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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
第一节
常百兴已经在太子东宫的崇文馆殿脊上伏了一个多时辰,手脚早就冻僵了。
“该死的鬼99lib?天气。”常百兴暗自咒骂。
这时是大唐睿宗景云二年(公元711年)正月初八,百官还都在休年假,家家户户也都守在暖和的地炉边,为上元节做准备,没有人愿意在这么个滴水成冰的时候走出房门。
幸喜自腊月二十八以来没有下雪,要么,明早怕是有人能踩着他的脚印跟到落脚处。常百兴听见一组巡查的卫兵又从殿前走了过去,照旧是清晰可闻的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和他们手中的长矛与铠甲不时发出的撞击声。卫兵是四人一组,每燃一刻信香,约摸是念三百声佛号的功夫,便有一组卫兵走过。
经过几夜的勘察,常百兴发现雇主提供的情报有许多重大的错误:其一,雇主告诉他太子李隆基每晚都会在东宫东侧的宜春宫中与太子妃一起消磨时光。常百兴花费了两个夜晚的时间才发现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儿,至少是在近几日,太子一直住在东宫西侧的宜秋宫中的长生殿里,而且根本没有女人侍寝;其二,太子每晚三更之后才回长生殿,在这之前,他从起更时分起就坐在宜秋宫南的崇文殿内,或是批阅公事,或是与值宿的侍臣们谈话,从来往众人严肃谨慎的表情上看,他们显然不是在闲谈。不过,这一切发现常百兴并没有告诉给他的雇主,因为他还没有拿定主意该不该冒这么大的风险做这笔生意。
他此时就伏在崇文殿西侧崇文馆的屋脊后面,仔细地谛听着院中的动静。他知道,与前两次一样,太子这会儿大约就要动身回寝宫去了。
果然,院中侍卫们一阵忙乱,宫中的女官们燃起宫灯守在殿前。常百兴尽最大限度地侧过头来,将一只眼睛露出屋脊望去,只见一个长身如鹤的青年从崇文殿中走了出来。前几次常百兴没敢造次,只是在一边偷偷地听着太子一行人的动静,今夜他无论如何也按捺不住好奇心,决定看一看太子的模样。
遗憾的是,在宫灯微弱的光晕下根本看不清太子的面目,只看到他身着宽大舒适的常服和他们李氏皇族特有的安祥高贵的步态,以及几十名行止小心的侍卫。
太子在女官和侍卫们的簇拥下穿过右长林门进内坊去了,崇文殿前只留下了几名值宿的侍卫。
如果有人说在这样严密的保护之下刺杀太子而又能全身而退,打死我也不信。常百兴一边暗自嘲骂自己,一边慢慢地支起早已冻僵了的手肘,将上身的重量移到左臂,伸出戴着熟麂皮手套的右手捻熄了身前竹筒里的信香。
当他反转手臂将竹筒插回到革囊里时,再一次感觉到新革囊的重大缺陷。这个新革囊比起自己早先使用的旧革囊来显得太硬了,不但到处支支棱棱,而且总是从臀后向身前跑,使他取工具时十分的不便。他心道,如果不得不逃跑,有这么个东西在身前绊腿,就是最笨的差役也会把自己拿住。再有一点,这个革囊上插工具的绊带儿安排得也荒谬绝伦,开锁的如意钩放在了最上排,这很容易就会在自己取工具时被衣袖带出来丢失掉;而割皮箱的皮刀却插在了闷香和信香的旁边,他娘的,若是夏天,割破了手指还点个屁闷香?
该走了。常百兴又从身下移出了左手,让前胸和双腿紧贴在屋瓦上,脚尖却不用力,只是本份地平放在那里,这是免得不留意蹬碎了屋瓦,惊动守夜人。他的两只手将身前身后的每一寸地方都仔细摸过,看一看有没有失落什么东西,这才像一只灵巧的暹罗猫一般起身循来路退回到殿角。仍然是像方才一样,他将自己走过的每一片瓦都摸上一摸,确认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之后,方缘殿柱而下。
常百兴出来做事从不慌张,也没有必要慌张。他相信,只要在每一个环节上都够细心,下足了功夫,如果不是上天有意要灭他,他绝不会失手。
一连几天到太子东宫踩盘子,他都是沿着东宫的西墙走,因为,西墙的另一面就是皇上居住的太极宫。许是怕太子谋逆,皇上的宫城与太子的东宫之间的这道墙上竟连个角门也没有。又因为这道宫墙是夹在两宫之间,这里巡查的卫兵也极懈怠。看来最强的地方正是最弱的地方,老头子的话一点也不假。常百兴想起了自己的爹,那个挥金如土,仗义疏财的老偷儿,一生偷遍天下,死时却家无余财,留给常百兴的只是一身偷儿的技巧和他罗里罗嗦的一大堆琐碎的经验之谈。
不过,日后在常百兴自己的经验中发现,他父亲当年每一点不厌其烦的叮咛都是他立身保命的良方。
东宫东北面的龙首山上是大明宫。隋初兴建长安城时,因为风水的关系,他们将皇宫建在了长安城中地势最为低洼的地方,加上城南的清明渠与城西的漕渠又都源源不断地将渠水注入太极宫中的海池,这使得宫中潮湿不堪。所以,贞观八年,太宗皇帝在宫城东北面的龙首山上,汉朝未央宫遗址的东面更高处修建了这座大明宫,作为颐养太上皇之处。从那以后,太宗、高宗、中宗等先皇在西京时都是住在大明宫。当今万岁此时也住在那里,因天后武则天去世之后历中宗、韦后以至当今,政事频更,短短几年间,政变就发生了四五次,所以大明宫四周的守卫十分严密。
如果打算从东宫的北面出去简直是自投罗网。这一点他心如明镜。
东宫南面是天街,也就是在宫城与皇城之间的一条极为宽阔的横街,在这里,白日里上朝的官员下值以后,整条街上鬼影子也见不到一个。因为太子的东宫在皇城的最东面,所以出了东宫的南门——嘉福门,向东再出延喜门便是永兴坊,负责东城治安的左金吾卫就设在永兴坊的西南角,?99lib?与延喜门隔着一个街区。常百兴当然不会从这些个宫门中穿过,实话说出来有些个好笑,只要是在夜里,常百兴回到自己的家中也必定是翻墙而过。再者说,三丈五尺高的长安宫城对于常兴来讲还不如一道门槛,门槛有时能在青天白日里绊他一个跟头,而翻墙他却从未出过错处。
只要出了宫城事情就容易多了。大唐宵禁甚严,各街坊关闭坊门之后,没有人胆敢在金吾卫门前找罪受,所以,金吾卫的 门前除了偶尔进出的巡街兵士外,甚是冷清。从那里溜过去对他来讲真是方便得很。
常百兴前几日刚刚在金吾卫所在的永兴坊内太常乐工的住宅区里临时租了一个小小的独门院落,作为他夜间从东宫踩盘子回来的藏身之所。
这会儿他回去,刚好可以美美地睡上一个早觉。
第二节
这件危险的差事开始于十天前,也就是景云元年的腊月二十八。
“尊驾何事?”
无论何时,常百兴对跟在自己身后的任何人都会大为光火,哪怕这人是自己的亲爹,而这个人竟然踩着他的脚后跟,跟进客房来。
来人是个六十多岁的矮胖老者,神色坦然,衣着也很体面。他随手带上了客馆的房门,免得门前来往的闲人向房内窥视,然后,他客气地向常百兴点了点头,好象他是被请上门的客人一般,径自脱靴坐在了席上的矮几边,而且是毫不客气地坐在了上首。
类似这样的情景在常百兴的生活当中并不少见,来人或者是个莽撞的主顾,心急而又不懂规矩;要么就是个奸诈的公差,发现了常百兴的踪迹而又没有证据,于是便上门勒索财物。反正是非福即祸,却没什么大的危险,他的心里反而安定了下来。
他与来人隔着矮几坐下,却没有脱掉自己的靴子,将双手拢在袖筒里,手指捏住了袖中的金丝软索。
只需一眨眼的工夫,他便可以将软索套在来人多肉的颈上。常百兴对自己手上的功夫非常自信,他可以恰到好处地使对方因窒息而昏死过去,但他绝不会将对方杀死。作为一个为自己的手艺而自豪的偷儿,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杀人。这又是他老头子传授给他的一个重要信条。
常百兴一言不发,坐在那里很安闲地盯住对方,那样子像是正在西市里欣赏波斯人的幻术一般,虽然刺激,但毫无危险。
突然,老人深深地盯了常百兴一眼,目光冰冷而锐利,这目光让常百兴对自己的自信不禁有些动摇。这位老者目光中的威严与气势是常百兴从未见到过的,这目光中包含的是生死予夺,大权在握的人才会有的东西。这东西是什么常百兴不知道,但他却知道自己的脊背上已经有些冷飕飕的了。
老人收回了目光,但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右手拿起了矮几上的粗陶筒形茶碗,他将碗中的冷茶在矮几上倒了几滴,然后,用手指蘸着茶水写了一个“兴”字,便又注目在常百兴的面上。
常百兴没有做任何表示,只是小心翼翼地用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自己有些摇荡的心神重新安定下来,同时,他敏锐地嗅到了金钱的气味,当然也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因为他发现了来人的一个重大的秘密。
老人右腕上所戴的一串佛珠让他着实吃了一惊。
这是一串名贵的伽楠香数珠,数珠的佛头是一颗龙眼大小的碧色珍珠。以常百兴对宝物广博的见识,他知道这种款式的数珠天下只有一串,而他高.99lib.贵的主人竟来到了自己的寓所,所为何事就费人猜解了。
“尊驾在洛阳的事办得很漂亮。”老人的语调轻缓,目光也澄净起来。“我来是想请尊驾再办一件事。”
“洛阳那件事的主顾是您吗?”
“是的。不过这件事情更大,也更难做。这一次要除掉的是一个有权势的女人。”说着,老人从身边提起一个不大的包裹放在两人之间的几上。“费用比上一次加五倍,一万缗。这是定金,一千缗。”
“干嘛不通过中间人找我?”
“这事非同小可,知道的人都得死。”老人讲这话的时候神情很是自然,仿佛人的生命就如狂风中的一只烛火,虽时都会被吹灭。
“你也一定知道,凡与我直接打交道的接头人也同样都得死。”常百兴此时的神情完全可以与老人的坦然相媲美。“你干嘛来冒险?”
“因为你已经认出我是谁,你不会再杀我。”说着,老人穿上靴子,站起身来,道:“详细情况我会再通知你。”
“你怎么认为我一定会答应你?”
“一个人如果能高官厚禄,光宗耀祖,他就绝不会去做杀手,99lib?反之亦然。事情成功之后,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你也就不用再干这一行了。”
“那时我如果重藏书网操旧业,又会怎样?”常百兴极不情愿被对方逼人的气势所压倒,有意回敬了一句。
“世上哪有官兵不杀强盗的?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
“如果,”常百兴自信是本行中的第一人,而且是个关心时事的有心人,他骄傲的个性不允许自己这样被人支使,即使来人是当朝宰相。“我是讲,如果再出来一个张柬之,来个一朝改天换日,那时我是官呢还是匪呢?”
常百兴说的这个张柬之是在五年前发动政变,架空了当时的女皇武则天,扶持中宗登基,恢复了李唐王朝的大功臣。在那一次政变中,武氏一党和投靠武则天的宠臣张易之兄弟的大臣们几乎全部被杀掉了。
“如果这世上还有张柬之那样的忠臣,我便是其中的一个。”老人听了常百兴的这一句话便有些激动起来。“我今天来邀你,不单单凭的是黄金,而主要是一个义字——人生之大义。为皇上尽忠,便是人生最大的义行。至于高官厚禄,美马轻裘,那只是对功臣的酬劳而矣,并不是以利相诱。”
“有件事情我还没有想清楚,如果我明日出卖了你们,那么高官厚禄,美马轻裘不是来得更容易些吗?我听说,那个有权势的女人可是慷慨得很。”
听到这话老人笑了,道:“如果小兴会出卖主顾的话,这世上还能相信谁的诺言呢?”
常百兴起身向老人叉手深施一礼。大丈夫最重然喏,看来对方确是将自己当成了一个名动江湖的侠客了。两人三言两语之下就要将大唐朝政来个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是何等的信任与尊重!这一切让常百兴有些热血沸腾。
送走了老者,常百兴面对着矮几上的那一包马蹄金时才感到有几分紧张。方才的老者乃是当朝的中书令、同中书门下三品,也就是当朝宰相姚崇姚元之。他手上的那串数珠是当年天后武则天手赐的南海贡品,如此巨大的碧色珍珠,世间仅此一粒。所以,常百兴一见此手串便明白了来人的身份。
难办的是,常百兴并不是姚元之要找的那个人。他全都弄错了。
半个月前,在东都洛阳发生了一起大案,当朝权势熏天的太平公主的大总管被人杀了,刺客就是鼎鼎大名的小兴。没有人知道小兴的真实姓名,也很少有人见过他本人。他有一个极凶残的习惯,凡是不经过中间人而直接找上他的接头人,他都会将来人杀掉,当然,他也同样会不负所托,将那位死者所托的事情办好。与此同时,他还有一个狂妄的藐视官府的恶习,就是他每杀一个人都会让官差们在那人身上或左近找到一个写有“兴”字的小小布条。
不过,小兴为人极其谨慎,他从不为同一雇主工作两次。显然,姚元之并不了解小兴的这一怪癖。
小兴刺杀太平公主的大总管那一夜,常百兴也在场。他是受一个专门收购赃物的波斯商人委托去偷盗太平公主的奇宝——珍珠裙。珍珠裙到手后,他被大总管的尸首绊了一跤,身上沾了不少的晦气(偷儿一行不愿见血,所以他们将血称之为晦气。)。
也许是他慌忙逃离洛阳的太平公主府时,便被姚元之的线人盯住了,以为自己就是小兴,这才有今天这一出戏。
一万缗就是一万贯钱,这可是一大笔财富。人们平日里常说的万贯家财指的就是这么一笔财产。有了这么一笔钱,即使是在百物腾贵的长安城里,也可以算是一个头等财主。他有些动心了。
不论从哪一方面讲,干偷儿这一行的都是些胆?99lib? 小的人。故老相传,每个偷儿的师傅在传授徒弟技艺之前,需要徒弟牢记的重大戒律之一就是戒杀人。也就是说,他们这一行的规矩是:偷窃失手时,只能自怨技艺不精或时运不济,绝不能暴起伤人,只能相机逃走。倘若偷儿伤了人,便沦为贼,那时连赃物也没有人肯收买,在本行之中自然没了出路。
至于说翻墙越脊,穿堂入室,那是本行中的技能,与波斯商人穿行于西市,买进卖出诸般货物毫无分别,所需的是胆小中生出的谨慎。狂妄的大胆对于他们来说好比是致命的毒药,需要戒之慎之。
常百兴十几岁出道,大江南北行走了十几年,从未失过手,也从未伤过人。不过,面对如此巨大的诱惑,如今他在考虑自己是不是该改行了。
他心中明白,偷儿改行干刺客应该十分便当。偷儿要做的事情是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将要取的物件取走,而大多数的时候,他要取的珍宝都收藏在物主的身边或寝室之中。如果他不是如以往一样小心翼翼地拨锁开箱,而是直接了当地将沉睡的主人一刀刺死,大概比不惊动他而取走财物还要容易一些。
当然,常百兴明白,事情也许不会这样简单,但只要有一段时间的细心策划,一定不会出错儿。
第三节
每日傍晚的八百响催行鼓已经响了好一阵子。
长安城自隋朝建都起,便每日实行宵禁,且管治甚严。每日酉时开始,城南的明德门、城东的春明门和城西的金光门上就会响起鼓声,鼓声共八百响,历时约一个时辰。离家外出的人们,听到鼓声便要急忙赶回家中,如来不及回家,也要投靠亲友或投宿客馆,否则,鼓声一停,长安城一百零八坊的坊门就会统通关闭,这时仍留在街上的人便等于犯了夜行大罪,被金吾卫抓住,非徒即流。
常百兴将房中的地炉燃得极旺,灯挑得亮亮的,室内到处弥漫着一股融融的暖意,因为今天是腊月二十八,出门在外的行人门都在赶回家中过节,所以客馆里没有什么客人,院子里甚是冷清。
本来,常百兴做完了洛阳的那笔生意打算着歇上一段时间。这次年下里他来到西京长安,就是要过一过西京里的上元节。那时京中入夜金吾不禁,全城的百姓都纷纷走出家门涌向西市,那是何等的热闹!听说今年上元节里皇上还要大开宫门,放后宫佳丽出宫观灯,那时天街之上万头攒动,争看佳人的情景着实是令人向往。
常百兴万没想到,自己会没来由地搅上了这么一桩难事。
上午姚元之的来访搅乱了常百兴往日里的平静心情。他有一个非常好的习惯,无论遇到了什么样的为难事,他从不惊慌失措,而是找上一个安全的地方,静静地休息,将事情的前前后后,一切利害得失想个透彻。什么时候他想清楚了,什么时候他才会行动。
这一次的差事与以往的任何时候都不相同,因为这不是他的本行,而且其中的关系非同小可。
常百兴与同行中的其他偷儿不同,他不是那种见财起意,随时都在相机窃取他人财物的小混混。他是这一行中的尖子,是大唐三百五十八州中极少数的几个专门受委托窃物的高手,他们的目标不一定是值钱的财物,有的时候会是一封书信,或是一件信物。常百兴自己就曾为扬州的大盐商偷过一次他女儿婆家的婚书,为的是避免他的女儿嫁给她那自幼定亲,而今却非常不成器的女婿。当然,他们的收费也是极高,所以,一年里做上三五次的生意不失手,便可在几年里挣下一份可观的家业。
常百兴的老爹曾经多次告诫过他,偷财不偷势,也就是说,偷了有钱人的东西,官衙中的差役只会借机向失主勒索草鞋钱和辛苦钱,并不会当真为他追查的;与此相反,如果你偷了一个有势力的人,哪怕只是偷了一头穷御使上朝骑的瘦驴,不论是州衙府县都会为之大事搜捕,因为他有势力。
所以,为了安全起见,常百兴非常的关心时事。多年来,常百兴自己建立了一个效率非常高的关系网,通过这个关系网,使得他对当前政局的了解超过了许多在朝为官的人。
如果偷错了人,危险就大了。这也是常百兴多年来从未失手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拿前一次偷窃太平公主的珍珠裙来讲,按说,太平公主是如今大唐朝势力最大的人,当今天子的皇位便是她拥立的,当朝太子不过是他的一个毕恭毕敬的侄儿,这样的人物如何偷得?但依常百兴的了解与分析,一、太平公主的宝物无数,她本人并不清楚自己有些什么珍宝;二、如果珍珠裙失窃了,太平公主的大管家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和太平公主对他的信任,他绝不会去报官追查,相反,如果太平公主想到这件衣裙时,他却会千方百计地推托隐瞒,甚至,他可能采用最简便,也是权贵们最常用的办法——让当初进献此物的人再孝敬一件来。
每日里,催行鼓未停,那个操着一口油滑至极的京片子的茶役就已将常百兴的酒饭送了来,今日却晚了。常百兴起身拉开房门,想学着京里有身份的人那样拉长了声音,体面地喊上一声:“来呀!”
他的来字尚未出口,一只短棒迎面击在了他的头顶。他只觉眼前一黑,向后便倒去。
门外手持短棒的那人未等常百兴的身体落地,便敏捷地窜了进来,用脊背顶住了他的身体,几乎与此同时,从门外又窜入一人,他从卧席上扯过一床被子,手法熟练至极地将常百兴当头一裹,便一人扛头,一人搭脚,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客馆。
当常百兴醒来时,已是深夜。他首先发现的是自己被四马攒蹄倒吊在了屋梁上。他并没有为此惊慌,解脱这样的束缚是本行的基本功。
他先是将头上下左右地转了转,发现自己除了还有些头晕外,没受什么损伤。这得感谢老爹,当年老爹反复叮嘱:“枣木衬幞头,十命九不休。”常百兴头上的软脚幞头里不是如常人一般人那样衬上一片轻巧的镂空木片,只是为了系幞头时在额上形成一个美妙的弧线。他的幞头内衬的是一块实心枣木,虽说平日里累累赘赘,今日却救了他的性命。
一个身高八尺开外的大汉走了进来,伸手捏住常百兴的下巴向上托起看了看,见他双目紧闭,便解开了他的束缚。常百兴生来枯瘦矮小,是个钻墙打洞的好身材,如今缩在地上更是显得孱弱。那大汉未发一言,只伸出一只手抓住常百兴的腰带,将他提起,出门后七折八拐到了一个灯烛辉煌的大厅。
常百兴四肢软软地拖在地上,像是个死人。当大汉来到厅上将他一立,想要使他站立起来时,他却顺势歪倒在地上。这是本行应有的技巧,一是博人同情,不至于被群殴至死;二是示人以柔弱,可伺机脱逃。
不过,常百兴的耳目却未闲着,他一进大厅便发现这是个非同小可的人家,堂上价值百万钱的宝物就有十几件。大厅正中坐着的那位贵妇的织锦裙上织就千山万水,芥子大小的人物上百,而且个个眉目生动。这比那件珍珠裙又不知贵重凡几。
侍立在贵妇身边的是个低眉顺眼的男人,从腰上系着的绯鱼袋来看,必是个三品上下的大官。
“是他吗?怎么这个样子?”贵妇人的声音沉毅、果断。
只有久操权柄的人才会修养出这么沉静又威严的语调。常百兴用目向上望去,见那位贵妇人宽额广颐,目光冰冷,浓密的乌发挽了个大大的堕马髻。她的面上修饰得极好,望之不过四十许人,只是颈间松弛的皮肉显露出了老态。只可惜这位贵妇的身材太胖了,大大地超出了美人丰腴的标准,成了可耻的臃肿。
种种迹象表明,上面的贵妇非是别人,正是姚元之出一万缗钱要小兴刺杀的对象——天后武则天的小女儿,在朝中大权独揽且骄横不可一世的太平公主。只在半年以前,大唐朝中还有三位有权势的女人,一位就是堂上的太平公主,而另外两位是中宗的韦皇后和她的女儿安乐公主。今年六月,太平公主全力支持临淄王也就是现在的太子李隆基诛除了韦氏之后,长安城内有权势的女人也就只剩下太平公主一位了。
太平公主的实际年龄至少也应该有六十岁了。
如今,太子的亲信姚元之又找小兴刺杀当初的盟友,宫廷斗争太可怕了!常百兴当真感到了恐惧,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只错误地爬入两片巨大的石磨中间的小甲虫,这两大政敌的任何一个小小的举措都会将他碾为齑粉。
他心想:太平公主这次将他捉来,大约不会是因为喜欢看他灰绿的面皮,她如果不是发现了太子的企图,就是也来争做小兴的主顾。
他娘的,自己昏了头了要冒充小兴,如今有钱怕也没命享用了。不过,如果当初自己不硬充是小兴,那个看上去面目还算和善的姚元之一定会很高兴地伸出小指,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将他除掉。
好了,听天由命吧!
“窦大人,”太平公主对小心地侍立在她身边的宠臣窦怀贞道:“你能相信这小子会是天下第一杀手吗?”
见窦怀贞的面上一下子变得毫无血色,太平公主的嘴角绽出一丝笑意,安慰他道:“我知道你办事用心。不过,事缓则圆,操之过急会坏了咱们的?99lib.大事情。”
“公主所言极是。”窦怀贞小心地回话,“不过,我听说小兴杀人的手段千奇百怪,并不是以力取胜。有人说他是这一行里的圣手,是个充满想象力的诗人式的杀手,当然这是传闻,我们不妨试一试他的手段,您看如何?”
太平公主微微颔首,向常百兴道:“别装了小子,起来让咱瞧瞧,看你是不是真有玩意儿。”
常百兴知道这一关是一定要过的,便从地上爬了起来,挥袖弹了弹衣襟上的尘土,恢复了往日的沉着。他这时已经明白了,一时半会儿的还死不了。
“阿牛,弄死他。”太平公主突然对提着常百兴进门的壮汉命令道。
这家伙的名子真没叫错,公主的话音未落,他那如巨灵神般的大手便奔向常百兴纤细枯瘦的脖子。
对付这样的莽汉,常百兴并未有一丝的慌乱,他只是向后略退了一步,免得这位阿牛蛮横的冲力将他撞倒,同时,他将双手在胸前虚合,让阿牛的巨掌正撞在自己相合的掌心中。只在相撞的一刹那,常百兴借阿牛的蛮力向后轻轻跃起。
阿牛一声怒吼,手指被常百兴夹在指缝中的刀片割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子。
“慢。”常百兴做了一个坚定的手式止住了怒火中烧的阿牛,大声道:“公主,你大慨听说过腹蛇膏吧。如果你不想这汉子死掉,请让他别乱动。”
常百兴又对捧着右手的阿牛叫道:“念佛吧。如果公主不发话,念到两百声佛号时你就死了。”
“公主……,”那个像半截铁塔一样的汉子原来是个胆小鬼,他一下子瘫软在地上,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面上涕泗横流。
太平公主面沉似水,只是默默地盯住地上失声痛哭的汉子。
“小子,你认命吧。对不住了。”常百兴不失时机地给阿牛施加压力。
“小兴,你一向都这么干净利落吗?”
“回公主的话,这算不得什么。如果计划周密,还可以干得了无痕迹。”
“那,你就先把阿牛救过来吧。”太平公主冰冷的面容略略有了一些缓和。
常百兴缓步走到阿牛的面前,道:“张开嘴。”
他将一粒丸药弹入阿牛的喉中。那是常百兴秘制的一种丸药,主料是大黄和巴豆霜,平日里他用此药调开护院的武师和家丁,所以,过不了一顿饭的工夫,阿牛就会.99lib.象是真的在解毒一样先是腹痛难忍,接着就是要跑上两天茅厕了。常百兴的刀上根本就没有毒,他也从不用毒。当然,闷香、迷药除外,那些东西算不得毒药。
窦怀贞走上前来,轻声道:“这次公主挑你发财是我的举荐,你要仔细了。如果没那能耐,就别带累我跟你一起遭殃。”
“恕在下不识抬举。小的近来有些心惊肉跳,搞不好,怕耽误了公主的大事。”常百兴知道自己难逃此劫,便以退为进,争取由公主亲自与他讲条件。
“你小子别忘了,你是在跟谁讲话。而且,你在洛阳杀了大总管的帐咱们还没算呢。”窦怀贞这时完全放下了贵官的架子,有意将自己当年洛阳市上的恶少派头拿出来与常百兴打交道。
太平公主插言进来,仍是面上淡淡的,语调平缓。“你既然知道我是谁,也一定知道我的办事手段。总管的事,不管你是私仇,还是生意,我都可以不再过问。不过,我既然找得到你,也就管得住你。再说,倘若你没有那本领,你这会儿怕是早在刑部大牢里歇着呢。”
“公主有何吩咐?”常百兴有意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小兴天下第一杀手的盛名使常百兴轻易地通过了最危险的一关,看来小兴已经使人们养成了一种对他极为有利的习惯,就是对他杀人的手段毫不怀疑,一旦确认对方是小兴后,所谈的只有目标和价钱了。
“这才像话。”太平公主点了点头,道:“我先问你点儿事情。如果你派一个知道你底细而你又不信任的人出去为你办事,你有什么防范措施没有?”
“只有死人才能让人放心。”常百兴回答得很坚决。小兴在这个时候的回答也一定如此。
太平公主的面上绽出了灿烂的笑容,道:“凡是能知情的人大都是有才能的人,你都把他们杀了,做得成什么大事?”
“在下所为都是些小事,用不着许多人,不似公主广收天下豪杰,这我早有所闻。”常百兴不失时机地将太平公主捧了一捧。
“你用不着奉承我,如今我还谈不到信任你,可事情又很急,非你不可,你看怎么办?”
“听凭公主吩咐。”太平公主的精明与冷静让常百兴感到害怕,然而,发昏当不了死,随它去吧。
窦怀贞从外面引来了一个面上刺满花纹的蛮婆。
蛮婆一言不发,向太平公主深施一礼,便打开了她托在手中的锦盒。常百兴用目向盒子里一张,发现装在盒内的是一只小拇指肚大小的蟹蛛。这是南蛮中最难得的一种蛊毒,它的最大优点是在百里之外便可由施蛊人任意操纵。
不过它也有它致命的弱点,常百兴知道自己多少还有一点点的机会。
“多少天?”常百兴问的是给他下多少天的蛊。
“三十天。如果在三十天内事情能够了结,我自然会让她把蛊招回来。如果这中间出了什么差错,会有什么结果你一定知道。”太平公主讲话的样子象是很为常百兴担心。
常百兴让窦怀贞为自己叫来一大碗京中特产的梨花烧酒。这是近两年才流行起来的一种蒸馏酒,与以往人们时常饮用的那种用粮食原汁酿造的酒比起来,这酒的酒性之烈超过了常人的想象。
他将酒碗放在了炭火盆的铜网罩上,等到酒烧得滚热时,便一口气饮了下去,然后,他迅速坐在地上,张开嘴,让那个蛮婆将蟹蛛放入自己的口中。常百兴知道,像蜘蛛、蟾蜍一类适于造蛊的小动物全都惧怕烈酒,但南疆的蛮子们只会造些淡而无味的米酒,所以他们不懂这个道理。
当蟹蛛爬上常百兴的舌根时,他腹上用力,一股热酒从他的喉中涌出,那只巨蛊立时便晕头转向了。然后,常百兴将舌头一卷,把那个丑物转了个身,在它醉死过去的一瞬,常百兴闭嘴把那东西咽了下去。
幸运的是,常百兴借蟹蛛转身和自己闭嘴下咽的一刹那,把已经被酒醉得半死的蟹蛛的两只前足咬得粉碎。他这也是大着胆子行事,他只听说蛊蛛是靠两只前足感应主人的命令的,是否是这么一回事,他心里根本就没有底。
当常百兴再次张开嘴时,蛮婆的面上露出了赞赏的表情,用生硬的汉话说:“好,好。”
因为,放蛊最难的一关就是如何将蛊虫活着放入被害人的腹中。被害人如果一时害怕将蛊虫咬死,蛊毒立时发作,便失去了放蛊的意义,所以蛮婆赞赏常百兴懂行,识窍,至于人们传说的飞蛊什么的,全是神乎其事。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要刺杀的目标自然是太子李隆基,价钱嘛,常百兴老实不客气地狮子大开口,要了太平公主价值两万缗的黄金,而且是酬金先付。
太平公主爽快地答应了常百兴的全部要求。她对常百兴的要求是:一,何时动手要听从她的命令,动手早一个时辰或晚一个时辰都不行;二,仔细做好准备,绝不能失手。
第四节
从太平公主长安赐第所在的兴道坊出来,已经是坊门大开,街上行人如缕。
常百兴没有径直回客馆,而是向东穿过务本坊,进入了长安城内高等歌妓聚集的平康坊。与长安其它的街坊不同,夜夜笙歌的平康坊早上最是冷清,十字街上没有什么行人。
常百兴在坊中的十字街口站下,倒剪双手,像是很闲适地四下里望了一望,身后清静的街道上没有发现跟踪自己的尾巴。他担心的不是太平公主府上的人对自己不放心,而是担心一些不起眼的好事之徒。如今长安城内政治空气紧张得藏书网要命,有好几股政治势力都在暗中积蓄力量,现在两股最主要的势力已经找上了他,若是中途再杀出一路人马,他就更难脱身了。
虽说身后没有情况,常百兴也不敢大意,他没有再向东行,而是折而向北,出了平康坊再向东,沿着朱雀门前街遛达到东市,见四下里没有人注意,这才闪身进了一家波斯邸。
这是一家常百兴平日里常有往来的商号,主要是为他汇兑款项。在唐代还没有现代意义上的银行,商人们为了携带大笔现金出行方便,就发明了这样一种汇兑方式,他们将现金存入资金雄厚的大商号,由大商家出票据到全国其它城市的联号去兑付,商家从中抽取汇水。依唐代大制十六两库平秤,当时金价为库平一两折钱七千三百文,两万缗钱合金二千七百多两,不用汇兑常百兴是无论如何也带不走这么多黄金的,这是原因之一;第二,太平公主付给常百兴的是一张二千七百四十两黄金的户部对票,常百兴与户部的往来仅限于暗中窃取一项,从无正常业务,所以,他自己出面绝对提不出这笔钱来。
波斯邸的老胡儿大约七十多岁,瘦瘦高高的,颔下留着一撮山羊胡须,一脸的精明相。这老胡儿从高宗龙朔年间来到长安,在大唐经商五十余年,很是发了一笔大财,与其他的胡人不同,他早已在大唐娶妻生子,如今已是子孙满堂。近十年来,借着大唐政局不稳,人心惶惶的当口,他在长安广置田产宅邸,很是一副安土重迁的样子。也正是因为他的安居乐业,使得长安人相信他不会卷逃顾客所托的钱财,为此,他在几年里就成为了长安城内汇兑业务最大的几家波斯邸之一。
“这笔钱有些问题。”老胡儿一脸的诚恳,对着太平公主的户部对票道。
常百兴是这胡儿的老顾客,虽说常百兴不是个大业务户,与他其它的客户相比,他甚至不是个常年汇兑的二流顾客,但是说不上为什么,老胡儿有些喜欢这个年轻人,所以,当常百兴带着这么一笔出乎意料的巨款来找他时,他想给这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一些忠告。
“怎么,这钱兑不出来?”常百兴问。
“如果是偷来的,肯定兑不出来。”
“这是工钱。”因这老胡儿也是常百兴散布在全国各地的牵线人之一,所以常百兴对他没有太大的戒心。
老胡儿摇了摇头,道:“别拿我这老骨头开玩笑了。开这么大的工钱,难道要你到大明宫中将皇上偷出来?”
老胡儿在长安住了五十年,说着一口漂亮的京腔,除了改不掉的舌根发硬的西域羊肉调外,几乎无可挑剔。
常百兴用手指指点着老胡儿的额头笑道:“你这个老杂毛,我只是让你把钱提出来存在这里,又不是让你汇出去,你怕什么?”
常百兴这番话的意思是:只要钱还存在他这里,即使这对票是偷来的,赃款没有损失,他作为承办汇兑的中间商便没有什么大罪过,至多不过开发公差们几个辛苦钱而已。
“兑这么一大笔款子,只有我自己亲自作保人才行。”
“五分的佣金少不了你的。”常百兴说的五分佣金,就是老胡儿可以从这笔款子中提取百分之五的酬金。
“只怕没拿着那百分之五,反而丢了我的人头。”
“什么意思?”开玩笑归开玩笑,常百兴对老胡儿一生中在商场上积累的经验还是相当的重视。
老胡儿捋着他的山羊胡须慢条斯理地道:“咱俩个认识多少年了?”
老胡儿与常百兴倚老卖老是有道理的,因为他识得常百兴的父亲,而且,当常百兴从一个手法高明的普通偷儿正式晋升自己为只接受委托业务的高手时,这老胡儿是他的第一个牵线人。
见常百兴没有接腔,老胡儿接着道:“这些年里,你的工钱加在一起也超不过眼前的这个数,怎么突然就长了本事啦?倘若偷儿能这么发财,谁还会去做官呢?扬州刺史一年的俸禄,再加上他这一年里贪赃受贿,能有这么多嘛?实话说吧,到底是怎么个事儿?”
“什么也瞒不过你这老猴儿。”
于是,常百兴很是得意地将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向老胡儿讲了一遍。
“抱歉得很,事关重大,我就不提人名了。”常百兴讲得有些口干,端起高几儿上浅浅的白瓷茶碗啜了一口,又道:“这事儿也没什么危险,如果干不了,我给他们来个一走了之。”
隔着高几坐在胡床上的老胡儿听完了他的讲述,捋着胡须沉吟了片刻,将放在高几上的户部对票向常百兴面前一推,道:“这一次我帮不了你,你找别家吧。”
“老杂毛,你好不识抬举!把我存在这里的钱都提出来,我一起带走。”常百兴勃然大怒。
“胡扯!我识得你是谁?我这里能有你什么钱?再要胡闹,我把你送左卫衙门。”老胡儿这里存有常百兴的半生积蓄,大约在万贯上下。
“你……,”常百兴腾地从胡床上窜了起来。
“来呀。”老胡儿好整以暇地玩味着手中昂贵的白瓷浅茶碗,道:“把你袖中的绳儿拿出来,套在老胡的脖儿上。”
常百兴蓦地发现了一个自己往日从未注意的问题,他在黑夜中自信无比,却从未在白日里与人正面对垒。这时常百兴的勇气还不如一条街上的莽汉。
“小小年纪,还和我玩这套鬼吹灯,给我坐着吧。”老胡儿站起身来,踱到常百兴的面前,低声道:“你连我这么个糟老头子都不敢杀,又凭什么本事敢假冒小兴接活儿?再说,太平公主和当朝太子就那么容易杀?如果当真这么容易,还不天天改朝换代!”
“你怎么知道是他们俩人?”
“你当我每天坐在这里数钱玩哪?我做这么大的生意,连这点事情也弄不明白,还不早就赔了个净光。”
常百兴被这老胡儿的精明弄得有些迷糊了。
“孩子,我是为你担心。你没那个本事,却弄出来这么大的事情,该怎么办要先打定主意。反正如今你已经多一半是个死人了,钱什么的就先别想了,保命要紧。”老胡儿很是语重心长地将常百兴送出了波斯邸,见他向南走出东市,便也匆匆出了店门。
第五节
从波斯邸出来,常百兴先找房掮客帮他在太子东宫左近的永兴坊租了个独门小院,作为他前往东宫踩盘子的落脚点。
腊月里西京天气寒冷,很是知道照应自己的常百兴又给他的新居置办了些动用家什,以免夜99lib.半归来,饥寒难忍。
他想,不管怎样,先要做好准备,如果真是脱不了身,必须同时为两边服务,他也就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常百兴回到自己在崇义坊的客馆时,天已过午。
从前一日午间到现在,常百兴水米未沾牙,所以,一进客馆他便吩咐茶役办来酒食,一边饮酒,一边盘算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当朝的太子爷李隆基不同于其他的贵戚子弟们只知玩乐,百事不问。就在今年的六月,韦皇后与她的女儿合谋,在饼中掺入毒药,毒死了她的丈夫中宗皇帝,立年幼的温王李重茂为帝,韦皇后自己学她的婆母武则天的样子临朝称制,以韦氏子弟掌领南北羽林军,朝中各重要职司都由韦氏一门控制,韦氏一时权倾天下。
非但如此,韦氏党徒宗楚客不久便上书,称韦氏宜革唐命以代之,阴谋加害少帝李重茂、太平公主和在武则.99lib?天时也曾做过太子的李隆基的父亲相王李旦。
而当时身为临淄王的李隆基对此早有准备,自他从潞州别驾任上回到长安以后,便不惜金99lib?帛厚结羽林军中的勇士,特别是果毅葛福顺、陈玄礼等人,更是誓死为他效命,所以,当危机降临之时,李隆基与太平公主一同起兵杀入宫中,将韦氏族人诛杀殆尽,一举夺取了政权。
而那位太平公主更是厉害,此妇人比她的母亲天后武则天毫不逊色。在武则天的大周朝,太平公主只差一点就被封为皇太女,以便她在武则天殡天后可以继承皇位。中宗被害后,是太平公主与上官昭容一起草拟的遗诏,确立了韦氏政权,她也为此得到了相当丰厚的酬佣。而当韦氏诸人怕政权不稳,阴谋加害她与相王李旦时,她又与李隆基结盟诛杀了诸韦。在近几年中,政事变幻不定,而太平公主始终处于权力的中心,而且权力、声望越来越大,如今的军国大事皇上要先与她商议,而后才能做出决定,当朝太子李隆基已被排挤为三号人物。
这两位,常百兴一个也惹不起,可又都像马膏药一样,一个也扯不掉。
逃跑的事根本就别想。当个小偷儿脱身容易,可一旦成了钦犯,即便不被捉到,也要一生流窜,波斯邸里面存钱再多,也会被那些可恶的波斯胡人贪没了。身为钦犯,打官司要帐的事情简直就是自投罗网。
常百兴一下子发现,自己成了一个走投无路的可怜虫、穷光蛋,只为了一时的贪心和那九九藏书个可恶的小兴。若是小兴这会儿能蹦出来接下这两笔生意就再好也不过了,哪怕自己为此再搭上俩钱儿也没什么,不过这根本不可能。
唯一的办法就只有硬着头皮干了,如果老天有眼,两笔生意都做成功,也许自己能逃过此劫。不过,老天没眼的时候多,只有听天由命了。
常百兴对他腹中的蛊毒倒不十分担心,只要那只蟹蛛不再听蛮婆的指挥,自己完事之后到南疆找个能人驱蛊并不困难。
真正的困难是如何才能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杀死。
漫说是杀人,常百兴平生连鸡都未曾杀过一只。
第六节
“您家!这十只都是最有名的陇西火冠公鸡,您家是烧、是烤、是脔割做脍、还是捣糊制羹,不论怎么吃都端的美味。小的先给您家烧一锅开水,一会儿好煺鸡毛。”这个茶役十足的像是常百兴的兄弟,一样的年纪,相似的干枯精瘦,他操着京里持役者共有的恶习,一口一个您家,叫得人肉麻。
茶役的热心让常百兴十分的窘迫。他买这些鸡绝不是为了吃,而是要试一试自己有没有杀人的勇气。
常百兴惯常使作的那把钻穴打洞的尖刀,活像是木匠的凿子,杀什么也不好使,但在兵器铺子里买来的这把新刀,拿在手上,怎么着99lib.都觉得别拗。
十只鸡杀了一院子的血,侥幸的是在正月里,客馆没什么客人。要么,自己提刀站在一群半死的鸡中间,混身上下抖得像筛糠,这样子不吓死人,也会笑死人。
茶役十分尽责地烧了一锅开水守在一边,见十只鸡全都杀倒了,便谄媚地凑上前来笑道:“您家头一遭吧?手艺当真不错!不过,鸡这东西乱飞乱蹦,个头儿也太小,杀起来没味道。要不.99lib.t>您家,明儿个小的给您家弄头大肥猪来杀一杀?人家都说杀猪觉着和杀人一样。您家试试,兴许能找着感觉。”
“什么意思?”
“您家别过意,这是小的瞎猜。不过小的开店几十年,什么人、什么事儿都见过,比您家邪乎的多99lib.着呢!反正是正月里,我生意也不做了,大门一关,这个店里由着您家折腾。什么时候您家玩够了,什么时候算拉倒。”
常百兴觉着,茶役是把他当成了一个疯魔病人。不过,这倒省心了。
第七节
太平公主在长安的赐第就在兴道坊的东北,占了兴道坊的四分之一。有趣的是,兴道坊在皇城的正南偏东,而太子的东宫正在宫城的东面,皇城的东北角外,两个死敌的住所隔着皇城遥遥相对。常百兴借住的客馆在兴道坊东南的崇义坊,盐铁常平院的隔壁。从那里到太平公主府上只穿过一条十字街便是。
入夜,常百兴从藏身的马厩中潜出,攀上了明光楼的屋顶。这明光楼建在太平公主府中的花园里,是她的寝处。楼的第一层为石柱石壁,坚固非常;二层却是全部由稀有的香樟木建成,整栋楼房不施漆画,一隔一扇,一梁一栋,都浅浅地雕刻着缠枝花纹,非凡的精致。
常百兴从二楼的气窗潜入阁楼,阁楼下面就是太平公主的寝室,阁楼与下面的寝室之间隔着一层镂空雕花的天花板。常百兴从革囊中取出环索将自己吊在屋梁上,这样,他既可以从气窗里监视院中卫士的巡查规律,又可以透过镂空的天花板观察太平公主的所为,同时,还可防止自己失手跌落下去。
太平公主真是太胖了。前几日常百兴见她的时节,太平公主丝衣锦裙,看上去倒也高贵雅致,这会儿,她浴罢仰卧在矮脚床上,两只硕大无朋的乳房滚向了腋下,腹间松弛臃肿的肥肉堆堆累累,这让精瘦枯干的常百兴忍不住要作呕。
太平公主的大床四周,大大小小燃放着七八只青铜火盆,盆中上用的银屑炭散发出的炽烈的热气,把室内烘烤得如八月溽暑。吊在屋梁上的常百兴又遭了大罪,他只觉得裹着皮袄皮裤的身上,汗水如无数的小虫儿在爬,只一会儿的功夫,他脸上便布满了汗水。万般无奈之下,常百兴给自己戴上了一张只露出眼睛和嘴巴的厚厚的棉布面罩,为的是拦住面上如注的汗水,免得汗珠穿过镂空的天花板落在太平公主的身上。
阿牛肌肉盘结的脊背上也结满了汗珠。太平公主壮硕的大腿在微微地颤动,口中发出轻快的低吟。
阿牛仍在不懈地奋斗,这显然是他日常工作的一部分。这个粗蛮的汉子也有他细致的一面,看他灵活而熟练地侍候太平公主的样子,让常百兴联想到武则天的那位著名的情人薛怀义。这二人都是同样的粗莽,又同样的有着出色的内媚之功。
阿牛赤裸的脊背上已经汗流如注。
太平公主的低吟已转为高亢的欢鸣,她的乌发似暴风雨前的乱云披散开来,全身的肥肉在轻快地跳动,她喉中发出的仿佛是欢笑的咯咯声中还加杂着一两声长长的吟唱。
“快,快些。”太平公主徒劳地伸出她那用凤仙花汁染红的尖尖十指,想要越过自己如山的腹部,攫住阿牛汗光晶亮的脊背。
太平公主活得确是受用。梁上君子常百兴不由得大发感慨。
他很觉得对不住阿牛,前日给阿牛下的泻药大概将他的身子已经淘空了,看他气急败坏地想要使自己重新振作起来的样子,常百兴心中涌起一股怜悯之意。
“你这个废物。”太平公主尖利的凤仙花指甲在阿牛的眼睑上撕开了一道大口子,阿牛的血飞溅在太平公主巨大而愤怒的乳房上。阿牛仍在做着徒劳的努力,期望能在最后一刻振奋自己那不争气的物件。
“来呀!把他拉出去凉快凉快。”
阿牛被带到了滴水成冰的院99lib.子里。几名幸灾乐祸的卫兵们把他紧紧地捆绑在石柱上,只听哗的一声,想必是士兵们又加意在他赤裸的身上浇了一盆冰水。
这个被搅扰了情欲的女人宛若一头狂怒的母狮。
常百兴盯住下面大发雷霆的太平公主,只见她挥舞着一只黄金铸成的如意,在狂奔中打碎了室内所有的奇珍异宝。看来,这个自幼便被娇纵惯了的女人,从未遭受过如此巨大的屈辱。
可怜的阿牛!
常百兴不愿再看这样的丑剧,便解下吊住自己的环带,早早地收工了。
接连几日观察太平公主,让常百兴感到兴味索然。太平公主的几位心腹大臣这几日在公主府上进进出出,常百兴已认了个全。这几日里,他看到的都是些厚颜无耻的权钱交易和太平公主无所顾忌地大发雌威。很显然,围绕着太平公主的是一群以窦怀贞为代表的贪婪无耻的小人,他们为太平公主所谋划的是如何除掉当朝太子李隆基,使太平公主的权势得到加强,他们每个人对自己的欲求也表现得甚是露骨。
常百兴虽然从业为偷儿,但自认为品格高尚。太平公主周围的这些人在人品上大多十分低下,为太平公主出的主意也都是些阴险狠毒的点子,所为的全都是太平公主与他们个人的私利,全无国家社稷之想。如果混迹于这些人之中,这是常百兴所极不情愿的。
看过了这些所谓国之柱石的丑态,常百兴很为自己的人格感到自豪。他自觉虽然是个偷儿,但盗亦有道,他登堂入室,钻隙逾墙,所盗者均是悖入悖出,自己取不伤廉。而以往所为,他常某人都是堂堂正正,绝不失仁义之道。
然而,令常百兴不安的是,这几日出来踩盘子,他总是觉着身后有一双眼睛盯住他的脊背,使他如芒刺在脊。但当常百九九藏书兴拿出了本行的绝招,几次试图逼对方现出身形时,却从未发现过有可疑的踪迹。
许是自己太紧张了,以至于疑神疑鬼。
回到客馆,常百兴与离开时一样,先是从茶役的窗前走过,顺便听一下里面的动静。如今正在节日里,客馆中只有他们二人。
与往常一样,茶役的房中照旧是酣声如雷。
第八节
“您家,昨儿您家没去平康坊看看?听说昨晚平康坊有春宫戏,您家要是去了,一定大饱眼福。”
从太平公主府上踩盘子回来,常百兴憋了一肚皮的晦气,原想睡个好觉,晚上到太子宫中再去看看,谁想这个殷勤过分的茶役天光刚亮就来叫门,让他当真有些哭笑不得。
“今儿您家打算杀些什么东西,小的好去预备。”
“滚一边去,不杀了。”
“明儿呢?”
“滚。”
常百兴在怀疑自己是否有勇气去杀死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决定今天到太子每晚办公的崇文殿中去看一看。这十几日,常百兴穿梭于太平公主府与太子东宫之间,进退路径,规避方案也都已想好,只是他还没有见到过太子的真容。
太平公主那里护卫的禁军虽多,但疏漏之处也很多,来往很是便利。然而,他暗中观察了几日后,对太平公主这个人并不欣赏,尤其是太平公主以官位和金钱驾驭大臣的方式让他反感。
常百兴这十几日里调动了他在长安的所有关系,为他仔细地搜集有关太子和太平公主两大营垒中的情况,从各个方面得出的结论都显示出太平公主在力量对比中占有相当大的优势,而且这种优势还有进一步扩大的可能。
首先,太平公主自她母后武则天当政时就处于权力的中心,经历了中宗、韦氏,以至于当今三朝,使她在朝政中的权力有增无减,可以说,太平公主对中央政权的了解与操纵政权的手法之熟练,当朝无人能比。
与之相反,太子李隆基久任外官,年纪轻,见识浅,虽曾贵为临淄王,但在他调任京官之前对中央政权的运作几乎是一无所知。太子入京不过一年。
其次,太平公主参政几十年,文至宰相,武到大将军,受过太平公主或她们武家赏识提拔的大小官员不记其数。虽说太平公主为政腐败,但这种观点只是一种发自于平民的无力的怨恨,在太平年代里,这种怨恨不会解决任何问题,相反,她的腐败却很实际地为她编结了一个虽不十分牢固但相当庞大的利害攸关的关系网。
太子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当初的政变不过是借助了与他私交甚厚的几位低级将领和人们对两朝妇人当政的反感,更多的助力还是来源于他如今的对手太平公主。如果当时没有太平公主的支持,太子如今早已作古了。
最后,当今皇上是太平公主的亲哥哥,更重要的是这位皇上一向认为他的皇位失而复得,全都得益于他的这位能干的妹妹,所以,自太平公主亲自从宝座上将少帝提了下来,还皇位于当今皇上时起,这个政权就注定了要有太平公主的一半。
而李隆基的太子之位却并不稳固,这是因为他并不是长子,他的上面还有两位兄长活得好好的。李隆基的这个太子之位是一个酬佣,是酬谢他对皇上的拥立之功的,所以,一旦太平公主的势力够大时,“自古传位于嫡长”便是废除他太子地位的最光明正大的理由。
可以举出的理由还有很多,常百兴认为,归根结蒂一句话,太平公主在局面上占有相当大的优势,太子李隆基多半地位不保。
这样的结论并不是常百兴想要得到的,他甚至于害怕自己得出的这个结论。以常识而论,不管日后事态如何发展,他必须在两人决裂之后站在胜利的一方才能保命。然而,如果他刺杀太子成功,帮助太平公主取得了政权,常百兴并没有把握保有自己的性命和钱财,因为,他只是太平公主的一件小小的工具而矣,大事成功之后,太平公主完全可以把他抛出来再利用一次。
常百兴暗想:常百兴啊常百兴,到那时候你就是刺杀太子的真凶,在酷刑之下又不得不指认太平公主的政敌为同党。这一手,太平公主的亲娘武则天就曾用过,而且非常的有效。
如果他站在太子.99lib?一边又怎么样?自从去年六月里诛杀韦氏一族,扶助他的父亲登基之后,太子李隆基再没有什么作为,相反,太子表现出的却是出奇的孱弱与畏缩。面对太平公主的种种欺压,他表现出的只有忍让、退避。倒是全力支持太子的两位大臣——宋璟与姚元之表现出了极大的勇气与才干,不论是在整顿吏治上,还是在维护太子的尊严上,他们都显示出非凡的勇气与智慧。
然而,常百兴十分清楚这些贵胄公子们是怎么一回事,与他们共事,倘若成功,功绩、荣光全是他们的;如果一旦出了错处,替死鬼必定是自己这样的平头百姓。
可是,如果太子近几个月的软弱表现只是一个假象,只是为了迷惑势力强大的政敌,使他们丧失警惕,而他本人确确实实就如他六个月前所表现的那样英勇果敢又怎么样?倘若当真如此,大唐就会有幸出现一位了不起的中兴之主了。
为此,常百兴打定主意,一定要见上太子一面,亲眼看一看太子的为人,也好为自己日后的行动做出安排。
令他感到奇怪的是,自腊月二十八两家对头给他安排了任务之后,至今再没有人找过他。
“您家,有贵客来访。”不知何时,茶役悄没声地出现在门外。
常百兴打开房门,见来人非是他人,正是自己刚刚想到的人物之一——姚元之。
姚元之矮胖的身材上今天穿了一件华丽的锦袍,头上戴了一顶同样华贵的软脚幞头,脚上是一双京里有名的软牛皮制的懒靴。这种靴子的靴帮甚矮,易于穿着,是近几年世风日渐浮华的产物。
穿着姚元之这样装束的人在长安西市上最多,这也是京城中特有的一种人物,是那种每日醒来只为寻找乐事的有钱的闲人。不论在何年代,这种人京里面最多,也正因为如此,姚元之的这个样子才不会引人注目。
当着茶役的面,两个人都显得十分的客套。常百兴立在门首叉手问讯姚老世伯安好;姚元之也守着京里人多礼的规矩,从常百兴昨晚的好梦一直问候到 今晨的乐事。
等到关上了房门之后,姚元之从锦袍宽大的袖中摸出一张桑皮纸来递给了常百兴,而后,客气地道了一声“有僭了”,便老实不客气地坐在了坐席的上首。
纸上的引首处写着“府邸”两个字,下面是一幅地图。显然,这是一幅全凭记忆绘制的草图,绘图的人对所绘之处并没有很清楚的了解,图中多处都有涂改的痕迹。不过,常百兴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兴道坊太平公主的府邸。
常百兴回身从行囊中取出一只小小的竹管,与姚元之隔着小几坐了下来,道:“您老看看这个。”他从竹管中倒出一个不大的纸卷,展开一看,赫然便是太平公主府邸的详图,在地图的角上缀有一个小小的府字。不过,常百兴的这张图是99lib?用棉纸绘成之后,又敷过一层蜡液,这样就不怕被水浸毁了。这种样子的地图常百兴还有一张,只不过那张图上缀着一个小小的宫字。
两张地图略加比较,便显出了专业水平与业余爱好者的不同了。姚元之连连点头称赞:“好!好!活儿准备得不错,我没看错你。”
“该当效劳。”常百兴的心中却在暗暗地咒骂姚元之给他找的这件麻烦事,毁了他平安的好日子。只这心中一分神,常百兴便问了一句不该问的话:“姚大人,该不是这两日就动手吧?”
“怎么?有什么不妥么?”
“那倒不是,我只是好奇罢了。”该死,又说错了话。常百兴被这老人内在的威严和事情的危险性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连忙又道:“总是等在这里,我怕有些什么闪失,误了您的大事。”
“如果你有什么担心的,我可以给你找个稳妥的地方。”
“算了,我还能自己照顾自己。有什么话您老人家还是就此吩咐吧。”常百兴心想:他娘的刑部大狱里最稳妥,我老人家被你安排进去,这一辈子就别想再出来了。
看出了常百兴强压在心中的紧张与畏缩,这让姚元之有些犹疑起来,眼前的这个人与姚元之听人介绍的那个侠肝义胆的刺客有些差异。也许这才是小兴的本来面目,他一定是被这件大事给吓住了。
姚元之一面给自己宽心,一面又加意地叮嘱了几句,“你应该知道,这一次的行动关系到大唐的社稷江山,所以,只能成功。”
说到这里,姚元之有意停顿了一下,看一看常百兴的反应,又道:“眼下太平公主也在加紧活动,如果我们在朝堂之上决出胜负,也就用不着你了。如果我们失败,大唐就可能又变成大周,到那时我们就只能指望你了。”
“正月,二月,就看这两个月了。”姚元之原本有些忧郁的目光一下子如鹰一般锐利起来,对常百兴道:“往后我不能再来这里了,与你联系时我会派人来,拿着这个为信物。”
说着,姚元之抬起右臂,武则天所赐的数珠就在他的右腕上,那颗龙眼大的明珠在袖中氤氤氲氲地散发出一团宝光。
“是。”常百兴强按住自己,没有冒失地反问一句:如果你们到死也没有结果,我也等在这里吗?
应该改一改自己这多嘴多舌的毛病。常百兴内心之中很是对自己感到失望,如果小兴在这个场合,一定会显得沉稳镇定,应对自如,而不会如自己这般失魂落魄地像个没出师的学徒。
第九节
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太子自来到崇文殿便静坐在几案边批阅公文,这中间只有一名十几岁的小太监偶尔进来看一看火盆,剪一剪烛花,太子动也没有动过。
常百兴平平地伏在梁上,心中很是佩服太子的耐性。在出门之前,常百兴到他在永兴坊租的落脚处仔细地做了一番准备,他将随身的革囊检视了一遍,除了翻墙越脊,拨门撬锁的工具外,所有可能会伤人的玩意儿全被他取出留在了房中。
如此行事常百兴有自己的道理,一来,在目睹了太平公主的无情与恶毒之后,他从内心深处感到非常的不安,这使他难以决定自己往后如何行事;二来,太子东宫的警卫甚严,一旦失手被擒,他革囊内的工具只能证明自己是一个偷儿而已,也不至于被怀疑成刺客。
崇文殿和宫中的其它主要建筑一样,一言以蔽之,就是一个大字。且不说殿堂高大,就是房梁、椽瓦、门窗、几案无一不大。常百兴就将身子隐在崇文殿宽大的穿梁上,这穿梁早在太子到来之前,甚至在小太监们进来打扫那本已纤尘不染的坐席、几案之前,就被常百兴用一块湿巾抹拭得干干净净,免得他伏在上面的时候不小心吹下灰尘。
让他感到难过的是,太子就坐在他身下不远处,所以,他连小指也不敢动一动。
住这么大的房子真是遭罪,地上的两只火盆也许太子爷能感到一点点热气,梁上的常百兴可有些受不住了。一个多时辰下来,他只觉得周身酸痛,身上那件青羊皮的短袄根本挡不住殿中的阵阵寒气。
不虚此行的是,常百兴终于有机会可以就近观察这位长安城中众说纷纭的当朝储君了。
李唐一家的皇子皇孙常百兴曾见过几个,也曾去检视过他们家中的财宝,总的印象是这一家中的子弟大多都能显露出一种迥异于常人的高贵神气,这不是家资万贯或高官显爵带来的那种眼高于顶的傲慢,而是那种出自天然的闲适与不经意,当然,还有就是他们共有的文弱的性格。有关这一点,在已经逝去的高宗和中宗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他们藏书网都是被自己的妻子控制住并被夺取了手中的权力。
太宗皇帝当年的英武在他们身上早已荡然无存了。
太子的年纪比常百兴要小不少,看上去大约二十出头的样子,因为常百兴所在的位置略略偏东,所以,当他探出头去的时候可以清楚地看到太子的侧面。
太子的神情很专注,虽然案上的文牍甚多,但他一件一件地仔细批阅,还不时地在一轴素绢上做一些简短的笔记,显得不慌不忙。
常百兴心想: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六个月前英勇果敢,联络英豪,一举消灭韦氏家族的临淄王?还是自觉不是长子而因为功劳承继大统,处处小心,胆小怕事的太子爷呢?
“殿下,”小太监在御案边躬身道:“奴才能不能取个铜吊子来在炭盆上烧水?外面的天气太冷了,从厨下走到这里,茶水就凉了。”
“嗯。”
“另外,姚大人在殿外求见。”
“请他进来。”太子站起身来道。
姚元之身兼太子少傅的职务,所以,他在夜里叫开宫门并不会引起物议。而太子起身相迎,这也深合大唐尊师重道的传统。
太子的话音未落,姚元之已迈步闯进殿来,声调急迫地对太子道:“太平公主要动手了。”
“姚卿先不用急,我那位姑母每天都想动手除掉我。你先看看这个。”太子从案上取了一件公事给姚元之。“去年一年,淮北大旱,加上近几年政事不稳,地方官员变动甚多,以至农政荒芜。从上洛、淅阳,一直到琅邪、下邳十几个郡,腊月时谷价已经涨到平均九十六文一斗,而有些地方竟涨到了一百余文。这种情况已经与贞观十二年巴、蜀大旱的早期现象十分相似,如果河南诸州民情不稳,你说会出现什么情况?”
姚元之许是被太子对民情的关注所感动,暂时忘却了他带来的可怕消息,低头沉吟不语。
姚元之身为中书令,朝中所有政令、诏旨都是由他所领导的中书省发出,像两淮谷价暴涨这样的大事,他应该比太子早得消息才是。
看来,太子在他父亲登基刚刚半年的时间里,已经建立起自己的情报网。
显然,太子的精明已经超出了姚元之对他的了解。面对公私两面都如此严峻的形势,姚元之不能不审慎对待,他沉吟了半晌,在心情恢复平静之后,从容答道:“若在往年,好在受灾的面积不算太大,朝廷开洛阳仓赈济,应该能够解决问题。但去年关中大饥,洛阳仓中如今已是空空如也。催促漕运也不可行,漕运每年是三月起运,七月回程,而且今年天寒,封冻得早,漕船即使能够起运,也进不了河南道,所以,只能另想办法。”
姚元之向来以当廷应对机敏著称,他的腹中这时已有了办法,方才一番说辞,只是文章的引子。
太子没有做声,静静地等待姚元之下面的话。太子知道,在政事处置与吏治方面,姚元之向来有办法,只不过他有一个习惯,就是在他陈述自己的真知灼见之前,总是要把各种可能的反对意见先行否决,这也是近几年朝堂纷争不断造成的一种坏习惯。年轻的太子又为自己对臣下的了解感到兴奋。
“眼下臣倒是有一个主意。”姚元之说着先向太子告了个罪,便径自在太子身后的搁架上取下一轴地图,在几案上展开来。“江南诸郡今年的田赋已经大致征齐了,我们可以先行征调润州、常州、苏州、湖州和杭州的田赋,分别由地方官员督促使用民船沿漕渠起运,如果他们能够到达泗州的宿预,最好能够运抵下邳,问题便解决了一半。洛阳左近诸州问题,一方面可以在下邳就地平价发卖不断运抵的漕粮,另一方面,我们可以假借洛阳城已经过高的粮价,由官家出面就地大举收购,吸引粮商向洛阳运粮。这样双管齐下99lib?,今春河南、都畿两道就不至于太难过了。”
太子没有立刻表示什么,沉吟了半晌才道:“只是粮价居高不下,升斗小民们就太可怜了。”
“关于灾荒,高祖、太宗早有遗训,本朝也有制度,况且至今尚未成灾,我们完全有时间按朝廷法度行事,可以降旨由地方官平调一部分谷米给贫民,再看灾相大小,相机减免今年的田赋便是。我想,只要漕粮运送及时,粮价到三月必然会降下来。”姚元之应对如流。
“明早奏明圣上,就抓紧办吧。”太子对姚元之的办法十分满意。
听了下面君臣的一番对话,卧在梁上的常百兴大有感触。如果当朝之人都有这样的仁慈,老百姓的日子一定会好起来。
“你刚才讲到我姑母?”太子问道。
“我今天得到的消息,太平公主雇佣了一个杀手来刺杀太子殿下。”
“消息可靠吗?”
太子的语调过于平静了,这不由得使姚元之产生了几分疑虑。人们常说伴君难,实际上难处就在这种由于相互的不了解而产生的猜疑上。太子过分的镇定连梁上的常百兴都听出了问题,对于在朝中争斗了几十年的姚元之来说,他能够十分清楚地听出这其中显然隐藏有他所不了解的东西。
姚元之此时心中所想的并非是如何保住太子对自己的信任,而是如何使太子早下决心,彻底铲除太平公主的势力,早日继承大统。
于是,他从坐席上站起身来,向殿中的小太监挥了挥手,将他赶了出去,然后转过身来,面对面色沉静的太子,道:“有一件事情,本来早应禀明殿下,但我又怕有碍殿下纯孝的名声,所以,虽然一直在进行,可并没有报告殿下。请殿下恕臣下擅专之罪。”
梁上的常百兴见到姚元之诚惶诚恐的样子心里很是有几分快意,日前他与姚元之邮面时由于心中的畏缩而产生的怨恨此时也释然了。
太子的心中也同样十分的满足。姚元之终于放下了架子,不再把自己当作不懂事的纨绔来看了。这样对君臣都有好处,可以彼此间敞开心扉,共大事,成大业。
“姚卿请继续。”太子没有如以往那样起身请老师坐下。如此君是君,臣是臣,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转化。
姚元之面色凝重,斟字酌句地讲道:“去年十月立太子时,太平公主惧怕太子英武,想立尊兄宋王为太子,虽然没有成功,我怕她不会就此甘心,早晚会有行动,以图大位。从那时起,我就在寻访一个可以帮助我们解决这一难题的人,去年腊月我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人,也向他布置了任务。就在今天下午,我还与他见过一面,他一切都已准备好,只等太子的口令。”
“你是说雇人杀掉我的姑母?”
“是的,如果不这样,公主迟早也会派人来刺杀太子殿下。”姚元之的态度十分坚决。
“99lib?太平公主毕竟是我的姑母。”太子看来并不满意姚元之自做主张。“至于说她老人家买凶刺杀我,对她来讲也同样不是上策。”
“而我已经得到了消息,说是太平公主将在上元夜起事,废除东宫啊。”
再过几日就是上元节。常百兴心中大起狐疑,倘若太平公主当真定于上元夜起事,她不会放任我这么多的时日,而不查问我事情的进展情况。
如果是在上元夜动手,那时金吾不禁,街上到处是观灯的人群,逃起来可是方便得很。
“魏卿,你勤于王事,忠勇可嘉。我目前只是个太子,日后也未必真的能够成为英明之主,但我在登基之后会真正关99lib.心黎民百姓,会爱惜民力,让百姓有机会休养生息,所以,我自觉还是一个好人。如果那个刺客是个忠勇之士的话,他一定会如寺人之于晋文公,弃暗而投明。”
“但也可能此人是个穷凶极恶之徒,如当年豫让之于赵襄子,穷追不舍。殿下您不能冒此大险。”姚元之忠心毕现,仿佛是在与太子争吵一般,已全无人臣之礼。
“当年智伯以国士待豫让,豫让以国士报之,乃忠义之士。太平公主任意使气,为人寡恩少礼,在她身边只有小人,没有义士,所以,我非常放心。再说,她们武家乱我大唐天下将近百年,我李隆基如不能重振大唐江山,枉为李氏子孙。”太子激动得从坐席上站了起来,一团正气在胸间涌动。
第十节
老胡人的来访让常百兴大感意外。
常百兴今天从永兴坊的落脚处回到客馆,天已过午,当他看到老胡人正坐在账房中与茶役谈天时,他的心中不觉一动。
常百兴先与茶役打了个招呼,这才引着老胡人来到自己的客房。
这个老猴虽然家资巨万,起居豪奢,但出得门来总是将自己打扮成一副寒酸相。这在长安已经成为一种社会病,大街上凡是乘骏马,穿华服的胡人,都是出生在中土的第二或第三代胡人,否则就是刚刚来到长安,不久前才发了一笔小财的暴发户。真正的大财阀,都是如老胡儿这般的乞丐相。
老胡人没有理采常百兴的打趣,也没有往日的那种风趣,进得门来,他只是盘腿坐在席上一个劲儿的发呆。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是不是那张对票出了问题。”常百兴也发觉了事情有些不对,正色问道。
老胡人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方才说道:“你的钱都在,这是存单。”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本护书,小心地解开系护书的绳扣,从里面取出一张桑皮纸,推给了常百兴。
常百兴并没有伸手去取那张存单,他从老胡人一反常态的迟缓动作中感觉到这个老头正在下决心要对他讲些什么。常百兴没有做任何表示来催促老胡人,只是如以往一样,在遇到难解决的事情时他总是只用目看,用耳听,少发言。
老胡人道:“小子,你这次惹的麻烦大了。”见常百兴没有任何表示,他只得接着说道:“如今两边都已经知道有你这么回事了,只是还没有弄清楚,也绝没有想到他们找的是同一个人。不过,这只是个时间的问题,很快就会有人发现这个秘密,那时你的死期就到了。”
常百兴并不想知道老胡人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些消息,但他知道这位老人的能力,在这种生死攸关的问题上他不会也不能信口雌黄,尤其是这本与他无关,一旦常百兴被捕,他完全可以以一个不知情的受害者的面目为自己辩解。
但常百兴关心的是自己还有多少时间来解决这一难题。
“你的时间并不多。”老胡人似乎能洞悉常百兴的心理。“你一定要干吗?”
“不,你知道我干不了。”
“这就对了。我希望你别介意我自作主张,了结了这件事也就还上了我当年欠你父亲的人情债。”
常百兴自己的父亲与这位老胡人交情甚厚,但常百兴并不知道他会欠自己父亲的人情。
“那是我与你父亲年轻时候的事,几十年了,一直没有机会了结这桩心事。”老胡人叹道。“我给你约了个人,就是你冒名顶替的那个小兴,但他会不会接这桩生意很难讲。唉!任何一个头脑清醒的人都不会给自己招惹这么大的麻烦。”
黑暗中常百兴无法看清小兴的面目,只觉得坐在对面的这个人身材高得有些奇怪,因为,相对他这样高瘦的身材来讲,他抓住车窗的手臂就显得过于短小了。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马车出了长安正在向东而去。
听口音小兴绝不会是长安人,他的官话当中加杂有浓重的渔阳土腔,这种腔调在走南闯北多年的常百兴来讲并不陌生。
小兴道:“本来,既然是老当家的出面找我,我无论如何也要帮忙。但是,您的这桩生意在长安已经尽人皆知了,况且我也跟道上的朋友们讲得很清楚,接生意的并不是我,这也已经尽人皆知了。”小兴的话音非常的冷峻,尖细的嗓音也不像是这样高大的人所应有的。“所以,这个忙我很难帮。至于说到生意上,这桩生意看起来油水不少,只是在下福小命薄,没有造化来消受。”
常百兴此时心中感到了莫大的失望。这倒并不是因为小兴回绝了他的转托生意的请求,他是对自己感到失望。他深深地体会到,什么才是自不量力的失败者,过去他时常嘲骂鄙视的命运无常,今天终于落到了他自己的头上了。
“以您的经验来看,在这件事上我有几分机会?”常百兴问道。
“一分.99lib.也没有。”
“为什么。”常百兴觉得对方过于狂妄了,小闪根本不了解他的本领。在常百兴自己看来,如今要他刺杀太平公主和太子中的任何一个,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只是他还没有拿定主意该为谁干才最合理。
小兴似乎看出了常百兴的不服气,笑道:“如果我了解的不错,常兄一生从未杀过人吧?”
这个小兴的耳目一定比自己还要广,常百兴没想到对方会认出自己。
“既然常兄你没有杀过人,你又怎么能知道自己一定会办好这件事呢?”小兴说着,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把雪亮的尖刀。他将刀柄向前,递到常百兴的面前,讥讽道:“你难道不知道干你们这一行的都是些胆小鬼吗?如果你有杀人的勇气,这会儿你就该杀了我这个知情者。如果你在被我污辱时都没有胆量杀我,你又怎么能杀得了别人?”
常百兴彻底地明白了自己,偷儿就是偷儿,他在本行业中的水平越高,就越不可能去改行干别的,更不要说是去干与本行大相径庭的杀手了。
“对不住了两位,前面就是沐恩集了,请两位就在这里下车吧。”
小兴很不客气地将常百兴与老胡人留在了离长安四十里的沐恩集,自己坐着马车绝尘而去。
常百兴在下车的时候发现了小兴的一个秘密。
小兴在老胡人下车的时候向他略略欠了一下身子,以示送客的礼数。只这一小小的动作,让常百兴的贼眼看出了小兴原来是一个枯瘦的小个子男人,他为了装作身材高大竟坐在了一只大包袱上。
常百兴一时百感交集,竟站在官道上放声大笑起来。
第十一节
常百兴在上元夜的前一日被召入太平公主府中,却万没料到在这里遇到了姚元之。
那位阿牛老兄肯定是个没有头脑的家伙,他将常百兴领入了公主府中的东偏厅等候公主召见,却忘记了这里还有一位等候公主召见的大臣——他就是公主的眼中钉,太子的老师也是死党,当朝中书令姚元之。
常百兴与姚元之两人相见之下都吃了一惊,但两人都是城府极深的人,吃惊之际却都未有任何表示。常百兴守着尊重长者的礼数向姚元之叉手行过一礼,便径自坐在偏席上不发一语。
姚元之此时心如油煎,面上却沉静得很,只是守着自己中书令的身份,对常百兴的施礼略略一点头,连眼皮也未抬一抬。见常百兴在一边坐下,姚元之从腕上取下那串武则天女皇所赐的数珠,在指间不紧不慢地捻动,常百兴的出现可能就是太平公主的一个十分明确的表示,他很可能不会再活着走出这座府邸了。
“姚大人,公主有请。”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小太监进来传话。
姚元之站起身来,从藏书网容地理了一理衣襟,穿上朝靴,跟着小太监向门外走过去。当他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了下来,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手扶住向厅内打开的雕花木门,一手轻轻地叩着额头。
他只是在门口略停了这么一停,便迈步向等在院中的小太监走去。
在姚元之的左手离开雕花木门时,他的那串著名的数珠毫无声息地落在了门边供下人们跪坐的蒲草垫上。
以常百兴的身手,只在眼睛瞬一瞬的功夫,数珠便收入了他的袖中,而他的人在外人看来正双手伏地,头垂身俯,恭送这位偶然相遇的大人物。
常百兴心中暗道:这位姚大人心里一定怕得要死,以为常某人已经将他们全部出卖了,这数珠大约就是他最后的希望。他希望我怎样呢?我自己又能怎样呢?就此投靠太平公主正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不过自己的一生怕也就此被毁了。仍是两边瞒下去?怕是已经不行了。姚元之只要一出太平公主的府门,便会随便抓个名目在全城搜捕我常某。看来小兴说得对,这桩生意是自取死路。
“公主,事情不成了。”常百兴见到公主时催行鼓已要敲完了。
“你小子又卖什么关子?”太平公主今日的气色甚好,甚至有些喜气扬扬的样子。
“方才小人在偏厅里见到了一个人,前去传话的内相称他为姚大人。这个人识得在下。”
“姚元之?他会识得你?”
“在下并不识得他是哪个。可是,公主还记得洛阳大总管的事么?那一次的雇主就是他。”
“他是当朝中书令,他杀我的总管干什么?”
“这个在下就不清楚了。不过我想问一问,他是哪一边的?”常百兴觉得自己没到西市里去演剧真是可惜,他的表演当真太精采了。
“他是太子的老师,当然是太子的人了。”太平公主眉头紧锁,不耐烦道。
“他既然在您老人家府上见到了我,而他又清楚我是干什么的,您想他会得出什么结论?”
太平公主将脸微微扬起,额上那一对描画得精致绝伦的宽阔的秋叶眉慢慢地竖了起来,目光锐利地盯在常百兴的面上,停了一会儿,才轻轻地问道:“你怕了吗?”
“不怕是小狗子。自从公主您找上我,我就怕得要死。可我能不干吗?”
“这话说得好,你没有选择。”太平公主用手撑住手边的凭几,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使她那硕大的身躯站了起来,这似乎已经累得她喘息不止了。
当她喘息稍定,又道:“看起来,姚元之今天求见我是来看风色的。如果这个样子,明天动手就太没有把握了。你说呢?”
“在下素来没有主见。全凭公主吩咐。”常百兴知道自己要想保命就必须得依靠99lib.太平公主,至少今晚得依靠她,否则常百兴一出公主的府门便会有牢狱之灾。
第十二节
常百兴的运气实在是不怎么样,昨夜在太平公主府上被姚元之撞破了戏法,今夜又在太子宫中撞见了当今天子。
今天晚上常百兴是全副武装?99lib?而来。
昨夜常百兴向太平公主坦白了自己近日的大部分经历,甚至以往一切传说中的小兴所有的非法行为,常百兴也作为个人经历向太平公主坦白交代了。太平公主对此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甚至有些为小兴的故事着迷。常百兴有一张天生会讲故事的巧嘴,但他有意疏漏了他与姚元之的交易,当然,他自己的身份也未申明是一个冒牌货。
由于与姚元之的不期之遇,常百兴不能再冒险离开太平公主府上了,这一点太平公主深表理解,而且亲自吩咐人到客馆取来了常百兴的所有工具。
今夜是上元节,为了避人耳目,太平公主派人用自己的雉车将常百兴送至东宫墙外。
常百兴的任务十分明确,去看一看太子的动静。姚元之的突然来访打乱了太平公主的计藏书网划,如果太子已有准备,上元夜发动政变就显得太仓促了。
对于常百兴来讲这也是一个极其危险的时刻,因为,他所有的可能被怀疑为利器的工具在太平公主的监视下全部带在了身上。他知道,今夜自己若被太子的侍卫抓获,刺客的身份是确定无疑的了。
今夜里,常百兴如芒刺在脊的感觉格外的明显。在前几日,当这种感觉出现时他曾用尽浑身解数想将身后发生的事情弄个清楚,但没有结果。也许是疑心生暗鬼,然而,以他半生的经验,每当出现此种感觉时,便是有人在他身后跟踪。在这一点上他从未有过错误的判断,否则他活不到今日。
皇上的突然出现也使太子吃了一惊。
皇上自从重新登上宝座之后很少离开过大明宫,也许是在他母后武则天当朝时生活得太紧张了,他眼下全部的生活内容似乎只有一个——全力放松自己的身心,使自己过得快活一些。至于政事,有能干的妹妹太平公主和儿子李隆基替他操心。
皇上制止了太子传唤太子妃前来侍候,只留下他们父子二人在殿中。
“三郎,”太子行三,所以皇上唤道。“你还记得去年的上元节么?”
“是的,父皇,孩儿记得。当时中宗皇帝出关送金城公主远嫁吐番,父皇您为了避嫌自请为先行大臣,沿路办差。那时孩儿还在潞州任上,无日不思念父皇。”
“你是个孝顺孩子,这我知道。不过父皇也很难哪!”
太子突然跪倒在皇上面前,哽咽道:“谢谢父皇,请父皇收回成命,传旨还储君之位给我大哥。”
皇上笑了,声音虽然很轻,但伏在梁上的常百兴清楚地听到了皇上的笑声。只听皇上道:“你起来坐下,听我跟你说。若论仁厚无欲,你不如你兄长,若论机敏果敢,我这几个儿子当中以你为第一。你的兄长是守成之材,而你却是个创业的人才,在眼下这个时候,你说谁最适合继承大统?”
太子未敢答言。
皇上又道:“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天下是谁的天下?”
“是我们李家的天下。”
“错了。这天下可能是任何一个人的天下,它曾姓刘,也曾姓司马,姓杨,而且,就在人们都以为它姓李的时候,它却成为武氏天下。即使是在如今,你以为它单纯是姓李吗?”
这位皇上是个很好的教师,只听他娓娓道来,入情入理,不急不躁地将太子引入了一个非常严峻的事实。伏在梁上的常百兴为此赞叹不已。
“太宗皇帝的江山是打下来的,当时天下大乱,为此死人无数,血流成河。而你的江山却不能打,如今百姓太脆弱了,经不起战乱,如果一打,这江山兴许就不再姓李了。即使姓李,却也可能不是你我的。你要有耐心,用智慧,将这江山完整地演变过来。”皇上讲到这里停了一停,又道:“千万不要以为我是皇上,你是太子,你我父子可以为所欲为。如今不行,如今你我父子在位不过一年,对下既无恩,又无威,凭的是什么?只不过是太祖、太宗的一点余荫而已,所以,要有耐心,能忍,不怕吃苦。为了守住太祖、太宗的大好江山,就得有大智慧,哪怕走一点弯路也不要紧,有时候,弯路往往似远实近。”
“孩儿记下了。”
常百兴心想,这位皇帝与自己的儿子讲话也要绕一个大弯子,不知太子听明白了没有。常百兴自己对皇上的话也是似懂非懂。
“我这里有一本奏章,是宋璟、姚元之和张说三人联名,要我命你监国,将太平公主送往蒲州安置。这似乎有点操之过急,你们不妨再做一些研究。”说完,皇上起驾回大明宫去了。
见太子送驾回来,常百兴突然福至心灵,方才皇上的一番话一下子使他有茅塞顿开之感。如果能够绕上一个大大的弯子,也许就可以使自己从这件麻烦事情中解脱出来,还自己一个自由之身。
想到此处,常百兴摘下面罩,小心翼翼地解下背上的革囊,又将袖中领口等处暗藏着的所有危险的物件取出塞入囊中,将革囊在梁上放置安稳。这是他一生当中最大的抉择,而且时机稍纵即逝。
常百兴努力稳住心神,将右手食指伸至眼前,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见自己的手指镇定如初,便将手蜷起,用中指指节在梁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缓缓道:“太子殿下,请恕小民擅闯禁宫之罪。”
干燥的桧木殿梁在常百兴的指下发出了非常清脆的声音。太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他伸手抄起剑架上的宝剑,高声道:“什么人?”
常百兴有意十分小心地先伸出双腿,而后是半个身子,当他只有双手指尖勾住殿梁时,这才一松手从梁上跳了下来。他方一落地,便双手交互从背后抓住自己的肘部,跪倒在地,这在唐代,是最典型也最通用的投降姿态。
这是常百兴第一次面对面地观察太子。他发现,太子是个长身如鹤,丰神俊朗的青年,令人一见心仪。而太子一见他说的第一句话却让常百兴有五雷轰顶之感。
太子道:“他娘的常百兴,你这个混帐东西,这几天我还以为你在梁上睡着了,怎么到现在才肯来拜见。”
“小民罪该万死,理当早来投奔。”常百兴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太子怎么会识得自己。
“罢了,你小子命大,有贵人替你说话。”太子笑道。“一会儿姚大人他们过.99lib?来议事,你还是先躲躲吧,免得姚元之见了和你拚命。有什么事明天我再问你。”
常百兴不知磕了多少个头,这才千恩万谢地向殿门外走去。他刚刚走到殿门口,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一下他的肩头,只听得一个亲亲热热的声音道:
“您家走好,别忘了行李。”
常百兴回头一看,赫然见到客馆的那个油嘴滑舌的茶役正站在他的身后,只见他一手紧握一只短短的黑色筒弩,另一只手中提着的正是常百兴放在殿梁上的那只支支棱棱的新革囊。
常百兴终于恍然大悟:“原来你就是小兴!”
根据史料记载,这一年的二月,太平公主意欲结党加害太子,睿宗皇帝终于采纳了宋璟、姚元之和张说的建议,命太子监国,安置太平公主于蒲州(今山西芮城西北)。
谁知太平公主闻信怒责太子,太子畏缩,便奏言宋璟、姚元之离间姑母、兄长,将二人贬为远州刺史。
关于常百兴,自那日进入东宫之后,再也没有他的消息。有传闻说他被太平公主遣人杀掉了;也有人说是太子怕事,将常百兴暗自处决了;更有人说常百兴被太子放出,携金南下,隐居于市井之中,安享余生去了。
后来……,反正后来太平公主作乱不成,皇上禅位给了太子李隆基,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唐明皇。
第一节
崔浩从东都洛阳又回到西京长安的那一天,是大唐朝中宗景龙四年五月初八日。
与注重旅行的唐朝人相比,崔浩的行李显得过于简单了,他随身只带了一只小小的灰布包裹,里面是一双布袜、一只旧马球和一封推荐信。他从洛阳动身时放在里面的干粮早已在这两天的路途中吃光了。
他身上最惹人注目的是时刻握在手中的一只马球杆。
在常人看来,这并不是一支真正的马球杆。一支真.99lib.正的马球杆,要用来自南海的紫檀木或红木雕刻而成,坚实匀称,富有弹性,长度大约五尺五六寸,用来击球的球杆头部与球杆呈T型,直径两寸五分,长一尺二寸。球杆的握手处要根据使用者手的大小,雕刻出五指握杆的凹槽。
而崔浩的这支球杆却是用百年古藤条制成,上面满是结疤,头部比正常的九九藏书马球杆略短一些,却粗大许多,那是藤条的根部自然生成的一块弯曲的结。球杆的握手用牛皮绳缠成,牛皮已经被汗水浸得发黑,很显然,使用这支球杆的人一定是赤手握杆,而没有如常人那样戴着昂贵的小麂皮手套。
当崔浩见到西明寺的寺主慧范大师时,他仍然想不通那个一直在困扰着他的问题99lib.:一个僧人与马球会有什么关系?而且,慧范金黄色的双瞳也明确地告诉他,此人还是一个胡僧。
“哈哈哈哈,”慧范好像是有一张天生的笑脸,爽朗的笑声极有穿透力,似能轻而易举地感染他人的情绪。“你能来真太好了。你师傅说你是个天才的马球手,日后全靠你了。要多出力呀!”
这个慧范和尚大约四十几岁的年纪,面色光润,身体强健,动作迅捷而又不失优雅,完全没有大多数僧人身上的那种慵懒神气。从他弯曲的鹰鼻和金色的瞳孔可以看出,他身上有着明显的波斯人血统。
他身上的丝质衣料也不是僧人应该穿着的,因为那太昂贵了。若不是他头上的戒疤,以他雍容的气度和华美的衣着,人们一定会以为这是长安西市上的一名成功的波斯商人。
慧范和尚对眼前这个青年人还算满意。一见之下,他便看出这是个有进取心的好青年。虽然他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但他已经在竭力做出成人的神气和举止,背挺得很直,目光严肃而真诚。这是个可堪造就的人才。
尤其令慧范感到高兴的是崔浩的容貌。他不是个漂亮孩子,也不属于英武一类,他的面目柔和而聪慧,发黑如漆,身材不高不矮,有些偏于瘦削,但却灵活有力。
特别是他的一双手,这一点最重要,他有一双纤长而灵巧的手。
一个上等人怎么能有一双庄稼汉的粗手?
“二十年前我也曾是个不错的马球手,我还为天后她老人家表演过。”说这番话时,慧范没有一丝夸耀自己的神气,他只是在闲谈。不过,天后武则天对马球的痴爱,是上一代每位马球手的梦想。“蒙她老人家赏识,我这些年一直过得还不错。打马球虽是末技,但很可能会给人带来意想不到的机遇。你师傅在信里对你的评价很高,说你诚实,聪明,还勇敢。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事实?”
崔浩的双手端端正正地放在膝盖上,背挺得很直,目光注视在慧范的微笑上,答道:“我只听师傅说这里需要一个人,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所以他让我来了。至于说聪明和勇敢,我不敢自夸,但诚实没有问题。”
慧范笑了。“如果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一定不会这么回答问题。不过,对于你,我基本上满意。”
“球赛在哪一天?”
“不,孩子。球赛虽然很重要,但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你先在这里住下,咱们可以慢慢来。”
崔浩被安置在西明寺内的一套华丽的客房中,慧范和尚还派了一名十四五岁的小和尚伺候他的起居。这西明寺原本是隋朝越国公杨素的府第,坐落在靠近西市的延康坊,建构精雅,美伦美焕,是长安城中最华丽的宅邸之一。大唐贞观初年曾赐与濮长王李泰为宅,李泰死后才改建为寺。不过,从崔浩进寺以来一路所见,他处处深切地感觉到,这里的寺主一定是个好享受,爱奢华的人物。
对于这位慧范大师的情况,崔浩知道的不是很多。他只听师傅讲过,此公曾受武太后荣宠,如今又受到当朝韦皇后和太平、安乐两位公主的信任与重用。他的头衔极多,既是御赐的银青光禄大夫、上庸县公,又是圣善、西明、中天三寺的寺主。特别是圣善寺,是两年前当今皇上为武太后追福而建,费钱无数,慧范大师能为其寺主,他在京城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第二节
崔浩在西明寺中过上了极舒适的好日子。
头一天早上,崔浩享用了一顿平生从未见过的最为精美的早饭,胀饱的腹部与口中回味无穷的软香滑腻使他对这一次的长安之行充满了美好的憧憬。
与崔浩同席的是一个面色青白,身体羸弱的青年人,大约二十四、五岁的年纪,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青布袍,他自称是个诗人,名叫张仲,字亚夫,如今在寺中为寺主管理账目。
在小和尚进门来收拾杯盏的当口,张仲用没有一丝口音的长安官话,细声细气地对崔浩道:“寺主吩咐过,一会儿有人来给你量体做衣裳。完事之后,你可以到后园的鞠场上去练马球,也可以上街去游玩,一切都随你意。”
说话间,张仲向崔浩递过来一只半新的钱袋,“这里面有一缗钱,是寺主给你上街时零用的。”
从张仲冷淡的目光和僵硬的手指上,崔浩感觉到了对方的一丝敌意。然而崔浩没有把这些放在心上,对方不过是慧范大师的一个小管家而已。
“替九九藏书我谢谢大师。”崔浩的语音清亮,朝气蓬勃的面容上散发出一种年轻人特有的无所畏惧的光芒。
“寺主请你晚上与他一同用饭。你自己对他讲吧!”张仲垂下眼睑,悄没声地离去了。
崔浩手中的钱袋虽然不新,但绣工精雅,这是当时的年轻人梦寐以求的装饰品。单这个钱袋便已价值不菲,更何况里面还有一百枚十文的铜钱。
自去岁以来,关中大旱,长安城中百物腾贵,一斗米的价格高达上百文钱,这是丰年时的五倍。即使如此,钱袋中这一千文钱完全可以供他三个月的口粮,而这居然是慧范大师给他的零用。
机会!崔浩在洛阳的马球师傅多次对他耳提面命:人不要怕穷,怕的是失去机会。你这一生中不会有许多次的机会,只要你抓住一次就够了。错过了机会,你不过是个白来一世的臭皮囊罢了!
这一次一定是我的机会。
虽然崔浩并不知道在后面的日子里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在等待着他,但他相信,那一定会是些不平凡的经历,为此他将无所畏惧。要出人头地,就应当勇于进取。只要慧范大师是一个真正的大靠山,他一定会有机会。
来给崔浩效劳的不单是裁缝,还有一名靴匠。两个人都很老,皱纹满面,动作迟缓,但在他们谦和的目光中时时流露出的是当行出色的艺人们常有的那种自信。崔浩相信,当自己手握马球杆的时候,目光中流露出的也一定是这样?99lib.的神情。只是,他的目光比这两个衰迈的老人肯定会锋利许多。
这二人来去始终未发一言,只是轻手轻脚地量过崔浩的身材尺寸,画过他的靴样,便离去了,甚至没有问过有关衣衫式样与质地等必须要问的问题。
管他呢?有新衣可穿总是好事。崔浩也没有忘记,少问多看是一个成功者必备的品质。
午后崔浩练球的时候,慧范到鞠场边看了一小会儿。他没有与崔浩搭话,只是远远地摇了摇手,让崔浩继续练球。
崔浩练球的方法与一般的球手不同,他在场地中随意地摆放了九张条凳,算是球赛中的五个对手和四名队友,他自己则策马穿行于众条凳之间,将散落在各处的马球用不同的手法和姿势打入球门。
慧范在他西明寺的马厩中有十余匹非常实用的好马,遗憾的是,除了一匹神骏非凡的大宛种黑马以外,其它的都是毛皮杂驳的花马。不过,这些花马也都是些非常出色的好马。
崔浩有些不明白,以慧范的财力和势力,他的马厩中应该全部是毛色纯正的漂亮马匹,而不应都是些虽然品地极佳但也着实不够体面的花马。
马厩中有五匹马的小腿上绑着软皮护甲,这是那种专门用来进行马球比赛的马匹。
崔浩选中的是一匹八岁口的灰斑马。这虽是一匹老马,但它的四条腿仍然结实有力,在鞠场上跑起来时步幅小,冲刺快,转折时轻松如意。
这是匹久经赛事的好马,崔浩暗中赞叹道。在他以往的经验中,他从未驾驭过一匹这样善解人意的良驹。当他纵马于想象的对手中时,这马好像能与他的心意相通,在条凳中冲、抹、转、靠,根本用不着他用马刺去踢或用手拉缰绳,而是随着他身体的倾侧转折,便能全如其意。在赛场上有这样一匹宝马相助,他能够战无不胜。
当崔浩训练结束时,他发现慧范大师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去。这让他有些失望,他在训练的最后阶段向慧范展示的是自己的绝技。他让三个小和尚在球门附近从不同的方向向他投掷马球,而他在球门前往来奔突,用他那柄老藤制成的球杆不住地击、勾、挡、挑,将激飞而来的马球射向球门。虽然他只能射中十之六七,但这样的绝技也可称是天下少有了。
不知道慧范大师是否看到了他的这一绝技,崔浩有些扫兴。以往,他每一次施展这一绝技,都会得到满场的喝彩声,而如今场上只有三个奔来跑去,灰尘满面的小和尚。
第三节
“人手已经找到了?”
太平公主的目光注视在慧范的面上。这目光既不严厉,也没有刻意的凶狠,然而,就是这平静的目光却常常使人不寒而栗。此中所隐含的绝大的威严与权势使慧范常常激动不已,他为自己能够接近并借用太平公主的权势而庆幸,同时也对太平公主凶悍的政治手段心存戒备。
慧范小心翼翼地答道:“人现在住在我寺里,是我们留在洛阳的人推荐的。人还算体面,球技也还过得去。”慧范有意在自己的话中留有余地,虽然他认为崔浩在球赛中一定会有很好的发挥,但为了避免在可能出现的失败中不必要地承担连带责任,他觉得还是把决定权留给太平公主为好。
按实际年龄算,太平公主应该超过五十岁了,由于保养得好,看上去,她只有四十几岁的模样,发黑如漆,肤色光润。美中不足之处是太平公主的身体太胖了,大大地超过了美人丰腴的标准。
从另一方面看,太平公主额头宽阔,下颔方正,相貌很像她的母亲武太后。慧范私下里常常会想,武太后的几个儿女中,只有这个小女儿最99lib.像她,有她坚毅的性格和强硬的手段;而那几个都曾被选为太子的不争气的皇子,却都是他们孱弱的父亲高宗皇帝的真传,这也包括当今万岁。
“你还是改不了那种处处留余地的老毛病。”太平公主可不想任何一个为她效命的人心存侥幸,两面讨好。至少,这些人应该在官位与金钱的诱惑下保持应有的贪欲,或者,鉴于她以往对不忠实者的严厉处置,使这些人有所畏惧。她的母后武则天曾反复地叮嘱过她,对于臣子,虽然金帛、官位可以结纳他们的忠心,但只有畏惧才能使他们忠心不改。
“你以为韦皇后的势力真的够大了?”太平公主冰冷的目光中并未流露出一丝恼怒,甚至不快,依旧是那么平静。“大到可以让你在我们俩人之间重新选择了?”
虽然太平公主的这几句话一针见血,但在慧范心中引起的只是些许不快。他并不十分的畏惧这位人人都怕得要死的武太后的小女儿,因为他清楚自己的手段,更清楚自己的立场,他也知道,太平公主也十分清楚他的立场。眼前的争论与讥刺只是他们二人之间时常在发生的调侃。至少慧范是这样认为的,他也有理由这样认为。
“韦皇后的势力确实已经够大了。”慧范根本没有理会太平公主目光中突然迸发出的怒火,这本是当然要有的表情,每当慧范谈及日渐坐大的韦皇后时,太平公主至少要做出不能苟同的表示才是。“如果小僧不是非常的了解内情的话,我很可能会去投靠韦皇后。只是……。”
讲到这里,慧范有意顿了一顿,方道:“天后她老人家殡天之前是我在为她老人家治病。她老.99lib.人家对我说,慧范小子,好好的守着我女儿。我那几个儿子没有一个有出息的,将来李氏王朝全靠她了。我从一个卖艺的波斯胡能有今天的地位,全靠太后她老人家,所以,我没有什么可选择的。”
“哼,你大概还不知道,我母后还说过这么一句话,馋嘴的猫儿养不住。”太平公主面上的怒容早已消失殆尽了。
“那大约是主人家没有什么好东西给它吃。”
慧范机巧的应对引逗得太平公主哈哈大笑起来。“你带那小子各处走走,看一看他是不是块材料。”
第四节
崔浩跟着慧范出门时,骑的是慧范马厩中最漂亮的那匹黑马,慧范只是骑了一匹不错的黄斑马与他并辔而行。
出门前,有人把崔浩的新装送到了寺中。说是新装有些名不符实,送来的四套外衣中竟有三套是半新的,虽然衣料的质地华贵,裁剪手工无可挑剔,穿在身上也十分的合体,但这衣衫却好象是曾被浆洗过两三次的样子,没有新衫特有的那种不甚合顺却格外醒目的模样。其余内衣靴袜等物,除却分外的精美之外,倒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崔浩虽不知慧范是什么用意,但他心中清楚,既然为他准备了三套旧装,就一定有他的道理。所以,崔浩选了一件淡灰色的丝质窄袖胡服,在腰上系了一条淡青色丝绦,头上是与丝绦的颜色相配的软脚幞头。慧范送给他的那个半旧钱袋被他很随意地系在了腰侧。
当慧范见到装份一新,丰神隽朗的崔浩时,面上现出了赞许的神情。做这么一件旧衫大约要五件新衫的价钱,这小子是那么一回事,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孺子可教也!
“从今天起,你的郡望为博陵,是博陵崔懿的后人。”慧范递给了崔浩一札文99lib?书。
第一件文书是一张引票,也就是大唐人出行时必备的身份证明,上书:博陵崔氏(懿)三房孙崔浩行引,居洛阳,禁婚。下面是有关年貌特征的描述,皆与崔浩相符。上面除去必不可少的洛阳县印外,还加盖有监察御史的紫红大印。
这个博陵崔懿曾在前燕为相,其家世代高官不绝,曾在隋朝的《氏族谱》中列为一等士族,与清河崔宗伯、崔元孙两家并称“三崔”。虽然经过了本朝太宗、高宗两朝对山东士族的压制,所有士族例降一等,但世俗相尚,人们对士族子弟反而越发的热衷起来。所以,有了这张出身高贵的引票,只要不被本族子孙揭露,崔浩在长安就可以有很好的前途,至少也可以娶一个嫁资丰厚的新娘来养活他。这就是所谓“禁婚人家”的好处。
引票中的“禁婚”字样,指的是唐太宗当年对前朝各大士族的一种限制手段,禁止他们私自婚配,所有这些人家的婚嫁都要经由礼部批准方可。这是为了避免当时那些出身草莽,跟随太宗皇帝打天下的开国元勋们为了抬高身份,与这些根深蒂固,仍有相当政治势力的士族联姻,结成新的势力,以至于难以控制。
此外还有一件陋习,就是当这些士族与非士族的人家通婚时,由于门第不相衬,他们要收取大量的钱帛以弥补这一差距,这就是所谓的“赔门财”。
这可当不得真。崔浩对此事多少有些了解,心想。
“你不必担心。”慧范似乎看出了崔浩的心事。“崔氏的族谱上有你这个人,而且礼部的档案里也有你的出生记录。凭着99lib?这些,你可以说是货真价实的博陵崔氏子孙。”
虽然崔浩对朝中的政事一窍不通,但可以想象得出,如果没有非同寻常的势力和关系,把一个洛阳土著摇身一变为出身高贵的士族子孙根本办不到。
第二件文书有些奇怪,它不是像正99lib.常的公文那样封口平直,而是斜着封了一个尖角。封套的正面有一个朱红的“敕”字,下首书“交尚书省吏部”。封套的封口处有一个圆圆的蜡封,似乎是个虫鸟篆的“乐”字。这件东西崔浩听人讲过,但从未亲眼目睹。据说这种斜封文书是当今三位权势熏天的女人,也就是韦皇后和她的女儿安乐公主,还有太平公主专门用来卖官鬻爵的一种文书。时价是从八品员外郎要二十万钱,四年考满便可入流。
这样的斜封文书从宫中发出,越过主管诏敕政令的中书省和门下省,直接发到主管甄选官员的吏部,视众宰相如无物,所以,这些买来的官职便被称为“斜封官”。
“这也是我的?”崔浩有些不相信自己的好运气。今日他摇身一变,从一个缺吃少穿的穷小子变为士族子弟还不算,竟然还要做官!洛阳的师傅讲得真不错,这位慧范大师实在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机会!小子,你出人头地的机会来了。崔浩的心中在狂吼。
这是正常的反应。看着崔浩犹显稚嫩的面容上惊疑不定的表情,慧范心道。“别露出穷小子样来。”慧范的声音第一次严厉起来。由于有了切实的恩惠,慧范就有权力也有义务教导崔浩成为他想让崔浩充当的那个幸运的角色。“你是世家子弟,不论见到什么珍奇的东西,你都要当它是挂在你床头的蝇拂,没什么可奇怪的。今后不论遇到什么好事,你也要当它是早饭一样每日都有。听明白了?”
“是。”崔浩暗想,以前我可并不常有早饭吃。
“大声点,我听不见。”
“是,大师。”崔浩有一副天生的好嗓音。
一阵激风骤雨般的呵斥之后,慧范又恢复了往日循循善诱的好教师的样子。“一个尊贵的青年要声音清朗,口齿清楚。特别是在与尊长回话的时候,要懂得用你的声音而不单单是言语去影响对方。”
“您说得是,在下记住了。”崔浩觉得,他找到了一个最好的老师。
吏部选院在皇城五横街北,慧范似乎对这里是熟门熟路,从守门的军士到穿着五品官服的吏部主事对慧范都表现出非同寻常的恭谨和敬意,叉手执弟子礼。这一方面可以说是礼佛敬僧的习俗使然,但崔浩却无从想象僧人出入官府竟这般的随意和大模大样。
不过慧范却好像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架子,见到每一个人都很随和。崔浩能够清楚地看出来,这种随和竟似好脾气的长官对下属的那种随和。由于慧范的面子,崔浩竟也受到选院中官员的另眼相待。崔浩选官的手续转眼间就办好了,委官的“告身”被专人送到中书、门下二省和尚书省长官处钤印。不足一个时辰,崔浩已经成为殿中省尚乘局的奉乘员外,官阶从八品上,是个为皇上管理出行车马的小京官了。虽然员外官不是正职,只领半俸,还得在京中候选,但崔浩到长安这几日之内,从一个身无长物的穷小子一跃成为从八品上的候补官员,身份可谓是判若云泥。
崔浩只觉得有些个头晕,以至于一个劲地想要撒尿。这一连串的好事来得太快了,让他来不及思索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都是为了什么。
第五节
走出吏部选院,慧范引着崔浩向西出了皇城。
崔浩此时骑在马上仍然有驾云的感觉,摸着怀中的告身,他突然觉得非常的好笑,慧范大师申斥得没有错,世家子弟怎么能只见了一张八品的告身就变得不知所措了呢?这本应该算不得什么,不值一笑才是!
想到这里,崔浩迷离的目光渐渐地重又清澄起来,身子在马上坐得笔直,一只手轻松地握住马缰绳,另一只手如贵戚子.99lib.弟一般隽逸地斜搭在马鞍桥上,衣衫的下摆随着黑马的步态不住地飘动。
好一个美少年!
他学得很快。慧范一向自许眼光独到,看人从没有错。这一次至少成功了一半,也许他真能替自己办成那件大事。
自当今皇上继位以来,慧范一天比一天失望。这种失望来源于很多方面,他自己非常的清楚他的立场,他是武太后的人,要为武太后办事。武太后可能有她自己的问题,但宠信张易之兄弟这群小毛孩子,任其胡为,以至让张柬之等人篡夺了大权,这是慧范深为武太后可惜的。当然,人老了难免糊涂,但当时她老人家完全可以传位给太平公主,立太平公主为皇太女不过是她老人家一句话的事情,怎么就这么的优柔寡断?
按说当今皇上对他的这位亲妹妹太平公主相当的不错,但慧范实在为公主惋惜。同时,他也着实地看不上韦皇后她们那一家子人。一个粗俗的,毫无教养的人一旦得志,那副嘴脸简直就是罪过,更何况是韦皇后她们这一大家子粗汉,有这些人在朝堂之上胁肩诌背,武太后当年的雍容与优雅已经荡然无存了。更有甚者的是,韦家的一步登天,在长安城中造成了一种可恶的急功近利的风气,人人都以为财富和高贵的身份能够在一夜之间唾手可得。此缪种流传,对太平公主日后的事业大为不利。
慧范与崔浩各怀心事,不觉间来到了一座巍峨的府门前,门上匾额是当今皇上御书的三个巨大的金字“定昆池”。
“这是安乐公主的新府邸,原本是停泊货船的地方。”
崔浩见慧范原本宝光流动的脸上现出一种他说不出来的神情,虽然慧范是在笑,但这笑容解释为一种自嘲可能更确切些。也许他对安乐公主有所不满,也许这里曾是他的失意之所。崔浩心中对此一无所知,他只知道安乐公主是韦皇后和当今皇上最宠爱的小女儿,权势极大。
“知道为什么叫定昆池么?”慧范对门边向他叉手施礼的军士和仆人只是挥了挥手,连马也没有下,便带着崔浩从马道驰进府内。“安乐公主原本向皇上要昆明池,但皇上没有同意。于是,她就造了这座定昆池,比昆明池更大,更华丽。”
“这是为什么?”
“因为,昆明池是太平公主的!”慧范眼角的皱纹深了起来,目光有些许凝重。
这确实是一个巨大的园林,崔浩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有数十亩大小的池塘,精美非常的主建筑群在池塘的南岸,从府门边过去还有一箭之遥。美中不足的是,这座园林中的植物太差了。崔浩可以自许的两大才能之一是马球,而另一项就是他在植物方面广博的知识。这么一座园林却没有与之相称的高大树木和珍稀花卉,就好似美人没有梳装一般。这个安乐公主可能并不是一个真有情致的人,她造这个园林不过是为了与太平公主斗气罢了。
“你看这场地怎么样?”
崔浩早已注意到了池塘东面的这块鞠场。他跳下马来,用靴子使劲踩了踩,拭一拭场地的硬度,又蹲下身子捻起一撮泥土。这泥土柔腻而不粘,嗅起来有一股子清香。
“这是从川西运来的红粘土,上面每天都要撒上一遍麻油。”慧范并没有下马,他希望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仔细观察这个年轻人。“太平公主在兴道坊的府里也有这么一个鞠场。”
“是博陵崔家的人吗?过来,让我瞧瞧。”安乐公主斜倚在一张矮脚藤榻上,看上去只有二十几岁的年纪,身体虽然不够丰腴,但长得很美,一双细细的,用波斯螺子黛描画的蛾头眉似是有生命一般灵动。
“多漂亮的靴子呀!”安乐公主用纤纤的小手轻轻拉住崔浩外衣的下摆。“唷!丝内衣,真的是世家子弟,多了不起。”安乐公主此时已经将手伸进崔浩的外衣里面。
崔浩有些紧张,隔着薄薄的丝质中衣,他可以感觉到安乐公主手上的温暖,也可以清晰地感觉到那纤巧的小手在贴着他的大腿内侧向上爬。他求救似地向慧范望去,只见慧范大师面上宝光内敛,似乎什么也没有察觉。
这是个大胆而又放肆的女人。对此崔浩全无经验,更没有心理准备。
不得已,崔浩只好像是很殷勤地样子向侧面迈了一步,从矮几上取了一杯西凉葡萄酒,单膝着地,将盛满血一般殷红的葡萄酒的白玉杯举至齐眉处,轻声道:“能够见到公主一面,小人不盛荣宠。”
“真是好甜的嘴呀!”安乐公主捏住崔浩的面颊轻轻地摇了一摇,接过了玉杯。“你坐在我脚边来好说话。”
崔浩侧身坐在藤榻的一角上,心中不住地叮嘱自己:要放松,千万不要紧张,别像个乡巴佬一样上不了台盘。他这会儿真的99lib?t>希望自己能够像个世家子弟那般从容,洒脱。安乐公主认为他是什么人并不重要,他希望慧范大师能够看出他是个可造之材。
“慧范,你这几天是不是又让我娘召到宫里去了?我娘对你还满意吗?”
原来这位公主对谁讲话都这样肆无忌惮,崔浩年轻的心中又微微感觉到一点失落。
“公主,您太抬举小僧了。没有的事。”慧范的语调轻松诙谐。“皇后玉体康健,心情娱快,哪会用得着小僧。”
“你这黄眼儿的胡儿又在扯谎,什么事能瞒得了我?”
“公主说得是,不过真的没有那事。”
“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利?要不要本宫出面给你帮个小忙?当然,这也是本宫略尽孝道。”安乐公主面上的笑容如牡丹初放一样灿烂,显得是那样的天真和随意。
“多谢公主了。”慧范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不过,我听说公主正在物色好的马球手,是这样吧?这个孩子刚到长安来,我看过他打球,是个好手。”
听到这话,安乐公主位过崔浩的手来看了看,对慧范道:“你推荐的人不会错。我常听父皇讲起当年天后时候的事情,他说,当年的马球手里你是第一高手。”突然,安乐公主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你前些天向本宫要的那张告身是给他的吧?”
“正是。还不快向公主谢恩。”
崔浩用右手的拇指轻快地一挑胡服的下摆,顺势跪倒在地,向安乐公主深施一礼。他的这一连串动作洒脱漂亮至极,连慧范也没想到他会有这么一手。
“罢了罢了。好孩子,日后好好干,姐姐会疼你的。”
对安乐公主这满口的胡言乱语,崔浩着实有些头大。这位公主倒极像是在市井间长大的酒店主的女儿。九九藏书
第六节
太平公主给崔浩的印像是威严,高不可攀。
太平公主在的府邸所在的兴道坊处在朱雀大街东侧,与皇城只隔了一个街区,是京城中最好的地段。
看起来,太平公主是个注重身份的人,崔浩到了她这里也格外的小心谨慎起来。
“博陵崔家?第三房?”太平公主正襟跪坐在坐席上,左臂倚住一只格外厚重粗大的凭几,以减轻她胖大的身躯给双腿带来的压力。
这小伙子看起来倒是像那么一回事,跪坐在软垫上,双目下垂,一副恭谨的样子。这身衣装也不错,一巾一带都恰到好处,不过这多半又是慧范耍的鬼聪明。方才这小伙子进门时行礼的动作漂亮以极,太平公主却觉得有些个眼熟。是了,当年天后在朝的时候,慧范向母后行礼时就是这个样子,带着一股子自信又满不在乎的劲儿。
“很好,很好。博陵崔氏出过不少的佳公子,你也不错。会干些什么?”太平公主想知道这个青年是不是个绣花枕头。
“刚选的尚乘局奉乘员外。”
“本宫是问你有什么本领,你那芝麻绿豆大的官儿不用在这儿显摆。”太平公主有意给他碰了个钉子。
“小人在洛阳时打过马球,也略微懂得一点药材。”崔浩觉得实话实说也许是最好的办法,在太平公主如刀锋般尖利的目光下,吹牛或者扯谎都极不明智。99lib.
太平公主摇了摇头,有意显露出一丝失望的神气。“那你可不是个做官的材料。不过,日后在金吾卫里你也许会有发展。”
左、右金吾卫是长安城中的治安部队。为了在外邦使臣、商旅面前显示大唐的国威,金吾卫的兵士全都选的是长安、洛阳两京官员、富户的子弟,而且要长得高大漂亮。“选婿要选金吾卫”,这是自汉代以来就在流传的佳话。
这可是个非同寻常的好差事。崔浩有些迷惘,但他没有忘记起身离座,再一次向太平公主施礼。“多谢主公栽培。”
当年崔浩在师傅的严责之下苦练朝中礼仪,每日叉手下跪的要练上千百次,直练得他腰腿疼痛难忍。更可怕的是,因为恐怕磨破了唯一的一条裤子,他不得不光着双腿,只在膝盖上扎上两块粗麻,为此,他的膝盖常常是被磨得鲜血淋漓。如今看来,师傅也是希望他有一天能够成为上等人,能够与大人先生们雍容揖让。日后一旦发达,必99lib.定要好好报答师傅,替他买一匹好马!
太平公主扫了一眼坐在一边的慧范,又问崔浩:“你到安乐的定昆池去过吧?她那里比我这儿如何?”
“定昆池很大,也很华丽。”崔浩略沉了沉,声调平缓地答道。“您这里和那儿不同。小人进门时就嗅到了一股香气,您这大厅的梁柱大多是用香樟木造的。”
“哦?”
“安乐公主的大厅是用柏木造的。不过,安乐公主好像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柏木与产自南海的香樟木相比,就好似粗葛比蜀锦,两者身价判若云泥。崔浩觉得自己既讲了实情,又对太平公主恭维得恰到好处。
“这小子还有些眼力。”太平公主这话是讲给慧范听的。“不错,有前途。”
慧范的心中此时也大感宽慰。崔浩的机敏和天生的佳质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对太平和安乐这两个天下最难缠的女人他竟能从容应对,把他引入上层圈子一定不会引起什么不便,而他也必将会为自己带来许多关键的消息。
慧范自己有一个非常精干,而且效率极高的消息网。自从前些年发生了太子逼宫的事件,他在韦氏族人中安排的消息来源不幸遇害,他就一直在寻找一个能干的人打进韦氏的圈子里面去。崔浩的身份正合慧范的用处,因为,人们在游戏时无意中泄露的秘密比在朝堂之上高声讲出来的要多得多。
特别是在前不久,安乐公主向皇上和皇后求恳,想要立她为皇太女,成为古往今来第一位明正言顺的皇位女继承人,尽管他还有三个哥哥和一个弟弟仍活得好好的。
慧范认为此事非常严重,严重到危及大唐江山和他的恩主太平公主的性命。虽说韦皇后和安乐公主对慧范一向是着意拢络,但慧范心中清楚得很,如果假以时日,韦皇后必定会夺得皇权。当今皇上能够容忍韦皇后私畜内宠,淫乱宫闱,其孱弱可想而知,他如今不过是个必不可少的摆设,禅位或被弑只是早晚的事。
一旦韦氏掌权,天下必将大乱。韦皇后毕竟不是武太后,她比不上她婆婆的一根小脚指头。
再说那位安乐公主,虽说她是金枝玉叶,却没有皇子皇孙们常有的柔弱。也许是因为她出生在她父母被武太后贬到房陵去的时候,安乐公主十五岁以前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宫廷生活,她在民间长大,沾染了民间的泼辣无礼,也继承了她母亲的大胆狂妄。她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在这个关键的时候,慧范必须要准确掌握韦氏的一切行动.99lib.,通过崔浩,通过安乐公主。
韦氏发难是必不可免的,但一定要让他们按照慧范自己为她们设定的计划行事才好。所以,身为韦皇后谋主之一的慧范觉得有必要制定出一个人为的,可以控制的宫廷政变计划?99lib?。替韦皇后,也替太平公主。
第七节
每隔一段日子,慧范都要骑马从延兴门出城。长安城中有许多人都知道慧范在城东有一所占地三百多亩的庄园,那不是他所管理的三座寺院的庙产,而是他个人的私产。但是,这许多人都不知道,与他那所庄园相距不远的龙首渠边,慧范还有一处只有几亩大小,而且很破败的废园。
五月十八日,慧范带崔浩来到了这座废园。看起来这原本是一座有两三进院落的园子,从外面看上去十分的破败,园子里面,至少是崔浩此时所在的前院却打扫得干干净净,显然这里常有人居住。
院中的凉棚下铺了一张著名的郴州竹席,上面陈设有酒食、点心和水果.99lib.,却静悄悄的看不到人影。
“你在这里用些点心,我去见个人就回来。”说完慧范又骑马匆匆离去了。慧.99lib.
范今天的装扮有些特别,他只穿了一件极普通的灰色夏布僧袍,白袜青履,全然看出不出是三大寺主的身份。
崔浩对这个园子有些好奇。他发现院中的凉棚并不是常见的青藤或紫藤,也不是珍贵的西域葡萄,而是一种叫作菟丝萝的药材。空气中弥漫的奇异香气说明在后园中一定还有更多的珍稀植物。
这些珍稀植物的香气对崔浩是一个绝大的诱惑。他觉得自己对植物很可能怀有一种病态的热情,这也曾促使他走遍了东都洛阳内外的每一处名园,使他成为一个对植物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广博知识的青年。
他从席上取了一个早熟的红籽甜瓜,步态随意地向后园踱去。果然,后面是个有两三亩大小的药圃,一畦畦,一丛丛,一盆盆的药材大约有上百种,而且都受到了很好的照顾,生长得非常茂盛。崔浩很希望自己也能够有这样一座药圃,每日在此莳花弄草,那真是无限的乐事!他又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如果在长安事业有成,何愁一座小小的药圃?
突然,他在心底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发现空气中隐藏在浓重花香下的一股气味,同时,他也发现了在园子最远处的墙下有两三畦奇怪的植物。
当崔浩走近那些植物时,那种奇怪的气味越发的浓重起来。这不是植物的气味,尽管崔浩看到了一大片皇家明令禁止种植的剧毒药物——野葛。
这野葛又叫胡蔓草,它的叶子有剧毒,人食之后,一饮冷水,毒性便发,只有羊血可解此毒。不过,这野葛味道辛涩,难以入口,所以极少有人会误食。而且,野葛没有这么令人奇怪的气味,这气味腥臭难当,一阵99lib.
阵地似是从墙外飘来。
墙边有一个破旧的角门,门上的朱漆尽已脱落,木板也早已开裂出大大小小的缝隙。从缝隙中望去,崔浩看到隔壁又是一个小小的跨院,有一老一少两个人正在一张大石案前忙碌着。崔浩的目光移到墙边的一株粗大的公孙树上,他终于发现了那股气味的来源。
树上有两张密眼渔网裹住的黑乎乎的东西吊在那里,虽然已经肿胀腐烂多日了,但仍可以看得出那是两?99lib.具人的尸体。尸体的下面是一方肥沃的黑土,上面大大小小地生长着不少的奇异的红色蘑菇。这种蘑菇形状细长,头上尖尖的,长满细密的绒毛,身上呈现出一种妖艳的红色。崔浩识得这种蘑菇,因它的形状很像写字用的毛笔,所以它叫“鬼笔蕈”,有剧毒。
再看石案边的两个人,口上都蒙着浸过水的布巾,手上戴着粗厚的布袋。年长的那个正在把案上的几个已经焙干的鬼笔蕈用竹刀切碎,年少的那人则把切碎的鬼笔蕈倒入一个石钵中仔细地研磨。
终于,少年从石钵中倾出一撮细细的灰色粉末,老者又将这些粉末装入一只醉红色的瓷瓶中。那瓷瓶还没有人的手掌大。
在进行这一切的过程中,两个人始终小心翼翼,甚至有些战战兢兢。
他们是应当小心些,崔浩心道。这?99lib.种毒药,即使是不小心沾在皮肤上也可能让人大病一场。只要是食下去一点点,便终身饮不得冷水,一饮冷水,人就没命了。
这种毒药崔浩没有见过,但他听一个老波斯人讲过。这是一种产在中土却被波斯人改造过的剧毒,名叫“菌药”,制造方法十分的繁复。首先他们要给一个药引——也就是一个活人每天喂上一定量的野葛和上好的食物,但不能让他饮用冷水。等到那人长得肥胖起来,再给他饮一碗冷水,让他毒发而死。然后将死尸吊在树上,下面铺上含有鬼笔蕈菌丝的沃土。当尸体腐烂,汁水滴落在地上时,鬼笔蕈生出,菌药也就制成了。
这是一种非常阴险的毒药,不似野葛有一股辛辣的气味,它不但没有气味,据说吃到口中还有一股了格外鲜美的味道。食过此药,一饮冷水,必死无疑。
崔浩无意间撞见了这种事情,他的心里有些害怕。当他悄悄地回到前院时,慧范正骑马进门。
“这个园子怎么样?”慧范像是对崔浩没有一点戒心。
“不错。花儿都非常漂亮。”
看过了里面的那一幕,崔浩对席上的酒食便有些说不出的恐惧。
“我这会儿不饿。咱们回去再吃吧!”崔浩可不想慧范在这里给人毒死。但他也没有多口,因为,这毕竟是慧范自己的药圃。
“那么你等我一下。”说着,慧范绕过破败的正厅,走进后宅。
临上马出门时,崔浩注意到,慧范大师将一只醉红色的小瓷瓶装入马鞍袋中。
第八节
五月的长安城中,午间已经让人觉得很热了,但早晚仍十分凉爽。今天是崔浩来长安后第一次要与人正式配合练球,而不是一个人骑马绕板凳了。
安乐公主与崔浩一同跨马来到鞠场。她的头上戴了一条长长的帷幕,以避免午后炎热的阳光灼伤了皮肤。
鞠场上早已聚集了一大群人和数十匹马。场边的一长排凉棚下铺设了几十张藤榻,中间最高大的凉棚还空着,那一定是皇上和皇后专用的。其余大多已经坐满了盛装的贵妇,这些人倚着凭几,啜着玉盏中新榨的果汁,谈笑风生。
安乐公主引着崔浩走向邻近御座的凉棚里,棚中那99lib.位乌发如云,健硕非常的贵妇崔浩曾见过一面,这是太平公主。
“姑母,您身子好哇?我这些日子可惦着您呐。这天气越来越热了,我怕您不好过,特意让殿中省派人到南海去办几张象牙席来给皇上和姑母用。”安乐公主的嘴上好似粘满了腻人的蜂蜜,她对太平公主的那个殷勤劲着实让不知内幕的人感动。可惜,即使崔浩这等刚到长安不久的毛头小子也清楚,这姑侄二人明争暗斗已经有几年了。
“真难为你这份孝心。”太平公主费力地挪动了一下胖大的身子,道:“看把你热得,快坐下尝尝我的新茶。”
“谢谢姑母赐茶。”安乐公主像个顽皮的小姑娘一样向太平公主施了一礼,顺势就坐在了太平公主的脚边。太平公主的新茶盛在一只羊脂玉盏中,茶色鲜绿,浓稠如粥。
“这是我新找的马球手,姑母您看他怎么样?”羊脂玉的茶盏在安乐公主的手中缓缓地转动,摘去帷幕的她更显得天真,活泼,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太平公主的目光在崔浩面上一绕,崔浩只觉得目中一眩,听太平公主咯咯地笑道.99lib.:“这可说不好,我得亲自试试才能告诉你。”
这句话把围上来凑趣的贵妇们引逗得一阵大笑。安乐公主也笑了,道:“我带这小子去见见他的搭挡,回头再让他来陪您聊。”
“这么瘦的宝货还是你自己留着吧。”凉棚中又是一阵大笑。
崔浩不由得有些钦佩起自己来了,因为,在这群贵妇的傻笑声中他注意到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安乐公主手中的茶盏被她放回到盘中,里面的茶她一口也没有尝。
这么一来,崔浩有些安心了。初见太平公主的时候他一时间真还不知道该如何相处,如今不用担心了,太平公主装作没有见过自己,这再好也没有了。这两只钢牙利爪的母老虎,他一只也不想得罪。
韦家的几个青年崔浩都见到了,是一群装作上等人的粗俗家伙。气焰最大的几个人是驸马都尉韦捷和韦灌,还有卫尉卿韦睿、左千牛卫中郎将韦錡、长安令韦播和韦皇后的外甥郎将高嵩。
高嵩是个粗黑矮胖的家伙,身材只齐崔浩的肩头,他却伸手拍着崔浩的肩膀道:“小子,放机灵点,好好干,傍着我们哥几个少不了你的好处。”一边说着,他还在诌媚地向两位驸马扬了扬眉。
“不错。”说着,这一群人便走向一边兀自谈论起平康坊中新来的歌妓,没再理会崔浩。
因为这是春季球赛间的练习赛,来的人虽然很多,但似乎没有人把今天的比赛当一回事。场上只有韦家的子弟在那里横冲直撞,表演他们的粗重与鲁莽。不过,他们也有自己的优点,就是他们的马都非常的出色。
崔浩独自倚住场边的栏杆上,很仔细地观察场上这几个人,他在分析这几个人的战术习惯和技术特点。很可能有一天他要和这几个人同场比赛,那时不是队友就是对手,不论是怎样的情景,他都要保证自己表现得出色才行。
他忽然又想到,自己也许并不应该表现得太出色了,以至于让这些人难堪,毕竟这都是一些年轻的权臣,他要在长安谋取成功,得罪这些人可能非常的不明智。崔浩笑了,他为自己能有这样周密的想法感到高兴。
“很好笑吧?这些人会让你想到一群赶牛的突厥胡儿。”同崔浩讲话的是一个英气勃发的青年。“我以前没见过你,从哪来?”
由于今天来的人全都穿的是便装,所以崔浩从服饰上无从判断眼前这个人的身份,但是有一点崔浩心中十分的清楚,在这场子内外,他大约是身份最低的一个,比那些拉马的马夫还不如。常言道:“权臣门下,七品员外”。而他不过才是个从八品员外。
“在下从洛阳刚来不久。我叫崔浩。”
那人凝神仔细地打量崔浩,突然道:“我知道你,洛阳第一马球手,是不是?”
“不敢当。您是?”
“我姓李,李隆基。日后有机会咱们赛一场。”此人身上有一股让人说不出来的高贵的劲头。
崔浩没有听说过此人,这长安城中,皇族本家再加上赐姓,姓李的着实太多了。
第九节
“李隆基?”慧范听崔浩讲到此时不由得大吃一惊。“那小子是相王的三公子,被封为临淄王。那家伙非常的危险,你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相王李旦与当朝皇上同是武太后亲生的儿子,为人谦和,当今皇上登基时曾建议册封他为皇太弟,作为皇位的继承人,被他婉言谢绝了,然而,因他也曾有被封为太子的经历,所以一直是韦皇后的眼中钉。他的这个第三儿子李隆基是前几年才从潞州别驾任上回到长安,如今是城中最有名的侠义公子,禁军中那些任侠使气的青年军官都奉他为首脑。
这正是慧范对李隆基不放心的地方,他与他那些家资豪富,胆大妄为的伙伴已经形成了一股不小的势力,这股力量虽然还不足以在朝中与韦皇后和太平公主抗衡,但发动一场太宗皇帝式的“玄武门之变”还是有可能。
如今正在进行的一切是否能让李隆基这种意气用事的贵公子与闻,还要由太平公主自己决定。
所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慧范的本意是让韦皇后自己毁了她自己。
“一场球赛就能够让韦氏忘乎所以?我看未必。她们如今已经够狂妄的了。”太平公主觉得慧范的主意并不高明,至少没有什么直接的效用。
慧范向太平公主建议的是,用昆明池与定昆池为赌注,在六月的第一场马球赛上与安乐公主大赌一场,并且输掉这场比赛。
太平公主十分清楚慧范的用意。慧范一向认为韦皇后有觊觎大宝之心,所忌惮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相王,另一个就是太平公主。相王行事谦退不争,不似太平公主手段强硬,所以,一旦太平公主在长安贵人趋之若鹜的马球赛上丢尽脸面,她的威信至少会受到极大的打击。
“到了那个时候,韦皇后就会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无往不利,她的狂妄和贪欲也会膨胀到极点。她一定会有所行动。”慧范深知,以太平公主的才智,她能够很清楚地理解自己的用意和计划。她可能会有所担心的是马球失利给她带来的羞辱,以及她的亲信可能会由此对她丧失信心。
太平公主正如慧范所料,对此事实在难以决定,这个赌注不单单是一座庄园,这关系到她的地位是否稳固。这赌注太大了!但是太平公主有一个非常出众的优点,这是从她祖父太宗皇帝那里学来的,就是“兼听”。一件事情不论自己是怎样想的,或者自己是否已经做出决定,只要有新的意见提出,你一定要用心去听,为此你会受益无穷。
“?99lib?你认为韦氏会怎样做?”太平公主口气谦和,像是在求教。但慧范心中清楚,他还没有说服她。距那马球赛只有几天的时间了,而只有每年六月的这第一场马球赛才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赛事,举国关注。如错过了这个机会,前面慧范的所有布置也就全部落空了。
“球赛输掉之后,您闭门谢客三天,并立即将昆明池交给安乐公主。我想,韦氏一族一定会在那里大大地庆贺一番。”看见太平公主疑问的目光,慧范将话头转入正题。“前些天安乐公主又一次上表请求立她为皇太女,不过这一次是让韦后给驳回的。”
“哦?”太平公主聪明绝顶,一下子就领会了这其中的奥妙。上一次是母女二人一起上阵,逼迫皇上就范。那一次皇上刚刚经历了太子逼宫的伤痛,险些没有顶住。“你是说,韦后正在谋划别的事情。”
“正是。这一次上表是安乐公主自行其事,当然,小僧也有推波助澜之功。”慧范讲这话时没有一丝玩笑的意思。“韦后的布置已经差不多了,这些您都知道,如今羽林军和金吾卫中的将领大多是韦氏子弟,他们已经在表面上控制了绝大多数的御林军。朝中有宗楚客那帮人把持,韦皇后可能会认为自己成功的可能性极大。这里面如果还有什么漏洞的话,就是您的势力仍然太强和韦氏子弟的不成器,他们控制不了所有的禁军。”
讲到这里,见太平公主已经对他的话产生了足够的兴趣,慧范接着说道:“如果您暂时退出这场争斗,韦皇后一定会动手。自从武三思被杀之后,韦皇后身边没有一个有真谋略的人。她们最大的可能是鼓动皇上在今年夏天亲征高丽,皇太子或皇太女在京中留守,韦皇后主政。在这期间,她会毫不犹疑地除掉相王和您。当皇上回朝之后,还可以假借皇上身体不佳或应颐养天年为由让皇上禅位给.99lib.新君。”
听到这里太平公主笑了。“这个行动计划可说是漏洞百出,不过这倒很像是韦氏的行为方式。”
慧范的想法中有些新东西,太平公主想。她知道慧范也是韦后的谋主之一,但她对慧范有足够的信任,她也相信皇上亲征的主意一定是慧范启发韦皇后想出来的。这是个好主意,皇上不在京城,也是太平公主清君侧的好机会,双方机会均等。慧范的想法有可取之处,如果自己不退出眼前的争斗,仍像一堵墙一样拦住韦氏的道路,这只会使她行事更加谨慎周密,那时事情向何处发展就很难讲了。.99lib.
“你是不是已经全都安排好了?”太平公主深知慧范不是那种只讲空话的人,他这家伙够狠够毒够大胆,而且行事缜密周全,他在没有做出很好的安排之前不会到自己这里空谈。当年她的母亲武太后最欣赏慧范的也是这一点。
慧范倒是十分的谦逊,有自知之明。“小僧只负责马球赛,其它事情公主自有干才可以差遣。不过,这是一场大赌,公主要用心才不会反受伤害。”
这一点太平公主清楚得很。到时候,就是韦后不策动皇上亲征,她自己也要把皇上调离京城。下面的事情就是演戏了,当然,还要组织起一小股精锐的部队,人数不必太多,够诛灭韦氏全族老小即可。
此时,太平公主想到了一个干这件事的好帮手——李隆基。
在皇上殡天之前,要想族灭韦氏只怕是如意算盘。慧范能够猜到太平公主的想法,但他不会讲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韦皇后今日的放纵,毕竟是皇上亲口应允的。武太后光宅元年时,皇上和韦皇后被幽禁在房陵,备尝艰辛,当时二人情爱甚笃。在武太后大肆杀戮李氏子孙的时候,皇上每日惶恐不安,每听说有使者来房陵,便以为是他亲娘派人来杀他,有几次他险些吓得自尽而死。每当此时,韦皇后总是劝阻道:“人生祸福无常。左不过是一死而已,有我们母子几个陪着你,何必要怕成这个样子?”为此,皇上曾私下对韦皇后许愿:“倘若有一天我们真能重见天日,我一定让你做任何想做的事情,绝不拦阻。”
算起来这些事到今日已经有二十五年了。安乐公主就是在皇上同韦皇后前往房陵的路上出生的,所以,这位公主格外受到皇上的钟爱。
有关这一切,即使太平公主了解的也不完全。这是慧范常保富贵的一个诀窍,一定不要让当事者掌握的情况比你还多,否则,作为一个谋主你就已经失去了一大半的价值。
第十节
五月二十六日,崔浩独自一人来到了安乐公主的府邸。这是崔浩来长安后第一次独自拜望一位贵人,前几次都是慧范带他一同前往。
“你应该学会照顾自己了。”慧范道。“我只能领你进门,至于你能取得多大的成功全靠你自己的努力。”
“我还想请您给我指路。太平公主和安乐公主这两位我能指望谁呢?”崔浩虽然年少,但并不愚钝。
“现在是安乐公主。日后……,日后的事再说吧,现在一时也很难说得清楚。”
慧范大师的意思是不是在说现在依靠安乐公主,日后则要依靠太平公主。崔浩自知对朝政一无所知,他无从判断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但太平公主与安乐公主关系非常的紧张他看得出来。那天安乐公主没有饮用太平公主的茶,而她又将这一极为无礼的举动遮掩得一丝不露。这引起了崔浩的注意,两位公主都富于心计,也都很利害。
“安乐公主知道你是个好马球手,你要让他对你感兴趣,最重要的是要为她赢得比赛。”慧范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仔细地观察着崔浩的表情。崔浩此时完全像是一个好学生的样子,睁大双眼,全神贯注地听慧范讲话。
“还有一点,我希望你把在安乐公主那里听到的和看到的一切都讲给我听,尤其是她正在谋划什么,有什么想法,特别是皇后那边有什么事情。”慧范此时的神情非常的诚恳。“这些对我很重要,我也希望赢得安乐公主的好感,为她效力。”
“是,我一定做好。不过,您这样做是不是为了让太平公主和安乐公主言归于好?”崔浩表现得很天真。
“不,我只是从中渔利。”慧范回答得很随意。
安乐公主今天用她的小香牛皮软靴将驸马武延秀痛打了一顿,这样的事情在这对新婚才半年的小夫妇间是常有的事。安乐公主最初喜爱武延秀容貌俊美,能歌善舞,如今又开始厌恶他没有男人气概。
“等我当了皇太女,我就先废了你。”安乐公主尖利的叫声传出很远,也传到候在二门边的崔浩的耳朵里。崔浩不清楚皇太女是不是像皇太子一样可以娶好几个妃子,如果那样,她若把自己也列入备选的名单怎么办?
他有些不知所措,因为他对男女之事没有一点经验,不知道和一个公主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
安乐公主的脾气像是八月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崔浩被召进宫时,安乐公主又恢复了她那副大大九九藏书咧咧,满不在乎的神气,盘腿坐在一张宽大的藤榻上,正要品茶。
“搬张胡床过来。点一盏茶来吃。”安乐公主让崔浩搬过一张交椅挨着她坐下。
值得庆幸的是,崔浩在洛阳的师傅是个品茶高手,崔浩从他那里学了不少有用的东西。
这里的茶具全部是上品,如果安乐公主自己不是品茶高手,那也一定经过高人指点。崔浩今天身上穿的是一件宽袖的白葛长衫,系了一条素面金钩的皮腰带。他拉起前襟掖在腰带中,以免跪坐时被风炉的炭灰弄脏,心中想的却是,不论安乐公主是不是一个品茶高手,自己就当她是一个高手来对待便是了。
浅浅的白玉盏极薄极轻,托在掌中让人觉得非常的舒适。这是茶具中的极99lib?品,崔浩以往的经历中从未接触过如此精美昂贵的茶具。他的心中已经牢牢记住了慧范大师的教诲,他没有显露出任何吃惊或钦羡的神情,双手坚定而沉稳。
茶几上有四五只竹茶桶,细心的崔浩发现有一只茶桶比其它几只略显得旧了些,里面装的是产于川中的蒙山茶粉。
用热水洗过茶盏,崔浩拿竹匕挑了一匕那种鲜绿的茶粉,用目向安乐公主望去,当他注意到安乐公主手中的烤杏仁时,他又挑了半匕茶粉在盏中。
这是个细致活,性格急躁可不成。先是向茶盏中注入泉水,这水要分三次注入,每注一次水,都要用竹茶筅沿着茶盏的四壁均匀地转动,此又谓之“刷茶”。刷茶的动作既不能过快,也不能过慢,动作过快茶不出味,过慢则茶味就不再清爽了。当茶粉被刷成糊状并泛起一层细腻的泡沫时,再向盏中注入八分滚的热水。到此,一盏茶算是点好了。
这盏茶比人们通常饮用的茶略浓一些,因为多了半匕茶粉。这是由于安乐公主正在大嚼烤杏仁的缘故。杏仁味重,此时饮茶,茶淡了便吃不出味道来。崔浩这也是想考验一下自己是不是够聪明,判断是不是准确。
“好茶。”安乐公主吃杏仁的样子与众不同,她不是如常人那样一粒一粒地吃,而是七八粒一起纳入口中大声咀嚼。“你是个细心的乖宝贝。我那该死的驸马就没这份细心,他只会唠叨什么茶浓伤胃之类的废话。”
“公主夸讲。小人礼当尽心。”
“你会吃酒么?”
“只能吃一点点。”崔浩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吃酒,在他以往清贫的生活中,吃酒的机会几乎没有。
“那太好了。咱们进里面去,我要给你小子一个惊喜。”安乐公主一口饮尽盏中的余茶,从榻上跳了下来。她连鞋子也没有穿,就这样赤着双足,一手拉住崔浩,咚咚地踩着地板跑入内堂。
帷幕轻垂,香气氤氲,午后炎炎的日光将树影映在绫窗之上。四个高髻垂髫的宫装少女站作一排,她们手中捧着的大大小小的物件,崔浩只依稀识得布巾一种。一个硕大无朋的浴桶赫然就在房中,香汤中漂浮着大量的单瓣茉莉花,热气蒸腾而上,芳香扑面。崔浩此时便似初入天台的刘阮,只觉得双脚发软,头大如斗,被这如梦似幻的景像迷住了。
安乐公主伸出双臂缠在崔浩的腰间,小腹和胸部与他紧紧相贴,并在崔浩冰冷的唇上用力而又响亮地吻了一下,欢快地在崔浩耳边道:“姐姐疼你!”
第十一节
安乐公主是一个热情奔放而又耐心细致的好教师,崔浩从她的府中出来时,虽然双腿如灌了铅一般沉重,身体仿佛虚脱了一般,但他的心情却如欢快的小鸟,他的激情似佛腾的铁水。他师傅曾说过,一个青年什么时候有了他第一个女人,那时他才可以真正地成长起来。
安乐公主的话更销魂:“没有过女99lib.人,你永远是个孩子。让姐姐教你做人。”
西明寺中今天有一位尊贵的客人,临淄王李隆基。
“慧范,你这套把戏是不是有点过分了?”临淄王身份高贵,虽然明知慧范在韦皇后和太平公主两边都得宠,但他不在乎,他如今在乎的是慧范的计划可能会有问题。“我姑母的身份如果被你毁了,那可再难恢复。你可得给我想清楚了,这不是在波斯。”
“王爷,小僧只管球赛,别的可不是小僧的事。”这位小王爷年轻气盛,好强逞能,却又不能慢待。
慧范心里清楚,相王的五个儿子中,只有这李隆基最有胆识,他在大唐不少的州郡作过实任的地方官,不像李家其他的王爷只是遥领其职,从不离京城。他在地方上的阅历加上天生的胆魄,使他成为这一代皇孙中最出色的一个。太平公主对他非常的赏识,认为其才堪大用。“公主吩咐小僧的事,小僧都已安排妥当。这会儿崔浩还在安乐公主那里,安乐公主到时一定会让他上场。一切都会按计划进行,但这计划到底会走向哪,小僧就不清楚了。”
慧范可不想在自以为是的李隆基面前显露出比他更了解情况。实际上,马球赛后面的事件发展还全在意测之中,谁也不知道中途会出什么差错。
这条老99lib?t>狐狸心里一定早有盘算。李隆基的阅历保证了他能够识破慧范的部分把戏。球赛如果输了,太平公主和我们五兄弟就丢尽了脸面,到时即使不想动手也不成了,否则,韦皇后会借我们大受伤害的机会抢先动手除掉他父亲相王和太平公主。
让人牵着鼻子走的滋味可不好受。这一点尤其让李隆基难以容忍。慧范自恃聪明,想借这件事让我们李家承他的大情。
“如果不这么办会怎么样?”
慧范觉得有必要给李隆基聪明的脑袋一个教训。“如果我们不给韦皇后制造这个机会,她也会自己寻找机会。那时这机会可能在哪?我们怕是很难猜测。与其如此,不如……。”
“不如卖个破绽。”
“王爷天纵聪明,无人可比。”
“你也不必客套,这朝里最聪明的人怕正是你。”李隆基和太平公主都很清楚眼前的危险,韦皇后和宰相宗楚客他们这伙人时时刻刻都在谋划除掉相王与太平公主。如果再给她们一年半载的时间,到他们的势力足够大的时候,对我们两家的杀戮必不可免。也正因为认识到了这一点,李隆基这才同意全力支持慧范的计划。
就在此时,崔浩一步迈了进来。
“师傅。”见李隆基在座,崔浩想起了慧范叮嘱他的话。
“见过临淄王爷。”
李隆基对恭谨施礼的崔浩只是略一摆手,站起身来道:“那么,活儿就按说好的给我做。”他虽然对崔浩这个人的印像不错,但是,由于崔浩是这个“马球计划”的主要参予者之一,李隆基不想崔浩知道自己在这里面扮演什么角色。他相信,聪明的慧范也绝不会让这么个毛孩子了解太多的内情。
“谨遵王爷吩咐。”慧范在崔浩面前对李隆基表现得恭谨有加。
当晚,慧范亲手为崔浩抓了一付补剂,以恢复他的体力。对他取得的成绩,慧范相当自豪。
“好孩子,你会有一个大好的前途。”
我已经不再是个孩子.99lib.了。崔浩在暗自窃笑。
第十二节
每年六月初一,是长安城乃至整个大唐国的一件大事,这一天俗99lib.称是“六月的第一场球赛”,实际上是上半年马球赛事的最后一场。这场球赛之后,整个夏季要让马匹休整,以待八月的秋赛开始。
五月二十八日,皇上颁布诏书,为了慰劳长安全体军民在支援征讨西突厥的行动中做出的努力和牺牲,六月初一休沐一天。同时,六月的第一场球赛由太九九藏书平公主与安乐公主各自率队出赛。
虽然诏书中没有公布双方的赌注,但消息在半日之内就传遍了长安,并在当晚由信鸽传至东都洛阳等地。对政治非常敏感的长安人都还记得不久前太平公主与安乐公主对昆明池的争夺,也都清楚安乐公主耗资巨万建造定昆池的目的。这一次双方把自己最心爱的园林拿出来作赌注意味着什么?
安乐公主的豪赌在长安是最出名的,去年秋天斗鸡,她曾一场输掉了皇上给她的一千户封邑,赢主是相王的十七岁的小儿子李隆业。当然,这场赌赛最终把相王弄得狼狈不堪,不得不亲自绑子上朝,请皇上治其教子不严之罪,封邑也还给了安乐公主。此事的经过,说明了她在皇上面前的恩宠与大胆,也说明了她在朝中的权威有多么的可怕。不过,安乐公主也是个行事漂亮的爽快人,她补还给李隆业二十匹西凉宝马。愿赌服输,这是大唐子民应有的自尊。
太平公主则不然,她虽然也豪赌,但并不比长安城中任何一个王孙公子赌得更大,更不理智。她的赌注大小一向与她的身份相称和有节制,所以,长安城中的才智之士们认为,太平公主用她心爱的昆明池与安乐公主赌赛,一定是迫不得已。以太平公主的机敏和过去几十年来表现出的政治手段,她很清楚此时昆明池对她意味着什么,如果输掉这场赌赛,她也就赌掉了自己的一大半权势。
更有一些三省六部里经验丰富的官员、学士们认为,这一场赌赛多半是韦皇后强制太平公主所为,这也就意味着几年来的争斗与猜疑终于有了结果——韦皇后占了上风。虽然为太平公主出场的是长安城中最强的一组马球手,但太平公主为了不激怒韦皇后,可能会故意输掉这场球赛。这也使他们更清楚自己今后应当如何说话行事和站在哪一边了。
综合以上种种分析,东市和西市的赌坊开出的赔率是:安乐公主十赔七成半,太平公主十赔十一成半,赌坊提一成。
比赛在定昆池的鞠场举行。这一天,皇上和皇后亲自来观战,朝中所有的王公重臣,三省六部九寺的长官们全都到场。能够亲自到场观赏这场极有可能会具有历史意义的比赛,实在是一项莫大的荣宠,没有人愿意错过这样的机会。
有机会出入禁宫的贵妇们也都到齐了。这是展示她们华美的服饰和美丽容颜的最好的机会,也是传布流言与搜罗消息的最佳场所。
今天人们谈论最多的当然是这场不同寻常的比赛,以及各自所下的赌注。但仿佛所有的人都有默契一样,没有人会胆大到在这个场合谈论这场球赛的政治意义。
第十三节
唐代马球赛的规则与现代马球赛相似。
鞠场的两端各自竖起一对标杆,标杆之间相距五尺,这是所谓的球门。任何一方在比赛中将马球打入对方球门,算得一分。
比赛共分六节,每节用时一刻信香,约合现在的十分钟左右。每节都要交换场地和换马,因为马球比赛对马的要求甚高,一两匹马是无论如何也打不下整场比赛,所以,每一个参加比赛的马球手至少要准备五六匹坐骑。
代表太平公主出赛的是太平公主的亲侄子,相王的五个儿子:寿春王李成器、衡阳王李成义、临淄王李隆基、巴陵王李隆范、彭城王李隆业。
代表安乐公主出场的是韦皇后的四个侄子:驸马都尉韦捷和韦灌、韦卫卿韦睿、左千牛中郎将韦錡。再有就是崔浩。本来崔浩这个位置是韦皇后的外甥高嵩的,由于安乐公主坚持,韦皇后只好答应由崔浩上场。这样就给崔浩带来了巨大的麻烦。
人们可同地位低下的人同席而食,却没有人愿意和身份比自己低下许多的人一同游戏,更何况是如此重要的比赛,韦家的人和对阵的几位王爷也有同样的想法。只有对崔浩怀有好感的李隆基还能够理解此事,他早已知道这是慧范安排好的一步高招,为了使这场球赛输得像真的一样,一个能够把握机会得分的对手是必不可少的。
由于崔浩的加入,原本高贵激烈的马球赛就变得如同一场没有节制的混战,除去李隆基外,他的四个兄弟由于这意外的污辱而忘却了他们的初衷。当然,有意输掉这场比赛的事只有李隆基和他的两个兄长知道。
也许在场观战的人中没有人会认为这是一场不公平的比赛,一只乌鸦挤进凤凰群中,受到的待遇自当与崔浩相同。
韦氏子弟绝不肯把球传给这个虽说出身世家却身份低下的小毛孩子,他们在场上大声辱骂崔浩丢人现眼的杂毛花马和那根希奇古怪的球杆。韦灌挥杆击球时,似是无意地挥向了崔浩的头部,崔浩侧身闪躲,球杆的头部擦过他的眉骨,鲜血顺着他的面颊不住地流淌。
“臭小子,你没长眼睛吗?”韦灌高声喝骂道。
紧接着,李隆范一杆击空,球杆自下而上,狠狠击在崔浩小腿的迎面骨上,球杆顿时一折两断。“该死的混蛋,你弄折了我的球杆!”
当崔浩独自一人策马带球向对方球门冲去的时候,身形骠悍的李隆业与阴险的韦錡从两侧斜刺里冲将过来。三匹马相撞的一瞬间99lib?,两人的臂肘似两柄铁棰重重地击在崔浩的胁部,将他击落马下。
“快滚下去吧,你这个小丑。”两人同声叫道。
即使这样,崔浩还是打进了一个球。
比赛进行到第五节结束时,太平公主一方以四比三领先,李隆范和李隆业两员小将表现神勇无比,每人打进两球。
“你们这群混蛋。我找你们来是让你们给的赢球,不是拿我的定昆池斗气。”安乐公主发起脾气来着实的吓人。她的驸马武延秀像个俊美的跟班,也在随着安乐公主的声音不住地埋怨:“这算什么样子?有什么事情你得先赢了球再说嘛。”
“你们这群不长眼的小王八蛋给我站过来。”不知什么时候,韦皇后来到了近前。她的声音粗豪高亢,一双凤目骇人心魄,讲话时的手势迅速果决。“你们当自己是什么人?又把我们娘俩当什么?是不是翅膀长硬了,还是自以为有什么高见?我能给你们富贵,也能要你们的命。今天这场球要是输了,我把你们发到南海去。”
“你过来。”韦皇后召手叫过来崔浩,用手中的丝巾轻轻地擦去他面上的血迹。
“皇后。”跟在皇后身边的慧范即时地递过来一只打开的小银盒,里面盛满乳色的油膏。韦皇后用丝巾蘸?99lib.上油膏,均匀地涂在崔浩眉间的伤口上。伤口很大,有两三寸长。“你们当我是瞎子,自己人打自己人?”
慧范看起来像是很激动,也很担心的样子,道:“皇后,让小僧上吧。这孩子是我调教出来的,同这几位藏书网没一起正式打过球。我同他一起上,协助这几位好手,一定能把局势扭转过来。”
“有你在我就放心了。不过,当心你的骨头,你已经不年轻了。”皇后像是很能体贴人,没有架子。
慧范必是早有准备,他不知从那里牵过一匹毛色如雪的大宛马。这匹马比起一般打马球用的马要高出一尺,慧范手中的球杆也比通常的球杆要长许多。只见他骑在马上,手里的球杆斜斜地倚在脚镫旁,背挺得笔直,头微微昂起,身子随着马的步态轻轻遥动。
太阳已经西下了,微红的霞光洒在慧范白晰的面容上,泛起一层宝玉般柔和的光泽。他的风采令全场的观众为之顷倒。
这就是当年武太后最宠爱的马球手!
李隆基虽然不能将事情的真相对两位弟弟说破,但他知道应该做些什么。第六节开场不久,他带球策马向前。这时慧范从侧面飞速挤将过来,李隆基看到他的两位兄长正驱马前冲,而他的两个弟弟早已冲向了对方的球门。
崔浩是个聪明的球手,他竟迎着李成器和李成义冲来。李隆基不由得暗自钦佩,他立刻假作向李成器传球,球却传得略偏了一点,落在了两位兄长的马后。
这时,崔浩已经神奇地从李成器和李成义的夹击中挣脱出来,正好拦住李隆基恰到好处的传球,只身策马,将球打入了球门。场上的比分四比四。
球场上一时采声骤起。韦氏子弟带来的鼙鼓被敲打得惊天动地。
决定胜利的最后一击非常富有戏剧性。当时慧范带球,他没有直扑对方球门,而是绕向外场,再向底线切入。李隆范见状向他猛冲过去,就在两人相撞的一刹那,慧范挥杆将球击起。这球没有如正常击出的球那样在地上滚动前进,它被高高抛起,在空中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直奔门前。
崔浩清楚地看到慧范动作,他拉马向外一闪,将冲上来拦截的李隆业闪给了身后的韦睿,自己则跑出一个短小的弧线,恰在球门前用他那丑陋多疤的球杆将空中的马球轻巧地一带,球儿干脆利落地飞入球门。
一声锣响,球赛结束。
没有人能够否认这是一场真正精采激烈的球赛,尤其是最后一个进球,让全场观众为之疯狂,崔浩一举成名。
令人宛惜的是,慧范在传出那一超出常规的高球时,被冲上来的李隆范撞下马来,左脚严重扭伤。
第十四节
六月初二日午后,安乐公主派人给慧范送来一封书信。
“安乐公主要带你去见皇上。”慧范横卧在竹席上,脚髁处绑着两块夹板。“你要小心仔细才是。”
“是。”昨日的成功和贵人们对他的欢呼,使崔浩至今仍激动不已。同时他的心中也对慧范充满了感激之情。
慧范似乎能看透崔浩的心事一般,缓缓道:“昨天的事情只是刚刚开始,真正的生活还在日后。不要以为好运来了城墙也挡不住,越是当运气降临时,你越要小心谨慎,不能犯错误,否则你会错失一切。”
“大师教训得是。”崔浩敛容道。
“宫中的事情,除去礼仪,没有一定之规,你要学会察言观色,审时度势。特别是不要鲁莽,不要做你不会做的事,说你不懂的话。明白了吗?”
“明白了。”
说话间,慧范从袖中摸出一只醉红色的小瓷瓶。崔浩见此大吃一惊,他努力克制住自己没有叫出声来,但脸上的肌肉仍为之僵硬如铁。
“这瓶药你带去。到了宫里时会有人来取。他会问:‘你带了红瓶子吗?’你回答:‘我只是一个马球手。’然后你把这药给他。”看到崔浩僵硬的面容,慧范以为他心存疑虑。这也难怪!私自带东西进宫,又搞得这么神秘,不由他不起疑。
他笑道:“这是一种没经过试验的长生不老药。当然,如果不成功它可能就是毒药。在灵丹与毒药之间有时很难区别,毕藏书网竟太宗皇帝就是错用了长生药才驾崩的。你不用担心,这对你没有危险。”
瓷瓶交到了崔浩的手中。这瓷瓶的颜色仿佛美人醉酒之后面上泛起的酡红,迷人中又带有几分凄艳。瓶口处被川白蜡仔细地封住,沿瓶口挂下的一滴蜡珠九九藏书如泪珠一般晶莹。
崔浩的目光移到了慧范的脚髁上。如果大师没有受伤,是不是该他自己去送这个东西。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受伤,从马上跌下来是他早就计划好的?
他不愿再往下想了。当一个人面对自己的恩人时,他似乎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崔浩万没有想到,皇上竟是这样平和的一个人。虽然在崔浩眼里皇上已经很老了,至少也要有五十几岁,但他的双眼却如孩童一般清亮,笑声也是那么的爽朗和有感染力。
这是皇上么?这样的人崔浩在洛阳打球时见过不少,他们大多是些祖上留下了无数的家产,自己一生从不为任何事情操心,换言之,也是什么都不懂的,每日只知道找乐子的阔大爷。
这种想法有些可笑,但崔浩仍忍不住要产生这种可笑的念头。
“你是一个大有前途的青年。”皇上纯正的长安官话和他圆润的嗓音非常的动听,它是如此的平和,又如此的毫无用意。这声音比慧范大师的还要好,慧范大师的口音中有一种脱不掉的西域腔调,而且语音中引诱人的成份太多了。“我喜欢你打球时的样子,像个勇士。”
见崔浩满脸吃惊的样子,皇上笑了。“在你这个年纪,应当知道什么是勇士了。我自己虽然算不上勇士,但我喜欢勇士,也需要勇士。”
“皇上是天下第一人,如何……”
“皇上也不是什么都能干的,比如打马球我就不如你打得好。不过,是不是当真不如你,一会儿咱俩还得比试一下再说。”皇上的声音很轻,还带着一股调皮的神情。
“隆基,昨天你是怎么一回事,怎么无精打采的?”皇上在内殿单独召见李隆基和崔浩,谁想到只是为了闲谈。
“回皇上。”李隆基避席回话。“臣已经尽力了,可是怎么打也不顺手。”
“我就是不喜欢你这个样子。干什么总是这么拘谨?你看这个孩子,他今天是头一次见我,坦坦荡荡的样子有多讨人喜欢。”
“是。”李隆基叩首后回到席上。
皇上并不知道,崔浩一直紧张得要尿裤子。尤其是他在袖中还藏着一瓶天下最阴险可恶的毒药。
暗语一字不差,但崔浩仍然吃惊不小。原以为来取药的很可能是个从未见过面的小太监之类的人,没想到这人竟是安乐公主,而且她竟明目张胆地在随从宫女面前接过了瓷瓶。
“怎么了?”见崔浩吃惊得眼珠都要掉了出来,安乐公主拧眉问道。
“没什么,没,没什么。”
“这里边是什么?”安乐公主坦然地举起了手中的瓷瓶。
“不……”崔浩只是僵硬地摇了摇头,他怕说走了嘴。
安乐公主似是有些不高兴,盯了崔浩一眼,道:“我去见母后,一会儿咱们在鞠场见。”
而崔浩紧张得根本就没有听清她说的是什么。
宫中的鞠场在宫城的北面,靠近安礼门。
鞠场边的凉棚里,崔浩与李隆基坐在一席,这对一个从八品的小官来讲可以称得上是无上的荣宠。然而,此时崔浩满脑子里想的全是安乐公主和毒药的事。制炼“菌药”的过程崔浩全都看到了,那绝不是什么“未经试用的长生药”,但慧范大师却不知他有这方面的知识,所以才当面说谎。
他们要毒死谁?如果被害的是一个重要人物,自己这个所谓的知情人也活不成了。
“公主。”李隆基先发现了安乐公主走过来。
“三弟,别总这个样子。叫姐姐就成了。”说着,安乐公主挤在两人中间坐下,一左一右拉住二人的手,道:“等一会儿陪我爹打球,你们两个要想办法让老爷子进个球才是。”
“一定照办。”
那只让崔浩坐立不安的小瓷瓶又被安乐公主偷偷地塞进他的手中,凭手指的感觉,崔浩发现瓶口的封蜡已经破碎了,这说明,里面的毒药已经被使用。她会将它掺在什么食物里?最可恨的是这菌药无色无味,让人无从发觉。
“小崔,你想什么了?”李隆基自从进宫之后一直试图与崔浩搭话。
“王爷,请吩咐。”崔浩的额上满是汗珠。
“这天气够热的。明天你要是有空,请到我府上来一趟,咱们谈谈。”李隆基双目殷殷,没有一丝屈尊俯就的样子。“我有个小园子,不大,但挺凉爽。咱们练练球,还可以下盘棋。另外,我那两个兄弟昨天有些无礼,你别介意。明天你们见了面,可能会谈得来。”
崔浩此时的心里很乱。“是,我一定来。不过,王爷和我这么个小人物来往会有什么好处呢?”这话非常的唐突。
李隆基的面上有些不悦。他知道这是崔浩这个阶层的人在此时常有的反应,因此,他的话头也就很率直了:“我只与两种人交往,一种是有用的人,另一种是有趣的人。有用的人可以发展为关系,而有趣的人可能会是朋友。你老弟是后一种。”
“多谢王爷直言相告,小人高攀了。”崔浩此时如梦方醒。
茶点上来了,有各类糕饼水果,非常的丰盛。
崔浩却想:如果由我来下毒,我会把它掺入那一种食物中?糕、饼、粥、茶这几种都有可能,菌药掺在里面绝不会被人发现。
“请等一下。”崔浩拦住李隆基捏着一只小酥饼的手。崔浩不想他这位新朋友被毒死,尽管他拿不准毒药是否下在了这些食物中。“小人略通医道,王爷面有潮色,想是有火了,最好不要吃这些东西。”说着,他取下李隆基手上的酥饼,又用布巾为他擦了擦手。
“还是来个果子吧。”早熟的大蜜桃其大如拳,看上去十分的诱人,两人一人一只,大嚼起来。
这是为什么?李隆基虽然没有多问,但崔浩的举动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
第十五节
今天这场马球皇上打得格外的高兴。在李隆基和崔浩两人的策应下,皇上一人独中三元,把外邦留驻京城的使臣、王子们组成的马球队打得是落花流水。
此时天色将晚,皇后先回宫去了,观战的部分大臣和贵妇们也都已经叩辞出宫,只有安乐公主搀住皇上的手臂一个劲地撒娇。
皇上特意99lib?降旨留下三省长官,还有李隆基、崔浩到神龙殿小宴。
神龙殿离鞠场不远,向南走到功臣阁,再折而向西穿过两道宫门便是。今天皇上兴致极高,连步辇也没有坐,率领众人一路步行而来。
“渴死了。”皇上一进神龙殿便高声笑道。“快拿些喝的来。”
“皇上,我让他们准备了冰凉的百合汤给您解渴,您怎么赏我?”安乐公主伏在御榻边上,一边为皇上捶足,一边在说笑。
“赏您一个大呆瓜。”说着,皇上将一盏百合汤一饮而尽。“痛快得很。赏众位爱卿每人一盏。”
这百合汤被用冰冻过,桶形的瓷茶盏外面已经结满了水珠。这一盏冰水下肚,不知在座的哪一位就要一命归西了。崔浩见李隆基正在近旁用探寻的目光望着他,他没有办法对他讲什么,只是微微地摇了摇头。与此同时,他的那盏百合汤被他倒入袖中。
李隆基却没有做出任何回应的表示。生死由命吧!但崔浩高兴地发现,当李隆基转过身去的时候,他的袖子也已经被浸湿了一大片。
最多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该见分晓了。崔浩用目望去,留下侍宴的大臣们一个个正襟危坐,双手都端端正正地放在膝上,这些老少不一,丑俊不等的大臣,哪一个是今日当死的人?莫非安乐公主今天并没有动用那些毒药?
正在崔浩胡思乱想之际,他忽然听到一声仿佛是被人扼住喉管的闷叫。是谁?大臣们都已经站了起来,挡住了崔浩的视线。
“皇上发病了!”安乐公主一声高叫。
只见皇上滚倒在地上,头部像是被什么人大力向后拉住一般仰起,粗大的喉节指向上天,身子也弓了起来。
弑君之罪,诛灭九族。尽管崔浩没有什么族人可以被诛,但自己的命也很宝贵。在一片慌乱之中,崔浩退进了神龙殿的偏殿里,从怀中取出那个小瓷瓶,努力控制住战抖的双手,在烛火上重又用蜡将瓶口封好。
等一会儿一定会闭门搜捕罪犯,带着这样东西就是告诉搜宫的兵士自己是投毒之人。崔浩见门边没有人注意到他,他偷偷地将瓷瓶塞入架上的一个锦盒之中,然后轻手轻脚地溜出房门,沿着花木扶疏的回廊向宫门退去。
突然,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了他的臂膀。“混小子,你这时候逃走,投毒的人就会指定你是罪犯,我保证你活不到明天。”李隆基的声音里面有几分紧张和一丝狠意。“跟我到里边去。”
“皇后驾到。”
众大臣闪向两旁,让皇后来到皇上面前。
“御医来了吗?”皇后问道。
“臣在,皇上这是……。”当御医看到皇后骇人的目光时,他那经验丰富的嘴巴像是被铁钳夹住一般,一下子严严实实地闭住了。
“皇上这个癫痫的症候早已经发作过几次。”皇后的声音哀伤而有力。“这一次终于没挺过去。”
“皇上,……”闻听皇上殡天,阶下众臣理所当然地哀声一片。
“住口。”皇后所表现出来的坚强意志无人能比。“我还没哭,你们号什么。你们都是大唐的重臣,世代受国家恩典。如今皇上殡天,你们应当拿出应急之策来,保住大唐江山才是。”
见众人哀声渐止,皇后道:“宗楚客。”
“臣在。”宗楚客越众而出。
“马上关闭宫门。谁若是走漏皇上殡天的消息,抄斩满门。三省长官都到武德殿候旨,孤很快就过去。”皇后的凤目这时落在了崔浩的身上,只吓得崔浩冷汁直流,此时他有些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只听皇后道:“今天在这里的人都辛苦一些,留在宫中帮助办事吧。”
第十六节
“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不,王爷。小人只是?99lib? 害怕。小人第一次进宫来就遇上这等事,小人实在是怕得要死。”崔浩终于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重又镇定下来。他不能对李隆基讲任何事情,尽管他对李隆基很有好感,看起来李隆基对他也不错。然而,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他年轻的头脑中终于也有了一些必要的经验和慎重,在没有看清事态的发展之前,他应当闭紧双唇。
李隆基并不是个好打发的人。“我换个说法,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知道些什么?”
“小人什么也不知道。”
“你知道今天皇上要被毒死。多谢你的好意,你不想我也被毒死,你救了我,是不是?”
“王爷,请您不要这么随意地猜测,我当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如果你想知道,等出去之后小人一定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崔浩的心中有些慌乱,好在他还能够控制住自己。他的心中此时有几分悔意,还有一丝的自得。他的一番好意却让他在李隆基面前露出了马脚,真是见鬼!他那位愤世嫉俗的师傅曾说过:什么是好意?好意就是一种愚蠢的软心肠,是为自己种下祸患的根苗。这话崔浩以往还有些怀疑,如今他相信了。
崔浩感到自得的是,他聪明地拉住了李隆基,如果李隆基能活着出宫,他一定能把崔浩也带出去,因为,此时李隆基如不去告发他,李隆基就已经成为他的同谋了。令崔浩安心的是他忽然又想到了一个极有趣的问题,皇上的死是不是对李隆基有好处,否则他为什么要冒险不去告发自己?
由于宫门已经关闭,内外交通断绝,宫里面的99lib?人手就显得有些紧张。李隆基和崔浩被派在神龙殿中与安乐公主一同守护皇上的遗蜕。
皇上僵硬的头部仍在向后仰起,身子没有办法放平。如果在民间,最简便的办法是折断颈骨,但眼前的是皇上,这几个毫无经验的年轻人没有胆量做出这种决定。最后还是李隆基将皇上扶起,让崔浩在皇上的颈下垫了一只瓷枕。
“皇后呢?”李隆基轻声问坐在一边吃茶的安乐公主。
“皇后在武德殿召见三省长官,研究应急对策。”安乐公主面对亲生父亲的死并没有多少哀伤,她的脸上显现出来的只有紧张。
“储君是谁?”见安乐公主蹙起双眉盯住自己,李隆基乖巧地说道:“我还指望姐姐照应我哪。”
安乐公主没有作声。毕竟李隆基是相王的儿子,安乐公主再蠢也不会向他透露自己的真实想法。她的心中确实在惦念着武德殿中的情况,不知母后能不能立她为皇太女以承继大宝。
武德殿中的消息陆陆续续地传了过来。中书、门下、尚书三省的印信和皇上的御玺已经全部送入武德99lib.殿,皇后和诸位宰相就在武德殿里集中办事。
发布的第一道旨意是命左监门卫大九九藏书将军兼内侍薛思简率兵五百人星夜赶往均州,将前太子谯王李重福监禁起来。
第二道旨意是征调府兵五万屯驻长安城外,分别由驸马都尉韦捷和韦灌、左千牛中郎将韦錡、卫尉卿韦睿、长安令韦播、郎将高嵩统领,以备事变。由中书舍人韦元率左、右金吾卫檄巡长安街市,以防宵小作乱。
没有关于储君的消息。
第十七节
六月初三日清辰,宫中传召太平公主进宫。
“有没有传召相王进宫。”太平公主问来传旨的太监。
“没有,只召公主一人进宫。”
皇上驾崩的消息太平公主刚刚得到,皇后的旨意跟着就来了。事情变化得太突然,完全出乎太平公主的意料之外,她对此根本就没有准备。韦氏如此性急,这么快就下手了,这是她始料不及的。
好在只召她一人进宫,这完全有可能是韦氏要争取她的支持。如果同时召相王和她一起进宫,事情就危险了。
“慧范大师在门外候见。”
“公主。”慧范面色如常,健步如飞,显得非常的镇定。“大事已出,请公主务必敷衍过这几日,不要意气用事。过后一切都好设法。”
太平公主的心中也很明了,此时不是发难的时候。
见太平公主当着众宰相的面向自己跪下行大礼,韦皇后的心中有说不出的痛快?99lib.。
“国家不幸,遭此大难,皇后宜不拘小节,便宜行事才好。”太平公主在替韦皇后操心。
“是啊!皇上在世的时候总是说起妹妹你,说你才是国之栋梁,你的才干不是台阁中人能比的。妹妹如能帮助稳定住大局,此社稷之福也。”说着韦皇后竟也向太平公主敛衽一礼,太平公主紧忙拖着胖大的身子再次跪倒在地。
“遗诏有了么?”坐下之后,太平公主问。
“糟了。先君殡天,没有遗诏像什么话。”韦皇后大惊失色。
“皇后宽心,此事不难。有一个人能办此事。”
“谁?”
“上官昭容。”
这位上官昭容名叫上官婉儿,是大诗人上官仪的孙女。上官仪被诛之后,武太后将年幼的上官婉儿养在宫中,跟她学习政事。上官婉儿有许多地方很像当年的武太后,在处理政事方面极有天分,成为武太后不可或缺的左右手。先皇登基后,将上官婉儿纳入后宫,封为婕妤,不久又晋封昭容。
有关上官昭容的才能韦皇后也十分清楚,太平公主提出让她帮助起草遗诏,可谓是上佳人选。
太平公主推举上官昭容有她自己的想法。这个上官昭容也是个好揽权的女人,她们二人可以在遗诏中做些手脚,为它日之事留些地步。这是韦氏一族缺少大才的地方,如此重要的事情竟轻易地交给了对手。
这样的机会怎么能错过。太平公主带了一张钤过御玺的空白诏书施施然而去。
上官昭容虽已年届四十,她的头脑仍与太平公主一样敏锐,对当前的政局也有同样清楚的了解。
三年前的七月初六日,太子李重俊与左羽林大将军胡将李多祚杀入宫城,逼索当时的上官婕妤,必欲杀之而后快。太子兵败之后,她虽仍受到皇上的恩宠,但也受惊吓不小。加之一度曾与韦皇后失和,这几年她很少再过问政事,只是顾自享乐生趣而已。
太平公主到来时,上官昭容早已草就了遗诏的内容。
“你倒是有先见之明。”太平公主喜欢这种办事爽捷的方式,更何况眼前这个人是与她一同长大,一同受过武太后教导的。
“国有大难,此分所当为。”上官昭容实在无法断定会是韦皇后还是太平公主来谈遗诏的事,所以她准备了两扮遗诏的草搞。她心里非常清楚,不论是谁来,皇上已经殡天,她们都少不了自己。韦皇后的政治经验不足,难以驾驭朝政;太平公主如果进不了宫,她在宫中就会需要自己这样一个有威望又能干的内应。
上官昭容给太平公主的遗诏简捷明了,立安乐公主为皇太女,皇太后知政事,相王参谋政事。
立安乐公主为皇太女有多重用意,一、可以讨好韦皇后和安乐公主,求得一个暂时的平安;二、让韦皇后母女二人自以为无所不能,此是器满则溢的巧计,让这母女二人过分高估自己的能力,以至激起公愤;三、此事大违祖制,为太平公主日后动手打下伏笔。
“立安乐为皇太女一事不妥。”太平公主深知上官昭容的用意,但太平公主另有想法,99lib?她不愿在朝中给众臣留下欲擒故纵的坏名声,那样太狡诈了。“我问过皇后的意思,还是立温王吧。”
温王李重茂是皇上的小儿 子,今年只有十六岁。
一切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定了下来。
第十八节
李隆基与崔浩终于走出了皇宫。宫中数日,恍如隔世。
新皇登基,为先皇发丧,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只是政治格局略有变化。李隆99lib?基的父亲相王参谋政事的事遭到了宗楚客等人的激烈反对,最后,如今的韦太后依她的婆母武太后的旧制,亲自临朝称制。相王罢政事,晋封太尉、太子太师;其长子寿春王李成器封宋王。
改年号“唐隆”。
敏感的长安人发现了一个大问题。这唐隆的年号读起来有些像长安土音中击碎物件的声音“堂啷”。为此,长安城中一时谣言四起,有些胆小的富户已经开始做暂居城外的打算。
所以,当六月二十日太平公主与临淄王李隆基发动藏书网政变并替相王取得皇位的消息传到洛阳时,新任河南府(东京)仓曹参军的崔浩很为李隆基,也就是新立的太子高兴。
三年后的七月里,太平公主与太子争权,太子发动了一场小型政变,太平公主自尽,慧范等太平公主的党从问斩。消息传到了蓟州,当时崔浩正与范阳节度使属下的胡将们赛马。他很为自己庆幸,也为慧范大师惋惜。不管慧范怎样利用了他,毕竟是慧范使他脱离了穷困,一步登天。他更加感激太子李隆基,如果不是他使自己脱离慧范,此时自己也必定是一个该当斩首的太平公主党从。
这些想法一定要写入下一次密报中送与太子,不,他如今已是皇上了。
唐天宝十四年十二月,距崔浩与当今皇上分手四十五年之后,范阳节度使安禄山作乱,攻陷洛阳。为皇上在洛阳统领两京全部细作,替皇上掌管着半个天下的情报工作的崔浩不幸死于乱军之中。
历史往往如此,一个小人物,一个小契机,却演变成了推动历史进程的大事件。崔浩此生,大约如此。
第一节
这一年是大周长安元年,也就是公元701年,年迈的天后武则天当朝。
就在这一年的腊月,繁华的扬州城中发生了一件小事。
在父亲生前 当厨师的酒楼里,十二岁的申屠贾为自己找了一个不惹人厌烦的地方跪下来。他将头上的发髻打开,让长发自额前垂下,遮住自己的面目,便垂首跪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在唐代,这是一个标准的告帮者的样子,将长发遮住面目,想必是君子自爱的遗意吧。
申屠贾的父亲原本是扬州城内一个大名鼎鼎的厨师,只为染病多年,耗得家徒四壁,以至于在他死后无力下葬。
自辰至午,申屠贾已在店堂中跪了多时。大堂中的酒客多有深受感动者,只是无人解囊相助。也许他们是自知无力入井救人,也许是想等酒楼的主家有所表示再做善人。
年少气盛的申屠贾面对这些人的冷漠却是备感伤心,不觉悲从中来,失声大恸。他这倒不是因为日后只有他与母亲相依为命,生计艰难而伤心,他早便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成人,能够养活母亲,他是为自己的自尊而伤心。
无奈出此下策,而世人又是这样的无情,此时倘若有人能够助申屠贾葬父,少年老成的他愿意为那人献出自己的一生。
“哪里来的混帐东西,在这儿败人的酒兴?”忽然,高台上雅间里面传出一个冷峭的声音,听上去是西京长安的口音。
申屠贾抬头望去,见雅间里踱出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公子,足蹬银丝绣云朵的香牛皮软靴,肩上搭着一件玄狐裘,头戴淡绿色的软脚幞头,顶门缀一颗小指肚大小的明珠。他身后略偏,站着两个挺胸叠肚的豪奴和一位家人装束的老者。
“自打一进门便撞上你这么个丧门星,这会子又开始号丧,好不晦气。”那人一张瘦脸冷冷的,左面颊上长了一颗李子大小的朱砂痣。“阿福,给他几个铜钱让他别处玩去。”那人不耐烦道。
那个被唤做阿福的老家人快步上前,从袖中摸出一把铜钱来要往申屠贾手中放。
申屠贾从地上一跃而起,高声道:“我是求帮葬父!你何必这般地羞辱我?要知道,士可杀不可辱。”
早已怒火中烧的申屠贾紧握双拳,血灌瞳仁,情急间口不择言,大声斥责那华服公子。
堂上的酒客和柜中的店伙一见这情形急忙上来相劝,七嘴八舌地操着难懂的扬州土语,多半是在指责那个年轻公子的不通人情。
“哈哈,小子,你也自称为士,莫非你是秦舞阳不成?”那公子高傲的眼神在周围酒客的面上扫了一匝,当目光落到申屠贾血红的瞳仁上时,他的那口爽利的京片子略微沉了沉,.99lib?
方道:“你个小毛孩子吹得什么大气?”
申屠贾原本就是个言语便捷的孩子,今日受辱于人,更是显得灵牙利齿,当即道:“我今日虽小,但不会总是个孩子。今日若有哪位善人助我葬父,日后我愿为他赴汤蹈火,为奴为仆,终生不二。”
好面子的京里人在这个时候往往都沉不住气,只听那位公子哥道:“今儿这酒反正饮得也无趣,你既然说得这般热闹,那我倒要跟你去看一看,看看你倒底是个什么士。”
一行人刚要走出酒楼大门,门边突然站起两个公人模样的汉子,向那位公子道:“小李将军,还是免了吧。咱爷儿几个打了尖还得赶路。岭南的路不近,别让我们兄弟俩难做。”
两个公差的话虽讲得客气,但听那口气,这位小李将军却是他们押解的人犯。
在天后武则天当朝的这几十年里,大唐李氏皇族的子弟眷属有许多被发配到了岭南,由于扬州是从两京到岭南的必经之地,所以众人一听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情了。
“你们俩小子给我站得远些,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小爷我今儿个就是要出去走走,莫非你们还怕我跑了不成?”小李将军似乎根本就没把那俩公差放在眼中,他将袍袖一甩,带领众人迈步出了酒楼。
当小李将军见到申屠贾衰弱的母亲和两间东倒西歪的破草房时,似乎一时语塞,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依着时人的规矩,向停在房中的死者行过一礼,便向老家人摆了摆手。
老家人将申屠贾拉到一旁,道:“小相公,您算一算,发送了令尊大人,再安排好你们母子的生活,大约得用多少?”
申屠贾万没有想到,这位眼高于顶的小李将军竟是如此爽决的豪侠之士,他的心中不禁为之战栗,便道:“多少随您老,只要能够葬了我爹便可。我能养活我娘。”
哈哈。小李将军却在一旁发了一声冷笑。
申屠贾转身跪倒在小李将军面前,高声道:“恩公,您能助小人葬父,小人这条性命就是您的。请您示下,要小人为您做什么?小人为奴为马,万死不辞。”
“算了吧!我做的都是大事,你个孩子能干什么?”
申屠贾却觉得,既受了小李将军如此巨大的恩惠,竭自己一生之力也难以报答,所以,他无论如何也得要小李将军留下一句话,一声吩咐,或一个命令,好让他为之赴汤蹈火。
这也难怪申屠贾想不开。在唐代,义行与报恩是人们最为崇尚的两种行为,尤其是报恩,不论是受到他人何等形式的恩惠,都一定要报答,否则将不齿于人。如果这恩情报答得轰轰烈烈,甚至为此杀人放火,那便会倍受世人的称赞,他的故事将在几代人中传颂。
行走在唐代的大地上,人们会看到,每当一个报恩的义士被朝廷明正典刑的时候,就仿佛出现了一个规模盛大的节日,人们会为之欢乎,为之落泪。在这个时代,人们鼓励这样的将恩情凌驾于法律与理智之上的行为。
申屠贾此时想要作的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大义士。
而小李将军却为申屠贾的执拗弄得有些不耐烦。他游目四顾,看了看周围几个人,他的家人和那两个公差也似乎在热切地盼望着出现一个“恩人有所命”的场面。
小李将军摇了摇头,却看到了在门后角落里的一柄大铁椎。这个笨家伙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被人丢在那里的,上面满结尘土和蛛网。
“好吧!”小李将军道。
众人都长吁了一口气,准备静听下文。
小李将军指着那柄封尘已久的大铁椎对申屠贾道:“你一定要做,那就为我先做两件事情。一是去学习义理;二是把这个东西练好。日后我有用你的时候。”
小李将军说的学习义理,是唐代专门为有前途的青年人开设的一门课程,讲的就是中国历史上的种种一快恩仇的侠义行为,这也就是所谓“侠者以武犯禁”的思想基础。
“是。”申屠贾学着成年人的样子叉手施礼。他知道,自己一生的目标从此就决定了,他觉得自己比那些混迹于市井之间的碌碌之辈要幸运得多。
当小李将军跨马离去,申屠贾突然想起了什么,在后面高声叫道:“恩公,日后如要寻我,不论京里、扬州,只要找到蜜炙鹅肝的招牌菜,那便是我……。”
转眼间九年过去,时间到了中宗景龙四年,也就是公元710年。申屠贾为找寻他的恩人来到了西京长安。
这一年的初夏闷热异常,自初春便少雨,大旱之相已经形成。更让京城人心中不安的是,这一年初夏的政治空气也格外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京里又要发生大事情了。这是长安人对大唐时常要发生的政变的一种委婉的说法。京城中的居民私下里已在纷纷议论,胆小一些的竟然举家迁出京城,打算暂避一时。
就在这一年的六月初二,中宗皇帝在宫城中的神龙殿,而不是在他平日居住的大明宫中驾崩了。居传言,皇上驾崩的前一日还与翰林学士们在大明宫中的鞠场打马球,体力、精神非常之好,显然,皇上不是病重而死。据宫中太监们讲,皇上死后身体蜷缩成一团,样子十分的难看,这又好像是说皇上是被人毒死的。
另有京中消息灵通者讲,皇上驾崩后,韦皇后秘不发丧,由她自己总理政务。就在六月初三,韦皇后将众位宰相召入宫中,断绝内外消息,然后,根据她的旨意,由中书省和门下省发布命令,征调左近诸州府兵五万人屯驻京师,由韦皇后的亲属驸马都尉韦捷和韦灌、卫尉卿韦睿、左千牛中郎将韦錡、长安令韦播等人分别统领,驻扎在京城周围。同时命令中书舍人韦元监督左、右金吾卫巡查长安六街,镇摄群小。又命左监门大将军兼内侍薛思简等人率飞骑五百,星夜赶奔均州,监视前太子谯王李重福。
到了初四那天,这才将皇上的梓宫迁至太极殿,召集百官为先皇大事操办丧事。说是根据中宗的遗制,立年仅十六岁的小儿子温王李重茂为太子,由皇太后,也就是韦皇后知政事,相王李旦参谋政事。这一政治格局,让人们不由得想起了当年高宗皇帝驾崩后,太后武则天知政事的格局。
政治嗅觉格外敏锐的长安人发现这一格局中存在着一个危机,那就是位高权重,深得民心的相王李旦也曾在武则天在世时做过太子,实际上,他应该比那位流放均州的谯王李重福对韦氏政权更具威胁。
当然,还有第三股势力也不容人乎视,那就是武则天的小女儿太平公主。这位公主挟其母后之威,在大唐和大周的权力中心磨练了几十年,同样是个非同小可的厉害人物。据说,中宗皇帝暴死之后,伪托的遗制就是由她与上官昭容草拟。这位前后族的领袖人物、已故中宗和当今相王李旦的同父同母的妹妹在皇族李氏与后族韦氏的争斗中可称起着决定性的作用,问题是看她偏向于哪一方了。
有关这一切传闻,申屠贾全部都听人讲到过。他对此并没有感到十分的惊呀,政变在大唐朝好像是一剂轻泻剂,它可以缓解过于紧张的政治气氛,调节不甚平衡的政治力量,使大唐帝国得以安定兴盛。
申屠贾很是为自己的这番见解感到骄傲,这是他用了九年时间刻苦学习义理给他带来藏书网的成果,使他对事物,特别是对政治有着相当深刻的理解。
不过,申屠贾目前最重要也最担心的一件事情是:他的恩公小李将军现在何处?如果小李将军早已回到了京城,他又站在哪一方?自己能为他做些什么?
六月初七,太子在先皇灵前继位,改年号为“唐隆元年”。长安人对这个年号感到十分的不祥,因为,以长安的官话来讲,“唐隆”的谐音是“堂啷”,也就是将什么物件跌碎时发出的声音。用长安俗语来分析,这个“堂啷”的意思就是“砸了”,将事情办坏了。试想,在动荡之年里给自己起这么个滑稽的年号,能不让百姓们跟着担心么!
这些事情对于申屠贾无关紧要。他在韦皇后的族弟府上找了一份厨师的差事,同时继续他寻找恩人的工作。
第二节
唐玄宗先天二年春天,也就是当今皇上李隆基起兵诛杀韦氏之后不到三年,京都长安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申屠氏鹅肝,顾三娘琵琶。西明寺牡丹,太平公主家。”讲的是人生最美妙的四种内容,即品尝申屠氏的蜜炙鹅肝,听名妓顾三娘演奏琵琶,到西明寺赏牡丹,住太平公主那样的豪华府邸。
长安东市松鹤楼的掌柜近几日喜心翻倒,他接来了一尊活财神。自从他将申屠氏蜜炙鹅肝的招牌菜从西市的裕德店挖过来,他是实实在在地日进斗金,这使他每日里脸上笑出的皱纹好似新出油锅的馓子。这位名厨申屠氏正是申屠贾。
申屠贾99lib.十分兴奋,他终于能够为恩人做一件大事了。他稳住心神,先活动手指,次及手腕、臂肘,然后解下他在厨中穿的罩衫,露出里面如雪的白衣。白衣胜雪,这是义士最适宜的装束。
他端起那盘著名的鱼炙,迈步走上台阶,走向武士如云,刀兵如林的大堂。
在门边,两名武士伸臂将申屠贾拦住。他们仔细地捏遍了申屠贾每一个衣角,抽去他发上的竹簪,又逼他啜了一口鱼炙的汤汁,这才向大堂里面挥了挥手,放他进去。
今日当死的那人正独自高坐在大厅的尽头,主人已经避席而去。
申屠贾暗自告诫自己,把心放平,步子要稳。他对藏在鱼腹中的那柄利刃并没有多大信心,虽然那利刃名气甚大,但他对自己的腕力有信心。
千万记住,那人的身上内穿狻猊宝甲,自己一定要用漆盘下的餐巾裹住鱼头,以防手滑。鱼头早已被凿空,那里藏的是剑柄,短剑的锋刃藏在鱼腹中。申屠贾打算连鱼一同抓起,只要把力量集中在一点上,就一定能够刺穿那具套着宝甲的活尸。
申屠贾伸出的手被炭火烫了一下,这才将他惊醒,又在做白日梦。自从三年前来到长安,一直没有打听到恩公的下落,而他爱白日做梦的毛病却越来越严重了。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如果再找不到小李将军,他真的要疯了。
申屠贾总是在梦中将自己当作历史上最著名的刺客,而完成的却是小李将军交代的任务。
如果他当真疯了,那真是可怕。一个挥舞着大铁椎的疯子,一个一生只为一个目的活着的杀手,那就是他申屠贾本人。
已经过去十二年了,申屠贾的铁椎早已练成,眼下,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在五十步开外击碎一株俩人合抱的槐树,届时他只要不是击中副车,就绝不会有辱小李将军的使命。
与小李将军分别之后,申屠贾的生活非常紧张,他要学厨艺养家,又要练铁椎,学义理。申屠贾以为,最初三年恩人未来寻他,是因为他武艺不精,义理不明,怕是临机无功,反召祸患;而后三年,他认为大约是恩人想他有慈母需要奉养,不便让他做亡命之事;母亲去世后他守制三年期满,恩人仍没有来寻,如此看来,恩人必是有难。只是这次上京又寻了三年,还是没有恩人的音讯,这使申屠贾有些怨恨自己,“也许恩人来扬州寻我,却不知我已上京寻他?或许恩人有什么难处,不能来寻我?”
因为是招牌菜,申屠贾的炭炉就设在池座边两根漆柱中间,像是个小小的歌台。他每日在此只做两件事,烹制佳肴,兼以冥想。而他的大铁椎就是他便当的砧板,这块奇怪的砧板现在已经成为这位名厨的标志之一,他的另一个独特的标志是一袭雪白的细麻布胡式长衫。
然而,松鹤楼的掌柜不喜欢申屠贾这个人。这个人太孤寂了,不像大多数的厨师那样好热闹。而且,他沉思时的神情很像是荒原上的一匹饥饿的狼,尤其是在那灼灼的目光中,发散出的是一种近乎狂热的信息。当然,这也是一个英俊的青年,一袭白衣穿在他身上如玉树临风。可惜!可惜!
申屠贾热爱他的这门儿手艺,厨艺是他人生中的重要享受,可以让他充分地发挥自己的创造性,这就如同他练大铁椎一样,练武报恩是他的生命。厨艺与报思是他生命中的两大支柱,他也从中享受到了无限的乐趣。
申屠贾从身后的漆盒中取出新鲜的鹅肝放在那柄大铁椎上,用竹刀将鹅肝细细地剞上花纹,然后浸入加了四川井盐和苏子叶的上好的西凉葡萄酒中。这要浸上一盏茶的功夫,使鹅肝入味而又不僵,然后在它表面刷上薄薄的一层枣花蜜,再架到枣木炭上去烤。烤到鹅肝将熟时,在炭上洒下几支松针,借松针清香的烟气翻转着略略一熏,便成了。
不过,今天的下酒菜有从扬州刚刚运到的名菜:金齑玉脍,那是将鲜鲥鱼脔割成细丝,拌以金橙皮的碎粒,腌制而成。这道菜,颜色鲜艳,美味无比。另有一层原因是,金齑玉脍历来是上用贡品,只这两年寻常官员才刚刚能尝到,有这样的机会,任谁也不会放过,所以,今天的主菜蜜炙鹅肝上得只怕还要迟些。
“哎哟!我一个人儿的李相公哎!将军大99lib?人!您可想死我了。您老人家小一年没来,我都要替我的这些好菜击登闻鼓喊冤了。”
听店掌柜一阵暴雨般的甜言蜜语,申屠贾连忙定了定神,该忙生意了。他绝不能因为自己的心事影响他的杰作,让慕名而来的客人失望。
但他并不用着急,这样的贵客进门,照例要上茶,净面,选酒,有好一阵忙活。
“大胆的混帐东西!”
不知因为什么,新来的客人正对着店掌柜大发雷霆。
“你竟拿捏起来?漫说我向你借个厨子,就是我斩下你项上这只溺壶,也不过是儿戏。”
申屠贾驻目向上望去,蓦地,只觉自己的心仿佛手中的鹅肝一般油烹火烧起来,上面发火的客人此时刚好转过脸.99lib?来,左颊上那颗鲜红的朱砂痣一下子映入申屠贾的眼睑。
已经十几年过去了,小李将军比当初胖了些,但还是那样一副冷峻的面容。
他终于来了。申屠贾不顾一切地一跃而起,竟将一盘刚刚烤熟的鹅肝掀翻在炭火中。
上面坐的正是自己十几年来日思夜想的恩人。
突然,申屠贾又硬生生地稳住身形,告诫自己,不要慌,不要慌!恩人没有直接来找我,而是间接地向店主人借,这说明恩人必有难言之隐。也许他已经身在危险之中,来找我搭救。
申屠贾假借慌手慌脚地收拾已被炭火烧出焦臭气味的鹅肝,头脑中却在飞快地思索。
“李将军,您老人家要摘小老儿的瓢儿确是儿戏。”店掌柜的语调一下子变得不卑不亢起来。“可是,在这长安城里面任谁都知道,这松鹤楼是左都御史窦怀贞窦大人他老人家的产业,凡人多少都给点儿面子。”
这个窦怀贞是当朝权势熏天的太平公主最宠信的大臣之一。在如今这么一个政局变幻不定的时候,没有人会去冒死开罪于他。
店掌柜是个在市面上混了几十年的老油条,他知道这位李将军虽然官职不高,却是太宗皇帝的皇孙,也同样是太平公主的亲信,所以,他很客气地给了李将军一个台阶,道:“您老人家莫不是拿.99lib?小的戏耍吧?您看看,我倒当真了。今儿个小店有刚到的活鳜鱼,您老人家品一品,给题个好名子。”
请高官、名士为新菜题名,这在唐代是一种相当高的荣誉。若在平日里,以李将军的身份,为松鹤楼这样在京里数一数二的大酒楼品题菜名还差一点资格。特别是在这个时节,为从杭州运来的活鳜鱼这样名贵的菜品题名,至少也要同中书门下三品,也就是当朝宰相来题名才够资格。
李将军显然不是个好说话的人,他只挥了挥手,似是表示不屑,哼了一声,从席上一跃而起,向门外走去。在经过申屠贾身旁时,他向申屠贾盯一眼,但未做任何表示。
申屠贾也未从李将军的目光中看出他的用意,只是觉得李将军这一眼看得很深,大有深意。恩人当真是一个做大事的人,这么沉得住气。
申屠贾用绝大的毅力控制住自己,不要冲动!不要冲动!恩人终于找到我了,不要因为一时冲动而给恩人带来伤害。他发现自己终于修炼成为一个沉毅的人,恩人应当为他没有看错人而自豪。
李将军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大名如雷的厨子会自己找上门来,而且带着行李。
“你在松鹤楼每月多少工钱?”他问。
前厅里只有李将军与申屠贾,引申屠贾进门的仆人已经离去。李将军是不是小心谨慎得有些过分了?申屠贾为了向李将军报恩已经等了十二年,一旦事到眼前,他真有些激动得不能自已。他希望李将军当即就给他下一道命令,告诉他谁是他申屠贾的第一个刺杀目标。
申屠贾向四下里看了看,厅堂左近没有人,也没有什么惹眼的东西。表面上看来不像是有人在监视他们。还是小心些好,自己刚入府中,一切听李将军安排好了。
“小的平生所为只是为了一个义字,”这是申屠贾在回答李将军的那个有关工钱的问题,他要让李将军知道他已经准备好一切,随时可以上阵拚杀。“工钱不重要,有吃有住即可。”这是说给可能的监视者听的。
“不管你在松鹤楼有多少工钱,这里给你加倍,但是,你一定要把这席菜给我做好。”李将军双目灼灼盯在申屠贾面上。
“将军放心,小的六年前便已准备好了,如今可以说有十分把握。”申屠贾双目湿润了。
“好!我近日要举行一次盛筵,招待许多非常尊贵的客人,我希望你能拿出一席与众不同的菜来。”
“可以。”
具体的行动方法还可以再研究,重要的是达到目的。申屠贾认为自己已经充分领会了李将军的意图。
“不知你要准备多少天?要人要钱,不论多少都不成问题。”李将军仿佛脸上焕发出了异彩,“你要记住,这次宴会对我的一生都很重要,如果办得好,我绝不会吝惜赏赐。”
看来这又是一出鱼中藏剑的小戏儿,能不能唱好,就看自己这些年下的功夫了。小意思,不成问题,申屠贾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第三节
李将军的盛筵就设在曲江池的北岸,龙华尼寺的隔壁。那里有李将军的一所十分宽敞豪华的别墅。
六月的天气,温和清爽,花事热闹,这正是一年中游曲江的最好时节。如果是在中和、上巳两个节日里,长安城中的达官仕女会一个个花服盛饰,骏马高车,将曲江池周围挤上一个满坑满谷。就是当今皇上在这时节也要带上宰相、三使、北省官员和翰林学士们驾幸曲江池南岸的芙蓉园,还要在池中的彩舟上大张盛筵,太常教坊伴以乐舞,美其名曰“观风俗”。
如今虽不似两节时那般火暴,但长安人也分外地珍惜这短暂的美景良辰,曲江边依然是游人如织。
今天李将军请的的客人不多,但却是当今除却太上皇和皇上之外最高贵的几位大人物,这就是当朝的七位宰相和一位公主。实际上,真正的客人只有一位,就是天后的小女儿,三年前领导诛韦氏,扶助当今太上皇登基的太平公主。
这位太平公主继承了她母后武则天坚强的个性,在她母后晚年,以及中宗、韦后、当今太上皇和当今皇上这一系列政权交接与政治动荡中,她始终处于中央政权的核心,且每每在关键时刻,是她用铁一般的意志和高妙的手段使获胜的一方得到最大的利益。
在政治上非常敏感的长安人都知道,太平公主有一块心病,那就是当今的皇上。当今皇上李隆基因拥立父皇登基的大功,从他长兄李成器手中争得了太子之位。这并不合太平公主的心意,太平公主想要个老实一些的太子,这可以使她在自己死去之前不会失掉手中的大权。甚至她也有过这样的念头,就是希望有一天再现她母后大周朝的辉煌。
在过去的三年中,太子与他的姑母太平公主的争斗可以说是互有胜负。太平公主成功地将太子的两个最得力的助手,前中书令姚元之和吏部尚书宋璟贬出京城,而皇上却意外.99lib.地提前将皇位禅让给了太子李隆基。
对于在政治斗争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太平公主与四年前还只任潞州别驾的小官,而且时而英武决断,时而又软弱无能的当今皇上之间的这场较量,朝廷上下没有人敢说谁会取胜。对老百姓来讲,最好莫过天下太平;而对于野心勃勃的好事之徒来讲,这也许就是他们发达的机会,所以长安城中很有一些人觉得这是一展长才的机会。
在李将军的别墅里,七位宰相已经到了六位,只等太平公主和她的宠臣窦怀贞到来便可开筵了。这时,几位宰相正闲适地聚在牡丹花丛边,大谈昨夜在左御史大夫窦怀贞府上所听到的平康坊歌妓魁首顾三娘的一曲琵琶。
“听说小李今天也请了顾三娘,只是没请到,哈哈哈……。”检校中书令崔寔年轻时曾是长安城中最出名的佳公子,深得太平公主宠爱。
“那顾三娘清歌一曲便值缯彩十端,小李怕是请不起吧……。”身为门下省长官侍中,兼户部尚书的岑义人称“活财神”,在理财方面是个不可多得的大才,当然,他也没有委屈自99lib.己。
“小李也可怜,自从去年秋天,公主对小李就不大关照了。今天这出戏,小李也是白费劲,窦老三绝不会给他机会。”同是太平公主门下出身的中书令萧至忠身世清华,门第高贵,本人又是学贯古今,所以他对以佞幸之术爬上高位的窦怀贞十分的鄙视。
站在一边负手远眺的陆象先对这种妇人般的闲言碎语不感兴趣。他虽然也是被太平公主推荐,由品秩略低的中书侍郎得到同平章事的品级,得以位列宰相,但他并非出自太平公主门下,而是靠他自己的才华学识和卓著的政绩逐步升迁上来的。他如今忧心忡忡是,太平公主与皇上的矛盾已无从化解,而以眼前的情形来看,这又不似前几年那样发动一场小规模的政变就可解决的问题。皇上有皇权在握,这是天命所归,而太平公主挟其母后武则天的恩泽,边将重臣有多一半出自她的栽培提拔,更重要的是她在太上皇面前似乎比皇上还要受到重视。一旦二人公开决裂,很可能演化成隋末大乱的局面,这很是让他为大唐基业担忧。
如今人心扰扰,强盛的大唐帝国经过了近百年的女性统治,已绝不似表面上看去那么坚不可摧。
忠心于当今皇上的两位宰相侍中魏知古和兵部尚书,同平章事郭元振两人性格迥异,魏知古外和内刚,郭元振却是一身的豪侠之气,这二人周旋于众贵人之间,倒比名为太平公主一党的陆象先还要自如。
太平公主的车队终于来了。
窦怀贞骑了一匹神骏非凡的大宛种的白马跟在太平公主华丽的雉车后边,像这样一匹神骑,按时价大约要在五千缗以上,相当于长安城中一个中等财主的全部家产。
车到门前停下,窦怀贞已届花甲之年的身体却显出少年人的矫健,他飞身下马,几个健步便到了车门边,顺手取下踏脚凳安放妥当,这才拉开车门扶住太平公主指甲上涂过凤仙花汁的胖手。太平公主的仆人们这时都神态安闲地退到了一边,好像这原本就该是窦怀贞份内的事情一样。只一个明艳照人的少女侍立在车门的另一边,但也未伸手抢窦怀贞的功劳。
这少女众人都识得,是太平公主身边权势最大的一个侍女,却有个奇怪的名字,叫棋儿。
在一旁叉手侍立的众宰相中,萧至忠与陆象先见此情景都将嘴角撇得老长。这位窦老为讨得这个好差事,不知在太平公主的仆役身上花了多少冤钱。
李将军与众不同地跪在了车前,见太平公主肥大的身躯费力地挤出比寻常马车宽大一倍的车门时,便朗声道:“小侄叩迎姑母大驾。”
这便显出李将军与众不同的心计。他如果行官礼用官称,那就太过疏远,而他官小职低,难入公主尊目。他在这里只叙家礼,既显得亲切,又在众宰相面前抬高了自己的身份。
太平公主今天的心情好像是相当不错,她向前来迎驾的众宰相含笑点了点头,便对仍然跪在地上的李将军道:“重涣,起来说话吧。”
原来这位李将军名叫李重涣,是与当今皇上同辈的皇族子弟。
李重涣站起身来,又向太平公主漂亮地叉手一礼,这才抢步上前,搀住了太平公主的另一只手臂。
这位公主虽然已经六十多岁的年纪,而且出奇地肥胖臃肿,但却身体康泰,健步如飞,从门口到大厅这几十丈的路程,李重涣似乎出于无意,跟着太平公主的健步越走越快,而在另一边的窦怀贞却有些跟不住了,只见他脚下拌蒜,额上也冒出了汗珠。
见这情景,太平公主心如明镜。这个小李子确实是个鬼头,任谁也想不到他会在这种小事上给窦怀贞难堪。
太平公主原本非常的喜欢自己这个远房的侄儿,而且她对这个侄儿一家也曾有过大恩。十几年前,她母后武则天将李重涣一家发配岭南时,这个小家伙当时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他竟然挖门托窍地将门路走到了她这里来,结果,她不但将他们全家人从岭南救了回来,还给李重涣在左金吾卫中安排了一个重要的职位。
可恨的是,这小子不知深浅,在诛灭韦氏一族之后,他竟然向新任太子的李隆基暗送秋波,而李隆基似乎也很赏识这小子。如今见大事已定,本九九藏书宫的地位、权力比以往更高更大,他又翻过头来讨好自己。
在天后武则天的严格九九藏书训练下,太平公主在大唐的权力核心争斗了大半生,像李重涣这样的后生小辈,她见得太多了,这不过又是一个名利之徒而已。所不同的是,比起他们李家的那些软弱无能的皇子皇孙,这小子就显得格外的机灵、有手段,而且也格外的狠毒。
去年六月在对韦皇后的那场政变中,宫中政变的实施由太平公主自己率领当时的临淄王李隆基和一部分羽林军的军官进行,而长安城中对韦氏家族聚居的韦曲的围捕,却是由李重涣率领禁卫军的精华,号称“万骑”的部队来实施。谁能想到,李重涣竟给韦氏家族来了一个灭门式的大屠杀,他自己在这一役中也负了伤。
太平公主深知,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特别是在眼前这个非常的时期,必须要有大胆心狠的角色为自己效命才能成大事。对李重涣的居功自傲,太平公主给他来了一个不理不睬,既不给他加官进爵,也假借他在屠杀韦氏时误入杜曲,杀伤杜氏族人百余口的事情免却了他应得的赏赐,到他今日来讨好自己,低头伏软的时候,再给他一点甜头,不愁他不死心踏地地跟着自己。
第四节
申屠贾此刻倒是十分的清闲,他将准备工作分派给临时招来的十几个卷包儿厨子,这些人都是他以往用过的,干起活来确也头头是道。
今天是他的大日子,申屠贾特地穿了一件长长的白葛衫。
独自伫立在水边,他的心中泛起一阵阵的寒意,同道义士们皆是白衣相送,易水边上虽是车马如云,但都默然无语。此去强秦,为天下人除去一个暴君,自己绝无生还的可能。河畔一别,便成永诀,此乃大丈夫义所当为。申屠贾只感觉到异常的兴奋,看到一旁身材瘦小的秦舞阳不知是因为天寒还是恐惧,只在那里瑟瑟发抖,他不禁仰天长啸,自己受燕太子知遇大恩,所谓义重於生,舍生可也九九藏书。
“席上打起来了。”传菜的侍女突然跑回来大呼小叫,打断了申屠贾的遐思。
“谁和谁打起来了?”
“是李将军和窦大人。”
莫非是这本是一场鸿门宴?那自己扮演的是项庄还是樊刽?要被杀掉的沛公又是哪一个呢?看起来李将军对他还是心存疑忌,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还没有向他交代刺杀的目标。
申屠贾叫过一个卷包儿厨子接下手中的竹枝,让他代替自己轰赶热铁板上的一群惊恐万状的琢州白鹅,并交代道:“盆里的料汁少了就添满,让它们喝个饱。”
安排好厨中的事情,申屠贾在铜盆中净了净手,又用布巾蘸了蘸额上的汗珠,然后解下皮围裙,露出里面纤尘不染的白葛袍。恩人的生死在这时已经不重要了,他死也是为了全大义,只要他能够完成恩人的心愿。虽然他此时还不明白李将军谋的是何等大事,但一忍十二年,训练出一柄大铁椎,那必是翻天覆地的壮举。
当申屠贾来到筵前,争斗已藏书网经结束。李将军的左臂上有两处白粉点,对面衣着华丽,长身如鹤的青年左胸上也有两个白粉点。
李将军将木剑抱在怀中,向长身青年一叉手,道:“窦公子,承让了。”
窦怀贞见自己的儿子也落败了,面色十分难看。他将手中的木剑一甩,向下招了招手,道:“李将军不愧是京都第一剑客,你来和我这家人试试。”
说话间,场中已站出了一个矮壮的汉子,手中提着两柄熟铜锤,人们一看便知,这是个膂力过人的家伙。
以大唐的风尚,窦怀贞这是一个十分无礼的举动。大家同为贵官,如果与家人动手过招,未免大失身份。
李将军向上席望一眼,发现太平公主正饶有兴味地盯着场下的汉子,知道他不下场是不行了。
申屠贾这时向上紧走几步,对李将军道:“将军,让小的试试。”
申屠贾一言,提高了所有人的兴致。李将军感激地盯了他一眼,低声道:“当心。”
从这一声叮嘱中,申屠贾听出李将军没有把自己当仆人看待。如是对仆人,就应大声斥呵:“别给我丢脸。要是输了,小心你的皮。”等等。
再者,申屠贾以家人的身份替主人出头,即使输了,李将军也不丢面子。
申屠贾来到堂前,提起他事先放在阶角处的大铁椎。众人一见他这方方楞楞的兵器,不禁轰的一声赞叹。与申屠贾的大铁椎比起来,对手的铜锤就好象是两只落秧的红籽甜瓜。
申屠贾慢慢地向场中走去,回首想从李将军的眼神中看出自己的使命,到底要杀谁?然而,他看到的只有紧张。
这种当庭对垒并非申屠贾所长,多年来他练就的是博浪沙椎击秦始皇副车的那绝命一击。
对方似乎也对申屠贾手中的这柄大家伙有些胆战心惊,大声对申屠贾道:“小子,你是要文比还是武比。”
申屠贾不是军人,更不是剑侠,他不懂得什么文比武比之说,便大大方方地答道:“你说怎样就怎样。”
申屠贾外行的回答让堂上的客人一阵大笑,太平公主更是笑得浑身肥肉乱颤,叫道:“小李,你从哪弄来这么个憨货?”
李重涣的面上有些个羞涩,不知如何回答才是。
“这样吧。”太平公主出面作和事佬儿了。“你们俩个先文比,后武比。”
太平公主对白衣胜雪,满面激愤,勇于替主人出头的申屠贾大有好感,不想他受伤害,所以,只好放弃了时下最流行的这种血浅筵前的乐趣。
太平公主九九藏书定下的比斗规则是:先比以锤击物,看谁的锤头子硬。如不分胜负,再比以锤击锤,看谁的力量大。这种比法,可说是对申屠贾偏袒到了极点。不过窦怀贞并未因此抱屈,只要能引太平公主一笑,死上十个八个的家将他也不会心痛。
窦怀贞的那名家将让人抬上一条铺阶青石,宽二尺厚一尺。只见他双锤如流星般砸将下去,青石当即断为两截,着锤之处的石头全部碎作拳头大小。
申屠贾看罢那人的表演,鼓掌大声喝采。但他不会这种粗人的把式,他回到厨下取来了一只二三十斤重的北瓜。此瓜产自西域,是他为这次盛筵准备的一道名贵佳肴。
他将那瓜在石阶上安放稳当,瓜头朝向自己这面,然后,他手中紧握大铁椎向前直击,众人能够清楚地看到,但见他在将要击中而尚未击中之际,手腕一抖,铁椎便在瓜头处停住了。那大白瓜似乎是受到铁椎的震动,在众人的眼中仿佛是要活了一般,很像是蠕动了几下,也可能并未曾动过,或许是众人在椎风之下看花了眼。
身为当朝剑术第一人的李重涣看出了这里面的难度,当即咬住下唇,未发一声。而少年时也曾任侠使气的郭元振似乎也看出了一些门道,他不禁为申屠贾大声喝采。
同是剑术名家的窦怀贞却将双目紧盯在申屠贾的大铁椎上,出人意料地也喝起采来。
“这算怎么一回事情?”太平公主不懂这些,不满道。
申屠贾用目向李重涣望去,见李重涣向他微微摇了摇头,他明白了,今日不是自己报恩杀人的日子,便道:“小的只是个厨子,今天在筵前献丑,不过是博公主和各位大人一笑罢了。”说着,他伸手抓住瓜蒂,将瓜提起。
堂上众人这才吃惊地发现,申屠贾手中那只长大的北瓜似乎正在慢慢地起着变化,不一会儿,原本椭圆形的北瓜竟变成了梨形,好似一只盛满了葡萄美酒的皮袋。难道说北瓜的瓜瓢竟被他这一震便震成了汁水不成?
申屠贾举起这只奇形怪状的白瓜向堂上众人道:“这道菜的名目叫作‘北瓜酿鸭子’,待会儿小的把瓜瓢倒出来,在里面装上一只肥鸭,然后上锅去蒸。让瓜的清香浸入到鸭肉里面,那会非常的美味。”
申屠贾回到灶下时,铁板上的琢州白鹅已经饮下三大盆他用醋、姜、蜂蜜、酱汁等调制的汤料,脚掌也已胀大如扇且白嫩似玉,内中血脉如缕,凄艳动人。
“净铁板,加火!”申屠贾试图用这一声断喝压抑住胸中翻滚的万丈豪情,使自己回到名厨的心境中来。
铁板一霎时就变得微红,众鹅拚上最后的力气将脚掌轮留提起。
“过酒!”
六名厨子环踞四周,将口中所含陈年佳酿向铁板喷去,同时伸出双手,抓住鹅颈。
微红的铁板上顿时腾起一团团浓香氤氲,中人欲醉的酒雾。
申屠贾手持两把雪亮的尖刀,将一干过酒后染上一抹酡红的鹅掌纷纷割下,出骨改刀也在一转眼间完成。
第五节
回到李将军府中,申屠贾陷入深深的困惑。那席上可能并没有要他刺杀的人,但为什么李将军又鼓励自己出战?也许他厌恶那个名叫窦怀贞的家伙?但绝不会是要杀他。因为杀他太容易了,用不着花费十二年的功夫训练出来的刺客。
当我椎击北瓜时,李将军是那样的兴奋,看来他对自己很满意。但这样让自己露面就太危险,也太不值得了。一旦刺杀成功,主使人和行凶者的身份便会像奶酪上的苍蝇一样明显,因为,世上怕无第二个人会使用这样笨重的兵器了。
不过,恩人的意思也许是要他像聂政一般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若是如此,那便是申屠贾的义务,无可推委。干吧!
“申屠师傅,将军让你上去,带上你的砧板。”来传话的差役大约已经听说了今日曲江发生的事情,所以一改往日倨傲的神情,换上了一副谄笑。
李重涣回到自己的府邸时心情仍很兴奋。这个申屠贾给了他一个意外之喜。从申屠贾椎击北瓜便可看出,此人在那柄能笑死人的笨家伙上却有着出人意料的本领。
尤其令人九九藏书惊喜的是,这人仿佛与自己心意相通,他在筵前的进止分寸把握得是那样的精致,给自己做足了面子却在外人眼中不留任何痕迹。尤其是他双目中燃烧的激情,这正是最为难得的地方。
李重涣得出了一个很是自鸣得意的结论:申屠贾是一个有真性情的勇士,可堪大用。
他将这个结论讲给了早就等在他府上听消息的中书侍郎王琚。
王琚这个人的年龄与李重焕相仿佛,是当今皇上李隆基从潞州别驾任上回京时结识的一个布衣之交。此人虽出身不高,但却有过人之处,好大言,有奇计,若在春秋、战国时代必是个苏秦、张仪式的人物。所以,与胸怀冲天之志的李隆基一谈之下,都觉相交恨晚。到李隆基被册封为太子时,便急不可奈地将王琚召入太子府任太子中舍人,今年太子登基之后,又将王琚超拔为中书侍郎。李隆基对王琚的赏拔之恩不可谓不厚,而王琚也以保全李氏天下为己任。因王琚出身布衣,没有魏知古那样阀阅世家子弟自尊自贵的习气,所以,他为皇上奔走联络,出谋划策,也可谓是不遗余力。
“李五,依你看来,这人靠不靠得住呢?”王琚总脱却不了他出身低微的习惯。他以李重焕的兄弟排行相称呼,这在唐代是一种很不客气的表示,这样的称呼只有在多年交厚的平辈朋友中才会出现。在王琚的来自于下层社会的习惯中,这也许只是一种亲近的表示,但李重焕却听着有些刺耳。然而,这位布衣侍郎出言粗率已名闻长安,所以李重焕也不便计较。
“这个申屠贾到我这里也不过三两日,我对他还说不上了解。”李重焕有意地用字正腔圆的官话和温和高贵的态度来匡正王琚的满口粗鄙的长安俚语,以示自己的不满。“不过,从他今天的表现看来,这人也许会大有用处。只是不知他会不会为我们所用。尤其是又出现了这么个机会,太平公主向我要这个人。”
李重焕说到这里有意停了一停,看王琚显出了极大的兴趣,这才道:“这小子给太平公主的印象非常深刻,也许她也看出这是个有用的人。”
王琚将他乌黑的指甲捻住自己枯黄的髭须,目光转向花木扶疏的庭院中,想了一会儿,问道:“太平公主知道他原先干啥么?”
这个言行粗鄙的新贵却是个精明过人的角色,他这一问便是在点子上。李重焕不禁暗暗点头,答道:“他原是松鹤楼的名厨,而松鹤楼又是窦怀贞的产业。您想,这件事即便我不讲,窦怀贞也会讲给太平公主听。”
“眼下皇上跟前净是太平公主的耳目,可我们在太平公主那儿还没什么人。这可是个机会,错过不得。”王琚道。
李重焕将王琚刚刚无意间透露的消息记在了心里。皇上在太平公主身边还没有安插进去什么人,在这一点上皇上已经输了一招儿。如果皇上再有几处失误,这江山多半又要姓武了。
在目前这个混乱的政局当中,李重焕在皇上和太平公主两边都有一定的人缘,这也使他产生了一种侥幸的心理,要像个江湖艺人一样在双方之间走上一回高索。他要看一看局势,参与一些机谋,在最稳妥的时刻倒向获胜的一方。如果能够成功,李重焕封王拜相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但是,怎么才能让他为咱们舍生忘死呢?”李重焕给这个被皇上捧得大红大紫的智囊出了个小小的难题。他也想试一试王琚是不是真的有智谋,因为这个人在皇上面前说话的分量极重,若这个人真的有本领,李重焕对皇上的信赖便可加重几分。
从另一方面讲,李重焕也确实不知该怎么处理此事。如果只是送出个厨子,李重焕乐得借机讨好太平公主。但要是派出个密探到太平公主府上,李重焕自己先要担着掉头的危险,所以他必须慎之又慎,因为,他相信一个很多年以来一直在流传的说法,也不知这种说法是始自袁天罡与李淳风这两位数术大家中的哪一位,但人们似乎都相信:武氏的出现是向李氏讨还前世孽债来的。尤其是在天后武则天一朝,以武后对李氏皇族的迫害,特别是在她逼死亲生子时,人们对这一说法就更加信服了。
王琚也许确有大才,他在李重焕的耳边讲出了一套出人意表的计划。
第六节
在黑暗之中,没有人会注意到申屠贾用大铁椎设下的机关。
这是申屠贾每晚睡前必做的功课,他将铁椎用一条粗索系在屋梁上,使它可以像一只秤铊一样在床前摇来摆去,铁椎的高度只比申屠贾睡的卧席略高些,然后,他又用一根细一些的绳索把铁椎拉起到墙边,将绳索绕过墙边的立柱系在他脚边的立柱上。
这样细致巧妙的安排只为一件事,那就是当有人在夜里来谋害他时,他只需轻轻地拉开绳扣,墙边的铁椎就会挟着一股烈风将来人击倒,所以,这天夜里申屠贾被来人惊醒时,他很沉着。
然而,当他看到来人只是立在六七尺以外,而且手中并无利器时,他的心情反而翻腾不已。他的孤僻的性格和非常的经历使他觉得一个人深夜潜入别人的房中却不是要杀人,简直不可思议。
“您家醒了么?”来人声音悄悄的,甚至有些和气可亲。这让申屠贾听起来有些好笑,这位仁兄客客气气,小心翼翼的样子像是来探望病人。
申屠贾坐起身来,手指扣住绳环,问道:“什么事?”
“太平公主殿下让在下来传个话,她对你的表现着实的满意,赏你彩缯十端。他老人家让你自己也多加小心。”
申屠贾很想看清来人的面容,但那人有意躲过窗外透进来的一点点月色,退在阴影当中。对他说到的太平公主,申屠贾并不陌生,今日在曲江的筵席上,他注意到李重焕对这位骄傲肥胖的老妇人百般逢迎,想必李将军有求于她。但这个家伙又是怎么一回事?
申屠贾知道,自己虽然性情偏僻但并不鲁莽,但他一时还没有想起在过去的历史上是否发生过类似的故事。自己屋里的这个人是太平公主派来的,这一点他已经表明了身份,可自己又是谁呢?一个受命来监视李将军的密探?这个蠢货大概是走错了门了,把申屠贾当成了那个密探。
想到此,申屠贾将身子向后缩了缩,把面目躲入床帐的阴影中。
那人又说道:“公主让你继续监视李重焕。另外,接头地点也换了,改在你平日里买鹅的铺子里。”
哈,这小子一句话便泄了底。他知道我便是申屠贾。
这样以来事情就明白了,这一定是李将军怕我忘记前恩,投靠了太平公主,所以派人来使诈。
申屠贾并未因此而对李重焕产生恶感,反而觉得这正是一个谋大事的人应有的谨慎。自己几天前贸然登门,一定让李将军有所怀疑,这才有今日之事。
“如果没有其它事情,你就去吧。”申屠贾认为没有必要当面揭穿对方,但一定要李将军明了自己的心意才行。
当申屠贾来到上房时,李将军果然还没有睡,但也没有方才潜入自己房中的那个小子的身影。
李将军一见申屠贾,便挥了挥手,将在门边东倒西歪地打瞌睡的仆人打发了出去,问道:“什么事?”
这情景让申屠贾觉得有些滑稽。如果厨子向主人有事情请示,根本没有必要避开仆人;可如果是共谋大事,李将军又不应该做.99lib.出这种不知情的样子。还是那句话,李将军对他缺乏信任。
正是由于李重焕的不信任,使申屠贾的情绪有些激动起来,他不假思索地说道:“将军,你邀我上你府上来,我来了。我练大铁椎的本领,你也看到了。我申屠贾旦凭一个义字,想要报答您的恩情,你不该把我当作卖身投靠,唯利是图的小人。”
申屠贾的这番话讲得有些语无伦次,但他激动的情绪和目光中流露出的狂热的激情对李重焕却有相当大的触动。
因为,唐代是一个游侠的时代,特别是在大唐朝政治动荡的这些年中,有许多人相信义高于一切,行侠仗义是人生的最高目标。为此,这些人可以不计较名利,不计后果,只想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李重焕在被放逐的那些年中,也曾接触过这类人物,只是如眼前这个人身上的狂热却是少有。
然而,他对眼前的这个人仍然无法信任,便问道:“那么,你既然是凭着义理行事,你自己想得到些什么呢?”
“我不想要什么,只想为您做一件大事。”
李重焕早已忘记了早年自己在扬州接济申屠贾母子的义举,他也没有认出眼前这个狂热的青年便是当年那个大言“士可杀不可辱”的贫困少年,他由申屠贾的大铁椎想到了博浪沙的奋勇一击,又想到了燕太子丹与荆柯的一番际遇。所以,以他高贵的出身,在对待出身低贱的申屠贾时,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人们所谓的“知遇之恩”,因为,眼前的这个人摆明了便是“士为知己者死”的典型代表。
想九九藏书到这里,李重焕站起身来,向申屠贾叉手深施一礼,道:“既然如此,请老弟不必再主人、将军地称呼,从今以后,我所有的一切便也就是你的,你我同甘共苦,干一番大事业。”
“但凭兄长吩咐。”申屠贾觉得自己此时的心情一定与当年荆柯看到太子丹为他割下美人的一双玉手时的心情相仿佛。从此水里火里,只要兄长一句话便是了。
送走了申屠贾,李重焕对从套间中得意扬扬地踱步出来的王琚大加吹捧,认为王先生的妙计真是盖世无双。
王琚倒也老实不客气地领受了李重焕的这番恭维,道:“如果他是太平公主的探子,他99lib?早就逃了,还会来见你?可他要是当真来投靠你的,而他又够聪明,他就会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情,这正好给他一个表明心迹的机会。”
“明天是不是就送他去太平公主那里?”这件事既然与皇上挂上了钩,李重焕就不好自己做主了。不过,他也不想做主,这样可以给他留下一个退身的地步,虽说余地不大,但毕竟有个可退的去处。
“别把咱们的事情给他讲得太多,只是让他多长个心眼儿,在那边留神看,注意听,有消息传过来就是了。”
“是。”
第七节
申屠贾被李九九藏书重焕送入太平公主府上当天,他便遇到了麻烦。
因为,申屠贾经过曲江边的一场较量,在一夜之间便名满京城。虽说那是个出英雄豪杰的时代,但像他这样从一个手艺出众却身份下贱的厨子一变而成为京城闻名的勇士,类似的机遇还是不多的,所以,申屠贾的这一番际遇引起了太平公主府上两股势力的妒嫉与排斥,一个就是太平公主的侍卫和她平日里网罗来的亡命之徒;另外一些人是申屠贾的同行——厨子。
看起来,申屠贾的身份比众厨师们要高上一等,他的住处不在下房,而是在众侍卫们的院中。许是侍卫们白天当值的缘故,院中静悄悄的,没有闲人。走进他的那间小屋,扑面而来的是一阵如雷的酣声,原来,与申屠贾同住的还有一名侍卫,这会儿正撒手撒脚地躺在床上大睡。
这个房间很小,申屠贾的卧席99lib?就在那名侍卫的对面墙边。申屠贾没有惊动那人,只是将他简单的行李铺好,把大铁椎和随身带来的厨刀等用具放在席边,便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卧席上,想自己的心事。
不知过了多久,申屠贾也不知自己在想象中做了多少次舍身赴义的义士,忽听院中一阵嘈杂声,想必是当值的侍卫们回来了。
只听有人在院中高声叫道:“老黑,老黑,别他奶奶地睡了。”
申屠贾同屋的那人懵懵懂懂地坐了起来,眼睛还没有睁开,不耐烦道:“啥?”
申屠贾上下打量此人,不禁暗暗赞道:好大的身量。
这个被称作老黑的侍卫是一条胖大的汉子,站起来要比申屠贾高一头,肥大的身躯像个门神一般。
门外的人又问:“新来的那个小子在你屋里?”
老黑这才睁开睡眼,看到了对面端坐的申屠贾,又答了一个字:“有。”看来这个老黑有一张惜字如金的金口,他的说话总是一个字。
“让他出来给咱们爷们儿看看。”
老黑这才瞪起两只铜铃般圆大却有些呆滞的眼睛,摇摇摆摆地走到申屠贾的席前,道:“走。”
申屠贾跟在老黑身后来到院中,见门前聚着十几名侍卫,有的歪戴着头巾,也有的已解去了腰刀,显然是刚刚下值。
为首的像是个小头目,长得倒也端端正正的像条汉子,只是面上带着一股子不怀好意的神情。他见申屠贾昂首挺胸,一派大义凛然的样子,大约是来了气,用手指点着申屠贾的鼻子道:“你就是那个拿大锤打北瓜的呆瓜吗?”
这句问话引起众人的一阵轰笑,那人甚是得意,又道:“你小子以为这是西市,由着你这等撂地摊的把式混饭吃?要想在这府上住下来,你小子得给咱们露一手真玩意儿。”
听了那人的一番话,申屠贾心中不由得有些紧张。他当年为了寻找李重焕,虽说走过不少地方,也见过一些有本领的武士,但太平公主府上是藏龙卧虎之地,他不敢大意。再者,他身负李重焕的重托而来,更不能任意行事,想到此,他向众人施了一个四方礼,道:“在下今天刚刚进府,日后还要众位照应,请各位不要玩笑了。”
那头目显然有些不满,叫道:“这成什么话?你还没进这府门,就名扬长安,把咱们哥儿们的威风全都盖过去了。今儿个既然来了,好歹也要较量较量。咱们这么着,不用动武,就角一角力,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有玩意儿。”
说话间,早已有人从旁递过一根茶杯口粗细的枣木棍。申屠贾见那枣木棍的握手处已被磨得紫红发亮,想必这是他们平日里惯常的游戏。
“老黑你来。”
这老黑一定是他们中间力气最大的一个。他没有答言,只是脱下了外褂,露出一身的黑肉,伸手握住了木棍的两头,将木棍向申屠贾面前一推。
申屠贾眼下已没了退路,如不接受挑战,日后他在这院中也就住不下去了,于是他向老黑拱了拱手,便越过老黑的双手也要去握木棍的两端。
申屠贾的这个动作是一种礼让。依当时角力的规矩,如老黑这样两手握住木棍的两端,让对方握住木棍的当腰处,这称作“对决”,就是一定要决出胜负,中途任何一方都不可松手。这不似通常四手交叉握棍的角力,那被称为“错角”,当有一方力气不支时可以松手。而在“对决”时,手握木棍两端的人较为吃亏些,所以申屠贾也要伸手去握棍端。
老黑见申屠贾要抓棍端,便将木棍一摆,示意不必谦让,黑沉沉的面上满是不屑。
这当真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两人紧握木棍,都想将对方拉过自己这一面来,但都没有想到对方有这样大的力量和如此悠长的耐力。在僵持了大约有一盏茶的功夫之后,申屠贾发现了一件不幸的事,他的脚上穿的是一双极不结实的布履,与老黑脚上的那双厚重的硬帮牛皮靴比起来,他非但用不上力,而且鞋帮在他巨大的蹬力下已经慢慢地裂开了。这样一来,要不了多一会儿,他就会输掉这场比赛,想到此处,申屠贾极不情愿地手上用力,将木棍一拧。
老黑发现了他的意图。这本也是角力中的一个微妙的技巧,可以使对方因木棍脱手而输掉,于是老黑的双手在木棍的两端向相反方向用力,两股大力同时扭向相反的方向,众人只听到咔嚓一声,结实的枣木棍被扭断为三截。
见此情景,在场的众人都惊得矫舌不下,继而又禁不住赞叹不已。
老黑向申屠贾伸出大拇指,虽未发一言,但可看出老黑对申屠贾很是欣赏。
申屠贾也叉手向老黑道:“这位兄长好大气力,在下已经支持不住了。”
那小头目看没有了什么搞头儿,便悻悻而去。
申屠贾刚到太平公主府的第一日便出足了风头,也把所有的99lib?侍卫都给得罪了。
第八节
当众侍卫正要散去时,院门外突然拥进来一群人,走在最前面的正是申屠贾在曲江见过一面的太平公主的贴身侍女棋儿。这时她那美丽的面容上仿佛是罩了一层严霜,原本如秋水般动人的目光透露出的却是精明与严厉。
众侍卫一见棋儿出人意料地来到他们的住所,既有些喜99lib.出望外,又仿佛对她十分的忌惮。这位在府中大有权势的漂亮女孩出现在侍卫们肮脏下贱的住所,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棋儿摆手止住了跟在身后随侍的丫环婆子们,用目光扫了一眼面前一片谄笑的侍卫,好像根本没有见过申屠贾一样,冷藏书网冷地问道:“谁是申屠贾?”
幸灾乐祸的众侍卫像是起哄一样齐刷刷地将手指向申屠贾道:“他。”
棋儿轻轻地挑起她那用波斯螺黛画就的高挑的蛾眉,不怒而威,用淡淡的口气对申屠贾道:“知道你今天该做什么嘛?”
申屠贾对?99lib?这个气派大得惊人,竭力装出成年人样子的少女并没有什么畏惧感,倒是对她明艳的容貌和有趣的严厉情态大为心动。在申屠贾二十多年的生活中,并没有在太平公主府这样高贵人家生活的经验,并不知道如何来对待这本是身份相同却又看上去高人数等的侍女,他只能直接了当地回答:“公主召我进府大概是让我当厨子。我今天刚到,并不知道该做什么。如果小姐知道,请明示在下,在下感激不尽。”
末后一句小姐什么的,是申屠贾故意揶揄棋儿,笑她奴才装主子。
棋儿显然听出了申屠贾话中的弦外之音,面上竟微微一红,继而正色道:“既是进府当厨子,你就该早到厨上去伺候,还非得我来请不成?”
“不敢有劳小姐。”
“叫棋儿姑娘。”众侍卫为了表示对棋儿的忠心,一口同声斥责道。
棋儿将一双妙目盯在昂首而立的申屠贾面上。这个有些桀骜不驯的男人与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不同,既没有同辈人中的奴才像,也没有新进士们轻佻的神气,这是一个干干脆脆,爽爽利利,没有附着任何世俗臃赘的男人,这才使他身为厨子却同王99lib?
侯一般高傲。棋儿对整日围在她周围的钻营谄媚之徒早已腻烦透了,如果能有这样一个真正的男人向她低头,那倒是一件快意的事情。
这个不解事的申屠贾好像完全没有理会众侍卫的意思。这让棋儿觉得有些没面子,但她今日不知怎么的,似乎不愿拿出平常管理家奴时的那种泼辣劲来申斥申屠贾,可这家伙又不给她台阶下。
“你听着。”不得已,精明的棋儿自己找了个了无痕迹的台阶。“公主知道你今天进府,所以今天的主菜之一就是你的蜜炙鹅肝,快去预备吧。”说着,棋儿表现得像是很不奈烦的样子,转身便要离去。
“抱歉,今天做不成。”申屠贾依旧是那种不冷不热的语调。
“什么?”棋儿的一对蛾眉慢慢地竖了起来,像是要发怒的样子。
“没什么,这道菜要准备三天才成。”
众人都将目光集中在棋儿的面上,希望看到往日里棋儿处置家奴时的严厉与爽捷,然而他们失望了,棋儿的怒容竟慢慢地演化成了一种似乎是不解的神情,她的目光盯在申屠贾的面上,像是在探究,又仿佛是在询问。而申屠贾竟然也胆大包天地与棋儿姑娘的目光针锋相对。
很快众人就发现事情不妙,棋儿的目光竟从申屠贾的面上转向了他们的身上。很明显,今天要有一个倒霉蛋代替那个穿白衫的幸运儿受罚。
果然,棋儿的目光落在了躲在院门外幸灾乐祸的一帮厨子身上,然后淡淡地道:“今晚的菜谱我前天就传下来了吧,你们为什么没早一点告诉他?是不是又在使坏整人?要是这么着,这个月的酒钱你们也就不用想了。”
说罢,棋儿头也没有回,径自带着丫环婆子们去了。
门首的一帮倒霉的厨师们竟在棋儿的积威之下大气也未敢出,眼巴巴地看着棋儿带着一股幽远的馨香和他们的酒钱去了,只能将怨恨的目光转向申屠贾。
第九节
第二天一早,棋儿便来找申屠贾。
这是申屠贾来太平公主府上的第一个早晨,他没有如往日一样在院子里练功,因为他的那只大铁椎过于骇人,不想一进府便引起人们的猜疑。他只是早早地起来,在院子里散步,做一些简单的活动。
当他看到棋儿只身一人缓步走进院中时,他并不知道棋儿要干什么,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赞叹这个高傲女孩的美貌。
然而,值夜刚刚回来的侍卫们却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这个高傲的女孩在这个时候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她平日里只侍候太平公主一人,而她自己却也有一批丫环婆子们伺候,可以说是一人之九九藏书下,众人之上的地位。
那个侍卫小头目急忙趋步赶到棋儿面前,满面堆笑道:“棋儿姑娘,有什么事情您叫下人吩咐一声便是了,何必劳动您亲自来一趟?”
棋儿大约对待侍卫们一向十分冷淡,她甚至没有用正眼看上那小头目一眼,只听她说道:“没有你什么事。”
“是,是。”
“申屠贾,哪个是你的房间?我有事情跟你说。”棋儿的嗓音清亮,吐音咬字干脆利落。
棋儿只一摆手,便将房内正要解衣睡觉的老黑赶出门去,她用一块柔滑的丝帕掩在口鼻前面,游目四顾,最后,她的目光停在了申屠贾睡的那张矮脚藤榻上。
申屠贾是个洁净的男人,他虽是刚到这里,但床榻已被他洗刷得纤尘不染。
“请。”申屠贾伸手指向他的那张床,对棋儿道。
棋儿没有上床跪坐,只是略略整理了一下她那华美的长裙,便如平日里坐胡床的样子,双足相交垂在地上,人只是侧身在床边坐了下来。
申屠贾见她坐定,也向后退了一步,让日光从半开的门中透射进来,这样,他可以更加清楚地欣赏这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这是个精明过人而又美貌非凡的女孩,申屠贾没有见过几年前一度在宫中弄权的上官婉儿,他想,上官婉儿年少时也一定不会比眼前这个女孩更美貌,更精明。
申屠贾无意间猜中了太平公主的一个大秘密,但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什么。
“因为你的失职,昨晚公主没能吃到蜜炙鹅肝。公主为这件事非常的生气,现在她老人家被你气得肠胃不和,连早饭也吃不下了,你说你该当何罪?”
这个女孩99lib?的目光是如此的清澄,又是如此的锐利,简直令人不可逼视。聪明的申屠贾在这目光中还发现了一点点竭力隐藏的狡黠。
“我想不会吧。”申屠贾不慌不忙地答道:“公主是平章军国重事的大人物,国家的栋梁,以她的身份,要是因为一顿没吃上我做的蜜炙鹅肝就气病了,那她的肚量就太小了吧!”
“这就是女人,知道吗?”见申屠贾识破了自己的把戏,棋儿也觉得好笑。“女人在大事上量大,在小事上量就小。昨天你在众人面前一点也不给我面子,让我自己找台阶下,这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小姐如果能一辈子也忘不了我,那正是在下的福分,我这里也求之不得。”在此之前,申屠贾每日只顾着练他的大铁椎,还从来没有与女孩子这样轻松调笑的机会,今天,他突然发现自己在与女孩子打交道时极有天分。
棋儿对申屠贾调笑的言语非但未恼,反而从心底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感。她在太平公主身边生活得太过紧张了,也太严肃了,今日与申屠贾的交谈之中,她发现了生活中比政治更加有趣的东西。如果能够抛开了每日里对阴谋诡计、媚功和权谋的学习,只与眼前这样的青年轻快地游乐调笑,那将是一种多么令人神往的生活。
见棋儿眨着大眼睛在那里一个劲儿地出神,申屠贾万没有想到自己的言行在这女孩的心中引起了那么巨大的变化。
“小姐,你一定是有其它事情找我吧?”
棋儿长吁了一口气,定一定心神,道:“我并不是什么小姐,日后你当着人就叫我棋儿姑娘。”
“那么背着人呢?”
“你就叫娘。”棋儿嗔道。
“你可别见怪,像你这么大的架子,如果你不发话,我怎敢认这门亲?”
棋儿笑了,又道:“这些个话以后再说吧。今天我找你真的是因为公主身体不舒服,吃东西没有胃口,你给想个法子。”
“这事应该找太医才对。”
“太医们早就来看过了,没有用。我也不知怎么办才好,又没人好商量。”
“那我可真是荣幸,你这么看得起我。”
“住口。”看上去棋儿确是在为太平公主的身体担心。
“公主当真对你这么重要?”申屠贾有意要探明棋儿与太平公主的关系,因为,到目前为止,申屠贾只知道棋儿是公主所信任的侍女,在府中权势极大,但棋儿在公主面前的地位到底有多高,申屠贾还一无所知。
“我也不知道。”说到这个问题时,棋儿有些个踌躇。“我从很小就来到这府中,不知道父母是谁,只记得好像是家中遭了什么祸事,一切都乱轰轰的,后来就到了这府上。我十二岁那年,公主挑选了四个女孩子,要把她们训练成世间最迷人的女人,这其中就有我。你别看我年龄小,实际上今年我已经二十岁了,公主说,女人只有过了二十岁才知道怎样把握男人。”
“公主训练你们.99lib.些什么?”申屠贾对此大感好奇。
“有两个女孩专功媚术,你们男人都知道那是什么。我和另一个女孩以学习政务为主,也学些其它的东西。”棋儿讲到这里顿了一下,仔细地看了一看申屠贾的神色。
申屠贾此时是满面的真诚与好奇。
“公主说我在处理政事上有天分,她就鼓励我争取权力,运用权力,于是,在我十五岁的那年,我就排挤掉了我的竞争对手,另一个女孩。这让我有些不忍,但公主不这样认为,她要我练就一副铁石心肠,只有这样才能在人情险恶的后宫中站住脚。”
“后宫?公主想把你献给皇上?”
“原本是打算送到太子身边,没想到太子对公主疑心甚重,一直没得机会。如今太上皇退位,太子即位做了皇上,事情就更难了。公主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才忧虑成疾的。”
“如今公主可以说是除了太上皇之外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了,皇上对他的这位姑姑也是十分的敬重,她还有什么可担忧的?”申屠贾故做不解,现出一副迷惑的样子,想从太平公主的身边人口中套出一点内情来。
“你不懂政治,哪知道这里面的复杂?皇上……,算了,不说这些了。”棋儿欲言又止。
“那你们三个人又怎么办?”申屠贾并不甘心,一个劲儿的追问道。
“公主最初的想法是,皇上的身边只要是有最受宠爱的人,那就必须是我们三个,而她们两个直接受我指挥。唉,可能公主到现在还没死心。”
这可是非常有用的情况。申屠贾在想,李将军他们的眼睛只盯在了宰相的人选、羽林军的倾向这些政治问题和人事安排上了,一定没有料到太平公主早就有在后宫中篡权的准备。
“这么多年了,除了公主,我还没有和任何人谈论过这些事情。你可千万不要泄露出去,否则,我们两个人都活不了。”棋儿面色沉重地对申屠贾说道。“也许我根本就不应该和你讲这些事。”
“有事还是找个知心人讲讲的好,要么,怕是会日久生疾。”申屠贾见棋儿的语气中将两人的关系拉得很近,便不失时机地在棋儿身边坐了下来,握住了棋儿的一只纤美的小手。
棋儿并做出没有拒绝的表示,只是在两人肌肤相接的一刻,棋儿的身子不自觉地一抖,身体明显地僵硬起来。
“怎么?”
“没什么,我只是有点不习惯。”棋儿的脸上绷得紧紧的,像是一只面具,而内心里却是芳心大乱。
“如果你们进不了后宫怎么办?”
“那也没什么,把那两个女孩送人就是了,只要是男人都愿意为她们付出一切。她们现在归我管,我训练出来的人可以说是天下第一。”
“我真想不出,这世上还会有比你更诱人的女人,那会是个什么样子?”
“别做梦了,你这一辈子也别想见到她们。”棋儿嗔怪的眼风竟会如刀锋一般的尖利。
“我倒不想她们,我是在想你。那时你会上哪去呢?”
“只要公主在,大概我想干什么都不成问题。问题是你问这话是什么用意?”
“我在想我有没有这个福分。”申屠贾觉得自己像个天藏书网 生的风流浪子,没想到甜言蜜语会这样轻快地从他的舌尖上滚滚而出。
第十节
王琚和李重焕接到申屠贾的报告都异常兴奋,他们万没有想到,只几天的功夫,申屠贾就得到了如此重要的情报。
他们也万没有想到,申屠贾会对他们留了一手,没有在报告中提到棋儿的名字。
对于这情报的意义,王琚和李重焕比申屠贾体会得要深得多。其时天后武则天刚刚驾崩没有几年,李氏家族恢复对大唐的统治如果从中宗皇帝算起也不过七八年的功夫,而这七八年中,中宗一朝是韦皇后专权,太上皇和当今皇上这几年是太平公主当政,总也没有脱出由女人擅权的命运,所不同的是,擅权的女人如今未在宫中,而是在宫外罢了。
太平公主要送女人进宫,这意图相当的明显。想当初太平公主的母亲武则天就是在宫中篡夺了大唐的江山,关于这一点,所有忠心于李氏的臣子无不铭心刻骨。
然而,臣子不论如何的焦急,皇上的想法却是与他们不同。
“朕还不至于这样的无知,明知道我姑母送来的是祸水,却偏偏要亲近她们?”年轻的皇上虽在朝堂之上对太上皇和太平公主唯命是从,显出一副懦弱而又无主见的样子,但关起门来面对布衣之交王琚时却是踌躇满志。“我姑姑原本就想废我的太子,结果我却登基作了皇上。她心里虽然对我不放心,但我也并不怕她。如今不是她母后的大周,由不得她这么的张狂。”
“皇上轻声些。”王琚起身拉开房门,见皇上最宠信的高力士守在门边,其它的宫女、侍从都远远地退在廊下,便赞许地对高力士点了点头,又关门回到皇上身边。“我们现在还弄不清公主到底在皇上身边安插了多少人,所以,还是小心为妙。”
“把他们都换过就是了,也免得大家整日里没来由的担心。”
坐在一边一直沉默不语的魏知古在心中暗暗地摇了摇头。皇上聪明是够了,而且做事有决断,有胆量,这是魏知古非常欣慰的地方。遗憾的是皇上毕竟还太年轻,太毛躁,不深沉,这又让他不放心。
魏知古劝慰道:“这倒不必。常言道一动不如一静,如果把身边的人都换过了,那就更有机会让公主派新人进来,还不如眼下这个样子,都是从东宫带过来的人,倒好管些。咱们自己警醒些,让高力士把这些人看紧也就是了。没来由的换身边的人,怕是会惊动对方。”
魏知古心中还有话没全讲出来,他的意思是,眼下朝中有一半以上的官员受过武家的恩惠,这些人如今又都投靠在太平公主门下,而政变不是攻城夺寨,倘若当真动起手来,有一个晚上的功夫,一两千人的兵力就能把大局翻转过来。就在三年前,也是六月天里,太平公主与当今皇上联手诛杀了韦皇后一族,夺取皇位,便是个眼前的例子。之所以到如今皇上和太平公主谁也没有动手,是因为谁也没有成功的把握,怕落个败者为寇的结果。.99lib.
对魏知古的话,皇上一向非常重视,自前年父皇命太子监国一事惹恼了太平公主,将太子最亲近也最忠心的两位大臣宋璟与姚崇贬出京城,他身边只剩下魏知古和郭元震肯替他筹划大计了。
皇上心中也很明白,他们二人有时会把他当成一个不懂朝政的小儿看待。皇上对此并未产生反感,相反,皇上的心中却由此对他们产生了几分敬重。这二人在君臣之间敢于将自己的想法摆在明处,不似大多数的重臣一味地在皇上面前谄媚讨好。
“魏先生讲得有理。我们现在应当把重点先放在国政上。如果没有酷吏,没有暴政,我们再宽田赋,减徭役,使百姓安居乐业,我想,到人们对我们的宽厚仁德没有怀疑的时候,就不会有人想要作乱了。”皇上在回京城之前,很长时间是在民间生活,对大唐下层人的生活和想法有着相当深切的了解。在这一点上,与陆象先等出身清贵,世居高官的世家子弟相比,他有着很大的优势,也正因为如此,这使他的下层习气甚重,在讲大道理时总是觉得不十分顺畅。“说到我姑母99lib.,这是眼前的一个难题,如果能够和平解决此事最好,但很难。我姑母一生争强好胜,重名重利,尤其是对于权力,更是贪得无厌。众卿仔细想一想,看看有什么办法能够使我姑母收敛一些,打消掉她恢复大周的念头,免得上演一出侄儿弑姑的丑剧。”
“皇上恕愚臣大胆放言。”郭元振身为兵部尚书,且是三朝元老,对眼前的局势他早有打算。
“郭先生有话请讲。”
“打消太平公主念头一事不可行,因为我们根本就不知道太平公主有没有篡位的念头,也许她只是妇人揽权的愚念也未可知。”
“公主有没有这个念头已经是司马昭之心,这在长安城中无人不知。”王琚对郭元振可没有皇上那么谦和有礼。“如果我们还在这里猜心事,想要委曲求全,那就是宋襄公之仁,会断送了皇上的江山。”
“王侍郎,过激的言行只会使局势向更坏的方面转化,对皇上的大业不会有任何好处。”郭元振的话里有些教训人的味道,他原本对这个在九九藏书三年里就从布衣飞升到朝廷大员的半吊子书生不感兴趣,他更不希望皇上的想法被这些只知权谋而不懂朝政的“豪士”所左右。他所关心的是大唐的江山社稷,并不是单单为了哪一个皇帝,即使当今皇上不是面前这个故作深沉,实际上满怀冲动与冒险精神的青年,只要是李氏子孙,他都会为之殚精竭虑。
“我们做臣子的不能促使皇上怀疑他的姑母,这是个有关人伦的问题。”郭元振此时并没有顾忌皇上的想法,他要先把王琚的气焰打将下去,然后再共商大计。“再有一点,我们绝不能认定太平公主就一定在图谋篡位。如果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就对太平公主有所处置,第一,这有损皇上纯孝的声誉;第二,太平公主是太上皇唯一的亲妹妹,我们在这件事上将太上皇放在什么位置?如果我们不计后果去办,成功是不成问题,但皇上的声誉和千秋后的史笔就不堪设想了。”
“郭先生教训得是,朝廷的体面不能丢。但是,如果我姑母首先发难.99lib.,我们将如何应付?”在这关键的地方,皇上便显出了他超出常人的机敏。他的问题正指在了郭元振话中的缺陷上,不过他知道郭元振一定对此早有谋算,否则他就不会将话讲得这样的张扬。
“如果太平公主在朝中发难,她没有把握。三省长官和御史台,一共有七位宰相,现在一边三位,中立的是陆象先陆侍郎。不过皇上一定记得,在太平公主首倡以宋王代您为太子时,第一个反对的就是陆侍郎。”郭元振信心十足。
他又道:“再说,如果太平公主发难,事情反尔简单了,只需皇上一纸诏书,光明正大地通过中书省和门下省颁布下来,指明公主的罪状,派个吏部的书吏就可以解决。”郭元振先是将话头绕了个弯子,因为在坐的所有的人都知道,在朝中发难是下下之策,也不合大唐朝宫廷政变的传统。“如果太平公主策动兵变,事情解决起来要麻烦些。”
每当这个时候,在朝中历练多年的郭元振就显得比皇上和王琚要老练得多了,说话间,郭元振从袖中摸索了半天,取出软软的一小卷白绢,送到皇上面前。“这是臣与魏大人搜集整理的,请皇上过目。”
王琚将头与皇上凑在一起细看绢上的文字。这白绢上赫然竟是皇上与太平公主双方的力量对比表,上面将人名,职权,势力所及等与政变可能有关的内容无一遗漏地记录下来,有关政变发生的可能性及应变办法竟有十数种之多。让皇上吃惊的是,他没有想到太平公主的势力竟然比他想象的要大十倍,在全国各地由可能会全力支持太平公主的将领们,统帅着全国十分之六七的兵力,而自己一方的支持者,有名有姓的却只有廖廖数十人而矣。
皇上与王琚的额上都冒出了冷汗。
第十一节
谁也不能否认,申屠贾是一个有才华的厨师。他用了一个看似复杂,实则非常简便的办法,医好了太平公主的厌食症。
首先,申屠贾给棋儿开列了一个时间表。
伸纸磨墨间,棋儿对申屠贾的书法撇了撇嘴。实际上,申屠贾书也读得,字也写得,除了不会作诗,他有满腹的侠义史事做根底,基本上可以算得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但与精通政事,文史双修的棋儿比起来,当然差得远。
申屠贾对棋儿交代得明白,要她监督太平公主严格按照他制定的时间表进食,至于食用哪些东西,就是申屠贾的事了。
这一餐早饭虽然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但也让申屠贾很动了一番心思。首先他向棋儿打听清楚了太平公主的牙齿保养得非常好,便为她准备了用粟子米烤制的椒盐薄饼一张。这种只有穷人才会食用的粗粮,太平公主怕是平生从未见过。
其次,针对太平公主每日早餐二三十种食物,其中甜品就达六七种之多的习惯,申屠贾只为她准备了水葱豆腐汤一盏,酱渍鞭笋两支。
这是太平公主平生从未遇到过的最简单的早餐。
太平公主挪动了一下被她胖大的身躯压得有些麻木的膝盖,又将一小藏书网块椒盐饼放入了口中。太平公主的吃相非常优雅,显露出她自幼便受过严格而高雅的训练。
“太医们怎么说?”啜了一口清汤将焦香四溢的米饼送下,太平公主问侍立在一旁的棋儿。
“太医们说,公主是因操劳国事,不惮烦巨,以至忧劳成疾,如若用药即时,便可早占勿药。”
“屁话。”精明过人的太平公主对这种拙劣的马屁嗤之以鼻。她用漆勺又舀起一勺汤,见雪白的豆腐上有一粒青葱,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送入了口中。这汤确是清爽美味。
从每餐几十种食物,到如今这般的简单,太平公主早就想到这是棋儿在捣鬼,但她有意不去说破,看这个一肚皮鬼心眼儿的小妮子怎么说。
棋儿见太平公主不紧不慢地吃着这从未有过的简朴早餐,面上毫无表情,心中早已在打鼓。她只能接着刚99lib.才的话头说道:“太医们走时写了脉案,也开了方子,还是那几样,什么人参、附子、珍珠粉什么的。”
“没有别的?”
“没有。”
“那,今天这早饭是怎么回事?”太平公主拉长了声音问道。
“公主恕罪。”棋儿诚惶诚恐地跪在太平公主面前。“这都是婢子自作主张,请公主治罪。”
“自作主张?”太平公主摇了摇头,举起手中最后一小块米饼对棋儿问道,“那么你告诉我,这是什么东西?”
棋儿猛然发觉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
“不知道吧。你自幼就在我身边,怎么会识得这等东西。”说话间太平公主将那最后一小块粟子米饼纳入口中,再看面前的金盏,里面只有一粒青葱粘在盏壁上,汤是已无余沥了。她摇了摇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但我能肯定,这是一种粗食,一种下等人食用的粗食。”
棋儿这时已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但偷觑太平公主的面色,她发现一向严厉的公主并无怒意。
“还说是你自作主张吗?”
棋儿老实地摇摇头。她知道,在太平公主面前不能耍小聪明,否则就会吃苦头。
“既然你都承认了,就去告诉那个给你出主意的人,让他照原样再给我来一份。”说到这里,太平公主也有些绷不住,不禁大笑起来。
“请公主见谅,那个人说了,就这一份。公主要吃什么,等午饭再说。”棋儿长嘘了一口气。
“好大的口气!”太平公主笑道。“那么你告诉我,那个人是哪个人?”
太平公主话中揶揄的味道十分明显。
“就是前些天里在曲江练大锤的那个人。”
“喜欢上他了?”太平公主人情事故熟透,对这些小儿女的情事她了若指掌。
那是个人才出众的青年。太平公主对申屠贾的印象不错。
“婢子不敢。”说道这里,棋儿抬起头来正色道。“婢子也不能。”
“知道不能就好,你日后是贵妃的身份,不要毁了自己。”太平公主很认真地对棋儿讲。“等午后带那个人来见我。”
棋儿再一次来找申屠贾时,身后跟着的丫环婆子们手中捧着不少的东西。
“这是赏你的。”棋儿大大方方的说着,便让跟来的人将物品拿上来,一样一样地交代清楚。其中有太平公主的长子薛崇简赏赐的彩缎一端、布一匹,公主的三个儿媳赏赐的各种奇巧物件,另外就是左都御史,每日踏破太平公主府上门槛儿的窦怀贞窦大人赏赐的铜钱十缗。一缗钱也就是一贯钱,合一千文,十缗就是一万钱。这位窦大人出手可是大放得很。
申屠贾没有注意那些贵重的物品,而是注目在棋儿的脸上,眼中含着微笑。
“你们在这里候着,我有话和他讲。”棋儿将跟来的人抛在了院中,径自走进申屠贾的房间。
“棋儿。”
申屠贾刚要开口,棋儿摆手止住了他。看上去,棋儿似乎有些紧张,她到门边向外张了张,见跟来的人都远远地站在一边,便又回到申屠贾身边,低声道:“公主午后要见你,你怎么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公主吩咐什么,我干什么就是了。”这个棋儿大约在权力核心混得时间太长了些,想什么事情都要绕上几个弯儿。申屠贾以为,太平公主要见他,无非是这餐早饭给她的印象深刻,想听一听我下面的安排。
“自那天在曲江宴上回来,有不少的人在公主耳边吹风,说你是天下第一椎手,是个闹市侠隐,有没有这回事?”
“他们太高抬我了,那铁椎不过是我的砧板。”
“公主可未必这么看。如果公主要你用那柄铁椎为她做事,你怎么办?”
申屠贾把目光盯在棋儿的面上,想看出她这贸然的问话中有什么其它的意思。
他道:“李将军送我进府来是当厨子,不是耍把戏,我可不想当个卖艺的。”两人之间必竟是交浅言深,申屠贾不能在这太平公主的红人面前露出马脚。“再说,如今天下太平,又不是暴秦虐国,用得上那东西么?”
棋儿没有回答申屠贾的问话,她只是微微低下头来,想要理清自己的思绪。眼前这个人从几次交往中可以看出,这是个重义气,有气节的男子汉。自己几次言语试探,他都闪烁其辞,如果他是有所为而来,这样的表现也是正常的,但这样一来,自己的事情就难办了。
虽然申屠贾将他自己掩饰得很好,但棋儿心中清楚,眼下政局不稳,国将大乱。在这个时候,像申屠贾这种身怀绝技的人,任何一股势力都会不惜重金加以网罗,所以,他根本用不着靠厨艺为生。而他在这个时候进府,只有一种可能,他是公主的对手派进来的。
棋儿伸手拉住申屠贾的衣袖,两人双双坐在申屠贾的床边。棋儿心中想的是,要想争取这个人的帮助,必须得自己先讲实情,以换取对方的真心。
“你一定还记得,昨天我在这里和你讲了我的事情。那只是一部分。我不想进宫去,不论是贵妃也好,皇后也好,对我都不重要。因为,我一没有亲戚需要我的照应,可以因我而富贵;二是贵妃、皇后的地位和权力也未必比我现在高出多少。我对这里的争斗就已经厌倦了,何况进宫去?那只会让我更加烦恼,所以,我想请你帮我。”说着,棋儿敛衽深施一礼,道:“这实在是个不请之请,请您原谅。”
申屠贾不解:“我看你在这里风风光光的,以为你有多么快乐,看来不是这样。”
“不。公主对我很好,虽然她是在利用我,但天下有几个儿女不被父母利用?我只是厌倦,也有些怕了。日后一场争斗下来,不论谁胜谁败,我都不喜欢。我只想能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养些小鸡小鸭的玩玩。”
“你想让我怎么帮你?”申屠贾收起了前日与棋儿调笑的神气,正正经经地问道。
“我想请你在大乱之前,或是在大乱开始的时候带我离开长安。到那时,如果你还想出来闯一番事业,我可以帮助你。”棋儿很认真地说。“我有钱,你想象不到我多么的有钱。这两三年里,我为公主办事,几乎所有的王公大臣都想方设法给我送钱,就是当今皇上在他当太子时也派人送宝物给我。如果你想归隐田园,那就更好了。”
说到这里,一阵红潮涌上棋儿的面颊。“我们可以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造一个大庄子,那会是神仙般的日子。你说怎样?”
望着棋儿充满期待的目光,申屠贾有些犹疑。这个一向坚强机敏的姑娘一下子变得柔情万种,将她的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了自己,而自己的生命却又是属于恩人李重焕的。这对于以义为生命的申屠贾来说,是一个大大的难题。
如果能够与这样一个娇媚可人的女孩携手田园,生儿育女,那将是多么快乐的事情!
申屠贾把手放在棋儿的头上,轻声道:“这件事情我很为难。”
棋儿是个经过多年权力训练的女性,她早已学会听人讲话,并且,她也非常想让申屠贾在自己袒露心扉之后,坦白他的真实情想法,所以,她没有像那些毛躁的女孩子一样不住地打断情人的说话。
他道:“我这一生中欠了一笔很重的债务,而且99lib?是不能用金钱来偿付的债务。”
“是恩情?”
“你很聪明,是恩情,我必须得先报恩,然后才能助你。”
“那么你是愿意帮助我了?”
“是。”谈到恩情时,申屠贾又恢复了他严峻而又深沉的表情。
“如果我竭尽全力助你报恩,你会不会尽全力救我?”精明的棋儿急欲敲钉转脚,把申屠贾的责任明确下来。
“我自己的事自己能处理,你的事我也能处理。”申屠贾这话就等于将棋儿的要求答应了下来。
见自己的目的终于实现了,棋儿心中一宽,她聪敏的思维也恢复了常态,便笑道:“别摆你大男人的臭架子了。你可不要忘了,我除了钱,还有权力,我能帮你做许多你做不到的事。”
“我不想你成为一个忘恩负义的人。”见棋儿欢欣鼓舞的样子,申屠贾有些感伤,但话一出口,他发现棋儿面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了,眼中满是伤心欲绝的神情。
“我忘恩负义?你是说……,原来你真的是公主的仇人!”聪明绝顶的棋儿一下子便猜中了申屠贾的心事。她发觉自己像是做了一个美妙的好梦,只一声鸡啼,便将一切美好惊碎了。
第十二节
太平公主坐在自己的书房中满腹心事,身边几案上堆满了文牍。每日里,几十道饭菜的午饭过后,她总是感到有些困乏,今日有些不同的是,申屠贾为她准备的午饭品种虽少,却很可口,而且,也并未由于长时间的进食使她产生常有的那种疲乏。
借这个机会,她处理了这几日积压下来的一批公事。处理这些朝廷政事对于聪敏而富于经验的太平公主来讲是件轻松自在的事情,使她心事重重的是她与皇上的关系。
自两年前立当今皇上为太子时,太平公主曾以各种方式表示坚决的反对。她这样做有她自己的道理,因为,李隆基不是个软弱可欺的人。如今太上皇还健在,她仍然可以把持朝政,但终有一天太上皇会驾崩,她自己也会老迈,那时她一生的努力便将付之东流。
使太平公主感到时间紧迫的,是皇上在登基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似乎是很得民心,普通的百姓和下级官吏似乎对大唐朝有一个年青有魄力的皇帝感到十分的高兴,而且人们已经在反思以往几十年中女主统治的种种弊端了,这对太平公主日后重建大周非常的不利。
对于皇上,太平公主曾经设想过几套切实可行的方案,但是,随着皇上的威信与能力日益为人们所接受,她已经失去了动手的最佳时机。虽然如此,并不说明她没有机会了,以她手中的权力,发动一场小规模的政变的实力还是有的,只是,如果不能一举除掉她的那位当皇上的侄儿,她自己就会失去一切,包括性命。
最难办的事情是,发动政变就要策动军队打破皇上居住的宫城,而太平公主如今不敢过于相信她手下人控制的军队,那毕竟是大唐朝的禁卫军,不是大周朝的羽林军。
想来想去,只有刺杀一种方法最为可行,届时还可以嫁祸于皇上的长兄,那个失去了本应属于他的皇位的李成器。
毒杀?还是击杀?这是个问题。
一直守候在太平公主身边的棋儿见公主兀自在那里出神,她没有去惊动她。这在太平公主是常事,她时时的陷入痛苦的深思,有时会因此烦躁异常。
棋儿心中也有很为难的心事,她早上与申屠贾的谈话使她自己没有了退路。公主心中的事情她很清楚,甚至也有所参与,那是关于皇位的事。申屠贾表明了自己是公主的对头,这让她非常的为难,因为,她希望这个男人能够成为她的依靠,带她出京去过一种自由而不必担负现在重大责任的生活。为此,她决心不让申屠贾来见太平公主,只要他们之间不起冲突,申屠贾就不会失去姓命,棋儿自己也就仍有过上新生活的机会。
“棋儿。”太平公主已经从深思中醒来,双目灼灼地盯在同样陷入深思的棋儿脸上。“你去把那个厨子找来。”
“公主,还是不见了吧!那是个厨子,脏稀稀的,没的弄脏了屋子。再说,您身为公主,召见一个厨子,也不好看。有什么事情让管家们吩咐他就是了。”棋儿面上故意露出鄙薄的表情。
“这话头儿有点不对呀。”因太平公主自己没有女儿,所以她对棋儿多少有些宠爱,对她讲话也就很随意了。“今儿个早上你还好像是对他大有好感,怎么一会儿的功夫就变了?再说,我也不是没见过他。去叫他来,我有别的事情。”
太平公主心中想的别的事情是申屠贾的那柄大铁椎。有关申屠贾在长安的经历,窦怀贞昨晚就向她报告过了,这个人被李重焕以重利诱至府中,为是就是曲江一宴,除此之外,未发现他与长安的其它官员或政治势力有关系。
“近前来。”
太平公主想要仔细看一看这个可能要担当大任的青年。
“我一直有些奇怪。那天在曲江,你为什么不和那人真正地较量一下?”
“小的不想伤人。”申屠贾想要使自己在太平公主面前表现得像是一个贪图小利而胸无大志的人。“那个李将军雇我是当厨子,我没有替他拼命的义务。”
“你用的那是个什么兵器?”太平公主的注意力一转。
“不是什么兵器,那是小的做菜用的砧板。”
“不是兵器?”太平公主盯着申屠贾白衣下肌肉胀臌的双臂,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正色道:“你想瞒我什么?你难道没有练过武艺吗?你的大铁椎难道不是溥浪沙击中副车的那种利器?”
“公主说得不错,”申屠贾故作惶恐地跪在地上,“就是这么一回事。只是,小人的师傅说过,这种武器全无用处,只会给自己招来祸事,所以小人没敢讲实情。”
看着诚惶诚恐的申屠贾,太平公主的心中很有几分快意,驾驭和操纵人是她最娴熟的技艺。要想让眼前这个没见过世面的青年为自己所用并不是难事,只是不知道她是喜欢金钱、权势还是美女。
算了!这种东西怎么会知道权势是件好东西。
想到这里,太平公主扫了一眼侍立在一边的棋儿,见她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如果我想让你给我办一件重要的事情,你想要什么赏赐?”
“能为公主效命是小人的福份,小人不求赏赐。”
这是那种典型的贪图小利者的口吻,他们都以为这种以退为进的方法能得到更大的好处。太平公主的心中此时已经有了一个计划的雏型,为此她非常得意。但这计划中有一个关键问题需要解决。
“你见过我那个侄儿吗?”太平公主有意绕了个弯子。
“您的侄儿?”
“就是当今万岁。”这是棋儿第一次插话。棋儿算得很准,她知道这正是太平公主也要讲的话,她只是想用她生硬的口气引起申屠贾的警觉。
“没有。我来长安没几年,还没有这福气。”申屠贾说的是实话,他确实没有见过皇上。
“如果你把事情办好了,我会引你去见皇上,还会让皇上封你个大官。”太平公主用这样最通俗易懂的话是唯恐厨子出身的申屠贾错会她的意思。
“多谢公主!就是为公主杀人放火,我也绝无二话。”申屠贾感恩戴德的神情非常的逼真。
“不用放火,只不过是杀个人罢了。”太平公主的笑容轻松开朗。“这人我虽然杀他很方便,但实在是不便亲自动手99lib.
。你替我杀了他,也试试你的手段,如果能成,我还有重用。”
“好。那人现在在哪?”
“不用着急。该动手的时候我通知你。”太平公主正需要这样一个鲁莽冲动而又唯利是图的人。
棋儿在一边却很是为他们担心。她深知太平公主的办事方法,公主一定是想利用申屠贾的无知,作为她向皇上发难的第一箭。至于试试手段什么的,只能说明太平公主对申屠贾的不信任,她一定是想在申屠贾不知情的情况下让申屠贾替她刺杀皇上,要不,她为什么要问申屠贾是不是见过皇上?
这样一来,申屠贾即使是皇上那边派来的人,他也会为了向太平公主一表忠心而奋力一击,却不知,他这一击正是击向他这一方的首脑。况且,如果不是丧心病狂之徒,没有人会轻易答应去刺杀皇上,这是诛连九族的大罪。
但是,九九藏书让这样一个并不了解他的底细的人去办如此重大的事情,这可不是太平公主的办事方法。
太平公主的心中还在想些什么?申屠贾会不会只是这一局棋中的一招试应手,而真正致命的一击却在更隐密之处?这才是太平公主的一贯作风。
棋儿在这一转眼间将此事的方方面面都想到了,但还是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自己要不要将这一切讲给申屠贾听?不能。申屠贾今天的表现让棋儿很失望,他根本就没有听从她早上对他的劝阻,果然落入了太平公主的罟中。他的心中也许正得意呢,这时劝他,召来的只可能是没趣。
只有相机行事,看事情怎么发展再做决定。棋儿还是希望能够与申屠贾一同离开这里,但要在相互尊重的情况下,而不是像如今这种对方不把棋儿放在心上的时候。
第十三节
李重焕对于将申屠贾送入太平公主府一事大感得意。申屠贾不断送出来的消息已经引起了皇上的重视,这对李重焕太有利不过了,有这样一个进身之阶,在皇上成功之后,他别无所求,只外放一任都护府的大将军便得偿平生所愿。
然而,王琚为人心思缜密,他对这个不明底细的申屠贾仍有些不放心。李重焕是个贵介子弟,对人心的卑劣险恶认识有限。王琚曾很客气地对李重焕反复盘问,发现他对这个身怀绝技,且自动送上门来的所谓侠士并没有很深的了解。
事实上,王琚曾派人对申屠贾来长安后的情况进行了多方面的调查,他如今掌握的情况比李重焕不知详实凡几。他得出的结论是,申屠贾很可能与太平公主并没有瓜葛,但他与皇上这方面也毫无渊源,他有什么理由为皇上拼死效命?
为此,王琚想要见申屠贾一面。
申屠贾出太平公主府的理由找得很好,说是由于自己受到公主赏识,为旧主人面上争得了光彩,所以,旧主人李将军有赏赐。
申屠贾仍旧是身着他那件显眼的雪白胡服,出了太平公主府所在的兴道坊,他沿着宽阔的安上门大街径直向南,过了三个街区,便来到了李重焕府上所在的靖安坊。
靖安坊中大宅邸不多,所以多是曲折难识的小巷。申屠贾七折八拐来到李重焕门首时,并没有发现有人在后面跟踪,但他仍然没有放松警觉,所以,当他穿过李重焕的住宅,从后门走出的时候,身上又多了一件深灰色的宽袍,腋下挟着一柄湖州油纸伞。
申屠贾好似不经意地向四下里望了一望,见没有人注意他,便支起油纸伞遮住午后炎炎的阳光,将脸藏在阴影中,这才折而向东,出了靖安坊,又沿着望仙门大街向北来到了热闹的东市。
王琚约见他的地方就在东市北街,是个名叫“兰熏馆”的浴馆。这地方申屠贾识得,门首高悬一柄巨大的水壶,他心道,当年张良约见博浪沙的那位勇士,会不会也是在类似的地方?
这会儿,那位王侍郎已经赤身泡在一只半人高的大木桶里,桶里的热水淹到他的下颔,热气蒸腾。他将发髻散开,长发垂在桶外,那样子看上去十分的舒适。
这是一间狭小的房间,两只木桶几乎挨在一起,两边是高不过丈的板壁,看上去不是个密谋的好地方。
紧跟在申屠贾身后的是浴馆的仆役,二十几岁的年纪,面上光溜溜的没有胡须,眼角嘴边却有几道深深的皱纹。这人只在腰间围了条布巾,露出上身滋润白细的皮肤,一边轻手轻脚地帮着申屠贾脱去衣裳,一边用他那双泛光的桃花眼紧紧盯在申屠贾健壮的身体上,好似爱不释手的样子。
“去,去。”王琚挥手将那水蛇腰的仆役打发了出去,对申屠贾道:“见过没有,这也是寺人的一种。他们小时候去了势,却没能选入宫中,只好在浴馆里做事。别看他们妖媚的样子,其实利害得很,害起人来可是了不得。”
见申屠贾坐进了木桶,王琚伸手敲了两下身边的板壁,只听那面有人“嗯”的一声。接着他又向申屠贾示意,申屠贾也学着他的样子,曲起手指在身后的板壁上敲了两下,潮湿的木板发出空洞的声音,紧接着也听到那面有人“哈”的一声,像是正洗得高兴。
“好了。”王琚像是感到很满意。显然隔壁的两个房间里也是他的人。“咱们还是不绕弯子的好。你先给咱讲讲你和李将军的事。”
王琚的一口长安土腔在湿润的空气中发出嗡嗡的回声,他没有一点儿闲谈的意思,神情也很严肃。
申屠贾明白,这叫考察,就好像是每三年对各级官员的资格考察一样,而对于他,这应该是一种信任考察,由李将军的上级出面是再合情合理不过了。我与李将军的关系只有李将军最清楚,他们却未必相信,所以,他们来察问一番也是必不可少的。
“我在扬州出生,我父亲是个厨师……,”申屠贾的口才很好,但他也不想炫耀自己的义气深重,所以,他很平淡但又十分准确地讲述了自己与李重焕的故事。
王琚是个很懂得听人讲话的人,在申屠贾的讲述中,他除了偶尔在他认为不甚清楚的地方略事询问外,只是静静地坐在桶里听。
“……我不敢说自己是个义士,但是,李将军的恩情我是一定要报。”申屠贾终于讲完了自己的事,狭小的浴间里似是有一股豪气在激荡。
“咱这里有几个不明白的地方想问问,你也别过意。”王琚在申屠贾的故事中发现了几个值得注意的地方。
“你知道李将军想让你怎么报恩吗?”
“不知道。不过,用十二年练成一柄大铁椎,总不会是替他的房子打地基。”
“你是怎么找到的李重焕?”
“是李将军到松鹤楼找的我。”
“他怎么会知道你在那里?”
“我们在扬州分手时有约,他找的是蜜炙鹅肝的招牌。”申屠贾一点也不喜欢这位多疑的王侍郎,但为了恩人李将军,他又不能不耐着性子回答他那绕来绕去想要找出自己破绽的问话。
这是关键所在。王琚心想,李重焕从未对自己提起过他与申屠贾在松鹤楼之前曾有过接触。
“报恩的方式不止一种,但李将军却是让你去替他杀人,这等于就把你给断送了。如此行事,对你有什么益处?”
“我但求报恩而矣。”申屠贾在心中对王琚有些鄙薄,这人根本不懂什么是义士。“如果我死在这件事上,那是义所当为,这在我接受李将军恩惠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注定了,如果我侥幸活下来,那我也就不再欠李将军什么了,我会去找我自己的生活。”
申屠贾想到了棋儿对他的请求,那真是一种甜蜜的诱惑,如果日后真能和棋儿生活在一起,不知会有多么快活。
“这么说,李将军让你做什么,你就会做什么。”王琚故作不信地问。“可以不顾王法,不惜性命?”
.99lib.“是。”
“如果李将军把这份恩情转赠给别人,比如说我,那又怎么样?”王琚突发奇想,觉得自己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申屠贾沉思了片刻,方道:“报恩本是义举,我欠李将军的是一份恩情,即使他转赠给你,我也不过是替你完成一个心愿而矣。”
“大丈夫要一言九鼎才是。”
“你这话说得早了,得李将军发话才是。”与王琚的志得意满相反,申屠贾觉得非常的不痛快。
王琚让申屠贾在他走后再现身,却在外面与那个水蛇腰的仆役嘀咕了几句,又往那人手中塞了不少的铜钱。
当王琚走到浴馆门外的时候,只听身后一声惨叫,那个仆役细皮白肉的裸体被申屠贾越过板壁丢了出来。王琚为自己的恶作剧感到非常的好笑,他虽然说不清楚因此会得出了什么样的结论,但这结论对申屠贾有利是可以肯定的了。
第十四节
皇上听了王琚的奏报没有言语,只是垂着头坐在那里细细地思索。
皇上过去是个好动的青年,有豪侠之气。在他被立为太子之后,特别是经历了这几年中与太平公主的斗争,他成熟多了,也沉稳多了。关于这一点,王琚的感受最深,这也是他一直希望看到的。
“你方才的意思是说,李重焕早已经忘记了他对那个申屠贾有恩的事,而那个人竟然没有意识到?”皇上在这一点上还是有疑问。
“是的,臣曾非常小心地盘问过他们二人,确是如此。”王琚道,当皇上从一个每日尽情游乐的贵介公子一变而为自觉承担起国家重任的国君时,性情多疑是他的一个必然过程,因为,他对他自己要做出的决定并没有正确的把握。
“经你盘问之后,他们二人会不会意识到这一点?”
“这个请皇上放心,如今李重焕已经当面对申屠贾交代过了,那人日后听我的安排。对申屠贾来讲,他为我们工作就是对李重焕报恩;而对于李重焕,他也免去了与咱们过多的瓜葛,为他自己留了条后路。”
“哼,他还要留后路!”
“皇上您一向胸襟博大,没有必要对他们要求太多。说句冒犯皇上的话,从太上皇登基到今儿个也不过三年的辰光,朝中的旧臣居多,说他们公忠体国是有些过誉,但他们也都还各守其责。让这些人上个表章,出个对策不难,但是,如果让他抛却妻财子禄,泼出命来为皇上尽忠就有些勉为其难了。”
“拿着我家的奉禄,却首鼠两端,其心可诛!”
“就是这话,只是,我们谋划的事情关系过大,坦白的讲,又没有把握,与朝中大老们商议,只会自乱阵脚。皇上不会忘了前年将太平公主安置到蒲州的事情吧?”
王琚说到的这件事发生在太上皇景云二年,当时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就是宰相,吏部尚书宋璟和兵部尚书姚崇建议让太子李隆基监国,把位高权重的太平公主安置在蒲州,使她难以把持朝政。太平公主为此大发雌威,朝中的一干大臣也大发议论,认为此举有失孝道。加上太上皇因为只有这一个亲妹妹,又立有辅佐太上皇登基的大功,心中难免不忍。只挤兑得太子李隆基不得不亲自到太上皇面前首报他的两位最忠实的支持者离间姑侄,居心不良,将他们贬为远州刺史。
当时,如果太子处置得当,现在这二人会仍在朝中,太平公主也会有些顾忌。
这是皇上有生以来最丢面子的一件事情,如果不是王琚,换了别人提起此事,丢官便是轻罚了。
尽管如此,皇上听王琚提起前事,面上仍显得十分的难看,便道:“依卿说应当怎么办?”
王琚听出来了,自己捅了皇上的痛处,皇上这话里有几分负气的成分。但对于安定朝政这件事,王琚心中有他的一定之规,他不会因皇上不快而置国家安危于不顾。他心里也清楚,他们是布衣君臣,还有几分交情可以折算,况且,这种私下的交谈,只要不是当着众大臣的面让皇上下不了台,日后,自己的行为便会被皇上归入诤臣直谏那一类里去。
“依臣之见,此事要早做决断。三省台辅里面,不是太平公主的私人,就是些畏首畏尾的老朽,不足与谋。北门四藏书网军之中,太平公主也安插了不少的亲信,只有左万骑可用。然而,此事机密,不到最后发难之时,我们不能将真正目的告知任何一个参予者。”王琚也是个性格执拗的人,他认准了死理。
这正是王琚出身布衣的可贵之处,他觉得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凡事要敢做敢当,尤其是为他的布衣之交的天子谋事,更应该有难一力承当。然而,这个久居下层社会的谋士把此时皇上刚刚建立起来的权威估计得过高了,他不明白,实际的政治斗争与史书上的记载有根本的区别,史书所载的均是匡扶国政的大略,所有勾心斗角,肮脏琐屑却又往往起着关键作用的周密的准备工作早已被孔夫子“述而不作”的《春秋》大义省略掉了。
“那么,咱们只能等我那姑母先动手了。”
皇上对王琚的这种使办事人员互不了解,乃至互相猜疑的方法并不满意。如果参与其事的人谁都不知道最终目的,事情成功的可能性就不大了。但是,皇上又不愿意挫伤王琚的积极性,所以,给他的任务仍是继续监视太平公主,力求准确九九藏书 把握太平公主的动向,以求自己一方可早着先机。
王琚此时心中想的却是,如何才能在最恰当的时候将太平公主激反,让她先动手。这样以来,他才有机会堂而皇之地除掉太平公主,为大唐朝立下不世之功。
也许他们李家的人对于搞政变有些天赋,从太宗皇帝开始便有了这传统,李隆基对此道也是无师自通。他在这里不想给王琚旺盛的政治热情泼冷水,但他知道,自己也应九九藏书有所安排,特别是在军队这一方面。
当晚,皇上独自召见了他上一次政变的几个主要同谋,新被提升的羽林军将军葛福顺、陈玄礼,以及统领左万骑的左龙武将军王毛仲。
如今京城长安中最为精锐的部队便是所谓的“北门四军”,即左、右羽林军和左、右万骑,这是四支整编部队,为皇上直接统领。
另外,城中归宰相统领的南衙警卫部队,名目虽多,但人数和战斗力与北门四军不能相比。其中只有负责京城治安的左、右金吾卫和负责护卫皇城的监门卫和千牛卫有些战斗力。
在羽林军中,左羽林大将军常元楷和知右羽林将军李慈为太平公主的死党,在军中有他们相当多的一批亲信,所以,当初太平公主假借万骑诛韦氏以后骄纵不法,将大部分皇上的亲信部将调往各地,名义上是酬报他们的大功,实际上是削弱皇上的势力。只由于皇上的力争和太上皇的保全,葛福顺和陈玄礼才没有出京,但也被调升为羽林军将军,离开了一向服从他们的万骑,归入太平公主的死党常元楷手下。
要在长安城中发动政变,非得借重北门四军不可,而谁控制了北门四军,取胜的把握就会非常的大。
第十五节
与王琚所料不差,太平公主也在为如何动手的事大伤脑筋。
皇上召见王毛仲等人的消息当天夜里就被左金吾卫将军李钦送到了太平公主手中。
这个王毛仲一直是太平公主的一块心病。对于葛福顺和陈玄礼二人她还有办法,至少,她可以在动手之前先让这二人的上司常元楷将他们调开或看管起来,唯独这王毛仲,太平公主一时想不出控制他的办法。
虽说王毛仲手中的左万骑是北门四军中人数最少的一支队伍,但这是一只由贵戚子弟和井市狂徒们组成的部队,骠悍骄纵,任侠使气,个人的战斗力极强。此前,对韦皇后家族居住的韦曲进行的那场毫无人性的大屠杀就是由这帮家伙们干的。
“怎么才能控制住左万骑那伙人?”太平公主问。
虽然天已很晚了,但闻讯赶来的死党们仍留在太平公主府上没有离去。
今晚来的人很齐全,除了前往东都洛阳未归的太子太保薛九九藏书稷和正在当值,送信后又匆匆赶回去的左金吾卫将军李钦以外,有中书令兼吏部尚书萧至忠、检校中书令崔寔、侍中且兼户部尚书的岑义、左御史大夫同中书门下三品窦怀贞,这是三位宰相;武将有左羽林大将军常元楷和知右羽林将军李慈;还有遥领雍州长史的新兴王李晋,这是太平公主谋划暂时接替皇位的人选;再就是以国士自居,为太平公主出谋划策的三个人,他们是中书舍人李猷、右散骑常侍贾膺福和鸿胪卿唐俊。
最后一位参与机谋的重要的人物是个胡人,他是长安西明寺的胡僧慧范,此人精通.99lib?药理,医人害人都很有办法。据说,当年韦皇后毒死中宗皇帝的毒药就是由他提供的,他现在正通过一条隐密的渠道向当今皇上提供一种特别的药品——赤箭粉。这是一种极珍贵的补品,据传闻,久服此药可以增益气力,长阴肥健,以免后宫佳丽三千使皇上过度劳累,精力衰竭。
六月末的天气,夜里时时有些清风掠过。太平公主花费数十万缗铜钱建造的那座著名的大厅虽然高大宽敞,然而,这么多心情焦虑的人聚集在里面,仍让人觉得有些燠热。
大厅外的园中却花事热闹,侍卫们都守在十丈之外,以免他们听到大厅里重要的谈话。
大厅里面的侍女也只有棋儿一人,然而,这一次她是以一个同谋者的身份出现的,在太平公主的计划中,棋儿负有相当重要的任务。
“在左万骑里有咱们什么人?”这是年轻的中书舍人李猷在问左羽林大将军常元楷。李猷近日来深受太平公主赏识,特别是在去年八月间他曾策动侍御史邓光宾反戈一击,挫败了当时的右仆射刘幽求和右羽林将军张玮企图诛杀太平公主的阴谋,使皇上的威信大受损伤。他希望有一天能升任尚书省某部的侍郎,以他的机谋和能力,不久就可以得到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尊衔,入阁为相了。
“左万骑中的旧人大多都已经派到各州做将军去了,现在的这只队伍组建不久,兵士的品流复杂。不过,护军、果毅等中下级将官好像都是王毛仲的私人。”常元楷在北门四军中展转十几年,对个中清况他最有发言权。
“如果大事发动,”李猷所说的大事就是对当今皇上发动的政变。“你的部队能不能控制住他们。”
“有一定的难度。”常元楷深知此事非同小可,即使政变成功,也不能因自己调度有差给政变的进程增加困难,那会影响他的加官进爵,他希望能得到一个出于皇家特别恩赐的爵位,使自己出身低微的家族能够济身士族谱。
“左万骑共有四营,我的部队可以控制住驻扎在大明宫东面的三个营,但要用掉我手中绝大部分的力量。”常元楷在分析形势时很快显露出职业军人的严肃和精确。“而驻在通化门外十里的那一营我就没有力量了。不过,那一营中多是些地痞狂徒,也许一纸诏令再加上一名御史能够让他们安静一夜。最让我担心的是右万骑。”
右万骑驻扎在长安城北三十里处,如99lib?果政变不顺利,双方部队在宫城周围发生巷战,这支忠诚于李氏皇族的部队就会有充分的时间杀入长安。
“我早就说过,右万骑的龙武将军早就该换上我们的人。”窦怀贞在大事上是个草包,他的叫嚷换来的只是一阵不屑的静默。
坐在一边始终未发一言的萧至忠认为该是自己发表真知灼见的时候了。他先清了清嗓音,将众人的注意力,特别是太平公主的注意力吸引过来。由于他的地位和素已卓著的声望,众人对他的发言都很重视。
“我觉得,现在就讨论动手为时尚早。”这是萧至忠一贯的作法,在朝堂藏书网 之上他也经常是将众宰相的讨论结果一下子否定掉。“争论了半天,大伙也都应该看出来,我们根本就没有必胜的把握,当然,那一面也没有把握,所以局势暂时还算稳定。”
萧至忠虽已年迈,目光仍然十分的锋利,他的目光在这一干宰相谋臣的面上一个个地掠过,用郑重而略有些教训人的口吻道:“现在我们担心的是皇上太年轻,怕他会鲁莽行事,抢先动手,虽说他的胜机也不大,而且没有经验,但他不缺乏勇气,在这一点上,他比我们当中的许多人都要强。”
这是萧至忠长篇大论地教训人时必不可少的开场白。
“多算胜,少算败,古今同理。大家不能把这件事当成儿戏,常将军,如果你向你的手下讲明了要进攻皇宫,杀掉新君,你的人里有多少会毫不犹豫地跟随你?”
常元楷默然。
“窦大人,除了皇上不是长子这个陈辞滥调以外,在事成之后,你们御史台还有什么可以指责皇上的罪状?”
“自古传位于长子这一条就应该够了。”窦怀贞毫无头脑。
众人心里都很清楚,自皇上以太子的身份监国时起,他与手下一干人对政事的处理深得民心。如果没有一套坚实可信的理由公告于民,即使政变成功,自己一方也难以摆脱乱臣贼子的罪名。
“再有最重要的一点,你们打算把太上皇怎么办?是一起杀掉?还是请他重新登基?或是立一位新君,把太上皇囚死在大明宫中?”
包括太平公主在内,众人们被萧至忠的这一番话折服了。
“当然,如果一定要干,我不会畏缩,我会始终与公主共存亡。”萧至忠凛然跽起。“我还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尽管成功的机会很小。”
“天也晚了,今儿个就到这吧,等我和萧先生商量个初步的对策,大家再议。”太平公主也看出,今晚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并不会讨论出一个好办法。但令她高兴的是,在座的每一个人至少都已表现出了对她的忠心和信心。没有同谋者犹疑彷徨,这让太平公主安心了很多。
送走了众人之后,太平公主对萧至忠却讲出了一句泄气的话来:“他们都觉得我位高权重,做这件事易如反掌,但没有想一想,位再高能高过皇上吗?权再重,没有诏令我也无权调动兵马。萧先生,你何以教我?”
萧至忠知道太平公主在皇上身边广有耳目,便直截了当地讲:“依公主得到的消息,皇上会不会动手?”
“动手是一定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皇上虽然年轻,但却精明过人。他要动手,至少也要有六成把握才行,现在虽然时机不对,但我们能给他制造出这样的机会。”
太平公主深知萧至忠对事情的看法常常比别人深入一层,所以她没有插言,静听其下文。
“右万骑和右羽林军在我们双方来讲都是未知之数,临机之时难免会有机变。我们顾忌,皇上也顾忌。最好的办法是将这两支部队同时调出京城,让他们与西北诸州的府兵搞一次大规模的备战突厥的演习,同时派皇上的爱将葛福顺和陈玄礼为观察使随同前往。这样,京里双方的力量基本上就拉平了。去掉了未知的变化,皇上就可能在这种简便易于控制的局面下抢先下手。”
“咱们那时总不能等着挨刀吧?”
“皇上其实根本没有机会动手,公主不是早有先招吗?”说着,萧至忠的目光向侍立在一边的棋儿一挑。“那个时候,皇上为了在动手之前麻痹公主,表示对公主的信任,必在当晚临幸。这就是韦皇后当年的机会。”
萧至忠讲的所谓韦皇后当年的机会,太平公主非常的清楚。就在几年前,韦皇后在送给中宗皇帝的饼中下毒,毒死了皇上。
萧至忠的这番话正与太平公主前几日的一个想法不谋而合。
第十六节
申屠贾已经有好几日没见到棋儿了,他也没有机会出府与王琚联系,这让他十分的烦恼。
六月三十这天,太平公主府上的总管突然宣布,七月初七要为公主的生母,天后武氏娘娘在府中办一场盛大的水陆道场,为娘娘在天之灵祈祥。在这期间,合府上下侍卫婢仆不得出府,要在府内斋戒沐浴,虔心颂佛。
七月初一,太平公主在后园召见申屠贾,明确了他的任务,为公主除掉一个令她厌恶的“小人”。
于是,申屠贾被安排独自一人住进了府中的一个小小的院落中,门外还给他加派了卫兵。
萧至忠的事情办得非常顺利。皇上对于加强京城以北的防务早有设想,这一次让禁卫部队与地方府兵配合演练,正合圣意。
这个建议先报请太上皇御览,又征得了太平公主的同意,终于决定在七月初三右羽林军与右万骑启程北行,只有知右羽林将军李慈率一营兵马留守。
由于时间紧迫,把兵部尚书郭元振等有关官员忙得团团转。
太平公主也乘着这件军国大事的便,到太上皇居住的大明宫去了一趟,不知讲了些什么。据内侍们传言,太上皇那一日自公主去后显得非常的高兴。
同为门下省长官的魏知古对派禁军出城一事大起忧虑。
依常理来讲,禁军与府兵配合演练,这是大唐军务中的一个正常的内容,特别是在对北部各族的防御上,尤为重要。然而,眼下却不是个合适的时机,京里面的局面如今越来越难以控制,皇上与太平公主的冲突随时都可能发生,在这个时候派军出京,显然是别有用心。
魏知古虽不能在朝堂之上直接指斥某人居心叵测,但是,大致的道理他不能不讲。他与兵部尚书郭元振总理全国军务,他们二人的意见分量是非常的重。正常的情况下,有关军事方面的问题,如果他们二人同时反对,就不会有人再出面坚持成议了。无奈,太上皇对他的妹妹有着过分的依赖,由于太平公主的赞成,这次危险的军事演练终于开始了。
朝廷出兵向来有一定的体制,魏知古与郭元振只将大政方针定下来,有关粮草、车马,以及与地方上的联络等细节都交由郭元振的副手,那两个被太平公主提拔起来的兵部侍郎去做,这也正是他们报答太平公主的时候。
安排好这一切,魏知古与郭元振匆匆地来见皇上。
看起来,这朝中每一个人都感到要有大事发生,当他们二人被传进皇上的书斋时发现,皇上所有的亲信几乎都已到齐了。
皇上没有如往日那样正襟危坐在他的御座上,而是倚坐着一张胡式交椅,在那里出神。
除了王琚和王毛仲以外,在场的还有皇上的两个弟弟歧王李隆范、薛王李隆业,再就是掌管御马的太仆少卿李令问和皇上最亲近的太监,内给事高力士。
王琚一见魏知古与郭元振到了,急忙上前道:“两位相爷来得正好,这儿正有件难事给参谋参谋。”
魏知古和郭元振是国之重臣,一行一动都中规中矩,没有出身下层的王琚那样的毛躁脾气,虽然事在危急,他们还是沉稳地向皇上行过参见大礼。
“两位先生辛苦了。我这会儿心里面正乱,你们还是先听听情况,等等咱们再研究。”
见皇上面色凝重但不慌乱,目光痛苦却不犹疑,魏知古与郭元振悬在半空中的心放下了一半。只要皇上临机时仍有决断,事情就有可为之处。
在大殿的另一边,高力士已经为两位年迈的宰相安放好了厚厚的坐垫和凭几,服侍二人坐下。
这个高力士从皇上为临淄王时就跟在皇上身边,虽是个太监,但在座的每一个人都不曾小觑他。这也是个有胆量,有谋略的人,当年皇上诛杀韦氏的时候,他手持弯刀,紧跟在皇上身旁。那个曾弄权一时的上官昭容,便是被他一刀斩杀掉的。
高力士从皇上的御案上捧来了一柄装饰化丽的胡式弯刀,送到魏知古与郭元振二人面前,道:“两位相爷,这是洛阳张左丞派人连夜给皇上送来的。”
“想必是没有书信?”魏知古问。
“您真是了不起,只有一张给皇上藏书网的平安贴子。”高力士的语气谦和平静。
洛阳的张左丞名叫张说,太上皇当朝时曾任中书侍郎,同平章事,也是一位宰相,为人好谋多智,且勇于任事,对当时的太子十分忠心。太上皇景云二年宋璟与姚崇奏请由太子监国,将太平公主蒲州安置那件事,就是张说的主意。后来因崔寔图谋张说宰相的位子,由太平公主出面,将张说以左丞的身份降调到了洛阳。
“莫不是他要皇上早下决断?”郭元振文武全才,久历封疆,对这种征战杀伐的事情最敏感。
这时,皇上在一边说道:“诸公不必猜测了,张君一向见事真灼,他送来这把刀,不会是别的意思。”
“众卿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不惮辛劳,我非常感动。”皇上回到御座上时,神情有些伤感。“明日大军出发,我照例是要亲送的。只是,方才太上皇召见,让我送罢羽林军后,顺便临幸太.99lib?平公主的府第。对这件事,众卿有什么高见。”
“皇上为什么不早些讲出来?这可是件大事呀!”众臣一时哗然。
“我是在想,我总不能违背太上皇的旨意吧?”
在这个时候临幸太平公主府,危险是显而易见的。事情难就难在这是太上皇的旨意,不去是不可能的。皇上为天下表率,不能背上不孝的恶名。太上皇的本意也许是借这个机会让皇上与太平公主修好,他哪里知道,皇上这时已经与太平公主势同水火,随时都可能要刀兵相见。
殿中众人一时都将目光投向二位宰相,众人也许在指望这二人中有一位能想出救皇上于危难的好办法。不论是依官位,还是依权威,如今这二个人很自然的就成了众人的主心骨了。
经过了一段难熬的静默之后,魏知古和郭元振交换了一下眼色,想必是都有了想法。
“我就先讲罢!”郭元振年纪最高,资历也最老,在这样一个大难题面前,他先发言是再合适不过的了。“我想,皇上临幸太平公主府,眼下还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真是语惊四座,郭元振此言一出,众人瞩目。
“大家想想看,太平公主费尽心力谋划这一切,为的是什么?往小里说,为的是权力;往大里讲,为的是江山。如今大唐江山稳固,天下承平,就是她武氏要坐这个江山,也得走现在的路子,保证天下太平。所以,太平公主要想有所动作而不失人心,就只能废帝,而不能弑君。”郭元振那常常在万马军前讲演的嗓音,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讲得掷地有声。
有关废帝与弑君的分别确是真知灼见,众人都在细细地品味郭元振话中的隐意。
“明天临幸太平公主府时,只要我们有所准备,保证不会出危险。危险的是初四、初五和初六这三天。如果太平公主调走右万骑是为她的政变做准备,她就一定会在军队走远了之后再动手,而不是在先头部队刚刚出发时动手。”
“言之有理。”皇.99lib?上与魏知古都在抚掌点首。
若在平日里,王琚总是要抢先发言。今天因有二位宰相在场,他一直等到事情谈出了个结果,这才高声道:“依我看,咱们今儿个先把任务分派了吧。这三天里,太平公主不动手,咱们也得动手了。”
王琚一句话正讲在了点子上,引得二位宰相点首笑道:“正是这话。”
王琚的心中却是另有打算,为了将太平公主激反,也为了掌握主动,他要安排一支奇兵。然而,具体如何进行,他还没有想清楚,但他并不赞同郭元振的观点,太平公主考虑得未必如郭元振这样的周全,稳妥,她很可能会不顾一切地冒险。
第十七节
在这次行动中,棋儿的任务非常重要,太平公主要安排棋儿和她训练的两名美女进宫。
这原本是太平公主训练她们三人的初衷,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太平公主没有想到的是,今日的棋儿已非往日的棋儿,自从她见到了申屠贾之后,棋儿有了新的理想。
太平公主要棋儿为她实现那个所谓“韦皇后的机会”,将当今皇上毒死。胡僧慧范已经将毒药送了过来,藏在一只空心的金步摇里面。
公主的计划并不复杂,在她们三人进宫之后,由太平公主买通的内侍安排那两个美女为皇上侍寝。由于那种毒药有一点点辛辣的气味,要让她们在皇上服用赤箭粉时将毒药混入其中。
倘若事情能够成功,太平公主将安排棋儿为新皇帝的贵妃。
然而,以棋儿敏锐的政治头脑,在这件事情中她发现了许多九九藏书难以解答的问题。首先,如果皇上临幸新美人驾崩,最大的疑犯就是她们三人,届时太平公主怎样才能将自己救出来?这几年里,棋儿从太平公主那里学到了不少的政治手腕,其中最有心得的就是“过河拆桥”与“嫁祸于人”。棋儿明白,自己也许就会死在这场阴谋之中,就算是公主能够偷梁换柱,把她.99lib.从宫中弄出来,那时她也就成了个见不得天日的黑人,这一生也就毁了。
另一个难解的题目是,既然要她们三人毒死皇上,为什么还要安排申屠贾的行动?申屠贾自己还被蒙在鼓里,但棋儿清楚得很,太平公主要申屠贾刺杀的人只能是皇上,而且,行动就在明日皇上临幸公主府的时候。这太冒险99lib.了,不像是太平公主行事的风格。如果明日筵前申屠贾刺杀成功,对公主来讲是再好不过了,但是那不可能,皇上不会毫无戒备地来到公主府上。如果刺杀不成功,申屠贾必死无疑,皇上也会有所警觉。那时皇上还会临幸公主送的美人吗?多半会将我们打99lib?入冷宫,甚至可能还要严刑拷问。
这样以来,事情等于就败露了。棋儿在想,不会是这样的,公主机智过人,她在这里面可能还隐藏着棋儿不知道的东西。
第十八节
由于太平公主的身份地位与众不同,所以,虽然皇上御辇走在街上时仪从煊赫,但到了公主的府中之后,皇上的临幸却变得有些像是一次家宴。席上只设了六个坐席,客人是皇上和他的兄长宋王李成器、申王李成义,还有皇上的两个弟弟岐王李隆范、薛王李隆业。主人只有一席,就是太平公主自己。
这一天,皇上天刚刚亮便出宫城的北门玄武门为右羽林军和右万骑送行,虽不是出师征伐,但也要维护大唐的尚武传统,由皇上亲自点将出兵是必须的过程。
送走了众将士,皇上又转道大明宫向太上皇请安,聆听太上皇的教谕,然后出大明宫的丹凤门向南,过不了几个街区就来到了太平公主府所在的兴道坊。
到太平公主府时,离午宴的时间还早,年轻好动的皇上就带着他的四个兄弟与公主的儿孙们玩了一场蹴鞠的游戏。
太平公主府上的鞠场是长安城中最讲究的鞠场之一,建造这样的鞠场非同小可。首先,鞠场垫地用的红粘土是花费了无数人力从川南运到长安的,然后,按鞠场的大99lib?小挖一个大约三尺深的长方形土槽,将红粘土填入槽中夯实,鞠场的四边要用上好的本色桧木镶边,场内的红粘土还要每日里用豆油细细地泼洒一遍,以免在长安干燥的天气里扬起尘土。
太平公主的几个孙儿多是与皇上从小玩到大的总角之交,而且是长安城中一等一的纨绔,所以,这一场球踢得十分的畅快。
太平公主府上的厨房在这一天里忙得是不可开交。除了要为皇上准备午宴,皇上带进府来的一百名侍卫也都要吃饱吃好才行。幸亏太平公主将自己府中的大部分侍卫都派到府外为皇上站藏书网岗去了,否则,再加上这几十人,厨上的大师傅们真要招架不开了。
朝中的七位宰相今天一个也不差,全都早早地候在太平公主府上,因为今天是家宴,外臣不便参与,公主将这七人安排在偏厅里。七人分两列对坐,众人不自觉地便坐成了对立的两派,一边是以萧至忠为首的公主一派,依次而坐的有岑义、崔寔和窦怀贞;另一边是以魏知古为首的保皇党,下面是郭元振和陆象先。
这七人中地位最特殊的是陆象先,他官职最低,只是中书侍郎,而他这个同平章事,也就是宰相的地位得来的也有些深意,那是当初太平公主为了保举崔寔为相,却又不便越过名望甚高的陆象先,于是,将他们二人一同保举上来。在常人看来,陆象先理当是太平公主的人才是,但陆象先刚正的性格很让太平公主失望。
太平公主府外一直到皇城的警卫,今天由左金吾卫与左万骑共同负责。长安城的百姓中一向流传着这样的话,“禁卫军贵,金吾卫富”,这是说,北门四军中的兵士多是将门子弟,或是各督护府选送的精粹,日后外放为官的机会很多;而左右金吾卫负责长安城的地方治安,又关系到大唐帝国在外邦藩臣眼中的形象问题,所以,其中大部分兵士都是从长安富室子弟中选出的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的青年。每当这两个部队有协同行动的时候,正是这两支队伍在装备上争奇斗艳的机会,好事的长安人绝不会放过这样的好事,所以,在这一天里,长安城中不论贫富贵贱都赶到东城,一是希望有机会瞻仰皇上的龙颜,二就是来观看这两支豪华的军队。
这天一早,太平公主对申屠贾仔细地叮咛了一番,还特地赏了他一盏公主自用的参汤。
与申屠贾在松鹤楼时相仿,太平公主也为申屠贾在大厅的门边设置了一个精致的“舞台”,与主客和主人的席位遥遥相望。
太平公主的安排是,在午宴酒过三巡之后,由老黑和那个侍卫头目领着申屠贾来到大厅里,这个时候大厅之上会有一队舞女在歌舞。当歌舞结束,众舞女向门外退去的时候,会响起一阵高亢的鼙鼓声,这也是宴会的余兴之一。
就在这个当口,太平公主会向坐中的一位客人敬酒。这是信号,被敬酒的客人便是目标。申屠贾要从退向门边的舞女们中间冲将出来,一椎将那人击杀。要注意的是,不能将大铁椎脱手掷出,而是要直接冲到那人面前,以免伤及无辜。
太平公主特别强调,那天在府中担任侍卫的都是自己从洛阳老宅调来的亲信,所以,当他见到生面孔时不必紧张。
所有的细节太平公主都替申屠贾想到了,唯一没有告知的就是将被击杀的那个人的身份、姓名。
实际上,申屠贾饮过参汤之后,头脑昏昏,神思恍惚,他唯一还清楚的事情就是小李将军当年的恩惠,以及李重焕和王琚对他的嘱托:争取太平公主的信任,打探太平公主的行动。
第十九节
这天早上,在左金吾卫禁街之前,长安城中歌舞妓聚居的平康坊突然热闹起来,不知从哪里来了几百名衣装阔绰,身体强壮的大汉,散入各个青楼妓馆之中。在这个时间逛妓馆,很是不合平康坊的规矩,因为,这时歌舞妓们都还高卧未起。
皇上和他的四个兄弟终于从鞠场回来.99lib?了,众人更衣洗漱之后,胃口大开。因为是家宴,太平公主又比皇上高了一辈,便与皇上在上席对坐,皇上的四个兄弟在下面两两相对而坐。
盛筵张开,鼓鸣鼎食,觥筹交错,宾主如仪,东西教坊的歌舞妓们在筵前献艺,皇上与太平公主却是各怀心事。
“皇上自从登基以来,勤于国事,疏于自养,让我这作姑母的很是为你担心。”
“多谢姑母关爱,为国事辛劳,也是份所当为。”
“虽说如此,皇上也应该多些乐趣才是。姑母为你选了三个侍女,虽不能说是人间绝色,但也各有妙处,请皇上带回去放在身边伺候。”
“不敢。隆基对百姓无功无德,对政事也还在学习之中,不敢嬉于游而荒於学。”
“这三个孩子都是家养的婢子,并非取自民间。再说,太上皇和太后虽在,但我这作姑母的为你做点事情,替他们分一分劳,也是份内的事。”
“长者赐,不敢辞。如此,隆基拜领了。”
“这才是一家人的样子。”太平公主温和而有礼,却又言谈中字字果决,确实是天下第一奇女子的样子。
棋儿乘99lib?着公主与皇上在那里叙家常,她大模大样地来到了众宰相们饮宴的偏厅。就在早上,棋儿一面细致周到地安排她和另外两名美女进宫的事情,心中却产生了一个大胆的计划。为了求得日后的幸福生活,她必须要有所行动才是。
棋儿是公主面前的红人,众宰相们都清清楚楚。他们还十分清楚的是,这个女孩不单是公主的侍女,她在政事上起到的作用决不亚于一名中书侍郎,所以,当她以太平公主的名义为宰相敬酒时,众人都或多或少地表现出了几分敬意。
若是在平日里,在这样的场合,又受到众宰相的尊重,这本是棋儿平生最得意的事情。如今她的心情变了,往日的得意在今天看来却是寡然无味。
当棋儿敬酒到高踞上首的侍中魏知古时,她做出了一个十分无礼的举动。依礼,不论何人为长者敬酒时都要自居于下首,今天棋儿竟然执壶跪坐到魏知古的上首。99lib?藏书网
棋儿这是有意的,因为魏知古高踞上座,在他的上首没有人坐,也就没有人会看到她的小动作。她双手将巨大的金制酒壶抱在胸前,在刚刚跪坐下去时,她的左手敏捷地从窄袖中抽出一支短短的竹管,顺手塞入魏知古系在腰间的绯鱼袋99lib?中。她怕魏知古没有感觉到,还有意用膝盖碰了一下魏知古的膝头。
魏知古好似浑然不觉,只是花白的胡须抖动了几下,对坐错了地方的棋儿傲不为礼。
棋儿也做作得甚是巧妙,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仪,慌忙下座告罪。
第二十节
在大厅门外见到李重焕时,申屠贾吃了一惊。显然,李重焕也大吃一惊,当他见申屠贾手中空空,这才放下心来。
李重焕将申屠贾从头到脚仔细地搜察了一便,捏遍了他的每一个衣角,又抽去了他绾发的竹簪,让他换上一根束发绳,这才放他进入大厅。从申屠贾所住的小院一直护送他到此的老黑和那个侍卫小头目也受到了同样的搜查。
然而,李重焕忽略了一个重大的细节,他没有想到的是,申屠贾的大铁椎早在开宴之前就已经被安放在大厅之中了。
大厅里面,舞妓们正长袖飘飘地舞得热闹,从舞妓的身丛中望去,申屠贾看到共有五位客人,都是衣装华丽的贵公子模样,其中一人与太平公主对坐在上,想必是个尊贵的人物。
将手抚在椎柄上时,申屠贾突然怀疑自己今日是否还能使得动这个笨家伙,今日他身上软软的,精神也有些恍惚。
老黑和小头目就坐在申屠贾的身边。申屠贾心想,让这两个家伙来帮忙,只会越帮越乱。这是七月初的暑天,老黑就坐在炙鹅肝的铜鼎边上,鼎里满是炽热的银屑炭,够他受的。
众舞女又换过了另一种舞蹈,在细细的丝竹伴奏下,舞姿舒缓曼妙。席上众人的谈话声也能远远地传到申屠贾的耳边了。这些声音汇集在耳边,听上去就仿佛是在平康坊的街市上的感觉一样。申屠贾又陷入沉思之中。
申屠贾必须耐心地等待,等待时机的出现。木桥上行人车马来来往往,震得木板上积年的尘土不住地落在他的头上。赵襄子的车队就要出现了,申屠贾多么希望能在赵襄子到来之时,大喝一声,一剑斩在他的颈上。然而不能了,为了避开赵襄子的鹰犬,申屠贾用漆涂面,将他的面目烂得不成人形;他又吞下热炭把嗓子药哑。也许这是最后的机会了,申屠贾心中暗道。
申屠贾在如此关键的时刻又做起了白日梦,他把自己当成了春秋时的大义士豫让,守候在桥下准备刺杀以臣弑君的赵襄子。
鼙鼓声终于敲响了。申屠贾紧握大铁椎站起身来,他要在没有引起别人注意的情况下冲到筵前。这样,他就可以在太平公主刚刚将酒杯向被刺杀的目标举起时,他的铁椎也会恰到好处地击中那人的头顶。
这种行刺方式实在简单得不值一提。申屠贾曾对历史上几乎所有成功的行刺方法都进行过反复的演练,令他感到遗憾的是,他原打算自己平生刺杀的第一个人应该是李重焕的仇人,也是他报恩的开始。
出乎申屠贾意料的是,当他跃起身来冲向前去的时候,坐在一边的老黑一脚蹬翻了装满热炭的铜鼎,燃烧着的银屑炭四处飞溅开来,将正退向门边的众舞女惊得四散奔逃,那铜鼎也恰好绊住了申屠贾刚刚迈开的大步,让他一跤跌在了地上。申屠贾手中那柄巨大的铁椎被甩了出去,只听得一声巨响,将大厅地上打磨得光滑如镜的青砖砸碎了四五块。
申屠贾在迷迷糊糊中已被老黑和那个侍卫小头目用牛筋绳索捆得结结实实,好似五月端午的粽子。只是,他仿佛是在跌倒之时看到了太平公主一个奇怪的举动,她那笨重的身躯居然敏捷地奔到了对席的客人面前,用她肥硕的身体如母鸡一般护住那人。
“那里来的大胆狂徒?”这是太平公主严厉的声音。
“是咱们府上新来的厨子,这小子想要刺杀圣驾。”小头目朗声答道。
“皇上,臣妾保护不利,竟让府中混进了刺客。请皇上治罪。”
“姑母何罪之有?若不是姑母手下即时救驾,怕是这家伙真要得手了。”皇上说话间走下坐席,握住地上的大铁椎试了试,感叹道:“这是博浪沙中椎击秦王的凶器。”
“皇上,是不是把这凶徒交给万骑将士看管?一来可以追索主使之人,二来也严藏书网防出现杀人灭口的事。”太平公主费力地下了坐席。“我怎么这么的糊涂,会想不到这家伙的砧板是用来杀人的?”
年轻的皇上这时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将手扶住太平公主的手臂,轻声道:“以前,宋璟、姚崇他们总是说姑母如何地对我不利,如何想要废我的太子。今天我才感觉到,姑母对侄儿是多么的关心!”
“我同你 父都是天后所生,同父同母,你就如同我自己的儿子一样。即使意见不同,也不会像那些贪图富贵的小人们讲的那么不堪。”这时太平公主的表情完全是长辈看到子女们终于领悟了他们的教诲,长大成人时的那种欣然的喜悦。
“来呀!将这狂徒押入万年县死牢,明日由刑部和御史台会审。”皇上吩咐道。“姑母,好不容易有机会到您这里来,别让这家伙搅了雅兴。请!”
“请皇上先入座。我让那三个姑娘来给皇上行礼。要是她们侍候得合意,皇上可要给她们个名分。”
“当然。”皇上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笑容满面,对即将见到的美人也显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姑母亲手调教出来的人儿,一定是好的。”
“你呀,从小就嘴甜。”
第二十一节
魏知古和郭元振赶到皇宫时,已是傍晚时分了。.99lib.
下午,送走了皇上之后,太平公主硬是将他们二人留了下来。公主的态度倒是十分的诚恳,想要听一听他们二人的意见,如何才能消除双方的积怨,共同扶保大唐的江山社稷。
面对太平公主这样精明的人,两位宰相虽是口不应心,却也得言之有物。一个下午谈下来,两人都觉得十分的劳累,头脑的反应也慢了,所以,等赶到宫中,魏知古才突然想到了棋儿午间偷偷塞给他的东西。
棋儿给魏知古的竹管中是一方素绢,上面是一幅非文非画的东西,其中有人名,有地址,还画了几把刀。题头的名目是《初四早朝图》。
魏知古和郭元振一见此物,猛然警醒,他们二人可能已经断送了大唐的江山了。棋儿送来的信息明显就是太平公主在明日早朝时政变的详细计划,而这会儿,长安城傍晚的八百声催行鼓已经即将敲完,鼓声一停,长安城内大小城门和各个街坊的坊门都要关闭,金吾卫也要出来禁行查夜了。
到了这个时候,到哪里去调兵?
皇上和王琚听了两位宰相的报告也是大吃一惊。就在这个时候,催行鼓声已经停了,只急得郭元振连连顿足,埋怨自己太过大意了,没有看出太平公主留住他们的用心。
王琚伸手拿过那张图,平铺在几案上,一面仔细地看,一面屈指算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问侍立在一边的高力士:“你今儿晚上能出去一趟吗?”
“王侍郎,”高力士苦笑道。“您还不知道?催行鼓一停,除非是边关报警,夜里就是拿着圣旨也开不了城门。”
“不是让你出城,我想让你到平康坊去一趟。”
王琚今天没有随侍皇上到太平公主府上,而是出城去了左万骑的营地,选出三百名精兵潜入城来。这些人都是身着便装,腰怀利刃,散入平康坊中的各九九藏书个妓馆。王琚的计划是,后半夜里让这批人突袭太平公主居住的兴道坊,意在搔扰,逼太平公主提早动手。而他在今天夜里就可以让皇上和众大臣商议对策,明日早朝便调万骑入城勤王,光明正大地逮捕太平公主。
谁知太平公主的行动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让他们竟无从措手,所以,王琚只得调那三百人进宫护驾。
听说城中有三百伏兵,皇上和众大臣紧张的心情这才略有放松,但是,形势仍然十分的危险。
根椐棋儿送来的情况,太平公主的计划中至少动用了两千名以上的禁卫军,指挥这次行动的太平公主的死党也会以各种各样的理由留在宫中值宿,到明日早朝时,左羽林大将军常元楷和知右羽林将军李慈会带领他们最亲信的羽林军兵士突入虔化门,直扑皇上每日早朝听政的武德殿。也许他们当即就会杀死皇上,然后,这支部队可能会99lib?北出安礼门,向东冲入大明宫的九仙门,将居住在大明宫的太上皇控制起来。
这边动手时,候在承天门内朝房里的萧至忠、岑义和窦怀贞一定会率领宰相属下的“八卫”兵士,特别是其中的监门卫和千牛卫控制住宫城与皇城。这些兵士未必参与谋逆,但守卫宫城和皇城是他们的职责所在,宰相严令,他们不会不从。
所有的这一切都要有一个首要的前提,就是皇上必须得死。到了那时,他们挟制太上皇,又有宰相坐镇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发布诏令,便俨然又是太平盛世的样子了。
郭元振问高力士:“今晚宫中增加侍卫了么?”
“没有。奴才也在奇怪,今儿个宫里和往日没什么两样。”
“那么,你就去吧,先把王侍郎埋伏的三百人调进宫来。”
皇上突然说道:“顺便派人把李重焕召进宫来,这人是把好手,有他在可以多一分助力。另外,看一看宫中值宿的还有什么可靠的人,都把他们召到凌烟阁。咱们今晚只有拼死一战了。”
“皇上,”魏知古行事谨慎,劝道。“皇上不如避入大明宫,待明日他们作乱时,再调禁军入宫诛灭奸党不迟。今晚动手,事起仓促,若不能将他们一举歼灭,恐怕会殃及太上皇。”
“我如果避入大明宫,太上皇就更危险。这些家伙穷凶极恶,我们要在他们动手之前,擒住首恶,那时,只剩下一群小人,也就不足虑了。”皇上又一次显示出他在大事上的果决和驾驭危难局势的超凡能力。
由于京城中的形势一天比一天紧张,王毛仲近几日每晚都在宫城的北门——玄武门值宿。自大唐开国以来,政变自玄武门发动似乎已成定式,如此要地,不可放松,所以,他第一个奉召到达凌烟阁。
随后到达的是岐王和薛王,这二人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听说要有一番争斗,都身穿宝铠,腰悬宝剑,兴冲冲地赶来。
最后赶来的是殿中省少监姜皎和两位管马的官——太仆寺少卿李令问与尚乘局奉御王守一。
王毛仲一见李令问和王守一便笑了,“我这里正想,怎么才能弄几匹马进宫来。正好,你们两位管事的来了。快快,我得要四五十匹好马。”
皇上道:“王将军,等一等,宫门已经下钥,你让他们到哪里去找马?”
“好叫皇上欢喜,尚乘局在宫里每日都备有十几匹好马,就养在鞠场后面,以防不时之需。”王守一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卷入这等冒险的事情是他平生第一次。“臣请皇上旨意,是不是这就去将马拉来?”
“带几个人快去!”对于这些久在朝中,循资迁转的小官,年轻的皇上嫌他们太过老实安分,没有干练之气。
第二十二节
盛装高髻的棋儿与另两名美女被?99lib? 内官安置在承香殿内等待皇上的传招。承香殿的北面是皇宫里的鞠场,是皇上闲暇时与翰林学士们踢球的地方,到了夜间十分的安静。
那支装有毒药的金步摇就插在棋儿高挽的发髻上,太平公主下了严令,这三人不论谁被传召,她都要头戴这支步摇前往。
九九藏书棋儿此时的心情很复杂,虽然她已经将太平公主的计划透露给了魏知古,但她对皇上会有什么反应却没有把握。以她对皇上的了解,皇上抢先动手的可能性甚大,这要以皇上相信太平公主明日会作乱为前提。
如果过一会儿皇上突然回到寝宫,传唤美人侍寝,这只能说明皇上的气数尽了,到那时,他是在夜里被毒死,还是明早被人杀死,都不再重要了,他早晚也得死。
棋儿考虑的是她自己的事情。宫门深似海,既然进得这门来,要想出去怕是难有机会,除非太平公主前来搭救她。即使能出去又怎么样?申屠贾已经被打入死囚牢,也许,只有太平公主取胜才可能救出申屠贾。
此时,棋儿又有些怀疑自己出卖太平公主是不是做对了?
时间过得极慢,承香殿中,龙香吐瑞,烛结双花,那两个没有心事的美人儿都只穿了件轻薄的丝衣,在一边底声说笑,憧憬着受到皇上宠幸的荣耀。她们俩人对这场阴谋并不知情,她们只是受命于棋儿而已,这在她们已经习惯了。这两个活到十六七岁却只以人奶为食的美人儿,根本不通世事,她们也从未听说过有毒药这种东西。如果棋儿命令她们将金步摇中的粉末给皇上服下,她们一定以为那是什么好吃的东西,说不定要偷尝一点儿。
这倒是个从未想过的问题,棋儿心中一惊,如果一定要动手,把毒药交到这两个活宝贝的手上,说不定会坏了大事。
申屠贾这天夜里睡了一个好觉。
万年县的死囚牢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可怕,虽然房内四壁空空,地上只铺了一张竹席,但打扫得倒是相当的洁净,至少比对面牢房里要洁净得多。
申屠贾的腰上被锁了一条粗大的铁索,铁索的另一头系在石墙上的一个大铁环中。他的脖子和双手被一面四五十斤重的木枷牢牢地锁住,沉重的木枷压得他的双肩有些麻木。他只得倚在墙角坐下来,墙角的石壁上有两个光滑的斜槽,正好可以将木枷的两角嵌在里面。这两个石槽一定是某个聪明的囚犯想出的好办法,也不知经过了多少人的努力,终于将这石槽挖磨得恰到好处。
申屠贾将木枷的另一头用屈起的膝盖支住,.99lib.
减轻了肩颈间沉重的压力。
这一下轻松多了,现在,申屠贾有充裕的时间回想自己的行为,检讨他的一生。
首先他想到的是,他被太平公主耍了。当他被铜鼎绊倒,手中的大铁椎脱手而出的时候,他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清楚地听到了他最不想听到的名字——皇上。太平公主给他的那个假定的无关紧要的目标原来就是当今皇上,也就是说,他申屠贾成了太平公主争取皇上信任的工具。这实在是出乎申屠贾的意料,也一定在李重焕和王琚的意料之外。
他们一定以为我申屠贾是个可耻的变节者,不但出卖了他们,还来了一个反戈一击,这样以来,申屠贾真的成了一个“卡人”,在两大势力之间,太平公主无疑会弃之如蔽履,因为他的使命已经完成;皇上那一边却饶不了他,一个变节者比可怕的敌人更令人痛恨。
留给申屠贾的只有一条路,唯死而矣。
死就死罢!此生早已经许给了李重焕,到今日方死,自己活得也够长远的了。唯一让他感到遗憾的是,他不能得到一个义士的归宿,像个英雄一样死去。这只能怨他自己走错了路,没能识破太藏书网平公主狡诈的机谋。
李重焕的恩情只能来生再报了,这让申屠贾满怀愧疚,一个人很快就要被斩首了,却背负着无法偿还的债务。
申屠贾此时还有那么一点伤感,这是对棋儿。
棋儿是他此生唯一的珍宝。他心中十分清楚,这个美丽的女孩虽曾向他表露过情意,但他无福消受。也许这样更好些,免得误了她的幸福快乐。一个全部身心早已属于他人的刺客,没有能力回报棋儿的那份深情。
所以,这一夜,长安城中虽发生了翻天覆地般的变化,死囚牢中的申屠贾却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第二十三节
过了子时,高力士才从宫外赶回来。他那件华丽的外衣上被撕开了两个大口子,而且粘满了尘土,脸上手上也脏得不成样子。
“出了什么事?”见他这样子,众人都吃了一惊。
“没啥,没啥。”高力士的样子虽然狼狈,但他毕竟年轻,精力充沛,而且面上还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兴奋。“王侍郎的人真是好样的,奴才到了平康坊,先找到了带队的果毅李守德,让他传下话去,不到一顿饭的工夫,人就到齐了。”
皇上走出凌烟阁,见阶下挤满了人,灯光下看不清面目,但他能够看清楚这群人的狼狈相99lib.与高力士不相上下。大多数人身上只穿了一件牛头短裤,将兵器上缠一件外衣挟在腋下。唯一相同的是,每一个人的脚上都穿着一双行动便利的牛皮软靴。
皇上有些感动了。这是他们李家的亲兵,是多次救李氏于危难之中的那只队伍。
“皇上,奴才带了这么多人进宫,怕是惊动那边,让他们有了防备。所以,奴才先带他们进了东宫,然后翻墙过来的。”当初建造长安城时,太子东宫和皇宫之间只筑了一道高墙,却没有一座相通的门户。“原说天明动手,奴才去时,他们都已睡下了。奴才这一闹怕是扰了他们的好事,皇上要多赏赐他们才好。”
皇上道:“你们都是大唐的功臣子弟,你们的先祖99lib.
跟随着太祖、太宗打下了这大唐江山,都曾立下了赫赫战功,你们看这凌烟阁和功臣阁上,画的都是你们先祖的画像。现在,有人阴谋篡逆,想要推翻大唐,重建大周,你们能答应吗?今天,我要亲自带领你们,铲除乱臣,重振大唐,先辈们打下的江山就要由你们来保卫它了。”
“俺们就听皇上一个人儿的……。”
“谨尊皇上号令。”众人的情绪被皇上的一番慷慨陈辞调动起来,他们挥动着手中的兵器,急欲为皇家建功立业。
“现在你们分成三队,每一队推出一个临时的首领,众人要听从指挥。”说着,皇上拉过自己最心爱的一匹大宛种白马,要亲手扶果毅李守德上马。吓得李守德慌忙跪倒在地。
皇上一把将他拉了起来,“今夜一战,胜负难测,你们都是我大唐的好男儿,寡人今晚是拜将出征。”言罢,皇上向众人叉手深施一礼,阶下众将纷纷拜倒在地。
“上马。”皇上一手拉住马缰,一手扶住李守德的臂膀,将他送上马去。
这三队人马,一队由魏知古和薛王李隆业率领,绕过正殿太极殿,到中书省捉拿太平公主的羽翼贾膺福、李猷等人;第二队由郭元振和岐王李隆范率领,直奔承天门内的东西朝房,擒拿值宿的宰相萧至忠和岑义,并控制住承天门内监门卫的侍卫;第三队人马由皇上亲自带领,王琚、王毛仲和高力士三人随侍左右,李守德骑着皇上的白马冲在前面。
这一队的任务最危险,他们首先要绕过早朝的武德殿,出虔化门擒杀常元楷和李慈。这两人都是朝中有名九九藏书的战将,而且,他们很可能在虔化门外已经埋伏有甲士。如果行动顺利,杀了这二人,他们还要冲出宫城,迅速控制住由太平公主的死党李钦掌握的左金吾卫。
如果能够擒杀李钦,掌握了左金吾卫的指挥权,就能用这两千精兵控制住京城的局势。到天明开城之后,调左万骑进城,大唐江山就将焕然一新了。
魏知古和郭元振都清楚皇上亲征这一面太过危险,但皇上的理由却非常充分,李钦的左金吾卫被太平公主的亲信控制多年,虽说名义上归宰相统领,而实际上却只听从太平公主的旨意行事。如果让魏知古或郭元振去,绝不会是周勃诛吕氏时北军左袒的故事,而一旦发生变故,很可能整个局面为之颠倒。皇上亲自前去,目的是利用皇上的权威掌握住这支被过分骄纵的部队,为自己所用。
在这一点上皇上很冷静,只要擒杀了首恶,镇摄住群小,兵仍是皇家的兵,将也仍旧是皇家的将。
唯一让皇上担心的人是李重焕。高力士带回来的99lib?消息说,李重焕今晚被李钦请到左金吾卫的驻地永兴坊去了。这个人是将才,虽说他原本是太平公主一党,但近日里又与王琚合作得甚好,如果他临阵倒戈,怕是没人能制得住他。
这一夜好长!
寅初时分,天已微曦。高力士右手轻松地挥动着马尾拂尘,走出虔化门。
“有圣旨。左羽林大将军常元楷、知右羽林将军李慈武德殿晋见。”在羽林将军值宿的房门前,高力士有意大模大样地高声喊叫,与以往一样,像是根本就没把这些禁军将官放在眼里。
这一夜,常元楷和李慈还未曾合过眼。再过半个时辰,他们的亲信们将在这里集结,伺早朝开始时冲进武德殿,如果那时候皇上还没有被毒死的话,他们俩人就不得不在朝堂之上将他杀死。这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然而,皇命难违,皇上宣旨召见,怎能容他们推托。但这也是个机会,在他们动手之前,可以进去观察一下情况。也许,棋儿大功告成,皇上已经死了,这是太上皇为防内乱,秘不发丧,召他们二人派兵保卫皇宫。
当常元楷和李慈满怀复杂的心情来到虔化门前,便被埋伏在那里的兵士乱刀斩杀了。
与此同时,岐王李隆范和魏知古率兵穿过宫城正殿太极殿前的广场,进右延明门,来到了中书省的舍人院。中书省值宿的官员每日都有十几位,他们的目标是中书舍人李猷和散骑常侍贾膺福。
很快,一群正在睡梦中的文官被如狼似虎的兵士横拖竖拽地拉至院中。岐王也是个干才,等众人将李猷和贾膺福二人指认明白后,没有和他们多废一句话,当即命人将其斩首。
岐王李隆范和魏知古十分顺利地掌握了中书省的枢机大权。
当薛王李隆业手持宝剑,一脚踢开朝房的大门时,见萧至忠和岑义两位齿德俱尊的宰相早已穿戴整齐。岑义坐在胡床上沉思,而萧至忠则手持一卷《汉书》,一边踱着步子,一边在吟诵《高祖列传》。
随后进门的郭元振与萧至忠同是三朝元老,若非各为其主,这二人倒应是一对好友。郭元振对萧至忠道:“事至今日,萧君将以何人自况?”
郭元振此时的心情也十分的复杂,若不是皇上早着先机,怕是该萧至忠问他自比哪一位古人了。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古往今来,哪一个不是如此!”萧至忠掀动着花白的胡须,声音朗朗。“老夫这一生,三朝为相,有著述,有政绩,再加上一个谋逆的罪名,怕是要留名青史了,还有什么割舍不得的?”
萧至忠和岑义也被当即斩首。
因为皇上要面对的是兵力精壮的左金吾卫,所以皇上的这一队兵士最多,有二百多人。擒杀常元楷和李慈,众人干得非常的干净利落,没有在宫中引起骚动,这也增强了众人的信心。
他们打算出宫直扑永兴坊左金吾卫总部,先擒杀为首的金吾将军李钦等人。然而,当他们刚刚冲出长乐门时,却发现,宫城前面宽阔的天街之上,李钦的部队早已列好了战阵,两千多兵士长刀出鞘,在晨曦中寒光闪烁。李钦和李重焕跃马阵前。
皇上亲率的这支衣衫不整的小部队出现在长乐门时,双方势力之悬殊一望可知。皇上取胜的机会十分的渺茫。
“昏君,你竟还没死。”武人无文,李钦这一声喝骂只是借用千古以来每一个以下犯上者的口头檄文。“军士们,上呀!拿住昏君,公侯万代。”
“慢着。”李重焕高声对李钦道。“这头功就让给在下吧,请军士们为我呐喊助威。”
李重焕不愧是聪明绝顶且阴险毒辣之辈,皇上跃马冲出长乐门时,他就已经清楚地感觉到太平公主大事去矣。如果皇上今早99lib.死在宫中,太平公主的计划可称是天衣无缝,现在皇上骑马冲出长乐门,来到两军阵前,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在这等天下升平的年代里,如果想要指挥皇家的军队明目张胆地追杀皇上,怕是只有疯子才会这样做。
李慈正是这样一个无可救药的疯子。
李重焕在李慈回首招呼军士为他呐喊助威的当口,乘其不备,拧枪刺入李慈的肋下。这正是表现自己对皇上忠心的时候,也是压制乱军,为自己立威的时刻。李重焕这一枪可称得上是又准又狠,枪尖从李慈的护胸皮铠的接缝处刺入他的软肋,然后双臂用力,竟将李慈的身躯举了起来。温热的鲜血顺着枪杆流淌下来,使李重焕感到有些手滑,他只得将枪杆支在马蹬上,对左金吾卫的将士们高声喊道:“李慈谋逆,阴谋刺杀皇上。谁跟着他蛮干,将被诛杀九族。”
双方此时都非常的紧张,尤其是金吾卫的兵士们,他们不知如何是好。主帅的死对他们是一个十分沉重的打击,然而,更让他们担忧的是协同谋杀皇上的罪名。
李重焕也清楚兵士们此时的心理变化。他知道,在兵士们犹疑不定的时候,最重要的是为他们洗脱罪责,否则,他们由于害怕被皇上诛杀,也许真的豁出去大干一场了。
“皇上早有旨意,首恶严惩,胁从不问。现在李慈已经死了,你们仍是皇上的禁军,你们要听从皇上的指挥。”李重焕的话切中要害,金吾卫的战阵中,许多人已经开始将长刀入鞘。
就在此时,从李重焕的身后窜出一人,手挥两柄铜锤,击中了李重焕的后脑。这样一个机谋多变的人,竟在大功将成,富贵笃定之际,被窦怀贞的家臣击杀了。
金吾卫的兵士们一阵骚乱。这些聪明的战士终于找到了与皇上和解的契机。只见数十柄长刀挥舞,寒光闪动,将那个投错了主人的忠心家臣乱刃分尸,而后,数千将士一起拜倒在地,山呼万岁。
年轻的皇上李隆基终于平定了这场叛乱。被解除武装的太平公主,此时不过如釜底游鱼,不足为患了。望着眼前盔甲鲜明,山呼万岁的将士,他终于真正感受到了作为人主的快乐。
第二十四节
一夜好睡的申屠贾,被一阵喧闹声惊醒。
天光已经大亮了,牢头手中摇着一串巨大的钥匙,面上布满兴奋的红光,大踏着步子走进牢中。
与申屠贾一同被关押在牢房的十几名犯人被狱卒推推搡搡地押了出去,随后赶来的几个狱卒手中拿着水桶、苕帚等物,将所有的牢房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接着,牢头儿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个手提的熏香炉,他带领着众狱卒在每一间牢房中都走了一遍,似乎是在举行什么古怪的仪式。
申屠贾听人讲过,每到秋天处决犯人之前,死囚牢中都会举行类似的仪式,为的是祈求狱神狴犴,保佑牢中一切平安,不要出现瘐死或越狱的事情。奇怪的是,现在是夏季,狱中出现这样的事情非同寻常。
依照大唐律法,只有谋逆和恶逆两类大罪才会不待秋决,一旦刑部定谳,大理寺复审之后,随时都可将人犯明正典刑。
原本这牢中只有申屠贾一人有这样的荣幸,看起来今日要有一大批人给他做伴了。
不用问,积蓄了几年的力量,终于在昨天夜里暴发了,但不知谁是胜者。
这个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最先被押进牢中的是新兴王李晋和检校中书令崔寔,到了中午的时候,又陆续押进来十几个人。这些人中,有些人申屠贾曾见过,有些他根本不认识。
最后被押来的是99lib?那个胡僧慧范,关在了申屠贾的隔壁。申屠贾对面牢房中关押的则是崔寔。
对于太平公主亲信的武将,申屠贾没有太多的印象,但她最亲信的几位宰相申屠贾却都见过。他感到奇怪的是,这伙人中少了萧至忠、岑义和窦怀贞,别人也就罢了,窦怀贞是太平公主面前一等一的红人儿,少了他就太不应该了。
午饭开了出来,对于死囚,牢中的伙食不能算差,这一点申屠贾在昨晚便有体会。今天牢中新到的客人多是朝中的显贵,这正是牢头发财的日子。虽然事起仓促,这餐午饭竟也是有鱼有肉,唯一不同的是,对面牢中的崔中书令并没有戴刑具,甚至还有一张小小的食案,而申屠贾这等危险的刺客却只能驮着巨大的木枷,爬在地上慢慢享用了。
“去弄坛酒来,给每人一壶。”这是一个年轻的声音,似是新兴王李晋在吩咐狱卒。
“都这会儿了还喝哪门子的酒?”有个激愤的声音不满道。
“不喝酒干什么?左右不过是个死,怕得这个熊样。”李晋似是有一肚子的不满意,正好借机会发泄出来。“平日里的本事都到哪去了?在兴道坊里说三道四的,到了这里还想说说道道,想什么啊?还有,我得问一句,是哪个混张王八蛋推荐的李重焕?”99lib.
申屠贾竖起了耳朵,他急切地想知道恩人的消息,尽管现在恩人一定已经将他当成了一个忘恩负义之徒,恨之入骨了。
牢中却是一片死一样的沉寂,没有人回答李晋的问题。申屠贾心想,这些家伙都是老谋深算,只要此时沉得住气,也许能有机会把自己从这群必死的人中解脱出来。
“还有窦怀贞那个老混蛋,让他在外面接应,一看势头不对,他竟逃进官沟里把自己勒死了,亏他有这手段。”李晋仍是怒气不息。
申屠贾见他转移了话题,心中有些焦燥,忙问:“李重焕怎么了?”
“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提起他来我就有气。也是老天有眼,让这家伙遭了报应,给窦怀贞的家将打死了。”
听到李重焕已死的消息,申屠贾并没有伤心欲绝。恩人先于他死去,这早就在申屠贾的报恩计划中有所设计,唯一不同的是,恩人没有给他留下什么未竟的事业,在这一点上,申屠贾才真正感到了绝望。
申屠贾这一生,就仿佛是一个不知道目的地的水手,只是借助前面船上的桅灯为他引路,突然间,浓雾散尽,天光大亮,前面引路的船却不见了,当他举目四望时,四面只有海水,他不知自己要到何处去,更不知身在何方。
也许,当一个人终于失去了生存的意义时,死九九藏书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而且,令人可喜的是,申屠贾不必去经历自杀的可怕,被押往东市斩首可以免去自杀在他心中造成的羞辱和压力。
烫好的酒被送来了,李晋请客,每人满满的一大壶。申屠贾名厨的鼻子隔着老远便嗅出,是上好的陈年佳酿。
这狱中似是早便准备着接待这么一批有钱的贵客,若真如此,在这狱中必有高人隐居,他竟能料到会有人喝得起这么昂贵的琼浆。这种酒,在长安城中只在最高级的酒楼中才会有,而且一坛要几十缗铜钱,价值相当于五口之家一年荤素兼备的好饭菜。
想通了自己的出路,申屠贾的头脑又恢复了往日的灵活,只是多了些玩世不恭的味道。即使99lib.如此,毕竟时日无多了!申屠贾很想大叫几声。他真的毫无顾忌地大声喊叫起来,至于喊出来的是什么内容,已经无所谓了,他也许是在痛骂,也许是在大唱情歌,谁会介意呢?
第二十五节
一转眼间,十几天过去了,天气越来越热,蚊虫们也开始光顾万年县牢中的一群举止懒散,神情冷漠的人们。
这群人中,只有申屠贾有些快活的样子,他如今已是这牢中最让牢头头痛的犯人。不分昼夜的嗥叫只是他借以消遣时日的最安分的方法,有一天,为了引逗老僧入定般的崔寔开口跟他闲聊,他竟然轻而易举地将颈上的木枷卸下来,送给崔寔当靠背。这在牢中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乱,最后还是牢头出面,答应为申屠贾准备诸般用具,让他为同牢的人犯和狱卒们烹制一次蜜炙鹅肝,事情才算过去。
从那以后,申屠贾的生活状况有所改善,木枷再也没有给他戴上,代之以锁在脚腕上的一只巨大的石锁。但他的精神状态却每况愈下,他那亢奋的情绪时时要用孩童式的恶作剧来渲泄,给牢头着实找了不少的麻烦。
虽然如此,那个貌似凶恶的牢头却表现得如村塾中的老儒一样有耐心,也许他十分清楚申屠贾这种人,与其惹恼这样一个精神明显不大正常的凶徒,倒不如与之虚与委蛇。如果应对得法,到送他去东市的那天就可能少了很多的麻烦。
这些日子里,刑部和大理寺每.99lib.天都来万年县牢中提审人犯,唯独对申屠贾不闻不问。
终于有一天,一个矮小枯干的独眼老者带领一群粗黑的莽汉来到了牢中。
独眼老者的出现在牢中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申屠贾以往虽未见过此人,但这老者的大名却是如雷贯耳,他正是刑部刽子手的头儿,姓莫,人称莫一指,至于他本来的名字,却很少有人记得了。
据说,这老儿只用一根手指勾住屠刀,便可以非常轻松地将人头斩下来。
这个时候他到牢里面来,一定是太平公主的谋逆大案已经定谳了,执行斩首就在这几日,他如今先来看一看“活儿”。刽子手这一行也有技巧,针对不同的人犯,要有不同的刀法,挥刀乱砍是不行的,那样有失身份。
众人在牢中转了一圈,跟随莫一指来的汉子们又都退了出去,只有莫一指一人停在了申屠贾的面前,目光饶有兴味地盯在申屠贾的脖子上。
“老头儿,你的刀快不快。”申屠贾此时已经明白,这老儿要亲自送他上路。
“不敢说快,只是家传的手艺,这几十年里,它还没让老夫出过丑。”
“你的刀斩在脖子上是什么感觉?是不是一刀下去,我的脑袋一边飞起来,一边大叫‘好快刀’?”
“那倒不一定。”说话间,莫一指从袖中取出了一只红籽甜瓜来,递到申屠贾的手上。“去年腊月,我在西市吃过你的蜜炙鹅肝,确实美味。”
“您老谬赞了,我这也是家传的手艺。只是,没有机会再请您老鉴赏了。”申屠贾将那只甜瓜拿到鼻端,只觉一股清香扑鼻而来。
“好瓜。”说着,他把甜瓜一分为二,一半递给了莫一指。
莫藏书网一指接过瓜来,咬了一大口。“确实是好瓜。你方才问我被斩首是什么感觉,这一点我也很好奇。前两年,我只差一点点就能体会到那感觉了,当时我也住在这间号子里。可惜,机会错过就不会再来了,看来我只配老死床箦,不会有你这样的义举。”
“什么意思?”申屠贾自得知李重焕已死,便已了无生趣,觉得此生二十余年活得竟毫无意义。如今听到莫一指对他的推崇,他实在有此莫名其妙。
“王琚王侍郎同老朽有旧交,听他讲了一些你的事。如今京里盛传两大义士的故事,一个是你老弟,另一个是同你有交情的李将军。”莫一指似乎对申屠贾颇有好感。“如今长安城中的男男女女都在等着见你这大义士一面,孩童们也把你的故事编成了歌谣在传唱,所以,到了出红差那天,你千万不要让他们失望。”
我穷一生之力,要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如今终于得到世人的理解,申屠贾百感交集,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我不会让他们失望。”
第二十六节
这一天终于来了。申屠贾这些日子里等得已经有些焦急,舍生取义乃是无上的荣耀,但枯坐牢中没完没了地等,也让他实在有些受不住了。
如今,万年县若大的牢狱中,只剩下他一个人。崔寔因私侍太平公主的罪名被流放到距京城六千多里的窦州,其它的人全部被处死。现在轮到申屠贾了。99lib?t>
“申屠君。”牢头儿拿了一袭雪白的胡式葛衫来,满面堆着笑意。“今天送您出去,可喜可贺。”
被解去了束缚的申屠贾活动着有些僵硬的四肢,心中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也许他应当感到高兴,但自己毕竟还很年轻,还没有真正享受过生活便藏书网要死去,即使是为了义,也终究有些遗憾。
牢头儿是个办事周到的人,他一定是想让申屠贾这个万众瞩目的义士死得体面一些。在他的身后,紧跟着进门的是提着两大木桶热水的狱卒和一个梳头匠。这梳头匠非是他人,正是兰熏馆里的那个水蛇腰的寺人。
一番梳洗打扮之后,再穿上白葛衫,申屠贾又恢复了玉树临风的神采。
申屠贾向牢头儿深施一礼,“这些天里多蒙照应,在下感铭在心,只是无以为报了。”
“不敢当。”牢头笑道。“出了这个门,你就是名满天下的大义士了,只求申屠君能理解在下的一番苦心,我这也是奉命行事。”
一行人出了阴暗的牢房,99lib.
走进七月的骄阳之中。申屠贾回首望了一眼门首上狱神狴犴威猛的雕像,真想仰天发一声长笑。
生活是多么的美好,临死之前竟然还能够享受到如些娇艳的阳光。
申屠贾非常希望能够回忆起某一位先人的壮举,来自况他眼下的心情。令人失望的是,他只回想起左思的一首《咏史诗》。
“荆柯饮燕市,酒酣气益震。哀歌和渐离,谓若旁无人。”这是申屠贾平生最喜爱的一首诗。“虽无壮士节,与世亦殊伦。高盼渺四海,豪右何足陈?”
“正门叫看热闹的闲人挤得水泄不通,请走后门吧。”牢头儿在前面引路,两名狱卒紧跟在申屠贾的身后,一行人曲曲折折来到了一座小门前停下。
“贵者虽自贵,视之若埃尘。贱者虽自贱,重之若千钧。”古代义士的豪情在申屠贾的胸中激荡,虽未能干出一番大事,但以义士的身份死去,也终不枉此生。
“外面有人接您,您走好。”牢头儿的任务到此结束,从面上开心的笑容可以看出,他一定深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申屠贾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身后的木门已经哐的一声紧紧关上了,扑面而来的是一片喧腾的市声。申屠贾觉得自己好像是在睡梦中走进了一个热闹的集市。
“申屠大哥!”一声充满激情的呼唤将他惊醒。这并不是梦中,眼前确确实实是一个热闹的集市。
街的对面停着一辆不甚华丽的马车,车上的两个人申屠贾识得,王琚正望着他的呆相笑得手舞足蹈,魏知古面上的笑容依旧是那样矜持。
突然,车后面转过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孩,大张双臂向他跑来。这是棋儿。
申屠贾终于明白了,这又是王琚的恶作剧,他剥夺了申屠贾成为义士的最后一个机会。
王琚这个该死的混蛋,不知费了多少的心机,终于把他变成了一个庸人。
申屠贾伫立在长安城七月的骄阳之下,伫立在心爱的女孩面前,放声痛哭。
第一节
大唐先天二年(公元713年)十月十四日,西京长安东面一百多里的新丰界内,渭川陡峻的崖岸边上。
年轻的皇上身着猎装,怒容满面,独自一人伫马在岸边。在他身后不远处,一千多名锦衣怒马的飞骑将士静悄悄地等候在那里,猎鹰停在肩臂上,走犬卧在草丛中,只有皇上的大纛在深秋的寒风撕扯下猎猎作响。
如今并不是战时,但这些人军容整肃得简直是有些小心翼翼。
这位皇上就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唐明皇李隆基,后人更熟悉的是他的庙号玄宗。不过,在这个时候,他才登基一年多一点的光景。
今年他刚刚三十岁,生就一副他们李氏家族特有的那种清隽高瘦的身材,面容貌似文秀,但薄如刀削的嘴唇与猎隼一般略带金黄色的双瞳中却隐含着一股令人生畏的煞气,当然,也有人认为这是一种无边的热情。只可惜曾给武则天武太后看相的大相士李淳风早已经死了,如今没有人能对此有一个令人信服的判断。
今天凌晨丑末时分他们从新丰出发,名义上皇上是要出来围猎,以排遣这几日在骊山校阅军队给他带来的不快。这也使得皇上摆脱了那群整日围在身边的宰相、重臣们,跟着皇上前来的文臣只有一位,就是皇上当年还是临淄王时便结交下的密友,殿中监姜皎。
经过了这许多周密的安排,目的只有一个,皇上要在这里约见一个人。
九年前,皇上的伯父中宗皇帝在张柬之等人的拥戴之下,被强行推上了皇位。把持大唐天下四十多年的武太后被迫退位了。
在大唐军民欢欣鼓舞,以为大唐终于迎来中兴之主的时候,却突然发现,武太后的权位并没有真正让给了李姓皇族,而是被一位更加自私的泼妇韦皇后所把持。韦氏一族粗俗、贪婪,只几年的功夫就把武太后治下还算整肃的江山搞得面目全非。最后,韦皇后为了象武太后一样成为一代女主,竟将她的丈夫中宗皇帝毒死了。
四年前,也就是唐隆元年的六月十五日,当时身为临淄王的李隆基在他的姑母太平公主的全力支持下,联结羽林军中的勇士,一举诛灭了韦氏一族,使大唐免去了再一次沦入女主手中的灾祸。同时,也将李隆基的父亲相王李旦推上了皇位。
当然,李隆基自己也因这场大功劳,越过了他的两位兄长,被册封为皇太子。
不幸的是,事情并没有像人们预想的那么顺利。很快,同盟变成了死敌,太平公主不喜欢这位皇太子。有人说,太平公主是打算恢复武氏的大周朝,也有人认为她只是想把持朝政。不论她是出于哪一方面的动机,这位当年在大唐各郡游历多年,见多识广,胆大得有些鲁莽,聪敏得近乎狡黠的皇太子都是她的一块绊脚石。
夹在自己唯一的同父同母的亲妹妹与亲生儿子之间,李隆基的那位性情谦和的父亲实在是为难。无奈之下,去年八月,他将皇位禅让给了皇太子李隆基,他自己退位为太上皇,打算用这种既成事实的方式息事宁人。
令人感到遗憾的是,太上皇的好意结出的却是恶果。
年轻气盛的皇上绝不能容忍自己身居皇位却由太平公主的亲信把持朝政,而太平公主也不甘于就此罢手。于是,就在三个月前的七月四日凌晨,也就是太平公主预定起事夺权的一个时辰之前,皇上发动了一场小规模的政变,干净利落地将太平公主一党一网打尽,太平公主本人也逃入山寺,自杀而死。
自高宗时武后把持朝政以来,五十年的乱政终于结束了,但留给李隆基的却是什么呢?
政事混乱,外患颇颇,朝中人浮于事,没有一个可以撑得起这个局面的人才。这也难怪,在挫败太平公主的阴谋之前,朝中共有七位宰相,太平公主的死党就有四位:中书令萧至忠、御史大夫同中书门下三品窦怀贞、侍中兼户部尚书岑义、检校中书令崔是。坚定地站在皇上这一边的宰相只有两位:侍中魏知古和兵部尚书同平章事郭元振。最后一位宰相品秩最低,他是中书侍郎陆象先,此人官品在众宰相中虽低,但论人品、才干、经学文章都无可挑剔,对大唐忠心耿耿,而并不是偏倚于某一方势力。可惜的是,他是由太平公主保举为相的。
政变之后,太平公主的四个死党全都死了。陆象先被贬为益州长史、剑南按察使,官虽不算小,但唐人重京官,如今远在蜀中,怕是一时难有作为。
如今能在政事堂中真正起作用的宰相还有谁?
“皇上,看,他来了。”不知什么时候,殿中监姜皎来到了伫马沉思的皇上身后。
虽然十月里天旱少雨,但渭水中仍然是浊流湍急。借着晨光,皇上依稀望见,一只陇右人俗称“一人渡”的小小猪皮筏子正吃力地向南岸驶来。
“帮他们拢岸。”
皇上的圣谕一下,姜皎亲自带着十几名军士下到崖岸水边,纷纷用钩镰枪搭住猪皮筏上的木架,将那上面唯一的一名渡客扶上岸来。而皇上身后的一千多飞骑却举足又却,最后还是决定整齐地站在原地,等候下一步命令。
“皇上。”来人是个六十多岁的老者,头发花白,长髯过腹,身子有些矮胖,面团团地保养得甚好,看上去竟像是个家资颇富的致仕官员,只是当他的双目向姜皎等人一扫时,却如电光一闪,眩人眼目。心中暗怀愧疚的姜皎在老人如刀锋般的目光中身子不由得缩作一团。
皇上此时早已下得马来,面上露出的是恰如其分的求贤若渴的笑容。
“元之兄,看来你真是老当益壮。”皇上的这个称呼是当年他二十出头,身为临淄王,与此公平辈论交时用的称呼。如今他已贵为天子,这一声称呼,可以让他任何一个故友为之肝脑涂地。
来人没有回应皇上的这声过于亲近的称呼,而是跪倒在地,山呼万岁,然后又舞蹈再拜。这一系列叩见皇上的大礼即使是朝堂之上长年赞襄仪注的侍御史们见了也会大为赞叹,这一切的动静转折,包括抬腿扬袂的舞蹈动作,不是久居朝堂而又身手矫捷者实难为之。
此公不是别人,正是在武太后朝中和太上皇朝中两任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姚崇,字元之。两年前,他与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宋璟联名上奏,为保全当时的皇太子李隆基,请将太平公主迁往东都洛阳,夺去皇太子四个兄弟的禁军兵权,改任州郡刺史。那个时候正是太平公主权势鼎盛的时节,为此,姚崇与宋璟二人双双获罪,宋璟被贬为距京师二千五百零一里的楚州刺史,姚崇则被贬到一千七百里以外的申州。后来,太上皇禅位,皇上登基之后,皇上则将宋璟调任军事重镇幽州为刺史,将姚崇调到99lib?据京师不足五百里的同州为刺史。
此次皇上举行阅兵大典,没有去京城西北的泾阳、醴泉,而是来到了长安城东南的骊山脚下,有两个原因。一个是皇上虽作过几任地方官,却从未有过典兵拜将那种激动人心的经历,雄心万丈的皇上铲除太平公主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平定边患,所以他想看一看大唐的军队到底怎么样。结果是喜忧参半,二十万兵马连营五十里,却调度失节,士气不振。为此,三个月前曾协助他铲除太平公主的大功臣,兵部尚书郭元振险些被他在大纛下斩首,最后,经宰相刘幽求、张说等人求情,只斩了此次掌军礼的给事中唐绍。但郭元振也被流放到距京城长安五千多里的新州。
为自己立威的目的是达到了。皇上心中暗想。但这样的军队也着实让他失望。这也更坚定了他的一个信念,一定要将精熟大唐军事的姚崇召回来。
皇上之所以要到骊山,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当然就是姚崇了。依大唐律法,皇上车驾行幸之所,三百里以内州郡刺史应当前来朝觐。皇上来到渭川,恰好与同州相距三百里,也就给了他们君臣一个相见的机会。
废了这么多的心思约见姚崇,是因为姚崇入阁拜相的阻力太大了。
“回奏皇上,臣在外州每日闻鸡起舞,每餐无肉不饱,身体强健如昔。臣知道,臣得保有用之躯,必有为皇上效力的时候。”姚崇神情轩朗,虽没有一丝自我夸耀的感觉,但却也没有臣子身上常见的那种畏葸。
姚崇你总是这么大模大样,难怪太上皇不喜欢你。皇上没有说什么,以他与姚崇交往的经验,他猜想姚崇既已答应效命了,他下面还会有更重要的话讲。
果然,姚崇用手揽住已被河水打湿的长髯,沉吟了片刻,突然抬起目光向侍立在皇上身后的几个人扫去。惯于察言观色的姜皎一见姚崇这个熟识的动作,便相当知趣地带着卫士们向后退去。
姜皎可不想得罪姚崇这个人,特别是在他做过那件糊涂事之后。姜皎深知此公的厉害,别看他的笑声朗朗,每日里总是满面春风的样子,那是一朝官员的福气,一旦他的面色阴沉下来,不是有人丢官,就是有人掉脑袋。特别是那些有过不法情事或为政有重大过失的官员,对姚崇的畏惧甚于畏惧皇上和冰冷如铁的宋璟,因为,皇上和宋璟多少还讲些情面,姚崇对大唐的违纪官员却是本着除恶务尽的原则,手下毫不留情。
“臣有几件事情想要请教皇上。”姚崇将双手合在胸前,叉手为礼。
“姚卿请讲。”虽然只登基一年多的时间,年轻的皇上此时很为自己善用言语而得意。初见面之时用的是旧时称呼,一下子两年多的分别便恍如隔日了,此时再叙君臣之礼,又加上一个请字,这也是善待老臣之道。姚崇一定立刻就能领会这层深意。想到妙处,皇上的脸上不禁浮起了一层淡淡的笑意。姚崇的城府,其深如海,自己没有武太后的老辣,要想善用此人,必得下一番深功夫才是。
姚崇此时当然明了皇上的心意,他正在为此而担心。皇上原本就是一个聪敏过人,任侠使气,而且热衷权谋的人,如今他完全是靠机谋从韦皇后和太平公主,甚至还可以说是从太上皇和他的长兄宋王李成器手中夺得了皇位,怕只怕他从此太过热衷于权谋了,这会让他日后为政的路子走偏。
“请皇上恕罪,臣如今思绪正乱,请容臣稍后再奏。”姚崇觉得还是等一个较安静的时候再与皇上谈条件的好。
第二节
来到骊山脚下时,姚崇只远远一望便看出,前来参与校阅的北边各大都督府的军队已经离去了。从列阵的旗号上,两任兵部尚书,多年经营大唐军事的姚崇可以一目了然地分辨出,余下的只有皇上亲自统领的北门四军中的两只:左右羽林军与左右龙武军的一部分,以及南衙宰相统领的左右卫与左右千牛卫两只警卫部队的一部分,总共大约三万多人马。
前来接驾的众宰相们已经迎出十里之外。姚崇心中暗道,这是他有生以来见到过宰相人数最少的一朝,即使算上没有宰相之职却号称“内宰相”的王琚也不过四个人。这与中宗朝里近二十位宰相挤在政事堂中,连坐榻都安放不开的情形真有天壤之别。
但对锐于任事的姚崇来讲,这当然算得上是一件大好事。这也表明,皇上对现有的阁僚并不十分满意!而人员的调整似乎是要等他姚某人回来才好进行。
前来接驾的众臣叩拜舞蹈之后,皇上招手把远远站在一边的姚崇叫了过来。“我想用不着介绍了,你们大家都很熟的。”
“崇老,您的身体还是这么健壮。”中书令张说很年轻,只有46岁,经学文章闻名于世。最重要的一点,他在太上皇与皇上还未登基时,曾先后做过相王和太子的僚属,深得太上皇喜爱。他是刚刚被皇上从正四品上的尚书左丞超拔到这个正二品的重要职位上来的。
张说在与姚崇见礼时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地动作,他竟用手把住姚崇的右臂,十分亲热地轻轻摇动。那样子让人看起来觉得,张说对姚崇有着说不出的钦敬与欢迎。
“张相公年轻有为,可喜可贺。”姚崇双眉一轩,口中哈哈地笑声不断。在他的印像中,张说这个人过于圆滑,办事缺乏魄力,而且利己心太重。这不是他喜欢的那种同僚。
皇上踞坐在胡床上,双目微闭,面含笑意。表面上看来,皇上对这种旧友重逢的场面感到相当的满足,而皇上自己的头脑中却在飞也似地运转。在还未宣布姚崇的前程身份之前让他与众宰相见面,这是皇上刻意的安排。虽然从见面时的寒喧中未必能让他得出什么结论,但他至少可以发现一些端倪。
张说的过份热情以至于超出常礼,这就很说明问题。太上皇有意栽培张说成为宰相领袖,所以,对姚崇的再次入阁,反对最力的就是张说。让人头痛的是,他代表的竟是太上皇的意思。
就在几天前,张说鼓动御史大夫赵彦昭弹劾姚崇,被朕压了下去。紧接着,他又劝诱姜皎向朕进言,举荐姚崇为河东道行军大总管,也被朕识破了。所以,张说的热情只能说明他感到害怕。以他这样的经学之士,与姚崇共事,.99lib?他连放屁的机会也没有,更不要说左右朝政了。
更何况,张说还是一个可恶而又愚蠢的钻营取巧之徒。每想到此处,皇上心中就涌出一股说不出的厌恶与恼怒。但他一时又拿张说没有办法,毕竟张说是太上皇与宋王喜欢的人。
下一个上来见礼的是尚书省长官左仆射刘幽求,他比姚崇小三岁,今年整六十岁。
“崇老,一向可好。”刘幽求的叉手之礼中规中矩。
“刘相公,久仰,久仰。”
刘幽求与姚崇不熟,这一点皇上清楚,似乎他也受了张说的影响,对姚崇入朝并不十分满意。刘幽求对朕的忠心甚至到了近乎鲁莽的地步。皇上心道,如果眼前有个乱臣贼子,他一定会用他那硕果仅存的几颗老牙将那人撕烂。不过,他是因为参与了诛韦氏的政变,被太上皇从一个小得不入流的小官——朝邑尉直接提拔为从二品的大员,此人虽有些能力,但久居末秩,终究不是干国重臣的材料。
“元之兄!”门下省长官,正二品的侍中魏知古激动得热泪盈眶。
“知古,别这个样子,咱们这不是又见面了么?”
姚崇的激动显然与魏知古不同。实际上,魏知古的年龄比姚崇还要大上三岁,只是,魏知古出身于小吏,姚崇当年对他有赏拔之恩。如果说有谁是真心欢迎姚崇的话,魏知古应当算是一个。当然,皇上我是最重要的一个。
最后一个有资格上来见礼的是王琚,王琚的所谓“内宰相”的称号皇上早就有耳闻。皇上的注意力只集中在姚崇身上,他想知道,姚崇如何对待这位以苏秦、张仪自居,在铲除太平公主一党时立下不世大功的皇上第一宠臣。
“崇老。”王琚的长安土腔土调在这种场合中显得格外的刺耳。
“王老弟。”
王琚走上前来时,皇上看到姚崇的双肩明显地放松下来,头略略上扬,举起右手在王琚的左肩上用力一拍。与此同时,王琚的手也拍在了姚崇的肩上。见此情形,皇上险些笑出声来。这种见面打招呼的方式皇上也会,但那是在他还是临淄王时,与羽林军中的好友,或是井市中的知交们见面的方式。
姚崇这老家伙可真是个变色龙!
“起驾吧。”皇上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来。“姚卿,你和他们一起随驾进京。”
“臣官贱职卑,不便与宰臣同行。”姚崇道。
此时皇上已经挥手赶走了跪在马蹬下的侍卫,轻巧地飞身跃到他那匹毛色纯黑的大宛马上。“从现在起,你还作你的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
当皇上催马前行时,他吃惊地发现,自己没有听到姚崇谢恩的声音。姚崇啊,事到今天不容易,你可别再出花样!
第三节
这篇小说讲的是唐玄宗开元初年的故事,既然是以皇上和宰相们为主角,这里有必要向并不十分熟习大唐中央权力结构的部分读者做个简单的交代。
在这个时候,皇上当然是至高无上的了,但这只有在他能够安全地保有他的地位,?99lib.并且有能力驾驭群臣,至少是能够控制住主掌军国重事的宰相们时才如此。
大唐的中央政权继承了隋朝的三省制,即以尚书省、门下省和中书省为权力核心。尚书省是最重要的部门,典领百官,掌理天下军政事务,有些类似于今日的国务院。尚书省的长官本是正二品的尚书令,但因为太宗皇帝当年曾任过此职,所以理当避讳,于是,尚书省的长官便由两位副职担任,即从二品的左仆射与右仆射。他们的副手是正四品上的左丞与正四品下的右丞。
尚书省中最直接掌握处理政务权力的官员是六部尚书与侍郎,即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各99lib?设尚书一人,正三品;侍郎二人,正四品上。吏部、兵部与户部尚书常常是宰相的重要人选。
中书省不直接处理庶务,长官中书令设二人,正二品。副职是中书侍郎,正三品。他们的工作是辅佐皇上掌理军国大事。
门下省的长官侍中也是二人,正二品。副职是门下侍郎,正三品。他们的工作是掌理出纳帝命,复核政令,在发现问题时与中书省会商上奏。
大唐建元之初,宰相只有中书令、侍中和尚书令五人。后来,由于宰相事务繁重,而且往往需要一些有独特专长的人来为皇上的决策提供可靠的建议,宰相的人选就不再仅以官品高下为准绳了,而是以处理政务的需要为目的。于是,尚书省的六部尚书、侍郎,中书省和门下省的侍郎,甚至秘书监、卫尉卿等职位上的官员也会被任命为宰相,标志就是在他们的官衔上加上“参知政事”、“参议得失”、“平章事”或“同中书门下三品”。如果没有加上这种参政的衔名,即使是三省的长官也不能算是宰相。
所以,位于大明宫中书省内的政事堂才是国家权力的中心,每日宰相们都要在这里对国家的许多重要事务做出决定,然后上奏皇上。
还有一点需要说明的是,大唐自建元以来,曾多次改换官名和衙署名。就在距我们这个故事开篇一个多月之后的十二月,正式改元为开元元年,同时改左、右仆射为左、右丞相,门下省为黄门省,侍中为黄门监;中书省为紫微省,中书令为紫微令等等。然而,这种改变官名的事虽.99lib.时有发生,但绝大多数的情况下仍是以我们前面介绍的三省制为准。所以,在本篇小说中,我们就不再跟着当时的人们不断改换官称了,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混乱。
第四节
“姚卿,你回来就好了。”
自太上皇退位以来,最初是每五日在宫城的正殿太极殿接受皇上亲率百官朝觐,如今这种朝觐已经改为十日一次了。今日虽不是常朝的日子,但因皇上刚刚回京,特别是他将姚崇重新拜相,所以临时举行了这一次大朝会。
“姚卿,你藏书网也老了。”看到姚崇头上的白发,太上皇似是大有感触。太上皇今年只有五十二岁,虽然长着他们李氏家族特有的看似单薄的身材,但由于长年韬光养晦,性情谦和,而且长于骑马射猎,精神和身体都非常健康。
“多谢太上皇关爱,臣万死不足以报答太上皇的厚恩。”姚崇这一次被破例召至太极殿中,还被赐了一个坐席。但是,这很难被人理解为是一种殊荣,因为,太上皇不赞成姚崇回朝已是尽人皆知的事情了。这一点,姚崇自己也很清楚,而且,他同样清楚地是,太上皇不是因为个人恩怨,他是为了他们李氏的江山。姚崇两拜宰相都兼任兵部尚书,藏书网太上皇上担心他迎合年轻的皇上强硬好战的性格,在北方地区展开大规模的征伐。
“你两任兵部尚书,对边事烂熟于心,日后你要协助皇上处理好边事,以少劳民为宜。”太上皇很想知道姚崇这次回朝将从何处措手。
“太上皇训教得是。”姚崇起身离开坐席,跪倒在地,胖胖的身子明显有些不便。“如今百废待举,国家以安静为上。”
“你能这么想是百姓的福份,也是你我的福份。”后面一句话,太上皇的语调明显地不同了。突然,太上皇话锋一转:“这次随皇上出猎,有收获么?”
“托太上皇宏福,射得一獐一兔。”望着太上皇微微含笑的面容,姚崇知道,自己假装老迈的把戏被太上皇99lib?揭穿了。
“太上皇今天倒没显得不高兴。”回到大明宫,姜皎正在努力开解皇上的忧虑。
“你怎么知道?”皇上精力旺盛地绕着一张熊皮坐席踱来踱去。“别看太上皇对人和气,你们就大意起来了。他老人家要是真的发了脾气,谁也没好日子过。”
对着王琚和姜皎这两个知交好友,皇上终于可以放下架子,松一松疲惫的脊背了。
“不管怎么说,这一次总算是混过去了。”王琚虽然是一肚皮的奇谋巧计,诡谲万端,但讲起话来总脱不了那副市井的腔调。这会儿,他依旧摆出当年杀驴款待临淄王的狂生模样,一手握住一只波斯细颈琉璃瓶,一手端着一只定州产的薄胎茶盏,正在那里以酒当茶。“姚老头也是个干才,有了他,荡涤北边,如犁庭扫穴一般便当。”
皇上向王琚一摆手。“今儿个你没听出来么,太上皇和姚崇在太极殿已经谈妥了条件:太上皇对姚崇回朝不加干涉,姚崇也不得为朕邀取边功。”
皇上自从登基之后,没有多少发唠骚的机会,也只有在这个时候,皇上才能发泄一下他的无奈。
“皇上您亲征高丽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缓一缓总会有机会。”王琚笑道。“就算没机会,咱还不会造出个机会?再说,您要是不来一场大征伐,只凭在新丰杀了个唐绍,流放了郭元振,怕是难在武太后和中宗皇帝宠坏了的那群骄兵悍将中立威。”
讲到此处,王琚如换了个人一般突然正色道:“这会子表面上是天下升平,但难保没有人为了邀取富贵,图一时之侥幸……。”
王琚与皇上讲话从不转弯抹角,往往是一针见血,甚至有时让人难以容忍。但这正是皇上最欣赏他的地方。王琚的思路不是为国为君,他是为朋友之私。
这些事情皇上不是没有考虑,实际上这正是皇上每日寝食不安的关键。一年多以前,太上皇禅位给皇上是为了息事宁人,他不愿意见到他唯一的一个同父同母的妹妹与他的儿子为了权力拚死争斗。如今,太平公主已经死了,当年禅位的理由也自然消除了,人们一定会想,皇上是不是应该将皇位再让给他春秋正富的父亲呢?
还有一个难题也让皇上不安。皇上在太上皇的五个儿子中排行第三,而他的长兄宋王李成器为人淳厚仁和,正是人们想要的那种太平之主的模样。国传长子,如果有人利用这一点来谋朝篡位的话,也同样有光明正大的理由。
皇上是靠政变赢得了皇太子之位,又靠政变争取到了皇帝应有的权力,所以,他对自己身上存在的这些可能会被人利用的缺陷非常的敏感。
“亲征高丽的事不用再提了,姚崇也不会赞同。”皇上这时正踱到垂手侍立在一旁的姜皎身边。“你还记得在骊山么?我拜他为宰相他竟没有谢恩。他回到新丰向我提出了十个条件,头一条就是三十年不邀边功。”
“还有什么条件?”王琚警觉道。
“还不是近君子,远小人;抑制外戚,减省宫费;整顿吏制……。”
“您答应了?”
“当然,要么他不肯进京。”
“宰相的人选他怎么说?”王琚一直巴望着入阁拜相的那一天。
“朕倒是问过他的想法。你猜他说什么?他要‘去伪存真’。”皇上现出了一丝苦笑。
“姚老儿又要参人了!不知他先办哪一个?”王琚面泛酡红,似有些微醺。
皇上仔细地看了看王琚和姜皎的表情,长吁了一口气,从御书案的护封中取出一折厚竹纸的奏章。王琚不熟习此物,但久在台阁的姜皎却识得,这就是姚崇大名鼎鼎的“竹纸弹章”。
宰相们用的文墨纸笔等物向来是由官家操办,公文、章奏用的大多是苇纸,因其色泽雪白,容易着墨。唯独姚崇,每当他要弹劾某人时,他总是用这种色泽微黄的厚竹纸。他说,用竹子的品性可以提醒他刚正不阿,不以亲坏法。
但是,不喜欢姚崇的人却在窃窃私语,认为姚崇此举过于矫情,有邀赏于主上的嫌疑。
“我想这是头一位,就是你……。”皇上的表情似是对王琚有些谦疚之意。
王琚的反应让皇上和姜皎大为折服。听到这等消息,王琚手中满满的一盏殷红如血的西凉葡萄酒竟没有一丝波动,他只是用力伸长了颈子,将嘴凑到酒盏的边沿,一口气吸净了这一盏美酒,然后,抬头凝视着皇上手中的奏章,似有所问。
皇上展开奏折,道:“他的原话是这样,‘王琚权谲纵横之才,可与之定祸乱,难与之守承平……。’”
沉吟了片刻,王琚道:“姚老儿确实是与众不同,就凭这一点我也要把他高看一眼。‘可与之定祸乱,难与之守承平’,不管事实是否如此,这朝中眼下还没有人胆敢讲出这样的话来。”感慨归感慨,王琚对自己的前途不能不关心。“姚老儿把我发到南国烟瘴之地,还是北边的战场?他该不是想要我的命吧!”
这话的意思皇上听得出来。如果贬官到南方远恶之地,他的命运就可能会与扶保中宗皇帝政变夺权的五位大臣一样,难逃毒手。只是这话里面有一点点报怨的成份,让皇上有些许不快。
但是,作为皇上,心胸自然要比宰相还要宽广才是。皇上郑重得近乎诚恳地对王琚道:“你暂时离开中书省,兼任御史大夫,去巡视北边各都督府的军队。北方的仗一定要打,但那些军队和将领们让我担心。这一点我想你非常清楚。”
御史大夫是大唐最高监察机关御史台的长官,与王琚现任的中书侍郎同为正三品。只是这样一来,王琚入阁拜相的机会又少了几分。
王琚拜别出门时,皇上笑道:“把北方诸军整治好了,朕还是希望有一天能亲征高丽,完成太宗皇帝没完成的事业。”
皇上将一支细绢制成的手卷亲手交到王琚手中。这是姚崇与奏章一同递上来的,上面是姚崇关于大唐与东西突厥、契丹、奚和高丽几国自隋以来的战争简介,以及姚崇本人对历次战争得失的精譬见解。最后是一个关于北边各大都督府将帅性情、人品、治军方式和战术习惯的附录,显示出姚崇超乎群臣之上的敏锐与才能。
这件东西对在朝中任职不足五年的王琚来讲太重要了。如果他是个有心人的话,经过这次巡边得到的亲身经历与细心了解得到的情报,他在不久的将来也有可能成为一个精于北方边事的专家,成为皇上的好助手。
当然,皇上同时也得出一个结论:姚崇已经除去了一个可能在他大刀阔斧地整治朝政时掣肘的关键人物。他拿王琚这种我最亲信,而在眼前又无大作用的人开刀,是在试探我对他的支持是否是不遗余力。
姜皎由于曾替张说进言,以阻止姚崇进京,这会儿已经吓得脸色发白。
下一个目标会是谁?皇上一时猜不透姚崇的心思。但愿他能关照关照张说。
第五节
大唐朝的神经中枢是位于大明宫中书省内的政事堂。
大明宫建在宫城东北方地势高爽的龙首山上,是贞观八年太宗皇帝为了给太上皇养老专门修建的。选择这个地点是因为长安城原本倚靠龙首山而建,地势起伏不平,而皇上居住的宫城恰好建在清藏书网明渠与龙首渠经过的地势低洼的地方,夏季潮湿郁热,冬季寒冷非常。
太上皇禅位之后,原本并未放弃处理军国大事的权力,所以他就暂时移居至宫城中的百福殿;皇上那时也从东宫迁出与太上皇同居在宫城内。太平公主死后,一切权力全部移交给了皇上,而太上皇却出人意料地没有迁往大明宫,而是让皇上迁了过去。这在皇上看来并不是一个好的征兆,但这种苦处皇上却无处可诉。
皇上每日常朝的地点也由宫城内的武德殿改在了大明宫正殿含元殿后面的宣政殿。
这对大臣们来讲是无所谓的事,而对宰相们却是件便利的事情。因为,宰相议事的政事堂在大明宫,这让他们节省了许多奔波于路途的时间。
在大明宫西侧的建福门外,姚崇依例将他煊赫的仪从与精壮的卫队留在了下马桥外,独自一人99lib.坐上了早已等候在那里的皇上恩赐的步辇,由四名千牛卫的侍卫抬着进了大明宫。
姚崇没有让步辇径直向北去政事堂,而是向东来到了含元殿前。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左、右金吾杖院,东、西朝堂,向皇上进言、告御状的肺石、登闻鼓,还有姜皎他祖父监造的那两座精巧绝伦的钟楼和鼓楼。有变化的只是人,这里已经没有武太后一朝人人自危,朝臣由于失眠而面色青黄的恐怖气氛;也没有中宗皇帝以至于到太上皇当朝时人人都以为可以夤缘侥幸,只要胆大、有钱,高官便可唾手而得的浮躁。
不过,姚崇也敏锐地察觉到,朝堂前聚集的数百名衣紫、衣绯的大臣们如一群群漫无目的的蜉蝣,毫无生气。
姚崇暗道:皇上没有经验,不知道在目前混乱的局面下如何措手。但典守者难辞其责,当朝的宰相们让大唐失去了努力的方向,这实在是让人难以容忍。不过,我回来了。有我在,不愁没有你们的事干。当然,在这里面混饭吃的庸才们,我都会把你们赶出京城。
“姚老,请上坐。”在中书令张说率.99lib.领下,众宰相对姚崇表示出热烈的欢迎。
“这怎么可以?”姚崇向众人叉手为礼,道:“朝廷体制所关,咱们谁也不要客气。依礼还是张相公上坐。”
政事堂里的规矩原本就有些奇怪。正常的情况下,应是由宰辅首领尚书令居于上坐,主持议事。但由于太宗皇帝曾任过尚书令,所以从二品的仆射便成了尚书省的长官,在官品上他们与中书令和侍中差着一级。为此,自高宗皇帝以来,宰辅议事一向由中书令领衔。
但是,这并不说明中书令权力最大,因为,在政事堂中,从四品的卫尉卿与正二品的中书令在议事时具有同等的发言权。在这个圈子中能够形成所谓宰臣领袖的因素不是官位,而是皇上对某人的亲近与信赖程度,再有就是处理政事的能力。所以,姚崇还没有跨进政事堂,就俨然有了宰臣首领的地位。
腊月的长安,天气甚寒。宰相们此时一向是将各自的坐具移至政事堂中间的地炉边上,团团围坐。这个时候,由于重臣们身体的接近,也是一年中宰臣间矛盾最少的时候。众人方才坐定,忽见厚重的木棉门帘一挑,进来一位面目清秀,身手便捷的宦官。此人宰相们全都识得,他是皇上的又一个亲近之人——高力士。此人在诛韦氏一役中,手刃了大名鼎鼎的上官宛儿。
“皇上有旨。”见众人跪倒在地。“传皇上口谕,姚崇兼中书令。中书、门下即刻写旨上来。”
“臣谢恩。”这一点也不出人意外,皇上不会让姚九九藏书崇位居资历尚浅,而且比他年少十几岁的张说之下。
“姚相公,恭喜了。”高力士虽然年轻,但很会应酬。
“多谢,日后怕是还有让内相多辛苦的地方。”姚崇与高力士打过几次交道,彼此印像颇深。
“姚老言重了,小人该当效力。”
姚崇与高力士这番大有深意的应答很是让张说不舒服。以往张说对高力士没少应酬,但高力士却从来没有过这等恭敬神态。
这时,刘幽求一把拉住高力士的手臂,将他扯到一边,轻声道:“前几天西市上刚来了一伙波斯胡,那幻术变得当真是神乎其神。后天休沐咱哥俩去瞧瞧?”
高力士小心地瞟了一眼端坐在一旁展读公文的姚崇,又看了看低着头想心事的张说,口中道:“当然,皇上那里要是没有事情,我一定奉陪。”
高力士的声音比刘幽求要高得多,至少姚崇与张说能听得清清楚楚。
第六节
腊月初,大唐改元为开元元年,皇上也谦逊地接受了群臣上表为皇上加的尊号:“开元神武皇帝”。朝中上下弥漫着一派毫无缘由的乐观气氛,心事沉重的大约只有两个人:皇上和姚崇。
皇上的心事是一种对任何人都无法讲的忧虑,就是他与太上皇,以及他的长兄宋王李成器之间的关系。皇上深知自己没有伯夷、叔齐那样的高洁,他喜爱皇帝这个宝座,更喜爱这无上的权力。虽然眼下这权力还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限制。
姚崇的担忧也同样与权力有关,但与私利无关。如今表面上看来他在政事堂中占据了领袖的地位,张说与刘幽求也没有与他一争高下的表示。但是,如果没有全体宰相的合作,姚崇再有本领,皇上对他的支持再多加几分,他的权力也只能表现在政事堂中,而不能贯彻至全国。
问题的关键是,刘幽求是扶保太上皇登基的大功臣,而张说与太上皇一家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要把他们两个弄出政事堂,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他们自己并不是没有给姚崇这样的机会,关键在于姚崇做还是不做。
对刘幽求容易处理一些,因为这个人没有处理政事的能力和经验,这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事情的关键在于张说。驱逐张说出京,虽然会显得姚崇心胸狭窄,但对姚崇与皇上非常地重要。
这天傍晚,张说身着便装,乘着一辆被遮挡得密不透风的油壁车,悄悄地来到了皇上的长兄,宋王李成器的府上。
这个时候,长安四门的催行鼓敲得正紧,每个人都在急急地赶回自己居住的街坊,没有人会留意这样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自姚崇回京之后,张说99lib.与宋王见面总是采用这种小心翼翼的方式。
“太上皇怎藏书网么说?”张说深知自己的相位岌岌可危。
宋王李成器是个慢性子的人,虽只有三十五岁,行为举止却像个六十几岁的老人。等张说坐定,他才轻轻地放下了手中的羊脂玉笛,不紧不慢道:“太上皇让你等一等,看看姚崇的举措,再作打算。”
“其实,太上皇他老人家只要对皇上讲一声,什么事情都解决了。”张说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这也得等机会才行。再说,太上皇觉得,姚崇未必会向你下手。.99lib.”宋王过了半晌方才答道。
他不可能不下手。张说明白,他是反对姚崇回京最力的人,这一点路人皆知。依姚崇一向的作风,如果单单罢免了他的相权已经是侥天之幸了,而张说绝不愿意放弃他奋斗多年终于赢得的这个尊崇的地位。
“宋王,您能不能为小臣在皇上面前说几句好话?”张说的语调近乎哀求。
宋王也许觉得脚有些冷了,他走下了雕花木榻,在脚上套了一双锦腰皮底的软靴,踱到炭火盆前。“皇上对我一直很好,这你知道。但同时你也应该知道,我是皇上的长兄。你精通史事,不会不了解,处在我的这个地位,绝对不能讲话,尤其是对政事。”
宋王的言下之意是,宋王自己便身处嫌疑之地,参与政事只能给他带来危险,至少也是自找没趣。
“所以,”宋王不紧不慢地接着道:“你这样三天两头地深夜来访,怕要引人讲本王的闲话。”这几日宋王也在思索他与张说的关系,两个人以往的关系虽然相当地亲密,但那是饮酒游乐的交情,而且99lib?多半有他的某个兄弟在场。如今张说因为他自己的利益,每每避开众人耳目深夜到访,必然会给人一个有所密谋的印像。
在大唐帝国不足百年的历史上,曾经历了十几次与皇位有关的政变。今天,在太上皇还活在人世的时候,皇上的长兄与前宰相首领频频深夜相会,会招来什么样的祸事可想而知。想到此处,宋王对张说的态度自然就冷淡了下来。
“你还是回去罢。只要是你公忠体国,早晚会有为国效力的时候。”这是张说与宋王相识以来,宋王第一次对他打官腔。
张说知道,自己的前程已经断送了。但是,能不能去向姚崇低头求情呢?张说随即否定了这个想法。大家同为宰相,自己若是做出这样的事来,这一辈子也就没脸见人了。
“相爷,张相公又到兴庆坊去了。”负责长安东城治安的金吾卫左街使曾受过姚崇的大恩,所以,自姚崇回京之后,住在东城的大多数王公、重臣的私人交往,左街使总是及时地向姚崇汇报。
“今天夜里你还得幸苦一趟,看看他什么时候出来。”
“该当效劳。您说张相公夜里去拜访宋王爷,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左街使也是个机敏的干才。
听到这话,姚崇却沉下脸来。“你只要注意现象就可以了,到底这里面有什么问题,那是我应该操心的事。别忘了,想得太多,说不定会给自己惹来祸事。”最后一句话,姚崇确是表现出了对左街使的关心。
如果宋王为张说说项,那该如何是好?想到此处,姚崇感到有些胸闷气短。自皇上登基以来,由于他身为三皇子的独特身份,使他在表现自己的孝道与对兄弟的友爱之情上无所不用其极。所以,长兄宋王一旦为张说讲出话来,皇上就很难办了。
这正是皇上的两大难题之一,也是皇上与姚崇整顿朝纲的关键所在。
这天夜里,张说的马车到三更时分方才离开宋王府。令人起疑的是,车前导行的灯笼并不是宰相特有的可以在宵禁之后通行的灯笼,而是一对宋王府的宫灯。宰相的灯笼上都有自己的衔名,不管这是张说的过分小心,还是宋王的恩宠,这都让姚崇下定了决心。
为了大唐,也为了自己,姚崇对于这种武太后和中宗皇帝时遗留下来的政出多门的陋习深恶痛绝,他已经别无选择了。
第七节
第二天常朝之后,皇上在便殿单独召见了姚崇。
皇上吃惊地发现,一向身体康健的姚崇,突然腿瘸了。
“姚卿的腿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这个时候姚崇可千万不要病倒。
“臣腿上没有病。”姚崇仿佛一夜之间老去了许多,红润的面容也变得有些灰白。“臣的病在心里。而且这心病却无药可医,无处可诉。”
自从十年前皇上与姚崇相识起,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姚崇如此灰心丧气的样子。
“姚卿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姚崇的精明可以说是天下闻名。当年他与张柬之等人发动政变,从武太后手中生生夺取了皇权,将中宗皇帝送上了皇位。而这位大功臣却在将武太后迁出洛阳宫时,在大庭广众之下扶着武太后的鸾车放声大哭,公然对武太后的赏拔之恩表示感激之情。这在当时政局混乱,人心不稳的情况下,姚崇有可能会为此掉脑袋。但他竟然就这么做了,为此,原本有希望再次入阁拜相的他被贬到了申州。
今天再回过头来看这件事,只能让人赞叹姚崇的机智和他对时局的清醒认识,因为,当时的功臣如今已经全都在中宗当朝时被杀了。这也说明了一件事,姚崇对大唐的忠心可以信赖,而他对事物的判断同样值得皇上重视。
“皇上,依您看来,当务之急是什么?”姚崇跪坐在温暖藏书网舒适的熊皮坐席上,右手似是十分紧张地抚住他花白的长髯,却在无意间露出了腕上的一串伽楠香手串。
这只手串大名如雷,皇上在很小的时候就见过此物。它原本是武太后最心爱的物件,佛头是一颗硕如龙眼的明珠。在今天武氏家族已经被斩尽诛绝的时候,姚崇仍公然戴着武太后赏赐给他的这只手串,可见其人不忘旧恩。
“当务之急在于契丹。冷陉之战,大唐丢尽了脸面,这样的耻辱不能不雪。”皇上年轻好武,对边事格外重视。
“契丹与奚不过是边陲荒漠之地,击之不足以广地。有薛讷任和戎、大武节度使,可保三年无患。”对军事方面的事情,姚崇信心十足。
“再就是吏治。中宗皇帝一朝,斜封官挤满京城,员外、兼、同各色闲职虚耗国币,邀人以侥幸。这些个东西花钱买来的官职,哪里会知道什么忠君报国?只是太上皇时废了这些东西没多久,又一道旨意将他们重新启用了。想想实在是难办。”这是皇上极难得流露出的一点对太上皇的不满。
“皇上不必为这件事太过操心,明年春天请宋璟与魏知古将这些人重新审察一遍,里面也许会有几个可用之才。其他的人免官放归故里,这些人,即使他们不满意,也搞不出什么大麻烦来。只是,如果不让他们死了心,倒真可能会出事。”两年前,姚崇与宋璟二人整顿吏治,宋璟负责文官,姚崇负责武将,曾将大唐吏治整顿得卓有成效。只是太上皇当时听信小人之言,一纸诏书,便前功尽弃了。
“姚崇,还是有话直说。你我君臣向来是同心协力,不应该有什么碍于出口的事。”皇上性急,不想再猜测了。
“皇上。”姚崇突然离开了坐席,郑重其事地向皇上行了一个大礼。“老臣并不想求皇上赦臣死罪,只想请皇上从大唐万代基业出发,听老臣一言。”
皇上没有讲话,他在静候姚崇的下文。
“这是张说张相公几次出行的时间、地点。”姚崇递给好动的皇上一张厚竹纸片。“老臣这一次做了告密的小人,一是为公,二来为私。”
对张说与宋王近来的交往,皇上早已心怀恼怒。皇上了解的情况比姚崇还要清楚,只是皇上目前还没有想出处理的办法。早在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他就开始在东西两京广布耳目,如今只向皇上个人汇报文臣、武将的奢俭贪廉,以及地方民情的暗探已经渗入到全国各大州郡。
见皇上没有应声,只是若有所思地打开了一扇窗户,姚崇又用他特有的洪亮和极富感染力的嗓音道:“为公的事暂且不谈了,老臣先谈谈私心。老臣回朝已经一个多月了,还未能有什么做为。原因之一,就是政事堂里的关系不顺,宰臣们各怀心事,这样以来,每个人考虑个人的得失就多了,对大唐关心的自然便少了。要理顺政事堂的关系,即使没有张说多次潜入宋王府的事,老臣也想建议皇上先将他调出京去,给这位年轻的宰相增加一些经验。张说是个大才,但他有作为的时候不是现在。由于他的不明智,现在他应当受到报应。”
“只是将张说调出京城就可以了么?”皇上如鹰隼般的目光突然大亮,面上显现出来的不仅仅是愤怒,而是一种深深地被伤害了的痛苦。终于有人敢于与他谈宋王的事情了,这是他的一大心病。
“自古以来,驭臣之道在于恩威并施。皇上应当先将张说交御史中丞鞫问。”说话间,姚崇从袖中摸出一折他那独有的竹纸弹章,双手将它举在了额前。
“交通亲贵,别有图谋;起居豪奢,有僭越之嫌;恃恩怙宠,失人臣之礼。”皇上怒道:“你看看,这样一个混蛋,还用得着什么鞫问?明早把他斩首于东市,也已经便宜他了。”
皇上的狂怒有着十分危险的成分。姚崇警觉地感到事情正在偏离他预先设计的轨道。但是,姚崇不是魏征,他不会与皇上公然对抗,那在他看来是为臣子最愚笨的办法。于是,姚崇收起了方才忧心如焚的神态,把语气尽可能地放得相当地平和,道:“按常理来讲,不论张说与宋王谈了些什么,单凭他的这种行为,在以往任何朝代,族灭的罪过是免不了的。但不幸地是,这件事牵连到了宋王。”
见皇上有听他讲下去的意思,姚崇又一次叩首,道:“臣大胆放言。太上皇与宋王性情谦和仁厚,与高祖和李建成大不相同。如果没有奸贼违天行事,不会对皇上中兴大唐的志向有所影响。”
“张说的行为不是奸贼.99lib.行径么?”皇上怒气难消。
“皇上说得是,张说这个人如何暂且不谈,他?99lib? 的行为确让人难以容忍。只是,倘若杀了张说,怕是有伤太上皇与宋王的自尊,也对皇上的圣名不利。”
“张说是不是该死,等御史台鞫问明白了再说罢。”皇上觉得姚崇先来告密,这会儿又为张说讲情,反反复复地实在是不够爽利。
“再有,”皇上又道:“去了张说,政事堂里还有个刘幽求,这也是个当不起大事的人,还是给他个闲职养起来的好。不管怎么说,他为大唐也立下了大功。”
“皇上圣明!”
“姚卿难道不正是这么打算的么?”皇上的怒气似乎是消了一些。
“什么也逃不过皇上的眼睛。臣正是这么打算的,只是除了刘相公能力不足之外,还没找到足够的理由。”一次罢免两位对皇上一家有过大功的宰相,皇上需要下极大的决心,特别是他必须得给太上皇一个合理的解释。为了鼓励皇上,姚崇不失时机地捧了皇上一句。
姚崇一向认为,不下猛药,难起沉疴。大唐如今内外交困,病势正凶,张说这种汤头郎中解决不了问题。这大唐朝中,只有自己还算得上藏书网是一剂猛药。当然,如今政事堂又空了,还缺两味辅药。
第八节
张说是个好命的人,事后许多人都有此感慨。
当姚崇带着命张说自行前往御史台接受鞫问的敕书回到中书省时,宰相们已经都下值回府了。
姚崇召来了御史中丞李林甫,命他即刻派人到张说府上宣旨,并在御史台为张说准备一间洁净的监房。
像这等大事原本应当先与御史台的长官御史大夫宋璟打个招呼,由宋璟亲自出面安派一切。只是,与宋璟共事多年的姚崇知道,他这个人不便参与此事,宋璟为人太过正派了,正派得以至于十分的刻板。届时他一定会死扣大唐律令,一切都要照规矩办事,绝不会理解姚崇在此事中的机谋。
万一张说的罪名被坐实了,皇上必然会落得个对父兄刻薄寡恩的恶名,而人们对姚崇则会畏之如虎,以为又一个武三思式的残忍自私的权臣当政了。这将对皇上与姚崇中兴大唐的理想凭空增添许多不必要的阻力,而百姓们因年轻皇上的朝气给他们带来的希望与热情转瞬间便会化为灰心丧气的惰性。
办事一向八面玲珑的李林甫是块好料,不会把这件有着复杂人事关系的案子办得无可转还,铁证如山。
果然,李林甫派出传旨的侍御史在总共不到五个街坊的路途中竟坠马受伤,为张说赢得了一夜的时间。
这天傍晚时分,张说的家中来了一个张说平生最不想见的人。
此人名叫邓玉,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材长大,眉目清秀。他本是个上京会考的进士,经学之外,还会作几首艳体诗,在同辈中有些名气。因会考落第,被同乡荐到了张说府上谋了个教书的职位,与张说的子侄们相处得还不错。
只是邓玉为人轻佻,大约两个多月前,他与张说最心爱的一个侍女私通,被府中管事当场抓获。张说大怒之下,欲将邓玉交京兆府尹治罪。谁都知道,作为当朝中书令交代下来的罪犯,邓玉绝无生理。
就在这紧要关头,邓玉突然大喝一声,厉声对张说道:“相公,你身为当朝宰相,怎能如此地心底狭窄?”
“混张东西,你勾引主人家生子,事同侵夺,竟还反污本相心胸狭窄?”当时藏书网张说在朝中大权独揽,风头正健,突然遭到这样一个白衣书生的指斥,当真是其怒也如狂。
“睹美色而不能自禁,人之常情也。”邓玉自知难逃一死,这拚死一搏也是声色俱厉。“相公身为当朝宰辅,难道不知养士之惠么?鸡鸣狗盗之人尚且能救人脱难,相公你难道没有缓紧用人的时候么?为什么要斤斤计较于一个婢女,而不知士之大用乎?”
张说险些被邓玉的这番歪理引得大笑,但张说毕竟是个经过大风浪,见过大世面的人,邓玉的一番话确实将他从狂怒引向了理智。
在大唐,解裘衣人,香车送婢,都是张说他们这一阶层的豪举。张说与人相交,也不是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只是,对方既非张良、韩信这样的大才,也不是专诸、荆柯一类的勇士,将一心爱婢女送给这等只有些小聪明的人,给张说带来的只怕不是豪侠的名声,而是成为他人的笑柄。
然而,如果将此人送官究治,张说自己怕是也会落下治家不谨的坏名声。思来想去,张说一时兴起,便将邓玉和那婢女放出府去了。
从那以后两个多月了,邓玉杳无音信,也不知落在了什么地方。张说也懒得去回想这件难堪的事情。谁知,邓玉今日竟闯入府中,非要见他不可。
“我既然已经放你们走了,你们就该走得远远的,好好过你们的日子。干什么还要回来搅闹。”张说因为自己的前途堪忧,近来心情一天比一天糟。
“相公,自从那天相公放我们夫妻一条生路,小人念念不忘的是报答相公的大恩。今日相公大难临头,特来相告。”邓玉不知有何奇遇,如今已不是两个月前的穷像了,身上穿的是上等的丝袍,足下是一双踏雪寻梅的厚底皮靴,只是光着头没有戴风帽,两只耳朵被冻得通红。
“什么大难?”
邓玉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姚崇参奏张说的详情,以及皇上下旨命张说到御史台接受鞫问的事他知道得一清二楚。
听了邓玉所说的一切,张说当时便呆住了。藏书网其他的事情都好办,唯独交通宋王这件事他无法自辩。他在这件事中最可怕的疏忽,就是忽视了宋王原本是皇上的长兄这件可怕的事实。
如今一切都完了。饱读经史的张说心里再清楚不过了,他犯下的是灭门之罪。即使皇上碍于腾腾众口,不便以交通宋王的罪名治他的罪,但流放到远恶州郡之后,必定会有希旨谄上的地方官员替皇上了却这桩心事。
“小人急着赶来,就是因为小人有一条路子,也许能救恩公脱难,不知恩公意下如何?”邓玉改口称张说为恩公,意下就是言明来报恩的。
“这样的事情,怕是只有太上皇才能救我一命。”张说心乱如麻。
“倒是不必惊动太上皇他老人家。”邓玉此时表情中的自信与言辞之机智,是张说从未见到过的。“恩公,你老人家对皇上一家有过大恩,这一点皇上清清楚楚。眼下最关键的是想办法让皇上消了这股怒气,而记起您的大功劳。”
“这样的人怕是难找。”话虽如此,张说此时的心境总算是缓和了下来。他当年在中宗皇帝时全力维护太上皇,多次避免了武三思和韦皇后等人对太上皇的陷害。太上皇当朝时,他又不顾身家性命,反对太平公主,维护太子,也就是当今皇上的安全。这些功劳皇上不会不记得,更重要的是,如果他真的希望宋王登上皇位,他在几个月前就会与太平公主联手,而不会特意派人偷偷地从洛阳给皇上送来一柄波斯弯刀,暗示皇上早下决心。
张说感到,他的府邸与大明宫虽近得只有几个街坊的距离,却突然之间如咫尺天涯一般遥远。如何能找到一条快捷的途径,把自己的忠心表白给皇上?
“九公主是最好的人选,小人愿为恩公奔走此事。”
九公主确是上佳人选。这位九公主是皇上唯一的一位同父同母的妹妹,最受太上皇和皇上宠爱。而且,最要紧的一点就是,自大唐建国以来,公主的地位就非常的特殊。她们不同于皇子,由于太宗皇帝玄武门之变这个先例,皇子们人人都有觊觎皇位的机会;她们属于那种真正有益无害的亲人,只是偶尔出那么一两个喜欢揽权弄势的罢了。
“请恩公给皇上写一封信,一定要是让人读后落泪的那种。再给九公主写一封短简,这封短简却要一件像样的宝物押封才好。”邓玉诚挚的表情使张说瞬时打消了关于他来骗取宝物的怀疑。
此时天已经渐渐地暗了下来,春明门上的催行鼓声一声声地似是在催命。再过一会儿,催行鼓一停,坊门上锁,金吾卫的骑兵便要开始在大街上巡查,邓玉也就走不脱了。
在张说府上的内?99lib.宅里,张说自己有一间小书房。对于当朝宰相来讲,这书房太小了一些,只有四铺席大。实际上,这间书房的重要之处是在于它通向张说的一间秘室,这里边收藏着张说几十年为官聚集的宝物。
靠墙壁有几张洁净的木床,上面陈放着几十件价值不菲的宝物,有鸡鸣壶、夜光杯、通天犀、羊脂玉盆等等,在烛光之下熠熠生辉。显然这些宝物平日里受到张说很好的照顾。
邓玉一件一件仔细地看过去,最后摇了摇头。“不行,九公主那里三天两头收到皇上的赏赐,这些东西都成灾了。”
“这如何是好?”张说焦急之色溢于言表。
“有没有什么日用品?九公主还是个孩子心性,她喜欢一些新奇的东西,倒不一定有多么贵重。”邓玉道。
“有了。”张说突然福九九藏书至心灵,奔出密室。外面的书案上有一只长长的髹漆木匣。“鸡林郡刺史今天送来一封书信,这是用来押封的。”
匣中是一挂夜明珠帘,明珠络以五彩丝线,精巧非凡。
“有它?99lib?就不愁了,九公主刚刚改建了一间小小的暖阁,此物来的正是时候。请借快马一匹,小人这就去九公主府。”见事情有望成功,邓玉的脸上也现出了兴奋的光采。
“晚上风寒,把这件外衣披上。”张说为邓玉拿来一件带有风帽且价值千金的狐裘。
邓玉谢也未谢,系上狐裘,扳鞍上马,便绝尘而去了。
第九节
中书令张说被下狱鞫问的事在长安引起了广泛的注意,据说是犯有族灭的大罪,但获罪缘由却颇费人猜解,据说,凡是了解内情的人,对张说的获罪都采取了一种违莫如深的态度,连一向好交友,好脾气的御史中丞李林甫也现出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从不肯谈及他负责的这个案子。
然而,张说的事情别人可以装聋作哑,太上皇不能不问。
腊月二十八日,太上皇在百福殿设晚宴宴请姚崇,且讲明要穿常服前往。姚崇心中清清楚楚,太上皇设宴只招待他一个人,这绝不是一种正常的交往方式,而只穿常服,则是一种过于亲近的表示。为此,在赴宴之前,姚崇特意找到了身为右监门将军、知内侍省事的宦官高力士。
“姚相公。”高力士一见姚崇便要跪倒行大礼。
“高将军不必多礼。”最初姚崇想用与市井之徒打交道的方式与高力士寒喧,但他突然发现,高力士此人绝非后宫中常见的那种贪财无赖的宦官。他虽只有二十几岁,却与年轻的皇上一样,有着非同寻常的勇气与机智。更为难得的是,高力士举止庄重而不狂傲,谦逊却不猥琐。这让姚崇对他产生了一丝爱惜之意。
“小人一向敬重姚相公的为人,也钦佩您的胆识。”高力士的面容上却毫无谄媚之色。“小人年纪轻,不懂事,有许多不明白的事情想向姚相公讨教。不知相公肯不肯收小人这个弟子?”
“高将军请别介意。老夫想知道,你识字么?”这话非常的无礼,但姚崇却是认真的。
“小人断断续续能读《史记》,诗歌不在行。”没有人敢这样对皇上最宠爱的高力士讲话,但高力士对姚崇直率的问话却感到了几分欣喜。
“好。不过,这件事你得秉明皇上才好。要知道,交通宫掖可是一项大罪。如果皇上同意,你要正式拜门才好。”
“多谢姚相公。”高力士当真是感激不尽。要知道,以姚崇高贵的身份,收宦官为私淑弟子,只会成为他人的笑柄。
这一次,姚崇没有拦阻高力士跪倒行大礼,只是在扶高力士起来的时候,将一张小纸片塞在了他的手中,轻声道:“事情紧急,速报皇上知道。”
太上皇居住的百福殿在宫城的西侧,并不是宫城里最华丽的寝宫。与其它地方不同的是,这座只有二十几座建筑的宫殿有着宽阔的庭院,而且地势较高。最让太上皇留连难去的则是这里庭院中种植的不是宫中常见的种种繁花佳木,而是种满了几百种珍奇的药用植物。
今晚,席上的主菜便是用庭院中自种的枸杞子蒸胎羊,而饮的酒则是将西凉葡萄酒与黄芪、甘草、丁香、肉桂等药物和香料混在一起酿成的药酒。在寒冬之中,有这两味美酒、佳肴下肚,确是无上的赏受。
然而,宴席上的气氛却异常的冰冷,甚至有些尴尬。
终于,太上皇放下了酒盏,长长地吁出一口酒气,将自己的语调尽可能地保持住平和,以免带出胸中的怒气,有失身份。“不知道姚卿是不是还记得,孤与姚卿相识多少年了?”
“回太上皇,自武太后万岁通天元年算起,将近二十年了。”
“而这二十年里,你我君臣关系虽不算亲近,但也可以说是相互信任。如果明天你被下狱鞫问,你想孤会怎么办?”
“明天?”
“是的。即使孤贵为太上皇,也不能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性情谦和的太上皇很少这么直率地讲话,看来他真是动怒了。
姚崇觉得,这种绕圈子的谈话方式对他极为不利,便道:“太上皇,臣愚钝,您讲的是不是明天臣也可能会因与张相公相似的缘由入狱?”
一向贵重的太上皇突然走下了他的坐席,来到了姚崇的面前。“张说与孤相识也有十年了,这一次入狱虽说是他行为不谨所至,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杀了张说,却会伤害到许多人。”
姚崇此时早已离开了坐席,叉手侍立一旁,低声道:“太上皇所言极是,第一个受伤害的就是皇上。杀了张说,损害的是皇上孝悌的贤名。”
这话大有深意,也着实出太上皇意料之外。太上皇原以为,姚崇一定会以唯护太上皇与宋王的声名为说辞,然后太上皇再教训他以为臣之道。谁想到,姚崇一下子就把事情捅破了,太上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正在尴尬之时,一名小宦官悄悄地走到近前跪倒,“皇上来给太上皇请安。”
皇上来得正是时候。姚崇心中总算安定了。皇上接到了高力士传过去的消息,直等到这边晚宴过半方才出现,这说明皇上同意了他在信中的建议。
皇上身上穿的也是一件常服。进得殿门,皇上向太上皇跪拜行家人之礼,然后,姚崇郑重其事地向皇上行了大礼。
待皇上坐定,姚崇突然向太上皇与皇上跪倒,顿首有声,惨言道:“臣向太上皇与皇上请罪。”
“又怎么了?”太上皇深知姚崇花样百出。
“臣为一己之私,排挤张相公。请太上皇与皇上治罪。”
就着太上皇与皇上都在,姚崇采用了这种近乎逼宫式的要胁,如果奏效,不但张说的事得以解决,还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好处。
毕竟,太上皇与皇上虽为父子,却没有谈心的机会。
太上皇与皇上却面面相觑,吓了一跳。不过,太上皇很快就清醒过来,缓缓道:“请罪的事情咱们先放在一边,这种事由皇上自己处理。孤想问你一句,在政事堂里,张说是不是真的不称职?”
“臣大胆妄言。若在承平时期,天下无事,张相公是个守成的人才。”姚崇觉得已经到了将事情彻底解决的时候了。“但是,今天这个时候,国事衰败,政出多门。臣有心,也自觉有能力辅佐皇上重整天下,只是不能有人在政事堂中与臣意见相左。请太上皇与皇上给臣一个大权独揽,任意妄为的机会。”
太上皇与皇上谁也没有言语。
姚崇又道:“于公,臣是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于私,臣想青史留名。”
当姚崇拜辞出宫之后,过了许久,皇上方道:“父皇,三郎处置张说绝不是想害我兄长。只是,张说的行为太过放肆,如果不即时制止,奸宄之徒也许会借题发挥,重演玄武门之变。”
“你能这样想再好不过了。”儿子的话确实打动了太上皇的心,他感到很是宽慰。世间再没有比父慈子孝,兄爱弟悌的事情更美好了,尤其是在帝王之家。“不过,张说罪不至死,把他贬出京去就是了。刘幽求也肯定与姚崇合不来,给他个闲职也好。”
最后,太上皇道:“三郎,我想让你记住,凡事不可冒进,要一步一步地走。”
“父皇教训得是。”
第十节
终于到了新春。这一年里,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以至于让好事的长安人的神经几乎崩溃。如今好了,在这岁末年初之际,没有发生战乱,也没有边患,更没有人整日盯着邻居们的嘴以求告密的材料,加上皇上年轻有为,物价也没有飞涨,这对于天性乐观的好百姓们来说,就算是莫大的幸福了。
所以,朝中大臣们的几项人事变动并没有引起人们太多的注意。
中书令张说的事获得了圆满的解决,他只是被降职为相州刺史,皇上没有再追究他与宋王的事。虽然远州刺史地位上与当朝宰相判若云泥,但张说还年轻,还有起复还京的机会。张说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逃出生天的,只是多拜佛,多烧香,乞求姚崇不要再想起他来。
自那日出事之后,那个取走了夜明珠帘的邓玉再未曾出现。经历了这场大难,张说也想开了。到底是财去人安乐。
至于右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刘幽求被罢为太子太保,这也是早晚的事,对政事颇为精通的长安人向来相信自己的判断,宰相这个职位不是有功就可以干的,它要求当其职者要大才如海。
宋璟以御史大夫兼任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的消息对于那些品性端庄的官员和苦求上进的读书人来讲是件喜事,宋璟为人虽没有趣味,但选官无私,任人唯贤。当然,也有些99lib?
人有种种担心,怕的是性格疏放,勇于任事的姚崇与为人刻板的宋璟难以共事,虽然两个人都是难得的大才。
最后一个宰相的任命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年届七十的门下省侍郎卢怀慎检校侍中,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姚崇与卢怀慎这个人不熟。虽同朝为官几十年,但由于性情不同,两人少有来往。这一次皇上钦点卢怀慎为相,着实有些出乎姚崇的意料之外。所以,姚崇决定亲自登门拜望这位名动两京的人物。
这位卢怀慎卢大人进士出身,在武太后时便任京官,历武太后、中宗、太上皇和当今四朝,没离开过东西两京,而且在京城里上至王公大臣,下至贩夫走卒,没有一人不知道这位卢大人。
卢怀慎名声远扬并不是因为他才学出众,也不是因为其功高震主,更不是有什么奇智异能,他的出名完全是因为他穷,而且是出奇地穷。
依一般人看来,卢怀慎任门下侍郎是正三品的官职,他为人又没有什么不良的嗜好,不应该有什么生计上的困难。依大唐的制度,职官的俸禄各有等级,虽然比隋朝里略少些,但像卢怀慎这种品阶的高官,日子绝不会难过。正常的情况下,正三品的职事官员年给禄米四百担,有职分田九顷折米十八担,永业田二十五顷九九藏书丰歉自理。另外,还给月俸钱五千一百文,杂用九百文。再有就是朝中各职司自设的公廨本钱,放债取利,还有一部分收入。每逢节庆皇上必有赏赐,年终考绩如得上考,还可加赏禄米。所有这些加在一起,在当时一头耕牛不过一万五千文钱的物价之下,虽不能起居豪奢,但过好日子还是不成问题。
成问题的是卢怀慎这个人。卢怀慎一家随他在滑州当过一任县令的父亲定居在滑州,但卢姓却是范阳大姓,族中亲戚甚多,聚集在两京谋生的也很多。而卢怀慎却是个当真视钱财如粪土的人,他所得到的禄米、赏赐、月俸等财物几乎在家不会过夜,便散给了蜂拥而来的远近亲友,直穷得他不得不将老妻少子寄养在滑州老家,以免跟他在京中饱受冻馁之苦。
姚崇的卫队在长安城中相当出名,当真是锦衣怒马,其豪也如虎。然而,当他们来到西城崇贤坊卢怀慎卢大人的府邸时,却遇到了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卢怀慎在崇贤坊西南角的陋巷之中赁居了三间茅草屋,如此狭小曲折的陋巷容不下姚崇那辆巨轮高车。
这一带是艺人、小贩,甚至是西市上收入颇丰的乞儿们聚居的地方,一条条小巷曲折如迷宫。姚崇在他的卫队首领的引导下,走了直有一顿饭的功夫,竟没有找到卢怀慎的府上。最后,还是崇贤坊的坊丁发现了姚大人一行,这才将他们引到了卢怀慎府上的门首。
当然,卢怀慎家的大门如果也能称之为府门,那么升斗小民的家就可以称之为宫殿了。这是一扇横三竖四七块木条捆绑而成的柴门,被用草绳系在所谓的门框上。
进到里面看,院子极小,而且杂乱不堪,一个看上去至少也有一百岁的老苍头正蹲在角落里吃力地扇着一只小九九藏书小的风炉,炉上的瓦罐中飘出一股子药香。
院北是那三间著名的茅草屋。讲老实话,称之为屋确实是有些夸张。在姚崇看来,那不过是一架朽烂不堪,转眼间可能就会坍架的草棚而已。
老苍头突然发现门口挤进一群人来,便怒目圆睁地冲了过来,手中疯狂地挥动着扇火用的破蒲扇,口中高叫道:“滚出去。欠不了你们几个钱,干啥子没完没了地搅扰?”
就在那破蒲扇几乎碰到姚崇的锦衣时,坊丁连忙上前将他拦住。“老哥,这位姚大人是专门来看望卢大人的。”
“噢。失礼,失礼。”这老苍头虽已年迈,但显然是多年跟官的,知道礼数。“姚大人请宽恕小人无礼。请将名刺留下吧!”
跟在姚崇身后的家将早已不耐烦了,高声道:“我们姚大人是专程来看你们卢大人的。”
老苍头笑了,脸上皱纹中的灰土扑簌簌地直往下落。“小伙子,你家大人是官么?”
“当然。”
“这不结了。我们家老爷不受私诣,凡是当官的等明天当值到门下省找我们老爷。”这老苍头虽然年迈,但口舌却相当地便给。
这时,姚崇走上前来,含笑道:“请管家转告贵主人,我姓姚,姚崇。今日是为了公事特来登门搅扰。”
“原来是姚相公。”院中的喧闹引出了草房中的卢怀慎。“姚相公您这是……。”
“冒昧登门,望乞见谅。”
“不敢。若有闲暇,请姚大人房中一叙。”卢怀慎矮小精瘦,身上只穿了一件补了又补的破棉袍,但雍容揖让之间不失朝臣的风范。
“正要叨扰。”几十名侍卫被留在了大街上,姚崇随卢怀慎进了他的新任宰相府大堂。
当姚崇傍晚时分.99lib.从卢府走出来时,来时的那一丝忧虑早已化为乌有。卢怀慎是个可与之共大事的人。
第十一节
开元二年闰二月初,众宰相在政事堂中会食。这是每日例行的公事,宰相事担繁剧,每日朝会之后,众人要聚在政事堂中协商军国要务,无暇回到各自主管的部门。各司有要事由主事直接抱牍上堂,小事则等午后宰相们回到各自的衙门后再做决定。
今天在政事堂中会食的人共六位,有姚崇、卢怀慎、魏知古、宋璟这四位宰相,还有中书舍人高仲舒与齐浣。这二人是卢怀慎举荐给姚崇的,高仲舒博通典籍,齐浣练达时务,有这二人参谋政事,并与各部门沟通情况,使宰相们工作起来轻松了许多。
“卢兄请多用些。”
姚崇近来才知道,每日中午一顿饱餐,卢怀慎晚饭或许就省了。中午政事堂中的这顿饭是由国币中拨款供给的,这笔钱俗称“食料”,鱼肉、蔬食间行,相当?99lib.的丰盛。
卢怀慎身材矮小瘦弱,身上的紫袍也显得过于肥大了些,与众不同的是,他的这件紫袍是襄阳粗绢制成的,与满堂的锦袍极不协调。
虽对着满席上等的食物,卢怀慎却食量甚小,而且吃像也相当地斯文,有节制。
“元之。”卢怀慎比姚崇的年龄大几岁,他叫的是姚崇的字。“营州的事打算怎么办?”
听到这话,姚崇有些气馁地放下了手中的镶银木箸。“皇上对营州的事下了大决心,如果再强谏怕是要伤皇上的自尊了。”
营州地处大唐与奚、契丹三国边界相接之处,最初大唐设有营州都督镇抚奚与契丹,武太后时,营州都督赵文晖治边失政,营州被奚与契丹攻陷了。从那以后,营州名义上归幽州都督府下的渔阳郡代管,实际上已经是废城一座了,只是偶尔有些大漠上的马贼把那座废墟当作临时的窝点。
去年年底,有人盛传奚、末曷等边族不堪契丹的欺凌,欲投降大唐,只因大唐不肯重建营州,布置军队以为他们与契丹之间的屏障,他们不敢有冒然的举动。支持此种说法最力的人就是深受皇上赏识的并州长史,和戎、大武等军州的节度大使薛讷,他上书朝廷,请求进击契丹,复置营州。
年轻气盛的皇上这几个月来被他自己恩赐给姚崇的权力约束得有些个不耐烦了,对这种天降机缘,他绝不肯放过。更何况太上皇时冷径一战大唐损兵折将,这笔帐还没有和粗野无礼的契丹人好好算一算。
奉旨巡边的御史大夫王琚此时也不失时机地来凑热闹,上书数千言,大谈复置营州之利。
然而,姚崇与曾任过幽州大都督的宋璟都清楚,营州地处荒漠,少水无草,把几万军队放在那个地方,单是辎重的转运就是一个相当沉重的负担。
“齐舍人,你怎么看?”姚崇想听听齐浣有什么新想法。
齐浣还没有回话,高仲舒却插言了。“营州的事固然重要,但为臣子的不但要爱国,更重要的是忠君。”高仲舒为人虽然有才,但喜欢故弄玄虚,讲话时也总是讲一半留一半。
“屁话,难道反对重置营州就不忠君了?”魏知古九九藏书不喜欢高仲舒这个人,在姚崇面前他总是找机会教训高仲舒几句。
“魏相公,在下不是这个意思。在下的意思是,大唐经过了几十年的女主统治,终于有了一个英明之主,帮助皇上建立威信是我们首要的责任。是不是要重建营州那是一两年以后的事情,但近来契丹人不断侵扰大唐边境这是事实,此时出兵征讨,也不能说是出师无名。”高仲舒书生意气十足,对着诸位宰相他可以毫无保留地侃侃99lib.t>而谈。这也是他在中书省任中书舍人十几年,却一直没有再次升迁的原因之一。
“这个时候出兵契丹,能有多少胜机?”魏知古死死盯住高仲舒不放。
“行军打仗的事情在下不在行,这是姚相公与诸位宰相的事。在下的意思是,内政重于外患,若是一旦君臣失和,实非国家之幸。”
“好了。”姚崇一摆手止住了魏知古与高仲舒的争论。高仲舒的一席话对姚崇大有触动,近来宰相们忙于应.99lib.付各种杂乱的事务,却忽视了对皇上的重视。皇上目前虽然是一如既往地对姚崇的各种主张全力支持,但似乎在感情上有些不应该的疏远。高仲舒的话中隐含着一个重要的观点,这一点他本人也许并没有意识到。这就是,皇上本人也是一股推动朝政改革的重要动力,为皇上竖立威信,把他塑造成一个真正的中兴之主的形像,也就会很自然地堵住了京中正在盛传的姚崇揽权,架空皇上的谣传。
姚崇手中恰好有两件适合于此事的材料。一件是薛王李隆业的舅舅王仙童上元夜强抢民女,威逼至死案。另一件是申王李成义上书,请皇上将他府中从九品的录事阎楚圭超拔为正七品上的参军。此事皇上已经恩准,行文至中书省与尚书省,马上就要给其告身,正式走马上任了。
第十二节
皇上大约是近世以来对诸王兄弟最为友爱的一位君主了。
太上皇共有五个儿子,长子宋王李成器、次子申王李成义、三子便是当今皇上、四子岐王李隆范、五子薛王李隆业。皇上登基之初,曾命殿中省尚舍局制造了一套长枕大被,与兄弟们大被同寝。每日早朝以后,皇上经常是与诸王在一起游乐,时常是饮宴、斗鸡,或是在近郊打猎,游赏别墅。在宫中的时候,兄弟五人跪拜如家人之礼,皇上临幸诸王府第时也是轻车简从,但求家人之乐。如一日不见,皇上赏赐、问候诸王的使者便会颇颇往返,相望于途。
然而,对这四个兄弟,皇上只是以声色财99lib?宝畜养娱乐,并没有给他们任何有实权的职位。尽管如此,这四个王府的家人、亲友仍成为长安城中最有权势,也最豪横无理的一群人。
薛王李隆业的舅舅王仙童是曾深得太上皇宠爱的王贵妃的弟弟,与薛王过从甚密。上元夜观灯时,王仙童强抢99lib?民女回府,逼奸不成,竟将那女子残忍地杀死了。
按说,豪强横行,在历朝历代都是常有的事,但是,这件事却在京中轰动一时。之所以会如此,有多方面原因,小民们想的是,如果京中诸王、公主以及外戚们可以横行无忌,这不但会危及到他们的财产,也可能会危及他们的性命。另外一些人则不同,这是一群任何时代都会有的夤缘侥幸之徒,他们麇集在京城之中,为的就是找门路,图富贵,如果王仙童能够免遭刑罚,或是处罪较轻,他们就会十会机敏地发现钻营的路子在哪里。
本来,王仙童的案子已经过御史弹奏,基本上应该结案了。但薛王向皇上求情,皇上竟将这案子又交代了下来,让三省与御史台重新鞫问。这也是一个相当明确的信号,皇上有意网开一面。
姚崇心道,皇上再精明,也避免不了这种每一位皇上都可能遇到的倒霉事儿。自毁纲纪,以屈其亲。这可不是一个中兴之主应有的行为。
姚崇与卢怀慎在便殿里见到皇上时,皇上与他的四个兄弟正在合奏新近从波斯流传至大唐的《胡旋舞曲》,宋王与薛王吹奏玉笛,申王弹琵琶,岐王击铃鼓,而皇上则是亲操胡琴。
姚崇与卢怀慎向皇上与四位王爷行过礼之后,宋王将姚崇叫到身前。
“姚兄,多谢!”宋王从腰间解下一只五色斑斓的玉环藏书网,递给姚崇。
宋王真不愧是一位仁厚长者,他这是在感激姚崇在张说那件事情上处理得当。见皇上微微颔首,姚崇双手接过玉环,跪倒行礼。“多谢宋王赏赐。”
四位亲王退下之后,姚崇奏道:“皇上,臣有一事不明,请皇上指教。”
“什么事?”皇上春风满面,看上去兴致颇佳。他等两位重臣坐下之后方才问道。
“前一些日子里,皇上曾降旨到三省都堂,言王公、驸马有所奏请,非皇上亲书墨敕,不予授职。近日申王府的录事阎楚圭非功非劳,只以他是薛王亲旧之故,便超拔授官,怕是有所不宜。”姚崇今天相当地谨慎,因为,如果今日之事得以成功,他的整顿朝纲的大业就会事倍功半。
“姚卿,这芝麻、绿豆大的事也要来问我?那宰相的职权是什么?”年轻人气盛,姚崇有意推翻皇上的旨意,皇上的脸色立时阴沉下来。
“此事虽小,关系却大。”今天这个头开得不好,姚崇心中产生了一丝犹疑。但他也不能就此不再提及此事,否则,皇上虽然很有面子,那他宰相的面子和权威却损失殆尽了。“皇上您想,如果每一个人都可能以亲旧之恩得授官职,那满99lib?
朝朱紫尽是亲戚、旧友,哪里还会有治国平天下的贤才?中宗皇帝朝中发生的事情这才过去几年?如今那些员外官员还大都留在京城,若不绝了这些人请诣幸进的念头,吏治的清明怕是难得实现。”
“亲王府里的一个小小的参军会引起这么多人注意?姚卿不是在暗示朕法令不一吧?”皇上的心中涌起了一丝不快。你们既然位在宰辅,就应当以大事为重,整日纠缠着这些与朕有关的小事,做出一副愚忠的样子,难道这才是君子之道?皇上不喜欢现前的这一切,尤其是不喜欢有人在他面前故意做出诤臣的样子给他看。.99lib.
不过皇上清楚,姚崇绝不是个诤臣。他太欣赏自己的聪明了,他以为凡事都可以靠着他的机智圆满解决。这一次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聪明的办法来说服朕。
眼下的情形是君臣之间最糟糕的情形,皇上与宰相的思路相左,想的并不是同一件事。此乃乱政之兆。
第十三节
就在这个紧要关头,一向不大开言的卢怀慎把话题岔开了。
“臣有一事请皇上圣裁。”与姚崇的高门大嗓不同,卢怀慎讲话细声细气,但却字字清楚。“王仙童一案臣详细地复核了一遍,又征询了刑部与御史台诸处的意见,觉得是不是由王仙童赔钱给丧主,并令其输金助边?此事关系到皇太妃和薛王,皇上也就不必再追究其刑责了。”
卢怀慎曾三任御史,虽然向来是主张“法贵宽平”,但对《大唐律》中的输金赎罪等条一向颇有微辞,这是尽人皆知的事情。今天这是怎么了?
姚崇顿时便产生了被人出卖的感觉。皇上也奇怪地瞪大了眼睛。逼奸杀人,形同恶逆,这在大唐可是重罪。而且王仙童的罪状已经鞫问明白,人证、物证具全,依《大唐律》其必死无疑。皇上要求复审的目的也不外乎是让御史和刑部给他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留他一条性命,流放远恶军州罢了。
“卢卿,你是不是饿糊涂了?”皇上问道。“王仙童能够不死已经是法外施恩了,怎么能罚金了事?”
“既然是法外施恩,一寸是法外,一丈也是法外。皇上不妨做个整人情。事关皇太妃和薛王爷,当年汉文帝的舅舅薄昭犯法,汉文帝看在薄太后的面子上,就没杀薄昭。皇上,还是家人为重的好。”
“噢,家人为重!”皇上拉长了腔调,声音中有了几丝揶揄的味道。“你们两个人给我站起来。”
皇上走下御座踱到二人近前,眼睛紧紧盯住姚崇与卢怀慎,轻声道:“你们两位老臣都精通律法。我想请教两位,身为宰辅,误导皇上以乱法,应当治什么罪?”
“皇上恕罪。”卢怀慎一下子跪倒在地,高叫:“皇上,老臣只是想倚仗与皇上的旧交,借王仙童的事讨好皇上,以求幸进。实在是别无他念。”
皇上一下子让卢怀慎给气笑了,道:“你如今身为宰相,正二品的大员,穿的却像个叫花子,回到家里连饭都没得吃。你还有什么可钻营幸进的?我就是封你个郡王,给你万担的禄米,你也改不了这个毛病。”
然后,皇上正色道:“你们不要自视才高,还把我当成个不读书的纨绔。汉文帝是没杀薄昭,他让大臣们轮流到薄昭府上去痛哭,一直把薄昭哭到自裁为止。史书上是不是这么写的?”
“皇上大才磐磐。”姚崇不失时机地奉承了皇上一句。
“你们两个人不要串通一气在我这里演戏了,有什么话最好直说。如果再这么转弯抹角的,朕只能认为你们小视于我。”
姚崇闻听此言,连忙跪倒行礼,道:“臣下绝无戏弄皇上之意。我与卢相公这是效古人嘲诙以谏。”
“若嘲诙不成,是不是接之以痛哭?若再不成,会不会给朕来个尸谏?”此言一出口,皇上就发觉这玩笑开过头了。
姚崇与卢怀慎同时免冠叩首。卢怀慎叹道:“若真到了那一步,臣早已不知魂归何处了,怕是没有机会享受这份荣耀。”
卢怀慎一向身体不好,他的话在君臣之间引起了一阵伤感。皇上亲手扶起二位老臣,道:“朕虽不敢自夸是个有道明君,但也请二位老臣日后把朕当个有理解能力的成年人看待。君臣相亲,互相信任,大唐才会中兴有望。”
“是。”
经过这一切之后,近几日弥漫在君臣之间的那种生疏感被一扫而空。姚崇在心底暗自钦佩卢怀慎深藏不露的机智,这个看上去像个乡下土佬的人竟有这等本领!这一次等于是卢怀慎把他从君臣对质的困境中解救了出来。
“事情本来不难理解。”皇上回到了御座上。“你们不要总是以耿耿忠臣自居,你们也应当站在我的立场上想一想。如果杀了王仙童,可能会父子、兄弟失和……。”
“如果依法行事,王仙童必死无疑。”君臣之间互不解理是件最危险不过的事。这种危险总算过去了,姚崇又恢复了往日的机智。“若是枉法赦免了王仙童,受伤害最深的是大唐的江山社稷。如今也许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就是找一个太上皇、申王和薛王都可以理解的理由,将王仙童正法。”
“有这样的理由么?”皇上不是不想杀王仙童。这件事他已经盘算了多日,只是,由于他对朝政还缺乏经验,他没有找到一个可以维护所有人利益的办法。
皇上自认为是个友善的人,他不但要做个好皇帝,还想做个好儿子、好兄弟、好朋友。
“这件事情有一个堂堂正正的理由:抑制外戚,杜绝请诣之途。”姚崇侃侃而谈。“皇上可以诏告天下,公布王仙童的罪行,并且不待秋决,将他尽快斩首于东市。这样以来,所有的外戚都会清楚地知道,皇上不会因为亲旧之恩而为之枉法,也就避免了外戚当权弄事的可能。另外,将阎楚圭贬出京城,使所有意图夤缘幸进者敛手。同时为诸王设师傅,导之以贤德;罢公主开府设官属之例。那时,大唐的风气必将会为之一变。皇上中兴大唐的事业就会一帆风顺了。”
一直退在一边没有接言的卢怀慎道:“现在已经是二月份了,官员的岁考与铨叙马上就要开始,全国上下所有的官员此时都在注意朝廷的动向。如果能依姚相公的建议行事,没有诸王、外戚的干预,淘汰员外官的工作就可能非常的顺利,这会为重建清明的大唐吏制打下坚实的基础。太上皇一定会赞同的。”
.99lib.“就依二位卿家的意见,过后写旨来看吧。”皇上虽然同意了他们的建议,但他的心中并不踏实。太上皇为人太过重于感情了,刚贬了张说,现在又杀王仙童,如此严厉的举措会不会引起太上皇的不快,皇上心中还没有底。
“关于营州的事你们安排得怎么样了?”重建营州是皇上登基以来第一次与外患开战,皇上不想出师不利。
军事行动是姚崇所兼兵部尚书份内的事,而且,以他的资历和经验,在军事方面他是朝中最有发言权的大臣。“营州的事有两种办法,一是诱敌深入,然后聚而歼之。现在马上就要入春了,每年春天契丹人粮草不足,必来幽州境内抢夺粮食、牲畜,我们可以布军以待之。第二就是直接攻取营州,但北方寒冷,我们的军士、马匹并不耐99lib?寒,怕是也要等一两个月之后方可进兵。臣等日前已经发函给薛讷,让他补充军械、马匹,并为他从附近各州征调粮草。不论采用哪一种方式,这些准备工作都需要一两个月的时间。”
见皇上面色不善,姚崇违心道:“近来契丹人不断在边境滋事,给他们一个教训非常有必要。”
“卢卿,你的意见?”
“先打击契丹人,然后再看奚与末曷等族人是否真有投降大唐之意。那时再考虑重建营州尚且不迟。”卢怀慎虽然话少,但句句都在点上。
皇上此时刚刚有了一些满足感。他非常地希望自己是一个太宗皇帝那样的英明君主,而不是只听从宰臣们的意见,做个点头或摇头的工具。打击契丹,重建营州是他个人的决定,能够争取到宰相们的支持,同心协力,而不是以皇上的权威一味独断独行,这让他找到了一点英明君主的感觉。
姚崇的心里也同样产生了一种非常轻松的感觉。当年太宗皇帝时是房谋杜断,才迎来了贞观之治。如今大唐朝有我姚某人在,加上卢怀慎的缜密,事情大有可为。
“还有一件事情。”召见临近结束时,姚崇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就是殿中监姜皎,这个人整日混在宫中,对皇上的声誉不利。”
“姜皎是朕私人的朋友,他只管宫中的事情,从不对朝政乱插嘴,尽管他也有参政的权力。”皇上要做个有独立见解,有判断力的人,不能别人说什么是什么。再说,这只是姚崇与姜皎二人的私怨,不是国事。“他当年举荐你为河东道大总管的事是受了张说的蒙蔽,不要再计较这件事了,好么?”
“皇上说得是。”在皇臣之间的较量中,给皇上一点胜利的满足感非常的有必要。姚崇心中很得意。
第十四节
出兵契丹,重置营州的事虽然有违姚崇的初衷,但皇上却把此事当成了头等大事。为此,主管国家军事的姚崇被忙得不宜乐乎,他只得把自己十分关心的今春铨叙官员的事情交给99lib?了新近重又回到吏部尚书任上的宋璟。
宋璟为人严正,由他在门下省复验官员的考绩迁转确是上佳之选。但是,姚崇执意要把官职比宋璟高一级的魏知古派到东京洛阳去,让他在那里负责东都的铨官工作,这并不是个明智之举。因为这样一来,魏知古的工作反而要接受宋璟的监督。
有些自以为了解内情的人认为藏书网,当年姚崇与宋璟二人同心协力整顿吏治,合作得非常顺利,这次也是这个目的。而另一些人则认为,魏知古出身于小吏,全靠姚崇栽培,提拔,才到了今天的这等尊崇的地位,不似宋璟出身清贵。所以,姚崇原本就不甚把魏知古当一回事。再有一点就是,姚崇的两个儿子不成器,现在东都为官,姚崇把魏知古派到东都,也是出于私心。
这些话很快就传到了皇上和魏知古的耳朵里,日后险些酿成大祸。
第十五节
这年五月,姚崇迎来了他就任宰相七个月来最辉煌的成就。
经过三个多月紧张有序的工作,全国上下铨叙官员的工作终于完成,通过考绩的文职官员共有二千七百三十一员,员外、检校官员一千零一十五员。这比起当年中宗皇帝时,单是京城之中就拥挤着三万多名员外官员的情形,实在是令人难以想像,也是一次极大的成功。
当然,一次便在全国沙汰了数万官员,而这些人又都是些有一定的家资,读书识字的人,而且都有些活动能力,这样以来,姚崇在民间的名声不知不觉间变得不那么受人尊敬了。
尤其是在京城长安,往年数万员外官员辇金入京,为长安城中的房产主、酒楼饭庄、行商坐贾带来了巨大的收益。使无数的裁缝、靴匠、梳须理发匠、马夫、浴馆中的侍者有了生理。也给平康坊数千名妍媸不一的歌妓带来客人,给西市上诸般杂耍玩意带来观众。
那些现职的官员,即使是最为清冷,居于号称“冰厅”的工部里的一个小小的录事,也会借着这股钻营谋干,请客送礼的风气过上宽裕的好日子。
受影响最大也最直接的却是长安城中的叫花子。据那个姓常的老花子头计算,这些员外官员一旦散去,长安人钱袋中的铜钱会急剧减少,人们也就不会再如以往那样大方地打赏高唱喜歌的叫花子了。所以,往日富庶繁华的长安城,如今再也养活不起四万一千多名大小叫花子了,叫花子头儿也面临着一个整顿内部,裁减人员的问题。
这使得有些长安人常常私下里对姚崇痛骂不已。
姚崇本人对此却丝毫没有当成一回事。
五月初三,姚崇在政事堂得意扬扬地亲笔誊写了一道敕书:“……悉罢员外、试、检校官,自今非有战功及别敕,毋得注拟。”
这是说,经过这次整顿吏制之后,正职之外的员外官会少之又少了。
“齐老弟,你看怎么样?”姚崇志得意满之情溢于言表。这也难怪,自中宗皇帝登基以来,将近十年了,谁都知道员外官员是大唐朝的一大弊端,每一个当权宰相都曾口中讲得天花乱坠,要对此事有所治理和裁减,然而,员外官员却是越裁九九藏书越多。即使是太上皇登基之后,曾命姚崇、宋璟对此有过一次大的整治,也取得了相当不错的成效,只是,因有太平公主与窦怀贞等人的阻挠,一切很快又尽复旧观。
“这道旨意一下,长安城的车马、挑夫怕是要让出京的员外官雇光了。”中书舍人齐浣与姚崇有着同样开朗的性格,也同样的多智善谋。“只是,这几万人中有不少是花钱买来的官职,让他们血本无退,怕是会闹事。”
姚崇哈哈一笑道:“这些人中大多是名利之徒,而且未曾得势,没有多大的能量;而他们相互之间又是排挤倾轧惯了的,也不会有什么结党乱政的事出现;至于说到造反,不是他们干的事,他们想的是升官发财。只要给各州郡发一道敕书,命他们严防奸宄滋事,消息传出去,早就把这些混蛋吓散了,用不着咱们担心。”
齐浣没有答言。他觉得姚崇在此事上有些过于托大了,但是,这也许正是他能够成为称职宰相的原因之一。宰相当专心于大政,至于运作中的细故,那是下级官员的事情。
突然,姚崇问齐浣道:“齐老弟,你看我这个宰相怎么样?”
“您说的是?”齐浣大致知道姚崇想的是什么,但他不知姚崇的意图是什么。
“依你个人的看法,我这个宰相比管仲、晏子如何?”
听姚崇如此无所顾忌地谈论自己,齐浣最初感到有些害怕,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要知道,没有一个为宰相的不愿人们把他比做公正无私,声名卓著的伊吾、周公。说到姚崇,齐浣认为,自他入阁以来,先后罢免了几位不称职的和与他政见相左的宰相,使政事堂内不再有遇事相互推委,以清谈度日的官员,使诸宰相的意见趋于一致,遇事相互维护,以政事为重,这是他的政绩之一。再一点就是关于吏制的整治已经大有起色;诸王、外戚敛手,请诣之途断绝;停建佛寺、道观,严禁度民为僧,避免了国币的浪费和贵戚逃避税赋;关中虽遇饥荒而市面不乱九九藏书,流民未增;北方各大都督府对朝廷重新表现出了应有的尊重,边患未起。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姚崇得到了皇上毫无保留的,甚至是有些危险的支持,这是大唐开国以来任何一位宰相也未曾享受过的宠遇。
然而,齐浣有自己的想法,他绝不愿意做一个谄媚的下属,尤其是在姚崇手下。
“管仲、晏子为政之法虽然不能在他们死后仍然发生作用,但至少毕其一生是成功的,而且其法度始终如一。相公的政策随时事而变,与他们相比,似乎有一定的距离。”齐浣这是在冒弃绝自己前途的危险。如果姚崇并不似他表现出的那么开朗大度,而实际上是个心胸狭窄的人,齐浣耗费了大半生精力赢得的地位与前途就会毁在这种毫无价值的闲谈之中。
“齐君你是个直率的人,这很好。”姚崇的面色显出了几分沉重。“我一直在想,老夫三次为相,到底能算是个什么样的宰相?”
“相公适时为政,大刀阔斧,不畏权贵,不避时议,应该算得上是一位救时之相。”齐浣讲的是真心话,因为他不想姚崇陷入成功之后的空虚与沮丧之中,朝中还有许多事情没有解决。
“好!能作个救时之相也不容易。”姚崇将手中的毛笔向书案上一丢,高声道。
“相.99lib?公确是有起大厦之将倾的功绩。”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静坐在一边卢怀慎加入了他们的谈话。卢怀慎身前的坐席上横三竖四地摆放着几十根数筹,这时他正一根一根地将它们收入算袋之中。方才,卢怀慎正在计算去年全国的赋税收入,以及朝廷的费用支出情况。结果让人相当地沮丧,国库的收支不平衡已经到了一个相当危险的地步。但是,这不是个三言两语就能解决的问题,所以,他谈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姚相公。”
“卢兄。”虽然如今世人们讥刺穷苦不堪的卢怀慎为“伴食宰.99lib.相”,言下之意是指他在政事堂中只是为了混那顿宰相的免费午饭,但姚崇在任何时候都对卢怀慎表现出了相当的尊重。姚崇心中最清楚,没有卢怀慎的淡薄名利和他所做的许多艰苦细致的工作,姚崇的朝政变革的大业不会有今日的成就。换言之,姚崇深知自己今日的威望与成功是建立在像宋璟、卢怀慎和魏知古这些人的工作之上的。
“姚相公,挽大厦之将倾这是绝大的能力。但是,一个人在这一生当中不可能总有这样的能力。治国、齐家、修身这三方面都很重要,有一方面出了问题,能力就会受到损伤。”卢怀慎讲得很慢,几乎是一字一顿。
“我听说了,近来京城里对我有很多的议论。而且,我的好名声怕是已经变成恶名了。”姚崇笑了。“但是,虽然老百姓不喜欢变化,但我们又不能不有所改变。这可是卢兄你教我的。”
“不是这件事。近来有些流言菲语,让我有些担心。”卢怀慎表情严肃,但还没有到了沉重的地步。“齐君,还是你来讲吧。”
齐浣有些疑惑地望了一眼卢怀慎,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这么回事,近来有人在议论姚相公的两位公子。”
“这倒真是个问题。”姚崇对他的两个儿子很了解,他相信卢怀慎与齐浣的话。
第十六节
当魏知古完成了东都洛阳的官员铨叙工作之后,他给皇上送上了一道秘密奏折。所以,他刚刚回到长安,便被直接召进了宫中。
“你为什么没在奏章中讲明是谁在干预铨官的事?”魏知古在奏章中主要谈的就是东都的请诣、干预之风犹盛,但他没有点出人名。精明的皇上知道,这不是他的一时疏忽,一定是有所避讳。
魏知古原本是有一个圆满的计划,打算欲擒故纵,按步就班地一步一步来。谁想到皇上是如此地性急,这也让他有些慌乱。
“回皇上,这件事关系到吏治是否能够得到整肃,臣不得不上奏。但是,这又关系到人情,所以臣有些为难。”魏知古的样子似是有些难言之隐,又有些个委屈。
皇上对魏知古这个人的印像还是不错,但多半是来源于姚崇对他的大力举荐。今日他这种吞吞吐吐的样子皇上不大喜欢,更让皇上担扰的是,皇上自登基以来还没有巡幸过东都,也许东都的情况真的非常糟。
“有什么不能讲的?”皇上已经三十岁了,他的能力已经得到了辅国大臣们的认同,同时也为他自己建立了皇上应有的威信。
“这件事情关系到姚相公的两位公子,姚彝和姚异。”
“姚崇的儿子?”
“是。这两个人在东都对臣指手划脚,而且,听说有受人钱物的事情。”
“他们都干了什么?”皇上对这个消息非常的关心。
这也难怪。皇权虽然是至高无上的,但皇上自己在早些时候由于对朝政不甚了解,而他面对的又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他必须要有姚崇这样一个人来为他主持朝政。也就是说,皇上交出了绝大部分的权力,以换取姚崇治国的成绩。另外,由于当年皇上对姚崇与宋璟的出卖,使皇上欠他们一份巨大的人情。
如今国事已经基本上稳定了下来,姚崇的业绩让人钦敬。然而,在这个时候,皇上觉得,他理所当然地应该收回一部份权力,至少也要让凡事专断专行的姚崇重新考虑做臣子应有的态度,遇到大事应当更加肯切地征寻皇上的意见,听取皇上的旨意,而不是如前一段时间那样,皇上只是个加盖国玺的人。
从皇上的角度看,这也是爱护臣子的一番苦心。如果皇上宠信一个臣子到了听之任之的程度,那会非常的危险。而这样的臣子也多半不得善终。
如何能够在皇上的权力与臣子的忠心戮力上取99lib?
得一个圆满的平衡,这就要看君主的驭下之道是否高明。皇上非常想知道他自己是不是一个手段高超的君主?
如果姚崇全力回护他的两个儿子,皇上打算给他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
这一天的晚宴相当的丰盛,皇上的四个兄弟、政事堂中的诸位宰相,还有殿中监姜皎全都有幸参加了这一盛会。
晚宴上,皇上亲自教习的左、右教坊中的乐工、歌妓表演了新近长安最为流行的胡乐与波斯、高丽等国的歌舞。若在往日,皇上此时总是表现得兴味盎然,毕竟皇上是京中少数几个精通音律的贵人之一。然而,姚崇发现,皇上今日的情绪不高,而且相当的不稳定,在酒宴间,他竟当着众人的面,将一名吹错了笛音的乐工赶出了教坊。
这在一向自许心胸宽阔,遇事冷静的皇上来讲是很不寻常的事情。
结果晚宴不欢而散。但皇上把正要随众人告辞离去的姚崇留了下来。
“姚卿,你觉得人这一生什么东西最重要?”皇上的神情很严肃,一向悦耳的嗓音也越发的低沉了。
由于今晚是那种很随意的宴会,姚崇身上穿的是一件精致的圆领长衫,衣袖又宽又短,那串著名的佛珠显眼地戴在他的右腕上。听皇上问出这种话来,再加上皇上方才的表现,姚崇的表情也郑重起来。
“依臣下看来,每个人的一生首先都是利己,然后才是推己及人。”姚崇回答得很小心。
“这话怎么讲?”皇上破天荒地第一次在便殿召见姚崇时端端正正地跪坐下来。
99lib.“利人、利己的事情讲起来有些复杂。皇上也知道,臣不是一个经学家,不会什么‘白马非马’那种辨论,只能讲一点个人的感受。”见皇上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身上,姚崇接着道:“臣年少之时,住在广成泽边,目不识书,只知射猎为事。四十岁之前,仗剑行于天下,快意恩仇,以侠者自居。那个时候,射猎是为了生活,而行侠犯禁则是为了意气,回想起来,这些都是为己。到了四十岁的时候,臣遇到了张憬藏,教臣以学,至今已经三次入阁拜相。”
讲到此处,姚崇用手捻住长髯,沉吟片刻,方道:“细想起来,臣入阁拜相为的是名。这也是为己。至于说有什么利人的事情,臣想,老臣先后辅佐武太后、太上皇和皇上,总是想做一些不是庸人所能做的事情,使大唐能够大治,国家富足强盛,百姓安乐。臣三为宰辅,日后必然在《唐书》中有传,臣想让后人觉得,臣与魏微、房玄龄等人都是有为之人。这样以来,也就不虚此生了。说到头,这也是为己,只不过,在为己的同时给百姓带来一点便利而矣。”
“那么,依姚卿的这个说法,朕也应当是利己的了?”
若是在往日,姚崇可能会适时地恭维皇上几句。但是今晚不行,姚崇发现,今晚皇上似乎是想与他谈心。所以,姚崇决定有话直说了。
“自古以来,帝王都是利己的人。”这是诗歌中的起兴,姚崇是个天才的演说家,既然要在这么敏感的问题上讲出自己99lib.
真实的想法,姚崇觉得必须要有一番精采的论述。也许,今晚是自己第三次罢相的时候了。“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四海之内,莫非王臣。大唐疆域所及,全部是皇上个人所有。所以,治国与治家一样,百姓是皇上的子女,或者是家奴,而臣不过是皇上的管家。一个人可以不爱他人,不珍惜他人的财物,但他不会故意损毁自己的财物,破坏自己的家庭,所以,皇上您也是个利己的人。”
见皇上的注意力被全部吸引住了,姚崇的话锋突然一转。“这只是帝王利己的一种表现,这是太宗皇帝式的利己。还有一种,是隋炀帝式的利己。这种利己,严格地讲并不是帝王的行为,因为,他没有把这个天下看成是他真正的个人财产,而是像一个管家侵吞了主人的家产,随时都可能被人追回。这种人没有安全感,对家产自然也就不会爱惜。任何一个亡国之君和败家子都是这个样子。”
“帝王如果要败家应该从哪开始?”皇上对姚崇的这番议论很感兴趣。姚崇这个人重时务,不喜清谈,皇上听他发这种议论还是头一次,所以,皇上有意想让他多讲一些。
“一般情况下是从任人为亲,纵情赏罚开始;继之以好大喜功,竭天下以适己欲;接着当然是帝王荒嬉于上,小人弄权于下;最后百姓揭竿而起,国家败亡,改朝换代。”
“大唐朝会不会出现这种事情?”
“也经有过几次了。”姚崇的这话可谓是大逆不道,因为,听了这话谁都清楚,姚崇指的是皇上的祖父高宗与伯父中宗,甚至还可以理解为他在暗暗讥刺还活得好好的太上皇。
皇上虽然明明清楚姚崇的所指,但他并没有动怒,他与姚崇在这一点上看法基本一致。“朕是想知道,自朕登基以来,有没有这种恶兆?特别是在任人为亲这一点。”
终于把话题引到了我的身上。姚崇暗道。但这是姚崇无法回避的问题。姚崇避席顿首道:“皇上,任人为亲的事确实存在。老臣现在仍然位居宰辅,便是明证。老臣于太上皇与皇上得登大宝无尺寸之功,却劳皇上设计引臣入京,超拜首相,这样做的原因无非是老臣与太上皇、皇上有些旧交。此可谓任人唯亲。其二,老臣拜相以来不足数月,政事堂中的功臣们纷纷获罪出京,此可谓奸权当道。其三,老臣不能谏阻皇上对声色犬马、锦绣重宝的爱好,这是为人谋而不忠。其四,老臣……。”
“算了,算了。”皇上笑了。“你不是奸相,朕还算不上是一个昏君,这一点你我都清楚,用不着过谦了。”
皇上对今天的谈话很满意。他满意的并不主要是姚崇的议论,而是他的胆量。没有人敢在皇上面前这样评价自己,皇上对此有些感慨。如果皇上不知姚崇的为人,对权谋过于用心的皇上会以为这是一个大奸大恶之人在为自己邀功取宠。
当然,由于姚崇对于皇上给他的莫大荣宠却一直表现出一种毫不在意的轻漠,这也让皇上时时感到一丝失落的怅然。
“姚卿,咱们君臣说点轻松的事情。”皇上突然将话题一转。“你的儿子们怎么样?是不是像你一样那么有才干?现在是什么官职?”
“臣有三子,两个已经成年,长的姚彝,次子姚异,都在东都洛阳。”姚崇心想,这也许才是皇上今晚真正想说的话。“只是,犬子为人多欲,而且倚仗皇上对臣的宠信,行事放肆,不知自律。”
“卿从何处得知?”
果然如此,卢怀慎提醒得再及时不过了。听皇上的口气姚崇便能判断出,他的两个儿子的不法情事已经传到了皇上这里。“知子莫若父,这种事情不用去听别人讲。这次铨叙官员,魏知古在东都主持。魏知古是臣一手提拔上来的,犬子无知,一定以为魏知古会对老臣感激不尽,容忍他们胡作非为,所以,收受钱物,为人请托谋干的事他们是做得出来的。”
这样的回答与皇上的设想相去甚远。皇上以为,姚崇一定会为他儿子百般开脱。这时,皇上至少可以挫折姚崇在朝堂之上的托大与专擅,让他有所警惕与收敛。中宗与太上皇的时代皇上身有体会,虽然天下仍是李家的天下,皇位又回到了李氏子孙手中,但人们对皇上的尊重只是停留在朝会上揖拜舞蹈上,而真正受人尊重和畏惧的是权臣与外戚,如武三思、太平公主之样的人。
皇上自觉有雄才大略,否则也不会成就今天的局面。他在重振朝纲,使大唐国富民强的同时,他念念不忘的就是皇权。作为大唐朝的皇帝,怎么能够没有太宗皇帝和武太后那样的无可争议的权威呢?这是他的理想。要达到这个理想,抑制外戚,重整边兵当然是必要的,但更重要的是宰相的权力。相权过重,皇权自然就会被削弱。
姚崇的坦诚使皇上又有了新的想法。眼下这个时候不是削减姚崇的权力的最好时机。目前大唐帝国的文治武功刚刚有了一些眉目,而这一切全部有赖于姚崇的才干,这个时候不要说是削弱姚崇的权力,只要外界有传言说皇上对姚崇的宠信有所减弱,在整个帝国都会产生深刻的影响,已经取得的成绩甚至会丧失殆尽。
好在年轻的皇上对政局的发展有着比较清醒的认识,对自己也很客观。皇上自己虽然有勇气,有才干,够狠,够大胆,但他对政事仍然缺乏经验,没有太宗皇帝与武太后那种在许多事情上高出臣子一筹的谋略。然而他有时间,姚崇今年六十四岁了,再执掌朝政三五年的时间应当没有问题,而这段时间正是皇上磨练自己,增长才干的好时机。
届时,姚崇告老还乡是必然结果,而新进的宰相就绝不会再享有姚崇的权力,当然,他们也很难会有姚崇这样的才能。
想到此得,皇上现出了满面的惋惜与同情,道:“姚卿,魏知古确实已经上奏谈及你的两个儿子。但是,你这样讲就等于葬送了你的两个儿子。”
“皇上,孽子为人不谨,自招其祸,这也是罪有应得,请皇上将其依法论处。”姚崇表现出的恳切与哀伤相当的感人。
“姚卿,虽然说是事关国法,我也不想法外施恩。但是,魏知藏书网古也只是风闻言事,并没有切实的证据,朕不好就此将他们二人定罪。我看,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吧!”
“这件事情如就此不再追究,怕是影响很大,弄不好,朝中刚刚整肃的风气会由此而变坏。还是请皇上降罪为上。”
这一转眼的功夫,倒变成了皇上为姚崇的两个违法的儿子讲情了。
“也罢。朕听说,你这两个儿子本来很能干的?”皇上有了新的主意。
“孽子只是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也。”
“那你就写封信教训他们一下,让他们改了坏毛病,接着为大唐出力就是了。”人的恶习是很难改掉的。皇上暗想。
“若皇上一定要宽恕他们,请将他们斥出东都。他们作个小州的司马也许还能胜任,即使不能胜任,也不会再闯大祸了。”
“就这么办吧!”
“多谢皇上对?99lib.老臣的关爱。”姚崇大有老怀得以宽慰之情。
“但是,还有一个难题。”皇上关爱备至的表情突然间改换出一副怒容。“魏知古这个人朕一向以为有一点才干,人也还正派。但这一次,他怎么会干出背弃恩人,卖友求荣的事来?这样的人还能用么?”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姚崇与魏知古无法再在政事堂里共事了。
“请皇上息怒。”姚崇再一次避席顿首。“这件事完全是孽子无行,这才惹出事端,魏侍中只是据实上奏,分所当为。”
“一个不入流的小吏,被卿奖掖提拔,以至于入阁拜相。他却不思报恩,反而以风闻之事构陷恩人,这样的事情朕实难容忍。我看,贬为远州刺史对他倒是个好的出路。”
“皇上,倘若皇上因臣的孽子这件小事而斥逐了魏侍中,天下人会以为皇上太过宠信老臣,这会影响皇上的英明声誉。”姚崇不停地顿首,但没有到额血长流的地步。
到了这个时候,皇上对自己很满意,对姚崇也很满意。皇上自己对这件事处理得很得体,而姚崇也没有像那些沽名钓誉的大臣们羞羞搭搭,装模做样。皇上相信,姚崇为魏知古求请是真诚的,因为他们曾是非常好的朋友。对于少年时代生长在民间的皇上来讲,朋友这个词意义重大。而姚崇也是皇上的一个朋友。
第十七节
五月二十五日,皇上通过中书省下了一道制书,侍中、同中书门下三品魏知古被降职为六部当中最没有影响力的工部尚书。政事堂中又出了一个空缺。
当然,对政事极为敏感的长安人通过这件事情也认清了形势,姚崇的地位坚不可摧。但姚崇心里并没有感到一丝的快慰之情,毕竟,一个多年的朋友就这么背叛了他,这让他很难过。就在这个时候,有那些个没眼的官员到姚崇面前献媚,意图有所收获,却被姚崇将这些人一个个地贬出了京城。
可喜的是,大唐朝终于显露出了中兴强盛的征兆,吏治明渐清平,百姓的情绪也由于年轻皇上的果敢与姚崇铲除奸恶的强硬手段而受到了鼓舞,尾大难制的各大都督府的骄兵悍将们也终于向手段灵活的中央政府低头了。
大唐开元二年六月初二,皇上将他的四个兄弟任命为大州刺史,即时出京到任。每季可有二人入京与皇上相会,以解皇上思念兄弟之苦。这以来,这件复杂得让人头痛的事情终于有了一个完满的解决。
不幸的是,到了七月份,大唐又遇到了一场灾难,前不久决定的重建营州的事情出了问题。薛讷率六万大军出檀州攻击契丹,被契丹伏兵在滦水山峡中将唐军截成数段,死者十之八九。
对于这场损兵折将的大败,姚崇心中有说不出的难过。当初他进京的时候曾以一种近乎要胁的方式请求皇上答应三十年内不邀边功。然而,他自己却有违初衷,没能尽全力谏阻皇上重置营州的打算。
姚崇心中常常在想齐浣的话,自己确实只是个救时之相,救大唐一时之急而已。
转眼间两年过去了,到了开元四年的十一月。
“我老了,活不了几天了。”卢怀慎与长安的其他人一样,忌讳讲死这个字,但他这一次着实病得不轻。
“老师不必担心,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卢从愿是卢怀慎最赏识的学生之一,他刚刚从外州赶来,探望病重的老师。
刚刚从贬所被招回京城的宋璟也来了,但一直跪坐在破烂不堪的板门边上,始终未发一言。宋璟与卢怀慎是老相识了,也是他的后辈,虽然宋璟的职位曾一度比卢怀慎高许多,但他也受过这位老前辈的奖掖与提拔。同样,如今朝中有几个忠直之臣没有受到过这位穷宰相的关照?但宋璟的哀伤并没有表现在脸上。
“宋璟,你过来。”卢怀慎讲话已经有气无力了。“李杰和李朝隐没在京里,日后你们把我的话告诉他。”
宋璟、卢从愿、李杰、李朝隐这四人是卢怀慎最赏识的四个后辈。
“你们听我说,大唐如今总算是安定下来了,但有些事情我仍不放心。”卢怀慎此时面色青黄,抬头纹已经散乱不堪了。“皇上是个好皇上,但他太年轻,即使再过二十年,他恐怕也仍然是个年轻人的心性,这一点不好改变。你们要做的事情,就是要非常非常小心地挑选在皇上身边的人,不能让奸邪之徒把他引入歧途。我和姚相公去了以后,一切全靠你们了。”
说着,卢怀慎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拉住宋璟的衣袖。“不要太鲠直,这位皇上受不了骨鲠之臣。凡事从大处着眼,只要于家国有利,不要再乎自己能不能进先贤传,必要时,耍点手段不要紧。”
“您教训得是。”两年前,宋璟只因在殿前监督杖责办事不力的官员不够严格,便被皇上贬出了京城。而实际上是因为皇上受不了宋璟那种魏征式的诤谏。
“姚相公怎么样了?”
“已经送 信去了,说是这就到。”卢从愿道。
就在上个月,人们刚刚安葬了六月份驾崩的太上皇,举国尚在服丧之中。而姚崇此时也因病重,正住在罔宁寺中静养。说是静养,朝中的任何一件大事皇上仍然派人去征寻他的意见。
姚崇的车马与煊赫的仪从进不了卢怀慎居住的陋巷,他只能由家人搀扶着走进这条泥泞破败的小巷。
“卢兄,你何必如此自苦哇!”眼前的情景让姚崇不禁老泪纵横。
长安十一月的天气,早已是天寒地冻了。而卢怀慎这位重病在身的当朝宰相,身下却没有一张价值几十文钱的犬皮,只铺了一块烂棉絮。他身上盖的是一床粗缯缝制的棉被,早已破败了,露出几大块灰黑色的棉花。
“你的病怎么样?”卢怀慎让与他相依为伴的老苍头扶他坐了起来。“我知道你病重,但我怕是要先走一步了,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这时,卢怀慎出人意料地向宋璟等人摆了摆手。“你们到外边等一小会儿。”
破草房中只剩下卢怀慎与姚崇两个人了。一阵寒风袭来,天上飘起了大雪,到处是洞的破草房根本挡不住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雪。
卢怀慎吃力地从身后拉过一张破烂的蒲草坐席,对姚崇道:“拿着,权且挡一挡。在长安,最难捱的就是冬天。”
姚崇拿着这张席子,口中不知说什么是好。
“还是说正事吧。”卢怀慎从怀中摸索了半天,取出一封奏章来。“这是我最后一道奏章了,烦劳元之代奏。”
“我一定办到。”姚崇将奏章仔细地.99lib.收入袖中。此时,他刚刚方从震惊中醒转过来。
“我这一生虽没做过什么大事,但与你在政事堂中共事一场,也算不枉此生。只是,后面的事情就偏劳元之你了。”
“卢兄尽管放心。”
“我在奏章中举荐了宋璟他们四个人,这我以前也和你谈过。如果可能,请你与我联名上奏。”
“这正合我意,我愿附骥尾。”
“朝政上的事情我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但是,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卢怀慎的目光探寻地停在姚崇的脸上。
姚崇在静候下文,没有插言。
“姚兄,你三任宰相,后悔过么?”
姚崇沉吟了半晌,坚定地答道:“不,没有藏书网什么可后悔的。”
“但是,身为宰相,一个小小的失误,就可能毁了千万人的生计。最可怕的是,有的时候自己犯了错误竟无法察觉。”卢怀慎的声音里充满了感伤,沽涩的双眼闪出两滴泪花。“往者往矣,旦愿有什么报应都应在我身上吧,可不要找我子孙的麻烦。”
“我没有卢兄的好运气。我的儿孙们都不成器。”姚崇此时只有苦笑的心情了。
两人说话间,老苍头托着一只食盘进来,盘子里面放着两只还在冒着热气的瓦钵,里面是蒸烂的黑豆。这是卢怀慎的晚饭。
“请尝一尝。”
姚崇用手捏起几粒,放入口中。在他的府邸里,这种东西是他那十几匹好马的食料。
“放上一点盐就有味道了。如果有一勺猪油浇在上面那就是无上的美味。”
终于,卢怀慎没有能吃完这最后一钵豆子,瓦钵一歪,他便逝去了。
这段史事到这里大约也可以算是一个段落了。虽然唐明皇晚节不保,但在他登基之初,确是一个开明的君主,他与姚崇、卢怀慎、宋璟等人为后人所谓的“开元、天宝盛世”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卢怀慎去世不久,多病的姚崇也罢相回家了,朝政交给了宋璟、李朝隐等人。
再后来,皇上慢慢地赢得了他应有的权威,也有机会展示他天性中喜爱美好事物的一面了。但是,从体制上讲,封建王朝中的皇上不应当有人的特征,因为他不论爱好什么东西都是危险的。爱好美好事物,当然离不开宝器、锦绣、美色与游乐,将国家导向侈糜与虚弱是必然结果。
再到后来的事情,每一个爱好历史的人都清楚,就是可怕的“安史之乱”,但那是另一段史事了,那时的唐明皇也不是这个时候的皇上了。
第一节
这是唐玄宗开元六年(公元718年)正月。皇上在新春刚过不久便发布了一项诏令,禁止使用粗劣钱币,铜钱重二铢四分以上的方可流通。一时间全国震恐,两京人心浮动。
“咱们先说好了,我可不想要什么羽林中郎将,或是什么卫尉少卿之类的蠢货。我的傻姐姐们嫁给他们,日子过得跟掉进粪坑里一样,活得有什么意思?”
金仙公主再过一个月就十八岁了,她是睿宗皇帝的第九个女儿,人称“九公主”,也是这大唐朝中唯一一个胆敢恃宠当面顶撞当今皇上的人。
“皇上?三哥……?”九公主适时地将玩笑式的强硬改换为哀求与撒娇。“您再给我一个月,到我十八岁生日的时候,如果我再找不到人,就听凭您指婚。”
“但是有一样,你别再像十五岁那年,弄个玩幻术的波斯小子进宫来。”年轻的皇上也不过三十六岁,他竭力忍住笑意伸出了右掌。兄妹二人三击掌,算是赌誓定交了。
把守掖庭宫西门对于值宫门的右千牛卫来讲,可不是个什么好差事,那里住的都是年老的宫女和被抄没入官的官宦女眷,既没有油水,也没有升发的前途。但林松之却认为自己很幸运,能谋得这么一个差事也不容易。
林松之今年二十一岁,眉目俊朗,身体健壮,是个角力高手,来到右千牛卫之前,他曾在负责长安东城治安的左金吾卫中做过一年多的暗探,虽然他的相貌、身材在金吾卫这支讲究仪容99lib?的警卫部队中都是出类拔粹的,但他仍然没有可能成为正式的,可以上街巡视的金吾卫兵士。原因很简单,因为他穷,他筹办不起金吾卫必须自备的华丽的装备和昂贵的马匹。
昨夜下了一场小雪,此时宫门大开,天色将明,而林松之的脚趾却痛得要掉下来了。
千牛卫的薪俸比金吾卫略高些,虽然没有马匹,却给了置办军装的钱。然而,林松之首要的任务是养活老母、弟弟和妹妹,所以,他便没有钱给自己买一双兵士们常穿的乌缝六合靴,而是用一双单薄的布靴充数。
“林穷之,今儿个又捡到什么宝贝了?”一小队兵士从林松之把守的庭院前走过,为首的咧开大嘴拿他开心。虽然千牛卫不比金吾卫全部是由两京高官、富豪子弟组成,但林松之的贫穷在这里也使他受尽了众人的歧视。
林松之停住了跺踏取暖的双脚,目光平静地在众人嘲弄的表情上扫了一眼。贫穷就是罪恶,这是大唐朝一位开国元勋的感叹。林松之不想与这些人发生冲突,他绝不能给人借口将他赶出这里,这是他唯一可能改变贫穷生活的途径。
见林松之没有答言,那为首的四下里望了望,发现没有人在附近,便凑到林松之面前,口中臭轰轰的热气直扑过来。“穷小子,装什么高贵样?你以为有人丢给你点东西你就要成驸马爷了不成?说不定是个丑八怪的缝衣宫女动了春心,要么就是你撞上女鬼啦,哈哈……。”
这不是在长安街市上,你不能动手。林松之暗暗告诫自己。
大约在林松之将要下值的时候,他又在院中的雪地上发现了一块杏黄色的帕子结成的小包,里面是一枚价值不菲的金步摇,这已经是近十天里的第三次了。他捏着小包茫然四顾,找不到物主。
这院子早已废弃了,没有宫女居住,他也无法上交,当他将第一次捡到的首饰交给中郎将时,他得到的是一阵恶意的,似是经过经心排练的嘲弄,使他无地自容九九藏书。
“嘿,小子。”宫墙上面有个清脆的声音唤他。林松之向上望去,见墙上有两个青年男子向他招手。“快把梯子搬过来,让我们下去。”
“你们是谁?”掖庭宫里怎么会有男人?林松之对宫中之事知之甚少,他有些想不通。
“少费话,拿了咱们的钱,就得办事。”一个俊美的少年讲话又快又粗鲁。
“这是你们的东西?”几个小包裹出现在林松之的手上。
“你个大呆瓜,这天上能掉下钱来么?”
林松之没有再与那二人讲话,手臂一挥,几个小藏书网包裹便像几只惊恐的小鸟,飞过高高的宫墙。他转身离开了,留下那少年兀自在那里尖叫。
第二节
这宫中的事谁也说不清楚。等林松之走出中郎将的官厅,他已被解下了腰间的千牛刀,重又变成了一名老百姓。
“你是个不长脑袋的混蛋。”中郎将是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也许是因为激动而面色发紫,但林松之在他脸上看到的却是街市上常见的那中外强中干的恐惧。“你以为你是谁?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你想死是你的事,别带累别人。”
到事情结束,林松之也没有弄清自己犯了什么过错,以至于被砸了饭碗。
“嘿,姓林的小子。”掖庭宫西门外是宽阔的安化门大街,在宫中见过的那两个少年正歪着脑袋盯住他看。
“喂,没带着耳朵吗?”见林松之只瞧了他们一眼便要从身边走过,讲话粗鲁的少年横上一步挡住了他的去路。
如今不再是官兵了,林松之一时还没有找到自己的身份,是当初可以横行霸道的金吾卫暗探,还是顽皮的市井少年?
“不想挨揍就躲远点。”林松之发现自己如今什么也不是,在千牛卫中忍耐多日的怒火便直往上撞。
“别不识抬举,我们哥俩儿是来帮你的。”讲话的少年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眉目如画,皮肤白晰细嫩,端正而偏于瘦削的鼻梁,嘴唇薄薄的抿成一条线,看上去又顽皮又精明。
见林松之露出困惑的表情,那少年笑了。“给你个活干,嗯,就算是咱们的家将吧,怎么样?”
讲到这里,不知怎么了,那少年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患得患失的神气。“不讲话就当你答应了?”少年又道。“我有一件事得先弄清楚……。”
“什么?”林松之越发迷惑起来,只觉得心中的怒意在升腾。
“你有没有什么分桃断袖之好?”那少年像是突然感到有几分好笑,又不愿笑出声来,便提起袖子将口鼻掩住。
林松之终于压住了怒气,一个走投无路的穷人没有发火的权力。“我也有一件事想先弄清楚。”林松之突然伸出手来,灵巧地捏住那个促狭少年的面颊,低声道。“你们是人还是鬼?”
少年的脸颊上被捏起了一片红印,但他既没有惶惧,也没有发怒,只是吃惊了一般,睁大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张着嘴巴却讲不出话来。
“既然不是鬼,我可以给你们干事。”这一次轮到林松之笑了,然而,他心中却在纳罕,以这少年方才的粗鲁劲儿,不会因为这一下而吃不消。“现在说正事,给多少工钱一天……。”
那少年自称名叫“九郎”,姓李。另一个少年却有个奇怪的名字,叫“小钮子”。当他们横穿宽达百步的朱雀门大街,向东市走去,三个人已经言笑靥靥了。
这伙人的老大名叫高天成,脸瘦瘦的,却肩膀宽阔,两臂粗壮。.99lib.这是那种典型的戍边兵士的身材。
房中共有六个人,五个身穿厚实的羊皮短袍,脚蹬暖和的厚底缝皮靴,围着一个身穿蜀锦棉袍的人,听他讲话。
正月里,长安的天气能冻死人,可这五个死囚却不肯在房中生火。穿锦袍的人早已不住地往下淌清鼻涕,他只想早一点把事办完,坐藏书网进暖和的马车中赶回城里。
“这是五十缗,点点收起来。”他奶奶的,若不是自己千里跋涉,这几个死囚早就在伊吾郡身首异处了,如今却要把他们当人,还要谈99lib?条款。
一缗是一千文铜钱,五十缗在小户人家可是一大笔钱财。
高天成啪地一声用手中的马鞭击退了四只贪焚的脏手,伸手提起钱袋,将里面的铜钱抖落在絮布坐席上。他没有去摸那些冰凉、结实的铜钱,只是用严厉如冰的目光扫视了一眼跪坐在一旁,粗糙的大手紧张地纠结在膝前的四名同伙,这才将目光停在来人虚胖的脸上。
“这是咱们的饭食钱,是不是?”高天成的声音一板一眼,虽然语调生硬,却是地道的长安官话。“咱们的工钱呢?”
来人从袖中摸出一块雪白的细布手巾,小心地擦了擦通红的鼻子,道:“这个没什么可担心的。宋王李成器家财无数,关键看你们是不是那块料,只要把事儿干成了,还用愁钱?官也有得做。”
几乎每一个大唐人都知道,宋王李成器是当今皇上的长兄,是个原本应做太子却没有那个福份的人,否则今日该当他是皇上。
见自己的话在高天成的面容上没有引起什么反响,他又道:“宋王派我救你们出来,为的就是干成这件大事。如果你们想要钱,正月十五上元节,只要事情成功,王爷答应赏钱五百缗。”
高天成的表情仍是冷冷的,他用手指揪住右眼下面的一撮黑毛,似是在斟字酌句地琢磨他要讲的话。过了半晌,他的面色平和了下来,客客气气地商量道:“从伊吾郡到这里几千里,在那里,我们兄弟是死囚,但到了这里,托您老的福,我们是自由人了,是吧?”
混蛋!你们袖里揣着我给弄来的引票,你们现在想到哪去都行,只是你们没有钱。来人笑了笑,没有言语。
“既然您老让我们去杀人,就得把我们兄弟当成这一行里的师傅,不能当叫花子。是吧?”列坐一旁的四名同伙对高天成讲斤两的手段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还是把账算明白的好,我们可不想白忙活,您老也不想空跑西域大漠一遭。”
最后,高天成松开了脸上受尽折磨的那撮黑毛,总结道:“一句话,一千五百缗。”
天哪,要发大财了!四名同伙恍若梦中。
第三节
“看见了没有,这就是小号,开源记,我开的买卖。”九郎的脸上有一种献宝的欢快神情。
这家波斯邸林松之在当金吾卫时听说过,虽不是东市上数一数二的大商号,但却是买卖做得最活跃的几家之一,可是,就林松之所知,这是一伙波斯胡人的生意。
“说你有几个钱我相信,但说这开源记要是你的,那我就是左金吾卫大将军。”林松之可不喜欢上当。你小子虽然衣装华美,但也跟我一样,是用两条腿走到东市来的,不像这么有钱的样子。
“哟,主家来了。”一个高高瘦瘦,一绺山羊胡须翘得老高,看样子至少也得七十多岁的波斯人出现在门首,他身上是一件闪闪发亮的丝质胡袍,脚上的中原式样的丝履却翘起一对尖尖的鞋尖。“我还说哪,主家每日早早就到了,今天这样的大日子,不会错过。”老人的脸上堆满笑意。
“老胡儿,这是我……。”九郎用手指着林松之,口中却顿了一顿,道。“这是我的朋友,日后跟咱们一起做生意。”
“荣幸之至。在下贱名胡贝尔,主家却从不叫我名字。”胡贝尔的长安官话讲得相当的地道,没有大多数波斯商人那种改不了的西域羊肉腔。
“不敢当。”林松之叉手还了一礼,却没有接九郎的话茬。只一转眼间,跟班变成了合伙的主家?林松之不想受人捉弄。
这样的大商家林松之是第一次来,走过两进的院子,便是账房和主家休息的地方。房间并不算很大,看上去有四十铺席大小,里面没有中原人常用的坐席、凭几和书案,而是十几张胡床与高几。胡床上已坐了七八个老少不等的波斯人,见九郎进门,便都站起身来,用右手抚住左胸,将头深深.99lib.垂下,而后,又一个个脸上笑嘻嘻地像中原人一样叉手施礼。
“先把话说在前头,免得你们觉着不上算,我这个朋友跟着我分红,不占你们的利钱。”九郎大模大样地坐进正中间的那张宽大的胡床中,两只穿着香牛皮软靴的小脚极有教养地交叉在一起,脚尖轻巧地支在地面上。
众胡商和气地点了点头,全都饶有兴趣地盯着林松之看,但接下来的谈话,林松之几乎一句也听不懂了。虽然这些胡人南腔北调地讲的都是长安官话,但讲的内容显然是一种黑话,林松之能看得出,这不是在议事,所有的人都是在低声下气地对九郎讲话。
见林松之眉间微蹙,九郎伸过手来在他的手臂上轻轻拍了两下,面上显现的是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长者的关切,只是他那严厉的薄唇不愿配合这种和善,依旧很紧张的样子。“他们在谈去年的收入,还有就是皇上刚刚颁布的禁行恶钱的法令。”
“我不想听什么合伙之类的事,我是你的跟班,不是合伙的主家。我虽然穷,但你别笑话我。”林松之终于讲出了自己的想法。他暗自告诫自己,出了千牛卫,他就再不能小心拘谨地过活。人活得像条虫,还不如死去来得痛快。
“我在这个商号里也没有本钱。”九郎灿烂地笑了,他的笑容像个姑娘,要多迷人有多迷人。“咱们俩个吃的是干份,也就是凭本事拿钱。刚才他们把账算了出来,去年末季的三个月里,我该得的就不止一千缗钱。”
“不对,”林松之固执地摇了摇头。“我对他们没有用处,我……。”
“你错了。”九郎似是又要伸手把住林松之的手臂,却中途迟疑了一下,瞳中一直令人炫目的光芒突然间缩短了许多,好像是染上了几许羞怯,面颊上也飞起一片红云。“你对他们可能没有用处,但是,对我有用……。”
林松之将双臂抱在胸前,下巴抵住胸口,很为他的自尊而难过。然而,穷人应当有自尊么?似乎人们已经不再有这样的信念了。
小钮子送茶过来了,细白瓷的茶盏放在了高几上,小钮子用身体遮住众人视线,拿手肘意味深长地顶了林松之一下。
什么?林松之的目光在问。他看得出来,这小钮子是个与他相似的人。对于同样出身的穷人,林松之多少还有几分信任。
小钮子撮起多肉的小嘴,向九郎扭了扭。
地炉里终于生起了炭火。由于堆了过多的木炭,以至于燃起了腾腾的火苗。“他奶奶的,这还不如干树枝子好烧。”弩手伏下身去,像个大蛤蟆一样趴在那里拨弄着炭火,露出了两条像蛤蟆一样粗壮有力的大腿。
火上架了一只巨大的沙锅,突突地喷着热气,一股肉香飘散开来。
“打酒的怎么还没来?”早上收了五十缗钱,五个杀手的日子立刻便不同了。久戍西域的兵士们都是好厨子和大酒鬼,沙锅中的肥羊肉还没有烧烂,一坛好酒便被吃光了。“去找找他,顺便带一捧枣子回来烧肉。”高天成抓起大约十几文钱,向奉命买枣的同伙丢了过去。
有钱的感觉就是不一样,但却不能像波斯佬那样奢侈。高天成笑了,而且笑声越来越大,以至于被哽住了喉咙,流下了眼泪。
炭火总算是转成了白炽的颜色,弩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在脸上留下了一抹炭灰。他的目光又回到地炉边的两张长长的楸木弩翼上。
由于天寒,木板中的潮气很难被赶出来。弩手双手捧起最长的一块放在耳后,他不是在听,而是用耳后敏感的皮肤来感知一下木板干燥的程度。
在冬天里造弩,真让人笑掉了大牙。这怎么对得起我这手艺?弩手口中嘟囔着,但手上却没有停下来。在大唐,唯一禁止百姓携带的兵器只有弓箭、弩矢两种,所以,要干成那件事,弩只能就地来造。
对自己的手艺,弩手有信心,高天成也没得话说。这是一门非同寻常的手艺,他九九藏书与铸造刀剑的工匠不同,有的刀剑虽是名师所铸,却从未真正地见过人血。然而,却从没有听说过,有哪一张弩没有被用来杀人或猎兽,听说过么?没有。
煨在火边的鱼脬胶已经溶溶地再没有一个气泡浮上来。这是弩手个人的珍藏,一张好弩,关键在胶。这块鱼脬胶是他用整整一匹帛从一名新罗人手中换来的,真正的马哈鱼鱼脬胶!契丹、新罗人之所以弓弩强劲,关键就在这马哈鱼的鱼脬。大唐没有这种东西,中原人用的多是臭气烘烘的牛皮胶和驴皮胶,制成的弓弩逢天气阴雨反潮时,只能挂在火边当供品,否则便会胶开木散了。
“老大,你说这宋王李成器肯不肯给咱们一千五百缗钱?”弩手已经胶好了两张足足有九尺长的弩翼。每张弩翼用了五支强劲的柞木撑,木撑的两头是柔韧的水牛角,九九藏书一块块服服贴贴地与弩翼胶在一起,又用湿牛皮绳将它们捆扎整齐,被平放在离地炉不远不近的地方烘干。
“一千五百缗是咱们狮子大开口,但是,如果事情成功,他就顺理成章地当了皇上,这大唐江山值多少个一千五百缗?”高天成虽然笑着为弩手打气,但他心里却没有把握。自接了这买卖之后他就有所怀疑,有人阴谋弑君不假,但却不会有人愚蠢到这个地步,事情还没有办就先把自己的字号打出来。谋逆的主谋是可以到处宣扬的么?
天又下起了雪,雪花不紧不慢地飘下来,很闲适的样子,没有风。
门哐地一声被撞开了,出门买枣的人冲了进来,脸上流着血。“咱们给人跟上了,快走!”
“老四呢?”
“死在酒铺里。”那人一跃跳过地炉,向后门冲去,匆忙中还没有忘记掮起弩手的两张弩翼。
这就是作过边兵的好处,虽然身处险境,却不慌乱。另一个人迅速收拾起几个人的随身兵刃,弩手将已经装好弩机的两支长达六尺的弩身扛在肩上,左手小心地提着那罐鱼脬胶。
“老大,走吧!”他便从后门冲进雪中。
高天成比他们来得沉着,他将佩剑像倭人一样斜插在腰间,把那五十缗钱系在背后,向房内看了看。
没有信件、字板之类的东西。但是,地上有弩手留下的木片、牛角,经验丰富的公差由此可能会发现他们在干什么。他从地炉里挑出了几块燃得正旺的木炭,丢在棉絮坐席上面。很快坐席就会引燃地板,地板烧毁木柱,那时,这房子便面目全非了。
第四节
长安城分东西两城,各有一个官设的大市场,在东城的叫东市,在西城的那个自然就叫做西市。东市地处城中最好的地段,占地两坊,东西南北各六百步,四面的街道宽一百步,是大唐朝最大的市场之一。市场四面各开二门,纵横成井字内街,商家四面立邸,号称货财大行二百二十行,而散号还有多少则只有专司其事的东市局能够弄得清楚。
九郎的开源记在市内的东二街上,占了九间铺面。从货行里出来,九郎抬头望了望天空,转过头来对林松之道:“林兄,要下雪了。”
“不敢当。”林松之仍然放不下对这个来路不明的大财主的戒心。
九郎的原本就冷峻的粉脸上露出了几分不快。“这不过是个称呼。我辱没你了不成。你这个人可真是别扭,让人一点也不痛快。”
“这一点还请你见谅。”林松之想透了他与九郎的关系,他大约是想要个帮闲,或是骗人的帮手,只是自己没有这份歪才。“在下一向是个穷小子,凭本事吃饭,白来的好处我不想沾。告辞。”他客客气气地向九郎与小钮子一拱手,便要转身离去。
“等等。”小钮子温热的小手随着九郎的声音轻轻地将林松之拉住。
九郎将一只手指放在腮边,沉吟片刻,脸上突然又浮出那种灿烂的笑容,双手相叉,向林松之深施一礼,道:“这位兄台,在下李九,人称九郎。今日有缘识荆,真是三生有幸。”
对于林松之,他知道九郎这是在干什么。在大唐,当两个好朋友不幸发生龃龉的时候,聪明的人就会选用重新订交的方式。
“幸会,幸会。”林松之叉手还礼,内心里对这个时而粗鲁,时而温婉的少年多少有了几分好感。“但是,别再因为我穷而取笑我,这个我受够了。”
从东二街向北三百步便是东市北街,九郎一招手,有两个汉子牵了三匹马小跑过来。
“我不把你当穷人,”九郎正色道。“你也别把我当富人,咱们暂时只是那种极简单的朋友?”
见林松之面色平和下来,他又道:“是朋友就得给朋友帮忙,你跟我出城一趟。”
出春明门不足五里,三人来到了龙首渠边的一座废园。自隋朝建都长安以来,城东龙首渠边不知建过多少豪华的庄园,然而,其中许多处随着主人家的衰落而破败了。
这座废园占地很大,许多人在空场上忙碌着,场地中间,三座像模像样99lib?的熔炉立在那里。林松之他们正赶上出铜的时候,四头牛拉着巨大的坩锅,喘着粗气向他们走来,只是里面的铜液颜色不对。林松之小时候在铸匠手下帮过忙,他知道,这是因为铜液里掺了太多的锡与河沙。
“怎么样?”九郎神采飞扬。“这就是咱们一本万利的买卖。”
见林松之面色不善,他忙道:“得得,是我一个人儿的买卖。”
“我不想跟违法的事沾边。”林松之有些替九郎担心。他用力摇了摇头,九郎与他有什么关系,这少年明明是个胆大妄为的罪犯,为什么要替他担心?但他仍禁不住心中惴惴不安。
九郎双手在背后交握,脸儿微微扬起。“这气味,这热气,有多好,多么激动人心!”瞟了一眼满面不屑的林松之,他又道。“你的担心没有必要,别人干这事违法,我干这事却毫发无伤。”
穿过忙碌的人群,后面的院子里满是各种年龄的妇女,她们在挑捡新铸的铜钱。九郎抓起一把,用两指捻起一枚递给林松之。“你不是干过金吾卫么?看看有什么问题?”
钱文是普通的“开元通宝”,只是极粗糙,捻在手中也很轻。“虽是私铸的,但街面上这种钱很多。”林松之道。
“想长点学问么?”九郎笑问。他拉着林松之的手臂从院中向外走去,缓缓道:“这开元通宝是高祖武德四年开始定的制度,一直沿用至今。你看我这钱炉,根本比不上当年高祖、九九藏书太宗用来赏功臣的钱炉,那时,赏一炉钱就是上千缗,我这一炉不足百缗。”
突然,天上飘起大片的雪花,这雪湿润,松软,大朵大朵地可爱。九郎拉起风帽戴在头上,没有进房中避雪的意思。“我想,自从有铜钱的那一天起,就有人私铸。只是,古人私铸铜钱,总是想要与钱范相近,以求能够顺利流通,所以,像我现在铸的这种排斗沙涩钱,老百姓称之为‘沙壳子’,那个时候没有。”
“为什么钱会变得这么烂?”林松之不由得被九郎的话题吸引住了。
“因为贪婪。铜钱容易保存,不像布帛会被虫咬火烧,所以,皇上的太府要存上等铜钱,官绅富户也要存好钱,而铜又少,官铸耗财,所以,百姓们只能用这种私铸的烂钱。当年,有过这么一件事,官家因为烂钱太多,便下诏用好钱来兑换,一个好钱换五个烂钱。你猜怎么着,百姓们全都把烂钱藏起来,等开禁了再用。”
林松之家境贫寒,能理解这种事。
“武太后的大周朝,因为没有办法,干脆宣布烂钱可以通用。这下好了,天下烽起铸钱,以至于在乡下连只铁锅也找不到,全都被铸成钱了。到后来,竟然裁皮糊纸当钱,你听说过么?”九郎像是在讲故事,笑容很甜,林松之却听得毛骨耸然。
“今年皇上又要禁恶钱。”
“会怎么样?”
“谁又能知道?”九郎像是有些感慨。“过去,人人都讲我聪明,有本领。我一直想找个真正的朋友问一问,像我这样弄钱,算不算有本领?”
林松之将双手笼在单薄的衣袖中,哈哈一笑道:“你这可找错人了,在我家里从来没有超过一百文的钱,我不知道有钱是什么感觉。”
“那么你是我的朋友么?”九郎双目殷殷,内中是极度的孤独。
“你把这桩弥天大罪抖落了给我,我不想当你的朋友,就只能到官府去举报。”林松之的脸上第一次挂起了和熙的笑容。“算了,我就吃点亏,交你这个损友。”
“真的?”九郎露出了惊喜的神情。
一阵人喊马嘶,一群官兵踩着薄薄的积雪向废园的方向奔来。
“有人出卖你了,快跟我走吧。”林松之没有想到,这个新交的朋友这么快就给他带来了麻烦。
九郎一动也没有动,兀自立在雪中望着这群官兵。官兵的车马杂沓着来到庄园门前,却奇怪地对园中的铸钱炉视若无睹,径自向龙首渠边奔去了。
“他们是去抓铸钱的私贩。你看水上的木排,就是他们。”
林松之吃力地透过雪幕,望见远远的水中散落着十几只木排,与渔人不同的是,那木排上不时地冒出灰黑色的浓烟。
“那些人在倒锡钱,里面一点铜也没有,上市没几天,钱上的字就磨光了。”九郎慢慢地转向林松之,轻声道:“我知道你心里有事,被一个罪犯缠上的滋味当然不好,不过没有关系,明天我带你去看看我怎么花钱。”
锦衣胖子见到高天成时大吃一惊,“你怎么找到我的?”
“别问这种废话,不弄清你的底细我们兄弟还不让你耍了?”高天成粗壮的大手钳住胖子的手腕,斜插在腰间的剑柄抵住了胖子的小腹。“我们死了一个兄弟,是不是你干的好事?”
胖子一下子跪倒在地上,“上苍可鉴,我没做任何错事。”对这些西域的亡命之徒,胖子可不敢大意。“你们又安顿下了么?住在哪?”
“少费话。我们干活,你出钱,问这么多干什么?”
“我怕不好找你们。”
“用不着,我们会来找你,而且,如果拿不到钱,我们还会找到你家。”高天成的脸上一下子凶光大盛。“我会杀了你的全家,现在,我想看看我们的那笔钱是不是牢靠。”
地上的雪已经很厚了,两个人骑马来到开源记时身上厚厚地积了一层雪衣。
“哎哟,九郎,这几天我总惦记着您哪。”胖子向一个身材不高,相貌俊美中带着几分冷淡的少年施礼。
“老何,大雪天你都肯跑出来,肯定有好买卖。”九郎揶揄道,同时瞟了跟在胖子老何身后的那人一眼。
林松之没有见过胖子老何,但跟在老何身后的高天成引起了他的注意。以他在金吾卫中那浅薄的经验,也能在此人身上嗅出一种过分警觉的紧张味道,这是那种真正十恶不赦的大恶棍身上才有的气息。
高天成双脚微微地向外撇开,把脚跟站得稳稳的,剑柄斜斜地从腰间指向胸前,手臂微弯,双手虚握,目光一一扫过这房中每一个人的双眼与肩头。他比在战场上面对凶狠的突厥人时还要紧张,他这一生中从未与眼前的这类人打过交道,房中可能对他构成直接威胁的只有九郎身后的那个高个子年轻人,两人的目光一碰,似是撞出一声响。
九郎上下打量了一下高天成,被他紧张的神情逗笑了。“哪弄来这么个生坯子!”
胖子老何存在开源记中的钱足足有两千缗之多,这让高天成有些放心了。回到飘着雪花的大街上,老何踮起脚尖,附在高天成的耳边悄声道:“你看见那个九郎了么?他是开源记的主家,也是宋王李成器的……。”
“什么?”高天成这一次当真是吃了一惊。京城里面真是什么怪事都有。“那人也参与了这事?”
“我可什么也没讲。”老何故做高深道。
第五节
开元六年正月十二日,九郎早早来到了开源记。
今天一早,中书省颁布诏令,为稳定由于禁行恶钱而动荡不安的长安市面,请皇上出太府钱两万缗,以平价购买百姓积压而官中可用的物品,并且鼓励官员提前借支官俸,以促使商业重新繁盛。
九郎早在几个月前就在为今天这个诏令做准备,这样以来,他可以将他在入冬前低价囤积的大批木材平价卖给将作监,将制造铠甲必须的生牛皮卖给军器监,而堆于城外的几千车马料也会在尚乘局卖个好价钱。
九郎自从出生便什么也不缺,然而,等他长大了些才发现,钟鸣鼎食使他缺少的东西很多,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没有成功感。在东市做生意给了他极大的满足,他有这方面的天份。
谁能早早地判断出皇上会禁行恶钱?不拉关系,不耍手段,只凭聪明劲?放眼长安两市,只有我一人,而这就是才能,九郎对自己评价颇高。
每天一大早,与其它的波斯邸不同的是,这里仿佛是中央三省的官衙,店中的胡商们抱着账簿前来向九郎请示,便宛如郎官们抱牍入阁。九郎踞坐于胡床之上,手批口示,众胡商个个俯首贴耳,并不时地对九郎的决断恭维几句,这使九郎如坐云中而又不失清醒。
痛快!
林松之来了,还是穿着昨日的那件旧棉襦,手中提着一只巨大的熟牛皮钱袋。一见他的脸色,九郎便知道事情不好。他向林松之一摆手,道:“请稍待片刻。”他可不想在众胡商面前丢面子,这些人对他太重要了。但他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牵就林松之,尤其是牵就他这一身“穷毛病”。
公事办完了,房中只剩下九郎与林松之。九郎面上笑嘻嘻地在林松之身边坐下,心中却是惴惴地。
“这是什么意思?”林松之踢了一脚地上的钱口袋,口气生硬。
“你昨天讲过,咱们是朋友。”九郎决定与林松之讲道理。“朋友有通财之谊,再者说,这不过是你预支的红利,或者是工钱。”
“抱谦,九郎。”林松之是个固执的穷光蛋。“我是想把你当朋友,但你这样做并不是把我当朋友,朋友不是用钱买来的。”
“朋友有许多种交法,你来帮助我,我用钱帮助你,这不是一种正常的交往么?”九郎觉得自己很有道理,只是林松之的脑袋不开窍。
“我没有什么能帮你的。”林松之当真感到某99lib?种屈辱,同时为自己的贫穷与无能为力而羞愧。“你出这么大笔的工钱,我却没有这么大的本领,所以我有受污辱的感觉。”
“那因为你是个没脑子的混蛋。”九郎突然发怒了,一张粉脸胀得通红,声音也高亢尖锐起.99lib?来。“自从我找到你的那一天,你就跟我闹别扭。你以为你是谁?我非得趴在地上求你不成。别把你的穷骨气当命,我不信这一套。我问你,如果我现在一无所有,身上又冷得要死,有肯不肯把你这旧棉襦送给我?”
“这有什么不肯的,我当然会送给你。”
“那你就是个瞧不起人的,有棉襦的大混蛋!你难道因为我冷就瞧不起我么?我冷但冷得有骨气……。”
九郎的这番话虽有些狡辩,但确实触动了林松之。
“来人。”九郎取过一件狐皮大氅披在身上,叫道。“把这袋钱给他送家去,他再不要就倒在大街上给乞丐。”
林松之终于从胡床中站了起来,道:“好吧,这钱我收了,现在咱们走。”
“干什么?”
“干活还债。”两人大笑着走出开源记。
长安南城的通轨、归义、常安等十几个街坊是贫民区,在那里居住的是比林松之还要贫困的穷人。
昨夜下的一场大雪,给这片贫困的街区更蒙上了一层悲惨的气氛。林松之骑马走过这一地区时,心中很不是滋味。在他成为金吾卫暗探之藏书网前,他家就居住在这里。而如果不是遇上了九郎,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再次回到这个凄惨的环境中。
整个通轨坊中只有两处还算像样,但也早已破败的建筑。九郎的粥场就设在其中之一——隽公庙的山门外,今日这里人山人海。
“看见了,我的那些钱就是这么花的。你当我是贪心的老财,想积座钱山么?”九郎心情欢畅,话也多了。
“九郎来了。”突然众人发一声喊,便齐刷刷地在地上跪了一大片。
“罢了,起来罢,等一会儿给你们发新棉衣。”九郎笑靥如花地瞟了林松之一眼,便催马进了山门。
山门内山一样堆积着一大垛棉衣,林松之拿起一件看了看。这些衣服看上去像是新的,但总给林松之一种半旧的感觉。
蜂拥而上的穷人仿佛是一群饿虎,挤在前面的是上百名形貌凶恶的汉子,林松之识得,这是京中最难缠的乞丐。这件事有些不对了,他知道,这些乞丐结成团伙,在东西两市和寺院道观前行乞,每日收入颇丰。他们可不是穷人。
果然,这些家伙挡在人群前面,取过棉衣后很快就又挤了回来。真正的穷人很少能得到九郎的这份恩惠。
突然,林松之觉得眩光一.99lib.
闪,是有人远远地在盯着他。这是当暗探练出的本领,只是这个时候,除了难缠的九郎,还会有谁对他感兴趣?
林松之的目光从人群的一侧.99lib.扫视到另一侧,又折将回来。自己眼花了?这时,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出现了,那人跟在人群的后面,完全没有贫民们的那种焦急,只是躲在人群背后向他偷窥。
这人昨日与老何到过店里。在长安城中,经常能见到那种衣饰普通,却可能极富家财的大富翁,但这人不是,这人身上有股子邪恶劲头。
林松之绕过人群,悄悄地向那人靠近。只见那人的瘦脸上双目一亮,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九郎出现在山门前。
他的目标是九郎!虽然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林松之知道他尽责的时候到了。
林松之骑的是九郎给他准备的一匹昂贵的突厥马,他不时地用手揽住马缰绳,免得这种跑短途的马向前冲。前面那人骑着一匹瘦小而结实的川马,正不紧不慢地向北而行。
九郎那里布施棉衣的事已经散了,与林松之他们同路的有许多是怀抱棉衣的乞丐。穿过了西市,前面那人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却有一件事吸引住林松之的注意,在西市北街的一个小铺面前,一群乞丐挤在那里,从里面出来的人手上的棉衣全都换成了一串串铜钱。一个蓄山羊胡子的波斯人站在门前,得意地望着这一切,这人正是开源记的管事胡贝尔。
九郎的善心落得的是这么个结果,这群波斯胡人勾结起来在骗九郎的钱。然而,这件事在林松之来讲并不是最重要的,他眼下最难解开的谜是——九郎是什么人?为什么官兵眼见他铸钱而不闻不问?
那人不见了!林松之这一分神,便把人给跟丢了。
第六节
“你说,林松之这人到底怎么样?”九公主问。
小钮子脚上穿了一双厚厚的棉袜,走在波斯地毯上悄然无声。“公主问奴才这种话,婢子可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你的主意比皇上还大,我能给你什么建议?小钮子为九公主筛上一盏热酒,暗暗道。
“又耍小性不是?”九公主今天穿了一件低胸的长裙,外面套着件灰鼠皮的长比甲,高髻垂髫,跪坐在地炉边。若是林松之看到九郎变成这个样子,不知他会怎样?“公主抬举你,你也得自己上进。”说着,她纤腰半转,左手如推山岳,右手似钓金鏊,架式端整地张开一只描金弹弓。面向庭园的木门早已被推开,二十步开外的一株虬枝老梅下摆放了一张矮几,上面是几只定州细白瓷的茶盏,一只至少也值一条牛腿的价钱。
“着。”耳中听得叮地一声,一只茶盏应声粉碎。
九公主兀自在那里眉飞色舞,小钮子却连眼皮也没有动一下。这种见惯了的糟踏东西的把戏要是给林松之看见,怕是会立时与公主绝交,但是,她可不想告知公主这种危险性。
“我当初把他指给公主看,只是为了好玩。”私下里,九公主与小钮子有的时候像姐妹,讲话很随便。“公主您偷着看了几天,却突然要与他来往,还把他在千牛卫的差事弄丢了,万一他知道了可不会饶你。”公主你觉得给了林松之天大的好处,但你不知道什么是穷人,穷人理解不了权势和巨大得吓人的财富。你越是如此,对我越有利。小钮子的算盘也很精。
自那日无意间见到了林松之,小钮子的心里便似滚沸的油锅,火辣辣地难过。她这才明白,为什么嫔妃、宫女们一提起男人就两眼冒火。
我一定要嫁给这个男人!
“我决定了,就要他。”九公主又击碎了一只茶盏。“驸马都尉林松之,听起来就不错。”
公主如果嫁了他,我便有机会分享这个男人。但是,我可不想与公主分享,那原本就应该是我的男人。小钮子冷眼瞟了一眼公主兴奋得飞红的表神,暗道。
“你打算什么时候跟他讲?他要知道你是女人,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小钮子的言语如同她的相貌,一向是讲究辞藻而又温婉和顺,今日却不由得有些个酸溜溜的。
“这个还得再想想。这小子有股子怪脾气,弄不好可能要糟。”九公主合起两只手指放到唇前,有些拿不定主意。
你别胡思乱想了。小钮子十分无礼地为自己筛了一盏热酒,一饮而尽。那男人是我的,就是死我也要与你争。她突然之间意识到了自己的大胆,幸好九公主满目春色地在那里遐想,没有注意到她。与自己的主人,皇上最宠爱的小妹妹争男人,得小心再三才是。
小钮子在偷偷地笑。
高天成并不是个嗜杀成性的人,他一向以为,杀人为的是自己获利,绝不能像有些没脑子的混蛋们说的那样,是为了他奶奶的该死的乐趣。
大雪之后,起风了。高开成解开羊皮长袍的衣襟,挡住一阵阵的寒风,将一块绢帕藏在衣襟下细细地看。“从外车道到墙下九十三步。”他对守在一条干涸的河床里的弩手高声叫道。
弩手手持一张丈量土地用的长弓,领着另外两名同伙在河床里忙碌着。
“好了。”由于与高天成站立的北岸拉开了一段距离,弩手的声音在西北风中有些飘乎不定。按大唐习俗,一步合三尺一寸,一弓弓地量过去,也颇费功夫。但是弩手知道,这件事上可出不得错。
高天成站立的地方是他们走了几十里路才选中的。长安宫城的城墙高三丈五尺,南衙正门承天门高出宫墙九尺,合计四丈四尺。
高天成再一次看了一眼系99lib?在陡峭的崖岸边的绳索,事先结好的绳扣恰与地面齐平。从岸边向里走七步,几个人用土袋垒了个五尺高台,台上摆放着一张胡床,床上端坐着结结实实的一只装满黄土的布袋。依照老何送来的这张图,这里就是皇上上元节在承天门楼观灯的地点。
皇上坐在高台上观灯是他命中注定该死,如果他凭着城堞向下看,有四尺女墙掩护,他们的弩矢多半射不到他。
马鞍后的皮袋里是这次弑君大罪的必须品。高天成心中清清楚楚,他没有权力杀死皇上,特别是经历了几十年女主统治之后,大唐终于显现出一丝安定、强盛的征兆,但皇上能治国,却治不了他高天成的穷病,所以,皇上便成了他眼前的一个发财机会。再者说,也是这个机会把原本是死囚的他救了出来。
他从马鞍袋中取出一截木棒,小心地解开缠在上面的四五根三尺多长的细布条,站在胡床前面,迎风将木棒举起。风力有些不稳,希望上元节那天像往年一样下一场小雪,那时风会小得多。
风是飞矢的大敌!
“风向西北,风力四肘。”这是他们西域边兵最常采用的测定风力的方式,虽然简单,却很有用。
“多少?”弩手的声音远远传来,有些奇异的扭曲。
“四肘。”高天成看到,弩手正在向他用力地摆手。他收起木棒,飞身上马,顶风跑出三99lib?百步方才停了下来。
一阵利刃劈碎狂风的呜呜声从河床中传来,一声尖利的风哨使远远躲开来的高天成也吃了一惊。当他策马回藏书网 到土堆前,他自己也为眼前的场面惊呆了。
六支短枪般粗壮长大的飞矢交错钉在胡床上,土袋被两只飞矢洞穿。
这弩手真是个了不起的家伙,高天成赞叹道。为了增加射程,这家伙特地在飞矢上加了尾翼,这短短地系在后面的风哨,不但可以增加飞矢的稳定性,还能用它尖利的声音惊住目标,使他在被射中的一瞬间,由于吃惊,身体僵硬在那里。
自周王朝封建立国以来,对兄弟最友善的皇帝莫过于当今皇上,他对自己的这种做法常常感到一种深深地宽慰。不错,他不是皇长子,但当年率兵一举诛灭韦皇后一族,使大唐避免了再次沦入妇人之手的人是谁?是他,李隆基;扶保父皇登基,使大唐中兴的是谁?是他李隆基;登基后一举扫平太平公主与宗楚客等人谋朝篡位的企图,得保大唐江山稳固的是谁?是他李隆基;对兄弟关怀倍致,甚至造长枕大被与兄弟同眠的是谁?还是他李隆基。
如今,他接到密报,有人企图在上元夜刺杀他,推举他的长兄登基。为此,皇上深深地受到了伤害。
一缕轻烟飘摇而上,皇上在粗如儿臂的川蜡描金烛上将密报焚烧掉了。这样的东西任何人见到都是祸事,皇上心中有数即可,用不着留下此物为他人贾祸。
花萼相辉楼上,皇上的四个兄弟还等在那里,一曲多么和谐美妙的《踏马回风》,便让一纸密报煞了风景。皇上将羯鼓的鼓棰在手中轻轻地敲着,也许这消息并不真切?
自皇上因诛灭韦氏、扶助先皇登基的大功被册封皇太子,身为长兄的李成器始终保持着谦逊退让的态度,在众兄弟中率先支持这位三弟。有多少次了,奸宄之徒想要利用这种不稳定的关系,结果都被皇上和他的长兄联手挫败。
不,我不能对长兄心存疑忌!皇上虽然暗下决心,但那密报中的言语却似在他心中植入了一颗恶意的种子,又似毒蛇在噬咬着他的心。
凶手是五个西域边兵中的死囚,已经被左金吾卫的暗探杀死了一个,其余四人不知去向……。
“皇上。”李成器从楼上拾阶而下,见皇上的表情阴晴不定,关切道。“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一件烦心事。”皇上牵动嘴角,做出微笑的样子,年轻的脸上扯起了几条皱纹。“大哥,我立你为皇太兄如何?”
闻听此言,李成器双膝着地,向皇上行了一个大礼,惶恐道:“常言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上这是逼我上死路。”
见皇上没有搭言,李成器又道:“皇上这是随便说说吧?身为一国之君,即使是戏言,这也很危险。当年父皇健在的时候我不肯做的事,今天更不会做。”
李成器随时都在为这种突如其来的危险做准备,他知道,自己又将陷入莫名其妙的困境之中,这就是身为皇上的长兄的悲哀。
皇上伸手挽起长兄。这件事也许与你无关,但并不说明没有此事。
“三哥,曲子还没奏完呐。”皇上的幼弟李隆业跑下楼来叫道。在宫中,皇上一直坚持以家人之礼相待,所以才有这种称呼。
“好了。”皇上拉住长兄的手臂,笑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只有咱们五兄弟才奏得好这一曲《踏马回风》。”
第七节
九公主每天早上必须要处理的就是开源记的生意,她干这事已经两年了,显得驾轻就熟。
乘这个机会九九藏书,小钮子把林松之拉到厢房中。
“我告诉你一件事,但是不是对你有好处我可不知道了。”小钮子拿不准自己这样做会有什么结果,但她必须有所行动,九公主是个泼辣姑娘,她随时都可能将她的想法直接了当地对林松之讲。
林松之望着小钮子没有讲话。如果说从这主仆二人中林松之要选一个较亲近的人,与他地位相同的小钮子倒是更让他感到安心。这孩子乖巧,温顺,又会体贴人的心意。
“你想到过没有?我们主仆都是女人。”小钮子用力盯着林松之的眼睛,她没有看到一丝一毫的吃惊。“怎么?你不奇怪?”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如果掖庭宫里跑出两个男人来,那才让人奇怪。”这小丫头想干什么?林松之暗道。
自这件事情一开始,林松之便处在一种有利的地位。九郎对他的兴趣再明显不过了,只是他一向以为自己有自知之明。为九郎干活,赚钱养家,或是交她这个朋友,那可就得替她卖命了。所谓贫不与富交就是这个道理,富人有钱,凡事可以用钱来解决,包括友谊,而穷人所能报答给.99lib.富人朋友的只有一条命。但林松之的命太珍贵了,他要负担全家的生活,不能任侠使气。
“但九郎是谁你想知道么?”
“暂时还不想。”在他还没有想清楚怎么处理他与九郎的关系之前,他不想了解得太多。如果不与九郎成亲,知道她那么多事反而有害,这小丫头干的可是掉脑袋的营生。如果与她成亲,那些事早晚都得知道,现在也不必着急。
可是,九郎说过要与你成亲么?林松之用力摇了摇头。
李成器见到地上那堆血肉模糊的烂肉,险些当即呕了出来。朝堂之上的阴谋诡计李成器可以说是了如指掌,皇上的心意他也清清楚楚,否则他活不到今天。然而,他见不得血,从心底里厌恶这种粗鲁的暴行。
他取出一块帕子掩在口上,走到离那人三尺多远处便站住了。
“宋王爷,给您拿个座?”
李成器用力摇了摇头。“他死了么?”在丝帕后面,李成器的声音有些沉闷。
一桶冰水当头泼了下去,有几滴水珠带着人血的殷红溅到李成器蜀丝胡袍的下摆上。他向后退了一步,厌恶地皱起眉头。他有洁癖。
那人呻吟了一声,转过肿胀如猪头的胖脸,是老何。
“他知道些什么?”李成器转过身去,他不想再站在这里了。但是,这件事是他派自己王府中的侍卫们去查的,他们中有几个出身于金吾卫,在京城中广有眼线,果然,给他们找出了疑犯。
“有人打着王爷的名义到处活动,这家伙只是个牵线人。”侍卫首领俞斌斟字酌句道。“他从西域弄回来五名死囚,打算在上元夜皇上观灯时刺杀皇上。”
“谁是主谋?”难怪皇上如此震惊,李成器头上出了一层冷汗。
“这家伙听到的是…99lib?…。”俞斌迟疑了,他知道这事的严重性。
“讲。”
“是您,宋王李成器。”
“还有别的么?”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李成器的心反而平静了。危险到了眼前,徒自慌乱是没有用的。
“他在开源记收到了一大笔钱,有两千缗之多,是这次活动的经费。”
“这些家伙打算怎么动手?”对于这一点李成器最关心,尽管有关开源记的消息让他吃惊不小。
“不知道,那些死囚不肯让他知道。”
这样以来事情就难办了。要不要向皇上奏明这一切?李成器心中很矛盾。问题的关键是,皇上听到这一切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你们竟然把人跟丢了?”皇上面色突变,左金吾卫大将军骆景生自觉官职不保。“你们真的想让这几个死囚来刺杀朕不成?”
“不敢,只是这伙人太狡滑了,这是属下的失职。”骆景生小心应对。“不过,张掖节度使已经将这五人的情况送到我这里。”
“嗯。”皇上怒气难消。
“为首的名叫高天成,为人凶悍,曾多次立过战功,是一名果毅。他们与友军争粮,这五人杀死友军八人,杀伤六人,被判了斩刑。”
“他们打算怎样动手?”
“内中有一人是名弩手。”骆景生小心地望了一眼皇上的表情,但他也没有胆子隐瞒实情。“据说是边军中第一弩手,他们可能会用弩……。”
“还有你说的那个牵线人……?”皇上毕竟是皇上,虽然身处危险之中,他也应当比臣子表现得 镇定。
“牵线人失踪了。”
皇上龙颜大怒,“你们那么多人都干什么去了?”左金吾卫大将军开始为自己的前程担忧了。
万般无奈之下,骆景生只好抛出那个最可怕的消息。他做梦都希望这件事不是真的,但为了自保,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皇上,牵线人被宋王爷的侍卫带进王府去了。”
皇上一屁股跌坐在坐席上,险些惊叫出声来。天哪!当真有这种事?皇上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这不是没事生事么!
“这是一百缗。”九公主饶有兴味地盯着那人面颊上的那撮黑毛,心中想想都感到好笑。脸上长这种东西,那感觉会不会想男人长胡子一样?
高天成盯着胡贝尔一缗一缗地将钱数进一只大羊皮袋中,手似是无意间搭在剑柄上。
“您看好了。”胡贝尔面上带着胡人常有的那种看上去就像要骗人的笑意,对这位神情紧张的客户指了指钱袋。
“老何怎么没在?”高天成感到奇怪。他原本想来见上那个蠢货一面,告诉他一切准备就绪,工钱先付一半,由开源记替他打成兑票,转到与长安同样繁华的扬州去。这是他为自己留下来的家财,成事后的另一半他才与伙伴们均分。他们不会知道高天成最后谈成了什么价钱,再说,七百五十缗对于这些家伙来讲也是一笔巨大的家财了。
“老何早上来过了。”九公主陷入遐想之中,站在她身后的林松之答道。“他约你正月十七日来取余下的钱。这几日他要出城,让你不要找他了。”
正月十五日上元节,是你们这些长安人宁死也不肯错过的好日子,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城?高天成觉得自己被人玩弄了,那家伙怕我拿了钱不干活,或是钱付了,事却没干成。
凭着本能,林松之对高天成有一种恶感。倒不是这人的长相有什么不妥,说起来高天成也是相貌堂堂。他总是感觉,这人紧张的双手,警觉得甚至有些惊恐的眼神都给了他一种暗示,再加上此前他曾偷偷地监视九郎,这让林松之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此人可能会对九郎不利。这当然是他应负的职责。
第八节
正月十四日,午后。离上元节观灯还有一天的时间,99lib?宋王李成器心中万分焦急。侍卫们抓来的那个老何,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也没有讲出这桩阴谋的原委。也许他当真不清楚。
负责宫城前面天街上警卫的是两支装备豪华的部队——左卫与右卫,李成器把两军的大将军召入府中。
“我原本没有理由要求你们什么,而且,你们私下里到我府上来会给你们带来很大的不方便。”这就是李成器的个人魅力,他深知自己的处境,事事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而且有着足够的谦逊。“但是,这件事关系到皇上的安危。”
两位大将军都是满头白发,面色红润如婴儿。他们将双手平静地放在膝头,仔细地听宋王讲,没有插言的意思。
“有一个阴谋,传言我主使人将在上元夜刺杀皇上。难办的是,这个阴谋已经在进行当中,很难阻止。”李成器想了想又道。“今天早上我曾建议皇上取消上元夜观灯的活动,不要与百姓见面,但皇上回绝了。”
皇上回绝得很不客气,不像他以往对兄长的态度。两位大将军都知道这个情况,眼下,这件事怕已传遍长安城。宋王李成器与皇上失和,这可不是国家的幸事。
“所以,我要求你们,上元夜一定要在天街上加强兵力,特别是承天门前。”
“是。”两位大将军自进门便从未互相对视一眼。左卫与右卫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早在太宗时代便已如此,这似乎已经成为南衙八卫中的传统。
“详细的情况让俞斌讲给你们听。”李成器由于沉重的压力已经几夜没有安眠。自己的安排要不要上奏皇上?暂时没有必要,李成器心中暗想,在事情还没有明朗之前,没有必要让皇上担心。
皇上在两位大将军踏进宋王府后不到两盏茶的功夫便得到了这一消息。
皇上心中很乱,如果真是长兄谋反,有左右卫的支持会有很大的成功希望。大唐朝谁都知道,当年太宗玄武门兵变只有几百人,张柬之诛张氏兄弟、当今皇上诛韦氏所用的兵马都不过千人,而左右卫的兵将足足有三万人。
左金吾卫大将军骆景生垂首侍立在皇上的书案前,眼皮也不敢抬。这是皇上的家事,掺和99lib.进这等事中,倒霉的只能是自己。
皇上沉默了很久很久,方道:“高天成那四个人怎么样了?”
“臣知会了右金吾卫,全城可能躲藏刺客的地方都已搜过了,没有任何发现,只抓住一大批贩运私钱的不法之徒。”
只一天的功夫会全都搜遍了?当年皇上身为临淄王时,曾是长安贵公子之首,啸傲街市,对长安城之熟习出乎朝臣们的想象。但他不想当面揭穿骆景生的谎言,他不是那种处处都要显得比臣下精明的君99lib.主,他一方面要事事心知肚明,另一方面却要任由朝臣们当面扯谎,这让他在识人上有着极大的便利。
见皇上没有讲话,骆景生又道:“臣怀疑,这伙人可能会躲在城外,等明日四外乡民进城观灯时再混进城中。”
“有道理,你下去布置人马,加紧防范。”
“你明天一定得跟我去。”九公主半真半假地在发火。这也难怪,上元节是长安最重要的节日,这一天身为公主,怎么能没有人陪同观灯?
“我要带弟弟、妹妹们去。”林松之有自己的责任。
“不行。”
林松之知道,要想让这个丫头改变主意是不可能的,但他也不想自己变成个被人呼来唤去的小厮。“那么,咱们明天早晨再说,到那时可能你根本不想我陪了。”
“你爱说什么说什么,要想不陪我去观灯,做梦!”九公主双手抚住臀部,故意做出一副泼妇的样子。“好在明天一早有生意,你跑也跑不了。”
第九节
正月十五日,上元节。这天一大早,长安城门刚刚打开,早已候在城外的四乡百姓便向城里拥来。今晚是一年中最放纵的一夜,人们可以纵情游乐,一直到第二天。据负责治安的左、右金吾卫统计,只这一天从城外进城欢度节日的百姓便在三十万人左右,加上城内的二百多万人中只要能走动的都会上街观灯,那情景之混乱可想而知。
开城不久,五十余辆四轮三套的牛车裹在人流中穿过春明门进城了,在城门口接应的是老胡人胡贝尔。见是九公主运钱的车队,守门的兵士们早就心领神会,问也没问便放进城来。谁会胆子大到敢得罪九公主?
每一辆车上装了三十只结实的柳条桶箱,每只桶箱里面是五百缗新铸铜钱。林松之与几名胡商在院中走来走去,清点数目,卸货入库。这是节前最后一笔生意。
今天一大早,坊门还没有开,九郎便闯到林松之家,把街坊邻里全都惊动了。众人围观之下,林松之没有办法再拒绝九郎送来的整车礼物,大唐人最讲礼仪,当众回绝九郎,会让她大大地丢脸。自己没有什么可回报的,只好答应她今晚一同观灯。
高天成的那辆牛车排在前面,很快就卸下了货物。高天成把一块大大的布巾围在头上,拉着牛向外走,三个同伙跟在车后。虽然如此,林松之还是一眼便认出他来。
这家伙怎么会扮成车夫,他要做什么?昨天他还刚刚从开源记提取一百缗钱,今天一早却混在车夫中间,这中间必定有隐情。林松之担心此人几次与九郎接触,也许真要对九郎不利。长安城中绑架富人,勒索钱财的事情经常发生。
高天成的牛车没有与其它的车辆一起到南城空旷处的车店里去,而是折而向北,出了东市。一路上几个人沉默寡言,只是闷着头走路,似是胸有成竹,也好像是心神不定。林松之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宋王李成器的府邸在东城北面的安兴坊,因地处南坊门的东面,隔着坊墙向南望去便是兴庆宫。那里原本是他们五兄弟的府邸,因三弟登基,几兄弟便将府邸献了出来,为皇上建了这座兴庆宫。而皇上则在兴庆宫附近为兄弟们分别新建了王府,比旧王府更大,更华丽。不解内情的人当然不知道,李成器倡言修建兴庆宫,主要是因为他的旧王府中被术士们认定有王霸之气,如今皇上已然登基了,这王霸之气在他们兄弟身上便成了惹祸的根由。
牛车从安兴坊西门进去,向东走到十字街,便停下来问路。林松之远远地跟在后面,但心中却有些释然了,看这个样子,他们只是受雇于人的帮手,这种人长安城中很多,极受主家的信任。
牛车折而向南,拐进一条小巷,林松之识得,那条巷子中只有一个门户,便是宋王李成器府的后门。时辰不早了,虽然天阴沉沉地没有太阳,林?99lib?松之还是大致能估算出时间,九郎大概等不及了。
守在后门外的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一见高天成几人到了,便破口大骂:“混账王八蛋,没眼睛的东西,你们不看看是在给谁干活,这么不上心!”暗地里却偷偷地向高天成使了个眼色。高天成垂着眼皮假作万事不关心的样子,但却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西域边兵是个不容忽视的团体,这些人懂得什么是义气,只可惜他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钻营到这里来?
“彩车的事可马虎不得。”车停在了车房前,管事的跟在高天成身边悄声道。院子里面已经有几伙人在忙碌,扎制彩车的材料堆得到处都是。
“小事一桩,忙你的去吧。”高天成向军中的老伙伴笑了笑,眼角、唇边满是皱纹。
机弩的部件藏在车厢板下面,弩手指挥另外两个人拆开厢板,露出两张弓长九尺的大弩。要一弩发出三只巨矢,非这样的弓不可。弩手对自己的手艺非常满意。
机弩很快便装了起来,牛筋与牛皮绳搓制的弓弦两头各是一只大铁环,四个人一起努力,挂在了弓的两端。
牛车的车厢上有早已凿就的凹槽,弩身稳固地嵌在里面,再钉上锁销便不会摇动不定了,否则,弩身不稳固,发矢出去便没了准头。
一切准备完毕,弩手取下两只弩身上的弩机和六只巨矢上面锋利的箭镞,小心地藏在车厢上的一个凹槽中。这是以防万一,在皇上面前游行而过,不会没有人来检查你的车子。这弩上没有弩机,矢上没有箭镞,便只是个摆设,不会伤人。
高天成提着两只瓦罐摇摇摆摆地走来,见两只巨弩张牙舞爪地架在车上,向伙伴们竖起了大拇指。“抓紧把车装扮起来。”他将两只瓦罐放在车前厢的杂物箱中。
装扮彩车的彩帛、木料和灯笼都很充足,干起活来很顺手,几个人配合得也很默契。
对这辆车上发生的事,在周围几辆车上忙碌的人们谁也没有在意。
“不许惊动他们。”得知高天成的下落,皇上的心里安定了下来,虽然事情比他想像的还要糟,长兄有消息证明切实卷入此事当中了。没有什么,多次经历过这种危难的皇上很镇静,只要了解了对方的底细,便好控制事态的发展,这件事完全可以演化成一出对自己大为有利的小戏。
“还有一个人跟高天成有过接触,不知道怎么办。”骆景生虽然这么讲,但他知道,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什么可忌讳的了,还有比皇长兄谋反更可怕的事么?
“谁?”
“九公主新交的一个小伙子,叫林松之。”骆景生很为自己的办事能力自豪。“这个人二十一岁,曾在金吾卫和千牛卫里干过。不知为什么,九公主把他在千牛卫里的差事给撤了,现在他跟着九公主做生意。”
“明白了,派几个人跟着他。”皇上不想让任何一个参与阴谋的人漏网。
“宋王那里?”这是事情的关键,必须得有皇上的亲口旨意。
“一切照旧,盯紧点就是了。要是无缘无故地惊动了,你也就别来见朕了。”皇上不愿提长兄的名字。
骆景生退下之后,皇上手书了一道诏旨,让高力士亲自去办了。
俞斌守在宋王府中,一夜未曾合眼,到了清晨,方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重大的线索。弑君这样的大事用钱不会少,怎么没想到要查一查老何的钱财来路?
“官爷,是有这么个人,存在小号一千多缗钱。”胡贝尔与任何一个商人一样,见到官人,腿肚子就转筋。
俞斌是宋王官的侍卫,不便亲自查问,他请了金吾卫中的一个老朋友来帮忙。
“他的钱干什么用了?都给谁了?”这位金吾卫的老兄与任何一个治安官一样,对老百姓不但粗鲁,而且无礼,没有耐心。
“大神呀,这个老胡儿怎么能知道?”胡贝尔叫起撞天屈来。
俞斌到底是有经验,他和气地问:“你见他与什么人有来往?”
“只有一个汉子,像是个西北的兵大爷,不怎么讲话,老何给了这人不少钱。”
“那人住在哪?”
“我连那人是谁也不知道,只见过几面。”胡贝尔迟迟疑疑地回答,脑子里却在一个劲地乱转。“好像,我这是乱猜。好像是林松之识得这个人,他脸上有撮黑毛,不难认出来。”
“脸上有黑毛?”金吾卫的官员大吃一惊。“就是他……。”
“林松之在哪.99lib??”
“他跟着九公主观灯去了。”胡贝尔干脆来个实话实说。
走出开源记,俞斌将他的朋友拉至一个避静处。“你既然知道这件事,就请告诉我,这对我,对我们王爷至关重要。”
见那人在犹豫,他又道:“我们王爷的慷慨你不是不知道。”交情不管用便诱之以利。
那人想了想,方道:“我不知道猜得对不对。几天以来,整个金吾卫一直在找这几个人,领头的叫高天成,脸上有一撮黑毛,他们是西域的边兵,其中一个是弩手。我们曾杀了其中一个,余下的四个逃了。”
俞斌难掩脸上的失望之色。
“不过。”那人又道。“午后有人传话,让金吾卫全力维护京城治安,不要再找那几个人了,也可能是给抓住了。”
如果是给皇上抓住了这几人,事情也不大妙。
第十节
上元夜终于降临了。
西京长安上元夜的美妙之处怕是用言语难以描模,苏味道著名的《望日夜游》诗中说:“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游骑皆秾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宫门前的天街上,往日极其整肃,只有巡行的南衙侍卫与往来的官员,在宽达百步的大街上显得相当冷清。然而,今夜不同了,只要是有力气,任你是引车贩浆者,还是乞丐,一样可以挤到这里来与皇上同乐。
承天门的对面是将作监奉旨精制的灯轮。这灯轮高达十七八丈,金镂银饰,彩灯万盏,下面有壮士六十人推动绞盘,牵引灯轮缓缓转动。灯轮的两边,是皇上的四位兄弟进献的四座两层彩楼,楼高十丈,遍结缯彩,火树银花。再向两边看,更有诸王、公主、外戚家制的宝树、灯塔、灯幢、灯幡,只看得小老百姓们恨爹娘给少生了几只眼睛。
再看这天街之上,宝马香车不计其数,长安城中所有的贵人美女、外蕃土著全都挤了进来,步行的百姓更是黑压压地挤做一块长达数里的蜜糕饼,足不蹑地,被人挤得浮行数十步的是常有的事。当然,等明朝扫街时清出的成千上万只踩落的靴鞋履屐,更是蔚为大观。
美中不足的是,今天街上维持秩序的军队换了一伙新人,往年衣饰鲜亮的左卫、右卫不见了,怒马左冲右突,手中枪杆不住地驱打游人的竟是长安最蛮横可恨的左、右万骑。
这支部队可不得了,他们是皇上亲领的禁军,俸禄最高,装备最好,全部是从各边军里万中选一的凶徒,或是从户奴中解放出来的死士。然而,这些人全然不知皇上与民同乐的仁爱之心,在此大煞风景。不过,万骑代替了左右卫,这也在敏感的长安人心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这不是好兆头!所以,不到子时,大部分贵官们便纷纷驱车躲开了这事非之地,有些聪明的已经在家打点细软,准备出城避乱了。
当然,任何时候也是无知而又好凑热闹的人多,天街之上照旧是挤得满坑满谷。
九公主与林松之伫马站立在宋王的彩楼之下,这是个热闹而不拥挤的好地方。今晚,九公主身穿一件长及脚面的翻领胡服,外罩大红丝面的白狐裘,侧身坐在林松之的马鞍后面,双手亲热地环绕在林松之的腰间,很是幸福快乐的样子。起初,林松之对这种安排有些不大适应,等他见到周围的都是同一个样子的妇人,倚偎在美少年的身后,他也便泰然了。
“如果我嫁给你,你会不会一生一世都好好待我?”九公主在林松之的耳边不住地吹气,弄得他很痒。
林松之没有回头,怕这个胆大的女孩有什么无礼的举动。“今天你到过我家,那地方住得下你么?”
这是一种委婉的拒绝,还是他有所要挟?九公主可不喜欢粘粘糊糊的办事方式。“如果你不肯娶我,那么愿意做我的情郎么?”为贵妇做情郎可是件体面事,对双方都有面子。
“这我可说不上来。”他发觉九郎的语气是认真的。
林松之一向自觉是一个前途有限的卑贱者,但依靠女人讨生活的想法他却从未有过。只是,如果惹恼了这个任性的女孩,眼前的生计可能就会发生问题。他求救似地向骑着一头青骡随侍在身边的小钮子望去。
小钮子一直在关注着九公主与林松之的谈话,她很担心。当林松之终于将目光转向她时,她的心中一阵狂喜。“九公主,这穷小子是个劳碌命,他怎么受得了这么大的福份?您要是真喜欢他,给他些功夫,等他再长几年,懂事了再说。”
“你自己还不懂事呢,竟还乱讲别人?”九公主的脸色阴沉了下来,手上却用力在林松之的腰间扭了一把。
林松之动也未动,他被“九公主”三字吓了一跳。他当然猜测过九郎的身份不会是普通的贵人,却未想到她就是名满京城的九公主,皇上最宠爱的妹妹。难怪缉捕铸私钱的官兵连看也不敢向她看一眼,而她竟大摇大摆地在上元节将私钱运进京城。
“我问你呢,到底怎么样?”九公主在林松之的背上捶了一拳,尖声叫道。
林松之挺直他的脊背,伸手轻轻地在九公主的手臂上拍了拍,道:“娶妻得有父母之命,哪能这么草率?”他的目光扫过小钮子伤心的面容。“等过几天吧,等我有了钱,盖上新房子,咱们再谈婚嫁。”
“傻小子,你当是老百姓办喜事呢?皇上嫁妹妹,还愁没有地方住?”九公主高兴了。
花车终于出现在天街的西口,兵士们在彩楼前清出了两条车道宽的一条甬道,预备花车通过。
一骑快马自东而西奔来,停在宋王的彩楼前。马上的骑手向九公主这边望了望,便离鞍下马,快步抢到九公主的马前,叉手施礼。
“末将参见公主。”俞斌的头虽然垂了下来,目光却盯在林松之的身上。没等九公主发话,他又道:“末将有要事与这位林相公谈。”
“俞斌,你又不是不懂规矩,有事明天再说。大过节的,你想找麻烦不成?”九公主那对螺子黛描画的远山眉慢慢地竖了起来,面容罩上了一层严霜。
“此事与皇上和宋王的安危有关。”
“我跟他谈谈,就几句话。”林松之语气轻柔地对九公主道。在外人面前,不能让公主丢面子。
事情很快就弄情楚了,林松之因对高天成有所怀疑,怕他对公主不利,这才跟踪他。而俞斌也立刻便想到了,高天成从后门进宋王府,如果他要弩射承天门,只有借助于花车。
“糟糕,这一次宋王府装饰了二十几辆花车,怕是没等找到高天成,他们的飞矢已经射向承天门上了。”俞斌的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彩车已经缓缓地驶了过来。夜交子时,全城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爆竹声。
“有了。”九公主一拉马缰绳,飞身上马,对俞斌道:“快跳上来,跟我进宫。”
“我在这里盯着他们。只要发现那个人,我不会让他得逞。”林松之对九公主道。这是国家大事,轻忽不得。
忙乱之间,九公主还有心情向林松之嫣然一笑,道:“当心些,本宫还等着嫁你哪!”九公主马鞭一举,两人一骑,向承天门冲去。
皇上坐在高台之上,也望见了游行的彩车。
自入夜以来,皇上的心情焦虑而又暴躁。但今天是上元节,是他多事的一生中又一个重要的节日,眼前这件事的意义比当年诛杀韦皇后一族的意义也许更重要。
长兄李成器下午便进宫了,一直与众兄弟守在皇上附近。
入夜之后,骆景生匆匆赶进宫来,向皇上报告了最新的情况。高天成将随彩车来到承天门前,向城门上发弩。
皇上在还是临淄王时,做过实任的地方官,也与禁军有极深的渊源,他知道发射强弩是怎么一回事。这些家伙想的真绝!皇上不禁赞叹。为什么人们在做坏事时总是这么聪明,充满想象力?而到了该为国出力时又那样的愚钝?
游行的彩车前是一千名艳装妇女,她们踏歌而行,唱的是皇上的新作。若在往年,这是皇上最开心的时刻,但今年他的心情糟透了。
为什么人要有野心,去强求那些本不应得到的东西?特别是这件事牵涉到他一向敬重的长兄,这让皇上既愤恨,又忧伤。过去兄弟和乐的日子再也没有了,处置了长兄,另外的几个兄弟也同样厄运难逃。长兄给众人开了一个极恶劣的先例。
最让皇上伤心的是,他对兄弟们是那样地关爱,为什么还会出现这种事情!
踏歌的妇女们歌声婉转,渐行渐近。皇上险些淌下眼泪来。
“兄长。”皇上点手叫过李成器。
“臣在。”皇上听到这个臣字,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刺痛与酸楚。
“我有些不适,下去歇一歇。请兄长坐在这里,代我主持。”说着,皇上走下高台,连匆忙抬上来的步辇也没有坐,径自向下城的马道走去。他却将平日不离左右的高力士留在九九藏书了近旁。
皇上的金胡床被撤去,换上了宋王的涂银凭栏胡床。
自傍晚时分左右万骑代替了左右卫以后,李成器便知道事情已经走到了最恶劣的地步。
不知道俞斌能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到凶手?其实李成器已经对俞斌那里不报什么希望了。
死倒不可怕,怕的是这种冤屈的死法,让人无从辩解。不知道那些凶徒会用什么方法向皇上下手。如果能代皇上一死,也就可以向皇上表明心迹了。那样,死了也会安祥。
自己一生与人无争,宽以待人,老天不会让我背着个乱臣贼子的罪名死去,那时我也无颜与先皇相见于地下。
“宋王。”掌礼官在台下执手道,“该颁恩诏了。”
这是常例,每年上元夜,皇上照例要下诏给百姓降恩。
“去办吧!”宋王坐直了身子,努力打起精神。代.99lib.皇上行事,不能懈怠。他向城门下望去,承天门对面的灯轮之下,正是自己府上的彩车队,因宣读恩诏,游行的车队停了下来。
高天成虽然赤裸着上身,皮袍只围在腰间,但他并没有觉得太冷,他很兴奋。
他这一车装扮的是“后羿射日”,黄麻染成的鲜艳的假发与木雕的凶恶的面具,将他装扮成古代射日的英雄。只是他心中暗自好笑,今天他当真是来“射日”的,射的是皇上。
天街上的警卫改换了万骑给高天成带来了极大的便利,这些粗暴的家伙虽然凶猛,却不似左右卫那群鹰犬那么敏锐,那么有经验。这也给高天成完成刺杀与成功脱逃提供了很好的机会。
车就要驶到承天门了。愿老天保佑等他的车子驶至承天门对面时再颁恩诏,那时他便有了绝佳的机会。他望了一眼弩手,弩手站在车后厢,与他一样的装扮,向他咧嘴一笑,神气有些紧张。
高天成向弩手做了个手式,不要紧张,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了。
果然,传来的消息非常准确,他们的车子停下的地方正对着承天门,也就是说,皇上在他们最直接,也是最简便的射程之内。
弩手假做跪倒,手下却是极麻利地装上了弩机与箭镞。他抬头向承天门望去,隐约可以望见皇上的曲柄黄罗伞。有几分偏差,他示意同伴帮他挪动一下弩身,重新标定目标。两名同伙不知是被眼前的威势吓住了,还是心有他念,竟跪倒在车下不再理会他。他又向高天成望去,见高天成正蹲在那里捣鼓他那自称万试万灵的逃命手段。
无奈,他扯过两块彩缯裹住弩机,召手叫住一名骑马走过身边的万骑兵士。“官长,帮个忙。我们是宋王府的。”
弩身被提了起来,弩手取出锁销重新固定好。“谢了。”
那兵士笑了笑,策马走开了。
车前厢的高天成向弩手竖起大拇指。
两只弩机被固定在一根细木棒上,弩手只要用腿轻轻一碰木棒,六只利矢就会飞将出去。
高天成已经完成了准备工作,手中擎了一盏两接的灯笼,将另一只手向弩手一挥……。
游行彩车通过时,林松之骑上了小钮子的健骡,高高地四下里张望。他希望能够在高天成动手之前找到他,制止他。但彩车上的人全都化了装,戴着面具,根本没有给他机会发现那张长着黑毛的瘦脸。
车队停了下来。
这家伙到底在哪?林松之的健骡走出了人群,一名万骑中的果毅盯上了他,提着手中的长枪小心地策马向他这边移动。
糟糕!自己怎么这么蠢?明明“后异射日”的彩车上架着两张大弩,而且毫无必要地拉起了弩弦。林松之在健骡后臀猛击一鞭,向高天成的那辆车冲去。那名盯上他的武官见林松之有所异动,便提起长枪向他扫来,一下子将他击于骡下。
林松之顾不得这许多,他爬起身直向高天成冲去。
可惜晚了。高天成已经燃起脚下的两罐菜油,弩手小腿一动,嗡地一声,六支三尺多长的利矢裹挟着隐隐风雷向承天门上飞去。
就在林松之扑到车前的一刹那,高天成一脚踢起一只燃烧的油罐向林松之飞来。两人相距太近了,油罐撞到了林松之的身上,林松之也扑住了高天成的双脚,两人被烈火包裹着滚做一团。
宋王李成器很幸运。在啸声凄惨的利矢飞到眼前的一瞬间,俞斌冲上高台,将他推了下去。
俞斌自己却被三支利矢洞穿了身体。
第十一节
三个月后,春明门外。
“皇上不要再送了。”李成器双目含泪,望着三弟。“臣随时都可以回来,只不过是小别一时罢了。”
“大哥。”皇上拉住长兄的双手,心情激动而又繁复。为宋王送行的大臣们远远地跟在后面,给皇上与长兄话别的机会。“这一去虽说路途不远,但江南风土不比长安,您处处要当心。”自太上皇驾崩之后,皇上这是第一次对人讲敬语。“我已经传旨下去了,有什么需要,尽管找当地刺史,再不行便让驿马送信给我。”.99lib.
皇上登基以来,这是第一次出城为人送行,这也是为了平息举国上下的纷纷议论。上元节那件事发生后,皇上这里虽然把事情弄清楚了,但大唐朝野还是一片惊恐,谣言四起。李成器主动提出,自己与其他三个兄弟一起出京回到自己的封地,防止奸宄之徒再图利用。
“皇上保重。”李成器跪下来向皇上行一大礼。
“上马走吧!”皇上知道,再将长兄留在京中只可能为他贾祸。然而,长兄这一出城,自己多年苦心建立的孝悌之名便毁于一旦。两害相权取其轻,也只好如此了。
见长兄执意要拜送他先回城去才肯动身,皇上道:“你是兄长,就让我站在这里看你上路吧。”皇上拍了拍手,高力士手中拉着皇上的御马走上前来。“上马去吧。也许,过不了三两个月,咱们兄弟就又能在一起演奏了……。”
宋王走远了,随行侍卫的旗子渐渐地隐在路的尽头。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皇上叹道,谁让我们生在帝王之家呢!
“谁让我生在帝王家呢?”九公主平生第一次感到什么是真正的忧伤。“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面了。”林松之与九公主骑马并辔而行,登上了灞桥。灞桥边的柳枝刚刚发出鹅黄色的嫩芽,随风摇摇摆摆,牵人愁绪。
“当初我不该弄掉你在千牛卫的差事。”九公主幽幽地叹道。“也许,你本来可以过得很好,也不会受伤。这都是我自己太任性了,以为自己真的够聪明,什么事都能做好,结果,搞得一团糟。”
“那倒也不是。”林松之的面颊与脖颈上显露出大片的烧伤,虽将近痊愈,但火红的疤痕也让人触目惊心。“只是你经历的事情太少,而这大唐朝中又没有谁胆敢指出你的错处,所以,你没有办法磨练自己。”
“算了吧,你才多大?又教训人。”九公主终于恢复了常态,又高兴起来。“嫁不成你?99lib?也没什么,总算是交过你这个朋友。你可不许忘了我……。”
“当然。”林松99lib?之回头望了一眼长安城。“代我向小钮子道歉,我无福消受她的好意。”
我怎么能让这小妮子嫁给我曾看中的男人?九公主暗想。“等立了边功,封个大将军什么的,还回长安么?”
“不回了。可能的话,不回来了。”
九公主没有再讲话,只是在马鞍上站起身来,折下一支长长的柳枝,插在林松之的鞍后,便在他的马臀上猛抽一鞭。
九公主送给林松之的那匹名贵的突厥白马载着他绝尘而去。
还回去接着铸钱玩么?九公主突然觉得,以往生活中的乐事已经变得非常的乏味。
有这番经历,回去嫁人也就不觉委屈了!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