看不懂。”朱国栋严肃地说:“你是觉得没用。你看清了。山西上党、江苏宿迁,我们都吃了败仗。”朱国梁道:“不是说都打赢了吗?” “都打赢了,委员长能放毛泽东回延安吗?为啥要放虎归山?”朱国栋一边说,一边用教鞭在地图上敲着,“这里、这里、这里的小老虎,在四处咬人。不放不行。看看咱们的周围吧。北边,八路王树声部,已经从禹县南下;东边,李先念的五师主力,已经西出大别山,离平汉路只有几十里地了;南边,八路的王震部,突然间出现在大梧、应山一线。”朱国梁问:“难道他们要来桐柏?”朱国栋把教鞭朝桌上一扔,大声道:“你不糊涂嘛。你说,你让杨开泰来当你的副司令干什么!再过半个月,你还能不能待在这房子里,都难说了。你让他来,他只好再投共产党。” “我没想那么多。” “现在开始想吧。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劝说杨开泰和张世杰跟我走。如果能把他们拉过来,我就能当师长了。扩编是早晚的事。” “上回你又没说清楚,我还以为,你想让我做个桐柏王。” “朱张杨三家争了快一百年,连个太平镇王都没分出来。必须让他们出了太平镇,出了桐柏,才好控制住他们。走吧,咱们分头行动,你去太白顶,可以许杨开泰一个团长。我去张家劝张世杰。风要跟他们吹到。” 朱国拣到了张家,表情诚恳地说道:“伯父、伯母,劝劝世99lib?杰吧。鬼子败了,跟共产党必有一战,脚踩两只船,或者明哲保身,肯定要吃大亏。内战一开,部队肯定要扩编,我愿意保世杰到中央军做个团长。”张德威说道:“贤侄,你想提携世杰,我们很感激,可家里也需要他。世范没了,若虹不知所终,世俊、若兰还小……”朱国栋道:“伯父,我这是为世杰好,也是为你们好。这几年,世杰一直在跟共产党做生意。你们说,这一打起来,这算不算小辫子?” 张世杰进门道:“我还跟日本鬼子做过生意呢!我这头上,长了一头小辫子,一抓一大把。没办法,商人嘛,见钱眼开。”李玉洁说道:“儿大不由娘。世杰,国栋是好意,他要让你去当他的团长。”张世杰看看朱国栋的肩章,笑着说:“我当团长,你干啥?你升少将嘛。”朱国栋道:“我今天是来给你透个风,部队要扩编了。你的人、我的人,再加上杨开泰的人,凄一起,编一个师没一点问题。”张世杰不好回绝,说道:“你容我想想。你知道,自卫队是陈司令搞的,我也做不了主。”朱国栋站起来道:“你想想,好好想想吧。伯父、伯母,告辞了。”李玉洁说道:“送送你国栋哥。”张世杰跟出说道:“谢谢大哥的好意……” 李玉洁低声说道:“老爷,你说老二是不是真的想跟共产党……”张德威说道:“不管他干什么,别拦他。他不是个傻子。反正梧桐已经给他生了万隆,现在他想做啥梦,就让他做吧。生逢乱世,身不由己,保是保不住的,闯一闯,赌一赌,也许是个出路。”李玉洁点点头道:“也是。跟朱家人干,哪有出头之日!世杰不糊涂。” 刚刚送走朱国栋,张世杰又看见了骑马过来的郭冰雪。她下马就问:“朱国梁说你已经答应跟着朱国栋当团长了,有这回事吗?” “白日做梦!朱国栋做的白日梦。组建一个师,一个正规师,一个上将都做不了主。” “开泰也说这是梦话。不过呢,小鬼子投降了,我们在太白顶也待不住了。听说共产党的三路大军都看中了桐柏,你认为我们投奔共产党行不行?”张世杰不敢说实话,问道:“这是开泰大哥的意思吗?”郭冰雪道:“他这个人,倔,不会吃回头草的。你呢?万一桐柏成了共产党的地盘,你是准备留还是准备走?” 正说着,曹镇河骑马过来了,扬着手喊:“世杰少爷,大小姐有消息了,她去了万花谷的慈云寺。”张世杰道:“我姐要出家?”曹镇河道:“净心主持还没给她剃度。老赵怕她再跑掉,带人去了。”郭冰雪道:“赵先生对大姐的事儿可真上心,他肯定是看上大姐了。”张世杰道:“我去劝她回来。”曹镇河道:“我们劝恐怕都不行,老赵说这事恐怕得请老太太出山。”张世杰忙备好马车,回家报告这个消息。 赵九思久等不见老太太过来,自己进了寺庙劝说张若虹。说得口吐白沫,她终于回了几句:“张若虹已藏书网经死了。你走吧 ,别在这闲磨牙,瞎耽误工夫。”他愣了一下,指着张若虹的鼻子骂道:“张若虹,你以为你是谁呀?你以为佛门净地什么人都收留啊?像你这种不忠不孝的人,佛祖看了心不烦吗?活了三十多年,你说说你做了什么说得出口的事,一件都没有!” “赵九思,你滚,滚出去……”张若虹流着眼泪说着,低头抽咽起来。赵九思继续骂着:“几句真话,你都听不进去,你能立地成佛吗?你以为你把姚思忠杀了,你就成了女英雄、节妇烈女了,你啥都不是,简直就是白活了!你欠你父母二十年的养育之恩,你怎么就不想想回报呢?你父母年事已高,平日里全仗你哥和你嫂子伺候。你哥、你嫂子、你小侄子,如今哪儿去了,叫你打着灯笼找的汉奸丈夫杀了!你倒好,放着亲爹亲妈不管,跑到庙里躲清闲来了。” 李玉洁带着张世杰、张世俊和张若兰进了院子听了一会儿,走过来道:“骂得好!若虹,抬起头!抬起头,看着我!”张若虹抬起头,泪眼还是不敢久看母亲。李玉洁厉声道:“把你那贱眼泪擦了!看着我的眼!你给我把眼睁大点!你不是敢做敢当吗?你欠我这么多,欠你爹这么多,欠淮源盛张家这么多,你这么遁入空门,一走了之,是人干的事吗?你杀了姚思忠那狗娘养的,能还你欠我们的债吗?能洗清你带给一家人的耻辱吗?我给你指两条路,任你选。一,跟我回去,重新做人;二,出家当尼姑。你要选当尼姑,我不拦你。但我不相信佛祖能认你这种弟子,你不配!选吧!”张世俊和张若兰擦着眼泪恳求道:“姐,回家吧。” 张若虹扑通跪在地上,哭喊道:“妈——我跟您回家——妈——我真的没脸见人呀!”李玉洁取出手帕擦擦女儿的眼泪,安慰道:“起来吧。人非圣贤,谁都会有个三昏三迷的闪失。世杰,给大师留点银子。多亏这儿有个庙,不然我这个女儿……肯定没了。”言毕,她抬脚朝院门外走去。 第十七章

1

共产党的三路大军会师桐柏县城,刚平静了不久的太平镇又躁动不安起来。 李玉洁问张德威:“老爷,镇上的大户都在准备走,咱家怎么办?要不,先把东西收拾收拾?”张德威道:“等等世杰,看他怎么说。”外面传来一阵喧闹,朱照邻、朱国梁推着五花大绑的张世俊进了客厅。张若虹见状,问道:“你们干什么?凭什么捆人?”朱国梁一脸怒气地说:“你们问他。他带着我们家见真要去投奔共产党。”李玉洁问道:“世俊,有这事吗?”张世俊梗着脖子道:“有。共产党没什么不好。”李玉洁抬手搧儿子一巴掌,“犟嘴!国梁啊,谢谢你。照邻老弟,坐。”朱家父子落了座。朱照邻语重心长地说:“一失足成千古恨,千万不能让孩子往火坑里跳了。”朱国梁四处打量了一下,“伯父伯母,你们真能沉得住气呀,共产党已经打到桐柏,你们家还和没事人一样。” 高连升和张若兰走进院子,高连升边走边说:“干爹干妈,二哥让赶快收拾东西……朱老爷,朱司令。”朱国梁问:“高连升,世杰呢?”张若兰答道:“我二哥去巡视下面的分号了。真没想到,共产党几个土八路,竟把朱大司令吓得一口气跑了五十里。”朱国梁道:“几个土八路?几万个八路!伯父,伯母,共产党是穷棒子党,跟咱们不是一家!留下来,绝对没什么好果子吃。这儿离县城只有几十里,赶快把世杰找回来吧,是走是留,该下决心了。”张德威忙吩咐道:“连升,你快去找世杰。” “我这就去找。”高连升往外走,张若兰跟着也要往外。李玉洁叫道:“若兰,你干什么去?”张若兰回答:“去找我二哥。”李玉洁大声说:“站住!你一个姑娘家,天天在外面跑,像话吗,以前你说是去打鬼子,我不拦你。以后,你给我好好待在家里。若虹,我把若兰、世俊交给你了,看紧一点,别让他们乱跑。” “妈,你没有权力干涉我的人身自由!”若兰急得边说边跺脚。李玉洁语重心长地教育若兰:“我是你妈,我没有权利,谁有权利?照邻老弟,国梁,你们放心,世俊,我会看得紧紧的。若虹,你先张罗着把东西收拾收拾,至于是走是留,等世杰回来了,再拿主意。”朱国梁站起身,“伯父伯母,如果你们要走,就去南阳吧。希望世杰能带着自卫队的人马赶快撤回南阳。” 张若虹忙出去找到高连升:“连升,世杰是不是去找老赵了?你听着,咱们八路军的人打到县城后没有往西,这说明咱们人手不够。你可要把队伍管好了,弄不好会惹出大乱子。”高连升佩服道:“大姐真是女中豪杰,站得高,看得远,遇事沉着,比我强多了。怪不得赵先生这些天老夸你。”张若虹微微一笑:“我算是死过一次的人。要不是老赵给我指这条新路,我活着也没啥意思。我要是早看到共产党领袖写的书,也许……你们信得过我,把我当个人看,我不能给脸不要脸,做了和尚不撞钟。世杰是不是想把队伍带过去?”高连升边听边点头,既而又说:“七年前他都想了。大姐,二哥不在,咱俩分个工,我管队伍,你管家。” 张世杰找到赵九思,反复强调这一次一定要浮出水面。赵九思去见了随部队回来的老首长。首长听完汇报说:“张世杰同志确实立了不少大功,这说明这些年来对他的任用是正确的。组织上没忘记他这些年的贡献,也没忘记你赵九思同志的贡献嘛。”赵九思连连摆手:“首长别误会 ,我决无表功的意思。我是说张世杰到了主力部队,肯定会有更大的作为。” “你是不是觉得革命快胜利了?逐鹿中原的时机已经成熟,你也想带兵打仗?你知不知道我们这六七万人的周围有多少敌人?”首长反问道。赵九思连忙回答:“我知道敌人会越来越多。敌人多,才需要人嘛。”首长摇摇头说:“你的这种思想要不得!眼下,我们还没有与蒋介石全面抗衡的实力。你的身份,也不宜公开。”赵九思道:“让张世杰公开吧。他的自卫队已有几百号人,藏不住也掖不住。最近,中央军和那边的地方势力,都在打这支队伍的主意。” “他在哪儿?近在眼前吧?叫他现身吧,我做这个恶人。”首长说。赵九思朝树林里喊了一声,张世杰马上就跑了过来。张世杰把心里话一股脑儿地全抖了出来:“如果我不能打仗,不让我打主力,我服。可我能打仗,不让我打主力,我就是想不通!首长,这几年,我们干掉的鬼子,少说也有三百。这功劳应该是共产党的,可它只能记到别廷芳和陈香亭头上。这叫什么事?”首长拍着张世杰的肩膀,说:“自从你家办了酒精厂,我们的医院也好办多了。你是个功臣,大功臣。可是,革命事业需要你继续留在太平镇。”张世杰听了这话心有不甘:“首长,我们的部队已经占领了桐柏县城。我还有必要藏在太平镇吗?”首长沉思了一下说:“我们占领县城只是做一个姿态,这叫军事为政治服务。上边正在进行谈判。世杰同志,革命离成功还远着呢!别的不说,单说桐柏这块根据地,也许很快就要失去,说不定我们还要像打抗日战那样打一场持久战呢。桐柏地区战略地位非常重要,以我们现在的实力,守不住,也发展不起来。附近两百公里内,敌人的部队就有三十万。所以说,世杰同志,你的公开身份只能是淮源盛的少东家,淮源自卫队的队长。从全局看,我们必须在这个地方暗中布下一支奇兵。这样吧,正规部队也给你个身份:特工处处长,算正团级。如果我们能站住脚,九九藏书我一定让你带一个团去打仗。”张世杰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服从组织的决定。不过,我有一个请求,淮源自卫队不能留在太平镇,它现在的目标太大了。自卫队队员们个个能打能拼,不能把他们留给国民党。”赵九思也补充说:“首长,我们部队需要这支力量。”首长想了想:“可以把队伍带过来,但要做得巧妙,不能暴露你的身份,不能让对手知道这事与你有关。” 张世杰和赵九思商量出一个方案后,张世杰直接去了南阳。他去南阳公开的目的是查账。到南阳后,匆匆吃了顿午
饭,就坐在南阳分号的柜台后面,认认真真地翻看账本。李掌柜在一旁说道:“分号恢复营业以来,生意还不错,可没法和同顺兴比。自从朱家大少爷驻防到南阳以后,同顺兴那是要钱有钱,要货有货,咱们舅老爷现今又不在南阳,好多事情真是难办。”张世杰把账本合上,抬头说:“现在这种状况,我已经很满意了。”李掌柜压低声音道:“二少爷,你说共党在桐柏那边,能不能长久待下去,会不会打到南阳这里?”张世杰赶紧凑上前去,压低声音说:“嘘!李掌柜,咱们不谈这件事。说说你的想法,如今鬼子完蛋了,形势不同了,咱们这个店,该采取点什么措施?”正说着,一个伙计领着一个士兵走了进来:“二少爷,朱团长派人来给你送信。”士兵敬个礼说道:“张二少爷,奉团座命令,邀请张二少爷到团部一聚。”张世杰等的就是这个结果,当即跟着士兵出了门。 桐柏那边一闹,南阳又变成了一个大兵营。朱国栋的军队虽然驻扎在城外,但他的团部却设在了原来的市政办公楼里。得知张世杰来到南阳的消息,朱国梁马上来向朱国栋报告。等朱国栋派人去叫张世杰时,朱国梁问起整个南阳的局势。 朱国栋轻描淡写地说:“近些日子,各地都在往南阳调兵,共产党想用几万人与党国逐鹿中原,这梦做得离谱。”朱国梁道:“离谱不离谱,反正我的保安司令部已经是共匪的指挥部了。哥,你给个准信儿,上面准备什么时候围剿他们?” 朱国栋道:“不会太久。这种事我们都左右不了,我们还是商量一下怎么对付张世杰。”朱国梁道:“有什么好商量的,只要他肯到这儿来,把他扣起来,然后往太平镇梢个信儿,让他自卫队的人马全部开到南阳,事儿就结了。”朱国栋摇摇头,“我总觉得事情有点不大对。这些年虽说没抓住张世杰的把柄,但依我的判断,张世杰肯定和共产党有瓜葛。现在共产党已经打到桐柏了,他不现身,反倒一个人到南阳来了,这事儿有点蹊跷。”朱国梁道:“管他蹊跷不蹊跷,先利用这个机会把自卫队弄到手再说,加上我的人,再到上面活动活动,哥,你真的能弄个师长……” 卫兵带着张世杰进来了。朱国栋忙站起身道:“世杰,你来了,快请坐。听同顺兴的掌柜说你到南阳来了,我还有点不相信,没想到,你真在南阳。”张世?99lib.杰拱手说道:“国栋大哥,国梁二哥,共产党占了桐柏县城,淮源盛也该找条退路。我正在考虑是不是把总号搬到南阳。我大哥没了,淮源盛的担子我不挑谁挑?”朱国栋探究地看着张世杰:“你的意思是说以后你要专心做生意?”张世杰说道:“正是。国栋大哥,国梁二哥,当初为了打日本,我成立了自卫队,如今日本人已经败了,自卫队养那么多人没用了。实话告诉你们吧,自卫队已经在和酒精厂争粮食了。我打算留下百八十个看家护院的,其余的都送到国栋大哥这里,不知道大哥肯不肯收?”朱国梁大喜:“肯,怎么不肯?世杰,你总算是想开了……”朱国栋说道:“世杰,我希望你能和自卫队一起来,只要你加入正规军,照应你家里的生意不难。”朱国梁接口道:“就是,要来就来个彻底的,干吗还要留下百八十人。世杰,你看,我们家有我哥的正规军,又有我的保安团,什么时候用得着看家护院的?每次只要一乱,我们家的人、财,马上就能转移到安全地带,用的还是军车……”朱国栋截断朱国梁的话,“世杰,我正在上面活动,你只要来,半年之内,我保证给你一张团长委任状。”张世杰面露难色:“我们家确实离不开我,这件事容我再考虑考虑。咱们先说我那些人马,什么时候把他们送过来?”朱国栋道:“随时来我随时欢迎。国梁,我马上派副官陪你和世杰回太平镇,商量具体事宜……” 张世杰和朱国梁回到太平镇,张家已经乱套了。张若虹正在指挥家人往马车上装东西,张德威和李玉洁坐在门外摇头叹气。张世杰满脸疑惑地问:“姐,出什么事了?”张若虹道:“高连升惹大祸了。他惦记人家新四军的仓库,带着两三百人去偷袭,叫人家包了饺子。”张世杰大怒:“混账!他人呢?”李玉洁道:“是死是活不知道。若兰这死丫头也跟去了。你快去那边求个情吧。” “不对呀!你的自卫队挺能打的,二三百人,一个都没回来?”朱国梁有些迷惑。张若虹回答:“逃回来四个。世杰,赶紧走吧,共产党肯定会来报复的。”张世杰道:“他会不会是去投靠共产党了?”朱国梁道:“对呀。”李玉洁道:“不会吧。他娘还在镇子上。”张世杰道:“来人,快,去把高连升的老娘抓起来。这小子几次提出要打共产党的仓库,我都没同意。难道他不是真的想打共产党?去二三百人打一个仓库,怎么会只逃回四个?看来他真的有投共之心。姐,你带爹妈先去南阳避避,我去查查这事。”张德威道:“看看若兰是不是还活着。” 刘金声带着几个人骑马过来了。刘金声把一封信递给张世杰,“八路军和新四军从县城撤了,这是他们的骑兵团长派人送给你的信。连升和二小姐也写了信。”朱国梁道:“他们肯定是投奔共产党了。”张世杰把看完的信递给朱国梁:“软骨头!这时候才想到这是为淮源盛惹祸,晚了。姐,先不撤了,看看情况再说。金声,布好警戒哨。”朱国梁用手敲着信道:“世杰,我看这高连升没说实话。”张世杰痛心疾首道:“我真是瞎了眼,认了这么个混账兄弟!对不起,朱二哥。我成个光杆司令了……真的对不起。”

2

转眼间,年过了,春去了,打败鬼子后的第一个夏天也来了。这半年多,张世杰又染上了贪杯的毛病。他已经看出来了,中原大战一触即发,六万人被三四十万敌人团团围住,中原已成危局。这种紧要关头,自己只能在太平镇扮少掌柜,不喝酒如何能排解心中的愁苦?生意还在做,每天前来送蚕茧的队伍都要排出两里地那么长。刘金声负责收蚕茧,张世俊负责发银元,朱见真在一旁帮忙。朱国梁走了过来,看见张世俊和朱见真很亲密地待在一起,皱皱眉头,咳嗽一声。刘金声忙站起宋:“朱司令——”朱国梁抓起一把蚕茧看看,“生意不错嘛。”刘金声说道:“托司令的幅。”张世俊也站了起来,“国梁二哥——”朱国梁看着妹妹:“这才从南阳回来几天,又不着家。”朱见真说道:“在家也没事干。”朱国梁道:“没事干,你就不会陪爹说说话?你们家二少爷呢?”刘金声忙说道:“二少爷在晒绸场。”朱国梁瞪了妹妹一眼,扭头走了。 张家晒绸场也是一番忙碌景象。朱国梁在染缸边找到张世杰:“听说高连升和你们家若兰都参加了共产党。”张世杰眼睛也不眨一下,“是不是要搞株连了?真是憋气呀!”朱国梁道:“风言风语很多,你得有个态度。”张世杰道:“你是不是让我杀了高老太太?我真想杀了她。可杀了她,我妹妹怎么办?投鼠忌器呀!你是不是怀疑我?”张世杰有些激动。朱国梁道:“世杰,你要是共产党,你早浮出水面了。我说这些,都是为你好,为太平镇好。李先念、王树声和王震,扛不了太久了。”张世杰道:“我看得出来,这一回八路军和新四军凶多吉少。”朱国梁道:“知道了就好。我爹初十过寿,你可要去喝两杯哟。”张世杰笑道:“忘不了。朱二哥,有好酒喝,你不请我都会去的。” 赵九思很久都没露面了,该为被围大军做点什么,张世杰不知道。第二天,他让账房查了这小半年的账,扣下两万大洋应急。大军突围后,用钱的地方很多。明明打不过,为什么还不走?张世杰心里十分焦急。刘金声跑到账房说:“朱家老三带着媳妇回来了。都穿着上校军服,特神气。”张世杰白了刘金声一眼:“管好自己的事要紧。走吧,陪我喝几杯。昨天,那边又有两个师开到唐河了,咱们的人怎么还不突围呀!” 杨紫云和朱国柱得知围歼中原八路军和新四军的计划后,匆匆从南阳赶回太平镇。他们到南阳公干,身边没有电台。杨紫云决定利用张世杰进出这份情报。 他们俩一到家,朱家的子女都到齐了。朱照邻看着满屋子的人,高兴地说:“这么多年,总算有这一天了。好,国栋国梁,等到我生日那天,把你们的老婆孩子都带来,我们一家就团聚了。”朱国柱把一个盒子递过去,说道:“爹,这是我和紫云的一点心意,祝您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朱国梁说道:“国柱,你的贺礼拿得太早了,应该在寿筵上拿出来。爹早就想让亲戚邻居们看着你和紫云弟妹穿着军装给他拜寿。”朱国柱说道:“爹,对不起,我们不能出席你的寿筵,也不能在家停留,我们今天必须要赶回去。” “今天就要走?在家住一天都不行?”照邻有点失望。朱太太也说道:“是啊,国柱,紫云,你们住一天吧 ,我已经给你们布置了新房。你们结婚之后,还从来没在家住过。”朱国柱道:“爹,太太,大哥二哥,我们也很想在家住下,可是,军令如山。”朱照邻点点头,“既然军令如山,我们就不留你们了。现在天色还早,多陪我们说一会儿话吧。”朱国柱为难地说:“爹,紫云她,她想去张家看看。”杨紫云声音低低但却很坚定地说:“爹,张家于我有养育之恩,我一定要去看看。”朱国栋道:“应该,应该。国柱也去,给张家二老道个歉。带几件像样的礼物过去。” 杨紫云和朱国柱来到张家。只有张德威出来接待他们。一杯茶都等凉了,还不见李玉洁的影子。杨紫云看看门口,眼睛红了:“大伯,我还是去看大娘。”边说边起身站了起来。张德威忙道:“坐,坐下。她,她爱睡个午觉,脾气又不好,下人们不敢叫。来人,快去催催太太。”李玉洁应声进来了:“什么时候我成母老虎了?噢,这真是紫云小姐吗?噢,是国柱啊!真是漂亮,漂亮啊。坐呀,坐。紫云哪,虽说你和国柱已经在外面成亲了,可回到太平镇还是要办个酒席,让我们也喝杯喜酒嘛。再怎么说,你在这家里做了我几年闺女……”杨紫云朝李玉洁跪下了,说:“大娘,大伯,紫云对不起你们,给你们磕头了。”说完就“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张德威忙站起身说道:“使不得,使不得……”朱国柱也跪下磕着响头:“国柱也对不起你们。”李玉洁眼圈红了起来:“起来吧,起来吧。这怎么能怪你们呢!怪只怪这个世道。世杰呢?世杰是不是又喝醉了?去,去找找二少爷,他要是没喝酒,让他回来见见紫云。”杨紫云道:“我很想见见世杰。”钟梧桐拉着儿子进了客厅。李玉洁道:“梧桐,去,派人把世杰给我找回来,紫云要见他。” 又喝了两杯茶,张世杰才一摇一晃地进来就问:“是谁哭着喊着要见我?哦,杨小姐,朱三少爷。回来给你爹祝寿?”李玉洁站起来道:“我们走吧,让他俩说说话。国柱啊,你知道,以前你世杰哥可是啥毛病都没有。如今呢,有人说他是五毒俱全了。不过他最爱听紫云说话……”张德威道:“玉洁,少说两句。”朱国柱道:“错在我身上。紫云,你们好好谈谈吧。”说完抬脚出了客厅。李玉洁看看站在门外的梧桐:“走吧,走吧。” 张世杰怪笑着打量着杨紫云:“你还见我干什么?我这个人已经无可救药了。吃喝嫖赌抽,我全沾过了。去年,就连高连升也背叛了我。你选择朱国柱是对的。我已经在太白顶上祝福过你们了。这又冷不丁穿着军装来我家里招摇啥?”说着,眼泪流了下来,“杀人不过头点地,求你以后别再来折磨我了。”杨紫云也哭了:“我知道我这么做不好,对你不公平。可这件事急得很。”从军装里掏出一封信:“世杰,求求你以最快的速度找到赵九思赵先生,把这封信交给他。你要是把这件事做成了,你就是……装起来吧。记着,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把信朝张世杰怀里一塞,就流着眼泪跑走了。张世杰一时也想不出这件事的因果,牵匹马骑上就往游击队活动的地方赶。 主力从桐柏核心地区撤走后,仍在山上留了少量的人在打游击。这些日子,赵九思都在想主力突围后游击队的生存问题。赵九思看完信后,马上吩咐报务员发报:“这份情报非常重要。紫云和国柱同志又立大功了?你干吗这样看着我?”张世杰一下子爆发了:“赵九思,你太狠心了,我曾经那么痛苦,你明明只要说一句话,就可以减轻我的痛苦,你又不是不知道,可是你没有说。你让我一直误会她,伤害她。她走的时候,是流着眼泪走的,那眼泪,是我让她流的。我,我真是个混蛋。”一拳打在自己胸口上,低着头蹲在地上。赵九思走过去蹲在他身边:“世杰,我早说过,革命,是要做出牺牲的。去年春天,我才从首长嘴里知道了他们的真实身份。他们一直假扮夫妻战斗在隐蔽战线上。当然,我也没告诉他们你的真实身份,紫云对你也有误解。”张世杰愣了半天,喃喃道:“我真盼着革命早点胜利,让我有机会请求她的原谅。”赵九思道:“先说眼前的事吧。中央已同意分三路突围。” “我呢?继续留在太平镇?”张世杰忙问。“你只能留在太平镇坚持。真不该让你的人到主力去。连升一走,等于断了你一条胳膊。今后,你面临的困难我都不敢想。我刚刚接到命令,要带游击队给突围先遣部队带路。我离开的这段日子,一切事情都由你独断。记着:我给你的任务是生存下来,为了生存什么事情你都可以做。” 第三天傍晚,被围的六万八路军和新四军开始突围作战。前半夜,赵九思、高连升等人背着人事不省的张若兰进了淮源盛总号院子。张世杰问:“怎么回事?”高连升说:“我也不知道,昨天下午,她突然高烧不退……”几个人进了屋子,把张若兰放在床上。张世杰说:“连升,你不会为了若兰,当了逃……”赵九思忙说道:“连升他们负责探路,顺便把若兰送回来。后半夜大部队过境。” 张若虹拿着衣服进来了:“你们都出去。”几个人走了出去,赵九思说:“连升,你快去部队。”高连升走了几步,扭头说:“二哥,我娘她……”张世杰回答说:“好着呢。快走。” 高连升转身出了院子。张世杰和赵九思、刘金声走进屋子,张若虹已经把张若兰身上的新四军服装换了下来,扔在地上,往衣服上泼些酒精,把衣服点着。赵九思说:“我也得走,世杰、若虹,记住,你们今后的任务,就是好好保护自己。”张世杰点点头:“我知道。”赵九思握握张懂杰的手:“你们要相信,困难是暂时的,我们一定会回来的!”张若虹问道:“要多久?”赵九思说道:“我也说不好。也许很快,也许很久,但我们一定会回来。你们保重。”说完就冲到院子里。张若虹追到门口叫道:“九思,你一定要活着回来!”赵九思在院子里答道:“一定活着回来!” 张若虹返回来,用木棍挑起军装残片,看着火苗把军装彻底烧干净。张世杰说:“姐,若兰交给你了。金声,把在家的兄弟都叫起来。”刘金声问:“干什么?”张世杰说:“带上家伙,准备追击新四军。”张若虹惊叫一直“你疯了?”张世杰道:“不放几枪,朱家兄弟能放过我们吗,执行命令吧。”迈步出了门。张若虹追过去:“我怎么说呀?若兰冷不丁回来了,怎么说?”张世杰笑了笑:“这就把你难住了?”张若虹急得直跺脚:“你快拿个主意吧。”张世杰说:“高连升威逼若兰跟他去投奔共产党,若兰不从,结果被高连升这个王八蛋折磨得不成人样。这次趁国军几路剿共机会,若兰九死一生地逃了回来。就这么说。”

3

朱国栋很想在这次中原大战中立下奇功,升升官职。谁知向西突围的王震和王树声部行动太快,一夜间就进入了宛西山地。心情郁闷的朱国栋在南阳待了几天就去了桐柏县城。朱国梁安慰他说:“哥,别泄气。共产党作鸟兽散了,对咱们有好处。做桐柏王的机会已经来了。”朱国栋道:“太平镇有张世杰,太白顶有杨开泰,咱们敢称王吗,张世杰真的带人追击共匪了?”朱国梁道:“那还有假,我亲眼看见的。”朱国栋叹道:“张世杰太狡猾了。杨开泰有什么动静,”朱国梁道:“他也派人下了山,当然,什么也没捞到。”朱国栋鼻子哼了哼:“心眼儿也不少。那就先做做桐柏王吧。一定得让张世杰现出原形。你不是抓到几个新四军伤员嘛,我看,就用那几个伤员逼一逼他。”朱国梁不解地问:“逼?怎么逼?”朱国栋道:“你抓的几个伤员,有三个曾经是张世杰的手下。你把他们带到太平镇,公开处决。让张世杰参与这事。他妹妹早回来一天,让他保妹妹。只要他一想救人,我就有借口剿了他。他要是任凭你杀这几个人,以后追随他的人就少了。你贴个告示,三天后杀人。” 第四天中午,五个新四军伤员被关在两个木笼里,用马车拉进太平镇张家晒绸场。看热闹的人从四面八方朝晒绸场涌来。朱国梁带着几十个保安队员已经在晒绸场等着,他打量着越来越多的人群,吩咐身边的副官:“去,把张世杰找来,我要让他亲手处置叛徒。”张家大院内,跪着一个老汉、一个少妇和一个五六岁大的女孩。客厅里,张世杰慢慢呷着茶。张若虹在一旁搓着手:“怎么办?世杰,你快点拿个主意吧。不能见死不救吧?这是自己人。”张世杰说:“姐,你冷静点!难道你看不出朱家兄弟的险恶用心?你让我想想。”张德威从后院走到前院。老汉磕头道:“老东家,救命啊!”张德威痛苦地闭上眼睛:“我早不当家了。你们还是去求求照邻兄弟吧。这太平镇,如今是朱家的天下。”少妇说:“求过了,没有用的。”李玉洁走过来道:“都起来吧。这是命,认了吧。我刚去见了照邻,他说这是国法,柱子他们犯了国法。”张若兰拖着虚弱的身体冲进客厅,“二哥,你不能见死不救。他们都是你的……兄弟!我问你,你去不去?”张世杰说:“你懂什么,能救我会不教吗?”张若兰说:“你是个胆小鬼,怕死鬼!你不去,我去。” 张德威走进客厅甩手打张若兰一耳光:“混账!没你二哥撑着,你也得死!” “死就死,我不怕。”张若兰说着往外跑去。张若虹死死抱住若兰:“别闹!这是大事,要听你二哥的。坐下。” “爹,妈,大难临头了,都是我惹的祸。他们在试探我。人,我不能救。你们不要出去。也别让他们去。”张世杰说罢,走出客厅。少妇哭喊:“二少爷,我们给你磕头了。”几个人“咚咚峰”地磕着响头。张世杰说:“我尽力吧。都起来吧,屋里坐,等着我。”一个丫环慌慌张张地从后院跑过来:“二少爷,二少爷,小少爷又发烧了,二少奶奶让你赶快去。”张若虹从客厅里跑出,“快去请大夫!” 朱国梁的副官跑到门口道:“张队长,就等您了,请吧。”张世杰走出了院子。张德威说道:“若兰,朱家兄弟手下有上千人,你二哥手下有几个人?蒋委员长对付共产党,是宁可错杀三干,决不放走一个。今天这种阵势,稍有不慎,咱们都活不了。都不许出门!” 晒绸场上,执祛队已经把五位新四军伤员架住,面对几百镇民站好。朱国梁看见张世杰过来,朝前迎了几步:“张队长,姗姗来迟啊。”张世杰回他:“真不巧,万隆在出麻疹,发烧,又哭又闹的。”朱国梁道:“挺巧。你没带抢啊,”张世杰道:“有司令的枪就行了。”朱国梁道:“那不一样。这个柱子,你认识吧?他是你们自卫队的叛徒。”张世杰打量着柱子,笑道:“瘦了,共产党没给你什么好处嘛。”柱子啐了张世杰一口。张世杰甩手给他一耳光:“别逞能。”朱国梁取出自己的手枪,递给张世杰:“这个混蛋交给你了。”张世杰拿住枪看看:“好枪。给你。他是自卫队的叛徒,可惜我没有亲自抓到他。我无权处置他。”朱国梁道:“我要是把他交给你呢?”张世杰笑了一下:“我有我的做事原则,我杀他有违这个原则。再说,我也没权处置共党疑犯。是杀是放,是保安司令的权力。今天,我只是个看客。说实话,我真不想见到这个混蛋。”柱子骂道:“张世杰,你这个贪生怕死的王八蛋!我真是瞎了服了,错看了你。老子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张世杰又搧他一耳光:“闭嘴!”柱子继续骂道:“张世杰,亏得我投奔了共产党。你这个认贼作父的小人。朱国梁,你要敢动我的妻儿老小……”老汉疯跑过来:“朱司令,不公啊!张家二小姐也参加了新四军,你们为啥不抓?张世杰,你不仁,别怪我不义。我揭发,高连升的老娘,还有张家二小姐,都藏在张家……”柱子叫道:“爹!你别瞎说。”老汉朝朱国梁跪下:“这都是真的。柱子,爹不想让你死!朱司令,柱子要戴罪立功。”朱国梁说:“二小姐跟柱子不一样,他是逃回来的。世杰,高连升的老娘该杀。你还留着她干什么?”张世杰摇摇头说:“今天不能杀。高连升把我搞成光杆司令,又差点要了若兰的命,我要留这个老太太做诱饵,找高连升算总账。” “有道理。”朱国梁清清嗓子,“乡亲们,今天处决这五个共党,是执行上峰的命令。这也是我这个县保安司令的职责。今后,抓到共产党,一律就地正法。行刑!”执法队员把五个伤员带走,不一会儿,传来几声枪响。老汉大叫一声,昏倒在地。 当天晚上,张世杰把张若虹和刘金声叫到小屋内说:“太平镇就剩我们三个党员了,我们必须生存下去。朱国栋也回来了,他要的是我们这个自卫队。陈香亭死了,我们没有靠山了。从目前的形势看,只要我还掌握着这支队伍,他们就会不停地搞阴谋。现在,只要有一个莫须有的通共罪名,他们就能动手了。我决定由金声带着自卫队过去。” “过去?去哪里?”张若虹问。刘金声道:“让朱家兄弟收编。”张世杰点点头:“对。世俊也要过去。越快越好。” 第二天一大早,朱家兄弟开始商量对张世杰采取进一步行动。朱国梁主张一劳永逸、彻底解决,不惜采取血腥的手段。朱国栋认为只要谋划好了,张世杰会屈服的。朱国梁急了:“哥,现在剿他,理由是现成的,说他通共就行。”兄弟俩正在商量,副官报告说张世杰带着弟弟和刘金声来了。朱氏兄弟来到前面客厅。张世杰三人忙站起来。张世杰说道:“国栋大哥,你也在这儿。国梁二哥,我想让金声和世俊带着自卫队编入你的保安团,请你务必收留。”朱国栋迟疑片刻,问道:“他们编入保安团,你呢?”张世杰叹了一口气,“打打杀杀,腻了,不想再摸枪了。家父年迈,早就不理事了,大哥又叫鬼子杀了,淮振盛的生意,总不能让我姐一人打理吧。国军一统天下,也就是一两年的事。到那时,生意会好做些吧!”朱国梁问:“你真不想摸枪了?”张世杰诚恳地说:“真的。我不想摸枪,不是讨厌枪。生逢乱世,枪真是个好东西。所以,我让世俊摸枪。他和见真,青梅竹马,只怕没什么力量能把他们分开了。见真在家闲着,你们也烦。昨天我姐问她,她说她愿意来县城教书。”朱国栋点头叹道:“可惜了。张世杰不从军,真的太可惜了。”张世杰无奈地摇摇头:“你们都看到了,我是一事无成。经营多年,一事无成啊。国梁二哥要是不收留他们,我去找找唐河的胡司令……”朱国梁忙说道:“收留,一定收留。不过,金声和你没法比。他只能做个营长。”张世杰道:“连长都行。多谢了。” 张世杰、张世俊、刘金声三个人一起往外走。朱家兄弟站在窗户边看着张世杰三个人的背影。朱国梁说道:“哥,多好的机会呀,这会儿动手,就等于捏死三只蚂蚁。”朱国栋目光牢牢落在张世杰的背影上,自言自语地说:“张世杰已经屈服了,你看没看到他头上的白发,留着他吧,我做事情喜欢有观众。张世杰这样的人来给我做观众,感觉不错。再说,你别忘了他还有个舅舅。” 消息传到太白顶,杨开泰感叹道:“张世杰可真能忍。真不明白他为啥能对共产党死心塌地。”郭冰雪道:“你什么意思?他眼睁睁看着朱国梁杀共产党的伤兵,你还说他是共产党?”杨开泰道:“那天,朱国栋的一个营,离太平镇只有五里地。世杰如果要救那五个伤员,朱国栋敢血洗太平镇张家。”郭冰雪道:“真有这事儿?” “朱国栋什么事不敢做,冰雪,别再和我斗气了。朱家兄弟下一步恐怕该对付我了。他们的心可真大。想动我,没那么容易。”一属下跑过来道:“大当家的,太太,太平镇张世杰求见。”杨开泰问道:“就他一个人?”属下答道:“他带了个小男孩。”杨开泰道:“冰雪,我们去见他。该帮的忙我们一定帮。”他们没想到张世杰是让他们代养儿子的。郭冰雪道:“我那两个表哥不至于……”杨开泰道:“他们有这个胆。小万隆我们帮你养着。世杰,我想听你说句实话。你是不是认为共产党真的能成事!”张世杰坦然道:“肯定能成事。三五年内,中国的局面肯定大变。大哥,中国确实应该推倒了重建。”郭冰雪道:“张世杰,你这个人真让人摸不透。你能不能亲口告诉我们你到底是不是共产党?”张世杰只是笑,没有回答。郭冰雪追问道:“你说话呀?”张世杰道:“我是不是共产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中国肯定会大变,往好处变。你们……”张世杰话还没有说完就技杨开泰打断T:“你不用说了。我这个人不看到事实,不会下决心的。我很服你,你身上有股劲,九死不悔的劲儿。放心大胆干吧。”

4

赵九思再次出现在太平镇,已经是第二年的夏天了。张世杰跑到晒绸场,看见赵九思,久久说不出话来。赵九思道:“又见面了,真好。”张世杰感慨颇深地说:“去年夏天,五个伤员就是在这里被……我……我还算个帮凶。先生,我这心里真的苦啊。”赵九思拍拍张世杰的肩,“不要自责了。这是必须的牺牲。”张世杰痛心地说:“可这牺牲也太大了。金声和世俊他们进了保安团,我呢,只能经商。为防万一,我把我儿子送到了太白顶。你看看我又添了多少白发?给你说这些干什么?”赵九思道:“说吧,说说好受些。你为党保留了一支武装。重要的是你小孟尝张世杰还活着,没被朱家兄弟除掉。”张世杰道:“好在这一年没出叛徒。我真的受够了,受够了。收音机里今天说胡宗南占领了延安,明天说山东有了什么大捷,听得我……”赵九思道:“延安是丢了,不过是我们主动放弃的。全国的形势,变好了。刘邓大军已经渡过黄河,正向大别山挺进。陈谢大军也过了黄河。”一听到这里,张世杰马上兴奋了起来:“过来多少人?”赵九思道:“差不多三十万。”张世杰道:“三十万?我把队伍拉过来吧,实在受不了。”赵九思道:“不行!不是时候。”张世杰问:“那我做什么?”赵九思道: “做你的生意。我估计今年冬天,这里会姓共。准备一些棉布,酒精也要存一些。”张若虹跑了过来:“老赵,你回来了,你真的活得好好的回来了?”赵九思迎了上去,“我这不是活蹦乱跳站在你面前吗?”张若虹使劲地握着他的手,上上下下看着赵九思,忽然脸一红,马上松开了手问道:“是不是我们的队伍也要回来了?”赵九思回答:“很快就回来了。我这次回来的任务就是为大军解放桐柏地区做准备。” 没过几天,太平镇的百姓都知道了共产党的部队已经杀回来了。深秋的一天,赵九思带来一项任务:派十来个人到宛西去做向导,陈谢大军要在宛西打大仗。张世杰精选十个人,谎称去南阳送货,连夜离开了太平镇。临行前,张世杰让刘金声尽快把自己的人拉出来。朱见真一听说共产党的部队已经打到平顶山、宝丰一带,忙和张世俊一起去找张若兰。三个人当夜就离开太平镇。他们要去投奔八路军。 第二天一早,张家和朱家都乱了。李玉洁看看儿女留下的倍,摇摇头:“乱了套了,投共产党了!”钟梧桐道:“妈,儿大不由娘,他们去投奔共产党,未必是坏事。”李玉洁冷冷地看着钟梧桐:“识几个字,真长进了。去,让他们把世杰和若虹叫回来。这件事能要人命,一个字都不能说。”钟梧桐道:“我懂。穷人要坐天下了。” “你懂个屁!如今你是淮源盛张家的少奶奶!你可是真长进了!”李玉洁丢下钟梧桐出去了。 得知刘金声把自己的人拉了出去,朱国梁感到事情不妙,忙吩咐亲信带人冒充刘金声的人去太平镇把张世杰的父母妻儿接出来。刘金声带人去张家接人时,张德威、李玉洁、钟梧桐已经不知去向。刘金声自责道:“大小姐,怪我考虑不周,没想到朱国梁会下此毒手。你放心,我就是拼着一死,也要把他们给救出来。”张若虹道:“谁能想到南阳一下子会乱成这个样子。我跟你一起去县城找吧。” 张德威、李玉洁和钟梧桐被关进桐柏县城一座四合院里,院门紧闭,院内有四个保安团士兵持枪把守。朱国梁安排好撤退的事情后,去了四合院。此时中午已过,八仙桌上已经摆了七八个菜。李玉洁一见朱国梁,说道:“大侄子,果真是你捣的鬼。”朱国梁坐下道:“吃吧,菜都凉了。梧桐,你怎么了?”钟梧桐说道:“你到底想干什么?”张德威拿起筷子吃起来,“吃吧吃吧。国梁这么做,肯定有难言之隐。”朱国梁道:“还是伯父了解我。我这么做,也是没办法。吃啊。明说了吧,刘金声是共产党。听到一点风声,他就把队伍拉走了。世杰又不在家,我不把你们接出来,是怕万一他把你们扣下当人质,逼着世杰跟共严党走……高连升,刘金声,都不是好鸟啊。”李玉洁也拿起筷子:“大侄子想得真周到。梧桐,吃吧。为你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吧。”朱国梁端起酒杯道:“恭喜你呀,梧桐,伯父伯母,也恭喜你们又要当爷爷奶奶了。伯父、伯母,共产党跟咱们能一条心吗?只有穷鬼,才愿意跟着他们瞎闹。共产党来了,只会共我们的产,共我们的妻。我给世杰留了信,就等他来共赴国难了。你们家世俊带着我们家见真跑了,八成是去投了共产党。我要不这么做,淮源盛就让高连升、刘金声这两个穷鬼、奴才,给毁了!” 开始的几天,朱国梁还在幻想着这次只是虚惊一场。直到第六天,刘邓大军从东边杀到平汉铁路的消息传来,他再也待不住了。他决定趁早撤到襄阳一带。 人质自然是要带上的。两辆马车停在四合院门口。四个兵押着张德威、李玉洁和钟梧桐从院子里出来。李玉洁问道:“这是要去哪里?”一个士兵答道:“新四军打来了,朱司令要带着你们去襄阳。”话音刚落,刘金声、张若虹带人冲过来,顷刻间就把四个兵打死了。李玉洁三个人站在马车前不知所措。张若虹跑过去:“妈,让你们受惊了。”刘金声叫道:“快上车!这里不安全。”一阵枪响,两个自卫队员倒下了。朱国梁带人冲了过来。大家手忙脚乱地上了马车。刘金声和三个自卫队员在第二辆马车上还击。马车沿着街道飞奔。突然,张德威的身子一震,栽倒在李玉洁的怀里。张若虹大声喊道:“爹,爹,你怎么了?”李玉洁把手抬起来,看到手掌上全是鲜血。 张世杰和赵九思从宛西回到太平镇,张德威已经长眠在黑漆棺材里了。张世杰扑通跪在棺材前,叫了一声:“爹——”泪水如泉般涌出。 第十八章

1

四个解放军战士押着二十几个保安团俘虏从西边进了太平镇。不一会儿,看热闹的人就有了上百个。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从前往后挨个盯着俘虏看,看到一半,突然转身撒腿跑走了。 张世俊穿着孝衣神色黯然地往家里走。中原解放军已经占领桐柏县城,上级决定马上建立基层政权,张德威的葬礼只能从简。因为太平镇的周边局势不稳,张世杰只好让弟弟在家守灵,接送前来吊唁的人。他和赵九思在为太平镇建立基层政权忙碌着。 朱见真跟着张世俊走到张家门口:“真是对不住。我要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我二哥会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张世俊叫道:“说这些有什么用?我爹死了!别跟着我!烦!”一个男子跑过来说道:“朱小姐,有人在抢你们家东西,你管不管?”朱见真问道:“是真的吗?”男子说道:“我骗你干什么?你快去看看吧。” 朱见真朝朱家大院方向跑去,钟梧桐背着枪过来了:“见真,你站住!那不叫抢,那是在分你们家的浮财。你要去拦,打死你都不用偿命。”张世俊疑惑地看着钟梧桐:“二嫂,你……”钟梧桐笑了笑:“告诉你们吧,我已经入了党,当家做主人了。”朱见真说道:“你本来就是主人……”钟梧桐自豪地说:“你不是党员,跟你说了你也不懂。见真,你要跟我们家世俊好,你就不能管你们家的事。我已经问了上级,你爹,你哥,都属于罪大恶极,叫我们逮住,肯定吃枪子儿。”张世俊忙问道:“二嫂。见真没事吧?”钟梧桐道:“这个问你大姐去,她是区委书记。大姐刚刚当了区委书记,你二哥也当了官,比大姐还大的官。”张世俊吃惊道:“大姐也是党员?”钟梧桐道:“是啊。赵先生发展她,大姐发展我。共产党就是这样一个发展一个,发展起来的。你二哥也是党员,老党员。见真,你们家可是一个党员都没有。”一个中年妇女跑过来:“小姐小姐,你快躲一躲吧,有人要杀你!”张世俊问道:“谁,谁要杀见真?”中年妇女说道:“仇人呗。去年,二少爷不是杀了几个其产党的伤兵吗?报应来了。柱子的媳妇已经把朱家砸了个稀巴烂。她拿着菜刀,要替柱子报仇。小姐,你快躲躲吧。三少爷,求求你,救救我们家小姐吧。”张世俊把朱见真推到张家大门里:“别怕,你到我们家待着,别出来。我去看看。二嫂,咱们去看看。” 街西头,镇民们已经把俘虏们围住。一个战士说道:“乡亲们,乡亲们!请你们把路让开!”一个老头叫道:“别放过这些杂种,这些杀人凶手。”钟梧桐和张世俊挤了进来。镇民们开始往俘虏身上扔东西。钟梧桐叫道:“乡亲们,乡亲们,先别打!我是共产党,是咱们太平镇的妇女主任。你们说:谁是杀人凶手?”刚才跑走的小男孩拉着一个少妇挤进来,指着俘虏兵说道:“嫂子,他,还有他,去年杀了柱子哥。”老头叫道:“是他们,真是他们。”少妇从钟梧桐手中拿过枪,抬手就是两枪,把两个俘虏打死了。俘虏们吓得都跪在地上磕头求饶。两个押俘虏的战士夺走了少妇的枪。场面一时大乱。镇民们开始殴打俘虏兵。战士们大叫:“别打了,别打了!我们不能杀俘虏。”张世杰和赵九思冲进人群。赵九思掏出手枪朝天上开两枪:“住手!你们想干什么?刚才是谁开的枪?”少妇说道:“我开的。杀人偿命。你一个外地生意人管什么闲事!”张世杰说道“他是豫南特委首长!这事真该他管。共产党不杀已经放下武器的俘虏,你知道吗?”朱见真也挤进了人群。钟梧桐拿回了枪。少妇说道:“我管他是什么手掌脚掌,我才不管什么共产党杀不杀俘虏,我只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张二少爷,你不配跟我说这些!我们家柱子跟你七八年,又跟你爹的干儿子参加了新四军。你说,眼睁睁看见朱国梁这个王八蛋要杀他,你这个东家都做了什么?你做的那叫人事吗?”钟梧桐不高兴了:“柱子家的,你说他们就说他们,扯我们家干什么!杀你们家柱子的是朱国梁。你可别香臭不分,乱咬人。”少妇擦擦眼泪,突然从人群里发现了朱见真。她一把从钟梧桐手里夺过枪,转身把枪指住朱见真的前胸。张世杰飞起一脚把枪踢飞,又把少妇扑倒了。枪响了,子弹打在房瓦上。少妇从地上爬起来:“我要杀了朱家的小婊子。”张世俊拉着朱见真,撒腿就跑。两个战士把少妇治住了。少妇大声道:“你等着,我一定杀了你。”张世杰把枪拣起来,走到钟梧桐面前,看看钟梧桐微微鼓起的腰身,问道:“从哪弄的枪?”钟梧桐说道:“发的,区里发的。把枪给我。你们把她放了吧。柱子确实是他们杀的。”张世杰叫道:“闭嘴!你懂什么?”钟梧桐看着张世杰叫道:“把枪给我。” 高连升带着两个兵骑马过来了。高连升喊道:“谁在开枪?谁在镇子里开枪?”看见赵九思和张世杰,翻身下马,给两个人敬礼:“首长好!二哥……二嫂……”赵九思问道:“你们旅也过来了?”高连升回答说:“过来了,在县城休整,听说干爹他……还没进镇,我就听到了枪声。”张世杰道:“连升,正好你穿着军装,你给他们讲讲,这些俘虏该不该杀。”高连升高声说道:“乡亲们,这些俘虏确实不能杀。确实是罪大恶极的俘虏,杀他,也要经过审判。任何个人,都没权杀俘虏。” 人群渐渐散开了。张世杰说道:“把他们带走吧。”刘金声跑过来,捣高连升一拳,“狗日的,野战军的营长可真神气。衣服都不一样。”赵九思问道:“连升,当团长了没有?”高连升道:“团参谋长。二哥,我去看看干爹。” “我妈在后院,你去看看她吧。从出事到现在,她没掉一颗眼泪。”张世杰拽住钟梧桐的胳膊,“跟我回去。”张若兰穿着孝服跑了出来,“连升哥,连升哥——”她扑过去和高连升拥抱在一起,眼睛里闪着泪花,“你可回来了,你可回来了!前些天我们去找你,遇上土匪,差点死了。你是真的吗?”说完就“呜呜”地哭起来。刘金声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地看着拥抱在一起的两个人。 李玉洁已经在她和丈夫的卧室里待了三天了。确实,从她脸上看不出她的悲伤。张世俊一看有人要杀朱见真,真的害怕了,拉着朱见真回家跪在母亲面前。张世俊流看泪说:“娘,有人要杀见真。我也想为爹报仇……可是……救救她吧——”朱见真也哭着说:“伯母,我真的很爱世俊,要不是爱她,我真的想死……”李玉洁起身把朱见真扶起来:“起来吧,都起来吧。有我在,别怕。”朱见真擦着泪道:“伯母,对不起……”李玉洁说道:“傻孩子,这不是你的错。生逢乱世,老爷活了一个花甲还多,儿孙满堂,死也瞑目了。你的哥哥保的是蒋委员长,我的孩子信的是共产党,势同水火,这是没办法的事。他们不管做什么,都是各为其主。我不恨你大哥、二哥。改朝换代,哪有不流血的道理。” 张若兰跑进来喊道:“娘,你看谁回来了?”高连升跑进来跪下道:“干娘,我回来了。”刘金声也跟了进来。李玉洁说道:“快起来,你们共产党不兴这个,讲的是平等。瘦了,结实了。穿上军装,人模狗样的挺神气。”刘金声说道:“太太,连升挺争气,快当团长了,手下有一千多人呢!”高连升道:“别瞎说,我是团参谋长。”李玉洁开口的说:“团长、参谋长,我不稀罕,只要你们活乱跳我就高兴。连升,去看看你娘吧,她的腿不好,天一冷,就出不了门。走,我带你去。” 几个人出了门,郭冰雪拉着张万隆过来了。李玉洁忙道:“雪姑娘,你也来了。开泰和宝宝呢?来了吗?”郭冰雪道:“开泰脱不开身,宝宝闹得很,都没来。我刚替他们给大伯磕了头。我这个二表哥,忒不是东西。他吓跑了,世杰成了共产党的大人物,小万隆回来更安全,我把他交给您了。”李玉洁朝郭冰雪作个揖,“多谢了。我们家几代人,这两年都烦扰过你们,虽说大恩不言谢,我还是要说句谢谢啦。”郭冰雪一连鞠了三个躬:“伯母您太客气了。”几个人正在后院说话,张世杰、赵九思、张若虹和钟梧桐都进来了。李玉洁道:“人都齐了,老头子也算走的不孤单。世杰,这天下还没一统,防变之心不可无。你爹不入土,总要分你们的心。我的意思是让他早点入土。明早埋人吧。” 第二天一大早,就把张德威下葬了。张若兰再也不想和高连升分开,葬完父亲,她就收拾了行李准备跟高连升到部队去。张世俊和朱见真也要去。张世俊追出来说道:“连升哥,你把我和见真带走吧。我们肯定不会给你脸上抹黑的。”朱见真也说道:“我们都读过大学,野战军肯定用得着我们。”张若兰也在一边帮腔,“连升哥,带他们去吧。”高连升说道:“世俊,朱小姐,实话说,我是真想把你们带走。”朱见真高兴得跳了起来,“太好了。世俊,快收拾东西。”高连升忙摆摆手 :“别,别!有两个我惹不起的人,专门交待,不让我把你们俩带到部队。”张世俊问:“是谁?”高连升道:“咱们的二哥张世杰。”张若兰问:“为什么?”高连升道:“他没说,他对我向来只用下命令,从不解释。”朱见真问道:“还有一个是谁?”李玉洁进来说道:“我。我大儿子死了,二儿子交给共产党了,我身边总该留个儿子吧!”张若兰撇撇嘴:“重男轻女,封建!” “我不重男轻女,你愿意留在家?”李玉洁把一个首饰盒递给高连升,“这套首饰算是若兰的嫁妆,娘希望你们早点成亲。枪林弹雨的,我不放心。”张世俊说道:“娘,你太不公平了,连升哥不带我,我去找别的部队。”李玉洁说道:“就是怕你这么干,我才特意吩咐你二哥管着你。”张世俊急得哭起来,“娘——” 赵九思和张若虹一起走了进来。赵九思道:“挺热闹啊。哭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没到伤心处。是不是想当兵呀?”张若虹把手帕递过去,“擦擦!瞧你那点出息!只是不让你去部队,又不是不让你革命。县委、区委,都需要人,特别是你们这些文化人。”朱见真问道:“也需要我?”张若虹道:“当然。老赵,你给他们讲讲!”赵九思清清嗓子,“打仗,只是革命的手段,而不是革命的目的。革命的目的是什么?是建立新中国,实现共产主义。只要你跟你的家庭划清界限,你不但能参加革命工作,表现好了,还能光荣地加入中国共.99lib.产党。”朱见真使劲点着头:“我一定好好表现。”张若虹说道:“好了,从今天起,世俊和见真都归我领导了。咱们这新解放区,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你们跟我走。连升,我不送你们了。好好打仗,争取早日建立新中国。”李玉洁意外地问道:“若虹,你还是个官?”赵九思说道:“大妈,你这个女儿很能干,她已经是太平镇区区委书记了。很快,太平镇都盛不下了……”张若虹白了赵九思一眼:“行了,说这么多干吗?”李玉洁说道:“近来的红,近墨的黑。若虹能有今天,全仰仗你赵先生。以后你也不用躲躲藏藏了,要常来呀。” 郭冰雪要回太白顶,赵九思和张世杰把她和四个随从送到淮河边上。赵九思掏出一封信递给郭冰雪:“我们希望你们早日下山。我和世杰的意见,上面都写了。什么是大势所趋,什么叫识实务者为俊杰,不用讲,开泰都明白。”郭冰雪说道:“我尽力说服他吧,争取早一点让他把队伍带过来。他的顾虑很多。”赵九思道:“有顾虑也正常。我们可以给他一些时间。”郭冰雪叹口气道:“他这个人既敏感,又固执,说服他吃回头草,不容易。”张世杰说道:“冰雪,这条路之外,都是死路。早走这条路,晚走这条路,结果不一样。”郭冰雪点点头,“我知道。”张世杰叮嘱道:“另外,不要考虑紫云的身份。你转告大哥,去年紫云就托我带话,希望他早一点再投共产党。”赵九思跟着说道:“紫云真的这么说过。请你和开泰老弟相信我们。”郭冰雪道:“我相信,你们说的什么话,我都相信。”张世杰道:“还有一件要紧的事,必须告诉你们。凡是解放区,你们从现在起,最好不要涉足,免得产生误会。” 当天晚上,杨开泰在太白顶认真看了赵九思写给他的信:“中共豫南特委副书记赵九思,字写得不错。口气蛮大,好像这花花江山,已经姓共了。”郭冰雪叹道:“我就知道你是这个态度。”杨开泰看了郭冰雪一眼说:“我说的是事实。没十年八年,共产党坐不了天下。再说,我妹妹是国军上校,招安难道不是一条金光大道吗?”郭冰雪道:“信不信由你。世杰说紫云让给你带个话……”杨开泰道:“让我早点投共产党。”郭冰雪道:“是的。”杨开泰笑了起来:“张世杰真是用心良苦啊!为了共产党,他可真敢编!国民党军统是个什么组织,张世杰可能还不知道。对党国对蒋委员长没有绝对的忠诚,能进军统吗?”郭冰雪提醒他:“你别忘了,当年是谁从日本人手里救的紫云。”杨开泰道:“我没忘。我也没忘紫云那一年差点死在张世杰的枪口下。”郭冰雪道:“至少,赵先生和张世杰没有坑过你。向北几十里,就是共产党的天下。”场开泰道:“向南几千里,天下都姓蒋。”郭冰雪看着杨开泰,摇摇头,“抬这种杠没意思。世杰还有一句话,让我告诉你……”杨开泰道:“警告我的人不要向北活动。”郭冰雪冷冷道:“行了。你是当家的,一切都由你做主。”杨开泰道:“我会考虑你的感受的。” “不用。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认了就是。”郭冰雪朝门外走了。

2

踏上桐柏的土地,周银杏的心已经飞到了太白顶。几年过去,她已经长成一个成熟的大姑娘了。递交了到地方部队工作的申请后,周银杏决定先去太白顶看看。她脱下军装,换上一套从房东女主人那里借来的衣服,骑马到了太白顶山脚下。金贵一听说周银杏回来了,抄小路几乎是连滚带爬出现在银杏面前,仔细地打量着已经熟透的银杏,咂着嘴道:“你还活着,真好!为啥不上山?大当家的前些天还在说起你。走,上山吧。”周银杏笑着用拳头擂擂金贵结实的胸部:“你也活着,不错啊!上山?太白顶上有母老虎,上去了,我一怕叫母老虎给吃了,二怕我把母老虎给杀了!”金贵惊道:“你,你回来干什么?”周银杏咯咯笑了一阵:“你说呢?你不知道我这个人记仇?我跟着共产党吃了这么多苦,为的不就是报个仇吗?金贵,放心吧,我不会动粗的。这次回桐柏,我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你。废话不说了,我问你,你想不想跟我走,跟我参加解放军?不愿意?当了官了?对吧?做了几当家的?娶老婆了没有?”金贵嗫嚅道:“大当家的待我不薄,我现在是八当家的。老婆没有娶……我也看出来了,共产党已经成事了……你结婚了吗?”周银杏道:“是个忠臣,我没看错你。我没有结婚。”抬头看见一队人马从山上下来,“大哥来了,看看他舍不舍得把你给我。” 杨开泰下马冲到周银杏面前,仔仔细细看看周银杏,“长大了,长漂亮了,回来了,走,上山吧。”周银杏平静地说:“大哥,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我只想告诉你:我还活着。当然,我也想看看你活得怎么样。大哥,我在共产党那边混得还不错。”杨开泰讪讪地笑笑,“看得出来。稳重了,有主见了,像个大姑娘了。”周银杏道:“老毛病一样都没改,认死理儿,有仇必报。当然,有恩也必报。你是我的恩人,我希望你能过得好一些。我欠金贵的,这回想补补,你能不能把他赏给我?手下没知根知底的人,干不成大事。”杨开泰想都没想,接道:“你身边有个自家兄弟,我也放心了。金贵,你跟银杏走吧。” “谢谢大哥!”周银杏朝杨开泰鞠了一躬,“大哥,你都看到了,天下马上就姓共了。你打鬼子那些事儿,我们都知道,共产党会把你当朋友的。你的麻烦也不小,麻烦就是你那个老婆,她是国民党参议员的女儿,国民党参议员可都是我们的敌人。大哥,要想跟我们合作,你必须放弃郭冰雪。后会有期。”说完上马带着金贵走了。 杨开泰回到山上,马上找到了郭冰雪,叮嘱道:“银杏跟着共军回来了,她对你……以后,你最好待在山上,出去走动,一定要带上十个八十人。”郭冰雪淡淡回一句:“不就是一死吗?多大个事儿。” 周银杏回到县城,就去催办调动的事。得到明确答复后,她骑马来到太平镇东边的山上看了看几年没见的太平镇。张世杰可不是好对付的,到他的地盘上工作,只有金贵这个帮手,做不出什么大事。正坐在大青石上乱想,一个黑脸军官骑着一匹枣红马过来了,看看周银杏的背影,又骑马绕到周银杏面前:“小周,真是你?”周银杏慢慢站起来,仔细看看黑脸:“黑大个儿,不,孟团长,你怎么会在这儿?”黑脸道:“不当团长了。”周银杏道:“该叫你孟师长了?”黑脸翻身下马,一瘸一拐走过来:“这条腿废了,没法打主力,当个屁师长。给了一个闲职,桐柏三分区副司令。”周银杏道:“还是高升了嘛。”孟副司令道:“算是吧。组织上考虑我人残了,人老了,安排我到地方工作,好让我找个媳妇。这是太平镇吧?”周银杏道:“是。”孟副司令道:“是个好地方。小周,去年那次我喝酒喝高了,这个……冒犯了你,你别往心里去。”周银杏马上想清了利害关系,笑道:“你不说,我早忘了。哪天我要是到了你手下工作,你可别给我穿小鞋。这一带我熟得很,我一定帮你找个好媳妇。”黑脸大笑起来:“我这个人,从来不给女同志穿小鞋。你这棵小白杨要是裁到我的一亩三分地里,你要风我给你风,要雨我给你雨。找媳妇的事儿,你可别给我降低标准,得比着你的小模样找。”两个人说笑着骑马回县城。一路上,周银杏把太平镇的情况都给孟副司令说了。孟副司令死死地记住了张世杰这个名字。 钟梧桐一直为不会打枪苦恼着,便在后院立了一个靶子,一有空就去后院练瞄准。她一练习,引得几个孩子都拿着木手枪站在她身边学样。张世杰忍了几天,终于忍不住了,看见钟梧桐又和五六个孩子一起练瞄准,走过去没好气地说:“够了!把枪交了,别干什么主任了,好好回来带孩子!六七个孩子没人管,整天放羊行吗?”钟梧桐小声回道:“谁说放羊了?我如今是党员,成了主人,手里没枪,怎么保卫胜利果实?”张世杰冷笑一声:“可笑!指望你们这些老娘们保卫胜利果实?别干了……”张若虹走了过来:“这种话你也能说得出口!有你这种老党员吗?梧桐是我们区委的干部,不归你管。梧桐,收拾收拾,跟我去小王庄。”钟梧桐朝张世杰笑笑:“我不会给你丢人的。” 张世杰气鼓鼓冲出大门口,差点撞上一匹正在门外晃悠的枣红马。枣红马受了惊,撂了蹶子,一个卫兵忙把马拉住,马背上的人这才没有摔下来。张世杰看没出事,继续朝前走,马上的人大叫道:“你给我站住!”张世杰转过身,上下打量穿着军装的黑脸大汉:“这马胆子也太小了吧!你是哪支部队的?”卫兵在一旁介绍道:“张同志,这是分区刚来的孟副司令。”张世杰看看孟副司令;“听说过。是负责搞土改的孟副司令,对吧。”孟副司令说道:“不错。你是哪位?” “我是张世杰,孟副司令,我还有急事,失陪了。”张世杰说着,匆匆走。孟副司令看着张世杰的背影,冷冷说道:“他就是张世杰?架子也太大了。” 张世杰去总号后院牵出一匹马,刚要上马,看见张世俊和朱见真拎着油漆桶,站在一面墙前描标语,牵马走了过去。墙上,已有用粉笔勾出的“半年内赤化桐柏地区”九个大字。于是厉声问:“谁让你们写这些?”张世俊得意地说:“二哥,这仿宋体还行吧?”朱见真见张世杰的睑色很难看,忙说道:“世杰二哥,是若虹书记吩咐的,错了吗?”张世杰没搭话,骑着马走了。 太平镇外三岔路口,赵九思、曹镇河和刘金声三人牵着马在等着张世杰。刘金声穿着新军装,一脸的兴奋,远远看见张世杰骑马过来,不由自主迎了上去,一句二少爷刚要出口,觉着不对,嘴巴张了几张,抬起手来挥了几下。张世杰没理会刘金声的动作,下马沉着脸问道:“赵书记,有这么干的吗?半年内赤化桐柏地区,南阳、襄阳、信阳,还在敌人手里呢?这种大话也敢说,也敢写?”赵九思道:“别跟我吹胡子瞪眼。上级决定,要把这一带搞成解放新区示范区,示范区嘛,自然要带头了,更要做出个样子来嘛。”张世杰道:“这周围的情况你又不是不了解,不说敌人的正规军和保安团,单说这四周观望的土匪,没八千也有五千。太平镇刚解放,新区还需要巩固,这么搞土改示范能行吗?”赵九思摆了摆手:“行了行了,不要瞎议论。我要去开军区党委扩大会,会上我会把你的意见转上去。现在,我只能告诉你组织决定:成立军区特别支队,由你任支队长兼政委,金声同志任副支队长。特别支队的任务是:争取土匪和保安团成员反正,协助地方党委和政府搞好土改。”张世杰脸色缓了缓:“给我多少人?”赵九思道:“你原来有二百多人……”张世杰道:“你抬举我了,这二百多人归金声领导。本人只是一名普通党员。”赵九思道:“命令一宣布,你就是支队长兼政委了。你这个党员不普通。特委委员,级别不低。除了这些人,再从野战部队调两个连归你指挥。另外,还要给你派一些有特长的同志,帮你组成一个特别行动队。”张世杰道:“就这点人马?”赵九思把命令递过去:“你张世杰什么时候愁过人手不够?如遇到紧急状态,你有权调动一分区、三分区三所医院的轻伤员参加行动。把命令收好。你办事,我放心。”说完,和曹镇河骑马走了。 张世杰皱着眉头,看见刘金声一脸满足,正在整理着自己的军装,不由得甩了一句:“瞧你那点出息!”刘金声正正军帽:“二少爷,哦,张支队长,听镇河说,咱们这个支队跟分区平起平坐。这么说,我干这个差事相当于副师长,比连升还高一点。”张世杰道:“能比吗?正规军一个团有多少人你不知道?先把摊子摆开吧。说句不好听的话,我们这个特别支队,也就是一个保安团。”骑上马往镇里走。 第二天早上,淮源盛总号门右面多了一个招牌,上面写着“桐柏军区特别支队”。小晌午的时候,周银杏和金贵骑着马来到总号门口,刚好遇见已经穿了军装的张世杰从里面出来。周银杏招呼道:“张二少爷,张支队长,不认识了吗?”张世杰认真打量两人:“是……银杏?” “是我。”周银杏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张世杰,“周银杏、金贵奉命前来报到。”张世杰看看介绍信,看看二人,没说话。周银杏说道:“支队长好像不太欢迎我们。”张世杰忙说道:“别误会。欢迎欢迎。我是没想到军区派来的会是你们俩。”周银杏似笑非笑看着张世杰:“组织上知道我的底细。桐柏山的土匪,老土匪,还有老土匪们的压寨夫人,差不多我都认识。譬如说杨开泰和郭冰雪。”张世杰又看了周银杏一眼,皱皱眉头,扭头朝铺子里叫道:“金声,安排银杏同志、金贵同志住下。你们进去找金声吧。”周银杏朝铺子里走,走几步,扭头说道:“张支队长,我是来帮你的,不是来给你惹麻烦的。”怪怪地笑笑。看着银杏灿烂的笑脸,张世杰心里咯噔了一下。很多事情都出乎他的预料,难道这就算是革命成功了吗?太白顶的银杏和金贵,摇身一变,竟然成了自己的部下!十天前,这个金贵还是太白顶的八当家的,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分地工作很快全面铺开了。张世俊带人在分一大片地。田头上插了许多写有人名的木牌。张世俊手里拿着一叠盖着红章的纸,有七八个农民手里已各拿一张。分地小组又栽下了个地界石,插上一个木牌。张世俊说道:“李有才,五口人,七亩半。给你证明书。”李有才慌恐地接过纸:“三少爷,这就是政府给的地契吧?”张世俊说道:“也可以这么说。叫我世俊,或者世俊同志,别再叫我三少爷。王大声,六口人,该分九亩地。量!”李有才在一旁叫道:“三少爷……”张世俊皱着眉道:“别叫三少爷!”李有才笑道:“一时不好改口。三少爷,这是朱家的地。朱家老爷他爹民国十一年五十大洋一亩买的,他家有地契。万一哪一天,朱家的人拿着地契来找我,可咋办?”张世俊道:“朱家手里的地契没用了!” “三少爷,地是好东西,共产党给我们分地,我打心眼里高兴,不瞒你说,昨晚我笑醒了好几回。可是,朱家的大少爷驻扎在襄阳,离这也就二百多里,他手下有一千多如狼似虎的中央军……这一想,我这后脊梁就直冒凉气……这地,我还真不敢要……”李有才说着,把手中的纸塞到张世俊手里。众农民见状,都把手里的纸塞给张世俊,四下散去。张世俊拿着满手的证明,焦急地叫道:“这这这,你们……你们怕什么?回来——这可怎么办?” 张世俊回到镇子里一问,自己家里的地也没分下去。钟梧桐一听说是地契在作怪,跟张世俊一商量,回家把张家的地契偷偷拿了出来,重新去分张家的地。钟梧桐扬扬手中的纸:“乡亲们!乡亲们!这是我家的地契,你们看看是真是假。”一圈头伸向地契看。七嘴八舌说:“是真的。”钟梧桐朝张世俊点点头,张世俊划燃一根火柴,把地契点着了,惹得众人一片惊呼。钟梧桐看着地契烧得只剩一点小纸片,神采飞扬地说道:“这一下你们该放心了吧?这些地是你们的了。” 李玉洁听说共产党要重新分地,就想把家里的地契取出来重新放个地方。她取出一个檀木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空99lib?的,顿时脸色大变,高声骂道:“混账东西!梧桐,梧桐——来人啊——人都到哪儿去了。”抬脚出了房门。张若虹进了后院:“娘,有事吗?”李玉洁叫道:“人呢?都死哪儿去了?”张若虹说道:“娘,他们都回家了,我让他们走的。”李玉洁眼睛一瞪:“什么?你把人都打发走了,一个没留?”张若虹说道:“就剩下个张叔,他死活不肯走。娘,您是明白人。咱们家再用成群的下人,不合适。”李玉洁瞪着张若虹,把手里的盒子打开:“这里面的地契呢?”张若虹避开母亲的眼光:“我让梧桐拿的。咱家不带个头,这地没法分。地不分给穷人,还叫什么土改?”李玉洁手直发抖:“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张若虹道:“土改了,这些地契没用了。咱家的地昨天已经分了,可没人敢要,娘,您要学会适应新生活。”李玉洁闭上眼睛长出一口气,慢慢平息焉:“改朝换代了,我懂。听说你整天带人去杀财主,真没想到啊。”张若虹道:“我都是按政策做的。娘,外面挺乱,没事你少出门。”李玉洁把木盒朝地上一扔,丢下张若虹独自走了。 张世杰看不下去了,决定找张若虹谈谈。一见张若虹和钟梧桐进了家门,张世杰就说:“张副书记,你们杀人,能不能慎重点,方圆几十里,有多少罪大恶极的财主,你不知道?”张若虹淡淡地说:“我们杀的人,都上报有方案,分区孟副司令画过圈。”张世杰提高了声音:“别忘了,我们的新解放区,只有弹丸之地!你们知不知道有很多人都吓得上山为匪了?你们……”张若虹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不出水来,又把茶壶放下:“世杰,你跟我们说这些没用。方针、政策不是我定的。”张世杰道:“那好,就说说这个家吧。人,你们放了;地,你们分了……”张若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要想打开局面,只能这么做。世杰,如今的口号是贫雇农打天下、坐江山。你要好好想想。你不好好剿匪,眼睛盯着土改干什么,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还是多想想你自己那一摊子事吧!梧桐,咱们做饭去。”钟梧桐问道:“世杰,你想吃点啥?”张世杰愤然道:“我不吃!再过几天,你扪敢把这房子也分了。”张若虹停下脚步,扭头道:“必要时只能如此。世杰,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我告诉你,全镇甚至全县人都在看咱们家呢!我劝你跟妈商量商量,把咱们家存的钱都分了吧,留着早晚是个祸害!”

3

朱国梁带着家人和残兵败退到新野和襄阳交界处才在哥哥的支持下站稳了脚跟。没过几天,他们就知道了张家出了一窝共产党。 这一天,两个家丁拿着解放区发的土地使用证来了,并讲了朱见真为了表明与旧家庭决裂点火烧房的事。朱照邻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她烧房子干什么?火肯定不是她放的。房子要紧不?”高个子家丁道:“烧了半间耳房。我问过小姐,火真是她放的。”朱照邻道:“疯了,都疯了。”矮个子家丁说道:“张家二少奶奶把她家的地契都烧了,镇子里烧房契、地契成风。小姐她找不到地契,这才点火烧房子……”朱国梁领着朱国栋走了进来,说道:“爹,我哥看你来了。”朱照邻看见儿子们,阴沉着脸,把桌子上的土地证递了过去。朱国栋接过来看看:“跟真的似的。是分的咱们家的地吧?”两个家丁恭敬地回答道:“是的,大少爷,咱家的地都被分光了。”朱国梁恨恨地问道:“哥,正规军什么时候反攻啊?”朱国栋道:“快了。共党在中原站不住。我给你带了两挺机枪,十支步枪,五千发子弹。听说有不少人来求你报仇?”朱国梁道:“这些日子天天都有人来,已经有百把十个。张家的若虹当了什么破区委书记、县委副书记,天天带人去杀地主。”朱国栋道:“笼络住这些人。他们都和共产党有血海深仇。爹,你们住的这个院子,条件也太差了。我和国梁去见见丁司令,让他再找个大一点的院子。”和朱国梁一起出去了。 朱照邻拿着土地证看看:“我家的地契还存在太平镇家里,这要是……我问你们,这一路上,共党的兵多不多?”高个子家丁说:“不多。听说他们的大队人马都驻在县城一带。”朱照邻道:“晚上呢,镇子里好不好进出?”矮个子家丁说:“张世杰的人一两个时辰出来巡次夜。对了老爷,听说要把您家的房子,分给没房住的穷人。” “知道了。”朱照邻黑着脸,把土地证明撕得粉碎。 急性土改仍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张世杰明知这种做法有问题,却无力改变大局,只好加强夜间巡逻以防敌人偷袭。这天晚上,张世杰在镇子上巡视一遍准备回家,忽然间看到三个人影从朱家大门闪了出来,急急往西而去,掏出枪力喊一声:“站住——口令——”三个人扭头朝张世杰射击。张世杰左臂中弹,闪到街边还击,打倒了一个人。另一个黑影晃了一下,被第三个黑影搀着往前走。巡夜士兵和镇子里的人跑了过来。张世杰走过去看看死者,“好像是朱家的家丁。追——”这三个人正是朱照邻和两个家丁。自从朱照邻听说家里的地被分了,朱见真又在家里放了一把火,天天担心藏在家里的地契被烧了,这天终于按捺不住,带着两个家丁潜回了太平镇,谁知他拿了地契刚出大门,就被张世杰发觉了。 家丁搀着朱照邻走到三匹马旁边,说道:“老爷,好了,有马了,快,我扶你上马。老爷,你怎么了?”朱照邻出溜到地上,喘着气说道:“我不行了,你快走,去见大少爷。”家丁说道:“老爷,快走吧,我们去找大少爷。”朱照邻说道:“我不能死在外面,死在外面,这辈子再也入不了祖坟。你告诉大少爷,人马不够,别回太平镇。快走。”家丁上马走了。张世杰带着人追了过来,扶起朱照邻:“朱老爷,是你。”朱照邻问他:“张世杰,你会让我入朱家的祖坟吧?”张世杰说道:“伯父,先别说话,你,快去找大夫,你们两个,把朱老爷抬到我家去。”朱照邻挣扎着说道:“不,抬到我自己家去。” 朱家客厅,烛光摇曳,朱照邻躺在桌子上,大夫看了看伤口,对张世杰摇摇头。李玉洁带着张世俊和朱见真进来。朱见真扑过去叫道:“爹,爹——”朱照邻看见朱见真,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一叠地契,递给朱见真:“拿着,咱们家的……”朱见真把地契打到地下,“我不要,我不要这些东西!”李王洁劝道:“见真,顺着你爹点儿。”朱照邻看着李玉洁,“嫂子,德威老兄死在国梁手中,我还他一命,你们,别难为见真。”李玉洁叹了一口气,“你放心,我把见真当女儿看。” “我们两家争来斗去,到头都是一场空,一场空……地契,我的地契——”朱照邻忽然有了精神,坐起身来,手在空中抓了几下,一下子又倒在桌上,咽了气。朱见真叫道:“爹,爹——你要这些破地契干什么?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爹——”李玉洁说道:“见真,先别哭,世俊,把包袱里的衣服给见真爹换上。”张世俊有点为难,“娘,我——”李玉洁说道:“快换。世杰,朱老爷的后事,你们管不管?”张世杰说道:“娘,交给我吧。” 第二天上午,张世杰找人把朱照邻埋到了朱家的坟地。张世杰看看哭成泪人的朱见真,说道:“世俊,去把见真家的房子封起来吧。”张世俊道:“不用封了。一大早,二嫂就把她家的房子分给别人了。有五六家人已经搬进去住了。”张世杰骂道:“混账!”转身朝镇子走去。张若虹骑马赶过来:“世杰,伤要紧吗?”张世杰停下脚步:“皮肉伤,不要紧。姐,梧桐分朱家房子的事,你知道吗?”张若虹翻身下马走到他跟前说:“知道。见真,给你留了两间。”朱见真站起身擦擦眼泪,小声说道:“我不要,我再也不进那个家了。”张世杰着急地说道:“姐,这么做有多危险,你知道不知道?见真她爹昨晚带着两个人回来拿地契,他们三个人能回太平镇,别人也能回来。你们……”张若虹打断道:“回来就回来,有你这个支队长,还保护不了太平镇的安全?分地分房,是上级的决定,我必须执行。我警告你,不要责怪梧桐。另外,咱们家的房子也要尽快分掉,咱家绝对不能搞特殊。”张世杰道:“你怎么能这样?”张若虹严肃地说:“世杰,你冷静点。你作为党员,有责任、有义务向组织报告家庭财产情况。账,我已经让人查了,家里应该有不少存银。世杰,做做妈的工作吧,群众已经有议论了!你好好想想,革命已经胜利了,你留着这些钱干什么?你是个老党员,应该跟上形势。”张世杰发火了:“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房子,你可以分。我告诉你,张家的房子,已经住了六家人,这六家还不包括张家嫁出去的姑娘张若虹!这六家人一家一口,都是打鬼子留下的孤儿。你不知道吗?至于家里有多少存银,我没有义务向你汇报。你有什么资格查我的账?”说完,大步走了。张若虹大声喊:“张世杰,你要犯错误的,这么下去,你肯定会犯天大的政治错误!”张世杰丢一句:“谁会犯错误,还不知道呢?” 得到朱照邻已经去世的确切消息,朱国栋把手里的茶杯朝地上一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国梁,你千万不要轻举妄动。这个仇一定要报!”朱太太哭道:“见真怎么办?你们总得把她接出来吧?”朱国梁把手中的枪拍在桌子上,叫道:“你嚎什么嚎,是她自己不愿出来。你想见她,自己回太平镇去。”朱太太抽咽着:“咱家的地没了,房子也没了,我回太平镇,靠谁去,国栋,国梁,我只有靠你们了。”朱国栋说道:“太太,你安心住在我这儿,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们会杀回太平镇,把我们朱家失去的一切夺回来。”

4

于公于私,张世杰都希望杨开泰能率部下山接受改编。这个想法显然不合周银杏的心思。张世杰再次负伤后,周银杏找到了刘金声。周银杏开门见山道:“刘支队长,你都看见了,人首先要分阶级。老地主挨了枪子儿,地主崽子没几个朝我们打白旗,不是去投奔朱国梁,就是去投奔杨开泰。朱照邻死了,张世杰还送上了一口上等棺材。”刘金声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周银杏道:“你和我一样,都是贫苦出身,是正经八百的阶级兄弟。革命前,你是身无几两碎银子的小伙计,我是身无分文的小乞丐,我决不会出馊主意坑你。张支队长和我们不一样,他是淮源盛商号的二少爷。”刘金声道:“他跟别的少爷不一样。”周银杏道:“他是少爷出身的共产党。大道理我讲不清楚。我只认共产党是我们穷人的党。所以,我愿意跟你说心里话。反正我也说不清楚。我只是觉得你不能总是听张世杰的。张世杰这么长时间不动扬开泰,为什么?他这是给他自己留后路。如今他受了伤,支队是你说了算。我觉得你应该好好利用这个机会,把太白顶拿下来。杨开泰公开收留地主子弟,她妹妹是军统特务,跟你我不是一个阶级的。太白顶那里防不住,这一点我清楚得很,我们配合一下,拿下它,绝对不成问题。刘支队长,话我都说透了,听不听在你。我等你的回话。张世杰天天去县城告状,机会多的是。”刘金声听进去了,却没有当场表态。周银杏转身走了,金贵跟了过去,问道:“银杏,你到底想干什么?”周银杏说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我想堂堂正正杀死一个人。大哥一投诚,这个机会就没有了。” “你疯了!”金贵说。周银杏一瞪眼:“我疯不疯关你屁事!郭冰雪毁了我一辈子!这个仇我不能不报。” 第二天中午,杨开泰在太白顶议事设宴款待附近的匪首们。郭冰雪面无表情地坐在杨开泰身边。酒过三巡,大家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杨大当家的,您过的桥比我们走的路都多。您看今天这局势……” “对呀,杨大当家的,我们八个寨子,决定与大哥你共进退。你到底是什么打算,给我们透个底吧。” “共产党逼得很紧,软硬兼施,我都快顶不住了。” “前两天,你义妹银杏小姐去了我那里,不咸不淡说了半天,意思只有一个:要我们降。” “张世杰太知道我们的底细了,他按兵不动,是啥意思?您说共产党到底能不能长久?”杨开泰举起酒杯:“各位大当家的,多谢诸位抬举,来,我再敬你们一杯。干!”众匪首都把酒干了。喝完杨开泰站起来说道:“依我看,国共之争分不出个输赢,他们都不会主动剿我们。所以说,眼下只能看。我的意思是再等等。你们尽管放心,你不主动攻击张世杰,张世杰绝对不会动你。”一个匪首说道:“杨大当家的,我没你腰粗,耗不起,过了年,我不惹张二少爷,就得降他,没第三条路。”属下慌忙进来:“报——大当家的,张世杰的人马已过青峰口,向这边运动。四当家的问是战是退。”郭冰雪忙问遭:“你看清楚了没有?有多少人?”属下道:“看清了,有两百多人。大当家的,你快拿个主意吧。”又一个属下跑进来:“报——蝴蝶谷发现一队共军,三当家的问是战是退。”杨开泰道:“有多少人?”属下说:“一百多人。”杨开泰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张世杰,凭你的几百人,也想一口吃掉我?做梦。告诉弟兄们,只要他们踏上我们的地盘,打,给我狠狠地打!” 张世杰回到镇上,得知刘金声带着人去打太白顶,急忙追了过来。在青峰口,张世杰骑马超过队伍,把马一横,大声喊:“停止前进!”刘金声一愣,跑副张世杰的面前:“世杰……”张世杰的眼睛快要喷出火来:“叫我支队长,或者叫我政委。”刘金声道:“支队长,你……”张世杰道:“我还没死。刘副支队长,是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刘金声道:“当然是你说了算。”张世杰厉声问:“你和那个周银杏,谁先动手?”刘金声道:“我这边先动手。我们兵力不足,周银杏带人埋伏在蝴蝶谷,这次只能诱歼杨开泰一部。”张世杰咬着牙说:“你真是个军事天才。都有了,向后转,目标太平镇驻地,跑步走。”刘金声还不甘心:“支队长,你……” “我没时间听你磨牙。刘金声,我命令你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蝴蝶谷,把你那支奇兵带回太平镇。老子筹划几个月的大事,差点砸在你这个蠢货手里!你要抗命不遵,你就是共产党的死敌!要快,决不能让他们开枪。你们俩,跟我走。”张世杰带着两个人朝太白顶方向飞奔而去。刘金声喊道:“支队长,你到哪儿去?”张世杰丢一句:“给你擦屁股。” 山寨里更是一片忙碌。杨开泰带着来做客的匪首四处巡视。看到有属下把机枪抬了过来,杨开泰喊道:“把机枪放起来,用不着。没有一个团,别想打我太白顶的主意。”正说着,属下把张世杰和两个战士押了过来。张世杰叫道:“大哥,你太不够意思了,怎么能把我的枪给下了。”众人都意外地看着张世杰,杨开泰哼了一声:“张世杰,不要逼人太甚!”张世杰连忙说道:“误会,误会。大哥,咱们有君子协定,你以为我是个偷鸡摸狗的人吗?”杨开泰冷笑道:“你是什么人,我看不清楚。”张世杰解释说:“我的人冬训了两个月,能不能打仗,我心里没底,只好拉动一下,看看部队能不能走路。”杨开泰道:“少来这一套!你蒙谁呀?”张世杰道:“各位大当家的,很希望你们都能跟共产党合作……”杨开泰摆摆手:“行了行了。张世杰,你也别吓我,也别吓唬这几位大当家的,你问问,哪一个怕死?”张世杰哈哈一笑:“我知道各位都是英雄好汉。”杨开泰冷冷说道:“张世杰,大家都不是瞎子聋子,更不是傻子。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俊鸟飞高枝,这个道理大家都明白。酒菜已经吃光了,没给你留。这山上跟你结仇的人越来越多,以后你还是少来。我再信你一回:你们是在拉练。把枪还给他们,送客。”回到太平镇,张世杰宣布两项决定:一,免去周银杏同志特别行动队队长职务。二,即日起,动用一个排以上兵力,必须由支队长亲自下达命令。 一看刘金声根本不是张世杰的对手,周银杏失望之极,借拜年的名义,到孟副司令那里哭诉了一番。孟副司令道:“我革命十几年,敌人和朋友我早弄清了。这个张世杰,我一直看他不顺眼,到底是剥削阶级出身,跟我们尿不到一个壶里。他这是打击报复。”周银杏擦着泪道:“他不仅不让我剿匪,他还反对土改。”孟副司令道:“有这回事儿,看来,得好好查查他。小周,我不想让你受气,你到我手下来干吧,分区也准备成立一个特别行动队。我早就想把你要过来了。”周银杏忙道:“多谢孟副司令关心,不过,仗我还没有打够,不喜欢到机关工作。哪里跌倒,我还是从哪里爬起来吧。”孟副司令看着周银杏被寒风吹得红扑扑的脸,感叹道:“真是个一心为革命的好同志。张世杰连你这样的同志都容不下,我看他肯定有问题。小银杏,要学会利用政策跟他斗,要逼他犯错误。要学会团结贫雇农,借力打力。” 过了十五,李玉洁把张世杰叫到卧室,问道:“世杰,你和你姐、梧桐他们,到底是不是一回事?”张世杰有点摸不着头脑,“怎么了?是一回事。”李玉洁长叹一口气,“世杰,生意没法做了。我老了,无所谓了。你们呢,都跟定了共产党。你跟了他们,就得按他们的章程和规矩办。若虹说了几次,要我把家里的钱变出来。我信不过她。看了几个月,我知道这钱不交不行。你抽个空,我把两个库的东西交给你吧。”正说着,听见前面院子里有喧哗的声音,周银杏带着十几个战士进了张家,挺着大肚子的钟梧桐迎了上来。周银杏问道:“梧桐同志,交给你的任务完成了吗,”钟梧桐把两张纸递给周银杏,“这是清单,都写上了。”周银杏接过纸看了看:“没有写全。哪是你们家的银库,没有写。还有,你们家屋里摆的各种各样的宝贝,这上面也没写。李班长,搞细点,一天查不清查两天,两天查不清查三天,直到查清楚为止。”她一挥手,十几个战士分成几批朝各个屋子走去,开始清点财物。张世杰和李玉洁从后院走过来。张世杰叫道:“干什么,干什么,都给我住手。”周银杏说道:“张支队长,我是奉命行事。上级要我们查清每个人的财产情况。”张世杰问:“这是谁的命令?我怎么不知道?”刘金声进来接道:“这是贫雇委员会的命令。”张世杰疑惑地问:“贫雇委员会?”刘金声道:“我是支队贫雇委员会主任。上一级贫雇委员会指示:要查清所有非贫雇家出身营以上干部的财产情况。”张世杰把眼睛一瞪:“我是支队党委书记,我不知道这个什么委员会。你们出去,都出去!”周银杏冷笑一声:“支队长,如今是贫雇农当家,你要是不配合,会犯错误的。”张世杰大怒:“滚!滚出去!”张若虹走了进来:“好大的脾气!好大的少爷脾气!”张世杰说道:“你们这是胡闹!”张若虹说道:“胡闹的是你!你没听广播电台的广播?各个野战军都在搞,为什么你要例外?”张世杰道:“都在搞也是错误的!这么搞是要出大事的。”张若虹说道:“你们继续查吧。进来吧,这就是我的家,你们和部队的同志一起查吧。”张世杰道:“谁说这是你的家,你早嫁人了。出去,在我接到上级明确指示前,这个家不欢迎你们。出去,出去。”刘金声高声叫道:“我要向上反映。”张世杰道:“你最好能反映到毛主席那里。我不相信毛主席会支持你们这么干。大敌当前,你们这么干,部队还怎么打仗?” “走。你犯大错误了,张世杰!”刘金声阴着脸说完,转身走了出去去。孟副司令听了周银杏和刘金声的汇报,一拍桌子大声说:“反了他啦!你们去搞个材料,我帮你们递上去。你们就说张世杰正在走向革命的反面,已经没有资格再领导特别支队了。” 半个月后,赵九思又一次来到太平镇。中央已经明确提出纠正新解放区中的急性土改问题和单纯依靠贫雇农的问题。赵九思对着几百军队和地方干部说:“同志们,我们需要的是团结。毛主帝指示我们:不是宣传依靠贫雇农,巩固联合中农,消灭封建制度的路钱,而是孤立地宣传贫雇农路线;不是宣传无产阶级联合一切劳动人民,受压迫的民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和其他爱国分子,推翻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的统治,建立中华人民共和国和人民民主政府,而是孤立地宣传所谓的贫雇农打江山坐江山,这都是严重的原则性错误。我强调一下:这是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张世杰同志不是贫雇农出身,可他绝对不是土财主、资本家的少爷,他的家庭属于受压迫的民族资产阶级,他的身份无疑是知识分子和爱国分子,更重要的一点,我请同志们牢记:张世杰同志是一位久经考验的老共产党员。张世杰同志在支队的核心地位,不能有丝毫的动摇。豫西豫南是新区,群众尚未充分发动,我们的一切尚无基础。在这一地区,国民党和封建势力还十分强大。因此,上级决定:在这个新区不能急于实行土地改革,下一步的工作要以剿匪反霸为中心。国民党军即将对我新区发动春季攻势,整个中原地区,敌强我弱的态势没右改变。在此严峻形势下,我们已经得到的东西,也许还会失去。你们一定要有过苦日子的思想准备。” 太平镇第一次倒张世杰运动,因为中央政策的变化,草草收场了。张若虹见了赵九思,就是一顿埋怨:“你早见了毛主席,也不早捎个信儿回来。你再晚回来几天,世杰肯定叫撤了。”赵九思道:“我哪里能见到毛主席?受点委屈,没什么,利于成长进步,世杰那里不会有问题。若虹,看到你一天天进步,我真高兴。你跟我的私事,是不是可以办了?”张若虹道:“你也太性急了吧,能不能等打下南阳再说?” 这些日子,朱国梁天天在打麦场上指导一些逃来的地主子弟练刺杀。他把刺刀扎进一个麦秸扎成的草人身上,用力拧了几下:“狠一点,再狠一点。要把他们当成你们的杀父仇人。”众地主子弟喊声震天:“杀——杀——”一把把刺刀扎向草人身上。一辆车开了过来,朱国栋下车看了一会儿,问朱国梁,“这就是你说的敢死队?”朱国梁咬着牙说道:“对,每一家都死了人,仇恨快把他们憋疯了。哥,你们还要等多久才反攻?”朱国栋道:“你做好准备。春季攻势开始了,你要借这个机会行动。主力由南北两方面夹击共匪,太平镇周围不会有共匪主力。”朱国梁问:“南阳和襄阳有没有动作?” “有佯动。记着:行动要快,下手要狠,打完就走,不要在太平镇久留。不要怕,我会派一个营接应你们。明后天行动,听我的信儿。” 国民党的春季攻势来势凶猛,张世杰奉命带支队主力随大部队行动。太平镇的保卫任务,就交给了刘金声带的一个连。晚上,几个下属见刘金声情绪不高,就整了一桌酒菜给刘金声解闷。吃喝一会儿,见刘金声还是蔫蔫儿的,小平头排长端起酒杯,说道:“支队长,我敬你一杯。都怨那个周银杏,事儿惹了出来,她拍拍屁股走了,让你背这个黑锅。要不,你这会儿也能随大部队行动,说不定就加入了主力。”刘金声叹了一口气:“怪只怪自己觉悟不高,没把道理想透。别喝了,该去查哨了。”小平头说道:“刚刚才查过,土匪不敢惹咱们,真要有王凌云的队伍过来,自然有主力对付,出不了事。支队长,喝吧,我知道你心里苦。”刘金声一扬脖喝了一杯。 张世杰把大队人马一带走,李玉洁心里不踏实,这天吃完晚饭,她拎着马灯抱着被子进了后院的一个大房间。钟梧桐跟进来说道:“娘,你快别住在这儿,这房子太破,您看看这门窗,你看看这房顶……”李玉洁冷冰冰道:“这个主,我还能做吧?孩子们有男有女,我不占下这房子,哪天你一高兴,把房子分了,再过两年他们怎么住?”钟梧桐道:“娘,你怕没房子住?”李玉洁道:“难说。该忙啥你忙啥去,别在这儿添乱。”钟梧桐讪笑着:“等忙过这一段,我一定回来帮您带孩子……”李玉洁看看钟梧桐的肚子,铺着床铺,“拖着这么个身子,还东跑西跑的,你也不嫌……算了,好好当你的家做你的主吧。”钟梧桐没趣地出去了。上面纠正急性土改之后,钟梧桐觉着自己前一段时间犯了错误,更想努力工作争个好表现。张世杰带着部队走了之后,她天天晚上都去区委值班。李玉洁等钟梧桐走了之后,拎着马灯走进大房间后面的柴房,里面除了一个堆放着柴草的大通铺,还有一些破破烂烂年久失修的桌椅板凳。李玉洁用力推了一下一张桌子,地面上露出一个黑洞。她用马灯朝黑洞里照照,一个99lib?木梯出现了,她举着马灯,沿着木梯朝下面走。 子夜时分,朱国梁带着他训练的敢死队出现在太平镇后山上。在两棵古松后面的石壁上,他按动了一个隐藏的机关,石壁上现出一个石洞。朱国梁说道:“记着,能不用枪就不用枪,见一个,杀一个。重点是区委和张家,一个活的都别留。进去吧。”二十几个人鱼贯进了洞,弯腰穿过一条长长的,潮湿的通道,在朱家后院的出口钻了出来。朱国梁直起腰看看天上的星光,吩咐道:“留个人守住洞口。五魁,有多少人占了我家?”五魁道:“五户二十四口。”朱国梁咬牙切齿道:“统统杀掉!用刀。都把枪的保险关了。”二十几个人迅速打开后院的门,把住了前院后院几栋房子的门口和窗子。大屠杀开始了。住在里面的两户人没做任何反抗,就被杀死了。第三户的女人发出了凄厉的尖叫声。朱国梁一脚踢开一扇门,两个人冲进去对着男人一顿乱砍。一间厢房里,柱子媳妇捂住儿子的嘴:“千万别哭,别出声,快点,钻到床底下去。”女人刚把儿子藏好,几个黑影就从窗户进来了,把她杀死在床上。前后搜索了一遍,看看已经没有了活口,朱国梁把大门打开,探出头看看,回头说道:“分两组,一组去干掉区委,一组跟我去张家。得手后,原路返回。动作要快!” 区委院内,几个保安队员准确摸到警卫排住房。用两挺机枪朝屋里扫射。听到枪声,住在值班室的钟梧桐和一个姑娘慌忙穿衣服。门被踢开了。钟梧桐和那个姑娘顿时被打成了筛子。张若虹和三个巡夜的战士跑到区委门口,迎接他们的就是一梭子子弹。一个战士中弹倒下,张若虹的右臂被击中了。两个战士拉住张若虹沿着街边跑。一个保安队员端着机枪追着二人射击,两个战士还击。张若虹被人一把拽进房内。两个战士中弹倒下。正在喝闷酒的刘金声听到枪卢,马上带着人朝街道冲去,他们刚到支队部门口,就被一阵猛烈的火力封在院内。刘金声的酒一下子醒了,他从一个战士手中夺过机关枪,叫道:“快,翻墙出去。” 张世杰带着部队离开太平镇之后,李玉洁就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她借着占房子为名,把孩子们安顿在有地下仓库的后院柴房。听到外面有动静,她马上把孩子们都叫醒,一个一个送进了暗道。朱国梁带人进了张家后院:“给我仔细搜!一定要抓住老太婆和张世杰的小崽子!”朱见真看见朱国梁,叫着:“干什么?二哥?你干什么?”朱国梁甩手打了妹妹一耳光:“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把她捆上。”两个人把张世俊从另外一间屋子推了出来。张世俊喝道:“朱国梁,你想干什么?”朱国梁抬起枪顶住张世俊的头,“干什么,报仇!张三少爷,先用你的人头祭祭我爹。”朱见真突然从一个人手里夺过一把刀,横在自己脖子:“二哥,你要杀他,我就死给你看。”朱国梁叫道:“见真,咱爹都被张世杰打死了,你还护着他?好,你把刀放下,我不杀他。把他们两个捆起来。老东西呢?小杂种呢?”属下说道:“都看过了,没人。”外面枪声大作。朱国梁狠狠骂了一句,“这个老狐狸!带上他们,撤。”刘金声带着人追进朱家大院,只听到一阵巨响,密道的入口被炸成一个大坑。 张世杰和赵九思闻讯赶回来的时候,朱家大院内摆满了蒙着白布的尸体,住在院内的人只剩下两个七八岁的男孩和一个五六岁的女孩活着,三人的嗓子已经哭哑。赵九思沉着脸,问搜索回来的刘金声:“还有活的吗?”刘金声道:“没有了,就这仨孩子活着,二十一个大人全死了,都是刀伤。真狠。”张世杰沙哑着嗓子说道:“责任在我。我忘了朱家有一条逃命的地道。”赵九思道:“还没到追究责任的时候。区委那边伤亡多少?”刘金声道:“区委干部五个……没了,梧桐也牺牲了……战士伤二十一,亡十三个……”张若虹带着哭腔跑进来:“所有的地方都找了,没见我妈和孩子们。会不会都叫他们抓走了?这可怎么办?”张世杰叫道:“不可能。朱国梁不可能把他们都带走。”赵九思长出一口气:“教训沉痛,一个失误,一个疏忽,往往就是血流成河的代价。十六年前,我的妻子、女儿,还有全村的四十六个红军家属,也是死在还乡团手里。梧桐在哪儿?我们去看看她。”张若虹说道:“在区委院里。奇怪,我家后院柴房里有几张床,床上还有被褥。” 张世杰发疯一般跑了出去,一直跑到张家后院,一脚踢开柴房的门,冲进房子,用力一推桌子,暗门打开了,他叫道:“娘,你们在里面吗?”李玉洁大口喘着气:“暗门从里面打不开,憋死我了,孩子们都在。”张世杰问:“世俊他们呢?”李玉洁瘫坐在地上:“叫朱国梁抓走了。你快下来救孩子,都饿晕了。” 三天过去,太九九藏书平镇北边的山脚下又多了四十多座新坟。浓浓的血腥气还在空气中弥漫。张世杰尘在一块石头上,望着妻子的坟发呆。他双眼通红,显得很苍老。刘金声跑了过来,在坟前磕三个头,打了自己几个耳光,说道:“张支队长,都是我的错,是我没保护好嫂子。”张世杰没反应。刘金声道:“你打我吧,骂我吧。我不该喝那几杯马尿。要不,你下个命令,我这就去新野,把世俊救回来。”说着站起身来。张世杰叫道:“站住!你是不是嫌人死少了?”刘金声道:“我,我只想做点什么。”张世杰站起来道:“那就好好活着吧。金声,你的心思我明白。你认为我一碗水没有端平。人,都有三昏三迷的时候。你放心,有机会,我会让你参加主力。” 张世杰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张家大门口,李玉洁拉着小万隆迎了上来,“行了,你该想想活人的事了。梧桐这样活一辈子,也算风光。”张世杰摸摸儿子的头上的孝布:“娘,我累得慌,心里累。”李玉洁掏出一串钥匙看看;“再累,你还得挑这副担子。这是咱们家两个银库的钥匙,交给你吧。从今以后,我只想操万圣和万隆的心了。”她眼睛盯着钥匙,叹口气,“银锭银元,都是身外之物。你大哥死了,世俊恐怕……你呢,又走上了冲冲杀杀这条道,万圣、万隆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这天下姓谁,不杀个昏天黑地,见不了分晓。把东西交给你们共产党吧,我不求别的,只求万圣和万隆能长大成人。”说完就拉着孩子往院里走。张世杰久久地看着母亲和孩子一老一小的背影,成串的泪珠儿涌出了眼眶。 太平镇血案,支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赵九思召集支队连以上干部开会,宣布了特委的决定:“经研究决定,给张世杰同志记大过处分,撤销刘金声同志副支队长职务。干部、特别是领导干部,是什么人?是负责任的人。革命还没有成功。睡觉的时候,也要睁开眼睛。前一段,急性土改,埋下了很多祸根。我们要特别重视左倾急躁病,不重视,人头就会落地。毛主席最近说:打败蒋介石,还需要五年的时间。因此,大家在思想上要做好充分准备。桐柏地区,战略地位很重要,今天我们占着。明天可能就失去了,这种翻饼一样的严峻形势,短期内无法改变。这不是吓唬大家……” 第十九章

1

军区首长一脸心事在坡上散步,两个警卫员远远地跟着他。赵九思和张世杰骑马过来了。赵九思下马敬礼道:“报告!”首长迎了上去,“来得好快。张世杰,来,握个手。”张世杰把手伸过去:“首长好。”首长爱怜地看着张世杰:“太平镇的事,我听说了,节哀。这才几年没见,你的头发白的……眼下有个难题,解决不了,只能把它交给你们了。”赵九思说道:“能难倒首长,肯定是大问题。说说吧,我们未必能解决。”警卫员跑过来,把一张中原解放区发行的中州钞递给首长。首长问道:“认识吧?”赵九思拿过来看看,“咱们中原军区刚刚发行的中州钞。”张世杰接口道:“老百姓不认它,对吧,首长?”首长点点头:“到底是大老板,一针见血。我们的中州钞,已经发行三个多月了,老百姓还是不相信它。钞票不流通,后果很严重。新钞成废纸,后果更严重。你们俩在桐柏地区工作了十多年,我只能把这个难题交给你们。你们要想方设法尽快在新解放区建立起中州钞的信誉,让国民政府发行的法币快速贬值。不要讲条件,不要讲困难。我只要一个结果:在所有新区的县城里,拿上它可以买到街面上有的任何物品。” 赵九思和张世杰跑到桐柏县城一看,几乎所有的店铺门前都有写着“谢绝新钞”的牌子立着。一个酱菜店前,解放军采购人员和店掌柜的争执起来,解放军战士晃着手里的中州钞:“法币,法币,明年法币就成废纸了。”掌柜的说:“付银元也行。” “我们只有中州钞。”战士回答。掌柜的摇摇头道:“老总,不,同志,你这钱小店实在不敢收。我收了花不出去。” 回到太平镇,张世杰把赵九思带到自己家的银库。偌大的银库里,摆放着一架一架的银锭,一箱一箱的银元。里面的架子上,摆放着金条和各种翡翠工艺品。赵九思和张世杰都看呆住了。赵九思啧着嘴道:“不能说富可敌国,也肯定可以说富甲一方。你怎么了,后悔让我进来了?”张世杰道:“我从来没进过这个银库。怪不得我娘犹豫了半年。淮源盛真不是浪得虚名。”赵九思道:“你让我看这些,是不是有办法了?”张世杰道:“办法有两个。上策是马上建立新中国,颁布法令,废旧币……”赵九思道:“说说中策吧。上策眼下没用。”张世杰道:“没有中策,只有下策。”赵九思道:“快说。”张世杰抚摸着一颗玉石白菜:“用这些真金白银,把中州钞的价格抬起来。只要百姓认为中州钞值钱,中州钞就能流通了。一个县城认了中州钞,它在解放区的其他地方也就值钱了。”赵九思眼睛闪闪发光:“说下去。”张世杰说道:“我还需要一大笔法币……” “要多少?”赵九思连忙问。张世杰道:“桐柏县城不算大,恐怕得准备一亿圆。”赵九思道:“行,还要什么?”张世杰道:“中州钞,我需要一千万元中州钞。”赵九思道:“没问题。还有没有?”张世杰道:“没了,剩下的问题,我自己解决。” 第二天一大早,战士们把成箱成箱的银元和银锭抬上马车。八个荷枪实弹的骑兵护送马车向县城而去。李玉洁在院子里浇花,心不在焉,水浇在脚面上。一旁的张万隆叫道:“奶奶,奶奶,水洒了——” 中午,一辆卡车停在县城淮源盛分号门外,伙计们从车上往下抬成箱成箱的法币。店铺内,张世杰在写招牌:真金白银袁大头,法币金圆券,高价兑换中州钞。赵九思和刘金声等人站在一旁看。张世杰在大字下写:一块袁大头换中州钞十元。掌柜惊叫道:“二少爷,市面上,一块袁大头能换一百中州钞。你写错了。”张世杰接着写道:三法币换中州钞一元。掌柜又叫道:“天哪!市面上,一法币能换三元中州钞。二少爷,你想干什么?”张世杰放下笔:“把牌子放出去,放到最显眼的地方。不该问的不要问。”掌柜和一个伙计抬着木牌出去了。张世杰说道:“金声,你的人呢?”刘金声答道:“都在街上转悠呢。” “开始吧。记着,兑完法币后,拿着法币去买中州钞。去吧。”刘金声出去了。赵九思意味深长地看着张世杰,说:“我全明白了。你押上的是一贫如洗。” “只要能早日打垮蒋介石,垮掉一个淮源盛,多张世杰一个穷光蛋,值。我只做这一个梦,为早圆这个梦,我什么都愿意做。”张世杰肯定地说。赵九思道:“伯母同意吗?”张世杰道:“变故太多,死里逃生后,她把家产的处置权交给了我。”赵九思道:“你一点也不担心?譬如,我从你这儿用中州钞换法币,再去用法币低价买中州钞,然后再来换……”张世杰道:“这个生意,咱们的人在做。个别聪明人就让他赚点吧。桐柏没有黄金荣,也没有杜月笙,没啥黑势力。桐柏现在在共产党手里。我估计七到十天,中州钞的处境会有根本改观。走,出去看看。”张世杰边说边往外走。 桐柏街上有个长衫男人拿着法币和银元叫喊:“换新钞、中州钞啰。二十元新钞换一块袁大头,一元新钞换一元法币啰!”一布店老板走了出来:“哎,你过来一下。我这儿有新钞。” “你换多少?” “不多。我有两千元新钞,换袁大头。”长衫男人取下布袋从中掏出银元。老板拿起一块银元吹口气放在耳边听。这会儿街上走来一个短衫男人,手里晃着几块银元叫喊:“换新钞中州钞啰。十五元新钞换一块袁大头,一元新钞换两元法币啰!”一个杂货店老板忙把他叫了过去:“快过来,过来。”布店老板自言自语道:“怎么回事,一眨眼工夫,中州钞涨了一大截。”长衫男人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可不能反悔!” “怎么会呢,兄弟,这中州钞真的值钱了?” “那当然,老蒋快玩完了,明年这法币就是废纸。共产党一坐江山,只用中州钞,你这银元,只能化了打戒指玩。淮源盛那边打着招牌在收中州钞呢。这是一百块大洋,你收好了。”长衫男人把中州钞放进袋子里,走到街上又叫着:“换新钞中州钞啰!十二元新钞换一块袁大头……”布店老板追出去:“怎么回事你?有你这么做买卖的吗?一会儿一个价。”长衫男人说:“生意嘛,有赚就做。你还有没有新钞?”一个光头满头是汗跑过来,叫道:“马掌柜,马掌柜,那边淮源盛在收新钞,十块中州钞能换一块大洋……”布店老板张大嘴巴:“十块?你没弄错吧?”光头道:“错不了。淮源盛还在抛法币,听说老蒋在东北、华北吃了大败仗,快不行了。”张世杰和赵九思慢慢从街上走过。 几天以后的一个晚上,掌柜和账房先生正在算账,刘金声和一个战士抬着木牌进来了。张世杰也跟了进来问道:“算清楚没有?”账房先生看看账本 :“二少爷,袁大头用了十万两千,法币用了七百八十万,没人要金圆券。”掌柜摇摇头:“这几天,人都疯了一样。”张世杰说道;“把红漆拿过来。”掌柜把红漆碟子端过去。张世杰用红漆把拾字划掉,在横线上面写了个捌字,又把叁字划掉,在横线上面写了个肆字。掌柜问道:“二少爷,中州钞有这么值钱吗?”张世杰道:“也许,不到明年,我拿五元中州钞就能买回一块银元。明天天一亮就开门,把牌子挂出去。”账房说道:“银元不多了。没几个人要银锭。”张世杰道:“银元明天送来。你们辛苦了,早点你息。金声,咱们走。” 清空银库里面最后一箱银元,张世杰拿着一捆中州钞去见了李玉洁:“娘,这就是我们发的钱,名儿叫中州钞,我想让老百姓认为它值钱。事情紧急,我……”李玉洁打断他道:“你不用跟我商量。道理我懂。纸钱,没人把它当钱,它连擦屁股纸都不如。”张世杰使劲点点头:“谢谢妈!”李玉洁道:“民国取代大清,银锭就没人用了,袁大头吃香。也许,要不了多久,你换回来的中州钞,给金子也不换。世风民心,都会变。做你想做的事吧。”张世杰道:“娘,那我走了。”李玉洁道:“你不是神仙,记着,做什么都要量力而行。”张世杰答应一声,出去了。赵九思等人在店铺里看着张世杰把捌字改成柒字,把肆字改成伍字。赵九思问道:“为什么还要降?”张世杰说道:“今天,我们只用了六万大洋。我想,至少县城里的几万人,这两天已经把中州钞当钱了。我估计,这两个字都改成陆之后,老百姓会把中州钞存起来。我只有这点儿银元了。”赵九思道:“效果已经有了。” “当然,如果能把南阳、襄阳、信阳打下来,老百姓会把中州钞当成宝贝。”张世杰自信满满地说。 一家酱菜店,解放军采购员走进去,问道:“掌柜的,我只有中州钞,你卖吗?”掌柜连声道:“卖,卖。你看牌子。”指指写着收中州钞的牌子。采购员探头看了看:“价钱还算公道。来十斤大头菜、五斤豆豉、四斤酱油、五斤酱黄瓜。”掌柜一边吩咐店员一边问道:“哎,听说你们在东北占了上风?”采购员道:“瞧你这话说的,从今年春天开始,我们哪个战场处了下风?”掌柜道:“我是听人说的。货齐了。八十八块整。” 进了五月,中州钞在新区十个县城都开始正常流通了。为了庆贺完成了不可完成的任务,赵九思自掏腰包请张世杰喝了一顿酒。他问张世杰:“你说实话,这一回淮源盛亏了多少?”张世杰说:“这叫金融生意,眼下还不能说是亏是赢。我们赢了,建立了新中国,淮源盛和我就是大赢家。我家银库里,放着上亿元的中州钞。我们要是打输了,我的命都没了。” 秋季反攻开始后,张世杰带人去新野救张世俊,扑空了。淮源盛的生意已经彻底停了下来。总号掌柜心有不甘地说:“唉,按说太平镇已经是共产党的天下,您和大小姐又是共产党的官,张家该发一笔,可没想到淮源盛的生意反倒关门了,想想,都是我无能。”张世杰道:“不怨你,这真不是做生意的时候,翻烙饼呢!家底是我抖光的,这些年,辛苦你了。”总号掌柜道:“是啊,王凌云还在南阳呢。二少爷,多回去陪陪太太吧,淮源盛可是老爷、太太一生的心血啊。”张世杰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我知道。真不知该不该给家里留点钱……”拖着沉重的双腿往家里走。 李玉洁正坐在一个大盆边洗衣服,几个年龄小一点的孩子围在木盆边。李云鹏的女儿李秀儿和张万隆在摘菜,刘医生的儿子刘大鹏在淘米,张万圣和谢二顺的儿子谢富贵抬着一桶水过来,把水倒在大盆里。李玉洁扶了一下水桶,说:“悠着点儿,慢慢倒,你们两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别闪着哪儿了。”张世杰走了过来,说:“娘,你手不好,怎么又洗衣服?留着让张叔洗。”李玉洁道:“张叔一把年纪忙里忙外,又是个男人,衣服哪能洗得干净。天还不算凉,洗几件衣服坏不了事儿。”张世杰挽起袖子:“那让我来吧。” “你?哼,你和若虹如今都是在干大事儿,这些芝麻粒儿,西瓜籽儿,可不敢劳你们的大驾弯腰了。这大白天的,你怎么会有空回家?是不是有人惦记这宅子了?” “没有,没有。娘,我带人追到新野,世俊让朱国紧带走了,没救回来。”李玉洁叹口气:“早知今日,当初还不如让他参军。唉,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张世杰道:“总号的生意彻底歇了。” “歇就歇吧,我明白,改朝换代了。甭说了,我想通了,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花就花了吧。” “娘,我想把兑换来的中州钞,都借给部队吧,打仗需要钱。” “你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送给部队都行。不过,我想问问你这个共产党的大干部,这几个孩子,什么时候能读上书?你不会让他们都当文盲吧?”张世杰为难地说:“国民党的正规军和那些土蒋土匪,随时都会来扫荡,这种情况下,没法建学校。” “以前都说把小日本赶走了,日子就好过了,如今小日本都走了两三年了,日子更不太平了。杀来杀去,几时是个头!”李玉洁把洗好的衣服拧干,站了起来。张世杰忙扶着她:“娘,小心。”李玉洁说道:“你要真心疼娘,就再娶个女人吧。”张世杰道:“要不,咱雇个人?”李玉洁摇摇头道:“算了吧,让你那要求进步的姐知道了,会说我剥削人的。”

2

参加完剿灭顽匪张二麻子的表彰大会,赵九思把张世杰约到了淮河边。赵九思说:“十三年了,我认识你有十三年了。那时候红一方面军还没到达陕北,红二十五军还在豫西、陕南苦战。一转眼,东北已经成为我们的天下了,华北地区我们也占了先。河南呢,基本上只剩下南阳这座孤城了。可以说我们已经胜利在望了。”张世杰笑着说:“我很感谢你这个引路人。” “想想这十多年,我欠你的还不少呢。我呀,跟你一样,也喜欢领兵在正面战场上冲锋陷阵。这一年多,你负责剿匪工作,成绩也很大。张二麻子被消灭后,桐柏地区大的杆匪对我解放区的威胁已经不大了。军区首长很关心你,也很关心我。他已经同意我转入野战部队工作,到一个主力师任参谋长。我想带你一起去。你怎么一点都不高兴,你带一个团,能力绰绰有余。你到底是怎么了?”赵九思有些不解地看着张世杰。张世杰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不去了。” “为什么?这不是你一直盼望的吗?参加了野战军,说不定马上就有攻打南阳的机会,你救出世俊的可能性就大了。” “我还是不能去。”张世杰依旧低着头若有所思地说。“是不是嫌团长的职位太小了?也难怪,高连升现在也是个团长。要不,你来做师参谋长,我给你当团长?”张世杰的目光落在一棵松树顶端的鸟巢上:“职务大小高低,我根本就不在乎,我只是,只是再没有那个心气儿了。这些年,我经历的死亡太多了。”带着大红花的刘金声跑了过来,敬了个军礼说:“首长、支队长。” “祝贺你,金声。”赵九思说。刘金声说道:“本来可以活捉张二麻子的,周银杏一枪把他给干掉了。支队长,我和你一起去救世俊吧。”周银杏走了过来:“谈什么谈得这么热闹,赵书记,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有幸能聆听你的教诲。”赵九思说道:“银杏,几天没见,你的进步真大。讲什么都一套一套的,很有水平。”周银杏笑道:“党的大熔炉锻炼人,每个人进来都会有进步的。张支队长,对钟梧桐的死我表示遗憾,如果我还留在支队的话,也许那个悲剧就可以避免。”张世杰道:“你是金子,放到哪里都会发光的。张二麻子是你打死的,你的枪法还是那么好。” “张支队长如果不是去办别的事,张二麻子就轮不到我们出手了。我知道你和太白顶的人关系不错,可不错归不错,原则也要讲。太白顶的事不能无限期地拖延下去。我们分区特别行动大队的职责也是剿匪,张支队长如果没有更好的办法,我可要出手了。”周银杏说。张世杰说道:“银杏同志,你已经是共产党员,难道还放不下当年那些恩怨?”周银杏正了正胸前的大红花:“当年的恩怨我早忘了,我现在只想履行共产党员的职责,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两位首长,再见。”周银杏和刘金声都走了。 赵九思沿着前面的思路对张世杰说:“死亡?你怕看到更多的死亡?这不是理由。” “年少时,我总想着有能力兼济天下,事情经多了,我才知道独善其身都很难。你看看这个周银杏,她如今已经成了孟副司令的大红人了……” “孟副司令文化低,性子直,总体上还算个好同志。他喜欢银杏,也没错嘛。你也不要太较真儿了。银杏做事是狠了一些,但也没出什么大格。” “我要是离开了,太白顶也许会血流成河。这种危险是存在的。杨开泰和郭冰雪是什么人,你也清楚。我做不了什么大事,只想给这几个老朋友一个公道。还有,我娘老了,家里养了七八个孩子,我也不能走。我没法想象没有我,她和孩子们今后怎么过。我答应过这些孩子的父亲,我不想食言。”说着说着,张世杰的眼眶湿润了。“不是还有你姐吗,我是让你去领兵打仗,不是让你去冲锋陷阵。”掏出怀表看看,“这件事我们找时间再谈。现在我要去向你姐求婚了。我要给她幸福和芙满,我也想享受这种幸福和美满。”说着朝镇子跑去。张世杰抬眼看看西沉的太阳,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久。 张若虹还兼着太平镇区委书记,平时一半时间在太平镇办公。她的办公室里堆着鞋子等支前物品,张若虹正在登记账目,大冷天的累得鼻尖上冒着汗。听到敲门的声音,她头也不抬地说道:“进来。”门开了,赵九思走了进来,张若虹继续头也不抬地说:“东西先放在这儿,列一份详细的清单给我……”听见没有任何声响,她感觉到不对劲儿,抬起头,惊喜道:“是你!你看看,我这办公室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走,我带你去会客室。”赵九思道:“不用了,有件急事想跟你合作把它做了,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张若虹道:“这满屋的鞋子,都是为你们部队准备的,只要是军民联合的事,我都愿意做。”赵九思把一张纸递了过去,说道:“还是好好看看吧,看完了再做决定。”张若虹把纸拿了起来,“结婚报告,这……”赵九思说道:“看看下面的公章,组织已经批准我结婚了,只是女方的名字还没写上去,若虹,你愿意帮我填写一个名字吗,”张若虹没有反应。赵九思说道:“我知道,这有点突然,但我不能让你继续考虑下去了。若虹,组织上已经决定让我参加野战军,我随时都有可能离开桐柏,时间对我们来说真的很宝贵很宝贵。若虹,我真的很想和你一起度过以后的分分秒秒。”张若虹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道:“你可想清楚了,我曾经嫁给过一个大汉奸。”赵九思看着张若虹的眼睛,深情地说:“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我娶的是你的未来。嫁给我吧,若虹。”张若虹感到自己快要被赵九思的目光融化了,她垂下眼帘,把结婚报告放在桌子上,拿起笔,写上自己的名字。赵九思把结婚报告装好,“走,咱们去见见老太太。礼数不能少了。” 老太太自然没有意见,只是为没法为女儿操办一次像样的婚礼而感到遗憾。赵九思和张若虹一商量,决定婚事从简,只在赵九思县城的宿舍里请几个亲朋好友坐一坐,喝杯喜酒。 祝福的套话说过后,话题就转到了张世杰身上。张若虹说道:“世杰,你自己的前途要紧,你对杨开泰,已经仁至义尽了。你和杨开泰、郭冰雪三人之间的关系很复杂,说不定你回避一下,杨开泰就会带着人下山。跟你姐夫走吧,连升已经升成团长了,你就不眼红?”刘金声也说道:“世杰,别错过这个机会,你不是一直想打主力吗?”张世杰道:“你恐怕比我更想去吧?”刘金声道:“我,世杰,你去哪儿,我跟到哪儿。跟着你打仗,心里才踏实。”张世杰道:“放心吧,我不会让你一直窝在太平镇。这十几年,你做了不少工作,大功也立了不少。赵先生,就让连声跟你去吧。给他一个团参谋长,他肯定能干下来。” 警卫员带着一个穿长衫的人敲门进来了:“报告首长,这位先生说他有重要信件交给张支队长。”张世杰站起来打量着长衫人,“信件?谁让你送的?”长衫人撕开衣服,从里面取出一封信:“张二少爷,信是我们团座写的。看看你就知道了。还有,我们团座让我把这个胸坠儿也交给你。这个铜坠儿里面有你的照片。杨紫云小姐一直戴着这个胸坠儿。”张世杰匆匆把信看完,神色大变,拿过铜坠儿打开看看自己的小照片,喃喃道:“为什么会是这样?这是为什么?他们为什么没有结婚?为什么不结婚?” 赵九思把信拿过去细看。张若虹道:“九思,出什么事儿了?”赵九思道:“国柱和紫云同志暴露了,被关押在南阳。这位先生,你们团座要什么回话?”张世杰一把揪住长衫人:“回去告诉朱国栋和朱国梁,我一定去南阳见他们。给他开通行证。”长衫人正正衣服道:“张二少爷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我们团座说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很想跟你们做个交易。南阳已经成为一座孤城了,我们想找条出路。不过要快一点,迟了就来不及了。”张世杰道:“我很快会去见他们。”完成了任务,长衫人片刻也没有耽搁就走了。 张若虹担忧道:“朱家兄弟不可能搞战场起义,他们是想抓住你。世杰,你可别冲动。”张世杰自言自语道:“他为什么没结婚?”赵九思道:“他们在太白顶养伤时,紫云让我告诉你她和朱国柱扮的是假夫妻。我……”张世杰一拳把赵九思打倒在床上:“为什么不告诉我!”张若虹推开张世杰:“你想干什么?”泪水无声地从张世杰的眼眶中涌出。赵九思站起来道:“世杰,我对不住你。当时我不能告诉你真相,也不能告诉紫云你早就是自己人。紫云他们还要回到军统继续为我们工作,你也不可能浮出水面。世杰,来,坐下,商量一个营救他们的方案吧。”他伸手擦擦张世杰的眼泪,“组织上早就同意他们结婚了。这两年,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在干什么。他们是大功臣,应该把他们救出来。”张若虹道:“这个朱国柱,要是朱国柱没骗你的话,可真算个情种。世杰,这件事有可能促使杨开泰下山接受改编……”赵九思道:“这是个好主意。世杰,你马上去见杨开泰,把紫云被捕的事告诉他。”张世杰木然地看着赵九思,点了点头。 杨开泰也收到了朱国栋的信。一听张世杰提出先改编后救人的方案,杨开泰火了,指着张世杰的鼻子说:“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今天跟着你下山,明天紫云的人头就会落地。”张世杰问道:“除了这封信,朱国栋是不是还给你带了这样的话?只要你率部投奔他,与共产党为敌,他就会放了紫云。这话跟他说要反水一样,都是骗人的鬼话!”杨开泰哼了一声:“我又不是三岁小孩,真真假假我还分得清。” “这么说,你准备带人去南阳了?”杨开泰反问道:“不去南阳,怎么救得了紫云?”张世杰说道:“大哥,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共产党,我很清楚,紫云决不同意你用这样的方法去救她。”杨开泰冷笑一声:“那你们共产党又有什么样的方法救紫云?虽说我窝在太白顶这个小地方,可我知道得很清楚,南阳里里外外全是国民党的人,正规部队好几万,保安部队和地方武装也有好几万,你张世杰没长三头六臂,就算你会飞,总撞不过国民党的飞机吧。当年,南阳城不过几千鬼子兵,你连一个汉奸姚思忠都杀不了,如今,你又拿什么来救紫云?”郭冰雪走了出来,说道:“开泰,你不要逼世杰,他大老远上山来,不是为了紫云还能为了谁。”杨开泰说道:“不是我逼他,是他逼我。明明知道紫云在朱国栋手里,还要我先考虑投降共产党。”郭冰雪说道:“南阳都是国民党的人,朱国栋又很狡猾,开泰,靠我们的力量根本救不出紫云,现在能跟王凌云的队伍抗衡的,只有共产党的解放军野战部队,只有加入了野战军,我们才有足够的力量去救紫云。”张世杰忙点点头赞同说:“冰雪说得对,杨大哥,尽快下决心吧,紫云在等着我们。”杨开泰目光阴沉沉看看张世杰,又看看郭冰雪,有些诧异地说:“你们两个,意见怎么这么一致啊,张世杰,我告诉你,杨紫云是我的妹妹,我若救得了她,那是我的运气;我若救不了她,我也认命了。我不会和你合作,也不会和共产党合作。你要是想带着部队来剿我,尽管来,反正我是早该死的人,活到现在已经赚了。”郭冰雪叫道:“开泰!你讲不讲道理?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宝宝考虑考虑,也该为山上几百个兄弟考虑考虑。一个大男人,患得患失,犹豫不定,太白顶这几百号人,早晚要毁在你手里。你不和共产党合作,我合作!我这就带宝宝下山去。”杨开泰说道:“我知道,你早就想这么做了,想下山你自己跟张世杰下山,宝宝姓杨,她得留在我身边。” “宝宝是我生的,我走到哪儿她就该跟到哪儿。”郭冰雪针锋相对。杨开泰被彻底激怒了,“你带走试试,不把女儿留下,你休想出山寨大门。”郭冰雪也发了狠,一字一顿说:“腿长在我身上,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看谁敢拦我!”张世杰忙劝道:“杨大哥,大嫂,你们别吵了,我这就下山。大哥,我们各自想办法救人吧,但我不希望你和朱国栋做交易。紫云是你的妹妹,但她首先是一个共产党员,她肯定不希望自己唯一的哥哥在关键时候走到和她相反的路上。从太白顶到南阳,到处都是我们的人,你能带多少人马到南阳?救人,只能智取。” 张世杰决定只身到南阳救杨紫云。他知道自己只能用行动来报答杨紫云对自己的爱,回到太平镇家里,他打开了放置收藏各种武器的密室,把自己武装到了牙齿。刘金声一看见张世杰的装束,吃惊道:“世杰,你想干什么?你要一个人去南阳劫狱?”张世杰怪怪地朝刘金声一笑:“金声,从现在起,你代理支队长职务。马上就要打大仗了,你有机会带着这支部队加入主力。我欠紫云的,也欠朱国柱的,我该还给他们。战争毁掉了太多的东西,我不能背着冷酷无情的恶名苟活在这个世界上。与我有关的一切恩恩怨怨,都由我一个人了断吧。” “怎么了断?去送死?”赵九思进了院子,“好像天底下只有你一个英雄好汉了。你带几把枪几颗子弹?十把枪?一千发子弹?张世杰到南阳白河南岸一声吼,能吓得王凌云率十三绥靖署旗下十万大军缴械投降?磨炼了十几年,怎么连自己几斤几两都不知道了呢?”张世杰冷冷地说:“正因为我知道我有几斤几两,我才做出了这种选择。赵先生,作为一个在组织的人,我为我们共同的事业已经尽心尽力了。我们即将打出一个新的世界。这个前景,我看得见。”赵九思道:“说得好。世杰同志,你现在要做的是为打出这个新世界,贡献你的聪明才智。你倒好,你选择了去送死!”张世杰自负地笑笑:“南阳城再添十万守军,未必能阻挡我出出进进。赵先生,你不要阻拦了,更不要劝我参加主力。打江山有你们足够了。现在我只想为我的心灵能够安宁做点力所能及的事。紫云在我心中和在你们心中,分量相差太大了。没有铭心刻骨爱过的人,理解不了我此时心中的痛。”赵九思笑了起来:“真是可笑!她在你心里重如泰山,在我们心里轻如鸿毛!告诉你吧,军区首长对营救杨紫云和朱国柱两位同志非常重视,南阳的地下党组织已经开始营救行动了。南阳已经被我们团团包围,在这种形势下,紫云和国柱没有生命危险。如果你逞能,潜入南阳劫狱,你就可能变成杀死他们的凶手。”张世杰听得目瞪口呆:“我,我确实没想到这一层。” “还是谦虚一点好。朱家兄弟手里捏着紫云和国柱这两张牌,可以在关键时候换他们自己的命。这是我的救人思路。当然,我们也要想到那些死硬分子可能不愿跟我们做交易。所以,我命令你:在率部配合主力部队围困南阳的同时,组成一支精干的营救小分队,在我主力对南阳发起总攻前,潜入南阳城救人。你们这支小分队何时进城,必须听我的命令。否则,你可能就成了杀害你最亲最爱的人的凶手了。我愿意再相信一回你是个有智慧的人。”赵九思说完这些话丢下呆雁一样的张世杰转身走了。

3

作为南阳人,如果能在南阳战役打响前,策动王凌云的一个主力师起义,那会是一件怎样的奇功啊!达此目的,古城南阳也许可以免遭一次战火的摧残,南阳的百姓也许要少死伤成千上万人。一七六师师长曾绍义抗战期间隶属第五战区,参加常德会战因贻误战机被撤了职,从此做了寓公。内战爆发后,曾绍义积极活动复职,终于在一年前如了愿。几年前,朱国柱和杨紫云跟他建立了私交,并在他复职时提供过很大帮助。一七六师归十三绥靖署指挥后,杨紫云提出了策动曾绍义战场起义的方案并得到了上级的批准。谁成想曾绍义只是嘴上经常骂骂蒋介石,骨子里却是个反共的人。杨紫云和朱国柱到南阳亮明身份后,曾绍义把他们抓起来送给了王凌云。朱国栋得知三弟和杨紫云是中共秘密党员的消息后,出重金买通了王凌云的肖副官。肖副官也是黄埔毕业的,一看朱家兄弟都是反共的死硬分子,便答应了把杨紫云和朱国柱暂押在朱公馆,诱捕中共南阳地区重要领导人的要求。鬼子投降后,朱国栋在南阳的公馆院内修了几间地下密室,把在太平镇的贵重物品都转移过来了。肖副官看看这几间密室,留了一个班的卫兵后走了。 送信的人回到南阳后,朱国栋决定见见三弟和杨紫云。两个士兵把戴着脚镣手铐的朱国柱带进书房。朱国梁见状,骂道:“两个没眼色的东西,不知道三少爷的身份吗?快把手铐脚镣打开!”朱国栋说道:“国梁,不要感情用事。他现在是党国的要犯,戴着刑具是应该的。能不能继续当朱家三少爷,那要看国柱如何选择了。” “选择对了,不是还有个浪子回头金不换吗?”朱国梁忙说道:“国柱,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向大哥认个错,就不用带这些东西了。”朱国柱淡淡一笑:“大哥,二哥,如果你们是想跟我叙叙兄弟之情,我很乐意,如果你们是想要我背叛我的事业、我的信仰、我的政党,你们还是把我送回小牢房吧。”朱国梁说道:“国柱,大哥费了那么大劲把你弄到这儿来,可不是叙叙兄弟之情这么简单。你还是快点招了吧,招几个领导你们的共党大人物。大哥的同学已经答应,只要你肯合作,他保证你原来的一切待遇都不会变。”朱国栋挥挥手说道:“国梁,先坐下,国柱,你也坐下,我们兄弟今天好好探讨一下老三的前途问题。”朱国柱说道:“大哥,别忘了,我已经三十出头了,对我的前途,我早已经考虑得清清楚楚。”朱国栋说道:“我向你检讨,以前,我只顾着忙自己的前途,对你关心不够,没有尽到做兄长的责任。当初你从北平回来,我应该把你带到部队去。唉,过去的事没有办法改变了,从现在开始,我要尽到我的责任。国柱我问你,这些年,你到底是在为共产党工作,还是在为杨紫云工作?”朱国柱说道:“大哥,有什么话,你就明说吧。”朱国栋说道:“十三绥靖署在把你们交给我之前,先给了我你们的一部分随身物品,在杨紫云的东西中,有一张张世杰的照片,是十多年前他们定情的信物,照片卡在一个胸坠里。国柱,我怀疑这个把你带到邪路上的女人,一直在欺骗你。”朱国柱目光平静地看着朱国栋随:“大哥,如果我告诉你,这么些年来,我和紫云一直在假扮夫妻,她从来没在感情上对我承诺过什么,你相信吗?”朱国梁叫了起来:“什么,你和杨紫云,你们,你们是假夫妻?十几年的假夫妻?”朱国柱说道:“大哥,二哥,你们根本不能理解我的追求,我的选择。当年我能经受住日本人的威逼利诱,今天我依然能经受住亲情的考验。”朱国栋叹口气道:“老三呀老三,读书把你读成圣人蛋了!我真可怜你!光复那年冬天,我就看出你们不像真夫妻,像是共产党。给你们补办婚礼你不肯,在家人面前,你连紫云的手都没碰过。我已经告诉张世杰你和紫云扮的是假夫妻了。本来,我是想骗骗他,没想到你真是没出息,一起过了十来年,你对紫云还是个空挂念。我真可怜你。我问你,你真的不想改变你的立场?张世杰万一救走了杨紫云,你最终什么都没了。” “我已经得到了很多。大哥,送我回牢房吧。”朱国柱依旧耳光平静。朱国梁说道:“老三,咱爹可是被共产党杀死的,你就忍心让他死不瞑目?”正在这时,朱见真哭喊着进来:“大哥,二哥,你们把世俊藏哪儿了?你们是不是杀了他?三……三哥,你怎么会在这里?”朱国栋道:“见真,出去吧。张世俊在地下室关着。” “三哥,你犯了什么事?” “小妹,你去看看世俊在不在。我是共产党。大哥、二哥要用我和紫云把张世杰和杨开泰诱到南阳杀掉。你不知道,大哥一直想独霸太平镇。你去看看世俊。”朱见真跑走了。“聪明!”朱园栋拍拍巴掌,“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很快,这一切就会变成现实了。国柱,你可以不忠不孝,我跟你二哥却不能见死不救。我们都希望你能活着。”朱国柱轻轻叹了一口气:“作为儿子,我知道我对不起爹,可我只能做这样的选择。大哥,我知道,你想救我,也想为爹报仇,我不需要,我想爹也不需要。你们还是好好想想你们的退路吧。你们看这样行不行。大哥,你有一个整编团,二哥的保安团恐怕也还有点人……”朱国栋痛苦地闭上眼睛打断道:“行了!你可真敢想!我带着你们反水?亏你想得出来!”朱国柱道:“你知不知道东北和华北的局势?国民党就要完蛋了,南阳已成孤岛……” “行了行了!”朱国栋不耐烦地摆摆手,“你指这条路,你们的人破城的时候,不是不能考虑。我做事一向会留有余地。99lib?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十来年我发展不起来,就毁在这个留余地上。要是我能听你二哥的,张世杰早让我杀掉八十回了。我们兄弟俩,再加上你,咱们兄弟仨,跟张世杰明争暗斗十几年,咱们谁赢过?咱们是在战场上赢过还是在情场上赢过,你就真的不想赢一次?张世杰的老婆死了!我们带着杨紫云投奔共产党,你在杨紫云那里还有希望吗,你就不想赢他张世杰一次?你就不想和你追求了十多年的人实实在在过几天夫妻?老二,带三弟到里屋去,让他听听杨紫云心里在想什么。”朱国柱想不出一句反驳的话,跟着朱国梁进了里屋。 杨紫云看见桌子后面坐着朱国栋,怔在门口一动不动,这一瞬间,她清楚地意识地生命就要结束了。“快进来呀!”朱国栋笑着迎过来,“这不是刑讯室,是我公馆的书房兼卧室。乡里乡亲的,不,不管怎么说,你是我的弟媳妇,对你上什么刑都不合适。我请你来,是想跟你一起等人,商量几件大事。”杨紫云坐在椅子上笑笑:“张世杰和我哥未必会来自投罗网。他们了解你,我也了解你。你上黄埔那年,我哥说他必须参军。为什么,因为他知道你比你爹更狠,做事一出手就是斩尽杀绝。你爹还有几丝恻隐之心,没有派人追杀我哥和我。张世杰曾对我说过,朱家老大是天底下心胸最窄小的男人,成不了大事,但能坏大事。你说他们会来找你谈判吗?他们俩的能耐你也清楚,这南阳城没有他们不熟悉的地方。还是把我跟国柱交出去吧,要是世杰和我哥联手在我们的大军破城之前真把我们给救了,保密局毛老板的手段你就有机会见识了。”朱国栋大笑几声道:“厉害!怪不得你们能在军统内部隐藏这么久!我请你哥和张世杰到南阳,还可以商量另外一条路:我带着人马反水。国柱说的,我听了觉得有道理。你好像一点都不感兴趣呀,为什么?”杨紫云笑着说:“不可能。你朱国栋不可能走这条路。国栋大哥,别闲磨牙了。你是黄埔系的人,消息灵通,肯定知道战局对你们是利还是不利。我呢,你想咋杀就咋杀,交给王凌云让他们杀也行。我希望你想想办法,把国柱放了,这才是个正经事儿。”朱国栋冷笑道:“你这个冷酷无情的人!这种时候,你才把国柱当个人看呀!”杨紫云道:“这一辈子,我最对不住的人就是国柱,我希望他能娶妻生子,有个幸福的后半生。这一辈子,我最后悔的事就是听了国柱两年前的话,把我跟他的真正结合定在革命胜利建立新中国的那一天。国栋大哥,想法放了国柱吧。这样,你的罪过会小很多。国柱,你出来吧。朱国栋,我自杀了,你的罪过又会小很多。”说着,起身朝着墙一头撞去。 朱国柱出了里屋门,大叫一声:“紫云——”就朝前跑去。因为戴着沉重的脚镣,杨紫云刚挪一步就倒下了,额头磕到了墙上。也因为戴着沉重的脚镣,朱国柱挪了两步就也被绊倒在地。朱国柱叫着朝杨紫云爬去:“紫云,你真傻。你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伸出戴着手铸的手擦拭杨紫云额头上的血。杨紫云坐起来,也伸出戴手铐的手,擦着朱国柱的眼泪,说:“国柱,对不起,今生令世我无法报答你了,实在对不起,国柱——”朱国柱用手捂住杨紫云的嘴:“别说了!能跟你一起生活十年,为国家做了很多事,我死而无憾,真的死而无憾!”朱国栋和朱国梁被这突然的变故惊住了,只是傻呆呆地站在一旁看。朱国梁看不下去了,大声说:“丢人现眼啊!朱家怎么会出你这种窝囊废!哥,把他们送回绥靖署算了。张世杰和杨开泰确实不好对付。”朱国栋也气急败坏道:“想死?没那么容易,来人,再给她加一副最重的,让她不能动弹。”朱国柱用手指着朱国栋道:“我没有你这个哥!你太残忍了!”朱国栋骂道:“你以为我多想要你这样的弟弟?你要害死我们呀!”朝朱国柱身上踢一脚,“不忠不孝又败家,真想大义灭亲杀了你!把他们押回去!再调一个排过来,等着他们来救人。真是混账!”一脚把椅子踢翻了。 南阳的局势一天一变,杨开泰决定听听山上弟兄们的想法再做出选择。大大小小的头目把议事大厅挤得满满的。杨开泰清清嗓子说道:“弟兄们,想必大家也感觉到了,形势不容乐观呀。国民党和共产党,不管谁坐江山,都不会再让我们在山上逍遥自在了。为了大家的身家性命着想,咱们必须得下山了。”老七说道:“大当家的,我们听你的,你说下山就下山,你说投奔谁就投奔谁。”好几个人也跟着叫道:“对,大当家的,我们跟着你,我们听你的。”一时间,大厅里充满了叫嚷声。杨开泰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不瞒大家说,我这个人还是有私心的。本来,打日本鬼子那会儿,我们和张世杰有过多次合作,大家也都知道,张世杰是共产党的人,我们击投奔共产党,日子肯定会不错。不过,共产党纪律太严,当初我参加新四军那会儿,为了一个兄弟违反纪倬,我带着几个人重又回了太白顶。投共产党,对我算是吃回头草,共产党再收留我,是收留一个贰臣,都挺没意思的。所以,我一直在犹豫,到现在也没有做出决定。”老四说道:“大当家的,你和朱家是亲戚,咱们去投奔国民党也不错。”杨开泰摇头叹气道:“国民党的兵我又不是没当过,国民党兵在老百姓的口碑中还不如我们土匪,招安对我也是吃回头草,也挺没意思。难呢!”老七说道:“大当家的,你做决定吧。”杨开泰说道:“我们现在只有四种选择:下山投奔共产党,下山投奔国民党,下山回家做平民百姓,继续留在山上,等着国民党或共产党来围剿。我想了又想,是该为手下的兄弟们选一条路了。是一起共进退,还是各自奔东西,大家议议吧。”老六问道:“大当家的,桐柏已经是共产党的天下,他们现在剿匪剿得很厉害,去投奔共产党,能有好果子吃?”郭冰雪这时插了话:“共产党只打击那些作恶多端的顽匪,对我们太白顶,他们的政策一向很宽大。”老七说道:“都说共产党越来越厉害,国民党越来越熊包,真要是下山的话,还是去投奔共产党有前途些。”老五也说道:“听说张二少爷自卫队里那些人,都在解放军里混出了人样,咱们和自卫队一起打过鬼子,我也觉得投奔共产党牢靠些。老八金贵过去后,也挺受重用,已经当排长了。”老三站了起来,对大家伙说:“弟兄们,咱们不能只考虑自己的前程,不为大哥着想。大哥为啥这个时候把我们召集起来开会,他是遇到了难处。咱们大小姐和姑爷原来是共产党的人,现在被国民党抓了起来,你们投奔了共产党,不是要大小姐的命吗?”老七说道:“大当家的,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告诉我们?咱们还商量什么出路,先把大小姐救下来再说吧。”老六说道:“就是啊,大小姐关在哪儿?我带弟兄们劫狱去。”老三说道:“要是好救,大当家的也不用这么为难,要先把弟兄们的后路安排好。大小姐在南阳,南阳里里外外有好几万国军,怎么进得去?更何况,朱家兄弟也在南阳,大小姐就在他们手上。”老七说道:“大哥,那咱们就去投奔国民党吧,先把大小姐救下再说。”好几个人也说道:“对,去投奔国民党。”郭冰雪说道:“朱家兄弟那么狡猾,就算把整个太白顶的人都拉去,救不救得了人还不一定,再说,国民党腐败透顶,一点前途都没有。”老三看着杨开泰,说:“现在情况紧急,还考虑什么前途,大当家的,你快拿主意吧。”杨开泰站了起来,“我刚才说过我有私心,为了救紫云,只有先投奔国民党,可是,我又怕耽误了兄弟们的前途,所以,才让弟兄们自己选择。”老三说道:“选什么选,一切都听大哥的。愿意去投奔国民党救大小姐的弟兄,站起来。”大厅里站起一大半人,剩下的人犹豫片刻,也站了起来。郭冰雪站了起来,说道:“你们——”杨开泰也站了起来,“谢谢弟兄们。我……”几个部下急匆匆走进议事厅,瘦高个说道:“报告寨主,南阳送来情报,来了共产党两个纵队,忽然包围了南阳城,说是要拿下南阳城。”郭冰雪忙说道:“开泰,共产党要打南阳了,你快去和张世杰联络,借这个机会能救紫云。”杨开泰斜了郭冰雪一眼:“我自己的妹妹,我自然会救。弟兄们,情况紧急,我先带一批好手去南阳。”几个部下争着说“大哥,带上我吧……” “大哥,我也去……”杨开泰说道:“你们不能都跟我走,山寨,总要有人守。冰雪,你跟我去救人。”郭冰雪盯着杨开泰:“你是不是怕我私自带着弟兄们下山投奔共产党?”杨开泰避开她的目光:“我没这个意思,毕竟你是个女人……”郭冰雪说道:“这么多年,你每次下山,都是我这个女人带着人马守山,你要是不信任我,干脆把我关起来吧。”杨开泰顿了一下:“你是我老婆,我怎么会不信任你。好吧,山寨就交给你了。冰雪,只要能顺利把紫云救回来,我可以考虑你的建议。” “你记着这句话就行。你们快走吧,迟了,朱家兄弟可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

4

中原野战军新来的两个纵队从东南和西南两面形成了对南阳的钳击态势。此时,张世杰已带小分队进入南阳东门外的土岗树林里。如果不趁着南阳守军收缩防御的时候混进城去,一旦战役打响,进城的难度就太大了。这天中午,围城的大部队开始向东北快速运动。张世杰认为这是主力在做攻城准备,忙把小分队队员召集一起。张世杰道:“我们的机会来了。进城不难,难在什么时候进去。主力不攻城,进城救了人也没用。主力已经攻城,城门四闭,没法混进去,进去了,紫云他们可能已经牺牲了。四喜,把军装发一下。这是国民党主力黄维兵团的军服。黄维兵团已经过了平汉路向东了。记着:我们是黄司令官警卫营的兵,有信送给王凌云主任。大家睡一觉,天黑后行动。” 主力部队仍在大规模移动。天黑的时候,赵九思带着两个警卫员骑马过来了。张世杰问道:“什么时候总攻?有没有紫云他们的消息?”赵九思把张世杰叫到一旁,掏出纸烟点上,又给张世杰点上烟:“没有新的消息,紫云他们还在朱家公馆。你们准备晚上进城?”张世杰道:“明后天能完成攻城准备,今天进去时机最好。”赵九思道:“长话短说。世杰,杨开泰已经带着小分队下山了。他们再加上南阳城里的同志,应该能把紫云他们救出来。” “你什么意思?”张世杰问。“大部队这次不是准备攻城……”张世杰急了:“什么?” “淮海的仗越打越大,黄淮兵团是去增援淮海的。敌变我变,野司首长决定先解决淮海,暂时不打南阳了。”张世杰呆呆地叫一声:“啊——”赵九思道:“我们师马上就走了。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走。当然,这不是命令。你可以选择留下救人。主力团郑团长伤还没好,你要过去,就带这个团。你给个回话吧。”张世杰又抽了一支烟:“你另选一个团长吧。祝你一切都好。我只想见紫云一面,请求她的宽恕。”赵九思点点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选择。记着:
不要蛮干。朱家兄弟早有准备。主力不攻南阳,不要去教人。我希望下次见你,你还活着。”张世杰干咽几下:“部队都去淮海吗?” “地方部队不去,留下来保卫解放区。主力留一个旅监视南阳之敌。形势不错,千万不要逞能冒险,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再见。”张世杰呆站了好一会儿,折回去道:“都起来吧。行动取消。” 得到中原野战军撤围的消息,朱国梁叹道:“从哪里冒出这么多共匪呀!哥,我看这江山真要变颜色了。你说,国柱说的路能不能走?”朱国栋道:“死路!你我的手上,都沾有共产党的血,现在过去,生不如死。我们别无选择,只能跟着委员长干到底。” “国柱怎么办?”朱国梁问,“你真要大义灭亲呀?张世杰和杨开泰不来上钩,我们要么杀了国柱,要么把他还给肖副官。” “路是人走出来的,有什么义可以让我们灭亲?狗屁!一定要把国柱救下来。” “他犯的是死罪……”朱国栋道:“南阳已经守不住,撤退是早完的事。拖到撤退,就有办法了。我们手里不是还有个张世俊吗?就用张世俊的脑袋告慰咱爹的在天之灵吧。备上厚礼,我去见见肖副官。” 礼物刚刚备好,肖副官就不请自到了。两兄弟马上问王凌云主任是何打算。肖副官说道:“南阳如今是一块鸡肋,弃之可惜,食之无味。守,守不住,攻,攻不出,只有趁乱撤出。上峰已经决定放弃南阳了。”朱国梁张大嘴巴:“放弃南阳,不会吧,共军大部队已经撤走了。”肖副官说道:“这是上峰的命令。”朱国栋感到情况不妙:“肖兄,你今天来……”肖副官满怀歉意地说道:“国栋兄,咱们可是有约在先,我这次来,是想把两个人犯带回去。” “肖兄,看在黄埔校友的份儿上,请你给我个准话儿,你把他们带走,是要一起转移,还是就地解决?”朱国栋恳求道。肖副官说道:“现在这种情况,哪有精力带着他们转移。国栋兄,保密局毛人凤局长很难对付,这个忙我真的没法帮。”朱国梁叫了起来:“这么说,国柱就要死了,肖副官,你救救他吧。”肖副官安慰他说:“国梁老弟,国栋兄,恕我无能为力。我劝你们趁早打消救人的念想。弄不好,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朱国梁看着朱国栋:“这,这可怎么办?”朱国栋说道:“国梁,你快把东西带上来。肖兄,再多坐一会儿。”朱国梁一愣,马上醒悟过来,“东西?好好好,我马上带上来。”急步朝书房走去。朱国栋说道:“肖兄,家父在共匪占领太平镇之后,曾经把家产分成三份。既然你要带国柱走,我想,他那份家产也该跟他一起走,否则,就没有完成家父的遗愿。”说话间,朱国梁已带着人把几十个盒子放在桌子上。朱国栋把几个盒子推过去,“这就是属于国柱的东西,请肖兄过目。”肖副官打开一个盒子,里面是一块千年古玉,又打开一个盒子,里面是一对上好的翡翠玉镯。朱国栋道:“来人,把东西送到肖长官车上。”肖副官道:“慢着!无功不受禄……”朱国栋叹口气道:“家里出了国柱这个不忠不孝的人,是朱家的大不幸。这种时候,只能大义灭亲才能洗清我们身上背着的嫌疑。希望老兄能想想办法,给我一个亲手处决党国和家族叛徒的机会。请受我一拜!”扑通朝肖副官跪下了,“老二,跪下!”朱国梁也跪下了。肖副官道:“这……他们是要犯,交给你们处置,我实在脱不了干系……”朱国栋道:“明天,或者后天,时间由你定,我带人在西校场活埋了他们。肖兄,我必须证明我和二弟对党国的忠诚。由你派人监刑,我只管杀人,你看行吗?”肖副官看看一大堆精制的红木盒子,“主意不错,可以按你说的办。再找一些看客。我们人走了,也要让南阳的百姓知道:跟着共产党没有好下场。我派一个班监刑,要是出了差错 ,你们都得死!” “放心吧。我想活到八十岁。”朱国栋自信地说。 第二十章

1

发现南阳国民党守军开始撤退后,张世杰率小分队十人换上黄维兵团的军服骑马朝南阳南门狂奔。在枣林镇,他们碰上了匆匆赶来的杨开泰率领的十二个人。 兵败如山倒。肖副官一大早就派人来通知朱国栋:一小时后他在西校场监督处决人犯。士兵把杨紫云和张世俊从通向地下密室的暗门中押了出来。朱见真在地下室里大喊:“放我出去!我要跟世俊在一起。放我出去。”这几天,朱见真怕两位哥哥加害张世俊,自己也搬进了地下密室。朱国梁不理朱见真,把手中的一串钥匙交给一个亲信:“你在这儿盯着,看着表,过一个小时,你把老三和小姐放出来,带他们去分号会合。”转身对几个装箱的保安队员说:“来不及了,别磨磨蹭蹭,先挑值钱的搬。留个人,两个小时后,把房子烧了。不能便宜了共产党。” 冬日的阳光很亮,刺得杨紫云睁不开眼,头朝右一转,目光落在张世俊的衣服上:“世俊,你怎么穿着国柱的衣裳?”张世俊看看偏大的衣裤,说:“他让我穿的,他说我的衣裳太脏了。”杨紫云面露怒色转身盯住朱国梁:“你们想干什么?世俊招你们惹你们了?你们这么做太缺德了!”朱国梁怪笑着:“真是聪明,走吧,到书房里说。”张世俊面带惧色:“你们要玩狸猫换太子?要我顶替国柱去……去死!”朱国梁啧啧嘴:“也不笨。把他们架进去。”几个士兵架起两人往前院走。张世俊大叫:“朱国梁,你可真卑鄙,我二哥一定会替我报仇的。你等着。” 朱国栋已经在书房等着。书桌上放了两碗颜色怪异的药汤。朱国栋一见张世俊,眉头一皱,围着张世俊转了两圈,自言自语着:“比国柱小了一圈,不太像。”杨紫云道:“朱团长,我劝你千万别干傻事。十三绥靖署,有不少认识我们的人,军统的密探也不少。看样子你们是要逃跑了。为什么不听听我的劝,带着你的人起义呢?国栋哥,国梁哥,我保证你们起义后……”朱国栋突然抽出挂在墙上的军刀,在杨紫云的脸上划个小口子:“闭嘴!再说,我把你的脸划成棋盘。你看看这把日本少佐军刀,这是你的心上人张世杰光复那年送给我的。”杨紫云面无惧色,咯咯咯笑个不停:“最好划成围棋盘。走出这一步,想回头就难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在国民党日薄西山的今天,一个莫须有罪名就能要了你们兄弟俩的命。你们能想到救国柱,还算天良没有完全泯灭。听我一句劝,起义吧。不走这条路也行,但你们不能杀世俊。否则……” “你没资格跟我谈条件。”朱国栋大声道:“给他们润润嗓子。”六个兵三人一组,配合着把药汤灌进杨紫云和张世俊的肚子里。两人都双手捂着喉咙,怪叫着在地上翻滚,叫着叫着已叫不出字词了。朱国栋笑着说:“杨紫云,你以为我是傻子啊?你说话啊?你呼口号呀!这李代桃僵之计用不好,我还怎么混?你们几个,给这个小王八蛋增增肥,朝头上、脸上招呼,别手软。”六个兵拳脚并用,不一会儿就把张俊的头打成个血葫芦了。朱国栋抓住张世俊的头发,硬生生地把张世俊提起来,狞笑着:“紫云妹妹,你好好看看,看看他哪点不像老三?你说不出来,你用手指,你指一处,我修理一处。”杨紫云泪流满面,慢慢摇着头。朱国栋扔开张世俊,掏出白手帕擦擦手上的血,把手帕扔到杨紫云的脸上,恶狠狠地说“以前我真的是太仁慈了,让你的心上人笑话了十几年。不把活儿做绝了,张世杰能记住我吗?这个王八蛋早把你忘了!七天了,他爬也爬到南阳了。你看看,他在哪里?”伸手拍拍杨紫云的脸,“你这个傻瓜蛋!你害得我弟弟三十多了还是个童子鸡!不是肖副官催得紧,我真想让我这些兄弟先给你放个排子枪,破了你给张世杰守着的女儿身!乖乖地给我上路吧!国梁,把咱们家的两个傻瓜带上,到分号等我。把他们俩押到西校场。” 自明朝永乐八年开始,西校场就是刑场了,一用就是六百年,先是杀头,后是枪决。杀头的五百年,校场杀人是很隆重的事,搭的有观刑台和行刑台,还有几间供刽子手做准备的屋子。进入民国之后,执行死刑大都用枪弹,这里慢慢变成了一个由低矮围墙圈着的广场。因为是不祥之地,周围很少有居民居住。朱国栋为了发泄心头之恨,特意选择活埋这种形式对待杨紫云和张世俊。他事先派人挖了两个大坑,尽管这个举动很吸引人眼球,可整个南阳城正处于大溃逃之中,没有几个人来观看他的杰作。一辆吉普车和一辆卡车拉着他们来到刑场,朱国栋去检查了挖好的坑,还特意叫两个士兵跳下去试试深度。一切准备就绪后,肖副官和一个中校带着一卡车宪兵来了。朱国栋忙上前行礼。肖副官道:“这位是绥靖署执法处白处长,由他来亲自监刑。”白处长看看两个坑,“多年没看活埋人了。想不到朱团长会喜欢古色古香的东西。用这种方式除掉家中叛徒,够劲儿,也够狠,佩服。”边说边掏出一份档案,抽出两张纸看看:“哎呀,人都打变形了。”朱国栋小心解释道:“自杀几回,撞墙,拦不住。刚才一个没注意,又撞了。”白处长道:“撞昏了。紫云上校,三年前,在重庆,我曾有幸睹过芳容。你们二位都曾是党国的大功臣,白某人佩服得很。你们干吗脚踩两只船?可惜,真是可惜。有什么遗言,可以说了。”杨紫云努力想说话,只是送出一串模糊不清的声响。朱国栋道:“这个杨紫云,说话极富煽动性,我怕她沿途乱说话,给她喝了哑药……”白处长道:“周到。行刑吧。”杨紫云自己跳进一个坑中。两个士兵把张世俊塞进另一个坑中。七八个士兵开始往坑里填土。杨紫云举起双手,眯眼看看剌目的太阳,身子转转,面向太平镇的方向站稳了,然后放下手,神情平静地望着东南,一个神秘的微笑开始从她的两个嘴角绽放开来,两行眼泪无声地从她不屈、不甘的眼睛中流下。看到黄土埋到两人的臀部,肖副官和白处长带着宪兵走了。看到黄土埋到了两人的胸部,朱国栋掏出怀表看看,“吴排长,你给我盯着,埋到脖子后,等五分钟再撤。”吴排长立正答道:“是。团座。放心,撤走前,我再每人赏他们一颗花生米。”朱国栋坐上吉普车走了。 张世杰和杨开泰带人冲进朱公馆,看见一个保安队员正准备点火烧房子。张世杰大喝一声:“把手举起来——”保安队员一看是张世杰,忙跪下来:“张二少爷饶命,杨大当家的饶命。你们快去救人吧,我们朱团长、朱司令把世俊少爷跟国柱少爷调了包,把世俊少爷和杨小姐拉到西校场了,说是要活埋。你们快去救人吧。”张世杰和杨开泰赶紧带着人骑马朝西校场赶。这时,朱国梁正在同顺兴分号门口指挥士兵们往两辆卡车上装东西。七八个保安队员背着枪跑了过来。小头目边跑边叫:“司令,司令,小姐和二少爷跑了,朝西边跑了。丫环说漏了嘴……”朱国栋从吉普车上跳下来:“怎么回事,磨磨蹭蹭等死啊?”朱国梁说道:“东西还没装完。” “不能再装了,马上出发。”朱国梁问道:“见真和国柱,跑了。找不找?”朱国栋说道:“算了,自作孽,不可活。这是他们的命。赶紧走吧,我们现在身边只有一个连,再拖,恐怕夜长梦多啊!” 朱国柱冲进西校场,他一眼看到了土堆上露出的两颗人头,大叫一声:“紫云——”朝土堆跑去。正在上车准备撤走的士兵听到叫声,举枪就打,朱国柱倒下了。张世杰带着人赶到,向敌人开火。杨开泰带人从另一个方向赶到了。敌人以卡车作掩护,双方打了起来。激烈的枪声中,倒在地上的朱国柱爬到土堆边,对着一颗已经看不出模样的头颅大叫:“紫云,紫云——”把手伸到杨紫云的口边试了试,见一丝气息也没有,大叫一声,晕了过去。张世杰和杨开泰打死吴排长后,一起跑了过束,叫道:“紫云,紫云。”杨开泰拼命用手扒土。张世杰把朱国柱翻转过来,“朱国柱?”他看的是另一个满脸是血的头,“这是……”跑到那边用手扒土,叫道:“拿铁锨来,快——世俊?”大叫一声,“世俊,不!”土被扒开了,杨开泰抱着杨紫云的尸体傻愣愣坐在地上。朱国柱躺在她身边,两个队员正在为他包扎伤口,血不断涌了出来。张世俊也被挖了出来。张世杰抹去他脸上的血污,叫道:“世俊,世俊——”使劲按着弟弟的胸口,眼泪流了下来。朱国柱醒来,抓住杨紫云的手,对抢救他的队员笑了笑,叫道:“世杰,张世杰——”队员叫道:“队长,队长,他醒了。”张世杰转过身,来到朱国柱身边,“国柱,你坚持一下,我送你去教会医院。”朱国柱摇头说:“不用了,世杰,紫云在等着我,她答应过我,来世要做我的妻子。”张世杰说道:“糊涂!你们早就结婚了。把车开过来,快——”朱国柱勉强动了一下:“不,世杰,我不行了。这一辈子,她爱的人只有你,我们在一起假扮夫妻,是为了工作需要。上次在太白顶,我要把真相告诉你,她不让说。我知道,她还没忘记你,她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你。我只有等来生,来生她会爱我的,会爱我的……”张世杰听到这一番话,愣住了,不由自主地朝杨开泰和杨紫云那里挪了几步。朱国柱缓一口气,眼睛看着杨开泰:“大哥,能不能,把我和紫云,埋在一起,挨在一起,我想,陪,她……”声音弱了下去,手往杨紫云的方向挪了一下,不动了。张世杰看着朱国柱,抓住杨紫云的手,说道:“紫云,紫云,你醒一醒。我对不起你,我不该不信任你,你原谅我,你要亲口说你已经原谅了我,紫云,你醒醒啊!紫云——”杨开泰说道“世杰,紫云已经去了,她不会怪你的。”张世杰说道:“大哥,把紫云给我。”从杨开泰怀里抱起杨紫云的遗体,“紫云,我要为你报仇。”说完就把杨紫云抱到卡车上。朱见真气喘嘘嘘地跑了过来,叫着:“世俊,世俊——”看见张世杰和杨开泰,一阵惊喜,“世杰哥、杨大哥,你们来了,你们把世俊救出来了,对吧?他在哪儿,世杰哥……”张世杰抹了一把眼泪,看着躺在地上的张世俊。朱见真顺着张世杰的目光,看到张世俊,浑身一震。张世杰说道:“见真,对不起,我们来晚了。”说着走过去,弯腰准备抱起张世俊。朱见真大叫一声:“别动他!”走过来,跪在地上,把张世俊的头搂在怀里,抚摸着他脸上的伤疤,喃喃道:“世俊,疼吗?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张世杰说道:“见真,来,把世俊放到车上,我们送他回太平镇。”抱起张世俊往卡车边走。朱见真跟着走了两步,喃喃说道:“世俊,你等一等,我就来陪你。”张世杰忙转身,叫道:“不要!”只见朱见真掏出一把匕首,对着胸口扎了下去,倒在地上。张世杰抱着张世俊跪在地上,张世俊的手垂了下来,朱见真微笑着抓住张世俊的手,慢慢闭上眼睛。 赶到同顺兴南阳分号,朱家兄弟已经离开了,张世杰和杨开泰带着人马出城向南追去,南阳通往新野的官道上,蜿蜒行走着国民党撤退的零散部队,一半路走着步兵,一半路行着车辆。张世杰开着卡车鸣着喇叭,往前追赶。出城走了十来里地,杨开泰一看路上十分拥堵,说道:“朱家兄弟带着一个连,肯定押着他们的钱物,路上人多,他们车子重,走不快。世杰,前面小辛庄,有我留下的人马,你继续追,我骑马抄近路到前面堵住他。”说罢,拉开车门跳下车撒腿就跑。 中午刚过,埋伏在黄土岗上的杨开泰的人马终于等到朱国栋的车队。杨开泰瞄准第一辆车的轮胎开了一枪,卡车一下子窝在路中间。后面的车子都没法动了。朱国梁从车里出来,叫道:“怎么回事?”一个军官过来说:“报告,前面那辆车坏了,挡住了去路。”朱国栋从车里探出头,说道:“梁宝生,立即组织人把前面车上的东西搬到后面的车上,把那辆车推到沟里。刘连长——”一个军官从前面一辆吉普车里跳下来,敬礼道:“团座——”朱国栋说道:“注意警戒。”士兵们在两个年轻军官组织下,开始把卡车上的东西往下搬。杨开泰又开了一枪,一个士兵中弹倒地,手中的箱子掉在地上,银元撒了一地。枪声密集起来,一个正在搬运东西的士兵叫道:“土匪打劫了,快拿着银元逃命吧!”几个士兵闻言扑向箱子。朱国栋从车里出来,拔枪打死了两个抢银元的士兵,叫道:“干什么?找死!”一颗子弹擦着朱国栋的身子飞过,他连忙退回到车里。枪声响成一片。张世杰开着车过来,听见前面的枪声,坐在副驾驶位置的队员看看外面的人,小声说道:“是朱国栋的部队,杨大哥拦住他们了。”张世杰道,“准备战斗。”一打方向盘,把车横放在路上,堵住了大道。张世杰下了车,小分队的人也下了车。张世杰从一个队员手中拿过一挺机枪,叫道:“速战速决,不要恋战!”用点射打坏了汽车轮胎。后面的国民党溃兵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都朝路两边躲藏。张世杰在小分队的掩护下接近了朱国栋和朱国梁的汽车,端起机枪朝吉普车扫射,大叫着:“朱国栋、朱国梁,拿命来——”朱国梁跳下车,叫道:“张世杰,我和你拼了!”刚想射击,被一阵火力压到车子下面。朱国栋叫道:“国梁,往后面跑,别和他们硬拼。梁宝生,快把人组织起来。”杨开泰从另一方向冲过来,叫道:“世杰,从沟里往前冲。”张世杰叫道:“朱国栋,朱国梁,滚出来……”杨开泰朝朱国栋藏身的地方打了几枪,朱国栋躲避,正好暴露在张世杰面前,张世杰打个点射,朱国栋倒下了。朱国梁叫道:“国栋,国栋,张世杰,狗日的,我要杀了你!”一边打着枪一边从汽车后面站起来。张世杰和杨开泰同时开枪把朱国梁打成了筛子。张世杰冲到朱国栋面前,看到朱国栋躺在那里,几个伤口都在流血,眼睛里还有光。看见张世杰,朱国栋嘴角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张世杰把机枪举起来。朱国栋说道:“等等!张世杰,我有话要说。”杨开泰说道“别玩花招!没人能救你了。” “我认命了。我只想说几句话。” “有屁快放!”朱国栋怪笑几声:“张世杰,你没赢。我亲手活埋了你最心爱的女人,活埋了你的弟弟……”杨开泰叫道:“畜生!告诉你,你也害死了你的弟弟和妹妹。”朱国栋不屑地说道:“那是两个傻瓜,我这就追到阴间去,把他们开除朱家的藏书网族籍。张世杰,你打死我,你真算报了仇吗,你高兴吗,不,我已经从你的两鬓,从你的眼神看出,你很痛苦,并将永远痛苦下去。你跟着共产党最终得到了什么?你们家的家产叫你败光了,你老母亲快七十了,如今还要自己洗衣做饭,那些追随你的弟兄留给你的那一大堆孩子,你拿什么养活他们?你不可能心安理得地活着……我完了,你也完了。杨开泰……”杨开泰开枪了,朱国栋闭上嘴,两只眼睛瞪着天空。张世杰看看周围的地形:“大哥,快,快撤。”杨开泰的手下在不顾一切地抢东西。张世杰急了:“别拿东西了!朱国栋的部队就在前面,快撤。”三当家的从一个女人手中夺过一只包,一枪把女人打死了。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哭喊着:“妈妈,妈妈——”杨开泰走了过去,“谁的狗崽子?”张世杰遭:“这是朱国栋的媳妇。别——大哥,别杀这孩子。” “留着也是个祸根。弟兄们,大仇已报,撤吧。”张世杰看着周围的尸体,迟疑了一会儿,抱着朱国栋的儿子朝树林里跑去。

2

张世杰和杨开泰都去南阳教人了,周银杏觉得这是一个公报私仇的好机会。只要能挑动太白顶的人先开枪,杀死郭冰雪就不会有后遗症了。可是,仅凭她的军分区特别行动队,无法冲到太白顶,杀死郭冰雪。周银杏做了几天说服工作,刘金声才答应带着支队的主力配合周银杏行动。刘金声带的几百人走到青峰口,都停下了。周银杏不高兴了,“金声大哥,你这是干什么?你这不是耍我吗?”刘金声嗫嚅道:“我,我只答应配合你。杨开泰下山后,郭冰雪让他们的人后撤了三里,不好找打她的由头。青峰口离太白顶只有十里地,只要你敢打,枪一响,我肯定冲过去。你知道,我是犯过错误的。”周银杏无奈地苦笑一下:“我那四十来个人,不等你冲过来,早死光光了。我可知道太白顶有多少神枪手。”刘金声道:“其实,你的仇人只有郭冰雪,弄死她,太容易了。”周银杏道:“你哪里明白我的心,我一定要把她当成敌人干掉才解气。暗杀郭冰雪?她还真不配!我如今是分区特别行动队队长,她是什么东西?一个土匪婆子。” “我听不明白。其实,这个也很简单。你带着你的人硬往太白顶闯,肯定会有冲突。枪一响,我就可以动了。帮你我是愿意的,可只能这样帮。你要是怕伤着你,可以让金贵带人去挑事儿,金贵肯定会听你的。”刘金声说。“我周银杏啥时怕过死?咱们一言为定。”然后大喊一声,“金贵,带上咱们的人,出发!刘队长,你可别见死不救啊。”周银杏带着四十来个人朝着太白顶走,走了五六里地,硬是没碰上太白顶的人。走进一个山谷,周银杏开始冒冷汗了。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银杏,你是来谈判呀,还是来拿我的人头的?站住——我们跟张世杰支队长是有协议的,你们已经犯规了。回答我。”周银杏忙喊:“停!郭冰雪,你可别乱来。我是来找你谈判的。”郭冰雪笑了起来:“好。你跟金贵往前走,其他的人都不能动。好,有点胆。你们都听着,过些日子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可别让枪走火了,都把枪背起来吧。我知道你们青峰谷还有五六百人。可一旦交火,远水解不了近渴。好得很。银杏,你扭头看看右边。”周银杏抬头朝右边一看,郭冰雪正坐在大青石上朝她笑。于是硬着头皮说:“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吧,我收编过十几股土匪,谁敢这样对待我,两边的兄弟们都听着,我今儿来,是想给你们带个话。我们的政策是:首恶必办,胁从不问,立功受奖。郭冰雪,我可以走了吗?”郭冰雪冷笑道:“当然可以走。银杏,你不该整天想着整死我。我不会让你得逞的。你开泰大哥要是知道你趁他不在家跑来暗算他,会不高兴的。” “随便吧。今天我认裁了,以后日子长着呢。” 返回青峰口,刘金声正集合队伍准备返回。周银杏道:“刘大哥,你就是这样配合我的?”刘金声道:“银杏,我刚刚得到消息,王凌云不守南阳了。我必须把队伍带到西边,防止他们进入解放区。你看,他们没放枪吧?”周银杏没说话,骑上马走了。 夜深了,李玉洁正在灯下缝补衣服,听见外面有动静,停了下来,叫道:“万隆,万隆,快出去看看,谁来了?”万隆在里屋答应一声,蹦蹦跳跳出来,刚刚走到门口,一脸硝烟一身泥土的张世杰走进屋子,跪在李玉洁面前,哽咽道:“娘,我把世俊给你带回来了。”李玉洁惊喜道:“世俊回来了,他在哪,你,你这是怎么了?”站起身朝门口望去。两个人抬着一副担架进来,担架上躺着张世俊的遗体,后面又跟进来三副担架,四具遗体依次摆在客厅的地上。李玉洁走到张世俊遗体旁,蹲下来,手颤抖着摸摸张世俊的脸,说道:“世俊,三儿,你回来了,你总算回来了。谁把你弄成这样,是谁把你弄成这样了?”说着说着就眼前一黑,晕倒在张世俊的遗体上。“娘,你醒醒,你快醒醒。”张世杰忙过去用手掐着李玉洁的人中穴。李玉洁睁开眼睛,茫然看看张世杰。张世杰哭道:“娘,是朱国栋和朱国梁,他们杀了世俊、紫云和朱国柱,见真为世俊殉了情。娘,我无能,我没救下世俊,就差一步,我无能啊!”杨开泰走进客厅,在李玉洁身边跪下,说道:“伯母,世杰已经杀了朱家兄弟,为世俊报仇了,也为紫云报仇了。”李玉洁挣扎着起来,一屁股坐到地上,看着张世俊的遗体,眼泪流了下来,“三儿,我的世俊,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你们一个一个离开,没个头啊,老天呐,你咋就不长眼呢!” 第二天一大早,三当家的带了一部分人和战利品回到了山寨。郭冰雪闻讯后迎到议事厅,快速扫了人群一眼,问道:“人救出来没有?人都没事吧?开泰呢?”三当家的叹了一口气:“大嫂,紫云小姐和张家三少爷叫朱家兄弟活埋了。朱家的国柱少爷和见真小姐竟殉了情。大当家的在太平镇和张二少爷一起处理他们的后事。”郭冰雪喃喃道:“天哪,死了四个!朱家兄弟呢?”三当家的说道:“大当家的和张二少爷把他们都杀了。”郭冰雪双手合在胸前念了一声佛,低声说道:“总算报了仇。以后,紫云再不用他操心了。带点钱物,我要去太平镇。”三当家的说道:“大当家的不让你去。”郭冰雪急了,“他还犹豫什么?” “大嫂,听大当家的吧。他怕共产党扣下你和宝宝。”几个属下背着朱太太进来了。三当家的问道:“怎么回事?”属下说道:“几个弟兄巡山碰到他们,说是夫人的姑姑,来找夫人。”郭冰雪走过去,叫道:“姑姑,姑姑,你怎么了?来人呐,快去找医生,快拿水来……”属下把朱太太放在椅子里,郭冰雪倒了一杯水喂朱太太喝,朱太太醒了过来,挣扎着要起来,“小雪,小雪——”郭冰雪说道:“姑姑,你别动,我已经派人去给你找医生了。发生了什么事情?”朱本太说道:“国梁的手下,抢,抢东西,家里人,被冲散了,我来投奔你,想让你,帮我找,找见真……”三当家的在一旁说道:“姑太太,见真小姐已经死了。”朱太太挣扎着坐起来,叫道:“见真,见真……”喷出一口鲜血,直挺挺朝后倒去。 张世杰和杨开泰带人忙了一天一夜,才把四个人入了殓。李玉洁听说朱家兄弟曝尸野外,心里过意不去,要张世杰派人把他们的尸首找回来埋了。到了傍晚,张家和朱家院子里都停放了四口棺材。太平镇朱、张两家一天死了八口人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吃晚饭的时候,李玉洁说话了:“四个孩子不算夭折,也算早逝,下葬就不挑日子了,就后天吧。四个孩子,两对鸳鸯,生未能同房,死也该同穴。后天,把他们的事当喜事办吧。”张世杰和杨开泰都同意了。吃过晚饭,就着一盏油灯,李玉洁在用红绸扎花,几个孩子围在她身边。张万隆问道:“奶奶,我妈死的时候,你扎的是白花,为什么给我小叔扎红花?”李玉洁说道:“这是给你小叔结婚用的。”张万隆又问道:“小叔和谁结婚?”李玉洁说道:“和见真姑姑。”张万隆更好奇了,“他们都死了,还能结婚吗?”李玉洁抹了抹眼腈,说:“总不能让你小叔孤零零去阴间吧?他喜欢见真,见真也喜欢他,几年前我就想给他们办喜事,朱家不愿意,打来打去,打出这么个结果。他们命不好啊,赶上这么个乱世,只能婚事丧事一起办了。” 院子里,张世杰抽着烟,望着天空发呆,杨开泰走了过来。张世杰抽出一支烟递过去,杨开泰接了,划根火柴点着,深深吸了一口,说道:“后面这排房子,是世俊出生那一年盖的。”张世杰说道:“也许是的,我记不清了。”杨开泰说道:“我记得很清楚,世俊和若兰满月的时候,我们一家来喝满月酒。你爷爷当时还在世,他老人家说,生了三个孙子,房子不够住了,要盖房,要买地,要为你们置办一份能传千秋万代的产业。那是我参加过的最热闹的盛宴,朱家的人也在场。那一年,你家盖了房,朱家续娶了个太太,我父亲放下书本,开始继承家族的生意。他们那一辈争来斗去,我们这一辈又接着争来斗去,结果呢,你爷爷专门为世俊盖的房子,他到最后也不曾在里面娶妻生子。” “我不是家里的长子,我没有你这么强的家庭观念,我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一个理想,一个让大多数人都过上好生活的理想,没想到,却给家庭带来这么大的灾难。” “灾难不是你带来的,是命,我们谁都抗不过命。”张世杰长出一口气,语气变得坚定起来:“大哥,东北已在我们手中,华北战局也基本明朗,北平、天津很快也会到我们手中,可以说,天下大势已定。你该给我个准信了。”杨开泰的脑海里立刻闪现出国民党军队从南阳撤退时那种混乱的场面。他很清楚,旧的政权正在以无法挽回的速度溃拦,再也没有能力和新的势力抗衡了,他必须做出选择了,不由得长叹一声,“唉,我不能再糊涂下去。世杰,等把紫云他们的事情办了,我就回太白顶,把队伍带下山,交给你,然后,我准备在太平镇住下,或者做点小生意,或九九藏书者种几亩地,把宝宝抚养成人。”两人正说着,金贵跑了进来,“张支队长,杨大当家的,我们周队长,也就是银杏,想跟杨大当家的谈谈。”张世杰马上接道:“大哥,你去见见银杏吧,她心里还是有化不开的结。” 借着月光,周银杏仔细看看杨开泰:“你也不怕张世杰把你扣下,逼你解散你的人马?”杨开泰道:“怕,我就不来了。有什么事,说吧。”周银杏道:“改编的事,未必是支队说了算。分区在这件事上也有发言权。听说张世杰答应让你们,不,咱们的兄弟编个独立团?” “你认为我当个团长不够格?”周银杏道:“给你个分区司令,给你个师长,我都愿意。不过,这得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周银杏道:“大哥,共产党的事,你可能还不大明白。富人和有头脸的人,以后不吃香了。张世杰如今挺风光,这风光是他家的银子带的。你要想当这个团长,必须改变一下身份。你要是带着国民党参议员的女儿过来,独立营营长都不会让你做。”杨开泰叹了一声,“银杏,当年是我选的冰雪,要恨,你就恨我吧。” “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不爱你,你娶了她,过得一点都不快乐。” “我过得很好。” “你别骗我了,金贵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她和张世杰藕断丝连,她生孩子,张世杰找了个男医生来给她接生,这不明摆着在扫你的面子?你们总是吵架,她嫌你是个土匪……”周银杏越说越激动。杨开泰喝道:“住口!我的家事与你无关。我告诉你,如果再让我选择,我还会选择她做妻子。”周银杏叫道:“大哥,你醒醒吧,我很了解这个女人,她早晚会离开你投入张世杰的怀抱,与其将来受辱,还不如这会儿快刀斩乱麻……”杨开泰的眼光变得像刀一样锋利,“周银杏,趁我还能控制住自己,你给我滚!马上滚——”周银杏的心在杨开泰的目光下一点一点变得冰冷,“好,杨开泰,算你狠!我明白了,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救过我,也毁过我,咱们两清了。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可郭冰雪毁了我,这仇,我不能不报。”转身大步朝通往县城的官道走去。金贵牵着马迎上来,周银杏飞身上马走了。

3

周银杏快步走进军分区大院,金贵紧紧跟在她后面。周银杏停下脚步,转身望着金贵,说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你是不是去找孟副司令?” “关你什么事!”金贵说道:“张世杰没能救出活着的杨紫云,可死了的杨紫云也是个烈士。”周银杏哼了一声:“别以为杨家出了个烈士,就可以高枕无忧。要是对付不了郭冰雪,我这些年出生入死还有意义吗?”周银杏咬着牙道:“你别跟着我,我的事儿我自有分寸。”金贵停下脚步,眼睁睁看着周银杏进了孟副司令的办公室,不由得长叹一声。 孟副司令抬眼看见周银杏,默黑的脸泛着光,像抹了一层油:“小周,快过来,坐,坐这儿。来,吃水果。”周银杏说道:“首长……”孟副司令目光在周银杏身上来回游了几遍,“就咱们两个,叫我老孟就行了。”周银杏在孟副司令对面坐下,问道:“首长,王凌云从南阳逃跑了,他会不会到桐柏这边?” “他去襄阳了。” “几万正规军去了襄阳,跟他们走的土匪和地方武装,肯定会有一部分窜到桐柏来。”孟副司令赞赏地点了点头:“小周,你越来越有大局观了。是啊,今天军分区开会,已经在唐河和桐柏交界处发现小股土匪。不过,咱们有你这样的剿匪女英雄,咱怕谁?”周银杏说道:“小股土匪当然不可怕,如果他们和桐柏的土匪勾结起来,那可就不得不防了。”孟副司令的眉头皱了起来,把头朝这边探了探,“你的意思是……”周银杏往回坐了坐说:“我们桐柏境内还有太白顶这个大匪患……”孟副司令身子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赵九思走的时候,特意交待过,太白顶的问题,要和平解决。”周银杏向前探探身子,“赵书记走的时候,王凌云还在南阳,如今情况有变,首长,不能不防啊。”孟副司令说道:“杨开泰的妹妹杨紫云同志,已经牺牲了。”周银杏说道:“杨紫云是杨紫云,杨开泰是杨开泰。太白顶上有一个非常可怕的女人,我以前跟你说过,这个女人不仅是国民党大官的女儿,还一直和国民党顽固派勾勾搭搭。杨开泰之所以到今天还没有投降,跟这个女人关系很大。前两天,我到太白顶跟这个女人接触过,她嚣张得很,说是不给杨开泰团长以上的职务,他们根本就不下山。”孟副司令有了兴趣,“有这种事?”周银杏点点头,“不仅如此,这个女人还是张世杰的老情人,张世杰一直护着她。你想想,这一年张世杰剿了多少土匪,为什么单单留下太白顶?”孟副司令说道:“没想到,情况这么复杂。情人,你说他们俩有一腿儿,搞了破鞋?”周银杏说道:“首长,赵书记已经去淮海前线了,这里应该由您说了算。我认为,张世杰必须无条件听您的。他搞破鞋算是小错误,他犯的大错误多了去了。”孟副司令沉吟一会儿说道:“搞破鞋都是小错误,以后你给我好好说说那些大错误,我爱听。这样吧,我明天去参加杨紫云同志的葬礼,顺便问同情况。要是张世杰不能够正确对待杨开泰和太白顶的问题,军分区决不会坐视不管。” 天刚蒙蒙亮,一声高亢的唢呐声打破了黎明的沉寂。太平镇街道上两边的门一扇扇地被打开了,人们陆续走出家门。在张家大门口,震耳的鞭炮声过后,一口拴着大红花,贴着红双喜的棺材被抬了出来,紧接着是三口同样打扮的棺材。棺材后面,是几个穿着孝衣却带着红花的孩子,手里举着灵幡。紧接着是一个响器班子,吹奏着调门高亢凄美的曲子。张世杰和杨开泰跟在后面,在他们身后有杨开泰的几个部下牵着马跟着。队伍经过紧闭大门的淮源盛总号,经过同样紧闭大门的同顺兴,经过紧闭大门的朱家大院,经过看热闹的人群,再经过杨家的院子,缓缓向前移动。张世杰看着熟悉的街道,恍惚中仿佛了看见张世俊和朱见真,也仿佛看见杨紫云和朱国柱从一扇扇门里走出来,对他笑着,然后又离开。看热闹的人群跟在队伍后面,队伍越来越壮大,缓慢走出了太平镇。 唢呐声渐渐远去,李玉洁从客厅走出来,穿过整个院子,在大门口停下,扶着门框,看着已经空空荡荡的街道。猛然间,她好像看见张世俊蹦蹦跳跳从街道深处走来,笑容满面地招呼着她,他的身后闪出活泼可爱的朱见真,两个人手拉着手,发出清脆的笑声。李玉洁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几步,那两个年轻的身影忽然之间消失了。李玉洁定定神,眼前只有冷清的街道。 送葬的队伍走到太平镇外的山路上,孟副司令和周银杏带着人过来了。他看了看棺材上的红花,皱皱眉头,叫道:“停!停……”领头抬棺的人看见穿着军装的孟副司令等人,人停下来,唢呐声也停了下来。孟副司令叫道:“放下,放下。”张世杰边叫边走了过去,“别放,不能停!孟副司令,有什么事你跟我说。走,你们继续走。”唢呐声又响了起来,队伍缓缓向前移动。孟副司令生气地叫道:“张世杰,你们这是啥意思?棺材上怎么拴着红花,搞的什么名堂?”张世杰说道:“紫云和朱国柱这些年一直在为党工作,他们生前没办婚礼,遵照他们的遗愿,我们正在为他们补办一个婚礼。”孟副司令的眉毛顿时挽成个疙瘩,“他们都是共产党员,你搞这种封建迷信,是什么意思,这么大的事,你请示谁了?”杨开泰走过来说道:“我是紫云的哥哥,这么做是我的主意,与世杰无关。”孟副司令上下打量着杨开泰,“你是哪棵葱?你一个土匪头子,有什么权力决定一个共产党员的后事?”张世杰说道:“孟副司令,你是外地人,不了解本地的风俗,请你先让我们把葬礼举行完。杨寨主已经同意带着队伍下山,等葬礼结束后,我会到军分区通报太白顶队伍的改编计划。孟副司令,时辰快到了,我失陪了。”说着,和杨开泰追赶送葬的队伍去了。孟副司令气得脸色发青,“太嚣张了,小周,去,把那个土匪头子抓住。”银杏说道:“首长,现在时机还不成熟,听听张世杰的改编计划再说吧。首长,强龙别惹地头蛇。”孟副司令说道:“我怕他?这个张世杰,确实有问题,有大问题,立场不明,目无领导,把两个共产党员的葬礼搞成封建迷信,这会给群众造成什么影响,这不是个小问题!” 送葬队伍在太平镇坟地停了下来,鞭炮声过后,两口棺材被放在一个大坑里。张世杰看着棺材缓缓落下,仿佛听见了杨紫云坚定又深情的话语:除非是死亡,什么也不能把我们分开。这么些年,尽管他结了婚,有了孩子,心中又何曾有一刻忘掉杨紫云呢,如今,死亡真来了,死亡真的能把他们分开吗?不会的,死亡,只能带来更深的思念。张世杰擦擦眼泪,大步走过去,拿起铁锨把第一铲土洒在棺材上。杨开泰也走过去,把土洒下去。孟副司令和周银杏等人站在离墓地不远的山道上。刘金声跑过去,说道:“孟副司令,人已经入土了,请你过去讲几句话。”孟副司令鼻子里哼了一声,“这样的仪式,我看着别扭,讲什么讲?”刘金声说道:“你是大领导,朱国柱和杨紫云都是共产党员,你应该讲两句。”周银杏说道:“刘金声,那四个人中,是有两个共产党员,可还有一个是恶霸地主家的小姐,一个大财主家的少爷。你让首长怎么去讲话,这个张世杰,太爱自作主张了,杨紫云同志和朱国柱同志的后事,他应该请示军分区领导后再办。这么一弄,好像他弟弟也成了共产党员。我真不明白,张世杰眼里还有没有组织。”孟副司令哼了一声,策马走了。周银杏说道:“刘副支队长,有些事,你要好好掂量掂量。共产党的天下,是穷人的天下,你别犯糊涂!”说完便策马追赶孟副司令去了。 张若虹骑马过来,问道:“金声,那好像是军分区的孟副司令,怎么回事?”刘金声说道:“孟副司令对张支队长处理杨紫云、朱国柱的后事有些不满,连话都没讲就走了。”张若虹看了看的墓地,说道:“这个世杰,看来以后得好好敲打敲打他。”径直朝墓地走去。两座坟丘已经突起,分别立着两块墓碑,墓碑上挂着红花,分别写着:朱国柱、杨紫云之墓,张世俊、朱见真之墓。这两座坟墓的背后,是新新旧旧别的坟墓。杨开泰等人在两座新坟前鞠躬行礼。杨开泰走到张世杰面前,说道:“世杰,我走了。”张世杰用力点点头,“准备好,我马上上山接你。”杨开泰挥挥手,和部下一起上马走了。张若虹走过来,先在两座坟前鞠躬行礼,然后走到张世俊的墓前,摸着墓碑,泪眼婆娑地说:“世俊,见真,你们走得太早了。”张世杰劝道:“姐,别哭了。”张若虹问道:“妈怎么样?”张世杰长叹一口气:“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世俊太可惜了。”张若虹说道:“你这么处理他们的后事,请示上级组织没有,太平镇是解放区,杨开泰目前的身份是土匪,他在太平镇自由出入,算什么事?”张世杰哑着嗓子说道:“算谈判,不行吗?剿匪方面的事,我说了算。他已经答应接受收编了。”

4

张世杰很快把收编杨开泰的方案送交军分区。孟副司令马上组织人员对这个方案进行论证。周银杏抢先发言:“我不同意张支队长的意见。对太白顶,不能搞特殊化。虽说南阳已经解放,但王凌云残部还在伺机反扑,如果不把太白顶的人分开改编,万一发生变故,将会造成重大损失,这方面的教训,太深刻了。”张世杰说道“太白顶的情况比较特殊,杨开泰一旦投诚,绝不会反悔。”周银杏冷笑道:“他又不是没反过悔。”张世杰说道:“周队长,我记得那时候,你也和他一起离开了新四军。难道你今天还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吗?”孟副司令说道:“张世杰同志,不要对自己的同志搞人身攻击。小周同志当年才多大?她后来,不是坚定地走到革命道路上来了吗?可那个杨开泰,我们给了他多少机会,光你张世杰去做工作,恐怕也没少于十次吧,杨开泰迟迟不下山,是脚踏两只船,现在看国民党那只船要沉了,这才想到我们的船上,对这样的人,不能不慎重考虑。给他一个团的建制,这个条件,绝对不能答应。给他一个营的建制,顶天了。给个营建制,还不能是个独立营。这种人靠不住。”张世杰说道:“杨开泰以前之所以犹豫不决,是因为他的妹妹杨紫云同志在做地下工作,给他造成了错觉。现在杨紫云同志已经被国民党杀害,杨开泰肯定会不遗余力地跟国民党战斗。三三年,他就是西北军的排长了。周队长,你哥那时候是连长,我没记错吧?”周银杏说道:“张支队长,别扯我。杨开泰既然能为他妹妹犹豫不决,他也会为了别人犯错误。”张世杰说道:“请你把话说清楚。”孟副司令说道:“杨开泰的老婆郭冰雪,社会关系很复杂,小周同志的担心很有道理。如果这个郭冰雪和国民党的人藕断丝连,杨开泰也许会为了他老婆做出点什么事来。” “郭冰雪一直支持杨开泰投奔共产党,她绝对不会跟国民党有什么瓜葛。”张世杰十分肯定地说。周银杏问道:“你凭什么这么说?你怎么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张世杰反唇相讥道:“周银杏,你为什么对郭冰雪有这么大的成见?”孟副司令拍拍桌子大声说:“好了!不要争执了,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关于太白顶杨开泰部收编一事,大家举手表决,同意张世杰方案的请举手……”张世杰和两个人举了手,另外两个人想举手,看看孟副司令,把伸出来的手又缩了回去了。见刘金声也没举手,张世杰问道:“刘金声,你也反对吗。”刘金声说:“我不反对收编杨开泰,我只是不同意给他们一个团的建制。”孟副司令总结道:“世杰同志,按照组织原则,赞同的人没有过半数,这个方案不能实行。世杰同志,请你尽快制订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来。散会。”张世杰站起来说道:“好,孟副司令,按照组织原则,我有权越级反映情况。”孟副司令冷冷地说道:“这是你的权力!”周银杏翻了一个白眼,说:“真希望张队长能去见见毛主席,让毛主席评评这个理。”张世杰道:“好,你们等着吧。我警告你们,不要逼杨开泰,出了事情你们负责。”说完就拉开门出去了。孟副司令把枪朝桌子上一放,说:“出事儿?我是个怕事儿的人吗?他要不同意,就消灭他。周队长,刘副支队长留下,我们议个方案。”其他人一走,周银杏把门关上了:“刘副支队长,其他分区的支队都编成分区独立团了,因为赵九思走了,你们才暂时不归分区指挥。这个形势不知你看清楚没有。”刘金声道:“我看清楚了。” “不动你一兵一卒,分区直属部队,再加上三个县大队,打太白顶有几成胜算?” “十拿九稳。”周银杏道:“老孟,哦,孟副司令很看重你。你表个态吧。”孟副司令道:“金声同志,你是个孤儿,咱们属于一个阶级。你受张世杰领导多年,一时转不过弯,可以理解。张世杰为什么要给杨开泰一个独立团建制呢?我没看出有这个必要嘛。”刘金声站起来向孟副司令敬个礼:“首长,刘金声愿意听你的指挥。” 张世杰离开桐柏第二天,分区接到军区电示:王凌云部有突袭桐柏核心区之可能,各分区要密切监视辖区内尚未剿灭的杆匪,防止他们与王凌云部勾结。收到这份电令,孟副司令高兴了大半夜。不用武力解决杨开泰,今后只能在张世杰的阴影中生活了,这份电令来得太及时了。第二天,孟副司令主持召开了分区营以上干部会议,传达军区指示。会议开了一半,金贵把一个穿长衫的男人带进了会场。这个男人身上带着王凌云写给杨开泰的信,信中许给了杨开泰一个少将师长的职务。此计一出,杨开泰的命运彻底改变了。 第二天,杨开泰看到了金贵带来的改编方案:一、杨开泰编入三分区直属部队,杨开泰任分区正营职参谋。二、杨开泰负责扣留山上地主子弟和与国民党高层有关联人员,并把这部分人交给分区处置。三、需在三分区部队任连排职干部的人,由杨开泰开列出名单,总人数为十人。杨开泰大笑起来:“这个银杏,真的成精了;金贵,你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能不能告诉我,银杏抱住谁的粗腿了?”金贵道:“孟副司令早就喜欢上银杏了。几年前,孟副司令还挨过银杏的耳巴子……”郭冰雪接道:“现在是周银杏送上门了。张世杰呢?他说话算放屁了?”杨开泰把信扔给金贵,说:“回去告诉孟瘸子,士可杀,不可辱,我不会用我老婆的头换个狗屁正营职参谋。” 战斗第二天凌晨就打响了。刘金声带着特别支队的主力打主攻。太阳偏西的时候,杨开泰等人已经退至第二道防线,阵地被炮火轰得七零八落。郭冰雪猫着腰跑了过来,叫道:“开泰,你快让他们住手吧,再打下去,人都死光了。”杨开泰说道:“你跑来干什么?快去保护女儿。” “你答应周银杏吧,为了我一个人,不值。” “我说值就值!”郭冰雪说道“开泰,咱们撤吧,留着青山在,不伯没柴烧。都等张世杰……”杨开泰喝道:“住嘴!别提这个混蛋,你看看,担任主攻的,就是张世杰的队伍。” “张世杰不会骗我们,这中间一定有误会……”杨开泰打了郭冰雪一个耳光,“到了这种时候,你还在为张世杰说话……” 这个时候,周银杏带着人经后山密道上了太白顶,包围了杨开泰等人。见杨开泰打了郭冰雪,周银杏垂下枪,从藏身的地方站了出来,说道:“打得好。大哥,你总算知道这个女人的真面目了。投降吧,你们已经被包围了。”郭冰雪说道:“周银杏,你太残忍了,为了你那点私怨,你杀了多少人?他们可都是你的兄弟呀!”周银杏冷笑一声:“毁了他们的是你,先杀了你这个害人精,再来为这些弟兄们善后。”举枪朝郭冰雪射击。杨开泰叫道:“不要!”侧身挡在郭冰雪面前。枪响了,杨开泰朝后面倒下去,郭冰雪扶着他,也慢慢倒在地上。周银杏惊呆了。杨开泰的部下叫道:“大哥……”说着就朝周银杏等人还击。金贵叫道:“快趴下!”冲过去把周银杏扑倒。杨开泰躺在郭冰雪怀里,说道:“老三,传我的命令,让弟兄们别再抵抗了。”三当家的叫道:“大哥——”杨开泰说道:“你们就再听我一次吧。”三当家的说道:“是。都听着,传大当家的命令:停止战斗!”两个解放军战士把金贵的尸体挪开,说道:“周队长,敌人已经停止反抗了。”杨开泰尽量提高声音,“周队长,我投降,希望你能对我的弟兄们宽大处理。”周银杏站起来,流着泪道:“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大哥,你为什么又替她挡了一枪,你刚刚打过她……”杨开泰伸手摸摸郭冰雪的脸,用尽最后力气轻声说:“对不起,第一次打你,也是最后一次打你,你不记恨我吧?”郭冰雪拼命地摇头,眼泪扑簌簌流下来。杨开泰用手指接了一滴泪水放在嘴里尝了尝:“这也是你第一次为我流眼泪,快擦了它,我不喜欢看你流眼泪,以前,每次看到你为张世杰流眼泪,我都很心疼、很心酸。我喜欢看你笑,我以为,我能让你快乐……”郭冰雪拼命点着头:“我很快乐,开泰,这些年在山上,我一直都很快乐……” “真的吗?”郭冰雪点点头:“真的,其实,我也想跟你和宝宝一直生活在太白顶上。” “这世上没有世外桃源。冰雪,答应我,带着宝宝好好活下去。” “我们一起活下去,开泰,我们三个要一起活下去,我不再要别的,只要我们三个能在一起……”周银杏大声道:“你休想,你这个扫帚星,我要让你先死……”拔出金贵身上的枪。 张世杰冲了过来,一脚踢飞了周银杏的枪,把周银杏扭住。周银杏的手下一起把枪对准张世杰:“放开周队长。”张世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你们应该都认识我,我是张世杰,这是军区同意改编太白顶自由武装的电令,从现在起,这里由我指挥,你们带着周银杏下山吧。”把周银杏推到她的部下那边。周银杏恶狠狠看了看张世杰,又看了看郭冰雪,转身朝山下走去。张世杰跪在杨开泰身边,说道:“大哥,我来晚了,我带你下山找医生,你会没事的,我还要和你一起去参加淮海大战呢,一起干一番大事业……”杨开泰笑了一下,摇头说:“没用了,世杰,没用了,这一辈子,我注定走不出太白顶了。我在这儿待了十几年,头脑越来越糊涂,眼界越来越窄,心眼越来越小。世杰,我的弟兄们,麻烦你好好安排,他们中没有大奸大恶之徒,希望共产党别计较他们身上的小毛病,给他们一条生路。”张世杰说道:“你放心,我一定尽力。”杨开泰看着郭冰雪,对张世杰说:“冰雪和宝宝,也拜托给你了。冰雪她性子直,受不得委屈,你们共产党的队伍里讲出身,也不知道她将来要受多少苦。”郭冰雪紧紧抓着杨开泰的手:“开泰,只要你能好起来,我不再争强好胜,不再逼着你出人头地,我们带着宝宝,在太平镇做一户平常人家,安安稳稳过日子。”杨开泰说道:“可惜我不能陪你了。世杰,这世上我只有你这个真正的朋友,你答应我,照顾冰雪和宝宝。”张世杰咬着嘴唇点点头,泪水涌了出来。“带我下山吧,带我回太平镇吧,我累了……”杨开泰挣扎一下,头一歪,倒在郭冰雪怀里。郭冰雪紧紧接着杨开泰,喃喃叫道:“开泰,开泰——”张世杰哭出了声。“大哥——”杨开泰的部下哭叫着围了过来。刚好走出寨门的周银杏听到后面的哭声,身子一颤,踉跄几步,借势发疯一般朝山下冲去。山风呼呼刮着,把她的泪水刮落在树枝上、山道上,她在心里不断地对自己说:“不是我开的枪,是郭冰雪害了他,不是我,是郭冰雪。大哥,我要为你报仇,我要杀了郭冰雪,我要让她为你偿命……” 周银杏回到分区直接进了孟副司令的办公室,把门关上了。孟副司令说道:“小周,你回来了,怎么样,太白顶拿下来没有?”周银杏扬起红彤彤的脸,温柔地说:“老孟,你真的想娶我吗?”孟副司令马上迎上去说道:“想,我一直都想,做梦都在想!不过你说要等到革命彻底胜利之后,再谈个人问题,我也不好……其实,革命已经差不多胜利了……” “那你就娶我吧,什么时候都可以。不过,我嫁的丈夫必须是个英雄。” “我是不是英雄,你不清楚?我让你看看我的军功章,十几块呢!我不是吹牛。” “我要你永远是英雄。在桐柏这个地方,你还不是,你还没有把张世杰踩在脚下。他是我的敌人,他把我大哥给害死了。我要你把这个人打倒!”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孟副司令跟前,蹬着一双狂热到错乱的眼睛,看着孟副司令。孟副司令把双手放在周银杏的肩上,说道:“小周,张世杰算什么,打倒他还不容易,他一个地主少爷,有什么资格享受胜利果实,有什么资格和我们争?你放心,我会支持你的,全力支持你。”周银杏慢慢地依偎在孟副司令的怀里,仰起被愤怒和复仇的欲望激红的脸…… 第二十一章

1

收到赵九思的来信,张若虹马上带着信回到太平镇家里。此时,中原野战军已改称第二野战军,已经升任师长的赵九思正率领部队开始渡江专门训练。赵九思希望张世杰去当他的参谋长。张世杰看完信后很久没有说话。张若虹把信收起来道:“妈和孩子们你不用担心,我把他们接到县城住……”李玉洁接道:“我不去,我哪里都不去,我就住在这里。” “你不去县城,我没法照顾你,世杰怎么能放心去前线呢?” “你照顾我?”李玉洁冷笑一声,“你啥时候照顾过我,我用得着你照顾吗?你们别拿我说事,你们的事我不掺和。世杰,你想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要管我。”张世杰道:“姐,你给姐夫写个回信,我不去了。我早就跟他说过,我不想打主力了。”张若虹急了:“为什么?”张世杰道:“蒋介石下野了,司徒雷登滚蛋了,百万大军就要渡江了,战场上多一个少一个张世杰没关系。可是,太平镇需要我。我敢走吗?我能走吗?我去了一趟省委,去了一趟军区,来回花了四天时间,死了多少人?” “留下的人不都按你的意思安排了吗?世杰,你要看清形势。支队改编成独立团的事,你不要再顶了。特委早就不存在了,你再坚持,对你没什么好处。世杰,你别忘了咱们的家庭出身,不能再由着性子干事了。” “都安排了吗?郭冰雪在干什么?她到你们县委当个一般职员,能力不够吗?你这个县委副书记没这个权力吗?当初成立特别支队,是军区和特委的决定,编入军分区,该不该由军区再下个命令?整个南阳地区还有多少由兵变成的土匪,你不知道吗?王凌云如今还在伏牛山呢!他还能指挥几万人。跟你说这些,你也听不懂。那就说个你能听懂的。家里这些孩子,为什么突然间天天欺负朱国栋的儿子了?不都是你教唆的?我把他送到冰雪那里,你还是不放过他。你到底想干什么?把他们一个个都宰了?对吧?”张世杰问。张若虹道:“打仗的事我是不懂。别的事,我不能让你胡来。世杰,事情我不能给你说透,那样我就犯了纪律。太白顶的事还没有结束。藏书网周银杏已经嫁给了孟副司令,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清楚。世杰,她为什么会嫁给一个能当她爹的瘸子?不就是为了对付你吗?你去前线,才能避免跟他们的正面冲突。孩子的事,我也没做错。你们手下留情,这让小王八蛋活着,是对的,可是,你不能把他带回家养起来。”张世杰道:“行了行了。我还真不信这个邪!娘,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应该把冰雪和那两个孩子接到家里住。”张若虹大叫道:“你疯了你!”张世杰火了:“张若虹,我在跟妈商量事,你少插嘴!”张若虹摇摇头道:“怪不得,原来是放心不下她呀。”李玉洁睁开眼道:“世杰,你让他们搬过来吧。我也缺个伴儿。”张若虹痛心疾首地说:“一对糊涂虫!郭冰雪的身份有多复杂?国民党高官的女儿,土匪首领,土匪头子遗孀……”张世杰吼道:“够了!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李玉洁道:“做人要知道记恩。若虹,你别忘了你在太白顶那些日子。” “妈——”张若虹急得流了眼泪,“我做这些,都是为了这个家呀!”一个支队军官跑了进来,“支队长,军分区来人了,要把太白顶留下的人带走重新审查。”张世杰马上冲出院子。 刚刚度完蜜月的孟副司令和周银杏决定出手了。周银杏带人进了杨家的院子。郭冰雪搂着女儿坐着,小男孩站在一边。周银杏绕着韩冰雪转了两个半圈,鼻子哼了一下:“这是朱国梁的兔崽子吧?”郭冰雪把小男孩也搂在怀里,说道:“说吧,你到底要干什么?”周银杏一声冷笑道:“我要干什么,你心知肚明。”并压低声音道:“我要你为大哥偿命。”郭冰雪说道:“是你杀了他。”周银杏叫道:“不是我,是你,一切都是你造成的。郭冰雪,属于你的时代已经结束了,那个万恶的旧社会,你必须跟它一起完蛋。你不和旧社会一起完蛋,天理不容。从今以后,是我的时代,是我当家做主的时代。你放心,等你完了,我会把你女儿送到张世杰家,张家已经有很多这样的孩子了,她的身份在张家将会得到改变。至于朱国梁的这个兔崽子,只配在野地里自生自灭吧。”郭冰雪说道:“要走,我们母女一起走。”周银杏说道:“想得美,我不会让他的女儿陪着你这样的女人。”杨宝宝哭了起来:“我要妈妈,我要和妈妈在一起。”周银杏说道:“别哭,你妈妈是国民党反动派的女儿,是剥削阶级的人,她是坏人,你不要跟她在一起。”杨宝宝叫道:“你才是坏人,我妈妈是好人。”周银杏朝院子里叫了一声,“来人,把孩子带走。”一个战士走了进来,朝郭冰雪走去。郭冰雪接着弦子,朝后退着,忽然,她从身上拔出枪来,对着战士,“别过来,再过来我就开枪了。” “好啊!你还私藏枪支,很好,罪加—等。”拔出枪来,对着郭冰雪,“你开枪呀,只要你一开枪,我马上就可以击毙你,就算你不开枪,我也可以击毙你,不过,我要让你受到政府的审判,我要以最光明正大的理由杀死你。” 就在这个紧要关头,张世杰冲了进来,说道:“住手!冰雪,快把枪放下!周银杏,你也把枪放下。冰雪,先把孩子送到我家,行吗?你放心,我保证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们。”郭冰雪把孩子从身后拉出来,说道:“宝宝,你先去张叔叔家。”杨宝宝拉着妈妈的手,“妈,你和我一起去。”郭冰雪说道:“妈妈一会儿就去。”张世杰说道:“宝宝,万隆在家等着你呢,快去吧。秀山,把两个孩子带到我家去。”秀山拉着两个孩子出去了。张世杰问道:“周银杏,抓人是谁的决定?” “当然是组织的决定。”周银杏边说边掏出一张纸递给张世杰,“这是军分区对太白顶事件的处理意见。”张世杰扫了一眼,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我这儿也有军区收编太白顶武装的指示。”周银杏说道:“杨开泰率部向我进攻,我方死伤严重,你说,你那个骗来的指示还有什么用处,我告诉你,这是军分区刚刚做出的决定,太白顶每一个活着的人,身份只有一个:被俘土匪。他们必须接受审查,尤其是郭冰雪这样的土匪头目。” “我告诉你,周银杏,我绝对不会让你带走郭冰雪。”张若虹走了进来,说道:“世杰,你发什么横?你怎么能不支持军分区的工作?你没听周队长说了,只是带他们回去审查,如果没有问题,很快就会放他们回来,对不对呀,周队长?”周银杏说道:“确实是这样,张副书记。”张若虹说道:“听见没有,世杰,让他们带走郭冰雪。”张世杰说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周银杏又拔出枪来,“张世杰,你要造反吗?”张世杰也拔出枪来,“我在阻止一件假公济私的恶行。”张若虹叫道:“世杰,你别犯浑!”郭冰雪后退几步,说道:“算了,世杰,我跟他们走,不就是一死吗?我不怕。宝宝就拜托你了。”疾步朝墙上撞去。张世杰挡了过去,郭冰雪正好撞在他身上,两个人一起倒在地上。孟副司令一瘸一拐进了院子,大笑起来:“这是演的哪一出啊?”周银杏道:“老孟,张支队长用武力阻止我们搞审查。”张世杰道:“孟副司令,你听着:军区对太白顶自由武装的改编有明确的指示……”孟副司令粗暴地打断道:“这个指示作废了。军区已经同意分区对太白顶事件性质的认定:与王凌云部勾结,被我剿灭。认定这件事情的性质,花了我一个多月的时间,弄得我这个新郎倌瘦了两圈。没有军区的指示,我也不敢擅自动这些人。你的级别可以看这种密电,给,你看看吧。”张世杰接过密电看看,喃喃道:“怎么会是这样?他不可能勾结王凌云。”孟副司令道:“战争嘛,啥情况都会发生。真真假假的,谁能说得清楚?老弟,我劝你别再管这件事了。顺便告诉你,特别支队编入分区作战部队序列的事情,军区已经让分区提方案了。这项工作展开后,分区自然会征求你们特别支队党委的恚见。特别支队受特委直接指挥,是有这么个决定,可如今特委已经名存实亡了,谁来指挥特别支队?军区吗?你也带兵打过仗,可打的都是小打小闹的仗。兵权失控,可是个大事。军区首长明白这个道理。你当然可以向军区提出你的归建方案,这是你这个支队长兼政委的权力。军区要是决定让你们直属军区领导,分区一点意见都不会有。不知道我说清楚没有。”张世杰点点头:“说清楚了。”孟副司令道:“太白顶事件已经定性,你是不是该考虑考虑恢复刘金声同志职务的事了?”张世杰道:“这是特别支队内部的事。”孟副司令呵呵笑笑道:“当然了,目前是你们内部的事。我只是觉得不能让自己的同志受委屈。银杏,你做事还是太毛躁。人,不是每个都要抓走审查嘛。如果有我们的.99lib.各级领导同志作保,人,可以不抓。世杰同志,你要能说出不能抓郭冰雪的理由,可以不抓她。银杏同志,我们共产党人,也要讲人情。领导同志的面子,该给还得给。”周银杏道:“是,我一定努力学习,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在斗争中学习斗争。”张世杰道:“过去,郭冰雪利用她的关系,曾经给我们提供过很多帮助。”孟副司令道:“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提了。组织上需要有人保证历史不清的人不会做出危害我们事业的事。”张世杰道:“我愿意为郭冰雪作保。”孟副司令道:“你以她的什么人这个身份作保?兄长?父亲?要是都不是……” “我用人格,用党性作保行吗?” “政策不允许。老弟,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按政策,你保不了她。怎么样?让银杏把她带走吧?”张世杰道:“慢着!她要是我的妻子吗?我作为她的丈夫……”张若虹大叫道:“世杰——”张世杰大喊:“闭嘴!这样行吗?”郭冰雪笑了起:“张世杰,你开什么玩笑,不管什么结局,我都会感谢你的。银杏,你赢了。我跟你走。”张世杰一把抓住郭冰雪,“不行!如果我连你的命都救不了,我……”郭冰雪流着泪道:“你傻呀你!我不想连累你,我不想活了!”张世杰道:“孟副司令,我要娶她,你能不能给我一个面子,不抓她?”孟司令朗声大笑:“佩服!佩服!我等着喝你们的喜酒。银杏,咱们走。” 回到家里,周银杏哭了,“老孟,你什么意思你?把她抓起来,不杀头,起码也能判她几年!张世杰真娶了她,我的仇还怎么报?”孟副司令冷冷地说:“头发长,见识短,你懂个屁!郭冰雪连个卒子都算不上。我们的目的,是把张世杰干掉!张世杰娶个土匪婆,他还能跟我叫板吗?”周银杏道:“他要只是说说呢?”孟副司令道:“我不怕他耍我。三五天内,我会让全军区的人都知道张世杰要娶个土匪婆。刘金声那里,你要多拉拢。娶个土匪婆,还扳不倒他。还要想别的办法。”

2

胡子拉碴的刘金声走进周银杏的办公室,咳嗽一声。周银杏忙起身招呼道:“金声大哥,你来了。”刘金声说道:“不知该称呼你司令夫人,还是称呼你周队长。” “怎么称呼都行,叫我银杏更好。” “这可不敢当。说吧,找我来有何吩咐,”周银杏给刘金声沏了一杯信阳毛尖,“你呀,这几年可真背,又挨打又被撤职,怎么能叫张世杰整得这么惨。”刘金声哼了一声:“你在张世杰面前,不也是无所作为吗?我这个人信命。我认命。”周银杏说道:“谁说我无所作为,好戏正在一出一出上演。去,找个澡堂子洗洗澡,把头发和胡子理一理,我要介绍你见个人。” “什么人?” “见了你就知道了。” 洗了澡,理了发,刘金声打扮得整整齐齐又进了周银杏的办公室。屋子里多了一个模样俊美的女战士。女战士瞟了他几眼,红着脸站了起来,说道:“周队长,我先走了。”路过刘金声的时候,突然说了声:“再见。”拉开门走掉了。刘金声慌乱地点点头,怔怔地看着半掩的门。周银杏说道:“怎么样,魂儿都被勾走了吧?告诉你吧,美女爱英雄,我把你的情况给她介绍了,她也很喜欢你。”刘金声忙说道:“谢谢你。”周银杏说道:“跟着张世杰那么多年,他关心过你吗?他在乎过你的感受吗,这些年,他一会儿杨紫云,一会儿钟梧桐,一会儿郭冰雪,一天也没闲着,三妻四妾的地主老爷,也没他这么热闹。还有一件事,我听说高连升已经和张若兰结婚了。刘大哥,你醒醒吧,除了我,谁还会关心你一个为革命工作了十几年的老光棍?”刘金声坐了下来,“说吧,到底要我干什么?”周银杏说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打他的黑枪。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我早不用了。大军说渡江就渡江了,坐江山的人做事,要有坐江山人的样子。我只不过是想把他的位置夺过来交给你。马上就要建国了,怎么能让张世杰这种资本家的少爷骑到咱们贫雇农头上拉屎拉尿,金声大哥,你要是对小王有好感,这件事就这么定了,等你成了分区独立团团长,我亲自为你操办婚事。”刘金声慌忙站起来,“支队要改编了?”周银杏道:“坐下,坐下。当然了。共产党的军队,不能搞任何特殊。张支队长去军区想翻太白顶的案,没翻成。军区领导问他是不是真的想娶一个土匪的老婆,你猜他怎么说?” “他不会改口的。”周银杏道:“到底是老搭档,还是你了解他。这一承认不要紧,分区副司令或者分区参谋长,他都当不成了。他会像其他支队长一样,被安排在独立团团长的位置上。” “世杰不可能当这个团长。” “所以说,你的机会来了。金声大哥,下面,就看你怎么做了。张世杰从军区回来后,会出什么牌?咱们得好好想想。郭冰雪进了张家大院,再没露过面。你知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刘金声摇摇头,“我不知道。打完太白顶,我从来没去过。”周银杏道:“正常走动还是需要的。那个叫啥啥,才能百战百胜嘛。”刘金声道:“知己知彼。” 郭冰雪每日里都在张家后院教孩子们读书写字。张家后院里放了几张大桌,孩子们按年龄大小有的写字,有的读古诗。郭冰雪站在张万圣等几个大孩子的桌子旁,看看他们写的字,点点头。李玉洁端着个盆子走过来,郭冰雪看见,忙过去接过盆子,“伯母,说好了,衣服我来洗。”李玉洁说道:“你教他们读书,已经够累了,家务活,还是我多做点吧。” “他们都是聪明的孩子,一点就会,我一点都不累。”李玉洁说道:“听着他们读书的声音,我这心里就舒坦多了。我那五个孩子中,就世杰最喜欢读书,我呢,也最喜欢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听他读书的声音,看他写字的样子。若虹老说我偏心,世杰就是比他们能干,你说我能不偏心吗?”郭冰雪叹了一口气,说:“伯母,我把你们都连累了。”李玉洁说道:“快别这么说,到了我这个年纪,能有个最喜欢的儿子可依靠,比他去干点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好得多,如果说你连累了他,我还要谢谢你呢。”正说着,在门口值班的队员带着几个穿中山装的人走进院子。队员走到李玉洁身边,说道:“大娘,这是县里来的土改工作组,想了解一些情况。几位同志,你们先跟大娘聊一聊,我们支队长这一两天就回来了。”李玉洁打量着几个人,“土改,不是说不让搞了吗?”瘦高个说道:“上次土改,是我们对形势估计不足,现在形势不同了,全国已解放了大半,桐柏境内的土匪也被剿灭完了,我们可以安安心心搞土改了。老太太,你屋子里的家具都要登记,有什么金银首饰,也不要隐瞒……”李玉洁沉着脸道:“我家就剩下房子和人了。你们自己点吧。”刀条脸坏笑着看着郭冰雪:“老太太,这位漂亮的小姐是你什么人?这些孩子都是从哪里来的?” “我来回答你们吧。”张世杰大步进了后院,“她是我的未婚妻。孩子们,按大小顺序排个队。你们看清楚了。老大叫张万圣,他是我哥的儿子,我哥我嫂子叫日本鬼子杀害了。老二叫谢富贵,他爹叫谢二顺,谢二顺打鬼子时牺牲了。老三叫刘大鹏,他爹是个好医生,为我们做过很多事,叫朱国梁害死了。老四叫李秀儿,她妈被鬼子害死了,她爹在除汉奸时牺牲了。老五叫张万隆,他是我跟钟梧桐的孩子。老六叫杨宝宝,她是我未婚妻郭冰雪的孩子。老七和老八是大饥荒那年,我收养的孤儿。老九叫武林,他爹是我家的伙计,做生意时死了。老十叫朱遇春,是朱家朱国栋的二儿子,他家的大人都死绝了,我不想让他饿死,收养了他。说清楚了吗?”刀条脸道:“基本清楚了。我再问问房子和地吧。准源盛只剩点房子,不能让人信服。”张世杰道:“我家的地,两年前已经叫分光了。淮源盛多年的积蓄,都拿出来换中州钞了,换来的几千万元中州钞,去年都无偿送给部队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回答你们的问题。我说的全是实话。你们想给我家划成什么成分都行,地主、资本家,随便。请吧。别影响孩子们读书。”刀条脸道:“我们是例行公事。我还有个问题,你是哪一年入的党?”张世杰冷笑道:“你们土改调查组无权问我这个问题。难道你们怀疑我这党员是假的?”刀条脸道:“我只是好奇。确实有人说你不像个老共产党。你别生气,别跟我们动刀动枪。还有,你们没结婚,最好不要住在一个院子。你是特别支队的队长和政委,做事要注意影响。”张世杰道:“谢谢!回去告诉你们的领导,还有啥手段,都亮出来吧。”工作组走后,李玉洁问:“有人主持公道吗?”张世杰叹口气道:“有能耐的,知道情况的,都去前线了。我真的想不到,我连你们的清白都证明不了。”说着,眼泪流了出来,“冰雪,这种状况不正常,我们共产党不该是这个样子。这毕竟只是局部问题。你不答应嫁给我,他们还会折腾你。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要跟你结婚。我答应过开泰大哥,要照顾你和宝宝,我不能食言。”说完擦擦眼泪朝前院走去。那边的郭冰雪早巳泪流满面。 第二天一大早,张世杰骑马赶到了县城,在张若虹的办公室门口堵住了准时上班的姐姐。张若虹进了办公室,阴阳怪气地说:“欢迎凯旋而归的告状英雄。这回知道喇叭是铜锅是铁了吧。你干了半辈子地下工作,这回让别人给暗算一回,有什么心得,说出来也让我学习学习。”张世杰道:“张副书记,请你在我的结婚申请上批个字,我好拿上去办结婚证。”张若虹道:“你真要娶她呀?你再执迷不悟,连分区独立团团长,你都当不了了。”拉开抽屉把张世杰的结婚申请取出来,“你拿回去吧?” “不!”张世杰坐下道:“姐,你不希望我这是最后一次叫你姐吧?我是拿结婚证救人,你懂吗,太白顶留下来的几个当家的,一个自杀了,一个疯了,你不知道吗?” “就没别的办法了?你这么做会把你也搭进去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一步步走向深渊。你是我弟弟。救人,不是这种救法!能不能跟她商量商量,让她逃出去……” “胡说!”张世杰火了,“张若虹!做人不能忘恩负义!没有郭冰雪,你早死八回了!有没有结婚证,我都要娶她。这是救命!”拿起申请要走。张若虹一把夺过申请,在上面签上意见签上名字,“去找小刘办吧,我已经交待过了。别张扬这事。该低头你就低低头吧。姓孟的已经叫周银杏彻底撑控了,这个周银杏是个疯子。听我一句话:不管给你什么职务,都答应着。”张世杰苦笑一下:“我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 张世杰走后,郭冰雪把宝宝的衣服全部拿出来,一件一件让宝宝穿,穿一件她给女儿梳个发型。折腾一个多小时,孩子烦了,哭了起来。郭冰雪只好说:“好了,你们去玩吧。”郭冰雪在院子里呆站一会儿,对门口的卫兵说回家取点东西,抬脚出了张家大门。为防意外,张世杰在自己家门口设了岗哨。李玉洁看着郭冰雪的背影,跟了出去。韩冰雪沿着大街拐了个弯,走到杨家小院,打开院子大门,打开正屋的门,又把正屋的门关上,搬过一张凳子,站上去,从口袋里掏出白绸带,穿过房梁悬下来,打了一个结。她用手拉了拉结,下决心似的闭了闭眼。睁开眼的时候,她发现李玉洁推开门站在那里,不禁叫道:“伯母。”李玉洁说道:“把头伸进去呀,把下面的凳子一踢,就一了百了了。”郭冰雪说道:“伯母,我不想再连累你们。”李玉洁说道:“这是一句好听的屁话。我真错看你了。”郭冰雪叹了一口气:“我会害得世杰什么都没有。”李玉洁说道:“你这一死,他才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你知道世杰现在最怕的是什么吗,是死亡,不是他自己的死亡,是他的亲人的死亡。他没保住开泰,才下死力保你们娘儿俩。”郭冰雪鼻子一酸,“我活着,只会给他带来痛苦。”李玉洁摇摇头:“你死了,带给他的痛苦会更大。你看到世杰头上的白发了吗?他只有三十几岁,三十几岁,你明白吗,这些白发,是死去的人给他留下的。冰雪,我问你,你心里还有世杰吗?”郭冰雪点点头,努力抑制着眼角的泪水,“今生今世,我只爱他一个人。”李玉洁说道:“这不结了?下来吧,小雪,今后就像我一样,留在他身边,分担他的痛苦吧。千万不要再加重他的痛苦了。”郭冰雪泪眼朦胧地问道:“我有这个资格吗?”李玉洁点点头,“你有,你心里一直有他,这就是资格。我的儿我知道,他要做的事,谁都拦不住。你死了,他娶谁去,他这番苦心不是白费了?”郭冰雪哭着从凳子上下来,李玉洁忙过来扶着她。郭冰雪扑在李玉洁身上,哽咽着说:“伯母,我错了,我一定会勇敢起来,像你一样,永远待在世杰身边。”李玉洁拍着她说:“好孩子,活着也不容易,以后,也许有你吃不完的苦。”郭冰雪说道:“我不怕苦,我死都不怕。”李玉洁道:“孩子,回家吧。你说你一拍屁股走了,留下一堆孩子,让我和世杰怎么办?” 中午,张世杰拿着结婚证明回来了,一进门就说:“娘,我跟小雪已经是合法夫妻了。你们看是不是摆几桌酒席,热闹热闹?”郭冰雪道:“世杰,不能张扬。银杏已经疯了,不要招惹她。”张世杰满不在乎地说:“我就这样了,谁能把我怎么样?” “是没人把你怎么样。世杰,别张扬……”郭冰雪劝道。“好吧,咱们自己高兴吧。”张世杰无奈地说。 黑夜降临,把温馨而又神秘的气氛带到这个世界。张家客厅里点着红蜡烛,墙上贴着大红喜字,桌子上摆着水果瓜子和酒壶酒杯,郭冰雪穿了一件新衣服,张世杰也刮了胡子,三个大人和十个孩子团团围了一桌。李玉洁说道:“冰雪,十年前我就想过让世杰娶你,阴差阳错的……上天有眼,你到底还是嫁到张家了。没有花轿,没有鼓乐,交杯酒你们总应该喝一个吧。世杰,把酒倒上。孩子们,拍拍巴掌热闹热闹。”在孩子们的掌声中,张世杰和郭冰雪喝了交杯酒。掌声未落,张若虹走了进来,说道:“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祝贺你们。”把一个红包裹递给郭冰雪,“一身衣服,两床被单,算是表示点心意吧。”郭冰雪热泪盈眶,“谢谢你,姐,太感谢你了。”张世杰说道:“姐,坐,我们敬你一杯酒。”张若虹说道:“应该先敬妈,妈,我坐你身边好吗?”李玉洁说道:“你那么大的官儿,还不是想坐哪儿就坐哪儿。”张若虹在李玉洁身边坐下,“妈,别生气,我这不是回来了么。”李玉洁说道:“世杰为你做了多少事,你今天要是不回来,我以后也不敢去攀你的高门槛了。”

3

该来的终归要来。张若虹说道“万圣,万隆,快过来给奶奶倒酒,喝了这杯酒,我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十月一日,我们的新政府新国家就要成立了。”张世杰问道:“国家名称定了吗?” “定了,叫中华人民共和国。世杰,这就是我们为之奋斗了多年的理想,孩子们,以后你们就是新中国的主人了。”李玉洁细细琢磨了一下:“中华人民共和国,听起来是比中华民国响亮。好了,时间不早了,万圣,带着弟弟妹妹们去你息。”张万圣带着孩子们走了。李玉洁说道:“世杰,把墙上那个木塞转转。”张世杰走到东山墙,转动木塞,北面的条几下面开启一个小门,夹墙里放着一个檀木箱子。李玉洁说道:“把箱子搬出来。”张世杰过去搬箱子:“娘,什么东西,这么重。”李玉洁递一把钥匙给张世杰道:“打开。”张世杰打开箱子,吃了一惊,“娘,这是……”箱子里有金条,有珠宝。李玉洁淡淡地说道:“这是我的私房钱,小金库。”张若虹加重了语气:“妈,你怎么还藏着这些东西。”李玉洁说道:“我就知道,你准备给我讲大道理,大道理我不听了。这点东西,是我留着救急的。不管啥时候,都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世杰,你以后是不是不准备离开太平镇了?”张世杰点点头,李玉洁说道:“家里这些孩子的爹娘,都看不见什么中华人民共和国了。你答应过他们要照顾这些孩子,你必须说话算话。管他们吃穿还不够,还要培养他们成人才。把这些钱拿去,偌大个太平镇,不能没个学校。学校被毁十来年了。若虹,这学校怎么恢复,你这个大干部应该心里有谱。”张若虹有点不知所措:“妈,……”李玉洁说道:“不要推三阻四,说你办不成,共产党总不会让孩子没书读吧?”张若虹说道:“妈,我尽快把手续办下来。正好,县政府下一步的工作里,就有尽快恢复学校这一项。妈,真希望你还有无数个小金库。整个桐柏,整个南阳,百废待兴,缺学校的不止咱们太平镇……” “我又不会变戏法,没有了,连给冰雪留个纪念的东西都没有了。”张世杰说道:“妈,谢谢您。我原本准备靠我这两只手把学校建起来,这一下,校舍和设备不用愁了。”郭冰雪也有点兴奋,“妈,在校舍盖好之前,我看可以先在咱们大院里把学校办起来,镇上没读书的孩子很多。”李玉洁站起来,继续说:“你是当家人,你说了算。我就爱听个读书声。”走过去从夹墙里取出写有“太平镇小学”的牌匾递给郭冰雪,“这条炸裂的缝是鬼子轰炸留下的,油漆一下,挂到门外吧。太平镇整整十年没有学校了。算是我送给你和世杰的结婚礼物吧。”说罢走出房门。郭冰雪和张若虹看着老太太的背影,眼含泪光。 该来的,谁也躲不过。没过多久,张世杰只能接受假党员的调查。有人实名举报张世杰是个假党员。周银杏抓住了这封举报信。张世杰已经改任分区独立团团长了。军分区会议室里坐满了人。周银杏在主持会议,她看了一眼摊在桌子上的笔记本,说道:“张世杰,你跟国民党各级军官吃吃喝喝的事儿咱们暂且不提。有人举报你曾经抽过鸦片、逛过窑子、出卖过同志,你承认吗?”张世杰说道:“刘金声,你给他们解释解释,抽鸦片和逛窑子是怎么一回事?”刘金声说道:“四一年春天,我亲眼看见张世杰买了一杆鸦片烟枪,他亲口在外面宣称他抽鸦片,至于他是否真的抽了,我不能确定。”周银杏问道:“逛窑子是怎么回事,张世杰逛过窑子吗?”刘金声说道:“他去过。那一天,我去南阳百花楼找他的时候,他已经在里面待了很久了,我去了之后,我们很快一起离开了百花楼。至于在我去之前那段时间他都干了些什么,我没办法说明。”周银杏又问道:“四六年秋天,你曾经参加过保安团,是怎么回事?”刘金声说道:“是张世杰要求我参加的。他说,如果我不参加,朱家兄弟会要了他全家的命。在这之前,张世杰为了保住他全家的命,曾经眼睁睁看着朱家兄弟杀了我们五个战士。”张世杰点点头,“金声,刘金声,好,很好。我曾经是你的入党介绍人,这一点你不能否认吧?”刘金声说道:“是的,三八年的秋天,你告诉我你是共产党员,想介绍我入党,后来你就告诉我我被党组织批准了。”周银杏说道:“也就是说,张世杰的党员身份,除了他告诉你的,从来没有别人在你面前证实过?”刘金声说道:“是的。”周银杏看着张世杰,“张世杰,请问你的组织关系在哪里,谁可以证明你是共产党员?”张世杰说道:“赵九思同志可以证明。”周银杏说道“赵九思同志正在前方打仗,你必须再找另外的证明人。”张世杰站了起来,说道:“够了!我入党的时候,你们当土匪的当土匪,当流氓的当流氓,你们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审问我?你们配吗?都不配!”走了出去。周银杏合上笔记本,说道:“同志们,今天这个会议,是不是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在没有确切证据之前,张世杰的党员身份很值得怀疑。张世杰跟鬼子做生意的事,要派人去信阳调查清楚。如果大家对这个结论没异议,我就按这个意思向上级汇报这次会议的内容。” 张世杰从会议室出来后进了孟副司令的办公室,把会议上说的话简单复述了一下,说道:“孟副司令,我希望你能出面制止这一闹剧。”孟副司令问道:“你为什么说这是一场闹剧?”张世杰眼睛一瞪,“怎么,难道这一切都是你授意的?”孟副司令说道:“张世杰,如果你真是个共产党员的话,肯定能经得起考验。你为什么和日本人做生意,你什么时候入的党,你都要拿出证据、拿出证明来。”张世杰说道:“孟副司令,没想到,你竟被枕头风吹吹成一个糊涂蛋了。”孟副司令说道:“在我枕头边吹风的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共产党员,你的枕头边给你吹风的又是个什么人?一个反动派的女儿和一个土匪的老婆。张世杰,鉴于你目前的状况,实在无法正常工作,我已经向分区党委建议你暂时停职检查,等问题搞清之后再继续工作。”张世杰说道:“你不用建议了,我辞职,老子不干了。”站起来走出办公室。 张世杰在集市转悠了好一会儿,在一个卖农具的摊前停下,拿起一把锄头试了试。摊主问道:“你是张二少爷吧?” “是我,张世杰。”摊主瞪大眼睛说“你真的是张二少爷,这怎么可能,四四年你领着淮源自卫队在李庄打鬼子,我见过你一面,早听说淮源自卫队的人如今都在解放军当了军官,你这个队长,怎么还在桐柏?”张世杰说道:“有走的,就有留的,都走了,咱桐柏的地谁种。”摊主摇摇头,“你要种地?听说你是个老党员老革命,就算不去部队,也该在政府里有个一官半职吧?”张世杰说道:“共产党闹革命可不是为了求官职。锄头多少钱一把?” 张世杰扛着锄头回到张家大院,张万隆正在写字,张世杰站在儿子身边看了一会儿,点点头道:“不错。”李玉洁走过来说道:“世杰,你回来了,回来就好。你扛个锄头干什么?”张世杰说道:“娘,对不起,这些年来一直让你跟着我担惊受怕,你放心,我以后就在家好好陪着你,陪着孩子们。我想那所学校该办起来了。我不想扛枪了。我……”李玉洁的老跟含着泪,颤抖着抓住儿子的手,“又折腾你了?”郭冰雪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她的目光被牢牢粘在张世杰两鬓的白发上。 审查还在继续。军分区大会议室里,孟副司令再次主持会议,他说道:“我们这次会议,专门研究是否对张世杰实行隔离审查的问题。同志们,前一段时间,有人举报张世杰的党员身份是假的,组织上正在调查,尚未得出结论,张世杰居然跑来以辞职要挟组织……”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张若虹进来。孟副司令说?99lib.道:“张副书记,这是军分区的会议,你……”张若虹打断孟副司令:“我知道这是军分区的会议,我这个地方干部没有资格参加。不过,你们这次会议牵扯到我弟弟张世杰,所以,我必须来说两句。听说你们怀疑张世杰的党员身份是假的,我想来做个证明。四六年赵九思同志介绍我入党之后,曾经让我做过一段时间张世杰的助手,赵九思同志曾明确向我说明,张世杰是一名老党员。刘金声,记得当时你也在场,你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向组织说明?”刘金声不敢看张若虹的目光,“我……”张若虹说道:“周银杏,没有张世杰,你能有今天吗?我知道,你当初因为嫁不成杨开泰,对郭冰雪怀恨在心……”周银杏喝道:“你不要胡说八道!”张若虹说道:“我胡说八道了吗?你在杨开泰和郭冰雪婚礼上开的那一枪,我至少可以找出十个证人来。周银杏,你现在已经嫁给孟副司令了,何必还要抓着郭冰雪不放,何必为了整死郭冰雪先把张世杰打倒呢?国民党还盘踞在中国南部,我们周围还有很多国民党残渣余孽和土匪,你们不去对付敌人,反而把矛头对准自己的同志,有什么意义?我知道,我不能消除你们对张世杰同志的怀疑,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们,张世杰同志确实为党做出过重大贡献。在你们给出结论之前,你们可以向赵九思同志调查,他正在江西作战,你们不难找到他。另外,我要警告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别偷鸡不成蚀了米。张世杰不是几盆污水就能淹死的人。共产党不会总让小人得志的。我的话完了。”张若虹目光在周银杏和刘金声身上扫了一下,转身走了出去。孟副司令黑着脸说道:“接着开会。这只是间接证明,没什么说服力。”刘金声神色慌乱,不停地擦汗。会议结束后,张世杰被免职了。

4

南阳的城门上插满了鲜红的国旗,到处贴着大幅标语:热烈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原来的南阳保安司令部,如今成了南阳军区司令部。那个由礼拜堂改成的会议室里,坐满了穿着军装的军人。主席台上,赵九思坐在正中间,孟副司令紧挨着赵九思坐着。一位中年军官说道:“下面,请赵司令员讲话。”一阵掌声后,赵九思站了起来,说道:“谢谢大家的盛情。这个欢迎仪式搞得很特别。我曾经在南阳战斗生活了十几年,对这里有很深厚的感情。今天,能重回这里,我很高兴。高兴之余,我也发现了一件让我很不愉快、很不理解的事情。本来,我以为能在欢迎我的人群中间看到一位老朋友,结果没有。这个我盼望已久的朋友叫张世杰,他原来的职务是军区特别支队支队长兼政委,现在我在花名册上连他的名字都找不到了,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很想念他,真的很想念他。他怎么连个县区武装部长都没当呢?”中年军官说道:“老孟,成立军分区的时候,桐柏地区人员选拔由你主持,张世杰同志的情况,你能不能解释一下?”孟副司令说道:“我曾经考察过这位同志,他的历史复杂,疑点很多,不好使用。再加上各分区合并后,没有适合他的位置,他本人也没有意见,就这么安排了。赵司令,张世杰没要求安排职务。”赵九思说道:“什么叫历史复杂,疑点很多?是的,张世杰出身于一个富裕的商人之家,他们家经营着淮源盛这个从河南到湖北都叫得很响的老字号商铺。现在淮源盛没有了,为什么?因为张世杰把所有的店铺都变卖了,他用所有的财产在解放新区建立了中州钞的信誉。抗日战争中,他为新四军输送的武器可以装备两个团,经他手向解放区输送的人才,可以领导两个师。他把太平镇变成了我们党往根据地输送人才物资的交通枢纽。他筹建了为根据地做出很大贡献的酒精厂,营救过大批的地下党员。几次解放桐柏,都有他的功劳。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历史复杂,疑点很多?为了掩护他的真实身份,为了工作需要,他放弃了和恋人厮守的机会,他们家前后有七个人献出了生命,这样的同志,难道不是我们的大功臣、大英雄吗?难道不应该在重要的工作岗位上继续发挥他的作用吗?张世杰同志是我在红军长征的低潮期发展的唯一一个党员。为什么要发展他呢,因为他有理想,有抱负。他的家庭十分富裕,他却能够以天下为己任,全身心地投入到革命的事业中。这种品质,是非常难能可贵的。道理很简单,如果我们是个赤贫的无产者,革命大潮来临时,我们很容易跟着潮头兴风作浪。但是,如果他是个腰缠万贯的少爷呢?他要革命,损失的东西要比无产者多得多。张世杰同志义无反顾地背叛了他的阶级,投入到了革命的大潮中。我呢,从二八年起参加革命,二十年的革命生涯中,让我佩服的人不是很多。张世杰是一位让我十分佩服的人。有人指责他吃喝螵赌抽五毒俱全,我认为,这个五毒的考验不是每个人都能经受得起的。我可以告诉大家,面临五毒的考验,我自己就很有可能经受不起。张世杰经受住了这种考验。所以,我佩服他。我把他看成一个英雄,大英雄。细小的地方,我就不多说了。跟他相比,我感到差距很大。坦白地说,我这个位置,由他来坐最合适。现在,我要告诉大家,我要把他请回来,做我们军分区的参谋长。这个职务非他莫属。” 返回南阳的第二天,赵九思驱车去了太平镇。太平镇学校工地热闹非凡,拉建筑材料的牛车一辆接一辆,搭起来的木头架子上泥瓦工正在砌墙,运料的小推车米来往往。赵九思坐的车开了过来,看着这情景,他恍忽间以为回到多年前建造酒精厂的时候。他揉揉眼睛,在人群中寻找,终于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张世杰手里拿着图纸,正在和施工负责人讲解,他的身躯依然挺拔,只是满头花白头发在阳光下闪着刺目的光。赵九思示意停车,和张若兰、高连升穿过人群,来到张世杰身后。赵九思轻轻叫道:“世杰,张世杰——”张若兰看着张世杰花白的头发,眼泪顿时涌了上来。张世杰仍在讲解着:“大门就开在这个地方,一定要又结实,又漂亮。那棵大树留着,学校的钟就挂在这棵树上,当当一敲,整个太平镇都能听见……”赵九思提高了声音:“张世杰!”张世杰答道:“到!”转过身来,又惊又喜,“赵先生,姐夫,连升,若兰,你们回来了。”张若兰扑到张世杰怀里,“二哥,你怎么,你的头发快白完了……”张世杰笑道:“怎么,嫌二哥老了,本来,在你眼中,二哥就比不上连升。我看看,连升,已经是师参谋长了,好样的。”高连升紧紧握着张世杰的手,“二哥,我……”张士杰说道:“连升,把眼泪擦擦,你将来是太平镇的将军,怎么能轻易掉眼泪?若兰,快和连升一起回家看看吧,妈天天都在盼着你们。姐夫,我这工地怎么样?”赵九思说道:“粗粗一看,我还以为你又在盖酒精厂呢。” “太平镇现在不需要酒精厂,太平镇需要一所学校。”说着张世杰将目光落在跟着过来的周银杏、孟副司令和刘金声身上,一时变得冷峻起来,但很快又盛满了笑意,接着说道:“姐夫,走,咱们回家坐,妈一直在念叨你。”孟副司令走到张世杰跟前,“世杰同志,我为以前对你的不公正待遇表示歉意。”张世杰说道:“算了,老孟,以前的事儿我差不多都忘了。”赵九思说道:“党没有忘记。世杰,军分区党委经过研究,并上报上级党委批准,决定任命你为军分区副司令员兼参谋长,主持整个南阳地区的剿匪工作。”张世杰摇摇头,“感谢组织对我的信任,不过,我已经放下刀枪,拿起粉笔了。听说伏牛山和桐柏山还有王凌云部的部分残留,不如让刘金声当参谋长,让周银杏协助他前去剿匪,他们两个,都是这方面的专家。”刘金声的脸色由青转红,又由红转青,吞吐道:“我不配,能在军分区做一名营职参谋,我已经很满足了。世杰二哥,你多保重。”转身走了。孟副司令说道:“赵司令,我们先到车上等你。”也转身走了。 周银杏跟在他后面,刚要转弯,一阵歌声传来,周银杏停下脚步,歌声越来越嘹亮,是民歌《编花篮》:编,编,编花篮,编个花篮上南山……一队学生由低到高排着队伍走过来,高举着的黑板上写着:毛主席万岁,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郭冰雪和高连升、张若兰扶着李玉洁走在队伍旁边,郭冰雪也唱着歌,一脸陶醉的表情,让她脸部轮廓变得生动而温柔。周银杏看见郭冰雪,神情复杂,有仇恨,有嫉妒,有迷茫。她想迎着郭冰雪过去,忽然之间又慌慌张张逃进了旁边的小胡同里。 回到张家大院,张世杰从密室中抱出十几把枪和军刀,放在院子里的一张桌子上。赵九思问道:“你这是干什么?”张世杰说道:“都是战利品,交给你,我已经用不着了。”赵九思说道:“谁说你用不着,这一次,你一定要跟我走。”张世杰一件一件抚摸着那些刀和枪,动情的说:“赵先生,我想了很久很久,才做出了现在的决定。你说我是个理想主义者,是的,我确实是。当年你把我引向革命道路的时候,我的理想就是建立一个自立自强、人人平等的新中国,从此不再受外国人的奴役和侵略,现在我的理想实现了。我很快乐。你知道实现理想非常非常快乐。”赵九思说道:“你不要以为新中国成立了就万事大吉了,我们还要保卫她,建设她。”张世杰说道:“我知道,那是我们共同的责任。可是,在我心中还有一个理想,就是当个教师,让人人都有书读。我以后的生恬就要和这个理想紧密相连了。” “世杰,你一直叫我先生,可我始终把你看做朋友。我知道,在某些方面我永远不如你。但是,我还是要说,你为建立新中国立了那么多大功,不能不给你相应的职务和待遇。” “如果非要用职务安抚我的话,就给我一个太平镇小学校长吧。这样,我就能更好地实现我的下一个理想了。我有十几个孩子,我欠这些孩子父母太多,我必须把他们教育成人。”张世杰说。外面响起孩子们的歌声,赵九思和张世杰站了起来,看到孩子们的队伍正朝院子走来。赵九思的目光从孩子们身上转到张世杰花白的头发上。他的眼中闪着泪花,张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