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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花香》
第一部 藤花糕
1
“无论如何,请您帮这个忙啊。”小叶的妈妈林阿姨两眼殷殷的,望着三龙的母亲,声音急切,像是在商量件天大的事情。
三龙的母亲摇着双手,但不是在拒绝:“这可不算什么事,都是阶级姐妹,只是,我怕家里那个愣头青惹恼了你家姑娘,他向来是个没轻没重的。”
“不会的,三龙可是个招人疼的好孩子,谢谢您啦。”林阿姨感激不尽。
“那就试试吧,回头我嘱咐嘱咐他。”三龙的母亲顺手抄起光杆没毛的掸子。
“哎呀,您可千万不要吓唬他。”
事情算是说定了,两个女人一前一后地往外走。林阿姨向三龙的父亲点头告别,他却连眼皮也没动。当丈夫的,在年轻貌美的寡妇面前,理当稳重得近乎无礼。
三龙却不高兴惹上这么个麻烦,他觉得父母根本就没把他当成大小伙子看待,连问他一声都不屑得问,就随便答应了人家。他早便觉得自己是个大人,14岁,一人多高,要放在旧社会,儿子都满街跑了。
没吃早饭,三龙便往外跑。母亲在叫:“到后边去迎迎人家。”
林阿姨住在后边的胡同里,但三龙想偷着跑到街上去,不管父母答应了人家什么,他可没答应。
没想到,小叶早便守在胡同口上。既然给堵了个正着,大老爷儿们就得有个担戴,他说:“那就走吧。”
他在前边走,她在后边跟着,不声不响。她手上的书包若是换成个娃娃,倒像是个回娘家的小队伍。三龙心里转着怪念头,生怕有同学看出来他们是在一起走。
他们两个的学校在铁道外边,挺远,路上有不少的坏孩子,见路过的男孩子就打,见女孩子就欺负,危险大大的。
三龙用了整整一年的功夫,把这条路上的坏小子们挨着个地收拾了一遍,经过了多少大小阵仗,负过多少次伤就甭提了。如今坏小子们望见他,有的远远地避开,有的跑过来点头哈腰地献殷勤,他不爱搭理他们,但由此也在心底生出一股子得意。
现在他走在上学的路上,就如同老虎大摇大摆地在自己的领地上巡视,小叶只是跟在后边沾光的猴子,能不受人欺负,全仗着他的威风。三龙喜欢这个比喻。
小叶有个很难听的绰号,叫“资产阶级小爬虫”,这许是因为她的衣服,她总是比资产阶级思想最严重的老师穿得还要高级,于是,欺负她的人很多。
这个绰号三龙知道,但他从来也没叫过。欺负女孩子的事,不是男人干的。
望见了学校大门,小叶快步赶上来,把一个手帕包递给他。
真是没眼力,要给早给,这会儿学校门前一大堆人,见他收了个女孩子的东西,那还了得!三龙迈开大步把小叶甩在后边,好像跟本不知道有她这个人。其实他很想知道那包里边是什么好吃食,但他绝不会去看,绝不。
四月里的好天气,反而会让人发懒,不只是身上,连同意识深处也一样。
午觉起来,玉柔原本打算着挑几针花样。女儿小叶长得快,身上的衣裳穿不住。新毛线衣早便打好了,只是上边的花样总也没选定,好在她有得是功夫,不用像别人那样三班倒八小时地忙活,但也不该一件毛衣挑两个月的花呀。
她独自笑了起来,无声的,笑她自己。
院子里的香椿树长得相当茂盛,今年发的枝条多,长长的四下里垂着,像柄大而无当的巨伞。与香椿长在一起的是两棵藤萝,一棵有手腕粗细,另一棵也有核桃那么粗,在树干上缠了两匝,便被引到凉棚上。
她想起刚嫁过来那个春天,公公咬着长长的白玉烟嘴,“中华”烟好闻的香气缭绕在肩头,像个不得志的神仙,指着那棵紫藤说:“这家伙早晚得把树缠死。”便指挥手下的小战士搭了个凉棚,把紫藤引上去。
公公是军人,出身不好,但起义得早,在部队里干军需,喜欢部下叫他林处长。
不想,第二年小叶出生,树根下又长出一棵白藤,也在树上缠了两匝。林处长笑道:“不听命令的东西。”同样把它引到凉棚上去了。
每年夏天一到,高大的杉木凉棚上盖满绿油油的叶子,玉柔在下边哄着小叶玩耍,心底常常升起的,是那种终身有靠的安适,她便很快乐。
即使在小叶三岁时丈夫牺牲,她也没有痛不欲生,总得活着不是?她安慰自己。于是,她也不出去工作,每月领取不多的烈士抚恤金,便关上大门过小日子。
“外边人多,又乱,到处挤得人肉味,吃不消。”她常常对小叶这么说,到小叶大些,不那么听话的时候,她又对那棵香椿树这么说。
藤萝上的花穗已经抽出了短芽,用不了半个月就该繁花满树。到时候紫多白少,衬着新生的藤叶与淡绿的香椿叶,那气氛竟像是一场喧闹的游行。这种过分健康繁盛的样子,甚至会让玉柔心生不安,于是,她把紫藤花剪下一半,院中便安静了。
有好半天的动夫,她抚着树干只管出神,却又什么也没想,脸上浮起的笑意,少女般的简单。大好春光里,一味地神游也是件乐事。半天才转出来的这个念头,让她心下放得更宽了。
外边有人敲门,犹犹豫豫的。
“家里没有人啊,请您另找个时候再来吧。”玉柔拾起那件毛衣,开始思量什么花样最配这种淡淡的茶色。她知道敲门的是哪一个。
“我给您带来一点东西。”门外的男人极有耐心。
“放在门墩上吧,麻烦您啦。”
“孩子没在家,我们正好谈谈。”
“实在是对不住您,不当着孩子的面,我可是什么人也不见哪。”
“您真的就不给我一点点机会?”
“您找个孩子在家的时候再来吧,谢谢您,我正忙着哪。”玉柔又把毛衣放在一边,取下暖水瓶的塞子,用手背试了试水气的温度,不热,便去捅开炉火,坐上少半壶水。
一只甲虫爬上了毛衣,光亮的背壳上,黑色的圆点衬着桔红的底色十分醒目。
若用深浅两种灰色细线在毛衣上挑只大雁,应该不错吧?玉柔手上拿着茶碗,盯住甲虫,想象灰色的大雁在淡茶色的背景上会是什么样子。
门外的石礅上放着只细小的茶叶罐,绿色,没有标签。
玉柔熟练地打开盖子,放到小巧的鼻子下边闻了闻,鼻梁上皱起满意的细纹,给光滑圆润的小脸儿添上几分俏皮。
罐子里,一片片小巧的嫩芽扁扁的,炒米色下边透出一股子撩人的绿意。眼下清明节刚过,这么好的龙井茶必是坐火车带过来的,若从杭州邮寄,至少也得十几天,不会这么快。
公公活着的时候,每年这几天也该喝上新茶了。
细白瓷的茶碗里早准备了一点点凉开水,茶叶被浸湿后绿意才真正显露出来。“妙啊!”她感叹。龙井茶的香气有形有质,简直可以让人触摸到实物。
炉火上的水壶嘶嘶地响,她又在琢磨,今天晚饭,该用泡过的茶叶做道什么别致的菜肴。
送茶叶来的那个男人,她已经忘在脑后了。
2
三龙晚饭喝了三大碗玉米面的尜尜汤,把碗一撂,便抄起花砖往外走,肚子鼓鼓的,两头尖尖的99lib?尜尜在里边逛荡。
刚刚才端起饭碗的母亲在后边问:“今天你送小叶姑娘回来的?”
“是我带她回来的。”
“人家家里有难处,帮一把是一把,也不费你什么事。”母亲是个热心人。
“天天屁股后边跟着个丫头,烦不烦人?”三龙没有关门便去了。
这条胡同挺怪,一条南北胡同通两条街,东西向的死胡同却有三条,各不相对,形成一个个丁字路口。中间那个丁字路口上有个路灯,南边的胡同里住着小叶。
三龙每天晚上打熬力气,锻炼肌肉的地方,就在这路灯下。
他往南瞟了一眼,也没打算看见什么人,只是一瞟而已,便拿起花砖来练,骑马蹲裆的架式,两只花砖从腰间起,旋转着推出去,收回来,再推出去,左来右往,一会儿身上就见了汗。
他的花砖是整条街上最精致的一对,专门有大人隔着几条街跑来欣赏它们,向他讨教制作方法,但没有一个人仿制成功,于是,便成了宝物。
没有好砖当然做不成?三龙懒得指点那些笨人。
早几年旧城里拆老君堂,他在成堆的砖头中,千挑万选了这对檐角砖,听说是600年的旧物,比普通砖大一倍,无疤无结,无裂无砂。他把两块砖互相地磨擦,砖粉纷纷而下,直到磨得通体滑腻,摸上去有丝绒的感觉,方才浸在水里,一点一点地掏出握手,这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有了这对花砖,便是他三龙心灵手巧的见证。大人们都这么夸赞他。
等到第二身汗出来,肚子里的汤汤水水早就没了踪影。
“练着呢。”胡同中的半大小子们出来了,鼓着肚子,手里各自拿着自己的家伙。
三龙把花砖放在电灯杆的后边,怕被人一脚踩伤。他向来是个出手大方的人,但这对花砖从不放手。
“我们听说,你跟‘小爬虫’腻糊上啦?”来人都是三龙的手下,虽说平日里服服帖帖的,却也难保没有造反夺权的野心。
“屁话!”三龙嘴撇得似瓢。
“今天一早晨,她可就在这儿等你,见你出来,俩人扭扭儿地一块上学去啦。”七嘴八舌,说的倒是一个意思。
“没有的事。”他把花砖又拿了出来,拎在手中,像是要打人。
“下学的时候我们也看见啦,她跟在你后边,小媳妇赛的,又一块儿回来。”今天这几个小子不大对劲儿。
三龙掂了掂花砖,说:“别扯那没用的,今儿个看看你们的能耐,谁有本事,用我这花砖来比比?”
比赛推花砖,比的是臂力,那几个小子里边,还真有几个不九九藏书比他差的,尤其是住在胡同口的大虎,但他这会儿没在。
“一说那‘小爬虫’,你连花砖都舍得给我们使了。”一阵哄笑。
三龙把眼立起来,两块花砖合在一只手里,平平地举着,把他们挨着个地瞅,近得鼻子碰鼻子。他的对头大虎若在,他就不能用这种生硬的手段压服他们,那是个难对付的家伙,论气力和打架的手段,都不比他差。
目光里威摄着他们,三龙的鼻子却读出了他们的晚饭:有俩小子吃的臭咸鱼,另两个吃的是葱花炒窝头,还有一个嘴里青虚虚地冒苦味,晚饭必是苣荬菜大包子,玉米面的皮儿。他厌恶这些人嘴里冒出来的穷气,也同样厌恶自己嘴里的气味。
穷人却长着个好使的鼻子,绝不是福气。他埋怨自己。
他必须得压下这种犯上作乱的苗头,要不,宠了这次就惯了他们下次。“给脸不要脸,让你们玩花砖,就给足了面子。”他追上一句。
有几个把脖子缩了回去,却不是真心服气的样儿。
临散有人大着胆子冒出一句:“你要是宠着那个‘小爬虫’,我们可不认你这个头儿。”
为了个丫头,吃这帮小子的话,不值;若让他们造了反,爬到他头上来,那就更不值了。三龙觉得父母给他找了麻烦,但父母说出来的话,不能不听。在这个地界,男孩子若是不听话,不孝顺,那比个狗屎浑蛋还不如,上公厕也没有坑让他蹲,简直就不能算个人。
这个道理他懂,所以很无奈。
小叶把手帕里包着的白面枣卷儿放进厨房,早早地回到自己屋里,把门关上。母亲在外边问个不休,终于没敢推门进来。
她不喜欢母亲这种样子,一味地讨好人,只会被人轻贱了。她绝不会去讨好那个三龙,跟在他后边上下学是一回事,但绝不去讨好他。
爷爷因公牺牲后,家里只剩下她们娘俩,不知怎么的,一天天地过去,家里渐渐显出没有主心骨来,母亲只顾自己哄着自己玩,要不就是一味地宠她,也不与外人来往。她不知道往后该怎么办。母亲没主意,她有主意,但却不知道这种孩子主意是不是正确,是不是合用,天底下,哪有14岁的女孩子当家的?她也不会当家呀!
大颗的泪珠从眼角冒出来,一下子冲到下颏上,急急的如同坠落的果实。她没有去擦,就这么湿湿地扬着脸。等泪水干了,脸上紧绷绷的,会提醒她曾伤心过。
这已经习惯了。她打开房门。
“快过来吃饭吧,龙井豆腐羹。”母亲穿件机织的开斯米毛线坎肩,上边繁复的花样是她自己挑的。
她为什么不能像别人的母亲,布衣布裤地朴素一点?不能批评母亲,没有这规矩。小叶坐到桌边,没言语。
她家住着三间北房,另外一间厢房,原是爷爷回来时住的地方,院子是胡同中最大的,独门独院。许是院子大了些,总让她感觉到冷清,没有人气,哪怕养两只小鸡,在脚下跑来跑去的,也能算是口儿人。
“路上还好吧?”母亲似是不经意地问,目光在她脸上绕来绕去。
“……”
“没有人欺负你吧?”
“没有。”
于是,母亲脸上浮起一种功臣似的自得。她这是第一次与胡同中的人打交道,居然成功,有理由高兴。她害怕外边的人。
小叶有几分伤感,替母亲。
有人在敲院门,两长两短,这是送鱼的来了。凡被允许上门的人,每个都有自己敲门的暗号。其实家里十天八天的也不会有人敲一次门,她觉得母亲小心得过分。
母亲端着小盆回来,里边是两只螃蟹,七八只虾蛄,很新鲜。
4月份正是吃这些东西的时候,但菜店里多少年也见不到,据说都卖给外国人吃了。她们家的海鲜,常年有海边的渔民给偷着送来,价钱贵些母亲不在乎,但那人若被民警抓住,可是个不小的罪过。
“把三龙叫来一起吃吧,好吗?”母亲胡出主意。
“不许你叫他上门。”这口气太生硬,小叶认为自己不是个孝顺孩子,便从心底涌起一阵酸楚。
3
大虎终于出面来挑战了,就在三龙下学的路上。
小叶跟在后边七八步远,也停下脚步。三龙拿出满不在乎的派头凑到大虎面前,手在背后摆了摆,让小叶赶快离开他,鼻子却先触到对方破背心上的汗臭。
“我听说,你可是越来越娘儿们啦,有这事么?”大虎人如其名,大脑袋,大嘴巴,大拳头,生就的厉害像。
“你什么意思?”三龙两脚不丁不八,松开双肩,手指勾住书包底,若动起手来,手指向上一托,书包便能滑到地上,少了碍手的东西。
论身板儿,论劲头儿,三龙不算出类拔萃,之所以能有今天的成就,全仗着他比别人聪明。占得一步先机,便能多出八分胜算,这是拳头里边打出来的经验。
“我什么意思?你既然跟个丫头粘缠上了,就别再霸着这条街,把地界给我让出来。”大虎说。
“你要占这条街?”你若占了这条街,少不了得收小孩子的早点钱,三龙心道。他最恨的就是这种事,欺负小孩子,特别是女孩子,不算男人。
“不错。”大虎气粗胆壮的样儿。
“凭什么?”
“凭的就是爷爷这对拳头。”
都是批《水浒》闹的,男孩子人人一嘴梁山好汉的话头。三龙笑了,笑得极开心,像是99lib?得了个什么宝贝似的,说:“你小子也论拳头,看见没有,这才叫拳头。”
没见他屈肘,拳头便出去了,打在路边的白腊树上,树顶新生的枝叶哗哗地响。
“要想抢爷爷的地盘,你打错了主意。回家先把你的尿褥子晒晒干,再来找爷爷说话。”三龙拎起书包带一抡,背到肩上。书包从大虎头上飞过时,他一缩头,没敢伸手。
大虎只是一时被镇住了,三龙清楚这分寸。
从此麻烦就算来了,为了个小丫头片子的缘故,他得拿出打江山的劲头,才能维持住在这条街上的地位。
一直望着大虎跑进了胡同,他这才迈步往家走。他的手关节处被粗糙的树皮碰破,血腥气弥漫在空中。大虎没有看到这处伤,他的鼻子也没这么灵。
不能让对方的心里存着一丝一毫的侥幸,更不能给他们半点机会。这是他从大街上的艰苦争斗中学来的真理,不输于《论持久战》。
一条干净的小手帕从后边递过来,上边绣着黄色的花朵。
“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想等着挨揍?”三龙对女孩子从来没这么粗鲁过,因为他根本不与女孩子讲话。
“我家里有云南白药。”小叶毫无惧色,扬着脸,眼睛盯着他的眼睛。
她的眼睛不太黑,睫毛倒挺长,目光像个大人。
三龙宁愿抽自己俩耳光,也不会让她给裹伤,便逃也似地去了。
没来由地,惹上这等麻烦……
刚刚挑了个大雁脑袋,玉柔发现位置放得不对,照这个样子挑出来,大雁尾巴得转到毛衣后背上去。她并没有急着拆那脑袋,却走到凉棚下盯着藤萝的花穗看,想象着繁花累累的景致。
今年是一次剪下半篮紫藤花晾上,还是随用随剪?她一时还拿不定主意,便想喝点什么。倒不是她口渴,只是这个不合适的大雁脑袋让她白费了不少的功夫,所以得安慰自己一下。
那个男人又在外边敲门,却不肯出声叫人,只是一味地敲,粘粘缠缠的,显得三心二意。
坐了半天,口中发粘发苦,喝绿茶显然不适宜。玉柔用手托住腮,琢磨这会儿该是什么口味。
门上仍在敲。
公公从来也不敲门,而是叫一声“来人哪”,或是“来呀”。丈夫敲门,是用手掌拍,啪啪地一声连着一声,小叶把这些倒是遗传下来,也是啪啪地敲,好像理应有个人长年等在门后边一样。
从敲门声里,她能够听出一个人的性情,脾气是急是缓,是不是知道疼人怜惜人,还是只顾自己不管别。门外这个人,不像个男人,敲门的声音里就没个男人的响动,许是跟着公公当兵多年,让老爷子给吓出毛病,没了脾气。
“请您别敲啦,再敲我也不会开门呀。”虽说是拒绝,玉柔的声音里没有半分让人难堪的不悦。
“求求你了,我明天就要出差,只想见你一面。”外边那人压低声音。
“求也不行啊,我不能见您,还是请回吧。”
“你的心真就这么硬吗?”
“咦,不是的,我这心软着哪,豆腐似的!”
突然换了一个人敲门,声音霸道,带着种不讲理的劲头儿,说明来人不是位官员,就是条恶汉。玉柔一惊,心中嘣嘣地跳个不停。
来人是她丈夫的大嫂。他丈夫家三兄弟,同父异母,二哥在南边,大哥在本地,却不大来往。
“这人是谁?”大嫂问,眼睛把门边站着的男人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像是审察干部。
“怕是走错了门儿。”玉柔请大嫂和她的司机进来,在门缝里使了个眼色,那人转身便走。
小叶放学回来,叫了声大娘,就要回房去。大嫂叫住她,说:“今天的事跟你也有关系,你可以旁听。”
司机连忙拉过玉柔惯常坐的藤椅,伺候大嫂坐下。
这是个门牙长在唇外的瘦男人,一脸的烟气,倒也会低眉顺眼。小叶横了他一眼,进屋给母亲端来把椅子坐下,自己倚在母亲身边,胳膊肘横着,脸上不大好看。
“老爷子工作那么多年,现在没了,留下的东西都有纪念意义,可以给下一代当作阶级斗争的教材。”大嫂的声音平板,没有起伏。“星期天我派车过来,你把门打开,东西收拾收拾,好让他们拉走。”
玉柔不知道是没听,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讲,没言语。
大嫂接着说:“我知道,你们娘俩不容易,孩子也小,过日子艰难。”
今年不知道有没有好米粉?玉柔的思绪又转到藤萝上去。若有好米粉,再有好芸豆,蒸些藤花糕倒是个好主意。
“你还年轻,可以再走一步嘛,我们不会反对的,带着孩子嫁过去,又是一家子人家。我看刚才门外的那人就不错,白白净净的挺体面。”
如果四月里不变天气,就这么一点点地热起来,藤花五一节前必定会开。每年都是紫藤比白藤早开个两三天,紫藤花糕,香气好,颜色又美。不能忘记,得让送杂粮的那人给送半斤蜂蜜来,用白糖做出来味道就差多啦。
“这个院子是老爷子刚进城时买的,我记得花了一千多块钱。你嫁出去那天,我少不了你们那一份。”
大嫂把命令发布完,起身就走,临出门又站住,从衣袋里掏出一小包糖块,回头叫小叶。
小叶没动,大嫂把糖块放在门边的荷花缸沿上,走出大门。司机跟在后边,门也没关便去了。
玉柔把院门关上,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险些忘记了,早上我去菜市场,你猜买到了什么?”
小叶不知道母亲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心中难过,却又不能露在脸上。
“我买到了真正的东北大木耳和黄花菜。你想吃捞面条么?三鲜打卤面。”
“嗯,我想吃。”小叶说,她怕母亲日后只剩下她的这点孝顺,什么也不会有了。
母亲的好日子,全靠变卖爷爷留下的好东西支撑着。大娘来抢,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4
招集这帮小子们开个小会,大有必要。三龙自认为是个讲道理的人,单凭拳头只能打天下,治不了天下。
一群半大小子坐在马路牙子上,排成一排。三龙觉着别扭,说话不方便,只好站在他们对面,说:“好几年了,我对你们不错吧?”
众人七上八下地点头。
“你们不应该怀疑我有什么私心,我向来是一个馒头分十份,你们谁也少不了一口。”又是点头,依然不大整齐。
“小叶那丫头的事,是我娘叫我帮她家的忙,让她少受点欺负,没有别的。”
一群小脑袋纹丝不动。
“所以,哥儿几个别这么生分,以为我扔下你们追小丫头去了,没那事。”
突然,几个人的眼神纵横交错,像是有话说,却还没决定由谁来开口。这种吞吞吐吐的现象以往从来没有过,他们必定有事瞒着他,三龙警觉起来。
突然,小叶从胡同里奔了出来,高声叫他:“三龙,三龙,请你来一下。”
“闭嘴,我正忙着呢。”三龙的眉头拧成一团,这丫头专干让他难堪的事。
“求求你,求求你们,他们要抢我爷爷留下来的东西。”
众人拿眼瞅着他。
好汉护三邻,好狗护三村,这是本地的原则。在家门口有人被欺侮了,整条街的人脸上都难看,何况是他。
小叶家一向紧闭的大门洞开着,门前聚着一群人往里张望。
三龙分开众人,平生第一次踏进这个院子。成年后回想此事,他才明了,从这一刻起,他的一生发生了彻底的变化。
林阿姨坐在藤椅上,微低着头,穿着皮鞋的两只脚交叉着,手上握着块手帕,没哭,也不看人。
厢房的门已经被砸开,锁头丢在地上,一个瘦子挥着胳膊正指挥两个工人往外搬箱子,伸出唇外的门牙也像在跟着指手画脚。箱子看起来挺沉,锁得结结实实。
“还不把钥匙交出来,顽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条。快拿出来,别以为我没有办法。”一个短发硬得像刷过糨糊的老女人指着林阿姨,声音刺耳。
“这些东西都是爷爷留给我们的。”小叶勇气十足。
老女人怒道:“胡说八道,这些东西没当‘四旧’毁了,是因为你爷爷把它保护下来。可我丈夫是长子长孙,所有东西都是你爷爷的爹,我丈夫的爷爷留给我们的。”
三龙没理会她们在讲什么,伸手按住箱盖,往下一压,箱子卡在了门中间。他对老女人说:“大娘,我不管你们家的烂事,你爷爷他爷爷的,可是有一条,这条街归我管,我在这儿站脚,想从这儿拿出去一根笤帚苗,也得问问我行不行。”
他这是拿大话压人,能不能管用不重要,先把事情按下来再说。
老女人一笑:“这么说,你是个横行霸道的小流氓?”
“算你有眼力,老婆子。”
那个瘦男人牙齿在前,野猪般冲上来,叫道:“什么话?你得叫主任。”
三龙把眼棱棱着,说:“在我这儿,没叫她老梆子就是客气。”
等他的拳头挥过,瘦男人脸上的缺陷消失了,捂住嘴,样子体面了许多。他就像电影中的任何一个狗腿子一样,往前冲得太过份了,正好给英雄人物一个杀一儆百的好机会。
抬箱子的工人好似两个没买票的观众,表情干净得像是五官也消失了。
老婆子冲了出去,说是去打电话。
林阿姨终于动了动,转动手腕看手表,像在等人,没讲话。
小叶借这个空档,给三龙简短地讲了讲情况。三龙立刻发现,他遇见了一桩男人无法推辞的义举。
老婆子雄纠纠地带着两个民警闯进来,指着三龙说:“就是这个小流氓。”
民警是本地的民警,他们在这地方干个十年八年,几乎就成了大家的街坊,一举一动,也会是本地人的模样。
上年岁的警察问三龙:“你搅和人家的事,算是哪门子亲戚?”
“我不是亲戚,我是这家人的朋友。”三龙说。
院门外一阵轻声赞叹,本地人敬重好汉,不论年龄大小。
“人家这是公务,没你什么事。”老警察在外人面前挺像回事,公事公办的样儿。
显然那老婆子没跟民警讲实话,三龙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林阿姨是不中用了,小叶是女孩子,也不成。如果没有民警,他可以耍浑,把事情给搅了,民警一来,就不能浑了,只有讲道理才好。
猛地,院外一阵骚乱,堵在门口的众人向两边一分,坦克车一般晃进来个大胖子老头儿,身穿军便服,手里摇着蒲扇,嗓门大得灌满了院子。
“谁这么大胆子,大白天砸明火,敢抢我老伙计的东西?老子这辈子枪毙的土匪,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今天又有来撞枪口的啦,正好给老爷子解腻烦。”
小叶扑过去,叫了声什么爷爷,三龙没听清楚。
方才威风得不得了的老女人,此时竟然迅速换了副甜得发腻的表情,小步一串儿地跑上前,向老头儿伸出双手来。
老头儿的蒲扇赶苍蝇似地在鼻子前边挥了几挥,根本没看见她。
“来呀。”他两眼望天叫了一声,门外快步跑进四个年轻军人,喊着号子,声势好似一个连。“拿张纸儿,把这几个臭虫给我捏出去。”
一直像空气般隐在老头身后的秘书伸出手,向瘦男人和两个工人猛摆。
他们脚下飞快地去了,民警不知何时也撤了,院中安静下来,只剩下大胖子老头和他的秘书、林家母女、老女人和三龙。
林阿姨这才说话,却是对三龙:“谢谢你啦,明天晚上请过来吃顿便饭。”
“不请我么?”大胖子老头儿高兴了。
“您什么时候来都欢迎。”
那口乌沉沉的大箱子仍卡在门槛上,老女人眼里冒出火来。
三龙走出老远仍能听见大胖子老头的声音:“你公公早就说你不是个东西,果然不错,还来抢家产?老头儿把遗嘱交给组织,说明他大有远见。给她看看遗嘱……”
5
小叶来请了两次,三龙仍不肯去林阿姨家吃饭。他父母虽然也帮着劝了两句,神气中却能看出来,他们替儿子骄傲,便帮着把这件事推掉了。
日后据小叶自己说,她母亲当时很失望。
三龙管不了这么多,他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办:大虎已经在拉拢人手,要跟他抢夺这条街的控制权了。
如果他三龙在这条街上胡作非为,或是整日里欺负小孩子,逼着他们交钱免得挨揍,那么,他与大虎的争斗就是流氓群殴。他把花砖推得风火轮似的,汗水湿透了背心,脑子也像花砖转个不停。
问题是,他从来也没有无缘无故地找别人的麻烦,特别是这一条街上的孩子,不但不欺负他们,他们若是在外边受了欺负,他还有责任出面替他们报仇。这样以来,他就不是流氓,而是本地二百年未曾断绝过的那种“好汉”。
“这是一场政治斗争。”他向来能把领袖的思想活学活用。
让他为难的是,决定领导权的这场争斗,他没有取胜的把握,因为,他手里没有人。大虎许给他手下那批人一大笔钱——跟着大虎干,每个人每天给两毛钱。
按10个人算,大虎一天就得拿出两块钱,一个月60块。三龙父母两个人都上班,加在一起,一个月也挣不到60块。一个月弄出这么大笔钱,整条街上的孩子怕是都没有早点可吃了。
绝不能让他这么干!三龙发现自己的想法像个英雄,是那种专门干傻事,落不下任何好处的“傻英雄”。
敲门的声音干脆,果决,响亮,让玉柔听着心中开阔,竟恍然有些高山大海的情致。
院门打开来,她吃了一惊。三龙脸上流满了血,眉眼也看不清,站在那里有些摇晃,但仍想避开小叶扶他的手,努力使自己站稳,脸上一笑,说:“阿姨,麻烦你给我缝缝衣服。”
他身上的新衫衬被撕开了几个大口子。
玉柔居然没有被吓住,而且毫不慌张。她劈手从女儿手上抢过三龙,把他按在藤椅上,口中对小叶道:“打盆水,拿急救箱,再出去买10根棒冰,要全冰的。”
她没有注意到女儿惊异的表情,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三龙身上。有个人交到她手上,允许她照应,便是上天的恩赏,何况是这个让人喜爱的小伙子。
“把头向后仰,对对,脖子就放在椅背上。”玉柔手扶着他的头,在椅背上垫了块新毛巾。
脸洗干净,她欣慰地发现流的主要是鼻血,额上有两处伤,血流不止,但伤口并不大,只是眼眶青紫,嘴唇破裂,让她不明白一个人如何同时弄出这么多的伤痕。
“身上没有伤吗?”她问。
“没有吧。”三龙好像没有把握,堵在鼻子里的血一个劲地冒泡。
沾了血迹的破衬衫被丢得远远的,露出还没有长成的男人的胸膛,皮肤光滑、细腻,肌肉分明,没有成年人的赘肉,只是还不够强壮。
玉柔的手极轻巧。军队专用的野战急救箱里有最好的外伤药,她用棉签把堵在三龙鼻子里的血清理干净,直到听见他顺畅的呼吸,这才去处理额上的伤口,却还在担心鼻血是不是一时难以止住,不时俯下头来察看。
“好好地呆着呀,不能动,一会儿就不疼了。”她说。三龙几次想起身,都被她果断地按住了。
小叶买棒冰回来了,水气把纸袋浸破,大把的冰块捧在手上,冻得她脸上变了颜色。
“快去把你爷爷的摇椅搬出来。”
“把冰敲碎,装在热水袋里。”
小叶突然觉得这不像她的母亲,那么一叠声地下命令,手脚麻利的样子,即使在白日梦里她也想象不出来。平日里,母亲就算是从椅子里站起身,也要分成几个步骤。
摇椅的靠枕被卸了下去,三龙的头仰靠在椅背上,脖子下又换了块新毛巾,脸上敷着装满棒冰的热水袋。
“身上太脏了,头发里都是血,洗洗好吗?”玉柔的声音就在三龙耳边,他耳上的纤毛可以感觉到她口中的气息。
“麻烦你了。”三龙真的不知道怎么会讲出这种话,长到14岁,除了母亲,没有任何一个女人碰过他的身体。
小叶像小伙计般的被支使得团团转,换水拿毛巾香皂,手脚不拾闲。
玉柔的额上和鼻梁上冒出细密的汗珠,脸色微红,手指欢快地忙个不停,只一会儿的功夫,便把三龙的头发、身上收拾干净,香喷喷的让人舒心。
她吁出一口长气,拉过藤椅坐在摇椅偏后的地方,手上轻轻地摇着扇子,很有成就感地望着三龙。
此时最好有一杯清茶在手。她想。
摇椅轻轻地晃动,阳光透过藤萝新生的叶子,在三龙身上洒下斑斑点点。玉柔觉得,他这样子好似一位凯旋的国王,一边打盹,一边享受着因负伤而赢得的关爱与怜惜。不想,他口中却喃喃道:“那是件刚买的新衣服,花了我娘半个月的工资,不能让她知道……”他睡着了。
门外有人敲门,又是那个求爱的男人。
“请进来吧。”玉柔脸上泛着光。
那男人手上的网袋里装着三四个茶叶罐,花花绿绿,满面的荣宠。
小叶把脸转过去。她不是没有礼貌,而是不喜欢这个粘乎乎的男人。
“今天请您进来,是想告诉您,请您往后不要再来了。”玉柔走到摇椅背后,揭起冰袋的一角,检视伤口。
“您这是……,为什么呢?”那男人嘴笨。
“您来看,我们家里有男人啦!”小叶飞快地向母亲一瞥。
不觉间,架上的紫藤开了两三穗,香气宛转而下。玉柔觉得这是个好兆头。
该给这小伙子蒸些藤花糕吃吃。她心中计算着该预备的配料,没有留意那个男人的离去。
第二部 薄荷饮
1
三龙被大虎硬生生抢去这条街,从此地位一落千丈,连小屁孩子也敢对他瞪眼睛,嘴里不干不净。他当初不肯欺负小孩子,这份功德没有人在意;如今大虎让每个孩子交出他们的早点钱,他们又怕得要命,乖乖地排着队交钱,一会儿也不敢耽误。
“一群忘恩负义的浑蛋。”三龙有些伤心。
每天上下学,小叶仍然跟着他,落后个七八步远,但是,这一路上就不太平了。他失势的消息第二天便传过了铁道,第三天就有胆大的出来挑衅,不久,当初在他手下吃过亏的孩子们都来了,成群结队地向他挑战。
一切又得重新开始,而且比当初越发地艰难。三龙心里有准备,这样的事,在本地年年都有,前几代孩子给他们留下了丰富的经验。处在他这个地位,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路是从此消沉下去,甘愿作个人见人欺的“尿货”;另一条路就是积蓄力量反攻倒算,战胜大虎,夺回失去的一切。
他每天晚上练花砖的地方改在了自家门前,路灯下的地盘被大虎带着一队人盘踞着。
要收回这条街,只有两个可行的办法,过去的孩子们都是这么做的,而且成功的可.99lib.能性极大:一是用钱或东西收买他过去的手下,让他们再来一次背叛,但他没有钱。再有就是“借兵”,引来外边的人马帮他打败大虎,可是,这几年为了替街坊的孩子们出头,他把附近几条街都打遍了,那些人见他败下阵来,只会拍手叫好,怎么可能会帮他?
三龙终于答应了邀请,同意到家里来吃饭,这对于小叶来讲,总算是完成了母亲交代的事。
“没有朋友的日子很难过。”三龙答应时这么说。
两个多月来,她跟在三龙身后,经历了无数次的大小阵仗。那些坏小子们像是商量好了一般,都是从欺侮她开始,接下来免不了是一阵混战,往往是他一个人对付好几个。
他的身上旧伤叠着新伤,但没有退缩,单这一点,就让她钦佩,但也仅仅是钦佩和感激而已。她不喜欢粗鲁,像三龙这种好勇斗狠的人,给99lib.她作朋友也不要。
他更像是故事中的人物。这是小叶对他的评价。
藤萝花谢了,花瓣飘落,每天在院中铺出不同形状的图案,给玉柔增添了不少驰骋幻想的由头儿。
小小的白石花坛里,薄荷长得不错,已经一尺多高,虽然还不到采叶的时候,但每到夜深人静,那股清凉的香气便格外地分明。
花一毛钱买来的两条小金鱼,养在荷花缸里。等荷叶露出尖角,玉柔为享受夏天所做的准备,也就差不多了。
请吃饭的事,对她来讲根本就不算是麻烦,只是,自从公公去世后,她很少有机会请客人吃饭。
“找个好客人,比找个好丈夫还难呦。”她与那棵香椿开玩笑。
这顿饭吃得很稳重,三个人都加着小心。让小叶心中略有些不舒服的是,母亲把三龙请到了八仙桌的上首,这是她爷爷的位子。那是一把高背的硬木扶手椅,还有一只厚实的圆形靠垫,可以垫在腰下,爷爷的腰上受过伤。
看见母亲也给三龙把靠垫垫在腰下,小叶的心情变坏了。她倒不是对三龙,主要是对母亲。母亲太喜欢曲意奉迎人,尤其是她自己喜欢的人,显得不像个“母亲”。
尽管如此,她还是表现得不错,斯斯文文地拨弄碗里的饭粒,听母亲与三龙讲话。
“多吃一点,你可是我们家的福星啊。”母亲的音调如歌,替三龙夹了一只口蘑填馅的面筋球。
“谢谢,你也吃吧。”
三龙竟然把自己当成个大人,没有用“您”。小叶心中不悦。
桌上的菜品不是很多,但极精致,小叶知道母亲下了不少功夫。
面筋三龙认得,家中难得做一次打卤面时会放一点点。这里面的馅他没吃出是什么东西,只是好吃而已,但还是不如肉香。
林阿姨做的菜非常好看,碗盘也精致,东西吃到嘴里,有的软嫩,有的滑腻,有的爽脆,滋味也是各不相同。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三龙高坐在上,有些恍然。
要是每个人都能过上这种生活,大约离无产阶级的理想也就差不太远了。他突然又冒出个奇怪的念头:这是不是剥削阶级的生活?大约不会,大门上那两块“光荣军属”和“光荣烈属”的搪瓷牌牌不是花钱买得来的。
林阿姨不住地给他夹菜,手指纤巧,手腕圆滚滚的,细白得如同水磨粘糕。她并不胖,大约是骨架太小,身上有肉也不显。
三龙的鼻子养好了,于是发现这院中四处弥漫着藤花的香气。这香气绝不似茉莉那么分明,也不像芭兰似的霸道,而是透着若有若无,没抓没挠的那么个劲儿,让人身上觉着是那种懒懒的受用,脑筋也就自然而然地松驰下来。如今藤花半谢,凉棚上布满浓密的叶子,但是香气仍在。
饭菜被吃掉了大半,玉柔挺高兴,她最喜爱的就是三龙这样敢于大口吃菜的客人。是真名士自风流嘛!
她向来是个好主人,只是表现的机会不多。这年头的男人,不请也罢!
饭罢自然要用茶,如此清淡的菜品,喝龙井都嫌味道太重,应当用泉水泡些安徽的贡尖才好。这茶家里有,当年新绿,是别人送的礼品。但她又犹豫,三龙是个穷孩子,家里不富裕,即使他真的喝过茶,大约也是当地人爱喝的香片末子。
要培养一名战士,应该给他吃肉,玉柔在心底对自己说,要培养一个绅士,便该给他喝茶。然而,最难的地方是,她若想培养出一位真正的名士,就不单单是喝茶那么简单了。名士不在学问,而在思想,即使没有一手《兰亭集序》的好书法,也可以具有名士的闲雅,比如她公公。
眼前这孩子,现在给他定“成份”还嫌太早。他显然有这种优雅的天分,一定能学会悠闲地享受生活,至于说学问,那种东西是后天的,可以培养嘛。于是,她泡了三杯贡尖。
小叶看到,母亲给藤萝架下乘凉的三龙送茶时,手扶在摇椅背上。那是她爷爷的摇椅。
不对,母亲的手是亲昵地放在三龙的肩上。
他闯进我家,坐在我爷爷的摇椅上,引诱我母亲,活像个恶霸。小叶一下子被这想法吓得心惊肉跳,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2
大虎近来极张狂,逼着三龙把花砖献出来,算是不再找他麻烦的条件。这对花砖名气太大,要是当作贡品交给大虎,那比挨几顿打的后果还要糟糕。这一点,他心如明镜,大虎要的不是花砖,他要的是“降表”,那小子心里也不踏实。
他把花砖寄存在林阿姨家中,有空就到那里去练,练出汗来,便坐在摇椅上想心事。林阿姨对他,是那种无声无息,却又心细如发的照应,从不打扰他。
终于放暑假了,三龙把大部分时间消磨在林阿姨的小院中。一个未成年的男孩子在她家出入,绝不会引起邻居们的猜疑与闲话,于是一切都很安乐,除了他的失势和大虎对他的威逼。
三龙此时已经能够分辨出花茶与绿茶的不同。这几天,每到下午最炎热的时候,他们便聚在藤萝架下,玉柔教两个孩子品尝乌龙茶。
“这两把壶是爷爷祖上的旧物,说是用了一百多年,泡出茶来风味大不相同啊。”玉柔把金黄色的茶汤斟在三只核桃大小的茶盏中。“小叶的祖上是从福建过来的,考进士当官,就留在了北方。”
最奇妙的教育,要在无意间进行。玉柔把想传授给他们的一切,都放在闲谈之中,于是便像是自言自语。
三龙的个子又长了不少,躺在摇椅中,大小长短刚刚合适;玉柔与小叶每人坐着一只鼓形的藤墩儿,不远不近地围绕着他,极像是一家人。那藤墩儿用得年代久了,藤条与藤皮被汗水和油脂浸润出悦目的红色。
玉柔细品第二泡茶,说:“茶壶就像这藤器一样,用得年代越久,越是美妙。而且,茶壶的寿命比藤器久远得多呀。”
两把壶,一把紫砂,一把风磨铜,每次三龙在凉棚下小睡,玉柔便拿其中一把,清空里边的陈茶,打开盖子放在他身边的小几上。随着空壶里水气的蒸发,年深月久积存在壶内的香气开始发散出来,等壶中再没有一滴水时,香气便越发地宛转。从此,三龙没再梦到过一次打打杀杀。
小叶坐在书桌前,透过窗子,可以望见藤萝架下的一切。摇椅背向着她,一动不动,想必三龙又睡了;母亲面向着她这边,一手摇着只蒲草编的小团扇,一手举着那本她读不够的《闲情偶记》,与三龙隔着一只藤编小几。
父亲午睡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小叶记不得;爷爷回来时也在那里午睡,躺在那只摇椅上,只是母亲从来都坐在摇椅背后,随时伺候着茶水和热毛巾。
母亲的相貌比她美得多,性情也乖巧得多,小叶心中每每有些妒忌。自己的身材、相貌都像爷爷,大手、大脚、大骨架,高高瘦瘦,身上没有一点点圆润的意思,处处有棱有角,即使想做出母亲那种懒散而又迷人的样子也办不到,永远是硬梆梆的生硬举止。
唯一的好处是眼睛,与照片上父亲的眼睛一模一样,大大的,杏核儿的式样,眼角约略向上翘那么一点点,吃惊的时候最美。只是,能让自己吃惊的事情不多,所以,表现这种优点的机会也就太少了。而母亲的小鼻子、小嘴,还有细长的眼睛,总是能够在合适的时机组合成宜人的表情,摇椅动了动,三龙好像是醒了,奇怪的是,他这一次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跳起来,而是软软地伸出一只手,接过母亲递上去的茶。等茶杯再转回母亲手中时,她的另一只手上的热毛巾又送了上去。
母亲很快就会把他宠坏的。小叶心中不甘。
藤萝架上浓密的叶子遮住了午后的阳光,使阴影处的光线变得丝一般的柔和。母亲真的很年轻,小叶想。她的脸上好似流动着珠光,淡淡的不像有什么表情,双膝并拢坐在那里,身子微微侧着些,膝也微微侧着些,小巧的头向相反方向偏过去一点点,望着三龙,眼睑下有睫毛留下的两抹半圆的阴影。她用不着脸上的表情,这整个身姿就是表情。
小叶在连环画上见到过这种姿态的旧人物,不由得冲口而出:“资产阶级的臭表情。”
拳头捶打在腿上,她并没觉出疼。她不能捶书桌,怕声音太大,被母亲发现女儿的愤怒。她若是出面赶走三龙,或是出去大吵一架,破坏了母亲的这份快乐,那一定是不孝!然而,她若纵容了母亲的这份快乐,就极有可能会失掉自己的快乐。近来,母亲对她远不如对三龙关切,而她却是亲生女儿。
母亲的声音传来:“哎呀,薄荷已经分杈啦,明天咱们采新叶,你可一定要来呦。”声音里是天真的欢愉。
“我是个不孝的女儿。”小叶换上一件新裙装,批评自己一句,便大步闯了出去。
3
出现一个新情况:占据北边那两条街的团伙要强霸三龙居住的这条街,已经向这边的人发出挑战。现在,大虎是这条街上的头儿。
这种事很常见,三龙遇到过几回,而且都成功地保卫住自己的地盘。对付外来的挑战,单靠胳膊粗,力气大不成,得有脑子。这是他的心得。
街上的气氛明显地紧张起来,三龙静静地观察着事态的发展。如果大虎被打败的话,对他倒是个翻身的机会,然而,让他感到迷惑的是,他的内心深处对此事好像并没有足够的热心。报仇雪恨,夺回地盘是何等的大事,如何会这么懒懒地不上心?
混战发生在路口上,三龙站在观战的人群后边,内心平静如水。这对他是个新经验,8岁之后他便再没有过这种观战的福气。
二十多人的混战,大虎显得很勇猛,手持两条斧子把,左冲右突,被打倒了,再爬起来,斧子把抡得赛过车轮;他的手下也不弱,一时间没有人怯阵。
对方比他们年龄略大些,手里也是些棍棒、链条之类的冷兵器,但没有占据明显的上风。他们的头儿是个小个子,干瘦,站在圈外,手里拎着半截闪亮的自行车链条,像件装饰,两个胖大的小子横在他身前。
这个瘦子与三龙同在一个学校,外号小诸葛,比他高一个年级。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扭断那条小细脖儿,三龙心道。
民警出现了,一个胖老头儿,午睡方醒的样儿,上衣没系扣,拿大壳帽当扇子,吆喝了一嗓子:“都给我住手。”混战双方立刻收手,各自架起伤者,散了。
三龙左手紧紧抓住右手,背在身后,就这么站在那里,两眼茫然,奇怪自己居然一点也不激动。手痒想动手是一回事,但他不激动,没有往日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更没有参战的欲望。
这样的战局,假如他肯出手,相信有办法打败对方。当有人欺负到家门口时,他与大虎的那点恩怨很自然地变得毫无意义,这是对外的战斗,关系到整条街的荣誉。
怎么不肯出手呢?胆小啦?绝不是!
“您不该去找他,更不该让他进这个家门。”小叶因为激动,脸涨得通红,手也在颤。
玉柔发现杯子里残留有肥皂水的味道,便把新泡的龙井倒掉,换了只杯子,沏上新茶。
“您是当母亲的,怎么能够那个样子?我才是您的女儿,您再怎么伺候他,他也变不成您的儿子,更不会变成……。”她还是怕失口伤害母亲。
龙井茶太娇气,刚一进夏天,春茶的味道就发生了变化,玉柔把茶碗托在掌中细细地观察。嫩芽的表面在炒制时受到了伤害,经过三个多月的氧化,最初诱人的绿意正在迅速地衰老。黄山茶可就没这种毛病,但那人送来的已经喝光啦,该去买些才是。她盘算着哪家茶庄里还会有这等好茶,社会上一乱,好东西先就不见了。
“不是我不孝顺,也不是非要管您,可我就是不愿意三龙跑到家里来充大人。”小叶的语气和缓下来,软语商量。“您有我一个女儿就够了,我孝顺您,疼您,好不好?”
玉柔将目光收回来,停在小叶脸上,说:“你还小,不明白,家里没有男人,不像个人家。”
“您可以再嫁人嘛。”小叶吓了一跳,但这话却收不回来。
“什么样的男人值得你娘去伺候?又有什么样的后爹不会给我们娘俩气受啊?”玉柔把目光转到缠住香椿树的那两条藤上。“三龙是个有情有义的大孩子,长大了会是个有情有义的男子汉啊,有了他,再没有人会欺负我们。”
“有我在,也不会有人欺负您。”小叶横下一条心。“如果您不赶他走,我怕您要后悔。”
“娘可没做过后悔的事呀。”
“那么,我就要跟您抢这个混小子啦!”
“别胡说。”
有人敲门,是三龙,身上干干净净的,脸上带着柔和的笑意,叫了声阿姨,让小叶听着耳生。
这小子什么时候嘴学甜了?他可向来是粗声粗气地命令人。小叶猛地收起与母亲谈话的严肃,调动面部神经,把神情揉搓得和缓起来,坐在摇椅边的藤墩上没动,也没开口打招呼。她现在明白了母亲的心意,也就等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三龙的事,得另找办法才好。
“吃午饭了吗?”母亲问三龙。
三龙回说吃过了,便躺在摇椅上,乒乓球短裤雪白,海魂衫上没有一个破洞,伸出晒得黑黑的胳膊腿儿,皮肤光滑发亮。
小叶突然问:“你读过《西游记》么?”
“没有。”他熟读《水浒传》。
“想听‘三打白骨精’的故事么?”小叶出人意料地和颜悦色,手臂缠住三龙的手臂,脸凑得很近,近得让她浑身发抖。唐僧师徒经过了八十一难,够讲不少天的,这么多天的亲近,足够让你离开我母亲。她恨恨地想。
母亲有些吃惊,好看的嘴唇微张着,目光中有些惊恐。
您怕我啦?那也不成,我要把您这只可爱的小狗抢到我的手里,再把他溺在水桶中。小叶下定决心。
“你不回屋去吗?咱们都在这里,他可睡不着呀!”玉柔的语气生硬起来。小叶脚步咚咚地去了,她还有无数的机会,不争这一时。
玉柔依旧坐在藤墩上,轻挥手中的蒲扇,给三龙赶着苍蝇。
三龙睡得极香,一只胳膊从扶手上滑下来,歪歪地伸向一边,靠臂弯处有一块疤痕,两寸多长,半寸宽,比其它地方的肤色浅许多,亮闪闪的,摸上去能觉出新生的皮肤极薄,很娇嫩的样子。玉柔收回食指,又把三个手指放在疤痕上边,自己象牙色的皮肤与三龙黝黑的皮肤相映成趣。
他的上唇微微有些翘,绒绒的汗毛很快就会变成胡须,喉结也将变大,变声时的沙哑一定会转变成浑厚的嗓音,少年匀称的双腿将粗壮起来,撑满这短裤的裤口。
这孩子若是赤着上身,再换上条薄丝睡裤,该是何等的潇洒!玉柔记得家里有一条这样的睡裤,浅灰色的熟丝,小叶的父亲穿过一回,嫌滑溜溜地不得劲,便丢在一边。丈夫的亲生母亲是公公花钱买来的,丈夫继承了她那种粗鲁的和不管不顾的性格,全然不似公公那般闲雅。女儿的身上也有这种性格,却仿佛是稀释的染料,颜色淡多了。说到颜色,采摘下来的薄荷叶,一经氧化,颜色可就不新鲜啦!
玉柔慌忙起身,手指在三龙的胳膊上留下三枚小巧的水印。
小叶站在门内暗影下望着母亲,面上不嗔不喜,像尊对凡人不抱期望的菩萨。
“把那薄瓷的茶碗拿出来吧,要三个。”玉柔对小叶招呼一声,便从厨下提出一只木桶来,里边的井水浸泡着两只广口玻璃罐。
三龙坐起身来,玉柔马上递过去一碗茶。“赶快漱漱口,这是今年头一茬薄荷,来尝尝新鲜。”
小巧的石磨只有柿子大小,浸泡在水中的薄荷叶青泠泠地可爱。
三个人每人一只茶碗,从玻璃罐里边斟上半碗银耳、百合加莲子熬制的汤汁,浓浓的,半透明,玉一般软滑的样儿。
薄荷叶在石磨中磨成薄糊,从磨盘的流口处滴下来,滴到每个人的茶碗中。
浓绿的薄荷汁滴在汤汁中,并没有立刻散开,而是一团团,一缕缕地,如云如絮,那股越来越淡的绿意柔和到极处。
石磨被拿得远远的,此时,碗里的香气才真正发散开来,薄荷叶刺鼻的气息不见了,变幻出的却是一派清凉。
三龙把茶碗举起,对着强光处来看,透过薄胎,那股绿意越发地朦胧,宛转,仿佛林阿姨身上雾一般的宛娈柔美。
薄荷提神醒脑的功效发挥了作用,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失去了斗志。
这个院子里的适意,这种巧妙的逢迎、爱怜,消磨了他的勇气,也消磨了他的英雄气慨,让他软化,懒散,没了脾气,最重要的是没有了荣誉感。
他记起,自己现在是个被打败的,丧失了荣誉的男人。
他伸出手来,放在林阿姨的手臂上,想要讲点什么,脑子里却灵光一闪,他终于分辨出来,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便是这院中那股若有若无,没抓没挠的藤花香味,在他身上蛛丝般地缠绕,挥之不去,却又不忍挥去。
“我走啦。”他终于说道。
“晚上来吃饭么?”玉柔问。
三龙没有回答,抄起他那对花砖,走出大门。
小叶突然发出一阵长长的笑声,尖厉得吓人,以至于喉咙痉99lib?挛,连声咳嗽起来。
“他把花砖拿走啦,不会再回来啦!”她喊道。
第三部 椿芽渍
1
三龙给他的行动取了一个政治味道极浓的代号:自我批判。
“自我批判”的主旨就是夺回这条街上的霸权。当然了,此时的夺取要比当初还要艰难,因为有了外来的强敌。大虎是指望不上了,他的两条腿被小诸葛的人打成四截,一年半载的下不来炕,街上一时间群龙无首。
三龙发现,自己身上近来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到底是什么变化,他也没想清楚。
气味,不知是真的有香气,还是在想象,他的鼻端真真切切地萦绕着那股熟悉的气味,若有若无,没抓没挠,在他心头缠呀缠的。那不只是藤花的味道,而是女人的味道,正是林阿姨身上的味道,不是小叶的味道。小叶身上是股青草味,像只青蛙。
开学后的生活一切如旧,路上仍是不时地有人向他挑衅,他便开打,打得对方头破血流为止。
即使是个街面儿上的“英雄”,也该以收拢人心为上策,打只是手段。他早便明白这个道理,也曾有过成功的经验,只是此时他管不住自己,一旦动起手来,便像疯子一般,很快落下个绰号:三疯子。
拳头击在肉上发出的钝响,让他感到快慰,也仅仅是快慰而已。
三龙单人独挑小诸葛一伙的消息传开来,让他在这条街上重新赢得了尊敬的目光。但他自己清楚,他无法正面与小诸葛一伙对垒,也没有这个实力,而街上的人们太心急,忙不迭地就把他架在这个危险的炉子上啦。
小诸葛让人传过话来,说是要把他大卸八块。这可是切实的危险,不能等闲视之。小诸葛的手下有钱,每个人腰里都缠着根崭新的自行车链条,用它打人,又称手,又狠毒。三龙只有一条斧子把,二尺长,光滑沉重,也极称手。这东西他有些时候没用了,如今拿出来,有违本心。当年用这条斧子把打天下,他从来也没有过手软的时候,更没想过打人的后果会是什么样,只管打,打服为止。如今怎么婆婆妈妈的了?他自言自语。斧子把掖在后腰上,顶着他的脊背,硬硬的像亲兄弟一般可靠。
小诸葛有四员干将,号称“四大金刚”,三龙都见过,今天他要伏击的是老三。
一辆八个轮的人力货车停在路边,上边拉着只巨大的锅炉,把人行道遮得严严实实,三龙隐在车后。那人走过来,眼儿朝上拿着只窝头在啃。三龙手上一抖,把个“套白狼”的绳套扣在他脖子上,鼻子闻得清楚,窝头眼里放的是虾酱,点过香油。
“动一动我勒死你。”三龙比那人矮半头,胯骨只能顶在他的屁股上,若真想背起他来还不大得劲。
“你要干什么?”那人惊恐。三龙并不想真的勒死他,所以绳套上没系锁喉的绳扣,那小子还能喘气。
“我让你带个话。”
“有屁就放。”那小子听话地趴在车后,绳索勒在脖子上,嗓音嘶哑。
绳子的另一头系在车轮上,三龙踩住他的小腿,把斧子把抻出来,试了试轻重,一下子打在他的髁骨上。这种手法要轻巧,把骨头打碎了大可不必,只要敲裂它即可,髁骨肿得好似发得过火的大馒头,可保他三个月下不来炕。
“劳您驾转告小诸葛,甭等他来给我大卸八块,我先收拾他。”这样以来,小诸葛手下就只剩下三员大将。
2
小叶很少在外边吃早饭,但这几天母亲闹别扭,饭也不做,她只好到外边来吃。看着母亲那无心淡肠的样子,她总是反问自己是不是心肠太硬,太不能容人?或者,母亲的日子太寂寞了,宠着三龙便如同爱条小狗儿一般?
工农兵馄饨铺里脏得不行,但上学的路上只有这一家早点铺。她买了碗馄饨,却没胃口,坐在那里发呆,结果看到三龙匆匆走进来。
他花二分钱买了碗馄饨汤,背向着门口坐下,把一只咬了几口的窝头泡在汤里吃,却不住地四下里张望。小叶几次想叫他过来,帮忙把她的馄饨吃掉,嘴里却粘粘的张不开口。本来,借这个由头跟他重新搭上话也好,虽然她不清楚自己想干什么,但重新与他联系上,也免得母亲那边万一有个什么她摆布不了的事,好再找他。
三龙并不是她赶走的,而是自己离开的,然而,母亲未必这么想。
突然,她发现三龙警觉起来,脸几乎埋在汤碗里,目光从肩头上射出来,盯着新来的两个人。小叶认得,其中一个是同校的流氓,叫小诸葛。
过了好一阵子,三龙站起身来,绕开那两个人,没往门口去,却又端着两碗馄饨汤回来了,站在小诸葛他们身后,把一碗汤淋在小诸葛的同伴头上。那人嗷地一声嚎叫,往起一蹦,三龙一松手,空碗落在地上,空出来的手正抓住那人的后衣领,另一碗汤一滴不剩地灌在那人的衣领中。小诸葛退开几步,把凳子撞翻在地,脸上满是惊恐。
滚烫的馄饨汤用棒子骨熬成,上边浮着厚厚的一层油,浇在皮肉上,该有多疼!小叶心惊胆颤。
被烫伤的那人滚倒在地上,脸红得赛番茄,大大小小的水泡吹气一般猛地鼓了起来。三龙捉蜻蜓般揪住小诸葛的耳朵,拉到近前说:“小子,这是第二个,还有俩小子得收拾,等轮到你还得有些日子。”
小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脑子里一片空白,猛地冲了上去,拉起三龙就往外走。
“你为什么要这样凶狠?”小叶不是气愤,而是害怕。
“我原本就是这样的人。”三龙意外地有些畏缩。
“你不是,原本不是这样的。”小叶眼中充满了泪水。“你过去是打人,现在是在杀人。”
“你今天明白了吧,这就是我的命。”三龙转身要走。
小叶在后边高声叫道:“你什么时候到我们家去?”
三龙停住脚步,半天才转过身来,说:“你们家可不是我这种人呆的地方。”
“你一定要去。你不在,我大娘又来抢我们的东西,路上又有人欺负我……。”小叶终于明白自己该干什么,为了孝顺母亲,她可以赴汤蹈火。
缸里的荷花半个月前就败了,结了支并蒂的莲蓬,从此院中再没有一朵花,只有青青的叶子与一对儿莲蓬。
玉柔把手抚在膝盖上,盯着那株香椿和缠绕在上边的两棵藤萝,面上素净得很,皮肤上也少了流动的珠光。
也许是命啊!她懒懒地转动着头脑,像往常一样,不是在思想,而是让思绪自由自在的飘来飘去。身边再没有人了,她与女儿无处可缠,无处可绕,像少了支撑的藤蔓,只能匍匐在泥土中,与蝼蚁为伍。丈夫死得太早,她已经记不起他的容貌,即使在共同生活的那断断续续的几年,想要记起一两处细节也很困难。公公也去得太早,太早啦,那是个真正了不起的人,不是干了什么大事业,即使是大事业她也没有兴趣,公公是个真正热爱生活的人,热爱活着的每一天,不像她丈夫,总是觉得生活欠了他什么,满怀怨气。是了,记起来了,丈夫总是阴沉着脸,阴沉着心,担着无数心事的样子,不快活。这是一对截然不同的父子,却都离她而去,女儿早晚也会离开她,只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院子里,伴着那株香椿。
炉火上的水壶响了,嘶嘶的声音让她厌烦。她没觉出渴,也不饿,更记不得上次喝茶是在什么时候。当茶也失去了味道时,人生当真是了无生趣。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寡妇的生活。
10来年过去,她的头脑中还是第一次冒出这个耻辱的词,寡妇,多么的可怕!寡妇带着女儿,就更可怕了。如今支撑她生命的那些小小的乐趣像被大风刮走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没给她剩下什么。
当然,她还有钱,很多的钱,公公的特权保住了他祖上留下的成堆的宝物,随便卖出去一件,抵得上一个大干部三五年的工资。但是,钱只能给乐趣锦上添花,它们本身毫无意义!
水壶就要烧干了,应该沏杯茶。如果不去沏茶,这烧开的水壶便与她的生命意义等同起来——一个毫无用处的“物件”。
小叶回家来不肯讲外边的事,也不知道三龙那孩子怎么样啦,如果他能学会读李渔的《闲情偶记》,自然也就会欣赏这个院子中的生活,再不会离开。
他在街上的生活,完全是对生命的浪费。可是,她自己在院子里的生活是不是也在浪费生命?当然,像她这样的性情和身份,浪费生命大约是她唯一可做的“有意义”的事情。
那个男人又来敲门,手上提着半只美味的宣威火腿和一条咸肉,脸上满是懦弱的决心。咸肉炒蚕豆是道佳肴,但玉柔没有胃口,心中懒懒的,却又火烧一般灼热。
女人与男人要做的事情,就如同骑自行车,一旦学会了,10年不骑也忘不了。唯一被她忘记的,是男人的身体和与那身体接融的感觉。她并未觉出自己的行为有何轻率之处,因为她懒得去思索,思索的结果,只能是冰冷的孤寂。
那男人很努力,把床轧得咯咯响,满头热汗横流,滴在她胸上,像刷洗时溅起的污水。此种过于急切的讨好,反倒让她看出几分丑怪。把那男人送出门,她没有扫兴的感觉,因为她原本就没有兴致,只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胸中之垒块”罢了。
她心下非常清楚,只有自己想去讨好对方时,这件事才有趣味,才会让她才华横溢,可惜,老天不肯给她这等好机缘。
“请您自尊些,不要再来啦,我再也不会开门。”玉柔关上大门,依旧坐回到原处,望着那两棵藤萝,脸上流动着珠光。
3
小诸葛剩下的两大金刚,把三龙逼到墙角里,手上锃亮的链条抡出两团玄光。
三龙的脊背抵住墙,在他与墙之间是他的斧子把。真是失算,为了躲避小诸葛可能的堵截,他今天特地绕道回家,却被他们候了个正着。小诸葛毕竟不凡,竟算出他有这一招。他左手抓住书包,准备举起护住头面,右手向后,握住别在腰带上的斧子把。一旦?99lib.他要冲出来,必得保证自己不被打倒才成。
两根链条,一根横打,一根直劈,显得很有经验。三龙手腕翻起,书包裹在手臂上,挡住劈向头顶的一击,同时身子微侧,横击的链条与脊背上的斧子把撞在一处,发出一声闷响。不想,链条的一头弯转过来,猛地抽在他的前胸,让他眼前一黑,气也吸不进去,又退回到墙边。
“小诸葛怎么躲啦?”三龙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借机调匀呼吸。
“他给你布下天罗地网,今天就要你的小命儿。”
哈哈,想要我的命。他知道这不是说说而已,两条街外的三角地,隔三岔五的总有弃尸丢在那里,百分之百是被杀死的。
两根链条像两股闪光的旋风,又向他裹来,他向下一矬身,躲过缠向脖子的致命一招,肩头挨了另外一击,皮肉连同衣服被撕扯下长长的一条,血珠飞溅起来,不疼。
再挨两下,他便支持不住了。这他清楚,所以,只能再挨一下,肩也好背也好,只一下。他抽出斧子把,贴在大腿上,端起肩,把脖子藏在肩窝里。
两大金刚看到斧子把有点紧张,手上加劲,把链条舞得呜呜地鬼叫。
生死就在这一刻,三龙的鼻端莫名地又嗅到那股藤花香。
午饭的时候,小诸葛要在街口向三龙投降,当着满街筒子的街坊,向他三鞠躬。这个消息是小叶带回来的,讲述的过程带着少有的兴奋。
玉柔猛地从藤椅中站起身,《闲情偶记》跌落在地上,两手大张着,像是要攫住什么物件,呆愣了半晌,才转身冲进了厨房。
一只小小的布口袋,里边剩下一斤多名贵的小站稻米,熬三个人吃的米粥,有一捧便够了。沙锅,微火,整整半个上午的功夫,能熬出极好的粥。
煤不好,炉火死眉塌眼的,重弄来不及,玉柔担了心事,便不错眼珠地守在炉前。
小叶打了盆水,拿块抹布擦洗桌椅。这活儿她没干过,却也看出上边的尘土老厚,多日未曾清洗过。
三龙赢得了胜利,会不会回到她们这里来?小叶替母亲担心,不住地偷眼看她。母亲已经平静下来,守着炉火,安祥得很。
拽也得把他拽来!小叶胸中豪情万丈。要当个孝顺女儿,就不能扭扭捏捏地放不开胆量。
门外有人高叫一声:“来呀.99lib?!”是三龙。
“什么东西这么香?我饿啦!”三龙手上提着花砖,笑嘻嘻地可爱。
“是咸菜,椿芽渍!”母亲毫不掩饰满眼的怜爱。
“好味道。”三龙发一声赞叹。
盐渍过的香椿芽,带着沉着的暗绿,香气凝结在三尺方圆的空气中,淹没了院中的藤花香。
街口上,小诸葛赤着上身,露出嶙嶙瘦骨,低头弯腰地候在那里。同街的大人、孩子们挤得满坑满谷,全都抻长了脖子等待三龙的出现。
第一节
作为小小的副总裁,我已经仔细地计算过了,如果没有奇迹发生,再过100天,我亲手创建的这家分公司肯定会倒闭,这也就等于是把我自己的前途给断送了。然而,就在这么一个尴尬的时刻,伦敦总公司居然给我派来了一位让我哭笑不得的新总裁。
雷恩·汤普森看上去只有二十七八岁,身高不超过一米九十,精瘦,亚麻色头发,一副上流社会白种人的模样,照例是高鼻梁、深眼窝、蓝眼睛。他那颜色略浅的眸子上长着两块幽幽的深色斑点,随着目光移动,看上去便很像是被什么事情感动得眼含热泪,或是心中怀着股子委屈无处可诉,于是很得女士们的怜爱。
我到机场接他那天,远远地见他正用一块巨大的花格子手帕堵住口鼻,茫然地四下里张望,那神情很容易被误认为是走失了的孩子。等他终于发现我时,冲口而出的是一句汉语“漂亮的小姐,你好吗”,接下来便是疾风骤雨般的牛津英语,主要是描述中国这座北方港口城市的沙尘暴与他的鼻子之间的冲突,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如今见到亲人正好吐一吐苦水。
其实,我只是在替他父亲老汤普森工作时,与他在伦敦短暂地见过几面,跟他并不熟。他虽然是总公司的董事,但在办公室里露面的次数却远远低于他在小报流言版上露面的次数。他是他们古老家族中最没有出息的一个,至少他的父亲对此毫不讳言。
就这样一个纨绔,却是我眼下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我的心中暗自发苦。
两天之后,我领着刚刚倒过时差,衣装光鲜的雷恩来公司上任。所有的女职员似乎一下子都被他的英俊模样迷住了,等送茶送水的女秘书摔碎了三只茶杯之后,他便算是正式到任了。
“我虽然出生在商业世家,但并不会做生意。”这是雷恩私下里对我的开场白,眼睛里波光粼粼地让我看不清内容。“我明白我父亲的想法,我的曾祖父就是100年前跟着皇家舰队到你们这个地方来发财的,他这次让我来重新经历祖先当年的艰难,表面上看是为了让我继承家族传统,其实内中大有深意。”
我只表示会尽全力帮助他,故意回避了他的牢骚,然后问:“总公司对这里怎么看?如果我们的生意失败,或者……”
雷恩勉强笑了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说,如果我在这里的行为仍然不能让我父亲满意,你该怎么向他汇报?”
两周前,与雷恩出任本地分公司总裁的函件一起寄给我的,还有一封老汤普森的私人信件,厚重的信纸上写得字大行稀,歪歪扭扭,显见得这位贸易巨头必定有几十年未曾亲自动笔写过信了。信纸上的话语和老头子的口语一般无二,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式。他要求我的只有一件事:我必须亲笔写信向他汇报雷恩的在本地的一切活动,注意,是一切活动。
于是,我便自认为猜透了老头子把雷恩弄到这里来的目的,套用一个过时的词语,他这是让雷恩“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来了。
雷恩接着道:“你尽管如实向伦敦汇报。我知道,从我登上飞往中国的航班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失去了前途,虽然我父亲威胁我的原话只是:你如果搞垮了分公司,我就取消你的继承权。”
此刻,我在心里对这家伙有了一丝好感,至少他肯实话实说。
雷恩顾自沿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我父亲不想削弱家族的实力,造成权力分散。他只想把财产传给一个儿子,就是那个处处都比我强的哥哥。这也是我们家族的传统,我叔叔就是被我祖父赶出家门的。我父亲把我送到你这里来只是个圈套和借口,好让他在宣布取消我的九九藏书继承权时,不至于引起别人的议论。老头子现在正眼巴巴地盼着我把公司搞垮呀!”
这下子我终于看清了,雷恩眼中流露出来的是那种待决囚犯的绝望和听天由命。我不由得又同情起这个已经失去了前途的纨绔子弟。当天晚上,在寄给老汤普森的第一封信中,我写道:“雷恩·汤普森先生已安全到达,正与我研究分公司的业务前景。他的情绪激昂,认知准确,对未来满怀憧憬……。”我指望这封信能给老汤普森一点点信心或希望,哪怕只是多给我一点点挽救自己的时间。藏书网那老家伙可是个粗暴的浑蛋,他随时都可能发来一纸公文,解除我的工作合同,撤消分公司。
然而,我又实在不知道该把雷恩怎么办,他根本就不是我需要的人。与职工见过那一面之后,他便很少再到公司来上班。我到他住的酒店里去打听,领班告诉我,雷恩除了偶尔去餐厅吃饭,多一半时间都是躲在房间里喝酒,而且酒量提升得极快,如今一整瓶苏格兰高地出产的单一麦芽威士忌已经喝不到天黑了。
虽然我现在面临的几乎是一个绝望的境地,可我又不能听之任之,就这样让分公司垮掉。当初我主动要求回家乡筹建分公司时,老汤普森曾对我大摇其头,但是,我用一个关键的理由打动了他,我说:“天津是汤普森联合贸易公司的发源地,如果我们明明有机会去占领这块市场却错过了时机,您在加农街中国协会的朋友们必定会嘲笑您无视家族传统,没有给祖先衣锦还乡的荣耀。”中国协会是十九世纪英国的对华贸易商们组织的一个专门影响政府对华政策的俱乐部,只接纳最古老的对华贸易商和他们的后人作会员。
我的话显然触动了老汤普森,他对我大叫道:“好吧,你可以去。如果打开一方天地,那便是你的王国;如果失败,你也就不要再回来了。”
现在,他又把令他恼恨不已的雷.99lib.恩发配过来。这样以来,这家资金短缺,市场狭隘的分公司便如同一条四处漏水的小船,把我和雷恩的命运强行拴在了一起。
对此,我又能怎么办?经过深思熟虑,我决定走一步险棋——暂时先放任雷恩,让他将旧有的意志消磨到极处,哪怕是变成个酒鬼。
1个月之后,雷恩再次出现在公司里,但已经没有了当初那个漂亮的.99lib.模样。他只穿着衬衫没有系领带,蓝色的眸子包裹在一团血丝之中,金色的胡须在下巴上软软地拳曲着,脸上如同刚出土的青铜器一般挂着一层青绿的锈色。
“给我倒杯威士忌。”他瘫在皮椅上对我招手。5天前我开始实施我的计划,先让会计吊销了他的全部9张信用卡。他现在无计可施,只能来找我。
我故意冷冷道:“我这里没有酒。”
“那么,请给我信用卡。”他将下巴垂到衣领上,目光向上望着我的眼睛,看上去像只挨打的小动物一般着实惹人怜惜。
“从今往后,你只能花现金。”我硬起心肠道。见他立刻伸出手来,我又道:“但是,有一个条件。要想拿到现金,你得先猜出一条谜语。”这是我早便为他设计好的谋略。
“猜中谜语你就得给我信用卡。”雷恩眼中那两块深色的斑点最先表现出了兴趣。
“请您听仔细了。”我小心翼翼地讲。“有一辆汽车,普通的小汽车,在它向左急转弯的时候,哪一只车轮不转?”见他向我一个劲儿地眨眼睛,我又慢慢地给他重复了一遍。
在中国,这是一个连小学生也知道答案的脑筋急转弯题目,然而,它对于欧美人士来讲却是个极具吸引力的大难题。一个我认识的人在周游世界途中曾在加拿大居住了3个月,只凭借这一道脑筋急转弯的题目,每日在酒吧中便总是会有人替他买酒买饭。
雷恩过了好久也没讲话,只是用两只手紧握假想的方向盘左扭右扭,脚下还不断地踩着油门、刹车和离合器。
我把他一个人留在房中,回自己的办公室处理业务,公司虽然生意清淡,但仍有许多日常事务。十几分钟之后,雷恩冲进门来,大叫道:“你们中国人只会用假象骗人,我现在弄明白了。”
我将来请示工作的职员全都打发出去,以免他们多嘴坏了我的计谋,然后关紧房门,这才示意雷恩讲出答案。雷恩得意道:“你看过F1汽车赛没有?汽车向左急转弯,必定要大力踩刹车,于是左前轮抱死,所以,是左前轮不转。”
我有意轻蔑地摇头,告诉他答错了。他又给出几个答案,当然也是错的。见他当真焦躁起来,我便把汽车钥匙丢给他,道:“明天早晨,到公司来告诉我答案。”
几分钟之后,我从12楼的高处便也能听到停车场里传来汽车刹车的尖叫声。雷恩一定正在那里找寻答案,不过,我保证他找不到。
见雷恩对这件事如此专注,我觉得这个计策有可能成功。我先让他转动脑筋专注于一件事,然后再让他开动汽车活动活动身体,这样以来,他体内必定会产生出少量的快乐因子,所以,等到我明天早上再告知他正确答案时,我相信一定能够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然后我才有机会实施进一步的计谋。
我这是在搭救他,也是在搭救我自己。
第二节
然而,.99lib.我的办法没有成功,却意外地结下了一颗苦果。
我平日里上班很早,比职员们要早到一个小时。第二天早上我刚刚走出电梯,便发现雷恩正倚坐在紧锁的公司大门上打瞌睡,一见到我他便把双肩松松地垂了下来,低眉顺眼地像个听话的小学生,对我道:“昨天晚上我整整开了大半夜的车,拼命地左转,到了早晨3点钟的时候终于被警察抓住,车也给扣押了。”
我并不担心车,我担心的是雷恩的这股子傻劲儿,白种人在许多事情上都是一根筋。我问:“你没回酒店睡觉?”
“我实在想不出答案,可又急切地想知道,想得我要死。因为不知道你住在什么地方,不能直接去找你,所以我只好来公司等你。请你现在就告诉我正确答案好吗?”他那乞求的眼神能迷死人。
此刻,我的同情心已经开始让我后悔用这种东西来折磨他,便故意轻描淡写道:“是后备轮胎不转。”然后我打开大门,走进办公室去,并为即将产生的效果暗笑不已。
雷恩并没有跟着我走进来。我知道,通常情况下,欧美人在得到这个答案之后,总是要呆愣几十秒钟才能反应过来。雷恩却花了整整5分钟,然后暴发出一阵近乎歇斯底里的大笑,以至于将我吓得匆忙跑出来,担心他是不是被刺激过度了。
我只见雷恩一只手扶在膝盖上笑得直不起腰来,另一只手指着我,口中断断续续道:“我可真蠢,我是个大傻瓜……。”而后,他猛地转身,飞也似地跑走了。
他这1个月来已经喝掉了几十瓶威士忌,我确实担心他那已经过于脆弱的神经因为受到这次突然的刺激而发疯,然而,给他打手机他先是不开机,过后又一直占线。最后我不得不将电话打到酒店的总台,让他们派个人去雷恩的房间看一看。很快他们便打回电话来,说雷恩一切都很正常,甚至订了双份英式早餐让人送到了房间里。
傍晚时分,我下班回家,刚刚走出写字楼,便被猛地跳出来的雷恩给吓了一跳。他脸上刮得干干净净,手中捧着一大束香槟色的玫瑰花,湛蓝的眸子激动得简直迸发出火花来。他将花束送到我手上,然后拉着我的手狂吻不止。
我问:“你该不是又喝醉了?”
“没有。从昨天到现在我滴酒未沾。”雷恩果然清醒得很。“我这是来感谢你。我整整等了20年,现在终于赢得了一场胜利。”
我大惑不解。他道:“今天早上,也就是伦敦的晚上,我打电话把你给我出的智力测验题目讲给那位永远蔑视我的父亲和自鸣得意的哥哥,告诉他们今天晚上,也就是伦敦的早上,我在酒店等候他们的答案。”
我心下一沉,不知这是福是祸。雷恩接着道:“我当时跟他们打赌,说如果他们能猜中答案,我就遂了他们的心愿,考虑自动放弃继承权;如果他们猜不中,他们就得给我们公司资金支持。我早便猜透了你这美丽的小脑袋里边在想些什么,你一直在等着资金做生意。”
原来他并不像他表现的那般满不藏书网
在乎和自暴自弃,我暗自庆幸计策的成功。雷恩随即大笑道:“连我都猜不出的题目,他们两个满脑子都是数字和企划,就更猜不着啦。我想,他们俩人为了这个题目肯定整夜没睡,尤其是我哥哥,从小时候他不论什么事都要刻意地胜过我,好讨父亲的欢心。现在我终于报仇了,刚才他们先后打电话来认输,这可当真让我快活死啦。”
看来,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了我预测的范围,但我又不好意思扫雷恩的兴,只好在心中苦笑。果然,我刚回到家中,老汤普森给我的传真也到了,是他口授由秘书打字的文稿,从字里行间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老头子的雷霆之怒。他说,如果雷恩再用这些古怪的中国玩意儿骚扰他,他便立刻撤掉我的职务,关闭分公司。不过,他最后还是极不情愿地告诉我,总公 司当天便会从银行给分公司的账户上转入10万英磅的资金。
虽然雷恩的胡闹给我弄来了钱,但我一点也不开心。10万英磅只够我这里几个月的办公费用,根本不可能用来开展业务。要做生意,如果是进口至少也得由伦敦总公司出面给我们向国外银行担保,如果出口就得由总公司向国内银行担保,我的分公司只是个空壳,没有任何抵押物可以赢得银行的垂青,所以,雷恩替我赢得的这笔赌金只能让我多苟延残喘几个月而已。
然而,九九藏书雷恩对我的烦恼没有丝毫兴趣。第二天一早他便赶到公司,告诉我他昨晚又将那个题目用电子邮件发给了他在英国的所有相识,其中包括总公司的董事会成员和许多高级职员、他在牛津大学和伊顿公学的教授和同学、所有旧日女友、俱乐部中的点头之交以及所有与他有往来的高级消费品经销商。讲这些时他笑得在沙发上连滚带爬,口中道:“今天这一整天,伦敦街上肯定会有上千辆小汽车在拼着性命向左急转弯。我这一整夜也没睡,一直忙着答复那些人的电子邮件,到现在居然还没有人猜中,哈哈,神圣而又智慧的主啊,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不幸的是,从这一天起,雷恩便每天逼着我给他一个脑筋急转弯题目,而后整夜发送电子邮件,用这些题目去折磨万里之外的那些可怜的英国人,而且乐此不疲,以至于将酗酒的毛病也改掉了。
然而,雷恩的变化对我和分公司却没有任何益处,我还是没有资金,做不成生意。又1个月过去了,我已经被逼得只好派秘书四处寻找脑筋急转弯的书籍,以应付雷恩源源不断的需索,业务上仍然毫无起色。
其实,我还有最后一招可以治愈雷恩,但那是如同饮鸩止渴一般的办法,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使用。况且,这个招术中起引路人作用的“师傅”,那个在周游世界途中用脑筋急转弯把欧美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男人,恰是我今生今世最不想见的浑蛋——99lib?
他是我的大学老师,当然了,也是我的前夫。
第三节
在我上大学的时候,我的前夫得到了一个绰号,叫“老谣”。这是本地话,不是什么好词,通常是用来指称那些有着天花乱坠的口才却专讲荒诞不实的故事的人。老谣自己却喜欢这个绰号,他认为这是恭维,是对他的“辩才无碍”虽不准确但还生动的形容。
老谣确实有好口才,不论是讲汉语还是讲英语,也不论对方是什么样的人物,只要他有兴致,他就能够在一两分钟之内便与那人谈得火热,哪怕对方正在内急,找上他只是为了询问卫生间的所在。我爱上他是因为他的口才,我离开他也是因为他的口才,我是个正派人家的女孩子,是一个倾向于保守的老实人,老谣的口才对于我来讲就如同口味过于刺激的食物,初尝之下新奇可喜,但若每天以此为食,就难免会变成藏书网一桩苦役。
然而,眼见着雷恩每日沉迷在用脑筋急转弯捉弄英国同胞的游戏之中,我难免替他忧心;另外,分公司很明显的前途无望,我坐守空城也无所作为;再加上老汤普森总是不断地威逼利诱,让我向他报告雷恩的详细情况,以便抓住罪证取消他的继承权,而我虚构故事的才能又实在贫瘠,以至于难以招架;无奈之下,我只好把雷恩领到了老谣家里。
我在电话中对老谣道:“我请求你收敛起你的多才多艺,只把雷恩的注意力转移到生意,或者其它任何一桩正经事上来都成,千千万万不要让他在你那里染上别的坏毛病,特别是你最擅长的那些坏毛病。”
老谣身上的不良嗜好到底有多少种连我也数不清,更何况分手这么多年,不知道他又新添了多少种坏毛病,而他的每一种坏毛病对人,特别是对意志薄弱者都是极大的诱惑。我不想雷恩在他那里去了旧病却添新疾,因为,欧美人对老谣那套从中国传统文化中生发出来的玩意儿没有免疫力,所以我必须得提前警告他。
老谣的家,也就是我过去的家,坐落在旧英租界里,是所宽大的西式平房。.99lib.从外表看上去,这里与我离开的时候没有太大分别,照旧是院门如同餐馆一般大开着,门前停着十几辆汽车,其中有的甚至挂着使馆牌照。雷恩刚刚用船运到本地的美洲虎四门小轿车在这里并不显得高级。
我已经有几年没有见过老谣了,今天见到他我还是难免心生妒意。他已经45岁了,.99lib.
脸上却没有一丝皱纹,依旧是发黑如漆,唇红齿白;而我今年才刚刚过了33岁生日,却不得不借助美容院的手段来竭力留住残存的一点点青春的影子。
老谣握住雷恩的手,对我讲了一句话,险些让我跌坐在地上。他道:“是汤普森家的后人吧?我已经等了许久,你怎么到今天才把他带来?”
老谣对这座城市的掌故了如指掌,这也是我不愿意把雷恩介绍给他的原因之一,因为,早期的殖民地是个黑暗的熔炉,不论对于中国人,还是对于外国的冒险家都是一样的危险。我不想老谣把那些可怕的故事讲给雷恩听,然而我又控制不住他。
果然,老谣对雷恩道:“听说你要来,我给你准备了一点旧资料。”他将手在雷恩眼前一晃,便无中生有地变出一张旧照片来,用双手捏住边角展示给他,问:“认识上边这两个人么?”
雷恩立时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就像被线牵着一般凑到近前仔细看了一会儿,道:“我家里也有这张照片。这是我的曾祖父托尼·汤普森,旁边的中国人是他的买办李。”
我也上前仔细观察。照片上的托尼·汤普森虽然已经很老了,但有着与雷恩同样的身材,眼神中似乎也有用样的迷茫。旁边的中国人身穿昂贵的皮袍,瘦瘦的一脸精明相,只是眼角眉梢带着几分让我感到似曾相识的油滑。
老谣笑道:“这位年轻的中国人就是我的祖父。这条街上的房子,有一半曾经被我祖父和你的曾祖父共同拥有。”
“你这话当真?”雷恩激动得面颊发红,忙拿过照片来细看。“是的,您祖父年轻时的摸样和您很像。”
“你和你的曾祖父老托尼长得也很像。”老谣巧妙地纠正雷恩用来对比的词序。“而且,你孤身一人来到天津,与老托尼当时的情形也很相像,所不同的是,你现在是大公司的董事,而老托尼当时只是个已经老得找不到工作的穷水手。”
雷恩摇头道:“不对吧,我的祖父对我讲过,说老托尼是随船前来的军官,只是因为发现了这里的商机,才自动留下来.99lib.。”
老谣将一根细白的手指放到鼻子前边晃了晃,道:“如果夹着包袱走街串巷叫卖德国缝纫针和日本肥皂也算商机的话,那么,他确实找到了。”
我眼见着雷恩额上的血管在不住地抖动,眼睛里简直喷出火来。他叫道:“老托尼是皇家海军军官,出身于高贵的血统。”
老谣直视着雷恩的眼睛,毫不客气地回击道:“你曾祖父是运牛船上最下等的水手这件事,并不会损害你们家族在中国的声誉。我们中国人向来是‘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你家祖上劳动人民的出身,反倒给你的家族增添了艰苦创业的好名声。”
我知道老谣这是在故意激怒雷恩,他的行事手法向来神出鬼没,所以,我决定暂时作壁上观。只是,老谣的祖父与雷恩的曾祖父居然是旧相识这件事大大出乎我的意外,让我不敢相信雷恩与老谣的这次见面仅仅是在我的安排之下发生的巧合,因为,我知道老谣最突出的智慧都表现在对他人的操纵上,哪怕你原以为与他素昧平生,毫无瓜葛。
老谣又道:“当然,话又说回来,老托尼自从遇上了我祖父,他们两个人便完成了租界史上最具传奇色彩的组合,几年后就从劳动人民堕落成为了资产阶级。”
雷恩已然怒不可遏,那样子像是马上就要与老谣老拳相向,我连忙抢步上前将他们隔开。雷恩叫道:“是老托尼投资开办了贸易公司,你的祖父只是他的雇员。”
老谣笑得极为亲切,仿佛他们方才不是斗嘴而是在谈心。他道:“你用不着了为100年前的事情动肝火。如果不相信我的话,我可以给你介绍几个研究本地租界史的朋友,他们那里有一点点资料,里边可能会有汤普森兄弟贸易公司的情况,你到那里跟他们聊一聊,看一看档案,一定会发现许多你不知道的趣事。
雷恩此时终于控制住情绪,道:“我们公司的名字叫汤普森联合贸易公司,里边并没有‘兄弟’之类的词。”
老谣笑道:“你这话也有道理。你的曾祖父只是孤身一人,为什么当时会给公司取名叫汤普森兄弟贸易公司呢?因为,那是我祖父他老人家给出的主意。他老人家说,如果你一个人开公司,别人不论是贷款给你还是与你做生意都会非常小心,但如果公司有两个老板,别人就会放松一半的警惕,万一你卷款潜逃,他们会认为还有你的兄弟可以替你还债。”
“真是古怪的想法。”雷恩半信半疑。
“这是那个年代的智慧,是中国人在与西方人打交道时给逼出来的智慧。”老谣引着我们往房里走。“当然了,这只是小机巧,算不得什么。当时的天津,那真是个有才智者大展身手的好地方,他们老哥俩恰好赶上了好日子。”
“什么好日子?”雷恩的思路开始跟不上老谣的言语。
老谣有意顿了顿,方道:“是那种‘平地抠饼,空手拿鱼’的好日子,与今天有些相似。你知道他们开办贸易公司的第一笔资本金是怎么弄来的吗?”
“不知道。”
“不知道没关系,反正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老谣一挑门上的湘竹帘,把雷恩让进房中,同时向我瞬了瞬眼睛。我两眼翻白,没给他好脸色。
我一点也不喜欢老谣故意引诱雷恩的这一番做作,仅这短短的一番对话,他便如说书人一般制造悬念、设置障碍、引进说明性材料使话题显得十分重要、又轻描淡写地抛出一个“且听下回分解”的诱饵把雷恩引入了下一个场面,所有这一切都是老谣自鸣得意的手段,却是我深恶痛绝的恶习,因为,在我们恋爱时,甚至后来的婚姻生活中,他总想着像操纵雷恩这样把我操纵成一个戏剧化的人物。
我现在越发地弄不清楚把雷恩交给老谣对他是福是祸,但我也只能把死马当活马来医,因为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只有雷恩重新振奋精神,他才可能回英国给我弄来资金,哪怕只是贷款担保。
第四节
在与老谣的婚姻生活中,我一直借用经济独立以保持人格独立,所以,我从来也不打听老谣用以支撑这种“胡闹”生活的收入是从哪里来的,但好像他从来也没有缺过钱用。
今天,老谣家宽大的客厅里聚集着十几个人,从他们的肤色、神态和服饰上看,白皮肤的多半是些跨国公司驻本地的代表,黄皮肤的是些中国的高级公务员、企业家和西装一丝不苟的日本商人,而黑皮肤的只有3位,应该是非洲或南美洲某国的使馆官员,外边挂使馆牌照的汽车一定是他们的——欧美国家的使馆官员虽然有时也很胡闹,但却不敢像他们这样招摇。
多年前我离开的时候,这里也时常聚集着类似的一伙人,而且人员在不断地增减、变换,你来我走,所以,家里的晚饭常常要开两桌。他们跟着老谣一起混好像并没有任何正经事,所津津乐道的只有一样——玩。
那个时候他们到这里来,腋下总是夹着新淘换来的古董,临潼斗宝似地彼此夸耀。今天我发现,他们的游戏又换了新内容,每个人都捧着几只白瓷的蟋蟀罐,正排队等候一位中国老人给蟋蟀称份量。已经称过的蟋蟀按照重量大小被分别排放在一张花梨画桌上,罐上粘着标签,标着几厘几毫和主人的名字。
我与那位正在忙碌的中国老人远远地打了个招呼,便和雷恩找个地方坐下。那位老先生是我在大学时的外文系教授,应该算是雷恩在牛津的老学兄。
“你一定没玩过这个游戏吧?”老谣亲自给我们送过茶来,其他人则像是在自己家中一样随意,自己照应自己。
雷恩道:“斗蟋蟀我只听说过,但没见过。学中国史的时候,好像里边说中国的一位皇帝曾经因为斗蟋蟀把国家给毁掉了。”
“没有那么严重。要毁掉一个国家,没有几百个重大原因一同产生是绝对不可能的。”老谣宽容地拍了拍雷恩的肩膀,然后在他身边坐下来,言简意赅又妙趣横生地替他讲解斗蟋蟀的规则和以往在这里发生过的小趣闻。雷恩听得津津有味,我却深深地横了老谣两眼,但他只是装作没有看到,口中依旧滔滔不绝。
从脑筋急转弯那件事上我就该想到,用中国人的话说,雷恩是个玩孩子,凡是有趣好玩的事情,只要沾上身,便会沉迷其中,不能自拔。对于他来99lib.讲,老谣这里的种种玩意儿,原本就随处都是他的陷阱,更何况他很可能会心甘情愿地自己往下跳。
赌赛尚未开始的时候,老谣便已经将雷恩引99lib?逗得伸长脖子一个劲地朝摆放蟋蟀的桌上张望,若不是因为英国人古板,他此时必定会跳到桌前,把每一个罐子都打开来看一看。
雷恩突然问老谣:“这里边有你的蟋蟀么?”
“有哇,不过我是主人,不方便下场,所以就让新来的那两位黑人兄弟替我抱盆。你应该知道,凡是新来的人自己都没有蟋蟀,所以我必须得给他们这个机会,因为,如果不亲自下场,是永远也体会不到内中的乐趣的。”老谣很有耐心地引诱他。
“如果我今天也参加,你能借给我几只蟋蟀吗?”雷恩显得很急切,因为那边已经摆上斗盆和过笼,准备开赛了。
老谣摇摇头:“你对这种游戏了解得还不够,贸然参加进去看不出门道,也就失去了趣味。今天你先看看,如果真正有了兴趣,过几天还有赛事,到时候我一定支持你。”
斗蟀是在一张镶嵌大理石面的春台上进行的,由老教授掌芡草,口中不时用英文解说,判定胜负。众人各自在手中捏着一把50元面额的钞票,围住桌面下注、观看,不一会儿便激动起来,口中嗷嗷地叫个不停,手上的钞票也在进进出出。
我很快就看明白了,每一对蟋蟀上场,基本赌注只有抱盆人下的50元人民币,而不论有多少人想加注,总赌注的最高额也不能超过500元。看来老谣还是没有改变他的老规矩,这也是他的品质还不至于变得太可怕的原因。记得我还是这家主妇的时候,有一段时间老谣教一群外国朋友掷骰子“赶老羊”,规定只许用1元的人民币下注,即使是这样,玩到后来赢家那里1元的硬币和小票子也能高高地堆成小山。
老谣曾经对我说:“咱们的文化太深厚,咱们的游戏也太巧妙,不论是欧洲还是非洲、美洲和大洋洲的朋友们,他们从来也没接触过这等趣味,对这些东西毫无抵抗力,所以,必须得把他们控制在理智与狂喜相交接的地方,一旦把握不住,这些人必定是要把自己毁掉的。”
见我撇着嘴表示不屑,他又道:“其实,我们国家完全没有必要费尽心力与世界列强好勇斗狠,只要派上几千名像在下这样的人才到他们那边,不消十年八年,管保让他们举国上下推牌九、打麻将、下围棋、斗鸡斗狗斗蟋蟀,玩得不亦乐乎,忙着到咱们这儿来讨教诸般手段还来不及,哪还敢再找咱们的麻烦!”但是我知道,这是他最擅长的胡说八道,当不得真。
只在我这一走神的功夫,雷恩已经挤到了桌边上,挥舞着钞票跟着下起注来。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既然我把他领到了这里,我也就不用再想控制得住他了。老谣是个魔,好好的一个人只要与他交上朋友,很快便会倒退至孩童时代,开心而且没有顾忌。好在我不怕雷恩当真染上赌瘾,一来老谣不会让此事发生,在这一点上他还是有些分寸的;二来雷恩也没有许多钱来赌。从1个月前我吊销了他的信用卡之后,现在他每天早上只能去公司会计那里领取500元的零用钱,也就权当是到公司上班了。
该做的事情都做了,我想回公司去工作。老谣送我出来,我对他道:“别只是让雷恩玩,你得领着他走正路,我可等着他给我帮忙啊。”
老谣对我笑得坏模坏样,道:“你知道的,我这个人除了会玩一无是处。你把他送过来,无非是让我替你当幼儿园阿姨看孩子,所以你尽管放宽心,我保证不让他学坏。”
然而,我实在没有办法相信老谣。早年我曾经相信过他,结果跟着他过了好几年荒唐透顶的日子。但是,不相信他又能怎么样呢?我环顾四周,茫茫人海,哪一个才是我可以依赖的人?根本就没有,与其他人比起来,老谣应该还算差强人意,因为他毕竟不会有意伤害我。
第五节
自从在老谣家里与雷恩分手之后,他便干脆失踪了,既不来缠着我讨要脑筋急转弯,会计那里给他的零用钱也是隔上好几天才去领一次,就这样,整整两个星期没与我见面。
我到酒店里去打听,值班人员说他不论早晚倒是每天都回来睡觉。我给老谣打电话询问,他却一个劲儿地推三阻四,只说雷恩这几日正跟文史馆的朋友一起调查他的曾祖父在天津的情况,而且收获颇丰,再问到其他事,老谣便开始给我打起马虎眼来。
突然有一天,雷恩出人意料地来到我的办公室。初看之下我发现,他整个人就像一条正在蜕皮的蛇,从神情到体态、手势,都在发生着细微却显著的变化。但是,这种变化既不像有些外国人那样爱上中国文化,便开始了对中国人的模仿;也不是像我希望的那样改过自新,开始严肃地对待人生的转变,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松弛和满足。
他将一叠厚厚的卷宗放到我桌上,道:“我给公司拉了笔生意,好像不太麻烦,但是不是有利润我就不清楚了。”说罢他转身就往外走。
我连忙叫住他:“你是公司的总裁,有生意上门你怎么能放手不管?”
他却笑道:“其实你才是总裁,我只是个摆设。再者说我忙着呐,实在没有时间。老谣说这笔生意好做得很,只是让咱们过过手,顺便沾点好处罢了。”
我故作不经意地问:“你在忙些什么?”其实我心中着实在担心,生怕他惹出什么祸事来,外国人到了中国往往把持不住自己。
他道:“今天下午有一场倒车越野赛,我那辆美洲虎挂倒车档时齿轮箱声音不对,上午我必须得把车修好。”言罢他的人已经到了门外。
我追出去对着他的背影大叫:“明天晚上咱们一起吃晚饭?”他远远地向我挥了挥手,算是答应了。转过身来,我发现公司的职员们都在回避着我的眼神,却又忍不住偷99lib.偷的笑意,于是,我用目光冷冷地扫尽他们嘴角的笑纹,这才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我方才追着雷恩大叫的举动确是不雅,职员们一定以为我与雷恩正在进行着一场恋爱追逐赛,而追逐者正是我自己。这对我长期以来在公司给自己树立的冷峻形象是个极大的伤害。
这都是老谣给我添的麻烦。我依照习惯性思维,顺理成章地把过错按在了他的头上。
那叠档案袋里是全套的商品进口文件,货物是一大批昂贵的电子元器件,卖货人是一家南美洲的公司,买货人是中国西部的一家搞绿色农业的民营企业,货款在岛国拿骚结算,要求我的公司在这里边起的作用只是一个进口商品代理的角色。
再看其它文件,我发现确实像雷恩所说的那样,这笔生意非常简单,甚至简单得像是一场骗局,因为,货物现在已经在船上了,再过3天便会到港,而由一家民营企业替我们担保的贷款文件早在一周前便已办理妥当,我只需到银行办好贷款发往拿骚的离岸银行,同时收进买方的应付货款,再让职员们到海关办理报关手续,不消半天的功夫,公司便能得到大约16万美元的利润。
不管老谣在婚姻生活中是多么浑蛋,至少他在上学时曾教过我这样一段话,他说:“孩子们,便宜就是当,不论何时何地何人给了你何种能够轻易得到的好处,你们都要将其视为居心叵测,视为陷阱里的骨头、老鼠夹子上的肉……。”于是,我开车径直去找老谣。
今天他的客厅里换成了另一伙外国人,身上穿着花花绿绿的袍子,由一群专业京剧演员和琴师侍候着排戏,锣鼓场面震耳欲聋;院子里有两个鼻子上涂了一块白的黑人小伙子正在练习翻筋斗,手上拿着木头刀。
“你来啦。”老谣手上捏着小茶壶,脚下穿着靴底粉白的高底靴,走过来与我打招呼。琴师和演员们都认得我,便整齐地叫了一声“李太太”,羞得我一时无地自容,因为这是我的旧身份。
房里太吵,没有办法谈话,我只好把老谣拉到院中的藤罗架下。“你是不是正在利用雷恩干什么违法的事?”我厉声质问。我担心天真的雷恩会受到伤害。
“你是说那笔进口生意么?”老谣脸上现出我最痛恨的那种不咸不淡的表情。“你要是怕上当,只管把文件还给雷恩,没有人会逼着你做这笔生意。”
“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也同样害怕失去一笔正当的收入。
老谣拿起小竹棍架在一个黑人小伙子的腰眼上,指点他翻筋斗时腰要向上提,这样腾空才好看,然后他对我道:“雷恩是个好孩子,是个可造之才,不论学什么都快,而且专心。”他见我不以为意,便把话锋一转。“你不要用你那套女强人的观念来要求他,没有用的。你如果爱他,就应该对他宽容一些,给他点自由。不久的将来,他一定能让你大吃一惊。”
我恨恨道:“我爱什么人用不着你操心。我只是问你那批电子元器件的事。”
“那一定是雷恩在我这儿遇上哪个土大款,俩人谈得投机,便做成了这笔生意。”
“可那些文件早在一周前就准备好了。”
“雷恩现在很忙,他在我这里交了许多朋友,每天要做的事情不知有多少,只要没耽误你的事,晚几天也不算大错。”
我心中虽然还有许多疑问,但都很模糊,没有证据支持。
老谣笑道:“这笔生意我知道个大概,不会有错,只是因为那个土大款没做过进口生意,这才找你们帮忙的。雷恩也很想替你的公司出点力,99lib? 虽然他嘴上不说,但他确实很关心你。”
从老谣这里证实了雷恩对我和公司的关心,这让我心里边很受用。已经许久没有人对我本人表现出真正的关心了,虽然我表面上装作不以为意,其实心中还是很在乎的。
第六节
那笔生意做得非常顺利,我甚至没有见到货物,交易便完成了,所得的利润也很让人满意。不仅如此,雷恩近来又交到我手上几笔生意,都是些很可笑的买卖,其中有一笔是东南沿海的一家制鞋企业进口的一大批巨型矿山机械设备,而远在马耳他的卖主居然是一家制药企业。当然了,经济全球化便意味着大量的跨行业经营,现在即使某个医疗机构宣布要到伊拉克开采石油也已经不能算是新闻了,但是,这几笔生意也着实的古怪,让人难以安心。
虽然我满腹狐疑,但我还是把这些生意都接了下来,毕竟利润才是做贸易的根本,况且,眼下最要紧的是自救,我得保住我的分公司。
鉴于雷恩近来的表现,我给老汤普森写了一份热情洋溢的报告:……雷恩近来在本地非常活跃,他正在以他特有的方式为分公司拓展业务空间。他能够巧妙地融入本地生活圈子,并以中国传统文化为媒介,在各国商人和地方官员中间迅速赢得声誉的本领,着实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前不久,他在本地结识了一位非常出色的老师,如今正在他的指导下深入学习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相信学成后必将对公司业务的发展大有助益……。
虽然我当时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决定将老谣祖上与汤普森家族的关系汇报给老汤普森。我相信,对于崇尚传统的英国人来讲,雷恩在这里找到并结识了有深厚家族渊源的朋友,应该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
因为要与雷恩共进晚餐,我早早便回到家里,找出一件流行式样的中式绣花大袄,换下在公司里穿的刻板的套装。这次晚餐早在一周前便约定了,只是雷恩这几日实在是忙,但他在忙些什么我却一无所知,总之约会的时间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今晚。
我知道,在国人眼里我长得并不漂亮,严格地讲只能算是不难看,然而,雷恩在就餐时的殷勤多礼却让我对自己充满了信心并感受到极大的满足——西方人与中国人的审美观毕竟不同。
餐馆是由雷恩挑选的,是一家名叫“能吃的博物馆”的酒楼,内中陈列着大量古物,身处其间确是有几分不同的感觉。
自从雷恩进入了老谣的生活圈子,几周下来,我发现他居然对我的出生地已经非常熟习,甚至让我觉得他花费这种精力完全是受了老谣的不良影响。然而我还是忍住了,没有讲一句败兴的话,因为,我今晚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与他谈。
待在这个到处充塞着中国古物的地方,雷恩却显得很自在。领班一定是早就认识他,我们一进门便被领到了楼上一处极安静的阁楼里。他很仔细地用夹杂着英语的汉语与领班商量菜单,然后对我道:“老谣说,在天津这个地方,生意和美食是人生的第二等大事。”
老谣就是有这种本领,他能够迅速让他的崇拜者把他的胡说八道当作至理名言一般到处宣扬。不过,我还是好脾气地问:“那么,第一等是什么?”
“当然是游戏了。”雷恩笑得欢畅。“我们付出所有的努力与牺牲,追求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快乐。它是欲望、手段、目的三者合一的基本人伦,是最根本的善,不需要证明,而且自立自为。”
“老谣给你灌输这些东西很不负责任。”我不得不制止他这种邪教崇拜般的迷狂。
雷恩却很认真地答道:“可这其中有一半是我自己的研究成果,老谣不懂伦理学。”
话讲到此处,我又能怎么样?当年我也曾有过类似的经历,被老谣的歪理邪说搞得晕头转向,反而误以为这些东西是通过自己的大脑与天分感悟到的真理。
我只好努力将话题转移到我的目的上来,问道:“请你告诉我,在你拉来的这些生意当中,老谣起到的是什么作用?”那些生意的古怪结构让我很担心,这不仅仅是担心雷恩,也同样担心老谣。不管老谣对我怎样的浑蛋,我仍然不希望他冒险干违法的事。
见我严肃起来,雷恩也收起了笑容,道:“你不是我的父亲,所以,不要试图来控制我。”
“没有人能控制你,只有你才能支配你自己。然而,你又不能因为具有超凡的才智便不再注重细节,交易的细节和人的细节都会像化学试剂一样使结果发生出乎意料的转折,而转折之中产生的见解也许正是你最不想见到的。”口中不自觉地流淌出来的这些蛊惑人的言语,让我觉得自己如同是老谣的影子,便连忙改变言语。“我要说的是,信任与被欺骗是一件事的两端,不要因为你把别人当作朋友便不再设法保护自己。”
雷恩笑道:“你不用替我担心,老谣并没有参与生意,恰恰相反,他反对我做生意。”
“为什么?”这是个完全出乎我意料的答案。
“这些生意都是别人找上我,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有一家现成的贸易公司。我也没想到这个地方有这么多生意可做,不过,老谣不喜欢这些,他认为我还没有完成在此地做生意的准备。”
这话又让我不解,我问:“他让你做什么准备?”
雷恩很兴奋,道:“很多,类似于我曾祖父曾做过的准备,主要是增长阅历。”
对老谣的祖父与雷恩的曾祖父之间的事,我几乎一无所知。此时我才发现,从谈恋爱到离婚这几年的时间里,老谣从来也没有与我谈起过他家先人的情况,我所了解的老谣,只是我看到的和听到的,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这让我隐隐地感觉连雷恩也正在陌生起来,忙问:“他让你增长你曾祖父的什么阅历?”
我觉得我抓住了问题的实质。老谣此时一定以为,在他与雷恩之间出现了在他祖父与雷恩的曾祖父之间曾经出现过的东西,这是一次绝妙的轮回——老谣原本就是个宿命论者,我认为。
雷恩道:“最近这几个星期,我花费了许多时间来搜寻我曾祖父的情况。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地方居然保存了非常丰富的殖民时期的原始资料,我几乎了解到了我感兴趣的一切情况。看来是我错怪了老谣,我的曾祖父托尼·汤普森在天津登陆的时候确实是个一文不名的穷水手。”
我的脑子里还在用力思索,模拟宿命论者老谣将怎样处置他与雷恩的这种历史轮回般的相遇,那家伙通常要从对方身上索取的,往往是些出人意料的东西。为了不影响思路,我便鼓励雷恩继续他的话题。
雷恩道:“据说,老谣的祖父李老先生聪明绝顶,和老托尼相识的时候他的职业表面上是卖戏法的,实际上是以骗人为业,两个人用来开办汤普森兄弟贸易公司的头一笔资金,就是从蟋蟀比赛中骗来的。我前几天居然找到了那件事的有关报导,旧报纸上说他们弄来了一种外国药水涂在蟋蟀身上,靠作弊赢得了比赛。他们那次.99lib.得到的钱虽然不多,但让一个外国人在斗蟋蟀上取胜,中国人一时怒气难平,便打折了李老先生的双腿……。”
在短短的几分钟里,我已经否定了好几种猜测。老谣平生的理想既不是赚钱,也不是出名,更不是当官,在我看来,他最大的乐趣就是操纵别人。那么,他从雷恩这个即将失掉继承权的玩孩子身上能得到什么?或者说雷恩有什么可以被他利用的价值么?我想象不出来。从现在的情形来看,倒像是他心疼雷恩,想要帮助他、栽培他、充实他。按说,当老谣不捉弄人的时候,确实常会表现出一点点慈善之心,但他的善心都是有出处有用意的,我无法相信老谣只是因为他未曾经历过的事情而念及与汤普森家族的旧情。
雷恩在继续着他的讲述,眼中跳动着兴奋,显然他是被祖先的业绩给感动了。他道:“他们赚到的第一笔财富是在义和拳事件之后,两个人从德国走私到中国两枚炮弹。你知道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那种巨人一样的海防大炮吗?炮筒粗得能钻进小孩,所有的操作都需要铁轨、滑轮和链条,安放在宽敞的工事里边根本就移动不得。清政府重建海防的时候,从德国进口了两门这种大炮,安装完成之后,为了证明性能可靠,德国人免费给官员们表演了一次,每炮发射一弹,从此后便再无消息。您想,花了无数金钱买来了没有炮弹的大炮,这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老托尼和李老先生在这个时候给他们走私来了炮弹的样品,每枚五千两白银……,从此他们便做起了名为进口五金机械,实为进口军事装备的国际贸易。”.99lib?
我不相信那些生意真像雷恩所说的那样,是自己找上门来的。那都是些有着相当利润的进口业务,而且手续准备得精细而准确,到了海关总是能够一次通过,如果不是进出口行业的老手亲自动手,绝对达不到这个水平。但是,我又不能想象这其中有什么可能的阴谋,所有商品通过海关时都必定会受到严格的检验,货物上是不会出错的;从钱财上讲,每一笔生意我的公司都会得到可观的利润,我还没有听说过什么人会用让对方赢利的方法来加害于人的。但是,既然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就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利润,所以,我无法安心。
“……清朝皇帝退位那年,老托尼终于发现了那个秘密。”
这时我才想起来应和雷恩,忙问:“什么秘密?”
雷恩的表情像是即将揭开一个有趣的谜底,突然大笑起来,道:“却原来,那李老先生是中国的烧炭党人。”
我的表情一定相当呆滞,他忙又补充道:“就是起义,暴动,革命党,哈哈。”
我只好跟着雷恩苦笑,没有一丝他那种发现真相的快乐。我猜想,他所了解到的一切,必定都是老谣事先的周密安排,老谣不会让他得知他不想被雷恩发现的内容。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人能猜中老谣的心思,那个人一定是我,因为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虽然我自己内心之中非常清楚,我对他的所谓了解同样没有把握。
“他们有幸生活在一个激动人心的时代,经历的完全是戏剧性的人生,”雷恩的注意力已经离开了我,像是在自言自语。“实际上,我现在也生活在一个同样令人激动的时代,而且有了同样的师傅,同样的机遇和他们所没有的全球化……。”
“那么,你想怎么样?”
“什么?”雷恩回过神来。
“我是说,你难道要重演你曾祖父殖民者的故事吗?”我立刻便后悔自己这次突然的插话,因为,雷恩已经开始用警惕的眼神望着我,很快便招来服务员结账了。
我原以为这次晚餐可以让我们双方有更深入的了解,不曾想,当我们走出餐馆的时候,我们之间的距离比雷恩初到本地时还要遥远。我认为,这绝不是因为我讲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话便破坏了已有的关系,而是因为雷恩的脑子里一定产生了某种强烈的新思想或野心。
显然,这种新思想是我暂时无法预见得到的,于是,我后悔自己当年未曾跟着老谣多学一点驭人之术。
第七节
接下来的一周非常平静,雷恩拿来的几笔生意进行得都很顺利,公司的账户上新添了不少利润,没有发生任何我所担忧的变故,以至于让我以为雷恩确实具有我未曾发现的生意头脑,而老谣对他的善意也是真正的仁爱之心,好日子终于要来了。
然而,来的并不是好日子,而是老汤普森匆匆忙忙地从英国赶来了。
“你说那个人是李买办的后人?”老汤普森径直闯进了我的办公室,手中挥舞着我前不久寄给他的报告。他的情绪非常激动,面部充血99lib?,连经过整容手术的脖子也变得通红。
我只好简单地向他介绍了老谣的情况,并从雷恩讲的有关汤普森兄弟贸易公司的情况中选择刺激性较小的内容简略地讲了一些。从老汤普森的反应来看,我此前将老谣祖上的情况向他汇报显然是自作多情了。
“我的儿子跟他在一起正干些什么?”
“他正在向李先生学习中国传统文化。”我觉得这样的回答也算得上实话实说。
“他的传统文化就是我儿子的催命符。你知道我祖父是怎么死的吗?”老汤普森怒发如狂。
我没敢多言,只是静静地望着他。他叫道:“他是被人杀死的。那个姓李的买办也是用你们的传统文化引诱着我祖父去追捧女戏子,结果被争风吃醋的中国流氓拿刀刺死啦!当时我父亲只有14岁,眼睁睁地看着他父亲被人刺了十几刀却无能为力。”
“后来汤普森兄弟贸易公司怎么样了?”我在老汤普森的话中发现了破绽。如果老托尼死的时候他的儿子只有14岁,那么老谣的祖父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公司的所有财产侵吞掉,也就不会存在今日势力雄厚的跨国公司了。
老汤普森狂叫道:“还能怎么样?他又用中国人那一套把戏,将我父亲变成了一个十足的恶少和瘾君子,到了共产党取得政权,我们被迫离开中国的时候,我父亲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废物。”
“那么,汤普森兄弟贸易公司怎么样了?”我仍然紧盯住财产问题不放。
他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开始催促我联系老谣,他要立刻与老谣见面。“我必须救回我的儿子,尽管他原本就?99lib.是个废物,但他还是我的儿子,不能让中国人把他教唆得更坏。”他跟在我身后大叫不止,将公司的职员们吓得脸色苍白。
老谣听说老汤普森来了,电话中的声音显得挺高兴,说他当天下午就可以在家里见他,“如果他愿意来拜访的话。”他最后道。
在我看来,即使让老汤普森爬着去老谣家见面,他也一定会答应,他的焦躁和怒火已经让他如同一只即将上场的红脸斗鸡,为了这次决斗愿意付出一切代价。现在该轮到我担心他随时都可能会中风倒地,或是在与老谣见面时有什么危险的举动。
遗憾的是,我没有能够亲眼目赌老谣与老汤普森的“决斗”。在我将老汤普森送到老谣家门口的时候,我意外地发现,院门关得紧紧的,门前没有一辆汽车,这可是不常有的事。老汤普森命令我立刻去寻找他那不争气的儿子,晚上他要与雷恩在公司里好好谈一谈,然后他吃力地挪动身体从汽车里下来,一边按响门铃,一边挥手驱赶我迅速离去。我猜想,这老家伙一定不想让我知道他们家族在天津经历的那些事件的真相,因为,没有一个殖民者不是坐着一屁股屎的,汤普森家族也绝不例外。
晚上再见到老汤普森的时候,我发现他一向笔直的脊背已经弯了下来,锐利而自信的目光也转变为一种刺人的阴冷。
雷恩今天只穿件短裤和宽大的丝绸T恤,皮凉鞋下边露出脚趾上灰色的尘土,翘着脚坐在我的沙发上,与我办公室里严整的风格极不协调。
安排好他们父子,我打算起身离去。这是他们父子的谈话,不论是公事还是私事,我都没有资格参加。不想,老汤普森却把我叫住了,他道:“你留下来,作为这次谈话的见证人,仓促之下,我不可能把我的律师和公证人从伦敦找来。”
我找了个能同时看到他们父子表情的座位坐下来,心下难免觳觫。通常情况下,由见证人在场见证父子间的谈话,多半是有关遗嘱的内容。九九藏书我担心取消雷恩继承权的事情马上就要发生,而这件事对我最直接的结果,可能会是老汤普森连带着关闭我的分公司。
老汤普森坐在我的办公桌后边,双手用力按住桌沿,不知是在发泄怒火,还是在努力支撑住虚弱的身体。过了好久,他道:“我已经和买办的后人谈过了,虽然不成功,但毕竟是谈过了。”
雷恩昂然道:“父亲,公司的事是您的生活,而李先生的事却是我个人的生活,这与您无关,请不要再试图控制我的生活,而且您也控制不了。”
“公司就是你的生活。”老汤普森从牙齿缝隙间丝丝地吐字。“作为汤普森家族的成员,只要想到个人生活就必定意味着放纵和灾难。”
“您是指我的曾祖母吧?”雷恩那满不在乎的神气,如果出现在我儿子脸上,我也一定会怒不可遏。
“是的。”老汤普森的脸色在灯光下红得发黑。“就是那个中国的女戏子,她那种极端享乐化的血液败坏了我们汤普森家高贵的血统。”
“我们家的血统当真有什么高贵之处吗?”雷恩薄薄的嘴唇撇到耳边。“我倒觉得,我那可敬的曾祖父,一个无家可归,最后被中国人搭救的流浪汉,能够娶上曾祖母那样的红演员,已经算得上是上帝赐福啦。”
老汤普森被儿子的话给惊住了,半天才问道:“你是从哪听到的这些谣言?”
雷恩得意地笑道:“要不要我把1901年《京津泰晤士报》上托尼·汤普森喜结异国良缘的结婚公告拿给您看看?我知道您把我这个叛逆的儿子打发到天津来为的是什么,但是您失算了,因为我在这里发现了事实真相,发现了我祖父和您一直在隐瞒的不体面。”
老汤普森仿佛遭到了一次重拳的袭击,双手僵硬地举在眼前,头轻轻地晃着,道:“基督啊,您这是为了什么来惩罚汤普森一家人?祖父、父亲、兄弟,还有儿子,为什么每一代都要出一个让我们蒙羞的家庭成员?”
雷恩将架在膝盖上的脚抖出欢快的节奏,道:“您不必诅咒我叔叔,99lib?前一段时间我已经与他联系上了,他在云南娶了个美丽的苗族姑娘,他的中国风情油画也在纽约画廊里展出了,而且卖得很好。看起来,我的祖父虽然取消了他的继承权,但却把他造就成了一个具有自由主义精神的伟大艺术家。”
老汤普森猛地跳起来,高背皮椅在他身后轰然倒下。他叫道:“但你却连只小猪也不会画,在我取消了你的继承权之后,你只能在这里向中国人乞讨为生。”
“不会的,亲爱的父亲。”雷恩也站起身来,带着即将结束谈话的姿态停在门边。“我不会被饿死,因为我来到了天津,这个老托尼缔造了汤普森家族的地方。您和我的哥哥都是老欧洲的陈腐之士,不会理解全球化给你们带来了什么,而这对我却有着非凡的意义,因为我就是今天的托尼·汤普森,大英帝国最新一代开疆拓土的勇士,后殖民时代的天之骄子。”
他拉开门,却又停住了,转身道:“今天当着见证人的面,我正式通知您:我不需要您的遗产,如果我还有一点点喜欢汤普森联合贸易公司的话,过几年我会回到伦敦,从证券市场上将它买下来。”然后,雷恩拍拍屁股便去了,直到三天后老汤普森离开,他再没有露面。
望着在雷恩身后关上的大门,我的内心之中充满了震惊。天啊,刚到中国几个月的时间,这个藏书网家伙居然变成了一个新殖民主义者!这个转变是发生在与老谣相遇之前,还是在那之后?或者他的骨子里原本就是这么个东西?
第八节
送老汤普森上飞机的时候,我发现,他被医生整治得光洁如新的脸上,一下子增添了许多苍桑。我打电话给雷恩,他正在北京斗蟋蟀。他让我告诉他父亲,说他可以在天津签署放弃继承权的法律文件,短时间内就不回伦敦了。
我将这些话转告老汤普森,原以为老头子一定会老泪纵横,但他没有,只是虚弱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中国真是个教育人的地方……。”
送走老汤普森,当天晚上我便找到了老谣,因为我心中充满了疑虑。在他的客厅里,留下来吃晚餐的客人们还没有离去,乱轰轰地打着饱嗝,喷出竹叶青和孟庄园葡萄酒的味道;有两个日本人醉了,在院子里挽着手臂高唱军歌;一个韩国小伙子独自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将手指比作手枪,向院中射击。
老谣今天也有些醉了,面上的笑意更浓,眸子里晶亮亮地温润甚至多情,他用手指轻轻地扶着我的手臂,将我介绍给客人们。眼前的场面是我曾经的婚姻生活中最大的灾难,但我现在已经不是这里的主妇了,没有资格再乱发脾气。老谣一定知道我心中不悦,只讲了两句笑话,便把客人们全都打发走了。
我厌恶房中的气味,便又回到院中,拉了把藤椅坐下。老谣送过来两杯清茶,问:“老汤普森临走说什么了?”
我将老汤普森的最后一句话讲给他听,不想他突然狂笑起来,以至于面部扭曲,眼中流下泪水。我与他相识这么多年,从来也没见过他如此失态,于是,心中难免担忧,原本兴师问罪的气势也就跟着弱了几分。
老谣终于停住了笑声,擦净泪水,道:“想不到那个老家伙还真有一点幽默感.99lib?。”
我道:“老汤普森已经决定取消雷恩的继承权,接下来他很可能会关闭天津的分公司。”
“这都是小事,无关宏旨。”老谣伸出手来在眼前用力挥了挥,像是要挥去狂笑在脸上留下的痕迹。“雷恩必定是要离开他父亲的,这小子不是池中物,他是全球化背景下极端个人主义的代表,在个人的生存和发展上,他们这一类人的想象力比作曲家还要丰富。”
“这正是我来找你的原因,你是怎么挑动他们父子决裂的?难道托尼·汤普森和他的子孙真像老汤普森说.99lib.t>的那样,是被你的祖辈给引上了邪路吗?”我心中的疑问太多,一时难以理清问话的次序。
老谣道:“那老家伙一定造了许多谣言吧?”
我将老汤普森所讲的一切对他复述了一遍,然后道:“现在,我倒想听听你对这段历史的说法。”
老谣的讲述很简洁,不似往日那般口若悬河,天花乱坠。他说,到了1911年以后,汤普森兄弟贸易公司仍然是个中等规模的小公司,与怡和、太谷这样的大洋行无法相比,但是他们并不缺乏生意,因为他们主要是给南京临时革命政府的军队提供军事装备,货款由国外的华侨组织支付,是很稳妥的买卖,也有相当的利润。到了1916年,因为他们的生意越做越大,袁世凯无法再容忍他们资助他的敌人,便派人把托尼·汤普森暗杀在南市的一家坤书馆里,我祖父也逃到旧金山躲了一阵子,直到那年夏天袁世凯死去才回来。当时老托尼的儿子很小,孤儿寡母,所以生意一直是由我祖父一个人来做,但利润还是按照老托尼在世时那样分配。好在那个时候正赶上中国第一次大开放,天津遍地黄金,各路军阀和南方的革命党都对军火有大量的需求,于是他们赚到了很多钱,很多。只是,老托尼在本地娶的那位夫人没有文化,不会教育孩子,老托尼死后,他们不可能进入欧洲侨民的社会圈子,而中国人也不肯接纳他们,他们很孤独。于是,这位夫人便一味地溺爱孩子,而那个孩子也是天生的顽劣,一直到全国解放他离开中国,30多年没做过一件正经事,只知道闯祸。我祖父到了80多岁时再提起那个孩子,仍然感到头疼。99lib?.99lib.
我问:“老汤普森那时候多大了?”我想知道老汤普森对那段生活有多少真实感受。
他道:“到他们去英国的时候,老汤普森19岁,已经在公司上班了。我祖父说,那是个阴鸷的孩子,性格相貌没有一点中国人的痕迹,而且不好相处,远不如他弟弟那般忠厚仁和。”
“既然你祖父照顾了他们全家,老汤普森为什么还那么恨你们呢?”我仍然不解。知恩不报也就罢了,大可不必反目成仇啊。
老谣笑道:“我父亲原本也不明白这个道理。文革期间,他实在捱不住了,打算逃往英国去找汤普森家的人。我祖父只讲了一句话,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而是选择了自杀。”
我心下惊骇,这也是我不了解的内情。但我还是要问:“您祖父说了些什么?”
“我祖父说,他们不可能承认与我们家相识,因为他们是混血儿,只有用最残酷的方式证明他们身上的盎格鲁、撒克森血统,才能得到白人社会的认同。”
“这么说,雷恩身上也有中国血统了?”
“有那么一点点,极少。”
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点嘲弄的意味,便问:“你是在笑话我的担心幼稚吗?”
他笑道:“你不要多疑。雷恩虽然明明知道自己的中国血统,也没有像你这么敏感。”
我恰好借着他批判我的机会问出我最关心的问题:“那么,雷恩和你近来在做些什么?我发现他最近变化很大,几乎是脱胎换骨,你是不是在这里边搞了什么阴谋?”
老谣道:“这些话你可以问他本人。”他向我身后一指。我发现,雷恩正大步走进院子,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笑容,手里提着一只粗劣的草篮,不用问,那里边一定装满了蟋蟀罐。
雷恩的突然出现,让我失去了这次探寻真相的机会。从此后,我再没有遇到老谣醉酒的时候,也就再没有机会听他亲口讲出真相。直到他的事情败露,我才有机会了解到内中的一小部分秘密。
第九节
老汤普森并没有立即撤消天津分公司,而是又派来了一位新总裁,公司仍然在运转,只是毫无起色。雷恩自从断绝了与家中的来往,便好似无债一身轻般地快活,他在本地租了套房子住下,还找了个中国女友,同时,也不再往我这里拉生意了。我不知道他平日里靠什么过活,但是,既然有老谣关照,就肯定饿不着他,也就用不着我再替他操心了。
到了第二年夏天,老汤普森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他从上海的分公司派来了一队财会专家和破产律师,要重新审核天津分公司的经营账目,准备向法院申请破产。跨国公司故意使他们在第三世界国家的分公司破产是一门复杂的艺术,它可以将所在国为了吸引投资提供的所有优惠政策运用到极致,其目的只有一个,便是最大限度地规避税款,索取最大限额的出口退税,从而给总公司增加利润,此事过后,他们便可以轻轻松松地再到另一个地方去寻找更优惠的政策,开办新的分公司。这也就是说,我回家乡创办分公司,无论经营得好坏,总公司都能从中挖出利润来。
作为分公司的创始人和副总裁,我无法脱身,但也没有什么具体工作可做。总公司给我的指示是,在天津分公司的破产案办理完成之后,我可以选择回伦敦总部任职,或者去东南亚的其它分公司任副总裁,也可以领取一大笔退职金然后自谋出路。我选择了最后一种。拼死拼活干了这么多年,一来我想休息一段时间,二来我想重新考虑自己的生活,为将来做些打算,因为我发现,失去这个由我创办的分公司,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痛苦,反而在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点点轻松的快意。
然而,就在我自以为终于得到解脱,可以好好放松自己的时候,一个政府部门找上了我。
来调查的几个人没有穿制服,都是衣装体面,斯文有礼的样子。领队姓章,在美国拿到过货币学博士,指甲修得整洁光亮,言语温和而自信,很像是一家大企业的CEO。
他道:“我们与贵公司的破产案没有任何关系,我们需要了解的只是去年你们做过的几笔进口生意。当然,这件事情很重要,特别是在法律上,请您尽力配合。”
我问:“我的公司违法了么?”
他的态度很诚恳,道:“现在还不知道,得等到调查结束之后才能下结论。在这期间,您能不能暂时不要离开本地?”
我很喜欢他的态度,虽然他的到来无形中对我是个威胁。我道:“我正在休息,原本想四处走走,现在只好作罢了。”我把我的护照主动交给他,从他的眼神中我看到了赞赏,这也许是因为我的主动配合,也许是因为我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护照。虽然在国外待了许多年,但我并不想加入外国国籍。
对那几笔生意的调查很方便,恰好破产律师们也在清查公司档案,我便命人找出来交给他们。然而,我很快便明白了,虽然他们在那几笔进口生意上的调查非常仔细,但我发现,他们真正的目标并不是我,而是老谣和雷恩。
……章博士问:“您知道更深的蓝么?”我答:“是一种大型计算机。”章博士道:“据说只有美国能够生产,如果要进口这些设备,您有什么办九九藏书 法吗?”我答:“我以进口机械为主,若要做计算机,还得有一番准备,但是,我只能搞到近似的设备,计算能力要差许多,即使像深蓝那种技术水平的大型计算机,要出口也必须得到美国政府机构的批准。”……章博士问:“您主要做机械设备,数控机床您也做么?”我答:“做,分公司刚成立的时候就做过几笔,日本三菱和东芝的,还有德国的,美国的,都做过,先后大约有几十台吧。后来因为其他贸易公司和生产厂家都直接到中国来了,另外我们也拿不出太多的交际费用,就停了。”章博士问:“是几轴的?”我答:“是5轴的,有卧式的,也有龙门式的,但目前国内已经能够生产了。”章博士问:“有没有更先进的。”我答:“这已经很先进了。”章博士问:“去年做过么?”我答:“没有。”……章博士问:“好像你们做矿山机械比较擅长。”我答:“我们有很好的供应商,世界一流的。”章博士问:“探矿设备做么?比如深海探矿?”我答:“不,我们的供应商主要制造采矿机械。”……章博士问:“分公司的总裁雷恩·汤普森先生直接插手业务经营么?”我笑答:“哪一家总裁都得插手业务。”章博士歉然道:“对不起,我对贸易是外行。我想问的是,汤普森先生到任之后,为公司带来过业务么?”我答:“当然,我们公司的经营状况不大好,去年下半年的业务几乎全部是汤普森先生亲自拉来的。”章博士点首道:“噢!我听说他在本地结识了一个很有才能的人物,这些业务都是那个人给他拉来的,是这样么?”我问:“您是指李……?”章博士看了看四外没有人能听到我们的谈话,方道:“是的,那位先生姓李。”我道:“不会吧,那家伙除了引诱雷恩变着花样地玩儿,他哪里会懂得什么国际贸易!”章博士道:“我们知道他是您的前夫,我们也相信您不会对我们隐瞒任何事情。但是,因为这是个严重的外交事件,所以,我们必须得把情况搞清楚。”
话谈到此处,我自认为对章博士询问的目标有了大致了解,一,雷恩拉来的那几笔生意可能有问题,但我还不知道是什么问题,因为我从来也没有见过那些货物,我所经手的只有文件;二,他们怀疑是老谣和雷恩联手在做这些生意;三,从哪里会冒出来个“严重的外交事件”?这我就不明白了。
要想弄清楚这些事情,章博士绝不会有任何用处,即使他了解实情,他的身份和工作性质也会要求他向我保密。于是,我决定去找老谣问个清楚,尽管我不相信他当真会做什么违法的进口生意。然而,老谣不在家,手机也打不通,替他看家的人说,他到山东宁津逮蟋蟀去了。回过头来我再找雷恩,雷恩也不在家,他那位长着切片儿大苹果似扁脸的女朋友告诉我,雷恩已经走了将近一个月,只打回来过几次电话,也是逮蟋蟀去了。
既然电话打不通,我想还不如给老谣家里留个字条,让他回来立刻通知我。就在我的藏书网汽车刚刚驶上老谣家的那条街道的时候,便看到章博士在路边向我招手。
我停下车,问他有什么事。他却问道:“是不是李先生给您打电话了?”我说没有,我现在满世界都找不到他,也许明天我会开车直奔宁津的玉米地里去找。他道:“现在我们几乎掌握了所有情况,我相信您并不知情。您也不用再找他们了,他们没在国内。”
我大惊:“他们犯了什么罪?”
章博士笑了笑:“这个不大好说。我得到的消息是,他们在南美洲出了点事,但他们逃了出来,现在没有人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如果他与您联系,请务必给我打电话。”他递给我一张名片,上边只有他的名字和货币学博士的头衔,外加一个手机号码,没有地址藏书网和邮政编码,也没有工作单位和职务。
他们是在南美洲出的事,这让我首先想到的是毒品。南美洲国家使用的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我都不懂,我只能在网上寻找这些国家的英语官方网站,但并没有发现一名中国毒贩和一名英国毒贩携手潜逃的消息。我又替他们设计了多种国籍的组合,日本的、韩国的、新加坡的、美国的、澳大利亚的等等,仍然没有。我知道我这样搜寻有一点傻,但是,这种紧张与疲劳对此时的我却是有益的,否则,我会设想出种种可怕的结果来恐吓自己。
章博士曾偶尔提到,他们的事是一桩严重的外交事件。我根据电脑上储存的那几笔生意的资料,依次搜索这些国家与中国相关的内容。到了此时我才真正意识到,那几笔生意的供货商和所在国家是多么的荒唐可笑,它们都是些与那些进口的货物八杆子打不着的企业和比耳朵眼儿大不了许多的小国家。上网查找这些企业,还真都存在。再跟踪货款的结算银行,我便明白为什么政府会派一个货币学博士来调查此事,这几笔生意的结算银行都在巴哈马群岛这样的逃税天堂。所有的迹象都表明,老谣和雷恩如果不是毒品贩子,也至少是一对跨国走私贩。
但是,外交事件是从何而来的呢?我给章博士打电话询问,他的态度很坦诚,说那些事不该我知道,然后周到而又亲切地安慰我,让我不必太过担忧,只要他们能够回到国内,便不会有太大危险。他的这番劝解确实给我宽心不少,我也就顺便将自己调查到的情况对他详细地描述了一番。他道:“您做得很好。说实话,我的货币学博士只能让我擅长理论,对国际间资金的转移我没有一点实际经验,如果您有时间的话,请帮帮我,查一下这些资金的去向。”
他那温润的嗓音让我感到很舒适,便痛快地答应了。然而,我所能得到的线索只是资金到达的离岸银行与数字账户,再没有任何进展。我相信,换了其他更精明的行家,最多也只能做到我的这个水平,因为,那些资金到达银行的当天,便很可能立即被换成不联号的可兑换债券,由信使转移了。这是一条根本无法追踪的线索,即使是国际刑警也常常感到束手无策。我将情况向章博士讲了,他却很高兴地赞扬我,说我至少可以让他们不必再在资金的去向上浪费时间。
第十节
让我吃惊的是,半个月之后的一天凌晨,老谣居然来敲我的门。
我张嘴便道:“你们没死在外边呀!”这是我隐藏得最深的缺陷,每当我真正关心一个人的时候,便常常表现得像个泼妇般恶言恶语。
老谣的衣服很干净,胡子刮得也很干净,不像是死里逃生的样子。他倒在沙发上对我道:“给我弄俩菜,飞机上的盒饭99lib.实在难吃。”
我虽不擅长烹饪,但也不会让他挨饿,便先给他弄了些吃的,然后继续我的审问。然而,老谣却不肯回答,只是端着大碗,将被我煮得过火,用筷子挑不起来的面条吃力地往嘴里扒,对我说了句:“你尽管放心,我死不了。”
我冲口而出:“但没有一个毒品贩子会有好下场!”他却只是对我笑了笑,径自盛了碗浓稠的面汤来喝。
我很生他的气,心中火冒三丈,却又拿他没有办法。因为,即使是在我们仍是夫妻的时候,我便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现在我只是他的前妻。于是,我便不再理会他,而是开始上网继续我的调查。
老谣吃饱喝足,只对我说了句等到下午再叫醒我,便走进了我的卧室。男人就是这样,你哪怕只跟他上过一次床,他便以为终身都对你拥有了某种权力。我心中恨恨。
互联网是个好东西,但它却常常像是一个热心得过分的“活雷锋”,只要你开动搜索引擎,敲入要搜索的关键字,它便立刻开闸放水般地涌出数量巨大的相关信息,然而,有限的可用信息却常常会被垃圾的洪水淹没。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发现章博士所说的严重的外交事件,只有类似于欧盟和美国诉讼中国出口的箱包或者洗衣机之类产品的反倾销案。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在国外的时候便常能听到一种论调,发达国家的一些政治家和企业家们认为,不论是哪一种工业产品,一旦中国人学会制造,仅需一两年的时间便会在世界范围内造成跌价狂潮,所以,让中国的制造业保持在相对落后的水平上,是整个世界经济稳定发展的关键。
偶然想到这一点却给了我启发:章博士在询问我的时候,所涉及的全部是当今世界最先进的科技产 品。我立刻在网上搜索“数控机床”、“更深的蓝”、“外交事件”、“军工设备”等词。很快,各项搜索中有三组信息重合在一起,目标指向了发生在1985年的“东芝事件”。
冷战时期,苏联核潜艇的螺旋桨噪音巨大,可以被美国潜艇轻易跟踪,然而,到了1985年之后,美国九九藏书军方发现,苏联潜艇的噪音突然下降了90%,已经很难跟踪了,以至于在美苏潜艇之间发生了撞船事件。
原来,核潜艇为了能降低噪音并使螺旋桨在转速较慢的情况下提供足够的推动力,便需要巨大的单片青铜桨叶,而降低噪音的关键却是桨叶的加工工艺。那个时候,只有日本的东芝和西德的西门子等几家公司生产的最先进的九轴联动数控机床才能完成此项加工工作,而此前的“巴黎统筹会议”已经禁止向共产党国家出口这些可用于军事工业的高科技加工设备。
苏联人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便通过挪威的一家武器公司联系日本东芝公司,采用偷天换日的方法,谎称进口技术含量较低,不为“巴统”所禁止的两轴铣床,骗取了日本通产省向苏联出口的许可证,在1979年为苏联提供了4台高达10米、宽22米、重250吨的MBP-110S九轴联动数控大型船用螺旋桨铣床,从而完成了苏联对核潜艇的技术改造。
这件事在1985年东窗事发,美国人雷霆震怒,对日.99lib.本进行了制裁。而日本人也不得不低三下四地再三赔罪,并在美国50多家主要报纸上整版刊登“悔罪广告”。
这便是著名且影响深远的“东芝事件”,再联想到老谣进口的货物品种和规模,我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们将大型机械与用于数字控制系统的电子原器件分别进口的方法,与当年苏联人的做法简直是异曲同工。看起来,在这些事情上,雷恩只是个被人操纵的木偶,而老谣才是主谋。
我急忙把老谣推醒,劝他立刻去自首,先争取个好态度。他却道:“我跟章博士已经约好,今天晚上在我家里见面。”随后便又鼾声如雷。
这个家伙是我今生的魔障,我又能拿他怎么办?
第十一节
傍晚时分,我开车送老谣回家,发现他家的院门又像往日一般四敞大开,门前停了大片的汽车,将狭窄的旧租界街道挤得越发难以通行,几名身穿制服的交通警察正在那里忙碌地指挥来往车辆。
从门口望进去,我发现他家里乱轰轰地挤着上百人,哪国人都有,简直像个国际庙会。院子的一边搭了个小戏台,上面铺着地毯,还挂起出将、入相的门帘,在台上逛来逛去的都是穿着戏装的外国人,脸勾得一个比一个花哨;另一边摆着一排排的折叠椅,观众还在彼此寒暄,没有落座。
老谣对我道:“这场演藏书网出3个月前就定下了,大家伙儿没少下功夫,我可不能让他们空欢喜一场。”
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章博士也在人群中,再向四周看一看,我便注意到有些人看着眼生。虽然他们的服饰看上去与周围这群有钱有势的家伙没有区别,然而,他们却都是些腹部扁平,精神团聚的年轻人,不似商人或公务员那般带着急于引起别人注意的焦灼或是不知所措的傲慢。
我不知道老谣与章博士有什么协议,甚至他们有没有协议我也不清楚,我此刻唯一知道的是,如果老谣当真有罪.99lib.,今天他已经逃无可逃。
老谣一路上与人不停地打招呼,嘴上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直接把我领进了他的书房,对我道:“我知道你怕乱。你就在这里歇歇,等开戏再出去。”
我道:“先告诉我那几批进口设备的事。你不知道有人替你揪心吗?”
他道:“那些事一时说不清楚,你也不宜知道。再者说,我是今天的戏提调,台上好多事等着我啊,哪有功夫说闲话。”说罢拔脚就往外走。
我一把拉住他,问:“你只对我说一句实话,你有没有违法?”
他笑了:“你已经知道了,我肯定违法,而且罪过不轻。不过,这一切都很值得,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他嘴上说着,脚下一溜烟地去了。
我一个人坐在他的书房里发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待了许久才静下心来,但办法还是没有。
老谣的书房中除了些祖上传下来的旧家具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与我住在这里的时候没有多少变化,只是墙上换了一幅对联,是袁世凯的二公子袁克文集唐代诗人王缙和韩愈的句子:“谁知大隐者,乃是不羁人。”
以前墙上挂的也是这几个字,但那是老谣自己书写的,这次不知他从哪里弄来了真迹,想来一定得意得很。
我们仍是夫妻的时候,我便不喜欢这几个字,嫌它里边的意思太过孤傲,个人英雄主义的味道太浓。老谣却道:“你哪里知道,一个胸怀大抱负的英雄,内心往往如此。这种人在外人看来常常是些不问世事,只知高乐的闲人;或者是每日胡闹,全无心肝的浑蛋,其实只有大事当前,他们才能显露出英雄本色。大英雄是不屑于干等闲事的。”
我当即便嘲笑他:“难道你每日胡闹,也是大英雄本色?”
他却正色道:“我算不上是大英雄,但至少我是个爱国者。”
“怎么爱国?教外国人‘当当吃海货’?还是教他们斗鸡走狗唱曲儿打麻将?”
老谣当即面色晦然,不再与我争辩,但我并不认为我已经驳倒了他。
这时,门外走进来一人,手上捧着杯茶给我送过来。我定睛一看,原来是雷恩,穿着一身兵丁的戏袍,帽子上斜插一根野鸡毛,掖下还夹着两杆花花绿绿的旗子。
我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袖,问:“你们在南美洲闯了什么祸?”
他冲我一笑,脸上的油彩让他像只塑料玩具。他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想自己开公司,老谣替我弄了笔油水大的生意,只要做成,注册资金就不用愁了。”
我大叫道:“你不知道他干的都是违法生意吗?”我依旧同情这个不成熟的外国纨绔。
雷恩大摇其头,道:“我曾祖父和他的搭档开公司的资金也不是正经来路。我现在明白了,到了天津卫,我就只管发财,再不想其他。等过几年得了闲功夫,我便回英国好好羞臊羞臊我父亲。”
我哀叹道:“你刚来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
他笑道:“我现在有了最好的老师,恰好似老托尼得遇李老先生,用你们中国话说,那叫如鱼得水,如虎添翼。”
我问:“除去发财你就没有别的想法吗?”
他道:“有,玩呀!我要把你们中国所有的玩意儿都学到手,然后推广到全世界。到那时候,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人斗蟋蟀,然后,我开一家专门向外国贩卖山东蟋蟀的跨国公司。”
我痛苦地发现,他已经学会并掌握了老谣用一种伪装来掩护另一种伪装的伎俩,便道:“你没再往深里想点更有用的东西?比如蹲监狱?跟着老谣这么胡闹,你早晚得叫人抓进牢里吃窝头。”
“不会的,不会的,我老师那是多么聪明的一个人,他可不会让我干傻事,他比我老爹还心疼我。”说着他向我一拱手。“您先歇着,我还得往前边去看看。一会儿演《挑滑车》,里边有我翻的一个筋斗。”
透过窗子,我望见一个眼生的年轻人跟着雷恩往戏台那边去了。这可如何是好哇!我发愁,却又只能发愁。
第十二节
跟着老谣过了好几年浑帐日子,他身上别的本事我没敢学,倒是学会了听京戏。外边锣鼓家伙响起来的时候,我从书房里走出来,站在观众背后朝台上看。
这一次演出的排场比我经历过的哪一次都大,都阔气。这也难怪,一个跨国走私贩,偷逃国家税款,来钱容易,自然是要悖入悖出的。我心中如同翻倒五味瓶,不知该把老谣往哪味佐料里放。
台下的乐队确属一流,但院小乐队大,锣鼓铙钹,鼓板梆子,搅得震天价响。台上是一水儿的武戏,行头漂亮,脸勾得热闹,唱腔念白少,一见面就开打,很适合这些外国票友过戏瘾。
我四下里看了看,观众这一坐下,那些腹部扁平,精神饱满的年轻人便显露了出来,他们零零散散地分布在戏台和观众周围。再向院门口望去,只见一辆大型越野汽车堵在了门前,很阴险的样子。
见老谣今晚断无逃生之路,我的心情反倒安稳下来,便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戏台上。不知道老谣今天唱哪一出?遇到这等胡闹的机会,他是绝不肯错过的。
这时,台上演《三岔口》的两个黑人小伙子忘记了最后的对白,索性跟丑婆子一起翻着筋斗一溜烟下去了,倒也赢得一片掌声。下边一折是《挑滑车》,扮高宠的演员身高足足有两米开外,脸上满把天生的红胡子,看着反倒威武;他穿着簇新的盔头、硬靠和高底靴,护背旗杆也比别人长一尺,显然这是自备的行头,下了不少本钱。与正规演出不同的是,扮演滑车的外国票友被挑翻之后并不下台,而是站在高宠身后挥舞画着车轮的旗子翻筋斗,一会儿便挤了一堆人,反倒将主角赶到了台口边上。虽然如此,台上台下的气氛却是热烈非常,比在剧院里大名角出场的热闹程度怕是还要强些。
有人在身侧问我:“您一定很懂戏吧?”原来是章博士。
我道:“不敢当,我只是喜欢。”
他道:“我在国外的时间太久,没有机会了解国粹。”
我最瞧不上的就是这种到了国外就不再承认自己懂中国事的家伙,便狠狠地翻了他一眼,问道:“你打算把老谣怎么样?”
章博士叹了口气:“他的事很麻烦,是大麻烦。”
“他都干了些什么?”
“他把许多禁运的东西走私进来,卖给了国内一些民营企业。”
“是我们国家禁止的吗?”若果真如此,他便是犯了国法。
章博士苦笑道:“是美国和欧盟禁运的大型加工设备和其他一些非常敏感的东西,他们怀疑这些东西可能会被转为军用。”
看来事情的真相和我判断的相差不多,我便问道:“这对我们的国家有什么坏处吗?”
他道:“这可不好说,政治上的事情不是用简单的利益就可以衡量的。这还不单单是外交上的问题,应该说这是一个国家在发展上的平衡与布局的问题。李先生太过冒进了,他这样做对国家并不是当真有利。”
我问:“什么才是对国家当真有利?”
他道:“不搞邪魔外道,堂堂正正地发展壮大自己。只有走正当途径,国家才能从根本上强壮起来,激进行为只能给国家添乱。”
到了此时,我大有万念俱灰的感觉。原以为老谣做的事虽然不妥,但毕竟是对国家建设的拾遗补缺,也应该算是一番好意,现在看来,我和老谣都没有弄明白这里边最根本的意义。我问:“那么,会把他怎藏书网么处理。”
章博士的表情上突然现出一阵畏缩和歉然,道:“国法无情,而不是‘法不外乎人情’。我们许多人都把这个道理弄错了,特别是在自以为是做好事的时候。”
台上静了下来,打鼓佬从乐队里走到台前,对观众道:“李先生说,他很快就要出远门,许久才能回来,所以,今天晚上他要把珍藏多年,从未演出过的一折戏献给大家。”台下掌声一片。
我知道他要唱哪出戏,这家伙一向自许为爱国者,所以,平日里这出戏他只唱给自己听。
老谣上场,穿蓝袍戴髯口,声调高亢,大有响遏行云之势。琴师大约是被一晚上的武戏压抑得太久,此时终于有机会得展才艺,也在弦子上加足了功夫。
章博士问:“这是哪一出戏?”
我的心中作疼,强忍道:“是《三尽忠》。”
“讲的是什么故事?”章博士在戏上还真是个棒槌,什么也不懂。
这出戏是南宋的故事,讲的是元兵打来了,文天祥力战被擒,威武不屈,慷慨就义。今天老谣唱的是文天祥被押解到元大都,叛臣留梦炎向他劝降,他大义凛然,书《正气歌》以明志那一段。
我只好用最快的语速,简略地给他介绍剧情,因为,过了今晚,要再想听老谣唱戏怕是不大容易了。
都是章博士相扰耽误了功夫,等我回过头来认真听老谣演唱时,他已然周身战抖,声音嘶哑,倒像是周信芳抗战期间改编的爱国剧《文天祥》的味道了。
台下一片哗然,众人纷纷拥上前去,一声声表示关心的各国家各民族言语,恰好似百鸟闹林。
我的泪水顿时流了下来。我没有和别人一起挤上前去向老谣表示慰问,而是独自留在最后,扬着脸,任凭泪水滚滚而下。
我现在仍然不喜欢,甚至还有些恨老谣,但这却不能阻止我关心这个家伙。
老谣被判刑是免不了的,他偷税的数额可以算得上是“特别巨大”,然.99lib.t>而,几天之后章博士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一个好消息,他说凡是购买老谣走私设备的民营企业,早便在收到货物的时候用各种隐蔽的方式补齐了所有税款,老谣所得的只是微薄的劳务费而已。
章博士道:“我们也是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哪里会想到一个走私犯会强迫买主交税的?”
我问:“那么,他应该没事了吧?”
章博士很为难:“但走私总还是重罪,况且他的案子可不只是赚取非法利益那么简单。”
“他还得坐牢吗?”
“怕是得坐几年。”
我又问:“雷恩不会有事吧。”这两个家伙都不让人省心。
章博士回答得很客气:“他的事不归我管,不过,被递解出境应该是有可能的。”
“你能不能替老谣想想办法?我可以帮他请最好的律师。”我在做最后的努力。
“律师在这件事上没有用处。不过,我日后倒是常能与他见面,向他讨教一些国际贸易方面的技巧,您如果想给他带什么东西,我可以效劳。”章博士显然是想结束谈话了。
老谣这一走,必定会有许多人发现生活是多么的枯燥乏味。
从今往后,天津卫少了个奇人——这只是表面现象;
从今往后,一个爱国者被人误解了——这只是一种假设,况且他的行为是否算爱国还没有定论;
从今往后,一个抗击后殖民主义的英雄失败了——我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因为,我对老谣的后殖民主义更危险的理论仍然不敢苟同;
从今往后,一个跨国走私集团被粉碎了——这才是大众可以理解的信息,而且,用章博士的话说,老谣的犯罪事实清楚;
从今往后,能够记住老谣这个人的也许只有他的少数几个朋友或是敌人——这家伙也实在算不上是什么益友,能忘记便是福分,至少我自以为这是我的真实想法。
第十三节
3年后我再次失业,躲回家乡舔伤口,无意间在报纸上读到一条本地消息——雷恩·汤普森被评选为年度最受欢迎的外国人。我立刻给他打了个电话,问他怎么又回来了。他说他根本就没走,然后说他正在电视台主持一个关于蝈蝈葫芦的传统文化节目,等完事之后他会过来接我,顺便为我接风。
雷恩还是开着他的那辆蓝色美洲虎,七拐八拐地,居然把我拉到了老谣家,院门照例是四敞大开,门前照例停着许多汽车,房中照例有一群外国人在排戏,说戏的专业演员和伴奏的琴师们也照例齐声叫我“李太太”。
我大为惊异,忙问:“老谣呢?”
雷恩苦笑着摇摇头:“章博士说他在里边生活得很好,我每周都去给他送烧鸡,只是见不着人。现在是我住在这里。”
“为什么见不着人?”即使犯罪也不能不让见亲友啊。
“章博士说有人想伤害他,他还是待在里边安全些。”
我对章博士的话有些怀疑,问:“什么人会伤害他?”
雷恩摇头:“章博士不告诉我,我也猜不出,可能是些恨他走私的人吧。”
“但你又怎么知道他很好呢?”
雷恩这回笑得欢畅,道:“我们每天通电子邮件,我送给他的东西,他都收到了。”
“他还能上网?”我不相信。
“章博士说他的情况比较特殊,可以区别对待。每天晚上8点钟之后我们都能通信,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在我们说话间,客人们纷纷告辞出门,雷恩也到厨房去了,说是要亲手我为准备饭菜。我环顾四周,一切都还没有变,只是雷恩把“谁知大隐者,乃是不羁人”的对联挂到了客厅的最显眼处。
这便是中西方文化的不同。雷恩亦步亦趋地学习老谣,也就只能到这个地步而已,再要进步怕是很难了,因为西方人永远也闹不懂,即使像挂对联这等小事,也是有着门里门外的区别的——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文化的区别。
在饭桌上,我问雷恩:“你与老谣通邮件都谈些什么?”
“我们不会把时间浪费在闲聊上,我们谈的主要是生意。”雷恩夹住盘中唯一一块还算完整的“口袋豆腐”放到我的食碟中。“请尝尝我的手艺。”
“你们还在做生意?”我大惑不解。
“当然,而且是正经生意,完全合法。只是,老师不能亲自出面,做起来毕竟有许多不便。哎呀,美味!”雷恩对自己做的中国菜边吃边赞。
“可是.99lib?,章博士怎么能允许……?”我又犯了担心多虑的老毛病。
“具体内情,章博士不让我对任何人讲。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想讲也没得可讲。”雷恩又给我送过来一调羹“鸡刨豆腐”,显然豆腐菜是他此一阶段的主攻项目。
看起来,老谣还是老谣,如今虽然坐了大牢,也还是这样神出鬼没地让人摸不透。等吃过了三道豆腐菜,我又找到了新的话题:“你在伦敦那边的事情怎么样了?”
“都已经处理完了,而且还得到了一件好东西。”说着话,雷恩跑进书房拿出来一只老旧的本子,送到我手上。“家里的财产我都放弃了,其实是暂时寄存在他们那里,我会买回来的,为了老托尼也必须得这样做。不过,我把老托尼的日记给拿了回来。”
我随手翻了翻,发现托尼·汤普森的日记是从1901年开始的,记录的第一件事情是六国都统衙门下令拆除天津城墙。
雷恩接着道:“我当时跟他们说,我可以放弃一切,但老托尼的日记必须得给我。从我小时候老爹就把这本日记锁在保险柜里,家中任何人也不许读。可我就是想知道老托尼当年来天津打天下,都经历过什么惊险好玩的事情。”
我问:“能不能借给我读一读?”99lib?
他慌忙从我手中抢过日记,道:“不行。老谣也想知道里边的内容,但我绝不会告诉他,因为,这是我最新的教材,是我的曾祖父留给我的《圣经》。”
我故意刺激他道:“那里边一定记载着许多不体面的坏事。”
他却不以为意:“主要是经验和智慧。老托尼经历过的许多事情,今天仍然在发生。”
我问:“你家里人怎么说?”
雷恩不屑地一笑:“他们还假惺惺地留我在英国,可他们哪里知道我在中国发现了怎样的宝藏!”
突然,书房里有声音。雷恩立刻跑进去抱出一台手提电脑,道:“我师傅来电邮了。”
打开一看,老谣寄来一个短句:“让我的前妻担任公司副总裁。”
这家伙蹲了大牢也仍然想着控制别人,他怎么会知道我失业了呢?我心下好笑,便问:“是什么公司请我当副总裁?”
雷恩大叫:“你不知道吗?大名鼎鼎的汤普森兄弟贸易公司呀!已经注册两年多啦。我们买下了当年老公司的办公楼,门口钉了块文物保护单位的铜牌。您想想,具有100年历史的对华贸易公司,该是多么的可靠和值得信任,生意自然是大大的好。”
我当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这两个家伙居然把100年前殖民者的冒险故事搬到了现实生活当中,他们真可算是胆大妄为了。
我警告雷恩道:“我不会跟你们搅这趟浑水,你们两个都是疯子,我劝你们也尽快收手,乘警察还没来抓你们,赶紧改行找点正经事干。”
雷恩并不生气,反倒说你一定会来加入我们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我说你就尽管做好梦吧,不论是老谣还是你,只要是有你们参与的事,我都会躲得远远的。
然而,就这么一路斗嘴下去,谈话却渐渐失去了劝诫的意味,听上去反而像染上了调情似的轻佻。这又是老谣的技巧,却被他的学生成功地运用了。我不禁羞愤难当,为此我恨老谣,恨他的学生雷恩,也恨我自己拙嘴笨腮地不是他们的对手。
雷恩对我的喜怒无常并不介意,饭后送我回家的路上,特意将汽车停在往日的法国桥边,指着黢?99lib?黑的海河与两岸灯火如昼的高楼对我道:“看到了没有?”
“什么?”我仍然没有好声气。
“这就是历史与现实的交汇处,古老的河流和一座现代的城市。也是老谣和我的大舞台,就如同当年是老托尼和李老先生的舞台一样。”
然后,他又打开车窗,道:“你再嗅一嗅。”
我只嗅到了枯水季节不大洁净的味道。
他却道:“这是钱的味道,是财富正在生长的味道。老托尼在日记中说得一丝不假,他说:不到中国你就不知道生活给你准备了什么。”
第一节
自武太后逼迫高宗皇帝迁往东都洛阳,已经三十多年了,这是皇上第一次在西京长安过上元节。宿愿得尝,皇上这个上元节过得很开心。
此时正是大唐中宗景龙元年(公元707年)正月末,中宗李显在位,韦皇后当政。
皇上对皇后当政一事没有什么特别的不满,他九九藏书在他亲生母亲武则天武太后当政时担惊受怕了大半生,到老来应当想办法让自己开心才是。当然,他如今不过五十一岁,还很有些年头可以享乐。
皇上很清楚,他如今是大唐帝国的家长,当家长的总要学会装聋作哑,睁一眼闭一眼,对身边的事情视而不见,这才能保持安定。再说,将近五十岁才登基,对于朝政他了解的并不多,也懒得费心思去为水旱刀兵之事操心。每日上朝时,有皇后韦氏坐在帷幕后替他拿主意,宫里有上官昭容掌理诏旨册命,皇上清闲得可以连大臣们的奏章也不必去看。
当然,还有武三思,这是个亲戚,有能力,有智谋,可以为皇上在朝99lib?臣中奔走联络。有了这一切,皇上自然可以高枕无忧了。
这一天,天又下起了大雪,韦皇后到休祥坊去看她女儿安乐公主,把皇上一个人留在宫中。反正皇上也不会闲得无聊,宫中陪他玩乐的人多得是。
韦皇后的雉车出了皇城的通明门,沿着天街向西,过了辅兴坊就是休祥坊。路很近,韦皇后每隔些日子就会走上这么一趟。
武三思的赐第在休祥坊南门以西,原是驸马都尉周道务的宅邸,当年武太后将它赐给了武三思,以供他回到西京时居住。安乐公主下嫁武三思的儿子武崇训时,武三思曾把他在休祥坊的赐第大加雕饰,以迎接这位最受皇上和韦皇后疼爱的公主。
武太后垂拱元年,皇上和韦皇后被迁往房陵,备尝艰辛。安乐公主就是在他们夫妇前往房陵的路上出生的。当时,境况危难,韦皇后只能亲自解衣将她包裹起来,所以小名叫“裹儿”,因此,皇上和韦皇后对这个小女儿的宠爱就变得有些糊涂起来。安乐公主下嫁武崇训一事,也就被在政事上非常敏锐的长安人看成是韦氏后族与前后族武氏的一次大联合。武太后虽在前年驾崩,但武家在朝中仍然有非同小可的势力,两家联合起来,这一点太重要了。
皇上哪知道这些?韦皇后心想。如果没有借重武家的势力,皇上和自己只能是张柬之他们一伙人的玩偶,哪会有今天的威严和气派。
“俊奴最近又干什么了?”韦皇后口中的这个俊奴,是指当今太子李重俊。自从韦皇后唯一的亲生儿子邵王李重润被武太后逼迫自尽之后99lib.,她对皇上另外两个成年的儿子谯王李重福和太子李重俊厌恶以极,李重福已经被她贬到均州,交给地方上严加看管,对于太子,她还得再想办法。
“听小儿讲,最近这些日子他又爱上了角力,每日在东宫召一伙贵游子弟角力为乐。”武崇训的官职之一是太子宾客。
武三思蹲在炭炉边正在为韦皇后烧羊尾。屋外虽是大雪漫天,屋内却是温暖如熙,坐席正中宽大的地炉里,银屑炭燃放出炽烈的热气,烤得人周身暖洋洋的。韦皇后与武三思极像是一对有钱的老夫妻,在大雪天里一边饮酒烧羊尾,一边拉家常。
实际上,朝政对于他们俩人就是家常。要想把握住政局,巩固自己的地位,严防一切可能的谋逆行为,他们都意识到,经常交换一下.99lib.看法非常的必要。
韦皇后放下手中的酒盏,挪.99lib.动了一下身体。毕竟快五十岁了,跪坐得太久,膝盖有些发麻。韦皇后这一生中只有两个男人最重要,一个是当今皇上,另一个就是武三思,如果她想重现她的婆母武太后的辉煌,眼前的这个男人对她太重要了。
这倒不是因为武三思在床上有什么特别之处,韦皇后对房闱之事并不十分的热衷,她需要的是这个男人的智慧和处理朝政的经验,还有,就是他在打击政敌时的种种毒辣的手段。尽管这个人并不容易控制,他比当年的李猫——李义府还要阴险。
“俊奴的事你打算着怎么办?都半年多了,你还有什么其它办法没有?”韦皇后对于太子李重俊一天也不能容忍。
“干着急没有用,得等机会。”武三思将刚刚烧好的一块羊尾盛在银盘中递给韦皇后,随手在她干瘦的手臂上轻柔地拍了拍,以示安抚。“事有轻重缓急,得一件一件的办。太子只要不登基,他永远是砧板上的肉,只要这朝中都是我们的人。现在,那五个老混蛋的事情办完了,再处理太子也不迟。我也想安乐公主被立为皇太女,那时一切都会天随人愿。”
武三思指的五个老混蛋是前年发动政变,杀死当权的张易之、张昌宗兄弟,逼迫武太后退位,硬是将当今皇上推上皇位的五位功臣,他们是张柬之、敬晖、桓彦范、袁恕己、崔玄炜。
第二节
自从去年七月里被立为太子,李重俊就觉得自己被人放在了一只炭火盆上,随时都有受伤害的危险。
他今年整二十岁,相貌端正,气质高贵。如果不作这个劳什子太子,他本来可以生活得很快乐。
太子!他已经没有几个兄弟了,这个重担他可能无法推掉。他想,在其它任何一个朝代,太子的地位是何等的尊崇,而在大唐,太子就如同一块爬满蛆虫的烂肉,从太祖、太宗、高宗到武太后,已经有多少个太子被杀,被废?他的父亲、叔父相王和长兄李重福都曾被立为太子,也都曾被毫无缘由地废掉九九藏书。
再有他的母亲。他的生母是后宫中的刘氏,从未听说过受到父皇的恩宠,如今儿子做了太子,她自己却连个名分也没有。每想到母亲像个小婢女一样在韦皇后和上官昭容面前陪着小心,胆战心惊地度日,他的心中就涌起无限的酸楚。
自己什么时候被废掉?这可能只是个时间问题。一想起韦皇后那张毫无表情的瘦脸,和她那冰冷如利刃的目光,太子总是如坐针毡。
要摆脱目前的困境,必须得有所行动。太子不想坐以待毙,但他也没有太宗皇帝发动玄武门之变的胆量和兵权。唯一可行的办法,难道是把自己变成韦皇后的心腹……?
这可能么?太子对自己并没有太多的信心。因为他知道,即使是父皇,对他也没有太多的信心和关心,立他为太子只是因为没有其它的选择。
“天子之德在于爱人,有仁者之心,施仁政,宽刑罚,缓劳役……。”太子右庶子平贞慎今天为太子讲《养德》,但满腹心事的太子一句也没有听进去。自己能否得保首领还是个难题,《养德》帮不了他什么。
“太子殿下,驸马都尉杨慎交、羽林中郎将野呼利求见。”一个兔脸的小太监来报。
“好了,今天就到这儿吧。”太子挥挥手将平贞慎打发出去。这些个酸儒百无一用。他走下了坐席,去迎接杨慎交。
杨慎交比他大几岁,娶了太子的四姐长宁公主,此人斗鸡走马,蹴鞠弹綦无一不精,是太子年幼时最敬重的一位玩伴。虽然杨慎交从不把他当一回事,即使在他被立为太子之后,杨慎交也没有对他表现出应有的尊重,但太子并没有怪罪他,因为,这是他唯一的一个朋友。毕竟,比起他最小的姐姐安乐公主和她的驸马武崇训对他的欺凌与99lib? 辱骂来,杨慎交的态度应当算是相当的亲切了。
“太子,玩什么呢?”杨慎交身材高大健壮,相貌英俊,衣饰华丽,手中的马鞭不住地敲着大腿,大大咧咧地踱了进来。
“九九藏书杨哥,好几天没来了。”太子仍依着往日的称呼,显得格外的亲切。
野呼利却十分郑重其事地向皇太子跪倒行礼。
“罢了,罢了。”都是从小的玩伴,太子并不是那种拘泥于礼节的人。但野呼利叩首起身时,却出人意料地做了一连串只有在朝中大典朝贺天子时才使用的,以表示欢喜的舞蹈功作。
这个末曷小子精力过盛,总是想弄点新花样以显示与别人的不同。太子想。
“拿着,”杨慎交从袖中摸出一串精致的小金铃,抛给太子。“给你们小不点,听说这两天他不大舒服?”
杨慎交指的是太子妃刚生下三个月的儿子李宗晖。
“没什么,只是有点流鼻涕。谢了。”太子一扬手中的金铃,金铃发出一阵悦耳的声音。
“殿下,今天玩点什么?”
野呼利对任何游戏都有兴趣。唯一令人觉得奇怪的是,听说这个人在私下里却没有什么游戏的爱好。太子道:“算了吧。等一会儿我要进宫去。”
“听说今儿个皇上到宛中行猎去了。”杨慎交似有疑问。
“我是去给皇后视筵。”
视筵是儿子对父母进孝的一种方式,在父母进膳的时候,儿子要站立在一边待候。如果是成年子女,还要为父母献上自己备办的精美食物。
虽然杨慎交与太子交往的时间很久了,但并不交心。所以,他觉得自己没有必要提醒太子这件事的不高明之处。韦皇后不喜欢太子这是尽人皆知的事情,也有许多知情人知道韦皇后一直想要废掉这个太子。杨慎交就是知情人之一,他之所以明知太子必然失势,还要经常来东宫盘桓,内中有他不得以的委屈,他也要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另外,太子行事好自作聪明,独断独行,不是寻常劝说可以改变他的想法的。
第三节
武三思今年刚刚五十岁,身体依然像年轻人一样强健灵活,而他的头脑却是年轻人无法比拟的。他在朝中三十年,所经历的事情,不论是成功与失败,对于他来讲都非常的宝贵,因为,这可以使他对自己的行为进行有效的甄别,找到对他最为有利的途径。
他从玄狐皮座垫下面取出一卷很像帐簿一样的,装裱得非常牢固的卷轴,卷轴封面的签条上标有“甲三十一”的字样,这是武三思的密室中收藏的几百卷档案中的一卷。
武三思的这个档案建立于他被武太后召进京城之后不久,他发现,一个人如果掌握了他人的秘密,就如同阎罗一样掌握了他人的命运,特别是在政治斗争中,用手中掌握的秘密可以要胁、引诱,制造出背叛、出卖……,而这一切都是为武三思自己的利益服务。
这才是真正的力量所在。武三思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卷轴朴素的枣木轴头。不论是谁,只要被我收入卷中,就不会找不出你的弱点,并被充分地利用。人怎么会没有弱点?
他手中的这一卷里面的内容全部是关于太子李重俊的。在武三思的档案中,甲字号的档案全部是皇家的成员,包括他的姑母,也是他的恩主武太后也有一套这样的卷轴,是“甲一”,大约有几十卷。武三思为他自己的心思缜密暗感兴奋,如果太后当年看到了这套档案中记载的所有有关她的韵事与弱点,武三思怕是活不到第二天。当然,武三思如果不准确地掌握太后当时的爱好和真正的嬖宠,他也没有日后的荣华。
武三思陷入深思之中。抓住太子的把柄,将他一举置于死地,像他对付谯王李重福一样?或是好好地利用一下这个地位特殊的废物,让他为自己的大业出份力?
今天,武三思在太子的档案中又记下的新的内容:正月二十九日,太子再次化装出宫,与野乎利前往平康坊沁园,召妓柳如烟,私自会见了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
李多祚只有匹夫之勇,扶助皇上登基也不过是因人成事。武三思从没把他放在心上,否则这老胡儿也活不到今天。
这是三天前发生的事,武三思在事发的第二天就接到了报告。今天,他刚刚接到宫中传来的另一份报告,韦皇后午膳后召女巫第五氏入宫,设坛祭鬼。这一次韦皇后又要诅咒谁,第五氏很快就会给他送来消息。
李多祚的先祖原是末曷族的酋长,人称“黄头都督”,迁居中原已经有几代人了。李多祚本是员勇将,年轻时在战场上的功绩,使他三十几岁上就被调入京城,担任了皇上亲自统领的羽林军中的果毅,三十多年过去了,他如今已是皇上最为亲信的武将,荣任左羽林大将军。
转动着右手中指上的镔铁环,李多祚问他的女婿野呼利:“太子怎么说?”这镔铁环是大唐军人的一种荣耀,只有在战99lib.场上射杀过二十个敌人的神射手才能够得到。在与李多祚同级的众多禁军大将军中,只有他一人有佩戴此物的荣耀,所以,他对那些倚靠家世或钻营取巧得居高位的所谓武将们,从心底里感到轻蔑与不屑。
“太子非常感动。他说,没有人像您这么关心他。”野呼利虽是末曷胡人,但在西京出生,除了一身武艺与粗暴得出名的脾气外,与汉人无异。他取过一只锦匣送到李多祚的面前。“太子让我将这只玉杯带给您,祝您福寿绵长。”.99lib.
“他的原话就是这福寿绵长?”李多祚浓密花白的双眉拧在一起,盯住野呼利问道。
“是的。”
“跟他爹一个样,还是胆小。”李多祚取出玉杯,对着光亮处细看。这是那种饮茶用的桶形羊脂玉杯,雕工精细,但不如瓷盏好用。
李多祚突然笑了。“送我这么个东西,他想告诉我什么?辅佐皇上登基的人差不多都死在武三思手里了,就剩下我一个,武三思也不会安心。”他的手一松,玉杯落在地上,跌成几块碎片。“如果老夫真的这么娇贵脆弱,也不会有今日他们李家的天下。”
“总得再来一次才好。韦皇后和武三思对咱家可没有什么好心,多捱一日,就多一分危险。”野呼利是员勇将,而且知道事情的轻重,这是李多祚最喜欢他的地方。
“太子不出面,咱们自己干不成事。”李多祚在梦中也想说服太子,让他早下决心,从他装聋做哑的父皇手中夺取大位。否则,他李多祚一家.99lib.二百多口人的性命多半难保,更谈不上享受眼前的富贵了。
第四节
武三思每次到上官昭容的府上,总是小心地避开世人的耳目。尽管他自己很清楚,他与上官昭容的亲密关系已是路人皆知的事了。但他要给上官婉儿一个印像,他对这份亲密的关系太过珍重了,以至于显得有些病态的小心。尽管他曾跪在床头,苦求上官婉儿将他推荐给韦皇后。
那是朝政的需要,这一点他自己与上官婉儿都心如明镜。作为武太后的侄子,从皇上政变登基的那一晚开始,他就已经将这条路子盘算清楚了。
武三思一边跪坐在地炉边为上官婉儿点茶,一边兀自想着心事。他的动作轻巧娴熟,薄如笺纸的定州茶盏在手中轻快地旋转,竹制的茶筅却被另一只手静静地拄在茶盏的底部。这是一手儿绝技,无论是当年武太后的茶会中,还是当今韦皇后的茶会上,他的这一手刷茶的手法,在贵戚中还没有人能够学会。这是武三思超越等闲贵人们的本钱之一。
当然,现在用不着再去专心讨好什么人了。武三思沉浸在茶艺的快乐之中,心中融融地似是有所解脱。
“好了没有?”上官婉儿自幼生长在宫中,是那种外和内刚的女人。即使她其怒也如狂,但她的语气也从未变得生硬或讲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但是,自她十四岁被武太后选中参与批阅奏章,起草册命以来,很少有人胆敢得罪这个貌似婉约和顺,谈吐高雅的女人。因为,凡得罪过她的人,很快就都家破人亡了。
“这么好的茶粉,差一点功夫也对不起它。”只点过半勺泉水的茶粉已经在旋转中变成鲜绿的薄糊,一层细碎的泡沫在表面上泛开来。武三思小心地提起茶筅,以免茶糊滴在瓷盏边上。
“唉!”上官婉儿有些感慨。她用长长的宽衣后摆裹住双脚,跪坐在武三思对面的一只蜀锦绣墩上。“每次见到你点茶,我总是感到忧伤。”
“这也难怪,大唐朝自开国以来,只出了我们两个懂得点茶的人。”武三思笑了笑,粉白的脸上堆起细密的皱纹。他讲的另一个懂得点茶的人,正是上官婉儿的祖父,那位才华出众,风流无双,艳体诗作当行无对的上官仪,高宗朝时他因企图废掉武后而被处死。即使是亲自下令处死上官仪的武太后,也总是因失去上官仪这样有情趣的才人而惋惜。
一注滚水注入茶盏中,却没有激起一丝水花。浓绿的茶糊在盏中旋转着,细碎的泡沫一个个地碎裂掉了,一丝谈谈的,却又幽远无边的香气氤氲升腾起来。
上官婉儿接过茶盏,举在鼻端轻轻地晃动,让那股香气沁入心肺。
“谯王那里安排好了?”上官婉儿淡淡地问道,手中的茶盏送到了唇边。
武三思取过一只桶形茶盏,挑进一匕粗茶。“他带过去的底下人都替换过了。”武三思很少为自己费心点茶,他平日里只泡粗茶。
“那些人呢?”上官婉儿正将一口茶含在舌底,为了不至于泄露香气, 她的话音有些含糊。
“总不能让他们回来胡说八道。管事的人都给办了,仆役奴婢都发到了岭南,随他们自生自灭吧。”武三思伸直了脊背,用拳头在背上捶了几下。武三思一向都是个自重的人,他不喜欢满嘴杀人败家的话头。杀人也不过是件公事,办了当然最好。“茶还.99lib.可以吧?”武三思更关心他的手艺。
“当然。只是韦皇后赏下来的这茶粉不如你送的那些味醇。”谯王李重福是当今皇上的长子,也是韦皇后的眼中钉。十几年前武太后曾打算将上官婉儿嫁给这个皇长孙,但上官婉儿以死相拒。如今那个废物给囚禁在均州。也是上官婉儿对他们李家了解得太深了,才有此先见之明。
“听说太子又碰了个钉子?这可不太好。”上官婉儿已经得到了太子为韦皇后侍宴的消息。太子是国之储君,但在上官婉儿口中,倒像是在为一个做错了事的少儿惋惜。
“那个奴才虽然鲁莽,但还有用。”武三思几十年来对李氏皇族奴役惯了,从未将太子李重俊当一回事。“太早废了他,只会让韦家的人更猖狂。这大违你我的本意。”
这话也是。上官婉儿与武三思有一个共同的想法,就是重建武太后的大周朝。当然了,得是武三思的皇上,上官婉儿的皇后,那才相称。
“今儿个晚上住下么?”上官婉儿今年三十出头,正是女人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她充许自己对武三思有这种依赖。没有人比武三思更懂得体贴女人,虽然他对女色的兴趣远远不如他对权力的兴趣来得热衷。
“过两天吧!”武三思适时地现出一丝倦容。“今天韦皇后又来了。那个老妖婆你是知道的。”武三思知道怎么控制上官婉儿这种生长在宫中的女子,但也不能太过份,毕竟这是当今朝中最有权势,也最阴险的女人之一。
“你还没给她找着人?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上官婉儿没有表现出一丝的妒忌与恼怒,她聪慧的面容上充满了真切的关心,以至于面颊上的刺字也格外地红艳起来。这是她当年忤旨惹恼了武太后,武太后又舍不得杀她,便处之以黥刑,别出心裁地刺了几个朱红字迹。“不行的话我帮你想想办法。”
“那当然好了。”如今武三思大权在手,他早已不再与韦皇后有那种来往,为此,在皇上迁往西京长安的前几日,他特意派人匿名在东都洛阳的天津桥上大张榜书,揭露了他自己与韦皇后的秽行。当然,皇上是不会相信,也不愿意相信这些。这样最好,可以使他既脱离了与韦皇后的那种危险的,而且已无意义的关系,又仍然是皇上与韦皇后最信任的人。
扪心自问,这天下没有谁会有这么高明、大胆的手段。这是武三思最得意的地方。
第五节
转眼间到了六月,天气热了起来,但整个长安城中人们的心绪似是比这天气更干燥,更烦乱。
一年多来,长安城中突然冒出了上万名腰缠万缗的新任官员。试想,花上二十万钱,也就是十几头耕牛的价钱就可以买个从八品的员外官,这是自大唐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好事,这样的机会,聪明绝顶的大唐人是不会放过的。
天下第一营生便是作官。
通往长安的条条大道上,辇金入京的富人们相望于途。天下读过书的和识不了几个字的有钱人都已知道,长安城中最硬的路子就是韦皇后的两个女儿:长乐公主与安乐公主。只要花得起响当当的铜钱,她们甚至可以给你弄个从六品的大员干干。
当然了,员外官只拿半俸,要在京中候补。即使如此,再花上一笔钱在京中钻营钻营,即使混不成京官,外放个州县也可大赚一笔。这是一笔只赚不亏的好买卖。
“亏的是国库,是皇家在花钱养着这群废物,而朝中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在借机给自己弄钱。”太子右庶子平贞慎已经声嘶力竭地讲了半个时辰,太子仍然是面无表情地跪坐在藤榻上,既不赞同,也不反驳。
“你先回去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讲。”太子跪坐得有些累了,他想起来活动活动身体。
平贞慎跪下行礼,转身迈出殿门时不尽老泪纵横。竖子不可教也!平贞慎的修养再好也为太子的胸无大志给激怒了。但是,作为两朝老臣,平贞慎也不会忘记自己太子教师的职责。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了。
太子有心事,他无心听平贞慎那种无关痛痒的废话。半年多来,太子的处境可说是一日不如一日,似是这大唐朝中没有他这个地位尊崇的储君存在一般,倒是韦皇后一族人活得一天比一天风光。
该怎么办才好?
太子来到了东宫中打马球的鞠场上,在烈日下光着头牵了一匹马踱来踱去。今年天旱,鞠场上的粘土已经有些开裂了。在这一点上,太子也能看出自己的失意。驸马都尉武崇训与杨慎交府中的鞠场,每日有专人在粘土上细细地洒上一遍麻油。他有时真的希望韦皇后的亲生儿子李重润没有死,那时,皇太子的位置当然会是他的,但太子自己也可以做个快乐悠闲的王爷,也可以有一块受到精心照料的鞠场。当然,还会有其它的乐事,而更少烦恼。
太子地位的高低与父皇对他的态度有直接的关系。只是,眼下父皇自己的权力也有限得很。
几天前,李多祚又派野呼利给带来一个口信,说是有了新的办法,可以让皇太子高升一步。这种胡儿粗鲁的想法太子很难赞同,他们认为发动兵变是取得权力的唯一手段,但他们想不到,即使逼宫成功,父皇退位,太子自己得到的并不仅仅是皇位,还有千载骂名。这与一年前杀张易之兄弟,拥立父皇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那是为了从大周朝恢复为大唐朝。
太子有自己的想法。当今之际,最重要的是树立父皇的威信,重新为父皇争取到他应有的权力。
但是,这中间最难的一关是韦皇后。太子与韦皇后的关系难以调解,在这件事上,太子做过了无数次的努力。韦皇后的想法太子多少也知道一些,他曾见过一份韦皇后与安乐公主正式上书皇上的抄件,韦皇后与安乐公主求皇上废掉太子,立安乐公主为皇太女。
父皇没有答应。在这种大事面前,父皇一点也不糊涂,但是,他也没有对这种闻所未闻的大逆不道之事做出必要的反应,甚至没有一丝恼怒之意。更加难办的是,父皇对他这个太子实在是不够亲近,真不知父皇在想些什么?
“殿下,羽林中郎将野呼利求见。”
“算了,让他过几日再来罢。”太子这几天一直在躲着野呼利。李多祚翁婿二人为他的事可说是豁出了身家性命,太子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们,尤其是面色赤红,老而弥壮的李多祚。
要接近皇上,还有一条途径。这是太子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后得出的结论。那就是皇上前不久降旨晋封昭容的上官婉儿!皇上对她仿佛是祖父高宗皇帝对武才人一样,迷恋多年,自登基之后才得偿所愿。从她的身上,或许能生发出一个全新的局面。
只是,太子的这位新如母却有一个恶名如雷,毒如蛇蝎的姘头——武三思。太子与一向尊贵的武三思接触不多,但每一想起这个人,就想起他那双白净、冰凉、潮湿的大手。那还是在自己被册封为皇太子的那天,武三思是唯一一个在太极殿上当着皇上与韦皇后的面向太子表示祝贺的大臣,他甚至亲热地拉住了太子的双手。
太子至今对那种感觉记忆犹新。这当朝第一权臣的祝贺原本应当是一件令太子欣喜的事,但太子却有一种毒蛇缠身的厌恶感。
然而,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尤其是合情合理的办法?
韦皇后是个身材高瘦,骨节粗大的女人,与皇上一起度过了十几年的流放生活,不但毁了她的健康,也毁了她大家女子的好教养。
“你们的眼睛是喘气的,耳朵是喝水的?宫中有人怀了孩子,我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一只精美无双的玉盏被丢在地上,叮地一声碎成几片。韦皇后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线,唇上的绒毛过盛,黑黑地似是两撇突厥式的髭须。“全他娘的给我滚出去。”
对皇上宠爱什么女人韦皇后愿本并不关心,但是,有一个原则,就是皇上每纳一个新宠,都要亲自来韦皇后这里求肯。这是她这个皇后的面子,如果皇上带头不把她当回事,这么大个国家还怎么治理?
韦皇后所要的是皇上的权威。
“娘,您何必为这点小事心烦?把那小蹄子乱棍打死就是了,看气坏了身子,不值得。”安乐公主十天里有九天住在宫中,这时连忙上前解劝。
“你也是个不争气的东西。”自从皇上登基之后,韦皇后再没有什么可以顾忌的了,她暴烈的脾气与她的地位一样与日俱增。“早跟你说过好好读点子书,有多少大事等着你干?你难道要靠着娘一辈子不成。整天里就知道跟男人鬼混,这个样子将来能治国么?难怪老混蛋不肯立你为皇99lib.太女,你能干什么?”
立安乐公主为皇太女的事在这宫中根本不是秘密,而韦皇后口中的老混蛋当然就是皇上了。
“您别光是骂我,我能怎么样?”安乐公主与她的母亲一脉相承,只是年轻貌美。她两手抚住臀部,拿出一副泼妇的样子道。“你要是肯跟我爹争,李重俊那小奴才早就发配岭南了,还愁什么皇太女,女皇也早当上了。”
韦皇后一生刚强,唯独拿这个自幼生长在民间的小女儿没有办法。当然,女儿与她顶嘴这也是家常事,韦皇后并不当真生气。
“说来说去,还是那个小奴才害事。”韦皇后的脑子似是天生与李重俊过不去,一提到太子,她的头就剧烈地疼起来。“老混蛋也不是个东西,净惹我生气……。”
“谁又惹姐姐生气了?”一听这温和宛转的话音,便知道是上官婉儿到了。上官婉儿穿了一件淡绿色的宽袖圆领衫子,腰间松松地系了一根琥珀黄色的丝绦,面上薄施粉黛,乌油油的发髻上只插了一支花式简单的金步摇,走起来却不见摇动。她这是刻意打扮过的,每当她与韦皇后共处的时候,她总是尽可能地把自己身上女人的优点掩藏起来,做出一副女学士的模样,让韦皇后只以为她是皇上与皇后在政事上的好帮手99lib?,而不会成为皇上割舍不下的宠妃。
“还能有谁?还不是皇上么。”韦皇后确有高明之处,一见上官婉儿出现,面上的怒容一扫而空。“快拿张榻来放在我旁边。”
韦皇后的好处是没有架子,她要与上官婉儿联榻而坐。“昭容还是坐在下边吧。”安乐公主原本已与韦皇后联榻而坐,若是三人联榻反而不好说话了。
这时,安乐公主插言将皇上新宠的事讲了一遍,很是为她母亲抱不平。这就是安乐公主缺少家教的地方,在大唐朝,没有儿女数说父母的规矩。
“姐姐这又何必?”和熙的笑容在上官婉儿的脸上一丝丝地漾开来。“这朝中大事有多少要姐姐操心,那么点小事不足挂怀。要是公办,我这就起草一道敕书,把那东西贬进掖庭宫;要是不想惊动别人,姐姐是这大唐朝的当家人,处置个宫女不是个小事么。再者说,皇上知道姐姐处处为他着想,他能有什么不高兴的?大不了闹两天脾气也就过去了。”
“这倒也是。”韦皇后是个大嗓门,她哈哈的笑声恰与上官婉儿细声细语相映成趣。“妹妹有什么事么?”上官婉儿到这里来十有八九是公事。
“还不是崇恩庙的事。”上官婉儿从随侍的女官手中取过一封章奏,亲自下榻送到韦皇后的手上。
今年春二月,皇上曾派武攸暨、武三思兄弟二人往李氏祖陵乾陵祈雨,果然,没过两天便下了一场小雨。皇上大喜,下制书恢复武太后驾崩后被废弃的武氏崇恩庙与武氏先祖的昊陵、顺陵;并封韦氏先祖的酆王庙为褒德庙,陵墓为荣先陵。接着皇上又下诏书,命崇恩庙斋郎取五品官员子弟充任。
这件事在朝中引起了一场大争论。最后,是太常博士杨孚上书曰:“皇家的太庙一向是取七品以下官员子弟充任斋郎,现在崇恩庙斋郎取五品官员子弟,不知道将把太庙放在什么位置?”
于是,皇上又下诏书命太庙斋郎照崇恩庙的标准行事。杨孚再次上书抗辩:“臣子比拟君王尚且是僭越、忤逆的大罪。如果以君比臣,更不成体统。”
就这样,这件事情就给放下了。但杨孚也很快就被贬出了京城。
几天前,武三思私下里曾对韦皇后谈过这件事。“你现在的地位、威望不输于武太后。”武三思身子略略前倾,是个讲知心话的样子。“日后开元建国那是早晚的事。只是小民无知,要想最终成事,总要水到渠成才好。所以,这荣褒先祖的事是必须要做的,先祖封王封皇了,子弟才好封王。当年的吕太后和我那姑母武太后都是这么做的,都成功了。等到日后立个小太子,没有不好解决的事。”
“那得先废了李重俊这小奴才。”
“李重俊占着太子这个位子大有好处,这小子没什么本事。他可比不了太宗皇上,咱们还怕他反了不成?等火候到了,一纸敕书,他就得自尽,派个殿中侍御史就把这点事办了。重要的是把路铺好,到时候小民们也觉得皇太后掌理朝政是理所99lib.当然的事情。
所以,接过这封章奏时,韦皇后心中早已有数了。“这个你给皇上看过了?”
“我看过一过再说。”上官婉儿道。“这朝里朝外的事都是姐姐一言而决,等您拿定了主意,再跟皇上说也不迟。”
上官婉儿心想,这次重提此事,朝中不会再有哪个穷措大胆敢唱反调了。这样最好,要让韦皇后以为这是为了尊崇她们韦家的先人,但水大漫不过船去,后族再尊贵,在面子上也要把母德放在前面,所以,武氏的所得要大大地超过韦氏。此间深奥幽微之处,韦皇后这种泼妇绝对弄不清楚。
第六节
李多祚这半年里很不安分,这让武三思有些放心不下。特别是近来太子对李多祚的女婿野呼利拒而不见,在武三思的心中引起了一丝隐隐约约的不安。
野呼利是太子从小的玩伴,是太子少数几个亲信的人之一。前一阵子太子与李多祚、野呼利翁婿走动得非常多,甚至可笑地在平康坊妓馆中化装见面,这些武三思全部了如指掌。这种情形,即使是一个长安的平头百姓也会从中发现阴谋的迹像。
韦皇后与皇上都不了解这些情况。武三思绝不想让他们知道有人在酝酿阴谋活动。不,绝对不能。武三思心道,太子与李多祚是一股绝好的力量,如果操纵得当,可以省却自己很多事。在大唐朝,太子发动政变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这够多么奇怪!
应该和婉儿谈一谈这件事。
怎么样才能让太子这把火烧起来?当然,也不能烧得太大。太子若是当真一举成功,得登大宝,武三思自己不但没有好处,说不定还会有危险。
“李多祚掌握的左羽林军有一万六千多兵马,你要是真的让他们闹起来,可不好控制。”上官婉儿在宫中自己居住的院中接待了武三思。上官婉儿对武三思一向都有着相当清醒的认识,武三思是个无可争议的手段高超、果决残忍的阴谋家,但是,他的才能只局限在朝堂之上,只有在针对某一个人或某一小部分人时方才显出他的力量。但是,这个人在处理真正的国家军政大事上却是一无用处,否则,早在武太后当朝时他就有无数次机会窃取大位,也用不着等到今天费这等力气。
“再者,如果太子真的在李多祚的支持藏书网下起兵,在百姓眼中那是名正言顺的事情,朝中的大臣们也会见风使舵,他们不用发愁没人支持。”令上官婉儿最为恼火的就是她和武三思的手中没有军队,也没有真正掌握禁军的亲属子弟。这是他们武家的悲哀,武太后一族人丁兴旺,但走的却是外戚的路子,只求亲贵,却不想用心用力去干点事情。这也是武太后自己太刚强,能力太强了,使得武家子弟不知道权力与地位是要经过艰苦的努力才能得到。“所以,利用他们是一回事,能不能真正地掌握住他们又是一回事。”
武三思不喜欢上官婉儿这种教训人的口气,但他也承认上官婉儿言之有理。“话是这么讲,但这就像是放火烧荒一样,火是点着了,它最后烧到哪儿可就没准了。”
这种软语商量的口气武三思已经有半年多没用过了,自“五王”死后,武三思的口中只有命令,即使是对皇上与皇后,他也不必再有什么谦卑的表示,反正,不管他讲什么,皇上与皇后总是要给他面子的。但对上官婉儿不行,这个女人是他真正的,不可缺少的同谋。
武三思从专为皇上准备的御榻上跳了下来,身手像年轻人一般矫健。“也许,除掉李多祚更好些。那时太子只不过是个玩偶,想捏他长他就得长,要团他圆他也不得不圆。”讲这种笑话时武三思的嘴边眼角却没有一丝笑纹。“不过,那时他也就成了个废物,和眼下一样,没什么用处。”
“所以说,得找一个好的办法。”上官婉儿也走下藤榻,倚在武三思的身边。在宫中,他们与在外宅时同样地毫无顾忌,毕竟皇上是个百无一用的废物,甚至连男人应有的脾气他也丧失掉了。“要想办法让这把火烧得恰到好处,既为咱们办成了事情,也不会让他们造成任何破坏,特别是不能伤害到咱们的大事。因为,这火早晚是要扑灭的。”
“削弱李多祚的兵权。”
“对了,你可真是个聪明的好人。”上官婉儿对武三思十分满意。“只是往左羽林军中安插些咱们自己的人,哪怕弄几个韦家的人进去都好。只要让他在动手时不至于拉出上万兵马,占领整个长安城就可以了。”
“你真是个鬼灵精!”武三思在上官婉儿的身上捏了一把。
“这还不是你教的。”上官婉儿身子一缩,笑道。她必须得将荣耀留给武三思,这不单单是为保持他的自信和勇气,武三思原本也不缺少这些。她是要武三思在自己面前体会到真正的尊严,因为,在她们俩人之间,尊严对于上官婉儿毫无用处,这种没有用处的东西上官婉儿一向是不会与别人无谓地争夺的。她自己的尊严与自信体现在宫中,体现在她能够在适当的时候控制大唐的国政,控制南衙那些自命不凡的宰相们。
“武三思这混蛋,当真欺辱到老夫头上来了。”李多祚怒火冲天不是没有理由。
今天是七月十日,只在两天之内,李多祚手中的左羽林军便已面目全非。武三思将几乎所有的统兵武将来了一次大清洗,从羽林将军到中郎将、郎将换了一批新人,如今他这个左羽林大将军能够信任的只有他女婿野呼利手中的一千人了。
“真他娘的奇怪,别人都换了,他为什么没动我?”野呼利感到很困惑。“如果武三思对您不放心,他第一个应当把我打发出去才是。”
今年的夏天出乎寻常地燠热。李多祚赤着上身,露出松弛的肌肉和一块块伤疤,还有许多淡褐色的老人瘢,下身只着了一件牛犊裤,坐在廊下的彬州竹席上怒气难消。
“我真是后悔呀!”李多祚浓密蓬乱的长眉由于愤怒凝结了许多亮晶晶的汗珠,他挥舞着手中的铁如意似是要将什么人的头胪击碎一般恶狠狠道。“都是张柬之那个老混蛋,要不是他的妇人之仁,武三思早就变成黄土了,还会有他今天横行霸道的日子?”
李多祚脾气暴躁是出了名的,野呼利只是垂手侍立在一旁,没有再冒险插话。
“你现在还能调动多少人?”李多祚问野呼利。在武三思清洗他的军队之前,李多祚随时可以调动起七八千忠心于他的将领和兵士,如今这一切都已成泡影了。
“真正可用的大约有六百多人。”野呼利也有些气馁。
“六百多人。”李多祚不愧是久经沙场的战将,他很快又恢复了理智与判断力。“在大唐朝,二百人就能发动一场政变。六百人也不少了。”他看了一眼垂首不语的野呼利,又道:“你现在还杀得了人么?”
李多祚的这话并不是没有道理,野呼利虽是一员公认的猛将,但那只是在京城禁卫军比武时的勇猛,他并没有真的上过战场,也没有与突厥人或契丹人真刀真枪地撕杀过。校场上的勇气与战斗中的舍生忘死完全是两回事,多年统兵的李多祚对此再清楚不过了。
“父亲放心,我能行。”野呼利在李多祚面前一向不多讲话。常言道,言多必失。何况他这位岳丈是当今大唐最出名的武将之一,他不愿在岳丈面前暴露出任何弱点,以至于让他小看了自己。
“我还是不大放心。”李多祚对他的女婿没有必要客气。“到时候也许只有咱们父子上阵,你还是给我演练一次,让我看看咱们是不是有藏书网机会。”
李多祚用手中的铁如意在一块云板上敲了两下,一个椎发短衣的末曷仆人悄没声地走了进来。
“去拿几只人头来给姑爷。”
所谓人头藏书网,其实是李多祚家练刀法的靶子,外面裹上皮铠,里面塞的是棉絮。靶子的头颈用木材雕刻而成,插在皮铠上面,坏了还可以换新的。
野呼利双手持刀,稳稳地站在酷烈的阳光下,仆人手举靶子绕着他不住地转圈子,手中的靶子还在忽左忽右地晃动。野呼利第一刀斩在靶子的肩上,将皮铠劈出一条大口子;第二刀劈空,只是刀尖在人头上划下了一小片木材。
直到第五刀他才将那木制人头劈了下来。他知道,这不会让李多祚满意。
“我怕的就是这。”李多祚走下回廊,接过野呼利手中的长刀。“一旦攻入皇城,你我就算是走上绝路。也许就是因为你这一刀不够准,不够狠,就断送了我们全家。”
说话间,李多祚头也未回,人略一矮身,便将依旧在他们身边跳来跳去的靶子腰斩为两截。那个仆人眼看着厚厚的皮铠就这样被主人轻而易举地劈开来,被惊得呆在那里。
“再去找找太子,没有他成不了事。”李多祚将长刀丢还给野呼利,径自回房去了。
第七节
皇上又一次出城行猎去了,顺便看一看左右龙武军新近演练的阵法。在皇上亲自统领的禁卫军“北门四军”中,左右羽林军兵力最多,而左右龙武军装备最好。另外的两支军队左右神武军与左右神策军的驻扎地通常都在距长安百里之外。
这一次武三思也破例出京,陪同皇上一起前往。武三思对龙武军有特殊的感情,这支军队完全是由亲贵子弟组成,掌握了这支军队就等于争取到朝中绝大多数官员的支持。当年武太后对龙武军一向是青眼有加,武三思以为他的姑母慧眼识金。
这次皇上与武三思出城,为太子李重俊提供了五天的时间和机会,他希望在人不知鬼不觉间赢得上官婉儿对他的支持。
上官婉儿在宫外有许多房产、庄园,她最常住的是西城通义坊中的府第。这座宅邸算不上是京城中第一流的大宅院,因为她的近邻成安公主府至少比这里占地要大上两倍,但是,这里却是那些房屋掮客们口中常说的那种最值钱的宅院,近两年经过多次改造的厅堂楼阁、山石佳木,所用的材料都是上上之选,而工艺之精妙只有武太后心爱的小女儿、皇上的妹妹太平公主在兴道坊的府邸可与之相媲美。
走在被工匠打磨得光滑如镜的青砖甬道上,李重俊禁不住想蹲下身来抚摸一下那如丝织物一般精致的砖道。自武太后当朝以来,几十年了,太子一直是一个无人重视的摆设,而太子所居住的东宫也已年久失修,破败得很了。
如果自己不是太子,也一定会有这样一条让主人骄傲的甬道,更不要说这两边的奇花佳木了。李重俊用力摇了摇头,让自己不再走神。不要再想这些没有用处的事情。他今天是第一次单独拜见上官婉儿,这需要他集中全部精神。
“大人请稍坐,主人这就出来。”
李重俊今日午后独自一人溜出宫来,投递到上官婉儿门上的名刺是他东宫中一位太子宾客的名字。成年的皇子不得与后宫嫔妃相见的礼法在汉魏也许还行得通,但在九九藏书
大唐却没有这种无谓的古板。尽管如此,太子也不想有人知道他在秘密地寻求上官婉儿的帮助。这件事太过敏感了!
由于天气炎热,太子被安排在一幢四壁隔扇门全被拿掉的敞厅中。这当然很凉爽,同时也可以让上官婉儿在不远处的房中隔着细竹帘仔细地观察他。
仆人给太子送上一盏茶后就再没有出现。太子中规中矩地跪坐在藤榻上一动也不动,目光停在身前不远处,既不四下里探寻,也不垂头丧气。
他们李家入主中原确是有他们过人的地方!上官婉儿从一只小银瓶中倾出几滴茉莉花露涂在额角上,混入了一些薄荷汁的花露给她带来了一丝舒适的凉意。眼前这个人早已经穷途末路了,以他如今在宫中的处境,说他是太子还不如称之为待决的死囚来得恰当。没有人能预言他这个太子还可以当多久,或者说他还可以活多久。但他却能安闲地坐在那里,脊背挺直,双臂轻松地抚在膝上?这是生就的高贵!也许当年武太后就是看中了高宗皇帝身上的这种高贵气质,不惜嫁给了一个病夫。
这满朝之中没有哪一家人有这样的气质,包括武氏与韦氏两家。上官婉儿有些惋惜地叹道,但她仍没有动身的意思。事情成功的关键在于对人的控制。在她仔细观察了太子之后,她又有了新的想法。眼前这个人与他们李家子弟中常见的那种懦弱的尊贵有所不同,他跪坐了两盏茶的时间而一藏书网动不动,至少这个人有一股子忍劲。这真是太好了!
太子第二天再来拜望时仍是在午后,仍是在那幢精美的敞厅中等候,上官婉儿仍然没有出来见他。
左金吾卫大将军、成王李千里最喜欢的游戏是角力,每到休沐的日子,他在永嘉坊的府邸便成了长安力士角力争胜的擂台。
经过了武太后三十几年的统治,除了高宗皇帝一支的皇子皇孙损伤不算太大,其余太宗皇帝的儿孙们已经大多被杀了。李千里是太宗皇帝的嫡亲皇孙,与当今皇上同辈,他的父亲是著名的郁林王李恪。按说在武太后的那场灭绝李氏宗族的大屠杀中,以李千里的身份不可能有活下来的希望,然而他却熬过了这场大难。
有人说,他之所以活下来是因为他奇怪的癫痫病。武太后所诛杀的是宗室中有才干,有勇略的子弟,李千里由于癫痫导致的性情偏躁,使他被认为是一个无所作为的废物。再加上他当时的师傅是个聪明绝顶之辈,每年里总要替李千里给武太后大张旗鼓地献上几次祥瑞,什么一株五穗的稻谷、一胎六羔的山羊、赤心的石头、长出“万寿”字样的佳木等等。老太后一高兴,不但没有要他的命,还对他大有嘉赏。
皇上登基之后,活下来的同辈的宗室子弟已经不多了,皇上便将李千里召进京城,晋封成王,并兼任左金吾卫大将军之职。这是个非同寻常的任命,金吾卫是长安八大警备部队中最重要的一支,左右金吾卫分别负责长安东西两城的治安。按理说,任命李千里这种没有继承皇位可能的近支皇亲为警备部队的最高首领是大唐朝的传统,但是武氏与韦氏两大后族也都对这个重要以极的职位垂涎三尺。特别是韦皇后的兄弟子侄们,左右金吾卫大将军一直是他们想弄到手的目标,只可惜,这些人出身不够尊贵,本身的才能也不让人信服,所以至今尚未得逞。
对于所有这一切,李多祚非常地清楚。走进成王宽敞.99lib.的府邸,李多祚越发钦佩自己的判断力,眼前如集市般喧闹杂乱的景像,正是李千里保全自己最好的掩护:一个嗜好太深,胸无大志的人会有什么危险?
但李千里深知自己确实有危险,因为有人时时觊觎着他的这个重要的职位。
“哈哈,老胡儿,今个又来献宝么?”李千里比当今皇上大三岁,今年五十六岁,身材矮壮,颔下的一排短髯被修剪得像只猪鬃刷子一样齐刷刷地,一对小眼睛深深地嵌在肉中,让人很难看清他目光中的神情,当然,还有他那只著名的肥大的红鼻子,这是他的标识。这个相貌,再加上他身上的粗葛短袄,如果放在西市上,人们多半会以为这是个牲口贩子。单是看他的模样,有谁会相信他是太宗皇帝与隋炀帝之女杨氏的亲孙子?
“成王殿下。”李多祚撩起官服向李千里深施一礼。
“算了,算了。哪里这么多的闲事?快些脱下这身皮来,好坐下说话。”自李千里的父亲因房遗爱一案被长孙无忌诬杀之后,他一直被贬在外郡,所以他的官话口音甚杂,各处的地方腔调都有。
换上便装,李多祚随同李千里在演武厅中落座,心中却在盘算着如何将李千里拉进自己的行动中来。
“我说,老胡儿。”李千里与李多祚相识多年,却从来未叫过李多祚的官爵、名字,总是老胡儿老胡儿地不离口。“你那几个力士带来了么?”
“他们在外边候着呢,今儿个小玩玩?”李多祚手下有几员胡将,是长安城中第一流的角力高手。对这几个人,李千里一直是垂涎三尺,千方百计地想把他们弄到自己的手下。
“怎么胆小了?还是你那几个人不成了?要玩就玩大的!”李千里用多肉的大手摸了摸通红的鼻子,便立刻有五六个仆人各自捧了一大盘上等锦缎摆放在堂前。“这是赏给力士们的。咱们赌点什么?”
李多祚挥手将堂上的仆从们赶了下去,凑到李千里面前笑道:“成王爷,老哥哥今天卖个老,说句冒失话。”
“怎讲?”
“今天你我赌一颗对大唐朝的忠心。”讲到“大唐朝”这三个字时李多祚特别加重了语气。
“一颗忠心。”李千里用手捻住唇上的髭须,一双小眼睛越发地深邃暗淡起来。李千里对眼前这个人说不上有多么的亲热,但他妒嫉这个人的两件事,一件就是李多祚浓密、威风的花白胡须;另一件是他适逢其会,参与政变,扶助当今皇上登基。这老胡儿难道政变成癖,又想干什么冒险的事不成?
李多祚只是在浓眉下盯住李千里的表情,没有接言。
“你是不是说大唐朝可能有麻烦?”李千里此时心如明镜,但脸上却是相当地麻木。“有当今万岁,还有武大人他们在,不会有什么大危险。”
“你我二人可算是干国重臣,也是从武太后的大周朝熬过来的。成王,你难道看出不这朝中比当年还要?99lib.……。”
“那又怎么样?”李千里的眼睛闪了一闪,但他脸上的肥肉仍使他的表情很迟钝。
“以往你常怪我,没有拉上你一起为皇上登基出力。如果还有这样的机会,成王爷你会不会害怕?”
“我怕什么?”
“别的我不清楚,但我知道成王爷怕武三思,以至于把你最心爱的猎场都送了给他。”李多祚这一刀恰到好处地戳到李千里的痛处。武三思两个月前强买李千里的猎场,让他在长安城中丢尽了脸面。“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但我心里清楚,成王爷是个干大事的人,是大唐朝的栋梁。你这是引忍不发,以待时机。”
“这不过是你自己在胡乱猜测。谁会这么想?”李千里嘴上虽讲得轻松,但头上的汗却流了下来。
“武三思和韦皇后想的可能比这还要多。”
“你想敲诈我?”
“错了。我想拉你入伙,为大唐建功立业的机会就在眼前。”李多祚掀髯大笑,但目光却一刻也没有离开李千里多肉的小眼睛。
“你老小子是不是在打太子的主意?”
谁如果看着成王李千里表现出来的那种蠢人样,就把他当成一个没用的匹夫,那就大错特错了。李多祚很为自己能很早识透李千里的机心而欣慰,这老小子非同寻常。
“这是太子自己的主意。”李多祚多少有一点吹嘘,但这无关宏旨,太子难道不想早日登基么?
“事成之后呢?”
“事成之后当然是大唐的一统天下。那才是真正的大唐,那才是中兴,你就是大唐的中兴之臣。”李多祚将官话讲得却像是知心话,这是他的本领。
“你也是大唐的中兴之臣。”李千里终于现出了笑容。
“成王爷的功绩将千秋不灭,公侯万代。”
“彼此彼此。”李千里抚住颔下粗硬的短髯哈哈大笑,李多祚只能看清他满口又大又黄的牙齿,却无法看清他那肥肉拥挤下的表情。
第八节
“太子殿下。”还是那幢敞厅,上官婉儿在第三天才出来见太子。“你怎么用臣子的名刺?弄得我有些胡涂了。”上官婉儿身上的淡青色圆领长衫与腰间深青色的丝绦使她给人一种超然出尘的印像。突然,她用手掩住淡淡地点过一层胭红的小口,故做吃惊道:“难到前两日来的也是你么?”
见上官婉儿终于出现了,太子早已跳下藤榻,叉手侍立一旁。
“婉儿姑姑。”
这称呼有些不伦不类。但是,太子在他还小的时候,与上官婉儿很熟,那时他称之为婉儿姐姐。如今上官婉儿是皇上的宠妃,太子思前想后,才琢磨出这么一个既不失体统,又显得亲热的称呼。
“前两日我真的让你白等了两个下午?”上官婉儿一对大大的眼睛似是非常不安地盯在太子脸上。“你别告诉我那是真的,要么我真是无地自容了。”
“这没什么。是我自己不好。”太子觉得能见到上官婉儿便已经是幸事了,他必须在武三思回城之前与上官婉儿重新建立起良好的关系。“我给您带来了一点吃食,您尝一尝。”
说话间,太子打开了一个随身的锦袱,里面是一只小小的朱地描金的漆盒。“这是太子妃亲手做的糕饼。”
在长安,每一个贵人家都有自己独特的东西,像上官婉儿府上的诗茶会、韦皇后的插花、相王李旦府上的诗酒会、成王李千里府上的角力等等,这是他们高一人等的标志,也是显现各自才华的地方。太子入主东宫虽没有多久,但他那里精制的糕饼却是长安城中最出色的。韦家的人们则戏称太子东宫为汤饼铺。
“难为你这么费心。”上官婉儿用竹匕斯文地挑起一块小巧的米糕放在口中,细细地咀嚼。“真是好!你来这里等了三天,总不会是只为了给我送这糕饼吧?而且还隐名埋姓?”
“姑姑救我。”太子翻身下榻,跪倒在地,眼泪滚滚而下。
“看这是怎么说的?快些起来。”上官婉儿下榻拉起太子。“有什么话进里边讲吧。”
上官婉儿在前引路,二人穿花拂柳,来到了上官婉儿的书房。
这里没有一丝的脂粉气,不知就里的人猛地到了这里,一定以为是某位宰相办公事的地方,巨大的书案上堆积的是来自全国各地的重要奏章,镶在墙壁上的书橱里面,排放着大唐律令、经史子集。
“请坐。”进到书房之后,上官婉儿面上一贯的和婉温柔之态被一扫而去,代之以平静、沉稳。“有什么事情好好地讲。要么,别怪姑姑不帮你。”
许是这书房中庄重、沉静的气氛感染了太子,他的情绪终于稳定了下来。“姑姑,是实话实说么?”这是太子以退为进的一点小小私心。
“你也知道,这朝中还没有人能骗得了我。你讲吧,我自己会分辨。”上官婉儿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坐席上,双手抚住膝头。
“从哪说起呢?”太子叹了口气,轻声道:“皇后一直不喜欢我当太子,而且她对我的猜忌越来越深。我怕皇后会找个借口杀了我。”这种直白的话最有感染力,至少太子自己是这样认为的。因为,上官婉儿非同常人。
上官婉儿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太子,听他的下文。
“我想,请姑姑帮我在皇上面前讲句好话,让皇上知道我是个孝顺的好儿子,我会好好做人,不让他老人家失望。”讲到这里,由于没有听到上官婉儿的反应,太子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
上官婉儿仍然没有讲话。
“姑姑,求求您了。”太子的眼泪流了下来。这一次是真的伤心了。
“我不敢相信你的话。”上官婉儿的声音很平静,语调中并没有指责太子的意味。“你是一国的储.99lib.君,皇后是一国之母。这样的关系,你却要说皇后会杀死你,叫我怎么帮你。”
“姑姑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的意思。”上官婉儿知道机会来了。“要想成为真正的男子汉,得你自己先有个主意。更何况日后你将继承大统,中兴大唐?”
这一次轮到太子沉默了。他吃不准上官婉儿这番话的用意,或许是上官婉儿的话太过露骨,完全偏离了太子的初衷。
“我不是不想帮你的忙。大唐朝弄成眼前这个样子,我也不想,你父皇更不想,但谁又能名正言顺地扭转这个局面?我想只有你才有这个可能。如果你是个阿斗,我也不跟你废这些话了。你是个大有前途的男儿,要学会给自己创造机会。”
自太子出生以来,没有人把他当做一回事。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别人把他当做一个真正的有能力的男人来对待,特别这话是从掌握着大唐一半朝政的上官婉儿的口.99lib.中讲出来,使太子信心大增。
太子从袖中摸出一折奏章来,双手送到上官婉儿的面前。“这是我上奏皇上的,请姑姑代我转送。”
上官婉儿数行俱下,很快就读完了奏章的内容。这不过是请皇上整顿吏制、抑制外戚的几点建议,如果是个普通的御史上这么一道奏章,至多不过是石沉大海而矣,但这是太子的亲笔奏章,这样的内容奏上去等于是自杀。韦皇后怎能容忍太子奢言抑制外戚?这是小毛孩子的愚蠢!他还以为皇上能保护得了他。
“很好,写得不错。我会找个适当的机会送上去。”上官婉儿心想,要想这孩子下大决心,特别是让他鼓起勇气来发动一场政变,还得下些功夫。“你要知道,这个东西用处不会很大。求人不如求己,想想太宗皇帝是怎么登上大宝的,那会对你有帮助。”
“您是说玄武门……?”
“这是你自己要做的决定,不要让别人替你拿主意,特别是不要让我帮你拿这种主意。”上官婉儿沉下脸来用教训的口吻道。“张柬之、李多祚当年扶助皇上登基,并没有找东找西地商量,那只会误大事!”
“但我没有经验,有事还得请姑姑指点。”
“这得看事情走到哪一步?如今天下人都已看清楚了的事情,你却是当事者迷,我怎么能帮得了你?”上官婉儿站起身来,这是要送客的样子。“日后你要到我这里来,最好是大模大样地带着侍卫来,那样反而不易惹人怀疑。”
临出门时,上官婉儿拍了拍太子的肩头,嫣然一笑道:“不论你打算怎么干,我都支持你。但是,事先最好让我知道详情,我好安排诏告敕书。”
上官婉儿又恢复了她的婉媚,这给了太子很大信心。是到了下决心的时候了!
七月十八日,皇上行猎结束,回到宫中。武三思也回到了休祥坊的府第。这一次行猎,武三思的收获甚丰,由于他的鼓动与建议,随行的龙武军将士得到了极丰厚的赏赐,而且,每一个将士都清楚,这升官发财的机会是武三思带给他们的。
终于有机会控制住一支强大的禁卫军,这是飞来横福。
“成王李千里来拜。”
武三思不住地摇头。这位左金吾卫大将军一向与他私下里没有来往,而且,李千里也不是那种顾念武太后旧恩的人,否则他当年也不会跟在张柬之等人后面叫99lib?嚷“吕后虽死,产、禄犹在”,要置武三思于死地。
这两年里,武三思之所以没有追究李千里对他的恶意,完全是因为皇上对李千里过分的袒护。况且,这个家伙一无是处,不足为患。
“武大人,大事不好。”李千里口中的武大人是官称,论爵位,该是武三思向他行礼才是。
“您这是怎么了?”武三思见不得这种没头苍蝇似的举动。一个一字并肩王竟这等举止粗鲁,难怪李家的江山不保。“成王请坐下讲话。”
“我哪还坐得下呀?”李千里一把抓下头上的软脚幞头,没头没脑地胡乱擦着头上的汗水,喘着粗气道。“武大人,有人要造反。”
“唉呀,成王爷。”武三思可不敢轻易相信这种话,尤其他不敢轻易相信李千里。“有这样的大事你应该去击登闻鼓告变,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不过是个闲职的散官,又不是当朝宰相。”
“武大人。”突然,武三思在李千里多肉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极陌生的郑重神情,这里面甚至有几分勇气和凶狠。“我是看着这大唐江山有难才来找你。咱们哥俩平日多有不睦,但这件事是个大事情,得要个有大担戴的人才能扛得起。武大人在朝中的地位用不着我多说,如果大人不想管这事,我立刻便告辞回府。”
说着,李千里把幞头塞入袖中,起身便很外走。“我到家便上书皇上,辞了这左金吾卫的职位。管他出什么乱子,反正是还是大唐的天下。”
“老哥慢走一步。”尽管如此,武三思也没有起身拉住李千里的意思。“既是事关大唐江山,不妨讲来听听。”李千里的那句“还是大唐天下”的话对武三思有所触动。
“我跟你说。”李千里没有坐下,而是径直走到武三思面前,低声道:“李多祚正架弄着太子到处活动,很快他们就要造反。”
“当真?”
“骗你是小狗。李多祚昨个到我府上,要拉我入伙。”
“你入伙了么?”
“他奶奶的,你要是还这么死气活样地,我就答应他们入伙。有左羽林军和左金吾卫,打突厥人可能差点,但在长安城这把掌大的地方弄点事就跟玩似地。”李千里的鼻子更红了,油光光的额头上又冒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
这时,武三思方才从坐席上起身,叉手向李千里深施一礼。“有成王爷这样的忠臣,大唐千秋万代。请上坐。”
待李千里坐定,武三思拿起手边的一只小铜铃摇了一摇,一名侍卫走了进来。
“吩咐下去,摆酒。”
这真是太不寻常了。除去接待皇上、皇后,武三思在自己府上从未真正款待过某个同僚,这人的自高自大无人不知。李千里心中暗自狂喜。这一步走对了,争取到武三思的支持,自己一生富贵便有人保障。在眼前的情况下,皇上的恩宠也不如武三思的青睐可靠。
酒菜都很平常,武三思不是个爱好口腹之欲的人。
“成王爷,小弟原本一直在为这件事情发愁。”说话间,武三思取出一只手卷,为李千里读了几段李多祚近几个月的活动。“我觉得难办的,是这件事关系到太子。不知道这件事是太子自愿的,还是受了李多祚的蛊惑。您想,太子是国之储君,若有个风吹草动,大唐政局可能又要有一番变化。”
这番话武三思讲得格外地诚恳,令李千里不住地点头称是。
“另外,这件事可能还牵扯进其他的人,也就是我们还不知道的人。成王爷,要想平息这场祸事,咱们还不能鲁莽。您看,您能不能多费一点心……。”
“什么?只要用得上老夫,老夫万死不辞。”李千里被武三思的个人魅力深深地吸引住了。
“说什么死呀活的?”武三思暗道,你老家伙都是因为贪图眼前的富贵,才要出卖朋友。要是让你去冒险,你也一样会出卖我。“没那么严重。如果你能答应他们,咱们就能知道都有谁参与了此事,也可以控制住他们不要把事情闹大。当然,如果能够保全太子,大唐江山有后,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成王您看……?”
这个建议有些出乎李千里的意料。他原以为,他这一告密,武三思上报皇上和韦皇后,抄斩李多祚全家,废了太子。他自己也就得保福寿了。
“这件事……?就听老弟你的了,你告诉我该干什么?”
“其实很简单,一点危险也没有……。”
当李千里从武三思府上出来时,他简直有些心花怒放了。难怪人人都畏惧武三思,这小子还真是有玩意儿!
送走.99lib.了李千里,武三思的头脑中已经清晰地出现了一个近乎完美的计划。这真是天遂人愿!
等等,还得再仔细地考虑考虑,这等大事万不能轻忽。
第九节
“我听说俊奴去找你了?”韦皇后枯瘦的脸上似是只有一层腊黄的面皮,骨头都露在外面。
上官婉儿没想到韦皇后的耳报神有这样的灵通,一时间倒是吓了她一跳。但是,她很快又镇静了下来,道:“姐姐也听说了?那小子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以为我会帮他。这怎么可能?我也巴不得他早死。”
但是,上官婉儿没有注意到,她在惶急之下,语气措辞与平日里的神定气闲大不相同。
韦皇后用她那对深陷在眼眶中的大眼睛死死盯住上官婉儿,脸上并没有显现出一丝的怒气。“他说了些什么?”这话几乎是一字一顿地从韦皇后牙缝中挤了出来。
“他能讲些什么?”上官婉儿的头脑此时正在飞快地思索,脸上却是淡淡的。“这个可怜的孩子给吓坏了,以为自己要死了。这也是病急乱投医,姐姐不必介怀。”
自上官婉儿进门,韦皇后没有向往日那样热情地给她赐坐。这时,韦皇后自己也下了坐榻,趿着一双镶珠的丝履踱到上官婉儿面前。“老百姓有句话讲得好:狗急跳墙。这个小奴才不会是在玩什么鬼心眼吧?”
话虽讲得狠,但韦皇后的嘴角、眉梢透露出的却是彻底的不屑。只是,她的目光与手势让上官婉儿感觉到了某种熟习的东西,这就是韦皇后惯常的不信任。
这个女人对任何人都心存疑忌。这一次她也许会怀疑到自己。上官婉儿暗想。自皇上将上官婉儿纳为嫔妃之后,韦皇后对她的态度一直相当的客气,而没有对她表现出韦皇后对其它嫔妃的刻薄与厌恶。这也正是韦皇后对她猜忌最深的地方,这个女人不懂朝政,却偏偏要参与朝政,而处理政事正是上官婉儿的特长,也是她二十几年苦心经营才得到的权力。
韦皇后想把自己变成武太后。又有哪一个女人不想成为武太后那样的人?上官婉儿自己也想。对她有利的一点是,上官婉儿家中人丁不旺,没有父兄可以依托,借机把执朝政。为此,醉心于外戚的权贵身份使韦皇后一族对她就没有太多可担心的了。
“太子也许有些糊涂,做出点傻事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上官婉儿在小心地选择口中将要讲出来的每一个词句。“他毕竟是国之储君,皇上的亲生儿子,对他的要求不宜太苛。”当然,太子并不是韦皇后的亲生儿子。
“他做了什么傻事?”韦皇后毕竟聪明,一点即透。
“也没什么。”上官婉儿从侍儿手中的捧盒里取出太子的奏章.99lib?t>,送到韦皇后手中。“本来我想这一定不是太子的本意,许是那些宾客们给他胡出主意也未可知。但又一想,皇上刚刚登基,像样的外戚只有姐姐一家,这就不能不让人怀疑他的用心了。”
讲这番话时上官婉儿根本没有用目光去看韦皇后,她只是像个翰林学士一样,一只手斜背在后腰,另一只手抚着光润的下颔,引首向庭院中眺望。
“该死的奴才。”韦皇后已经读完了太子的奏章,腮边的颊骨由于牙关紧咬而醒目地突出来。“这可是他自找的,自做孽不可活,你可怨不得我了。”
这把火烧得恰到好处99lib? ,上官婉儿心满意足地回到了她在宫中的别院,打发小太监给武三思送去了个字条。下面的事情该由武三思出面了,这不单单是因为韦皇后信任他,也是因为上官婉儿自己不愿意干这种露骨的脏活儿。
太子那里不知道准备得怎么样了?武三思的任务之一就是既给太子以适当的压力,又要很好地控制住韦皇后暴躁的脾气。如果在太子动手之前,韦皇后便将太子废了,甚至将其杀掉,上官婉儿与武三思精心策划的一切也就落空了。
所有这一切,妙就妙在一个尺度上。只有一切都处置得恰到好处,才能圆满地完成上官婉儿的愿望,放眼天下,没有谁再具有这样的才能了。
这一天晚上,上官婉儿睡得很踏实。
第十节
李多祚的如意算盘几乎被韦皇后的暴躁给断送了,但也可以说,正是这暴躁成全了李多祚的心愿。
太子与李多祚分手后,在八百响催行鼓敲完之前赶回了东宫。出乎他意料的是,武三思的儿子,驸马都尉武崇训正带着几名宫中侍卫守在嘉德殿前。
“皇上有旨,着太子即刻进宫。”武崇训是个衣饰华贵的漂亮人物,平日里从未将太子看在眼中。但是,今天他的神气与往日更是有了许多的不同,他从眼角中射向太子的目光简直就像是在蔑视一条即将就戮的土狗。
“等我更衣。”平日里,由于畏惧安乐公主与武三思,太子对武崇训所表现出的容忍与屈辱让他时时刻骨蚀心般地痛苦九九藏书。
“皇上的旨意是即刻进宫。你已经让皇上等了一个时辰。”自李重俊被册封为太子以来,安乐公主与武崇训夫妇从未尊称过他一声殿下。
太子心慌意乱地向四下里张望,像是要找个人来解救他。没有人能救得了他,太子终于有些明白了。这不是杀人如刈草的战场,救人不成也不过是舍生取义。在这个地方,打算来解救自己的人必定是感染了痴心疯癫症,因为他冒的是被族灭的危险。
常言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太子终于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了下来。这场争斗不过是刚刚开始,最终取胜的还不知道是哪一个。只要自己能活着回到东宫,一切还都有转还的余地。
当太子在虔化门外下马时,越发地感觉情况不妙。武德门、虔化门、献春门和两仪门所处的这条东横街上,布满了神情紧张的千牛卫的兵士,韦皇后的几个侄子、外甥个个顶盔贯甲,跃马于宫道。见太子的仪仗到了,几个人毫不客气地将太子的卫士们留在了虔化门外。
进了虔化门向北,不远处就是皇上的寝宫神龙殿。今晚这里可是真够热闹。太子李重俊发现了韦皇后的步辇,四个负责抬步辇的身材健硕的宫女在偷眼向太子的脸上打量。还有安乐宫主华丽的雉车,这个生长于民间的野丫头从来都没弄清楚皇族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她的身份全仗她的仪仗来表现。
神龙殿内灯烛明亮,透过宽大的细湘竹帘,太子隐约看到一向好玩乐的父皇闷闷地跪坐在榻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两个宫中的女官为太子掌起竹帘,一阵混杂着浓烈的薄荷味道的香气扑面而来。
“太子到。”女官的声音圆润清亮,太子觉得父皇有识人之才。
皇上已经看到了太子,太子也看清了与皇上并肩而坐的,面色铁青的韦皇后。
安乐公主今天破天荒地规规矩矩地垂手侍立在一边。
在皇上的右手帷幕边,粗大的木柱后面还有一张坐席,但从太子跪下行礼的地方却看不到那人是谁。
“小奴才,你越来越大胆了,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作妖?”韦皇后一向如此,即使是在群臣毕集的朝堂之上,她也会如此地肆无忌惮,根本不把皇上放在眼里。
“孩儿不敢。”刚刚礼毕起身的太子又诚惶诚恐地跪倒在地,声音战抖道。“孩儿有什么错处,请皇后教训。”
韦皇后是个驴脾气,可不敢与她正面冲突。对于这一点,太子心中清楚得很。但是,看今天的样子,韦皇后不是单单想要将他臭骂一顿,在众人面前好好羞辱他一番这么简单。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韦皇后从皇上手中夺过一卷奏章,狠狠地丢到太子面前。“你背着我偷偷地给皇上上奏章,想要把我们韦家灭了不是?你就大大方方地写在上面,装模作样地干什么?还前朝如何如何?女主当政如何如何?你把你祖母武太后当什么了?”
其实,当那卷轴刚刚丢到他面前时,太子立刻便认出了这是他交给上官婉儿转奏皇上的奏章。他感到困惑的是,在这篇奏章中,并没有过激的言辞,所谓抑制外戚也不过是泛泛而谈,他只求引起皇上对他的注意,并没有指望皇上会把他的意见当真。
韦皇99lib?
后的反应也有些个过头了。朝中每天都会收到各级官员的奏章,其中直斥韦皇后一族,言辞锋利的也不少,但韦皇后总是装出一副大度的样子一笑置之,虽然她很少忘记那些功击过她和她的家族的官员。
“儿臣只是讲一点心得。儿臣近日来读了不少书,也在向老臣们学习君臣、父子之道,以图日后有所长进。所以儿臣亲手写了这篇文章,想请皇上指点一二,不想皇后您误会了……。”太子的口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绊住了舌头,这几句话讲得磕磕绊绊,结结巴巴,一副被吓坏了的样子。
一直沉默不语的皇上开口了。“文章写得还不错,但别学那些个腐儒的笔调,要有自己的想法。这样你才会有能力治国,而不是做个应声虫。”
“是。”太子.99lib.叩首。皇上的语中带刺,不知韦皇后听出来没有。
“皇上太偏袒他了。这个奴才怎么会知道治国?他是个没用的废物。”韦皇后显然深知皇上的意思。“你给我站起身来,让皇上看看你。”
这下子糟了。刚回到东宫便被武崇训给架弄了来,他只来得及抓了顶金冠戴在头上,身上穿的却不是太子晋见皇上时要穿的礼服。
“看见没有?我说他时时私自出宫,你还要护着他。”韦皇后的瘦脸上现出一丝狞笑。“你用不着骗你父皇,你这不是第一次出宫。”
“儿臣该死。”
“知道自己该死就好。传宗正卿。”韦皇后这时的语调中已经没有了怒气,透露出的却是一种满足的平和。
“等一下。”皇上突然插言。皇上今年虽只有五十一二岁,却显得毫无精神,也没有皇上应有的威严。但是,皇上毕竟是皇上,他讲出的话还是极有分量的。一时间,神龙殿中所有的人都注目在皇上脸上。
韦皇后要传管理皇族事务的宗正卿,用意很明显,便是要当场废掉太子。至于怎么处置他,太子心中可没有底,最好的结局也是将他贬往远恶州郡。
大殿上只有烛光在不住地跳动,所有人都在静静地等候皇上的决定。韦皇后也清楚,这样重大的决定,她虽然可以左右皇上的旨意,但决定还是要由皇上自己来做。
许是太过紧张了,太子此时脑海中出现的却是儿时在房州游乐的情景。
皇上侧过身去向柱子后面那人说了些什么,又轻声对韦皇后讲了几句,韦皇后有些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但是,太子却在韦皇后的嘴角上发现了一丝得意的笑纹。
“太子李重俊听旨。”太子叩首。皇上道:“太子生性佻达,疏於学而嬉於游。自今日起,自闭于东宫,深切反悔前非,以观后效。若不思悔过,必当严惩。”
“多谢父皇开恩。多谢皇后给儿臣一个自新的机会。”闻听自己还有生机,太子的聪明劲又回到了他身上。
走出神龙殿,夜已经是二更了。太子用袖子沾了沾额头上的汗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好险!
一名头戴软脚幞头,身穿一件男式圆领长衫的女官从袖中摸出一块帕子递到太子手中。
殿前静悄悄地站了许多侍女、卫士,都在用眼睛盯着太子看。也许他们以为我这个太子当不了几天了。太子心道,不会的。韦皇后的聪明也不过是妇人之智,她万没有想到我还有李多祚。
抹去满面的虚汗,太子嗅到帕子上一股浓浓的木樨香味。生活是这么美好,怎么能不抗争就放弃?
太子李重俊终于下定了决心。
第十一节
大唐景龙元年(公元707年)七月二十三日。
太子知道,昨日他与上官婉儿商议了事变的种种可能之后,上官婉儿便进宫去了。所以,等过了辰时,太子这才便装来到了通义坊上官婉儿的府上。
“昭容娘娘刚刚回府,让您老略坐一坐,她这便出来。”府上的太监见识过上官婉儿对这人的态度,便也格外恭敬起来。
“嗯。”太子大九九藏书大方方地赏给那人一张一千钱的户部兑票。常出来走走也让人增广见闻,如今太子已经知道如何打赏这些小人了。
大事就在眼前,太子的心情反而不觉得紧张。这是我们李家的传统,自太宗皇帝起,政变就是家常事,只是这些年里让武太后压制得李氏子孙都变成了废物,否则,这天下还不知会是什么样?可话又说回来了,自己登基之后,对兄弟、子侄的控制也要格外地小心、严厉,不能像父皇这样给他们机会。
昨天,李多祚将政变的所有细节都做了详尽的计划。这是他深思熟虑了一年之久的计划,自然无可挑剔。不过,太子还是十分郑重地指出,为了保证父皇的安全,李多祚必须严格约束好他手下的兵士。羽林军的将士一向桀骜不驯,如果变成了乱兵,后果不堪设想。
“请太子放心,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只要诏书一到手,咱们就可以调兵进城了。”李多祚把胸堂拍得啪啪直响,退在他身后的几员胡将也是满脸的忠义之气。
“成王那里是不是有把握?”太子至今也没有与李千里坐下来实实在在地谈过此事,他有些不放心。
“成王已经发过血誓了,他誓死效忠太子。”李多祚需要李千里做的是让他的金吾卫兵士守住宫门,只不过是在太极殿外略站一站,挡住可能前来救驾的南衙诸卫。用不了一顿饭的功夫,李多祚率领的羽林军就把事办成了。所以,李多祚眼睛眨也没眨就对太子撒了个谎。
但愿诸事顺遂!太子心中暗自祈祷。
“太子久候了。”上官婉儿轻声打断了太子的遐思,并伸手拉住他的衣袖,没有让他叉手行礼。“这是诏书。”
黄绫装裱的卷轴短短的,但却像块炙手的热炭,太子接在手中有些异样的感觉。展开来看,里面正是昨日商定的内容,调左羽林军十六队兵士三百六十名七月二十三日进城,为皇上二十四日观军阵做准备。
“你要当心在意才好。”上官婉儿轻声道。“我这是把全族几百口性命都交到你手上了。”
“多谢姑姑成全。”太子退后一步,躲开上官婉儿的双手,跪倒行了一个全礼。这是怎么了?上官家如今哪里还剩下几个族人?
“你用不着谢我。要不是为了大唐的万代基业,我怎么会出卖自己的男人?”上官婉儿有些伤感。“平日里说说整顿朝纲的事也不觉得什么,真要干起来了,倒有些个不忍。日后,你要好好待我!”
“姑姑不必担心,一切有我。”一向明果慧智的上官婉儿突然现出女人的软弱与多虑,这反而激发了太子的斗志与决心。“请您今夜务必宿在宫中。”
“我知道,你去准备吧。”
“都安排好了?”武三思头也未抬,目光久久地停在眼前的三卷卷宗上,却没有读上面的字迹。这是太子李重俊、成王李千里和李多祚的卷宗,那些内容他早已烂熟于心了。
“差不多了。”虽是炎炎夏日,武三思与上官婉儿却像仪宾一样穿戴得整整齐齐,一巾一带无不恰到好处。上官婉儿小心地提起长裙的下摆,免得跪坐下来将裙幅压皱,同时用探寻的口气说道:“我还是有一点担心。太子的计划是带兵穿过东宫,从玄武门攻入宫城。玄武门一向由右羽林军把守,自太宗玄武门之变以后,城门改建,又高又厚,怕是事情难成。”
武三思没有回答,只是用手中的尘尾轻轻地在颊边挥动。微风将他稀疏的胡须吹了起来,廊外炎烈的阳光折射到武三思的脸上,在他的眼窝和嘴角上现出几块暗淡的阴影,这让上官婉儿有种不祥的感觉。
他的脸色太灰暗了。这绝不是平日神采飞扬的武三思。也许是这几日思虑过重的缘故?上官婉儿没敢问,但她心里隐隐约约有一丝担心,作为整个事件的主谋和最大受益者,换言之,武三思是就要登基称帝的人了,他不该有这样晦暗的脸色。
突然,武三思抬起头来,目光冷冷地盯在上官婉儿脸上。“是用毒药,还是在乱兵中杀死他?”
“什么?”上官婉儿被武三思怕人的目光吓住了,一时口吃,呆在那里。
“最有把握的方法往往是最笨的方法。”武三思点了点头,他是在自言自语。不过,这时他已经看到了跪坐在对面坐席上的上官婉儿,也发现了她因为吃惊而发白的脸色和大张着的嘴巴。“对不住,吓着你了。”他微微一笑,更让上官婉儿觉得这面容凄惨。
“你是不是病了?脸色这么难看。”
“没什么,我精神很好。”武三思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你是太紧张了。说说情况……。”这时他放下手中的尘尾,两手交插放在膝前,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是这样的……。”
太子的计划并不复杂,左羽林军的三百六十名兵士今天傍晚进城,夜禁之后,他们将偷偷地进入太子的东宫,然后从东宫的北门玄德门出来,折而向西,攻打玄武门。当然,太子打的是清君侧的名义,所以,攻入宫中之后,他将向皇上索取上官婉儿,名义上是指责上官婉儿回护武氏后族,实际上是与作内应的上官婉儿取得联系。如果皇上真的交出了上官婉儿,那么,太子进一步索取韦皇后,诛杀韦氏家族的计划便得以实现了。
杀死韦皇后,强迫皇上禅让皇位是这个计划中最重要的目标,而索取上官婉儿一事,则是试探皇上心意的最好办法。当然,这个主意是上官婉儿自己替太子想出来的。
“我怕的是他们攻不进玄武门。”上官婉儿很怕武三思对她的安排不满意。“我的原意是让他们从长乐门进宫,攻打虔化门。那里没有多少侍卫,攻进内宫不会有太大的困难。”
武三思沉思着点了点头。“这个计划不错,你花了不少心思。”见上官婉儿仍有些担心,他微微一笑道:“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到时候玄武门自己就会打开。”
停了一下,武三思从袖中摸出一张薄薄的棉纸,展开来铺在面前。“还是再捡视一下咱们的安排,最重要的是时间要拿捏得恰到好处,两下里要是弄差了,一切就都会陷入混乱之中。”
“再有,”武三思突然想起了什么,叮问道:“李重俊什么时候动手?”
“明早丑初。”
那时天还没亮,离早朝还有整整一个时辰,正是人们精神最松懈的时候。
第十二节
午后,申时三刻(17点30分)。
李多祚从李千里的左金吾卫衙门策马而出,面上挂着一丝笑意。李千里的手下虽不能真刀真枪地替他卖命,但有这两千名盔甲鲜明的金吾卫兵士守住南面各处宫门,也弥补了李多祚兵力不足的缺憾。
当李多祚的坐骑向南驰过平康坊的西坊门时,野呼利策马从后面追了上来。“大将军。”这是官称。“奉诏入城的兵士都候在工部车坊里。”
工部车坊占地甚广,三百名弓上弦,刀出鞘的兵士潜伏在里面绝不会引人注目。更重要的一点就是,这里距太子东宫不过两个街坊,也是太子与上官婉儿事先商定的屯兵之地。
“西城那边怎么样?”
“都办妥了。”野呼利对自己的办事能力感到很得意,不禁神采飞扬。
李多祚沉吟了一下,便道:“传话过去,小心在意。”
“是。”野呼利一勒马缰,便在黄昏杂乱的人群、车马中匆匆去了。
酉初一刻(18点30分),武三思府。
上官婉儿早早地被武三思打发回宫去了,让她找个题目稳住皇上与韦后,最重要的是不要让这一家喜欢到出走动的闲人出宫。
武三思独自一个人跪坐在巨大的书案后面,两手抱在胸前,粉白的大脸由于焦虑而皱作一团。
事情的成败就在这一夜了。武三思为此投下了平生最大的赌注。这可不比平日里赌马球,或是斗鸡,输赢都不过是些无关痛痒的锦绣、铜钱,这一次,他是用自己的性命来赌大唐江山。想到这里他的面上现出了一丝笑意,他为这个想法感到几分快意。自己的身家性命可与大唐江山等值,这本身就值得庆贺。
“舅父,”杨慎交跟在武崇训的身后小心翼翼地走进门来。“李多祚的手下已经进城了,躲在工部车坊。”
武三思取过一支朱笔,在长安城舆图上做了一个小小的标记。“三百六十人?”
“不,是三百三十一人。”杨慎交可不想在自己负责的事情上出什么纰漏。
“李千里怎么样了?”
武崇训道:“李千里纠集了两千名金吾卫,分成四队,散在朱雀大街和天街附近。李多祚给他的命令是子时初进宫。不过,太极殿前有南衙宿卫两千人,今夜当值的是左卫将军纪处讷。”
“纪处讷?不足为患。今晚当值的南衙宰相落实了么?”
“杨再思、苏环、李峤,还有兵部尚书宗楚客。”
“不用当一回事。”武三思不屑地摆了摆手,侧过身来对杨慎交道。“你立刻赶到李千里那里,告诉.99lib.他,事情发动以后,要务必控制住南衙宰相和那两千宿卫。其它的地方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不要动。”
杨慎交叉手一礼便匆匆去了。
“现在看一看咱们的人。”武三思稀疏的长髯下飘出一丝微笑。“今天夜里,当李重俊那个小混蛋来到玄武门时,只会遇到右羽军大将刘景仁和他手下的一百名飞骑勇士,他会装模作样地抵当一下,便放李重俊进宫去。”
“玄武门有三千飞骑……。”武崇训一时有些心惊肉跳。
“如果三千飞骑都守在那里,李重俊怎么能够进得了宫门?”武三思终于大笑起来。“等他们进宫之后,你我父子再率领那三千人出现在玄武门。给李重俊一个时辰的功夫应当够了,那时,韦皇后死了,你那骄横的公主也死了。当然,最重要的是,皇上被弑了……。”
“那时就是您的天下了……。”
“糊涂小子,那时是我们父子的天下,是咱们武家的天下。”武三思捻着长髯,难得地露出了志得意飞骑,还有杨思助的快刀……。”
“杨思助?”武崇训终于为他父亲折服了。“您太幸运了!”
“你爹活到今天,凭借的绝不是运气。”武三思正色教训儿子。
晚,酉时二刻(19点整)。
催行的鼓声响了起来。
除去上元节那一夜,每天这个时候,东城的春九九藏书明门、延兴门,西城的金光门、延平门和南城的明德门都会准时响起巨大的鼓声,这鼓声共计八百响,催促人们立刻回到自己居住的街坊中。大约在戌初(20点正),鼓声停止,这时,金吾卫上街巡查,长安城便开始宵禁了。
又有三百多名装备严整的左羽林军飞骑兵士出人意料地从金明门进城了。这可是不常有的事情,左羽林军在往日,为了讨个好口采,也是避免与宿仇右金吾卫冲突,总是从东城出入。
太子在寝殿中焦燥地踱来踱去,很有些为难。到底要不要穿上全副铠甲?还是只着便装,免得出宫时被韦皇后和武三思安排的侍卫拦住?许是这几日睡得不好,他感到有些头痛,口中也有些发干。这可不是好兆头,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病倒。
最后,他还是决定只穿一件轻便的蜀绸胡袍,脚上是薄底布腰的快靴。如果不幸要他亲自动手撕杀,这身便装要比厚重的铠甲更适合他。太子毕竟不是兵士!
一辆半旧的马车停在嘉福门外,虽是夏日,车上的布帘却放了下来。催行鼓眼看着就要停了,还没有见太子的人影,守在车中的野呼利早已99lib?t>汗流如注了。从他的车上很难望见东宫内的情景,只见守门的侍卫们在门前踱来踱去,没有什么异常举止。
终于,野呼利望见太子熟习的身影出现在小小的侧门外,守门的侍卫们在太子经过时根本就没有向他望上一眼。太子时常私自出宫,这些人们也见得习惯了。野呼利心道。然而,当他看清太子脸上那张将眉眼口鼻拉扯得不像样子的大膏药时,野呼利又不敢笑出声来。
太子毕竟是太子,他与常人自然该有所不同!他奶奶的。
夜,亥时二刻(23点整)。
长安宫城的百福殿是皇上的另一处寝宫,位于两仪殿东面,几乎是宫城的正中。与以往的几位皇上不同的是,当今万岁是个醉心于园艺的人,心境闲适,凡事都能自得其乐。
今夜,百福殿中不仅陈放了种种奇花佳木,还有安乐公主家养的歌妓在筵前献艺。
皇上的兴致极高,长年行猎、打马球练就了一付好身体,所以,这种长夜之饮对他来讲并不会引起什么不适。更何况,他最信任,最衷爱的人都在眼见,人生还有什么可求?
安乐公主倚在皇上的身边,手中捻着一珠硕大的葡萄,用指甲小心地撕去上半部的薄皮,露出淡绿色的多汁的果肉,送到皇上唇边轻轻一挤,果肉连同甜得粘手的一包汁水滚落在她父皇的口中。而后,她将深紫色的薄皮放到自己的唇边吮上一吮,这才将葡萄皮投入一只浅浅的白玉盏中。
“即使是玉皇、王母送我琼浆玉液,也不及我儿的孝意美妙。”皇上温软的手轻轻地爱抚着安乐公主的后脊背,满含笑意地对韦皇后道。
“这孩儿不但有孝心,还聪明能干,是你们李家的幸运儿。”韦皇后在任何时候也不会忘记扶植小女儿为皇太女的愿望。“不过,话说回来了,今儿个这场乐子还多亏了婉儿的美意。”
“皇后谬赞了。”上官婉儿梳了个高高耸起的锥云髻,长裙抹胸,肩上只搭了一幅清凉薄透的冰绡,面上笑意霭霭,一时间也让人看不真切是哪一种欢喜。“夜里凉爽,正是游乐的好辰光,臣妾不过是帮着皇后做了想做的事。”
“婉儿讲话总是这么可人心意!”韦皇后口中夸讲,目光却仔细地研究了一番皇上的表情。见皇上一如往日那般淡淡地,她才道:“婉儿还有什么乐事么?”
“回皇后,不如让宫娥们拔河争彩,一定比那班老头子们有趣。”
“好个乖巧主意。”韦皇后却暗道,这种取巧的事,也只有你们这种媚笑取容的人来做。
在大唐,拔河是一种极普遍的娱乐活动,上至宰相、大将军,下至乞儿、小民,无不乐此不疲。
当今皇上最好此道。
上官婉儿这会儿的注意力全在宫闱令杨思助的身上,再没有注意殿前拔河的忙乱。武三思所有计划的最后一击全在杨思助身上,如果杨思助失手,先前的一切努力也便随之东流了。
从夜宴开始,上官婉儿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杨思助,只见他垂手立在阶下,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中规中矩,全然没有谋逆的样子。上官婉儿久在宫中,她很清楚杨思助这个人。此人四十出头的年纪,身材高瘦灵巧,没听说过有什么野心,或者不良嗜好,怎么便会答应武三思干这种族灭的大事?
第十三节
夜,子时初刻(0点30分)。
当工部车坊中的三百多名羽林军还在苦苦等候消息的时候,下午从金光门潜入城中的三百多名李多祚的亲信已经集结在休祥坊的西坊门外。
武三思的府邸在休祥坊的南门以西,占地甚广。好在傍晚时细作报知李多祚,武三思府上似乎有什么大事正在筹备,府门大开,家将、仆从们进进出出地甚是忙碌。
看看身边的一班虎将,李思冲、李承况是自己的侄儿,独孤韦、沙吒忠义是与自己出生入死,自己对他们有过大恩的亲信。此次计划周详,大事怎会不成?
也许是过于紧张,当太子终于从闷了几个时辰的马车中走出来时,他的头有些发涨,两眼模模糊糊地看不清东西。
“这是在哪儿?我看着怎么像是在西城?”
“您的眼力不错,这是休祥坊的南坊门。”野呼利笑了笑,道。“大将军进坊中去了,请太子在此稍候片刻,当有喜讯来报。”
“喜讯?”太子猛然想到,这休祥坊正是武三思的家宅所在。情急之下他无奈地用手中的长剑连鞘在车辕上狠狠地敲了下去。“为什么事先不与我商量?”然而,看野呼利的脸色他便清楚了,今晚这件事不是由他来做主。
谁能想到,在武三思心知肚明今晚李多祚逼宫政变的时候,他竟有心情坐在书房中安祥地为自己点茶。
这天气终于有了几分秋意,一阵阵的清风从敞开的门窗中吹了进来,挟着几分凉意几分清爽。鹤寿万年的长脚灯烛在风中轻轻地晃动,映得武三思白净胜雪的大脸上忽明忽暗。
茶粉的香气已经被激发出来,氤氲在金黄色的烛光中。人生之美妙莫过于此!
茶是点好了,但武三思并没有将它送到唇边,而是摆放在膝前,静静地享受这一份醉人入骨的安乐。人生苦短,仅以一个权臣的身份了结此生,那也太过没趣了!世间万物如恒河沙数,可感叹可怜爱的事物太多了,权力只是享受生活的一种手段,即使是贵为天子……。
这种情景武崇训是看惯了的。每到父亲要除掉某人时,他都要来这么一番冥想。武崇训耐心地跪坐在门外的回廊上,知道过不了一会儿,父亲就会清醒过来,重新恢复那副机警、深沉的模样。
一阵远远的人声传入书房,武崇训侧身望了一眼门边精致的沙漏,这刚刚是子时初刻,前来迎接他父亲的右羽林军原定子时三刻才应当出现。他又望了一眼父亲,他似乎也听到了这声音,头动了一动,道:
“是他们么?怎么这么早?”
“应该是吧。孩儿去看一看。”
“算了,安安稳稳地等,要像个有教养的人,那怕明知道是在等死,也不能坏了风范。”
不幸的是,武三思竟一语成谶。他的话音刚落,李多祚便率领一干人马,手持兵刃、火把蜂拥而至。
“哈哈,这不是当朝第一人,武大人么?”李多祚用手揽住过腹的长髯,脸色被火光映照得通红……。
夜,子时二刻(1点整)。
成王李千里的人马在子时二刻便毫无顾忌地开进了长四里,宽达三百步的天街。宫城南五门的几百名侍卫九九藏书
只是略做抵抗,当死伤数十名侍卫之后,这些人便放弃了宫门,退入宫城之中,与当值的南衙宰相统领的左卫会合。
成王的儿子天水王李禧被全副盔甲压得热汗淋漓,将手中的长枪挂在马鞍上,扯下熟铜头盔,从里面取出一块布巾没头没脑地一通揩抹。
“爹,啥辰光完事,俺要热死了。”李禧自幼生长在外郡,不会讲长安官话。
“急啥,太子丑初才进宫。咱爷们儿要给他们看看,不管是大唐朝还是大周朝,离了咱爷们儿不行。”李千里粗短的胡须上满是汗珠,肥胖的身子把跨下的大宛良驹也压得从鼻子里直喷粗气。
就在这时,天街西头一阵骚乱,一哨十几匹快马向李千里的左金吾大将军的大纛冲将过来。
“成王爷,李大将军让我传话……。”话音未落,人已到了面前。此人李千里识得,是李多祚的侄子李承况。只见他从背后解下一个湿漉漉的包袱,打了开来。
“啊?”李千里这一次吃惊不小。单凭那一张大白脸,李千里便认出这是武三思的人头。
“太子降旨,已将武三思、武崇训斩杀了。”李承况抓住武三思的发髻,将人头提至火把之下,让跟随李千里的将士们看清楚。“太子有旨,着成王李千里、天水王李禧攻打守宫的左卫守军,捉拿南衙诸宰相。”
“老 夫省得了。”李千里在刀光火石般这一转瞬间便再一次准确地判断了形势,这会儿,他是太子的人。再没有人能够证明他不是叛逆之臣了!他将手一挥,高叫道:“小的们,抢进宫去,为太子开路。”
李千里的人马在长安宫城的正殿太极殿前与兵部尚书宗楚客、左卫将军纪处讷统领的两千左卫兵士相遇。只一接触,宗楚客、纪处讷便将队伍退入太极殿前的朝典广场上,紧闭太极门与左、右延明门,拒不出战。
他们还不知道武三思已死的消息。
此时,太子的人马已经冲破内宫的肃章门,直逼百福殿前。
百福殿前大门紧闭,院内却是灯火如昼,只是宫女们惊慌的呼叫声代替了平日里的笙歌。
李多祚勒住马头,用力将手一摆,身后的兵士们齐刷刷地勒马停了下来。
“太子,你讲还是我讲?”李多祚浓密的眉毛仿佛已卷上了额头,目光灼灼地盯住太子。
“讲什么?”太子李重俊仍沉浸在慌乱之中,自从这件事情失去了控制之后,他对自己也丧失了信心。
“向皇上喊话。”
“喊什么?”太子目光一片茫然,紧握在手中的佩剑可笑地挡在脸前。“该怎么对皇上讲?”
李多祚摇了摇头,一拉缰绳向前走了几步,对宫墙内高声叫道:“里面的人听着,太子起兵清君侧,诛叛逆。只杀首恶,不问挟从。”见里面没有动静,他伸手从李承况手中取过武三思与武崇训的人头,又叫道:“请转奏皇上,武三思父子已经伏诛,大恶已去,太子只求皇上交出专崇武氏,祸乱朝纲的上官婉儿。”说着,挥手将两颗人头抛过宫墙。
“你看,这有什么难的?”李多祚转身向太子一笑,道。“日后你做了皇上,也要这么果决有主见才好。”
你的主见超出的我的信任。但这话可不能在这个时候讲,关于这一点,太子在瞬间之内就想清楚了。
宫墙内的骚乱声渐渐消失了,只有通明的烛光依旧,却没了人声。
“不好,”野呼利叫道。“他们逃了。”
宫门很快便被兵士打碎了。果然,里面已是人去楼空。
上官婉儿从不否认武三思行事缜密,让太子与李多祚向皇上索取她,这原本就是武三思的主意。这是个绝妙无比的主意,当皇上与皇后在乱兵中被杀身死的时候,上官婉儿可以暂时躲避在太子的军中。而当武三思率军平定判乱时,上官婉儿也已回到城中自己的府上,有武三思派来的卫队保护她的安全。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上官婉儿万没有想到太子竟出人意料地先杀死了武三思父子99lib?t>,上官婉儿的一切美好愿望随着被抛进来的武三思的人头跌碎了。
“皇上,请不要把臣妾送到叛军手中。”当今活着的人当中,几乎没有人见过上官婉儿落泪,更不要说如今日这般哭得似梨花带雨。
皇上一生多经变故,闻听宫外噪杂的人声,早已惊得呆坐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到底还是韦皇后来得刚强,她伸过手来扣住皇上的手腕,让他镇定下来,并对上官婉儿厉声道:“婉儿,皇上和我一向待你不薄,大难临头之际,你怎么讲出这等话来,让人心寒?”
听韦皇后这样讲,上官婉儿连忙跪倒在地,匆忙之中却没有忘记提起长裙,以免被压皱。“皇上,皇后,婉儿世受国恩,怎敢有苟且偷生的念头?只是,婉儿便是投身于乱军之中,非但于事无补,反尔可能引来大祸事。皇上请想,太子最恨的是谁?把臣妾交了出去,他必然再来索取皇后。交出了皇后,太子丧心病狂,他即使不肯亲手弑父弑君,他也一定会逼取您禅位给他。皇上,那时,您没有亲人,也没有皇位,生而何意呀!”
宫门外一阵鼓噪,紧接着便传来沉重的撞击声。李多祚的手下正试图破门而入。
“皇上,”上官婉儿惶急道。“这宫门挡不了他们一会儿,请皇上与皇后移驾吧。”
“现在能到哪去?”韦皇后与安乐公主都已吓得面色苍白,声音战抖。“宫里到处是乱军。”
“向北,出玄武门。”皇上终于从震惊中清醒过来,高声道。
一阵忙乱过后,皇上、皇后这一行人开了后宫门,脚步踉跄地奔了出去。从百福宫到玄武门至少也还有二里多地的距离,没有马匹,没有步辇,皇上、皇后及公主、嫔妃们似沉船前的老鼠,高一脚,低一脚地狂奔。
李多祚的兵马很快便发现皇上出逃了,手持长刀的兵士们嘶喊着追了上来。
“刘爱卿快快救驾。”
右羽林大将军刘景仁见皇上等人狼狈不堪的样子,也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太子要从玄武门入宫么?
“打开宫门。”刘景仁大手一挥,玄武门被打开了,外面是黑沉沉的皇家禁苑。“皇上真要出宫么?”久经战阵的刘景仁知道,禁苑中草木茂密,凭李多祚带入宫中的几百兵士,很可能被皇上脱逃了。“外面路途艰险,不知有没有乱军的伏兵。皇上还是上玄武门楼避上一避。”
要想登上玄武门楼,只有门两边的两条狭窄的马道,倒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同时,也是个瓮中捉鳖所在。
皇上一下子坐倒在门楼的木柱边,招手叫过刘景仁。“你守在下面,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乱军上来。如能将这班人擒住,那就更好了。听动静,他们没有许多人……。”皇上还不知道,为了安排太子进宫,刘景仁只在这里留下了一百多名飞骑。
见刘景仁目光闪烁不定,上官婉儿猛然醒悟过来,道:“刘大将军,太子穷凶疾恶,已谋害了武三思武大人父子,下面他就要弑君了。”
“嗯。”刘景仁用力点了点头,很感激上官婉儿的提醒。只一念之差,便险些给自己引来灭族的大祸事。
第十四节
夜,丑初(2点整)。
太子跟在李多祚身后追至玄武门楼下时,见楼下的马道上有一小股飞骑兵士把守。宫门大开,望出去便是禁苑中黑沉沉的夜。
自太宗皇帝玄武门之变后,这北门侍卫向来严整,近几年已增至三千飞骑兵,怎么只有这一百来人?李多祚勒住马头,四下里张望了一番,没见有什么动静。
门楼上灯火通明,莫不是皇上已经登楼了。想到此他策马直奔马道。
“且住。”刘景仁手提宝剑,拦住了李多祚的马头。“李大将军,休要惊了圣驾!”
“刘大将军,请了。”李多祚一向与刘景仁不睦,但眼见形势对自己不利,便在马上叉手一礼,笑道。“刘大将军忠君保国,勇气可嘉。然而,将军想没想过,眼下世事混乱,韦皇后、上官婉儿、武三思秽杂宫闱,妄自干预朝政,这大唐江山眼见就要完了。太子为人有勇有谋,敬贤爱民,这次事.99lib.出无奈,才起兵清君侧。请刘大将军转奏皇上,太子与罪臣李多祚待罪宫门之下,旦请皇上交出韦氏与上官婉儿。”
李多祚讲话的声音很高,他希望皇上能够听到他的话,亲自出言询问。只要皇上一开口讲话,事情便大有可为了。
过了许久,但楼上依旧没有动静。
“皇上,太子在下面,请皇上答话。”这话极端无礼,但挤兑在这个结估眼儿上,李多祚也口不择言了。“否则,玉石具焚,可就有违太子的孝心了。”
楼上还是没有动静。李多祚知道,他们在下面耽误不得,但要让手下兵士明目张胆地攻上门楼,弑杀他们的皇上,他可没有把握。
双方一时僵持在那里。
成王李千里与天水王李禧那里已经切切实实地开战了。
金吾卫的兵士们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大捆大捆的柴草,堵住右延明门放起火来。滚滚的浓烟升腾而起,火星与草灰飞满了天。
突然,众人身后发出一阵呐喊,守在太极殿前的左卫兵士们绕过太极门,从中书舍人院后杀将出来。
这是一场混战,左卫兵士目的明确,就是击退叛军。而李千里的左金吾卫则多是在他的积威之下的胁从之辈,闹得最凶的也只是些好事的年轻人。
一击之下,左金吾卫便溃散了。乱军之中,李千里与李禧被纪处讷率人斩杀于马下。只一顿早饭的功夫,宫城南面的叛乱便被平定了。
从门楼的堞口望下去,看不清太子的表情,但很明显可以看到,李多祚手下的兵士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人与马匹都燥动不安。
上官婉儿拿不准这是不是个机会,毕竟她是女流,没有经过战阵。如果冒险行事,代价可能就是楼上这所有人的性命。她点手叫过.99lib.守在皇上身边的宫闱令杨思助。
“武大人和我一起商讨过他的计划,你的事我也知道得清清楚楚。现在的难处是,武大人已经死了,他预想的一切全成了泡影。”上官婉儿讲到这里,目光紧紧盯在杨思助的脸上。她实在没有时间去猜测此藏书网人的心思。“你想不想为国立功?”
“立功说不上。”杨思助睃了一眼正扶住廊柱缓缓站起身来的皇上,小心地对上官婉儿道。“眼下倒是赎罪的要紧关头。”
“说得好。如果你能挫一挫他们的锐气,那再好也没有了。万一大事不好,我还要你保我逃命……。”上官婉儿的目光意味深长。
楼下的李多祚不打算耗下去了。他知道,再等下去,只有凶多吉少。
野呼利抽出腰间的长刀,刀锋在火光中跳动着刺人双目的红光。只听他大喝一声,带领沙吒忠义和十几名兵士冲上马道。
谁也没有想到事情结束得这样快,当野呼利堪堪将要登上门楼时,杨思助突然从城堞上纵身跃下,手中长刀一闪,这原本为皇上准备的一刀,干净利落地将野呼利的人头斩了下来。攻上城去的人马一窝蜂地又退了回来。
“叛贼李多祚听着,放下兵器,束手就擒吧!”纪处讷跃马横枪从李多祚的身后抢了出来,在他的枪尖上挑着的是成王李千里的人头。
“楼下的左羽林军将士听旨。”皇上终于站出来讲话了。他一手扶在上官婉儿的肩头,一手扶住堞口,向楼下高声道。“李多祚阴谋叛逆,罪不可赦。而你们是大唐的禁军,是朕的亲军,只要你们诛杀首恶,朕绝不会再追究你们的罪责。至于太子……。”
讲到这里,皇上老泪纵横,讲不下去了。
“你们还等什么?难道当真拚上你们全族的性命不要了?”上官婉儿高声道。
有头脑的人都知道,这是大唐朝,大唐帝国,武太后多大的本领,篡了大唐,建了大周,结果怎样?如今还是他们李家的天下。自家的性命重于一切,交情、恩义且放在一边罢!
众将士心头只这么一活动,便一阵乱刀将李多祚、李承况等为首的几员胡将斩成了肉泥。
没有人将长刀指向太子。为什么?皇上方才没有发话。
太子在马臀上猛抽几鞭,带着几名亲随,向禁苑中狂奔而去。
谁能想到,这么一场计划周详的政变,只一转眼的功夫便如飞灰般消散了,没影了,失败了。
到底过错处出在哪?你知道么?我也说不上来。
当天午后,太子的几名亲随又回到了长安城。他们将自己的双手捆绑在一起,只留着握住马缰绳那么一点手指在外面。在这一小队人马的最后,有一匹空马。
不,不是空马,上面驮着一具死尸。
这人是谁?那还用问,即使你没有眼力,从这人的衣饰上分辨不清。你难道想不到,这死人就是太子。
当然是太子!他要不死,跟着他的那几位非但没混上个开国元勋,倒要给满门抄斩。头脑清醒的人谁也不想被满门抄斩……。
第一节
那件大事发生之前我就说过,徐少铮这个人不得了。
不单是我这么认为,整条胡同的大人们在事后也赞同这个观点,由此说明,虽然我老人家只有12岁零9个月,但熟读《水浒传》,吸收了不止108个人的人生经验,看问题一针见血,比得上胡同口的马奶奶和智多星吴用。
第一次见徐少铮是3月份。那天,街道上的一班大娘儿们借着批《水浒》的由头,又整了马奶奶一回,让她交代当年开大车店,卖人肉包子和蒙汗药酒的事。马奶奶天上一脚地下一脚,总算是交了差。人群散去,天也黑了,这时,我家院门口来了辆三轮车,拉着不多几件家什,后边跟着的那人,就是徐少铮。
他是我们院子里的新住户,搬进了西北角上那间小房。在他隔壁住的是“女工头儿”张奶奶,还有她的孙子张志杰,一个二十多岁的浑蛋。
张志杰站在?99lib?院中骂闲街,转弯抹角地撩拨徐少铮。
那间房子几年没住人,门口给张家堆了不少杂物,既然新来了住户,张家就得把东西挪开,于是张志杰骂街。徐少铮把家什搬进房内,再没出来过,任由张志杰在外边骂,直到他骂累了,院中这才清静。
当晚,整个一条胡同的人都想当然地认为——新来的小伙子窝囊。但是,只有我一个人看见,徐少铮用一只手便把铸铁的煤球炉子端进房里,炉膛里还闪着红光;他另一只胳膊还夹着个牛腰粗的铺盖卷。能用一只手端起带火的跃进炉,在整条街上没人有这本事。
我决定喜欢这个人。
这也是私心作怪,我盼着徐少铮用那条有劲的胳膊教训张志杰一顿,打他个乌眼青、满脸花什么的,因为,这个浑蛋向来把欺负胡同中的孩子当乐事,罪大恶极。
决定了喜欢他,第二天一早我便给徐少铮送去半桶水,虚言是我父亲的主意,也算是同住一个小院的善意。张志杰在一边拿眼睨着我,故意把牙粉泡沫甩在我身上。
徐少铮站在门口向我父亲道谢,我这才有机会仔细地打量他。这位老兄面白唇红,眼睛大得令人吃惊,肩膀宽,屁股窄,蓝绒衣的袖口挽到肘上,露出的小臂像棵树。
我老人家眼力不错,他肯定是个人物,张志杰不是他的对手。
住在胡同后边的杨威紧跟在媳妇身后进了我们院,他比他媳妇矮半头,出了名的老实。他们两口子到我们院里来可是件难得的事,这小媳妇与张奶奶是死对头,两家共用一堵墙,据张奶奶说是床头顶着床头。
杨威是去年腊月里结的婚,媳妇月瑶骑着辆新自行车来的,嫁妆不少,送亲的是一水儿的大小伙子,叫人看着发憷,于是有人说,这媳妇娘家兄弟多,打狼赛的,不好惹。
像她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会嫁给杨威?这件事本身就让人起疑。马奶奶躲在一旁自言自语,说杏眼桃腮水蛇腰,可不.99lib.是过日子的模样儿。等这话在各家各户转了一圈之后,却成了杨威的媳妇长着勾人眼,细腰大屁股,各家得看好自家的爷儿们。
马奶奶年轻时是大车店的当家人,平生阅人无数,她在胡同中品评人物很有几分权威,就这一句经多方转述的闲话,算是给月瑶定了“成份”,于是邻里间便不大和睦。
“少铮兄弟,要搬家先打个招呼,杨威帮不上大忙,也能搭把手不是?”月瑶进门先开口。她长着紧绷绷的小脸,紧绷绷的腰身,紧绷绷的胸,却是慢悠悠的声调,听到耳朵里格外受用。我扒在窗台上看,也想娶这么个媳妇。
“嫂子,不敢劳动您,我一个人就行了,没多少东西。”徐少铮客客气气地站在门口说话,顺手接下杨威背来的一口袋煤球,两个人,四只黑手。
“你这是客气,缺什么吃的用的,尽管到我屋里去拿,你哥哥糊涂,不知道疼人。”月瑶进屋打了盆水出来,让徐少铮洗手。
“我哥哥人厚道。”徐少铮先让杨威洗后自己才洗,杨威却抢了水盆,把脏水倒进阳沟里。
月瑶请徐少铮到家里去吃饭,没请动;她又要在这里给他做饭,让杨威拿肉票割肉,买菜买面,还不成,便去了。临走回头望了一眼,眼波从我面上扫过,让我头上发晕,好似中了煤气或是传说中的醉酒,驾云一般。
醉眼朦胧中,我发现徐少铮已经回屋去了,而张奶奶家玻璃窗的寒雾后边则藏着两个人,四只眼。
午饭时,月瑶又回来了,杨威还是跟在后边,端着两大碗饺子。
我想,这么紧绷绷的女人,包饺子必定是薄皮大馅,紧绷绷的有肉。不一会儿,那两口子出来,杨威走在前边,一脸幸福的笑容,月瑶落在后边,也在笑,但皮肤紧,笑纹不明显。
非年非节,我中午却平白吃上了一大碗饺子,猪肉白菜馅,肉多油重,香得没法说。另一碗,徐少铮给西屋端了去,那屋住着陈老太爷,他的儿子早九九藏书
丧,孙子不孝,一个人住。
从此,我家的院中便住满了人,南房三间,东头两间是张奶奶与张志杰,西头一间是徐少铮;厢房都是单间,东间是我们家,对面西间是陈老太爷。当然,还有胡同口的马奶奶和胡同后边的月瑶与杨威两口子,算是常来常往。
张奶奶住尽东头那一间,胡同里唯一的一条公共自来水管从她的墙上穿出去,水龙头上方开了个小窗口,用来监督用水,以免浪费,于是,整条胡同的客来人往,便都在张奶奶眼中了。
日后出的那场大事,与这格局大有关系,我不迷信,却真相信是这格局的毛病,连马奶奶也同意我这看法。她从来也不把我当个小屁孩儿,夸我是猴精转世。
第二节
徐少铮有个习惯,隔三岔五的,他.99lib.要在房顶上吹笛子,样板戏的曲牌,并不吵人,邻居也没人不满意,只有张志杰时不时地站在院里骂闲街,不吹笛子他也骂,但他上不去房,太胖。徐少铮不理他。
我能上得去房顶。徐少铮的窗边架了张梯子,我时常爬上去听。耸起的屋脊像两座山,中间的凹处挺宽,睡得下个大胖子,房后是杨威家。
天气开始变暖了,我高高地坐在屋脊上,小风嗖嗖地溜着,在后脖梗上打转,又凉爽,又惬意,给个街道主任也不换。
徐少铮有意将曲牌子放慢,拉长,调子悠悠的,把李铁梅的刚强、火炽,变成小媳妇的絮絮叨叨,满好听。有时为了逗我开心,他便吹两段坏人的唱段,座山雕、鸠山之类,弯来绕去地笑死人。
我们两个话不多,他吹,我听,偶尔月瑶叫杨威丢上俩青萝卜、酸梨之类的,我们便吃。
有一次夜深,笛膜破了,他下去换笛膜,我分明看到,他先是踊身跳下去,过后又手搭房檐翻了上来,没走梯子,无声无息的好似“鼓上蚤”。
莫非他是位侠客?由此我越发地敬佩他,但没有对任何人讲这事,对父母也没讲。侠客们做事讲究的是不留名姓。
月瑶又来找徐少铮,脸上的笑容挺拘谨,不像头一次那么灿烂,他没在屋里。张志杰把她拦在当院,大胖脸倭瓜一样向两边咧开,小母猪眼儿放着光,两只肥手摸来摸去。
院子窄小,张志杰的大肚子往院里一横,月瑶就不方便硬挤了。张奶奶先是开门往外一伸头,见情99lib? 景又缩了回去,没言语。
“听我娘说,你们两口子夜里睡觉不安生,净吵架玩,有这事么?”张志杰此时背冲着我,我从门缝中能看清他后脑勺上的肉褶。
月瑶没有讲话,只是盯着他。但我看见她的手指动了动,不远处立着只煤铲。
“那个矬行子没脓水,跟着他当然受憋屈不是?你也别不痛快,有哥哥在,我疼你。”张志杰的手往前伸,被月瑶一把抓了回来,手背上留下几条血99lib?印。
后边的事情有些混乱。张志杰挡住我的视线,我只看到两个人扭在一处,月瑶手中的煤铲被打落在地,她便用偏带皮鞋踩他的脚。
月瑶没有高声叫人,这让我有些奇怪。当然,成年之后我才明白,她明明知道邻居们对她的看法,高声呼救的结果只会徒增烦恼。
两个人撕扯着向我这边来,我从门缝中伸出一只脚,踢倒了炉火上的热水壶。热水浇在张志杰的裤脚上,烫得他一跳,回身便来抓我。
一只白白净净的手伸了过来,刁住张志杰的手腕子,一扭一搡,张志杰嗷地一声退开来。来人是徐少铮。
院外聚了一群闲人,一个劲儿地朝这边看。
月瑶整整衣裳,用手指把乱发理了理,走了出去,在与徐少铮一错身的当口,我看到了一股怨恨的目光九九藏书,触目惊心。院外的闲人一律撇着嘴,不看月瑶看徐少铮。明明看到朋友的老婆被人调戏却没有大打出手,他们看不起他。保护不了女人,在这条街上便不算人,我读出了众人的思想。
第三节
街道代表是下晚来的,敲着破铜盆,高一声低一声地叫,让每家走出一个人来听上级指示。她早年走街串巷卖肉包子,嗓音有训练。
我代替父母出来,发现聚在代表身边藏书网的大都是孩子,不多几个大人捎在后边。
宣讲的是公安局的通知,说是市里边出了飞贼,高来高去,盗人财物,让各街各巷提高警惕,发现可疑人物及时报告。
这可是难得的新闻,让众人疲懒的精神一振。大人们都从家中走出来,有的还端着饭.99lib.t>碗,鸡一嘴鸭一嘴地问,多是打听飞贼偷了什么贵重东西,年龄多大,也有女人问飞贼模样好坏的,众人哄笑。
我无端想到了徐少铮,还有他那飞檐走壁的本事。他不会是飞贼,他是侠客,至少也该是个公安局的侦察员。
徐少铮推着车子站在人圈外边,向我眨了眨眼,问:“逮着飞贼有什么奖励?”
“一百斤精面粉,四斤芝麻酱。”街道代表把这些好东西泼洒向四方,于是,众人各自回忆芝麻酱烙饼的香味,馋涎占住了嘴。但我没想这些,因为我没吃过这么奢侈的东西。我吃过最香的东西是炖猪尾巴。
从当天夜里开始,胡同中的男人们成了业余警察,闲谈之间,把整条街上的男人都梳理一遍,最后半开玩笑地把徐少铮择了出来。别人都拉家带口的不像,只有他看着值那大价钱。
但是,这地方的人有规矩,怀疑归怀疑,玩笑归玩笑,权当是永夜难销九九藏书,开心解闷罢了,至于告密的事,干不得,干了一家三代臭遍街。
第二天一早,月瑶给徐少铮送早点来,他没开门。张志杰又站在院中骂街,很难听,每一句都与男女私事有关,我听着似懂非懂,但知道不是好话。
徐少铮竟然没有出头,让月瑶羞臊着自己走了出去。开始我有些怀疑对他的崇敬是不是太盲目,随即我又批判了自己的动摇,徐少铮绝不是个窝囊废,他必是深藏不露。
果然,下晚的时候,张志杰的大胖身子让几个闲汉给搭了回来,说是他躺在铁道外的臭水沟里,哼哼了一个下午,就是爬不起来。来人说这脸上没伤,嘴上也没酒味,多半是羊角疯发了。
张志杰没有羊角疯。胡同中每一个人都知道,他必是被人揍了一顿狠的。他这样的浑蛋仇人不会少,今天才挨揍已经太晚了。问他是谁打的,他却不言语,只是翻着母猪眼,惊恐万状地往南屋里看。
我知道,打他的人必是徐少铮。如此看来,徐少铮心细手狠,不像“鼓上蚤”,倒像那杀人的石秀。
胡同中没有人提张志杰挨打的事,也再没有人说徐少铮是个窝囊废的话头,连杨威也跟着沾光,出来进去的常有人意外地跟99lib?他说客气话,弄得他手脚没处放。
这地界的人最佩服好汉,美中不足的是,大家都认为,徐少铮应该光明正大地在胡同里打,那样更英雄。
张志杰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月,这段日子里,我跟徐少铮的交情越发地深了,常常到他屋里去玩。能够进到他房里的,整条胡同只有仨人。
张志杰伤好可以出门的那天,张奶奶烧了两条鞋底子大鲫鱼给徐少铮送过去,外带一瓶酒。两人说什么我不知道,想必张奶奶是去替她那不成器的孙子赔不是,说软话。
鲫鱼我跟陈老太爷一人吃了一条,在陈老太爷屋里,徐少铮看着我们吃,样子挺高兴。
陈老太爷三盅酒下肚,说了句:“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
这老头儿糊涂了,我想。徐少铮却郑重地点了点头。陈老太爷耳朵聋得赛石头,跟他说话得以表情为主。那件大事发生后我才明了,原来陈老太爷一语成谶。
第四节
这一阵子,徐少铮不常回家,杨威又常上夜班,我跟他们见得不多。胡同中也没什么大事,只有街道代表又来敲了两次铜盆,飞贼还没抓着,奖励的数额又提高了许多,?99lib.t>说是给自行车、手表、缝纫机三大件。这是眼下最时兴的聘礼,抓住飞贼的人,立马就可以定亲娶媳妇。
但是,胡同中的男人对这件事已经不再像当初那么热情,出这么大的奖励,那贼人的本事不定有多大?这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能力,不想也罢。
徐少铮见不着,我无聊得很,与他的交往,让我很难再去跟小屁孩子们一起混。不知怎么个缘由,近来月瑶时常叫我到她院里去玩。胡同中除了马奶奶,没有人肯登月瑶的门,我却看不上他们这种欺负人的行径,便去了。
月瑶住的是个小独院,与我们院背对背,却少两间房。院里有棵香椿树,挺粗挺高,像把巨大的阳伞,罩着她,也.99lib?
罩着我。月瑶时常用腌过的香椿芽给我摊鸡蛋饼吃,又香又软,像她的手。
杨威喜欢我,见着我总是笑眯眯的,话不多,只是笑,但他的身材相貌长得不体面,让我喜欢不起来。我总觉得,像月瑶这样美的人儿,与徐少铮应该是两口子。
我无意间把这想法说了出来,父亲打了我一巴掌,这是从未有过的惩罚,为此我把嘴闭得严严的,长大竟养成了慎言的美德。
月瑶那里,我依然常来常往。另外,屋顶上我也常去,徐少铮不在,我一个人坐在那里,可以海阔天空地胡想,但想得最多的还是月瑶。我喜欢她!
马奶奶跟月瑶走动得勤,我常能在月瑶院中见到她,有时她还往院里带人来,有男有女。月瑶没有工作,却绣得一手好针线,鸳鸯、龙凤什么的,多是枕套、门帘一类娶亲用的东西。街道上不让干私活,更不许做买卖,月瑶借着与邻里没有来往,便偷偷地在家里干,让马奶奶给她找买主儿,一来二去,这才弄出事情来。
这天,我跟着月瑶在院子里描花样,她在炉火边烤大枣,四处弥散着甜香,说是一会儿沏枣茶,我们俩喝。天气不凉不热,她穿了件月白缎子的宽袖大袄,从腋下绣起一枝桃花,向前襟后背分做两路,枝枝桠桠地两幅画,宽大的袖子上是飘落的花朵,两臂伸开来像是要飞。类似的漂亮衣裳,我在这里见过不少,只是她不敢穿出门去,每回出门,总是换上灰色或蓝色的衣服,让我看着生气。我爱她穿花衣裳的美,也爱她穿上自己绣的好衣裳时那份自得。
马奶奶在外边敲门,听惯了的动静,不用问就知道。我跑去开门,见马奶奶身后跟着个男人,高高大大,脸上架着副白框眼镜,像个老师。
“这是马大夫,听说你的绣活好,专门来看。”马奶奶四下里张罗,沏上枣茶先给了马大夫,没给我。
绣品拿了出来,马大夫夸几句精致,便把目光落在月瑶的大袄上。“您这花样是哪来的?还藏书网有别的绣品么?”他的声音像只热手在摸人。
“到哪去找新样儿,都是照着旧样儿胡乱改改。”月瑶说,脸上的笑纹并不似往日里接待买主的刻板。她?99lib?又拿出几方绸缎手帕,都绷在硬纸板上,画儿一般。
“难得的好针线。”马大夫似是有些遗憾。“只是,桃花落的时节,飘到袖子上的该是花瓣。”
他妈的,西门庆也这么说!我心道。《水浒传》是最好的老师,于是,我不喜欢这人。
又过几日,马大夫一个人来了,穿一身细薄的毛料制服,领扣也扣得整齐,腋下是一叠厚纸和几本旧画报。
杨威当晚要上夜班,刚刚睡醒。我与月瑶在香椿树下踢键子,她穿件水红半大袄,活动得多了,脸上红扑扑的。
马大夫很客气地与杨威握手,半弯着腰,月瑶倒了杯水出来,我蹲在一边,盯着他手里的东西。
“前几天我来过一趟。”马大夫主要是对杨威讲话,不看月瑶。“你爱人绣的活很好,只是没有我需要的东西。”
杨威嗯嗯地应着,手上搔着光腿。
他又道:“这是我画的几个花样儿,想请你爱人给帮帮忙,工钱全听你的意思。”
月瑶接过花样,我凑过去看,见是一件旗袍、一顶床帐,还有件宽宽大大的衣服,不知道是什么,大样、小样,一套一套的,用彩色的墨水,画得极精致。
“这花样用过以后,能给我留下么?”月瑶第一次开口。
“您太客气了。”马大夫也是进门来头一次对月瑶讲话。“我这儿还有些旧画报,上边有几幅旧国画,送给您。当年的苏绣、缃绣都是能照着大画家的作品,绣山水、翎毛的。”
“您真太好了,谢谢。”月瑶感激的神情和眼里晶亮的波光,都让我心里妒忌得仿佛小虫在咬。
第五节
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证实了我对徐少铮的敬重是多么的有道理,也让我对他有了新的认识。
有三个小子,二十多岁,一脸的流氓像,堵在月瑶门前胡闹,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头一天杨威不在家,月瑶把大门关得紧紧的。胡同里没有人肯出面,反倒是传出一些不让孩子们听的谣言。
第二天杨威在家,出来与他们理论,被狠狠地揍了一顿。同时也从那三人口中听出来,他们是月瑶的旧邻居,说是其中一个跟她搞过对像,因爱成恨。这是本地的恶习之一,初恋的对像结婚,失恋者总要去闹一闹。只是不知为什么,这三个小子来得晚了半年。
第三天,徐少铮赶回来,打折了两个小子的胳膊腿儿,第三个脚快,没逮住。到了第四天,派出所的警察来找徐少铮,把他带走了。
打那场架的时候,我跟在徐少铮身后,他当然用不着帮手,我却被吓住了。徐少铮的样子像头发疯的老虎,那三个小子一交手就败了,他却把两个人打得瘫倒在地,一动不动。那会儿他就是个疯子,手边若是有条棍子或是块砖头什么的,我相信他们一个也活不了,于是心中越发地害怕。
我敬重他的朋友义气,却担心他这种替朋友发作的疯狂。一个人火气太大,惹的祸也大。我只是不明白,前一段他那么能忍,如今竟然又这么冲动,让人摸不着头脑。
徐少铮被强制劳动三个月,张志杰又重新出现在胡同里,得意扬扬的,但他没敢再去招惹月瑶。
这段日子里,月瑶一直在做马大夫的绣活,杨威工厂里加班加点,上夜班的时候居多。我仍然常到那院里去,月瑶疼我,给我好东西吃,还跟我说话,让我帮着描花样。我很幸福。
马大夫也不时过来看看他的绣品,藏书网给月瑶些建议,都是拣杨威在家的时候。大家熟了,有说有笑,只有我一个人厌恶他,说不上来什么缘故,就是不喜欢。
秋风起了,马大夫的绣品也已经完工,我再没见到那个人。倒是马奶奶常来常往,月瑶时常送些东西给她,挺亲近的样子。两个人也开始低声细语地说话,不让我听见。
我时不时的还要爬上屋顶,坐在屋脊上乱想。但我跟徐少铮一样,从来也不去月瑶的屋顶上,杨威没本事,踩漏了房顶是月瑶遭罪。
出事的那天,徐少铮刚刚被放出来。
见他回来,我非常高兴,腻在他房里不出来,他也挺高兴的,跟我说说笑笑,说是一会儿带我到饭馆去吃好东西,我说得问问我父亲行不行。
杨威夹着饭盒来了,一脸的难受样,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结果什么也没说,又去了。他上早夜班,六点多就得出门。
我本想回家去问我父亲吃饭的事,他没下班。见张奶奶跟在杨威身后往外走,我也跟着走出来。
马奶奶小脚伶仃地站在胡同口,像个古老的哨兵,见杨威出来,问:“上夜班?”
“上夜班。”杨威答道。我记起来,两天前在这个地方有过同样的对话。
“活儿忙吧?”马奶奶又问。杨威又答道:“抓革命促生产,明天中午也回不来。”
马奶奶转身回自己院里去了,她与跟在后边的张奶奶“誓不两立”。
我到街对面的公共厕所去了一趟,出来时,见张奶奶与杨威远远地站在街口,说得挺热闹。那杨威活像锯了嘴儿的葫芦,有多少话可说?我虽然纳闷儿,却也没往心里去,只惦记着跟徐少铮一起吃饭的事。
徐少铮洗头、洗脸、换衣裳,耽误了不少的功夫,我们正要出门,张奶奶竟然进来了,手上两个油纸包,一瓶白酒,说:“大侄子,没什么好的,老婆子给你拿瓶酒,算是压压惊,你可得赏脸。”
“您客气。”徐少铮道。
“你走的这些日子,你那兄弟可遭了罪啦。”张奶奶把我赶出门去说。我受过什么罪?不明白。
“别人家的事情,不说也罢。”徐少铮马上又把张奶奶送了出来,招手叫我。想必他们没说几句话。
桌上的油纸包里是半只烧鸡和一堆酱杂样儿,看着我那个馋样儿,徐少铮笑了,问:“要不,咱们在家吃。”
都是我这馋嘴惹的祸,如果出去吃饭,许就不会出事,为此,我这一辈子再没吃酱杂样儿。
酒味很辣,徐少铮给我也斟了一碗底儿,两只酒碗一碰,我便大嚼起来。烧鸡我没吃过,不稀罕,酱杂样可是美味无比。我吃得两手的油,正在舔手指头,听见外边张奶奶叫陈老太爷。
“他陈爷爷,您老说说这叫什么事?”张奶奶的声音很大,因为陈老太爷耳聋。“我老婆子这一辈子不害人,不做缺德事,怎么到老了还遭这份罪。”
我没在意,又往嘴里塞了块肺头,滑溜溜的肺叶,脆生生的气管,嚼在嘴里两种滋味。
“您说说,一到半夜里,隔壁那床铺就咕咚咚,咕咚咚地闹,我老婆子睡不了觉呀!”99lib?
徐少铮的脸上不大好看。我这才想起还有半只烧鸡,却不知道从哪下手,左右地端详。
“爷儿们整宿地上夜班,娘儿们在家半宿半宿地折腾,您老说这算什么事?”
徐少铮猛地站起来,却又坐下了,喝一大口酒,没吃菜。桌上的肉本来就不多,我一个人还能再吃这么多。
“我跟您老说,咱这胡同里要出事,总来生人,我从窗户里看着,是个大个子,戴着眼镜,白白净净的,好体面。后边是条死胡同,三更半夜的,他来找谁呢?也听不见叫门。”
她必定是从水龙头上边的小窗户看见的。我吃不下去了,胡同后边只有两户人家,三更半夜,白白净净的大个子戴眼镜,还会是找谁?
我心中害怕起来,偷眼看徐少铮的脸,怕他“疯病”发作,为了朋友,他可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脸上什么也没有,像张白纸。我什么也没看见,但还是担心,因为他开始大口喝酒。
酒是穿肠毒药。我记起了陈老太爷的话。
“那老梆子,不是个好鸟,满嘴胡话。”我想说两句开解人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如果张奶奶的话是真的,这就真成了《水浒传》的故事。我替月瑶担了心事,尽管我并不很明白这里边的详情。
“喝酒。”徐少铮撕了只鸡爪子在嚼,酒碗碰酒碗。
这一顿酒,喝到天大黑,我母亲来叫了我两次,都叫徐少铮拦住,把我留了下来,说是老没见了,怪想的。
张老婆子又在院中叫:“他陈爷爷,那人儿又来了,您说这不是作孽么?”
我从徐少铮脸上还是什么也没看见,只是他的眼睛湿润了,喝醉酒的人都这样。
“罢了,罢了!”他把空酒瓶丢在墙上,碎玻璃散落一床。
我吓了一跳,怕他发疯。他没有,脸上还是空荡荡的,两眼晶亮。
屋角有个煤池子,里边烧剩下的煤球、煤灰还很多。他伸手挖开煤堆,找出一只小巧的铁盒,上边印着个胖娃娃吃手指头。
打开铁盒往桌上一倒,里边有十几块手表。表的好坏我不知道,能有手表戴的,都是上班挣钱又少家累的人。我父亲就没有手表,在这一条胡同里,总共也没有几块手表。张志杰手腕子上倒是带着一块,听说不会走。
“拿一块。”徐少铮醉了,醉人发酒疯,不是乱打人,就是乱送东西,这种事我见过。
我却担心他发的不是酒疯,而是打人、杀人的疯。我让这念头给吓住了,手握着嘴心里不住地蹦。
“你拿一块才是我朋友。”
我胡乱拿了一块,便被他赶了出来。我有心在院子里大喊大叫一阵子,把人们都吵起来,但没有这个勇气,便把手表也埋在煤堆里。
到长大成人之后,我才知道,这是一块瑞士产的英耐格,全钢17钻。到了今天,表盘已经变得淡黄,我仍然带在手上,反倒显得时髦。
第六节
徐少铮什么时候上的房,我没能看见,我是因为担着心事睡不着,这才上的房顶。
我没看见杀人的场面。当时我也不知道会杀人.99lib.,更不敢想象下边正在上演的是“狮子楼”或是“翠屏山”,只听见两个男人在吵,声音不高,听不出是谁,很快便无声无息,这也就越发地让我担起心来。
月瑶家的香椿树又粗又高,枝桠伸到房檐上,我顺着树枝往下爬,一个失手,跌了下去。
屋里的灯很亮,房门打开来,徐少铮出现在门口,手里提着菜刀,白衬衫上全是血。
我脑子里闪出一连串的念头:我不是一个好朋友,对于徐少铮,我甚至再没有资格自称是他的朋友,明明看见他走向深渊,我却没能叫一声,唤住他。我好悔。
这件该死的事情,足够我悔恨一生!该死的张奶奶,该死的马奶奶,该死的王婆,该死的“马泊六”,该死……
街道代表又来敲铜盆,宣布徐少铮的罪行,说他是个重大的盗窃犯,作案无数,却没说他就是那个飞贼;另外就是说他思想污秽,与人争风吃醋,结果刀伤二命,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胡同里的男人没有提起他们曾怀疑徐少铮的事,只是背地里暗伸大指,夸赞他是条汉子,同时也替他可惜,说他是个糊涂虫。这话都是偷着说,连老婆也背着。
徐少铮孤身一人,没有亲人,也就没有人给他出那颗枪毙他的子弹钱,结果,张奶奶出了这笔钱——一毛六分钱,一颗子弹,一条命。她说好孬也算是邻居一场,帮一把是一把。
张志杰检举有功,得到了那“三大件”,很快就娶上个媳妇。那女人有着“顾大娘”的好身板儿和“孙二娘”的好口才,不上一年,便把张奶奶给气死了。这些事我都是后来才听说,因为,我家很快就搬出了那条胡同,搬得远远的。
一个月前我接到了一封信,杨威写来的,说他快死了,想见见我——徐少铮的最后一个朋友。
过去了三十多年,杨威还住在那个院子里,只是香椿树死了,枯枝向天空伸出去,像只鸣冤的大手。
杨威也不过六十来岁,却瘦成了“人干儿”,躺在床上,说自己得了肝病,再活不了几天。
我认得那张床,与隔壁张奶奶的床头顶着床头。床对面杨威望得见的地方,挂着那件睡衣。我现在知道那叫睡衣,宽宽大大,淡黄的绸子上,绣着紫玉兰,马大夫出的花样。
“我就要死了,得告诉你一件事。”杨藏书网威说。“少铮不让我对任何人讲,但是我必须得告诉你。我死后,你就是他唯一的朋友。”
我没有讲话。对杨威,我只有那么一点点同情而已。一个不能给自己老婆幸福的男人,活该受这罪。
“他们俩是我杀的。”杨威喘着粗气,眼睛干涩得像两口枯井。“那天,张奶奶把月瑶与马大夫的事都跟我讲了,我偷着回来,杀了他们。”
我一下子蹦了起来,问:“徐少铮知道你要杀他们?”
“不知道。他来时,人我已经杀了。我99lib?不知道怎么会杀死他们,真的不知道,但是,我杀了。”
浑帐王八蛋!徐少铮肯定也是来杀人的。我心中怒吼。
“少铮心疼我,他在刀把上用他的手印盖住了我的手印,要替我去死。”
“为什么?”
“因为,我老娘那会儿还活着。”
倒霉的徐少铮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就是那个替朋友杀老婆的石秀。
上周我得到消息,杨威熬不住病痛,自缢而死。
对他的死,我一丝一毫也没有伤痛的感觉。这是那种每个人都可能遇到的害人的“朋友”,他把自己所有的麻烦与痛苦,全部交给朋友承担,因为他无能。
我不会去吊祭他,更不会去与他的遗体告别。
我恨他!
第一节
30年后再讲这件事,我仍然感觉到几分愧疚,但也保留了一丝丝的得意。
起因只缘于一个地方性的传统——就是那个小小的铁路道口,它是几代人的战场!
眼下我研究本地历史,这才弄明白:一百多年前,城北有两个混混儿打架,把全城内外所有街面儿上的“英雄”都约齐了,足足上千号人,一场恶斗下来,死伤无数,事发的缘由说法不一,也不过是为了只鸽子或是个女人什么的,没有人费心记住细节。从那往后,本地的好汉们便分成两大阵营:“上角”和“下角”,上百年的仇怨,一代传一代,每逢天下有事,必定是要来一番争斗。
当时我家所在的那条街属于“下角”,铁路道口外边是“上角”。
糊里糊涂,我小学毕业了。别人的学校都在近前,只有我一个人被发配到道口外边的中学,这其中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因为我把《水浒传》读得烂熟,考短了我的班主任,让她难免恼羞成怒;另一个原因是我爷爷当年有两顷盐碱地和一挂骡车,胶皮轱辘的,算是出身不好。
12岁的我,能在街面上混出个头脸来不容易,因为害怕不敢过道口去上学,那可不是件有出息的事。于是,我带了二蛋子去道口探察“敌情”。
从我住的胡同往西一箭地就是道口,两根拦人拦车的道杆起起落落,便是楚河汉界。那时候太阳比现在毒,白亮亮的,柏油路面软得赛发糕,踩上去热呼呼地稀松二五眼。街上的行人也蔫蔫地一步懒似一步,都像是没吃饱。
为了让二蛋子跟我去冒险,我大大方方地赏给他半个窝头和一块蒸熟的咸疙瘩,自己中午喝了三大碗凉水。存着一肚子虚火在那里,不会觉出饿来。
二蛋子跟我同年,细胳膊腊腿儿,小脸像晒过了火的腌萝卜,满是细密的皱纹,鼻子下挂着四季长流的鼻涕,两只小圆眼黄黄的,夜里也有光。他胆小,瘦,不能打,但嘴儿好,鬼点子多。自从我四年级出道,仗着身高力气大,打下两条胡同的江山,他便自觉自愿地作了我的跟屁虫,可有时我却觉得,这孩子头儿像是他在当,我干的每一件事情,闯的每一次祸,十有八九是他的主意,而其他孩子在我的“淫威”之下,不得不顺从罢了。
铁道外边的人可不是胡同里的毛孩子,自己一个人过去,好比只身入虎穴,不是玩的。我害怕,但绝不能在人前露出一丝一毫,露了馅,这一辈子的刚强也就交代了。
父辈的经验值得注意:活在这个地方,一旦丧失了男人的荣誉,那可比老婆偷汉子更可耻。
太阳迎头照下来,辣辣的如同后娘的舌头。我跟二蛋子高高地坐在枕木堆上,牙齿间咬着根鼠须草,故作悠闲。
道口那边有几个十七八岁的大孩子在抽烟,都穿着瘦腿裤。
这段铁路临近调车场,共有九股十八根铁轨,枕木堆的对面是座黄土山,据说那上边建有极复杂的工事,花费了“上角”几代孩子的心力,是他们最有利的防御工事。我父亲额头上的伤疤,便是小时候攻山失利的明证。
二蛋子显然有些害怕,跑去撒了好几泡尿。我也知道,人单势孤地坐在这里,确是不大妥当,但是,毕竟是在自己的地面儿上,我还不至于那么没出息。二蛋子的胆小倒成了他的长处,害怕就是害怕,他不用藏着掖着,也绝没有人笑话他。
阳光泼洒下来,在山顶映出一带金黄,山角上的信号树像李铁梅一样挺拔;背光处大片的阴影,凹凹凸凸,层层叠叠,真真切切地显出几分巍峨。
这景致美得险恶!
突然,金黄色的光带中冒出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那里,手搭凉棚,向这边张望。我也把手遮在眉上,遮住阳光望过去,但看不真切,只能猜出是个男孩,不是大人。
一列客车开过来,写着“北京-秦皇岛”,就在第二条铁轨上,车头上的铜铃咣当咣当地响,过道口时鸣一声汽笛,好似怪兽打了个长长的饱嗝,呜呜地去了。
火车后边,闪出来的竟然是那个男孩,他必是偷偷地摸了上来,站在路基上盯着我看,中间只隔了四条铁轨。
“哪部分的?”我硬硬地问,同时警觉地四下扫视。他没有带包抄上来的同伙,我的身边也没有战友,二蛋子不见了。
道口那边,抽烟的大孩子正拦住一个女孩,嘻嘻哈哈地,没有人注意我们。
那个男孩已经迈过最后一条铁轨,来到枕木堆近前,仰头望着我。他戴了一顶又脏又皱.99lib.的旧军帽,颊上有块鸡蛋大的青痣,如同青面兽杨志。
“哪一部分的?”我的声音如同号角,说着,便从枕木堆上跳下来,胶鞋踩到块石子,硌得脚生疼。
两个人隔开五六尺,互相盯视。此时我心中没有恐惧,只有激动,好比林冲在梁山脚下遇见杨志。《水浒传》提供的人生经验,确实比《金光大道》有用得多。
青面兽也不像是要冲过来,脸上很平静,很老练的样子,上下打量我,肩上松松的,没握拳。他高我半头,明显比.99lib.t>我大个一两岁。
我脑子里转着与大孩子打架该使用的招术,眼睛盯住他的眼睛,余光照应着他的肩头。他若是肩头一紧,我就该抢先冲上去。
我们两个就这样你瞪着我,我瞪着你,不知过了多久,青面兽许是突然间觉得无趣,猛地张开双臂做势要往前冲,让我吃了一惊,正要合身扑过去,他却转身往回走,踩着路基上的碎石,摇摇摆摆的,傲慢得让人恼火。
我捡起一颗鸡蛋大小的石子,向他背后丢去,若是击中,他的脑袋少不了得变个破瓢。石子高了一尺,直直地飞过去,他连头也未回,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旧军帽上的褶皱像是无情的讥笑。
他真的冒犯了我,让我愤怒,同时也让我害怕。
第二节
开学的那天,我竟然在学校里见到了青面兽,他高我一个年级,身边总是跟着两个小子,显然也是个孩子头。他一发现我便奔了过来,问:“你是‘下角’的?”
我不知道中学的规矩是不是跟小学一样,想打便可动手,所以没做什么反应,只是拿眼盯着他,胳膊抱在胸前,一条腿轻轻地抖,像个老练的混混儿。
他一笑,牙很白,伸手抓下我的帽子,在里边吐了口唾沫,又给我戴上,便笑着离开了。
周围的新同学围着我看,如同一群呆鸟。
我摘下帽子,里边没什么东西;摸摸头发,有些湿。我明白,这口唾沫便是“战表”,虽说不是约定了时间、地点的大阵仗,但再见面时,拳脚相向是免不了的。我心里非常清楚,如果这个时候抄起件家伙,不管是铁锹还是木棒,上去给他一顿饱打,打得他头破血流,从今往后,我在这所学校里便创下“字号”,算得是个人物了。但是我没有动,一来是老师出现了,二来我每天必须得过那个道口,经过他的地头。
这是个无法摆脱的事实,道口成了我的魔障。
但是,我就这么窝囊地忍下如此明目张胆的欺侮,新同学们难免要把我当成个胆小鬼,也会忍不住技痒,在我身上试试欺侮人的手段。于是,我把眼棱棱着,四下里挑衅。得尽快把这种可怕的危险消灭在萌芽中。
新同学中没有人招惹我的目光,视线躲躲闪闪的,装得像没事人儿一样,心中必定小瞧了我。
再次与青面兽遭遇,比我想像的要快。
下学的时候,我离道口还有一条街便停下来,向道口那边仔细地观察。
青面兽在学校有点名气,我随便一打听,便弄清楚了,这小子的地盘不大,只是从道口过来到头一条横街这一段。我此时就站在横街上,向道口那边看,没发现可疑的人,不像是有危险。怕的是他们藏在胡同里,这样,我在这个地方便看不到了。
横街的路口上有家食堂,门口搭着凉棚,我蹲在凉棚下,摸出新学期的语文书来翻看。这是个较量耐心的时候,如果他们在胡同里候着我,就让他们等吧,早晚有饿的时候。当然,他们若是真的在那里,必定能看见我,但是,他们不能越过横街来与我争斗,除非青面兽有足够的实力,敢于越界向这边的团伙挑战。
就在这凉棚下,我平生第一次接触到鲁迅先生的快骂,痛快得好似暑天吃了两根冰棍儿。鲁迅先生的斗志挑动了我的斗志,让我忘了危险,忘了策略,更忘了大街上生存的基本原则。我径直向道口走过去,一个人,旧挎包里装着鲁迅先生,两脚的土,一脑袋汗,就这样去了。
青面兽果然候在胡同中,他身边只有一个小胖子,俩人一左一右把我夹在中间,一同往道口这边走,没话。
道口的栏杆放了下来,正在过一辆货车,长得让人生气,车厢的小窗口里伸出一只只牛脑袋,吃惊地张望,呆呆傻傻的,都是同样的表情。
如果我此时动手跟他们打,那才是傻瓜,比车上的牛还傻。单青面兽一个人就比我高大,结实,动起手来足够我忙活的,更不要说那个小胖子,手大腕子粗,平日必是举砘子、扔石锁地练,同样不好对付。再者说,一个人打俩得抡书包,我舍不得刚刚到手的鲁迅先生。
道杆抬了起来,候着的人群往前走,木头木脑的两眼无光。我站住没动,如果要动手,就在这一刻。那俩小子向前跨了一步,小胖子举手在我眼前一晃。
事后我才想清楚,原来这是他们练熟了的招术,小胖子举手一晃,我必得抬头往后让,这一抬头,青面兽的手背就像鞭子一样结结实实地抽在我的鼻子上。
血,先是涌进嘴里,然后才往外流,滴滴嗒嗒地落在地上,声音极大。我的鼻子酸痛到脑仁里,眼睛发花,只看到青面兽蔑视到极处的眼神,瞳仁像两块白石头。
不知为什么,我居然撒开那双没出息的腿,逃了,逃过了道口,逃得天悲地惨。
第三节
我挨打的消息,传播得比我想象的要快得多,影响之大出乎意料。
他娘的二蛋子野心发作,居然篡了我的权!20年后,当他骗取了我们俩人合伙.99lib.的生意,把我的股份剥个精光,让我屁股上背着俩脚印,空身被赶到大街上的时候,我方才明了,当年的这次篡权,他早有预谋,只是先前我没给他机会。这浑蛋有股子忍劲儿,如同越王勾践。
从那天起,往日跟在我屁股后边跑的那帮小子,全部追随了二蛋子。
我知道,我的荣誉丢失在了道口,至少是有一大半丢失在那里。我像这条街上,甚至像这座城市中的每一个失败的男人一样,我完啦,这一辈子都完了,与打扫公厕、倒垃圾的每一条壮汉一样。丧失了荣誉,就丧失了一切。
早上,他们一伙子聚在胡同口,等着羞臊我。这是失败者必须要面对的污辱。二蛋子今天好像体面了些,鼻涕擦得挺干净,身上是件刚刚洗过的毛蓝布褂子,补丁整齐得赛新郎。他身后的小子们目光闪烁,不肯与我对视。
“拿来。”二蛋子向我伸出手,手心朝上,洗得挺白。他这是向我要钱。
我走到他近前,近得闻到他头发里的酸腐味道。他的鼻孔里突然冒出一只巨大的鼻涕泡,又暴裂开来,声音大得吓人。
我的脑袋比他大两号,胳膊比他粗一倍,如果我抡圆了手臂,给他的小细脖儿来一下,足够这小子受的。
二蛋子的手仍伸在那里,目光竟然毫无怯意,黄黄的眼珠一动不动,胆大得出人意料。
我不能动手打他,虽然我知道,即便我真的动了手,那几个小子在我的积威之下,也不敢做什么,但是,我仍然不能动手,因为,我在道口丢了脸,不单单是丢了自己的脸,甚至将整个一条街的脸也丢尽了,这个时候,街坊间的任何一个人,即使是个穿开裆裤的小毛孩子,也可以冲着我的裤腿撒尿。
但是,我也不能给他钱。我每天有三分钱的早点钱,今天我娘没有零钱,给了我五分钱,就藏在我的短裤衣袋里,是那种体面的,亮闪闪的,大号的硬币。如果交出这枚硬币,会比挨青面兽十顿揍还要可怕,从那一刻起,我这一生便再难有翻身的机会,有关这一切,上几代的孩子们留下了极丰富的经验和教训。
眼前这个人我一丝一毫也不惧怕,但是我内心充满了羞愧,一个丧失了荣誉的男孩的羞愧,因为逃跑。
上学的路上我没有流泪,这不是流泪的时候。我用那五分钱在食堂买了一只茶鸡蛋,就着自带的窝头吃了。要打一场大架,得有充足的体力,体力来源于营养。
我与青面兽的第二架也打输了,但我保住了残存的那一小半荣誉。
他这次只有一个人,小胖子没跟他在一起。
“等着我呢?”他说,我捕捉到了他目光中的一丝犹疑。
一个人对一个人,我不怕任何人九九藏书 。
我撩起小褂抖了抖,又拍拍两胯,表明我是光明正大地两手攥空拳。他把书包丢在路边,扒下小褂放在书包上,露出里边渔网般破烂的背心。
道口两边各聚起一帮闲人,有老有少,冷静地望着我们。在道口中间动手,这是几十年流传下来的传统,过往的火车也会停下来等我们分出胜负。
我这天的头脑格外清楚,必是早上那只鸡蛋的功劳。青面兽像是练过,两臂放在胸前,左手在上,右手在下,头微微的低着,下巴收得很紧。
他的左手一晃,我的下巴上挨了他右手一拳,不重,他也是在试探。
在我这个年龄,几乎每一场架的开场都是这样,特别是在一对一的时候,双方拉出架式,像是会拳击的样子,过后自然是缠头裹脑地乱打,什么可怕的招术都可能使出来。
他的胳膊比我长,身材也高,拉开架式用拳头来打,我吃亏很多,所以,在我挥出十多拳之后,我的左眼眶肿了,右颧骨青紫,鼻子再次流血。不过,青面兽的薄嘴唇也在流血,肿得翻了起来,像头小猪。
但是,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我只能这么打,那些与大孩子打架的阴损招术,像什么抓眼睛、捏阴囊、踢小腿之类的不能用。这一点我们两个.99lib.都清楚,周围各有自己街坊的大人、孩子们在瞧,只能规规矩矩地打。
这么打下去,我必输无疑,不过,也让我发现了一件事,青面兽并不那么可怕,他打得很老实,如果我把自己深藏不露的一招拿出来,至少可以跟他打个平手。
我没有露那一手。
要战胜他,现在还不是时候,当然也没有把握。于是我败了,脸上的伤让我败得极惨。我们这条街上的大人们拍了拍我的脑瓜,像是夸赞我为荣誉而战的勇气,两边的小孩子们互相扔了阵子石头,便散了。
光棍打光棍,一顿儿还一顿儿。本地的这项原则我遵守了,为此我赢得了成年人的赞99lib?许,尽管我没能打赢。但是,这同时也要求我,必须更加努力地去战胜对方才成,否则,我的第二场架就成了欺骗,是一个冒充好汉的假招子,到那时,就不仅仅是丧失荣誉那么简单……。
第四节
当天晚上,我找到了二蛋子家门上。他躲在家里不出来,他家的大人出来敷衍我两句,却是毫不相干的屁话。
这一晚,两条胡同的孩子都老老实实地在家当乖儿子,避免与我碰面,街上只有小屁孩儿和大人们。
九月的夜晚,正是疯玩疯闹的好时光,先前的玩伴们都不见了,只有我一个人坐在马路牙子上,向整条街的人展览脸上的伤。短短的一条街是个小地方,发生任何一件小事,便会迅速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所有玩伴的家长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知道这两天刚刚发生了一起背叛,但他们什么也不会讲,依旧坐在街上乘凉,聊他们大人的事,听凭自己的孩子躲在闷热的家中。
生长在这里的人们都懂得,孩子的事让孩子们自己解决,家长一旦出面参与,那就说明,不是孩子太没出息,便是家长太浑蛋。
一个外来户的家长凑到我跟前。他有一嘴外路口音,软塌塌地腻人,但这一次他还没来得及讲话,便在其他大人的怒视下,又溜走了。
我白天的行为表明,坐在这里的是一个急于挽回荣誉的男孩,大人们知道该如何保护这种珍贵的品质。
天晚了,大人们开始散去,上早班的要早睡,上夜班的也该动身了。我仍坐在那里,腆着一脸的伤,每一个男人从我面前走过,都要在我的脸上深深地盯一眼。他们年轻的时候都有过同样的经历,也有他们自己的解决办法,有的成功了,有的落败,但必定都曾经历过。
他们望着我,我的目光空空的,一眼可以望见许多人,像个失去了山寨的大王。
接下来的一周时间,过得很平静,没再发生什么大事。我在这段时间里,分别找过胡同中的每一个玩伴,都是堵在他们的家门口。我没有吓唬他们,只有蠢人才以为吓唬人会管用,我只是跟他们闲扯,漫无目的的东拉西扯,越是这样,他们越是惊恐。这样做虽不足以让我重新得到失去的地位,至少二蛋子得不到我先前所拥有的敬畏。
二蛋子又开始带领着这群人在街上耀武扬威,他却没有注意到,身后的队伍一天比一天涣散。
道口仍然是我每天的必经之路,但青面兽再没有拦劫我,只有些小毛孩子,偶尔向我丢几块石子或碎砖头,以表示轻蔑。青面兽以为我彻底失败了,没有必要再为我费心,他这会儿正在与横街上的一伙子人争斗。在我身上的胜利,许是把他的野心激发了出来。
要战胜他,单凭力气不行,得有谋略,而且还要快,人们对残存的荣誉没有太多的耐心,给我剩下的时间并不多。
我把实施计划的时间安排在星期六,自有我的道理。这个计划确实有些冒险,到今天回想起来,我仍然认为自己很幸运。
那天下午是体育课,练习投手榴弹。下课时我偷了一颗教练弹,铁头木柄,柄上的黄漆早被孩子们的手磨光了,滑溜溜地相当称手。我把书包腾空,教练弹装在里边,沉甸甸的。上课铃响时,同学们往教室里跑,我却往厕所跑 ,站在厕所门背后等着。操场上空荡荡的,没有学生,也没有老师,只有我,还有书包里的铁家伙。
青面兽有个习惯,每到下课他便躲在厕所里吸烟,上课铃声打过一阵子他才出来。这件事我观察了许久,下午第二节课后,是他雷打不动的吸烟时间。
他推门出来,系着裤腰带,两只手臂支着,心满意足的样儿。我猛地冲了过去,与他撞在一处,书包中的教练弹沉重地击在他的左肘上。他大叫一声,疼得弯下了腰,用手捂住胳膊,吃惊地盯着我,一时不知所措。
我知道我干成了。这教练弹不论是打他的胳膊,还是打腿,都不成,除非我把它们打折了,但九九藏书
那样又不合我的计划。我与他撞在一处,绝不能算是有意地暗算,而教练弹的铁头撞在他的手肘上,能让他这条胳膊在一周之内使不出力气,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而伤他的左肘,给他留下右臂,是让他可以保留足够的信心,接受我的挑战。
“你小子的皮又痒痒了不是?”青面兽的额上见了汗。
“怎么着,你成小女孩了,碰不得?”我这话必定能激怒他。
“你小子找打。”他劈手给了我一个耳光,用右手。
“在学校里打得起来么?”我没有还手,反倒与他凑得挺近。“像你这样的孬种我见得多了,假充好汉,有本事咱们外边比划。”
“你挑地界,我接着你的。”他绝不能容忍一个手下败将向他挑战。
“那咱们就明天,下午一点,还在道口上。”明天是星期天,下午一点时,两条街上的人们都吃过了午饭,出来乘凉。
“就这么办,你小子可别不来。”
“我怕你吓尿了裤子,不敢来。”
“不来是孙子。”99lib.
“你也别说大话,明天你尽管带人来,越多越好。”我现在心中很有把握,他明天必定会来,而且不会是一个人,他以为我要跟他打一场群架,找回以往丢失的一切。
第五节
当天晚上,我依旧坐在马路牙子上,谁也不看,眼睛空空的,却又什么都印在心里。
明天下午在道口有一场决斗,这消息已经传遍各家各户,人们在我身边走来走去,留意着我的神情,奇怪我为什么安稳地坐在那里,不去四处张罗助阵的人手。
卖冰棍儿的过来了,声嘶力竭地呦喝着最后几根剩货。一个邻家男人叫住他,买了两根,让孩子给我送过来一根。香精、糖精与自来水冻成的冰棍儿,已然摊软在包装纸上,但挺甜。
我把冰棍含在嘴里,依旧是两眼空空。
这一天,整条街的人都睡得很晚,聚在街边悄悄地说话。反倒是我早早地回去睡了,睡得极香。
我的父母装作不知道这件事,但早饭给我摊了两个鸡蛋,母亲特意烙了两张白面饼,让我一个人吃。
午饭时,我家门前聚集了许多男人,来来往往的,端着饭碗;孩子们蹦蹦跳跳地唱着古老的歌谣,都与道口内外一百多年的争斗有关。中午我没吃太多,动手时,吃得太饱喘不上气来。
胶鞋的鞋带糟烂了,我换上一根麻绳,兜着鞋底扎紧,再喷上两口水;我又找了条厚布长裤换下短裤,穿短裤容易被对方抓住裤口,长裤的裤脚也用麻绳扎住,轻快利落如同“鼓上蚤”。
家里的菜油用光了,母亲要打碎油瓶,好取里边的残油,对门老爷子疼我,送过来一碗底儿的芝麻油。我把油涂满两臂、肩头和前胸,后背涂不到的地方,99lib.t>是我母亲亲自动的手。父亲坐在床上抽烟,不看我,额上的疤痕发着幽幽的光。
终于到了该上场的时候,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我临出门时摸了摸我的裤腰和衣袋。
如果我带了暗器给他丢脸,我就不是他儿子!
独自一个人,我向道口走去,光着膀子,香喷喷地像块稀有的香油点心。后边远远的,三三两两跟着我的街坊,另有不少人从各条胡同中陆续走出来,队伍拉得极长,都是男人与男孩,表情木讷,不言不语。女人们全都留在胡同口,显出少有的安静。
青面兽早到了一步,身后一字排开十七八个男孩,有的手里拿着棍棒。他一个人站在前边,阳光照在青痣上,泛着蓝光。
跟在我身后的男人们离道杆一丈开外便停住脚步,凑得太近便是助阵,离得远些表明是观战。他们让我一个人去面对一切,说明对我寄予了巨大的期望。
他们许是把我当成本地三十年才会出一个的好汉。这些好汉的故事我听过许多,也曾为他们骄傲,为他们激动。
我今天的对手只有青面兽一个人,如果他带来的一群人一拥而上,即使把我打得半死,在众人看来我依然是英雄,所以,对手只会是青面兽一个人,这一点,我算得清清楚楚——青面兽是个“规矩”孩子。
我终于在他眼中看出了怯意。
我居然一个人出现在道口上,单是这份大胆,就在他心中硬生生地逼出来一丝怯意。
他没有脱下小褂,依旧是左手在上,右手在下的架式,只是受伤的左臂略低了些,虚浮得很。
我真高兴他没有脱掉上衣,这样,我深藏不露的那一手便能发挥出极大的作用——我会几手摔胶,不精,但毕竟是会几手,他的上衣便是我可以撕掳的“搭裢”。
开始我明显处于劣势,拼着挨上青面兽几拳,我用双拳护住脸面观察他的左手。他的左臂无力,只是一个劲儿地虚晃,打中我的都是右拳。
两边观阵的人们慢慢地聚拢上来,是时候了。
当他的左手又一次向我耳畔虚晃过来,我伸右手刁住他的手腕子,左手一探抓住他的腰带,给他来了个“德和乐”。出奇,方能致胜,这是我用一生作赌注,我相信观战的每一个大人都明白我的心意。
他的脸冲下戗在铁轨间的石板上。
我没有就此扑上去,因为,昨天我用教练弹暗算了他,旁人不知道,但我自己刻骨铭心。让他这一招,所有的不明不白便两清了,我觉得。
这一摔少说也把他摔得七荦八素,他缓了缓,方才爬起来。我站在五步开外,虚着两脚,腰往下沉,等着他站稳。等他的这一刻,足足像一年那么长。
人们大声地为我叫好。我的大度,我的好汉行径感动了铁道两边的所有人。
我从青面兽的目光中看到了我的胜利。他此时已然败了,他清楚,我更清楚,于是,他拿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像是看到了一条毒蛇。
第二跤我不再谦让,借着他向我扑来的力量,我拉住他的右臂九九藏书,将他从我的脊背上甩了出去。
到了该分出胜负的时候,四下里鸦雀无声。
这一次,我老实不客气地骑在他的身上,屈腿压住他的右臂。越是接近胜利,越发地要小心谨慎,我告戒自己。他的左手挥来挥去,无力地抵抗着,目光散乱,如同过年等着挨刀的鸡。
然而,他的头很硬,我像武松一样打了他三拳,指关节当即肿了起来。只这三拳就够了,再多打毫无意义,因为,在他第二次被摔倒时,他便败了,两边观阵的人都清楚得很。
按照正常的规矩,我该在他头上浇一泡尿。我没有这么干,不是我不想尿,尿过之后,他便成为大家公认的“尿货”,仅剩下勉强活着的资格,长大了只能去掏粪或扫大街。但是我出汗太多,没有一丝一毫的尿意。
“小子,别再让我见着你,要不,见一面我揍你一顿。”我说。
没有尿这泡尿,让我赢得了仗义的美名,这名声我受用了大半辈子。
这件事干得真够漂亮,我的大义,我的公道,把他彻底地击垮了,他甚至再没有资格与我争斗,就算他拳脚上的本领比我高出百倍也不成。他失去了资格!因为我大方,没有把他变成“尿货”。
过了十几年,即使在我娶了他妹妹之后,他仍然不肯谅解我,也毫不客气地拒绝我对他的接济,多次地拒绝,最后一次甚至破口大骂。因为,只有他一个人明白我是如何取胜的。
那一场恶斗,我把他的一生都给毁了。对此,我确实有那么一丝歉疚,然而,当时如果不是我毁了他,那么一生潦倒的可能就是我。这就是规则,年代久远的规则。
为此,我热爱规则,而厌恶日后的江湖乱道!
第一节
我的老舅没去“上山下乡”,却在城里打出一片天地,许多人都怕他,叫他“北霸天”。不过他近来烦恼不少,先是爱上了在修鞋铺里干活的杨二姑,弄得浑身上下五脊六兽;再就是河东有个外号“东霸天”的土流氓放出话来,说是要跟他斗一斗。老舅与人打架的事很平常,这倒用不着理由,也许他们只是想看看到底谁厉害,就如同前一阵子的“武斗”,这一派打那一派,也说不上是为什么。只是,老舅对政治立场没兴趣,他喜好的是那种横行霸道的滋味。
我喜欢与老舅一起在街边闲站,望着行人一发现他便把眼珠子放在脚尖上的窝囊样,让我心里痒痒的挺骄傲。有一天我问他:你怎么会看上杨二姑呢?她有什么好?我一直觉得,像杨二姑那种大屁股、大胸脯的怪样子,连句整话也不轻易往外说,哪能吸引住我老舅这样的帅小伙儿?老舅说你这小毛孩子知道个屁?那是个天上难找,地下难寻的好女人,娶过来可不单会疼爷们儿……。
我不信这是真话,老舅每天上街,身边总是跟着一两个屁股紧绷绷,脸上俏皮活泼的年轻女人,不可能看上哑巴似的杨二姑。我便追着问你是从哪天看上她的?他想了半天才说:大概,可能是那天在老黄的铺子里,她爬在地上扫床底下的土……。
你就爱上那个大屁股啦!我是个嘴上不饶人的孩子,这一点长处没少给皮肉惹祸。
大个子老黄是我老舅的朋友,他的修鞋铺兼卧室就在街角边。街角上是个早点铺,里边的工人故意欺负老黄,把炸油条的炉子堵在他家门口,烟熏火燎地糟蹋他,弄得他大夏天也只好关门闭户地在屋里受罪。老舅看见这情形,便一脚蹬翻了那口油锅,打得那几个坏小子满地找牙,不仅让他们把油锅挪得远远的,还罚他们出钱给老黄在门外修了个遮雨的棚子。不过老黄并没有为这事感激老舅,而是踢了他一脚,并把钱还给了那些坏小子。从那以后,天气好的时候,老黄就坐在棚子下干活,脚边趴着他的那只大懒猫。
我平生最恨的是老黄的这只猫,而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穿上一双真正的皮鞋。老黄原本有两块棕红色的好牛皮,只是皮子不大,用来补鞋浪费,给大人做鞋又不够材料,他便说:“大侄子,这块皮子归你啦,等年前我给你做一双顶呱呱的好鞋。”
于是,每到下学,我便先去老黄那里,帮着干点零活。我从小受街面上的教育,知道不能白拿任何人的东西,亲戚朋友更得在意99lib?。可万没想到,有一天杨二姑过来给老黄收拾屋子,却把皮盒子打翻,皮子散落一地,那块过年能让我出头露脸的皮鞋料子,也叫懒猫给抓烂了半边。因此我恨那只猫,外带着也不喜欢杨二姑。
杨二姑因为是独生的遗腹子,不.99lib.用上山下乡,但是她没找到工作,只好在老黄这儿帮忙,挣几个小钱补贴家用。自从有她在,小小修鞋铺便成了集市,来的都是大老爷们儿,拎着双破鞋,硬是要包头带打前后掌,嘴上说等着穿,身子赖住不走,眼睛王八瞅绿豆赛的跟着杨二姑转。人一多,老黄就有点烦,但他又不好发脾气,便让杨二姑把活儿带回家去干,于是,修鞋铺又成了往日清锅冷灶的模样。
我每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给那只懒猫熬食。鱼头、鱼刺、鱼肠子,街坊的小孩子送过来,老黄就给他们二分钱,没油没酱的,那股子腥气能把死人呛醒,我就时不时地往里边吐两口唾沫,或是洒上一把土。
杨二姑每天傍晚时才来,包袱里是补好的鞋,顺便帮着老黄打扫、做晚饭。他们倒像是两口子!我在心底为老舅不平,便说二姑你的“语录”背得怎么样啦?我问你第222页第三段是什么?
她倒是张嘴就来,熟得像开了水龙头,除此再不多说一个字。
每回我冒坏水儿,老黄就拿眼“冽”我。二姑没能分配工作,表面上说是背不上来“语录”,其实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原因是她把街道主任那个“官流氓”抓成了满脸花。
我指使二姑说,你把猫食熬了,我得帮忙.99lib.择皮子。说是择皮子,其实是想躲开那件讨厌的活。大懒猫翻了我一眼,又把脑袋埋在爪子里打呼噜。连个畜生也敢小瞧我?我在它尾巴上踩了一脚。
老舅来了,他总是这个时候来,手上拿着只酱鸡,还有瓶酒,便跟老黄一起喝。他们俩打小就一起玩,尿尿和泥的交情。二姑把熟菜端上来,抽身要走,老舅拿出包杨村糕干递过去,说给你们老太太尝尝,软和,不伤胃。
二姑的眼神在老黄这边转了一圈,接过纸包就去了。我觉得杨二姑跟老黄俩人肯定有猫腻,但又说不清是什么。
二哥,兄弟求你件事,帮着把我跟二姑撮合撮合。老舅已经喝醉了。
老黄的眼里发红,不知道是因为酒还是让胶水熏的,他说你放着三轮车不用, 硬要背着她老娘上医院,就是为了这个?
老舅一声长叹:兄弟我遭了罪啦,眼不见心里就难受,没抓没挠的,再说,街面上这营生也不是一辈子的事,我想安份家。
老黄说你身边的女人还少哇?从里边择一个不就得了。
老舅说她们不是正经人,哪能过日子?
老黄说你姐没少给你张罗对象,你一个也瞅不上?
我还是想要杨二姑,那是个好女人。老舅下定了决心。
可是杨二姑糊涂,昨天硬说要嫁给我,我没答应。老黄这话像是往地上扔了个麻雷子,于是,俩人都没话了。
我觉得,依着老舅平日的脾气,这会儿他该抄起修鞋的铁拐,打烂老黄的脑袋——敢跟“北霸天”抢女人,不是想自杀,就是脑袋有毛病。可俩人依旧是喝酒,直到天黑。
第二节
老舅瘦了,没精打采的,可每回上街,身后还是跟着一两个女人,远远的。我说老舅你何苦呢?这又不是让人家把鞋给扔到沟里,丢了面子找不回来,不就是个杨二姑么?
他却说人不能有朋友,交一个朋友砌一堵墙,碍手碍脚的不方便,要是没有朋友,天底下的东藏书网西想什么拿什么,有了朋友,有好东西还得先给他们。
我说我听说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抢朋友不富,交朋友就是为了让他们多出力,少吃香。
我脑袋上挨了老舅一巴掌,他说我就老黄这一个朋友。
自从我姥姥、姥爷去世后,便再没有人能管得了老舅,我这外甥的话更是如同耳旁风。于是,老舅又开始找人打架,跟“西霸天”干了一场,拿菜刀把人家的棉猴剁成了布条。
让我没想到的是,老舅得胜归来,竟然挥舞着菜刀堵在老黄的门口叫号,说是别看你长了那么大个子,从小我就打不过你,可今时不同往日,你那身量也不过是雨后的“狗尿苔”,稀松二五眼,今天咱们俩一对一,见个真章。
老黄从屋里出来,衣襟上别着根绱鞋的大针,一缕黄麻线垂到膝盖。他确实是个大高个,身形比我老舅得大一号半,要论模样,那“北霸天”的称号原该是他的。他说你小子又跟谁玩命去了?弄把破菜刀吓唬走道的?
老舅那把菜刀少说砍过100人,背厚刃薄,快得能刮胡子。老舅说交你这个朋友算是倒了运,出门天上也落鸟屎,今天我跟你绝交,你爱跟谁过日子跟谁过去,咱们是两不相干。说着话,老舅拉起身上那件将校呢的军上衣,一刀割下半个大襟,朝老黄丢过去。这是效法古人——割袍断义。
那块呢子到了老黄手里,他岔开手指量了量,说正好够一双棉鞋面,便转身往回走,到了门口又想起什么来,回头对老舅说:你既然拎着菜刀来了,也别闲着,今儿个蒸包子,二姑手上忙不过来,你来剁馅,一块吃。
杨二姑的手艺不错,猪肉白菜馅的包子,馅香面儿暄,我一口气吃了15个,便说老舅的刀快,肉哇白菜呀剁得挺烂乎!
老黄打了我个脖溜儿,说你小子唯恐天下不乱。
天下人我最佩服的就是老舅,从没见他怕过谁,也没见他败给过谁,但是我觉着,这回老舅败了。这是他头一次跟老黄绝交,没能成功。
当时我只是隐隐约约地猜到,他这样做一定是叫“义气”那俩字儿给压的,喘不上气来,只有绝交一条路好走,因为,“朋友妻不可欺”,这是街面上流传了几百年的传统,是铁的纪律,是比伟大领袖的“语录”和派出所民警更令人敬畏的做人的准则,是每一个男孩子从穿开裆裤时起便必须要接受的教育。据我的小脑袋瓜分析,既然杨二姑与老黄有口头婚约,而老舅又是老黄的朋友,老舅便再不能多看杨二姑一眼,然而现在老舅让倒霉催的爱上了杨二姑,那么,不论杨二姑最终要嫁给他们中间的哪一个,老舅都必须与老黄绝交。要解决这件事情,只有这一条经历过千锤百炼的方法,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如果老舅不这么做,他便会成为被所有人唾弃的浑蛋。我猜想,老舅肯定不想做这样的浑蛋,因为他是在街面上受过深刻教育的豪强,所以他必须与老黄绝交。
自从吃了那顿包子,老舅便一直躲着杨二姑,整天不着家,把我娘急得不行。女人没主意,只知道替她兄弟介绍对象,说是男人一成家也就不野了。可正经人家一听说是“北霸天”,都吓得像是吃了烟袋油子,一个劲儿地打哆嗦,磕头作揖地求我娘饶了他们一家老小的性命,气得我老娘发誓再也不管老舅的事了。话虽这么说,毕竟是亲姐弟,她又不能不管,便张罗着打外埠找个没户口的老实孩子。
总算是有人给领来一个,名叫九福,黑瘦黑瘦的,满脑袋黄毛,一张嘴说话侉得吓人。我跟娘说,这个模样老舅哪能看得上?你没看见整天跟着他的那些个女的,妖精赛的一个儿个儿。
我娘倒挺自信,说这是找来过日子的,不是那些没羞没臊的女流氓,九福家里孩子多,没饭吃才肯来咱家,让她住些日子,吃几顿饱饭,保管白白胖胖的能生养。
老舅这回倒是听了我娘的话,领着九福上百货大楼换了身新衣裳,还在南京理发馆花五块钱剪了发,可还是柴禾妞的模样,不受看。
我娘说,看长了就好啦,女人都一样,过日子呗!
我老娘这边张罗得正热闹,那边杨二姑她老娘却又病了,还挺厉害,住在医院里出不来,老黄便关了铺子过去帮忙。老舅一回也没到医院去过,只是打发我给送去50块钱。
除了小时候有病去拿山楂丸吃,医院没给我留下什么好印象。这回看见大夫训三孙子似地数落老黄,让我对那里越发地没了好感。回家把看见的事跟老舅一说,他拿腿就走,可到了医院门口,站在大标语下边抽了半盒烟,他又回来了。
这可不像我老舅,派出所他都敢迈腿就闯,难道他也怕大夫不成?
到了第10天头上,老黄来找老舅,愁得脸色焦黄,说是杨二姑她们娘儿俩都没工作,医药费全得自费,现在大夫那又要请客送礼,他实在没辙了。
老舅到医院去是怎么个情景,我没能亲眼得见。过两天我到医院里,发现杨老太太换了病房,一个人住一间,还外带厕所、淋浴,干净漂亮得好像国宾馆。我说老太太,您老这是孙猴子翻跟头,一步蹬了天。
老黄虎着脸在一边不说话,我也没看见老舅,便缠着杨二姑问,她死活不张嘴,还是杨老太太告诉我,说是你老舅来过了,提着两瓶小磨香油,跟大夫说了一车的好话,结果不知怎么的,大夫把香油给碰倒了一瓶,摔在地上碎了。你老舅这回倒是没打人家,只是把剩下那瓶香油给大99lib?夫灌到肚子里,让人家拉了一裤子两裆的……。
我说那大夫还饶得了他?
杨老太太说,听说医院里把民警叫来了,那民警给你老舅上了根烟,俩人站在楼道里抽,抽完各自走了。
后来呢?我问。
这不,医院说是大病房里没了床位,叫我们腾床,搬到这儿来将就几天,不加钱……。杨老太太挺高兴。
我问老黄我老舅哪去了?他不理我。我又问杨二姑那大夫是谁,我想看看他到底是怎么个倒霉模样。
杨二姑只说了一句:那是个坏人,不看也罢。
像我这么好事的人,把故事只听一半,那才叫心痒难挠,便随手抓住了护理这间病房的小护士,自我介绍说是灌香油那人的外甥。小护士一听这话,脸上立时露出笑容,大眼儿溜精的挺招人爱,她说那个大夫是个浑蛋,处处遭人恨,他想霸占陪床的杨二姑,让人家打了几个嘴巴,他就使坏,净开些又贵又没用的药,叫人家白花钱,难怪你老舅骂他是合法流氓,要说他可真厉害,他叫什么名字?住在哪?
我心里说,你要是看上我老舅,必定是你们家坟头儿安错了地界儿。我问:我老舅呢?
走啦,小护士满脸遗憾地说,我原以为你老舅厉害,没想到那个天天来的大个子更厉害,他揪着你老舅的头发,打了两个嘴巴,又在屁股上踹了一脚……,他说国家的医院你都敢胡来,还有你怕的地方没有?你老舅说那大个子你从小怕老师,长大了怕当官的,不是个英雄样,我是谁也不怕,就怕我老娘,可她老人家不在啦,看谁敢管我。
那又怎么样?我问。
小护士说那大个子说那我就替你老娘管管你,他便把你老舅给打跑了。这时有人来叫小护士打针,故事我还是没听全。不过这一回,我觉得老舅和老黄像是真的绝交了。
第三节
从那以后,老舅便不到老黄这里来了,每到晚饭时都是九福到修鞋铺来叫我,一来二去,她跟杨二姑认识了,俩人好得还挺腻糊。九福得空就到杨二姑家里帮着照顾病人,要不就是跟着老黄学修鞋、做鞋,她倒是手巧,没半个月就干得很像回事了。我娘说有这么个兄弟媳妇她能放得下心。
老舅有时也带着九福出去走走,可他那个漂亮模样实在是把九福比惨了,怎么看也不像两口子。我就常拿九福寻开心,叫她老舅母,她便脸红。
从医院回来,老舅大概再也没去见过杨二姑。我便偷着问她:老黄和我老舅,你喜欢哪一个?杨二姑不说话,缝鞋的钩锥子却扎了手,冒出黄豆大的血珠。我吓唬她说,你要是不早拿主意,那可是挑动群众斗群众,他们两个早晚得拼命,到了你一个囫囵的也落不下。
这我绝不是瞎担心,老黄虽说不惹事生非,可身量在那摆着哪,大人们都说他早年也是个厉害角色,老舅就更别说了,打架伤人是他的“职业”,这俩人若动起真格的,谁也落不下好。于是,我偷着把老舅的菜刀磨平了刃,免得真把老黄砍死,他还欠我一双皮鞋哪。
老舅跟老黄打架那天,我和杨二姑、九福都在鞋铺里,便挤在门口干着急。那只大懒猫也破天荒地走出来,蹲在杨二姑脚边,像是看戏。
这回是老黄挑起来的事。老舅从门前过,老黄跳出去把他叫住,说的什么我不知道,肯定是话不投机,俩人就动起手来。
街上净得连只野猫都没有。老舅跟人动手,任谁也怕溅上一身血。
但这一架打的,老舅不像老舅,老黄不像老黄,俩人连拳头都没攥,更别说动刀动枪,都是伸开巴掌噼噼啪啪地扇,再就是撕掳在一块儿摔来摔去,滚出一身两脑袋的土。
我总算是放了心,这不是打架,99lib?这就如同刮痧,能去心火。
打累了,他们俩人坐在马路牙子上抽烟。女人们这时候没有说话的份——其实她们什么时候也没有参言的份。还是我拿了老黄的大茶缸子给送过去,就手坐在一边听他们说话。
你想好了没有,到底是怎么个主意?老黄问。
我早想好了,咱们俩绝交。老舅答。
那么,杨二姑怎么办?
爱怎么办怎么办,那是你的事,跟我扯不上边。
要是我娶了杨二姑?
我给你道喜。
我要是不娶杨二姑?
我跟你玩命。
你小子既然跟我绝了交,干嘛不亮出你那把破菜刀来?老黄生气了,提高嗓门。
你的脑袋没那么金贵,不值我动菜刀。老舅也不含糊。
又抽了半根烟,老黄说:你小子要是真爱杨二姑,你就娶了她,我绝不挡你的道。
老舅拿眼盯着老黄,不是好神气。
老黄又说:你可想清楚喽,不是我让着你,是杨二姑并不当真爱我,但她确实需要个男人依靠,而我又养不活人家娘儿俩。
老黄立刻挨了老舅一个大嘴巴,他反倒咧嘴笑了起来。老舅说:从今往后,我再没有你这么个朋友。
老黄说:我本来就不是你的朋友,我是你哥!
于是,老舅又失败了,他还是没能把这份交情“绝”干净。
第四节
“东霸天”派人打来战表,约的是元旦那天再“闹一场事”,就在我们家的街口上。每到过年过节的,99lib.公安局都要抓治安,搞严打,这会儿定约会“闹事”,不是没长眼眉,就是不要命。
老舅倒是答应得挺爽快,回话说要是凑不够二百人就别来送死。我却想,就算是一边二百人,少说也得带个三五百把菜刀,还不杀出满街筒子的血?但我并不担心,老舅从来也没打败过,尤其是打群架,他的朋友遍天下,别说二百人,一千人他也能弄来。
这年天气真好,12月底了,还没上冻。大敌当前,老舅却捡没要紧的干,硬是要给我娘修房。他上去揭瓦,老黄在下边和灰。我娘在街道办事处上班,挣她那每月的200大毛,死钟点儿,腾不出空,杨二姑和九福就来帮着做饭打下手。
这倒正合我好事的脾气,便张罗着要撕麻刀。老黄说你 个小浑蛋就知道裹乱,又不是往墙上套灰,撕哪门子麻刀?我回说不套墙可以和油灰,好给你塞棺材板上的缝。我是个小毛孩子,说话哪知道忌讳。
他们俩人在房上那会儿,下边先是扭扭儿地来了六七个女人,都很年轻,瘦腿裤箍住屁股蛋子,看得出里边没多穿衣裳。又来了十几个大小伙子,军大衣,绿军帽,后腰上一律鼓鼓的,想必是掖着菜刀。
大哥,洋历年那天我们几点齐人儿?众人在下边叫。
老舅没下来,坐在山墙边,脸上蹭了块黑。他问:你们干什么来啦?
跟东霸天干哪!众人的口号响似红卫兵。
老舅摸着脸上那块黑,沉吟了老半天才说:约会儿改了,在三角地,下午1点半。
我就奇怪,改约会是大事,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要是这样,我们先去预备人?众人追着问。
老舅说:这两天我事多,你们甭来找我,到日子口儿,咱们三角地打藏书网碰头。
三角地在两股铁道的中间,没住家,没民警,出人命也惊动不了官面儿。老舅在那里曾打败过“南霸天”。
小伙子们都走了,女人们还赖在下边不肯动窝,有几个抬着脑袋,眼巴巴地盼着老舅露面,还有的拿眼横着杨二姑,像是要吃人。让我吃惊的是,杨二姑一点也不含糊,目光紧盯着对方,眼皮也没眨一下。看来人不可貌相!
突然,老舅从房上丢下来一摞瓦,落在地上崩溅成无数碎片。女人们猛地一声尖叫,转眼便跑没了影子。我却听见老黄在上边大吼:别糟践东西,瓦可买得不富裕,喊两嗓子不一样嘛?
修房这两天,最高兴的就是我,房上房下地乱窜。家里没白面了,九福就给大家伙儿做尜尜汤,“饽饽鱼儿”炝锅,就着辣椒糊腌的白菜帮子,能吃出来满头的大汗。
老黄和老舅俩人喝七分钱一两的白酒,下酒菜是盐炒黄豆。我蹲在桌边喝尜尜汤,碗比脑袋还大,也跟着捏黄豆吃。
老舅兴致挺高,天南地北地聊;老黄有心事,不言语,阴沉着脸。过了有一碗半尜尜汤的功夫,老黄让我去把杨二姑叫过来,却不许我再进门。
我没能听到他们谈些什么,只是过后老黄的脸色越发地难看起来。莫非老黄真的把杨二姑送给了老舅?事后我瞎琢磨。可也不大对头呀!按说男子汉大丈夫,说一句话吐一颗钉,既是把人让出来,就该大大方方的做出点欢喜样,再不济,也该跟杨二姑避着些嫌疑。
杨二姑每天还是去给他做饭、收拾屋子,没什么两样。老舅却是一脸的快活,但两眼冒精光,讲话的声音99lib?比往常高了许多,有些举动莫名其妙。
我该把他们怎么办呢?他们是大人,我问谁,谁也不跟我讲。打听不到这个秘密,叫我很是感到几分屈辱,只好跟九福发牢骚,讲怪话。九福说,他们仨准是你老舅主意大,要不,老黄也不会不欢喜。
我却以为这乡下女人是个糊涂蛋,看不明白事。但我再也没有人可以商量了,只好一个人生闷气。唯一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是老黄终于开始做我的那双皮鞋了。
第五节
事后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老舅为什么要一个人去面对“东霸天”的二百人,就在我们那条街口上,而不是三角地。
临出门,老舅把脸刮得干干净净,还擦了雪花膏,整齐的头发像是抹了头油。我也跟着挖了一指头雪花膏擦在脸上,香得呛人,他却把雪花膏连瓶子送给了我。这真让我喜出望外,便张罗着替他刷衣服。
老舅有两件最好的将校呢军上衣,一件毁在“割袍断义”上,这是另一件。他说你没干过,不知道怎么弄,便自己动手,用猪鬃刷子一点一点地刷干净上面的尘土,又烧了个熨斗,对我说,你看看屋里还有什么东西喜欢?我说我就喜欢你这件衣服。他没说话。
突然冲进来个女人,说有五百多人都在三角地等你,“东霸天”却带着他的人来到了街口上,要不要我去把人调过来?
老舅对我说:你就让她呆在这屋里别出去,给我看住了她。然后他一个人走了。
那女人长得挺好看,就是嘴碎,一个劲地讲“东霸天”不是你老舅的对手?99lib?,他们来多少人也是小菜一碟……。
我猛地想起一件事,把汗都惊了下来,拔腿就往外跑,临出门却没忘记把那女人锁在屋里。老舅的话不能违背。
胡同口挤着成堆的人,却都不敢走到街上去。我挤过人群,望见了街口上的情景。
冬天的太阳很低,中午依然很低,把人影拉得长长的。老舅迎着阳光,只有一个人,对面是一大群人,领头的“东霸天”是个矮子,粗壮得很。
我要冲上去,却被一个多管闲事的邻居硬生生拉住了,因为,我手上正拿着家里的切菜刀——老舅的那把刀上次让我把刃给磨平了。
远远的,我望见老舅把刀亮了出来,斜斜地放在身侧,阳光在上边照出一块耀眼的白斑。对面想必是一批老派的流氓,手臂一举,便是一片斧子把的森林。
我挣脱不开那人的手,急火上升,便像是聋了,听不到喊杀声,又像是瞎了,看不到色彩,眼前的一切都成了会活动的黑白照片。
“东霸天”倒下了,又爬起来,老舅也倒下了,也爬 起来。我在学校中见过二百人的团体操,那是多大的阵仗心中清楚,何况他们每一个人手中都紧握着“凶器”。人群交错的一瞬,我还能看到老舅,他手中的菜刀舞得赛过风车。
挤在胡同口观战的男人们,一个个铁青着脸,但那个多事的邻居依然紧紧抓住我的手臂不放,我在他的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
“杀呀!”
突然一阵暴喊声振屋瓦,让我终于能够听到声音。只见老黄冲了出来。他左手是削皮的弯刀,右手是钉鞋的铁拐,一下子把“东霸天”的包围打开一个口子。我又一次望见了老舅,他一条腿跪在地上,菜刀仍在手中,只是胡乱地挥着,没有目标,鲜血遮住了他的面目,染红了半截衣裳。
一个小子轮起斧子把,狠狠地打在老舅的背上,他终于扑倒在地。这时,老黄的铁拐也到了,只一下子便把那人打翻……。
人群又合成一个圆圈,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冲上去,真的冲了上去,手中是我家的切菜刀,但它能不能砍人我不知道,因为,我们家很少有肉给它积累经验。
人群又散开来,是真的散了,一下子没了踪影。此时,街上出现一大群民警,赤手空拳,但他们都穿着蓝色的警服。
蓝色的人群也围成了一个圆圈,散开来时,老黄像死狗样的,被民警拉住脚脖子,拖走了,只剩下老舅一个人,倒在街心,兀自在那里流血。
没有人敢近前,民警严厉的目光,止住了所有想上前的人,而民警的大手,打落了我手中的菜刀,把我的双臂反剪在背后,押往派出所。
我不能让老舅这么流血而死,我撕,我咬,我踢,我打……。
我最后一眼向老舅望去时,远远地望见一个女人,不是我娘,是个非常年轻的女人,是杨二姑,她冲破民警的拦阻,扑向我老舅……。
第六节
我到看守所里去看望老黄,他没死,只是右臂吊在了胸前,头上的绷带又黑又脏,像个国民党的败兵。我说要再演《南征北战》,准定有你个角儿,不过你比我老舅还是强点,他让斧子把敲得满脑袋都是包,佛爷赛的,供起来就能烧香。
老黄说你老舅那个浑蛋疯了,一准是想自杀,把我也拖累进去99lib?,险险没了命,哪有这么傻的?
我说我老舅想自杀也是你逼的,你要是痛痛快快跟他绝了交,他早娶上杨二姑,过小日子去了,还会有这事?
听罢我这话,老黄像是挨了一闷棍,先是一怔,而后两眼翻白,栽倒在地。我想,我大概又把话说错了。
老舅跟杨二姑结婚那天,老黄死活不肯露面,他把自己关在小屋里缝鞋,一个人。我跟着我娘去请他,见他正在给一双棕白两色的皮鞋绱鞋底,这是我见过的最精致的一双鞋,漂亮得没法说。我认得,这是我九九藏书 的那块皮子。
我说新娘子已经来啦,没你这大舅爷送亲,新娘子不肯行礼。
他什么也没讲,伤残的右臂吃力地把锥子穿过皮革,头几乎俯到了鞋上,头顶有一块长长的伤疤,反射着光。这次我咬住了嘴唇,没说他的伤疤比鞋楦还要亮。
我娘劝说了好久,他动也没动。
亲友们都到齐了,大师傅把刀勺敲得丁当乱响。的确,时间已经太晚,再不开席,对新娘家的亲友便是不敬。
老舅亲自去请老黄,过了好久,他一个人垂着头回来,眼睛血红,神气不善,像是要找谁干上一架。
也许,两个人这次真的绝交了?我在一边瞎猜。
要不,我去请他?杨二姑终于开了口。她这是与老舅商量。
这地界哪有女人说话的份?杨二姑今天的胆子大过了天。我想。
酒席开了出九九藏书来,酒是好酒,菜是好菜,但是,我一点也没有食欲,只是守在门边,盼望着杨二姑回来。
我琢磨着,如果老黄肯来会是怎么一个情景?单拿“义气”来衡量这里边的意思,怕是说不大清楚。这件事已经超出了我的人生经验,但我仍然在努力地猜解。要想快快长大,就得在“事”上学习。
老黄还是没有来,但杨二姑带来了他的一句话,他说:要想我来,可以,但有一个条件,打明儿起,你家老爷们儿得跟着我学手艺。
半夜里,客人散尽,老黄终于来了,和我老舅蹲在院子里,俩人就着折箩盆子喝了个烂醉。
从第二天起,我们这条街上便又多出来一名鞋匠,而少了一个豪强。
此后多年,我经常问杨二姑:你那天带过来的话,是老黄本人说的么?
她原本就话少,每到此时,便笑而不答,脸上偷偷地浮起大片的幸福与满足。
第一节
熊阔海昨天傍晚便得知了“砍头行动”失败的消息,所以,当老于今早爬进他的阁楼,丢下伪装身份的褡裢和“唤头”,一屁股坐在门边生闷气的时候,他没有先开口。其实,很多时候他都不会先开口,在被日本军队严密包围的租界里做抗日工作,口若悬河可不是个好习惯。
老于的劣质卷烟将这间小小的“鸽子窝”熏得像座庙,而熊阔海则兀自在桌边刻蜡版。每周两期的《烽火报》是他兼任的重要工作,耽搁不得。由于整夜没睡,他感觉眼球阵阵刺疼,便摘下眼镜擦一擦泪水,然后将完成的蜡版藏在一叠旧报纸中,这才转过身来面对组织上的领导,但仍然没有开口。
老于将目光放在熊阔海的鞋尖上,口中道:他牺牲了,很光荣,只是任务没能完成。
他这是没能尽到自己的责任。熊阔海替刚刚牺牲的弟弟表示谦逊的时候,目光也在老于的鞋尖上。老于又道:对不起,是我的方案错了,希望你能原谅。熊阔海道:这是组织决定,说不上是错误,也无从原谅。
他那英俊潇洒,前途无量的弟弟就这样毫无 价值地牺牲了,但他又没有权力去埋怨组织,因为,他的弟弟作为革命者,原本就是要随时准备牺牲的。如今,组织上的领导真诚地向他表示歉意,他也真诚地接受了,但是,有一点他不能原谅,就是他很不满意老于这次拜访所传达给他的明确暗示——让他去接替他弟弟完成那个几乎无法完成的任务,刺杀日军华北司令部特高课课长小泉敬二。
这时,开寄宿公寓的白俄老太太在楼下高声叫他:熊先生,楼下有人找。下得楼来一看,他发现坐在餐厅里等他的是英租界警务处的总巡捕乔治·安德森,另有两名穿制服佩手枪的华捕守在大门边。
请坐,我的老朋友。安德森示意白俄老太太把藏书网门关上。
安德森是本地出生的白人,在熊阔海的父亲还没把家业败掉之前,他们住邻居,两个人一起上小学和中学,是“尿尿和泥”的交情,但是,自从熊阔海被组织上派回家乡从事抗日工作之后,他便一直在回避这个常会翻脸无情的爱尔兰人。
安德森的开场白很客气:你弟弟不幸去世我很难过,这样以来,我们就有了共同的仇人。
熊阔海知道,就在上个月,安德森的弟弟和情妇在华界被日军当作苏联间谍逮捕了,罪名是从事对抗大日本帝国的破坏活动,而实际上他们却是在往英法租界里贩卖海洛因。十几天前,小泉敬二下令将他们二人与另外三十几名抗日分子一起枪毙了。
安德森道:既然我们有了共同的敌人,我就需要你为我们共同的仇恨做一件事。
熊阔海能猜到安德森想让他干什么,便拦住他的话头道:我不杀人。
安德森咧开大胖脸笑了起来:如果你不肯去杀掉我们共同的仇人,我就上楼到你房间里逮捕你们的头头,逮捕你的情妇裴小姐,然后去爱丁堡道25号的地下室里抓住你的太太和女儿,把他们一起交给日本人。
裴小姐不是我的情妇。熊阔海口中抗议,心下却在飞速地思索着解决办法,然而,他根本就没有办法可想,很显然,安德森已经掌握了他的一切。
如果老于在他的房间里被捕,同时他又没能因为舍身保护领导而牺牲,组织上就有理由认定他是一个无耻的叛徒,为此他甚至找不到任何替自己辩护的借口——因为他的弟弟刚刚由于老于的错误决定而牺牲了。关于他的妻子和女儿的事,他也无法向党组织解释,一年前组织上派他回来的时候,曾明确要求他将妻子和女儿送到根据地去,但是,他违背了组织上的命令,偷偷地将她们母女隐藏了下来,而对组织上却谎称已经将她们送往上海的亲戚家。
至于说他的邻居裴小姐,那是个无辜的,忧郁得令人怜惜的女子,如果无端将她牵扯进这场人命如草芥的战争中来,就必定会毁了他自尊自爱的男人之心,同时也毁掉了那个可怜的女子。
熊阔海回到楼上,见老于依旧坐在那里抽烟,与他出门时不同的是,老于已经将手枪打开保险放在脚边。老于问是什么人找你。他说是情报俱乐部的秘书别斯土舍夫,来催我交明年的会费。他平日里的主要工作是在远东情报俱乐部搜集有关日军的情报,这也是组织上人尽其材,充分利用他在黄埔军校的军事背景和一口好英文。
99lib?老于接着抽烟,又过了好一会儿,再次满面歉疚道:对不起,当初我们误解了你,现在组织上已经决定,这次行动由你全权负责,而且,本地包括我在内的所有同志全都听从你的指挥。
面对组织上的领导,他不能像面对安德森那样说“我不杀人”。革命是一项有纪律的事业,组织上的决定他必须执行,更何况,除去组织上对他的信任和倚重之外,安德森对他的威胁也是无法抗拒的。
第二节
熊阔海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个军人,也不是知识分子,更算不上是一名合格的“职业间谍”。当年他父亲强迫他报考黄埔军校枪械科的时候,他正认为自己是个诗人,先是着迷于“同光诗派”,后又迷上了拜伦;到他表面上因为眼疾,实际上却是因为对暴力感到深刻的厌恶而退学的时候,他正认为自己是个无政府主义者和社会改良派;等到他接受了马克思、列宁的进步思想,加入中国共产党的时候,他便认定自己是一个像左拉那样无畏的理想主义者。
直到去年冬天,组织上将他从八路军重庆办事处调回天津,让他担任中共在远东情报俱乐部的常驻代表的时候,他才真正发现,自己很可能什么都不是。
虽说他的父亲只是一个很早便失去了军队的小军阀,而他自己也从来算不上是一个真正的纨绔,但他认为自己仍然像租界中的每一个纨绔子弟一样,在这三十年的生命中学习的东西太多了,爱好的东西也太多了,结果是没有一样精通,没有一样擅长。如今,这个刺杀小泉敬二的任务落到了他的头上,而他却发现,原来自己根本就不是一个刺客,甚至连个枪手也算不上。
尽管他在军校时曾钻研过多种武器,尽管他在组织面前表现出了相当真切的军事才能,但他内心深处非常清楚,他痛恨暴力,痛恨杀人。即使他心下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民族战争,但杀人的事对于他仍然是一个难以逾越的障碍,是隐藏在他那努力维持的男子汉形象之下的痼疾。
这时,薄木板钉制的房门发出一声细响,裴小姐走了进来。她目光低垂,扇子般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洒下一对月牙形状的阴影。
你下班啦!熊阔海将声调揉搓到爽朗,这才与她打招呼。裴小姐紧了紧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将一九九藏书只小小的手巾包递到他手中,然后便退一步坐在老于方才坐的矮凳上,开始用目光与自己的手指对话。
熊阔海打开手巾包,发现里边是一只煮白薯、一块玉米饼、一片老腌罗卜,还有一只颜色鲜艳,拳头大小的石榴。天哪!这么大的石榴肯定不是本地品种。熊阔海故作惊呀,希望将裴小姐压抑在心底的言语激发成声音。这个女孩儿太忧郁了,他担心她长此以往会发生什么可悲的变故。
果然,裴小姐轻声回应道:听说这是从临潼运来的。听到她肯开口讲话,熊阔海便知道今天是裴小姐难得开朗的一天。很长时间以来都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像裴小姐这样惜言如金的性格,她在电话局里话务员的工作又是怎样做的,那可是个需要不停讲话的行业。不过,他并没有问过她这件事,甚至他从来也没有问过她是哪里人?在哪个学校上的学?年龄有多大?为什么会一个人来到此地谋生?他认为,裴小姐忧郁的性情已经将她变得像雪花一样娇嫩,他生怕贸然动问会将她吓住。
吞下那块冰凉的煮白薯,熊阔海赞叹了一声好甜。不用去看,他便能知道裴小姐此时的脸上必定会因为这一声赞叹而现出温润如玉的光彩。这是她心情开朗时最美丽的模样,接下来她便应该会问他晚上几点钟回家了。其实,给他当晚餐的那块玉米饼她已经帮他买回来了,她问他几点钟回家,只是想知道在她出门上夜班之前能不能再见到他。
他将剩下的食物和那只漂亮的石榴分别包好,用麻绳吊在房梁上。一整天不在家,他担心猖狂的老鼠会吃光他的晚餐。然后他道:好啦,你快回去睡觉吧,累了一夜,还得帮我买饭,辛苦你了。说着话他穿上大衣便往外走,而裴小姐则将双手扭在身前,蓝士布的棉袍下摆一晃一晃的,口中问:你今晚几点钟回家?
他真的很想满足她的愿望,早些回来见她一面,但是他从来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尤其是今天他更不知道——因为他今天是要去计划杀人的。
刚刚走出大门,熊阔海便发觉身上这件驼呢大衣已经对付不了今年的冬天,冷风正在穿透旧呢绒稀疏的经纬,溜进他的怀里。在去年的这个时候他曾想下决心改穿暖和的中式棉袍,然而不行,出入情报俱乐部他必须得穿体面的西式服装。同时,他也确实没有闲钱为自己添置新大衣,虽然老于临走时给他留下了一千元联银券,但那是让他用来杀人的经费,挪用不得。
顶风走过黄家花园铁桥,又向南走了一段,他便向西拐上了伦敦道。马尔林斯基咖啡馆在伦敦道的另一头,是个会员制的俱乐部——远东情报俱乐部,各国间谍在中国北方的大本营。
他的目标小泉敬二深知自己杀害了太多的抗日分子和各国间谍,知道想要找他报仇的敌人必定不止共产党和国民党,一定还有苏联人、英国人,甚至左倾的日本人,于是,他一直在很小心地保护自己,每逢出入都带着整车的武装士兵。不过,熊阔海明白,如果要想得知小泉敬二的确切行踪,在情报俱乐部里应该能找到办法,因为,小泉敬二的身边不会没有竞争对手,而陷害同伴以求进身之阶的手段,则是日本武士自桃山时期便形成的秘密传统,所以,一旦知道有人要杀他,小泉敬二的“伙伴们”是必定要将杀掉他的机会拿出来卖的。
根据前一段他为老于的“砍头行动”.99lib.
搜集的资料显示,小泉敬二年轻时就学于日本东京警务学校,1915年毕业后并没有立即参加公务员考试,而是独自前往中国游历。有人说,他很早便是日本最大的政治势力黑龙会的成员,派他前往中国的目的,是研究中国的地方帮会对政府官员的影响和中国军队哗变的基本模式。1925年回国后,他加入了陆军警务署计划调查课,专门调查日本共产党和左派人士的活动。1934年他被调往伪满洲国,任警务署署长,负责镇压“反满抗日分子”。1940年初,不知因为什么缘故他被降级调来天津,担任日军华北司令部特别事务高级调查课课长,专门负责镇压本地日益活跃的抗日分子。
据说,小泉敬二游历中国的时候,在天津和上海待的时间最长,结交了许多中国帮会人物。这次他到天津之后,利用帮会中的汉奸替他做眼线,大肆捕杀抗日人士,中共地下党组织每个月都有同志牺牲在他手里。为此,日军参谋总部前不久下令,要将他升调至抗日活动同样活跃的上海,打算利用他的特长安定那边的局势。
也就在这个时候,老于接到了从根据地传来的上级命令,要求本地党组织不惜一切代价除掉小泉敬二,不能让他前往上海破坏那边的抗日组织。
一周前,党组织招集会议研究行动方案,当即便有人提出,要用最简便可靠的方法,力求一击必中。而这个最简便可靠的方法,便是派熊阔海的弟弟暗藏手榴弹在身边,找机会当面炸死小泉敬二。这个建议受到了一致的欢呼,而熊阔海则提出了反对意见,他说,我弟弟在伪市政府里当日文翻译,确实有可能接近小泉敬二,但是大家想过没有,为了除掉一个敌人,我们是不是有必要同时搭上一条甚至几条革命同志的性命?
方才还在欢呼的同志们此刻都静下来听他讲话,他接着道:抗日也好,革命也好,打江山坐天下也好,讲求的不单单是毁家纾难,或者舍生取义,真正的革命者应该像山西财主一样精于计算,看看我们投资多少,收益多少,看看我们付出的代价与得到的回报是否相当……
听到这话,同志们的脸色便有些难看起来,但他没有理会这些,而是继续他的演讲:现在我们派一位革命同志前去舍身刺杀小泉敬二,这位同志必然是要牺牲的,但我们为什么不能费心想一想,有没有不损失革命力量又能达到革命目的的方法呢?
下边有同志问:如果我们不使用这个办法,你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有,如果我们掌握了目标的行动规律,再设法接近他的汽车,我们就可以在汽车上安装炸弹,也可以在半路上伏击他,其实,要刺杀一个目标的方法有很多,不一定非得牺牲我弟弟……
有同志问他,根据你提供的情报,小泉敬二的调令已经下达,如果采用你的方案,你能保证在他动身之前完成任务吗?接着又有同志问他,如果你的刺杀方案不成功,反而惊动了敌人,他就此躲起来不出门怎么办……
同志们的讨论渐渐集中起来,开始批评熊阔海明显的胆怯和对革命工作不负责任的推诿。这时,主持会议的上级领导出来为熊阔海打圆场,他道:熊阔海这种爱惜革命同志的生命和对待工作的慎重态度是值得我们学习的,但是,我们不能将这次行动仅仅看成是一个简单的刺杀行动,而忽略了唤醒全国民众的抗日需要,如果熊阔海同志的弟弟在这次行动中牺牲了,他便是用自己的生命来唤醒民众的抗日英雄,这样以来,他的牺牲便等于吹响了全国民众奋起抗战的号角……
于是,会议通过了由熊阔海的弟弟实施刺杀行动的决议,而熊阔海却发现,此时他已经被同志们误会为是一个阻碍弟弟舍生取义的自私的兄长,而非一名革命斗士。他清楚地知道,同志们对“砍头行动”所能产生的抗日效果已经考虑得非常周全,而且这个方案也切实可行,更重要的是,他的99lib?弟弟愿意做出牺牲。为此,他并没有埋怨同志们不理解他,因为他在内心深处确实感到过胆怯,惧怕弟弟就此牺牲。
两天前,他从马尔林斯基咖啡馆买到了小泉敬二即将前往伪警察局训话的情报,并迅速传送给了老于。不幸的是,他的弟弟没能完成任务。现在,他的建议被组织上重新提出来,并且获得了全体同志的支持,新的行动将由他全权负责,于是,他认为自己又犯下了一个比阻碍弟弟舍生取义更严重的错误,他欺骗了党组织,因为他根本就没有任何具体的行动方案。
第三节
熊阔海坐在马尔林斯基咖啡馆里,口袋中只揣着一千元联银券,感觉自己很像是个乞丐。
自从一年前他来到这里,各国间谍就一直在用一种客气得近乎轻蔑的态度对待他,除非他正式提出要求,没有人会主动与他交易。最初他并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后来才听说,这里的人们一直在用他的前任与他做比较。他的前任是位银行家的儿子,一个风流倜傥的时代宠儿,在这里挥霍掉了自己的全部遗产,并且取得了非凡的成功。熊阔海知道,在这一点上他永远也无法与前任相比,因为他虽然出身富有,但现在太穷了。
马尔林斯基咖啡馆的经理,远东情报俱乐部管理委员会的秘书别斯土舍夫亲自将熊阔海的咖啡送了过来。他轻巧地俯下巨人般的身体,脸上堆满笑意,但眼睛却冰冷得吓人,口中道:您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团体的代表,同时,我们也愿意相信您是一位值得信任的绅士,现在离新年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您明年的会费想必已经准备好了吧?
然而,熊阔海并没有准备好。正常情况下,人们在情报俱乐部里做的应该是一桩非常赢利的生意,这也就是为什么会有好几百名世界各国自行开业的“职业间谍”常年聚集于此的原因。他们不领政府薪水,全凭倒卖情报过日子,即使没能发财,至少也可以让他们交得起这里昂贵的会费,同时还能在租界中生活得体面。但是,熊阔海做的交易太少了,而且多半是买而不是卖,所以,他非但挣不上利润,甚至连生活费都很难维持。
别斯土舍夫讲完那番故意伤人的话便离开了,熊阔海拿起银茶勺慢慢地搅动浮着厚厚一层咖啡油的摩洛哥咖啡,心中很痛苦。在这里工作,即使是这样一杯咖啡也已经成为他沉重的经济负担,更何况他还要面对所有人的势利眼。
但是,他现在没有心思去生别斯土舍夫的闲气,那个家伙是他前任的好朋友,从一见面便对他表现出了明显的敌意。他现在需要做的是怎样才能既不让间谍们猜透他的用意,又不用花费大价钱便买到有关小泉敬二的情报。如果他的真实目的被对方看透了,那么,这些“有奶便是娘”的家伙不但会向他漫天要价,更可恨的是他们还会将他的真实意图再高价卖给日本人。
这时,一位眉目如画,皮肤细腻得会让少女妒忌的小个子男人坐到了他的桌边。熊阔海认得此人,也与他做过交易,他是国民党派驻在情报俱乐部的代表,是位有着少将军衔的高级间谍,名叫杨小菊。
杨小菊用长长的象牙烟嘴在桌上点了点,便有白俄侍者飞也似地给他送来了咖啡、小杯白兰地和糕点。他将白兰地倒进咖啡中,又将精致的糕点向熊阔海推了推,这才开口道:你弟弟的事很让人同情,请接受我的哀悼。
熊阔海点了点头,没有讲话。眼前这个长得像玩具娃娃的家伙是俱乐部里最有势力的间谍之一,不会凭白无故坐到他的桌边来,所以,他必须得为自己找到一个恰当的“身份”和相应的态度,以免在随后的交锋中落了下风。他知道,职业间谍的生活就是一出没完没了的戏剧,参与者必须得不断地修正自己的身份,好去适应各种各样的新角色,但他不喜欢这种生活,因为他只喜欢“扮演”自己。
杨小菊笑得很精致,说我本不想来打扰您,但我从心底敬佩你弟弟的勇气,所以,作为相互合作,共同抗日的两大政党的代表,我很想为您正在谋划的工作略尽绵薄之力。熊阔海也在脸上现出精致的笑意,但还是没有开口。杨小菊接着道:那些厚颜无耻的日本人已经放出话来,他们希望在最近这一个月里,俱乐部里的任何人都不要与您做交易,这也就是说,您在这里再也不可能买到有关小泉敬二的任何情报,除非您肯花费超出常规的大价钱,或者您能像您的前任那样有着非凡的个人魅力,扭转这个不利的局面,只是……
杨小菊没有将下半截话讲出来,但熊阔海知道他要说的是他根本就没有财力出那个大价钱,更何况,在这样一个日本人公开挑战的危险时刻,既使有间谍肯与他交易,卖给他的也多半会是将他引向歧途的假情报。他清楚地知道,日本人一直是远东情报俱乐部中最险恶的势力,自从“藏书网七七事变”之后,他们便越发地粗鲁起来。
于是,熊阔海故意否认杨小菊的猜测,以激励他的谈兴。他笑道:虽说小泉敬二已经把自己吓成了惊弓之鸟,但你怎么也会误信传言?实话告诉你,我本人对他毫无兴趣。
杨小菊闻听此言一下子大笑起来,露出两排洁白细密的小牙,说道:这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正在计划暗杀小泉敬二,连小泉敬二自己也清楚得很,所以才派人放出话来禁止间谍们卖情报给你。然后他压低声音道:形势对你很不利呀老弟!如今在这块弹丸之地上,只有我还有胆量帮助你,除此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
那么你能帮助我什么?当然是情报,而且不用你花钱。什么情报?小泉敬二会在什么时间出现在什么地点的情报。比如说?比如说,日本“居留民团”会在小泉敬二离开本地之前给他举办一个大型欢送会。时间地点?所以我们才要合作嘛。那么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东西作为交换?一个人。什么人?一个女人。什么女人?
杨小菊故意让熊阔海的最后一个问题危险地悬在半空中,他自己则翘着小指上的翠玉指环,端起咖啡杯慢慢啜饮,瓷器般漂亮的小脸上流动着得意的珠光。熊阔海也端起咖啡杯,目光微垂,观察杨小菊搭在白亚麻桌布上的另一只手。这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正轻巧地捏着象牙烟嘴,香烟上结着长长的烟灰,一派意态闲雅的样子,但藏书网是,他最终还是发现了杨小菊那根蜷缩在手掌心里的无名指正在神经质地抓搔着桌布。这是他在与杨小菊的历次交易中发现的规律,一旦杨小菊急切地想达成交易的时候,他平素遮掩周全的身体上总会有一两处细节显露出不同寻常。也正因为掌握了对手的这个弱点,他认为自己在以往的交易中总能在最后关头占些便宜——他这是将年轻时推牌九赌钱的经验运用到了革命工作中,而且很有成效。
杨小菊喝光咖啡,连同熊阔海的账也一起付了,并且在侍者的银托盘里留下了丰厚的小费,然后笑道:您猜想得不错,也不要舍不得,我想要的女人正是裴小姐;我们知道她不是贵党党员,你们的组织对她没有任何约束力,但是,在她的问题上我们还是很尊重您的意见,因为,她毕竟是您的情人。
裴小姐不是我的情人。熊阔海回答得斩钉截铁。
随便您怎么说,但小泉敬二很快就要南下了,请您抓紧时间考虑我的建议,我等待着您的好消息。说话间他又将糕点向熊阔海推了推说,这是我送给你女儿的,听说她吃得很差,住在地下室里又很冷,长此以往会营养不良的。
该死的,熊阔海不禁大怒。既然安德森和杨小菊已经清楚地知道了他妻女的秘密,那么,日本人和中共党组织早晚也会了解这一切。这就是作为半公开身份的间谍的难处,你的对手总会有办法弄清楚你所有的秘密。
在刺杀小泉敬二这件事上,杨小菊的行为并没有出乎熊阔海的意料,因为,在小泉敬二抓捕、杀害的抗日分子当中,国民党的人员要比共产党的同志多很多。杨小菊此前也必定是接到了上司的命令,不能让小泉敬二到上海去,只是,这个有洁癖的家伙不想自己动手。
他心中非常清楚,杨小菊不肯亲自动手的原因,是他惧怕日本人对他个人进行报复。通常情况下,如果仅仅是联手除掉日本侵略者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他会很高兴并且很小心地与杨小菊合作,但是,杨小菊却借此机会要挟他交出裴小姐,这便将他激怒了。于是,他明确地拒绝了杨小菊提出的要求:对不起,您想瞎了心啦。
其实,有关裴小姐的事,杨小菊已经不是第一次提起。他需要的是裴小姐话务员的工作所具有的情报价值,更重要的是,裴小姐精通日语,可以监听日本人的电话。很长时间以来,杨小菊一直在想办法往电话局中安插自己的内线,但都没能成功。管理电话局的英国人对此事防范得极严,所以,发展裴小姐作为他们的内线应该是最便利的选择。然而,熊阔海绝不会让他这样做,因为,连熊阔海自己也不曾利用过裴小姐,不想让她参与到这种可怕的生活中来。
现在,情报俱乐部的消息来源被断绝了,而杨小菊提出的无理要求也不能接受,所以,要想找到小泉敬二的行踪就只能自己动手。
老于听他汇报过新情况之后,对他的想法很支持,说他会让所有的同志都带上小泉敬二的照片出去侦察,要不惜一切代价找到那家伙的行踪。
看来,组织上的同志们并没有因为不得不启用他的方案而感到不快,在这一点上熊阔海感到很宽慰,这才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和真正的革命者应有的胸怀。然而,他又确实不喜欢老于的那个“不惜一切代价”的说法,但是他知道,此时绝不能重弹那个“珍惜生命”的老调了,便对组织上提出了另外一个请求。
他道:现在我们即使发现了小泉敬二的行踪,也已经很难接近他了。老于点头称是,且在脸上露出惭愧之色。他又道:所以,我需要一挺轻机枪,这样以来,一旦找准目标,我就可以在远距离将他射杀。
第四节
熊阔海忙了一整天,回到公寓已经深夜了。俄国老太太用英语、俄语、法语,外加他听不懂的汉语不住地抱怨,说他只交那么点房钱,还不肯包伙食,却让她每天深夜都得从床上爬起来给他开门,实在是不通情理。
他打开阁楼的木板门,看见硕大的老鼠吱吱叫着四下里逃散了,吊在房梁上的九九藏书糕点倒是安然无恙,只是拴着晚饭的麻绳被老鼠咬断后落在了地上,手巾包被咬了个洞,玉米面饼子也被啃掉了一块。
搓干净被老鼠啃过的缺口,他将饼子咬在口中,立时便嗅到了玉米面那股特有的甜香。他一边匆忙地吞咽,一边从衣袋中掏出大大小小的碎纸片,然后费力地将它们分类,拼接,组成六幅用铅笔画就的简单地图。
今早他从家中出来后,先是将刻好的蜡版给负责印刷的同志送去,并且请那位同志替他找一个报童帮忙,到日租界去买近半个月来的《京津日日新闻》和《华北经济新闻》等日文报刊,以及汉奸们创办的《天津日日新闻》、《东亚晨报》和《中美晚报》等中文报纸,并且留下了三元钱。要想找到小泉敬二的行踪,不能单指望马尔林斯基咖啡馆这一条路,况且,在设计刺杀行动的时候,这些日本人的报纸也必定会给他提供一些有用的背景情报。
等到他手里拎着杨小菊已经付过账的糕点,与老于分手后来到约定地点的时候,他看到一个头戴肮脏红毛线帽的小男孩正在那里等他。那孩子看上去也就十二三岁,两条黄鼻涕在唇上进进出出,鼻子两侧结起了蝴蝶样的厚痂,破棉袄的袖头晶亮,赤脚穿着一双肥大破旧的黄皮鞋。
今天报上有“扒灰”的案子吗?熊阔海用通常的暗号与他接头。那报童双眼一翻,目光凌厉,完全不是儿童的眼神,口中骂道:要是天天“扒灰”,当公公的还不都成老混蛋啦……
见暗号正确无误,报童从帆布袋中掏出一大叠报纸、杂志交给他,并且将找回来的零钱也还给了他,但是,这男孩的目光却一直也没离开他手中装糕点的纸盒。
熊阔海没有给他吃那两块昂贵的糕点,而是给了他一角钱,让他去华界喝一大碗热呼呼的羊杂汤,再吃两块红薯面的饼子。见那孩子接过钱欢天喜地地去了,熊阔海不禁叹了一口气,他的女儿与这孩子的年龄差不多。
中午回到公寓,他犹豫了好一阵子,这才去敲旁边那间由厕所改成的小房间。裴小姐显然正在睡觉,隔着房门说她马上就过来,然后他便听到她冲下楼去洗漱的声音,不一会儿她便神态拘谨,头发一丝不乱地出现在他面前。
熊阔海抢先说我已经吃过午饭了,便将一块敷了一英寸厚的鲜奶油,上边还顶着半颗红樱桃的蛋糕送到她面前,然后才把装着另外一块蛋糕的纸盒用麻绳吊在房梁上。
他读中文报纸,裴小姐一边用调羹小口地吃蛋糕,一边细读日文报纸。两种文字的报纸上都有小泉敬二的消息,但都是事后报导,没有利用价值。
吃过蛋糕,裴小姐下楼去找俄国老太太借了一点茶叶,沏了一壶茶上来,又从自己房中拿来两只干净的茶杯,说咱们既没有牛奶也没有砂糖,但俄国红茶还是不错的,然后她才说到正题:这小泉敬二是个坏人,好像干过不少坏事。
熊阔海不可能告诉她自己要杀人,也不可能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在以往的日子里,他只让她知道自己是一个靠翻译英语小说维持生活的失业者。
这时,裴小姐的目光出人意料地向他一闪,居然像绣花针般的锋利。她问:你找这个日本坏人,是想投靠他当汉奸,还是你原本就是个抗日分子?于是,熊阔海又发觉自己严重低估了裴小姐的智力,以往他只当她是一个惹人怜惜的女子,却没有考虑到她毕竟是一个明理的知识女性,便含混道:我绝不会当汉奸,但除此之外的事情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裴小姐收起目光,垂下长长的睫毛,但还是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你是抗日分子,那么,你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熊阔海只好坦率地讲出他对自己的评价而不是他的身份:其实我什么都不是。
熊阔海不愿意将裴小姐的这种探询,以及她以往多次小心翼翼的探询当成是一个单身女子对一个单身男人产生了兴趣,他坚持认为自己对她的关心并没有任何情爱意味,而仅仅是因为心底有那么一丝酸楚.99lib.的怜惜,让他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关爱她,保护她的豪情。他认为这是一位绅士对一位淑女,或者是一个大男人对一个小女子应有的态度,不如此便是粗鲁和缺乏教养。
他们的这一番接近于真相的对会话到此告一段落,此后二人各自研究报刊,偶有交流,也只是关于小泉敬二的内容。最后,裴小姐终于在一份名叫《支研物价周报》的补白上,找到了日租界管理机构“居留民团”即将向安定地方秩序有功的小泉敬二赠送锦旗的消息,这个赠旗仪式同时也是欢送小泉敬二荣升的欢送会,地点在日侨俱乐部。这条消息证实了杨小菊提供的情报,但文中并没有透露举办欢送会的确切时间。
裴小姐轻蹙眉头,用牙齿咬住丰润的下唇,思索了半晌方道:这会不会是日本人专门放出来的假消息?好让你找不到他,或是故意让你找错地方?
看来裴小姐已经认清他是抗日分子,熊阔海也就不再过多地掩饰,便道:你的分析很有道理,不过,日本人傲慢得很,他们认为中国人不会聪明到来研究他们的经济小报,所以,这条消息很有价值。
裴小姐又道:除了读报,我还能做些什么?只要能帮到你,我什么事都愿意做。熊阔海猛烈地摇头:不行,这件事你还是忘了吧。
大大出乎熊阔海意料的是,裴小姐从棉袍中摸出一张名片送到他的手上,并且有意让他清楚地感觉到她指尖上流露出来的气血不周的冰凉。
这张雕版印刷的名片精美绝伦,上边有手书的“杨小菊”三个字,在名片的背面用自来水笔写着两个电话号码,都是日租界的局号。裴小姐向他解释说:这第一个号码是日军华北司令部新近增加的一个电话,如果这台电话只在日军内部或与宪兵队通话,用的就会是他们自己的电话网,不会通过电话局,但是,如果它向外打电话,哪怕是打到日租界警察局,就必须得通过我们总机;这第二个号码是日租界一处私宅的号码,昨天夜里没有通话,我还不知道主人是谁。
这张名片是从哪来的?熊阔海不禁忧心如焚,这件事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她道:就是这位杨先生让我转交给你的,他告诉说,如果你不能杀死那个日本人,你自己就会被许多人追杀;我不想让你被人追杀,我要你好好活着。
熊阔海清楚地看到,裴小姐终于放松了长期处在严密控制之下的表情,让泪水自由自在地流了下来,但他不得不摇头,再摇头,说你不能参与这件事。
裴小姐也在摇头,坚持问道:我只想让你告诉我一件事,你到底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
熊阔海坚持道:我不能对你说任何事,你知道得越多,烦恼也就越多,神经衰弱的病症也就更重了。他此时才突然意识到,裴小姐的性格其实并不像他原本以为的那样柔顺,她身上有一股难缠的执拗劲儿。
那么你只告诉我藏书网 一件事好吗?那位杨先生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裴小姐的语调轻柔到极处,但仍然在追问。他是国民党。熊阔海最终还是说了实话,他以为只有实话才能劝阻住她。
闻听此言,裴小姐的表情好像发现了宝藏似的,一下子变得光彩照人,腮上的泪珠也仿佛笑了起来:这下子我就放心了,怪不得杨先生说你是他的竞争对手,原来你是共产党,其实,我哥哥也是共产党。
熊阔海警觉道:那么,请问你是谁?
裴小姐接下来的讲述,着实出乎熊阔海的意料。她说,我哥哥两年前藏书网在北京被日本人杀害了,我只好一个人逃到这里,不敢与家里联系,也不知道他们的情况;我在这里生活得很不好,心中很苦,几乎就要发疯了,幸好去年你搬到这里来住,我的心情才慢慢好起来;你别介意我刚才说你要当汉奸,我是想逼你讲出实话来;如果连你都对我没有真心话,那我就再也没有什么可指望的了……
熊阔海说,所以……裴小姐说,我不能让你像我哥哥那样被杀,所以,我要帮助你做成这件事。熊阔海不得不再次拒绝:你的精神状况,还有你的性格都不适合做抗日工作。
裴小姐的脸上出人意料地现出几分顽皮,让熊阔海感觉很陌生。她笑道:怪不得你像养小鸡一样护着我,原来你一直在小瞧我,但是,你怎么就知道我成不了抗日分子……
第五节
在熊阔海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他与裴小姐各自坦白了真实的身份。虽然他在情报俱乐部里是半公开的共产党人,但组织上绝不会允许他将身份暴露给像裴小姐这样的普通民众。他知道自己又一次违反了组织纪律,同时也发觉自己与裴小姐的关系因为此事一下子被拉得很近,而此刻在裴小姐身上猛然迸发出来的亲近姿态,又让他感觉陌生,不知所措。
就在裴小姐浑身上下飞扬着惊人的热情,四处张罗着烧热水,要亲自动手替他洗头、刮脸的时候,他匆忙换上一件旧棉袍,抓起老于早晨遗留在这里的剃头匠的褡裢和“唤头”便出门了。
裴小姐并没有拦阻他,而是小鸟般温顺地将他送到大门口,在俄国老太太惊异的目光注视下与他挥手道别,并且高声问:你今晚几点钟回家?
闻听这句好似贤德妻子送丈夫出门的温柔话语,熊阔海感觉自己很像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浪子。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很是生自己的气,更生杨小菊的气,这个国民党的高级特务为了达到目的从来都是不择手段,见他不肯合作,便硬生生将裴小姐拉进这桩麻烦事中来。这样以来,杨小菊既可以达到让熊阔海替他刺杀小泉敬二的目的,又能借此机会与裴小姐熟识起来,为日后拉裴小姐替他工作做好铺垫。
不过,熊阔海还是公允地承认,杨小菊向他提供的情报和裴小姐在《支研物价周报》上发现的线索相互印证,应该能证实小泉敬二欢送会的确切地点就是日侨俱乐部。他没有坐车,也没有胆大到划动“唤头”招揽剃头的生意,因为他根本就不会剃头,而是悄悄地步行走出英租界,穿过法租界,进入了日租界。
他下午的奔走收获极大,在他穿过日军检查岗时不得不撕碎的六幅地图当中,有几张是日侨俱乐部的布局九九藏书图和位置图,另外几张是他刚刚选中的射击点的位置图和撤退路线图。
天津是座依河而建的城市,海河自西北向东南穿过市区,但这条河并不直行,而是在市区里弯了一个肥胖的“肚子”。这个“肚子”从上游往下,过了金汤桥不久便开始向西南凸起,流经日租界时便到达了“肚子”的顶端,然后划出一个弧形收缩到下腹部,恰好流至法租界。而这一带河岸的对面是意大利租界。
日侨俱乐部就建在这个“肚子”的顶端,日租界河岸上的山口街和日本机关、洋行林立的宫岛街的街角上,是座二层小楼,却占有四五亩地的大院子。让熊阔海感到庆幸的是,俱乐部建成的时间不长,院子里的植物都很矮小,周围也只有一道不足两米高的围墙,如果从远处向院内射击,除去围墙之外不会遇到太多的障碍物。
捷克产的VZ26型轻机枪的有效射程是一千米,为了提高射击的精确度,同时还要让子弹越过日侨俱乐部的围墙,更重要的是要保证枪手在行动之后能安全撤离,所以,他必须得选择一处距离在200米到400米之间的居高临下的射击点。
然而,能满足这些条件的地方很少。最有利的射击点应该在河对岸,最好是在回力球场的顶楼上。站在回力球场的四楼向西望去,熊阔海能够将日租界河岸上的情形一览无余,目测距离应该有400米多一点。在这个距离之内,如果给捷克轻机枪临时加装一只5倍率的狙击瞄准镜,他能够清楚地瞄准。
然而,他最终还是否定了这个选择,第一个原因是回力球场本身是一座大赌场,每日来来往往的赌徒品流混杂,很难保证他们不被人发现;第二个原因是意大利.99lib.人与日本人关系密切,一旦他们实施刺杀行动,不论成功与否,意大利人都会配合日本人封闭整个意租界,到那个时候,即使他事先在此地安排好隐蔽处所,也很难逃脱敌人挨门挨户的搜捕。
既然在意租界行动都不安全,自然也就用不着考虑日租界了。在熊阔海几乎将脚上那双旧英国皮鞋走到开线的时候,他终于在法租界找到了一处射击点。这个地点比意租界的回力球场差很多,但他认为,这是这次行动中唯一可能会让同志们全身而退的地点。他厌恶“不惜一切代价”。
虽然找到了射击点,但他不知道老于是不是真的能给他弄来一挺轻机枪。英法租界外边乃至整个华北地区都是日军占领区,在每一条进入租界的通道上,日军都派了重兵严加把守,对过往的行人、货物进行仔细搜查,而一挺VZ26型轻机枪长一米二,加上弹药得有二十多斤重,要想带着这么笨重的家伙偷偷溜进租界里来,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
于是,他开始怀疑自己向老于提出这样的要求,是不是在有意为难上级领导?是不是自己到底还是害怕了,胆小了,想借着这个由头退缩下来,制造困难以逃避责任?然而,到目前为止,除去用轻机枪远距离射杀,他和他的上级领导,以及众多的革命同志们还都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来,从这一点上来看,他这又不是胆怯,而应该被认为是在积极主动地发挥创造性的想象力。
该死的。他一时也无法弄清楚自己的真实想法,便决定把手里的工作放一放,出去走一走。他希望回来后能有一个真正的好心情,为自己面对的难题找到更好的解决办法,因为,除了选择刺杀的方式之外,他还有一个更重要也更为难的问题一直无法解决——怎样才能得知小泉敬二出现在日侨俱乐部的确切时间。
熊阔海租住在公寓楼顶上的阁楼里,老虎窗外的瓦顶虽然不算太陡,但也很危险。从老虎窗里爬出来,他沿着瓦顶来到屋角,砖砌的烟囱上有一根他事先系在那里的粗麻绳,三米多长,每半米结了一只拳头大小的绳结。早早安排下这么一个安全措施,等万一发生危险时,便能给他带来一线生机。
他伏在房檐上向下细看,发现公寓里所有的窗子都没有灯光,这才拉着绳子溜下檐角,然后伸出双脚勾住排水管,再沿着排水管小心翼翼地下到地面。他选择这样一种方式在深夜中出门,并不是因为惧怕俄国老太太的恶言恶语,也不是为了避开他的对手,而是担心他的上级领导在公寓里安排了隐姓埋名的革命同志,以便就近保护他的生命安全。作为一个革命者,虽说应该是对党无话不谈,但是,熊阔海发觉自己身上存在着太多的缺陷和秘密,让他一时无法做到这一点。
爱丁堡道25号的地下室有两扇狭窄的小窗子,露出地面一尺左右。熊阔海见楼上楼下都已熄灯,便将街边的垃圾箱推到窗前,然后他在垃圾箱和地下室的小窗子之间趴下来,伸出手指轻轻地敲击窗上的玻璃。
窗子打开来,里边露出一张尖尖的小脸儿,是他的女儿。女儿道:爸爸,我害怕,妈妈今天又不好受。他忙问:现在怎么样了?女儿道:难受了两天,刚才睡下,您让她接着睡行吗?
熊阔海把裴小姐送给他的漂亮的石榴和杨小菊付过账的蛋糕送过去,女儿立刻绽放出天使般美丽的笑脸,以至于在干涩的皮肤上堆满了因营养不良而造成的皱纹。她打开纸盒,伸出食指挖了一指头奶油放在嘴里,然后便将纸盒和石榴放在窗台上,用一只手小心地护持着,口中道:妈妈的药用完了。
熊阔海忙问,妈妈还是经常发病?女儿说,每天都发,我怕得要命,您说妈妈会不会死?他只好说,妈妈不会死的,不会的。女儿说,您总说妈妈不会死,但妈妈不信,她让我问您,万一她死了,我到哪去找您?
熊阔海早便担心他太太会死在心脏病上,但是他没有办法,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她们母女隐藏在大城市里,因为,只有在这里才能买到救治他太太的“Ⅲ硝酸甘油”。他从衣袋里掏出3元钱交给女儿,这是他们母女半个月的生活费,给了她们这笔钱之后,他的衣袋里就只剩下几枚丁当作响的铜元了。
您明天还来吗?女儿问得很委婉,因为他没给她买药的钱。罢了,罢了!熊阔海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老于给他的活动经费,给了女儿20元,同时说道:还是到中西大药房找上次那位药剂师,他是个好人,一定会给你真药。停了一下他又说,路有点远,你去的时候一定要当心电车和汽车。女儿一边仔细地把钱掖在怀里,一边说,我走人行道。
刚刚才十二岁的女儿,就不得不看护病重的妈妈,还要管理家务,熊阔海为此很难过。看着女儿关好窗子,他将垃圾箱推回原处,这才往回走。但没走出多远他便注意到,街道的两侧有两伙人在远远地跟着他。他相信这一定是安德森和杨小菊的手下,他们在监视他的太太和女儿,怕他偷偷地将她们转移,让他们失去要挟他的筹码。照眼前的情形看,日本人找到她们母女也应该是早晚的事情,为了推迟这个危险的局面出现,在完成任务之前他不应该再到这里来了。
第六节
转过天来一大早,熊阔海来到了他选定的射击点——巴尔扎克公寓,坐进公寓对面一处摊煎饼外加代售俄式红肠三明治的小吃铺里。他先给自己盛了一大碗免费的高粱米汤,告诉老板等润开胃口再决定吃什么。当他喝到第三碗清汤寡水的米汤时,便望见安德森陪着一名法国巡捕来了。那名法国巡捕一挥手,跟在后边的安南巡捕便冲进公寓,不一会儿就绑了一名哇哇大叫的白俄回到街上,然后风一般地去了。
熊阔海对小吃铺老板说对面像是有空房了,我得去看一眼,便忙不迭地冲进对面楼中,租下了被捕的白俄刚刚腾空的那间阁楼。
这是一座四层的公寓楼,顶上的阁楼原是留着通风隔热的,但自从“七七事99lib.t>变”之后,沦陷区的中国人大量涌入租界,一时间人满为患,不要说是阁楼,就算是楼梯底下也会有人出钱租住。如今,像熊阔海这样仗着巡捕帮忙,利用抓捕原房主的办法替自己腾房子的“规矩人”到处都是,所以,公寓里的二房东和房客都不以为怪,只是有几个毒品贩子模样的家伙将手插在鼓鼓的腰间,横着眼睛盯住他,不是好神气。
从阁楼的老虎窗向外望去,宽阔的河景一览无余。巴尔扎克公寓坐落在法租界与日租界交界的秋山街、法租界斜向里插过来的海大道和沿河的河坝路交汇处的尖角上,从东南向西北望去,东河岸意租界的突出部分并没有挡住他的视线,他可以直接望见日租界山口街河岸。只是,熊阔海的眼病很严重,视力不佳,只这样望出去,他无法判断从这个位置是否能很顺畅地将子弹射到日侨俱乐部的小楼门前。
这间阁楼像任何一处白俄的房间一样,弥漫着一股子过熟的卷心菜味道,床下、墙角到处堆满了空烧酒瓶子,门后堆放着两纸箱日本肥皂和一大捆苏联毛毯。矮个子比利时二房东必定是被方才的阵势吓怕了,点藏书网头哈腰地进门来,张罗着搬运俄国人的东西,同时用本地土语巴结道:您老人家想用嘛开心解闷的玩意儿只管吩咐下来,除去大烟泡得现烧,添火、要俄国妞儿都方便得很。熊阔海说他需要一张结实的八仙桌,不一会儿,二房东便搬了一张粗笨的榆木方桌上楼来,桌上一路往地上散落着麻将牌,后边还有人一路在骂。
于是,熊阔海故意将自己装扮成那种心黑手狠,表面上却又斯文有礼的罪犯模样,用手臂半威胁地搂着二房东往门外送,口中却客客气气地与他商量:明天我过来给门上换把锁,其实换不换的也没大用,但是有一节,从现在开始,你不许再踏进这个房门一步。比利时人眨巴着眼睛悄声道:您老人家甭管做哪路活儿,我都能帮您把风、看线、听消息,但有一件事求您老高抬贵手,您要是万一收不上钱来非得“撕票”不可,这门外边就是大河,可不许像上回那个混蛋那样把死人砌在墙里,臭了我们一年多。熊阔海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放心,往河里扔死人时我还得让你搭把手不是?
熊阔海认为巴尔扎克公寓的环境并不理想,这里是日租界和法租界的临界区,又靠近河岸码头,公寓里住的多半都是各类罪犯,而且房租奇贵,不过,这种复杂的环境也有它的好处,那就是不管房客的行迹多么可疑,也绝不会显得刺眼。
这时,安德森推门进来,将手中的两只牛皮盒子往八仙桌上一放,大大咧咧地说,东西都给你借来了,能不能干成就全看你的啦。他又走到窗口向远处望了望,说这距离可不近哪。
昨天晚上回家之前,熊阔海先去见了安德森一面,安排了今天早上抓人、腾房子的事,然后又让他去帮忙借两样东西。安德森既然要逼着他刺杀小泉敬二,自然也该出面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不想,听了熊阔海提出的要求,安德森将两只蓝玻璃球似的大眼睛瞪着滚圆,叫道:在租界里开机关枪,你要疯啊?熊阔海没理会他的惊异,只告诉他距离很远,瞄准镜和望远镜都要高倍率的。
从那精致的小牛皮包面的盒上,熊阔海看出,安德森给他借来的是两样世界一流的好东西——德国蔡司·耶那光学仪器公司的产品。安德森得意道:除了我,小施德士绝不会把他的这些宝贝借给任何人。熊阔海知道,这位小施德士是德国大军火商,禅臣洋行的创办人老施德士的小儿子,现在也住在英租界,是狩猎俱乐部的会员。
小施德士果然是个狂热的狩猎爱好者,他的这只瞄准镜是去年才刚刚上市的奢侈品,高达24倍率,价格能抵得上一辆汽车。熊阔海举起瞄准镜向日租界望去,通过四只旋钮的复杂调节,日侨俱乐部门廊下站立的侍者的大扁脸便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然而,当他轻轻地咳嗽一声,瞄准镜略微抖动了一下之后,镜头中的人脸便消失了,而且一时间很难再找回来。他知道,这就是瞄准镜的最大缺陷——“视场”太过狭窄,倍率越高,“视场”就越狭窄,对准焦距后只要略有移动,目标就会从“视场”中消失。它的另外一个重大缺陷就是对目标环境的光线要求极高,倍率越高要求的光线越强。让他感到担心的是,如九九藏书果小泉敬二的欢送会是在晚上举行,他在这么远的距离是无论如何也没法瞄准的,但是,如果欢送会是在白天举行,他们射击后便又很难脱身了。
然而,这一切不利因素都不能对安德森讲,这个家伙是在逼迫他杀人,不会允许他找任何理由退缩的。想到此处,熊阔海反而笑了,从这个角度来考虑,安德森就显得很重要了,因为,他发现安德森在后边的整个行动中居然很有用处。
安德森显然发现了他脸上的笑意,便突然大怒道:你一露出这脸坏笑我就知道没好事,可是你别忘了,现在不是咱们上小学的时候,再想让我听凭你使坏,办不到,你的那个混蛋组织里所有的人,你的老婆孩子,还有你的情妇现在都捏在我的手心里,你如果不老老实实地干活,我手上略微使点劲儿……
见安德森毛躁的性格依然没变,熊阔海便用儿时的口吻笑道:你这是又害怕了吧,才吓唬我给自己壮胆?你都三十岁了,怎么还没改了这坏毛病?要是老这么吓唬自己,你妈妈明天早晨还得晒你的尿褥子。
到了这一刻,熊阔海终于想清楚了,杀人的事再没有可推托之处,所以,他的心情反而放松下来,安德森在他眼里也就又变成当年那个身材高大却心眼笨拙的小男孩,而他自己也在这一刻找回了当年那个机灵百变,调皮捣蛋的小男孩心情。
该死的,这是杀人,不是小男孩淘气。他想迅速打消掉那股猛然涌上心头的玩世不恭的情绪,然而,他最终也没能控制住脸上的笑意,结果引得安德森大大地发了一番没用的脾气。
第七节
安德森从殡仪馆借来的这辆西式灵车并不宽敞,后车厢里既没有窗子也没有灯。熊阔海和老于挤在金属棺罩的两侧,侧耳倾听外边的动静。因为一直没有小泉敬二的消息,老于从晚上一见面便愁得不行,熊阔海也无从安慰他,只好相对无语。
他不知道把一辆灵车就这样停在墙子河边会不会太引人注目,万一出了差错,他们就可能与送机枪来的同志错失了见面的机会。但安德森说他这是吃饱了肚子瞎操心,有他亲自开车,别说是辆灵车,就算是拉着一卡车死人停在汇丰银行大门口,也不会有人胆敢问一句。
摸出怀表一看,他发现已经是夜里11点多钟了,外边还没有任何动静。这时,老于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要是万一找不到那个日本鬼子,不能完成任务,那可怎么办?
熊阔海一直有这样的印象,就是老于这位夜校出身的工人知识分子从来都很自信,甚至有时候自信得有些盲目,但是,这一次他却显得忧心忡忡,这应该与他前一次行动失败有关。他只好安慰老于说,我们一定能完成任务,只是目前遇到了一点小困难罢了。老于说我这一次心里总是不安宁。熊阔海说我设计的方案很安全,参与行动的同志们都能全身而退。老于说我倒不是怕死,能活到今天已经都是赚的了,我发愁的是,要是万一找不到小泉敬二,我可就没脸去见上级领导了。
看到老于这种勇敢得近乎鲁莽的同志居然也担忧成这个九九藏书样子,让熊阔海心中很不好受,于是他说:一切都交给我了,你就放心吧!老于隔着金属棺罩紧紧握住他的手,声音居然有些颤抖,说上级领导已经答应了我的请求,只要能完成这次任务,就调我去根据地,或是上前线打日本鬼子,或是进兵工厂,到时候我一定把你也带过去。熊阔海轻轻抽出被捏痛的手说,我还是留下来继续这里的工作吧。
熊阔海虽然被老于的淳朴和热情感动了,但他最终也没有对老于吐露全部实情。其实,就在今天中午,他已经找到了侦察小泉敬二行踪的办法,但是,这个办法目前还不宜告知老于,因为他担心老于对他的做法会产生误解,而且是像安德森和杨小菊那样让他无法容忍的可耻的误解。九九藏书
午前他回到家中,发现裴小姐已经将他的阁楼打扫得窗明几净,而且已经洗干净了他换下来的衣服,此时正在楼上兴高采烈地晾晒。一见他回来,她便跑出跑进地张罗热水,然后将他按在凳子上便洗头刮脸。这一连串麻利、迅捷的动作和丰富多彩的表情,都让熊阔海以为这是另外一个女子,而不是早先那个病弱、忧郁的女孩子,于是他.99lib.很担心,担心裴小姐会以为他们是在恋爱,因为,只有爱情的力量才能让一个女子在短时间内彻底改变模样。
裴小姐虽然显得很幸福,但话仍然不多,只是在哄着他大碗喝“杂面汤”的时候,方才告诉他,说杨先生给的那个住宅电话号码,她昨天夜里一直在留意,果然住着一个姓小泉的日本人。
听到这话,熊阔海惊得险些打翻汤碗,忙问,是叫小泉敬二吗?裴小姐笑道:那可不清楚,电话中只听人叫“小泉君”或“小泉先生”,没有人连名带姓地称呼。他又问:电话里都说些什么?裴小姐道:也没什么,就是敷岛料理店的老板娘打电话来感谢他的光顾,再就是日军华北司令部里有人打电话通知他说今天上午参谋长要见他……
熊阔海问:你能听出他是什么人吗?裴小姐却说:他的大阪口音很重,应该是关西人,至于是干什么的还没听出来。讲到这里,裴小姐将话锋一转,说还有另外一件事,我怕你说我多事,就没敢对你讲。熊阔海立刻做出询问的表情,她便道:因为那位杨小菊先生是你的对头,我昨天夜里也监听了他的电话,但没什么内容,都是他约人打牌,或是他太太与别的太太聊天。
现在,熊阔海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巨大的难题——就是他该如何对待裴小姐的难题。他想,要不要还像以往那样,假装不知道裴小姐的工作对他很重要?显然不行,因为裴小姐现在可能是他最重要,甚至是唯一的情报来源。那么,向上组党组织汇报,吸收裴小姐进入抗日队伍?他从心底里不愿意这样做,他认为,不论是抗日,还是干革命打江山,那都是男人的事,让女人和孩子跟着一起出生入死,这便违背了中国知识分子应有的“不忍”之心。
最后,还是裴小姐帮助他解决了这个难题,她道:虽然我哥哥是共产党,但我不想加入任何党派,我帮你只是不想看见你发愁,也不想你被人威胁。闻听此言,他立时心中大感宽慰,但裴小姐的下一句话,又将他推入了新的烦恼之中,她问:如果我帮你,你能不能长久地对我好?
他立刻答道:我会好好待你,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会把你当亲人一样爱护。他虽然回答得没有半点犹豫,但他知道自己的回答与裴小姐问话的真实用意大相径庭。
但裴小姐听了这话却显得很幸福,便问现在有什么事情可以帮他?他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问裴小姐能不能利用她在电话局中的关系,给巴尔扎克公寓的那间阁楼里安装一部电话。裴小姐说我是电话局的总值班员之一,不单可以监听任何人的电话,也可以下“工作单”给任何人安装电话。于是,他将安装电话的费用交给她,让她当天下午就去把这件事办妥。
他知道,从他第一次开口向裴小姐提出工作要求的这一刻起,便再也不是杨小菊逼迫裴小姐参与到这桩危险的行动中来,而是他自觉自愿地“引诱”裴小姐替他工作了。
像他与裴小姐这种微妙的关系,实在无法向组织上汇报,因.99lib.为他担心老于会怀疑这种关系的纯洁性,甚至担心老于也会像其他人那样说出“裴小姐是你的情人”这等混账话来。他的对手和敌人这样讲,他可以用轻蔑来维持自尊,但是,如果组织上的领导也产生了这种误解,他就会认为这是一种真正的侮辱——他认为组织上应该完全彻底地信任他,而不是怀疑他,更不能怀疑他的道德。
这时,隔在后车箱与驾驶座之间的板壁上拉开了一个小窗口,安德森冲着他们二人叫道:船来啦,你们下车接人吧。
熊阔海下车后看到,在为租界运送蔬菜的木码头边上,停下了一只装满大白菜的木船。老于独自上船,不一会儿,便与另外一个男人提着两只麻袋回来了。麻袋被塞进棺罩里,老于安排新来的那人平躺在棺罩上,安德森从外边锁好车门,汽车便飞驶而去。这时,躺在棺罩上的那人突然感叹道:天津卫的大老爷们就是有能耐,坐汽车都能躺着睡觉,要是坐火车那还了得!
熊阔海听出来了,此人是河北沧州口音,便去握他的手:同志,请问您是?
那人在黑暗中举手行礼道:俺是沧县一大队三中队三小队的小队长,大家伙儿都叫俺老满。老于高兴道:原来是县大队的同志。老满道:县大队是土八路,俺是“皇协军”。
第八节
灵车停在巴尔扎克公寓门前,安德森一脸的不高兴,对熊阔海说你小子净给我添麻烦,还非得去试枪,早晨4点半,你给我早点下来候着。熊阔海一边护着老于和老满往楼里走,一边对安德森没好气道:这都是你自找的,你不逼我就没有这些麻烦事。
比利时二房东的头上罩着发网,满脸堆笑迎上前来,伸手要接老满手里的麻袋,被熊阔海一把将他推得撞到墙上,并用手指戳着他的脑门骂道:闭上你这对狗眼。
熊阔海今天非常生气,这怒气不单是与安德森或二房东有关,更主要的是生老于的气,生上级领导的气。他向领导申请的是一挺轻机枪,怎么还要给他搭配一个伪军小队长!
老满刚一进房门,便脱去脚上的布鞋,赤着满是黑泥的双脚盘腿坐在唯一的一张单人床上,对他们二人说,俺不知道你们老几位是多大的来头,可俺看出来了,你们这是玩命啊!老于对熊阔海说,昨天你走后,我一边派同志坐火车直奔沧州,一边请示上级领导,等领导同意了我的请求,我立刻打电报给派去沧州的同志交代接头暗号。老满接着说,昨天下晌,你们县大队就派人到辛店据点找俺表哥,说他们的机枪坏了,只能打单发,要借俺们的机枪到天津卫来用,俺表哥胆小,可碍着交情面子又不能不借,就让俺跟着一起来了,说是无论如何,叫俺第四天头上一定得把枪带回去,小日本儿每五天过来检查一次,要是看出来少了一挺“.99lib.歪把子”,俺表哥必定活不成。
熊阔海实在没办法相信老满的话,而且他看出来老于也不信,于藏书网 是他问老满:你在沧县的辛店驻守?老满说辛店是个大据点,每五天赶两个大集。熊阔海问,你们和八路军是怎么联系上的?老满摇头说,不跟他们联系也不成啊,再者说,小日本儿也不能长年累月占住这儿不走,早晚有一天大家伙儿还得在一口锅里搅马勺不是?熊阔海还是无法相信,又问:你们和八路军不打仗吗?老满说有日本人在的时候,打得热闹着哪,可就是不伤人,要是伤了人,谁也甭想过好日子。
老于插言问道,你们把机枪借给八路军,不怕他们掉过头来打你们吗?老满大笑起来,说怎么不怕?可你要是不借,他们更要打你不是?你是不知道,借枪借物这是常事,有的时 候还借炮楼哪!熊阔海不明白,炮楼怎么借?老满说你们城里人不知道乡下的事,八路军的上司来命令要他们端多少个炮楼,他们就得端多少个炮楼,少一个也不成,有时候他们端完了那些死心眼儿的炮楼还凑不够数,就找俺表哥商量,在公路边上借两个小据点烧烧,保证不伤人。老于问,日本鬼子就不管你们吗?老满说管呀,可别的人不单丢了炮楼,还伤了人丢了枪,俺们这边只丢炮楼不丢枪,小日本儿还得赏俺们不是……
话说了有一车,熊阔海问老于,你信他的话吗?老于说反正我不信,你信吗?熊阔海说我也没法相信。虽说他们无法相信老满讲的是真话,但当他们看到老满将麻袋中的机关枪装配起来的时候,又不得不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熊阔海说,也许下边的同志们当真有这本领。老于说,无论如何,我明天得向上级汇报这件事,看他们怎么说。
老满对他们的怀疑根本就没往心里去,装完机枪就往方桌上一架,说:俺表哥说了,“天津卫的大老爷们就是有能耐,脚底下安菜刀(滑冰的冰鞋),给个大蜡钎子吹得呜哇山响啊(吹唢呐)”,俺也不想脚底下安菜刀,俺就想吃吃你们那个一咬一兜油的肉包子,再瞧瞧外国娘们儿,也算这辈子开了眼啦。
老满没心没肺地上床睡了,熊阔海开始研究这种他从未接触过的机枪,而老于则将他自己带来的小型台钳旋紧在方桌上,然后将钻头、水银壶、坩埚、细铅条等物铺排开来,准备将机枪的铅弹改造成“达姆弹”。
这就是被传说得神乎其神的“歪把子”机枪!熊阔海没有立刻动手拆解,而是先从外观上着手,找寻他熟习的东西。毫无疑问,这种机枪是根据法国在上一次“欧战”中广泛使用的霍奇基斯机枪仿制的,枪管和击发装置几乎完全相同。然而,这种枪的装弹方式让他感到很奇怪,霍奇基斯机枪是条形弹夹横向藏书网装弹,每条20至25发子弹,而这种“歪把子”机枪既没有使用条形弹夹,也没有使用捷克机枪的那种香蕉形弹夹,而是在它左侧的供弹口处安装了一个他从来也没见过的“进弹斗”。
机枪连续射击时,供弹和退壳是非常关键的步骤,如果不能清楚地了解它的工作原理,熊阔海绝不会贸然使用这支枪。他很客气地向老于请教,问他是否见过这种供弹装置。这是他第一次真正与老于“共事”,以往他们只是各司其职,他认为自己理当守着君子之交的规矩。
老于刚刚在一只小小的粘土炉子里生起火来,弄得满屋子烟。他说我也没见过,但它的子弹跟“三八”式步枪通用。然后,他便将子弹夹在台钳上,拿起锔锅用的弓子和钻头,在弹头的顶部打孔。
熊阔海小心地将击发装置拆卸下来,研究它的供弹和退壳系统,于是他发现,在枪机的闭锁装置上有许多外来的刮伤。他再次很客气地向老于请教,而老于却老实不客气地让他先别说话。
等到老于将一滴水银小心地装入在弹头上钻出的孔里,这才放下水银壶凑过来。他用手仔细地摸那些刮伤,又拿了颗子弹装在枪膛里试了试,说这东西一定是常卡壳,然后只能用刀,或是钳子把变形的弹壳拔出来。熊阔海说这下子可麻烦了。老于用手敲了敲“进弹斗”说,你先把这东西拆下来,等我弄好子弹咱们再看。
老满总共给他们带来了60发子弹,熊阔海只同意老于改装20发。他担心改造后的“达姆弹”飞行路线不规则,加上射击距离又太远,精度必定会降低。此时,老于已经开始用融化的铅液给装上水银的子弹封口,然后用锉刀小心地将修补后的弹头锉圆。这种子弹在击中目标后,铅弹头里的水银会借助惯性冲破弹头的前部,给人体造成大面积的开放性创伤。上一次“欧战”之后,这种子弹被认为是不人道的武器,被“国联”禁止使用,但对于刺杀行动,特别是近距离射杀,这种子弹仍然倍受刺客们的推崇。
熊阔海原本反对使用“达姆弹”,但由于老于固执地坚持,他也只好听之任之了。因为对进弹斗的设计不熟习,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干。他知道,如果他不慎损伤了供弹系统,这挺机枪也就等于报废了,但是,如果让他不把这件武器弄明白就使用,他也绝对不能同意。他在黄埔军校的枪械教官是个满嘴粗话的德国留学生,曾经对他们反复强调:你们这帮小混蛋给我听好了,陌生的武器比陌生的女人更危险;陌生女人最多也不过是偷光了你的.99lib? 钱包,或是传给你“杨梅大疮”,但任何一种陌生的武器都可能在你使用的时候先要了你自己的小命。于是,“陌生的武器比陌生的女人更危险”这句话,便成为他们这一期枪械科学生的“班训”。
进弹斗终于被拆了下来,熊阔海很快就弄清楚,这只进弹斗里可以装进去6个弹夹共计30发子弹,当枪栓向后运动时,就会带动一个简单的棘轮,把位于底部的弹夹拉入“套筒座”,同时退出枪膛中的弹壳。
只是,这枝枪卡壳的原因他还是没找到,他觉得,从枪托和枪身上的累累斑痕来看,也许是因为这只枪太旧了,枪膛变形,才容易造成卡壳。但老于却不这么看,等他用火柴棍蘸着红漆给每颗“达姆弹”的头上做完标记,这才对进弹斗和套筒座检查了一番。他将手指伸进套筒座摸索了一阵,便用脏手在熊阔海的背上用力拍了两下,然后亲热地搂住他的肩膀笑道:你到底是个学生,不知道日本人在机器上的聪明反而会让他们造出最蠢笨的东西。
在老于的指点之下,熊阔海终于发现了那个已经干涸的给子弹上润滑油的油槽。看来,那些伪军们必定是在保养枪支时不肯用心,这才会让没上润滑油的子弹常常卡在枪膛里。
老于的这个发现固然很重要,但熊阔海的心中却有些不愉快,因为他很不高兴老于对他做出拍后背、搂肩膀的亲昵动作。他认为革命同志就如同“古之君子”,应该严守孟夫子所说的“义者宜也”的道理,除去共同的理想之外,在交往中既不能越轨,更不能失礼。抗日和革命都是严肃的事,如果同道之间戏谑不止,也就难免会失了规矩,少了尊重。虽说革命不分贵贱,但他们毕竟是两种人,他不想与老于有工作之外的任何关系。
第九节
早上4点半钟,安德森开着警车准时来了。熊阔海将装机枪的麻袋藏在警车的后座下,让安德森给他和老满戴上手铐,装扮成刚刚被捕的罪犯模样,以免引起法租界巡捕的注意,然后他们便沿着河边的码头区向南驶去。
在英租界太谷码头南端,早有一艘海关的蒸汽缉私艇候在那里,岸边还停着几辆罗伊尔·罗伊斯和梅塞德斯汽车,一小群身穿花呢猎装,窄檐猎帽上斜插着山鸡毛的绅士正聚在缉私艇的甲板上吃早餐,其中就有借给安德森瞄准镜和望远镜的小施德士。
安德森给他们解开手铐,亲自提着麻袋,一直把他们送到机器舱里,然后将麻袋往煤水舱的角落里一丢,便有水手三锹两锹用煤将麻袋埋了起来。安德森对他们说:等一会儿出租界的时候,日本人要上船检查,你们可别慌,先往脸上抹两把煤灰,暂时当一会儿司炉吧。熊阔海故意为难他道:只要别把你吓得尿裤子,我是一点也不会慌的。安德森闻言立刻作势要打,熊阔海也拉了个“白鹤亮翅”的架子假作应战,于是,他们又感觉像是回到了一起淘气的孩童时代。
日本人的关卡对这群出城打猎的欧洲富人并没有留难,缉私汽艇很顺利地向南驶出去二十多公里,然后拐入一条狭窄的河道,又行驶了半个多小时才停下来。这条河道的北边是一大片水沟纵横的湿地,每年春秋两季野鸭子迁徙时,都会在这里停留很长一段时间。河道的南边是地面较为平整的盐碱地,癞痢头似地生长着稀疏的野草,偶尔能见到几棵树,也是歪歪扭扭的一副病态。
猎人们去北边打野鸭子,熊阔海扛着机枪往南走,安德森和老满两个人跟在他后边,每人抱着一只长形大南瓜。安德林打趣道:我还真得跟着你去看看,就你这一双病眼,别说从那么远的地方开枪,就算是在你面前放上一头大象,你也未必能打中它的屁股。熊阔海针锋相对道:还记得小时候打弹弓吗?你伸手摸摸你脑门上的那两块疤,就知道我能不能打中。
他们二人用英语斗嘴,老满听不懂,只是嘿嘿地笑,腮上左边凸起一下,右边凸起一下,正在用舌头起劲地拨弄着从猎人的餐桌上抓来的布莱顿硬糖。
走到远远能望见一株还算粗壮的小树时,熊阔海停下来,从水沟边拔了一根比他的身材短些的蒲棒插在地上,又掏出皮尺量了量蒲棒的高矮,然后背身往小树相反的方向走,走一段便停下来,伸出大拇指比着,隔着蒲棒向小树望一望。终于他停了下来,在他停下来的地方做了个标记,便让老满帮他拉着皮尺丈量从标记到蒲棒的距离,最后,他又让老满量了量从他的脚下到他的眼睛之间的长度,便掏出个小本本记算起来。
安德森也弯下腰到蒲棒后边东张西望,故意改用汉语打趣熊阔海,好让老满也能听懂他们的对话。他说,你这是看风水找坟地,还是招魂跳大神哪?熊阔海说找着坟地我先埋你。老满插话说,你们谁也别埋谁,要埋也得先把俺送回家,再给俺带上几斤肉包子。
其实,熊阔海这是在用《数书九章》中的“望敌远近法”计算距离,他知道安德森和老满都不会懂这些东西,也就懒得跟他们解释。前两天他选中巴尔扎克公寓的时候,就曾先到与公寓相连的平顶楼房上测量了一番,得出的结论是,从“射击点”到日侨俱乐部的小楼门前,射击距离为685米,远近误差不超过5米。在这个距离之内,不论是捷克轻机枪还是老满带来的“歪把子”,对人体的杀伤力是不成问题的,成问题的是精确度。他清楚地知道,对于普通的轻机枪来讲,在这个距离进行精确射击,实在是有些远了。
熊阔海用一条长方形的木板垫高瞄准镜,然后拿两条狗颈圈将瞄准镜和木块固定在枪机上方,而机枪则架在了一条土埂上。透过瞄准镜,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老满正抱着两只大南瓜朝小树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回头张望,满面的愤怒。方才,安德森用手枪顶在老满的脑袋上,硬逼着他去安放靶子,而老满临行时则不住地向熊阔海哀求,说咱们是一伙的,你可不能在背后打俺的黑枪。
小施德士的瞄准镜确实高级,但越是高级的东西就越是难使。熊阔海让瞄准镜小心地跟踪着老满的脑袋,由近及远,一边调节一边熟习它的操作方法。安德森坐在他身边,齿间咬着一根草梗,将帽沿拉下来遮挡早晨斜射的阳光,很悠闲的样子,口中却还忘不了撩拨熊阔海:怎么样,想打个赌吗?熊阔海问:赌什么?在瞄准镜中,老满那个头发蓬乱的脑袋充满了镜头,逆光之下,黑乎乎的挺吓人。
安德森说我赌你第一枪和第三枪里肯定会有一枪打不中。熊阔海说闭上你的乌鸦嘴。安德森又说,我还赌你打中的第一枪,必定是打在那个乡巴佬的鼻子上,杀人灭口可是你们的惯技呀!
听到这话,熊阔海的心中不由得一阵焦躁。他知道安德森这是在故意激怒他,好让他无法平静地瞄准,但是,安德森找出来的这个理由太可恨了,那是他内心深处最痛苦,也最伤心的症结。只听安德森又说:我还以为你这辈子再不敢冲着人瞄准了,不想你居然要自己动手,佩服呀佩服!
熊阔海确实从来也没有将枪口对准过任何人,特别是人的脸,因为那会让他肝肠寸断。但是他知道,安德森此时故意揭开他的这个伤疤,必定是因为没想到他会亲自动手实施刺杀行动,所以才担心他在用枪瞄准小泉敬二的脸时无法扣动扳机。
也就这个时候,瞄准镜中的老满突然回过头来,逆光中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变成了一块黑洞般的阴影,像死人一般难看,而瞄准镜的十字线恰好就在这块阴影的中间。熊阔海只感觉胸中一阵作恶,便猛地丢下机枪,翻身跑开几步,伏在地上干呕不止。安德森也跟了过来,口中仍然不依不饶道:怎么了?有喜了?还是被我说中,你当真不敢开枪?
熊阔海发觉,安德森说中了他一直在对组织上,或者说是对所有人都隐瞒的那个关键问题——他是否有能力向小泉敬二开枪?于是,他不由得恼羞变成了怒,将安德森扑倒在地,两个人在初冬干燥的土地上.99lib.翻滚、厮打起来。熊阔海抓住安德森的两只大耳朵,将他的脑袋往土地上撞,而安德森则揪住熊阔海的头发,用脚踢他的屁股。等到打累了,他们便像两只打闹过后的小狗一样躺在地上喘粗气,这时,安德森才故意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用英语郑重地向他道歉:对不起,我忘记了你母亲的事,请你原谅我。
再回到机枪边,熊阔海强迫自己不要受丧母之痛的干扰,要稳住心神,但是,此刻在瞄准镜中出现的,已再不是老满的满头乱发,而是他母亲脸上被“达姆弹”打出一个大洞的可怕情形。那是在民国七年,也是初冬,熊阔海只有八岁,母亲带着他到河南安阳去看望驻军在那里的父亲,不想,当天夜里发生了兵变。许多年之后熊阔海才知道,这是因为直系的吴佩孚通电反对皖系的段琪瑞“武力统一中国”的政策,皖系军人才在他父亲的军队中策动了这次兵变。那天夜里,他父亲带着卫队出去弹压,却被一股乱兵乘机冲进他和母亲的住所,母亲护住他往后院逃,被一颗子弹击中,一下子扑倒在他身上。等到他推开母亲的身体爬起来时,乱兵已经离去,这时他才发现,母亲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五官,只留下了一个黑黑的大洞。而此后多年,让熊阔海不得不从黄埔军校中途退学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每次面对画着人脸的胸靶时,枪口前出现的总是他母亲中弹后的那张黑洞洞的脸。
对不起,你一定要原谅我,我这是一时糊涂,不会妨碍你刺杀小泉敬二吧?安德森在熊阔海身边蹲下来,口中仍在不住地道歉。熊阔海用力摇了摇头说,往后再不许提这件事了。在这件事情上,他不好过多地责备安德森,因为,当年他父亲带着他从安阳回到天津家中的时候,他的精神已经崩溃了,多亏有安德森这个玩伴,每日里过来与他纠缠、打闹,这才让他慢慢地恢复过来,至少在进入军校之前,他以为自己已经恢复了。然而,安德森的胡闹让他终于明白,在他这一生当中,无论他将要射击的是什么人,他都无法面对瞄准镜中的那张脸,哪怕那个人是日本侵略者小泉敬二。
安德森这时又给他胡出主意:实在不行,你可以让你的同伙替你开枪嘛!
住口。熊阔海清楚地知道,他绝不能把这件事告诉老于,因为这关系到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也关系到他在上级领导面前的声誉——他的所有领导和革命同志都知道他是黄埔军校出身的军事家,是一个意志坚定,行动勇敢的斗士,他不能辜负了他们的信任,更不能因为这个小小的缺陷而让他们失望,所以,他不得不亲自动手射击。
杀了小泉敬二,我的病也就该痊愈了。他直截了当地对安德森讲出了实话。
远处,老满已经将南瓜吊在树杈上。瞄准镜中的那张黑洞洞的脸消失了,现出来的是南瓜金黄色的外皮和浅绿色的花纹。安德森站起身来给老满打手势让他离开,熊阔海往枪膛中压入了一颗铅头子弹。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住胸中的干呕,对安德森道:你还想打赌吗?
打呀!安德森来了精神。如果我一枪命中,你得帮我办件事,熊阔海讲得一字一句。你小子想歪了,不打赌我也帮你办事,从小到大,我帮你打过多少人?安德森一时间显得义气冲天。这件事可比打人、杀人难办得多,熊阔海在努力纠正安德森的玩笑口吻。好吧好吧,只要你一枪命中,我就帮你做一件事,但是,不包括让我替你刺杀小泉敬二。安德森毕竟不傻,他先堵住了可能的言语漏洞,以免再像儿时那样上当。
熊阔海将枪托紧抵肩窝,眼睛离开瞄准镜一寸的距离,避免枪的后坐力带动瞄准镜撞碎他的眼镜,他用食指在扳机上一点点地施加压力,同时用心去感觉扳机另一头的卡铁轻轻抬起,再抬起……他只感觉枪身猛地一跳,同时听到举着望远镜在一边观察的安德森骂了一句脏话,便知道他打中了。
说吧,让我帮你干什么?安德森放下望远镜,并没有赌输了的懊丧,反倒是一脸的释然。熊阔海又往枪膛中压入一颗“达姆弹”,将支架再次固定好,重新调整瞄准镜。这一枪之后,那只南瓜便碎裂得没了踪影,只留下短短的一小截瓜蒂吊在树上。
两次射击证实了熊阔海的担忧,他发现这支枪射击时跳动得太厉害。他又压入两颗铅头子弹和一颗“达姆弹”,瞄准树上的另一只南瓜,三弹连发后,机枪跳得连前支架都移动了。这时安德森说,那个乡巴佬打手势说,你只打掉了南瓜的一小截,还是让我来试试吧。
熊阔海当然不能让他试枪,甚至都不能让他从瞄准镜中看上一眼。以安德森丰富的射击经验,他一看便能发现瞄准镜的“视场”太狭窄,几乎不可能从这么远的距离内射击移动目标,而小泉敬二也绝不会在日侨俱乐部门前像拍照一样摆好姿势等着他来射杀。
他从衣袋中取出老于装红漆的小玻璃瓶,在瞄准镜与木块和木块与枪机接触的四角上做出标记,又在瞄准镜的四个旋钮上做好标记,这样以来,等他回到巴尔扎克公寓后便可以把调节范围缩到最小。但是他知道,除非他能将小泉敬二一击毙命,否则,在这样的射击精度之下是不可能刺杀成功的,他必须得解决机枪射击时的跳动问题。
远远的,他望见老满正在往回走,便对安德森说,打赌我赢了。安德森说要是让我开枪我也会赢,这么好的瞄准镜可是我给你借来的。熊阔海说你欠我一个赌注。安德森说只要你老老实实地把小泉敬二干掉,我会还你这个人情的。于是,熊阔海把手伸出来说,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安德森说你得先把活儿干完。熊阔海说在我干活的同时,你帮我做这件事。安德森问什么事这么要紧?熊阔海说我在楼上开枪向小泉敬二射击的同时,你必须得把我的太太和女儿送上津浦路的火车。安德森问她们到哪去?熊阔海说你只管给她们买到浦口的车票就是了,车费由你出。
安德森仰面打了一阵哈哈,说你小子任何时候都不肯吃亏,好吧!熊阔海问:如果遇到杨小菊的人拦阻,你打算怎么办?安德森笑得更厉害了:那我就先抓了他的手下,再抓他本人,让他们在我.99lib.t>的班房里喝上半个月的泔水,到时候他自然会客客气气地求我把你的太太和小姐送走,甚至为此还会送给我一大笔贿赂。
他们二人握手成交,于是,熊阔海知道自己心中那些让他烦乱,让他关心,让他担忧的事情中间,至少有一件已经安全了。但这件已经安全的事情又在他心底引起了另外一种内疚的感觉——像这种“托妻寄子”的大事,他为什么不去找党组织,而是拜托给了一个殖民地腐败的警察呢?显然,他不想让上级领导发现事情的真相,发现他此前一直在说谎。
第十节
熊阔海试枪后回到公寓已是中午,裴小姐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在睡觉,而是正要出门。她告诉他,电话中的那个人确实名叫小泉敬二,但从昨天傍晚的最后一个电话之后,那两个电话便一直没有人接听,看起来,小泉敬二已经失踪了。
方才在巴尔扎克公寓,熊阔海刚刚向老于明确表示,他一定会亲自动手杀死那个日本侵略者,请组织上放心。老于为此激动得流下泪来,说我一直在担心你的革命斗志,怕你不够坚强,不够勇敢,但我又怕自己看错了,就一直隐瞒着这个想法,没有向上级汇报,现在好了,听你这么说,我才知道我一直在误解你,对不起。
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小泉敬二失踪了。这对任何人都不是好消息,因为,他担心老于会认为他早便知道小泉敬二已经失踪,甚至知道这个家伙此时已经坐上了南下的火车,所以才故意向组织表决心,以示勇敢,其实却是在欺骗组织。
他与老于虽说已经相识将近一年,但共事极少,彼此并不了解,所以他认为,如果老于有这样的想法非常正常,而这件事如果汇报到上级领导那里,让领导产生同样的看法也很正常。到了那个时候,他以往在组织面前小心维护的自尊自爱都已毫无用处,作为一个革命者,胆怯与欺骗是最大的缺陷,他从此便再也无法洗清自己的名声了。
所以,他不得不再次求助于裴小姐:你现在能回去继续监听小泉敬二的电话吗?裴小姐说,我一直都守在总机旁,因为给巴尔扎克公寓和这边打电话都找不到你,就想回来给你留个字条,这才碰到你。于是他说,让你费心了,请一定帮我找到小泉敬二。裴小姐说,我会二十四小时不下机。
裴小姐穿上外衣,走到门口,但并没有立刻出门,而是又回到他近前,低声问:如果真的杀了那个日本人,你是不是必须得逃走?他说也许会的。裴小姐紧闭双眼,咬住嘴唇,过了半晌方道:在你逃走的时候,请你记住一件事。他问是什么事?
裴小姐突然睁大眼睛,目光中满是勇敢。她说:请你千万别丢下我一个人走,否则我必定活不下去……
裴小姐回电话局去了,阁楼中只剩下熊阔海独自发呆。他深知自己理应温柔地,怜惜地,委宛地将他已有妻女的情况告诉裴小姐,并且还应该善解人意地劝导她去寻找属于她一个人的美满姻缘——简单地说,就是让她去爱别人。
在这件事情上,不论作为仁人君子,还是作为革命者,他都应该毫不犹豫地这样做。只有这样做才能向裴小姐证明,他本人,他的组织,他的理想以及他所从事的事业,都是襟怀坦荡,遵从道德的,对待生活都是严肃认真,有责任感的。
然而他不能,至少现在不能。既然裴小姐独特的性情能够因为这桩想象中的恋爱而开朗,也必定会因为这桩没来由的失恋而重新自闭。他深知裴小姐的心理有多么的脆弱,也深知她的身体状况有多么的糟糕,如果他在这个时候告诉裴小姐他并不爱她,哪怕是委宛地暗示他不能爱她,那么,也就等于是在裴小姐满怀爱意的心中刺入了一根钢针,而这种失恋的痛苦在她身上表现出来的,绝不会仅仅是痛断肝肠这么简单,他担心她会疯掉,是的,她必定会疯掉。他还清楚地记得,在他刚刚与裴小姐相识的时候,她就已经病得不轻了。
同时,他还清楚地意识到,除去这桩没来由的恋情之外,由于小泉敬二的突然失踪,领导上交给他的任务也已经陷入了尴尬的局面。虽然裴小姐答应二十四小时监听小泉敬二的电话,但是,他又怎么能够肯定小泉敬二必定会再次回到他的住所,甚至再次回到天津呢?如果小泉敬二当真已经坐上火车南下,如果《支研物价周报》上的消息当真是小泉敬二用来迷惑他的烟幕,他又该怎么办?他将何以自处?他对上级领导该如何解释?
天哪!这一切都是怎样发生的?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一步?熊阔海感觉自己仿佛撞入了迷魂阵中。
面对如此困境,他最先想到的解决办法,是向组织坦白一切。是的,他不单要坦白自己在这次行动中的种种私心,还要将以往的种种错误交代得清清楚楚,这样以来,他便可以在同志们的批评教育之下,将自己重新洗刷得干干净净,变成一个真正的内心纯净,襟怀坦荡的革命者。
然而,他深知自己不会这样做。虽然向组织坦白可能会让他重新变成一个没有缺陷的革命者,但是,如果因此而让妻女和裴小姐受到深刻的伤害,他就又会变成一个不道德的人。他实在无法将病妻和年幼的女儿送到根据地去,即使是到延安去也不成,因为,他的妻子也许根本就走不到延安便会病死在路上,而他的女儿也会变成无助的孤儿。再有就是裴小姐的事,这是组织上难以理解也无法原谅的。他并不惧怕组织上因为此事对他的惩处,他担心的是裴小姐再次落入因孤独而接近于疯狂的精神状态。
除了向组织坦白,他还想到了另外一个办法,就是立刻打电话给老于,报告小泉敬二已经南下的消息,就此放弃刺杀行动。等到日后组织上开会分析行动失败的原因,追查相关同志的责任时,他可以为自己找出许多理由“自藏书网辩”,甚至可以冒险指出这个行动命令本身的多重不合理性,以此来转移领导的注意力,使他们不会怀疑到事情的真相。毕竟所有关于小泉敬二的情报全都是他一个人向组织上提供的,同志们根本就找不到可以怀疑他的旁证。
其实他心中清楚得很,自从接受了这项任务之后,他除去推脱、逃避,更多的是表现为拖延和畏缩,这与他对组织上撒谎,推卸责任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然而,不情愿的行动与主动逃避毕竟还是有区别的,如果他就此放弃了这次行动,虽然并不意味着他已经放弃了革命者的理想,但他必须得放弃革命者的道德,成为一个“不道德的革命者”,或者像他曾经批判自己的那样,从此后他便真的“什么都99lib.不是”了。
当然了,即使是随便想想,他也知道自己还有第三条路可走,那就是带上妻女和裴小姐逃离此地,甚至逃到国外去。但是他知道,这条路也只能是想想而已,就如同他不能放弃理想,离开党组织一样,杨小菊和安德森也绝不会让他轻而易举地将家人带走。
这些办法都不高明,但熊阔海并没有因为在头脑中冒出这些想法而感到羞愧,人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什么混账念头都可能出现在头脑之中。他从来也没想把自己装扮成一个道德高尚的圣人,连个自私、胆怯的念头都不能动,不是的,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他仅仅是一个普通的信仰了马克思和列宁的理想主义者而已。
现在他能够做的只有选择,在所有可能的办法当中,为自己找一条可行99lib.的出路。
第十一节
熊阔海与杨小菊约定在下午3点钟见面,但他有意提前一刻钟来到马尔林斯基咖啡馆,进门后便毫不客气地告诉迎上前来的别斯土舍夫,说他不再续交明年的会费了,然后径直坐到店堂中最显贵的位置——“希望号巡洋舰”蚀刻画下,并为自己叫了一只俄国茶炊,外加果酱、小圆面包和奶油。别斯土舍夫和周围的间谍们都吃惊地望着他,想必是以为他要么是突然发了横财,要么就是破罐破摔不过了,但他此刻已经没有了往日那份小心翼翼的心情,也不在乎这些家伙会怎么想他。
虽然方才想到了许多条出路,但是他知道,他只能有一个选择,就是完成组织上交给他的任务。哪怕是完成任务之后立刻就牺牲,或者完成任务之后再放弃理想选择逃跑,他都必须得把这项工作做好。他认为,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只有完成组织上的委托杀死小泉敬二,他才能保持住一个革命者的体面,如果被那个家伙逃脱了,他就只能承认自己是一个胆小鬼,是一个玷污了理想的废物,就会真的“什么都不是”。
他今年只有30岁,还不想让妻子、女儿、裴小姐,乃至组织上的同志现在就发现他原本只是个懦夫。他清楚地知道,即使最终骗过了所有的人,让他们仍然蒙在鼓里,以为他就像以往表现出来的那样,是个不错的革命者,但是他无法欺骗自己,因为他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内心深处确实“像个懦夫”,所以,为了避免让自己在耻辱中度过后半生,他必须得自觉自愿地“知耻而后勇”。
杨小菊来了,在熊阔海的茶炊中给自己倒了杯茶,并且加上大勺的奶油和砂糖,脸上很体贴地控制着表情,对熊阔海出人意料的奢侈没有流露出半点异色。
熊阔海说,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大忙,把小泉敬二给我找出来。他已经不再操心99lib.眼前这个竞争对手可能会因此而轻视他,或者洋洋自得地傲慢起来,因为,如果他不能完成任务,他会率先轻视自己。
听到这个请求,杨小菊表现得非常激动,似乎要伸出手来握他的手,但中途又羞涩地停在桌布上,口中道:在这个时候你能想到我,当真让我感动,我们两家原本就在合作,可不能因为个人的好恶妨害了抗日大业。熊阔海摇头道:别说没用的,这件事虽说是我的任务,难道不也是你上司命令你干的事吗?杨小菊笑得越发地.99lib.羞涩了:你说得是,这都是因为我太懒,也有点胆小,不敢亲手干,所以才麻烦您。熊阔海说你只要找出小泉敬二,我就替大家伙儿干掉他,一了百了。
不想,杨小菊却对他讲出了一个不幸的消息。他说,小泉敬二已经知道了你所做的一切准备,包括巴尔扎克公寓里的机关枪和那个伪军小队长,他害怕了,又不方便到租界里来抓你,这才躲到北京去,据说,等他把手里的几件事情处理完就会直接前往上海,也许坐船,也许乘飞机,不会再在天津落脚。
听到这个消息,熊阔海非常失望。如果让他在几天之内到北京去刺杀小泉敬二,他也许根本就找不到他。如果在小泉敬二前往上海的船上刺杀,他又无法得知小泉敬二的船期,况且,即使刺杀成功,他也必定是要牺牲的,因为在船上无处可逃。当然了,如果小泉敬二乘坐飞机,他就只能追到上海去了。
这时,杨小菊将话锋一转:不过,假如你真打算完成这项任务,我倒还有一个主意。熊阔海望着他没有讲话,但能清楚地感觉到病重的视网膜因为目光过于集中而有些刺痛。
杨小菊笑道:我也许有办法能把小泉敬二从北京弄回来,甚至还能逼着他不得不去参加“居留民团”的欢送会。熊阔海知道,到了这个时候,他不相信杨小菊也不成了,尽管这个家伙根本就不值得信任,于是他再次对杨小菊强调:只要你把这家伙弄回来,杀人的事包在我身上……
熊阔海向杨小菊告辞,用老于给他的活动经费付了账,而且像他年轻时那样,洒脱地在侍者的银托盘里丢下了丰厚的小费。走出大门没多远,他又碰到了那个头戴红色毛线帽的报童,报童说我在这儿等您半天了,有人让我给您送报纸来。在报童送过来的一叠报纸里,中英日文都有,熊阔海给了报童5元钱,告诉他给自己买双棉鞋穿,然后便叫了辆洋车坐上,径自回公寓去了。
熊阔海并没有认为自己这种胡乱花用是在浪费革命经费,恰恰相反,他认为自己这是在运用正确的方法,努力找回他这种特殊“革命者”的“身份”。是的,自从前几年家业衰败之后,日常生活的穷困便凝固了他的智力,同时,穷困所带来的愧疚与不体面,也漫漫地消磨了他的胆识和勇气。他是个出生在富人家的孩子,尽管中共党组织要求他们要克制自己的欲望,习惯艰苦的革命斗争生活,然而,在他重归故里,不得不在马尔林斯基咖啡馆与众间谍周旋的时候,他实在无法将理想对他的严格要求真诚地运用于奢侈的租界生活——面对富人,他常常会陷入由于羞惭而生成的自卑之中。
钱是王八蛋,花完了再赚。他不由得想起市井之中的哲学,同时也记起了方才逼迫杨小菊答应他的另外两个条件——如果他成功地杀死小泉敬二,杨小菊必须得将老于交给他的那一千元联银券补上。倘若事事如愿,他便既可以利用杨小菊帮助他完成任务,又可以用对手的钱弥补组织上的损失,同时他还可以用节省下来的经费给妻女带些川资前往上海。投亲靠友是人生中最悲惨的一件事,他可不想妻子和女儿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活。
他要求杨小菊答应的另外一件事,是派人保护裴小姐。那是个无辜的女子,却被卷入了这场危险的争斗之中,此时很可能已经被小泉敬二确定为报复目标之一了。
然而,等到他在中英文的各家晚报上读到有关他和小泉敬二的文章时,他又恨不得将杨小菊揪过来狠狠地揍上两巴掌。今天,各家晚报分别刊登了两篇文章,英文的是《中共在法租界活动猖獗,巴尔扎克公寓重开索姆河之战》,中文的是《熊阔海再演刺杨广,小泉君京城搬救兵》。两篇文章讲的是同一件事,正是他刺杀小泉敬二的行动,文中公开了他所有的行动准备,并且转弯抹角地嘲笑小泉敬二的逃跑,话说得很不中听,显然是在故意激怒日本人。他知道,日本人心眼儿小却又好面子,这一招也许当真有用。
让熊阔海感到气恼的是,这两篇文章表明,杨小菊最晚也是在今天早上便得知了小泉敬二逃往北京的情报,而且早已经对报纸做了部署,但他居然不动生色,静等着熊阔海将身上的自尊自爱剥得一干二净,低声下气地前来求他帮忙。
依照眼下这种情形来看,即使他在行动之后成功地避开了日本人的报复,也很难再继续情报俱乐部的工作了。在这件事情上,杨小菊不单让他代替自己完成了刺杀工作,而且还挤兑得他为了妻女和裴小姐不得不向杨小菊求助。这样以来,杨小菊既让他领受了巨大的人情,又羞辱了他的自尊心,并且成功地将他赶出了情报俱乐部。相识一年多来,他们二人交手无数,这一次杨小菊终于清楚明白地占了他的上风。
第十二节
一夜之间,熊阔海要刺杀小泉敬二的消息传遍了京津两地。第二天一早,租界中的早报、日报便铺天盖地地刊出各种各样的文章,大赞国民党人慷慨大度,将杀敌立功的好机会送给了他们的合作者。同时,报上还刊登了各种杂文,言语尖刻,口气鄙薄,对逃往北京,不敢面对抗日英雄的小泉敬二极尽挖苦嘲讽之能事,而且援古及今,从丰臣秀吉统一日本时各藩国武士的不忠,一直讲到近年来日本政府的背信弃义,再对比大汉民族和东瀛岛国小民的品质优劣,仅从小泉敬二这一件事情上便可高下立判云云。
熊阔海并没把这些报纸当回事,他在等待裴小姐的消息。算起来,裴小姐已经在电话总机上坚持了将近四十个小时,在他的事情上真正辛苦,真正用心的人,应该就是她了。
到了中午,裴小姐还没有打电话回来,倒是老于急匆匆地赶来了,他说上级领导有最新指示。熊阔海从床上坐起来,擦干净刺痛的眼中不由自主流下的泪水,又伸手到桌上摸了半天,这才摸到眼镜戴上,口中问:领导同志怎么说?老于说领导同志认为“砍头行动”已经失去了控制,你的身份也暴露了,现在面临着巨大的危险,他们专门安排了交通员和护送人员,让你迅速撤离。熊阔海摇头道:没有这么简单,现在我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老于焦躁道:我可管不了你是不是上满了弦,领导让我护送你到菜码头,咱们现在就动身吧。熊阔海说,如果我中途逃跑,报纸上就会像嘲笑日本人那样嘲笑我们党组织。老于说日本人派了大批特务渗透进租界里,都是冲你来的,组织上不同意你这样白白牺牲,他们会另外派人完成任务。熊阔海实在不方便告诉老于,除去上级领导的命令,他在这件事上还受到了杨小菊和安德森的威胁,于是便对老于说:你们不明.99lib?白,如果我不能亲自完成任务,那可比白白牺牲还要可怕。
然而,老于还在坚持,他也只好先请老于安稳地坐下,再由他给组织上写一封短信解释此事。他在信中道:
……虽然现在的局势非常混乱,但还是有线索可寻的,一旦找到小泉敬二的行踪,我必定会完成组织上交给我的任务,同时,由我亲自动手也可以更好地告慰我弟弟的英灵……从现在这一刻起,请组织上完全彻底地信任我,等完成任务之后,我会向组织上讲清一切隐瞒的事实,并请求同志们对我进行毫不留情的批判,以洗刷我身上的种种不洁……
他刚把信封好,裴小姐便推门走了进来。她的眼睛因为困倦已经皱缩到一处,身体摇摇晃晃,对熊阔海道:杨小菊和小泉敬二刚刚通过长途电话,但他们讲的是英语,我听不大懂。说着话她将手中的多层饭盒放到桌上打开来,上边菜盒里是红烩牛肉,下边饭盒里是罗宋汤,腋下夹着的是俄式黑面包,很显然,恋爱中的她也抛弃了节俭的美德。她口中催促道:你快吃吧!没有我给你买饭,这两天你肯定挨饿了。
熊阔海没有去注意桌上昂贵的饭菜,而是将目光放在了老于的表情上。老于果然老实不客气地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有老婆孩子吗?
面对这样一位口无遮拦的同志,熊阔海简直哭笑不得,但是,如此纠缠不清的关系是他自己惹下的,所以,他也就没有理由去责备革命同志不肯装聋作哑了。就在这个时候,开公寓的白俄老太太替他解了围,她在楼下高声叫道:熊先生,有人打电话找你,说他就是你要杀的那个日本人。
电话听筒中的声音呜呜地藏书网像刮风,一嘴南腔北调的英语从风中传来:您是熊阔海先生吧,我叫小泉敬二,冒昧给您打电话,请您原谅。
小泉敬二的英语虽然差,但语调文雅,语气殷勤。熊阔海便也客气地问:听说您到北京去了,什么时候回来呀?小泉敬二道:在您弟弟身上发生的事,我很遗憾。熊阔海还在问:您什么时候回天津?小泉敬二道:您在报纸上把我骂成那个样子,陆军部和参谋总部的长官们都火了,我不回去不行啊;我知道您要杀我,我不怕,明天晚上19点整,我会去日侨俱乐部参加“居留民团”为我举办的欢送会,当天晚上就乘火车去上海。熊阔海道:19点天已经黑了,我没法看清您的相貌。小泉敬二问:如果我请他们把会期改在下午17点整,您是不是就能用机枪清楚地瞄准了?熊阔海道:明天如果是晴天,应该没问题。小泉敬二道:那就说定了,明天下午17点整。然后他问:您不介意我把刚才的这段对话刊登在报纸上吧?熊阔海道:也欢迎记者们明天到现场观摩。小泉敬二道:那就请您稍等一下,我先把记者们请出去,然后与您讲两句知心话。过了好一会儿,话筒中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小泉敬二道:请您听清楚了,我已经派人包围了你老婆的住处,如果你不肯听从我的命令,你,你的老婆、你的女儿、你的情人裴小姐、你的上司老于、你的帮凶老满,还有跟你一起策划这件事的所有共产党人,到了明年的明天,就是你们的祭日……
听到小泉敬二最后的这段话,熊阔海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因为他刚刚想到,如果现在就告诉小泉敬二,参与策划刺杀行动的还有杨小菊会怎么样?但是,他还是轻轻地将听筒放下了。即使杨小菊当真向小泉敬二出卖了他,那也无关紧要,只要小泉敬二明天肯回来。
回到阁楼里,他将与小泉敬二对话的前半段向老于和裴小姐复述了一遍,后边的内容则属于民族战争中的常态,他认为不值得一提。裴小姐听到这些居然不动声色,而老于却还在问:你跟这位女同志是怎么回事?
他知道这件事当着裴小姐无法解释,但还没等他开口,裴小姐却径自对老于道:不管他有没有太太,这都是我个人的事,请你不要干涉。老于一时语塞,呆望着熊阔海。熊阔海只能好言相劝:眼下最紧要的,就是请你把刚才出现的新情况向上级领导汇报。于是,老于脚下往外走,口中却还不住地念叨:难怪,难怪,难怪哪!便去了。
见老于走出房门,熊阔海也就顺便将写给组织上的那封信捏成一团,塞进衣袋里。他认为,自己虽然错过了一次向组织上坦白的机会,却重新赢得了另外一个向所有人证明自己的机会,尽管这个机会也许会像小泉敬二威胁的那样,会以他全家人的性命为代价。
再回过头来,他发现裴小姐又向往日一样,将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静静地坐在一边,只是,这一次她坐到了他的床上。又过了好一会儿,红烩牛肉上结起了一层白色的油脂,裴小姐方道:菜凉99lib?了,我下去借老太太的炉子热一热。她端着饭盒与他错身换到门边,这才问:我刚才那样讲,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她口中说着话,脚下却往外走。
熊阔海绝不能让她带着这份疑虑和担忧走出门去,便拉住她的手臂道:你把事实向我的同志和领导公开出来,我的心里反而轻松……
第十三节
吃饱喝足之后.99lib.,他安排裴小姐睡下,便走出家门。外边起风了,树上还没落净的叶子哗啦啦地响,行人都加快了脚步,但他却走得很是安然。这种鼓腹而游的感觉久违了,油腻的俄国菜让他有了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信心,便想去最后看一眼他的太太和女儿。
不想,他刚刚拐上爱丁堡道,便跳出来一名华人巡捕将他拦住,说熊先生您怎么到这儿来了?说着话便指给他看远处街角上的一辆黑色汽车,说日本人已经把您太太住的这条街封锁了,您一露面必定会被乱枪打死。
熊阔海没有理会他的警告,而是继续往前走。他在心底倒是希望那些日本人有胆量向他开枪,因为,他与小泉敬二的对垒如今已经被杨小菊操纵成一出大戏,等着看戏的观众太多了,小泉敬二如果在这个时候杀死他,便等于承藏书网认了自己以及整个大和民族的怯懦,同时,也就丧失了威胁他太太和女儿理由。
华人巡捕跟在他身边仍在不住地劝阻,说安德森先生交代了,如果让您被日本人杀了,就罚我们每个人半年的工钱。见实在劝阻不住,他便摸出一只警哨狂吹起来,于是,街上各个角落中一下子窜出二三十人,应该是安德森和杨小菊的手下。他们排列在街道两旁,目送着熊阔海走过。日本人的那辆破旧的黑色汽车中没有任何动静。
坐在太太的床边,他发现她的嘴唇黑紫,眼睑浮肿,手像冰一样凉。女儿围着被子坐在床角,尖尖的小脸上只剩下一对大眼睛。她们还没吃午饭,但他没有时间替他们安排午饭,便数出200元钱交给太太,告诉她明天,最迟后天安德森就会安排她们坐火车去上海,但他公务在身,不能亲自送她们了。他太太紧紧抓着他的手,问他工作还顺利么?他说一切都很好,只是太忙,抽不出时间来看望她们。女儿却突然问:您真要杀死那个日本人吗?房东说您可能干不成。
女儿的话让他吓了一跳,再去看太太,他太太说女儿自己也会读报,什么事都瞒不了她。他只好说,我的同事们都是好样的,他们会帮我,你们不用担心。女儿又问:日本人会不会在火车站把我们拦住,不让我们上火车……
女儿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但他已经无能为力了。明天无论他是否刺杀成功,日本人是一定要报复的,自然会向他的妻女下手,而她们母女现在是三方人马共同看守的囚徒,任何人也无法从这么严密的看守下将她们转移出去。
虽然他对安德森的承诺和办事能力抱有很大期望,但他清楚地知道这有多难。一旦他杀死小泉敬二,不论什么人再帮助或扣押她们母女,都将意味着要与包围租界的十几万日军对抗,所以,到了那个危急时刻,安德森很可能会违背对他的承诺,将她们母女丢下来自生自灭。
他太太让女儿到房东那里给爸爸讨一杯热水,见女儿走出门去,她忙问:房东说外边街上聚了很多人,都是看押我们母女的,是这样吗?熊阔海只能点头。她又问:这是不是说,我们很可能再也离不开这里?他只好再点头,看起来,他太太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和女儿的危险处.99lib.境。接下来他太太说:我是死是活无关紧要,你一定得把女儿救出去……
然而,熊阔海认为自己已经将整件事的方方面面都看清楚了,所以,除去胆怯逃跑,他再没有其它办法可以改变事情的进程。其实,即使他真的逃跑,甚至是选择自杀,也仍然改变不了什么,更解救不了他太太和女儿,而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坏,让他因为一个人的胆怯而使整个党组织甚至整个汉民族蒙羞。
在步行前来的路上,他原本还在操心要不要把这个绝望的处境告诉太太,但他没有把握,担心太太会在激动中当即死去。如今他发现,既然他太太已然清楚地了解了她和女儿的绝境.99lib.,他所能做的也就只有拉住太太的手,连说几声对不起,然后硬起心肠离开。
于是,他认为自己比日后可能背弃诺言的安德森更加可恶,因为他这是亲手将妻女抛弃在了自生自灭的悲惨境地。
第十四节
安德森开着警车来接他,一路上赔着小心,仿佛他是件娇贵的瓷器。然而,熊阔海却没有心情理会安德森的殷勤,因为他还在为安德森可能会背弃诺言,抛弃他的妻女而生气。
见熊阔海回来,比利时二房东一步窜上前来,拉住他的手臂哭叫不止,说无论如何您也得马上搬家呀,原以为您不过是个绑票的,谁曾想是共产党要在我的楼里跟日本人开战……安德森上前护住熊阔海,劈头盖脸地给了二房东几巴掌,然后粗暴地将枪管深插在他的嘴里,推着他往楼里走,直到熊阔海也进了门,这才将他放开。
公寓里的那些很像是罪犯的房客此时都走出来看热闹,见到熊阔海,便噼噼啪啪地鼓起掌来,有人上前亲热地拍他的肩头,还有人塞给他一根擀面杖粗细的雪茄烟。熊阔海在口中与众人打着招呼,让自己好像是个大名角似地被他们簇拥着,心里却苦得很。看起来,杨小菊的宣传攻势居然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他已然被众人当成了这出大戏的主角。
阁楼里只有老满一个人,门外守着三位党组织派来的同志。老满一见熊阔海进门,便叫起撞天屈来,说他冒险来到天津卫,别的不指望,好吃好喝好待承总该有吧?可从早上到现在,他水米没沾牙,更别说一咬一兜油的肉包子了。熊阔海让门外的同志去对面小吃铺给老满买两套煎饼果子回来,而他则顾自研究架在桌上的机枪。
老于方才见面时告诉他,机枪跳动的毛病他已经给治好了。现在看来,情况还不错。老于做了4个锚爪样的铁钩,又在方桌上打了4个洞,然后让铁钩穿过桌面,把机枪前支架的两只锥形脚固定在桌上,桌面下再用螺栓将铁钩拧死。这样以来,机枪在桌面上就不会移动了,但是,他无法确定射击时方桌会不会跟着一起跳动。他用手掂了掂方桌的分量,觉得还是太轻,但要是找重物压在桌面上,却又没有合适的物件。
正在为难之际,老满说,俺有个好主意,要是管用,你得给俺买肉包子。说着话,老满到门外提了一桶水进来,将前任房客留下的那一堆酒瓶子灌满水,再用麻绳将一簇簇的酒瓶子捆扎在桌脚上,此时再移动木桌,便已经不那么容易了。熊阔海夸赞老满聪明能干,老满自夸说他天生手巧。安德森在一边看他们干得起劲,便笑着对熊阔海说,等事成之后,你干脆把这家伙留下来当跟班吧。但熊阔海还在因为安德森可能犯下的“罪行”而生气,便没搭理他。
机枪跳动的难题解决了,熊阔海让老满为他小心地移动桌子,他向日侨俱乐部瞄准。透过瞄准镜他看到,射击线路刚好能从斜上方到达日侨俱乐部门前。唯一的问题还是“视场”太狭窄,如果他在小泉敬二走出汽车时便射击,成功的机率并不高,因为他担心小泉敬二与前来迎接的人鞠躬行礼时,汽车会挡住小泉敬二的身体。如果他将弹着点定在小楼的大门口,他又担心有人在小泉敬二身边簇拥,会遮挡射击线路。这样以来,小泉敬二从下车到进门,唯一没有遮挡的便只剩下他走上台阶的那一两秒钟了。日侨俱乐部门前共有三级台阶,高不足一米,如果将弹着点定在这里,他就等于选择了一个移动目标。在这样狭窄的“视场”中射击移动目标,难度可就太大了,更不要说他的机枪还被固定在方桌上,根本就没有大幅度调整射击角度的余地。
怎么办?他把枪托紧顶在肩窝里,将枪身轻轻地移动,让眼睛适应从台阶下跟踪到台阶上的射击过程。一辆汽车驶进日侨俱乐部,车上下来一个人,拾级而上,但在他的瞄准镜中,那人只是一闪而过,根本没给他瞄准的机会。他将瞄准镜小心地调整一下,让“视场”变大一些,但目标也就相应地变得很小,瞄准镜中细细的十字线变得几乎和门廊上的柱子一样粗。再调整,稍好一点,再调整,“视场”又太小了……
从现在的情况看,想要一发命中根本就不可能,但他又不想连发射击,因为他还是信不过固定在桌子上的机枪当真不会移动。从这么远的距离射击,他这里移动半毫米,子弹飞到那边就得差上5米左右。
安德森很关心地问:能行吗?没问题吧?
熊阔海将机枪小心地放好,回过头来直视着安德森的眼睛,也怒冲冲问道:你能行吗?你没问题吧?
安德森沉吟了一下说,现在不像前几天,要想把你太太和女儿顺利送走,确实有些难。熊阔海也实话实说:这挺破机枪,再加上你们这些破人搅起来的这些个破事,要想让小泉敬二一枪毙命,也很难。
安德森问:你说怎么办才好?熊阔海也问:你说呢?这时老满在一边开口了,他说,这么远还想一枪就打死他,俺看你老哥也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熊阔海用英文将“尽人事,听天命”的意思解释给安德森听,然后问:是这样么?安德森说是的,我会尽全力,只要上帝不反对,我就一定能把她们救出来。熊阔海说,那么,我.99lib. 也一定会开枪。
不论日后的结果怎么样,他总算是从安德森嘴里又掏出了一个承诺,熊阔海的心情稍稍安定了些,便对嘴里塞满煎饼果子的老满说,明天晚上就能送你回家了。老满含糊不清地说,给俺买肉包子。
这时,门外传来担任警卫的同志与人争执的声音,安德森出门去看,不一会儿便领着法租界的总巡捕走了进来。
那99lib?法国人是个矮胖子,体宽与身高相差无几,险些挤不进阁楼窄小的木门。他进得门来便用本地土语高声问:谁是熊阔海?谁是“第四条好汉”?
熊阔海听出来了,此人能知道他的名字和《隋唐演义》里的“熊阔海”同名,而且知道那个“熊阔海”排名天下第四条好汉,说明他必定是本地的“土生子”,自幼跟着天津孩子满街跑,听评书《隋唐演义》和《三侠剑》长大的。于是他抱拳拱手道:请问您是?法国人说,原来你就是那个刺客?怎么看着倒像是摆卦摊算命的!
接下来,法国人便舞动着小胖手,开闸放水般说起来,土语讲得极溜,不像安德森带着外国腔,他说:你们哥俩拿我当嘛啦?涮我玩儿哪?骗我说腾间房子“做买卖”,谁曾想是给我招灾惹祸;工部局的老爷们说了,让我立马过来拿人;怎么着?怕了吧?别怕,还有更厉害的,我这刚要过来拿人,小日本儿出来“挡横”了,派人跟工部局主席说,必须得先让你放枪,然后再拿人,听不见枪响不许我们动你一根毫毛;工部局的老爷们怕日本人再封锁租界,就答应了;我也不知道你跟小日本儿这唱的是哪出戏,可有一节,开枪之后不许跑,你得让我拿住,要不我没法交差;当然了,你既然有胆子干这路活儿,必定不怕死,若是不想在小日本儿那受刑,只要老老实实让我拿住,等我把你交给他们的时候,必定让手下人偷着塞给你一小块刀片,进了小日本儿的大牢,割脖子割腕就随你啦……
安德森问法国人:日本人不让你动手,会不会是他们想自己动手?法国人说这可没准,现在楼下这条街上到处都是带枪的混蛋,我也分不清谁是小日本儿,谁是共产党,反正都是来给我惹事的。安德森建议道:明天下午你在这条街上戒严怎么样?法国人说你这是胡出主意,戒严不等于“拉偏手”帮着共产党吗?小日本儿哪能饶得了我?我告诉你们,都是哥们儿兄弟,我谁也不帮,明天你的机枪响起来之前,我带着弟兄们躲得远远的,免得溅一身血,可等你这边完事之后,你也别琢磨着溜号,乖乖地在这儿等着我来拿人。
等法国人把话讲明白了,熊阔海才开口道:既然是这样,那就让您费心了。说着话他便往外送客,谁想法国小胖子将手一摊道:哪有这么容易,我让手下人顶着枪子儿替你照应街面,你总得给他们弄双鞋钱吧!安德森一听笑了起来,说他是共产党,穷得连老婆孩子都顾不上,哪会有钱给你?没找你化缘就不错了。说着话,他便连哄带骗地将法国人弄了出去。
法国人的出现让熊阔海明白了一件事,一定是杨小菊操纵的报纸把小泉敬二骂狠了,他的上司觉得这件事大大地损伤了日本人的颜面,所以,他们必定会逼着小泉敬二准时出现在日侨俱乐部,好让所有人都知道日本人是有胆量的,敢于冒着被杀的危险出现在机关枪的射程之内,这也就是为什么日本人不许法国巡捕提前抓他的原因。但是,他无法相信小泉敬二当真会自觉自愿地出现在他的枪口之下,日本人偏爱阴谋诡计,在明天开枪之前,很难说小泉敬二会再搞些什么小动作。
安德森再次进门时,开口便问熊阔海:事成之后你打算怎么撤退?熊阔海苦笑道:你这是说笑话,我根本就没有退路,只要你把我太太和女儿安排好,我是死是活也就无关紧要了。安德森问:你难道真的听那个法国混蛋的,就在这儿等着他来抓你?熊阔海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也应该记住这话。其实他心中想的却是,等他刺杀成功之后,只要老老实实地被捕,日本人或许就会放弃对他妻女的报复。
安德森摇头叹气,折腾了半天方道:你这是何苦呢?参加共产党就这么好玩吗?完事之后还是逃吧,我帮你。熊阔海道:你只要把答应我的事情办好,就是帮我了。于是,安德森有些激动起来,上前紧紧将他抱住,说我明天就不过来了,你自己照应自己吧。然后他便拉着老满走出门去,说有几句话要交代给他。
熊阔海没有送安德森出门,而是转过头来望向窗外。他真希望和小泉敬二约定的是今天下午而不是明天,照这样等下去,一来是不知道中途会再出现什么变故,二来是他的神经已经有些禁受不住了。
如果现在就开枪,他觉得应该有把握,但是,如果再经过一天一夜的煎熬,他是不是还能准确的射击就不得而知了。除去神经紧张和劳累之外,最大的障碍就是他不知道当他瞄准了小泉敬二之后,瞄准镜的十字线上出现的会不会是他母亲被“达姆弹”毁掉的那张脸……
他摘下眼镜放到桌上,让刺痛的眼球休息一会儿。医生说他的视网膜有严重病变,而且玻璃体浑浊,如果不小心养护,视网膜就有脱落的危险。摘下眼镜之后,窗外的河流、建筑就像是一幅焦点不准的照片,冬日傍晚的阳光斜射进来,只照亮了半边窗框。他又戴上眼镜,从瞄准镜中向日侨俱乐部望去。此时恰好是下午17点钟,他很庆幸选择了这个射击点,如果像当初设想的那样选择了意租界的回力球场,他此时就不得不在逆光中瞄准,而那个时候,他的眼睛即使没有被穿过瞄准镜的阳光灼伤,也很难在镜片的炫光中看清目标。
第十五节
老于来了,带来了领导的最新指示:领导说你这种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很是值得表扬,他们要树立你为抗日英雄,杀敌模范,号召全体同志向你学习……他们不同意你就这样牺牲,命令我在行动之后一定要把你救出去……
领导能不再坚持把他撤出这次行动,熊阔海就很满意了,是不是被树立成抗日英雄无关紧要,因为他知道,如果他当真还能活着见到上级领导,一旦他们听完了他的坦白,他们自然就会另做考虑。事情发展到今天,他认为自己不能再伪装下去了,这次行动之所以最后弄成这个样子,全都是因为他在众人面前把自己装扮成了另外一个人,而不是那个真实的熊阔海——一个心理有障碍的,怯懦的,自以为聪明绝顶但实际上缺乏办事能力,而且还有些多愁善感的理想主义者。
他这样批判自己并不仅仅是因为一直被安德森、杨小菊、小泉敬二和老于所控制造成的挫折感,不是的,这是因为他终于有勇气面对真实的自己,勇于面对内心之中所有不适于承担崇高使命的缺陷与软弱。虽然所有的人都对他造成了巨大的压力,但他们也同时成为了他的镜子,清楚地映射出他的内心与身份之间的种种不相称,清楚地描绘出了他始终不敢面对的那个镜中影像。
老于又说,等把这件事干完,领导说要送你到抗日军政大学,去帮助他们组建枪械科……
在党组织面前,熊阔海一向是以军事专家和枪械专家的身份出现的,但是,他当真名实相符吗?他此时也在怀疑这一点,因为,在老于进门之前,他和老满之间刚刚发生过一场关于枪械的热烈讨论。
当时,老满因为没能吃上肉包子还在生气,见熊阔海在那里调整机枪,便抱着肩头在一边甩闲话:人人都说你是个大行家,俺看你也就是个“二五眼”。熊阔海问他为什么要这样讲。老满用手指敲打着瞄准镜和固定枪架的铁钩说,不是俺小瞧你,打一照面俺就瞧你不是个干活的人,开枪杀人这么点小事,你看看让你折腾的,比娶媳妇还热闹,要是让俺干,用不着这么麻烦。
熊阔海问他有什么好主意。老满推开熊阔海,伸手抄起机枪,把眼睛顶在瞄准镜上望了望,便说:好主意说不上,俺们是乡下人,有也不过是土法子,可有一件你小瞧俺了,要说打机关枪,俺该当比你强。熊阔海问为什么。老满说,这机枪俺使了两三年了,光子弹没使过一千也得用了八百,熟能生巧不是?再者说,你看看你端枪瞄准的那个架式,一看就是个穿长袍的学生哥,必定没穿二尺藏书网半的褂子当过兵,再者说,瞄准镜这洋玩意俺也使过,每年秋天日本官儿拿它打大雁,俺也偷着用过,打大雁是一枪一个,你看见没有,看见没有,你得像俺这样,眼皮紧贴在这上边,别怕开枪时顶你一个“乌眼青”,然后把十字线放在那人的脚步前边,看他往前走你再扣扳机,来来来,这正好来了个人,你试试。
从瞄准镜中望出去,熊阔海看到一个杂役正在日侨俱乐部门前扫地,他小心地将十字线停在杂役的双腿上。这时他发现,老满调整后的瞄准镜,让那杂役的两条腿在镜中只占了不到五分之一的画幅,两边各给他留下跨出两大步的距离,这样以来,他便可以依靠肩部细微的移动来跟踪杂役的脚步。他再将十字线向上移到杂役的胸腹部,故意不去注意已经出现在“视场”中的“那张脸”……
老满又将他推到一边,抢过枪去说:你得把眼皮紧贴在上边,怕什么了?你看俺的,耶九九藏书 !瞧瞧!来了几个人儿,皇军小日本儿。熊阔海拿起双筒望远镜向目标观看,只见从日侨俱乐部大门中跑出来几个人,样子恭顺地侍立在阶下。一辆黑色的小汽车驶进院门,停在阶前。这时老满抱着机枪对他说:让俺教给你怎么打这路坐车,你看见车门开了吧,这是第一个机会,虽说有汽车挡着,但车里的人出来总要在车门前停上一眨眼在功夫,朝脚底下看一眼有没有绊脚的物件,然后再关车门,这个时候你瞄准他露出来的上半身开枪,一打一个准;下一个机会是他跟来迎他的人鞠躬,弯腰时他的身子被车挡住了,一二三,扣扳机,等他直起身子来,枪子儿也恰好刚到;第三个机会,他要上台阶,十字线瞄准他的脑袋,让他往上走,开枪,子弹正中他的胸口,他就玩完了;现在他到了台阶上边,身子被来迎他的人挡住,没办法了。
虽然双筒望远镜的倍率远不如瞄准镜高,但老满讲的一切,熊阔海都远远地看到了。老满又道:打人比打兔子容易,但是有一样,你得先看准他往哪边去,你老哥把瞄准镜里的人脸调得跟脸盆那么大,他一晃当你就找不着了,更别说隔这么远跟着他走路了。
熊阔海突然有了一个新想法,便对老满道:你给我当机枪助手怎么样?
老满盘腿坐回到床上,笑着摇头道:俺是皇协军,你让俺开枪打日本人,回去俺还活吗?
熊阔海耐心劝解道:我没让你开枪,而是我开枪,你只管帮我拿望远镜看人。
老满还是在笑:就你那眼神,那学生哥的架式,也就能摆个倭瓜打着玩,还想打人?俺知道,你们天津卫的人心眼多,好拿俺乡下人耍着玩,俺要是答应了你,到时候开枪的还得是俺哪!
熊阔海也笑了,坐到他身边,拍着他的肩膀道:就算是你开枪,你们辛店的日本鬼子也不会知道你在天津干了什么。
老满不笑了,换了一副嘴脸道:可俺自己知道哇,万一说漏嘴就是个死,那时一家老少靠谁养活?乡下人没钱哪,没钱哪能卖命啊?
一说到钱的事,熊阔海的心中便开阔起来。他拿出生意人的劲头,亲热地搂住老满的肩膀道:我不会让你开枪的,这是我自己的工作,不能假手于人,你只帮我拿着望远镜看情况,告诉我汽车什么时候进院门,是不是我等候的那辆车,车门什么时候打开,人下来没有。
老满没有回话,只是扭过头来拿眼瞧着他。熊阔海又道:不管事情最后是个什么结果,你只要帮我,我就给你一百块钱。老满说先给钱?熊阔海立刻拿出老于给他的那笔钱,数了一百元联银券给他,不想被老满用手挡了回来,说这是小日本儿的钱,俺们乡下人不认,你得给俺法币。
老满说得有道理,日伪银行发行的联银券只在北方的大城市里流通,广大的农村还一直在使用国民政府的法币,而且在兑换时,法币的币值比联银券要高些。这一点熊阔海没想到,但他现在也没有时间到黑市上去给老满换法币。这时,老满又道:俺也想明白了,不就是帮你看个人吗?要是真给俺一百五十块钱法币,俺就帮你看,可有一样,你今天得给俺买肉包子吃。
老满说到肉包子,让熊阔海突然有了主意。他拿起电话,要通了杨小菊的家。杨小菊在电话中乖巧客气得像个小媳妇,说我这一整天都在等您的电话,但又怕直接给您打电话会搅扰您,心里正在为难,您的电话就来了。熊阔海不想听他的客套,便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让他立刻派手下人去买二斤“狗不理”肉包子,再拿一百五十元法币,一起给这边送过来。
他觉得,在刺杀小泉敬二这件事上,杨小菊一直躲在背后捣鬼,此时也该出点正经力气了,再者说,此前反正已经因为妻女和裴小姐的事丢脸求过他一次,现在为了革命工作再求他一次,也不会让自己变得更丢脸。
杨小菊说吃食没问题,钱也没问题。熊阔海又问他裴小姐那边怎么样了?杨小菊说您只管放心,我给她派了四个保镖,日夜跟随,保证不会出错。最后杨小菊终于忍不住问起熊阔海的准备情况,子弹够不够用,射击点周围有没有人打扰等等。熊阔海不喜欢听他这套假惺惺的问话,便老实不客气地把电话挂上了。
放下电话,他对老满道:你的肉包子有了,钱也有了,一起干吧。老满道:干这点事倒是没啥,可俺还是担心,俺是皇协军,你的共产党上司信得过俺吗?熊阔海心中一阵不快,便道:这次是我杀人,我说你能行,你就能行。老满终于同意了,说看在钱的份上,也看在你这么客气,没瞧不起俺乡下人的份上,好吧,俺干。
也就在这个时候,老于进门了,传达了上级指示,结果却引起熊阔海对自己越发地厌憎和自责。老满此时也看出眉目,躲在老于身后一个劲地朝他使眼色,让熊阔海别提请他当助手的事。其实,熊阔海原本也没打算将这件事告诉老于,现在情势紧迫,容不得再向上级请示、商量,他必须得当机立断,把这件事做成,至于说日后见到领导该怎么说,他没有细想,而且也没有细想的必要,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多半是见不着领导了。
老于传达完上级指示,便找个干净墙角坐下,吸他的劣质卷烟;老满掏出烟袋,盘腿坐在床上吸旱烟;而熊阔海也拿出楼下房客送给他的大雪茄点上,不一会儿,阁楼里便好像失火一般。三个人各想各的心事,没有人讲话。
门外又是一阵喧哗,让熊阔海觉得,自从杨小菊把这件事搅成了戏,他这里热闹得就好像是戏园子。他拉开房门,见门外站着个穿白色西服上衣戴领结的年轻人,脑袋上被保护他的同志一边一枝毛瑟枪顶着,吓得直哆嗦。
熊阔海问他有什么事,那人说我是大阔饭店的襄理,送来了您定的饭,还有您兑换的一百五十元法币。说着话他把身子往下一矮,从枪口下溜到一边,闪出身后的两个小伙计和一只半人高的大食盒,口中说您老慢用,我明天再派人来收拾家伙,然后便逃也似地去了。
大阔饭店里有英租界最好的中餐厅,熊阔海没变穷之前是那里的常客。食盒抬进阁楼,大盘小盏的围着机枪摆了一桌,但是,没有老满要的肉包子。
熊阔海知道这是杨小菊在花钱赔小心,生怕他一个不高兴,明天不肯干活,便对老于说:把同志们叫进来一起吃吧,这两天大家都辛苦了。他又想安慰老满两句,很抱歉没给他弄来肉包子,但老满此时已经顾不上这些,他正抱着一盘“炸八块”猛啃,口中还不住地叫道:把酒打开,把酒打开,今儿个俺要一醉方休。
老于熄掉卷烟,面对满桌佳肴运了半天的气,方才问道:你这是……
熊阔海勉强笑道:明天就要上战场了,今天我请大家好好吃一顿。他到底还是没能对老于讲实话,因为,如果他讲明这是国民党特务请客,老于必定会对他产生误解。
听说熊阔海如此糟蹋革命经费,老于立时怒容满面,但没再讲话,而是径自走出门去。
抗战期间物力艰难,杨小菊安排这么高级的一桌菜,肯定费了不少心思,但熊阔海却在想,不知道他太太和女儿今晚有没有饭吃?也不知道正在电话总机上替他监听消息的裴小姐今晚有没有饭吃?想到此处,他便一下子没了胃口。
第十六节
为了保护熊阔海的安全,老于和另外三位同志一直守在门外,夜里也是握着枪睡在走廊的地板上。
今天是干活的正日子,熊阔海特地让老于帮他将头发修剪整齐。老于一边为他理发一边说,上级领导很敬佩你的胆量和勇气,夸赞你是那种明知道危险还要向前冲的战士,为了革命事业可以牺牲一切……
但熊阔海并没有听老于说话,而是兀自翻看今天的报纸。殖民者创办的英文报纸、国民党控制的报纸、教会出资办的报纸、日本人和汉奸办的报纸,还有各种抗日小报,都用了很大的篇幅来报导他与小泉敬二的这场“有关勇气的表演”。
是的,熊阔海认为这确实是一次“有关勇气的表演”。这场由杨小菊发动的舆论攻势,已经在众多参与者的裹挟、吹嘘和漫无边际的赞美之下,将他们二人的对抗描绘成了一出宏大的戏剧,而且是类似于莎士比亚所擅长的那种有关命运的悲剧和英雄史诗。而他熊阔海,作为这出戏的主角,在“故事”中看似有多种选择,实际上却别无选择,因为,不论是从革命者的立场上,还是从抗日斗士的立场上,哪怕仅仅是从一个普通的保卫家园的男人,或者是从一个丈夫、父亲甚至情人的立场上,他都必须得瞄准小泉敬二扣动扳机。从另一方面讲,即使他不九九藏书再顾及自己的尊严,只是为了所有热心的看客,他也必须得这样做,倘若不能如此,他就必定会因为一己之私而使整个汉民族蒙羞,使他的党组织蒙羞。
除此之外他还能猜想得到,他的对手小泉敬二也必定是像他一样,面临着悲.99lib.剧人物的选择。如果小泉敬二不肯露面,那么他就会像报纸上所嘲讽的那样,成为怯懦的小国寡民的代表人物,成为连匈奴人都不如的中华大地上的过客,而日本对中国的侵略和占领,也就如同巨人身上生出的小小的疮疔,很快便会痊愈。
然而,从报纸上的种种评论和报道来看,他认为所有的参与者都没有能看到事情的真相。在他看来,不论是从国家政治和民族战争这些大背景上来看,还是从个人的勇气和意志上来看,他与小泉敬二作为个人,都是被挤压到了绝境之中的悲剧人物——尽管是罪有应得,小泉敬二也必须得冒险出现在他的枪口之下,而他则必须得面对射击后被抓捕并且最终死在日本人手中的结局。如果从自私的个人化角度来看,他与小泉敬二同样是“迫于无奈”,于是,这出原本悲壮的戏剧便又因为个人命运的荒诞而喜剧化了。是喜剧吗?胡说八道!小泉敬二可是杀害了数百名抗日志士的侵略者,熊阔海当即批判了自己这些软弱的想法。
房门一响,比利时二房东端着一壶咖啡走进来,神态与昨天截然相反。他放下咖啡壶便学着中国人的样子向熊阔海作揖,口中道:谢谢您老带着我发财,从早上到现在,我已经卖出去一百多张门票,他们都是来花钱看你“演出”的。熊阔海问他是怎么一回事?二房东说昨天是我见识浅,看不出您是位大英雄,其实人人都对您敬佩得很,想要亲眼看看您怎么杀死那个日本人,这就好比罗马狂欢节上的死刑,我已经把楼上朝北的窗户和旁边相连楼房的房顶都腾出来,卖票给出得起钱的阔佬和记者上来观看。
熊阔海被这个消息气得想笑,但一时间又不知道说他什么好。二房东又道:另外,回力球场的赌头主动找到我,在楼下跟我合伙为您和小泉敬二开了个赌局,现在的赔率是1:1.25,大家都看好您,您要不要也往自己身上押一宝?见熊阔海面色不善,他忙道:您不用生气,等这件事过后,我一定会分红给您,您可不能让大家伙儿失望,要拿出真本领来给他们开开眼。然后他又眯起笑眼,神秘地说,有位女士现在门外,她很崇拜您,想见您一面。
熊阔海以为是裴小姐来了,心下猛地一惊,便不由自主地替她担心起来。这个地方现在就如同火药桶,任何与他挨得太近的人都必定会受到伤害。不想,二房东把门一拉,走进来的却是位身高体壮的白俄小姐。只听老满在一边惊叫道:俺那亲娘唉,昨个晌午俺上茅厕,才一拉门,就从里边走出来这位顶天立地的外国娘们儿,头发像金条,脸像洋白面,还冲着俺飞眼儿咧……
二房东说,这位是年轻貌美的卡捷林娜女公爵,就住在您的隔壁。卡捷林娜媚眼如丝,伸手给熊阔海。熊阔海从理发用的肮脏围布下伸手出来与她握手。她说,我们俄国人与日本人是世仇,你能这样做真是了不起,我敬佩你,等这件事结束后,请到我那里住两天,你是英雄,我免费招待你。
幸亏卡捷林娜讲的是英语,老于和老满都听不懂,否则,在领导和同志们面前这就又是一桩丑事。熊阔海为此摇头不已,事情演变到现在,这出戏已经变得既不是悲剧,也不是喜剧,简直就是闹剧了。
等送走了卡捷林娜,老于继续给他理发,而他则接着读报,两个人都没有开口,只有老满在一边啧啧赞叹,说俺来天津卫的两大愿望总算满足了一个,等再吃上一咬一兜油的肉包子,就算立时三刻死了也不冤。听到这话,老于怒冲冲接口道:你别再抱怨啦,一有机会我就给你买。
熊阔海知道老于一定是在生他的气,但他不想解释什么,因为,像他这样一个要死的人,只要能牢牢地守住“大义”,别人对他的任何看法都已经毫无意义。
头发终于理好了,老于拿了把笤帚清理地上的碎发。熊阔海觉得脖子里痒痒的,但没有热水洗头,便又回到桌边去检查机枪。他故意对老于说,我还是有些担心,这挺机枪卡壳的痕迹太重,万一到时候又出毛病怎么办?老于从衣袋里掏出一只小玻璃瓶给他,他打开一看,发现里边装满了淡黄色的糊装油脂,用鼻子闻一闻,味道挺香,显然不是枪用润滑油,但也不是凡士林。老于说,润滑油和凡士林都是日本人严格控制的军需品,在黑市上也买不到,我今早特地去法国菜市买了一小块黄油,但天气.99lib. 天冷,黄油太硬,就又在旁边饭馆里要了一小勺豆油跟它掺和在一起,凑合着应该能用。
熊阔海把机关枪的“套筒座”拆开,将这种味道颇佳的润滑油注入油槽中,然后重新安装好,再装上弹夹拉动枪栓,果然,子弹沾上润滑油之后,退弹时很是顺畅。但他还是不放心,便又将“进弹斗”中的子弹退出来,在每一发子弹的肩部都均匀地涂抹上润滑油,然后重装弹夹,再将弹夹压入“进弹斗”。只是,在重装弹夹的过程中,他背着老于将每一夹中的三颗“达姆弹”改成了一颗,其它的都是铅头子弹。他这样做,一方面是担心老于自行改造的“达姆弹”在飞行过程中会出现偏差,另一方面他也是担心使用“达姆弹”会给他的心理造成不必要的压力,以至于引发那个让他深恶痛绝的“痼疾”。
老满亲见他昨晚与老于因为用多少“达姆弹”的事曾有过争论,此时见他做手脚,便在背后坏笑不止,但当着老于的面却又一脸干净,什么也没讲。
又有人敲门,是那个头戴红色毛线帽的报童,给熊阔海送来了新出版的《烽火报》,报上讲的也是有关他的事,将他赞美成一位了不起的勇士和抗日英雄,号召全国人民向他学习,但报纸的版面不如他设计得漂亮,而且刻蜡版的仿宋字也不够标准。
报童自从进门后便将两眼紧盯着熊阔海,目光中满是钦敬,还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机枪的枪托,这才说:对面街上的日本人加岗了,还架起了重机枪,你不怕吗?
熊阔海和老于从窗口望下去,发现日租界与法租界相邻的秋山街口上已经用沙包垒起了工事,有一个班的日本兵守在那里,沙包推成的胸墙上也架起了重机枪,枪口朝上指向他们的窗口。熊阔海眯起左眼,让右眼从伸直的手臂和大拇指上向重枪机望过去,然后又摆动拇指左右校正,这才对老于说,如果他们往窗子里射击,只会打穿房顶,但是,如果他们朝窗台上射击,很快就能把这面墙打穿,到时候我们也就危险了。老于问他有什么办法,他说这个时候想什么办法也没用,咱们只能硬着头皮干了。老于说他们要是先开枪怎么办?我还是赶紧去找块钢板来挡在你身前。熊阔海说,他们不会先开枪,日本军队如果从日租界向法租界里射击,一定会挑起国际争端,小泉敬二的命还没有这么珍贵。
报童却说,您老尽管位放心,我有办法让他们打不着你。老于问是什么办法,报童却说我现在就去招呼人,您老就瞧好吧,说着便一溜烟地跑了。
老于问熊阔海:你再想想,还有什么不周全的,我去办?熊阔海说,该准备的都已经准备好了,你现在可以带着同志们撤了。老于说这是怎么话说的?我怎么能撤呢?领导给我下的是死命令,必须得保证你的安全。熊阔海笑了,说外边的重机枪只是假相,日本人必定还会有其他阴谋来干扰我,就算日本人不来,法国人也会在事后逮捕我,我不能让你和同志们跟着我白白牺牲,否则我的罪过就更大了。
老于这一次真的生气了,把眼一瞪道:我早就知道你瞧不起我,客客气气的,从来也没把我当作过命的革命同志,我告诉你,你的任务是杀死小泉敬二,我的任务是保护你周全,既然你不跟我交心,我也就不必死皮赖脸地交你这个朋友,从现在开始,咱们各干各的,我就在门外,有事您老人家请吩咐。
讲完这番话,老于一甩袖子便往外走。熊阔海不想让他带着误会走出去,便上前拉住他的胳膊,也就在这个时候,电话响了,是上级领导找老于。老于一边接听,一边捂住送话筒对熊阔海说:领导说要派更多的同志过来。熊阔海连忙摆手道:别,你告诉他们,就说咱们已经有了脱身的办法,但电话里不好讲,请领导放心便是了。老于照着这个意思讲了,等他放下电话,熊阔海对他说:我不是不想亲近你们,只是我实在不知道跟你们聊什么,万一遇到个喜寿事的怎么跟你们来往,所以才显得生分。老于说这都是因为你的小资产阶级思想闹的,但他的脸色已经不再像方才那样铁青了。
老满见气氛缓和了,便在一边甩闲话:都说汉奸不好当,看起来,共产党也不好当啊!
这时外边又有人叫门,还是大阔饭店的那位襄理,来送午饭,依旧是丰盛的筵席,与昨晚不同的是,这一次没有酒。熊阔海知道,杨小菊这是怕他喝醉了干不了活,这家伙倒真是个细心人。
第十七节
丰盛的筵席刚摆上桌,裴小姐便来电话了,问他吃午饭了没有,吃的是什么。熊阔海如实对她讲了杨小菊送饭的事,然后问她回家休息了没有,吃午饭了没有。裴小姐说她还守在总机旁监听,小泉敬二已经回来了,居然也知道她的事,还特意给她打了一个电话,说了不少客套话,并且派人给她送来了一盒生鱼片寿司,但她没吃。熊阔海问,那么,你午饭吃的什么?裴小姐略微停顿了一下方道:这几天一直是杨先生给我送饭,刚才他送来的是鲍鱼汤面和银丝卷,还有几样清淡的小菜。熊阔海问你还吃得惯吗?裴小姐说马马虎虎。
小泉敬二给裴小姐打电话的事,熊阔海可以理解,因为日本人在威胁人的手段上花样百出,颇有创造力,目的还是针对他。但是,杨小菊接连几天亲自给裴小姐送饭,这件事就有些古怪了。想到此处,他便不由自主地问:杨小菊还有什么表示?裴小姐犹豫了一阵方道:还有太妃糖和巧克力。
果然,熊阔海发觉自己一下子便怀疑到了事物的本质,原来杨小菊在他身上玩弄的所有这些花样背后,真正的,最有价值的目的却是裴小姐。只是,如果杨小菊仅仅是要招募裴小?99lib.
姐作间谍,尽可以挟迫、敲诈或者收买便是了,大可不必采用这种效果微弱,进程缓缓的“求爱”手段。
结束了与裴小姐的对话,熊阔海感觉心中很不是滋味,丰腴松软的“蟹粉狮子头”送入口中,味道也似“黄连上清丸”了。
慢慢地他发觉,在整个事件中,每一个参与者都怀有多重明显的和隐秘的目的,安德森、杨小菊、小泉敬二,包话他的上级领导和老于,他们都是主动的,有所期望的,唯独他自己完全是被动的,需要抛家弃子的,所以,从这一点来看,他又感觉自己很无私,很伟大,与此相比,此前他对组织上的那些小小的隐瞒便也算不上是可责备的缺陷了。
只是,让他唯一感到不明白的是,裴小姐为什么要将杨小菊对她的追求原.99lib. 原本本地讲给他听?有这必要吗?既然如此,她此前又为什么要在老于面前做出那么一番感情热烈的表白呢?他不明白,于是又没了胃口。
他打电话找杨小菊,杨小菊没在家,显然是去给裴小姐送饭还没回来,他便把自己的名字留给了杨公馆的管家,让杨小菊给他回电话。等放下电话回到桌边,却发现老满虽然正用一只“走油蹄髈”遮住半张脸,啃得着实热闹,但浮在蹄髈上方的两只眼睛,却满含着坏模坏样的笑意。他拿目光去问,老满笑道:你要是正为女人烦心,就跟俺说说,俺在辛店有一个大老婆,一个小老婆,外边还睡着一个寡妇,没有没见过的烦心事。他没有理会老满,夹了一筷子“焦溜肥肠”,却放进了蘸“赛螃蟹”的作料里。老满又问:电话那边是老婆,还是相好的?要不就是你提起裤子不认账,没给人家付钱?见熊阔海当真要发火,老满突然将话锋一转,感叹道:你这个人哪,心思太重,啥都放在心里,积得多了,难免要上火害眼哪……
电话铃声响起,是杨小菊,语调谦恭得可疑:熊先生您有什么吩咐?熊阔海问:裴小姐那边你是怎么安排的?杨小菊道:裴小姐是位令人敬佩的女士,自尊自爱,贤德高雅,在下当真倾慕得五体投地……熊阔海拦住他的话头问:我是问你,保护裴小姐安全的事做得怎么样了?杨小菊道:上次我讲过,已经派了最精明强干的行动组过去,24小时保护她的安全,另外,我这两天一直在跟小泉敬二谈判,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为了你刺杀他,他要报复在裴小姐身上,我只好低声下气地求他,侥天之幸,到了最后他终于答应了,当然了,代价极高,我必须得通过汪精卫派驻在东京的办事处给他的家人送去50两黄金,外加两条金华火腿和一斤“大红袍”,这件事我也只能跟你诉诉苦,因为你能理解,要是让别人知道了,我这就是私通汉奸和叛国……
杨小菊没有隐瞒他对裴小姐的倾慕之意,这倒让熊阔海的心中宽慰了许多。如果这家伙百般遮掩对裴小姐的追求,那就很让人担心了,因为,熊阔海并不了解裴小姐在男人的追逐下会做出怎样的反应,不知道她能否应对自如,并且很好地保护自己。
不想,他刚刚放下杨小菊的电话,很快打进来的却是裴小姐的电话。她的语调中有些让他不解的紧张。她说杨先生是看着我吃完饭才走的,当时有些话不方便讲。熊阔海问是什么话不方便讲?裴小姐说小泉敬二在电话中对我说,他给你准备了一大笔联银券,还在市政府里给你安排了一个管税务的肥差,他让我转告你,今天下午17点整你就可以拿着钱去上任,不要提前也不要错后,另外,我终于监听到了他给宪兵队打的电话,他让那边安排人17点准时到法租界巡捕房去接你,还有你的太太和女儿。熊阔海说这些都在意料之中,但首先你得照顾好自己,保证安全。裴小姐说,杨先生说你把我的安全交给了他,但我不愿意让他管我的事,还是由你来管吧。熊阔海说这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如果还有什么需要商量的,也只能等这件事过去之后再说了。裴小姐说,其他的事情就随它去吧,但有一件事你应该还记得,你可是答应过要带我走的……
放下电话,熊阔海这才想到,裴小姐方才的这番话,其实都是在转弯抹角地向他证实她对杨小菊一点兴趣也没有,她所关心的只有他一个人。这也难怪,因为他这里打进打出的任何电话,裴小姐都能听得到。这件事他刚才没想到,但杨小菊想到了,这家伙知道裴小姐正在总机那边监听他们的对话,便故意做了一番剖心裂腹般的爱情表白,而这种“背地里的”表白,必定会让任何一个女子都不由自主地感动的。
于是,他突然发觉自己所面对的都是一些“人精”,所有人都太过精明了,以至于让整个事件的每一处细节都变得精致而复杂。想到此处,他便给安德森打了一个电话,让安德森先去电话局把裴小姐接出来,找一家安全的旅馆住下,然后立刻去接他太太和女儿,在送她们上火车之前先隐蔽起来。他冲着电话大叫道: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你必须得给我办到。
从电话另一头传过来的声音,让熊阔海感觉到,安德森好像已经失去了当初逼迫他杀人时的那份媒婆般99lib?的热情,他的嗓音迟疑,吞吞吐吐,半晌方道:你放心吧,我答应了的事情一定会做,你放心吧……
但是,听到了安德森这样的声音,熊阔海便越发地放心不下,他不得不威胁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干的是什么事,也知道我的同伴都是些什么人,都会干什么事,所以,即使我今天死了,如果你不实现你的诺言,也必定会有人替我找你算账的。安德森好像并没有理解他的话,只是顾自道:你什么也不用担心,也不用死,下午17点的时候,我会准时在河坝道上等你,你认得我的汽车,我会带着你逃走,也会送你出租界……
话听到此处,熊阔海猛然心中一惊,忙问道:你一个劲地东拉西扯说要救我出去,我问你,是不是我太太和女儿出事了?安德森说没有,没那么严重,只是……
就在这个时候,听筒里突然没了声音,他再重拨仍然没有声音,显然是电话线被人剪断了,或者是被人控制了。他猛地一拍大腿,发觉自己太疏忽了,既然他能让裴小姐在总机上监听小泉敬二和杨小菊,难道小泉敬二在电话局中就不会有内线吗?日本人为这场战争做了几十年的准备,而他们在日常工作中的周密和细致是熊阔海早便领教过的。
如果他的电话一直被小泉敬二的人监听,那么,他的这次刺杀行动对刺杀目标就毫无秘密可言了。想到此处,他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时,电话铃突然又响了,果然是小泉敬二。他一开口先是道歉,说这是战争,什么办法都得使,控制这部电话也是为了方便彼此即时沟通,如果彼此之间能够取得谅解,那就再好没有了。熊阔海没有理会他的客套话,但也没有开口,只是静听对方的下文。如果小泉敬二再次提起他对裴小姐提到的那些诱降条件,便说明他已经黔驴技穷,失去了想象力和创造力。
小泉敬二接下来还是客套话:您的眼睛近来好些了吗?您的眼科医生说您的病情非常严重,随时都可能失明,但是他说您已经半年多没去复查了,而且上次他给您开的药您也没买,这是为什么?是不是共产党不给您钱治病?不过您也真有福气,我们日本国最著名的眼科专家前几天刚到上海,不行的话您跟我一起到上海去吧,不管我们之间有多大的分歧,您还是先把眼病治好要紧,我真的很是替您担心,您想想看,即使您有了小施德士的24倍率瞄准镜,但您的眼病这么严重,瞄准镜的“视场”又那么狭窄,而且距离689米,怕是未必能准确命中。
熊阔海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打不中你?我的枪法好得很。
小泉敬二在电话中笑了,笑得很知心,说我知道您的枪法很好,您在黄埔军校的教官也夸您是个有天分的射击专家,但是,安德森提到的一件事却让我很为您担心,他说您有严重的心理疾病,连打胸靶都困难,更不要说对着活人射击了。
熊阔海闻听此言心中一惊,难道安德森已经背叛了他,将他母亲的事告诉了小泉敬二?不,他认为不会的,安德森再混蛋也不会与杀他弟弟的仇人合作,于是他道:你一定是误信传言了,如果我有心理问题,我的上级也不会派我执行这项任务。电话听筒里一时没了声音,这就越发证实小泉敬二掌握的情报并不详实,他接着道:其实你一点也不用替我担心,倒是我一直在替你担心,如果到时候你没有胆量出现在日侨俱乐部门前,不知道你的上司会把你怎么样?
听到这话小泉敬二立刻说,也许你不知道,我们日本军人并不怕死。熊阔海便笑道:那么,就让我们这两个不怕死的唱完这出戏吧。又沉吟了一会儿,小泉敬二在听筒中发出一阵吃吃的笑声,说我突然想到了一件很好笑的事,您想想看,您的瞄准镜“视场”那么狭窄,如果我一下汽车就往俱乐部里猛跑,您又该怎么办?
放下电话听筒,熊阔海便知道小泉敬二给他出了一个真正的难题。这件事他不是没想到,而是一直在回避,不肯去想。现在小泉敬二已经把话说明白了,他下车后立刻就往楼里跑,这也就是说,在不到10米的距离之内,只会留给他两三秒钟的时间用来射击一个狼狈逃窜的移动靶。
第十八节
老于推门进来对熊阔海说,我刚刚在附近转了一圈,发现街上到处都是可疑人物,我担心日本人已经把这座楼包围了。
老满方才一直坐在方桌上举着望远镜四处观景,这时插言道:你是说俺们逃不出去了?这可不行,俺表哥还等着俺把机枪送回去哪。
老于没理会老满,而是伸手去拿电话,说我得让上级给咱们送几支长枪过来。熊阔海告诉他电话线已经被切断了。老于说那我只好亲自去一趟,顺便把这里的情况向领导汇报一下,你有什么话要对领导说吗?熊阔海说,请组织上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
不想,一边的老满却不干了,说要是叫日本人给包围了,俺可不想死在这,俺现在就得带着机枪走啦。熊阔海连忙上前劝说,但老满死活不答应,而且要动手拆机枪。老于从身上拔出手枪,指在老满的头上说,你小子再胡闹,我就一枪毙了你。老满却耍起乡下痞子的混蛋劲头99lib?,说你现在打死俺,跟等会儿让日本人打死俺一个样,你就开枪吧。正闹得不可开交,熊阔海突然心中一动,忙道:你先别急着走,等一会儿我给你买肉包子吃。
听到这话,老满略微显得平静了一些,但还是一脸的不满意,说打俺一进门就跟你们要肉包子,可到现在俺要死了,你们还是不给买,你们不仗义。熊阔海说现在大家伙儿都很忙,谁也出不去,等办完这些事,头一件就是给你买肉包子。老满指着老于说,他不是要出去吗?就让他给俺买回来,今天买不来肉包子,俺拆了机枪就回家。
无奈之下,老于只好答应了,说从这里出门不远就能坐上电车,到华界买了肉包子再回来也用不了太多的时间。但熊阔海却很为他担心,说我们现在都是公开的目标,你冒险到华界去,万一被日本人认出来可不是玩的。老于笑道:如果不去买肉包子,除非你让我一枪把这小子打死,但那又违反了抗日统一战线的政策,没关系,你别太担心了,我没事的,他要肉包子咱就给他肉包子,你还是好好休息,等一会儿也好干净利落地毙了那个小日本儿。
送走了老于,熊阔海不由得对老满发起火来。就算他与老于并不亲近,但让老于为了没要紧的肉包子去冒生命危险,这也实在太过分了。老满则任由他一味地喊叫,只管盘腿坐在方桌上,低着头一言不发。
等到熊阔海把心里的郁闷发泄干净,这才发现老满已经泪流满面,便又不由得疑惑起来,忙问他是怎么一回事。老满擦了擦脸上的鼻涕眼泪说,不是因为俺嘴馋,是俺混蛋。熊阔海问这话从何说起?老满说俺从小99lib?就是个混蛋、二流子,不干正经营生,俺娘寡妇失业,带着俺过日子,俺又不争气,不学好,没让她省过一天的心,可巧,日本人来了,天下乱了,俺跟着俺表哥当皇协军,吃香的喝辣的,可也没去孝敬过俺娘,直到今年俺得了儿子,这才想起俺娘来,可她老人家已经病得不行了,这就要死啊……
熊阔海问,那跟肉包子有什么关系?老满说,这次下天津卫是俺自己要来的,可俺又怕你们城里人笑话,没敢说实话,其实俺娘这辈子就两个心愿,一个是盼着俺成人,再一个就是盼着能吃上一回天津卫的肉包子,她老人家早就听说天津卫的一咬一兜油的肉包子,可几十年了也没吃上,现在俺成人了,有出息了,知道孝顺了,可她老人家却要死了,所以,俺这一次必定是要带肉包子回去,让俺娘了了这个一辈子的心愿,日后甭管上天堂下地狱,她老人家见人见鬼都能拍着胸脯说“俺儿给俺买过天津卫一咬一兜油的肉包子”。
听了老满的话,熊阔海想到的却是他的太太和女儿,便连忙转过身去。他已经无法再去责备老满,他只能责备他自己。方才安德森在电话中吞吞吐吐,让他对妻女的境况越发担心,但是,现在电话断了,他无法与安德森联系,而且他也不能下楼到二房东那里去打电话。在现在这种危险的局势下,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他没有权力因为担心妻女而冒险,因为,即使日本人为了保全颜面不便公开绑架他,或者刺杀他,却也很难保证汉奸们全都弄懂了主子的意图,若是万一跳出来一两个冒失鬼向他开枪,带来的后果就会很可怕,至少是很麻烦,会给组织上丢脸。当然了,如果他不幸被那些把重金押在小泉敬二身的上赌徒们绑架了,那就会更丢脸。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他开门一看,原来是他的三位同志正将一群欧美人士拦在楼梯上,其中有一些是他在情报俱乐部的同行。比利时二房东一见到他,连忙冲上前来大叫不止:您可不能不讲道理,他们都是花钱买了票的,专门来看你杀人,您隔壁的卡捷林娜女公爵今天开酒会,特地招待她的这些“老朋友”。
熊阔海对守在门外的同志们说,就让他们去吧,人越多越热闹,只要别让日本人上来就行。二房东接住这个话头叫道:您该知道我是个懂事的,哪能把楼上的票卖给他们?再者说,日本人太穷,也买不起呀!
很快,隔壁房间里便热闹起来。两个房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板壁,卡捷林娜房间里的谈话声,就像她每晚“做生意”发出的呻吟一样,在这边可以听得清清楚楚。老满向熊阔海扮了个鬼脸,说这外国娘儿们真是有能耐,便溜过去看热闹,不一会儿他又回来学说那边房里的人怎么样,家具、门窗怎么样,像个多嘴而又贪慕虚荣的女人,完全恢复了他们刚刚见面时的模样。
看起来,这出戏是越唱越热闹了。熊阔海摘下眼镜放到桌上,坐在桌边轻轻地揉着刺痛的眼睛。他知道自己应该休息一会儿,特别是应该睡上一会儿,但他不想睡,只想早些把这件事做完,至于结果如何已经不太重要了。他认为,这出戏毕竟是演给别人来看的,动心的应该是观众,而不是演员。
然而他知道,即使他心宽到能够放下所有烦心事,但有一件事他绕不过去,那就是小泉敬二说他下车就往楼里跑,为此,他必须得在短时间内解决射击高速移动目标这个难题。他又重新戴上眼镜,操起机枪向日侨俱乐部瞄准,射击移动目标,他必须得有一个大“视场”,而这样以来,瞄准镜中的人就会变得很小。
他把老满叫过来,两个人一起商量这件事。老满从瞄准镜中仔细看了好半天,然后说,如果让俺干,就只有一个办法。熊阔海问是什么办法?老满问,你试过一下子把所有的子弹都打出去吗?熊阔海想了想说,我在学校里打过长点射,但从来也没试过连续扫射。老满说不是让你扫射,是让你瞄准一个目标,一口气把子弹都打出去。
熊阔海明白老满的意思了,现在他们把机枪固定在桌上,如果瞄准一个目标连续射击,弹着点就会分布在一个相对稳定的区域之内。于是他高兴得叫了起来:这是个好主意呀!老满也笑道:到时候你找两个大胖子坐在桌上压住了,然后瞄准对面楼前的台阶,他只要一出汽车门你就开枪,这满仓子弹能打出一丈方圆,料他小子也跑不了。
为此,熊阔海突然感觉自己很幸运,在这么困难的时候,居然能够得到老满这样一位出色的助手。
这时,组织上派了一位同志过来,给他们送来了一支德国的毛瑟98式步枪和一支美国的斯普林菲尔德步枪,都是租界射击俱乐部里常见的枪型,但两支枪的口径不同,带来的子弹也不多。老满说,要是弄来一只日本的“三八式”就好了,机枪上富裕的子弹也能用。但是熊阔海知道,租界中喜欢射击的欧美人是不屑于使用日本货的,整个英法租界中怕是不会有一支“三八式”步枪。
有了这两支步枪,再加上门外四位同志带着的短枪,在阁楼的楼梯口警戒应该没问题。他觉得领导想得很周到,但他不知道老于为什么没跟着一起回来,便问送枪来的同志。那位同志回答说,老于去给沧州来的同志买“狗不理”肉包子,很快就回来。老满闻听此言不禁鼓掌欢呼,人也跳了起来。
比利时二房东又端着托盘送咖啡来了,眉飞色舞地说:庄家收的赌注已经超过五万,而且还有人赶过来下注;旁边相连的平顶楼房上,观众也已经来了一百多;外边天气太冷,我得过去卖酒卖咖啡,等一会儿就不在这边照应你们了,对不住,对不住……
熊阔海送走多话的二房东,便立刻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他确实需要来点提神的东西。老满说他不喝这药汤子,只捏了两块方糖塞进嘴里咯吱咯吱地嚼,依旧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时间像个裹脚的老太太,走得极慢。熊阔海拿起望远镜向外观察,发现天气状况非常糟糕。因为云层很厚,惨淡的漫射光洒落在日侨俱乐部里,没有夕阳照射下应有的分明层次,院子里空荡荡的,连惯常窜进窜出的朝鲜侍者也不见了,想必所有人都在专心等待他射击的那一刻到来。
再有一个小时,小泉敬二就应该出现在这阴沉的天光之下,然而,他并不相信小泉敬二会这么轻易地听从命运安排,不会的,他相信这家伙一定还有花招要使。
果然,小泉敬二又打来电话,虽然言词依旧斯文,但语气却变得粗鲁起来。他说:熊先生,你让我很生气,是的,很生气,因为我从来也没有见过像你这么自私,这么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你只想着追求自己的荣誉,追求不朽的名声,根本就没有顾及别人的死活;你想过没有,今天你只要杀死我,你就会赔上自己的性命和大好青春,赔上你太太的性命和大好青春,还会让你的女儿失去幼小而稚嫩的生命,失去她的一切可爱,变成一摊烂肉,一抔黄土,你也就失去了看着女儿长大的乐趣,失去了嫁女儿的幸福,失去了晚年含饴弄孙的快乐……
熊阔海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冷静,说我参加抗日组织原本就是打算毁家纾难的,这一点你根本就无法理解,所以,请不必费心啦。
小泉敬二便又改了另一个话题:即使你厌倦了你的老婆和女儿,难道你也想放弃裴小姐吗?难道你不想与她双宿双飞,朝云暮雨吗?难道你愿意看着她因为你而被打死,或是被捕后让宪兵队里那些来自札幌的渔民轮奸致死吗?不,我从你的呼吸声里就能听出来,你不想她死,不想她受罪,你确实想跟她相亲相爱,白头到老,但是,如果你杀了我,你自己就得死,即使不死,你也得逃亡,就再也见不到可爱的裴小姐了;当然了,就算是你成功了,而且不用去逃亡,但是,你能保证裴小姐到时候还愿意跟着你,而不会去选择那个又有钱又漂亮的杨小菊?那个“潘驴藏书网 邓小闲”样样俱全的国民政府高级官员,已经追求了裴小姐三个多月,每天一束鲜花,每晚一顿夜宵,珠宝首饰,花园洋房,他什么都有,而你能给她什么?我知道你们这些人,你一定会说你能给她一颗真心,裴小姐也许会珍惜你的这颗真心,但是,如果你的这颗真心不能时时让她感觉得到,裴小姐也许就会倒向杨小菊给她提供的最为市俗的享受……
第十九节
此刻,小泉敬二的语气已经从最初恶狠狠的威胁,转变为冷静的,近乎坦诚的讲道理。熊阔海只是听,没有讲话,因为他不想与侵略者讨论他的妻女,也不想与他讨论裴小姐。他之所以没有挂断电话,是希望小泉敬二能够透露出他太太和女儿现在的消息,方才安德森在电话中不正常的表现让他很是不安。
守在门外的一位同志探头进来,他连忙捂住听筒上的送话口。那位同志说,下边来了位裴小姐找你,但被日本人拦在了三楼。于是,他不再理会滔滔不绝的小泉敬二,挂上电话就往楼下跑。两位手持短枪的同志跟在他身边,另两位同志则举着步枪在楼梯转角处掩护他。
三楼的走廊里光线很暗,但他还是能够看清楚那里聚集着一群人,有八个身穿蹩脚西装,长着一对罗圈腿的小个子日本人将裴小姐围在当中,在这些人周围还聚着不少公寓里的房客。为首的日本人身材矮壮,看上去像张骨牌,他的怀里抱着一箱手榴弹,正在与房客们争吵。
操持各种不法行业的房客们讲的是英语和汉语,日本人听不懂,日本人的日语房客们也听不懂。他们这边正吵得一塌糊涂,见熊阔海从楼上下来,日本人立刻举枪对准了他。不想,众房客一见这阵势,便猛地发一声喊,纷纷从怀中掏出枪来,各个房间的房门也猛地打开,从中伸出的长枪和短枪,一簇簇好似茂盛的枝条。这情景让熊阔海看着好笑,便伸手去日本人中间将裴小姐拉到身边,同时也注意到她朴素的棉袍外边出人意料地套着一件昂贵的貂皮大衣。
他对众房客道:各位稍安勿躁,咱们先问问他们是干什么来了。裴小姐将他的话翻译给日本人听。为首的日本人指着他和裴小姐说:我们奉命前来杀你,抓她。于是他问:那你们现在为什么不动手?日本人说:等时间到了我们才会攻上楼去。他又问:什么时间?日本人说:我们还在等命令。
熊阔海笑了,说那你们就等吧,说着话他牵住裴小姐的手就要上楼去。这时,一个金发金胡须的大个子瑞典走私犯用英语对日本人道:你们得把手榴弹留下来,要公平决斗。
熊阔海把瑞典人的英语翻译成汉语,裴小姐又把汉语翻译成日语,日本人不干。瑞典人对日本人叫道:他们只有手枪和步枪,所以,你们也只能用枪;为了等着看这出大戏,我们所有人都是下了注的,你们只是过场的小丑,没资格把戏搅了。日本人急得要哭,说他们还有机枪哪。熊阔海只好解释道:我们是有机枪,但那是用来演戏的,目标是小藏书网泉敬二,不会对你们开火。瑞典人听到这话觉得占住了理,等裴小姐把这段话翻译成日语之后,便对日本人大叫道:你们听见了吗?看看人家多么绅士,现在你得把手榴弹交给我保管,等戏演完了,要是你们还活着,我保证一颗不差,都还给你们。
瑞典人从日本?99lib. 人手中夺去了装手榴弹的木箱,洋洋自得地抱在怀里,像个骄傲的父亲。熊阔海则招呼躲在一边的茶房,指着日本人说:先给他们上壶茶,算在我的帐上,让他们慢慢等吧。言罢他便牵着裴小姐的手回到了楼上。
其实,刚刚见到裴小姐的时候,熊阔海的心中不止是震惊,而且是非常的生气,即使是回到了楼上,他仍然很生气。他煞费苦心,屈辱自身,终于换得了杨小菊对她的保护,而如今她却自作主张,跑到这间整个租界中最危险的阁楼里来,全然没有理会他的良苦用心,甚至没有替他的安全考虑。
这是因为,虽然他已经下定决心完成任务,但他还是不放心自己。他甚至会耻辱地猜想,如果他万一胆怯了,混蛋了,最终改变主意,决定不死在这里,那么,带着她逃跑就只能增添拖累,而且也必然会给自九九藏书己的无耻增加一个见证人。女人哪,你们什么时候都不会真正理解男人。虽然心中感慨,但他知道,怨天尤人毫无意义,既然事已至此,他就必须得在现有的条件下重新考虑行动方案。
让裴小姐马上离开?不行,楼下的日本兵说得明白,他们的任务也包括抓捕裴小姐。那么,让门外的同志护送她离开?这也不行,因为小泉敬二的诡计非常清楚,他一定是想让楼下的日本兵在17点之前的某一刻攻上来,然后控制住机枪,等到他“勇敢”地出现在日侨俱乐部门前时,再由这些日本兵代替熊阔海向“安全”的地方射击。
因此,熊阔海绝不能冒险让保护他的同志离开,否则,日本人的诡计一旦成功,便会让小泉敬二在这出戏中成为体面的,受人尊敬的正面角色,而熊阔海和党组织则会被人们看作是一群言过其实,终无大用的小丑。
该死的,怎么老于到现在还没回来?熊阔海不由得要埋怨自己的同志,因为,如果老于现在能出现,他就可以让老于和上级联系,加派人手将裴小姐护送出去。
裴小姐进门后一直没有开口,却在老满的殷勤指点下,用望远镜向日侨俱乐部那边闲看,而老满则口若悬河地给她讲解整个刺杀计划,言语中不住地炫耀着大量熊阔海听不懂的“专业术语”。
熊阔海耐着性子问裴小姐: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她说你不记得了?是我下的工作单给这里安装的电话。他接着问:杨小菊派去保护你的人呢?她说就在楼下,他们不让我上来,但他们拦不住我。他又问:杨小菊知道你过来吗?她说知道,他也在楼下,但同样拦不住我。
熊阔海很想告诉她这里的处境有多么危险,但转念一想,便猜到杨小菊一定把这些情况早已对她讲清楚了,是她自己执意要来冒险。想到此处,他被裴小姐感动了,险些流下泪来,便忙用一只手遮在额前,坐到桌边,用一个愁苦与为难的姿态来掩饰自己。
他认为自己没有资格被感动,更没有资格做出回应来感动裴小姐。
这时,裴小姐将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肩上说:你曾经答应过,会带我一起走。熊阔海只能痛苦地摇头道:我们却可能会一起死。
他掏出怀表看了看,离17点还有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但老于还没有回来。如果老于不回来,裴小姐就当真要和他死在一起了。
这时,裴小姐又将手放在他的手心里,紧紧握住,口中道:其实我一点也不想死,但是,如果一定要死,能跟你死在一起,总会强过我孤独地一个人死。
熊阔海此时再没有任何办法可想了,便拉着老满来到门外,对他说:等一会儿你逃跑时,请一定要把裴小姐带上,她能带着你去找一个非常有钱的杨先生,那家伙会给你一大笔钱。
然后他向门外的同志要了把手枪,回到房中对裴小姐说:如果我们没有逃走的机会,就只剩下一条死路了。裴小姐当真乖觉得很,立刻说:到时候请你一定要先打死我,免得我被日本人抓去受辱。
老满听到这话却在一边说:也不是没有办法,现在俺就拆了机枪从楼上打下去,有机枪带带路,哪能冲不出去呢?九九藏书熊阔海当即大怒,用手枪指着他的脑袋叫道:你要是现在想逃,干脆就自己逃吧,但机枪得给我留下。老满一晃脑袋躲开手枪道:没了机枪,俺表哥和俺都得死,可要是不让你干成这件事,回家“土八路”也饶不了俺;反正横竖也得听你的,还是让俺受累,带着你的姘头一块逃吧……
熊阔海没再理会老满。裴小姐的事好歹算是有了着落,他认为自己应该感到些许的轻松,然而,他并没有得到这份轻松,而且心中很痛苦。最后,他还是忍不住要问裴小姐:你这件貂皮大衣……
裴小姐摆了摆手,口气轻描淡写:这是杨先生今天送的礼物,我想延安的天气会很冷,到了那边没有“大毛”的衣裳可不行,只好厚着脸皮穿来了。
第二十节
16点15分了,老于去买肉包子还没回来。老满说这个小子是不是看大家伙儿有难,带着俺娘的肉包子逃命去了?
如果不是对老于有所了解,熊阔海也可能会像老满这样想,但他知道老于不会的,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将老于绊住了。门外的同志们也很焦急,显然,没有领导在现场指挥,这场阻击战不好打。
熊阔海来到门外,听到卡捷林娜女公爵的阁楼套间里传出留声机播放的音乐和阵阵哄笑声,也听到日本兵已经来到四楼,正在那里七嘴八舌地商量。
他清楚地知道,防守的形势并不乐观。首先是兵力悬殊,他们只有四位同志参加防守,两支步枪三支手枪,而楼下的日本兵则有八个人,八支步枪八支手枪。从楼下通向阁楼的楼梯很窄,按理说防守的地势应该不错,但这楼梯太短,向上六级台阶就能到达转角处的平台,转身再上九级台阶,就到了熊阔海的门前,即使是日本兵腿短,迈大步窜上这两段楼梯也用不了5秒钟。他把同志们分为两组,第一组三支手枪,站在楼梯口侧面的栏干边上,他们可以从上向下射击,在日本兵刚刚露头的时候便将他们打回去;第二组蹲在楼梯口,用步枪从斜侧面瞄准第一段楼梯,与第一组的同志组成交叉火力,争取将日本兵压制在四楼。
熊阔海对同志们说,如果他们攻上转角处的平台,直接向上面射击,你们就退到走廊的两侧,交叉射击拦住他们,请记住,你们的任务不是拼命,而是拖住他们给我争取时间;我猜想,他们的进攻必定要在17点之前开始,所以,你们一定要坚守到17点之后。
有同志说可惜步枪上没带着刺刀。熊阔海故意轻松地拍了拍那人的肩头笑道:没办法,只好有什么算什么了。他知道自己不用告诉同志们他们多半是要牺牲的,因为他们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早晚会面对这种考验,一旦这个时刻到来,心中反而坦荡,这就如同他弟弟怀揣手榴弹去炸小泉敬二一样,既然信仰了共产主义理想,主动牺牲生命便是这个理想对他们最基本的要求。
如果仅仅是将日本兵阻击在楼梯上,延缓他们冲入阁楼的时间,熊阔海认为这些同志完全可以坚持住,至少可以给他赢得五六分钟的时间,然而,等到他发现走廊上只铺了一层单薄的松木地板,步枪子弹可以轻而易举地从四楼向上将地板打穿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方才太过乐观了。同志们也发现了这个危险,便都望着他。他说,我们得改变防守策略,你们还是退到屋里来吧。有同志说,老于同志交代得很清楚,为了不干扰你射击,在任何情况下我们都不能进去。他说现在老于不在,由我指挥,我命令你们进去。
这时有位同志说,其实还有别的办法。大家问是什么办法?那位同志便拉开走廊另一边的厕所门说,拆了砌马桶的砖,我们蹲在砖头上,就算子弹把砖头打穿了,我们受的伤也不重,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熊阔海认为这个办法虽然危险,但勉强还可以支撑一阵子。反正大家争取的只是时间,并不是真的要保命,只要能给他机会向小泉敬二射击,大家的任务,甚至这一生的使命也就全部完成了。
小泉敬二打来了第三个电话,阴测测的声调后边隐含着不安,但言语依然很客气,他说对不起了熊先生,总是打扰您,但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谈谈,因为我刚刚得到了几份与您有关的情报,如果不通报给您,对您就太不公平了。
熊阔海稳住心神,很客气地请他接着讲。小泉敬二道:第一条情报说,安德森先生曾经在电话中告诉您,说他在您九九藏书刺杀我之后,给您安排了撤退的办法,有这件事吗?您当然不会告诉我,但我可以告诉您我的安排,您逃不出去的,因为,我们不单包围了整个英法租界,还包围了巴尔扎克公寓,所以,一旦您向我开枪射击之后,不论您是跳窗逃走,还是从正门往外冲,都没有任何机会;您听懂我的话了吗?您只要开枪刺杀了我,就没有活下去的机会……
熊阔海道:死对于我和我的同志们来讲,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请不必费心了。
小泉敬二道:我知道您不怕死,而且您甚至打算让裴小姐给您陪葬,这一点我很吃惊,但也很“敬佩”您居然能如此“忍心”;我要说的是另外一件事,我不再要求您向我投降,也不再要求您背叛您的组织,我现在只请求您在射击的时候能把弹着点略微偏一偏,不管打在什么地方,只要不打在我身上,我就能保证您和裴小姐不用去死,也能保证您在今天晚上就见到您的女儿。
熊阔海心下大惊,但还是控制住语调轻声问:我女儿怎样了?小泉敬二笑道:安德森肯定没脸把这个消息告诉您,这下子您就知道英国人有多么的不可靠了吧?这是我方才得到的第二个情报,您的太太已经死了,您的女儿正在我们的军医院里,受到了很好的照顾;实在对不起,安德森和杨小菊的手下都很固执,他们绑架了您的太太和女儿,在我派人前去解救的时候,与他们发生了枪战,他们把您太太打死了,我们也损失了两名士兵,但您的女儿终于被我们救了出来,真是可喜可贺……
虽然熊阔海离开妻女的时候就明明当她们已经死了,但是,当听到小泉敬二的这番话时,他仍然很痛苦。她们都很无辜,只因为受到了他的牵累,就不得不做出这样的牺牲。而从另一方面来讲,虽然他不愿意相信小泉敬二的话,但是,他如今被困在阁楼上,与外面断绝了联系,也就无从判断小泉敬二讲的是真是假。于是他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国破了,家亡也是早晚的事,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小泉敬二轻轻地笑道:我能理解您为什么要这样讲,因为您的同谋正在旁边监视您,您不得不这样讲,没什么,我能理解。
熊阔海说你根本就不理解,否则你也就不会愚蠢到以为抓住我的女儿就可以要挟我。
小泉敬二又换了个话题:但是,还有一个难题不好解决,这是我收到的第三份情报,最近关于您的消息确实很多呀!只是,对这份情报的真实性和重要性我一点也没有把握,所以我才想讲出来与您共同探讨,看看它有没有价值;我的情报员说,安德森是您儿时的玩伴,他掌握着您很多非常重要的情报,这位情报员打听到的消息是,安德森今天早上在英国俱乐部用早餐的时候,曾经对小施德士先生谈到您的母亲,谈到她不幸的死亡过程,说是被“达姆弹”击中了面部……
听到此处,熊阔海立刻挂断了电话。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了?99lib.,小泉敬二了解到他有严重的心理问题,怎能不充分利用?其实,今天下午这几次通话,小泉敬二就一直在对他进行心理战,试图摧毁他的意志,让他无法完成任务。他也一直在稳住心神,调整心理,然而,现在小泉敬二终于将他母亲的事挖掘出来,这是他意想不到的,让他一时间难以承受。
他回到桌边,将枪托抵在肩上,打开瞄准镜的前护盖,透过镜片望出去。此时,天空中已经飘起了稀稀落落的雪花,从瞄准镜中望出去雪花很大。天很快就要黑下来了,外边的光线很暗,瞄准镜中的光线更暗,远远望过去,日侨俱乐部的门廊下已经变成了一片模糊的阴影,门廊外原本光亮的地方也很昏暗,只能分辨出物体的轮廓,很少有细节。
他的眼睛很疼,一跳一跳的,泪水也流了下来。擦干净泪水再望出去,他连忙扭开了头,因为瞄准镜中出现了一张人脸,他没有细看,但他知道,自己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摘下眼镜放到桌上,用双手按住眼睛,但心底仍然躁动不已,胸中也在不停地作呕。
裴小姐扶住他的手臂,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必须得休息,哪怕只一会儿。便将他搀扶到床上,让他躺下来,她自己也坐到他的身边,用冰凉的手指替他轻轻地按摩眉头。他真想睡一会儿,是的,他太累了,小泉敬二对他持续不断的威胁、利诱和刺激,让他感觉到极度的疲惫。他不禁暗自感叹,一个人要被逼迫到怎样的程度才会垮掉,或者从此真正坚强起来!
老满在一边却显得很活跃,他不知道从哪弄来一把消防斧头,双手握住比比划划,说小日本儿要是冲上来,必定把俺99lib?t>也当成了“八路”,说不得,俺只能跟他们拼了……
第二十一节
16点30分,还是没有老于的消息。老满盘腿坐在方桌上,怀里抱着消防斧,顾自在那里抱怨:那个家伙跑到哪去了?可怜俺娘的肉包子……
熊阔海没有与他搭话,而是将意志力集中起来,努力忘掉眼睛的疼痛。裴小姐则用轻巧的手指在他的眉头、太阳穴上不住地按摩,口中道:放松,你要放松精神,等一会儿办完事,我们一起离开这儿……然而,熊阔海清楚地知道,他们没有机会离开。
这时,老满突然叫道:快来看哪,这是谁家的孩子,好生淘气。
熊阔海想起身,却被裴小姐按住,说你必须得分清轻重,现在什么事也不能打扰你。他觉得裴小姐说得很对,“除死无大事”,现在他真的有资格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什么都不在乎了。
老满又道:这些个小家伙儿在小日本儿的工事前边烧报纸哪,还往里边大把地放辣椒,风往工事里吹,小日本儿都给呛出来了……熊阔海知道,这是必定报童在实现诺言,在尽自己的所能来帮助他,便问:里边有没有一个戴红色毛线帽的孩子。老满道:咋没有?就是他领的头儿,糟糕,小日本儿拿刺刀把他给挑了……
听到这情况,熊阔海便要翻身从床上起来,却又被老满和裴小姐拦住。老满说,那个孩子已经死了,其他孩子也跑了,你还是好好歇着,等一会儿别把事干砸了就成……裴小姐则说,你要好好地养神,什么也别想,你知道的,别说是那个孩子,为了你,我也可以去死……
报童的死让熊阔海突然在自己身上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那就是他极有可能是一个言过其实,终无大用的废物,是的,他很有可能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以往在同志们面前侃侃而谈的什么珍惜革命同志的生命,什么少投入多收益,什么用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成果等等,其实都是用来掩饰他的无能。他所有的才华都被用来向组织和同志们展现他是一个真正有才能的军事家,而等到实际行动的时候,他的才华却已经在表演中耗尽了,于是,这次刺杀行动在他的策划和指挥之下,正在走向一个可怕的结局——所有参与行动的同志都不得不牺牲。而这件事更深刻的意味则是,他以往对同志们高高在上的批评,实际上却是对自己最深刻的嘲讽。
电话铃又响了,还是小泉敬二,他道:熊先生,辛苦您了,没休息一会儿吗?我打电话是想告诉您,有人已经为我安排好了今晚的车票,如果您没杀死我,我就要坐车南下了,头等的卧铺包厢,很舒服的。
熊阔海说,你还是把车票退了吧,免得浪费,我不会放你走的。报童的牺牲所引起的自我批判,让他的手在不住地颤抖,而且口唇僵硬,吐字也不大清楚。
小泉敬二显然在电话中听出了异样,便问:熊先生您是不是身体不大舒服?还是别固执了,下楼去吧,我会安排好一切,让我派去的人杀死你的所有同伙,只留下您和裴小姐,然后由我的人来替您开枪,这样以来,即使日后您还愿意回到您的组织里去,我也可以做出周密细致的安排,会让您显得很清白,不会受到他们的伤害。
熊阔海只简单地说了两个字:放屁。
小泉敬二道:看来您真的病了,连讲话都粗鲁了,我当真替您担心;您知道吗?我已经下达了命令,在差10分钟17点的时候,守在您楼下的士兵就会向您发动进攻,他们的任务是抢在您开枪之前杀死您,然后抓住裴小姐;您还在听吗?等一会儿我放下电话就要出发了,17点整准时到达日侨俱乐部,所以,您现在要是还不肯放弃,怕是再没有机会了……
因为匆忙起身没戴眼镜,熊阔海将怀表凑到眼前,发现离日本兵发动进攻的时间还有不到两分钟,便说:您用不着替我操心,我会在瞄准镜里恭送您“上路”的。
小泉敬二突然将话题一转,问:熊先生您有朋友吗?熊阔海对这个问题感到很吃惊。小泉敬二又道:据我所知,安德森和杨小菊都不是您的朋友,您在您的组织里也没有朋友;您是一个非常孤独的人,根本就没有朋友,一个也没有,但是,我这里却有一个人自称是您的朋友;等一会儿请您走到窗口,向偏西一点的方向望出去,就在三菱公司的仓库楼顶上,那个自称是您朋友的人热切地盼望着能与您见上最后一面,因为,他马上就要被枪毙了。
小泉敬二挂断了电话,熊阔海则冲到桌边去取眼镜。他不知道小泉敬二又会将谁弄出来威胁他,因为这家伙最后的那段话确实直指人心,他突然发觉,自己当真像小泉敬二所说的那样,真的可能一个朋友也没有。
然而,就在他放下电话,冲到桌边的时候,却发现自己遭遇到了一个极端可悲又可笑的难题——此刻老满正舒适地盘腿坐在方桌上向窗外闲眺,而在他的屁股和肥厚的棉裤下边,露出了一条扭曲的眼镜腿。
九九藏书他一把揪住老满的衣领,将他从桌上摔到地下,但是,已然于是无补,眼镜上最重要的,让他用来瞄准的右眼镜片已经被压得粉碎,而无关紧要的左眼镜片却完好无损。该死的,这就是命啊!他跌坐在凳子上,当真不知所措了。
16点50分,楼下的日本兵准时发起了进攻,熊阔海能清楚地分辨出,楼下向上射击的枪声密集,楼上向下还击的枪声谨慎,是的,同志们做得很好,因为他们没有多少子弹。
裴小姐突然道:对面楼上有人。熊阔海看不见,却听老满骂道:是老于那个混蛋,没给俺买来肉包子却让小日本儿给抓住了。熊阔海拿起望远镜来看,但仍然看不清楚。这时老满伸手捅了捅他说,对不住,俺没看见你的眼镜,你戴上这个试试。
熊阔海接到手中一看,还是他的眼镜,只不过被老满改了模样,他居然想到将银丝的眼镜腿弯到了相反的方向,将眼镜颠倒过来戴,这样以来,左眼的镜片就被移到了右眼。闭上左眼用右眼望出去,外边的景物就像是透视极差的照片。他望见距离不到50米的一座楼房顶上出现了三个人,中间是老于,满脸是血,双手被绑在背后,一名日本兵紧紧抓住他的肩膀,推着他站在楼边,另一名日本兵手中提着一只蒲包,枪背在肩上。
门外的战斗更激烈了,不时有子弹射穿用木板条涂石灰建成的墙壁,然后在屋顶的瓦上一击,便有破碎的瓦片跌落下来。熊阔海歪着头看了看怀表,离17点还有六七分钟,他担心小泉敬二不守信用,故意提前到达日侨俱乐部,好让他措手不及,便打开机枪的保险,推子弹上膛,然后向日侨俱乐部瞄准。他认为自己的准备工作做得极好,枪被固定了,瞄准镜也调节得当,让他唯一担心的还是持续射击时机枪的跳动。他命令满脸愧色的老满坐回到桌上替他充当重物,而裴小姐则主动坐到了桌子的另一边,于是,桌上的重物就平衡了。
按照事先商定的,他请裴小姐举着望远镜帮他观察小泉敬二的汽车,而老满则作为后备射手,等万一他出现问题,便由老满接手射击。虽然老满对此事一直很不情愿,但坐碎了熊阔海的眼镜之后,他便显得愧疚起来,主动说:您要是觉着不得劲儿,就招呼俺来吧。
熊阔海自己非常清楚,他此时确实“不得劲儿”。他的左眼镜片比右眼镜片度数低,而此时天色已经非常暗了,从这么远的距离,用这么大倍率的瞄准镜瞄准,他确实很吃力。当然了,这些困难还都是小事,他都能够克服,而他唯一克服不了的,是在瞄准镜中出现的他母亲的那张破碎的脸。
他闭上眼睛,对裴小姐道:等一会儿小泉敬二坐的是一辆黑色轿车,跟他一起的还有一辆满载日本兵的卡车,我现在只能看见很小的范围,所以,从他一出现你就要不断地报告他的准确位置。
裴小姐答应了。老满在一边却突然叫了起来:他奶奶的,小日本鬼子王八蛋,他们偷了俺娘的肉包子。他又伸手来推熊阔海,说你还等啥,开枪呀,离得这么近,就俩小鬼子,一枪一个呀,不耽误您再杀别人。
熊阔海不是不想救老于,但是,他不信任小泉敬二。如果他现在开枪解救老于,就得移动桌子,调整瞄准镜,等到打死那两个日本兵,他们还得再移动桌子,重新调整瞄准镜。小泉敬二特地在这个时候将老于押上楼顶,就是要干扰他,考验他的定力,让他做出选择,看他是不是真的“忍心”眼睁睁看着同志被枪毙。
从楼下射入房中的子弹密集起来,显然日本兵已经攻到了楼梯转角的平台上,而熊阔海从瞄准镜中看到的,仍然是他母亲的脸,而且越发地清晰,越发地真切。他有心将机枪交给老满,但是他知道,如果他此时交出机枪,交出射杀小泉敬二的机会,他就真的“什么都不是”了。
老满一边晃动着脑袋躲避从屋顶上落下来的瓦片,一边怪叫道:他奶奶的,小鬼子在吃俺娘的肉包子,整整一蒲包全吃了,俺那可怜的娘唉,俺那一咬一兜油的天津卫的肉包子唉……
在瞄准镜中,熊阔海认为自己看到母亲那张没有内容的脸上居然笑了,是笑了。于是,他怀疑自己要发疯,再坚持下去肯定是不行了,而且他知道,门外的同志们显然已经很难再支撑下去,也许他们中间已经牺牲了两个,甚至三个人。他必须得立刻将机枪交给老满,否则,万一小泉敬二的汽车此时出现,那就来不及了。这时他又听老满叫道:他奶奶的,他们要枪毙老于,他们把老于往前推,拉枪栓,唉呀,俺那娘唉,老于咬人啦,他咬了抓着他的手,唉呀呀,他跳下去了,跳楼了,完了,俺娘的肉包子,一咬一兜油……
熊阔海从来也没把老于当成自己的朋友,他甚至非常厌恶老于身上的某些习惯性的生活细节,他只是将老于当作他的上级,他的同志,把他当作一个勇敢得有些鲁莽的革命者,是他可以将后背交给他们保护的战友。现在,老于牺牲了,门外掩护他的同志们也正在牺牲,只因为他的这个自以为是的刺杀计划,所有人都得陪着他一起死。
突然的醒悟让他胸膛上如中重锤,感觉到锥心的疼痛,也正是在这巨痛之中,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他母亲的那张破碎的脸终于从瞄准镜中消失了。浪费了许多同志的生命才让他的病情暂时缓解,他感到很惭愧。
老满突然唉哟一声,接着叫道,那个小鬼子还没来吗?外边的子弹把俺的棉袄都打破啦。
看来,楼下的日本兵已经攻了上来……
这时裴小姐惊叫道:他来了,轿车在前,卡车在后……
熊阔海将瞄准镜上的十字线停在台阶上。门外的枪声停了,紧接着传来一阵嘈杂的打斗声,门被撞开,在墙上一碰又弹了回去,杂乱的脚步声仍在门外……
裴小姐道;街边上冲出来一辆洋车,被卡车撞翻了,卡车停了下来,车夫叫日本兵开枪打死了。
熊阔海知道,这是老于事先安排好的,以免卡车跟着小泉敬二开到日侨俱乐部门廊前,阻碍他的射击线路,便连忙对裴小姐叫道:你只盯住轿车。
门又被撞开来,一个人跌倒在地板上,声响极大。老满惊叫道,是个小鬼子,他们要攻进来啦,说着他便要跳下桌子。熊阔海厉声道:你给我坐好了别动。
裴小姐说轿车正开进大门,转过花坛……
这时熊阔海也看到了那辆黑色轿车,它停了下来,紧贴着台阶。因为汽车靠台阶太近,车门只能半开,没有人下车。他将瞄准镜的十字线从台阶移至从车门到俱乐部大门之间的必经之路上,如果他不调整,等小泉敬二从车门中猛地窜出来,即使他射击得再准确,也只能将车门打烂。
门外又响起了枪声,但让熊阔海感到奇怪的是,楼上楼下对射的都是日本三八式步枪。转念一想他又不奇怪了,这一定是同志们夺下了敌人的步枪,将敌人再次赶下楼去。然而,他也能听出来,楼上向下射击的只有一支步枪和一只手枪,楼下向上射击的枪声却很密集。
这时,他发现在瞄准镜“视场”的边缘,在半开的车门后出现了一个人影,应该是小泉敬二,但他没有立刻往前跑,而是很小心地将自己隐藏在车门后。天上飘落的雪花已经很密集了,转眼间黑色轿车的顶上就铺了薄薄的一层,小泉敬二蹲在车门后仍然没有动静。他问;现在到点了吗?裴小姐说还差30秒。
他很担心,非常非常担心,因为天色太暗了,他已经看不清楚门廊下的任何东西,只能凭借门廓的立柱和汽车的车门来判断门廊的位置。裴小姐说还有20秒……
小泉敬二在车门后边动了一下,露出半张脸向这边张望,头上戴着黄呢子军帽,看不清眉眼。熊阔海将食指在扳机上慢慢施加压力,这时,小泉敬二在车门后边猛地往前一探身,却又缩了回去,熊阔海连忙将手指从扳机上松开,但还是打出了一个短点射,子弹射入门廊的黑暗中,看不到任何效果。
裴小姐说还有15秒……
小泉敬二终于从车门后站起身,转过头来向这边望了望,但天色太暗,加上瞄准镜“视场”边缘的畸变,让熊阔海无法看清他的表情。然后,小泉敬二便开始向俱乐部里跑,台阶上的雪很滑,他踉跄了一下,而熊阔海的“歪把子”机枪则以每分钟500发的射速倾泄出全部的子弹,于是,子弹的暴风雨便将小泉敬二刮入了门廊的黑暗之中……
门廊顶上的灯亮了,从俱乐部里跑出来几个穿制服的侍者,将身体绵软的小泉敬二抬进大门,只将沾血的帽子留在了门外,而卡车上的日本兵也赶到了,他们在门廊前围成一圈,枪口向外……
老满问打中了吗?裴小姐说打中了。老满说打中了就好,说着话他便跳下桌子,抡起消防斧,向他们与卡捷林娜女公爵之间的墙壁砍去。熊阔海放下机枪,摘掉眼镜,他感觉很累,同时也感觉很轻松。只听裴小姐问老满,你这是干什么?老满一边拼命地挥动斧头,一边叫道:那个洋警察说了,俺只要拆了这堵墙,带着你们跑到河坝道上,他就给俺一百块大洋,现大洋啊!
熊阔海听到门外只剩下一只手枪在向楼下射击,便从腰间拔出那只准备用来自杀的手枪,犹豫了一下才问裴小姐:你真的愿意跟着我吗?裴小姐说我想跟你白头到老。他说既然这样,你就要听我的话,我要你跟着老满逃出去,找到我的女儿,然后……就让她叫你妈吧。他正要往门外走,裴小姐却在他背后叫道:我没作过她的继母,怎么能让她叫我“妈”……
突然,电话又像一只怪物般狂叫起来,听筒中传出来的居然还是小泉敬二的那口破英语:熊先生,我猜得没错,您的枪法真是好,只可惜,您太性急了;我严格地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在17点整下的车,然后从容地走进俱乐部参加为我举办的欢送会,而在我前边下车的那个人,却是被我抓住的您的一位同志;您没能遵守约定,提前开枪,这很不好,真的很不好,所以,我已经命令包围巴尔扎克公寓的士兵,让他们杀死您,杀死老满,抓住裴小姐;对不住了,现在有许多客人在等着跟我道别,欢送会后我还要赶火车,就不多谈了……
发现了事情的真相,熊阔海并没有发怒,甚至没有感觉到气愤,他感觉到的只有悲哀。他们这两个对手代表着各自的阵营,为人们上演的确实是一出内容丰富的好戏,然而,只是到了即将谢幕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并不是那个预先设计好的伟大的主人公,而只是一个完全受人操纵却还洋洋自得的丑角。从结果上看,如果他的这个角色对观众还有一点点教益的话,那便是作为一个革命者,哪怕仅仅是作为一个普通人,都千万不要把个人的想法,个人的感觉,甚至个人的一切太当真了,因为事实证明,我们自以为正确的每一次行动,其结果都可能残酷地告诉我们,这又是一个自以为是的谬误。
一名日本兵冲进房门,被熊阔海慌乱地用手枪击中肩膀,将手里的步枪跌落在地上,但那日本兵还是向他扑来,却被老满一斧子劈在头上,又跌回到门外去了。于是他.99lib.对自己苦笑道:你无力对抗命运也就罢了,可绝不能无力承担命运!
然后他告诉裴小姐:被我打死的那个人不是小泉敬二,所以我没有资格死现在就死,你还愿意作我女儿的继母吗?没等裴小姐回答,老满却在一边叫道:别扯没用的,你们快走吧,我拆了机枪就来。
木板条抹石灰建成的墙壁上被老满拆了个大洞,隔壁卡捷林娜女公爵的房间里没有人,只有留声机还在那里空转。熊阔海拉着裴小姐穿过外间进入卡捷林娜的卧室,发现卧室的墙上有两扇窗子,一扇朝北,一扇朝东。朝东的窗子大开着,卡捷林娜的客人们应该就是从这扇窗子逃到了相连的平顶楼房上。他与裴小姐跨过窗台,发现楼顶上聚集着上百名“观众”,见他们出现,便狂热地鼓起掌来,就如同守在剧院后门等待大名角出现的“戏迷”。
面对这些热情的“观众”,熊阔海越发地感觉惭愧,但他什么也没讲,只拉着裴小姐径直向楼梯口跑去。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了机关枪的射击声,显然,保护他的同志们已经全部牺牲了,一定是日本兵冲进了他的房间,而老满则正在为了能活下去而拼死抵抗。
第二十二节
身穿便衣的日本兵包围了巴尔扎克公寓,并且得到法国巡捕的协助。成群的闲人聚集在门前看热闹,以至于阻挡了法国巡捕和日本兵的视线,让他们没能注意到从隔壁的伏尔泰公寓中走出来的一对亲热的年轻夫妇。
熊阔海此时头上戴的圆顶硬礼帽,是“观众”中远东情报俱乐部的同行帮他做的伪装,他脖子上的大红羊毛围巾则是一位狂热女“观众”的献礼。至于裴小姐,她的头上戴着藏书网卡捷林娜女公爵的俄罗斯女式皮帽,身上围着一幅拖到脚面的土耳其披肩。观众们此刻还没发现小泉敬二的“李代桃僵”之计,他们仍然把他当成大英雄,所以,熊阔海认为自己有责任补偿给所有热情的“观众”一个圆满的结局。
远远的,他看到.99lib.安德森的汽车停在河坝道的码头区外边,前车门大开着,一个罗圈腿的日本人倚靠在打开的车门上,用鸭舌帽遮掩着手枪对准司机座上的安德森。
于是,他将手?99lib?插进裴小姐宽大的袖筒中,两个人紧紧地挽在一起,嘻嘻哈哈地笑着,相互推挤着,像是一对不大正经的夫妇或是嫖客与妓女。等走到近前,裴小姐故意用日语和那个日本人开玩笑,就在身体交错的当口,熊阔海从皮裘的袖筒中开枪了。那个日本人将身子猛地向前弯曲,用手去捂中弹的腹部,而熊阔海则伸手揪住他的头发,将他推挤得紧靠在汽车上。
他认为此刻的自己已经不是昨天的自己,他完全有勇气一.99lib.枪结果了这厮性命,便举起手枪仔细地向他的双眉之间瞄准。那人的眼睛睁得极圆,瞳仁焦黄,腹部中弹的痛苦使他露出了满口坏牙,沾血的手挣扎着来夺他的手枪。就在这目光对视之下,他发觉自己的手臂僵硬了,手指也僵硬了,直到那人的手指抓住了他的手腕,他这才听到了震耳欲聋的枪声,然而,这却是安德森在他耳边开的枪。
从那人脑后喷溅而出的血污铺满了车顶,鲜血与白雪相映成趣,绘成的图案真的很壮观。血腥气味让他的胸中感到阵阵作恶,但还没有强烈到必需要呕吐。
他并没有因为安德森的代劳而生气,因为,毕竟是他自己迟疑了,动作慢了。他此时所想到的是,如果安德森没有多事,他也一定会开枪的,于是,他便相信自己的病应该能治好,是的,只要给他机会面对面地杀死小泉敬二,他就必定能够恢复“健康”。
不想,安德森却在一边跳着脚叫道:看我举枪,你就该把他拉到一边,我昨天刚刚擦完车,这下子白费力气啦。但从表情上看,能见到熊阔海他还是很高兴的。
熊阔海和裴小姐坐进汽车后座,安德森飞也似地将车驶入码头区,而在他们身后则突然冒出来许多的苦力和四轮平板车,将道路堵得严严实实。熊阔海说你小子安排得挺周全。安德森说日本人这次真的发疯了,他们也许当真敢在租界里追杀我。
熊阔海这才坦诚地告诉安德森,他打死的那人并不是小泉敬二。安德森说我早就知道那人是假的,但没办法通知你,我等在这儿也只是碰运气,原以为你小子在劫难逃,活不成了哪。熊阔海问你怎么会知道第一个下车的不是小泉敬二?安德森说是杨小菊那混蛋说的,但他只告诉我出现的目标不是小泉敬二,看来他也不知道车里其实是两个人。
这时熊阔海才问:你告诉我,我女儿现在怎么样了?安德森摇头叹气地折腾了半天方道:要不我怎么说日本人疯了哪,他们这次真的疯了,接你太太的救护车来的时候,守在那的日本人居然敢拦住不让开车……
熊阔海发现安德森的话与小泉敬二告诉他的情况很有些不同,便拦住他的话头道:你从头仔细讲。
安德森一边开车在码头上的货堆和仓库中间乱窜,以甩开可能跟踪的日本人,一边言语混乱而夸张地对熊阔海讲述了今天中午发生的危险状况。他说,你太太真是好样的,你知道,那个当口儿,那个阵势,不论是我还是别的什么人,谁也别想把你太太和女儿偷出来;这话我也亲口对你太太讲了,你太太是个女英雄,圣女贞德,穆元帅,赛金花,了不起,她对我说,你只要把我女儿抢出去就行;可我真是没办法做到,我要是派手下人单独行动,他们必定会被日本人和杨小菊的手下乱枪打死;还是你太太,中国女人良心大大的,好样的,她居然能想出那么一个了不起的办法——自杀!这是她在昏迷之前亲口对我说的,她说她把女儿暂时支开,先是打电话给医院叫了救护车,等车快到了便吞下去大半瓶硝酸甘油;当时她的心跳比赛马还快,眼看着人就不行了,救护员用担架抬着她往外走,你女儿跟在后边,可日本人不干了,非要救护员把人再抬回去;我手下的人看这是个好机会,就非要把人送医院,杨小菊的人大概也动了好人心,也说先把人送到医院再说,结果三方在街上来了一场激烈的枪战,死了好几个人……我赶到医院时你太太刚刚洗过胃,但没说几句话就昏迷了,医生说什么来着,啊,叫“凶多吉少”……
在安德森讲述期间,裴小姐始终紧紧地握着熊阔海的手,此时忙问:熊太太现在怎么样了?安德森怪笑一声道:对不住,让你失望了,我离开的时候她还活着。裴小姐焦躁道:我不是,我是问……
熊阔海拦住她的话头问安德森:我女儿呢?安德森说你女儿很安全,我把她装在棺材里偷出来,送进了法国教堂的孤儿院,院长嬷嬷是我的老朋友,当即就给她剪发换衣服,完全变了个模样,现在别说日本人去找,就是你亲自见了也未必能认出来。
第二十三节
听说女儿安全了,熊阔海心中的负罪感便减轻了许多,同时他也被他太太感动了,那样病弱的一个女子,居然有勇气假借自杀来拯救女儿,当真了不起。再回过头来看裴小姐,他发现裴小姐满脸是泪,便问:你还好吧?裴小姐抽泣道:如果是我,我也会那么做!熊阔海只好说我相信你会的,我相信。他知道此时应该考虑安置裴小姐的问题了,他不能再把她交给杨小菊,但交给安德森也不是办法,看来,只能委托上级领导,将她送到根据地去。
他们在身后没有发现日本人跟踪,汽车终于驶上了英租界中街,街道两旁林立的各国银行大楼在薄雪中更显得傲慢与冷漠。安德森突然道:我答应你的事虽然办得不漂亮,但你女儿总算是救了出来,再有,该做的准备工作我也早就做好了,你看……他取出两张火车票举在手中,接着说:头等卧铺包厢,给你太太和女儿准备的,是今天晚上从天津到浦口,然后坐船过江再转车去上海的联运票,另外还有五百元法币、五百元联银券和五百元给她们在上海用的中储券,想得够周到吧?但是,你答应替我办的事呢?小泉敬二现在可还活得好好的,今天晚上就要坐这趟车去上海啦!
熊阔海伸手拿了一张车票。现在对于他来讲,杀小泉敬二已经不是当初的迫不得已,而是自觉自愿了,因为这不仅关系到他个人的荣誉和尊严,更重要的是,他要向组织上,同时也要向自己证明他是一个还算不错的革命者,而绝非此前所表现出来的孱弱、怯懦和言过其实。
让他没想到的是,裴小姐也伸出手来拿了一张车票。他急忙拦阻,裴小姐却道:这个地方让人伤心,我想到了上海之后再转去重庆,在大后方找个工作,不再回来了。然而,熊阔海却认为她的这番话必定是托辞,只是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阻止他。
安德森见他们都拿了车票,便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拍着腿大笑起来,说杨小菊这个混蛋确实有玩意儿,果真让他给猜中了,他说你们两个肯定会一起去?裴小姐问为什么要这么说?安德森笑得音调都变了:实话跟你们说,车票是杨小菊给准备的,小泉敬二就在你们隔壁包厢……
熊阔海向裴小姐脸上望过去,裴小姐也在注视着他,于是,两个人一起笑了,因为他们确实想到了一处。
安德森接下来又开始了他惯常的信口开河:你们一起去就对了,我费劲巴力地撮合你们这对儿秘密小情人,可不能没有喜酒喝……裴小姐瞧了一眼熊阔海的表情,忙嗔道:不许胡说八道。安德森却还在那里没心没肺地打趣:你们俩尽管去吧,孩子的事交给我了,等过两天熊太太死了,我立刻就给你们拍电报……裴小姐必定是惊恐得一时讲不出阻止他的话来,只好慌忙伸手去捂他的嘴。
熊阔海并没有因为安德森的胡言乱语而发怒,他只是叹了口气,是的,西洋人不管在中国待了多长时间,终究还是西洋人,他们不知道死人的玩笑是开不得的,特别是当着“姨太太”的面议论“太太”的死。
第二十四节
津浦路上的头等卧铺车依旧是欧洲早期的豪华车厢,每一个双人包厢都有自己独立的通往站台的车门。与欧洲不同的是,中国的列车员只是轻轻松松地站在一边为乘客验票,而四下里跑来跑去,张罗着安置乘客的则是中国列车上独有的茶房。
为了避免和小泉敬二直接碰面,熊阔海与裴小姐很早便赶到了站台上。因为准备出行的时间很紧,他们没能置办与新身份相符的贵重衣服,只是由安德森找来个犹太师傅,仓促地替熊阔海配了一副镜架宽厚的玳瑁边眼镜,让他的相貌看上去略微有了些改变,然后他们便提着一只临时拼凑起来的皮箱赶到了车站。
这节车厢的茶房是个精.99lib.瘦的中年男人,一只手从搬运工那里抢过熊阔海的皮箱,另一只手利落地拉开包厢门,目光如同妓院里“瞭高的”,迅速而仔细地估量着他们的衣服和行李的价值,嘴上谀辞如潮,其实是在转弯抹角地打探他们的身份和财产水平。
熊阔海知道,除去裴小姐身上的这件貂皮大衣,他们二人的衣饰与高级卧铺包厢差异极大,这必定会引起茶房的猜疑。列车上的茶房都是花钱买来的位置,向来是要兼任铁路警察的眼线的,如今国家沦陷,这层关系想必也被日本警察接收了,所以,他们二人身上如果有什么破绽,必藏书网定会被茶房首先发现。
茶房安置好他们的行李,便在嘴角挂起表面顺从却又略显诡秘的笑意,问先生和太太还有什么吩咐,等他发现熊阔海指间的钞票上露出了“孔子拜天坛”的图案时,那笑意便当即变成了谄媚和“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知心。早年熊阔海常与这些人打交道,知道这茶房如果方才还在怀疑他是革命党的话,此时必定已将他当成鸦片贩子或是银行抢劫犯,因为,任何一个正派的绅士,即使再富有,刚上车时最多也只会赏给他一元钱。
裴小姐打开通向走廊的门看了看,告诉他,他们的包厢在车厢的中间,距两边的车门都很远。而他从站台上看到,除去他们之外,卧铺包厢的乘客全都是日本高级军官和体态肥胖的汉奸。
小泉敬二也到了,相貌与照片上没有太大差别,只是更瘦了,面容倦怠,目光阴骘。给他送行的人很多,有不少汉奸手中提着装满“路菜”的蒲包和捆扎整齐的酒瓶子,殷勤地拜托茶房帮忙送到包厢里。值得庆幸的是,小泉敬二的包厢里只有他一个人,想必是某位汉奸献殷勤,替他包下了那个双人包厢。
20点15分,天津至浦口的列车准时从天津西客站发车。列车员进来替他们锁好了通往站台的门,只说了声有事叫茶房,便再没见到人影。不一会儿茶房也来了,为他们送来热水瓶,支起装在站台门上的折叠餐桌,并且动作夸张地取出一只正兴德的“绿竹”茶叶袋,为他们沏了一壶花茶,口中却一个劲儿在抱怨,责骂汉奸们有多么的混蛋,只知道巴结日本主子,送的“路菜”都能摆“满汉全席”了,抢去了让他“挣几个辛苦钱”的机会。
听到这一连串的暗示,熊阔海便点了几样小菜和两碗面,茶房这才高兴起来,告诉他们今天会有日本宪兵查票,还要搜查中国乘客的行李,要是带着什么不方便的东西可以先交给他保管,等过了沧州就没事了。熊阔海说自己身上干净得很,但这一路上你还得多照应,下车时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茶房也当即从衣袋中摸出一张行李票给他,说这下子您老就周全了,言罢告辞,走出包厢的时候,他还特意为他们拉上了房门的窗帘。
看来,茶房还真是把他当成了潜逃的罪犯,这让熊阔海感到好笑,但也为自己能将自幼受到的富贵教育运用于革命工作而感到高兴。上车时给茶房的那5元联银券的小费,此时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了,因为这家伙必定是发现了他们的行李太轻,不像是出远门的贵客,而且,这一点也绝对逃不过日本宪兵的眼睛,所以他才送过来伪造的行李票,好让他们在关键时刻替自己解困。既然有了这一来一往,熊阔海下车时给他的那份赏钱,也就不得不慷慨了。
列车驶离市区,傍晚时分的小雪此时已经变成搓毛扯絮般的大雪,而隔壁小泉敬二的房间里也突然热闹起来。茶房给他们送来了小菜和面,还有一小壶温热的白酒和两只鸭蛋青色的瓷酒杯,说这是小的孝敬您的,天气不好,您老喝两口儿也好睡个安稳觉。熊阔海问他隔壁是怎么回事?他说我在报纸上都看见了,隔壁那家伙今天死里逃生,可也必定是给吓得半死,这会儿把车厢里的日本军官都招到他房里,正就着“路菜”给自己压惊哪。熊阔海故意打趣道:那你就该跟着发财啦。茶房一伸舌头,边笑边恨道:日本太君多半都是“花子根儿”,他们把我使唤到死,也不会赏一个小钱儿,也就您这样的大爷,才是我们这路苦人儿的财神。
车到沧州停站两分钟,隔壁房间里的日本军官正在散去,显然所有人都醉了。此前,熊阔海几次到走廊里侦察,透过包厢门上的玻璃,他可以看到小泉敬二正在大杯喝酒,脸上的笑容很紧张,显然还没有从下午的对峙中缓解过来。
他取出安德森交给他的列车员专用钥匙,在车厢门上试了试,果然好使,然而,为了防止有人中途袭击列车,车厢两头的上下车门都另外加了铁锁,单凭这把门钥匙打不开。这样以来,如果他不得不九九藏书中途跳车逃生,就必须得选用包厢内通往站台的门。虽然用这把钥匙能打开那扇门,但那扇门是直通站台的,并没有让他下到路基的阶梯,所以,如果让他带着裴小姐从高处跳下飞驰的列车,那就太危险了。
要是就这样摔死了可太不值得,他心中感叹,认为自己此时已经不再是下午开枪射击前的那个人了。他能这样想,首先是因为,自从摆脱了所有人的控制之后他才发现,刺杀小泉敬二的任务再不是必须以牺牲他的生命为代价了;第二点是因为,如果说此前他只是同情和怜惜裴小姐的话,自从裴小姐从安德森手中拿过那张车票,决定追随他一同前来冒险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已往看错了这个女子,发现她原来是如此的出人意表。他甚至觉得,假如能与她生活在一起,不论是对于他,还是对于他的女儿,裴小姐都应该是可信赖,可依靠的。于是,所有的理由都在要求他完成任务之后全身而退,要求他带着裴小姐一起活下去,然而,等到他猛然想起昏迷在医院中的太太时,这份在危险之中对幸福安宁的憧憬便又.99lib?
显得是那样的丑陋和不道德。
除去没有找到安全的撤离办法,茶房也是让他感到头疼的一个难题。每次他到车厢中侦察,都会遇上茶房谄媚的笑脸,他不知道这家伙是在惦记着他的赏钱,还是在窥伺他的真实身份,看是不是值得出卖给日本铁路警察,好领取更多的赏金。于是,他决定再等一等,等都午夜过后多数人都睡下了再行动。
车轮在铁轨的接缝处轧出单调的催眠曲,车厢暖气的温度也降了下来。裴小姐将腿蜷缩在毛毯里,倚在他的肩头闭目养神,手指紧扣着他的手指,像是生怕他突然间跑掉。于是他又发现,将裴小姐拉进如此危险的环境当中,甚至比接受她的爱情所承担的责任还要大,所以,他日后绝不能将她丢下不管,但到底该怎样安置她,他还没有任何头绪。
裴小姐挪动一下身子,伸手从腰里掏出一只小小的医用玻璃瓶,说这瓶子硌得我不舒服,便小心地将它塞进熊阔海的衣袋里。今天傍晚时,安德森带着他们在街上转了一阵之后,便将他们藏进了英租界消防队的车库,并且收去了熊阔海的手枪,然后将杨小菊替他们准备的旅行经费和列车员专用钥匙交给他,最后才拿出这瓶通常被称作“哥罗仿”的医用麻醉剂——氯仿。安德森说杨小菊是个细心的家伙,他说没办法让你把枪带上车,想给你藏书网 带把刀可又担心你怕血,就给你弄来这瓶麻醉剂。熊阔海当时嘴上说麻翻了那家伙再杀他,岂不让他死得太舒服了,但在心底他却不得不赞赏杨小菊的用心深刻,显然那家伙已经猜想到他还没有面对面杀人的经验。
这时裴小姐突然问:你打算怎样动手?他说等过了午夜小泉敬二睡熟了,我开门进去,先麻醉了他,然后再杀他。裴小姐的下一个问题却一下子跳得极远,她问:等回到天津,我们是不是就该住在一起了?
这个问题他实在难以回答,因为他太太还在医院中生死不明。他绝不会盼望他太太就此死去,但也绝不能在他太太还健在的时候就答应与裴小姐同居,因为这样做实在是不道德,况且,党组织也绝不会允许他娶姨太太的,绝不。
许是见他沉默不语,裴小姐接着道:我知道你是个仁德君子,所以才会感到为难;我是个好女人,我不会让你为难,等回到天津,如果你太太安然无恙,我们就还是好邻居,如果你太太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会成为你女儿的好继母……她突然又摇头道:你看我说得这是什么话,我怎么能咒你太太?但我想让你知道的是,假如有那么一天我们真的能在一起,你不用担心会有《鞭打芦花》那样的事发生……
第二十五节
车到德州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熊阔海来到站台上闲走,发现围住扒鸡小贩的乘客全都是日本人,这些家伙们在日本岛国从来也没吃过整只的鸡,更不要说被伊滕薰誉为“远东第一美食”德州扒鸡了。
因是午夜,天又下着大雪,铁路警察和日本兵都远远地躲在候车室里,没有在站台上巡查,只有铁路职员手持信号灯守在那里,不远处还传来检修工用小铁锤敲打列车机件的声音,当当的让人感觉凄凉。他走到小泉敬二的窗外,发现里面的灯已经熄了,只剩下一盏脚灯发出极微弱的光,窗上拉着窗帘,想必这家伙醉饱之后已经睡下了。于是,他便也抢购了一只还有些温热的扒鸡托在手中,跑回包厢。如果杀了小泉敬二之后不得不逃亡,有这只鸡在手就可以免得在大雪天里饥寒交迫了。99lib?
开车的哨声响起,熊阔海叮嘱裴小姐要老实听话地待在包厢里等他回来,便又穿戴整齐回到走廊上,混在买了扒鸡回来的日本人中间乱走,等到大家都回到房中之后,他这才停在小泉敬二的门外。不想,茶房突然出现在他身后,问:小俩口儿是不是吵架了?大冷的天她可不该把您锁在门外。茶房拿出钥匙插进锁孔,却不忙开门,口中道:您老可千万别跟列车员说是我帮您开的门,按规矩我们不能有钥匙,这把钥匙还是我一个月前偷那小子的,结果让他被罚了半个月的工钱。
熊阔海很担心茶房这一番唠叨会将房中的小泉敬二惊醒,便又随手从衣袋中摸出张钞票给他,房门这才被打开,茶房的脸上堆满谄笑,但目光很诡异,口中说您老自己照应自己吧,便脚步飞快地离开了。
小泉敬二的包厢门就这样被敞开着一条细缝,99lib?熊阔海仔细地倾听内中的动静,但车轮声太大,什么也听不清。他无法相信茶房居然没有发现这并不是他的包厢。天津卫的老爷们儿每日出门挣钱,凭的就是良好的记忆力和随机应变的机灵劲儿,外加一张好嘴,这家伙是专吃这一行饭的,如果连这点殷勤的小事也记不清,必定穷得穿不上裤子,更不要说花大价钱买职位在铁路上谋事了。
于是,他又悄悄地将小泉敬二的包厢门锁好,脚步沉重地来到车厢尽头茶房的小房间,假装发脾气,说你脑袋里装的是大粪吗?那不是我的包厢,里住着个日本人。茶房连忙陪笑脸,说我以为您老跟那位太君有约,这车上每天人来人往,干哪路活儿的都有,不只您老一个人儿有秘密,您看看,我刚才不是还在托辞替您打掩护不是?藏书网
茶房八面玲珑的话语让熊阔海无从发作,况且他也不想当真发作,以至于惊动了别人,他只是担心茶房会出卖他。等茶房口中潮水般的自辩讲得差不多了,他这才道:你小子给我把狗眼睁得大大的,认清你大爷是哪路神仙,少给我管闲事。茶房的笑容丝毫不减,说小的是狗眼看人低,您老大人有大量……
回到包厢,见裴小姐双目殷殷地望过来,他便觉得很没面子,只好说现在不方便,再等等,等快到济南的时候我再动手,然后我们就在济南下车。裴小姐没有问他任何问题,依旧是将头倚在他的肩上,手指紧扣住他的手指,像是生怕他跑掉。
这列客车为了给军车让路,在禹城站临时停车。站台上卖高粱饴的小贩们像是意外见到了财神,扑上来猛敲车窗。熊阔海连忙打开车窗卖了两包,免得他们吵醒了熟睡的小泉敬二。
高粱饴在寒冷的空气中冻得很硬,可一旦放入口中,很快便融化了,软软的带着股子粮食的香气,内中的糖分也让熊阔海心中的不安平静了下来。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就没有任何退缩的理由,况且,既使抛却杀死小泉敬二是为了解开自己的心结这个理由,他也不能退缩,因为,不完成任务,他实在没脸去见上级党组织。
高粱饴的味道虽然轻淡,但是仍然会让他感到口渴,不想,茶房仿佛是知道他的心思一般,敲门进来说,我看见您老卖糖了,吃了那东西“叫水”,可喝陈茶又伤胃,我就赶紧给您送开水来了。他边说边将壶里的陈茶倒进提在手里的铁桶中,换上新茶叶,又用带过来的新热水瓶将茶沏上,便一哈腰拿着前一只热水瓶出去了。熊阔海侧耳静听,发觉茶房没再敲其他人的房门。他相信这趟车上不会有人认出他就是昨天与小泉敬二对峙的那个人,也就没有必要怀疑茶房对他的格外关心其实是来一探虚实,但是,这个家伙除去惦记着他给的赏钱,还会有什么目的?他一时间没想明白。
战争期间,临时停车可能会等很久,去年他从重庆回来,是从宝鸡乘车到徐州,然后倒乘从浦口到天津的列车,那一次正赶上日军冬99lib.季大扫荡,军车抢道,让他从徐州到天津的这段路走了整整两天。
裴小姐终于睡着了,她的面容沉静,全然没有平日里孤独忧郁的苦相。他轻轻地将她放倒在卧铺上,盖上毛毯,又在外边盖上她的皮大衣。这几日他与小泉敬二斗智斗勇,而最辛苦的其实是她。她已经有三四天没能睡上一个好觉,看到她熟睡的样子,熊阔海心中又甜又苦。
30分钟之后,车厢的挂钩咣地一声巨响,列车驶出了禹城站。从禹城到济南只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他必须得在此期间完成任务,然后带着裴小姐从济南下车。如果一切顺利,他们可以乘明晚的火车返回天津,白天等车的时间里,他还可以带着裴小姐逛逛大明湖和千佛山;如果出现差错,他们也可以向烟台“逃窜”,然后再乘船返回天津,反正杨小菊托安德森转交给他的经费很充足,即使绕道广州也足够了。
车厢挂钩的声音将裴小姐惊醒了,她立刻又将手指扣紧他的手指道:对不起我睡着了,你可不能瞒着我一个人去干。熊阔海笑道:我正要叫醒你收拾行李,咱们在济南下车。裴小姐脸上一喜,叫道:你不干那事了是吗?熊阔海只好摇头,裴小姐说,那我跟你一起去。熊阔海只好告诉她,茶房盯得他很紧,两个人一起行动容易引起怀疑。最后他将她拉到身前,轻轻地搂住她,故作轻松地开玩笑道:你就留在这里,万一我被抓住,还得指望你去救我哪!
第二十六节
已经是凌晨3点多钟,这一次熊阔海没有在走廊上遇到多事的茶房。小泉敬二房门上的锁缺油了,钥匙在里边转动时发出吱吱的声音。他仔细地将门打开一条缝,侧耳向里边倾听,但依旧是车轮嘈杂,什么也听不到。包厢里的车窗上挂着窗帘,窗外没有任何光亮,此时走廊里的灯也熄了,只有光线微弱的脚灯照在方圆不足三尺的地面上。
突然,一支凉丝丝的枪管顶住他的脖子,同时在他耳边响起了一个熟习的嗓音,讲的却是东三省口音的汉语:熊先生,你怎么才来?
顶灯被打开,熊阔海看到小泉敬二脸上笑得像个奸臣,便问:原来你会讲汉语,电话里怎么不讲?小泉敬二笑得更开心了:我要是像你一样粗心,被你了解了我的一切,怕是这.99lib.会儿尸首都凉了,来吧,快请坐。
熊阔海坐到卧铺上,小泉敬二坐在他的对面,手上握着一只仿纳姆布手枪制造,中国人俗称“王八盒子”的94式手枪。熊阔海知道,虽说这是世界上公认的最差的军用手枪,但近距离杀人却不成问题。
小泉敬二笑道:我刚一上车,就有人告诉我,说你们这对情人居然会是我的旅伴,这可真是让我开心……熊阔海没有开口,却发现小泉敬二今晚一定没少喝酒,粗糙晦暗的脸上现出两团酡红。小泉敬二接着道:旅途寂寞,能有你这样的旅伴一起谈谈说说,真是太好了,我只是不明白,你既然侥幸逃了出来,为什么还要对我穷追不舍?见熊阔海依旧不开口,他便越发地得意起来:下午我们在电话里交谈的时候,你是何等的刚强,何等的傲慢,如今你被我抓住,为什么不一展辩才,好说服我放了你?我们日本人可是最容易被感动的……
小泉敬二没有搜他的身,这很是出乎熊阔海的意料,因为他担心大衣口袋里的氯仿被搜了去,那可是他唯一的自救机会。转念一想他又明白了,车到沧州之前,日本宪兵来搜查,曾经很仔细地搜过他的身上和行李,这些都应该是小泉敬二的安排,他知道他没有带武器。然而,那些日本宪兵当时并没有对会讲日语的裴小姐搜身,所以他们才没发现这瓶氯仿,而这一点小泉敬二就未必知道了。
这时,小泉敬二扯动呼叫茶房的铜铃,茶房便像一直在外边候着似的敲门进来,口中唱戏般拉长声音叫道:太君好!熊先生好!但熊阔海从他望向自己的嘲弄的眼神中立刻得知,自己很可能就是被这个唯利是图的小人出卖的。小泉敬二吩咐茶房叫来车上的乘警,让他守在裴小姐的门外,并且对乘警命令道:你不许进门去,绝对不许。然后,他再次面对熊阔海,口中依然客气得很:虽说我们以往是对手,但能同乘一车便是百年之缘,为了这个缘分,我想你应该对我讲几句实话。
熊阔海并不是不想与小泉敬二斗嘴,既然已经身陷绝境,就应该没有什么可在乎的了,然而,他知道自己还有很多事放不下,真的放不下。首先他放不下的是还在隔壁等他的裴小姐,但他们二人的身份都已暴露,裴小姐被捕只是早晚的事;其次他放不下的是组织上对他的看法,因为小泉敬二不是军人,而是个警察,这类家伙不懂军人的“交战道德”,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他甚至会将他和裴小姐毁尸灭迹,或是偷偷地送往日本做劳工,然后再伪造他与裴小姐背弃党组织私奔的证据,甚至伪造他叛党的证据,并且借着杨小菊发动的宣传攻势所造藏书网成的巨大影响来羞辱党组织。
你可真是个自以为是的废物!熊阔海深深地痛恨自己的无能,但他并没有就此失去完成任务的勇气,或者说,这次意外的失手反而将他的勇气激发了出来——作为一个有理想的人,不管他有多少大事放心不下,也不应该妨碍他去赴死,因为,这时的死已经不再是简简单单的物质毁灭了。
这时,暖气管中发出一阵丝丝的响声,灼热的水蒸气又让已经很冷的房间一下子热得难受。小泉敬二脱下大衣,也招呼熊阔海摘下圆顶硬礼帽和大红羊毛围巾,脱掉弊旧的大衣,并且给他斟了一杯日本粗茶,那知心的样子很像是两个老朋友在结伴旅行。
熊阔海将礼帽、围巾和大衣都挂在衣帽钩上,这原是他防止有人发现他走错房间时的伪装,如今用不上了。裴小姐的门外有乘警看守,小泉敬二手中有枪,再加上那个为虎作伥的茶房,他绝没有脱身的机会,更不要说顺利完成任务。他知道,若是在以往,得知自己身陷如此绝境,他必定会神定气闲,拿得起放得下,像任何一个纯粹的中国文人,比如金圣叹和谭嗣同那样,踏踏实实地去赴死,然而今天他的感觉大是不同,他感觉心中火烧火燎地难受,感觉两手发胀发热,感觉“好名”之心旺盛,感觉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清楚明白地知道他是多么地疼爱他的太太和女儿,还有裴小姐……
他已经不再像当初那样,表面上认为自己是一个旧式的中国文人,其实却是一个有着文人外貌的纨绔。他的那种内心散淡,傲慢,凡事无所谓的人生态度正在消褪,代之而起的是对荣誉、民族气节和伟大人格等等他以往认为大而无当的观念的热心,是将有用之身去实现理想和享用理想的自珍自重。他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有像老于那种以“舍生取义”为荣的狂热,但他认为自己今天确实找到了一个民族战士应有的心理状态。于是他对小泉敬二笑道:你不要高兴得太早,我今天一定会实现对广大民众的诺言。小泉敬二问他是什么诺言。他回答得很简单:就是杀死你。
这一次轮到小泉敬二沉默了。他满面苦苦思索的愁容,手上的94式手枪举起又放下,挣扎了许久方道:我真的不明白,你们这些家伙怎么都是一个样?既然落到了我的手里,就安心认命得了,干什么还要嘴硬?你知道的,在我这里,嘴硬只有一条死路啊。熊阔海摇头道:这些事情你永远也不会懂。
又沉默了许久,小泉敬二方道:我不会.99lib.让你死的,我要保护你,但你必须得投降,向我一个人。这句话让熊阔海感到很好奇,便问:为什么要向你一个人投降?小泉敬二感叹道:因为你把我害苦啦!我上车的时候你一定也在观察,难道没有发现送行都是中国人,而没有一个我的日本同胞?为什么会这样呢?这是因为,在我的同胞看来,我昨天没能勇敢地站出来让你杀死,是胆小怕死的行为,给所有的日本人丢了脸,所以,在上海等着我的绝不会是什么高升的新职位,而会是无穷无尽的屈辱;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要让你活下去了吧?因为我原以为自己再没有理由活下去,本打算在车上剖腹的,不想,地藏王菩萨有灵,让你追了上来,这下子我们两个人就都有理由活下去了……
熊阔海笑了,笑得很开心,他道:你真的以为我会向你“一个人”投降吗?小泉敬二说你会投降的,一定会的。熊阔海接着道:你想过没有?如果我现在立刻就死了,你是不是除去剖腹自杀,就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小泉敬二说是的,但我不会让你死。熊阔海点头赞叹道:这样就好,你能明白这个道理,我也就放心了。说着话,他猛地向小泉敬二扑过去,双手紧紧地卡住他的脖子,根本就没有理会他手中的枪。
他希望小泉敬二就此开枪,因为他相信小泉敬二方才讲的是真话。日本人有着奇特的自尊心,小泉敬二在对抗之中所表现出来的警察的机智,在日本军人和狂热的日本民众眼中却是不折不扣的胆怯和自取其辱,所以,一旦小泉敬二失去了他这个自我解救的“理由”,就不得不自杀,这样以来,他也就等于用“舍生取义”这种微小的代价,圆满完成了组织上交给他的任务。
小泉敬二显然不想他死,便用枪柄在他的头上猛敲了两下,但用力不大,只敲出来两个巨大的肿块,没有流血,然后像蛇一样嘶嘶地对他低声叫道:我会让你投降的,我能找到办法,一定会的……
第二十七节
列车在济南站停了不少时间,加煤加水很费功夫。茶房进门来,指着熊阔海问小泉敬二:车长太君让小的来问您,是不是把这个家伙交给车站上的警察?小泉敬二说你告诉他少管闲事,这个人得跟我去上海。
列车又开动了,下一站是徐州,其间再没有停靠站。熊阔海此时很为裴小姐担心,一旦她得知自己被捕,不知道会不会就此绝望,以至于做出什么傻事来。
小泉敬二像动物园中的狼一样,在包厢里乱走,双目充血,口中不住地用日语乱骂。熊阔海听不懂他在骂什么,便无从还嘴,只好歪倒在卧铺上,琢磨逃生出去或是激怒小泉敬二杀死自己的办法。
方才,为了防止他再次发动攻击,小泉敬二用大红羊毛围巾将他的双手紧紧捆缚在身后,又用围巾的另一头紧紧地将他的双脚缚住,然后便把他丢在卧铺上。熊阔海能感觉得到,安哥拉羊毛织成的毛线非常结实,但毕竟不像麻绳那样结构紧密,所以,当小泉敬二捆他的双手时,他表面上虽不情愿但还是很无奈地将手腕靠在一起,而实际上他却将两只手腕用力绷紧,让手腕上形成一股张力,这样以来,即使被捆得很紧,一旦他将手腕上的肌肉松弛下来,还是能够得到一点点松动的余地。
小泉敬二仍然指着他不住地乱骂,所以,他此时还不能有所动作,只是不住地变换身姿,借着身体转动的机会绷紧双臂和手腕,想利用毛线的弹性给手腕争取更大的空隙。被捆缚的结果让他得出一个新的结论,他其实并不怕死,只是现在不想死了。小泉敬二将他捆住,也就等于放松了对他的戒备之心,所以,他反而赢得了杀死这个家伙的机会。
经过不懈的努力,腕上的毛线确实正在松动。只要将腕上的围巾再抻长半公分,他就一定能抽出一只手来。小泉敬二将手枪放在餐桌上,离他的头不远,等双手脱离束缚,他在一秒钟之内就可以伸左手拿到枪,不行,还是应该用在上边的左手阻挡住小泉敬二,起身后再用右手去拿枪。然而,他的手腕现在也只能是略感松动,要脱出手来真是太难了。
茶房又敲门进来,先对小泉敬二鞠了一个大躬然后说,隔壁的裴小姐让我带话给您,问她是不是可以过来拜访?
小泉敬二说好哇,我正没办法降服这家伙。熊阔海却在暗自叫苦,为了所谓的爱情可不值得冒这种险,况且,他还担心裴小姐所冒的不只是“生命危险”。由此他又想到他太太的自杀,便发觉,女人的勇气其实远远大于男人对她们的估量。
裴小姐身上也是衣装整齐,俄罗斯女式皮帽,貂皮大衣,长大的土耳其披肩,手上捧着德州扒鸡,脸上红扑扑的,不知道是因为包厢内这一刻温度太高,还是她居然在腮上擦了胭脂。小泉敬二吩咐乘警守在门外,又让茶房给换了一壶热茶过来,便用毛巾将熊阔海的嘴紧紧堵住,然后将包厢门从里边锁上了。
裴小姐开口讲的是日语,熊阔海听不懂,但小泉敬二回答时用的却是汉语,于是两个人便开始用汉语对话。熊阔海明白,小泉敬二这是故意让他听懂他们的谈话,也好借用裴小.99lib?姐来胁迫他。
小泉敬二道:既然你决意要用自己来换出这个没用的废物,那么你有什么资本可以让我动心的呢?裴小姐道:他知道的事情我都知道,我可以告诉你想知道的一切。小泉敬二摇头奸笑:你这是在骗我,你又不是共产党,怎会知道他们组织上的事?裴小姐略作迟疑,又道:我还可以告诉你别的事。小泉敬二又笑:杨小菊的事我也清楚得很,况且你也未必当真了解那个半男半女的小白脸。
裴小姐沉吟了好一会儿,方道:我可以替他去死,你只要放了他,打我,杀我都可以。小泉敬二大笑起来,道:我们日本人从来也不认为女人会比拉车的马更贵重,你的性命怎能比得上他呢?
裴小姐不再讲话了,小泉敬二越发得意起来,问:那么,你为什么不建议交出你的肉体呢?那可是个无关紧要的损失。裴小姐怒道:士可杀不可辱。
于是,熊阔海便发觉裴小姐已经被狡猾的小泉敬二引入彀中。自从他们?99lib?二人的对抗开始以来,小泉敬二就一直在寻找可以威胁他,降服他的关键手段,如今,这个手段终于被他找到了。
小泉敬二服掉军服上衣丢在一边,然后从熊阔海口中掏出毛巾,顺手在他的脸颊上拍了拍,道:对不住了,你不肯投降,裴小姐又不肯献身,说不得,我只好强奸她了,而且,在我强奸之后,还会将车厢里所有的日本人都叫来一起强奸她,一直到她死掉,所以,如果你真的像传说里的中国男人那样怜香惜玉,还是赶快投降吧。
裴小姐拼死挣扎,弄出来很大的动静,以至于惹得茶房和乘警在外边一个劲地敲门,结果,小泉敬二开门给了他们一人一个大耳光,门外这才安静了。
小泉敬二好像并不着急,依旧是开玩笑似地与裴小姐撕掳着,终于将她的蓝布棉袍扯了下来,里边是一身碎花的细布棉袄裤。裴小姐开口道:我不会劝熊先生投降的,但也不能让他眼看着我被你玷污。小泉敬二问,那么怎样才好?裴小姐倒了一杯茶,又伸手摘下熊阔海挂在衣帽钩上的大衣,来到他身边,扶起他的头,喂他喝茶,然后在他的唇上用力吻了下去。
小泉敬二道:亲热吧,再亲热吧,这是最后一次啦。但在裴小姐的身子遮掩之下,熊阔海感觉到一股热流浇在手腕上,很显然,裴小姐将剩下的那半杯茶浇在了捆住他手腕的毛线围巾上。
然后,裴小姐对熊阔海道:对不住,我去了,忘了我吧。便用大衣将他的头蒙住。
此时,熊阔海的心中是亦忧亦喜,忧的是裴小姐干冒奇险,甚至有可能为了他而失身于侵略者;喜的是,裴小姐用大衣蒙在他身上的时候,让他清楚地感觉到,她从衣袋中取走了那瓶氯仿。
他猛然意识到,裴小姐对此事必定是早有预谋,因为他注意到裴小姐进门后虽然脱下了貂皮大衣和披肩,又被小泉敬二扯去了蓝布棉袍,但卡捷林娜女公爵送给她的那顶女式皮帽此刻仍然戴在她的头上。
天啊,希望我也能像她们这般聪慧且细心。于是,熊阔海开始奋力挣扎,他从卧铺上翻身而起,甩掉了头上的大衣,但由于手和脚被同一条围巾捆着,伸展不开,所以无法对小泉敬二做出攻击性动作。
小泉敬二很生气,冲过来用手掌和手背抽打他脸,将他推到板壁上乱撞,打得他鼻子和嘴上鲜血直流。但他仍然在用头乱冲乱撞,好借着反抗来掩护手腕上挣脱捆缚的动作。同时,他也必须得吸引住小泉敬二的全部注意力,给裴小姐争取时间,而最让他担心的是,他害怕裴小姐纤细的手指没有力气打开玻璃瓶上的那个医用的翻盖橡胶瓶塞。
突然,一味臭气飘了起来,小泉敬二发怒了,狂叫道:该死的支那猪,你居然敢把屎拉到我的床上!熊阔海却心中大喜,杨小菊这家伙到底是个细心人,他没有给他们准备吸入效果更强烈的乙醚,必定是因为乙醚的味道太特殊,一嗅便知,不似氯仿这股臭气,可以造成暂时的错觉。
为了维持住对小泉敬二的吸引力,他踊身而起,张开大口向对方咬去,却被小泉敬二一脚蹬在脸上,又跌了回来。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裴小姐居然像只猴子一般灵活地攀到小泉敬二的后背上,她手中的女式皮帽一下子捂在他的脸上,双腿如藤蔓般紧紧缠在他的腰间。
好哇,聪明的女人,她方才半推半就地让小泉敬二扯下她的棉袍,原来是为了方便做出这个高难动作,而她一直戴着皮帽不肯脱下,也是为了此时将氯仿倒在皮帽里,然后就可以严严实实地扣在小泉敬二脸上。熊阔海大喜过望,同时用尽全力去挣脱手腕上的束缚。裴小姐倾倒的那半盏茶水浸湿了他手腕上的羊毛围巾,毛线遇水后变得很结实,但是,它却变细了,弹性也增加了。只有自己会染会织毛线衣的巧手女人才能想出这等高妙主意,熊阔海对裴小姐的机智佩服得五投投地。
小泉敬二背着裴小姐在房中乱转,同时伸手向后去抓她的双肩,想要用柔道中的“背摔技”将她从头顶上摔出去。熊阔海认为裴小姐必定是在学日语的同时也了解了日本人的这些手段,她用双臂箍紧小泉敬二的脑袋,将皮帽扣紧在他的脸上,双腿缠住他的腰……
裴小姐毕竟力弱,最终还是被摔了下来,而小泉敬二却现出了没出息的日本醉汉的原形,脚下好似踩了棉花,口中胡言乱语,显然他已经吸入了不少氯仿。但他没有去伤害裴小姐,也没有向熊阔海冲过来,而是摇摇晃晃地走向包厢门。这家伙要去找人来帮忙。
熊阔海只感觉心中一阵狂喜,双手的束缚终于解脱了。他伸手抄起餐桌上的手枪,但因双脚还被捆在一处,便只能像唱戏的表演跳僵尸一般,双脚一蹦一蹦地追上大醉的小泉敬二,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用枪柄在他的头上猛击了两下,然后俩人同时摔倒在地。
他下手并不重,只在小泉敬二的头上敲出来两个肿包,没有流血,接着他在女式皮帽里又洒了些氯仿,拿一条毛巾将皮帽捆扎在小泉敬二的脸上,让他继续吸入麻醉剂。
他将耳朵贴紧在门上,能听到门外的茶房和乘警正在闲扯,显然小泉敬二方才的那两个耳光打掉了他们的好奇心。
裴小姐昏过去了,他将她抱到卧铺上,仔细检查她的头和脖子,并没有伤痕,.99lib.再凑近她的口鼻嗅了嗅,又用面颊去感受一下她的呼吸,终于发现,原来裴小姐也被麻醉了。她一定是在用双臂箍紧小泉敬二的时候,也用自己的头去压住小泉敬二的头,这样以来,她也吸入了不少氯仿。
他倒了些凉茶在她的额头上,没有动静,她仍然睡得很熟。
经过方才这一番厮打,房中弄得很乱。熊阔海撕开床单,编成结实的绳子捆住小泉敬二的双手和双脚,然后将羊毛围巾的一头系紧在他的脖子上,另一头系在了翻板餐桌的铁架上。有了这个保险措施,也就避免了小泉敬二会像他一样找到挣脱的机会。
他担心小泉敬二吸入的麻醉剂过多,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死掉,便解下捂在他脸上的皮帽,又用毛巾塞住了嘴。
下一步,他知道自己不得不面对那个一直在纠缠着他的难题——用哪种方法杀死小泉敬二。
第二十八节
裴小姐还在熟睡,熊阔海喂她喝茶,茶水从她的嘴角流了出来。
现在他正面临着两个难题,一个是怎样杀死小泉敬二,一个是如何安全地带领裴小姐逃走。他为裴小姐穿好棉袍和皮大衣,一旦她醒来之后,他们就必须得立刻行动,因为,他不知道门外的乘警会在什么时候再敲门,况且,此时离天亮没有多久了,车到徐州站之前,多事的茶房必定会巴结小泉敬二,给他送早饭来。
小泉敬二也在熟睡,头倚在通往站台的门上,两颊上带着鲜艳的酡红。用什么方法杀死这个混蛋呢?这是个颇费思量的难题。
他知道,最简单的办法是开枪射击,但在这里肯定不行,根本就不能考虑。用枕头闷死他,或是弄断他的颈椎?这种办法太普通,太世俗化了,报纸上经常会有类似的新闻。如果他这么做了,消息传回天津,必定要让那些对他满怀热情的“观众”失望,因为这种手段只会让人们联想到谋夺遗产的逆子,或是恋奸情热的奸夫。
这样可不行啊!他不能给党组织带来一丝一毫的污点,他必须得让人们将他看成是一个反抗异族侵略的民族英雄,而他的组织则是由这类英雄组成的团体。
当然了,让这个刺杀事件在报刊新闻中充满戏剧性的办法他不是没有,正因为他有好几个这种办法,所以才费思量。
他找出一条长大的干浴巾,拧成一股粗绳,然后再在一头系上床单编成的细绳。餐桌上有筷子,板壁上有几个结实的衣帽钩,还有两个衣架。有这些东西就足够了,他可以用筷子将拧成绳的浴巾塞进小泉敬二的胃中,再将两只衣架塞入他的军服里,给他穿上军服,系好衣扣,然后像挂大衣一样将他挂在一只衣帽钩上,而系在浴巾另一头的细绳则可以就近系在另一只衣帽钩上。
他相信,准备好这一切用不了太多的时间,只要裴小姐能尽快醒来,或是她在到达徐州站之前醒来即可。在这个办法之下,他可以有两种逃生方案,一个是让裴小姐用日语将门外的乘警叫进来打昏,然后他找到列车员打开车厢尽头的上下车门,这时他便可以拉下列车的“紧急制动闸”,强制停车。如果一切顺利,挂住小泉敬二的铁丝衣架钩会在列车紧急煞车的惯性下被拉直,他也就会跌落在地上死去,而他们二人便可以借着茫茫夜色,消失在大雪之中。当然了,为了避免饥寒交迫,他们得穿暖衣服,还要带上那只德州扒鸡。
第二个逃生办法,是他们等列车即将到达徐州站时,只用一只衣架将小泉敬二挂起来,再打昏乘警,然后他穿上小泉敬二的军服,带着裴小姐大摇大摆地下车。小泉敬二的车票是直达上海的联运票,在徐州站不会有人来包厢打扰他,而衣架上的铁丝钩最多只能支撑五六分钟,到铁丝钩被拉直,小泉敬二跌落在地上的时候,系在另一只衣帽钩上的细绳便会将他口中的干浴巾拉出来——当然了,这条干浴巾也就自然而然地会将他的胃从喉咙里掏出来,让.99lib.他窒息而死。
这个主意太残忍了!熊阔海开始批判自己,虽说你没有从黄埔军校学成毕业,但毕竟受过正规的军人教育,怎么会想到用这种民间仇杀的手段来对付一个交战国的军人呢?这件事传回天津,记者们确是有好材料可写了,但是,你作为一个军人,却违背了“交战道德”。
他并不想用日本军人从1931开始便从未对中国军人遵守“交战道德”的事实替自己的辩护,因为那是对方的罪孽,自作孽不可活,日后总是要清偿的。他只坚持认为自己是一个有道德的军人,加入了一个有理想的组织,所以,当然不能以暴易暴,他还有另外一个斯文的办法,同样可以无声无息地杀死小泉敬二,也同样可以保证他们得到那两个逃生的机会。
想到此处,他动手解开了小泉敬二被缚的双手,只将他的右臂束紧,再用绳子的另一头与他脚上的绳扣结在一起。这样以来,他的左手便空了出来,也没有绳子的捆扎制止血液的流通。
他抬起小泉敬二的左臂,这条胳膊又像死人一样松松地落下,他睡得很沉。这样很好,到时候他还是可以将小泉敬二挂在衣帽钩上,但要结实,不能用衣架。等到他开始行动的时候,就可以用小泉敬二的剃刀割开他左臂的动脉,让血顺着手臂流下来。为了防止血流出门外,他可以将痰盂放在下边接住流下来的血,还可以将圆顶硬礼帽的顶上挖个小洞,然后放在痰盂上,于是,血滴落下来的时候也就没了声音。
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他翻开小泉敬二的眼皮看了看他的瞳孔,又检查了一下系在他脖子和餐桌上的毛线围巾是否牢靠。他绝不能像小泉敬二那样大意,他要保证所有这一切都能进行得很顺利。他倒是一点也不担心小泉敬二可能会幸免一死,不会的,臂动脉被割开后,只需三分钟的时间他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去,没有人能救得了他。
他又翻看了裴小姐的眼皮,发现扩大的瞳孔正在恢复正常,也许再过几分钟她就会醒来。他又检查了手枪,弹夹和剃刀等物,保证一切都在手边,便将裴小姐揽在怀中,静静地等待她苏醒。
不好,这样做很不好!他突然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如果说用毛巾将小泉敬二的胃从喉咙里掏出来有违“军人道德”,太像是报复,那么,利用割开臂动脉的手段让小泉敬二无声无息地死去,会不会更像是谋杀?
上级领导交给我任务,是让我刺杀小泉敬二,是军事行动,是交战双方所采取的必要手段,是“处决”,而非单纯的谋杀。如果他没有“处决”,而只是“谋杀”了小泉敬二,那也必定会让党组织的对手和敌人找到可攻击的把柄。
该死的!他环顾四周,想从包厢内的物品中间找到“处决”小泉敬二的方法。
突然,茶房在玻璃门上畏缩地敲了两下,又敲了两下。裴小姐还没有醒,无法替他打掩护。茶房道:对不起打扰您让您生气真是不应该啦太君,可是车长太君让我给您送来一封电报,说那边急等着回电。
熊阔海打开手枪的保险,推子弹上膛,然后摇动裴小姐,没有动静。茶房还在敲门,乘警也帮着敲,他们的声音也高了起来,已经有其他包厢的乘客被他们吵得出来骂街了。 他知道自己不能回答,只要他一开口,茶房便能猜到里边的情况已大不相同了,如果他就这样沉默着,倒是可以让他们费些心思猜疑,给他争取一点时间弄醒裴小姐。
茶水倒在裴小姐的额上,脸上,她只是一味地摇头,盲目地伸手拦阻,意识还没有清醒过来。
外边的声音嘈杂起来,有人正在用钥匙开门。他随手抄起茶壶打过去,门上的玻璃碎了,人声一下九九藏书子安静下来。他连忙将小泉敬二的行李往门边堆,希望能将他们拦阻一会儿。
有人开始撞门,他开了一枪,门外又没了人声。显然那些人没想到会发生枪战,被这一声枪响吓住了。但他知道,用不了一分钟这些人就会清醒过来,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因为这毕竟是战争期间,而且车厢里有许多乘客都是经验丰富的日本军人。
他扶起裴小姐,弯曲起食指和中指,像给幼儿“揪积食”一样,揪住裴小姐后颈上的皮肉用力一拧。裴小姐嘤地一声醒了,但还是迷迷糊糊地讲不出话来。他让她伏在床上,靠近板壁,以免枪战时受伤。
车厢中的人声越来越嘈杂,他伸手关掉顶灯,又用枪柄打碎脚灯。这样以来,他在暗处,对方在明处,交战条件比较有利。
门外有人伸手扯去窗帘,将手枪伸进来四处乱打。他没有射击那只手,而是向那只手的来处移过去一尺,将一串子弹打在板壁上。子弹穿透了双层薄木板的板壁,只听见外边有人发一声喊,手枪便跌落在地上。
很快又有人转动门锁,想要把门打开,但有小泉敬二的皮箱挡着,门只推开半尺,便被他一阵弹雨将来人打了回去。
换上最后一个弹夹,他知道自己必须得做出决定了。在飞驰的列车上从高处往下跳,即便不死,怕是也得残废,但是,如果不跳,他和裴小姐便绝没有生路。
用杨小菊给他的钥匙打开通往站台的门,门上的餐桌便拉着小泉敬二将身子探出去一半。冷风一吹,这家伙立刻醒了,小眼睛一个劲儿地冲他做媚眼儿,如果不是嘴被毛巾堵住,他一定又是要劝降。
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暴雨般的枪声,想必所有的乘警和乘客中的日本军人都参加了这次强攻。他的弹匣中?99lib.只有8发子弹,如果选择自杀的话,除了他、裴小姐和小泉敬二每人一发,他只剩下5发子弹可以用来战斗。
裴小姐还没有清醒过来,他再一次抻手到她脖子上“揪积食”,裴小姐忙说疼,别弄啦,但口齿不清。
包厢门咣地一声被撞开,他只得向门口露出的“剪影”猛烈射击,再次将他们打了回去。子弹打光了,现在即使想自杀也不成,他将依旧无力的裴小姐抱到通站台的门口,在她耳边狂叫了一声“蜷起腿,抱住头”,便将她丢了出去。
也就在这个时候,走廊中的日本军人冲了进来,打开了包厢内的顶灯,几只手枪同时对准他。小泉敬二此时已经将口中的毛巾掏出来,身子虽然半悬在车厢外,但他还是用那只能活动的左手抓住了熊阔海的裤脚,高声叫道:别跳,你还是投降吧。
然而,熊阔海知道自己不能不跳,便一点也没有慌乱。他用一只手抓牢那只装德州扒鸡的蒲包,另一只手伸向小泉敬二。小泉敬二面上大喜,紧紧抓住他的手。然后,他便将身子一跃,拉着小泉敬二一起跳下车去。
就在身体跌入结冰的水沟之前,熊阔海清楚地看到,牢系在餐桌和小泉敬二脖子上的围巾恰好变成了绞索,让他好似一只玩偶,被摇摇晃晃地悬挂在车门外——这个恶贯满盈的侵略者终于被处以了“绞刑”。
半个月之后,在宝鸡的长途汽车站候车室里,伪装成国民政府中校的熊阔海突然对自己的境遇感到好笑,而且是非常好笑,以至于让脸上满是伤痕的裴小姐大为不满。她嗔道:我脸上被碎冰割破的伤口真的很好笑吗?你当时为什么不问我一声,就把我从火车上丢下去?
见护送他们去重庆的同志已经拿着汽车票向这边走来,他连忙把话题岔得远远的。他道:您这是误会了,我不是在笑你,我是在笑小泉敬二挂在车门上的怪样子,居然还被人拍了照片登在报纸上,天津的同志一定是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出,我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第一节
一个月前,李金鳌被上级领导开除了党籍,并派铁面无私的廉铁人率领“锄奸组”对他执行“组织纪律”。他本人清楚地知道,领导这是中了敌人的奸计,然而,他却毫无机会为自己辩白。这是因为,刺杀李善朴的两次失败,已经让他成为众矢之的,只要被发现,汉奸特务、日本特务和上级的“锄奸组”都会对他毫不留情地痛下杀手。
此刻是一九三九年十月,日军分三路进攻长沙,并向晋察冀解放区发动冬季大扫荡,而李金鳌也已经在天津郊外的瓜棚中躲藏了半个月。他强忍剧痛睁开眼睑,迅速将锅下的两根木柴撤出一根,99lib.又急忙闭紧泪眼,用左手在铁锅外壁感受温度变化,右手中的木铲轻柔地搅动锅中正在提纯、干燥的硝酸铵。每过十几秒,他都必须得将眼睛睁开一线,察看锅中的动静,以免操作不当引起爆炸,然而,每一次睁眼,硝酸铵对眼睛的刺激便抵得上他在国民政府军事监狱中遭受的整日酷刑。
这时,被他赶到瓜棚外的小凤轻声问,少爷,锅里怎么样了?让我替您一会儿吧。他很想让小凤替他看守锅里的这堆“冤孽”,哪怕只是一小会儿也好。然而不行,因为一旦出错,他和小凤都难逃一死。
叶小凤是他一年前用一千元联银券买来的女人。自从两年前他前妻借着南开大学南迁,跟一个演文明戏的大学生私奔之后;自从两个多月前他父亲得知他要刺杀李善朴,盛怒之下登报与他脱离父子关系之后。特别是一个月前上级领导认定他为叛徒之后,小凤便是?99lib.他唯一的亲人。
小凤递给他一只剖开的南瓜,他将瓜瓤按在红肿的眼睑上。他担心,没等这锅硝酸铵完全干燥,他的眼睛就会瞎掉,那时,他也就再没有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和对党的忠诚了。
这种制造炸药的方法,是他接受“地工”训练时向苏联专家学来的,主爆剂是日本复合化肥中的硝酸铵,助爆剂是太古洋行的白砂糖磨成的糖粉,助燃剂是美孚石油公司的柴油,引爆剂则是德国洋行的强酸“镪水”。然而,日本化肥中的硝酸铵含量只有百分之三十五,需要利用硝酸铵溶于水的特性,将它溶水后提纯到百分之七十以上。在整个加99lib.工过程中,最困难的就是干燥过程,硝酸铵本身毒性极大,它的溶液加热后散发的气味太刺激,不但要远离人群,对动手“炒制”的人更是危险——他的那位苏联教官便是在给他们做示范的时候,被炸牺牲的。
说到牺牲,两个月前,在他第一次刺杀李善朴的时候,他领导的六人行动小组牺牲了两个人。而在三十多天前,当他第二次刺杀李善朴时,他的行动小组又牺牲了三位同志。于是,整个行动小组中,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而且背着“叛徒”的骂名。
为此他活得屈辱、痛苦,开始怀疑大相士娄天士给他批的“命书”会不会是真的。娄天士的断语是:老夫观人半生,如此刻薄的八字实为仅见;此子命里克朋友、克妻小、克同僚、克下属……唯一的好处是对主人愚忠,对父母愚孝,所以,此子天生是当仆人的料;然而,此子心比天高,只怕不肯甘于仆从,以至于误交匪类,入帮入会,届时难免反噬其主……
“反噬其主”这四个字让李金鳌的父亲痛苦得锥心刺骨,因为,他们家已经在李善朴家做了三代仆人,到李金鳌就是第四代了,他们能够姓李,也是当年老主人的恩赐。他父亲将娄天士批的“命书”亲手送到李善朴的上房问,请老爷示下,这个孽种是溺死还是送育婴堂?
李善朴是新派人物,日本留学生,对娄天士的话根本就不以为意,等到他资助李金鳌在甲种商业专科学校毕业时,还玩笑似的将这张“命书”找出来送给他,并且像以往多年一样讲了番“忠孝节悌,礼义廉耻”的道理勉励他。不过,当时李金鳌已经在学校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根本就没打算成就“四代忠仆”的美谈,进入主人家的银行工作。他的这个决定让中年得子的老父亲又气又恨,便将李家总管的职位让给了李善朴的养子高莽,他自己只管些老爷和太太的私事便了。
李金鳌第一次刺杀李善朴,便失败在他父亲身上,但杀死他同志的,却是与他一同长大的高莽。
在接受任务时,他才刚刚从领导那里得知,李善朴是个隐藏极深的汉奸特务。据他的直接领导,也是入党介绍人魏知方讲,李善朴在留学期间加入了日本陆军参谋本部的间谍组织,回国后一边经营家族银行,一边组织慈善机构“保善堂”,为他的间谍活动提供掩护。“七七事变”后,他又利用“保善堂”和慈善家的好名声,专门帮助日军特务机关诱捕国民政府和中共的地下组织成员。
这次刺杀行动是国民政府军统天津站向中共天津地下党组织提出的正式请求,并提供了大量的情报支持。他们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军统天津站的潜伏人员已经先后被李善朴大规模诱捕了三次,现在已经无人可用了。
当然,从上级领导掌握的情报来看,中共在天津的地下党组织有两次规模较大的破坏,也是出自李善朴之手。魏知方对李金鳌道,选中你的原因不用多说了吧?李善朴是你的主人,那是你的家,从你住的下房到他的上房只需穿过两道院门,很方便动手;不过,我必须提醒你,你先给我把脑子里的封建思想剔除掉,换成单纯的对革命理想的忠诚,不要受几代主仆关系的干扰……
然而,李金鳌的头脑中立99lib.刻联想到的,却是娄天士的“命书”,莫非他命中注定要“反噬其主”?
第二节
接受任务那天,李金鳌的全部存款只有十八元,于是,他将毕业时李善朴送给他的镀金怀表当了五元钱。去年他从人贩子手里买小凤的钱是向李善朴借的,今天还上二十元,他还欠九百八十元——李善朴不许他还利息。
李善朴望着桌上的二十元联银券道,你该给自己买双新鞋了。李金鳌望着脚上的旧鞋道,我今天就从宅子里搬出去。李善朴长叹一声道,我老了,儿子不成器,高莽那小子一根筋,保善堂里的管事又私心太重,把事情弄得乱七八糟;你还是留在我身边吧,不管是银行、保善堂,还是家里,薪水、职位随便你;现在世道不好,你还是别在外边乱闯了。
李金鳌沉吟了半晌方道,剩下的九百八十元,回头我还给少爷。他起身退后一步,跪倒在地,中规中矩地向李善朴行了拜别大礼,便退出上房。这时,李善朴在他身后叹道,他们真能如此忍心,把杀我的活儿交给你这个傻孩子?
李金鳌没有停步。他只想到一件事,李善朴对他的行动了解得如此清楚,说明党组织内部必有叛徒。
在父亲的责骂和母亲的哀求声中,李金鳌背着简单的行李,小凤挽着一只小包袱,两个人离开了李善朴的大宅。既然有着三代主仆之恩,他就不能利用“家生子”的身份来完成组织上交给他的任务。然而,事先离开旧主人的大宅,他就能解脱这段“恩义”吗?李金鳌固执地认为自己是个高尚的忠义之士,堪比关圣人,绝不能在伦常上有半点瑕疵,哪怕是为了伟大的革命事业也不行。
“反噬其主”是背逆人伦的大罪,“比同恶逆”呀!他每思及此,都不禁冷汗浃背。
向领导汇报了李善朴的情况之后,魏知方告诉他,谁也不知道李善朴在天津地下党组织内部发展了多少条内线,为此,党在天津的工作正在遭受极大的威胁,必须尽快将他铲除,掐断由他独自掌握的这些内线,否则后患无穷。
然而,第一次行动失败了。李善朴的大宅位于日本驻屯军海光寺兵营近旁,李金鳌派两位同志在院外警戒,他带领另外两位同志从建有厨房和仓房的小跨院儿翻墙进去,穿过花厅和内庭,直扑李善朴住的上房。不想,先是在上房外值夜的李金鳌的父亲发现了他们,突然大叫一声,然后狂敲铜盆不止,高呼“有刺客”、“抓贼呀”;接着便是像猎狗般忠实的高莽从耳房里蹿出来,他先是用双筒猎枪.99lib.打死了李金鳌的一位同志,又用劈挂拳打伤了另一位同志,最后他从腰间取下九节铜鞭,舞得寒光闪闪,直向李金鳌逼来——这一切都在几秒钟内完成,高莽是沧州人。
原计划是由同行的两位同志动手杀人的,李金鳌只管引路,而且,为了显示道德上毫无亏欠,他在身上没带任何武器。更要命的是,虽然是一师之徒,但他从小就不是高莽的对手。此时高莽哇哇大叫,骂他吃里扒外、忘恩负义。他父亲也站在廊檐下骂他丧心病狂,“大混混儿李金鳌转世”……
交手三五个回合,等到左肩上挨了一铜鞭之后,李金鳌只得拉起那位受伤的同志,穿花厅,奔前院。远远地他便看到母亲已经替他打开了院门,他对母亲喊了一声“您保重”,母亲哭喊了一声“冤孽呀”,他便逃了出去。
日本兵营中的巡逻兵已经冲了过来,担任警戒的两位同志用手枪对抗日本兵的步枪,边打边撤,结果又牺牲了一位同志。
当心哪,小凤大叫一声,将李金鳌推倒,这才打断了他梦中的回忆,小凤手疾眼快地从锅下拉出那根烧得过旺的木柴。李金鳌连忙伸手摸了摸锅中感觉烫手但仍然潮湿的硝酸铵,惊叹一声好险。若不是小凤及时发现,再晚几秒钟,一切都可能灰飞烟灭。
小凤是个眼里有活、心细如发的女孩子。她父亲吸鸦片败家,将她卖给了万恶的人贩子,而人贩子是注定要将年方豆蔻的她卖入妓院的。因为李金鳌出手相救,她便爱他爱得发痴,发誓为他做牛做马。然而他自己却清楚地知道,他能给她的着实有限,小凤只是他的女人,而非他的爱人。
更令人惊奇的是,小凤的家乡保守偏僻,又被父亲灌输了满脑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为妻纲”、“男尊女卑”等等,她并不在意眼下的生活,只要李金鳌不反对她爱他就足够了。这也就难怪李善朴的太太当着李金鳌母亲的面打趣他道,你小子比老爷还舒坦,大模大样给自己弄了个通房大丫头。
小凤将铁锅端到瓜棚外的阳光下,让李金鳌倚在棚柱上,边休息边搅拌锅中的危险物。她掰来几只青苞米,就着棚中的柴火,边烤边道,少爷,您总躲在这里也.99lib.不是办法,实在不行,我去求廉大哥帮您写封信,替您向你们“大龙头”求求情。
他的义兄廉铁人是个面冷心热的同志,比他大几岁,行事常常强人所难,对他买小凤当“丫头”的做法深恶痛绝,骂他是“封建余孽”,曾多次强迫他与小凤正式成婚。只是,因为他与前妻还没有正式离婚,实在无法再婚,才将此事放了下来。
见他没有回答,小凤又道,实在不成,我替您给你们“大龙头”认个错,三刀六洞,没有过不去的事。小凤是江湖艺人的女儿,不懂党组织内部的事,她哪知道,叛徒的罪名没有任何原谅的理由。他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找到证据,证明自己清白,然而,李善朴已经给他伪造了太多的证据,坐实了他的叛徒身份,他如今人单势孤,身陷绝境,根本无从自辩。
青苞米烤熟了,香气扑鼻,咀嚼间,苞米粒碎裂开来,清甜的滋味在他的每一颗味蕾上跳舞。他又睡着了——硝酸铵中毒让他近来时常陷入轻度昏迷。
第三节
像这种造成人员牺牲的行动,党组织一定要派人调查的。魏知方从城工部接来经验丰富的廉铁人,当即表示,为了公正,必须得先从他身上查起。廉铁人在与大家的见面会上,开口第一件事,便是公开他与李金鳌的“盟兄弟”关系,并且拿出结拜时交换的“全帖”给大家看。他说,在座的如果有一位同志怀疑我的公正,我立刻就走。没有人想让他离开,每一个人都急于证明自己的清白,因为,这位以严厉著称的调查员所做的结论,以往从未受到过任何质疑。
这次调查进行了两天两夜,廉铁人得出的结论是,参加行动的人员并没有可疑之处。他唯一提出的质疑是:李金鳌行动时没带武器,而且行动之前他便对同伴声明,决不会亲手刺杀李善朴。不过,因为他太熟悉李金鳌和李善朴的关系了,便又替李金鳌向上级领导作了解释,说这是李金鳌头脑中残存的封建思想作怪,绝非故意推卸责任。为了挽救李金鳌,他还和魏知方一起建议领导让李金鳌戴罪立功,再给他一次机会证明自己是一位忠诚的革命战士。
第二次刺杀行动布置得很周密,李金鳌将全部身心都扑在对行动的策划上,即使他父亲在《庸报》上刊出与他断绝父子关系的启事,也没有影响他的工作——他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朝着父亲居住的方向叩了几个响头,大哭一场而已。
这次行动的地点是保善堂。今年八月海河上游狂降暴雨,河水冲破天津的几处堤坝,百分之六十的市区被洪水浸泡了一个月。难民挤满了“华界”几处有限的高地,疫病横行,日本军队实行严厉的封锁、烧毁疫病人家的政策,一时间,天津的日军占领区变成了人间地狱。
为了救民众于水火,天津各界拼尽全力,慈善机构全都夜以继日地工作。在这次大水灾中,保善堂以施药的善举闻名全市,他们每天从早上开始,在保善堂门前施舍供两千人服用的藿香正气水,灾民们排队领取,每人当场喝下一小勺。对于病重的灾民,他们每天还定量派送紫金锭或诸葛行军散。
李善朴每周至少两次亲临施药现场,对药料的质量要求极为严格。李金鳌设计的行动方案是:李善朴视察施药现场之后,多半会回到保善堂与各位董事议事,保护他的警察也会散去,在这个时候,他们便有机会接近李善朴。
这次行动由魏知方和廉铁人共同监督,廉铁人对李金鳌沉重地说,哥哥在领导面前替你担下了血海般的干系,你要仔细了。然而,李金鳌的这次行动又失败了,而且是被李善朴玩弄于股掌之上。
其实,这次行动刚开始便错了。原计划是等李善朴回到保善堂院内之后,由一位担任策应的同志鸣枪搅乱恐慌的难民,然后李金鳌趁乱带领两位同志潜入保善堂。让李金鳌没想到的是,这天李善朴刚刚出现在施药现场,李金鳌便被高莽用九节鞭锁住了脖子,并且高声对难民叫喊,说他要绞死这个背弃主子的恶九九藏书奴。李善朴喝住了高莽,让他将李金鳌带到保善堂楼上,然后对他进行了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
保善堂位于河北大经路,本是袁世凯老宅的偏院,近年来李善朴在靠近大经路这边修了座两层楼房,作为保善堂的办公地点。李善朴拉着李金鳌来到二楼的窗前,指着难民道,天津的难民不下八十万,我根本救不过来,为此我很痛苦;天气很快就冷了,你今天如果杀了我,我就再没有机会说服善藏书网良的富人出钱出物,开粥场,施棉衣了,结果便是,楼下的这些人当中,今年冬天至少得有五分之一会冻饿而死。
李善朴又道,你的上司必定是受了军统特务的蛊惑,误信人言,我不怪他们;如果你回去跟上司讲明情由,让他们能了解我的一番爱民之心,他们必定不会再与我为敌。李金鳌摇头道,施舍不等于买了叛国的免罪金牌。
李善朴很耐心道,到了你这一代,咱们两家相处有四代人了,你们共产党讲平等,那么请你告诉我,我曾经把你当仆人看待吗?我一直都把你当子侄一般……李金鳌道,私恩抵偿不了公义。李善朴叹道,那你现在为什么不杀我?我记得你的“锁喉手”已经练到用两指捏碎核桃的地步。李金鳌也叹道,你的罪恶虽人人得而诛之,唯独我不能动手,不管怎么样,我是你的“家生子”。
李善朴像是感动得要流下泪来,半晌方道,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帮我到济南跑一趟,上次替我运粮开粥场的家伙,私自在沧州把粮食高价倒卖了;现在人心险恶,派别人去我不放心,你去替我把粮食和做冬衣的棉花押运回来,让我把这次善事做个圆满;等冬天过后,我会为你摆酒,知会众人,将你们全家“出籍”,你也就不再是我的“家生子”,到时候你再来杀我,也就不算是悖逆人伦了。
说着话,他取出两张到济南的火车票,又拿了一盒点心和一件毛线衣塞到李金鳌手上,说是让他和小凤带着路上用,并且轻声道,你父亲那里尽管放心,我会劝他再次登报,收回断绝父子关系的成命。
高莽送李金鳌来到保善堂门口,将缴去的手枪又掖在他的后腰上,然后恨道,顺了主人,你是我亲兄弟;逆了主人,你我不共戴天;你好好掂量吧。
就在这个时候,传来三声枪响,与他配合行动的三位同志当即横尸街头。上千难民大乱,裹着李金鳌奔向了金钢桥,魏知方和廉铁人也很快追上了他——他还活着,而且毫发无损,这是最可怕的结果。为此,他甚至想带上小凤远走高飞,只是,他立刻便记起,行动之前,小凤已经被魏知方接走了。
第四节
到了新的联络点,李金鳌注意到,廉铁人的脸色阴沉如铁,魏知方拍桌子打板凳,怒骂不止。他只能放下手中的点心盒和毛衣,又从衣袋里取出李善朴硬塞给他的火车票,拔出腰间的手枪,将这些全都放在魏知方面前,然后退到一边,等待组织审查。
子弹还在枪膛里,保险是关着的;两张车票的目的地是济南;毛线衣是鸡心领桃红色;点心盒里是祥德斋的“小八件”,中间夹着一千元联银券和一封李善朴为李金鳌写的推荐信,收信人是日军驻济南特务机关长。
面对点心盒里的东西,李金鳌道,李善朴对这次行动知道得一清二楚,我们内部有叛徒。接着,他便对魏知方和廉铁人复述了李善朴与他的对话。廉铁人对照记录,一字一句向他核对了好几遍,这才问,我们在街上能看到你们两个在楼上谈话,你刚才说,他是想策动你叛变?李金鳌道,他是有这个意图,被我拒绝了。廉铁人看了一眼“小八件”和毛衣,接着问,他为什么没让高莽杀掉你?李金鳌道,他很念旧,毕竟主仆多年,可能是不想那么绝情。廉铁人继续问,我说的是,你拒绝了他之后,他为什么不杀你?李金鳌又将李善朴请他去济南帮忙的事说了一遍。廉铁人叹了口气道,从推荐信上看,他可是想让你去济南当官呀!李金鳌斩钉截铁道,他根本不懂我的心。
魏知方插言道,在楼上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杀李善朴?李金鳌道,我没枪。魏知方怒道,你是劈挂拳名家,用你的两只手不止杀过一个敌人,如今杀死一个老弱的敌人99lib?很难吗?
是啊,当时楼上只有李善朴和他两个人,高莽在门外,他为什么没动手?他绝不能对组织上撒谎,于是他答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确实没动手,连这种念头也没有。魏知方又问,你第一次刺杀李善朴时就没带武器,今天又错过了当面杀他的机会,为什么?李金鳌老实承认道,是李善朴将我教养成人,而且我是“家生子”,就是他家奴仆生的儿子,我不能“反噬其主”。
魏知方大叫,你这是狡辩。廉铁人却深深叹了口气。
第二天一早,廉铁人给李金鳌拿来一张当天的《庸报》,上边有昨天保善堂枪击事件的详细报道,标题是《共产党刺杀大善人》。这张汉奸报纸公开了李金鳌的中共身份,污蔑共产党阻止慈善机构救济难民——李金鳌这才想到,他将行动地点选错了。
接着,廉铁人和魏知方开始交叉询问李金鳌近一年来的情况,渐渐地,话题便集中到半年前党组织遭受的两次破坏上来。李金鳌心中一惊,他知道,自己是从基层干上来的,在天津的时间太长了,有意无意间认识的党内同志太多,如果一定要牵连,天津党组织的任何事怕是都能找到与他的“牵连”。于是他只说了一句,我要见上级领导,便将嘴闭紧,再也不回答任何问题——说得越多,便越容易败坏自己,他从魏知方和廉铁人厌恶的目光中发现,他们已经不再将他当作同志了。
他的闭口不谈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因为证据太周全了。除了昨天他与李善朴的交谈,点心盒内的大笔金钱和推荐信,再加上今天《庸报》刊登的文章,都可以被视为他叛变革命的铁证。廉铁人道,李善朴是个精细的间谍,在这个时候他为什么要刊登这篇文章,你想过没有?魏知方道,我来告诉你他的目的,他这是想替你开脱,给我们制造烟幕;由他来证实你是共产党,这是多么巧妙的一招呀,可惜,你自己不争气,破绽太多。廉铁人道,这次天津党组织之所以反常地接受军统特务的请求,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借着刺杀李善朴的机会,找出他控制的那个狡猾的“内奸”;但我万万没想到……
原来这是一次“内部清查”行动啊!李金鳌恍然大悟,同时他也发现,所有指证他叛变革命的证据,全都是由李善朴直接或间接提供的。李善朴一定是在保护某个人,在他被处决之后,真正的叛徒便能继续潜伏在党组织内部。这对天津的党组织实在太危险了,想到此处,他大喝一声,我要见上级。然而,他已经没有机会了。当晚,上级领导的指示传来,“将叛徒李金鳌就地处决”。
廉铁人弄了一包蚕豆和一瓶烧酒给他送行。他道,别再提见上级的事了,不可能的;咱们盟兄弟喝一碗酒,等一会儿有人送你上路;别怕,不为难你。
李金鳌却道,你记得我爹为什么给我取名叫“李金鳌”吗?同样过来给他送行的魏知方接过话头道:“李金鳌二次折腿。”李金鳌笑道,对呀!我爹恨我“八字”不好,说是给我取个恶人的名字,好以毒攻毒。
魏知方就着李金鳌的酒碗喝了一口,丢一颗铁蚕豆到嘴里,含混道,“李金鳌”是天津卫“上角”的大混混儿,年轻时“开逛”,硬要在赌场拿一份,被看场子的打断双腿。开赌场的老混混儿看他不是池中物,怕久后难制,便买通骨科大夫,将他的伤腿故意接错。混混儿“开逛”,凭的是脚力,见双腿残了,“李金鳌”找到那位骨科大夫,问明情由,他便将腿架在门槛上,亲手用捣药的铜钵将两条腿砸断重接。从此,“李金鳌”凭借二次折腿得享大名,包占怡和斗店脚行几十年……
廉铁人叹了口气,感伤地对魏知方道,要说这“李金鳌”跟咱们还真有些瓜葛,民国二十二年,天津卫的混混儿给老混混儿“李金鳌”出大殡那天,正是你介绍他入党那天;还记得吗,我是监誓人……
李金鳌知道,他们三人闲扯这些旧事,无非是排遣心中郁闷,等候组织上派来的行刑之人。第一次行动失败后,是廉铁人替他做的担保,他才能有机会二次行动,所以,他相信“义兄”廉铁人心里一定非常难过,既为他,也为自己。而魏知方是他的入党介绍人,他现在成了叛徒,魏知方也脱不了干系。
李金鳌突然发现,却原来,此刻是两个断送了前程的革命者,正在为一个死人送行。于是他心中一凛,便道,我爹恨我不死,给我取了这么个倒霉名字,说不得,我也该沾这老混混儿一次光,耍一回光棍……廉铁人惊问,你小子还想“二次叛变”不成?
李金鳌道,临死之前,你们得让我见见小凤,我知道她也在这里。
他知道自己活不过今晚,但他必须得将真正的叛徒仍然隐藏在组织内部的消息送出去。眼前这两个榆木脑袋是不能指望了,但他还记得三个月前中共北方局城工部留给他的一个特别“邮便所”,他要让小凤替他将这个消息投递到“邮便所”里。只要能抓住真正的叛徒,他虽死犹荣。他?99lib?想,这应该算是他对党组织最后一次尽忠,为革命理想最后一次尽力,同时,也算是为眼前这两个被他牵连的倒霉蛋保留一点继续革命的本钱。
廉铁人问魏知方,隔壁埋人的坑挖好了吗?魏知方答,刚才把铁锹弄断了,他们出去找新的了。廉铁人出去了一趟,回来后两个人对望一眼,魏.99lib.知方对李金鳌道,你的名字取得确实不好,记得吗,今天正是那个老混混儿的忌日。往后我年年给你“送寒衣”,你就安心走吧。廉铁人对李金鳌道,领导命令我们立刻去一趟英租界,哥哥我就不送你了;办事的人刚到,我跟他们谈妥了,鸡叫三遍,他们送你上路。
魏知方对廉铁人半开玩笑道,你这可是“徇私枉法”呀。廉铁人道,我不能让我义弟就这么走,只好拜托你,明天早上再跟领导汇报吧。魏知方笑道,咱们两个人拴在一根绳上,还是你来“告”我吧,你是上级,活动活动,早几天把我弄出来,我也好继续工作。廉铁人感叹道,那就委屈你了,承情之至。魏知方正色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们俩走到门口,廉铁人回过头来对李金鳌道,你今天晚上最好给自己留下个儿子,我替你养……
第五节
显然,小凤已经知道他今晚必死,便悲伤得很坚强。她朗声道,少爷,廉大哥说了,让您给自己留下个儿子。李金鳌哭笑不得,连忙拉她上床,蒙上被子在她耳边悄声道,我死不要紧,但我的名声最重要,你一定要替我洗刷叛徒的恶名。接着他便对小凤交代了秘密“邮便所”和他本人专有的识别暗号,让她将组织内部仍有叛徒的消息写一张字条送过去。小凤却道,我替您生儿子总得有个名分,哪怕是做妾也得先给您叩个头吧!
他能理解小凤的想法,名分对于这个女人是件大事,就像身后的名声对他是件大事一样,只是,如今诸事不备,只能草草不恭了。他掀开被子,盘腿坐在床沿上。小凤穿鞋下地,先到窗口向外望了望,然后对他敛衽拜了三拜,又跪倒叩头,叫了声“老爷”。
他妈的,这算哪门子事呢?李金鳌心中作恶,感觉自己这个革命者很不像样。然而,他与前妻婚约仍在,绝不能停妻再娶,此乃人伦纲常,错不得,没办法,只能委屈小凤了。于是,他摆了摆手道,别叫老爷,太难听了,叫名字吧。
小凤站起身来,说了声谢谢少爷,便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笑道,廉大哥多虑了,其实您已经有儿子了,三个月。李金鳌当即便感觉心脏快乐得仿佛要爆炸开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有了儿子,他便可以死得安稳了。
小凤又到窗前向外望了一会儿,回头对李金鳌道,“掌刑”的两个人已经着了我的“道儿”,正在抢茅厕哪,等一会儿我先出去,您随后出来;如果我的办法不行,就只能拜托您跟门口拿?99lib?枪的那人拼命了。李金鳌根本就想不出小凤会有什么办法救他,但事到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小凤敲开房门,对门外看守他们的那位同志道,这位大哥,我家少爷有请。说着话,她侧身将那人让进门来。那位同志用手枪谨慎地指着李金鳌问,什么事?李金鳌并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看到小凤的手在那位同志的衣领后晃了两晃,不一会儿,那人便像是被二十五只老鼠钻进了衣领,嘶叫一声,忙不迭地伸手去抓。李金鳌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掌切在那位同志的手腕上,夺下他的枪,然后将他推倒在院中。小凤轻叫一声,快走。他们二人携手直奔院门。
小凤去打开院门,李金鳌持枪掩护。他注意到,上级派来处决他的两位同志一手提着裤子,一手举枪从茅厕中冲了出来。而那位看守他的同志,此时已脱掉上衣,仰面躺倒,正奋力在地上蹭他的脊背。
追赶他们的同志没有开枪。跑出大门李金鳌发现,他们正在南市荣业大街上,枪声一响,警察和日本兵转眼便到。
天津城里已经没有他们的立锥之地,等逃到津郊杨柳青,租了间房子住下来,李金鳌才问小凤,你昨天用什么法子对付我的同志?小凤答道,那天你们“龙头”把我押在“窑儿”里,我就知道您出事了;您是我男人,我可不能让他们跟您动“家法”。李金鳌不明白,小凤又道,我爹是“彩门”,“挑除供”的,就是卖戏法骗人的。李金鳌似懂非懂。小凤道,自从您把我从人贩子手里救出来,我就多了个心眼儿,把我爹当年教我的几手小把戏藏在身边,不想这回管了大用。李金鳌让小凤解释,小凤笑道,说穿了也没什么,在家的时候,给老爷、太太煎药都是我的活,我就从药包里偷了一点治太太便秘的“巴豆霜”,又偷了一点治老爷牛皮癣的“闹羊花”;这些药毒性太大,药房里不单卖。李金鳌问,那管什么用?小凤道,那两个“掌刑”的人来了,是我做的饭,他们要是吃酒,我就把“闹羊花”粉末放到酒里,一杯就醉;他们要只是吃饭,我就放“巴豆霜”在饭里,保证让他们跑肚拉稀站不住脚。李金鳌好奇地问,你早就知道会有今天?小凤道,我原是准备对付坏人的,侥天之幸救了少爷您,这也算是我的造化,终身有靠了。
李金鳌又问,看守我的那位同志,我看他痛苦得很,你又是怎么弄的?小凤笑得花枝乱颤道,少爷您真是个老实人,那是骗人的,叫“仙人脱衣”,就是用“细辛”的毛混上桃毛,拿酒煨过再晒干搓成粉,放一撮儿在他的脖子里,保证他痒得脱衣裳……
李金鳌也笑了,但笑得很苦。虽说自古以来,美人帮助男人成就大业的事比比皆是,但他以往待小凤并不算好,至少不是真心相爱。如今小凤不单舍身救了他一命,还心甘情愿给他叩头做妾,让他这个革命者的心里险些苦出水来,更何况,他此时已经被领导认定是“叛徒”了。
最后小凤感叹道,从今往后,您不能再丢下我一个人到处闯,我实在是不放心。李金鳌不解,小凤斩钉截铁道,我不能让任何人伤害您。
过了两天,小凤贴了一锅饼子上街去卖。因为小凤不许他出门,李金鳌只好躺在床上想心事。
他现99lib.t>在已经走投无路,这一点是事实,为此,他必须得做出选择,或是带着小凤远走高飞,去过普通人的日子,或是向领导证明自己的清白。然而,一想到说服领导这件事,他便感觉气馁。李善朴为他设计的圈套太过周密了,此刻即使他能见到上级领导,面对五位同志的牺牲和一连串的证据,他就算浑身是口,也难以自辩。
李善朴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是要害我,还是想逼我“改邪归正”?他想不通,便对自己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亲自动手杀了李善朴,领导会不会对我另眼相看,帮我洗脱叛徒的罪名?但转念一想,他更气馁了,难道我真的被困入娄天士的“命书”之中,今生今世注定要“反噬其主”?
叛徒的罪名是他对党组织的“反噬其主”,刺杀李善朴是他对旧主人的“反噬其主”,不论他怎样做,在道德上都是罪人。
小凤回来了,带回一包小咸鱼和一捆韭菜,说是等一会儿给他摊“咸食”吃。包咸鱼的是半张昨天的《庸报》,第二版上有一则消息说,昨夜,保善堂的管家高莽向南市警察所首告“共匪”窝点,并亲自带路前往捉拿,双方在荣业大街枪战,击毙共匪一名,目前警察局正在全力搜捕逃亡的共匪余孽……
完了!李金鳌知道自己回头无望了。高莽的这次行动,将他叛徒的身份做成了“铁案”。高莽肯定是李善朴派出来的,不管李善朴是出于什么目的,他的上级领导对此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李善朴派高莽来救他,便进一步证明他和李善朴是同伙。
如果他是领导,他也会得出这种结论,为此,李金鳌痛苦得连自杀的心都有。
第六节
和小凤商量了半宿之后,李金鳌终于决定听从小凤的意见。小凤的意思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咱们可以改名换姓,出去“跑海”嘛。李金鏊将小凤的江湖言语翻译成革命道理,便是“天津的党组织不信任他,他可以改名换姓到其他地方参加革命”。
只是,他改名换姓一走,叛徒的骂名就会长久地留下来,这着实让他痛苦。然而,既然要为党组织尽忠,就不能考虑个人颜面和风险,他最终决定将党组织内部潜藏叛徒的事写明,通过“邮便所”交给上级。他觉得,不管上99lib?级是否采纳他的意见,作为“忠谏之臣”,他算是仁至义尽了——他知道这是在给自己的畏缩找托词,但他又实在想不出更周全的办法。
南市的“三不管”是天津最奇妙的地方,聚集了上千的江湖艺人,拉起席棚、布幔,租几张板凳就做生意。有的艺人什么也没有,用白沙在地上画个圈,也能“平地扣饼,空手拿鱼”。
李金鳌要找的“邮便所”是个“哑金”,就是不说话的卦师。通常“哑金”的摊上都有个镜框,内写“哑相”或“揣骨神相”,摊前蓝布上写“坐地不语,我非哑人;先写后问,概不哄人”。而“邮便所”的这几个字写的却是“坐地不语,我非哑人;若无诚心,断子绝孙”。
借大草帽护脸,李金鳌在小摊、席棚挤成的小径中来往走了好几趟,没有发现危险迹象。他要找的“邮便所”在“三不管”的西南角,此时盘腿坐在地摊上,四周围着一圈闲人,正看他“倒写”《劝人方》。
李金鳌知道,上级领导不会忘记任何事,他们一定记得曾交代给他的这个“邮便所”。如今“邮便所”仍在,可以说明两件事,一是领导认定他绝不敢来,二是领导将这“邮便所”当诱饵钓他。他闪进一间说评书的席棚,坐在板凳头上,用手揭开芦席,便可观察不远处的“邮便所”。只是,他没看到拼死拼活缠着他一起来的小凤。
台上的先生说的是《春秋列国》中“豫让刺赵襄子”的故事,正说到“豫让吞炭漆身,行乞于市”。李金鳌看了看天,此时将近傍晚,再过一会儿,“三不管”的看客就该回家吃饭了,万一出险,人少了不方便他撤离。于是,他往“打钱的”笸箩里丢下几个铜元,出了席棚,挤进“邮便所”周围的人群。
他们二人用动作、手势打暗号,一来一往严丝合缝,“邮便所”了无痕迹地打发走前一位顾客,冲李金鳌写下“白送手相”四个字。李金鳌伸出左手,“邮便99lib.所”在他手上倒着写下“走投无路”,下边的一番做作自然都是常例,妙就妙在“邮便所”居然能在众多围观者的眼皮子底下完成“邮递”。
李金鳌与“邮便所”分手时,“邮便所”的手里多了两角钱卦资和李金鳌给城工部领导写的一封短信,而李金鳌手里也多了一张纸条。然而,没等他观看纸条上的内容,便被廉铁人一手搭在颈上,一手掐住手腕——他被“锄奸组”拿住了。于是他连忙四下张望,担心替他打掩护的小凤也被抓住,但他没看到小凤的身影,也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们。
廉铁人恨道,“弃保潜逃”,出卖同志,你小子罪不可赦。李金鳌道,我没想连累哥哥你,但我也不想被上级领导冤枉。廉铁人道,勾结汉奸特务,破坏党组织,领导没冤枉你。李金鳌道,我如果是叛徒,今天就不会主动联系上级。廉铁人道,别以为我看不出你这招“连环计”,否则我也不会在这里“蹲坑”,专门等你。李金鳌问,我怎样才能向领导证明自己的清白?廉铁人道,除非你亲手杀了李善朴。李金鳌一时语塞。廉铁人切齿道,难怪领导清查内奸时,会把你当成第一嫌疑人;我早就该看出来,你小子就算没胆量当叛徒,也是混进党内的“异己分子”……
廉铁人“亲热”地拉着李金鳌,一同进了芦庄子宝局,等他们穿过赌场从后门出来,已经是日租界了。李金鳌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便停住脚步,对廉铁人道,我今天不能死。廉铁人道,领导命令我,必须得把你送到宫岛街交给他们。李金鳌问为什么?廉铁人道,前两天因为你又牺牲了一位同志,我想他们必定是太恨你了,这次想亲自动手。李金鳌问,这没道理,往常“锄奸”不都是当头一枪吗?廉铁人道,所以我说领导这是“脱裤子放屁”嘛。
李金鳌知道,他们现在位于日租界旭街,离宫岛街不远,他如果想脱身,只有两个办法:一是向街上的日军宪兵或日军岗哨求救,但那样做廉铁人必死无疑;二是找个机会打倒廉铁人,但廉铁人是“行意拳”高手,此刻已经拿住了他的腕脉和颈项,就算是他能挣脱开,到时二人厮打起来,廉铁人还是难免被日本兵抓住。“治一经,损一经”不是道理,他虽不想蒙冤而死,但更不能犯下“不义”的大罪,因为廉铁人毕竟是他的义兄,立誓“同年同月同日死”;除非……
“除非”果然来了。当他们行至旭街和宫岛街交口,从中原公司里走出一个挎竹篮、包头巾的乡下女人。那女人掀开盖着篮子的白毛巾,99lib.从里边取出个白布包,轻巧地往廉铁人脸上一抖,一股白烟泛起,廉铁人双手捂脸,那女人拉起李金鳌便逃——原来是叶小凤撒石灰,救丈夫。
回到杨柳青家中,小凤得意地问李金鳌,这可不是我缠着你,带上我没错吧?李金鳌真诚地对小凤道,谢谢你。然而,他心中却痛苦得很,这个傻女人不知道,在他的领导看来,她第一次救他还可以算是女人无知,但今天的行为显然是有预谋,有准备,便是“反革命”行为了。
他打开“邮便所”交给他的纸条,验过封口和里边的“花押”,知道确是城工部领导的指示。领导指示道:既然你主动与上级联系,便有两种可能:一、如果你确是叛徒,便是来使“连环计”,破坏党组织,“锄奸组”必将追你到阴曹地府;二、如果你蒙冤,组织上就命令你找出真正的叛徒,这是你的任务,但在你完成任务之前,组织上不能改变给“锄奸组”的命令。
李金鳌在心中有些怨恨领导。这张纸条上,领导没有解释为什么那么快就对他做出判决,也没有解释为什么会将他当成“内部清查”的主要嫌疑人,更没有对他交代下一次的联络暗号——他与“邮便所”的联络暗号一次一换。
领导让我找出叛徒洗刷自己,廉铁人让我杀掉李善朴证明自己,我要是有这本事,还会落到今天这地步?李金鳌不禁破口大骂,李善朴为了拖我下水,不知道布下了多少圈套,什么时候布下的我都不知道,你也不知道,结果你上了李善朴的当,才搞什么“内部清查”;没错,我他妈的也上了李善朴的当,自己跳进粪坑里,还连累牺牲.99lib.了好几位同志……
这就是命啊!李金鳌像关在笼子里的狼一样在屋里乱转,手上指天画地,口中大叫大嚷,李善朴这老……你为什么要害我?娄天士那老杂毛,你一张破纸就害了我一生;“反噬其主”,他妈的我就给你们“噬”一回看看;反正已经里外不是人了,不干也得干;不就是把叛徒揪出来吗?叛徒的上线是李善朴,抓住供我上学,帮我娶妻的旧主人,上老虎凳,灌辣椒水,不怕他不交代……
他突然发现,多年来他引以为自豪的道德铠甲上,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
当然,李金鳌认为自己还是看清了部分真相。他发现,领导在纸条里无意间透露出这样一条信息:此时领导对他的看法,已经不再是下命令处决他时的深恶痛绝了,这是因为,他已经逃出来五天,如果他真是叛徒,天津市的中共地下党员怕是已经被日本宪兵和特务逮捕了二三十人——他在天津工作的时间太长了,认识的人也太多了。这也就意味着,领导的心里很矛盾,除非,除非他们认定我这是在“放长线,钓大鱼”,不出卖小喽啰,为的是抓住大首长。
这时,小凤怯怯地问,咱们还去“?99lib?跑海”吗?他大叫一声,不去了,从明天起,我带着你去当英雄,或者,他妈的没有或者……
第七节
李金鳌清楚地知道,英雄不是那么好当的。领导通过纸条交给他的“任务”根本就不可能完成,更何况还有对他烂熟于心的廉铁人带领“锄奸组”在追捕他,也许他刚刚开始行动,便又被义兄抓住了。
他和小凤两个人分头蹲点、盯梢,结果发现,李善朴调用军警将自己保护得严严实实,他根本无法近前。而在这期间,他有几次险些与“锄奸组”的同志迎头撞上。他们也在跟踪李善朴?不会的,他们是在找他,以为他这个叛徒必定会跟李善朴在一起。
更可怕的事发生了,跟踪到第三天,他痛心地看到高莽带着汉奸特务抓住了廉铁人。他心中苦得赛杜十娘,“恰好似冷水浇头,怀里边抱着冰”。义兄这是为了抓我,才只身犯险,被高莽抓住。可是不对呀,义兄地下斗争经验丰富,只是蹲守、跟踪,怎么可能暴露?会不会是叛徒出卖?谁是叛徒?那还用问,必定是李善朴想尽办法保护的那个人。只是上级领导却未必这么想,他们会再次确认,那个叛徒果然是我。
背叛党组织,出卖义兄,刺杀旧主人,这些罪名几乎将李金鳌压垮。
你说怎么办才好?他身边只有小凤可商量。小凤刚吃掉一大捧新上市的山楂,摸着肚子道,这小家伙长了个“老西儿”的胃口。见李金鳌急得要发脾气,小凤忙道,别着急嘛,您要是让我跟您一起去,我就给您出主意。他说这是去送死,你不能去。小凤坚决摇头,他没办法,只好答应。
小凤的办法其实很简单,既然是去送死,不如大大方方登门造访,况且,他那旧主人虽然做了许多坏事,但不像是真想要他命的样子。
小凤紧紧缠着李金鳌,一起来到李善朴的大宅。高莽将他们上下打量,派人进去通报,李善朴传出话来,男进女不进。小凤拉着他的手道,少爷,您要是活着出来,我们娘儿俩在这儿等您;您要是死在里边,我们娘儿俩可就是一尸.99lib.两命。李金鳌叹了口气道,别等在这里,明天你再来,如果我死了,你去找我娘;如果我活着,唉,咱们去“跑海”。
李金鳌没死,但也没带着小凤去“跑海”,等第二天看到报纸的时候,他发现,李善朴只给他剩下一条路可走,就是照李善朴的话做,卖身投靠。
当时李善朴将他叫到上房,在高莽的保护下,平心静气地讲述了“陷害”他的全部经过。然后李善朴感叹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你曾祖父跟随我曾祖父出征西北,血海般的十年,杀人如麻,流血漂橹;你祖父跟随我祖父血战长毛,八次兵败,三次失散,他们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你父亲跟随我父亲,在廊坊阻击八国联军,身中两枪,但还是把我父亲的遗体背回家来,让他老人家的灵魂有个安稳处;到了我们主仆这一代,你却受共党蛊惑,要反噬其主,真的让我痛心……李金鳌明白,李善朴这叫“以私恩结之”,共产党员不信这一套。
李善朴又道,大丈夫行于天地之间,最要紧的就是一个“义”字,“义者宜也”,就是做正确的事情;我们主仆之间,什么是正确的事情?就是我爱护于你,你忠诚于我……李金鳌知道李善朴说得有道理,但只是小道理,如今国破家亡,主仆之义应该让位给国家大义。
李善朴接着道,如今我们都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有上司,你也有上司;我有我的家国之责,你也有你的家国之责;不幸的是,你选择站在我的对立面上,你错了,大错了,这不但会害了你,也会害了你的父母和妻妾儿女;小凤是个好孩子,你就忍心让她孤身守寡,一个人拉扯你的儿子……李金鳌在这一点上很坚定,革命者死都不怕,还怕败家吗?于是他逼问道,你用了那么多心思将我陷害成叛徒,到底是为了什么?谁是你要保护的人?谁是真正的叛徒?
李善朴深深叹了口气道,根本就没有叛徒,我要保护的人其实是你;我那儿子一妻两妾,结果无一生养;我太好面子,把女儿嫁给她的“娃娃亲”,结果我那女婿不成器,如今已经“杨梅升天”了;我老了,没有人可依靠,只能依靠你,可你又误入歧途,深陷其中,没办法,不用猛药,难起沉疴,我只能出此下策,先害你,再救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想让你回到我身边,帮我主持家业,照顾全家所有人……
李金鳌相信李善朴的话里有一部分是真情,但只是很小一部分,与党的事业比起来,这些全都微不足道,更何况,这是汉奸的请求。于是他道,你的这些理由根本说不动我,我还是刚才那话,今天来只有两个目的:一是救我义兄出去,二是杀你完成任务。
李善朴见他意志坚决,脸上既是痛苦,又是慈悲,想了许久方道,我倒是有个变通的法子给你,不知你是否想试一试?李金鳌道,但讲无妨。
李善朴道,你已经杀了我两次了,虽不成功,但足以对得起你的上司了;不想,你今天第三次登门杀我,必定是被逼无奈,没办法,我只能效法古人,再给你一次机会,以成全你的忠义之名,同时,也可以让你对得起加入共党时立下的誓言。李金鳌问,那我义兄怎么办?李善朴叹道,我都安排好了,杀了我之后,你明天就可以来接廉铁人。
他们二人来到院中,高莽喊了声把东西拿上来,院子各个角落闪出十几名埋伏的警察,全都持枪指向李金鳌。他们让李金鳌站在院子中间,有人送上一柄单刀给他,他试了试刀刃,感觉很锋利,但要在密集的弹雨中冲上去斩杀李善朴,必定无法成功。
他正在犹豫,只听李善朴对他道,你改主意了吗?他摇摇头。李善朴叹了口气道,那我就效法赵襄子,帮你求一个心安吧。
这跟赵襄子有什么关系?李金鳌脑子急转,突然明白了。果然,又有人从房中抱出一件古铜色织锦夹袍来,里边裹着一只长靠枕,放在地上倒像是个人形。这时李善朴道,孩子,你自幼模仿古代义士,熟读《刺客列传》,应该知道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李金鳌清楚地记得《刺客列传》中那段原文:豫让曰:“臣闻明主不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名之义。前君已宽赦臣,天下莫不称君之贤。今日之事,臣固伏诛,然愿请君之衣而击之,焉以致报仇之意,则虽死不恨……”于是襄子大义之,乃使持衣与豫让。豫让拔剑三跃而击之……遂伏剑自杀。
他被李善朴气疯了,李善朴这样做不单是在蔑视他,而且是在污辱他所敬爱的先贤。于是他三次跃起,用单刀劈斩地上的锦袍,然后横刀向颈,却被高莽从他身后用三节棍将单刀击落。
李善朴感叹道,孩子,你的气性太大了,我是在救你呀!回头吧,共产党绝不会再要你了;我再给你一天的时间好好想想,明天下午,你过来,咱们再谈谈。李金鳌问,我义兄呢.99lib.?李善朴道,明天……
第二天李金鳌没去李善朴府上,因为小凤早早便给他买来一份报纸,上边不单有“李金鳌弃暗投明,手刃悍匪廉铁人”的文章,居然还有他挥刀跃起,劈斩廉铁人的“假照片”。
李金鳌也感觉奇怪,当此大变故,他居然没像以往那样发怒、发狂。看来,李善朴为了拉他当汉奸,真是做到了“仁至义尽”。事到如今,他该怎么办?
背叛党组织绝不可能,他连这个念头也没有。说服党组织相信他的忠诚?这件事就算了吧,毫无可能。替党组织完成任务,找出真正的叛徒?他知道自己没有机会,也没有这本领。李善朴可以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上,使用计谋他根本就不是李善朴的对手。
他现在只剩下一件事可以做,就是那个惹来所有麻烦的初衷,也是党组织交给他的最初的任务——刺杀他的旧主人李善朴。
事情转了一圈,如今又回到了起点,他仍然摆脱不掉“反噬其主”的命运。李金鳌沮丧到极点,也就越发痛恨当年“诅咒”他的大相士娄天士了。
第八节
铁锅里的硝酸铵已经变成黏稠的块状,李金鳌知道,此时再用火烤就太危险了,他需要三个晴天,用阳光来帮助他完成最后的干燥过程。
小凤今天又进城了,她不顾强烈的妊娠反应,挎着满满一篮偷来的青苞米去卖。李金鳌购买原料的花费,全都依赖于小凤的生意。
整日在阳光下翻晒硝酸铵,李金鳌已经不再分析他与党组织,还有与李善朴的关系,因为,在没有新的证据出现之前,他就算是想破头也救不了自己。他现在需要思考的是自己的“命”,是他那刻薄的“八字”和娄天士的“命书”。
共产党人要破除迷信,这一点他清清楚楚,然而,他更清楚的是,并不是每一位革命同志都能将迷信思想破除得干干净净,至少此刻,他的“命书”已经成了他无法逾越的障碍。为了这张倒霉的“命书”,他父亲在他耳边抱怨了二十多年,每一个字都像是烙刻在他的脑子里。他原本对此嗤之以鼻,然而,当“命书”中的预言一步一步在他的生活中应验,以至于真的将他推入“反噬其主”的绝境时,困惑和愤怒便让他发狂。他当真是命中注定要“反噬其主”?在这件事情上,他已经失去了判断力。他感觉无所适从,发现自己已经无路可走。
不对,他惊喜地发现,他其实还有一条路可走,就是证实娄天士的“命书”是彻头彻尾的胡说八道。
娄天士的相命馆气派极大,设在法租界劝业场二楼,是个三套间。李金鳌用手指将小徒弟“师父不见生客”的话掐在喉咙里,反手锁上房门,推着小徒弟进了里间的相命室。
娄天士应该有七十多岁了,却长了张娃娃脸,满眼天真,一口好牙。他吃惊地望着李金鳌道,我等了你两个多月了,怎么才来?动手杀李善朴之前应该先来问问我呀!
李金鳌被他说糊涂了。娄天士长吁短叹道,报纸上的消息我都看了,有真有假,但你也太莽撞了,你出生时是我批的“命书”,如今遇上“坎”了,你该先找我指点迷津才对,要知道,二十块大洋的卦资可不是白花的……
李金鳌恨道,我没钱给你卦资,我今天只问你一件事,你在我的“命书”里批上“反噬其主”,是不是故意吓唬人的?
娄天士请他在书桌对面坐下,挥手打发小徒弟去泡茶,然后悄声道,二十七年前,令尊来找我,卦资之外又送给我一只二十两的元宝,只求我一件事,就是在批“命书”的时候,一定要让你的命克主人的命,让主人心生厌恶……
李金鳌的心中一下子松弛了下来,感觉身上所有的骨节都在咯咯作响。谢天谢地,这一切原来都是父亲作的假,不管他老人家出于什么目的,只要能知道自己并非命中注定“反噬其主”就够了。
娄天士从身上摸出一卷钞票,诚恳道,令尊给了我二十两的元宝,一块银元七钱二厘,二十两白银合二十八块银元;国民政府的法币发行时是一元法币折合一块银元,日本人的联银券发行官价是一元法币折合一元联银券,咱们既不算利息也不算通货膨胀更不算货币贬值,这里有我为你准备下的二十八元联银券;你在华界活动,给你法币反倒是麻烦。
李金鳌没有接娄天士的钞票,起身就往外走,因为他隐隐听到了外边传来的雷声,他担心小凤,更担心他那锅“药”。知道父亲在骗他就足够了,到底为什么无关紧要,如今他可以放下包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然而,刚走到门口,他又回来了,将二指微叉指向娄天士的双眼问,你告诉我,李善朴是不是也知道.99lib.“命书”是假的?
娄天士睁大天真的双眼道,那怎么可能?“命书”当然是真的;我就算是拿了令尊的钱也不能作假,这就是我的“命”,要不我怎么能推演出你近期会来找我,还事先准备好这些联银券?要知道,我在租界里只能用法币……
这么说,我命中注定还是要“反噬其主”?李金鳌目眦欲裂。
唉,要不怎么说是“命”哪!我给你取“李金鳌”这个恶名,只能保证你不早夭,却改不了你的“命”,可怜的孩子!娄天士反而怜悯地把眼闭上了。
从城里走回郊区的瓜棚,李金鳌如同在暴雨中梦游。
铁锅没有盖严,锅里虽然进水不多,但要再次干燥,至少得多耗费三天时间。他一脚将铁锅踢翻,灰白色的硝酸铵翻倒在泥水里,显得是那样的丑陋。
小凤回来了,浑身湿透,脸色发青,看到他将硝酸铵踢翻在地上,连忙抢上去收拾。他粗暴地将小凤推倒在地上,不许她收拾。小凤大哭道,少爷,您别着急上火,实在不行就打小凤一顿出出气吧,都是我不好,明天我替您炒炸药。
他没有打小凤,而是不停地抽自己嘴巴。小凤发疯似的抱住他的胳膊,让他打她的脸。两个人撕扯良久,到了无奈之处,她才大叫道,老爷说了,让您别难为自己。
老爷,哪个老爷?李金鳌感觉脑袋要爆炸。小凤道,就是上房的老爷,他让我对您说,杀人的事他不计较,让您别难为自己,等想通了就回家吧。
回家?回到那个有主人,有父母的家?李善朴的要求绝不会这么简单。他只要回到家,便是以叛徒的身份脱离党组织,那么,李善朴埋藏在党组织内部的真正叛徒便等于得到.99lib.了他的掩护。
他紧捏小凤双肩问,你是不是一直在给李善朴做内线?小凤哭道,他说所有人都想害您,只有他能救您。李金鳌问,你相信他吗?小凤道,我相信您,但他说得有道理,你们“大龙头”要害您,他们还逼着廉大哥害您……他大叫道,那都是李善朴害的。小凤道,我不管什么缘由,我只管一件事,您活我就活,您死我就死。他叹道,我怕是管不了你了,今后你只能自己顾自己。小凤坚决道,如果这样,那也是您让我活我就活,您让我死我就死,我的命就在您手里……
唉!李金鳌认为自己已经够固执、够封建的了,没想到小凤比他还固执、还封建。也就在这一刻,他突然发现,这个一向被他轻视,却还肯为他舍生忘死的女人,真的值得他好好疼爱。
然而,往后他该怎么办呢?现在所有的事情都乱了套,一切因果关系也都乱了套,还有,就是他自己的生活已经被彻底毁了。九九藏书
这时,小凤边收拾地上的硝酸铵边道,廉大哥让我告诉您,他相信你……李金鳌惊叫一声,廉铁人还活着?小凤道,我下午还见了,活得好好的,被关在后院,有人看守。
老天爷呀,廉铁人只要活着,就是我清白的证据,我终于有救了。李金鳌喜极而泣。小凤安慰他道,廉大哥说,他已经看清楚您的事,让我告诉您一句话。
李金鳌擦干眼泪,正色倾听。小凤道,廉大哥让我转告您,是不是叛徒不在于命,而在于行动,你的信仰、道德和品格全部存在于行动之中。
李金鳌仰天长叹,我该如何行动?
小凤大着胆子插了一句,救出廉大哥。
李金鳌补了一句,服从组织命令,杀死李善朴。
第九节
行动计划必须得周密,这一点李金鳌清清楚楚,然而,根据现有的情况分析,只凭他一个人根本就无法完成既杀死李善朴,又解救廉铁人的任务。他让小凤再次回去见廉铁人,他必须要得到组织上的支援,哪怕事后组织上仍然要处决他。
硝酸铵终于彻底干燥了,呈灰白色粉末状,他将磨得精细的砂糖按比例均匀混合到硝酸铵里。如果一切顺利,小凤回来的时候,不单能带来上级领导的指示,还会给他带来柴油、镪水和容器。
眼下最让他为难的事是他手边的材料太少,没办法制造延时起爆装置。用“镪水”引爆,时间上很难控制,而且出现意外,伤及自身的可能性极大。
同时,他内心深处仍然有着深深的忧虑,即使他能顺利杀死李善朴,并且救出廉铁人,上级领导就会相信他忠诚可靠吗?难道他们不会怀疑,他是受了李善朴的上司,也就是日本特务的指使,采用“丢卒保车”战术,迷惑中共党组织,目的还是让他替日本侵略者放长线钓大鱼?
在此非常时刻,换了我也会这么想,他高声对自己说。那么,他该怎么办才好呢?昨天刚刚想通的一切,今天又变成糨糊般混乱,他无路可走了。
他对自己道,别着急,慢慢想,义兄不是说了吗,我的“信仰、道德和品格全部存在于行动之中”。
罢了,罢了,他终于明白了义兄的深意。为了革命胜利,为了让领导放心,为了完成任务,为了“活得刚强,死得清白”,根据目前所有不利状况进行判断,他只剩下一项“行动”可为——与李善朴同归于尽。
然而,他没把这个决定告诉小凤,因为,这个女人如果知道他要去赴死,必会疯狂阻止,甚至会将他出卖给李善朴。只要他能活着,这是她唯一的目的。
小凤雇了辆马车,拉回来一只大木箱,里边有他所需的一切。
他将注射用的玻璃针管拿黏土封住口,里边灌上镪水,制成引爆器。柴油与硝酸铵等傍晚出发时再混合,以免放置时间太长,柴油渗到容器底部,影响爆炸效果。小凤带回来两只装腐乳用的瓦罐,容积在三分之一升左右,因为硝酸铵不多,装配炸弹时他只用了一只瓦罐,多余的材料只能放弃。
李金鳌洗手,洗脸,将身上可能沾染硝酸铵的地方都清洗干净,拉着小凤来到瓜棚外,与她肩并肩、手拉手坐在夕阳中,这才轻松道,好啦,一切准备就绪,说说你跟我的上级联系上了吗?
他之所以如此气定神闲,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他终于想明白了,不管今天是否能与组织上取得联系,他都必须行动。况且,既然是必死的行动,组织上是否参与也就不重要了,只要他们事后得知他李金鳌舍生取义,不是叛徒即可。
小凤确实取得了廉铁人的信任,并交给她一组数字,让她写在官银号后街的布告栏里,通知魏知方。通知的内容大意是:今晚李金鳌刺杀李善朴,请在八里台接应。廉铁人让小凤转告李金鳌,此时情况不明,加上前几次行动失败的教训,他不能调动同志冒险参与李金鳌的行动,只能请他们事后接应,并为李金鳌安排撤退所需的一切。
李金鳌不在乎这些,他现在要做的是“尽人事,听天命”,反正是一死,无关紧要了。
天刚黑下来不久,小凤坐着雇来的那辆马车,来到李善朴大宅的后门。高莽已经在那里等她,见面就问,老爷子问了七八遍了,他还活着吗?小凤道,当然,不信你自己看。她掀开马车上的大木箱,里边蜷缩着李金鳌,睡得正香。高莽感叹道,老爷子这几天吃不下,睡不着,生怕这小子气性太大,把自己逼死。小凤道,有我盯着,没事的。高莽问,你给他吃了什么,睡得这么香?小凤笑道,还能是什么,蒙汗药呗。
一碗凉水灌下去,李金鳌醒过来,但他的头还很晕,药性明显比小凤说的要烈。但他如果不吃,又怕装得不像,因为小凤答应过李善朴,她会把李金鳌用药迷了之后带回来。他看到高莽把头?99lib?凑到木箱边上,对他道,老弟,老爷对我这个义子还不如对你亲哪,你是有福之人;您老人家里边请,老爷子等急了。
李金鳌说他腿软,浑身无力。高莽仔细将他全身搜查一遍,又用手敲了敲木箱四壁,这才让警察将木箱径直抬到上房。李善朴道,快来人把他扶出来。李金鳌连忙摆手,说要再喝碗凉水。又一碗凉水喝下,小凤对李善朴道,老爷,这药太烈,他刚醒过来,身子软,眼睛怕光,先别动他,还是把箱子盖上让他闭一会儿眼吧。
箱盖又被盖上,箱子里黑了下来。李金鳌能听到外边李善朴在盘问小凤,小凤倒是对答如流。
“大变活人”的机关在哪儿来着?吃了蒙汗药,李金鳌感觉脑子转得慢。出发之前,小凤把他拉到这只大木箱跟前,她道,“大变活人”的手艺我可不精,当初都是我爹变我,我自己从来也没上过手。李金鳌问,就这么一只箱子,大小深浅谁都看得出来,你怎么就能在别人眼皮子底下把我藏起来?小凤道,箱子里的机关都是障眼法,把这两块木板翻起来斜放在这里,你看看,板的上边画着线,猛一看都会以为是空箱子,但不能用手摸,一摸就露馅。
这时他又听到,小凤正按计划请李善朴带她去见廉铁人。她道,对不住老爷,我没管住自己,说漏了嘴,把廉大哥给说了出来,我男人一定要让我问问廉大哥,他们为什么一口咬定他吃里扒外。接着他便听到他们往门外走,又听到高莽吩咐警察,看好上房。
侧面的那块板好弄些,但把身下的这块板翻上来就困难多了,他生怕弄出声响被警察听到,又怕将木板放错了地方。临出发前他只试过一次,还不熟练。等两块木板斜着放好后,他的身子只能像张弓一样弯在狭小的空间里,头和脚都被挤得生疼。
他们又回来了,李金鳌听小凤道,我家男人别又睡着了?他听到箱盖被打开,接着便是小凤的一声惊叫,人哪,我男人哪?然后是箱盖跌落在箱子上的声音。这时高莽道,他妈的跑了。李善朴道,不会走远,你快带人四处看看,别让他撞上了共党的“锄奸组”。
他听到高莽带人冲了出去,又听李善朴问小凤,你是怎么跟他说的?告诉他没有,我不会要求他出卖“同志”,而是会送你们去大连;我在“满铁”给他安排了职位,只要躲开共党,你们幸福赛神仙。
小凤再次掀开箱盖,又打开翻板,李金鳌一跃而起。小凤对李善朴道,老爷,夫为妻纲,我男人就是我的一切,大主意得他自己拿。
李金鳌知道李善朴身上没有功夫,只是轻轻捏着他的手臂,将他身上搜了搜,他没带武器。李金鳌对小凤道,把东西拿给我。小凤姿态优美地蹲身用手往裙下一捞,像“空身变鱼缸”似的举出一只瓦罐来。李金鳌检视一下瓦罐上插着的针管引爆器,然后对李善朴道,老爷,对不住,这都是你逼的,今天咱们得一起死。李善朴倒是没有惊慌,看了看炸弹又看了看他道,我虽然想到小凤会一心扑在你身上,但没想到这个傻孩子还会耍心眼儿;你用强酸引爆,这屋里谁也活不了。
这时高莽回来了,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看到李金鳌吃了一惊,看到他手中的炸弹便将手枪掏了出来。李善朴向他摆了摆手道,你别莽撞,先听金鳌有什么话说。
李金鳌根本就不想多废话,只对高莽道,你去把廉铁人带过来。高莽很听话,只说了句你别莽撞,便飞也似的去了。
李善朴开口了,像是谈家常,他道,我待你们父子不薄,你妈妈是我太太的陪房大丫头,我把她嫁给你父亲;你刚出生不久,你父亲听信娄天士的胡说八道,想要把你溺死,也是我将你救下……
李金鳌道,您对我有天大的恩情,给我讲做人的道理,供我上学,替我娶妻,这些我感激不尽,但是,你是日本特务、汉奸、国家的叛徒、人民的敌人,我实在没办法饶恕你。
李善朴换了个话题道,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陷害你?其实很简单,我是要救你;共产党没有前途,国民党也没有前途,苏俄更没有前途,在亚洲,唯一有前途的就是日本;我不会勉强你当汉奸,但我可以用我的力量,让你走正确的人生之路……
李金鳌坚定道,共产主义是我唯一的人生之路。李善朴轻轻摇头道,共产主义者也讲道德,他们肯定没要求你“反噬其主”吧?
“反噬其主”这四个字就像咒语一般,让李金鳌眼前冒金星,口中发苦。他恨道,我是为了民族大义。李善朴却道,那么,他们就是让你以怨报德了?我可是你的恩主。李金鳌道,所以我才要和你一起死。
李善朴叹了口气道,没有人比得上你在我心里的位置,李家的未来全靠你了……
李金鳌挥手打断了李善朴如魔咒般迷人的言语,他不相信李善朴讲的每一句话,但他的内心深处却明显感到内疚、愤怒、激动……
高莽押着廉铁人来了,站在门口对李金鳌道,咱们换人吧。李金鳌却道,你让廉铁人带着小凤离开,等他们打电话通报安全之后,咱们再谈别的。
高莽望向李善朴,李金鳌发现李善朴在轻轻摇头。他用瓦罐在李善朴头上晃了晃,李善朴便对高莽道,好吧,你去准备。李金鳌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只追上一句,不许耍花招。
不想,他还是上当了。高莽随后推入房中的,居然是他的父母。父亲一见他便破口大骂,母亲颤抖着双手,想上前又不敢上前,痛哭不止。这时高莽又推着廉铁人走进上房道,小子,你要的人都齐了,把你那个破玩意儿丢在地上,大家一起死吧。
他向他的义兄廉铁人望去,义兄紧闭双唇,显然是让他自己拿主意。
他向爱人小凤望去,小凤双手举在胸前,像是随时准备接住他丢出去的炸弹,又像是在手中捧着她的那颗完全彻底奉献给他的真心。
他向父亲望去,父亲眼中满是怨毒。
他向母亲望去,母亲泪眼模糊。
他回头向旧主人望去,李善朴干脆把眼闭上,口中喃喃地念着《往生咒》。
他手中这只瓦罐只有四五斤重,却威力巨大,炸开来,必定房倒屋塌,所有人无一幸免。
他现在只需把针管往里一推,引爆炸弹,他的父母,他的爱人,他的儿子,他的义兄,他的旧主人,他的儿时玩伴,一切皆休……
这时,李善朴已经念完《往生咒》,长叹一声道,炸弹一响,万事皆休,只是,在你上司那里,这件事真能洗清你的名声吗?就算是你能洗清自己,就算是你不怕“反噬其主”,你觉得这样做会让你成为英雄?你再往深里想一想,即将被你杀害的人当中,有你的亲生父母,放眼天下,古今中外,有弑父弑母的英雄吗?在即将被你杀害的人当中,有你尚未出生的儿子,放眼天下,古今中外,有杀害自己亲生儿子的英雄吗?你的榜样是关圣人,你一直想成为一个仁人君子,但你今天……
该死的,李金鳌感觉自己的脑袋涨大得像只南瓜,胸中气血翻腾。李善朴又道,不是人死万事休,今天如果你杀害这屋里的任何一个人,你都是道德上的罪人,在这件事情上,你的上司绝不会费心替你辩白。
住口!李金鳌大喝一声,感觉心中有样东西啪的一声破碎了,然后再看屋里的人,看这个世界的时候,便感觉与以往大不相同——他的心碎了,或者是觉悟了?他不清楚。
小凤道,少爷,咱们走吧。他向廉铁人望去,廉铁人也点了点头。于是他对李善朴道,麻烦你跟我一起去见领导,把事情讲清楚。
李善朴道,见了你的领导,我必死无疑,所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你仍然摆脱不了“反噬其主”的命运。
李金鳌又看了看周围所有人,方道,这一次我保你不死。廉铁人道,下一次我来杀你。李善朴不无欣慰地点头,对李金鳌道,你做得好,我就知道你能够自己走出困境。
他们来到上房门口,李善朴叫来家里的账房,让他给院中的每位警察三百元封口费,让他们等他回来后再离开。然后他吩咐人把汽车开到后院。高莽拦住他道,义父,您老人家年纪大了,让我替您去吧。李善朴摇头道,有许多事你解释不清楚,莽撞脾气一上来,说不定又害了金鳌。
他们来到后院,司机已经把汽车停在后门口。不想,高莽突然将司机从汽车里拉了出来,两臂夹住司机的胳膊,稍一用力,司机的双臂便断了,然后他对李金鳌道,这院里除了他,只有我会开汽车,没办法,只能由我陪你们一起去了。
李金鳌一手拿着炸弹,一手拉着李善朴,和小凤一起坐进后座。廉铁人将高莽浑身上下搜了个遍,这才与他一起坐进前座。
后门大开,汽车驶出,李金鳌从后窗望出去,看到他父亲正在跳脚大骂,母亲已经昏死在地上。
这辆汽车日本兵都认得,没有人拦阻。他们出了日租界向西南行驶,很快便上了八里台大道。魏知方已经带着两位同志等在那里。
不想,魏知方一见李善朴,举枪便打,被廉铁人将他的手一托,子弹打飞了。廉铁人严肃道,李金鳌同志对他保证过,今天放他回去。魏知方大哭道,他害了我们多少同志呀,你们这是叛党。
廉铁人对李善朴道,共产党人绝不会食言而肥,我们重然诺、守信义。
李善朴对廉铁人拱手称谢,又指了指李金鳌手上的炸弹道,当心些。然后他上车,高莽倒退着走向汽车,打开车门。这时,魏知方突然抢过李金鳌手中的炸弹,向李善朴的汽车丢过去。炸弹碎裂,却毫无动静,汽车绝尘而去。
组织上已经决定送李金鳌去冀中根据地兵工厂工作,当晚,他们夜宿荒村。等众人睡下后,小凤一脸顽皮地将李金鳌拉到屋外,姿态优美地蹲身用手一捞,居然又从裙下托出一只瓦罐来。她笑道,这个才是真的,那个假的是我用您剩下的材料做的,还怕瞒不过您呢;我可不能让您死,我得跟您过一辈子……
三十年后,李金鳌、小凤和廉铁人在一所偏僻的“干校”相遇了,小凤替他们望风,李金鳌问廉铁人,李善朴掌握的那个叛徒到底是谁?廉铁人道,你走了之后,李善朴主动向我们提供材料,指证魏知方,说他诬陷你完全是为了保护魏知方。李金鳌问,那魏知方为什么要杀李善朴?廉铁人道,李善朴说魏知方这是想摆脱他的控制,“反噬其主”。李金鳌问,组织上调查了吗?廉铁人摇头道,因为在你身上发生的那些事,组织上无法相信李善朴,调查魏知方的材料越真实,就越不敢相信,结果把魏知方调到山东根据地,听说牺牲了。
李金鳌又问,既然这样,组织上就应该早给我做结论哪。廉铁人道,给你做结论更难,据高莽“镇反”时供认,李善朴确实是想把你拉回到他身边;他说李善朴曾经说过,“不用非常手段,难克这小子命中注定的反叛”。
李金鳌大怒,他管得着我吗?廉铁人道,他认为管得着。李金鳌狂叫一声,胡说八道。廉铁人叹道,你母亲原是李善朴的通房大丫头,因为主母不容,才把她嫁给你父亲;组织上对此事做过严密调查,你可能是李善朴的儿子,真的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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