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代号》 第一章 地下工作者的代号既是伪装,也是陷阱。当对手伤害一个名字为代号的对手时,很难再把他当作一个真正的人;当同伴指责一个名字为代号的同伴时,很难再把他当作一个真正的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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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12月3日,农历辛巳年十月十五日,星期三。今天发生了几件事,让冯九思心里格外的不痛快,恨不得抓住个什么人揍上一顿。 第一件败兴的事,是日本人又在天津英租界里制造了两起爆炸案,目标都是国民政府在本地的间谍。英国领事兼工部局总董事将警务处正、副处长叫去臭骂了一顿,这两个家伙回来后又臭骂了所有的人。其实大家都知道,自从《有田-克莱琪协定》签订之后,他们已经控制不了日本人,更何况英、法租界还被十几万穷凶极恶的日军包围着。虽然如此,副处长乔治·安德森还是将这些爆炸案一股脑都派给了冯九思,并且规定了破案限期,于是冯九思认为,这是对方又在故意找他的麻烦。 第二件是交际花蓝小姐请他给她的“老斗”帮忙,保释那家伙在跳舞厅伤人的混蛋小舅子。他办到了,但安德森又将他一顿臭骂,说他私吞了事主的贿款。这让他很恼火,险些在办公室里挥拳与安德森“火并”。若是他没被降职,还在担任警务处副处长,这个爱尔兰混蛋应该仍然是他的手下,也就断然不敢对他如此无礼。 前边两件事都属于最近两年的生活常态,没什么大不了的,最不同寻常的是第三件事。昨天深夜,达文波道一家小膳宿公寓里有个男人被杀,这原本也无关紧要,不想,中共党组织却派人来调查此事,而派来的那人竟是他今生今世都不想再见到的杨炳新。两年前,正是因为杨炳新的失误,才导致他在警务处被降职,同时也让他在党组织内部变得不再受重视。 “你认识他吗?”在“尸”满为患的停尸房里,冯九思问话时连眼皮也没抬,因为他不想看到杨炳新脸上的那股子不信任的神气。 杨炳新将十指交插放在肚子上说:“这个模样可看不真切。”当着“看尸人”的面他们只能打手势,冯九思注意到杨炳新已经确认,这正是他们要找的人。“看尸人”打水清洗死者的脸,现出那人脸上、头上的多处伤口,脖子上有一道明显的环形绳痕,但最触目惊心的,还是那人被割掉了鼻子。 “看尸人”凑趣说:“这得有多大的仇啊,让人下了‘阿鼻地狱’。”冯九思知道此人没别的意思,只是在讨赏钱,但杨炳新太穷,必定舍不得打赏,少不了还是得由他“破费”。 从停尸房到案发公寓很近,冯九思把杨炳新的身份从认尸的亲属“提拔”为便衣巡捕,但他身上的那件旧蓝布棉袍和头上沾满灰尘的旧呢帽却与新身份差异极大。二房东对死者了解得不多,只说:“昨天晚上有人来找他,其实每天都有人来找他,后来我就睡了,没听见什么,早晨催他交这个月的房租时,才看见他死了。”冯九思问:“来了几个人?哪国人?”二房东说:“两个,也可能是三个,不像小日本儿,个子挺高的,没长罗圈腿……” 这时,他突然发现“便衣巡捕”杨炳新正捏着根一寸多长的铅笔头在做记录,手中的本子是旧报纸的白边裁开后用针线缝上的。他连忙移步挡住二房东的视线,从身后将警务处的专用拍纸簿塞给他,同时心中恨道:要节俭也得看自己扮演的身份,你这样子哪像个贪污腐败的租界巡捕,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共产党。 离开公寓,他领着杨炳新就近来到一家小咖啡馆,故意给对方要了一杯难以下咽的清咖啡,给自己要了一杯热巧克力,然后问:“要不要我写份报告?”其实他心里巴不得早点摆脱眼前这个人。他这样想绝不是不愿意跟党内同志亲近,恰恰相反,近来他曾多次申请调回去与同志们一起抗战。他只是不愿意见到杨炳新,因为他怀疑这家伙可能是他的“灾星”,只合作了一次就给他带来那么多的麻烦,坏了他过好日子的兴致。 杨炳新显然正在努力控制脸上的肌肉,以免流露出过分强烈的情绪,只把愤怒的眼神放在咖啡上问:“你怎么看这件事?”冯九思摇头道:“不是敌人干的,应该是私仇。”杨炳新说:“上级可不这么看。”冯九思故意戗白他:“你还没去打小报告,怎知领导的心思?”杨炳新脸上的怒容像潮水一般涌起,但又像潮水一般落下,顿了一下方道:“前两天也发生了两起类似的案子,上级认定这是有计划的暗杀。”冯九思却故意吊儿郎当地感叹道:“现在每天被杀的人太多了,未必都有政治目的,另外俩人也被割了鼻子?”杨炳新说:“一个被挖去双眼,一个被割掉了舌头。” 该死的!他明知此事大不寻常,但嘴上还是故意给杨炳新出了个难题说:“这算什么,‘大卸八块’的案子现在也常见,除非这是日本人或是国民党特务干的。”杨炳新愁苦地摇头道:“所以才来找你,希望能确认凶手,上级让我领导你立即开始调查……” “他妈的,你领导我?上次你领导我时出了什么事,你还记得吗?”冯九思不由得大怒,双手攥拳猛地砸在桌上,但看到侍者正在向这边张望,他只好压低声音恨道:“你这一辈子也别想再领导我,我要见上级。”杨炳新回答的话语同样硬如砖头,他说:“上次那件事你还没能通过审查,不能见上级领导。”冯九思将话语嘶嘶地从紧咬的牙缝中挤出来说:“上次都是你的错,没有你向领导打小报告,我也不会落到今天这地步。”听到这话,杨炳新把身子前倾,两眼逼视着他说:“那件事你恨我也就罢了,但不应该给我那结拜兄弟栽赃嫁祸,现在他牺牲了,我们俩都只能等待上级的进一步结论。” “哈,给我们俩下结论?难道连你这样的‘大英雄’也没通过审查?”冯九思故意尖酸刻薄。 “在组织内部我们人人平等!”杨炳新勇敢地喝光那杯没糖没奶的苦咖啡,留下一张纸便离开了,把冯九思一个人丢在那里生闷气。 望着杨炳新的背影,他真想大吼一声,我是一个老党员,用得着你给我上课!他认为自己方才的表现还是不够强硬,在气势上没能压倒对方,同时他也为自己在侍者面前表现出来的不谨慎感到自责,恨杨炳新让他变得失态。该死的,我这是怎么了! 然而,他确实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已经两年多了,组织上好像在故意疏远他,只是偶尔派下来一两件简单的任务,而且不允许他与其他同志接触。难道我真的犯下了滔天大罪不成?他有时也会猜测组织上可能是因为抗日工作繁忙,一时顾不上审查他的事,但是,像他这样一个租界中的重要人物,即使现在降了职,不像当年权力那样大了,但关系网仍在,仍然可以为党组织做很多工作。他不相信组织上会这么势利,但他实在无法忍受这种将他放任自流的处理方法。这些念头时常会折磨得他怒发如狂,所以,每到这个时候,他也只能努力给自己解宽心——你既然信奉了共产主义理想,就应该保持住实现这个理想的信念,要信任党组织,但不能信任杨炳新。 打开杨炳新留下的那张纸,他发现是前边两件案子的情况,但里边既没有凶手的线索,也没有人名,只有代号,死者一个叫“老虎”,一个叫“山羊”。今天死的那个叫“喜鹊”。 他记得“山羊”和杨炳新的义弟也参与了那次倒霉的行动。那是两年前的夏天,上级下达任务,让杨炳新和冯九思领导一次重要的袭击行动,目标是日军参谋总部在本地的间谍头子吉田次郎,而这家伙的公开身份却是位银行家。有关目标在英租界的住址、活动规律和家庭情况早已了解清楚,具体行动由杨炳新负责指挥,冯九思则负责购买梯恩梯炸药和电雷管等违禁品,同时他也主动承担了全部的行动经费。不过,在行动方案上他却与杨炳新发生了激烈的争执,他不同意在他的管辖范围内制造爆炸事件,因为这件事可能会导致日军再次封锁英租界,到时候工部局的董事们必定不会与他干休,毕竟他当时是主管租界治安的警务处副处长。 争执到最后也没有结果,他只好让步,建议将此事嫁祸给国民政府的间谍,但再次遭到拒绝。杨炳新说:“怎能让国民党特务凭白享受功劳?我们就是要让全国民众都知道,这是我们共产党人的抗日行动。” 虽然他知道杨炳新的理由并没有大错,但他认为整个抗日战争就像是一盘局面复杂的象棋,这也符合毛泽东在《论持久战》中的观点,因为这是一场长期的战争,最后的胜利必须要由无数项艰苦细致的工作累积而成,所以,采取任何行动都不能逞一时之快,要考虑到一件事可能引发的一系列影响,特别是不利影响。然而,这次行动杨炳新是领导,他必须得服从领导。 炸弹在吉田次郎家门前爆炸,吉田受重伤被送回日本,很快日伪报纸上便登出他的“讣闻”,他们的任务基本完成。然而,这次爆炸却也炸死了吉田的太太和独生子,以及两名朝鲜女佣,这便引来一阵舆论喧哗。日伪报纸和电台称此事为“吉田事件”,说中共不遵守国际公约,在中立地区用炸弹任意残杀日本侨民,并指责英租界当局纵容这种暴力行为,是对日本的公然挑衅。美英两国的报纸也在指责中共,而国民政府则借机大造舆论,抬高自己贬低合作伙伴。 原本上级党组织对此事并没有太严重的处置,不想,日本人对此事进行了持续不断的宣传,并通过他们在西方世界的间谍和代言人炮制出一整套指责中国共产党的舆论。很快,美国国会中便兴起了一股反对中国共产党的浪潮,而且越演越烈,甚至将当年湖南农民运动中的过火行动和井冈山时期严酷的党内斗争也挖掘了出来,举为中共党组织不可信任的证据。为此,中共党组织利用抗日战争在西方世界争取同情,争取军事援助的行动受到了极大的挫折,甚至连许多爱国华侨也对中共的抗日政策和抗日行动产生了怀疑。更严重的是,这恰好给了国民政府说服美国总统罗斯福的理由,让他放弃了原本打算用美国的军事援助武装中共领导的八路军的想法,也使得原本打算捐资捐物援助抗日根据地的爱国华侨,将捐款和物资转向送往重庆国民政府。 正因为如此,中央领导十分震怒,对所有参与“吉田事件”当事人进行了深入的调查,并撤换了中共在天津的几位领导同志。至于对具体行动人员的处理,据冯九思所知,上级最终采信了他提供的物证和现场分析报告,以及几名参与者的证词,公布的调查结果是,杨炳新的义弟“狸猫”在操作起爆器时不听从指挥,自作主张,给了他极重的处分。对于杨炳新的指挥失误,以及冯九思擅自脱离战斗岗位和在准备作战物资时的疏漏倒是没有立即给予处分,但组织上也明确表示,还要对他们做进一步审查,而这一查就是两年多。 冯九思知道,这件事在国际上造成的负面影响至今难以消除,而且,不论是日本人、美国人,还是国民党人,一旦开始对中共发动攻击,或是打算在某项行动中对中共进行背叛的时候,首先被拿出来当作舆论工具的,往往是“吉田事件”。 然而,让冯九思想不明白的是:“我只是个小人物,管不了国际大事;买不到电雷管是我的错吗?当时黑市上根本就没货;再者说,那天我离开爆炸现场也绝不是为了自己……”他认为自己其实已经做得很好了,这件事的主要过错还是应该算在杨炳新一个人头上,因为他不仅在选择地点和行动方式上犯了错误,导致误伤平民,更重要的是让他在警务处被降职,失去了为党组织做许多重要工作的机会。 一件普普通通的抗日行动居然造成了如此严重而又广泛的后果,冯九思每思及此,常常会感觉后悔甚至后怕,同时,这也让他越发地怨恨杨炳新。 看着纸灰在烟灰缸中熄灭,他用热巧克力将纸灰调成一团黑糊,心情糟糕到了极点,很想找人打上一架,或是找个地方大醉一场,便打电话将今晚跟日本棋友小仓的约会推迟到明天上午,然后走到街上。冬季里天黑得很早,此时也用不着再回警务处了,但是到哪去呢?干地下工作让他连个共同买醉的朋友都不敢交。 交通饭店是法租界最豪华的饭店之一,但房客却只有两类人——交际花和准交际花。抗战前只有真正的交际花才住得起大饭店,这种整幢饭店住的大半是“交际花”的奇景,只是近两年才发生的事。自从日军侵占华北,有钱人都躲进了租界,“花界”的生意不好做,许多“南班”的妓女便也住进大饭店,学着交际花的样子“做生意”。她们的大批入住给饭店带来了固定收入,也给管理房间的茶房带来了大笔的小费,于是,这一行当便越发兴盛起来,逛饭店也就成了有钱男人的新时髦。 冯九思在交通饭店门前下车,整了整礼服呢大衣和安哥拉羊绒围巾,注意到脚上的英国漆皮鞋蒙了一层淡淡的灰尘,便让在大堂里等生意的小男孩将皮鞋擦得能照见人影,这才乘电梯来到顶楼。只有顶楼套间里住的才是真正的交际花,能到这里来玩,单纯有钱还不够资格。 走进蓝小姐的套间,他发现蓝小姐手托香腮,正对着一瓶纸花发呆。他注意到那束花制作得极其精致,淡红色皱纹纸的花朵,白枝、白叶,便开口打趣道:“这又是哪个追求者送的?”蓝小姐白了他一眼,迅速换上一种受到伤害的语调问:“你下决心了吗?准备什么时候娶我?” 不用看表情,只听声音他便知道,蓝小姐一定也是心中不快,又要找他斗嘴,因为方才那句话已经像皮球一样半真半假地在他们之间来回踢了两个月。 见蓝小姐先是接过他的大衣和围巾挂在衣架上,然后像条固执的小狗一样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等待他还嘴,他只好故意揉捏着后颈说“今天好累呀,真想大醉一场,然后假装疯魔地在你这儿住下来。” “真的?你决定了?”蓝小姐的一双杏核眼睁得大大的,音调也高了许多。他听出来,这一次蓝小姐讲的是真心话。只是,他今天实在没有精神对付“真话”,便催着蓝小姐给他拿酒、叫菜,好把这段真话混过去。 但蓝小姐却不会让他这么轻易就脱身,她回卧室拿出一封信和几份地产文件给他说:“菲律宾虽然很热,但毕竟是太平世界,咱们买个小小的烟草种植园,好好过咱们的小日子。” 信是菲律宾的一个华侨写来的,内容挺肉麻。两个月前,这家伙经人介绍结识了蓝小姐,对她倾慕得不得了,回去后不断地写信来,邀蓝小姐前往菲律宾。不想,蓝小姐从此却入了心,一门心思要离开本地出国生活,便想拉着他一起去。为此蓝小姐曾对他说:“这些年我多少也攒了点钱,到那边饿不着咱俩……” 这件事最初他只当蓝小姐是一时心热,但谈得久了,方知她当真动了迁居的念头。然而他知道,蓝小姐是本地最出色的交际花,不用卖身投靠,只须替她那些有钱有势的朋友相互拉拢关系,为四处找门路发国难财的家伙提供帮助,她就能得到大笔的收入,怎么会突然想到要移民去南洋呢?他不明白,便问蓝小姐,她却总是闪烁其辞,逼问得紧了,她便幽幽地说:“男人哪,人家心里有多苦你们哪能知道?人家身上背着多少事你又怎能知道?” 他知道,这段话的前一句是常态,也是交际花摆脱纠缠过甚的仰慕者的手段,但后一句话却非同寻常,因为交际花榨取“老斗”的冤钱时,通常总是说“身上背着多少债”,而不是“背着多少事”。战争期间,租界里来历不明的人太多了,他与蓝小姐只相识半年,也没对她认真调查过,无从判断她自己讲述的身世是否是她真实的来历,所以,即便他有意与蓝小姐“私奔”,也必须得弄清楚她的底细才好。不过他心中清楚得很,就算是蓝小姐的身世清白,他也根本无权和任何人“私奔”,因为上级领导安排他在英租界工作,他即使私自挪到相邻的法租界也是在犯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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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望见冯九思走进交通饭店,杨炳新摘下呢帽抹了一把满头的汗水。方才大街上很清净,洋车夫脱掉棉袍放在车厢里,拉着冯九思跑得很快,但杨炳新却不能抱着棉袍拿着呢帽,只穿短衣裳跟在洋车后边猛跑,否则很可能会被看街的巡捕拦下盘查。同时他也感觉到,冯九思必定是故意难为他,给他喝的那杯苦东西此时已经开始在他没食的肚子里闹了起来,让他心头砰砰直跳,头上身上冒起了虚汗。这家伙对革命同志没有感情,他心中恨道。 临来之前上级领导交代得清清楚楚,说冯九思还在限制使用当中,你必须得谨慎行事。但领导也没说冯九思根本不可信任,需要他跟踪调查。 不过,他自己却认为,虽然领导办事讲证据,但冯九思这样的滑头却不是寻常证据可以拿得住的。他的义弟“狸猫”,那是个多么英俊潇洒,聪明能干的同志,把性命都肯交给他,他也同样肯把性命交给义弟,只因为冯九思这个混蛋事后在起爆器上做了手脚,这才误导上级,让他们相信是义弟犯下了错误。同时他也知道,义弟“狸猫”向来是个办事精细,心灵手巧的好同志,执行过多次爆炸任务,经验丰富,不可能会出现这种笨拙的错误。不幸的是,自从“吉田事件”之后,他这可怜的义弟就给毁了,未婚妻也弃他而去,不出一个月,他终于支持不住,在执行任务时选择了与敌人同归于尽。这可都是冯九思害的,这个混蛋弄虚作假,伪造证据,栽赃陷害,小资产阶级不值得信任,结果逼得他义弟活不下去了。 头上的汗又落下去一些,他抹了抹,这才走进交通饭店,对管事的说要找冯九思冯先生。管事的厌恶地扫了一眼他这身衣服,将嘴撇到耳根上说:“蓝小姐能让你这种人进她的屋?”他又问是几号房,回答是505。他坐电梯来到二楼,又步行到四楼查看405房间的位置,没再上五楼,下来抄了饭店的电话号码便离开了。跟交际花厮混肯定不是党组织交给冯九思的任务,杨炳新心里越发地瞧不上这位“同志”了。 他的衣袋里只有十几个铜元,折合联银券不到两毛钱,舍不得坐电车,便沿着法租界梨栈大街往北走,穿过日租界旭街和华界东马路,然后过河,再折而向西,走了将近一个钟头,终于来到货场。他心下不禁担忧,这会儿已经很晚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活干。货场管事的一见他穿着棉袍便打哈哈说:“你今天人物啦,可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他问还有什么活可干,管事的说:“你小子是‘人走时气,马走膘’,那边卸煤,俩人一车皮,有个小子正耍单儿哪!” 他找管事的借了大铁锹,脱下棉袍和呢帽找块干净地方放下,又找了块半头砖压住,便爬上敞篷的运煤车。管事的在下边喊租铁锹可得两毛,被他顺手扬了一锹碎煤下去,管事的口中就只剩下骂娘了。在这个地方卖命可不比跟党内同志相处,不能斯文,更不能讲道理,他必须得把自己“武装”成一个混蛋、坏蛋、二皮脸,但尽管这样,他也只能混上个半饱。 与他同卸一辆车皮的那人已经干了一阵子,见他上来,口中便骂骂咧咧地甩闲话说:“你可赶上‘俏档儿’了,捡现成便宜,有这巧劲怎么不去‘赶热被窝子’。” 他并没有回骂,因为那人确实在另外半截车厢已经干了不少,所以他只能紧紧手赶上那人的进度,也免得等一会自己这边的煤往那边流。只有等到他赶上那人的进度之后,他才有资格回嘴,这是规矩。但每到这个时候,他就常常会想起上党课时那位手捧外国厚书的老师说的话——工人阶级最有觉悟,于是他也就常常会怀疑老师是不是学艺不精,把外国话翻译错了。 从敞篷车上往下卸煤,光使傻力气可不行,特别是最初那一阵子。管事的刚把一侧的车门打开,大大小小的碎煤便像黑色的泥流在他的脚下奔走,煤灰和尘土也如同澡堂子里的水蒸气一般在他周围打着旋儿升腾起来,他必须得集中精神保持住这股宣泻的力量,将边边角角的煤往泥流里赶,让这股力量尽可能多地把煤带下车。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不是在铲,而是双腿成弓形,双手一上一下握紧锹把,竖起铁锹飞快地在扒,能够多扒一点,等一会儿他便可省些力气少铲一些。只是,冯九思给他喝的那杯苦东西让他手脚发软,头上身上冒虚汗,但他仍然不敢停手,只要停手,等一会儿就得多花一倍的力气。 终于,两个人中间的那条看不见的分界线开始向他这边崩塌了,他这才直起腰回骂了一句:“你小子也紧紧手,是不是白天办喜事,送你老婆‘出门子’了,怎么这么没精神?”然而,也就在这一直腰的功夫,他看到一个人影从车下迅速跑开了。他慌忙扒着车帮往外看,果然,他的棉袍和呢帽都不见了。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丢了唯一的这身衣裳,他明天可就没办法再跟冯九思那个混蛋“共事”了。 那人跑得飞快,他也追得飞快,两个人相隔有二十几丈,眼看着这混蛋就朝调车场方向去了。只要是步行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把衣裳追回来,他只担心正赶上有货车从调车场开出,若是被这混蛋跳上了车,他可就“没咒念”了。 这混蛋逃进了两列车皮中间,在两人相距只有三丈多远的时候,他挥臂丢出手中紧握的一块拳头大小的煤块,将这混蛋打了个趔趄,这才追上。他先是劈头盖脸给了这混蛋一顿拳头,将他打得蜷缩在车轮边,但这混蛋仍然紧抓着棉袍不肯放手,手上和脸上的煤灰全都蹭在棉袍上,显然这混蛋是卸完煤车之后顺手偷了他的衣裳。他拉住棉袍问:“你撒不撒手?撒不撒手?”见这混蛋还不肯松手,他便提起脚来一阵猛踢猛踹,将白天在冯九思那里受的窝囊气全都发泄在这混蛋头上。衣裳终于被夺了回来,但他低头一看,却发现棉袍被扯了一个大口子,脚上的棉靴头也开了绽,便又在那混蛋身上踢了一脚,骂一声你他妈的也算是“工人阶级”?这才往回走。 等他回到货场,那节车皮已经快卸完了,同车干活的那人反而赶了他的一个“俏档儿”,而此刻他也不能再跟对方争执工钱什么的了,毕竟大部分活都是那人干的。他穿起棉袍准备离开,不想铁锹却不见了。同车干活的那人蹲在车沿上抽烟,歪着脑袋把烟往脖子后边吹,不看他。他知道,必定是这家伙把铁锹给藏了起来,如果他找不回来,那把铁锹也能卖上几毛钱。这时管事说:“丢了铁锹得赔两块钱,你小子要是没钱,说不得我得扒你的衣裳。” 他没力气再打一架,也不想破口大骂,因为这是钱上的事,骂人抵不了账。他只好伸手去煤堆里翻找,因为这是装卸工的惯技,谁也聪明不到哪去。果然,他在煤堆深处挖出了铁锹,随手丢给管事的,然后走到同车干活的那人跟前,眼对眼望着他。那人显得满不在乎,黑脸上一笑说:“下回您‘阴’我。” 下回是下回,这一回他就没辙。拖着酸疼的双腿往家走,他知道自己不但没挣着钱,还丢了脸,下次再来找活干时,今天的事必定早已传到所有工友的耳朵里,于是,多数人便都会等机会再“阴”他一回,好巧取他的这份工钱。 可怜大福妈寡妇失业的,白天在码头上缝了一天的穷,回家后不单指望不上他往回带钱带吃食,还得给他缝补撕破的衣裳,修补踢坏的鞋。他感觉自己活得很窝囊,不像爷儿们。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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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小姐房中今晚有一桌牌局,茶房眼里手上都是活儿,不拾闲地照应着茶水、零食和洒了花露水的热毛巾,这都是因为交际花屋里的牌局赌注很大,抽的“头儿钱”也多,这可是茶房最重要的收入来源。 这场牌局是蓝小姐替桌上的人拉拢英租界翻修消防局的生意,入局的四个人高矮胖瘦各不相同,都与冯九思相识,也都很客气地要将自己的位子让给他。但冯九思今天没有这份闲心,也不想凭白揩别人的油,便躲进里间,歪在蓝小姐的床上醒酒。 方才他们对饮时,蓝小姐曾拿出厚厚一叠联银券交给他说:“这是保释周先生他小舅子的谢礼。”这位周孝存先生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派驻在本地的代表,但让他不明白的是,周孝存跟太太恩爱得蜜里调油,而且为人古板得像个“脚底子”,怎么就成了蓝小姐的“老斗”呢?他以往也曾问起此事,但蓝小姐只是嗔他没来由地吃“飞醋”,并不正经回答。 他跟周孝存原本就相识,也共过不少事,此次周孝存不直接来找他,却托蓝小姐当中间人,其用意必定是想让蓝小姐赚一份中人的佣金。看来此君倒真是心细如发,懂得怜香惜玉。 但这份谢礼他不会要,一来是因为这两年党组织不给他派任务,自然也就用不着储存太多的活动经费,便让他捞钱的心思淡了许多;二来是这笔钱经过蓝小姐的手,便显得像是蓝小姐在替他拉生意,人们背后谈起来,他就会被说成是靠女人生财的“软蛋”,传出去名声太难听。况且,蓝小姐一直存着与他双双出国的念头,而他自己却还没想好怎么对待这个善解人意的女人。是啊,照目前来看,他们二人的关系越走越近便有“近”的道理,渐行渐远也有“远”的理由,但到底该近该远,他还没个准主意,所以,只能拖一天算一天了。 见蓝小姐要将钱塞进他的大衣口袋,他便摆了摆手,拿出“荷花大少”的式派说:“这点小钱儿给我干什么?你拿去买香水熏蚊子吧。”不想,蓝小姐接过这“渐行渐远”的话头却引向夫妻般的亲密说:“那我就把钱存进银行,到了南洋事事都得用钱,你吃惯喝惯了,我可不能让你受半点委屈。” 唉,这可真是个愁人的事。从本心来讲,他也确实喜欢蓝小姐,特别是在没有客人,只他们二人相处的时候,她的美丽、她的细心、她的操纵二人情绪的高妙手腕,还有就是她那一心想嫁人过小日子的决心,都常常能使他心动。然而,娶妻不似纳妾,真要是谈婚论嫁,他从心底对蓝小姐的职业又会生出一丝不洁的感觉。两情相悦和娶妻生子毕竟不是一回事,所以他才迟迟拿不定主意。当然了,他如果当真要结婚,也必须得先请示上级领导批准,但娶一个交际花作太太,上级领导必定会以为他疯了。 午夜刚过,电话铃响了起来。蓝小姐进来说:“有个叫杨大锤的来电话找你,说是‘命案’。”“大锤”是杨炳新的代号,但他不明白杨炳新怎么会知道他在这里。 外边的八圈麻将已经打完了,此刻正在算“头儿钱”。茶房要谢各位大爷的赏,正张罗着叫饭店送宵夜,却被蓝小姐拦住,然后她手段圆通,言语巧妙地将客人都送了出去,既没有得罪人,又让这些人觉得再来必有更大的乐趣。 等客人都离开,连收拾桌子的茶房也被轰了出去,冯九思这才拿起电话,心中不由得暗自赞叹,如果蓝小姐肯加入党组织,在这个地方设一个地下交通站,她必定会是一位滴水不漏的女主人。电话线路不太好,响着沙沙的噪音,杨炳新的声音沉重地说:“又出事了,你赶紧来一趟吧。”他相信杨炳新也知道,他们在电话中的谈话有可能被接线员偷听,便不能谈细节,只是问明了地址就挂断了。 蓝小姐说:“我已经让茶房从汽车行给你叫了汽车,穿好衣服这就走吧。”他不知道蓝小姐是怎么猜到他有急事要出门的,但这份周到却让人感觉很舒服,便说:“等明天我再过来。”不想蓝小姐却意外地说:“我跟你一起去。” 这可就不对了,他忙说:“我这是去凶杀案现场,满地是血,胳膊腿儿乱飞,不好看,你还是在家好好睡觉吧。”蓝小姐却摇头说:“我不相信这会儿会有什么惊天大案要劳动你,我必须得去看看,免.99lib.得是桩‘花案’。”他说:“这你就不讲道理了,哪有巡捕不办案的,你还是睡觉去吧,明天我再来。”蓝小姐却说:“明天再说明天的,这几个月来我一直在怀疑,你如果不是在外边还有相好的,就是想‘停妻再娶’,要不就是打算只娶我作妾,好享‘齐人之福’。” 他穿上大衣往外走,苦笑着说:“你当是唱戏,哪有这么多故事?”蓝小姐也拿着大衣紧跟在他身边说:“我这一次下的是重注,把身家性命全押在你身上了,你必须得让我放心。” 他知道,风月场上的事没有能让人放心的,但他也没想到蓝小姐会如此的执拗,弄得他一时没了主意,说不得,等一会儿只好把她丢在车下自己一个人先走。不想,蓝小姐早便料到了他这一招,她叫来了两辆汽车,自己当先坐上后边那辆车说:“今天你走到哪,我就跟你到哪。” 这可是个大麻烦。又有新命案发生,他必须得立刻赶到现场,可如果带着蓝小姐一起去,真不知道同志们会怎么看他,更不用说上级领导了。 在法租界通往华界的路口上,日本兵将他们全都赶下车,明晃晃的刺刀对准他们的胸口,由汉奸粗暴地搜身,另外还有人在搜查汽车。对付这类事冯九思经验丰富,出门之前他便把手枪藏在了蓝小姐的鞋柜里,没带在身上。不过,由此也让他想到另外一件事,如果这件案子涉及到的是“一群”凶恶的歹徒,他和杨炳新在租界、华界两边跑,就必须得在两地都提前安排好武器才行。 汽车终于被放行,向前又行驶一段,转几个弯便到了三条石工厂区。冯九思将汽车打发回去,步行往前走不多远,便看到有人提着马灯在等他,又转弯抹角经过几条小巷,穿过一个黑暗的院子,这才走进一间破烂的厂房。 在冯九思意料之中的是,杨炳新一见蓝小姐,眼中顿时冒出火来。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蓝小姐却对杨炳新软语叫了声大哥,然后才抖声问:“是他吗?”杨炳新没好气道:“我那义弟早死啦!就算他没死,也不会再娶你这没良心的女人,你给我滚一边去。” 蓝小姐满脸是泪,止住脚步。冯九思却心道,该死的,原来他们认识,难怪她非要跟来,莫非她也是“同志”,却又跟这个坏脾气的杨炳新有些个人冲突?然而,党组织不让他知道的事情,他没有资格乱打听,于是他对蓝小姐说:“你在门边等我一会儿,别乱走,也别乱想,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跟着杨炳新往里走,他满腹狐疑,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你义弟跟她有什么关系?”杨炳新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那可怜的义弟真是个苦命人哪,但你为什么要把那个女人带来,她怎么会跟你在一块儿?” 冯九思没有回答这些问话,因为有些内容确实没法回答。首先,他不清楚杨炳新跟蓝小姐到底是什么关系?其次,他不知道杨炳新有几个义弟,也不知道蓝小姐打听的那个“义弟”会不会就是“狸猫”?更重要的是,如果蓝小姐是党内同志,受命在租界做地下工作,那么她主动与他交往,是为了完成组织上交给她的任务呢,还是出于她个人的本意?所以,在没弄清楚这些事情之前,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嘴闭紧。 化铁水的炉子旁边放着一具赤裸的男尸,不远处还支着一口大铁锅。冯九思蹲下身来检视尸体,发现那人很年轻,身上筋骨强壮,但双手被斩断了,喉咙也被割开。他用手抹去喉咙上的血,发现伤口并不很大,只是割断了气管,喊不出声音而已,按说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人的;再摸摸尸身,感觉粘糊糊的,但还有体温。他忙叫人把灯拉过来照亮些,这才发现此人遍体烫伤,连他的手上都沾上了碎烂的皮肤——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死因。 他站起身朝杨炳新望去,旁边却有位工人开口说:“下工以后,借着炉子里还有火,我们就支上铁锅洗个澡,每次都是二锤照应我们先洗,他总是最后一个;刚才我起夜,发现这边还亮着灯,走过来一看,才发现二锤让人给‘煮’了。”冯九思没听明白,忙问:“怎么给‘煮’了?”那工人指了指大铁锅说:“我看见他那会儿,二锤还在锅里,下边烧着火,水都烧开了。” 该死的,看来这次他面对的是一个极度残忍的罪犯,而更可怕的是,他4天杀了4个人,所以,他很可能是在有意识地每天杀死一个人。现在已经过了午夜,不知这家伙今天的目标又是谁。他转向杨炳新问:“还有其他发现吗?” 没等杨炳新开口,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几名伪警察晃着膀子走进来,后边还跟着两个人,在前边引路的那人冯九思认得,是本地的伪警察局分局长,后边大模大样的那人他也认得,居然是蓝小姐的“老斗”周孝存。 伪警察分局长一见他在这里也吃了一惊,忙拱手道:“冯队长,您.99lib.公干哪?”冯九思没理会他,而是上前迎住周孝存问“您这是?”周孝存干巴巴地说:“我也是公干。” 冯九思知道,周孝存早年在日本学的是法医,毕业回国后才参加的军统局,而且升迁极快。这位大人物今天居然要亲自动手验尸,不用问便知道,国民党人对这起案子非常重视。只是,这里死的是共产党人,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他看到周孝存脱下大衣,戴上胶皮手套,打开随身携带的小皮箱,露出照相机、温度计、放大镜、钳子、镊子之类精巧的玩意儿,然后蹲在地上检查尸体,从头到脚非常仔细。过了好久周孝存才站起身,一边摘掉手套,一边客气地问冯九思:“您看这是?”冯九思回答得斩钉截铁:“不是私仇不会下这种狠手。” 冯九思此时心中很复杂。他原本是受命破解案情,阻止凶手,现在却又死了一人,便等于是在指责他的工作没做好。而周孝存的出现,又让他感觉到这件事绝非表面上显现的那么简单,但问题的症结在哪,他还没有头绪。 他取出永不离身的纯银扁酒壶,拧开壶盖递给周孝存,口中故意说:“人死如灯灭,请节哀顺变。”他这是在试探。周孝存喝了口酒便说:“白兰地不错,您也不必太难过,抗战期间,死人的事很常见。”他也同样是在试探。 见没试出什么结果,冯九思只好四下里瞧了瞧,对周围的工人和伪警察说:“不管怎样这也是条性命,咱们得送送他,你们有谁会念《往生咒》?”见没人回答,他又向周孝存望过去。 周孝存转身面向死者,十指交插抱在胸前,垂头念道:“我们在天之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归于你,直到永远。阿门。” 冯九思也在跟着念诵这篇《主祷文》,然后画了十字。他相信,死者有权力得到尊重,在这种时候,党组织一定不会怪罪他用基督教的礼仪为同志安魂。 这时周孝存对他道:“我妻弟的事谢谢你了,这件案子有什么进展给我打个电话。”他来得快去得也快,说话间就往外走。但他的出现恰好给冯九思解决了一个难题,便连忙追上去,将蓝小姐塞到他手里说:“您受累带她回去吧。”至于蓝小姐在回程的路上怎么找理由跟周孝存解释,他根本就不必费心。 外人都走了,工人们找张旧炕席将尸身卷起,用黄麻绳拦腰系了三匝,说警察也来过了,天一亮就送“义地”埋了吧。 冯九思认为有些事必须立刻办,便拉住杨炳新来到寒风刺骨的院中,因为,下边的话他不想被工人们听到。他说:“这件事肯定还没完,后边还会有同志牺牲,你也别跟我较劲,还是带我去见上级领导吧。”杨炳新的声音嘶哑,连背都驼了,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但口中的话语却硬得很:“领导不会见你。”冯九思大怒道:“我犯了什么大罪,要这样对待我?”杨炳新说:“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和领导知道。”冯九思说:“领导不见我,我怎能知道我错在哪?” 见杨炳新还是不肯松口,无奈之下他只好说:“不见领导也行,你把死去的这几位同志的档案给我找来,明天一早我就要看。”杨炳新说:“要看档案得领导批准,我可以去汇报你的请求,但结果不敢保证。”冯九思一时间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便骂道:“你不让我知道这些人到底是谁,干过什么事,让我怎么调查?我看你根本就没有阶级感情,更别说同志情义。” 就在这时,他看到杨炳新慢慢抬起头,黑暗中两只眼睛幽幽地放光,声音中再没有愤怒,只剩下悲伤。他说:“我的名字原本就叫杨大锤,入党时才改的名,死去的那人代号叫‘猴子’,真名叫杨二锤,是我一奶同胞的亲兄弟,而且是唯一的兄弟……” 独自走出铁工厂,冯九思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他认为自己一时冲动,说错了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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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九思没能睡几个钟头的觉,早上六点多钟杨炳新便打电话来,说上边正在研究他的请求。虽然他觉得此事已紧迫万分,不明白上级领导为什么会如此动作迟缓,但他这次还是压住火气,丢开领导的不信任带给他的屈辱感,跟杨炳新约好中午见面的地点,然后想对昨天的事表示歉意,便说:“你弟弟的事……”对方却把电话挂断了。 他觉得,如果自己当真够聪明,刚接手时就应该迅速看破这个案子的实质,这样一来,杨炳新的弟弟也许就不至于牺牲。这其实就是上级领导把任务交给他的本意,但他自己没智慧,没才能,没把工作做好。想到此处,他便不再怨恨杨炳新的无礼,而是将思想集中在案件的来龙去脉上,然而,到目前为止,他所掌握的只是四起谋杀案,至于其中有什么联系,他没有任何资料可以用来参考。但愿杨炳新能说服领导,把这些同志的档案拿给他看。 在莫斯科食品店吃过早餐,他先到警务处打了一晃,恰巧安德森又来问他爆炸案的事,他便没好气地与安德森吵了一架,把这两天积在心底的不痛快发泄出来,看看快到10点钟了,便坐车直奔牛津道,找小仓先生下棋去了。 三个月前,周孝存在一次无关紧要的饭局上介绍他与小仓相识,说:“小仓先生是东京帝国大学的法学教授,来中国搞研究,还想学学中国象棋,特地拜托我引荐你这位‘大国手’,请你给他正试开课授棋。”冯九思知道,自从大清国那会儿,日本往中国派遣间谍多半都是用学者、作家、医生和商人之类的身份作掩护,只是不明白他专门找上自己所为何来。 至于这位小仓教授的外貌,更是让他诧异得不行,因为,如果单纯从外观上看,小仓的头部、脸上纠结着层层叠叠的伤疤,那模样仿佛是一只半生不熟的“四喜丸子”,根本就没有人形,更不要说五官相貌了,仅只剩下几个窟窿几条缝而已。冯九思常想,他的这个模样,即使是他的亲生母亲,或是结发妻子,他只要不开口,怕是也无法认出他来。不过,冯九思很快便发觉,小仓先生的学问却是非同寻常,特别是对刑事案件的分析,总能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却又常常与真实的案情出奇地吻合。 他们的课程安排是每周两次,在小仓的寓所里,每次两小时,前一个小时由冯九思讲授中国象棋,后一个小时由小仓讲授“刑事侦察学”,这样也就免得互相付学费了。这段时间里,冯九思托朋友发电报到帝国大学去了解此人,对方很快就回信证实小仓教授确实正在中国搞研究,并且说他是一位正直、诚实的左派学者,随信还寄来一张小仓的照片。然而,这张照片却没什么用处,因为现在小仓的脸上根本看不出“人”面目。听他本人讲,他这是出了交通事故,汽车起火,虽然捡了条命,但人却不成样子了。起初冯九思还是无法信任这个人,但相处的日子久了,他发现小仓对中国的政治、军事,甚至司法都毫无兴趣,真正感兴趣的话题无非是中国象棋、中国古董和中国饮食,谈谈刑事案件也多半是为了帮他的忙,于是,他也就把那颗多疑的警察之心渐渐淡了下来。 小仓的英语和汉语讲得都很好,所以,冯九思与他交流时也是两种语言交替使用。今天先是由冯九思讲解“屏风马对中炮局”,小仓领悟得很快,在“让一只车”的情况下居然下成了和棋。等小仓的那个退休的“相扑手”仆人收拾起棋盘,换上新茶,小仓这才摊开讲义,接着前两节课继续讲授“连环杀人案”。 这时,冯九思感觉自己突然福至心灵,便问:“我这两天遇到一桩离奇的案子,恰好也是连环杀人案,能不能请您给我一点建议?”小仓满是伤疤的脸上表情不明显,但看上去应该是和气地笑了,言语依旧是一贯地谦逊:“您说说看。” 略去了被害人的中共身份,冯九思将案件的具体细节对小仓描述了一番。小仓用同样结满伤疤的手飞快地记录,然后又拿出一张大纸,将这四个没有名字的死者按一二三四排列在左边,再在另一边写上“凶手”二字,然后又在中间依次写上:动机、缘由、参与者、作案规律。 小仓睁大那双水汪汪温柔的小眼睛,很客气地说:“拿正在办理的案件进行教学,一直是我的理想,只可惜我们日本的警察都很死板,不给我这样的机会,谢谢您对我一贯的信任。”冯九思嘴上说不客气,心中却道,我这是借你的知识解决我的难题,说不定回头我还得买两只“道口烧鸡”来谢你哪。 小仓接着说:“我们先一起做个一般情况的背景分析,您是个绝顶聪明的好警察,想必许多事您都早已看清了,比如凶手作案的‘动机’是‘复仇’。”冯九思说:“请您讲详细些。”小仓说:“死者有的被割掉鼻子,有的被割掉舌头,的被挖出双眼,还有的被斩断双手,这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凶杀案了,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复仇,而更应该像是‘报应’。” 听到这话冯九思一愣,大有恍然开悟之感。小仓又打开书橱取出一轴手卷,让仆人帮忙展开来,方道:“这是我们日本佛教画中的《地狱变》,其实是对你们唐代画家卢楞伽的模仿,你来看看什么人死后会遭受‘拔舌’、‘割鼻’、‘断手’、‘剜眼’和‘下油锅’的报应。” 该死的,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冯九思不由得对小仓越发地钦佩起来。这时小仓接着说:“凶手选择这种手段,必定是曾经蒙受了极大的冤屈和痛苦,而给他造成痛苦的,可能就是死者生前所犯下的与《地狱变》相对应的‘罪孽’,这也就应该是罪案的‘缘由’了。” 冯九思此时心中不由得一惊,忙问是什么“罪孽”?小仓说:“我想,死去的这四个人至少应该是欠下了佛教中所说的‘说谎’、‘触不洁之物’和‘所言非所见’之类的‘业债’。” 怎么会是这样?这些“业债”跟党的事业和党内同志又有什么干系?冯九思深知自己对佛教一无所知,所以不敢妄下雌黄。 小仓又道:“再说,从案情的残忍程度来看,要实施这样的报复,一个人肯定办不到,至少也得两个人,最好是三人以上,所以,‘参与者’绝不会是一个人,而应该是‘多人’。” 这一点倒是与冯九思的看法相同,于是他问:“那么,凶手的作案规律呢?”小仓说:“一天杀一人,如果他的目标只有这四个人,他的复仇计划就已经完成了,但是,如果凶手的目标不止这四个人,那么,他今天就还会再杀人,而且他已经有完全的把握可以找到并杀死下一个目标。” 这个看法也与冯九思的看法相似,他再问:“凶手为什么不一起杀死这些人,而是选择了一天杀一个呢?”小仓想了想说:“你们中国有句名言,叫‘杀鸡儆猴’,凶手这样做,应该是在提醒即将被杀的仇人,或者说是他最大的,留待最后才会杀死的那个仇人,让他知道自己即将被残忍地杀死,让他在恐惧的煎熬中等候必将被杀死的命运。” 冯九思问:“他难道不担心被杀的目标逃跑吗?”小仓轻声笑道:“我们这只是猜测,用来说明罪犯丧心病狂到了什么程度;这件事也可以从两方面来理解,要么就是罪犯已经有了绝对的把握,可以找到并杀死目标,要么就是目标自认为安全,并不认为罪犯已经得知他曾经欠下的‘业债’,或者说目标根本就不知道他曾欠下这笔债;从心理上分析,前者说明罪犯很狂妄,后者说明罪犯掌握的情报比被害人要多,而且心思细密,冷酷残忍。” 这时,小仓又在“作案规律”下边添上“下一个目标”,他说:“我想,凶手至少还应该有一个目标没被杀掉,否则,他在昨天被杀的那人身上就应该留下一些标记,来庆祝他的复仇成功。” 冯九思问:“我怎样才能在凶手之前先找到下一个目标呢?”小仓摇摇头,叹了口气道:“从一般规律上来看,这四个死者之间应该存在着必然的联系,特别是这四个人应该与凶手之间存在有必然的联系,只是,现在资料不足,我无从推测。”听到这话,冯九思越发地希望能尽快看到死者的档案了。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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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冯九思申请阅读档案的事并不顺利,领导让杨炳新中午再听回话。这让他很为难,因为时间不等人,冯九思那小子说过,今天凶手还会再杀一人,在这一点上,他相信冯九思说的很可能是真话。 然而,接下来领导却告诉他另外一个消息,说组织上已经完成了对他的审查,认为他是一位值得信赖的好同志。听到这话,杨炳新感动得险些流下眼泪。领导又说:“组织上已经决定,等这件工作完成之后,派你到沈阳的日本兵工厂里去组织一支技工队伍,专门破坏敌人的军火生产,你有什么困难可以提出来,我们替你解决。” 杨炳新确实有困难,然而,他是在没请示领导的情况下与大福妈同居的,此时让他突然说出有家属需要领导照应,实在有些碍口,于是他只好谢过领导的好意,然后说:“没困难,听从组织安排,但档案什么时候给我?”领导笑道:“我不会把党员的档案塞在裤腰里随身带着,再者说,冯九思的那件事还没弄清楚,随便把组织档案给他看是不负责任。”杨炳新还是执拗地追问:“到底给不给他看?”领导被逼问不过,只好说:“会给他看的,但得让同志们抄一份新的,把能牵连到其他同志的内容都去掉。” 杨炳新不知道去掉与其他同志牵连的档案会是什么样子,因为他根本就没见过这些档案,但他相信领导,便告辞回家给弟弟办丧事去了。 弟弟没结过婚,更没有儿子替他送葬。大福妈让大福为他弟弟打幡、摔盆,这让他很感动。工人们弄了辆板车,拉上芦席卷着的尸体,大福在前边打幡,他和大福妈跟在车后。大福妈嘤嘤地哭,不时扯起大襟擦眼泪。他没有眼泪,只盼望着冯九思能早一点找出杀他弟弟的凶手,也好让他报仇。 把弟弟埋在西门外义地,回程的路上,大福妈往他口袋里塞了1毛钱说:“你忙去吧,我们先回了。”他连忙背转身快步疾走,估计大福妈望不见他了,这才抬起袖子擦了擦酸楚的眼睛。这个可怜的女人,每天起早贪黑给人缝穷,一天也挣不来两毛钱,大福还小,只能去拾煤核儿卖给烧锅,一天挣几个铜元帮助家用。没跟着他之前,她们娘俩的日子原本就艰难,不曾想,跟了他这个大老爷儿们之后,非但没得到好处,反而受了拖累,还得从牙缝里替他省吃食。老天爷呀,让共产主义快些实现吧!他盼得心中发热,同时也恨自己没本事,不能一边为党奔走工作,一边养家活口。 领导那边终于来消息了,他连忙去找冯九思,带着他来到达文波道一家书店的地下室里。过了不久,一个交通员送来一捆旧报纸,里边夹着新抄的档案。冯九思就着灯光看档案,他在门边放哨,同时用那捆旧报纸在炉子里生起一小堆火。若是万一出事,把档案丢进火里,转眼便成灰烬。 过了好一阵子,冯九思才放下档案问:“这些人你都认得?”他说认得。冯九思又问:“一起共过事?”他说有过几次。冯九思又问:“有没有他们共同参加的行动?”他想了想说:“有过两三次。”冯九思紧接着问:“是两次,还是三次?” 他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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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导是不是允许他把这些情况讲给冯九思听,沉吟了半天方道:“最近的一次在半个月前,前边一次是去年冬天,再前边一次是发大水之前。” 冯九思听罢问:“发大水之前那次是不是‘吉田事件’?”他说:“是的,就是那次。”冯九思又问:“除去这些人,那次还有谁参加了?其他两次还有谁参加了?” 到这个时候,杨炳新便知道自己不能再往下讲了,只好强硬道:“领导想让你知道什么,你就只能知道什么,不要再多问了。”这一次冯九思倒是没生气,而是好像满脸结了霜似的,眉头拧在一处,啃着指甲拼命地想,突然又问:“这样吧,你不用说名字,只说跟你一起行动的都有几个人,什么样的人就行。” 这次杨炳新没再迟疑,因为他突然想到,如果事事都去请示领导,今天可能就会有同志还要牺牲,于是他很痛快地说:“最近的两次行动,是我带领这四位已经牺牲的同志中的三位干的;炸吉田次郎的那次,除了我和这四位同志之外,还有我义弟‘狸猫’,你知道的,他被你害死了,另外还有三位同志,一位早已经脱党了,一位两年前就牺牲了,还有一位也在三条石铁工厂里工作……” 这时,他看到冯九思用手抚住脑门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照这样看来,杀手的目标很可能就是参与过‘吉田事件’的这些同志,至少也应该与此事有关,是这样吗?”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哪!”杨炳新一拍大腿,不由得赞叹冯九思的聪明。 不想,冯九思接下来却说:“那么,杀手的下一个目标,如果不是三条石的那位同志,就应该是你啦!” 对于冯九思的这个推断,杨炳新觉得有些道理,只是,因为有些事不方便对冯九思讲,所以,他认为这个推断也仅仅是“有些”道理而已。是啊,没得到领导的批准,有些事他也只能烂在肚子里。 下边的事就简单了,99lib?冯九思让他回去接三条石铁工厂的那位同志出来,傍晚的时候在英租界汇丰银行门口等他,他会为他们安排新的住处。杨炳新问:“干嘛在那等?”冯九思笑道:“那条街上到处是巡捕,没人会笨到在那个地方杀人。”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杨炳新很不情愿地发现,如今已不再是由他来领导冯九思,反而是冯九思在指挥他。但转念一想他又释然了,他知道自己不是破案的材料,冯九思毕竟是警察出身,这是他的本行,而自己则是外行。想到此处,他对冯九思道:“你小子不尊重领导,让领导满世界跑腿儿,自己却躲清闲。”他这是想说句笑话替自己解嘲,只是语调冷冷的,听上去倒像是抱怨。 幸好冯九思没注意听他这句话,而是问道:“昨天我就想问你,交际花蓝小姐怎么又成了你义弟的未婚妻呢?这个义弟是‘狸猫’吗?” 听到这话,杨炳新不由得大怒,骂道:“她当了交际花吗?难怪她要丢下我义弟,原来是卖大炕挣便宜钱去了……”下边一连串的污言秽语,连他自己听着都感觉羞愧,但它们就是像脏水一样泼出来,止也止不住。终于他骂累了,这才对冯九思说:“那是个没脸的女人,已经害死了‘狸猫’,你就别再招惹她了。” 不想,冯九思不识好歹地还在问:“她到底是不是我们的同志?” “什么同志?她是个婊子!”杨炳新大步冲出书店,胸中的怒火无处发泄。等走出一个路口之后才想到,他今晚跟着冯九思一走不知得几天,看这天气阴得像水铃铛似的,要是下上一场大雪,大福他们娘俩找不到活干就得饿死。他站在路口上运了半天的气,这才一跺脚又回到书店,手背朝下,怒冲冲对冯九思道:“借两块钱使使。” 冯九思像是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刚要开口又连忙把嘴闭得紧紧的,伸手入怀掏出皮夹,取出好几百块钱放到他手上。见到这一大堆钱,他不由得恼羞成怒道:“你是败家子转世还是浪荡鬼投胎?我就借两块钱,你塞给我这么多,想放‘印子钱’吗!” 听到他的话,冯九思满面羞红,但仍然紧闭双唇没有回嘴。然而,在那堆钞票里翻找了半天,最小的票子也是五块的,见冯九思无奈地望着他,他只好拿了那五块钱转身就走,心道:要是再不离开,我这一辈子的人就都给丢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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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杨炳新冲出地下室,冯九思把档案交还给交通员,心中很不是滋味。其实,方才刚刚见到杨炳新时,他的心中就很有些感触。他注意到,杨炳新身上昨天还勉强算是完整的棉袍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但缝补得极好,针脚细密,像是亲娘的手艺。他脚上的棉鞋今天也变了模样,新打了两块旧皮子的包头,边上的针脚都编出花来。见此情形,不由得让他羡慕杨炳新家中有位娴德能干的好太太。 然而,等到杨炳新伸手向他借钱时,他却仿佛一下子咬破了苦胆。天哪,为了区区两块钱,居然就让这个高傲的汉子手背朝下!他的眼中险些迸出泪来,急忙咬紧嘴唇。这家伙是怎样一个人哪!像他这样的人,我们组织内部应该还有很多,但是,才两块钱哪,不是给舞女几张跳舞票的二十,也不是在蓝小姐那里打八圈卫生麻将的两千,而是两块,自己吃一顿早饭也不止两块,况且多半还会赏给招待一块钱小费,而在利顺德大饭店或是德国口味的起士林餐厅吃一顿饭,又得要多少个两块呀! 很久以来,他一直都知道自己与其他同志有差别,因为身份、地位的缘故,让他不受贿就根本无法在警务处里混下去,所以用不着组织上给他经费。但是,像杨炳新这样能干的同志,组织上每个月连二三十元的薪水也发不出来吗?他从来没想过这种事,也许是他故意不肯去想这类事情,现在终于看穿了事情的真相,看清了普通党员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于是他发觉自己很不像革命者,至少是不很像。如此看来,在同志们眼中他活该是一个手段粗暴、贪污受贿、穷奢极侈的租界警察,难怪组织上不信任他。 走出书店,他发觉天上在飘小雪。感伤是没有用的,要想向组织上证明自己与杨炳新同样是意志坚定的党员,就得先完成组织上交给他的任务——破解这桩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的连环杀人案。 今天要办的事情很多,没时间吃午饭了,他决定饿自己一顿,以惩罚他对革命同志的无知。赶到居士林时,他才发现今天并不是讲经的日子,天气又不好,讲经堂里没什么人。在里边转了一圈,他凑到一位正在默诵经文的男子耳边悄声道:“在下有点小事请教。”说着话,他将捏在手心里的二十元钱塞到那人手里。临时抱佛脚也是有代价的,这一点他清清楚楚。 那人转过头来,眼中放出奇异的光彩,惊喜道:“你要请教我?”冯九思没有闲功夫猜测他为什么会如此,急忙说:“我问你,地狱是怎么回事?《地狱变》是怎么回事?报应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人将他拉到院中,在飞舞的雪花中指天画地,口沫横飞地讲开来:“我说的地狱可不是庸人们想的地狱,净土宗的玩意儿有真有假,我说的是此地狱非彼地狱,彼地狱又非此地狱,非此非彼,彼此彼此;往简单里说,有‘八大地狱’、‘八寒地狱’、‘十六游增地狱’、‘十六小地狱’、‘十八地狱’、‘一百三十六地狱’……往详细里边说,《大乘义章》中说‘言地狱者,如杂心释不可乐……’;《俱舍颂疏世间品》说‘梵去那落伽,此云苦具,义翻为地狱……’;《智度论》说……” 冯九思当即便明白,自己遇上了个“话痨”,就算是他有这份闲心研究佛学,但杀人凶手却不会给他时间。好不容易挣脱了这位“诲人不倦”的居士,他用烟卷楼子的公用电话给小仓先生打了个电话说:“因果报应的事我实在是无能为力了,您再从其他方面替我想想。”随后他便对小仓讲述了那四位死者之间存在的“工作关系”,但略去了他们的身份和“吉田事件”。 小仓轻声笑道:“《地狱变》的事只是猜测,但它确实是极有价值的启示,您公务繁忙,要不就由我来替您研究?”冯九思也笑道:“那您可得简单点,我听了那东西头疼……”然而他知道,小仓是个学者,只能提供意见,解决不了实际问题,所以,要想破案他必须得行动起来。 周孝存的伪装身份是一家报社和一家商业广播电台的老板,占据着一座三层砖楼,楼下是报社,楼上是广播电台,里边人来人往,做情报工作也就不显眼了。冯九思见到他时,发现他正铺开黑色的“羊脑笺”,用泥金抄写《旧约·诗篇》。这倒是奇闻,他只听说过有人抄写佛经什么的,还没听说过有人抄写《圣经》。 然而,等坐下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来得冒失了,根本就没想好怎样开口询问周孝存昨晚亲临凶案现场的事,便只好先拉家常,问周太太的安,扯些想再吃一次她做的“渡鱼腐”之类的闲话。 周孝存却略带责备地说:“我已经好几周没在礼拜堂见到你了,我太太还奇怪,说冯先生是不是一时糊涂,改宗信了‘一贯道’啦?” 每周上礼拜堂是冯九思在租界做地下工作的必要掩护,况且他自幼受洗,与教友们在一起反而感觉自在。所以,他只好笑着打马虎眼说:“这年头信什么都不稀奇,倒是您这‘泥金写经’稀奇得很。” 周孝存死板的脸上终于露出些微笑意,显然是很受恭维,但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昨天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冯九思故意实话实说:“昨晚死的是第四个。”周孝存说:“我知道,有什么新线索吗?”冯九思并没想到他会了解全部案情,心中难免一惊,便说:“我现在只是怀疑,还没有证据,您有什么线索吗?”周孝存的脸上又变得铁板一块说:“我哪有你的消息灵通,这四个人之间有联系吗?”冯九思说:“应该有联系,您怎么会对这件事感兴趣呢?”周孝存的脸上仍然纹丝不动说:“我是办报的,有奇闻报纸才有销路,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 冯九思故意顿了一下,心中迅速对此事做出判断,然后提高声调说道:“他们可能都是共产党。”周孝存点点头说:“这我已经知道了,我问的是,这是共产党内部干的,还是日本人干的?” 该死的,这老家伙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冯九思心中打转,故作为难地说:“有谣传说,这是你们军统局的人干的。” “胡说八道,”周孝存的黑脸上立刻胀得紫红,于是,冯九思便知道自己方才这一下虽然冒失,但确实捅到了他的痛处。周孝存接着叫道:“国共合作期间,我们暗杀共产党干什么?” “所以说是谣传嘛。”冯九思故作轻松地又把话收了回来,心中却感觉今日不虚此行。这老家伙必定与此案大有关联,但到底是怎样的关联,这里边可就大有讲究了,然而,没等他再往下细问,却有职员通报说周太太来了。 这几年,冯九思与周孝存一家走得很近,与周太太也很熟。他觉得,周太太是那种每个男人都乐于把她当成母亲、大姐或是长嫂的女人,她为人气量宏大,言语周到,不论男人们自认为有多么刚强,多么混蛋,她都必定有能力将他们照应周全,治愈他们在外边遭受的所有伤害——周孝存是个有福气的家伙。 发现冯九思在场,周太太半嗔半笑道:“你这么久没来看我,是不是因为老周带着你去胡闹,却又怕你嘴上不严,对我漏了口风?” 冯九思忙道:“周先生是个君子,就算带着我玩,也都是去正经地方,倒是我自己不长进,日子越过越不像样。”他知道自己说的都是实情,在周太太面前,他说谎的天分常常会突然消失。 周太太却笑道:“这都是因为你不肯成家的缘故,别像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整日里胡闹,结果还得给你添麻烦,那件事我还没谢你哪……”冯九思连忙摆手说:“那是小事,不值一提。”周太太接着道:“所以说嘛,家才能立业,你还是收起这份玩心,找个好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吧。” 冯九思偶尔也会想到,希望蓝小姐能像周太太这样给他安全感,给他一个结束荒唐的单身生活的理由,于是便道99lib?:“等哪天我专程登门拜访,顺便带个人过来,请您帮我看看。” 他在想,如果把蓝小姐带过去让周太太鉴定一番,得到她的赞同,或许就能让他早下决心。女人对女人的判断会比男人看女人冷静得多,更何况像周太太这种眼界开阔,心思细密的女人。 果然,听他这样讲,周太太正色道:“如果你想跟那位小姐结婚,就请带过来吧,我给你们顿饭吃;但是,如果你还是一味地胡闹,作姐姐的我可不欢迎……” 这就是女人中的君子,行事亲切而又不失分寸。冯九思心中感叹,很是为自己的判断力感到骄傲。 告别了周孝存夫妇,他发现时间还早,便乘车赶往交通饭店。昨晚他便感觉到杨炳新和蓝小姐之间必定有秘密,从杨炳新那里问不出实情,他就只能“审”蓝小姐。在办理如此凶险的案子的时候,他可不想有事被蒙在鼓里。 交际花的生活主要在夜里,所以通常都是午后才起床,梳洗打扮,吃早餐,然后到商店逛逛或是看场电影,如果不是为了敲“老斗”的竹杠去首饰楼或绸缎庄,多半都是一个人出门。今天冯九思来得不巧,蓝小姐出门去了,他让茶房给他沏上一壶好茶,想坐下来理一理杂乱的思路。不想,今天他的脑子不听指挥,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所以然来,这时他才发现,原来这都是因为中午没吃饭,饿了。 他吩咐茶房去给他叫一点吃食,要简单,他追在后边叮嘱。果然,茶房叫来的饭食确实简单,只有一碗鲍鱼面,四样小菜是酱肘花、酥黄鱼、豆干雪菜和炝黄瓜条。抗战期间物力艰难,听说穷人如今都在吃一种名叫“杂和面”的东西,而且现在是冬天,单这几根黄瓜条就不止值五块钱,他突然觉得自己这日子过得可真够混蛋的。 一碗面下肚,小菜也吃了一半,茶房又敲门,送进来一束白枝红蓓蕾的纸花。这件事他昨天没当回事,只当是某个多情的大学生在追求蓝小姐,但转念一想,又想到昨天纸花出现的时候,蓝小姐的情绪发生了很大的波动,这可不像是老道的交际花的表现。于是他随口问了一句:“这是谁这么无聊,你认识送花的人吗?” 茶房陪着笑脸说:“蓝小姐也问过,但每次都是不同的小男孩,卖报的,最近每天都送。”他又问:“送过卡片吗?”茶房说:“这倒没留意。”他知道这是茶房讨赏钱的惯技,便板起脸来说:“别给我玩花活,还有能从你眼皮子底下漏过去的事?到底有没有?”茶房假装吓得连腰都弯了,连声道:“铁定没有,王八羔子敢说瞎话,要是有,不用等您老问,还不老早就送到您手上。” 冯九思没办法判断茶房的话,因为这些家伙说起谎来比吃糖豆儿还来得便当,只好说:“把你这双狗眼给我睁大点儿。”茶房腰弯得更低了,忙说:“有不三不四的主儿我也不会往里让不是?” 得,什么也没问出来,但照样还得打赏,冯九思平生头一次觉得钱花得冤。茶房往外走,蓝小姐恰好进门,先是冲着冯九思嫣然一笑,等见到桌上的纸花又是一惊,但借着摘围巾,脱大衣的动作,她又把这份吃惊不着痕迹地遮掩了过去,然后才坐到冯九思身边,眼睛觑着他的神色,口中不住说道:“你昨晚没睡好,今天补觉了没有?你看看这眼圈都黑了,等会儿让他们给你炖一盅参汤补补,要不就……” 冯九思故意在脸上挂起半痴半呆的笑意,足足等到蓝小姐的这壶“迷魂汤”见了底儿,才突然问道:“我还忘了,你是哪儿的人?”蓝小姐依然是笑语如春地说:“你怎么就忘了,我是唐山人哪,你没听过‘蹦蹦戏’吗?”说着她便起个过门儿,唱了两句《小上坟》。 冯九思却在心中暗笑自己,你糊涂了?脑袋出毛病啦?听这两口“蹦蹦儿”有多地道!再者说,你再怎么多疑,也不至于“八杆子打不着”地怀疑她是日本间谍没学过中国方言吧!他发觉自己今天确实是有点着三不着两,接下来只好问正题:“你怎么认识杨大锤的?” 听到这话,蓝小姐把脸上的笑意收了起来,平静地说:“我就知道你会问我这话,可我没想到你会这么猴急,等不到晚上。”冯九思紧逼不舍:“你们到底是怎么认识的,未婚夫又是怎么回事?”蓝小姐说:“我原想,这些事等我们到了南洋再慢慢聊,跟我干的这个冤孽行当相比,那点事根本就不算什么……”说话间她又张罗着给冯九思换新茶,换拖鞋,等忙活过一阵子,连外边的新鲜事也插进来讲了好几件之后,显见得实在是拖不过去了,她这才说:“当年我刚过来的时候认识了一个人,开始还不错,没多久就定婚了,但后来觉得不合适,就又散了。” 冯九思觉得她的话太过简略,便将话题引向细节,问道:“那个人是不是杨大锤的义弟?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蓝小姐嘴上说那人是个混蛋,手上却又忙着打电话给冯九思攒牌局。冯九思这时突然冒出一个促狭的念头问:“你那未婚夫是不是还在给你送花,就是那些纸花?”蓝小姐却恨道:“你昨晚也听杨大锤说了,那混蛋早死了,要是还能送花,那不成《聊斋》啦。” 话说到此处,尽管他并不完全相信蓝小姐的话,但一时也没有更好的主意。若是平日里对待别人,他完全可以拔出枪来顶在对方脑门上逼问,或是把对方绑在椅子上严刑逼供,但此刻这都不是办法。只是,问了半天什么也没问出来,这让他很不甘心,因为,如果他当真有一天决定娶蓝小姐回家或是跟她一起去南洋过小日子,他可不想让她还装着一肚子瞒着他的秘密。于是他止住蓝小姐约牌局的兴头,又开始发问,但话语缓和了许多,因为他刚刚想到了一个更尖锐的问题。于是他说:“你我的关系非比寻常,所以,我必须得再问一句,周孝存包养你是不是假象,其实你一直在替他做情报工作?” 蓝小姐像是没听懂,睁大眼睛望着他。他又问了一遍,蓝小姐的脸上突然变了颜色,冷冷道:“周先生是个君子,他找我只是借着我这个地方谈生意方便,再者说,他整年累月花钱替我租房子,可也没像你这么多心?”说完她一甩手,便走进卧室把门关上了。 这是怎么话说的。冯九思觉得自己今天这一整天都很失败,不,不是一整天,而是自从失去了组织上的信任,他整整两年来做人都很失败。 看看已经到了与杨炳新约定会面的时间,他只好把蓝小姐丢下,哄她回心转意可比不上党组织的任务重要。正因为有了这个念头,他的心中又不由得升起一丝窃喜,感觉自己作为一个有理想的革命者,做出这点牺牲乃是分所当为,然而,等他想到即将见面的杨炳新和那五块钱借款时,他又觉得自己这个革命者干得太便宜了,简直不像样。只是,一个真正有理想的革命者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他确实想象不出来,但最好不要像杨炳新那个穷样子……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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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九思远远便望见,杨炳新和一位小个子男人站在汇丰银行用来吓唬中国储户的爱奥尼克柱下,显出手脚无处安置的样子,很不自在。果然,杨炳新一见面就怒冲冲道:“你让我们俩站在这个地界等你,拿我们寻开心哪。” 冯九思没想到这个地方会对穷人的自尊心有所伤害,但他又不想当着新同志的面服软,便强词夺理道:“到这儿来你也该化个妆才是。”然后他立刻转向另一位同志,伸出手来说:“见到您很高兴。”那人的身材又瘦又小,黑黑的脸上满是穷苦,握住他的手说:“我是‘大象’,在三条石……” 冯九思拦住他的话头说:“你好,你好,叫我老冯。”他并不是不想对同志介绍自己,但地下工作风险太大,组织上要求他严格保守自己身份的秘密,不经领导批准,不得向任何人透露。 这时杨炳新却说:“我还得回去一趟,你们先走,我随后就到。”冯九思不解,悄声问:“你小子也是凶手的目标,都这会儿了,还满大街乱窜,是私事还是公事?”杨炳新顿时面有惭色,但很快又板起脸来说:“我是你的领导,听从指挥。” 得,这可就没话说了。冯九思很不情愿地把地址告诉杨炳新,然后带着“大象”上车离开,银行门前站岗的两个巡捕咔地碰响鞋跟向他行礼,他对这些手下也只是挥了挥手而已。 这算怎么回事呢?他指挥着司机开车在英、法租界里一阵乱转,希望摆脱凶手可能的跟踪。说实话,他很希望杨炳新能留下来,因为他对这个案子的下一步进展根本就毫无线索。这一点杨炳新不清楚,但他自己清楚得很,他对杨炳新讲的那些东西,大多都是在小仓的提示下做出的判断,严重缺乏事实依据,往好里说这是推断,往坏里说他这是在“撞大运”。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就算是小仓的提示没错,他的判断也很正确,凶手确实是冲着“吉田事件”的参与者来的,但凶手今晚的目标到底是谁,他可就无从猜测了。现在他告诉杨炳新说“大象”是凶手今晚的目标,但如果凶手今晚偏偏选中了杨炳新,而将“大象”安排在明晚,那么,杨炳新此时此刻的处境就太危险了。 再换一个角度来看,杨炳新和上级党组织显然赞成他的判断,如今也把“大象”交到他手里,然而,要想最终证实他的判断,就必须得等待凶手向他们动手的那一刻,这也就是说,他这是在拿“大象”的性命做诱饵,以便向组织上证明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判断正确。这可不像是正派人想出来的办法,他对自己很是不满。 望着“大象”对他充满信任的眼神,他在心底悄悄自问,我算得上是个好人吗?这话得看由谁来说,但他认为自己基本上应该算是一个好人。我是个好的革命者吗?也许吧,至少马马虎虎。那么,我是个好同志好伙伴吗?只怕未必,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内心深处存在着严重的问题——他太看重自己了,以至于忽略了同志。 他的家是所一楼一底的公寓,邻居多是各大洋行的外国职员。隔着三个路口他们就下了车,又步行绕了两条街,看清楚没有人跟踪,这才开锁进门。 “大象”见什么东西都新鲜,特别是门上的美国新型弹簧锁,关门开门地拨弄了半天,像是见到了难得的玩具。他则打电话给饭馆订了三个人的晚餐,然后领着“大象”在楼下各处转了转,并且特别说明了抽水马桶的使用方法。你得坐在上面,他格外强调,因为多年前他也曾在家中隐蔽过一位同志,不想那位同志居然蹲在马桶上方便,结果弄得很不好收拾。 方才在回来的路上,他突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根据通常的组织纪律,他认为杨炳新必定没对“大象”透露他的双重身份,这样一来,在杨炳新不在场的情况下,他就可以摆出一副上级领导的架式,对“大象”进行正式“询问”,让“大象”吐露他所了解的有关“吉田事件”的细节——“吉田事件”导致了领导对他的不信任,这是他的心结,他一直在寻找正式询问当事人的机会,现在终于找到了。 两年前,虽然他本人也参与了“吉田事件”的行动,但对行动细节知之甚少,也从来没见过吉田次郎本人。那次行动出问题之后,领导又一直不让他与当事者接触,这便让他找不到任何证据为自己辩护。或许,导致领导不再信任他的事实,就藏在“大象”的“鼻子”里。为了弄清楚领导不信任他的真相,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是的,一切代价,哪怕是杀人放火,否则这日子就没法过了——两年来,每想到此事,他就不禁怒火中烧。 瓦斯炉上的水烧开了,他打算泡一壶红茶。突然外边门铃响,他告诉“大象”是送饭的来了。“大象”兴冲冲地又去摆弄门锁,但开门迎进来的却是警务处副处长乔治·安德森。 安德森拿他那双生了锈的铜铃般的大眼睛紧盯在“大象”脸上问:“这是谁?”冯九思平淡地说:“通下水道的工人。”然后他示意“大象”躲进卫生间。 安德森又把大眼睛盯在他脸上问:“你小子背着我在玩什么把戏?”冯九思丝毫也不畏惧这条爱尔兰大汉,即使赤手相搏,他们当初也不过是打了个平手,但他实在不想看这家伙因为终于能爬到他头上而表现出来的志得意满的神气,便没好气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安德森说:“我刚刚才听说,你小子故意违抗我的命令,没去调查那两起爆炸案,而是正在帮助共产党调查连环杀人案。”听到这话,冯九思心下一沉,知道安德森必定掌握了相当准确的情报,这才前来兴师问罪。安德森接着说:“不论这是共产党自己内讧,还是日本人、国民党和共产党之间的仇杀,这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冯九思问:“你从哪听来的这些胡说八道,还当了真啦?”安德森说:“周孝存先生是位可敬的绅士,我们合作多年,他从没说过谎。” 如果是周孝存告的密,这件事可就蹊跷了。他为什么要阻止我调查这个案子?冯九思不明白。这时安德森又说:“我早就说你小子是共产党,但工部局的董事们却说,像你这种贪污受贿逛交际花的租界警察,共产党不要;我现在终于有证据了,等我把事情真相报告给董事会,看他们怎么说。”到了这会儿,冯九思已经没有退路了,他拿起电话递给安德森说:“我在警务处这么多年,得罪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董事会每个月都接到几十封针对我的告密信,这几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诬陷我是共产党,我这不照样吃香的喝辣的吗?所以,你最好现在就打电话向上报告,省得老惦记着晚上睡不着觉。” 这叫以攻为守,但是他知道,这一回要想脱身可就不那么容易了。国民党特务向来与租界当局关系紧密,这次又是周孝存亲自出面,他手里必须得有些过硬的东西抵挡一阵,才能有机会利用现有的职务和权力完成党组织交派的任务。至于说日后警务处对他的调查,他倒不太在意,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就像两年前的“吉田事件”一样,蒙混过关的机会还是有的,实在不行,他还可以乘机丢下这份危险的地下工作,正式参加抗日队伍,或者,仅仅是或者,他也可以带着蓝小姐去南洋过小日子…… 也就在这个时候,安德森突然得意地大笑起来,一张胖脸笑得好似开花馒头。他说:“还有一件事,我还掌握着一件证据。”冯九思这会儿不想再与他纠缠,便推着他往门外边走边说:“你还有什么东西尽管拿回家自己玩去。”刚把他推出门,安德森却说:“我知道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小子就是共产党。”冯九思故意大笑道:“就是那个通下水道的工人吗?”安德森说:“不是,是姓杨的小子,这件事你那聪明的小脑袋没想到吧,这是日本人专门派人送给我个人的情报,说你小子私通‘共匪’。” 冯九思相信安德森说的全部都是实情,然而他一点也不害怕,恰恰相反,这倒让他在心里产生了几分解脱感,因为这家伙把所有的实话都说了,也就等于把日本人和国民党特务所掌握的与他有关的情报全都透露给他了。于是他笑道:“你小子糊涂了,还是喝醉了?这都什么年月了,怎么还是一嘴的旧词儿,还‘共匪’?你忘了,自从日本人占了华北,租界就成了‘共匪’和‘蒋匪’的避难所,跟谁‘私通’都没有杀头的罪过。”说罢他便猛地把门摔上了。 斗嘴归斗嘴,他认为,安德森这次打上门来毕竟是个麻烦。在租界当局看来,私通“蒋匪”绝不是罪过,但私通“共匪”可就不好说了。但他不怕,因为这只是与他在警务处的前途有关,对党组织的事业伤害不大,即使花上十天半个月的功夫最终被查实,并且将他开除出警务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而,让他感到不解的是,为什么周孝存和日本人会同时把矛头指向了他?为什么?现在他越发感觉到,自己调查的这起连环杀人案背后,一定有大秘密,大文章。

2

尽管冯九思明知道连环杀人案刻不容缓,但他还是决定先向“大象”询问“吉田事件”的细节,因为他知道,等杨炳新赶来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尤其是单独面对一个信任他的当事者的机会。 “大象”很诚实,也很老实,被冯九思摆开架势一问,便讲述了他所知道的一切。他说:“从哪儿说起呢?那是民国二十年的夏天,热得让人流油,‘大锤’来通知我时,我正修理‘翠鸟’送过来的发报用的按键,那玩意儿坏得不能用了,我就申请经费买了一根铜尺、一根木尺和两个铜螺丝,给做她了个新的,遇到情况时两下里一分便是两根尺子,不会被怀疑……你是问都有谁参加了那次行动?一共有多少人我不大清楚,我知道的有‘狸猫’、‘大锤’、‘老虎’、‘猴子’,还有‘翠鸟’……” 听“大象”流利地讲出这一连串的代号,让冯九思着实羡慕这种有同伴可依靠的自信和安全感,尽管这些人中大部分都牺牲了,但他还是羡慕。同时他也记起,在本地党组织的这一系统中,行动人员的代号是动物,情报员的代号是鸟类,而指挥行动的指挥员的代号都是五金工具。但“翠鸟”是谁?杨炳新此前并没跟他讲过…… 然而,他现在没时间听“大象”细说,也没时间担心“翠鸟”是不是还活着,会不会是杀手的下一个目标。他必须得避开领导对他的控制,赶在杨炳新到来之间弄清楚与行动失败有关的核心内容,因为,他隐隐地感觉到,如果杀手当真是冲着“吉田事件”的参与者来的,案件的线索很可能就隐藏在行动细节之中。于是他问:“是谁制造的炸弹?” “大象”说:“是‘猴子’,还有我;梯恩梯总共有二斤多吧,分装在三个瓶子里,没有电雷管,我拿手电筒上的电灯泡、擦皮炮和火雷管做了三个‘电雷管’给‘猴子’,也是通电引爆的,试验的时候,每三个雷管里有两个能管用,所以才分了三瓶,要是有德国电雷管,一个就足够了;‘猴子’是个机灵鬼,他怕炸药力量不够,又从工厂里弄了三瓶煤油,然后把所这些东西都装进一个种花用的大木桶里,周围的空档里又塞上锯成三角形的钢片和糟烂棉花……” 冯九思记得清清楚楚,杨炳新的计划是,找来与吉田次郎家门前的盆栽一样的大木桶,然后在夜里把他家的盆栽偷出来,把植物移栽到装炸弹的木桶里。 “那个主意可太妙了,”“大象”讲得眉飞色舞,“那天晚上是我和‘狸猫’两个去偷花盆儿,回来后‘猴子’安装炸弹,还把移栽的土啊、草啊照原样弄好,完事‘猴子’就走了,说是又有新任务,引爆的事就交给了‘狸猫’,他可是经验丰富……” 冯九思问:“你们的电线是怎么拉的?”这件事一直是他心中的疑窦,因为在吉田次郎家和战友们埋伏的那所房子之间,还住着一对犹太老夫妇。 “大象”说:“炸弹的接线头在木桶底下,‘猴子’给做成了插座型,只要发现目标回家,不用费心接线,夜里拉着电线爬过去,把两根接线柱往上一插,就跟三个雷管都接通了,反正那家伙每天出门都很早,我们可以把电线从‘老犹太’的房子后边绕过来,只要不是白天,发现不了;可是,不知道您老还记不记得,那几天可真是旱哪,天热,又不下雨,炸弹是安装好了,也摆在了他们家门口,可万万没想到,那个混蛋居然又上北京去了,我们也不敢把炸弹再换回来,但又怕时候长了木桶里的那棵锯掉一半根的松树干死;您老明白,小日本儿狡滑狡猾的,松树叶只要一黄,必定被他们发现……” 冯九思被“大象”有趣的讲述给吸引住了,不由得替他们担心,忙问:“那该怎么办?” “大象”得意地笑道:“每到夜里一两点,等大街上没人了,我跟‘狸猫’就爬过去给那棵松树喷水,足足喷了三天……” 现在该进入关键内容了,冯九思小心的问:“爆炸的那天发生了什么事?” “大象”说:“‘大锤’给我们打信号,说那小子回来了,当天夜里我们就把线接好,等着他转天早晨出门时送命,后来我听说,那家伙被送回日本之后才死的。” 冯九思问:“爆炸的时候是怎么一个情形?” “大象”说:“我们的任务是看信号引爆,炸弹一响,我们就必须得从后门撤退,不许往外看,否则……” 冯九思问:“难道你没看到爆炸时的情形?那么,谁看的信号,谁操作的起爆器?” “大象”说:“起爆器让‘狸猫’拿着,他是大行家,从没失过手;看信号也是他,他说前后只差几秒种,等我看了信号再告诉他就已经晚啦。” 冯九思不解地问:“怎么就差几秒钟?” “大象”说:“‘大锤’交代了,他一打信号立刻就引爆,不能耽搁,稍一耽搁日本娘儿们就送出门来了,怕炸着她们;这我就不明白了,日本娘儿们管她们干什么,死一个少一个不是……” 冯九思心想,看来杨炳新原本设计得不错,并没打算炸死平民,只是没想到中途会出差错。他忙问:“‘大锤’那天是怎么发的信号?”因为他不在场,对当时情形的了解仅限于事后勘察现场。 “大象”懊恼地说:“事情坏就坏在这儿,后来组织上反我调过去审这件事,要我作证,但我确实不清楚‘狸猫’是不是看到信号后立刻就引爆的;当时‘老虎’也跟我们在一起,他却说‘狸猫’是看到信号后等了一会儿才引爆的;后来领导偏偏就信了他,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那么你到底看没看见‘大锤’打信号?”冯九思认为自己正在接近真相。 “大象”抓了抓脑袋说:“应该看见了,对,我想起来了,好像是还有一个人应该跟‘大锤’在一起,听说他叫‘戴胜’,是由他打信号给‘大锤’,再由‘大锤’给‘狸猫’发信号;后来调查的时候,我也把这件事对组织上讲了,要说引爆晚了应该怪罪谁,我说就该怪罪那个‘戴胜’……” 冯九思忙问:“你见过‘戴胜’吗?” “大象”说:“没有,‘狸猫’也说他没见过,好像除了‘大锤’,没人见过他。” 也许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冯九思发现,他此前把事情全都想“拧”了,错怪了杨炳新,其实并不是杨炳新在领导面前诬告他,而是有一部分同志把行动失败的原因都归罪到了“戴胜”身上——而他自己就是那个代号叫“戴胜”的情报员。 他一时间感到怒火中烧,认为这些同志并非如他此前所想的那么纯洁。我到底错在哪啦?有证据吗?我当时根本就没在现场。这股怒火在胸中横冲直撞,在他的胸骨和后背引起阵阵刺痛。难道,他妈的,难道这些同志们为了逃避行动失败的责任,故意把罪过都推到了我的头上?这也太不义气了! 不过,转念一想他又发现,自己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上级领导都是聪明人,不可能只因为同志们的误解便将他投闲置散这么多年。不会的,一定还是更深刻的原因,只是这些事却是“大象”这种行动人员接触不到的。 于是他暗自发誓,我一定要弄清事实真相,一定要把这些真相摊在领导面前说个明白,同时也要让他们知道,我是一个多么坚定不移的革命者,绝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只是个粗暴的租界警察。 这时门铃一响,送饭的来了。然而,让他吃惊的是,跟在送饭的小伙计身后进门的,居然是蓝小姐。而更让他吃惊的是,“大象”一见蓝小姐,便很亲热地说:“‘翠鸟’姐,两年多没见,您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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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小姐一见“大象”,身子不由得抖了起来,脚步也一个劲儿地往门外退去,口中连声道:“你认错人了,你认错人了……”冯九思上前一把将她拉到身边,厉声道:“这下子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打发走送饭的小伙计,他让“大象”在厨房里先吃,自己拉着蓝小姐到了楼上的卧室里,咬牙恨道:“你瞒得我好苦啊。”如果早知道她参与了“吉田事件”,也许他早便套问出真相,并且在领导面前替自己洗清了冤屈。况且,如果早便知道她是党内同志,他也就用不着为“谈婚论嫁”的事费心思了。 到了这个时候,蓝99lib.小姐反而镇定下来,她说:“我枉费一片好心,怕你生气过来哄你,不想你却设计害我,弄了个共产党的叛徒来指证我过去的那点破事。” 听了蓝小姐的话让他一愣,随即他便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原来她就是杨炳新所说的“吉田事件”之后脱党的那位“同志”,而且她也一定是误会了,以为“大象”叛党,将她出卖给租界警察。 不过99lib.这同样也是个机会,于是他借着蓝小姐的误会,乘机冷下脸来继续逼问:“我也刚刚才知道,你原本是共产党,后来脱党不干了,对不对?”不想,蓝小姐双眼一翻,拿出闯码头的女人身上必须要有的泼辣劲儿说:“脱不脱党的我记不得了,反正是要杀要打都随你,我对你的这一片好心就全当是喂狗了。” 眼前的事情既是个机会,但也不容易处理,他在飞速地思索着解决办法。蓝小姐此刻已经不再是党内同志,如果他坦承自己的真实身份,好言劝说她讲述事实,一来是未必能够如愿,二来也违犯了组织纪律,会给自己和党组织带来危险。但是,如果不能讲明身份,他就只能充分利用她的这份误解和恐惧,拿出警察的传统手段,用刑逼供了。 身为情报员,她必定了解许多“大象”接触不到的重要情报,而这些情报很可能会让他接近“吉田事件”的真相。现在时间紧迫,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他终于拿定主意,然后伸手抓紧蓝小姐的双臂,将他拉近身前说:“我必须得问你几个问题,你还是老老实实地说了吧。” 也许是看到他现出了凶狠的眼神,蓝小姐的身子先是畏缩了一下,然后才说:“我脱党之后,共产党大人有大量,没下令‘处置’我,这让我感激不尽,可没想到我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却落在你这个‘拆白党’的手里,你到底是汉奸还是国民党特务?可是,你难道不愿意跟我去南洋了吗……” 他知道,只靠言语纠缠下去不会有任何结果,蓝小姐是见过大世面的女人,寻常手段制服不了她,弄不好自己还会被她绕进去。看看已经接近午夜,杨炳新随时都可能赶来,阻挠他对真相的调查,所以,他必须得用最快的速度从蓝小姐口中得到实情。 于是他找出两根领带捆住蓝小姐的手脚,又找了块毛巾塞在她嘴里,然后拔出手枪顶在她的额头上。这是革命工作,儿女情长就先放在一边吧,至于日后如何安置她,是向组织上替她求情,让她重新归队,还是自己请求她原谅,这都是后话。 他仔细地现出狰狞面目,一字一句地说:“现在我问你一句,你回答一句,听明白了?”蓝小姐点点头。他问:“有关‘吉田事件’,你都知道些什么?” 他轻轻从蓝小姐口中掏出毛巾,等她回答。不想,蓝小姐的眼中突然冒出火来,高声道:“你这个混账王八蛋,你杀了我吧,我什么也不说……”他慌忙又用毛巾将她的嘴堵上,侧耳向楼下静听。“大象”一定还在后边厨房吃饭,没留意到他们的吵闹。他关紧卧室的房门,又看了看手表,发觉时间过得飞快。 看起来,如果不使点硬手段,短时间内必定解决不了问题。他心中有些不忍,却在脸上挂起一层“严霜”,故意拿着架式在蓝小姐身边转来转去,目光上下打量,然后凑到她身前恶狠狠道:“下边我还要问你话,每个问题只问一次,如果得不到诚实的回答,我就立刻勒死你。”说着话,他攥紧拳头在她的肋骨上用力捶下去——此刻他觉得自己很丑陋,同志们批评他“只是个粗暴的租界警察”一点也没说错。 蓝小姐的眼泪立刻就下来了,喉咙中连声咳嗽,把身子向一边歪过去。他知道,他现在所表现出来的,正是地下工作中最无情的一面,然而他却不能手软,便又在蓝小姐另一边的肋骨上捶了一下,蓝小姐的喉咙中又发出一阵闷哑的嘶叫。 他知道他必须得捶两下。通常情况下,如果只捶一下,被审问者就会以为自己还有生机,但捶两下就会打消他的这个念头,让他把注意力集中到下边还会遭受哪一种折磨上来。 该死的,怎么杨炳新到现在还没赶过来。他此时突然又希望杨炳新能在身边,可以帮他做个见证,证明他这样做全然都是为了工作,不得不如此——对自己以前的同志,特别是对一位女士用刑,这让他从内心深处感觉羞愧。但转念一想他又发觉杨炳新是个好话题,至少从他身上开始会更接近问题的核心——领导是根据什么证据做出的最后判断,以至于不再信任他。于是他轻轻从蓝小姐口中掏出毛巾,问道:“杨大锤为什么恨你?” 蓝小姐满脸是泪,泣道:“他恨我抛弃了他的义弟。” 冯九思问:“他的义弟是‘狸猫’吧,你为什么要抛弃他?”蓝小姐恨道:“那家伙表面上装得又义气,又大度,其实小肚鸡肠,贪财好色,他蒙得了杨大锤,可蒙不了我,也蒙不了上级党组织。”冯九思感到很奇怪,便问:“他干了些什么?”蓝小姐说:“我也不清楚,只是那家伙突然有了很多钱,说要带我去香港,我那会儿还年轻不知深浅,就向上级报告了,结果他受到了处分,然后我们就分手了。” 冯九思感觉蓝小姐的这段话对他没什么用处,便又问:“听说杨大锤认识一个叫‘戴胜’的人,你了解这个人吗?”突然,他发现蓝小姐眼中现出了一丝畏惧之色。她慌乱地说:“我不认识这个人,没见过面,听说‘吉田事件’都是他搞砸的,但具体怎么弄的我不清楚,我只是向组织上作证,说‘狸猫’思想有问题,意志发生了动摇,当然,我自己后来也动摇了。” 他又问:“跟你有联系的还有一个情报员,是不是?”话题的转移让蓝小姐像是如释重负,她说:“那个人的代号叫‘喜鹊’,也是‘吉田事件’的证人之一,他认为错处也在‘狸猫’和‘戴胜’身上,我知道这个人住在哪,可以带你去,求求你,放了我吧。” 看来她真的软化了,有问必答,冯九思觉得有必要再诈她一诈,便说:“我知道,除了‘喜鹊’之外还有一个情报员,隐藏得最深,不是‘戴胜’,是另外一个,快说。”蓝小姐把身子一点点地往后缩,眼睛也不再望着他,而是四下里乱看。他认为自己一下子击中了要害,便用一只手按住她的嘴,另一只手在她腋下的皮肉上用力拧了一把,又拧了一把,再松开她嘴上的手。她忙叫道:“那人就是我,再没别人啦。” 他认为,很可能还有另外一个人,杨炳新没有对他讲,蓝小姐也不肯讲,或许此人才是关键。然而,再往下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很显然,蓝小姐方才所讲的一切都没用,“戴胜”和杨大锤是他先讲出来的,而她交代出来的“狸猫”和“喜鹊”都已经死了,至少“喜鹊”被杀的新闻今天已经登在报纸上,她应该能看到。这也就是说,她的话中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看起来,他还得加把劲才行,然而,如果再用刑逼供,他就应该扭断她的手指,或是用枪柄砸烂她那涂了寇丹的脚趾,但这可就有违他的初衷了。于是,他只好换了个同样关心的话题来问:“你跟周孝存到底是什么关系?你是不是脱离共产党之后又投靠了国民党?”蓝小姐忙说:“不是,共产党不是想脱离就脱离得了的,现在他们还让我帮忙搜集有关周孝存的情报。” “都是什么情报?”“什么情报都要,他的收入支出,跟什么人交往,对什么人什么事感兴趣。”“比如?”“比如周孝存为什么会对你感兴趣,为什么要转弯抹角地送钱给你,你们之间有什么勾结等等。”“也监视我吗?”“当然,他们对你也有兴趣。” 此刻,冯九思的头脑中产生了一个促狭的念头,突然问:“周孝存的太太就没打上门来找你的麻烦吗,我听说她对你很感兴趣啊?” 不想,他的话音刚落,便发现蓝小姐的脸上突然变了模样,似乎马上就要窒息,嘴像出水的鱼一般张得大大的,双眼向上翻。他连忙捏紧她的双颊,伸指向她口中一搅,发觉并没有自杀用的毒药。于是,他便打开临街的窗子,让冬夜清冷的空气吹在她的脸上。过了好一阵子,她才缓过劲来,嗫嚅道:“你这狠心短命的,再打我两下,我的心脏病就该犯了。” 这时,电话铃猛地响了起来。他希望是杨炳新打来的,这家伙已经离开几个小时了,若是再没有消息,必定已经横尸街头——他发觉自己太专注于“吉田事件”,太专注于自己的私事了,以至于忽略了凶手今晚还会再杀人的可能。然而,电话中传来的却是小仓温文而雅的英语,他说:“对不起,这么晚还来打扰您,不过,为您的事我翻找旧案例,发现一个案子可能会对您有用;那是明治初年的案子,有几个浪人合伙抢劫了一家大商号,而这几个浪人事后也全都被人杀死了,几乎成了悬案……” 冯九思仔细听。小仓接着说:“多年后因为别的案子又将这个案子牵扯进来,才发现,这几个浪人中间有一个人并没死,而是给自己制造了一个假死的现场,然后才偷偷地杀死了其他同伙,独占了埋藏的财宝……” 这才叫醍醐灌顶,冯九思心中霍然开朗起来——所谓死人其实可能还活着。为此,他感觉能结识小仓先生当真是他的幸运。放下电话,他从抽屉里找出一把剪刀,拿到蓝小姐眼前晃来晃去,逼问道:“你未婚夫,也就是‘狸猫’死的时候,你在场吗?”蓝小姐的眼睛随着剪刀惊恐地转来转去,口中道:“杨大锤说他是出任务时牺牲的,我没在场。”他又问:“还有另外一个人,死了很长时间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他还记得杨炳新说过,参加行动的人中间,有一个人脱党了,现在知道就是蓝小姐,还有另外一个人早就牺牲了,但他一时疏忽,没问那人的代号。 蓝小姐说:“你把剪刀拿开,那个人牺牲的时候我在场,是眼看着他死的。”冯九思问:“是怎么死的。”蓝小姐说:“两年前,我负责的电台被敌人突袭,‘小猪’当时是我们的警卫,毁掉电台和密码之后,他带着我们边打边撤,牺牲了两名同志,我和他终于逃了出来;但是,他的肚子上挨了一枪,我们俩躲在郊区的一个联络人家里,不敢去医院,也没有药给他治,就这样,他整整挨了七天,最后牺牲了。” 冯九思问:“于是?”蓝小姐长出一口气,音调也高了起来,说道:“是的,我害怕了,再也受不了了,于是我就放弃了理想,不再参加组织上的活动,而是找到一个当年的姐妹,从此就干上了这个没脸的行当。” 虽然冯九思还无法判断蓝小姐是不是只因为这点小事就选择了脱党,但是,他对她在“敌人”的严刑拷问面前表现出来的机智却很赞赏。她说了那么多话,谈到了那么多的人物,却没有主动交代一位对方不知道的同志,没有给党组织带来任何危险,同时,却又让她在“敌人”面前显得很合作,少受了许多苦。 这是个聪明孩子,为此,他对蓝小姐又产生了几分怜惜之意,往日与她相处时的那种“打茶围”的心态也消散了许多,觉得如果她能回心转意,再次参加革命工作,娶她为妻也应该是件乐事。 该死的杨炳新,死到哪去了,怎么还不过来。他知道,从现有的情况看,除了“狸猫”死不见尸,所有牺牲的同志都已有着落。如果小仓的推断有可能将他引向真相的话,他就必须得先找到杨炳新证实“狸猫”是真死还是假死。至于蓝小姐,现在放她走可不是办法,还是等杨炳新回来,再由他向蓝小姐解释一切吧,也许这正是让蓝小姐重新归队的好机会。 他想到楼下去交代“大象”一声,让他留神门户,等待杨炳新。于是他重又堵住蓝小姐的嘴,走出卧室,把门关好,但刚走到楼梯中间,便听到门铃响。杨炳新这个该死的家伙终于赶过来了。他听到“大象”冲出厨房去开门,便连忙转身往回走。杨炳新对他的印象已经够差的了,他可不想再让杨炳新发现他是个对女人用刑的混蛋。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楼下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响……该死的,这下子不用再猜了,凶手今晚的目标是“大象”,而杨炳新应该还活着。同时,“大象”的死也说明,凶手的谋杀对象确实是“吉田事件”的参与者,他在小仓的提示下做出的判断非常正确。不过,他也感觉很后悔,同时还认为自己很自私——他方才一味地专注于洗清自己的嫌疑,以至于忽略了“大象”的安全。 他不知道来了几个凶手,不能贸然冲下楼去,只好轻手轻脚回到卧室,关上灯,将蓝小姐塞进衣橱,又用椅子把橱门挡住,然后举枪从门缝中对准楼梯。 楼梯上没有脚步声。他移身到临街的窗边朝下望去,发现有三个人正从他的公寓里冲出来,分头逃散了。这些家伙们显然知道在租界里杀人罪过不轻,逃得很快。他急忙从窗子跳到街上,再回头来看,发现“大象”倒在门边,脑袋下边满是血,已经必死无疑了。 这件事让他不由得感觉到害怕。为了保护“大象”,他采取了周密的措施,但是,这些家伙居然能找到他家,而且就在他的家门口把“大象”杀掉了。这到底是些什么人?如果他和蓝小姐刚巧在楼下,会不会也被他们当场杀掉? 然而他知道,害怕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问题的关键在于,现在他只要是能够抓住一个凶手,就不用再费心跟着小仓先生研究什么《地狱变》了。他选择了只有一个凶手逃跑的方向追下去,同时掏出警哨狂吹不止。这会儿正是用得上那些租界巡捕的时候,可这些混蛋都躲到哪去了? 凶手一路向西狂奔,他也在后边紧追不舍。他希望能追近到二三十米的距离,这样就可以开枪将其击倒,只要能问出凶手的老窝,管他是死是活。然而,就在他开始缩短与凶手的距离的时候,却发现凶手又折而向南逃去。他知道,只要这家伙逃过马场道,便出了英租界进入日军占领区,那时他便无能为力了。 那家伙的脚步已经不像方才那么快了,但他自己也开始气喘。远远的他已经能看到日军在马场道上用沙包垒起的工事,那家伙再加一把力就能逃脱了。他只好站定脚跟,举起手枪向那人射击,那人脚下不停,却也不时回身还击。 然而,就在凶手冲出英租界的一刹那,把守街口的日本兵却开枪了,一排子弹打在凶手身上,巨大的推力让他横着跌出去一丈多远。眼看着日本兵把那家伙当成强闯关卡的暴徒给打死了,冯九思当即便认识到,他眼看就要到手的线索又断了……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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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私事而将工作放到一边,这让杨炳新感觉很惭愧,特别是因为有冯九思参与其中,他就越发感觉惭愧。等他将私事料理完之后,便急忙往租界赶,万没想到的是,在他马上就要进入法租界的时候,却被日本兵抓住了。他看到,一些临时被抓来的路人正在日军的刺刀逼迫下拆除街头的工事,他们把沙包拆下来,将里边的沙土倒进手推车,然后再将麻袋抖干净叠好——小日本儿是出了名的过日子仔细,从这点小事上就能看得出来。 日本兵让他负责推车,把满车的沙土运到离“三不管”不远的水坑边倒掉,然后回来再装车。他很想中途逃跑,但沿途都有日伪军把守,无奈之下,他只好脚下加快,装车时也跟着帮忙,希望能抓紧干完这点活儿,也好赶去与冯九思共同保护“大象”的安全。他现在已经晚了很多,见面后不知冯九思那混蛋又会说什么便宜话。然而,他的行动却让日本兵很高兴,给了他一根日本香烟抽,一股臭脚丫子味。 除去担心“大象”和冯九思的安全,还有一件让他难受的事,就是他感觉很饿,一整天只吃了两个核桃大小的杂和面窝头,抽了日本烟更饿了。 傍晚他赶到家的时候,原本想把借来的钱放下,吃口东西立刻就出来。不想大福妈正抖着两只手着急,见他回来便好似看到了救星,眼泪哗哗地流,人也瘫软在地上。原来是大福病了,浑身烧得火烫,起了满嘴的燎泡,嗓子嘶哑,干张嘴说不出话来。大福妈说这孩子送葬回来就一头栽倒,邻居奶奶过来给刮了痧,不管用;又请跳大神的过来看,说是在坟地“撞客”了,要5块钱才给治,但她没钱,街坊邻居们也没有;隔壁大叔跑到河边挖了些芦根回来,熬水给灌下去,可孩子身上连汗都不出…… 他来到土坯垒的炕前,发现大福已经烧得不认人了。大福妈是个苦命人,可不能让她“寡妇死儿子,没指望了”。他把冯九思的5块钱掏出来,跑出去打了5毛钱烧酒回来,然后把大福身上脱了个净光,用手蘸着烧酒,从头顶到脚心奋力地搓擦,口中不住地叫道:“你可不能死,你死了你娘怎么办?我这就要走了,顾不上她了……” 杨炳新从来也没钱娶亲,大福妈自愿跟他一起苦熬过日子,这份情义就不用多说了。但最让他承受不起的,是他没能给他们娘儿俩带来任何好处,因为他没钱,没时间,没本事,他什么都没有。 “你要活过来,小子!”大福的身子越来越软,在他的手下就像是面条似的。大福妈在炕下已经昏死过去几次了,邻居们都挤在棚屋内外,虽然在劝解,在帮忙,但这种事情他们见得太多了,也就显得很麻木。 一碗酒用光了,他又跑出去打来第二碗。棚屋里的味道像是一群醉鬼刚刚吐过一样难闻,大福妈也已经人事不省。他伸手试了试大福的鼻息,还活着,但很弱,非常弱,于是他将大福抱在怀中,用酒在他的前心后背用力揉搓。他清楚地感觉到手下一根根细细的肋骨,薄薄的满是泥垢的皮肤在起皱,变红,发紫,渗出血来…… 终于,大福身上凉爽起九九藏书来,轻轻地咳了几声。这细微的声音将大福妈唤醒,她猛地扑将上来,抱住儿子痛哭不止,这让杨炳新越发地感觉自己对不起这娘儿俩。领导已经下达命令,让他办完这件案子就去沈阳,他必须得离开他们母子。更让他难过的是,组织上根本就不知道有他们母子,这也就意味着,在他离开之后,他们得不到组织上的任何照应,哪怕一斤杂和面的照应也没有。而他自己又是个没本事的人,到了天寒地冻的关外,自己怕是连件厚棉袄也挣不上,更不要说给他们母子寄钱了。要是他弟弟还活着,还可以托他照应他们,现在弟弟也牺牲了,没人可指望了。 实在不行就让大福妈另嫁他人吧。看着大福妈痛哭中像树叶一样颤抖的肩膀,他知道,虽然为了党的事业舍弃“家人”会让他感觉豪气冲天,但是,如果他一旦将这句话说出口,街坊邻居就必定会把他看成是一个无情无义的混蛋。唉,别人这样看他无关紧要,但他不想让大福妈认为他当真无情无义。 我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他真想大吼一声,但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只好把剩下的钱全都塞进大福妈衣袋里,又拜托邻居照应他们,然后一跺脚离开了。 天上飘着疏疏落落的小雪,街头的工事终于拆完了。他不知道日本兵为什么要拆掉这些工事,也没闲心想这些事情,因为他已经饿得眼前金灯乱转,手脚战抖不停。一个娃娃脸的日本兵拍了拍他的肩膀,塞给他半盒那种臭哄哄的日本香烟,他捏在手中,一步一步往冯九思给他的地址赶去。 他知道那是冯九思的家,在此之前他便知道,组织上也知道。那个地址在墙子河南边,他绕道走过黄家花园铁桥,再往东走一段就到了。 他看到那座房子的一层还亮着灯,但让他感到奇怪的是房门大开着。他站在街角上仔细观察,没发现门里有什么动静。这是怎么了?出事了?他假扮路人,从街对面快步走过,看到门里没有人。回身来到街对.99lib.面,再次快步走到门前时,他发现“大象”倒在门边。果然出事了。如果“大象”牺牲了,冯九思也必定凶多吉少,更要紧的是,他们正在调查的案子也就没了着落。 他隐在门边向里望去。如果此时里边还有敌人埋伏,他两手攥空拳可对付不了。这时,他发现楼梯下有一只巨大的铸铁取暖炉,边上立着一根粗壮的通条。他先伸手在“大象”的鼻端试了试,然后小心地跨过“大象”的尸体,伸手拿起通条,再往里边看,厨房里没有人,猛地拉开一个小门看看,发现地上蹲着个白瓷的家伙,也没有人。 他担心夜间巡逻的巡捕发现“大象”,便轻轻地将他的尸体拉进房里,然后只把门虚掩上,免得万一需要撤退时不方便。他现在必须得冒险上楼,因为他担心冯九思会牺牲在上边。二楼只有一个小厅和一扇门,他轻轻推开半掩着的门,街灯的光亮从对面照进来,房中没有人,冯九思不在,杀死“大象”的凶手也不在。 他很希望冯九思是去追赶凶手,而不希望冯九思本人就是杀死“大象”的凶手。知人知面不知心哪,他现在才理解组织上为什么要调查冯九思这么久,这个家伙确实神出鬼没。 突然,他听到柜子里有声音。莫非里边埋伏有敌人?他没敢碰柜门,而是抓住柜子的边缘用力一拉。衣柜向侧面轰地一声倒下了,柜门被摔开,从里边滚出一个人来。他用通条的尖端对准那人的咽喉,这才看清,原来是他妈的“翠鸟”。他伸手拉掉她嘴上的毛巾,恶狠狠地问:“是冯九思绑的你吗?”蓝小姐惊恐地点头。他又问:“楼下的‘大象’是他杀的吗?”蓝小姐摇头。他叫道:“你他妈的给我说话。”蓝小姐喘了几口气才说:“我被捆在屋里,他下楼去了,然后响起枪声,不知道是谁杀的。” 他拼命地转动脑子,希望能跟上事件复杂的变化。“大象”被杀,冯九思不在,蓝小姐被绑,他有理由认为这是冯九思杀人后潜逃,但让他不理解的是,冯九思为什么会放过“翠鸟”?既然他已经杀了“大象”,为什么不把她一起杀掉?难道真的像冯九思“坦白”的那样,他每天只杀一个人? 这时,屋顶的电灯突然亮了起来,他急忙转身,发现冯九思正举枪站在门口,再往下看,才发现他没穿鞋,难怪没听到他上楼的声音。 是生是死都在这一刻了,他握紧通条,估算着一步跨上床再扑到门边的距离。不想,冯九思99lib.却把枪放下,怒道:“你这个混蛋死哪去了,怎么现在才来?”他没有回话,也没有回骂,因为他确实有错。这时冯九思又没好气道:“你先把她解开,然后赶紧下楼来。”说着他便转身又下去了。 显然冯九思不是杀人凶手。杨炳新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同时感觉有些愧疚,认为自己不应该对自己的同志如此不信任,哪怕像冯九思这种“狗少”似的同志。 被解开捆缚的蓝小姐将双手抱紧在两肋间,坐在床上一个劲儿地喘气。他只好独自下楼,看到冯九思正把“大象”拉进那间有“白瓷器”的小屋里,将他放在一块油布上。 他问:“你这是干什么?”冯九思没回答,只是让他到厨房里拿把刀来。他来到厨房,看到桌上放着吃了一半的饭菜,有大白馒头、肉丸子、鲫鱼、白菜……他饿狠了,捏了个肉丸子放在嘴里,这才拿着刀回来。 冯九思问:“凶手是不是原本也想割‘大象’的舌头或者鼻子,因为时间来不及,这才把枪塞进他嘴里开了一枪?”他反问那又怎么样?同时发觉肉丸子不够咸,富人吃的玩意儿不下饭。 冯九思说:“昨天晚上安德森在这儿见过‘大象’,我可不能冒险让这个混蛋认出他来。”杨炳新一下子就明白了,冯九思这是想学着凶手的手段给“大象”毁容。他忙说:“这可不成。”冯九思说:“你有更好的办法吗?这个案子一天两早晨可破不了,至少还得几天,要是让安德森知道了‘大象’死在我家里,他必定会跟我纠缠不休……” “那也不行,不能这么干。”杨炳新绝不能让这个没有阶级感情的混蛋拿刀在自己同志的脸上乱割,绝不。但他又不得不控制住情绪与冯九思商量,免得将他惹恼了故意对着干,于是他说:“实在不行,我们把尸体运出去,找个地方放下,然后明天派人过去认领。”冯九思却没心没肺地一笑说:“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你是领导嘛……” 这时,蓝小姐哆哆嗦嗦地从楼上下来,对他们说:“我该走了。”冯九思说:“你还不能走。”蓝小姐说:“我不管你们是‘国共合作’,还是‘官匪勾结’,或者是叛变革命,这里边都没有我的事。”杨炳新巴不得这个脱党的女人赶紧走,但又担心她对冯九思的身份已经起了疑心,给他带来危险。不想,却听冯九思对蓝小姐说:“参与过‘吉田事件’的人已经被杀死了5个,你会不会是凶手的第6个目标?” 蓝小姐的脚立刻便像被钉在门边,不动了,口中却问“你到底是‘谁’?” 冯九思没有回答,而是望着杨炳新。他也不能回答,因为这是党的重要机密,尽管冯九思正在受审查,但他的身份仍然是重要机密。于是他对蓝小姐说:“你哪也别去,什么也别问,有什么事等我们忙完了再说。” 天马上就要亮了,他们必须得尽快把“大象”的尸体运走。杨炳新对冯九思说:“你先等一会儿。”他跑进厨房,掰开一个大白馒头,夹上两个肉丸子,三口两口塞进嘴里,然后又弄了两套,一套自己拿在手里,一套塞在“大象”手里,这才把“大象”用油布包好,扛在肩上走出大门。尽管他不迷信,但他绝不能让自己的同志饿着肚子“上路”,只是,昨天他那一奶同胞的弟弟下葬时,手中却只有一块杂和面的窝头。 他咬一口手中的馒头夹肉丸子,又回头去看冯九思的脸色,发现这家伙面无表情,只是很警觉地观察着四周。他明知道自己在这个时候去抓饭吃很丢脸,若是往日,即使饿死他也不会去看那些东西一眼,但是,今天一整天,甚至今后接连好几天他都要拼死追踪凶手,要替死去的同志报仇,所以绝不能先被饿倒。与党的事业比起来,个人的脸面就像裹脚布一样无关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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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是早上5点多钟了,街上偶尔能见到行人,但天色还很黑。冯九思把手枪藏在衣襟下,跟在杨炳新身后掩护他。走出家门的时候,他一点也不担心邻居,一来是这些公寓的双层玻璃窗隔音很好,二来是即使邻居们听到枪声,也没有人会在这战乱年月里多事。倒是蓝小姐让他有些为难,他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家中,因为她很可能会乘机逃走,但他又不想当着杨炳新的面再将她绑起来,无奈之下,只好把她带在身边。 冬季的清晨最冷。杨炳新扛着“大象”在前边走,步子迈得很大,显得一点也不吃力。蓝小姐身上虽然穿着皮裘,下身却像洋人那样只穿着长筒厚袜和高跟鞋,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战抖着紧跟在他身边,不时惊恐地回头张望。 走过三个街口,又转了个弯,他们将“大象”安置在一条小巷里,然后继续向前,绕了一个大圈子才往回走。他对杨炳新说:“如果凶手想一次就把我们赶尽杀绝,昨天夜里他们就该把我和蓝小姐也杀掉,而不会只杀‘大象’一人,所以,我们现在回家去应该很安全,至少在晚上到来之前会很安全。”杨炳新没说话,但也没反对。他又看看蓝小姐,她也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目光惊疑不定。路上遇见值勤的巡捕,他们向冯九思打招呼,冯九思注意到杨炳新很自觉地退后一步,跟在他和蓝小姐身后,把自己变成了跟班。 到底是受党教育多年,这家伙还算是有几分战斗经验,但他没有把这份赞赏表露出来,因为他担心表露出来之后,杨炳新反而会认为他是在故意羞臊他。于是他选择了另外一种表达方式说:“我们从来也没机会一起并肩战斗,昨晚我连枪都给你准备好了,还指望着跟你一起抗击敌人哪。”只是,话一出口他便发觉自己说错了,因为这等于是在埋怨杨炳新把他和“大象”丢下不管,没有尽到责任。但杨炳新并没有回话,只是闷着头在他们身后走,脚步很重。 他希望能了解杨炳新,能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发现,这位同志对于他几乎就等于是陌生人,他不知道他每天怎样生活,需要什么,有什么困难和烦恼,他什么都不知道,唯一知道的,就是他们在“吉田事件”中的那点过节儿。 回到家中,杨炳新把地上的血迹打扫干净,蓝小姐很自觉地下厨房为他们煮了一锅“倒炝锅儿”的挂面汤卧鸡蛋。三个人围坐在桌边吃早饭,蓝小姐必定是心中有事,只喝了小半碗稀汤;冯九思心中也有事,只吃了半个荷包蛋和一箸子面;杨炳新把昨晚剩下的饭菜和挂面汤全部吃光了,但很显然,他的心事更重。 冯九思注意到,蓝小姐开始收拾餐桌时,杨炳新从衣袋里摸出半盒日本香烟来,便连忙拦住他,因为他受不了日本香烟的味道,然后他从餐具柜下边摸出一条美国的好运牌香烟丢给杨炳新,故意轻松地说:“我平时不抽烟,放在我这儿也是浪费。” 杨炳新没去碰那条“好运”,只是把那半盒日本香烟又放回到衣袋里,口中道:“你还是谈谈昨晚的事吧。” 冯九思看了一眼蓝小姐,问杨炳新:“咱们是三个人‘拐抹子’,还是两个人‘对推’呀?”他这是借着麻将牌的术语,问杨炳新是三个人一起谈话,还是把蓝小姐打发到楼上去,只他们二人商谈。 杨炳新在犹豫。蓝小姐双目殷殷地望着他们,手在不住地发抖。冯九思心道,蓝小姐知道的事情已经太多了,如果不让她参加进来,为了防止泄露机密,他们就必须得把她囚禁起来,直到破案之后再决定怎么处理。然而,他们现在并没有囚禁她的人力,同时他也担心杨炳新会借着保护他的身份秘密为由,动了杀人灭口的念头。于是他换了个角度说:“昨天晚上我向‘翠鸟’了解情况,这才得知她也是‘吉田事件’的参与者,同时,这也就意味着她很可能会了解一些与凶手有关的线索,尽管她自己还没意识到,所以,我们应该让她参加进来,等案子破了之后,再请示领导看看怎样安置她。” 他看到杨炳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很显然,他也正在为如何处置蓝小姐的事感到为难。说实话,要杨炳新在没请示领导的情况下吸收一个脱党者回来工作,必定难以开口,这个建议也只能由他这种吊儿郎当的人提出来最合适。再看蓝小姐,他发现蓝小姐已经泪流满面,口中嗫嚅道:“谢谢,谢谢你们……” 撤去餐具换上茶来,三个人围坐在桌边,杨炳新还是不肯去碰那条“好运”,冯九思也就不再勉强。他先把这几日了解到的情况回顾了一遍,特别是向杨炳新讲述了昨晚他从“大象”和蓝小姐里得到的情报,但绝口不提曾经对蓝小姐用刑的事,更不会提起日本人小仓正在给他当顾问。现在抓紧时间破案才是头等大事,万万不能多生枝节。 听完他的讲述,杨炳新便指着冯九思对蓝小姐说:“他就是‘戴胜’,这是最高机密,你曾经是党内同志,应该还记得组织纪律吧?”蓝小姐终于松了一口气,连忙举起右拳放在耳边说:“‘保守党的机密’,若违此誓,天诛地灭。”杨炳新说声好,眼中现出一抹凛然之色,让蓝小姐不禁打了个寒战。 冯九思连忙打岔道:“好啦,好啦,现在大家之间都没有秘密,可以开怀畅谈了。”然后他很诚恳地对杨炳新说:“杨老兄,我想你也看到了,事实证明,参与‘吉田事件’的每个人都有危险,尽管组织上把我保护得极周密,但也未必没被凶手发现,我也同样有危险,所以,现在不是事事都得请示上级的时候,我们必须要把所有情况集中起来,才好找出凶手。”见杨炳新并没表示反对,他又说:“现在,请你讲一讲你参与‘吉田事件’的情形好吗?我必须得了解所有事实,才能将事件还原,从中发现凶手的线索。”当然了,他同时也希望能发现自己被领导怀疑的原因,现在两件事情合在一处,他便不再为“自私”感觉羞愧了。 此时天已经大亮了,晨光中,杨炳新的脸上满是愁苦。他的讲述干巴巴的,只是陈述事实,偶尔带出几分感情色彩,也是表示对冯九思的不满,说明他们之间的“过节儿”还没有完全解开。 他说:“领导给我的命令非常明确,只杀掉吉田次郎一人,不要伤及他的家人,但是,在安排行动方案时我遇到了很大的困难,这家伙每天早上坐汽车从家里出来,直接到朝鲜银行上班,下班后又直接回家,从不在外停留,即使有时离开银行去办事,也都是到日本领事馆,或者日军华北司令部这些地方;他的车上有两名带枪的保镖,司机也有武器,我们没有足够的火力在租界里拦劫汽车,出了租界更不行;我们也没有办法在他的汽车上安装炸弹,因为他的司机永远身不离车,最后,只能选择在他家门前行动……” 冯九思插言问:“当时还有谁跟你一起指挥行动?”他这样问是因为,此前“大象”和蓝小姐所说的情况中,都指责“戴胜”,也就是他本人参与了指挥,但事实上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杨炳新说:“那天只有我一个人在现场指挥,但是……好吧,因为这是第一次在租界内部搞这么大的行动,同志们有些心神不定,已经开始怀疑我的领导能力,怕我无法领导他们完成任务,所以我才告诉他们,说我们最出色的情报员‘戴胜’——那会儿我还以为你是个英雄,已经打入敌人内部,他会发信号给我,好保证我们行动顺利;当然了,为了你的事,领导事后也批评我,说我自以为是,任意胡为,想当然耳……” 原来是这样,冯九思此刻才明白,并不是同志们为了推卸责任才把罪名全都推到他头上,也不是杨炳新为了逃避行动失利的责任,故意编造谎言委过于他,原来是因为他信任他,依赖他,这才把他这位重要人物抬出来安抚军心不定的同志。他为此感到几分欣慰,对杨炳新的怨恨也减轻了几分。 不想,杨炳新又道.99lib.:“你别在那里得意,我还没原谅你哪。”然后他接着说:“行动最初很顺利,在此之前,有同志给我们提供了吉田次郎准确的活动规律,我们通过观察也确认了基本事实;原来,吉田次郎每天早上五点多钟出门,出门后便大步往外走,走出七八步之后他太太才出来,站在门边弯腰鞠躬,所以,我们的计划是他一出门我就打信号,‘狸猫’马上引爆,这样一来,爆炸的时候他太太还在屋里,危险不大,最多也就是受点轻伤……” 蓝小姐突然插话:“那为什么爆炸又晚了呢?” 杨炳新摇头,再摇头,叹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大家都弄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炸弹安装好之后,却出了点岔头,当天晚上吉田没回家,而是去了北京,三天后才回来,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穿着军服,后来才知道是他儿子,这样一来,第二天早晨吉田出门时就有可能发生变化;果然,那天早上吉田和他儿子一起走出大门,我在街对面不远处看到这一切,就连忙给‘狸猫’打信号,反正他儿子也是侵略军,炸死不碍的;但是,万万没想到的是,炸弹并没有立刻爆炸,我又拼命打信号,结果晚了十几秒,吉田跟他儿子在汽车边说话,倒是他太太和佣人站在炸弹边上鞠躬送行,于是就出了错儿……” 冯九思问:“就这些?”杨炳新说:“是的,整个过程就是这个样子。”他又问:“到底是什么原因让爆炸延迟了呢?”杨炳新说:“事后领导调查这件事,我那义弟,也就是‘狸猫’说,可能是他们给花盆喷了三天的水,自制的‘电雷管’受潮了,这才让爆炸延迟,但是,我弟弟和‘大象’却不这么看,他们又做了同样的‘电雷管’和起爆器,也是照原样把‘电雷管’用蜡封在瓶子里,也同样浇了三天的水,试验时也是三个响两个,并没有发生延迟……” 冯九思说:“这可就奇怪了。”杨炳新却愤愤道:“更奇怪的还在后边哪,我一直都想让你跟我说说,你到底是为什么要拿假证据陷害我义弟?” 冯九思向杨炳新摆了摆手,他现在没有功夫解释这些事,因为他发现,他们的调查已经走进了死胡同,现在只剩下一条毫无根据的线索,那就是小仓先生昨天夜里特地打电话告诉他的,“死人”也同样有可能作案,而在这些死者当中,唯一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就只剩下“狸猫”一个人了。于是他问:“其它的事情我们日后慢慢再谈,现在请你告诉我,你的义弟是怎么死的?当时是怎么一个情形?” 杨炳新仍然愤愤不平,用拳头猛地捶了一下桌子,这才说道:“我义弟就是被你们两个给害死的;那次行动出错之后,领导上也怀疑他,说他掌握着起爆器,最有可能造成这次错误;后来你又送来那个混账证据,让领导越发觉得怀疑得有道理,只是没办法证实;我当时替我义弟拍胸脯起誓,拿人头替他担保,领导也信了我;可万万没想到,‘翠鸟’你却出来作证,指证你的未婚夫,说他手里突然多了几百块钱,有多么的可疑;但是我知道,我那义弟心灵手巧,什么难弄的机器到他手里都能修好,那些钱一定是他替什么人修理贵重机器挣来的,这些事上级也不反对呀!可是不知怎么的,领导最终还是决定给他‘开除党籍,监管使用’的处分,也不再让他参与任何重要工作了。” 这时,冯九思发现蓝小姐像是有话要说,但话到嘴边又停住了,他忙问:“你想说什么?”蓝小姐在迟疑,于是他猜想,这是蓝小姐不好意思为自己辩护,便对杨炳新说:“你也别一个劲儿地指责她,对党无话不谈,绝不隐瞒任何情况,这是组织纪律,难道你忘了吗?她能有什么错?” “她的错大啦,”杨炳新一下子跳了起来,“她那么做哪是对党忠诚,纯粹是想甩掉我那可怜的义弟,好去卖,卖……”他最终还是忍住了口中的脏话,只是又在桌上重重地捶了一拳,震得茶壶、壶碗乱蹦。 蓝小姐又在流泪,但冯九思却发现还有更重要的问题没问清楚,便问道:“咱们别扯远了,你现在告诉我,你义弟是怎么死的?” “他是牺牲了,”杨炳新的语气不善,“‘吉田事件’过后也就一个月,我义弟老婆没了,上级又在审查他,弄得他无心淡肠,想死的心都有,我劝过他几次,没有用;当时领导也批评我,说我没有是非观念,但有任务时我还是带着他,因为他确实能干;他牺牲那天,是我们一起到塘沽去炸一条日本人用渔船改装的小机动船,有消息说这艘船要给南边的伪军送弹药,我弟弟和‘大象’用一只旧马蹄闹钟做了个定时炸弹,我那义弟主动要求上船安装,然后我们俩就混在码头工人中间等着爆炸;但时间已经过了,船也马上就要开了,可还没炸;我义弟说要再到船上去一趟,看看是怎么回事;说来也巧,正好有6个日本兵带着行李也要上这条船,我义弟就替他们搬行李,但等到船开了,他也没下来;我在码头上那个急呀,可就是没办法,等到那船开出去有半里地的时候,突然就爆炸了,我义弟牺牲了,船上的日本兵和汉奸也都被炸死了。” 讲到最后,他凑近冯九思恨道:“你听明白了吗?我那义弟‘狸猫’是牺牲了,是跟敌人同归于尽,他是个英雄,不像你这种只顾自己的大少爷……” 冯九思没理会他的愤怒,还紧逼着问:“你看到他确实‘牺牲’了?没中途下船?”杨炳新大叫一声:“我就在码头上大眼儿瞪小眼地瞅着盼着他脱险,他要是下船我能看不见?” 是的,他应该能看见。冯九思愿意相信杨炳新是个诚实的同志,在如此重大的问题上,他绝不会故意撒谎,然而,昨晚发生的一切却在他心底引起了许多疑虑,这团疑虑之复杂,让他一时间无法理清。 不过,至少有一点他很清楚,就是现在他又没线索了。或许是他调查的路子走错了?也许吧,那位小仓先生毕竟是个书呆子,也许《地狱变》只是一条似是而非的瞎道儿。 下边我们该怎么办?三个人你望望我,我看看你,都没有主意。 这时,门铃突然响了。冯九思抓起手枪,又从门厅边的条案底下抽出一把手枪递给杨炳新,示意他在后边掩护自己,然后这才去开门。 站在门外的居然是小仓先生。他穿着一身宽大、厚重的棉和服,用围巾将头上、脸上如层峦叠嶂的伤疤裹得严严实实,一见冯九思便道歉:“我路过您府上,刚好得到一个非常重要的启示,便来冒昧打扰。” 他将小仓请进门,示意惊疑不定的杨炳新和蓝小姐上楼去,然后请小仓坐在餐桌边说话。小仓面对杨炳新和蓝小姐惊异的目光毫不介意,只是一味地客气:“这样的冒昧真是不应该,只简单一两句话,说完便走。”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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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他送走小仓,把杨炳新和蓝小姐从楼上叫下来时,他发现杨炳新脸上的神气一下子全变了。他虽然不想让杨炳新带着满腹猜疑离开,却又不能告诉杨炳新小仓正在帮他破案的事,因为他知道同志们多半都感情强烈,思想单纯,必定无法理解这一点。于是他故意不去注意杨炳新的表情,而是满不在乎地说:“你现在就回去一趟,办三件事,一是向领导汇报我们调查的进度……” 杨炳新问:“我们有进度吗?”他只好尴尬地笑道:“当然,至少我们已经知道了敌人暗杀的目标范围;你要做的第二件事,是安排同志明天去认领‘大象’的尸体;第三件事,就是请领导帮我们在华界安排必要的武器,一旦需要到租界外追踪凶手,我们也好有家伙可用。” 杨炳新面色凝重,想了半天,临出门之前终于硬梆梆地问:“那个没有人形的日本人是怎么回事?”冯九思只是轻轻地一挥手,像是赶走一只苍蝇,口中道:“那是个棋友,一起下象棋的,总缠着我带他去吃‘狗不理’肉包子,我没那闲功夫,可看他满头满脸的烧伤,我又于心不忍……” 他知道杨炳新不会相信这话,但他却没有心情解释,因为他方才刚刚发现,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中间可能存在着一个巨大的漏洞,但这个漏洞到底在哪,他一时还想不清楚。 不想,杨炳新离开之后,蓝小姐却语调绵软地谈到另外一个话题,她说:“往后的日子咱们该怎么过,你拿个主意好吗?” 见蓝小姐并没有因为他用刑逼供的事生气,他反而感觉很惭愧。昨晚他处境尴尬,不得不动手折磨她,但今天她却既没有抱怨,也没有愤怒,而是像跳着轻巧的舞步一般,自然而然地把话题一转,便将他所有的内疚转化为感激与感动。为此他越发地感觉对不起这个可的女人,认为她当真善解人意,很难得,很值得珍惜。然而,她的这句仿佛老夫老妻谈家常的话语,又让他无言以对,只好退缩道:“昨天的事,你知道的……我当时什么也不能告诉你,但我又必须得让你说出一切,那个,那个……请你原谅,真的很对不住你,要不我给你买件貂皮大衣……” 蓝小姐的语调依然很知心,平静地说:“你已经知道了我的一切,也就用不着再胡乱猜疑,所以,现在也该是你拿个正经主意的时候了。” 绕来绕去又回到了结婚这件事上,但他知道自己实在没办法立刻就给她一个“正经主意”,尽管得知了她的真实身份之后,他的内心之中对她起了很大的好感。无奈之下,他只好说:“现在这件案子一团糟,我真的没办法‘谈婚论嫁’,再者说,我是有组织的人,结婚的事可不是由我自己说了算的,这一点你很清楚,所以……” 蓝小姐很大度地说:“所以,等你把案子破了,立了大功,上级一定会同意你的结婚请求,没关系,你不用替我担心,我可以等。” 他这才笑道:“真的不用担心?但我心里确实很担心哪。”然而,他知道自己的担心并不在蓝小姐身上,这样讲只是为了哄她开心,以补偿昨晚自己的粗暴和不讲情面。他此时所担心的甚至不是这件案子,或者是能否完成党组织交给他的任务。他所担心的是,昨晚他心中的那团杂乱的疑虑,还有方才发现的那个巨大漏洞,此刻都在小仓的启示下突然清晰起来了,让他从中发现了一个全新的怀疑对象——杨炳新。 小仓先生给他的启示很简单,但又直指人心。他说:“我突然有了一个全新的想法,死掉的那4个人都是同伙,怎么?又死了第5个?也是做那件案子的同伙?凶手的动作可真快,还是没留下任何标记?这就说明情况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他今天还会杀第6个人;我的看法是,这些人一起干了同一件案子,又接连被杀,你觉得像是受害者的报复吗?不像吧,我说也不像,照我看来,必定是他们同伙之间的内讧,是内部人干的……” 他问:“您是说……” 小仓得意道:“一定是出了‘叛徒’,同伙先是背弃了他,让他蒙受了极大的屈辱和痛苦,所以他才用这种‘报应’式的手段杀掉所有同伙,然后独吞赃物或是保全自己不再受伤害;这样一来,你下一步的工作就简单了,剩下的参与者不会太多,不论是在这次连环杀人案之前死掉的,还是现在还没被杀掉的,都是可怀疑的对象……” 他又问:“凶手身上会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小仓笑道:“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这种人通常用两种办法来隐藏自己,一是他会深深地躲起来,所以你必须得深入挖掘,看看是否还有没被你发现的其他同伙,不要只看已经掌握的线索,还必须得根据这些线索去发现新目标;第二种方法是,最阴险狡滑的罪犯总是以最诚实可靠的面目出现,所以,你也要到那些清白得无可指责的人身上去找线索,也许凶手就在他们中间。” 现在还有谁可以怀疑?他看了看正手脚麻利地替他打扫房间的蓝小姐,她没有任何动机,也没有这个能力;最可疑的“狸猫”被证实已经牺牲了,他也可以排除;当然了,自己也可以排除,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精神健康得很,不会杀人之后完全忘记;这样一来,剩下唯一的清白之人,就只有杨炳新了。 他并不想怀疑杨炳新会叛党,但他的那颗多疑的警察之心又让他不得不怀疑,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况且他还有证据。昨天夜里,杨炳新为什么会偏偏在“大象”被杀,他出去追赶凶手的时候才出现,怎么会这么巧?难道这一切都早有预谋,是有计划的行动? 但是,也有证据不支持这个怀疑,前天晚上杨炳新的弟弟同样被残忍地杀害了。可转念一想他又发觉,那个人真的是杨炳新的弟弟吗?这可都是他自己讲的,并没有旁证。只是,杨炳新为什么要杀死这些人,总得有个动机吧?很显然他没有。不过,这年头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如果他叛党投靠了国民政府或是日本鬼子,他这样做就有动机了。但这也不对,如果他当真叛党,头一个要出卖的就应该是上级领导,而不是费尽心力去谋杀这些普通党员。 该死的,这就是地下工作的难处,你没有办法完全相信任何人,甚至是你的同志。想到此处,他不由得有些泄气。现在上级领导不肯见他,与上级的沟通只能依赖杨炳新,如果杨炳新是“凶手”,那么他就等于是完全被杨炳新控制在手心里了。 这家伙会是“凶手”吗?这可真是件让人头疼的事。不会吧,瞧他那身破衣裳,穷得向同志借钱,抓同志家里的剩饭吃,这一切都只会在忠诚的党员身上出现,如果他卖身投靠,还愁没有钱花?但是,如果这一切都是杨炳新在演戏,在故意做样子迷惑他怎么办? 他实在无法对杨炳新进行判断,便问蓝小姐:“你说,杨炳新可靠吗?” 蓝小姐很吃惊地望着他,但很快便嗔道:“你那多疑的毛病又犯了,杨炳新是个死心眼儿的人,就算我们都动摇了,他也不会。” 是这样吗?他难以完全相信,至少他无法相信蓝小姐的判断。向一个脱党者询问另一位党员是否忠诚,他觉得自己真够可笑的。 当然了,这一切还都只是怀疑,是在小仓的启示下做出的猜测,然而,要想消除这个怀疑,他发觉只有一个解决办法,那就是直接面见上级领导——只要他们还活着,就能帮他证实杨炳新的忠诚,或者背叛。 今天要办的事情还很多,他得先把蓝小姐送回交通饭店,凶手每次都是在夜里杀人,白天她待在饭店里不会有危险。至于面见领导的事,只能等和杨炳新见面之后再做打算。 时间不早了,他们穿戴整齐准备出门。不想,安德森却带着几名巡捕将他堵在门口,那模样得意得像个暴发户。他说:“你的事发了,乖乖地跟我回去吧。”冯九思说:“你吃错药了,什么事发了?”安德森大笑道:“昨天夜里有人被杀,我怀疑这件事跟你有关系。” 来到警务处,安德森带冯九思去见处长,汇报死者在今早是如何被发现的,他又是如何发现死者昨晚曾经出现在冯九思家中,以及他如何跟踪调查此事等等,除了为自己表功,主要还是想将这起凶杀案坐实在冯九思身上。见处长将信将疑,安德森又说他不单有证据,还有证人,便硬是拉着众人赶到停尸房。 冯九思注意到,昨晚给他送饭的小伙计正被巡捕押在停尸房门口,安德森一见他便用本地话问:“你看清了,是那个人吗?”小伙计怕得要死,指着冯九思说:“看清了,那个人昨天就在这位先生家里,还有这位小姐,我亲眼得见。”于是,冯九思当即便后悔昨夜听从了杨炳新的建议,没有给“大象”毁容。 安德森得意地对冯九思道:“我让他进去再给你认认,看你这个滑头到时候还有什么话说。” 走进停尸房,冯九思发现“喜鹊”的遗体已经被组织上派人领走了,这很正常,但不正常的是,他随即便认出腰系皮围裙,面.99lib.带口罩,正在给“大象”做尸体检查的那个人正是周孝存。不过,他一点也不担心周孝存会搜出什么东西来,因为昨晚他已经掏空了“大象”的衣袋。 警务处长很客气地说:“周先生,您这样的专家肯亲自出面真是太好了,有什么发现吗?”周孝存先是礼貌周到地对冯九思和蓝小姐点头打招呼,然后才说:“线索很多,这个人的身份不难判断。”他拿起已经掏空了棉花的棉袄,指着撕开的衣领说:“在这里边,他藏了毒药。”说着他打开一个小小的锡纸包,里边是些粉红色的砒霜。他又拿起一只鞋给他们看,鞋底已经被割开,中间夹着两张钞票,然后他又动手割开另一只鞋底,发现里边藏着一张折叠得很小的纸片。 冯九思不由得紧张起来,生怕是党证之类的东西,但等周孝存打开来给大家看时,才发现这是张日本人发的“良民证”,照片上是“大象”,但名字对不对他就不知道了。蓝小姐用目光责备他怎么会如此马虎,他也只好用目光感叹说,谁能想到“大象”会把东西藏得这么严实。 处长又道:“请您给我们分析一下,看看他到底是什么人。”众人也都像医学院的实习学生一样,围在尸体周围听周孝存“讲课”。 周孝存依旧是冷口冷面地说“‘良民证’伪造到这个程度很不简单了,但它是木刻雕版印刷,不是锌版印刷,所以,这只是本地的伪造手艺。”众人点头,他又道:“这些‘红砒’足以致人死命,把它藏在衣领中,必定是准备在危急时刻自杀用的,但这种东西只有‘中共’会用,我们的人用的都是美国人提供的氰化钾。”众人又点头,他接着道:“从这两张钞票上看,一张是五元的法币,一张是两元的联银券,这应该是他为自己准备的撤出本地时使用的经费;有两元联银券,不论是坐车还是坐船,都可以让他离开城市进入乡村,因为乡村地区目前仍然只流通国民政府的法币,不认联银券,所以,五元法币足够他支撑几天的。” 蓝小姐突然插嘴道:“单凭这几样也不能说明什么呀!” 周孝存很有耐心地对蓝小姐解释道:“在这几项条件当中,如果只有一两项,还真不能判断他就是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但是,如果我们把这几项放在一起来研究,你看,这是本地手艺人伪造的‘良民证’,这是自杀用的砒霜,这是七元钱,对了,还有这套已经糟烂成‘渔网’的内衣裤,然后你就不难得出结论,这个人从事的是.99lib?秘密工作……” 冯九思故意搅局道:“对呀,但也不能就说他是共产党,也许他会是你们的人哪。” 周孝存很客气地对冯九思道:“您别介意,我不是故意往您头上栽赃,但您想想看,正在本地活动的各国间谍,没有一千也得有八百人,西洋人不算,如果这个人是日本间谍,他至少应该拿着真正的‘良民证’,而不是伪造品;至于我们国民政府的地下工作者,除了伪造‘良民证’是锌版印刷之外,自杀用的毒药也不相同,况且,他的内衣说明他确实很穷,他藏在鞋里用来逃命的钱又太少,所以,他绝不会是我们的人;根据现有条件我们推断一下就不难发现,在租界中从事秘密工作而且又极穷的人会是谁,当然是共产党了。” 冯九思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不屑,但心里却暗自佩服,看来周孝存才是真正的警察,受过专门训练,自己这个警察半路出家,在他面前只能算是个“棒槌”。 周孝存接下来将话题一转说:“这起连环杀人案我一直都想不明白,所以才怀疑冯老弟正帮着共产党调查这件案子,您别往心里去,我现在仍然这么怀疑,但是,我也相信这个人应该不是冯老弟你杀的,因为你没有动机,也没有这种必要,况且,这里是租界,谁帮谁做事都是生意,没有大错,您说是不是?”他最后一句话是冲着警务处长讲的。 冯九思可不想就这样被这家伙问倒,于是他反问道:“你说我帮着共产党调查这件案子,那么你又是为了什么调查此事?”周孝存发一声苦笑,用手向角落里一指说:“我的下属这几天也有人被杀。” 冯九思注意到,角落里那具尸体盖的白布上满是血迹,一条断了的手臂被单独放在一边,显然此人刚刚被炸死不久。于是他问:“你的下属也是每天被杀一个?”周孝存苦笑道:“这倒不至于。”于是冯九思暗道,看起来,事情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必须得赶紧通知上级领导,头一件就是不能贸然派人来认领“大象”的遗体。 众人离开停尸房,周孝存与大家告辞,但他又将冯九思拉到一边低声道:“刚才我在英国人面前把你从这起杀人案里择出来,你欠我一个人情。”冯九思恨道:“你这哪是帮我,你这是把我往沟里带,反正我还得去找你,有些事你必须得给我说清楚。”周孝存也道:“我们是该坦诚地谈一谈了,要是再抓不到凶手,麻烦可就大了。” 两人就此分手,但他这次没把蓝小姐托付给周孝存,因为此时的蓝小姐已经不再仅仅是交际花了,她也是凶手的目标,还是放在自己手里保险些。 回到警务处,安德森再也拿出不更有力的证据来证明冯九思确实杀了人,而处长也无意把这件案子坐实在他身上,因为大家都明白,就算是冯九思当真杀了这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事在租界里很常见。但是,既然死者被证实与他有关联,又有日本人和国民党指证他与共产党有联系,所以,处长无论是对内对外就都得做做样子,于是便让他交出手枪和证件,暂时停职,听候调查。 如果是在平常的日子里,停职对冯九思也许算不了什么,但是,现在他正在办理这桩要命的连环杀人案,停职便等于失去了警察的权力,工作起来必定会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上级领导把这么复杂难缠的任务交给他,说明他们对他仍然有信心,如果他最终不能查明真相,捕获凶手,便是辜负了上级的信任,同时也说明上级这两年将他“投闲置散”并不是没有道理。到那个时候,你小子还是该干嘛干嘛去吧,别再冒充革命者啦!他忍不住在内心之中为自己解嘲。 然而,当他从另外一个角度99lib.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便发现事情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容易。如今他所面临的已不再是能否破案的问题,而是能否活命的问题了,因为他也参与了“吉田事件”,同样会被凶手视为谋杀目标,所以,他现在已经和杨炳新、“翠鸟”,还有死去的那五位同志一样,都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的当事人。 为此他有些不安,或者说是有些担忧,要不就应该说是有些忧虑,至少……干脆说了吧,他感觉有些害怕了。害怕又怎么啦?面对那些神出鬼没的凶手,谁敢说他不害怕?该死的杨炳新,这都是他给招惹来的麻烦。他知道,在这个时候,他没有理由找其他人发脾气,也只能迁怒于杨炳新了。你这个混蛋如果当真是叛徒,如果当真就是那个一直在戏弄我的凶手,我向耶稣基督发誓,一定把你的脑袋拧下来,然后“九蒸九晒”,再找个上好的漆匠漆上十二道“建漆”,也好给我当夜壶。 在内心之中发泄了一通之后,让他感觉好些了,然而,在乘坐洋车送蓝小姐回交通饭店的路上,他的心情又变得糟糕起来,因为此时他看到身后的每一辆洋车和自行车,都感觉像是凶手在跟踪他。该死的,他从来也没把这个租界警察的身份当回事,但等到失去了这个身份的保护之后,他便觉得自己很像是在大街上“裸奔”——任何人对他都再也不会有所顾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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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回到交通饭店的时候已将近中午,但这也只是蓝小姐平日刚刚起床的时间。茶房脸上挂着半遮半掩的诡秘笑意,跑前跑后地照应着,眼睛不时觑着冯九思的表情。 他知道这家伙在想什么,因为真正的交际花是绝不会在自己的房间里留客人过夜的,茶房必定是以为他和蓝小姐昨夜另觅香巢,共度春风去了。他为此很是不安,担心这家伙万一口风不严,让这个消息传到上级那里,必定会增添领导对他的误解。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蓝小姐竟然主动给了茶房堵嘴的赏钱。唉,这女人昨晚让他给吓坏了,居然忘记了谨慎的好名声才是交际花最重要的资本,由她出手打赏,便等于承认她害怕茶房散布于她不利的消息,这样一来,她日后怕是要经常受这个家伙“辖制”了。想到此处,他便推着茶房来到门外,没话找话地问:“今天又有人送纸花来吗?”茶房必定是看出他面色不善,忙道:“纸花还没送来。”然后他直着脖子高声对走廊里喊:“冯先生,您老人家今天来得好早呀,蓝小姐昨天睡得晚了,这才刚起床,正梳洗打扮,要不要我先给您送壶好茶来,等一会儿让蓝小姐陪着您吃午饭?” 冯九思屈指在茶房的额头上弹了个响,笑骂道:“算你小子识窍。”又送出一份赏钱之后,他这才回到房中,却发现蓝小姐面色青白,将两手按在臀部,身子前倾,怒冲冲地对他叫道:“你难道就这么害怕跟我有瓜葛吗?怕我是狗皮膏药,粘在身上扯不掉?”说着话她打开房门,冲着外边高声道:“你们都听着,昨天我是在冯先生家里过的夜,一宿没回来,听明白了吗?” 冯九思只听到远远地传来一阵轻笑,紧接着是开门关门的声音,然后同楼层的交际花便全都赶了过来。此刻正是一天之中交际花最丑陋的时候,她们有只穿着睡衣的,也有头上扎满卷发纸的,一个个奇形怪状,言语南腔北调,劝解的口吻也是五花八门,表情中倒是看笑话的多,真心劝解的少…… 在这关键
时刻,冯九思给茶房的赏钱发挥了作用。这家伙仿佛消防队员一般冲上来,连哄带劝带吓唬,终于把这些人弄走,替他们关上了房门。不过,冯九思却被蓝小姐这个突然的举动给吓住了,看起来,交际花控制男人的手段绝非是寻常人可以想象的,她们与良家妇女的行为方式确实相差极远,于是,他今早刚刚燃起的“谈婚论嫁”的热心便又凉了半截。 而越发让他感觉到意外的是,房门刚刚关上,蓝小姐立时便好像换了一个人,表情、身体都柔顺得像个乖巧的小媳妇,轻轻拉着他的手一同坐在沙发上,口中宛转道:“你也知道的,自从遇见你,这碗冤孽饭我就吃不下去了,今天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把消息放出去,断了其他人的念头,也免得再有人上门纠缠,你不会怪我吧?” 冯九思怎么会怪她呢,只是,他觉得自己被她多变的情绪和想法给弄糊涂了。现在他们已经了解了对方隐藏最深的秘密,也清楚地知道了对方最真切的意图,如果一切顺利,让蓝小姐重新加入党组织也不是不可能,这样一来,他们之间“谈婚论嫁”的障碍也就彻底消除了。正因为如此,他此刻所面临的也就不再是他能不能“娶”蓝小姐的问题,而是他想不想“娶”的问题。 迎着蓝小姐殷殷的目光,他无法给她一个确切的回答。放弃这样一个乖觉、可爱的女人确实是一种损失,然而,如果娶这样一个性格刚强,手段厉害的女子为妻,说不定就得作她的“裙下之奴”,这可是一辈子的损失。况且,除去已知的内容之外,她的身上应该还有许多他并不了解的东西,这些东西是好是坏,此刻更是无从判断。想到此处他终于想明白了,娶妻生子是一辈子的大事,必须得有耐心,慢慢来,特别是像蓝小姐这种背景和经历都极复杂的女子,更应该小心探询,仔细权衡,晚作决定。 于是他道:“你做得很对,放弃这种生活,重新加入革命队伍是你正确的选择。”见蓝小姐低头不语,他明白自己方才的话太空洞了,只得说道:“如果你是我的‘同志’,上级领导批准我们结婚的可能性就会增加很多。” 这一次蓝小姐郑重地点了点头,轻声笑道:“反正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都听你的。” 他也点了点头,认为蓝小姐的幽默感来得正是时候,终于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僵局,便放松身体倚在沙发上,将话题转到他一直想问却又没机会开口的问题上。他问:“你知道上级为什么要让你调查我的情况吗?领导都想知道我什么?” 选择在这个时候提出这个问题,既可以避开前边那个难缠的话题,又可以直指人心,增进相互之间的信任,他认为自己很机智。不想蓝小姐却说:“我现在虽然不在组织了,但组织纪律却记得清清楚楚,这个问题不能由我回答,你还是日后亲自问领导吧。”于是他认为蓝小姐比他更机智,便只好再一次改变话题,问周孝存的事。 这一次蓝小姐没有嗔他吃“飞醋”,而是郑重其事地坐直身子,清楚明白地告诉他,在她遇见周孝存,特别是周孝存开始“供养”她之后,组织上再次派人与她联系,很客气地请她帮忙,让他提供所了解到的有关周孝99lib.存的一切情况。她坦然道:“说白了也没什么,无非是听周先生说了些什么,他在我这里都见过什么人,办过什么事之类的,其实,周先生到我这儿来主要是做生意,来来往往的无非是谈钱,这些你也参与了不少,都知道的……” 谈到这里,冯九思发觉蓝小姐知道的情况并不多,再没什么可问的了,便想告辞离开。他与杨炳新约定的是晚上见面,下午他还有时间去探探周孝存的口风。不想,蓝小姐这时却突然提出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她说:“昨天你问了我和杨大锤那么多关于我未婚夫,也就是‘狸猫’的事,我想知道是为了什么?” 我能告诉她是为了什么吗?冯九思有些犹豫。蓝小姐又问:“杨大锤一直在说你和我害死了‘狸猫’,我记得组织上在调查这件事时,曾说你提供过一项重要证据,而杨大锤却说你是栽赃陷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见蓝小姐又问出一连串的问题,冯九思只好说:“这些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知道了也没什么用处。”蓝小姐却说:“你如果告诉我实情,或许我能帮你找到线索。”他忙问是什么线索,但蓝小姐却坚持让他先回答她的问题。 然而,这些问题正是冯九思最不想回顾的往事,沉吟了半天,他终于开口道:“这是件倒霉的烂事,从哪说起呢?爆炸的过程你都知道了,当天上午我就被叫去勘察现场,那情景也没什么好说的,日本领事馆、日军宪兵队和日军华北司令部都派人来了,一个个气势汹汹像是要吃人,提出的要求也多,他们欺人太甚,当时我就跟他们宪兵队的一个家伙动手打了一架,那家伙给我来了个‘背摔技’,我给他来了一个‘大背胯’,算是打了个平手;也就因为这些事,我把手下人找到的起爆器藏了起来,没给他们看……” 蓝小姐问:“你是不是后来把起爆器交给了上级?” 他说:“是的,党组织让我寻找爆炸延迟的原因,我就写了一份现场勘察报告,连同这件证据一起交了上去。” 蓝小姐问:“起爆器怎么就能证明是‘狸猫’犯的错误呢?” 冯九思只好说:“这是上级领导的事,我怎么能知道?” 然而,现在回想这件事他仍然感觉心中不大舒服,因为当时同志们众口一词指责“戴胜”,也就是他工作失误,才最终导致行动出现错误,而他却猜想杨炳新也一定是在故意陷害他以推卸责任,所以,在他百口莫辨的时候,发现领导居然认定是“狸猫”犯的错误,他也就顺坡下驴,不再出声了。 这可不是我没有承担责任的勇气,绝不是,他在心底对自己高声道,我这是没有办法。他认为,正是由于杨炳新当时不肯讲真话,才让他无法取信于领导。况且他也没有证据可以自辩,因为发生爆炸的时候他正在做另外一件事,而这又不是什么体面事,绝不能对上级领导讲,讲出来也不会被他们理解。 蓝小姐说:“听了你和杨大锤说的那些话,我心中有个疑团,其实这些日子我心里一直有个疑团,今早我原本想对你说,但又怕提起‘狸猫’杨大锤再骂我,就没敢讲;现在我需要你说实话,帮我解开这个疑团;但是,如果我径直就把这个疑团告诉你,也许就会给你指一条瞎道,所以,你还是老实告诉我,为什么要栽赃陷害‘狸猫’?” 冯九思干脆地说:“我根本就没栽过赃。” 蓝小姐又问:“我听‘大象’说过,你在起爆器上做了手脚,是这样吗?” 胡说八道!他不知道蓝小姐今天是怎么了,但他突然发觉蓝小姐心中的那个疑团一定有些玄机,否则也不至于让她变得如此咄咄逼人。想到此处,他收起脸上的怒容,无奈地说:“好吧,那我就告诉你实情,免得你不知道我原本就是一个君子。” 那天在爆炸现场发现起爆器时,他注意到这个起爆器造得既简单又实用,就是把一块电台用的干电池巧妙地伪装在一个首饰匣里,同时将电池的两极引出线来,接在首饰匣两边的两个铜插孔中,这样一来,只要将连接炸弹的电线插头分别插入两个孔中,炸弹就会爆炸,同时,由于插孔在首饰匣两边,便可以避免由于错误操作而无意间引爆炸弹。 当时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在巡捕交给他的起爆器上,两个插头倒都插在插孔中,但只有一个插头连着电线。他问巡捕是怎么回事,巡捕说不清楚。 然而,他向来认为这世界上只有“被隐瞒的事”,根本就没有什么“不清楚的事”,人们之所以会认为“不清楚”,都是因为他们太懒,不肯动脑筋想一想。于是,他在给上级领导的现场勘察报告中对这件事进行了详细的分析,一共提出了九种可能性,最简单的一种可能是粗手粗脚的巡捕们在找到起爆器时无意间将电线扯断了,而最复杂的一种可能性则是操纵起爆器的人故意扯断了电线。他记得在报告中这样写道:“……操纵起爆器的人之所以要在事先扯断电线,目的应该是既可以用动作向周围的同志表明他是按时引爆的,炸弹没有按时爆炸的责任不在他身上,同时他又可以用手中的断线任意操控引爆时间而不被同志发现……”他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如果这种猜测最终被发现是事实,那么,操纵起爆器的人就是在故意破坏此次行动。至于领导后来为什么会做出“狸猫”操作失误的结论,他就无从判断了,不过,杨炳新对于他的这个报告却非常生气,一口咬定其实是他故意扯断了电线,栽赃给“狸猫”,目的是掩盖他自己临阵脱逃的罪责…… 听完他的讲述,蓝小姐说:“我从来也不相信‘狸猫’在操作起爆器时会出错,他是个非常出色的工人,对机器很在行,为人也非同一般的仔细,绝不会粗心大意。” 冯九思说:“所以你就怀疑……” 蓝小姐终于讲出了她的疑团,她说:“我怀疑杨大锤当时看走了眼,‘狸猫’可能根本就没‘死’,他还活着。”说着话,她的眼泪流了出来。 根据他这几天的调查得出的结论,冯九思无法相信她的猜测,忙道:“你先别哭,告诉我,你根据什么认为‘狸猫’还活着?” 蓝小姐进卧室拿出一朵马口铁打制的玫瑰花来,送到冯九思的手上说:“这是他给我的定情信物,你再看看桌上的纸花……” 闻听此言,冯九思不由得大怒道:“我上次问纸花的事,你为什么跟我打马虎眼?” 蓝小姐痛苦地扑倒在沙发上抽泣道:“我怎么知道可能是他,又怎么知道他是来向同志们报仇的呀……” 尽管如此,冯九思还是无法排除对杨炳新的怀疑,除非他亲眼见到“狸猫”还活着。他心道,可怜的女人,你哪里能想到叛徒会有多么狡猾,如果凶手就是杨炳新,他必然会知道他义弟的一切,也必然会知道“狸猫”送给你的这件信物,然后找个扎“纸活”的匠人做几枝纸花送过来,目的其实还是迷惑我,干扰我的调查。但是,杨炳新昨晚又为什么言之凿凿地说“狸猫”确实死了呢?如果是为了迷惑我,他应该放更多的烟雾才是呀?不对,这家伙表面木讷,其实一定是个高妙的骗子,只有他坚持“狸猫”已死,我才会真正上了“纸花”的当,认为是我自己发现了“狸猫”还活着的有力证据,而且还会为此洋洋自得。 该死的,好险哪……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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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的出现,让杨炳新的脑袋仿佛要炸开来。这个日本鬼子满头满脸鲜亮的伤疤,就算是他的亲兄弟怕是也未必能认出他本来的面目,必定是他在侵略中国的时候被抗日军民烧伤或炸伤的。而冯九思这家伙居然在暗地里与这家伙来往,还当着他的面大模大样地请日本人进门,用他听不懂的外国话鞠躬作揖地客套。 当杨炳新和蓝小姐两个人别扭地待在楼上时,蓝小姐坐在屋里的床上按摩自己的手腕,而他则站在楼梯口紧握手枪,心中不禁胡思乱想,担心日本鬼子会杀死冯九思,或是冯九思领着日本鬼子上楼来杀死他和蓝小姐。 冯九思这家伙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我们的同志当中怎么会有这种人?他想不明白。所以,在他回去向领导汇报完这两天的工作情况,并且安排好冯九思提出的要求之后,他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决定向领导汇报冯九思正在与日本人交往的事,因为这是确凿的事实,同时.99lib.他也有责任让领导了解一切。 听完他的汇报,领导沉思了很久,最后对他说:“有些事情现在也应该告诉你了,你知道党组织为什么会给‘狸猫’那么严厉的处分吗?又为什么对你和冯九思都要限制使用吗?” 杨炳新有一肚子的疑问等待领导解答。领导接着说:“‘吉田事件’确实给我们党带来了巨大的损失,你也许不知道,1939年时,美国政府和苏联政府都决定暗地里支持中国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联合抗战,并且准备了大批的军用物资和贷款,但是,在要不要用这些援助武装八路军的问题上,美国政府内部有很大分歧,苏联政府的态度也不甚明朗,而国民政府更不愿意看到我们共产党在‘外援’的支持下壮大起来;不幸的是,在这关键时刻你们制造了‘吉田事件’,它让我们的党组织在国际上显得很不文明,很粗暴,不遵守国际间的交战规则;西方国家的领导都是些怪人,在他们看来,与‘吉田事件’相比较,国民政府的大举败退反倒没什么可责备的……” “吉田事99lib?件”居然会影响到全党的利益和前途,这一点杨炳新从来没想过,而且也不可能想到,于是他发觉自己所犯的错误确实很严重,不论领导怎样处分都不为过。领导接着说:“‘吉田事件’之后,我们展开了周密的调查,结果有情报员给我们送来了一份重要情报,怀疑‘狸猫’假装给印刷厂修理机器挣外快,其实是在私下里与国民党特务接触,而且这种关系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但他们做了些什么一直也没有查明;现在你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处分他了吧?尽管这样,我们也没立刻就把他当作叛徒处决,而是还想再观察一段时间,也免得冤枉了好同志;但让我们没想到的是,他却在后来的行动中牺牲了……” 听了这番话,杨炳新方才明白,原来党组织绝不是仅仅相信了冯九思提供的证据和同志们的证词,而是另有重要情报证实他的义弟可疑。要相信组织,不论有多少事不明白,也一定要相信组织,到此时他的这个想法越发地坚定起来,以往对领导的那一点点疑虑顿时化为乌有。 领导又说:“关于冯九思这位同志,我们一直都没有把握,他是八年前带着组织关系从上海调回天津的,公开身份是英租界警务处副处长;但当时情况很混乱,上海党的中央机关刚刚遭到破坏不久,党中央也被迫迁往苏区,所以,我们没有办法完全信任他;不过,后来这位同志的工作表现还是不错的,能够完成组织上交给他的任务,只是,这位同志的行为、做派和思想都很成问题,我们也就一直无法对他放手使用;后来出了‘吉田事件’,他那天并没有出现在爆炸现场,我们也不能说他在这次事件中起到了什么坏作用,其实你也知道,交给他的工作他都完成了,然而,此后不久,我们最信任的情报员给我们送来了一份报告,证实了冯九思与周孝存有着极为深刻的关系,而且从来也没有将这方面的活动向组织上汇报,再加上这件事又牵扯到了已经脱党的‘翠鸟’,这就更让人怀疑了;举个例子你就明白了,当你们在吉田次郎家门前引爆炸弹,错误地制造了一起影响深远的国际事件的时候,你猜冯九思正在干什么?他正和周孝存一起去赛马场跟英国领事密谈……” 杨炳新问:“那我该怎么办?”领导笑道:“我们一直都很信任你,这两年让你受委屈了,但是,如果不让你和冯九思一起接受审查,也就没有今天这个机会让你接近冯九思。”杨炳新认为自己突然明白了领导的意图,忙道:“我知道了,让我这样一个受审查的同志跟冯九思一起工作,他如果是叛徒,就一定会千方百计地引诱我叛党……” 领导说:“没这么简单,这些年我们一直在观察冯九思的情况,我们也了解他跟日本人小仓的交往,但是他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可能会变得太有价值,太重要了,所以,如果我们没有确凿证据就放弃这位同志,甚至把他当作叛徒‘处置’了,这是对党的事业不负责任,也是对同志不负责任。” 杨炳新问:“那我该做些什么?”领导说:“藏书网你的任务很艰巨,第一要查清这起连环杀人案,抓住凶手替牺牲的同志报仇;第二是深入挖掘冯九思的真相,弄清楚他到底是个好党员,还是个异己分子,甚至他会不会是一个隐藏在党内的叛徒。” 杨炳新又问:“我该怎么做?”领导说:“协助冯九思尽快破案,同时还要仔细观察,大胆尝试,注意他的一切社会关系,弄清楚他到底是个什么人;你要知道,根据从苏联传来的情报,国际形势近期可能发生重大变化,本地的安全情况也将变得对我们非常不利,到时候党组织会非常需要冯九思所掌握的社会关系,同时也非常担心他会出卖我们,所以,对这位同志的最后结论将主要依靠你提供的情报来做出判断,你要仔细了……” “保证完成任务。”杨炳新心中涌起一股昂扬的情绪。“狸猫”的事终于弄清楚了,他不再怨恨冯九思,但领导的提示又让他对冯九思产生了新的疑虑。他必须得考虑清楚从什么地方下手调查,因为,从领导的谈话中他终于明白,冯九思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领导必须得等他带消息回来才能得出结论,这也就意味着,他的手中正掌握着冯九思的前途,甚至还有生死。 在分手之前,领导告诉他将要安排他去见一个人。领导说:“这位同志代号叫‘百灵’,是我们最重要的情报员,如果不是因为甄别冯九思的工作太重要了,我们绝不会让这位同志冒险出面;她对冯九思有着深刻的了解,我安排你跟她谈谈,这对你的工作会有帮助的。” 此时杨炳新却产生了疑惑,忙问:“为什么冯九思会这么重要?”领导却说,“这可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事情,连想也不要想,听到了吗?” “听到了。”杨炳新却在心中不服,一个租界臭警察有什么重要的。但是,他也知道领导这样做必定有他们的用意,这中间的复杂和高妙绝不是他能理解得了的,也就没必要多操心了。虽然如此,他还是又问了一句:“我跟冯九思一起调查凶杀案,因为涉及到其他同志,他总是不住地向我了解情况,我该怎么办?”领导说:“你是我们审查冯九思的最后机会,所以,只要是不会危害到同志们安全的事,该说的就对他说吧,但绝不能向他透露‘百灵’。”杨炳新说:“如果他是叛徒,把党组织的情况泄露出去怎么办?”领导摇了摇头,像是很痛苦,又像是很无奈地说:“他不会有这种机会的,我们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一旦发现他是叛徒,你不经请示,可以自行其事。”杨炳新问:“由我除掉他?”领导说:“是的。这是件极为重要的工作,组织上信任你,况且,等你完成甄别冯九思的工作,还需要赶赴沈阳,那边正着急等你过去……” 杨炳新知道,沈阳是日军在满洲国的老巢,在那里工作,他活着回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实在不行还是让大福妈另外嫁人吧,免得她在家中苦等,同时也可以免得再让领导分心照顾她们——在这件事上,他还真是拿不定主意。 与“百灵”的会面安排在下午4点半钟,他正好有时间先去货场挣点钱,然后再回家一趟,看看大福那孩子到底怎么样了。老天爷呀,您可千万别让那孩子死…… 可是,就让他一个人来决定冯九思的生死吗?说不定还得由他亲手杀掉这家伙。他觉得领导给他压得担子太重了,他有些承受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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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够从货场里活着逃出来,杨炳新感觉自己很幸运。 与领导告别之后他来到货场,恰巧正赶上装车,管事坏模坏样地笑着说:“今天有一百多人在那边等着拾你的‘便宜柴火’,你小子可得仔细了。”他知道,自己午饭还没吃,口袋里一个铜子也没有,再不能有半点闪失,这次一定得挣到钱。 今天往火车上装运的是二百斤一个的大棉包,一垛一垛地堆了一片。封闭式车厢从调车场拉了过来,两边的车门全都被打开,这样既可以通风,又能照亮车厢内部。每节车厢里有两个人负责码货,杨炳新跟其他工人一起扛棉包装车。 他不放心自己的棉袍和呢帽,担心又像上次那样被人偷了,便托管事的放在他的小屋里。管事的说你小子这回学乖了,但完事之后得藏书网给我买盒烟。他知道管事的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因为这年头没有不花钱白使唤人的。 没吃饭就干活的经历他不是没有过,知道这种事实在凶险,如果不是被逼到难处,他绝不敢冒这种会伤身子的危险。棉包上肩,试着走了几步,感觉腿上还算有劲,应该是今天早上在冯九思家里的那顿好吃食的功劳。冯九思这小子也是党内同志,却穿洋服,坐汽车,吃香的喝辣的,他不知道革命成功之后会不会人人都能过上这种好日子,但他知道现在必定是不能。唉,人不能跟命争,也许自己就是个吃大苦受大累的命,比不得冯九思干革命工作也干得如此舒坦,当然,除非他是个叛徒。 扛一个大棉包装车之后,管事的就发给他一根竹签,竹签上用烧红的铁丝烙着记号。每十根这种竹签换一根烙着复杂记号的竹签,这根签子能值五毛钱,但领钱时他只能领到四毛,那一毛钱是管事的收取的回佣,若是不交这份钱,任何人都别想在这块地方找到活干。 两个钟头过去了,他的腰里已经别着一块多钱的竹签。他希望能再挣一块钱,然后就可以去看大福妈了。负责码货的两个小子他看着眼生,但他们却在上边拿他打哈哈:“你小子怎么今天短打扮了?人们都说你穿着棉袍到洋行去当大写了,不曾想还得跟这群苦哈哈一块搅勺把子……” 他的肚子里这会儿已经彻底空了,脚下直打晃,没力气与他们斗嘴,但那两个小子却不住地撩拨他,让他心中冒火。又干了好一阵子,看看货已经装得差不多了,他还得紧跑两趟才能挣足两块钱,不想那俩小子又在上边甩闲话,他把棉包扛到车厢边上时也不好生接着,故意让他在重压之下等上半天。 “平地扣饼”、使巧占便宜是一回事,这俩小子故意让他多受累少挣钱则又是一回事,忍了这回怕是要惯了他们下回。他心头火起,丢下棉包翻身上车,一把揪住其中一个小子的衣领,不想,另一个小子却乘机拉上朝着货场这一边的车厢门,把工人们挡在门外,两个人一起动手,将他逼到了另一侧的门边。 杨炳新的心中急转,发觉这可不像是装卸工人通常打架的阵势。只见一个小子伸手将他的手臂拦在外边,另一手臂曲起来熟练地压在他的喉咙上;另一个小子一只手夹住他的另一只手臂,空出来的那只手从腰间解下一条黄麻绳,只轻巧地一绕,便绕住了他的脖子…… 他心中顿时明白了,这俩小子不是打架,而是想要他的命。他妈的自己太大意了,只听冯九思那混蛋说凶手专门在夜里杀人,却没想到他们也可能会改主意。他奋力挣扎着,想挣脱凶手抓住他的手臂,好使出他磨练多年的行意拳,但这两个小子肯定是练家子,拿人关节的手法娴熟,治得他动弹不得。再看看他们眼中阴冷的神气,他便明白今日必定是凶多吉少。 他们打算像杀死“喜鹊”那样勒死我吗?杨炳新想等他们松开一只手去抓绳子头里,自己猛地弯腰低头,给其中一个小子来个“黑狗钻裆”,将他掀下车去,到那时,他不论是只面对一个小子赤手相搏,.99lib.还是跳车逃走,都还有机会。他最担心的是其中一个人纠缠住他,另一个小子拉着绳子到他身后,给他来一个“套白狼”。这是单身劫匪对付单身行人的古老手段,就是贼人将绳子套在他的脖子上,然后从肩头上拉紧绳子,用脊背顶住他的脊背,脚下迈步向前,让他仰面朝天地跌倒在他的脊背上,脚下失去平衡,人也就无力反抗了。 果然,那两个小子挤着他来到另一侧的车门边,其中一个小子迅速松开他的手臂去拉绳子,同时转到他身后。他知道自己转瞬之间便要命丧黄泉了,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力量来,曲起空着的那只手,用手肘猛力捣向身后那人的肋骨,乘那人手上一松,便踊身向外一跳,将拉着绳子的那个小子一起带下了车。 此时他已经顾不上与凶手搏斗,因为即使他腹中有食,身上有力气,要同时对付两个杀人的行家也毫无胜算。于是他拔腿就跑,脚下风也似地向调车场方向奔去。那两个小子在他身后紧追不放,但好像他们的脚步并不快,双方始终隔着三四丈的距离。 他终于接近调车场了,这里停着一列列的车厢,但不知哪一列火车会在此刻突然开动。他从一排车厢下钻过,又爬上了另一排敞篷货车。那两个小子在后边开枪了,子弹尖叫着从他身边飞过,有时也会打到车帮上。他在一排排车厢下来回乱钻,希望能摆脱凶手,但那两个小子仍然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追赶,像是知道他必定无法逃脱,已经将他当成了死人一般。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远处传来一声汽笛,过后便是蒸汽机车放汽的声音,然后又是一阵机车沉重的“喘息”声,紧接着是一连串机车拉动车厢时必然会响起的挂钩间的撞击声。这声音与他相隔两三条铁轨,他连忙伏身爬过一列车厢,不想,一声汽笛高叫,正赶上一列敞篷火车开进调车场,车速不快,正在减速停车。他连忙扒住车厢的扶手登上车厢,然后沿着车厢往前猛跑。后边的凶手已经追了上来,也跟着他上了敞篷车厢,手中的枪啪啪地响。他又慌忙从车厢上跳下,在地上猛跑几步,只是,巨大的惯性还是将他带倒在垫铁轨的碎石子上,双手全都跌破了皮,但他顾不上这些,翻身一滚,躲开险些追上他的子弹,钻入另一列车厢下。 从车下向另一边望去,他发现在下一条铁轨上正有一列火车在开出,速度很慢,只是刚刚起步,想必就是他方才听到动静的那趟车,车上拉着一辆辆的军用卡车。再回头望去,他看到两名凶手也已经跳下车,正弯着腰向这边搜索过来。 现在再不动身就只有等死了,他连忙翻身爬到另一侧的铁轨边。这时凶手也发现了他,拼命地向他开枪,子弹打在车轮上碰出一串火花。他不能再迟疑了,便翻身跳上已经开动的列车,钻入一辆汽车的驾驶室,把身子伏低,顺手将脖子上的黄麻绳拉下来系在腰里,焦急地等待列车开出调车场。 他心中在想,如果这两个家伙就是连环杀人案的凶手,这一次的袭击便说明他们杀人的行动并没有规律,绝不会像冯九思说的那样只在夜里杀人。果然,这时他突然听到外边有人高声喊叫:“你小子给我听着,一天杀一个人的规矩是改不了的,今天杀你不成,我们就只好去杀‘百灵’啦!” 他们怎么会知道“百灵”?莫非“百灵”是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参与了“吉田事件”?他想不明白,因为在领导方才告诉他之前,他从来也没听说过“百灵”这个代号,更不要说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了。他觉得应该赶紧通知“百灵”,如果有必要的话,他还应该亲自保护“百灵”的安全。 列车开到了“下九股”才减速,他从车上跳下来,疯了一般跑到最近的一家烟卷楼子打电话。冯九思家里没有人接听,蓝小姐房中也没有人接听。这个混蛋跑到哪去了?他很为难,但更让他为难的,是他没有钱付电话费,而且发现自己身上只穿着单衣,棉袍和呢帽都还留在管事的房间里。 看看烟卷楼子里的钟表,他发现已经将近4点半了,便对烟卷楼子掌柜的说了声回头还你钱,然后撒腿猛跑,把那人愤怒的骂声远远地甩在身后。他是个有志气的汉子,如今打电话的几个铜元都给不起,而且为了避免麻烦还跑得飞快,他感觉很羞愧。 领导方才说过,“百灵”是他们最重要的情报员,他可不能让“百灵”有半点闪失,否则就不只是感到羞愧这么简单了。在赶往接头地点的路上,他这才想到自己今天怕是见不到大福妈了,也不知大福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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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冯九思望见怀抱纸花的报童走进交通饭店时,正好是下午四点半钟。他放下手里的《庸报》,走出饭店来到街对面。街上的洋车、电车、汽车来来往往,但并不妨碍他的视线。方才他已经从蓝小姐的鞋柜里取出藏在那里的手枪,又将蓝小姐带到二楼的一个空房间里隐蔽起来,同时吩咐茶房要像往常一样收下纸花,这才来到楼下监视送花人。他很是希望那人能把他带到凶手那里,让他顺利地抓住他们,这样一来,他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对领导宣布破案了。 过了不一会儿,报童又出来向北走去,他也在街对面跟着一起往北走。只走出不远,报童突然穿过马路来到天祥商场的大门口,他急忙闪入近旁的一家鞋店,隐在门边向外看。报童站在那里东张西望像是在找人,很快就有一个身材高瘦的男人从商场里走出来,问了报童几句话,又塞给报童几个铜元,然后转身朝北走。看来,这个高瘦男人便应该是送花的人了。 冯九思远远地跟在那人身后,只见那人像是并不着急,一路闲逛,兴致勃勃地观赏街边的橱窗,用目光追随购物的漂亮女人,脚下不停,径直向日租界走去。见鬼,这家伙要出租界,这可不是好事。如果他跟着这家伙走出法租界,就有可能被守在法租界和日租界交口处的日本兵搜身,那时他身上的手枪就会成为麻烦。 他脚步加快,打算追上前去,找条小巷将这家伙拉进去审问。不想,那人并没再往北走,而是向西拐进中原公司附近的一条小街,又走了一段,便又拐进一条小巷。他从巷口望进去,发现那人进了右边第三个门。 这是一座三层的膳宿公寓,二房东是个秃顶的胖男人,肚子上的肥肉垂在腰带四周,正一步一喘地在扫院子。冯九思把枪管深插在胖子的嘴里,将他推进门内,低声在他耳边问:“刚进门的那人住在哪个房间?”胖子伸出三个棒槌样的手指,然后又蜷起三指翘起拇指向身后的房门指了指。他抽出枪管,胖子又连忙张开五指紧紧按在自己的嘴上。他不禁心道,这胖子可真是个聪明的家伙,只用一只手便告诉他那人住在三楼左边的房间,同时还表示自己保证一声出不出,事后一言不发。他高兴地拍了拍胖子的秃脑门,在这乱世,人若是没有这份机灵劲,怕是很难挣上饭吃。 房中的楼梯是美国松木制成的,年头不短了,踩上去吱吱作响。他故意脚步沉重地走上二楼,停在左首的门边,同时掏出钥匙串抖得哗啷啷乱响,然后侧耳细听。果然,三楼传来吱的一声细响,应该是有人将房门打开一条缝。他拉开两个房门之间的卫生间的门,又不轻不重地关上,随后三楼也传来关门声。他知道,楼上那人此时已经放心了,这才紧贴墙壁,让每一步都踏在实处,一步一停走上三楼。 左首的门上有个门鼻,平日里用的应该是挂锁,门里边必定还有个插销。只是,他无从猜测这只插销安装得靠上还是靠下,如果靠下,他可以用脚踹门,但如果靠上就只能用肩头来撞了。他将耳朵紧贴在门板上,听到里边传来收音机的声音,是富英在唱《捉放曹》,没有脚步声。他不敢用手去按房门测试插销的所在,说不得只好冒险了。他用左手护住右手紧握的手枪,以免在撞门时脱手,脚向后移了一步,腰上用力,用背部的右侧猛地把门撞开。藏书网 房中那人正端着杯子喝水,见他撞进门来,忙将玻璃杯向他丢过来,然后转身便向里间跑去。他妈的二房东没告诉他这是个套间,他抢步上前,一脚将那人踢倒在里间床边,同时举枪四处扫视,幸运的是,房中只有这家伙一个人。 这家伙又爬起来向窗口扑去,被他扑上去用枪柄在脑袋上砸了一下,这才老实地歪倒在地,昏了过去。他从那人身上搜出手枪掖在腰里,然后打开窗子向外张望,发现外边正是另一座房子的屋顶,难怪这小子要跳窗。 他回身关上房门,又拉张椅子顶在门拉手上,这才开始搜查,发现房中一共有四张床,但换洗衣物却不止是四个人的。再翻箱倒柜一番,他没发现任何文字材料,桌上只堆着一些制作纸花的皱纹纸和铁丝,香烟和火柴全都是最常见的便宜货,衣服中西样式都有,毫无特色。 这些家伙很狡滑,没给他留下任何线索,但幸好他还抓住了一个,这便有了突破口。他撕开床单捆住那人的手脚,又弄了杯凉水泼在他脸上。那人悠悠地醒来,目光紧盯在他的枪口上,嘴上说:“好汉,屋里的东西你随便拿,我绝无二话……” 冯九思用枪柄的棱角处在他的额头上划了一下,有意让血顺着他的鼻子、眉眼往下流,这才问他贵姓。那人忙说:“免贵姓冯。”他又在那人头上敲了一下,说:“你他妈的也配姓冯?”那人说:“这是爹妈父母给的,不是我挑的。”冯九思又问:“今天你们打算杀谁?” 他没问纸花的事,而是直奔杀人的主题,这是为了避免这家伙找到由头撒谎。不想那人还是说:“我们谁也不杀,我们是老实生意人……”他又问:“老实生意人会带着枪?”那人却说:“这年头不安静,新郎倌儿入洞房也得带‘枪’不是……” 这家伙在这会儿还能想到用荤笑话扰乱他的思路,看来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儿。冯九思游目四顾,想找件称手的家伙逼供,一眼便看到了那台日本矿石收音机,于是他笑道:“你小子不说实话,我只好对不住了。” 他把这家伙拉到收音机旁,扒掉鞋袜,找来两条毛巾用水浸湿了包住他的双脚。这家伙目光惊恐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嘴上不住地叫着好汉饶命,好汉饶命,但语调并不真诚。脚上弄好了,他又用另一条湿毛巾包住了这家伙的头,这才从收音机中拉出电线,将拉断的线头剥开,又将两股线分出二尺多长,然后客气地对那人说:“美国人最讲人道,杀人不用枪毙,都是用电刑,我这是第一回弄,也不知道管用不管用,您多担戴。” 这家伙忙叫道:“我可担戴不起。”但冯九思不管这些,因为他必须得让这家伙吐露实情。这是他接手这件倒霉案子以来得到的最重要的线索,万万不能放过。屋里的毛巾用完了,他只好撕了块床单塞在那人嘴里,也免得通电时这家伙在痉挛中咬断舌头。如果不幸出了这种事故,到时候即使这混蛋愿意交代,他也没时间候着他一字一句地写口供,因为他担心这家伙的同伙随时都可能闯进门来。 一切都安排妥当,他对那人说:“咱们是‘摇头不算点头算’,如果你想通了打算说实话,就冲我点点头。”这家伙的脑袋纹丝不动。他将一股电线深深地插进那人的鼻孔中,然后将电插头接通插座,手中举起另外一股电线,将露出来的那截铜线在那人眼前晃了晃,这才小心地按在他的左耳后。 电流接通了,这家伙立刻便像吃了烟袋油子的壁虎一样哆嗦个不停,身子扭来扭去,鼻涕、眼泪全下来了,紧接着便是如同喷壶般的呕吐,将堵在嘴里的布条也冲了出来。冯九思估算着过了大约七八秒钟,这才移开电线,眼对眼望着他,却没有问话,而是又将电线按在他的右耳后…… 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二房东的叫骂声,他妈的谁家又用电炉子啦,保险丝不是大风刮来的,你想自杀也得顾着别人过日子…… 冯九思回头再看那家伙,发现他已然两眼翻白,鼻息全无。这下子可就莽撞了,他忙拔出那家伙鼻子里的电线,扯下头上的毛巾替他擦干净鼻涕、眼泪和呕吐物,然后再用手去鼻子下边试探——这家伙居然没气了。 这还了得!冯九思不由得气得大骂:“你小子别以为死了就能脱祸,你就是逃到阴曹地府我也得把你揪回来……”说着话,他把那人放平在地上,松开他的衣领和腰带,左手按在他的心脏部位,抡起右拳一下一下地狠砸。等他左手的手背都被砸肿了,那人还是没有动静。没办法,他只好捏紧这家伙的鼻子,嘴对嘴地给他做人工呼吸…… 这时门外像是有了动静,但他不敢停下来,否则这家伙必死无疑……这家伙一定是从来也不刷牙,嘴里臭得像大粪坑,他只好强忍着,一口一口地往里吹气……门外有人敲门,先是曲着指头斯文地敲,接着是用拳头砸,而且人声嘈杂,显然不只一个人。如果来的是这家伙的同伙,万一被他们冲进来,他一个人两支枪可对付不了……他又是在那人胸口上一阵乱捶,那人终于猛地一阵咳嗽,眼皮动了动,这才醒过来……也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已经有人开始用脚在踹门。 他忙问:“今天你们打算杀谁?”那人两眼茫然,显然是大脑缺氧。他又问了一遍,那人才说:“今天晚上杀‘百灵’。”他忙问:“‘百灵’是谁?”那人说:“只有头儿知道。”他又问:“你们头儿是谁?”那人说:“详细的不知道,大家伙儿都叫他老杨。”他问:“老杨穿什么衣服长什么样?”那人说:“老杨穿件旧棉袍,人长得挺体面……” 这时,房门猛地被踹开,冯九思连忙举枪向门口射击,同时抢步冲入里间,然后从窗子跳到隔壁楼顶,飞也似地逃走了。他知道自己这不是怕死,而是不能不逃。与敌人英勇战斗,壮烈牺牲固然光荣,但是,如果他不管不顾地死在这里,非但不能完成组织上交给他的任务,还会让那个代号叫“百灵”的同志也被凶手杀死。 该死的,怎么突然又冒出来个“百灵”呢?一定是杨炳新对他有所隐瞒,没有说实话。不对,该死的这里边有问题,他心中一惊,身上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那家伙说他们的头子叫老杨,穿件旧棉袍,人还长得挺体面,这不是在说杨炳新还能是说谁? 想到此处他急忙往交通饭店跑,担心蓝小姐脱党后再次为组织工作时的新代号就是“百灵”,而杨炳新送纸花给她,使的其实是欲擒故纵之计,不对,绝不是欲擒故纵,因为杨炳新完全有机会将他和蓝小姐一起杀死,这样一来,参与过“吉田事件”的同志也就全死光了。 那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发现有太多的事情讲不通,太多的事情都可以做多种解释。莫非,莫非什么?其实你什么也不知道。他心中暗恨自己没用,脚下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但为了避免被凶手跟踪,他还是绕了一个大圈子,耽搁了不少时间。 看看手表上的指针指向五点半,他离开交通饭店已经一个小时了,如果杨炳新或者凶手真要对蓝小姐下手,他们此时应该已经得手。但愿这些家伙死心眼儿,守着每到夜里才杀人的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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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九思冲进交通饭店,惊散了大厅里来来往往的莺莺燕燕。他没功夫等电梯,而是径直跑上二楼,来到隐蔽蓝小姐的房间,却发现里边空无一人。 他心中大急,担心自己辜负了这个可怜女人的一片痴情。在冲上顶楼蓝小姐的房间时,他撞翻了茶房手中的托盘,咖啡洒在粉红色的地毯上,形成一片难看的污渍,但茶房却弯腰连声道:“您老当心,您老慢走。”他没心思理会茶房的殷勤,猛地推开蓝小姐的房门——屋内的情景让他心中顿时五味杂陈,如同打烂了调料罐子。 只见,在长沙发的一头坐着只穿了一身旧单衣的杨炳新,愁苦与愤怒交织满面,而蓝小姐则姿态优雅地蹲在他脚边,轻巧地用棉签蘸着红药水给他满是擦伤的手掌涂药。 长沙发的另一头坐着的却是改穿了西装的小仓先生,他正悠闲地捏着香烟,歪头观赏蓝小姐在那里治伤,满是伤痕的脸上看不出到底是哪种表情。与此同时,脸色铁青的周孝存则全无“老斗”理应充当半个主人的闲雅,而是像动物园里的狼一样,正怒冲冲地四下里乱走。 “啊哈!”见此情景,冯九思只好稳定心神,收拾起心中的诸般滋味,先来了一句“三花脸”的“叫板”,好把这尴尬的局面搅成喜剧,然后才笑道:“诸位闲在呀,可也来的巧了,正好够一桌牌局。” 杨炳新瞪了他一眼,周孝存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倒是小仓客客气气地站起来说:“你曾说过蓝小姐这里有多么的好玩,让我羡慕不已,便请求周先生带我来玩;如今看来,虽然与我们招艺妓侑酒大不相同,倒也有趣得很……” 我跟他提起过蓝小姐的事吗?冯九思一时间回忆不起来,也许吧,这三个月来他们谈的话题太多了。但是,他绝不会相信小仓和周孝存是偶然来此的,在这个地方绝没有偶然之事,每个人的一举手一投足都会有目的。于是他口中客气地与众人依次打招呼,心里却充满疑虑。 杨炳新的双手都已经包扎好了,他站起身来对冯九思说:“你跟我出来,我有话说。”但冯九思此时却不能跟他出去,便又将他按坐在沙发上,正色道:“现在还没轮到跟你说话的时候,你先老实坐着吧。” 他心中还充满对杨炳新的疑虑,但又没有切实的证据,所以,他既不能发作,又不能对他坦诚相待。再看看房中这几个人,除了上级领导和杀人凶手,跟这起连环杀人案有关联的人几乎都聚齐了。他无法判断这是不是早有预谋的摊牌,但在形势不明的情况下,他只能将所有的人都当成对手,而不是盟友,更不可能是战友。 他对众人说:“对不住各位,我得先跟蓝小姐说句话。”说着他便将她拉进卧室,关上房门,低声问:“你现在的代号是什么?”蓝小姐顿时惊恐起来,颤抖着说:“我没有代号,现在已经没有了……”他又凑近一点逼问道:“那么,你知道‘百灵’这个人吗?” 听到这话,蓝小姐又像是落到岸上的鱼一样大张着口,马上就要昏厥过去。他连忙抓紧她的手臂,不得不再次忍心逼问:“告诉我他是谁?”蓝小姐半天才缓上气来说:“我根本就没听说过这个人,更没见过他,你问错人了……”他没有办法,只好诈她道:“我知道你认得这个人,而且仍然跟他有联系,你必须得告诉我他是谁,他在哪?”蓝小姐却说:“你这个狠心的冤家,你还是杀了我吧,我真的不知道。” 他不相信蓝小姐的话,认为她一定知道“百灵”的情况,只是因为组织上对泄密者处罚严厉,她不敢,同时也不能对他讲实情。最后他只好说:“如果今晚‘百灵’被杀,你就是罪魁祸首。”蓝小姐表情痛苦地挣扎了半天,终于说道:“这些事你还是问杨大锤,或者是上级领导吧,我不能对你讲任何事。”然后,她颤抖着将话题转向另一个方向:“你跟踪送纸花的人,见到‘狸猫’了吗?” 他此刻正在为蓝小姐不肯讲实情而生气,便没好气道:“见到的都是杀手,我差点就没命了。”听到这话,蓝小姐一下子瘫软在地,抱住他的腿说:“咱们别在这儿玩啦,还是快逃吧,逃到南洋就有好日子过了。” 蓝小姐在这个紧要当口居然自私地重提脱离组织,出国过小日子的事,这让冯九思很生气,便一把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恶狠狠道:“去南洋的事你干脆就忘了吧,现在你给我把脸上收拾干净,出去好好应酬,今天要出大事,外边的这些家伙没有一个是好剃的头,我需要集中精神,你必须得帮我。” 蓝小姐毕竟是久经场面的“职业女性”,再从卧室里出来时,脸上的笑容虽然有些僵硬,但言语却便捷得很,转眼间便把每个人都应酬得滴水不漏。这也就越发地让冯九思想请求领导招回她继续工作,特别是仍然以现在这个身份工作。 接下来他与小仓的谈话非常顺利。小仓先问清楚杨炳新和蓝小姐都听不懂英语之后,便用英语对冯九思道歉说:“对不起,刚才我说谎了,我并不是来看蓝小姐,而是专门要找你的,只是因为联系不上,这才请周先生帮忙,他说你可能会来这里,就把我带过来了。” 冯九思心里充满疑虑,嘴上却说:“不客气,您是不是又有新发现?”小仓说:“得不到你调查的最新进展,很难再有发现,我着急找你是为了另外一位事。”他问是什么事?小仓还是不放心地朝杨炳新和蓝小姐看了看,这才说:“今天中午我的学生们在敷岛料理店请我吃饭,说是大阪料理,其实满不是哪么一回事,不过,席间他们却突然谈到了你正在调查的这件案子,这让我大感兴趣。” 冯九思安静地听小仓讲,没有插话,同时他也在想,小仓对这件案子是不是热心得有些过头了。小仓接着道:“我那几个学生都在华北司令部特别事务调查课任职,他们谈到你的时候,有几件事特别重要,一是他们已经知道那位杨先生是个真正的共产党,二是他们还知道你正帮着这位杨先生调查这个案子,第三点就是,他们说这件案子不是他们干的,但到底是谁干的,他们还没有线索。” 冯九思心道,这些话说了也等于白说,对他没有任何新的启发,然而,如果从反面来看这些情报,也许就有些线索可寻了。例如,为什么日本人要通过小仓向他透露已经得知杨炳新是“真正的共产党”?又为什么通过这种方式向他证明日本人没有参与此事?这会不会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结果反而证实了那个杀手的供词——老杨,也就是杨炳新与日本人已经勾结一起? 然而,倘若这是日本人在反使“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计谋,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反间计”呢?若果真如此,得出的结论就该是杨炳新确实是个“真正的共产党”,而且到目前为止还未曾“叛党”。 想到此处,冯九思问:“他们对我怎么看?”小仓说:“他们认为你不该参与此事,否则必有性命之忧。”他又问:“那么你对我怎么看?”小仓显然看出了他的试探之意,便坐直身子,正色道:“我只是你的棋友,如果高攀一些,我也可以妄称是你的‘朋友’,所以,我所做的这一切仅仅是尽朋友之谊而已,别无他意。” 冯九思忙道:“您别介意,我只是想问,您觉得我能破得了这个案子吗?”小仓说:“你需要挖掘更深的线索,只有找到凶手杀人的真正目的,接近了事实真相之后,你才能阻止凶手杀害下一个目标。” 冯九思嘴上说您说得是,但在心中却想,把小仓的建议换一种说法就应该是,如果我用“百灵”作诱饵,就有可以引诱凶手落入事先布置好的圈套。只是,在如此复杂的情况下,这个主意绝不是可以随便对人讲的。凶手已经知道“百灵”的情况,想必也已经掌握了“百灵”的落脚点,今天晚上是关键。然而,关于“百灵”他却毫无线索,蓝小姐又不肯讲,让他到哪去找这个人呢? 此时蓝小姐已经将周孝存哄得平静下来,他铁青的脸色也恢复到了往日的晦暗。冯九思对周孝存和小仓说:“你们二位且宽坐。”他又对蓝小姐说:“给他们换茶上点心,殷勤着点儿,我去去就来。”说话间,他拉起身穿单衣,腰系麻绳,双手扎满纱布的杨炳新走出交通饭店。 外边的天色已经很暗了。他没问杨炳新为什么只穿单衣,因为他不想让其他事干扰了他试探杨炳新的计谋。两个人向南走了一个路口,然后拐进一条小街,停在一只巨大的垃圾桶近旁,冯九思将双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握住插在后腰上的枪柄,这才单刀直入地问杨炳新:“‘百灵藏书网’是谁?” 杨炳新的双眼一下子瞪得溜圆,然后他迅速抻起袖头擦净被冷风吹出来的鼻涕,同时也抹净了脸上的表情,不咸不淡地问:“你问这干什么?” 冯九思握住枪柄的手轻轻拨开手枪的保险,说:“我今天追踪到了凶手的老巢,抓住一个家伙,他交代说,他们今晚的目标是‘百灵’。” 杨炳新的眉头拧在一处,脸上像是要苦出水来,半天才说:“今天下午有人追杀我,被我逃脱了,他们追在我屁股后边喊,说是既然杀不成我,今晚就只好去杀‘百灵’了。” 话到此处,杨炳新已经证明了“百灵”确有其人,但冯九思反而有些后悔,因为他发觉自己还是不够机智。如果他真够聪明,就应该引诱杨炳新先将“百灵”的事讲出来。现在他先把底露了出来,也就无从判断杨炳新讲这番话是不是顺坡下驴了。 于是他急忙换个角度试探:“凶手的话不可信,你又怎能保证他们今晚不是要杀你、杀我,或是杀蓝小姐呢?” 杨炳新用缠满绷带的手抓骚着凌乱的头发,想了一阵才道:“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可想,就是我们先把蓝小姐藏起来,再通知‘百灵’撤离。”冯九思却进一步逼问:“为什么不先通知‘百灵’撤离,然后再把蓝小姐藏起来呢?”杨炳新一拍巴掌道:“还是你聪明。” 不远处就有公用电话,杨炳新打电话,却让冯九思站得远远的,说:“‘百灵’的事上级让我负责,你别探头探脑地乱打听。” 他听不到杨炳新对着听筒在说什么,也就无法判断他是不是当真在给“百灵”打电话。这可不是好现象,他心中暗道,如果杨炳新就是凶手供出的那个“老杨”,这样做也是顺理成章,只是,这样一来他下边的行动就步步有风险,步步要人命了。当然,如果杨炳新不是叛徒,而是被他误会了,那么,两位并肩战斗的革命同志却在相互猜疑,又怎能完成任务?只是,现在时间太紧,凶手对同志们的追杀又刻不容缓,他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办法来证实杨炳新的真实“身份”。 见杨炳新放下电话向他招手,他心道,不管怎么说,防人之心不可无,我还是得小心提防才是。他问:“跟那边联系上了吗?”杨炳新却瞪了他一眼,指指看电话的老人让他付钱。 天哪!这家伙如果不是绝顶高妙的骗子,就一定是自己的同志,否则也不会穷成这个样子。他付过电话费跟着杨炳新往回走,心中猜疑杨炳新与“百灵”联系的事也不知是真是假。这时杨炳新突然说:“你得给我找件厚衣裳,我快冻死了。”冯九思心道,衣裳不是难事,如果这家伙向他要枪,他就必须得小心了。但他还是多问了一句:“你的棉袍和帽子呢?”杨炳新说:“凶手追我时给弄丢了。” 被人追杀时丢了帽子飞了鞋他相信,冯九思实在想象不出,这么大冷的天儿,一个人怎么会在逃命时连棉袍也给弄丢了。他担心的是,杨炳新如果当真是凶手,就一定已经得知被他逼供的那人交代了他们的头子身穿棉袍,名叫“老杨”,所以才愚蠢地丢掉棉袍,只穿单衣来见他。该死的,杨炳新身上的疑点太多了,让他一时无法判断…… 前边街角上有家成衣铺,小伙计正在上门板,被他一把推开走了进去。他看到木杆上挂着几件西装,都不是好料子,想必手工更差。然而,杨炳新别看身材不高,却很粗壮,成衣铺里只有一套花哨黄绿格子粗花呢西装能将就着穿得下。他又要给杨炳新挑大衣,杨炳新却径自在案头抓过一件黑布棉猴儿套在身上,肥瘦大小正合适,只是,这棉猴儿是小伙计的衣服,没办法,冯九思只好买了件呢子大衣跟小伙计换棉猴儿。 出了成衣铺来到街上,杨炳新用黄麻绳将棉猴儿在腰上扎紧,对冯九思说:“‘百灵’让我们晚一点再过去,所以,还是先把蓝小姐藏起来再说吧。”冯九思说:“这个我来安排。”杨炳新却瞪了他一眼道:“上次就是由你安排‘大象’,结果把他‘安排’死了,这次得让我安排。” 冯九思觉得这话没法反驳,同时也想跟着他一探究竟,便没再争执。但杨炳新的话又让他想起另外一件事,忙道:“你得赶紧通知上级领导,‘大象’的身份已经暴露,明天不能派人去认领他的遗体了。”杨炳新想了想方道:“我们先把今晚熬过去,这件事明天早上再跟领导说吧。” 此时天已经黑透了,交通饭店里贵客云集,杨炳新的这身打扮让每个看见他的人都笑个不停。来到蓝小姐的房间,小仓和周孝存已经走了,只留下蓝小姐一个人对着那束纸花发呆。冯九思对她说:“别做梦了,赶紧穿衣服,咱们走。” 蓝小姐什么也没问,但这一次却长了经验,她在下身穿上厚厚的呢裤,上身穿上厚毛衣、丝棉袄,外边又套上皮大衣,把自己扎裹得像“狗熊”一样,让冯九思看着直想笑。杨炳新却对她说:“你脱下大衣换上这件棉猴儿,免得有人认出你来。”但蓝小姐不愿意放弃皮大衣,便拿了块包袱皮裹住大衣挽在手里。 穿上棉猴儿戴上兜帽的蓝小姐再不像个交际花,但到底像什么冯九思又实在想不出来。他问杨炳新:“咱们去哪?”杨炳新说去河北。 河北此时是日军占领区。他走进蓝小姐的卧室,将身上的两只手枪都藏在鞋柜里,但空着两只手跟杨炳新去日军占领区又让他有些担心,四下里找一找,也没有什么称手的家伙,只好抓了把英式雨伞拿在手里,必要时也可抵挡一阵,至少可以用它的金属尖端刺穿杨炳新的喉咙,如果他真是叛徒的话。 三个人全都准备停当,站在房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蓝小姐先笑了,因为他们的模样实在可笑。但冯九思却在心下赞叹,赤手拿着把雨伞就敢跟着可疑的杨炳新前往日军占领区,自己可当真是够勇敢,当真是够悲壮,当真是够英雄……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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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杨炳新平生第一次坐汽车,望着在小雪中匆匆赶路的行人,他确实很难压抑住心中那股子从安全和舒适中生出的惬意。这就是富人与穷人的差别,原来他们每天就是这样看待我们的。他虽然在心底批判自己,但也确实盼望着革命理想实现之后,他也能带上大福妈和大福,当然了,还有大福妈替他生的儿子一起坐汽车,吃馆子…… 汽车刚刚驶过金刚桥,他便让大家都下车,说:“就这么直接坐车去不安全。”冯九思问:“还有多远?”他说:“走路最多半个小时。”他注意到冯九思低头看了看蓝小姐脚上的高跟鞋,再抬起头来时,目光中流露出责备之意。然而,他绝不能让汽车司机发现隐藏蓝小姐的地方,无奈之下只好说:“你雇辆洋车吧。” 见冯九思招手叫过来三辆洋车,他又不由得有些生气。汽车是机器拉人,坐在上边还不算什么,可这洋车却是人拉人,不是有理想的革命者应该坐的。于是,他只让蓝小姐一人上车,同时对冯九思说:“咱们俩在后边跟着。” 出乎意料的是,冯九思并没表示反对,而是老老实实地跟在洋车后边一路小跑。这家伙平日里像个“话痨”,今天怎么变得深沉了?上级让他甄别冯九思是不是一个坚定的党员,如果这家伙不讲话,不行动,他就无从判断。于是他问:“跟我详细说说,你到底怎么知道‘百灵’这个人的?” 冯九思平日显然很少走路,刚跑了两个路口便开始气喘,一番话讲得也是断断续续,但内容还算清楚,述说了他跟踪发现凶手的巢穴,并且抓获一名凶手的经过。他又问:“除了问出来‘百灵’的事,那人还说了什么?他们的头子是谁?”冯九思说:“还没来得及问,他的同伙就把门踹开了,我只好逃跑。” 他并没有因为冯九思逃跑而看不起他,因为保存实力是抗战的基本战术,没有错处。但让他生气的是,怎么这家伙偏偏会问出来“百灵”,而不是别的事。想到此处他不满道:“你应该先问清楚他们的头子是谁,叫什么名字,穿什么衣服长什么样,这样我们就能发现目标,尽早破案了。”冯九思显然是故意避开他的目光,回头向身后看,口中道:“我这会儿也在后悔哪。”但他的语气全无后悔之意。 没有发现凶手是件令人为难的事,但“百灵”的事更让杨炳新为难。下午他逃脱凶手的追杀,赶到接头地点的时候,已经晚了很多,没能见到“百灵”,便只好再去见上级领导。领导虽然嘴上没有批评他,但面色甚是不悦,便让他不好意思开口说明自己下午的危险经历,也免得像是在为自己找托词,编造理由。但凶手既然说要在今晚暗杀“百灵”,这位同志就可能会有生命危险,对此他又不能不管,无奈之下,便又不得不对领导坦白了自己的这段“离奇”经历,请求领导给他在租界里安排武器和接应人,也好让他随时出动,保护“百灵”的安全。 领导答应了他的请求,并且给了他一个电话号码,又交代了新的接头暗语,这才让他与“百灵”联系上,约定明天下午再见面。至于今晚凶手可能会袭击“百灵”的事,他在电话中没讲,因为领导对他反复强调,“百灵”现在负有非常重要的使命,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影响这位同志的工作,更不能因为敌人扬言要杀死“百灵”,便中了他们的“敲山震虎之计”。领导严肃地说:“对敌斗争危险复杂,不能听风就是雨,更不能被敌人利用;‘百灵’是我们潜伏多年的同志,组织内部知道他的人都很少,我相信敌人不可能发现这位同志,就算是他们听说了这个代号,也必定不知道这位同志的真实身份,所以,你千万别自作主张……” 他确实没有自作主张,方才当着冯九思的面打电话时,他接通的根本就不是“百灵”家,而是交通饭店。他不能冒险让冯九思得知“百灵”的真实身份,因为这家伙毕竟还没有通过审查。但是他知道,如果冯九思带回来的消息准确无误的话,便证明“百灵”必定有危险,所以,他今晚必须得去保护“百灵”,万一出现危急状况,他还得带着“百灵”紧急转移。 他指挥洋车左转右转,刚过河北三经路,冯九思突然叫住洋车夫说:“到地方了,把人放下吧。”他相信冯九思这样做必有理由,便隐身到一株大树边向后观看,发现后边只有一辆自行车,骑车人不紧不慢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向南去了。 不过,他认为在这个地方打发走洋车夫也不错,毕竟离目的地不远了。他指引着冯九思和蓝小姐走进巷口写着“庆吉东里”的一条小巷,冯九思却将他拉住,隐身在巷口说:“你看看那个骑自行车的又回来了吗?这家伙是从法租界一路跟过来的。” 小巷里很黑,外边街灯昏暗,他探头向南望去,果然发现跟踪他们的那人又骑车回来99lib.了,但在接近巷口时却骑得很慢,很警觉的样子。他急忙拉着冯九思和蓝小姐隐入巷子深处。这附近他很熟,知道庆吉东里是一条四通八达的巷子,往北可去东三经路,往南可去东四经路。他们离目的地已经很近了,只要沿着东四经路向东走,越过京山线铁路道口便到了。 这时冯九思说:“跟踪我们的人必定是凶手,我们还是先回租界,另给蓝小姐安排住处吧。” 这家伙居然不想对策,只想逃跑,杨炳新认为这可不像是冯九思惯常的想法。冯九思粗暴的坏名声绝不是“浪得虚名”,如今还没动手便想逃跑,这必定不是这家伙的真心话,反而像是对他的试探。 于是他道:“如果不除掉跟踪的人,我们逃到什么地方都不安全。”冯九思果然高兴地接过这个话头说:“你要是没带武器,就领着蓝小姐先走,让我留在后边给他一家伙。”说着话,他举起手中的雨伞做了个击刺的动作。 杨炳新摇头,先不要说这把“洋伞”是否能杀人,在黑暗的巷子里,能不能刺中都很难说。况且,如果跟踪的那家伙身上带着枪,冯九思一击不中,再被那人开枪打死,到那时,他倒是用不着再费心甄别冯九思了,但对上级领导却没办法交代——领导说得清清楚楚,冯九思很重要,上级等着用他哪。他只好说:“咱们快走几步,前边有个十字巷口,咱们在那个地方伏击他。” 十字巷口上有一盏路灯,很暗。杨炳新指挥冯九思和他分别躲在巷口两边,同时让蓝小姐慢慢地朝巷子深处走去。他对冯九思说:“要是万一出错,你只管带着蓝小姐快跑……”说着话,他从腰间解下那根结实的黄麻绳,但用手一捋才发现,绳子中间没有打结。 “套白狼”的绳子分两种,只劫财不要命的,绳子上用不着打结,只将受害人勒昏就行了;但如果想要人命,或是贼人力气小怕受害人挣扎,就一定要在绳子中间打一个绳结,这样一来,当绳子套在脖子上的时候,绳结便能恰好抵住受害人的咽喉。 他侧耳细听巷外的动静,手上熟练地在绳子中间挽了一个核桃大小的死结,然后双手分开握紧绳子的“两腰”,中间只余出一尺左右,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准确地将绳结“扣”在那人的喉咙上,同时也免得绳子松松垮垮,会被那人伸手抓住。 那人来了,自行车在小巷坑洼不平的地面上颠簸,发出细碎的声响。行近十字巷口的时候,那人将车速慢了下来,像是在犹豫,但很快他又加速向前,想必是望见了在前边的路灯下出现的蓝小姐。就在他刚刚骑到十字巷口的时候,冯九思突然伸出雨伞,一下子插进自行车的前轮。由于车速不快,那人并没有跌倒,而是将车子向杨炳新这边歪过来,他一足支地,扭头向冯九思望过去,同时松开车把,伸手从腰间摸出一把手枪来…… 杨炳新让冯九思为他制造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他双手将黄麻绳一抖,准确地“叼”住那人的脖子,然后抬起膝盖顶在那人的后腰上,同时将两股绳子在他脑后合为一处,向怀中猛地一带,借着那人头向后仰,抬手去抓绳子的慌乱劲儿,他迅速将身形一转,用肩背抵住那人的后背,再将绳子背在肩上快走两步,便将那人拖下自行车,悄无声息地仰面吊在自己的后背上…… 按照方才两人的约定,冯九思拾起地上的手枪,快步追赶蓝小姐去了。杨炳新则拖着那人在巷中左晃右转,免得他到处乱踹的脚蹬在住户的门或墙上,引来多事之人。若是在平日里,有这样的机会他必定是要捉活的,但今天不行,因为凶手既然能掌握他们的行踪,说不定就真的知道“百灵”的住址,也说不定他们今晚就当真有把握杀死“百灵”,所以,他必须得尽快安置好蓝小姐,然后前去保护“百灵”。 背上吊着那个家伙,杨炳新在小巷中转了七八圈,便能清楚地感觉到那家伙已经变得“死沉”了,于是他将手上的两股绳子分开,右手一松,让那家伙从他背后溜到地上,而他则顺手抄起倒在地上的自行车,骑着它很快便追上了冯九思。 不想,冯九思这家伙对他却不放心,说:“我担心你学艺不精,没把事件办利落。”说着话,他便把蓝小姐丢下,独自又跑了回去,半天才回来,高兴地说:“你的手艺不错,那家伙确实死了。”为此杨炳新对冯九思很生气,也很失望,这哪像是革命同志之间相互信任,真心诚意地一起工作? 不过,同时他也发现,冯九思的神情与方才有了很大变化,周身上下的那股子崩得紧紧的劲头也消失了,望着他的目光中居然生出了几分温柔。见鬼,他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和冯九思再没发现身后还有跟踪者,便放心地来到隐蔽地点。他能看得出来,对于这个住处蓝小姐并没表示什么,但九九藏书冯九思显然很不满意。然而,在这个时候他可没有闲心顾及冯九思的怜香惜玉之心,他必须得尽快赶去保护“百灵”。 因为要回到租界,他把从跟踪者手里缴获的手枪藏在炕洞里,然后用自行车驮着冯九思匆忙往回赶。冯九思在他身后嘟嘟囔囔地抱怨蓝小姐在那个地方必定住不惯,但他没心思跟他谈论这个话题,因为,要想打跑日本鬼子就必须“吃得苦中苦”,他也就没有闲功夫顾及冯九思的交际花女朋友是否住得舒服。他现在唯一关心的事情,是怎样才能甩掉冯九思,好让他独自去找领导替他安排的接应人——领导可没交代让他告诉冯九思有关“百灵”的事,他绝不能自作主张。 这时冯九思突然在他身后问道:“你刚才跟‘百灵’是怎么谈的?”他很坦然地答道:“‘百灵’说自己很小心,不可能暴露身份,让我不要瞎操心。”冯九思焦急地问:“那你就不管‘百灵’了吗?”他说:“这可得好好想一想,实在不行就去请示领导。” “你他妈的还想什么?你想看着自己的同志被人杀死吗?”冯九思大叫道,显然很生气。 “那你说该怎么办?”杨炳新用很诚恳的声音问,因为他已经想到了摆脱冯九思的办法。 “我们两个一起去保护‘百灵’,如果凶手真的来了,也好抓住一个问问清楚。”冯九思出了一个很好的主意。 “就这么办,但到时候你可得听我指挥,不许自作主张……”杨炳新送冯九思回交通饭店去拿枪,他说:“我得骑着车子在周围转一转,也好引开可能在这附近蹲守监视他们的敌人。”听到这话,冯九思不信任地望着他,但最后还是说:“你小子要是丢下我自己跑了,我可饶不了你。” 杨炳新嘴上说不会的,没有枪我保护不了“百灵”,但他心中却道,要是带着你去我可没办法跟领导交代。 冯九思走进饭店大门,杨炳新骑着自行车故意在交通饭店门前来回走了两趟,这才脚下加力,飞也似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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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应人的住处在“英国菜市”旁边,是一家烟卷楼子,虽然已经上了门板,但小窗口里还亮着灯。接应人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看起来很强壮,此时正坐在一张破藤椅上悠闲地观赏一张张的“烟画”。他依照领导交代的暗号与那人接上头,那人从柜台下取出一个小包交给他,里边是一支“枪牌橹子”和两只备用弹夹。 他又借用这里的电话接通“百灵”家,只说这里是“鸭子楼”,找你家太太。很快电话中便传来一个女人温柔的声音,他背转身,用手捂住话筒讲出“百灵”的专用暗号,双方对答无误,他这才说:“理由我不方便在电话里细说,但你今晚确实有危险,我必须得带着你撤离你的住处。” 对方沉吟了片刻方道:“这会儿说话不方便。”突然她的声音又高了起来,说:“‘莫斯科硬肠’和黑鱼子酱真的来货了吗?只有两根,那我也要,你送过来吧,怎么就不行呢?好吧,好吧,我自己去取,我认得地方,不就是莫斯科食品店吗?我坐汽车一会儿就到,真没有你们这样做生意的……”说完她便把电话挂断了。 他问卖香烟的同志:“你知道莫斯科食品店吗,怎么走?”那人详细地告诉他路线,然后他说:“今晚的任务非常危险,我一个人怕是应付不了,你得找两位可靠的同志跟我一起去。” 那人摇了摇头说:“你既然需要帮手,就应该提前通知我,如果现在去找人,你至少也得等一个小时。”他看了看烟卷楼子里的钟表,指针已经指向八点半,便只好问:“要不你跟我一起去,行吗?”那人笑得很苦,伸出手指向下指了指说:“我倒是真想跟你去……”他把头伸进小窗口向下望,这才发现,这位同志的膝盖以下只有两条空裤管。 莫斯科食品店此时还没有关门,里边的灯光明如白昼,橱窗里摆放的都是他不认识的食物。这一带是“白俄”聚居地,来来往往的俄国人很多,巡捕也格外的多。他将自行车藏在食品店后边,从腰间解下那条黄麻绳系在衣服里边。这种环境他不熟悉,心中难免有些紧张,摸摸西装里边的单衣,幸好下午干活时他把那半包日本香烟带在身上,打算累了时好抽一口,这才没跟棉袍一起丢掉。 他点上香烟,站在橱窗前假装欣赏里边的食物,同时留心观察周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人物。“百灵”是个女人,而且是坐汽车来。他对“百灵”的了解仅限于此,所以,他很怕认错了人。 这时,一辆黑色大汽车停在食品店门口,一位三十多岁的太太从车上下来,但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吩咐司机说:“那点活明天一早就干,你回去时别忘了把‘大锤’找出来……” “大锤”是他的代号,应该就是这位女同志了。他抻了抻花哨的西装上衣,跟在这位太太身后走进食品店,口中低声问:“您要的那十二只半鸭架子,什么时候给您送来?”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没有新暗号,他只好用不合时宜的旧暗号接头。这位太太头也没回,声调正常地说:“半只吊汤……” 暗号对答无误,“百灵”吩咐他拿一只草篮跟在她身边,而她则挥手挡开热情如火的俄国女店员,径直走到近旁没有顾客的水果柜前,悄声问:“谁在跟你一起办这个案子?”同时她将一只颜色鲜艳的大苹果递到他手里。 他接过苹果,实话实说:“还有‘戴胜’。”说着他便将苹果送到嘴边,一口咬去三分之一,然而,等他看到“百灵”责备的眼神时,这才发现自己做错了事,忙将咬过一口的苹果放到草篮里。又是将近一天没吃东西,他发觉自己已经被饿傻了…… “百灵”手上接着挑选水果,口中道:“是‘戴胜’啊?也好,不过,请你转告领导,我不能撤离。”杨炳新问为什么?“百灵”说:“有一份情报非常重要,我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上级命令我必须得拿到。”杨炳新问:“明天白天再拿不成吗?”“百灵”叹了口气说:“只有今晚这一次机会……” 篮子里的水果装满了,杨炳新主动又拿来一只草篮,说道:“要不就让我跟你回家,也好就近保护你。”“百灵”笑了,笑得很宽容,说:“我总不能把你打在蒲包里带回家吧?实在是不方便。”他坚持道:“我得到确切消息,今晚你确实有危险……”“百灵”笑道:“不会比平日里危险更大……”但杨炳新仍在坚持,两个人争论的结果是,“百灵”允许杨炳新在她家的房子外边隐蔽起来,远远地保护她。 就在这时,店门一开,走进来一个穿着笔挺的制服,身高体壮的司机。这家伙曲起右臂抵在杨炳新胸前,右手伸开,掌缘随时都可以切在杨炳新的喉咙上,同时用左手夺过杨炳新手中的草篮,恶狠狠道:“该死的‘拆白党’,瞎了你的狗眼……” “百灵”家的司机粗暴地将杨炳新丢出食品店的大门。他故作柔弱地在地上打了个滚,然后转到食品店后边取了自行车,便飞驰而去。他必须得在“百灵”回家之前先赶到那里观察地形,判断凶手可能采取的闯入方式,还要找出以少胜多的办法——他此时已经有些后悔没带着冯九思一起来,这家伙虽然可恶,让人不放心,但在交火的时候毕竟是个帮手,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几个凶手,但肯定不会是一两个。 “百灵”的家在英租界克伦坡道西头,街道两侧是成排式样各异的别墅。两年前他就是在这条街上制造了“吉田事件”,但“百灵”家的房子离当年吉田次郎住的那幢别墅隔着两个街区。他骑车从“百灵”家门前来回走了几趟,发现屋里有灯光,说明里边还有别人。他把自行车藏在不远处,然后缓步走回来。 他已经看清楚,这是一幢两层的青砖小楼,从开间上看要比冯九思的家大很多,一楼至少会有两个大房间,还会有厨房、厕所,楼上则至少会有三个大房间。他发现,要在这座房子里抵御进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的第一个弱点就是楼侧的小门,这里是下人出入的地方,如果由他组织进攻,他就会派一个人守在这里,然后先攻击房子的正面,等将屋里的人都吸引到正面之后,再让那个人冲进侧门,两面夹击。 这座房子的第二个弱点是一楼的半圆形落地凸窗,虽然从正面看上去大门很结实,但凸窗却很薄弱,很容易就能被人打碎玻璃攻进去。第三个弱点是正门有一个小小的柱廊,而柱廊与凸窗之间相距不到三尺,蹬着凸窗,扒住柱廊就能轻易爬到凸窗顶上的阳台,可以借机攻入二楼。再转到楼后边,他欣喜地发现,后面的窗子外边都加了一层结实的木制百叶窗,凶手在仓促之间,应该不会选择从这里进攻。 凶手 过了不知有多久,街道两侧人家的灯光都陆续熄灭了,街上只有间隔很远的路灯和各家门廊上昏暗的灯光,再有就是偶尔驶过的汽车车灯,很少有行人。一切都准备好了,但今晚最好是一场虚惊,因为他知道,如果凶手当真有四五个人,就算他战死在这里,“百灵”也未必能逃过此劫。可怜的大福妈,对不住你们娘儿俩了…… 就在这时,一辆汽车飞也似地冲过来,吱地一声停在“百灵”家门前。凶手明目张胆地来了,杨炳新立刻紧张起来,但车上却只跳下一个人来,然后汽车立刻又开走了。 他看到,那人站在街边四下里望了望,但街灯昏暗,让他看不清正脸,只觉得此人看起来很眼熟。那人整了整身上的大衣,走到“百灵”家的门廊下,按响门铃,同时摘下了头上的呢帽——妈的,是冯九思! 眼看着冯九思被迎进门去,他却毫无办法。这家伙怎么会知道“百灵”的地址?莫非他…… 正在焦急之际,突然有人在他身后按住了他的头,同时,一支冰冷的枪管顶在他的太阳穴上。完啦,这下子完了,他知道自己保护“百灵”的计划已经完全被凶手识破,“百灵”的生命就在呼吸之间,而且,只要“百灵”被杀,他今晚即使能逃得活命,也再没脸去见领导了。于是,他挣扎着将头扭向一侧,想要高声呼叫,给屋里的人报警,却立刻感觉头上猛地一疼,便昏了过去。 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就在他昏过去的一刹那,好像是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说——对不住了,大哥……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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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来,领导终究还是不信任我呀!冯九思从交通饭店的大门后转出来,望着飞车远去的杨炳新,不由得有些灰心,方才他发现杨炳新杀死跟踪的凶手,证明自己并不是叛徒的那一阵高兴劲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下边该怎么办呢?他一下子没了主意。这种没有目标,没有决断的感觉对于他来讲还很陌生,心中没抓没挠的。去找上级领导讲道理?他没有这个资格,也没有联系方法。去找小仓谈谈,一起下盘象棋,讲讲侦探学?平日里这或许是个开心解闷的办法,但他此刻心中却如同堵着一块凉炸糕,油腻腻、粘糊糊、冷冰冰、酸溜溜地难受,不是开心解闷就能排遣得了的。 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不知道杨炳新这样做是出于领导的指示,还是自作主张。如果是杨炳新自作主张,这便只是他与杨炳新个人之间的不团结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如果这是领导的指示,命令杨炳新在破案的关键时刻甩掉他,那么事情可就复杂了。 两年来他感受到的不信任和冷落,一下子全都涌上心头。莫非从一开始他们就在疏远我,没把我当成自己人,更没把我当成真正的同志?他心中痛苦,却又无处可诉,便来到蓝小姐的房间,让茶房给他叫了一个应时当令的银鱼、紫蟹火锅,又烫了一壶山西“老白汾”,自斟自饮,其实却是在生闷气。 该死的杨炳新有什么了不起?竟敢把我给甩了!不错,你今天确实杀掉了跟踪的凶手,解除了我对你的怀疑,为此我可以向你道歉,甚至可以摆酒请客,告诉所有的同志,说我冯九思是个小肚鸡肠,多疑好猜忌的臭警察,而您老人家才是真真切切的革命同志。但是,这些也只能证明我敢于认错,知耻近乎勇,证明你并非像我怀疑的那样是个叛徒而已,却证明不了你是一个真正的战士,有能力保护“百灵”周全,因为,“吉田事件”已经证明,你并不是一名合格的战地指挥…… 倒霉的上级领导也是,明明知道我跟杨炳新这个混蛋合不来,却偏偏派他来跟我合作,这不是故意给我添堵,找别扭吗?再者说,如果你们不信任我,就应该早早通知我,对我说,冯九思同志,鉴于你在工作中的表现并不能让我们放心……或者说冯九思同志,因为你的小资产阶级思想严重,我们无法再相信你是一个坚定的,无畏的,勇敢的,为党和民族可以牺牲一切的革命同志,所以,从今天开始,请您自便……如果是这样,我也就用不着再为你们牵肠挂肚,从此后我就可以选择另一种方式为我们共同的理想而工作,或者是仅仅为自己工作,这便倒也让我少了些束缚,多了些自在…… 至于说小仓那家伙,每次见面都装得客客气气,骨子里其实傲慢得很,自以为了不起,其实不过是岛国小民的贡高我慢,自高自大罢了;周孝存那老东西也不是玩意儿,明明他的手下也在死人,却还故作神秘,死活不肯跟我交流情报,说不定你老小子跟这起连环杀人案也有瓜葛,否则怎么会这么巧?还有茶房也不是东西,“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平日里得了我多少的赏钱,今天这火锅里煮的却不是在三岔河口用“花篮”从凌眼里钓上来的红眼珠金眼圈的银鱼,而是潮白河里的黑眼珠大路货,一毛钱就能买一大碗…… 他知道,不论是诅天咒地,还是怨天尤人,也都不过是给自己解心宽,出出胸中这口恶气罢了。他确实舍不得放下为之奋斗了十几年的理想,此前也绝没有过放弃理想的荒唐想法,但是,此前他的心中也从来没有过像今天这样郁闷,这样六神无主,这样急需找人替他拿个主意。 罢了,罢了!他将烧酒喝干,一跺脚一横心,便让茶房给他叫了一辆汽车。放眼天下,他没有一个可以商量的人,只好去找蓝小姐——既然领导不让他追求理想,他还是跟着蓝小姐到南洋过小日子去吧! 该死的,这可是个没出息的主意,但除此之外他又能怎么办呢…… 汽车越过京山线铁路道口,车轮在铁轨上颠簸,让他酒劲上涌,感觉像是能打虎。也许这个主意没有错,真的,在得不到任何人的信任,又没有任何前途的情况下,眼下也只有这个办法才算得上是正经主意。 他脚步趑趄,走进搭建在铁路沿线的99lib.棚户区。方才送蓝小姐来时他曾留心记住了路径,那户人家并不难找,但房中却空无一人。他用力压住酒意,大着舌头向邻居打听。邻居们说:“大福那孩子病得厉害,已经开始抽风,那位阔太太看着不对,就带着他们娘俩去医院了……” 方才送蓝小姐来时,一见这间破房子,他的心里就不痛快。屋子里黑洞洞的,油灯上的火头比黄豆还要小,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贫贱之气,第一口吸进去便堵得他胸中作恶,只好慌忙退出来。他原本打算拦住蓝小姐,给她另找住处,不想,蓝小姐却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再没有出来。 匆忙之中,他刚才只模模糊糊地看到屋里有一盘炕,炕上坐着个妇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八九岁的病孩子,其他的一概没看清。他认为自己当时脑子迟钝得很,等坐在自行车的后衣架上,由杨炳新送他回交通饭店的当口,方才想到今天这件事他办得不漂亮——蓝小姐在人家借宿,他总得该给那妇人撂下些钱才是道理,照现在这个样子,蓝小姐半夜起来,怕是想喝口热水也没有,更不要说燕窝粥了。 他不知道那是谁的家,也不知道这家人跟杨炳新有什么关系,原想问一问,却又实在张不开嘴。当真正的富人遇到真正的穷人时,感觉最窘迫的其实是“好心的富人”——这是他此刻最真切的感受。 汽车停在马大夫纪念医院门前,他跳下车直奔值班护士的房间。这是蓝小姐最信赖的一家医院,每个月她都会往这儿跑几趟,有小恙时当然是来看病,没病的时候她也来这里当几天义工。牧师说,耶稣基督的爱心会眷顾每一位上帝的选民,特别是像蓝小姐这种操持“不正当行业”却又有善心善行的好人,于是,她做起这类善事来也就格外起劲。 值班护士很健谈,告诉他男孩得的是“猩红热”,舌头上已经起了“草莓斑”,病情非常危险,医生说若是能挺得过今晚,明天就应该有救了……他问蓝小姐在哪,护士说:“她们在观察室里,蓝小姐还没什么,倒是她的老妈子伤心得厉害,已经昏过去两次,医生给她打了一针镇静剂,又吊上葡萄糖水,这会儿刚安静下来……” 他在护士洪流般的话语中抢了个空当道声谢,便丢下她跑到观察室。他看到一位面色贫苦的妇人正躺在床上输液,身上盖着他给杨炳新买的那件黑棉猴儿,想必就是大福妈了;而蓝小姐则正姿态优雅地坐在一边喝茶,陪着她说话的是位满面痴醉的年轻大夫,想必已经被蓝小姐迷住了。 一见他进门,蓝小姐不由得惊叫了一声:“你怎么来了?出什么事啦?” 他没有回答蓝小姐的问话,因为她关心的那件事已经与他毫无瓜葛了。他先是尽责地向年轻大夫询问男孩的病情,又问都用了什么药,吃了什么饭,等到听说蓝小姐已经将住院押金交过了之后,他这才向焦急满面的蓝小姐赞赏地点了点头。 蓝小姐显然对他的这种不紧不慢的劲头很不满意,便客气而又坚决地将大夫请出观察室,但还是礼貌周全地先给他引荐那位妇人:“这位是杨太太,是大福的妈妈,这位是冯先生,是杨先生的朋友。”然后她才将冯九思拉到门外,焦躁地问:“这个时候你怎么过来,‘百灵’那边出什么事了?” “原来你真的认识‘百灵’,却一直在对我说谎?”冯九思不由自主地厉声道。 蓝小姐自知说错了话,但全无愧色,而是凛然道:“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实话告诉你吧,我不但知道‘百灵’,也知道‘戴胜’你;‘吉田事件’那会儿,是由我专门负责跟‘百灵’接头,现在虽然跟她两年没见了,但我知道她的身份,也知道她对组织上有多么重要,所以,你快告诉我,她到底怎么了?要是她万一出了什么事,组织上说不定会怀疑到我的头上,认为是我把她给出卖了……” 于是,他一五一十地对蓝小姐讲述了“百灵”所面临的危险,也坦然承认了杨炳新甩掉他和上级领导对他并不信任的事实。蓝小姐听罢这才平静下来说:“我这只是猜想,并不一定是实情,也许杨大锤错会了领导的意思,甩掉你并非是领导的原意……” “那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冯九思心中仍然在生杨炳新和领导的气。 蓝小姐面色凝重地说:“我是个意志不坚定,主动脱离组织的人,按理说我不应该再参与这件事,况且,上级领导在我脱离组织之后,曾特地找我谈话,大意就是,我的存在本身就是情报工作中最大的漏洞,所以,如果我不能用自己的性命来保守这个机密,最好的办法还是离开本地,远走高飞,否则后果会很严重……” 冯九思问:“那么你怎么回答?” 蓝小姐苦笑道:“我脱离组织只是因为受不了那份苦,并不是想叛变出卖同志,领导相信了我的话,所以一直跟我保持着联系……” 冯九思忙道:“那你就赶紧帮我联系,我要面见上级。”99lib? 蓝小姐说:“我的联系方法很慢,至少也得一两天,来不及的。” 冯九思又道:“既然是这样,那你就把‘百灵’的姓名、地址告诉我。” 蓝小姐叹了口气道:“事到如今也只好这样了,但是,如果这中间出了半点差错,让‘百灵’的身份暴露或者被杀,到时候,即使领导不处置我,我也必须得自我了断……” 与蓝小姐的这番谈话,让冯九思感觉像是正在经验一种宗教体验。当他心灰意冷,刚刚打算放弃理想,脱离组织,带着蓝小姐去过一种虽然自私自利,但又于人无害的小日子时,却意外地得到了“百灵”的确切消息。该死的,这种事可不能经常发生,否则他必定会因此而变得迷信起来。 现在知道了“百灵”的下落,说不得,他就必须得赶去给杨炳新帮忙,因为他不相信杨炳新能将“百灵”保护得周全,就像他不相信在“吉田事件”中杨炳新全无责任一样。至于蓝小姐,唉,既然自己决定重新拾起理想,再次回到革命队伍中来,跟她去南洋过小日子的事也就不必再提了。为此他觉得蓝小姐很无辜,很是对不起她,便伸手将她搂在怀中,用力抱了抱。 蓝小姐在他怀中深深叹了口气,似乎是明白了一切,但什么也没说。 他回到休息室与大福妈道别,大福妈对他说:“老杨身上没衣服,你把这件棉猴儿给他带去吧。”说话间,她揭开盖在身上的棉猴儿,露出一身补了几十个整整齐齐补丁的棉袄裤。 冯九思见此情景,心中不由得一疼,几十年没流过的眼泪险些涌了出来。杨炳新那混蛋真是不配有这么好的太太!他从衣袋里取出支票簿,开了张两千元的支票交给大福妈说:“明天让蓝小姐陪着您去银行,立个折子把钱存上,往后好好照顾自己吧……” 时间已经很晚了,他不能再耽搁,便抱起棉猴往外走,蓝小姐像小媳妇似的乖巧地跟在他身后往外送。他说:“这些日子让你受苦了,说不定今天夜里就能真相大白,等明天一早我就过来接你,带你去买首饰、听戏、吃大餐……” 但蓝小姐却说:“我已经想明白了,就算是去不成南洋,我们也一样可以过小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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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九思猜想,杨炳新此时必定会埋伏在“百灵”家附近,但他并不想与杨炳新取得联系,因为这一次他要自己做主,自己指挥自己。让那混蛋留在外边当接应吧,他心中恨道,同时希望空中零星飘落的雪花能变得再密些,给没穿棉猴儿的杨炳新一个教训。 按了一阵门铃之后,果然是“百灵”亲自来开门,但冯九思并没有暗号可以与她接头,便只好像往常一样亲切地叫了一声“周太太”,然后与警觉地出现在她身后的周孝存客气地握手。 周孝存不耐烦地问:“什么事这么要紧?现在已经很晚了。”同时他向冯九思身后摆了摆手。 冯九思这才发现,原来周孝存并不是毫无防备,他的保镖兼司机老曹此时正握着一支大口径的科尔特手枪守在门背后。于是他说:“我得到确切情报,今天晚上可能会有人来暗杀你。” 这是他在路上就已经设计好的托词,因为他无法与“百灵”直接对话。况且,周孝存的手下也在不断地遭到暗杀,今晚直接杀到他的头上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 周孝存的表情中没有恐惧,只有疑虑。他问:“凶手是怎么发现我的?”冯九思摇了摇头说:“我抓住一个混蛋,他只交代了今晚的暗杀目标,没来得及说别的……”周孝存也在摇头道:“我早就说过你办事鲁莽,居然跟美国人学着用电刑,结果该问的话没问,却把人给弄死了!” 难道被他好不容易救活的家伙又死了?于是他只好故作强硬道:“我走的时候那家伙可还没死。”看起来,此时只有说实话才能尽快说服周孝存,因为他不知道这老家伙到底掌握了多少情报,方才是不是又在诈他。 接下来,他详细地对周孝存讲述了这几日调查的结果,但是,却将凶手今晚暗杀的目标由周太太改成了周孝存。周太太殷勤地给他们送茶送点心,同时也在仔细听。最后他说:“作为朋友我算是仁至义尽了,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还没等周孝存回话,电话铃却突然响了起来,来电话的居然是小仓,指名要找冯九思。他从满面狐疑的周孝存手里接过电话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小仓长吁了一口气道:“我到处打电话都找不到你,只好来问周先生是不是知道你的下落,因为我很是为你担心。” 冯九思问:“你担心什么?”小仓说:“这件事电话里不好讲,你现在能不能到我家里来一趟,反正只隔着两条街,很近的。”冯九思说:“我有事离不开,你还是现在就说吧,到底什么事?”小仓说:“好吧,好吧,我方才听学生们讲,他们又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情报,说杀人凶手今晚可能会有重大行动,目标是一个叫‘百灵’的人。”冯九思心中一惊,故意问:“那人是男是女?”小仓说:“学生们说可能是个女人。”冯九思问:“那人多大年纪,什么身份,住在什么地方?”小仓笑道:“这些事学生们就不知道了,我只是听他们说,凶手今天可能是最后一次行动,因为他们已经找齐了所有要暗杀的目标。”冯九思想了想又问:“那么,除了那个女人,凶手的目标还有谁?” 小仓叹了口气道:“这就是我为什么想让你到我家里来的原因,不管凶手是什么人,哪怕他们是日军宪兵队的特务,也绝不会到一个日本侨民家里杀人。”冯九思心中一惊,忙问:“你是说?”小仓道:“是的,我的学生说,你也是凶手的目标之一,你能来吗?还是我派仆人过去接你?” 冯九思抬眼看了看周孝存和周太太,又向窗外望了望,不知杨炳新此刻是不是已经做好战斗准备,然后他客气地对小仓道:“谢谢您费心了,我哪也不去。” 他没时间对周孝存解释,刚放下电话,便立刻关掉客厅里的电灯,同时又指挥周太太和老曹关掉楼上楼下所有的电灯,然后才对周孝存道:“除了老曹,你还能找到其他人手来保护你和家人吗?” 很显然,周孝存已经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急忙拿起电话,但很快又把听筒放下,沮丧道:“糟糕,电话线被切断了。”他又让老曹去发动汽车,却被正在窗口向外观察的冯九思制止了,因为他发现,此时至少有五个手持长短枪的家伙正从两侧向这座房子逼近。 他忙问:“你家里有长枪吗?”老曹拉开柜子抱出来两只枪盒,里边是两支雷明登双筒猎枪。他拿了一支猎枪和一盒子弹,把另一支猎枪交给老曹,然后把老曹安置在客厅门边,又推倒了一只五斗橱挡在他身前说:“你从这里可以控制客厅的凸窗和正门,如果守不住你就退到楼梯下,但死也不能上楼。”老曹点点头说:“我们家跟着周先生家已经三代,是该出一个舍身救主的‘忠仆’了。” 冯九思赞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等一会儿我就下来跟你并肩战斗。”然后他领着周孝存和周太太来到楼上。 周太太说:“我们去孩子的房间吧。”孩子的房间在西边,两个女孩只有七八岁的样子,已经被吵醒了。冯九思指挥周孝存跟他一起搬动衣柜挡住窗子,又对他道:“我走之后,你用床把门顶住。”不想周孝存却说:“我还是到主卧室去,如果他们攻上来,也好把他们引过去,毕竟他们的目标是我,我留在这里,老婆孩子也危险。” 主卧室外边是阳台,下边就是客厅的凸窗。冯九思说:“这个地方很不安全,万一敌人从阳台攻进来,你就往楼下撤。”周孝存却说:“你小子光棍儿一条,才会想出这种混账主意,我怎能丢下老婆孩子不管!” 这话说得也是,冯九思没法与他争论,但看到周孝存手中的那支小巧的勃郎宁手枪,便想到这东西在交战中起不了多大作用,于是他将从凶手那里缴获的手枪交给了他。方才离开蓝小姐之后,他先去交通饭店取了一趟武器,幸亏把两支枪都带上了。 返身回到周太太的房门外,他对着门缝悄声道:“你们千万别出声,把门顶紧。”这时他听到门缝中传来周太太亲切的声音:“你自己也要当心,我们全家可都指望你啦!”周太太的话让他感觉自己像个英雄,心中不由得豪情万丈,让他不单要将“百灵”和她的孩子保护周全,为了“百灵”的幸福,他也必须得把周孝存保护周全。 再来到楼下,老曹告诉他,外边有人在拨锁,不像是要强攻。他说:“敌人一定是知道咱们有准备,他们这是在引诱咱们暴露藏身的位置……”糟糕,他们怎么会知道屋里有准备的?冯九思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莫非我进门的时候他们已经守在外边,专门等着我们到齐了再动手?如果是这样,埋伏在外边的杨炳新说不定已经惨遭毒手了。 但是,此前连我都不知道“百灵”的确切情况,凶手又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莫非,该死的,莫非他们是跟踪我过来的?不对呀!我坐的是汽车,一路上小心得很,没发现后边有汽车跟踪。莫非他们跟踪的是杨炳新?这倒有可能,这家伙向来粗心大意,送蓝小姐的路上,要不是我发现,那小子一定会把凶手引到他家里。 他隐身在餐厅的门里,拉过碗橱挡在身前,又抱了一摞碗盘,东一只西一只地摆在厨房的地上。如果凶手从通往厨房的侧门偷偷进来,这些碗盘会提醒他。布置好这一切,他对老曹说:“猎枪子弹不多,看准了再开枪。” 关上灯之后,从屋内向街上望去,依稀的街灯虽然昏暗,但如果有人出现在窗口和街边,他们还是能够看得很精楚。正门那里还像是有人在拨弄门锁,显然那人很笨,好半天也没把门打开。过了一会儿,连拨弄门锁的声音也消失了,四周很静,更显得危险。 突然,冯九思听到楼上哗的一声,应该是阳台上的玻璃门被打碎了,紧接着便响起了枪声。他妈的不好,凶手拨门原来是引开他的注意力,目的是为了掩护别人爬上阳台,直接攻入二楼。他刚要起身上二楼去支援周孝存,正门却轰地一声发生了剧烈的爆炸,碎玻璃、碎木片像飞镖一般向室内射来,纷纷钉在墙壁和楼梯上。老曹哎呀叫了一声,左臂被插入了一根半尺长的木刺。 紧接着,客厅的凸窗哗地一声被打碎,有人射进来一片弹雨,是汤姆逊卡宾枪。老曹一支手举起猎枪,咔啦轰,咔啦轰,凸窗外的射击被打哑了。冯九思用目光往来察看正门和厨房,这时,有人从正门边把卡宾枪伸进来,贴着地面往来扫射,他轰地一枪打过去,威力巨大的霰弹把那支卡宾枪打得飞到了街上。然后他问老曹:“子弹装好了吗?”老曹说装上了。他说:“你掩护我,我上楼去看看。”说着话他便连滚带爬地往楼上跑。 二楼走廊里没有人,“百灵”待的房间完好无损。他悄悄接近主卧室,低声问:“老周,怎么样了?”周孝存在里边说,那家伙还在阳台,但我腿上挨了一枪。 刚刚开战,老曹和周孝存便全都受伤了,这可不是好兆头。他伸头进去向阳台张望,发现玻璃门大开着,薄纱窗帘被风吹起,弄得屋里很冷。阳台上的那家伙一定是躲在墙后边,要想干掉他可是不容易。他站起身,打手势给周孝存,让他爬出来躲在门边掩护自己,同时悄声对他说:“万一我受伤了,你别管我,直接躲进卫生间,好从侧面保护你太太的房间。” 见周孝存点了点头,冯九思这才拔出手枪咬在口中,然后蹲下身子,把猎枪高举在头顶上,慢慢地向阳台移动。他不知道阳台上的凶手躲在了哪一边,必须得用猎枪去试探。他明知道自己这是在冒险,但是他不怕。上级领导不是不信任我吗?我今天就叫你们看一看什么是孤胆英雄,什么是为革命理想而不顾一切,什么是壮志未酬身先——呸,这么危急的关头也不知道忌讳! 楼下的枪声又激烈起来,已经受伤的老曹压力一定很大。他刚把枪管伸到阳台上,便有人从侧面抓住他的枪管向外猛扯,同时伸出手枪顺着猎枪打过来。然而,这家伙没想到冯九思的猎枪是举在头顶上的,子弹打了个空。也就在这当口,冯九思放开猎枪,让这家伙拉了个空,身子猛地向后一歪,恰好给他时间取下咬在嘴里的手枪,当胸给了这家伙三枪,在这家伙跌倒后,他又爬上去在这家伙的头上补了一枪。 总算打死了一个,外边至少还有四五个,但也许是七八十来个。黑暗中看不清模样,他伸手摸了摸那家伙的腿,不是小日本儿,没长缺钙造成的罗圈腿。于是他哑着嗓子冲楼下喊:“上边行啦!” 楼下果然闪出两个家伙,其中一个扒着门廊和凸窗向阳台上爬。等这家伙的手刚刚扒住阳台的栏杆,冯九思便将猎枪从栏杆间伸出去,一枪把他打了个跟头,翻身跌了下去。 不好,那具死尸刚跌下楼,楼下便丢上来一枚手雷。 该死的,这些家伙用的都是美式武器,一定是日本鬼子把缴获国民政府军队的武器用来支持汉奸,同时还可以掩人耳目,迷惑英租界的巡捕和大众。冯九思脑子里转着念头,脚下却飞也似地向卧室外逃去。美国人造的东西都很实在,手雷的力量极大,爆炸的冲击波把他直接掀翻在走廊里,屁股上被弹片撕开了一个口子。可怜自己的这身上等英国花呢西装,抗战以后中西交通断绝,再想弄这么一身好衣服怕是不容易了。 楼下也传来爆炸声,他担心老曹一个人支撑不住,便叫过周孝存,让他继续防守阳台,自己又连滚带爬地来到楼下。这时他发现,门厅已经很不像样子了,各处的门都被炸得东倒西歪,给老曹当掩体用的五斗橱也被炸成了碎片,老曹手握科尔特手枪歪倒在地上,不知生死。 他向衣袋中去摸猎枪子弹,却只摸到一颗,原来衣袋被弹片划了个大口子,子弹都丢了。他想到老曹身上去找子弹,老曹身上也没有。他试了试老曹脖子上的脉息,还有脉搏,但同时他也失望地发现,老曹的肚子已经被炸破,连肠子都流了出来。 现在谁都不能指望,只好一个人干了。他再次回到餐厅门边,发现自己得同时防守来自客厅、正门和厨房的三面攻击。他的手枪弹夹里能装九发子弹,加上枪膛里的一发,一共十发,方才用了四发,还剩下六发,而猎枪里只有两发霰弹。现在他总共只能开八枪,根本就抵挡不住凶手三面的攻击,但是他又不能退到楼上去,如果上了楼,他就等于把“百灵”直接暴露在凶手面前。 该死的巡捕都跑到哪去了,这边打得这么热闹,他居然连警哨声也没听到。他感觉屁股上这会儿有些疼了,用手一摸全是血,但伤口好像不算太大,并不影响他走动。 他听到敌人已经进了客厅,同时,他摆在厨房地上的碗盘也发出了声响,他现在面临着两面夹击,也就在这个时候,楼上突然又传来枪声。现在没有什么可考虑的了,他用手枪向客厅与厨房各开一枪,然后猛地向楼上跑去。身后的敌人追着他射击,但是没打中。他守在楼梯口上用手枪向下射击,把敌人压制在楼下,然后端着猎枪冲入二楼走廊。 他发现,周孝存此时已经倒在走廊里,一个凶手正举着卡宾枪向孩子们的房间射击,屋里好像也有还击的枪声。这时那个凶手发现了他,连忙掉转枪口,但冯九思把猎枪齐腰端得极稳,咔啦轰,咔啦轰,这两粒大号霰弹完全可以打死两头公牛。那凶手被击中胸膛,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向后跳了起来,撞开房子西面的玻璃窗和挡风百页窗,跌到楼下去了。 现在他再没有一粒子弹了,只能像棒球手一样把倒转的猎枪举过肩头,隐身在楼梯边的走廊里。楼梯上有人在小声商议,是两个人,再加上外边必定要安排的撤退接应人,至少还应该有三名凶手。 为理想而牺牲的事他以往只是口头说说,或是偶尔想一想,从来也没当真,现在事到临头了,他的感觉就像是下四川馆子吃“麻婆豆腐”,滋味复杂得很,有些是恐惧,有些是悔意,有些是“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豪情,又有些是没能亲眼得见理想实现的遗憾,再有就是不能跟蓝小姐一起过的小日子…… 凶手开始上楼,但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突然高声叫道:“‘戴胜’老兄,戴老兄,把枪扔出来投降吧,我绝不难为你……” “他妈的你是谁?”冯九思不由得大惊,而且认为自己这一生从来也没这么吃惊过。 那人笑道:“咱们没见过面,但我对你却是久闻大名啊……” 也就在这个时候,冯九思发觉自己太大意,上了凶手的当,因为有人突然从他身后扑了上来,一下子将他扑倒在地,跟着楼梯下边冲上两个人来,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的凶手说:“上边交代得清清楚楚,‘百灵’和‘戴胜’都要活的……”于是,另一个凶手也扑上来压住冯九思。 他拼尽全力反抗,因为他看见那个身材高大的凶手正端着卡宾枪停在“百灵”藏身的房门前,但捉住他的两个家伙都很厉害,一前一后卡住他的脖子,让他很快便感到窒息。这时他听到那个身材高大的凶手说:“‘百灵’女士,要不是我义兄杨大锤引路,我们还真找不到你,出来吧,我保证不杀你的丈夫和孩子……” 该死的,杨炳新果然是叛徒,自己还是被他骗了。就在冯九思万念俱灰,觉得无颜再见领导,想就此死去,一了百了的时候,他又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开口了——是杨炳新。 杨炳新声音嘶哑地叫道:“老三,义弟,狸猫,你这个混蛋,你骗得我好苦哇!” 砰、砰几声枪响过后,冯九思感觉卡在他脖子上的手松开了,但人还压在他身上,让他一时挣脱不开。 只听“狸猫”说:“大哥,我刚才饶你一命,没在外边弄死你,也算是尽了兄弟情份,这会儿难道你当真要打死我吗?” 紧接着却是哗的一阵弹雨,是卡宾枪的声音。冯九思担心杨炳新上了他义弟的当,便连忙推开压住他的凶手,抓过凶手的手枪,但起身一看,却见到一个黑影在房子西面的窗边一闪,跳了下去。 这时,隐身在楼梯口的杨炳新也向那扇窗子冲去,同时对他叫道:“照顾好‘百灵’。”他便跃身而下。冯九思追在后边大叫几声,想把杨炳新叫回来,但这家伙根本就没理会他。 面对“国仇”时大家都很理智,但面对“私仇”时却都头脑发昏了。冯九思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杨炳新再次上了他那位狡猾的“义弟”的当——“狸猫”这家伙果然背叛革命,制造了“吉田事件”,而且事后还用假死欺骗了义兄。然而,他又不能追上去帮忙,因为他还有更要紧的事——“百灵”。 两个女孩躲在床下,都没受伤,只是吓得不轻。“百灵”坐在床脚边一个劲地咳嗽,手枪丢在一边,右胸上渗出血来。冯九思看了看她的后背,子弹穿了过去,没有留在体内。 这时,代号“百灵”的周太太突然抓住他的手,在他耳边悄声道:“‘戴胜’,我早就知道你是谁……”冯九思说:“我今天才知道你是谁。”周太太说:“我现在没办法给你拿我丈夫的文件了,你干脆直接去找上级领导,就说我刚刚才看到军统局发来的密报,说是有证据表明日本马上就要进攻美国,下边是密码,你记住,是○三五……”冯九思一喜,说:“密码先不急,我一定会救你出去;有美国参战,这是好事呀。”周太太有些气急道:“好事坏事咱们没权判断,领导下了死命令要这份情报,我能不能完成任务可就全都仰仗你啦,你把下面这组密码记住了,立刻就去向领导汇报……” 冯九思却在犹豫,如果他现在离开,周太太必定会流血而死,于是他道:“日本打美国没那么容易,况且这是国家大事,凡是大事办起来都慢,不怕耽搁这一时一会儿,我还是先给你治伤,等你的伤势安定下来,自己再去跟领导汇报吧。”周太太连声咳嗽着还要讲话,他忙伸手按住她的嘴说:“就算是我现在通知了上级领导,他们也未必能给美国帮得上什么忙。” 见周太太急得眼泪都流了下来,他只好说:“那就让我先给你包扎好,等救护车一到,我立刻去见上级。”但是他知道,要想去见上级领导可没那么容易,他必须得等杨炳新回来带他去——但愿杨炳新别被他义弟伤着。 周太太好像是拿他没办法了,很无奈地闭上眼睛说:“卫生间里有药箱,但你先去看看我丈夫怎么样了?”他回到走廊里,发现周孝存还活得好好的,除了腿上受了点轻伤之外,就是头上破了一处,想必是被凶手用枪托打的,但此时还迷迷糊糊的不认人。他取了药箱回到周太太身边说:“老周没事,脑袋上被敲了一下,既不挡吃也不挡喝。” 周太太叹了口气道:“难道你总是这么吊儿郎当的没正形,不把组织上交给你的任务当回事吗?”冯九思笑道:“不是我吊儿朗当,而是你们把任务看得太重了,美国和小日本儿不论谁打谁,对咱们都是好事,所以,眼下还是你的性命最要紧。” 周太太的脸上现出一丝苦笑道:“如果我当初就知道你是这样一个外表自私油滑,内心却很坚定的同志,也就不会给领导写那份报告了……”冯九思问是什么报告?周太太道:“就是‘吉田事件’发生那天,你和孝存在赛马场跟英国领事密谋的事,孝存遮遮掩掩地不肯对我说实情,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为此我非常担心,担心你会叛党……”他忙问:“领导就是因为这个报告不再信任我了吗?”周太太说:“应该是这样,对不起。” 难怪领导会如此对待他,原来都是因为这位他们最信赖的情报员偷偷地告了他一状。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他像是头上挨了一闷棍,有些恼怒,又有些伤心,有些不知所措,还有些真相大白的释然。不过,他妈的,不过,唉,还是算了吧,她这也是尽职尽责,算不上大错,况且,即使有错也应该是领导的错,因为他们对他有成见,自然也就看不清事实真相了。得知了事情的原委,他感觉像是放下了一块背负多年的大石头,心情开阔了许多。于是,他不想让周太太对此有负疚感,便故作轻松道:“这其实是组织上对我的考验,通过今天这件事,我想我肯定能通过考验……” 周太太显然伤到了肺,嘴里已经在咳血,而且,随着每一阵咳嗽,伤口中都冒出气泡来,随时都有发生气胸的危险。冯九思现在只能先勉强将伤口包扎起来,最要紧的还是赶紧把她送到医院去。他跑到卫生间接了满满一盆水,回来的路上将半盆水泼在周孝存的头上,这才进屋为周太太清洗伤口,并且在伤口上敷满消炎用的磺胺药粉,接着便在伤口上垫一层玻璃纸阻挡空气进入肺中,然后再用纱布包扎,同时口中道:“你可一定要挺住,在没见到我的未婚妻之前,你可不能牺牲,我还等着你告诉我是不是应该跟那位小姐结婚哪,在这件事上,我就信你一个人,连上级领导都不信……”他知道,在这个时候讲这种话很像是开玩笑,但是他知道自己是认真的,而且从来也没有如此认真过。 他看到周太太冲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她答应了!周太太跟他一样是共产党人,重然诺,守信用,道德上好比关云长,他希望这个微小的诺言对周太太有点约束力,让她不能擅自牺牲。 这时,周孝存突然在他身后怒吼道:“你这混蛋,脱了我太太的衣服干什么?”冯九思头也没回道:“你赶紧到邻居家里去借电话,让马大夫医院派救护车来。”周孝存口中骂道:“没规矩的小混蛋,不懂得尊重别人的东西。”但他还是气哼哼地去了。 该死的杨炳新跑到哪去了?接下来送情报,抓凶手,我可全都得指望你帮忙哪!冯九思真想立刻把杨炳新揪过来,将这个不知轻重缓急,却偏偏在敌人手下救过他一命,让他不得不欠上一个绝大人情的浑小子狠狠揍上一顿……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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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炳新从昏迷中醒来时,首先发觉的是自己的额角被打破了,血流到睫毛上凝成硬块,让他很难睁开眼睛;另外就是他感觉很冷,周身僵硬,手指麻木。他伸手到信箱里摸出手枪和弹夹,抬头向“百灵”家望去,发现楼里虽然没有开灯,却不时亮起射击的闪光,说明凶手已经攻了进去。“百灵”你可要坚持住呀!他认为自己误了大事,真的很没用,辜负了领导的信任。 像“百灵”这种温和雅致的太太,怎么会与凶手对抗这么久?他想不通。但忽然又记起,在他昏倒之前,曾看到冯九思刚刚进入“百灵”家。但愿这家伙真的有些本领,你小子再坚持一会儿,我来了…… “百灵”家门前停着一辆黑色汽车,靠近人行道的两个车门都大开着。这应该是用来接应凶手逃走的车辆。他担心自己的身子还太僵硬,动作不灵活,便没有起身,而是沿着草坪的边缘向汽车爬过去,一边爬一边活动身体。 汽车的前座上坐着一个家伙,手里握着长枪,不时四下张望。杨炳新把身子隐在后车门边,悄悄起身,在地上坐稳,这才猛地关上后车门,然后冷静地向那家伙连开数枪。 那家伙扑倒在方向盘上不动了,他上前摸了摸那人的脑袋,发现确实死了,又拿过那支长枪,却发现自己没见过这种东西,不会用,便只好再到那人身上去搜,结果找出一支手枪来。他小心地把这支手枪插在后腰上,然后转到房子的侧面,从侧门摸了进去。 一楼只有尸体,没有凶手。二楼上有搏斗的声音,但没有枪声。也许冯九思这会儿正跟凶手拼命呢。他轻手轻脚地往楼上走,但刚到中途,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上边交代得清清楚楚,‘百灵’和‘戴胜’都要活的……” 这个声音?天哪,这人不可能是我义弟“狸猫”!他心下大惊,脑袋仿佛又被人猛击一下,疼得昏天黑地。这时他又听那人叫道:“‘百灵.99lib.’女士,要不是我义兄杨大锤引路,我们还真找不到你……” 他妈的,真的是“狸猫”,但怎么会是我给他引的路呢?他听到二楼走廊里的搏斗声安静了下来,便知道义弟和他的同伙占了上风,冯九思和“百灵”都有被生擒的危险。于是他大叫一声冲上二楼,正看到冯九思被两名凶手擒住。 这家伙平日里装得像个英雄,关键时刻到底是不顶用。他双手紧握枪柄,稳稳地对准那两个吃惊地望着他的家伙开了几枪,然后隐身在楼梯口对义弟叫道:“老三,你为什么要骗我?” 为此他心如刀割。如今连效仿“桃园三结义”,一个头磕到地的异姓兄弟都不可靠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可以全心全意让他信赖? 义弟回答他的是一串机枪子弹,但等到枪声停止,他闪身出来还击时,却发现义弟已经丢下长枪,跳窗逃跑了。他不能再让义弟就这样逃走,这个倒霉孩子既然闯下了天大的祸事,就必须得拿出男子汉的气魄来自己承担。但让他想不明白的是,义弟怎么会跟这些杀人凶手搅在一起? 他一边沿着小巷追赶下去,一边退掉枪中半空的弹夹,换上一个新弹夹。他知道义弟是个细心人,很担心他在前边安排有接应人。虽然他不想打死义弟,但要想擒住他,就必须得先打死他的同伙。 英租界这一带住的都是富人,每家一幢小楼,中间隔着车道和草坪,偶尔也会有一条小巷,但院墙都很矮,手搭墙头一跃便能翻过去。他发现义弟并没有径直往租界外跑,而是曲曲折折地在这一带乱窜。这样没头没脑地乱跑,说明义弟并没有安排接应人,于是他便大胆地追下去,还不时开上一枪警告他,但枪口都拾得很高。 穿过小巷就是伦敦道,义弟逃入街道对面的小巷。他只能冒险冲过空荡荡的马路,不想,刚追到街心,义弟便从对面的小巷中开枪了,子弹打在他的脚下。只听义弟高声叫道:“大哥您别追啦,我可不想打死您。” 他根本就没有被义弟的子弹吓住,而是抢步来到街对面,举枪对准巷口,高声道:“老三你还是别跑了,今天你就是逃到森罗宝殿,我也得追上去问问清楚,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说是我引着你找到‘百灵’的?” 义弟笑道:“大哥您还不明白?为了找到‘百灵’,我昨天就派人在您和‘戴胜’身上都‘下了药儿’啦,还记得吗?在货场追杀您的那两个人,还有被‘戴胜’抓住的那个人,我都事先给他们编了唱本……” 他心中恼恨自己,口中忙问:“那又怎么样?”藏书网 义弟道:“你们昨晚杀了骑自行车跟踪您的那个人,但是您一定没想到,为了找到‘百灵’,我昨天一共派了六个人和两部汽车来跟踪您。” 我可真糊涂啊,如今看来,义弟在这起连环杀人案中即便不是主谋,也一定是主犯。杨炳新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错,暴露了“百灵”的身份,这个罪过并不比叛党小。 为了避免给组织上造成更大的损失,同时也是为了能向领导把事情说清楚,他今天必须得生擒义弟才行。他很怕义弟不再跟他讲话,而是继续逃跑,于是他道:“你还得告诉我一件事。”义弟问:“什么事?”他说:“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骗我?” 义弟说:“我从来也没骗过您。”他问:“那你为什么要在炸船的时候装死?”义弟说:“我那不是在骗您,我是为了骗上级领导。”他问:“你为什么要骗上级领导?你有什么难处我可以替你向领导汇报呀。”义弟发出一阵阴森森的笑声说:“上级领导连你都要审查,又怎么会信任我?” 义弟的这番话让他很难反驳,但他又必须得稳住他,维持住他们的谈话。他迅速观察一下附近的环境,发现自己正倚在一户人家的车库外边,如果他翻墙爬上车库,就能摸到义弟的头顶上,扑下去一举将他擒住。于是他问了一个复杂的问题:“你告诉我,那天在船上你是怎么躲过爆炸逃走的?” 义弟笑了一声说:“大哥您是个好人,不像我这种‘滑头’,这可是领导对我的评价。”杨炳新没有回话,而是手扒墙壁,水心地翻身上墙。义弟又说:“您又不是不知道,‘吉田事件’之后,在领导眼里我就变成了一个罪人,他们早晚会把我‘处置’了。” 杨炳新说:“你别胡说八道,领导审查你是名正言顺,你要是没叛党投敌,怎么会处置你?你还是跟我说说,你是怎么从船上逃下来的?”他说完这句话,便翻身爬到车库顶上,同时希望与车库相连的二楼的住户不会发现他,而义弟又能把经过讲得详细些,给他时间摸到义弟的头顶上。 义弟突然发出一阵长.99lib.笑说:“大哥您真的以为爆炸时我会在船上吗?其实那天我故意把爆炸的时间定得很晚,为的就是找机会再回到船上去,所以,等我扛着日本兵的行李上船之后,就先把定时炸弹的钟表重新设定了时间,然后从船的另一边溜到了水里,又顺着船舷游到码头边,躲在防撞的旧轮胎下边;我知道您必定会在岸上等着我下船,所以不敢出来;当时我唯一担心的,就是怕您上船去找我,如果让您被日本兵抓住,或者是没能下船,结果被炸弹炸死,那我可就当真变成负义之人了……您问我为什么要骗您?我跟您一个头磕到地,怎么会骗您呢?我只是想让您把看到的一切向领导汇报,让他们真的以为我死了,把我忘掉就算啦;您是个出了名的老实人,您的话领导一定相信……” 萦绕在杨炳新心中的这个谜团终于被解开了,同时也让他放下了对义弟的负疚感。于是,他爬到房檐边,猛地探出身子,大喝一声不许动。他原以为枪口应该正指在义弟的头顶上,不想,却发现义弟并没在小巷中。这时,二楼的窗子突然被打开,一支长枪伸了出来,砰的一枪打在他耳边的瓦上。只听一个家伙对他叫道:“把枪扔远点。” 义弟果然埋伏了接应人,自己还是上了他的当。杨炳新把手枪远远丢开,二楼的那个家伙从窗子里迈步出来,对他连踢数脚,将他从车库顶上踢落到小巷中。这时义弟从墙角后转出来,枪虽拿在手里,却并没有指着他,口中道:“犬哥,您到底还是个老实人,唉……” 这时,那个拿长枪的家伙也从车库顶上跳下来,用枪顶住杨炳新脊背,让他高举双手伏在墙上。义弟收起手枪,口中打了个呼哨,很快,车库门大开,从里边开出来一辆汽车。原来义弟不止埋伏了一个接应人,此刻杨炳新感觉到的已经不再是后悔,而是发觉自己真的没有知人之能。 义弟坐进汽车前座,另一个家伙也坐进汽车后座,但枪口一直没有离开杨炳新。义弟说:“我也不愿意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但这都是被领导逼的……” 杨炳新高举双手,转身面对义弟问:“难道你就一点错处也没有吗?” 义弟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催促司机开车。不想,汽车刚开出去没多远,却又倒了回来。义弟从车窗口对他说:“干脆跟您说了吧,也免得您不体谅我;我确实有错,炸死吉田次郎那天,二锤他们做的炸弹根本就没毛病,是我故意晚引爆了十几秒钟。” 杨炳新不再理会从汽车后座里向他瞄准的长枪,放下双臂,然后说:“你这话我不信,‘大象’说他明明看到,我刚一打信号,你就把接线柱插进插孔里了。” 他的后腰上还别着另一支手枪,只要容他一两秒的时间,他便可以先打死后座上的枪手,然后生擒义弟。他绝不想亲手杀死义弟,因为他知道,在关老爷面前立下的誓言可不是说着玩的。 义弟很痛快地说:“‘戴胜’那混蛋不是找到了起爆器吗?您还记得吗,接线柱上有一根电线断了?”杨炳新一点点地接近汽车,口中却道:“是的,大家都猜不透这是怎么一回事。” 义弟笑道:“大哥您别再往前走了,我知道您愚忠愚孝,说不定身上还带着颗手榴弹什么的,拖住我说话一定是想找机会跟我拼命,所以我不能跟您多说了。”杨炳新故意将身体凑近后座上伸出来的枪管,好让义弟放心,同时将一只手搭在汽车顶上,弯下腰接着问:“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干的?” 义弟看了后座上的那人一眼,这方说:“好吧,我告诉您,办法其实很简单,在您打信号之前,我早就背着‘大象’他们把电线从接线柱上扯了下来,然后用手指捏着接线柱故意给他们看,却把断了的线头握在手心里,所以,‘大象’他们只看到我插上了接线柱,却看不到我握在手心里的线头。这个机关只有上级领导看明白了,所以才没处置我,而是假装处分我,其实是想‘安排香饵钓金鳌’。” 杨炳新将右手扶在腰间,做出满面疑惑,口中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此刻他的脑子里却如同遭到了雷击,原来他两年来不断咒骂冯九思的“栽赃陷害”,其实正是义弟的诡计。 义弟说:“您还不明白吗?我在‘大象’他们面前插上接线柱,但实际上根本就没接通电流,等过了十几秒钟,直到日本娘们儿出来,我这才把线头与接线柱连在一起,于是才有了这场大热闹……”说话间,义弟突然向后座上的同伙一歪头,那家伙便用枪管猛地戳在杨炳新的肋骨上,同时义弟也打开车门向杨炳新撞过来。这两股大力一下子便将杨炳新击倒在人行道上,让他将刚刚拔出来的手枪摔出去老远。 他只听得义弟一阵长笑道:“大哥您还是这么实心眼,连杀人也是直来直去,不会说两句谎话让我分心,不过,您要是当真不顾兄弟情义,想杀我还有机会,因为咱们兄弟很快就会再见面,也许就在今晚……” 望着远去的汽车,杨炳新觉得自己比一条斗败了的狗还不如。狗斗败了失去的只是骨头,而他失去的却是党组织的信任和重托——他没能早些识破义弟的鬼把戏,最终还把“百灵”暴露在敌人的枪口之下。 除此之外,他还认为自己不聪明,不细心,因为他发现刚才漏掉了一个关键的问题没有提出来,那就是他一向信任的义弟为什么会干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原因何在?他图的是什么?他是像“翠鸟”揭发的那样,先是被人收买,然后背叛了党,背叛了革命吗?应该是这样,但当初是谁收买了他,而他现在又是在替谁卖命?是99lib?当初制造“吉田事件”的幕后黑手,还是他又找到了新靠山? 他认为义弟说得没有错,他确实心眼太实,刚才只顾着问清自己的疑团,却忽略了询问更大的,对党组织造成巨大危害的真相。是义弟让党组织因为“吉田事件”在全世界面前背了两年的骂名,他怎么先想到的却是自己呢?为此他很懊丧。 再回到“百灵”家,他发现冯九思正蹲在地上检查死者的随身物品。见他进门,冯九思的脸上先是一喜,随即却怒道:“你小子抢孝帽子去啦,刚才怎么越是叫你跑得越快……” 望着这一地的死尸,他知道冯九思方才必定是几经生死,所以他没有回嘴,而是扶起一把椅子坐下来,深深地叹了口气,等冯九思停嘴之后才问:“‘百灵’怎么样了?” 冯九思一蹦三尺高:“你小子把我给甩了,却把杀人凶手引到‘百灵’家里来,还有脸问她的死活?我问你,你‘义弟’怎么样啦?” 杨炳新无话可说。冯九思又刻薄道:“看你老人家这大模大样的架势,想必是已经把你义弟捉拿归案了吧?老天爷开眼,这下子可好了,总算是案子告破,我也就用不着再看你这张倒霉的苦脸啦……” 冯九思的这番话确实让人生气,但杨炳新知道,即使冯九思把话说得再难听些,他也无可辩驳,因为他确实让义弟逃跑了,破案的线索再次断绝,更不幸的是,“百灵”的身份被暴露也确实是他的责任,同时,他还被义弟骗得错怪了冯九思两年多…… “怎么啦,哑巴啦?”冯九思将他从椅子上拉起来,对他推推搡搡,口中叫骂不绝,“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自从遇见你,我就没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 杨炳新被逼到了墙边,再没有退路了,于是他叹了口气道:“你自以为聪明,整天跟日本鬼子和国民党特务混在一块儿,不是也没发现我义弟‘狸猫’还活着吗?” “小仓先生早就跟我说过,这是‘死人’干的……”他着到冯九思说出这半句话后脸色突然间羞得如同醉酒,但转眼间又变得铁青,然后猛地一拳挥过来,重重地打在他的下巴上,这才说出后半句话,“他妈的是我自己愚钝,没听懂,没看透。” “难道你每天都是先让这个小日本儿替你算上一卦,然后再出来为党工作吗?”杨炳新也一拳挥过去,打在冯九思的软肋上,让他疼得弯下腰。 杨炳新相信,此时他们两个人都知道,如果再吵下去,说出来的话必定会伤人太甚,于是他们都把嘴闭得紧紧的,你一拳我一脚地扭打在一起,一时间人仰马翻,将“百灵”家里珍贵的陈设撞得狼藉一片……终于,他们从屋里打到外边的草坪上,两个人都累了,便仰面躺在地上喘粗气,但心情却舒畅了许多。 这时,杨炳新突然听到一个带着外国腔调的本地口音说话了。那人说:“哥儿俩这一晚上够忙活的,杀人不少哇!” 他扭头一看,发现是冯九思的同事,洋巡捕安德森。只见安德森笑得活像个奸臣,口中道:“看样子你们二位也折腾累了,那就跟我去拘留所里歇两天吧,咱们那儿可是包吃包住啊,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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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九思和杨炳新被安德森关进英租界拘留所里,一直到将近中午的时候也没有人来问话。冯九思能够想象得到,此时担任工部局总董事的领事大人和警务处长必定都很为难,一时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所以才拖了这么久。若是依着安德森的意思,这会儿怕是已经开庭审判了。 不过,冯九思却感觉到,一连几个小时与杨炳新关在一起也有好处,这让他们有了交流各自掌握的情报的机会。杨炳新对他讲述了上级领导对这件案子的重视,也讲了追赶“狸猫”的全过程,而且详细地回忆了“狸猫”讲的每一句话。同时杨炳新还真诚地向他道歉,说自己不该一口咬定他栽赃陷害,更不该在交通饭店甩掉他。而他也向杨炳新表示歉意,说他不该怀疑杨炳新可能是凶手,处处提防,影响了工作,并且讲述了他从小仓和周孝存那里得来的几乎所有情报。 只是,有一件事他没讲,那就是周太太昨晚提到的,在“吉田事件”那天他与周孝存一起去赛马场的事。两年前,上级领导下达刺杀吉田次郎的命令时,恰好正赶上他走背运,不论是打麻将、推牌九、扑克牌、赌马,还是赌回力球,他是样样皆输,无法再像往常那样轻松地承担起全部的行动经费。这样的事对于别人也许算不得什么,但对于他来讲就不仅仅是个面子问题,而是他为抗日事业做出多大贡献的问题。虽说此前花掉的都是他个人的钱财,但他毕竟是将原本可以用于民族大业的财富浪费在了无谓的恶习上,这种事让他没脸对领导解释,无奈之下,他只好向周孝存借了一大笔钱。 那一阵子周孝存待他很热情,俩人经常合伙做生意,所以借钱的事答应得很痛快。由于得到了充足的经费,这才引发了“吉田事件”,为此冯九思有时也很后悔,认为如果他不是费尽心力张罗来这笔经费,也许就不会引出这么多的麻烦,以至于给党组织在国际上造成巨大的坏名声,而且也让他自己失去了上级领导的信任。 借来的经费已经花出去了,债也欠下了,下边的难处却都得他自己来背。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在租界里不论是“吃喝嫖赌抽”,还是杀人放火,都算不上是大罪过,然而,一位绅士如果不想信誉破产,从此变得不齿于人,就绝不能做两件事,一是借钱不还,二是赌博作弊。借钱不还的事他根本就不能考虑,但赌博作弊只要不被人抓住,却并不是没有可能。 爆炸的那天早上他之所以没有留在附近接应,主要是因为周孝存为他找到了一个还债的好办法,急需他亲自出面。另外就是,他相信所有的行动细节都已安排妥当,即使他不在场也不会出大错。当然了,他不想过多地参与这件事,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他对任何人也没讲过,而且也不能讲,那就是他不想亲眼看到即将被炸得粉碎的那个人,他从内心之中只想把吉田次郎当成一个刺杀对象,仅仅是一个民族战争的对抗目标而已,这样一来,他就无须了解吉田次郎的生活、家庭,甚至情感,根本不用考虑这个人如果在其他情形之下会是个什么样子,会不会有什么可取之处等等,也就避免了所谓的“妇人之仁”,所以,在此之前他连远远地望一眼吉田次郎的好奇心也没有。 在赛马季节里,每天清晨到赛马场去看练马师和骑师练马,这是“马迷”必须要做的功课,但他和周孝存那天却不是去看练马,而是专门去会见英国领事。周孝存告诉他,赛马场的练马师和骑师们已经串通好设下一个骗局,要在第二天的赛马上赢一大笔钱,但是,这个骗局风险极大,需要有赛马会内部的人配合,而领事大人是英商赛马会的监督,只要他肯对这个骗局睁一只眼闭一只限,在万一引起物议时从中策应,设置骗局的人们便会给他往英国家中汇去一大笔钱。 他们之所以通过周孝存找上冯九思,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与领事大人有“私交”,用周孝存的话说,冯九思是教领事大人“吃喝嫖赌”的师傅,可以无话不谈。但冯九思却知道,他给骗子和领事搭桥虽然是“两利”,但是,如果一旦事情败露,领事大人却绝不会承认曾与他勾结,最终的结果自然是“两害”,也就是骗子们赔钱,他被租界当局调往沙捞越之类可怕的地方去当巡捕,这辈子也就再没有好日子过了。 然而,他又不得不去冒这个险,因为,如果落下了欠债不还的骂名,他在租界中也就九九藏书没办法再替组织上做工作了。这都是他当时的想法,事后偶尔回想起来,也觉得这不像是一个革命者可以理直气壮地去做的事情,然而,他当时确实鬼述心窍,居然就这么做了…… 既然“百灵”已经将他与英国领事密谋的事报告给上级领导,他就知道自己日后必须得将事情真相对领导解释清楚,而且他也知道自己一定会实话实说,因为上级领导毕竟是些有知识、有水平的同志,到时候,批评他生活作风不正派是理所当然的,但他们绝不会再怀疑他对党不忠。至于像杨炳新这种穷人出身的同志,这种事还是不知道的为好,因为他担心杨炳新理解不了他在这件事上表现出来的“曲折的高尚”。 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弄清楚了杨炳新忠诚可靠,还是让他感觉很高兴,因为,一边出生入死,一边还要怀疑和提防战友,这种日子可不是人过的。同时,他还找到了与领导关系冷淡的关键症结,这也是一件可喜可贺的大事,因为,为党组织工作却得不到领导的信任,这会让他对理想产生怀疑,至少是懈怠。于是他高兴地对杨炳新道:“你的那包日本烟还在身上吗?给我来一根。” 吸着臭烘烘的日本烟,他心中却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方才杨炳新讲,他义弟对他讲的最后一句话是,“您要是当真不顾兄弟情义,想杀我还有机会,因为咱们兄弟很快就会再见面,也许就在今晚”。这也就是说,“狸猫”必定还有阴谋没被他们发现。 那家伙下一步会干什么?如果是我处在他的位置上,我下一步该怎么办?天哪,那家伙不能到拘留所里来杀我和杨炳新,却可以去医院袭击“百灵”和蓝小姐,一定是这样,“狸猫”只要再杀掉她们中间的一个,我就还得像前几日一样跟在他屁股后边跑,完全处于被动的局面。想到此处,他跳起身,抓着铁栏杆大叫道:“来人哪,看守,来人哪……” 外边的铁门哗啦一响,走进来的却不是狱警,而是把自己包裹得像只粽子的小仓先生。 小仓的那对水汪汪的小眼睛里满是真诚,并且是用汉语讲话,显然不想对杨炳新隐瞒什么。他说:“对不起,我不该对你有所随瞒,其实,我很早就知道这起连环杀人案跟‘吉田事件’有关,但是,因为你没有对我讲明,我也就不便多嘴了。” 冯九思的心中一时间充满了误信人言的挫折感,只好冷冷地问:“那么,你本人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小仓依然显得很真诚,他说:“我是吉田次郎的朋友,他的死让我很伤心。” 冯九思接着问:“那么,你是来替他报仇的?” 小仓苦笑一声:“会有人替他报仇的,其实,这起连环杀人案就很像是在替他报仇;至于我,我想要的是事实真相。” 冯九思又问:“要真相干什么?” 小仓道:“因为吉田不知道对手为什么一定要连他的家人一起杀死,不知道内中到底有什么隐情,为此他很痛苦,比他自己面临的死亡还要痛苦。” 冯九思问:“这关你什么事?” 小仓道:“我这也是尽朋友之谊,为此我在吉田的病床前发过誓,一定要把这件事调查清楚。” 冯九思想了想才问:“我们现在是对手吗?” 小仓坚决地摇头道:“我们仍然是朋友,我帮助你抓住凶手,你告诉我调查的结果,也就是事实真相。” 这几天发生的一连串事件,特别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都让冯九思越来越钦佩小仓的才能,因为他在事发之初便几乎推断出了事件的整个进程。于是他用目光去征求杨炳新的意见,但杨炳新却黑着脸不看他,无奈之下,他只好独自对小仓讲述了昨晚发生的事,除去“百灵”的身份,他讲述了一切,包括与“狸猫”有关的所有事实。他这样做绝不是因为他被小仓与吉田次郎的所谓友情迷惑住了,也不是因为他信任小仓,而是因为他此时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希望小仓能给他指一条明路,哪怕是一个似是而非的方向也好。至于说他这样做会不会威胁到“百灵”的安全,这一点他已不再担心,因为昨天的事说明“百灵”的身份已经暴露,不管这是杨炳新的错还是他的错,反正“百灵”已经暴露了,再埋怨任何入都没有用,为此,上级领导一定会安排“百灵”撤离,日后也一定会因为此事给他们二人极严厉的处分。 面对这样一个烂摊子,他和杨炳新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抓住凶手,成功破案,为牺牲的战友报仇,同时这也能让他找到些理由在领导面前替自己辩解——如果他们想求得领导的原谅,就必须要有一个好的态度和一系列切实有效的行动。 听完他的讲述之后,小仓的脑袋摇得像只拨浪鼓,口中不住地叨念:“不对呀,没有这个道理呀,事情全错了……” 冯九思忙问:“什么事情错了?” 小仓叹了口气道:“你别介意,我觉得奇怪的是,凶手昨天为什么没杀死杨炳新先生?为什么没杀死你?如果说凶手跟杨先生有交情,那他跟你可没有半点干系,再者说,如果他们把你们俩,还有那位女士都杀了,‘吉田事件’的参与者也就几乎都死光了,凶手自然可以高枕无忧,不用再担心当年的同谋会揭发他……” 冯九思问:“你是说,杨先生的义弟是为了免除后患才杀死所有当年的同伴?” 小仓道:“目前也只能这样认为,除非还有别的原因,比如,那位义弟到底是自己想除掉所有当年的同伙,还是有人指使他这么干的?或者说,当初到底是谁指使那位义弟故意推迟爆炸时间,制造了‘吉田事件’的?”这时,他的脸上突然现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惊喜道:“你确实提醒了我,也许当年在幕后指使杨先生义弟的那个人才是整个案件的关键。” 而此时冯九思却一头雾水:我到底提醒了他什么?小仓宽慰地笑道:“这下子清楚了,你只要挖出这个幕后主使,事情也就一清二楚了。” 冯九思问:“你说的到底是‘吉田事件’的幕后主使,还是连环杀人案的幕后主使?” 小仓轻轻搓着手,心满意足地笑道:“你难道没想过,这两件事可能是同一个幕后主使?”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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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大街上的感觉真好。冯九思在马大夫纪念医院门前下丁汽车,深深吸一口初冬清冷的空气,不由得发出一声感叹。 跟在他身后下车的杨炳新没有感叹,而是挂着满脸的不高兴。冯九思知道,他们在拘留所里刚刚接受了“心怀叵测”的日本人对案件侦破的指导,转眼间又被国民党特务周孝存保释出狱,面对这一切,别说是杨炳新,就算是组织上最开明的同志也难免会心存疑虑。 周孝存坐在司机的座位上没有下车,而是对冯九思说:“我保释你们出来不是让你们阖家团聚的,你小子给我利利索索的,要做准备的事情还很多哪。” 从他们在拘留所里见面开始,冯九思没问过一句周孝存是怎样将他们保释出来的,因为他知道,这个过程必定会是那种典型的“租界办法”,不外乎贿赂与敲诈。他相信周孝存一定是对领事大人软硬兼施,一方面威胁要将领事大人的所有违法行径通过他的报纸和商业电台公之于众,另一方面也必定没少往领事大人的口袋里塞钱。这种事对于他和周孝存来说算是交情,他相信,如果周孝存被抓他也会做同样的事,因为让对方欠自己一个大人情.99lib.,这在租界生活中是件非常重要,甚至是非常有“利润”的事。但这些事情却绝不能让杨炳新知道,因为他无法理解,日后也就难免会在领导面前“歪曲”了冯九思的本意。 方才刚上汽车的时候,周孝存曾拿出一封短信给冯九思看,同时告诉他:“我太太今天早上被人绑架了。” 冯九思心道,“百灵”的伤势不轻,被绑架后难免会有性命之忧,但更要命的是,他不知道“百灵”在手术前是不是有机会向领导报告那组密码。看起来“百灵”说得很对,他确实是吊儿郎当没正形,如果他当时肯听“百灵”的话,把那组密码记下来向领导汇报,那么,此后“百灵”即使牺牲了也仍然会是英雄。不幸的是,如今“百灵”被绑架了,如果她此前没能将那份重要情报送出去,于是,贻误战机,浪费同志生命的错处可就全都会算在他一个人身上。 想到此处,他不禁惊出一身冷汗。再看那封信,他发现落款是“狸猫”,内容不多,只让周孝存准备两根十两的金条和一万元法币,后边还有些涂改的痕迹,接下来便是一个电话号码,说是让周孝存在傍晚七点钟的时候给这个号码打电话,到时候他会通知周孝存赎人的时间和地点。 当时周孝存从前边的座位上抱拳拱手道:“拜托二位帮我这个忙,周某人来日必有厚报。” 杨炳新抢先问:“你是想让我们去替你送赎金吗?你自己为什么不去?”冯九思觉得杨炳新这话问得恰到好处,便没插言,而是静静地观察周孝存的反应。周孝存叹了口气道:“说起来丢人现眼,我手下的那些人这几天同样被杀了不少,剩下的全都吓逃跑了,如今我在本地是孤家寡人,只好求助于你们了。” 冯九思相信周孝存说的是实话,因为这家伙向来都是个自尊得近乎傲慢的人,不到走投无路绝不会求助于中共。于是他便将目光移到杨炳新脸上,在这个关节眼儿的地方,应该由杨炳新来做决定,毕竟他才是这次行动的领导。 杨炳新将手放到眉头上想了半天,冯九思没有催促,而是静静地望着他。过了好一阵子他才说道:“好吧,就算你骗我,上当也就这一回。” 冯九思为此心中大畅,看来杨炳新也能转过这个弯子,知道他们并不是单纯地帮助周孝存,而是在救“百灵”。但转念一想,他的心情一下子又坏了超来,忙对周孝存道:“‘狸猫’那小子既然能抓走你的老婆,未必就不会把我老婆也抓去……”杨炳新也插言道:“还有我老婆。”冯九思接着说:“我们必须得先到医院去一趟……” 果然,等他们赶到马大夫纪念医院的时候,蓝小姐和大福妈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倒是大福依旧在重病房里输液,还没脱离危险。据值班护士说,有两位先生自称是蓝小姐的亲戚,已然把她们接走了。 冯九思问杨炳新:“会是组织上派来的同志吗?”杨炳新愁苦地反问:“没听说组织上要让‘翠鸟’恢复工作呀?”冯九思又问:“组织上接你太太干什么?”杨炳新再反问:“‘翠鸟’身上是不是隐藏着别的关系,那种连你也不知道的工作关系?”冯九思接着问:“对‘翠鸟’的事组织上是怎么跟你交代的?”杨炳新也问:“如果她们也像‘百灵’一样被我义弟绑架了,那么是谁给我义弟通风报信的呢?” 再问值班护士,他们这才弄清楚,原来,午夜刚过蓝小姐和大福妈就已经被接走了,而周太太则是今天早上做完手术之后,被人从观察室里“偷”走的,并且还在值班室给周先生留了一封信。 把这些事对等侯在医院门口的周孝存一讲,周孝存却斩钉截铁地说:“你们两位的太太也一定是被‘狸猫’绑架了,绝不会错,这下子我们有了共同的目标,正是实现‘国共合作’的好机会。” 但杨炳新对周孝存的这个判断还不放心,坚持要给“狸猫”留下的那个电话号码打电话,接通之后,却发现那只是一家烟卷楼子,位于苏联领事馆隔壁。想必“狸猫”只有到晚上七点的时候才会派人在那里等他们的电话。这原本是地下工作常用的手法,不想却被这家伙用来对付旧日的同志,为此杨炳新很生气,一个劲儿地叫骂。冯九思不知道该如何劝他,便只好独自与周孝存计划今晚的行动。 他问:“原本是要赎一个人,现在却变成了赎一个救两个,你觉得这事该怎么办?” 周孝存说:“不管是赎是救,我们现在完全是受制于人,身不由己,所以……” 冯九思抢过话头说:“不管是赎人还是救人,你都必须拿出你收藏的武器弹药,把我们武装起来,也好应对一切。”他知道,周孝存很早就在本地建立了一个复杂的地下网络,保存有大批精良的武器装备,用于支援本地的抗日活动。 周孝存苦笑道:“我手下的人死的死,逃的逃,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把那些东西在黑市上卖掉,当作逃亡经费了。” 他们三个人乘汽车先回了一趟周孝存的家,他说这回要赎三个人了,必须是多准备些钱,然后他们才来到旧奥租界的一处杂货商店,但奇怪的是,这里大白天却上着门板。周孝存说:“看见没有,人肯定是逃了。”他们砸开后门闯进杂货商店,发现里边果然没有人。冯九思先试了试电话,发觉电话还能用。这时周孝存已经指挥杨炳新搬开堆在楼梯下边的杂物,打开通往地下室的小门。 地下室的进门处很窄,但里边好像挺宽敞。冯九思跟在他们二人身后下去,周孝存打开电灯,于是,冯九思和杨炳新都禁不住发出一声惊呼。该死的,周孝存居然在这么危险的地方隐藏了一座军火库。然而冯九思也发现,此刻里边的一切都很凌乱,到处丢弃着木箱和麦秆等包装物。只听周孝存骂道:“这些小偷、胆小鬼、叛徒,他们把东西都偷走啦……” 清点之后周孝存告诉他们,所有的步枪、手枪和大部分机枪都已经被偷了,武器只剩下一挺捷克产的ZB26型轻机枪,其余的就都是些炸药和常用军事装备了。 看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冯九思对周孝存和杨炳新道:“你们二位都是战术专家,这里就交给你们了,我得到那家烟卷楼子去监视对手,如果能跟踪到他们的老巢就再好不过了。”他这样做也是想把杨炳新和周孝存单独放在一起,好让他们利用这点时间在冲突与较量中熟悉彼此,因为今晚弄不好会有一场恶战,若是他们中间有人三心二意,大家必定金凶多吉少。 周孝存却对这个安排有些不放心,他说:“跟踪虽然是你这当警察的拿手好戏,但我们三个人一分开,力量也就分散了,虽说这次救的是我太太,但她也是你们的情报员,你不会是想让我孤身犯险吧?” 冯九思和杨炳新都闻言大惊,忙问:“谁说你太太是我们的情报员?”周孝存苦笑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但她是我太太,是我女儿的母亲,难道我还会告发她不成?只要我的上司没发现,我们就这么凑合着过吧。” 该死的,冯九思认为自己平生从来也没干过这么窝囊的事,事情的进展和真相从一开始便掌控在别人手里,他和杨炳新只能像两只没头的苍蝇一样跟着别人的踪迹乱撞。想到此处,他只好说:“既然事情挑明了,我们就谁也别瞒着谁,你告诉我,‘狸猫’的信上有一处被涂抹的地方,那上边写的是什么?” 周孝存叹了口气道:“什么也瞒不了你,那家伙除了要钱之外,还要一份密码情报。”杨炳新忙问:“什么密码情报?”周孝存道:“这份情报我太太已经知道了,你们回头问她吧。”冯九思说:“我们现在到哪去问她,还是你老实交代吧。”周孝存苦笑道:“我放纵夫人窃取党国的机密已经是罪过了,你难道还要我自己也背叛党国不成?” 周孝存的这句话确实有分量,如果他此时主动泄露了那份情报,便等于放弃了他的政治立场和自尊。冯九思与杨炳新对望一眼,发现他们二人想到了一处,如果万一救不出“百灵”,再向周孝存逼取情报也并不算晚。 他们三人商量的结果是,冯九思前往旧俄租界的烟卷楼子去蹲守,等跟踪发现凶手的窝点时再给杂货商店这里打电话。至于说交钱赎人的地点,必定离凶手的窝点不远,他们可以在电话里联络,然后就近碰头。 分手时杨炳新突然说:“你们一定要让‘狸猫’把赎人的地点安排在租界外边,要不就可惜了这些武器和炸药。”周孝存忙说:“不管赎人安排在哪,事成之后,这些东西全归你。” 冯九思把杨炳新拉到一边,搂着他的肩膀低声叮嘱道:“那个家伙可能不会害我藏书网,但难保他不会害你,所以,你要仔细了。”杨炳新只是淡淡地说:“等把她们都救出来,我带着你去见上级领导,你自己把事情说清楚吧……” 冯九思知道杨炳新讲这些话既是向他道歉,也是表明对他的信任,于是他笑道:“许愿的话等完事之后再说吧……”因为他心中有一个不祥的念头一直没敢讲,如果“狸猫”今晚约周孝存在租界里见面收赎金,那就说明“百灵”、蓝小姐和大福妈她们三个多半已经不在人世——至少应该是“百灵”已经被杀了,因为她是凶手昨晚没能完成的暗杀任务,况且,当“肉票”无法带出租界的时候,“撕票”后就地掩埋也是近几年绑匪们发明的新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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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炳新感觉自己被轻视了,失去了行动指挥员应有的权威。 他认为,冯九思根本就没有权力大模大样地召来国民党特务当伙伴,而且旁若无人地分派他们干这干那,从来也不征求他的意见。他不知道在冯九思身上这算是天生的领导气质,还是有意越权,故意瞧他不起。当然了,往好处想,冯九思这可能是担心他不擅长与凶手打交道,主动替他分忧解难,但这些做法也同样可以被理解为是故意给他难堪,好在周孝存面前显示冯九思自己的重要性。不管怎么说,这些都让杨炳新感觉自己只是这个三人小组的普通一员,甚至可能是最不重要、最没有价值的一员,为此他心中很苦恼。 当然了,他知道自己有的都是突袭、爆炸之类的战斗经验,对绑架、赎人这类事确实不在行,但他也没发觉冯九思和周孝存比他更有经验。在三个毫无经验的人合作的时候,为什么一定要由冯九思来主导一切?他自己可是由上级领导正式任命的指挥员,而现在的这种局面却只能说明他再一次辜负了领导对他的信任。 他知道自己绝不是一个争权夺利的人,现在的局面让他不放心,完全是因为他对冯九思这个人的工作能力不放心,炸死吉田次郎那天,形势是多么紧张,每位同志都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以便应对即将发生的一切,然而,冯九思那天非但没能替他分忧解难,反倒是请假去于些无关紧要的事。对于这样一个在工作上三心二意的同志,把这次行动的领导权交给他,杨炳新又怎能放心得下? 当然了,要让他在重新掌握领导权和完全信任冯九思的指挥之间做出选择,却又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因为他原本就没有把握完成这次侦破连环杀人案的任务,随着事件的复杂化,他便越发地担心起来。 他问了问周孝存时间,发觉很快就要到可以打电话与领导联系的时间了,但是,当着周孝存的面他绝不能与领导通话,因为这家伙要是心怀恶意,就可以在事后通过电话局找到领导经常会接听的那部电话,给上级领导带来危险。 为此他心情沉重,却又无人可以商量,便借着整理周孝存送给他的那些军用物资排遣心中的气闷。 天哪,这个老家伙当真存了不少好东西。那挺机枪就不用说了,周孝存已经把它抱到店堂里去仔细检查。让杨炳新感慨不已的是那些梯恩梯炸药、燃烧导火索和导爆索引爆的甘油混合炸药、电雷管、定时引爆装置、铜轴电线、电池、小巧的起爆器和全套制造炸弹的工具,所有这些东西对于他来讲都是奢侈品,因为在以往,如果没有像冯九思这种有钱有门路的同志帮忙在黑市购买,他们通常只能用日本产的化肥和太谷洋行的砂糖自己动手炒制炸药。 他找到一只巨大的桶形帆布水手包,装进去大量的炸药和各种器材,又找来只小些的挎包,装好雷管等危险品。至于其他的各种军用装备,在他看来都是些花哨无用的东西,便没放在心上。 见他背着沉重的水手包爬出地下室,周孝存客气地说:“这个地方应该还算安全,您可以先取用得上的,其他东西暂时留下,日后再来取。” 杨炳新没好气地说:“就算你日后不会反悔,这些东西放在这里也难保不会丢,我还是带在身上为好。”周孝存依旧很客气地说:“您这次肯帮忙救我太太,实在是太感谢了;我听说您是冯先生的领导,那么这次救人的行动还是请您代劳,指挥一切吧。” 杨炳新很想说冯九思已经将领导权抢了过去,你我再互相谦让也没用,但是,他与冯九思之间的不愉快是组织内部的事,周孝存就算是“国共合作”的伙伴,也毕竟是外人,他可不能让周孝存看“兄弟阋于墙”的笑话。当然了,如果周孝存要想离间他与冯九思的关系也必定办不到,因为“疏不间亲”这个道理不单他懂,他相信阅历丰富的周孝存也必定懂得。 果然,周孝存没再往下讲指挥权的话头,而是将杨炳新引到那挺已经被拆成满桌零件,正在开油的机枪跟前说:“您一定是武器方面的专家,在您面前我也就不献丑了,不过,我刚刚检查过,机枪上的零件很齐全,弹夹也都是满的。您看这样行不行,今晚您负责用机枪掩护,我和冯先生一起去送赎金救人?” 周孝存的这番话让杨炳新觉得,如果这家伙不是傻瓜,便是真心想跟自己和冯九思合作,所以才把这次行动中最安全的位置让给他。当然了,国民党特务多数都是小知识分子,不会有傻瓜,但要说他是真心信任自己,杨炳新也没有这么天真。想来想去,杨炳新只能认为这个家伙是在拭探,拭探自己对他的放心程度,拭探自己有多大本领。 令他感觉惭愧的是,他不得不让周孝存的试探取得成功,因为他只能实言相告:“我没使过这东西。” 周孝存紧接着又问:“冯先生会使吗?” 杨炳新知道冯九思擅长使用手枪,但机枪肯定没使过,因为这一切都在冯九思的档案中写得清清楚楚,所以,他足好用命令的口吻道:“这次救人行动,由你带着机枪担任掩护。” 听到这个明确有力的命令,“老眉喀哧眼”的周孝存居然利落地将皮鞋鞋跟一碰,洒脱地向他行了个美式军礼,口中高声道:“Yes sir!” 傍晚七点整,周孝存准备好纸笔,然后叫通了“狸猫”留给他们的电话号码,一边通话一边在纸上记录。杨炳新看到,纸上写着“二十分钟内赶到国民饭店”。放下电话,周孝存对他说:“国民饭店在法租界,他们绝不会在那里跟咱们交换‘肉票’,一定是想指挥我在市里边到处乱跑,也好弄清楚我是不是安排了后援,所以,请你暂时留在这里等我的电话好吗?我去跟他们周旋,争取能把换人的地点安排在一个对咱们有利的地方。” 对于这个建议,杨炳新没什么可说的,但他还是提着装钱的皮包追到汽车边,换回了周孝存手里的那只装满“马粪纸”的提包,同时严肃地说:“如果一定要交钱,你别耍小聪明,把钱交给他们就是了,救人要紧,三个人都得救回来。” 送走了周孝存,杨炳新的心情却越发地紧张起来。不错,自从他得知蓝小姐和大福妈也失踪了之后,他没在冯九思和周孝存面前提起过一句大福妈,但他这只是用关老爷的那种大英雄式的对待亲人的冷漠,来掩盖自己五内俱焚的痛苦。大福妈是个可怜的女人,跟着他受苦受累也还罢了,如今还要冒这种风险,遭这等罪,真是对不住她了! 这时,电话铃突然响起,是冯九思,他先问了问这边的情况,然后说:“接电话的那个家伙还守在烟卷楼子里,可能是在等另一个电话,等一会儿我跟踪他,可能得用不少时间,你最好先别动,等我的电话,咱们三个务必要一起行动。”杨炳新问:“为什么要一起行动,如果你发现了凶手的巢穴,我们两个就不能自己干吗?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冯九思在电话里沉吟了片刻,然后说:“有些事我还没看准,没想透,等我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都看清楚了,我一定第一个对你讲。” 紧接着打进来的是周孝存的电话,他说:“我在国民饭店接到第二个电话,让我十分钟内赶到日租界的息游别墅,找门房要一封给我的信。”杨炳新对他讲了冯九思的情况,周孝存大喜道:“冯先生如果再来电话,你一定要告诉他,‘狸猫’在电话里证实了,咱们三个人的老婆都在他手里,你一定要让他等我们三个人会齐了再行动,这可是我们自己的老婆,万万失误不得。” 放下电话,杨炳新不由得叹了口气,在没有得到领导的批准之前,大福妈就不能算是自己的老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周孝存每隔一段时间便打来一次电话,向杨炳新报告与“狸猫”交涉的情况,看起来“狸猫”果然疑心甚重,正引着周孝存在天津城四处乱转。在这段时间里,杨炳新心中焦虑的痛苦像老鼠一样噬咬着他的心,不愿意就这样枯守在电话旁,便打开水手袋,用周孝存送给他的那些装备,制造了四枚拉发雷管引爆的投掷炸弹和两枚定时炸弹。 他担心救人的时候会出现复杂的混战局面,单凭他们的一挺机枪和两支手枪应付不过来。昨天夜里与“死而复生”的义弟“狸猫”重逢,让他在自己身上发现了一个极为深刻的问题——他很有可能缺乏识人之能。那个一向被他爱护有加,倚为臂膀和心腹,认为可以托妻寄子的义弟,居然成了他今生最大的噩梦。既然他无法识破义弟当年的伪装,他认为自己今天也必定无法识破义弟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上的花招,所以,他只有想些笨法子,下些笨功夫,多做些“闲来置,忙了用”的准备工作。 夜已经很深了,估计又到了可以与领导通话的时间,他叫通了那边的电话。领导吃惊地问:“你逃出来了吗?我们知道你和‘戴胜’被英国巡捕抓住了,正在设法营救哪。”杨炳新简略地讲了讲他这两天来的经历,并且告诉领导,“大象”的身份已经暴露,不能派人去认领尸体,但可以买通送尸体埋葬的工人,日后再给“大象”迁葬。领导表扬他考虑得周到,最后他才说:“‘戴胜’说,他最后见到‘百灵’的时候,‘百灵’告诉他,日本马上就要攻打美国。” 听到这话,领导忙问:“文件呢?”杨炳新说:“‘戴胜’说‘百灵’还有一组密码。”领导立刻焦急道:“你马上去把这组密码取回来。”杨炳新不想给冯九思告状,说他没能记下那组密码,便只好告诉领导,“百灵”已经被叛徒“狸猫”绑架了。领导忙道:“这下子可就麻烦了,中央正在等着这份情报,好跟从苏联得到的相似的情报进行印证,我马上派人过去,一定要救出‘百灵’。” 正在这个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汽车刹车声,杨炳新只好说:“现在派人来不及了,我正在等待用赎金交换‘百灵’的消息。”领导说:“你要不惜一切代价……”没等领导把话说完,他便听到开门的声音,只好挂上了电话。 周孝存冲进门高声道:“冯先生回来了吗?杨先生,请您赶快跟我走……”这时,电话突然又响了起来,杨炳新抢先拿起听筒,是冯九思,只听他叫道:“这么要紧的时候,你怎么占着电话?我找到了‘狸猫’的巢穴,看见了‘百灵’,蓝小姐和你太太也在;周孝存回来了吗?既然回来了,你们马上赶到旧俄租界南仓库来,我在路边等你们。” 杨炳新此时心中反而冷静了下来,对冯九思说:“周先生刚进门,我问他一句。”然后他问周孝存:“你那边情况怎么样了?”周孝存说:“‘狸猫’最后要求在挂甲寺交钱赎人,现在还有十五分钟的时间,冯先生在哪?” 杨炳新知道,挂甲寺在旧比利时租界南边,而旧俄租界则在比利时租界北边,不管他们最后怎样决定,前往挂甲寺都会经过冯九思正在等他们的南仓库,所以,至于怎样行动,他们可以见面之后再商量。 周孝存的车开得很疯狂,让后座上的杨炳新左摇右晃,胃里很难受。不过,他此时还顾不上身体的不舒服,因为他突然发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还没解决——刚才在电话里,他忘记了向领导汇报对冯九思甄别的结果——冯九思是一个忠诚的共产党员。 不管冯九思是多么的吊儿郎当,多么的奢侈粗暴,多么的自以为是,任意胡为,但他对党的理想和事业的忠诚却完全可以信任,这便是他对冯九思考察的最终结论,也是领导在此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帮助组织上为冯九思做的最后结论。 我怎么就这件事给忘了呢?杨炳新心中很苦恼,觉得自己对同志关心不够。如果他今晚遭遇不幸,不,不是这样;如果领导正着急等他的结论,而他的拖延又造成领导对冯九思新的误解,那可就是既耽误工作,又对不起同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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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挂甲寺交钱赎人,‘狸猫’是这么说的吗?”冯九思见到周孝存后劈面就问。看到周孝存和杨炳新一起点头,他又问:“说到让谁去送赎金了吗?”周孝存和杨炳新又一起摇头。 冯九思心中暗道,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嘴上便说:“咱们不能去挂甲寺。”周孝存和杨炳新齐声问为什么?但到底为什么,冯九思此时还不能讲,因为他还没有把握。 首先,他不信任周孝存。当然了,如果是以租界人的身份,九九藏书一起找机会共同发财,他能够相信周孝存是个君子,因为这是交情;但是,当他们代表各自的组织进行合作的时候,他就不能完全信任周孝存,因为这是政治。况且,周孝存给他看的“狸猫”的信上有一行涂抹的痕迹,这不能不让他起疑,担心在这个危险的关头,有什么关键的事实他没能掌握。 他不同意去挂甲寺的第二个理由与杨炳新有关,因为他心中一直在埋怨杨炳新。昨天夜里在追赶的过程中,杨炳新曾与“狸猫”有过一次重要的谈话。冯九思认为,在这次谈话中,杨炳新确实从“狸猫”身上得到了很多情报,解释了此前的不少疑难,但是,有两个关键的问题他没能解决,也就是小仓在拘留所里提醒过他的那两个关键问题:“狸猫”当初是受谁指使制造“吉田事件”的,而如今“狸猫”又是受谁指使逐一杀死参与“吉田事件”的同志的?所以,冯九思认为这次行动不能是单纯的赎人,而应该借机抓捕“狸猫”,让“吉田事件”的真相大白于天下,如果有可能,最好是能在国际上挽回中共党组织的声誉。 于是他说:“我刚才已经发现了他们的藏身之处,我们应该很好地利用这个机会,主动突击‘狸猫’的巢穴,攻其不备,把入救出来。” 自从他接受了这项倒霉的任务之后,整个局面就一直是由“狸猫”来掌控,而他则完全陷于被动之中。被动就意味着无能,这一点他自己看得很清楚,相信上级领导也同样看得清清楚楚。如果他因为此事而在上级面前变成一个既不受信赖,又显得无能的地下工作者,那他还活个什么劲儿呢?倒不如跟蓝小姐一起到南洋去过小日子。 听到冯九思的这番话,杨炳新没言语,但周孝存却表示反对。他说:“‘狸猫’手里握着我们的家人,你也看到了,这家伙心黑手狠,我们如果拒绝了他的安排,我们的家人就必有性命之忧。” 冯九思故意反驳道:“万一赎人是个圈套,我们三个去送赎金岂不是正中了‘狸猫’的下怀?” 周孝存无奈地说:“那家伙这会儿想要的是钱,钱我已经备足了,他肯定能把三个人都放回来。” 到这个时候,冯九思就不能再绕弯子了,而是直截了当地说:“你给我看的信上,‘狸猫’除了要钱之外,一定还要了别的东西,但被你涂掉了,那是什么东西?” “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是要那份密码情报,这件事与你们无关,但与我关系极大,我不得不涂掉。”周孝存急赤白脸地分辩。 “不管是不是与我们有关,我都觉得现在情况不明,所以,我不能听从你的安排。”冯九思抓住对方的小辫子不放。 周孝存必定是拿他没有办法,便转向杨炳新说:“杨先生,您是领导,这件事您拿主意吧。”杨炳新盯了冯九思一眼,像是告诉冯九思,他也认为他在胡搅蛮缠,但他还是对周孝存说:“救人的事,冯先生掌握的情况最多,我们还是听他安排吧。” 到底是自己的同志,关键时刻绝不会将胳膊肘往外拐。冯九思为此欣喜非常,便也就没在意杨炳新为什么还要狠狠地瞪他一眼。于是,他语速飞快地向他们讲述了跟踪到凶手巢穴的情况。 他们要打电话联系的那个烟卷楼子,在苏联领事馆隔壁,外边是空旷的大街和河岸,行人很少,没有隐蔽处,冯九思只好找到苏联领事馆里的一个酒肉朋友,借了他二楼的办公室监视烟卷楼子。他们在一起喝过两杯烈如热火的伏特加之后,冯九思又拿出二百元钱,从那人手里租了辆苏联人用马口铁、帆布、牛皮和木料等便宜材料制成的小汽车,打算用来跟踪。果然,晚上将近十一点的时候,来了辆汽车把烟卷楼子里的那人接走了。冯九思开着酒肉朋友的小汽车跟在后边,但没敢开车灯。 他相信凶手的巢穴一定离此不远,果然,前边的汽车转弯向南开进了旧俄租界的仓库区。这里大约有几百座各种用途的仓库,见前边的汽车拐入南边的仓库区,他便将汽车隐藏在路边,跑步跟了进去。 凶手大约没想到后边会有人跟踪,自顾自开着车灯,大模大样地直接来到后边的三十二号仓库。他看到从汽车上下来两个人,抬着一个大食盒,想必是凶手的晚饭。他悄悄转到仓库后门,发现门上挂着一把结实的德国大铁锁,但两扇门之间的缝隙挺大,让他可以从中看到里边的情形。在仓库昏暗的灯光下,他发现里边有五名带长枪的凶手,“狸猫”没拿长枪,而是坐在一边吃饭。另外他还看到,蓝小姐和大福妈被捆绑在高大的货架边,嘴里塞着东西,只有刚刚做过手术的“百灵”躺在地上的一张给货物隔潮用的木排上,没有捆绑,也看不出死活。 他们三个人要对付五名带长枪的凶手和狡猾、凶狠的“狸猫”,同时还得照顾到“肉票”不能受到伤害,难度确实很大。 等他带着杨炳新和周孝存来到南仓库附近的时候,他们把杨炳新装炸药的水手袋从周孝存的汽车里搬到苏联造的小汽车上,然后坐着周孝存的汽车来到三十三号仓库后边,把汽车留在那里。冯九思向杨炳新要了一枚拉发导火索引爆的投掷炸弹,然后对杨炳新和周孝存说:“你们从两侧去接近仓库的前门,我去后门,一定要听我的信号;他们的人数比我们多一倍,而且有五支长枪,我们必须得突然从两面夹击,才有可能取胜。” 见他们二人向三十二号仓库前边摸过去,冯九思来到后门,从缝隙中往里边看,却发现里边只亮着靠近前门处的一盏小灯,其余的灯都关上了,让他只能隐约看到绑在货架上的蓝小姐和大福妈的身影,看不清“百灵”是不是还在,另外就是能看到几个凶手好像是睡在地下的木排上。 是不是“狸猫”已经把“百灵”带走了?冯九思发现,周孝存果然不可信,这家伙今晚跟“狸猫”在电话里谈判的时候,必定是只坚持赎回他自己的老婆,而将蓝小姐和大福妈放弃了。如果这次不能将“百灵”一起救出来,他会感到很遗憾,但是,先从“狸猫”的控制下将蓝小姐和大福妈救出来,这至少可以使他在破案行动中由被动转为主动,是的,至少是已经开始转为主动。 他将炸弹系在后门的德国门锁上,估算着杨炳新和周孝存已经到达前门的时候,便拉下炸弹的引线,然后隐蔽到仓库的墙角后边。 炸药的威力很大,轰的一声巨响,把厚重的木质大门炸成碎片。冯九思冲入仓库,远远地望见前门处杨炳新和周孝存也冲了进来,正按照他的部署,绕到两边靠近侧墙的货架后,一边试探性地射击,一边向“肉票”方向靠近。 他觉得自己的达个战术非常高明。他们的目的主要是解救被绑架的亲人,没有必要非得把几名装备精良的凶手包围起来,让他们做困兽之斗。只要杨炳新和周孝存从两侧绕过来,通往前门的道路也就等于是给凶手们让了出来,被爆炸和射击吓蒙的凶手们必定会选择这条路,先逃出去再说。 然而,让他感觉莫名其妙的是,他们没有遇到任何抵抗,也没发现有凶手逃跑。等到杨炳新回到前门,打开仓库的全部灯光的时候,冯九思这才发现,被绑在货架上和躺在地上的人影,原来只是一捆捆的稻草,仓库里一个人也没有。 该死的,上当了。他此刻才发现,绑在货架边的一捆稻草上披154着大福妈的破棉袄,在棉袄领子上插着一张纸条。是狡猾的“狸猫”给他们留下的,上边写道:我早就知道你们三个小子不守信用,果然;这回该给我乖乖地送钱来了吧?三号仓库,只能来两个人,脱光了衣服,不许带武器;顺便说一句,不给你们一点颜色瞧瞧,你们也“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也就在这个时候,仓库外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爆炸声。他们冲出去一看,发现周孝存的汽车已经被炸成一团火球。于是,冯九思这才知道自己非但没能掌握主动,如今反而更加被动了。 周孝存倒是没有埋怨他,而是客气地问他:“现在是不是该请杨先生主持救人行动了?”冯九思点了点头,是的,自己太自命不凡,是到了该听听别人意见的时候了。 杨炳新说他在三号仓库那边干过很多次活,地形很熟。借着汽车燃烧的光亮,杨炳新在地上画了一张简单的地形图。他说:“三号仓库是个分租仓库,里边分隔成许多大大小小的隔间,分别租给不同的货主,我们要想进去救人,就必须得打一场地形复杂的巷战,难度很大。” 冯九思顿时在心中生出好几条建议,但还是强忍住开口的欲望,听杨炳新往下讲。 杨炳新接着说:“他们人多,有长枪,但我们也不是没有长处,我们有炸弹,还有机枪。”然后杨炳新望着冯九思说:“你等一会几去把你的那辆小汽车开过去,停在十一号仓库后边,那是个粮库,你可以把汽车藏在运粮食的跳板下边,我在那边等你,听明白了吗?” 冯九思此时突然在杨炳新眼中发现了一股坚毅果决的力量,这是他一向认为杨炳新身上根本就不存在的力量,于是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心中感觉到的不仅仅是宽慰,甚至还掺杂了些复杂的自责和意外之喜。 杨炳新又把目光转到周孝存身上,对他说:“我帮你扛着机枪,把你送到这个地方。”他指着地形图上的一个小方块说,“这是变电室,只有一丈多高,平顶,你伏在上边用机枪掩护我们;但是,那个地方离三号仓库的前门不到十丈远,确实太近了,你得小心别被他们发现。” 周孝存郑重地点了点头。这时冯九思实在忍不住了,忙道:“让我一个人去送钱吧。”他这是真心想帮点忙,干点正经事,因为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以往太“不正经”了。 杨炳新看了周孝存一眼,然后才把目光转向冯九思说:“这件事等我们会合后再说吧。”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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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冯九思小心翼翼地开车来到十一号仓库,发现杨炳新已经等在那里。他故作轻松地笑道:“您的脚下可够快的!”杨炳新瞥了他一眼,似乎嫌他笑得没心没肺,只是说:“别说没用的,赶紧把水手包弄出来。” 看着杨炳新手脚麻利地制作了两枚定时炸弹和两枚拉发投掷的炸弹,冯九思便忍不住恭维他两句,说:“哪天您有空,请一定要把这门手艺传给我。”杨炳新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像是心事重重,又像是因为他的这股子出人意料的兴奋而有些哭笑不得。 冯九思此时的心情确实有些意外的兴奋,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愉快,完全没有马上就要面临一场生死恶战的紧张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有些想不明白,反正是感觉挺激动,而且忍不住还想再开两句玩笑。 这时,他看到杨炳新把周孝存用来装钱和金条的皮包倒空,先将一枚定时炸弹放在里边,转动定时旋钮,把起爆的时间指同一小时,然后再装入钞票和金条作伪装。于是他凑趣说:“不到万不得已,可别真让它炸了,这笔钱不是小数,至少够讨两房姨太太。”然而,等他发现杨炳新愤怒的眼神时,这才明白自己绝不应该在钱上开对方的玩笑,因为此刻他还是杨炳新五块钱的债主。 该死的,我这是怎么了,吃错药啦?没来由地瞎兴奋什么?是不是因为杨炳新接过了行动指挥权,我在这件事上没了责任,便开始放任自流了?不会的,即使不是我指挥,这件事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每出现一点错处都少不了我的一份,当然了,功劳也少不了我的一份,只是功劳不如错误和事后的处分给人的印象深刻罢了。 他又看到杨炳新把挎包里的雷管取出来放在一边,再将三枚拉发炸弹放进去,然后将装满炸药的水手包放进汽车后边的后备厢,同时对他说:“这个车太小,等一会儿救出人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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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上她们姐儿仨快跑,我带着周先生另外想办法脱身。” 对于这项“保命”的任务,冯九思没有什么可推让的,因为这辆小汽车确实坐不下六个人,而且杨炳新也不会开车。于是他爽快地接受了杨炳新的这番好意,甚至在杨炳新将剩下的雷管藏在汽车的驾驶座下的时候,还不无感激地说了一句:“您老人家可得当心,别炸着我的屁股。”然而,杨炳新并没能听懂他的这句“租界式的”感激之词,而是生硬地对他说:“你还是赶紧脱衣服吧。” “狸猫”让他们脱光了衣服去送赎金,但他们决定只光着上身。然而,当冯九思看到杨炳新动手先脱掉上衣,露出赤裸的上半身时,他自己的身上却不由自主地跟着打了个寒战。十二月份的天气,地上能冻出裂缝来,他知道对自己真正的考验终于来了。你小子享了半辈子福,也该遭点儿罪了。他在心里拿自己开着玩笑,也将上衣脱光了。 天气确实极冷,不过,对此事他并非毫无办法,因为他永不离身的那只纯银的扁酒壶里,还剩下大半壶白兰地。他拧开酒壶的盖子,递给杨炳新说:“喝两口暖暖身子。”杨炳新没接酒壶,而是说:“我量浅,喝了酒犯迷糊。” 然而,等冯九思喝了两口酒之后,杨炳新却又将酒壶要了过去,并且从衬裤里摸出一个核桃大小的锡纸包,将包里的粉末倒进酒壶摇匀,然后让冯九思把身子转过去,他用酒壶里的东西往冯九思脊背上涂抹。 冯九思顿时感觉背上一阵火烧火燎,忙问:“这是什么东西?”杨炳新一边用那东西在冯九思的上半身仔细地擦了个遍,一边说:“是‘红砒’,你在大街上一定见过,冬天赤身讨饭的那些人都是用这个办法挡寒。”然后他们换过位置,由冯九思给杨炳新擦药。杨炳新接着说:“有一件事你可得记住,药都擦在了身上,咱们要是当真被敌人制住,就再也没有药自杀了。” 冯九思原想开玩笑说咱们可以互相舔对方身上的毒药,但话到嘴边他还是忍住了,因为他突然发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重要得以至于让他丢掉酒壶,热烈地拥抱杨炳新。 杨炳新显然无法适应他的这种表达方式,忙从他的手臂中挣脱出来说:“你小子一定是出门时忘了吃药啦。” 哈,杨炳新居然也会开玩笑,冯九思的心情更好了。原来,当他们像一对儿好朋友在浴池里互相搓背一样给对方擦毒药时,他的心中一感动,便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不,算不上是道理,是他突然明白了他自己。他今天晚上一个劲地乱开玩笑的原因,其实是他终于知道自己错了,大错了,不单单是对杨炳新,对领导,包括对蓝小姐,他都错了。他发现自己以往的种种行为,都说明他不单不是一个好同志,不是一个好下级,而且不是一个好的结婚对象。他妈的他什么都不是,他只是一个稀不溜丢的浪荡子,是个自命不凡,装模作样的混蛋…… 然而,正是因为他刚才已经感觉到这一切,却又死要面子不肯承认,这才不断地自嘲。是的,他乱开玩笑其实就是在自嘲,好让他像以往每次发现这些问题时一样,把对自己的深刻认识重新模糊起来,把这一切都混过去,然后他便又可以毫无愧疚地去享受以往的那种无原则的奢侈生活。真的是这样吗?他问自己。是这样的,他得出了结论。他发现他这一次比以往哪一次对自己的认识都更真切,更深入,而且确实有了悔改之意。 看来你小子还有救,他在心中高兴地对自己说。望了一眼正在将手枪塞入裆下的杨炳新,又低头看了看赤身露体的自己,他暗道,这次只要能够活着完成任务,我一定要跟所有的人都好好谈一谈,向领导承认错误,争取杨炳新的友谊,当然了,还要娶蓝小姐为妻……于是他兴奋地问:“杨兄,下一步你有什么安排?” 杨炳新的行动计划很复杂,很冒险。当他们布置好一切之后,冯九思甚至认为这个计划复杂得难以实施,冒险得近乎自杀。就在他们提着装钱的提包向三号仓库的前门走去,经过周孝存埋伏的变电室的时候,冯九思忍不住问:“如果你义弟在这附近,比如在七号仓库里设有伏兵怎么办?” 杨炳新冷冷道:“我义弟知道我是个老实人,不会耍花招,就算是他设了埋伏,也不是对付我的。”冯九思忙问:“难道我们想到一块儿去啦?”杨炳新瞟了一眼变电室说:“是的,我信不过那家伙,这件事里边一定有错处,但我又不知道是在哪出的错。” 然而,他们二人很快便知道了错误出在什么地方。 当他们走近三号仓库的前门时,门前突然亮起了几盏大灯,照得四下里明如白昼。“狸猫”从仓库里走出来,仰天哈哈笑了一阵,好似《华容道》里的曹操。他说:“大哥,冯先生,没想到呀没想到……”冯九思抢过话头说:“你没想到今天要死吧?”“狸猫”笑道:“我让周孝存那个老混蛋拿你们两个来换他老婆,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把你们给骗来了,哈哈……” 糟糕,上当了,自己费尽心机,还是没能料到周孝存会阴险到如此地步,那封信上的涂抹之处原来就是出卖他们俩的关键。冯九思不由自主地退后两步,像是管不住自己的双腿,打算转身逃跑。就在这个时候,一排机枪子弹打在他的脚后。他妈的,退路也让周孝存给堵住了,难道“现世报,来得快”,真的要应验他刚才想到的玩笑话,被捕之后只能跟杨炳新互相舔对方身上的毒药自杀不成? 再看看杨炳新,他惭愧了,真的惭愧了。只见杨炳新双脚不丁不八,稳稳站定,双臂向两侧平伸,示意对方自己没带武器,同时口中道:“老三,今天我不是来找你拼命的,麻利儿地把人送出来,你拿钱,我领人,咱们各走各的路,反正是冤有头,债有主,你杀害同志的账,日后总还是要算的。” “狸猫”向身后招了招手,只见仓库里推出一辆轮骑,上边坐着虚弱的“百灵”,在她身后推轮椅的,是身穿皮裘的蓝小姐和衣着单薄的大福妈。 “狸猫”兴奋地搓着双手笑道:“大哥,‘百灵’我是不能放的,放了她我没法跟上司交代,要不我先把大嫂放了吧,您娶亲时我没能过去道喜,这也就算是我补送的一份贺礼吧。” 这时大福妈却突然高声叫道:“亲人哪,别管我,你快逃吧!”看守大福妈的人一掌把她击倒在地,但大福妈仍然发了疯一样高叫着让杨炳新快逃。 冯九思看到,杨炳新居然不为所动,依旧是稳稳地站在那里,将装钱的皮包往“狸猫”脚下一丢,跷起拇指指向他说:“老三,你拿上钱,把她们姐儿仨交给我兄弟,我留下。” “狸猫”在脸上做出为难的样子说:“我的老板指名要你们五个人,只有大嫂不在此列,所以,其他人谁也走不了。” 就在这时,冯九思听到身后一阵嘈杂。他回头一看,发现机枪已经被人从变电室上丢了下来。得,周孝存机关算尽,结果自己也被抓住了。 三号仓库足有二十多米宽,四五十米长,两侧多半是空置的隔间,中间一条十字通道,通向仓库的四个门。“狸猫”把三个女人和周孝存关在前门近旁的一个隔间里,特地将冯九思和杨炳新远远地押在中门后边的一个隔间里。 冯九思觉得,“狸猫”这样安排,也许是因为有话要与他,或是杨炳新谈,却又不想让周孝存知道。方才对方将他背剪双臂,捆了个结实时,“狸猫”特地问他:“我大哥怎么称呼你‘兄弟’,你也跟我大哥拜了把子?”杨炳新在一边证实道:“是的,我是跟他拜了把子。” “狸猫”却没再深问,而是对捆绑杨炳新的手下怒道:“别这么无礼,我大哥可是行意拳的行家,惹恼了他,一拳就要你们的命。” 说着他走到近前对杨炳新亲热地说:“大哥,这些小角色不明白您有大道行,哪知道这几根细麻绳根本就捆不住您,我只好得罪了,您别介意,回头我给您赔礼。”说着话,他从背后拢住杨炳新的双臂,向侧后方一抬,便将杨炳新的双肩摘脱了臼,然后伸手到杨炳新的裆下把藏在那里的手枪掏出来,这才对手下人说:“用绳子在身后拢上一点就行了,别太紧了,我哥哥是个老实人,不会耍花活……” 什么叫世事难料?这就是世事难料。冯九思发觉,杨炳新的计划不论是多么缜密,多么的令人赞叹,但都太过复杂了,而复杂的计划往往会因为一点微小的意外受到阻碍,以至于一败涂地。 他相信,杨炳新一定没想到他的义弟会对他防范得如此严密。如今,他自己被捆了个结实,而杨炳新则不单双肩脱臼,还被向后捆住了手腕,就算是他有通天彻地之能,此时怕也无法施展了。不过,他这一次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埋怨杨炳新,因为杨炳新毕竟尽力了,他觉得,既然杨炳新的计划已经失败了,而距离定时炸弹爆炸的时间还只剩下不到半个小时,他就必须得再次调动起自己的机智、勇敢,甚至是混蛋劲头,替所有的人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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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刚才冯九思并没说什么,但杨炳新知道,冯九思必定是对他的行动计划不放心,如今他们不但被“狸猫”抓获,还被牢牢地控制住,冯九思也就更有理由埋怨他了。然而,让他感动的是,冯九思的脸上并没有显现出对他的一丝不满,相反,这家伙居然还在不断地宽慰他,说计划赶不上变化,但变化之后咱们却可以随机应变。这家伙毕竟与常人不同,在如此绝望的地步,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还对“狸猫”说:“连‘二房’也没娶上就死在这儿,我是不会甘心的,你呢?” “狸猫”横了冯九思一眼道:“你很快就要死了99lib?,没娶上‘二房’只能认命。”冯九思却又笑道:“其实我还没娶亲哪,你能不能把蓝小姐请过来?既然我这辈子不能娶她,临死前亲热亲热总是应该的吧。” 蓝小姐曾经是“狸猫”的未婚妻,杨炳新不知道冯九思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还要撩拨“狸猫”。果然,“狸猫”老实不客气地挥拳打在冯九思的嘴上,让他合着血污吐出来两颗门牙,这才气哼哼地去了。 冯九思跑到隔间门口向外看了看,然后对杨炳新说:“这小子上前边去了,你赶紧用牙帮我把绳子咬开。”杨炳新原本也有这个想法,难得冯九思跟他想到了一处,但他却说:“你身上是五花大绑,绳子松了瞒不住人,还是你帮我把绳子咬开吧。”当然了,这其中还有一个原因他不方便讲,就是“狸猫”是他练行意拳的师弟,武功高强,冯九思独自肯定对付不了他。但冯九思却问:“你的肩膀行吗?”杨炳新说:“我自有办法,别瞎耽误工夫,快动嘴吧。” 杨炳新倚在门边监视前门方向,冯九思则蹲在他身后笨拙地解绳索,弄了好一阵子,他腕上的绳子也不见动静,反倒是扯得他双肩剧痛。他不禁暗道,要不我说你这小子不知深浅哪,你撩拨我义弟干吗?现在门牙被打掉了,你也只能用“狗牙”了。 这时,他看到“狸猫”又回来了,连忙示意冯九思,两个人相对倚在两侧的墙边。“狸猫”站在门口对他们说:“有件事挺让人为难,想跟你们二位商量商量。”他们都没搭话。“狸猫”又说:“我的老板来电话了,说是让我把大哥您、周先生和他太太先送过去。” 糟糕,杨炳新心下一沉。现在他腕上的绳子还没解开,而离定时炸弹爆炸的时间还有一阵子,要是现在就被他们带走,可就真的满盘皆输了。于是他问:“你老板是谁?”“狸猫”笑道:“当然是日本人。”这时冯九思突然插言道:“既然你卖身投靠了日本人,想必日本人已经原谅了你炸死吉田次郎和他的家人了?”他相信“狸猫”也和他一样,并不认识所有参与行动的同志。 “狸猫”大惊道:“这跟‘吉田事件’有什么关系?” 杨炳新说:“关系很大,被你杀掉的和正在被你追杀的这些人,全都参与了‘吉田事件’。”冯九思也说:“除去死人不算,‘吉田事件’的参与者,还活着的都在这间仓库里,当然了,也包括你自己。” “狸猫”不解地问:“不可能。日本人要给吉田报仇,自己干就是了,为什么要费劲巴力地从张家口把我找来?” 冯九思说:“因为日本是个奇怪的民族,他们必定是想利用你找到所有‘吉田事件’的参与者,不论你认识还是不认识,一律杀掉,而到了最后,他们才会杀你;现在你明白了吗?小日本儿爱干净,这样一来,沾在他们手上的就只有你一个人的脏血了。” “狸猫”显然弄懂了眼前的局面,明白了日本人阴险的诡计,双手抱头蹲在地上,痛苦又无奈。然而,很快他又站起身,间杨炳新:“大哥,您告诉我实话,真的是这样吗?”杨炳新也正因为发现了这件事情的真相而激动,于是痛快地说:“是真的,冯老弟说的也是真的,日本人把你当猴耍哪。”“狸猫”仍然心有不甘地问:“日本人怎么会知道我参与了‘吉田事件’?我在张家口打家劫舍,他们又怎么会找到我的?”冯九思这时插话了,他说:“是我告诉他们的,你装死能骗得了你大哥,却骗不了我。我没工夫出远门去杀你,只好用用日本人了。” 杨炳新知道,冯九思说的并不是真话,但他很佩服这小子机敏的头脑。只是,他可不能让他就这么把时间白白消耗掉,因为,如果他不提前做好准备,等一会儿定时炸弹很可能就会白炸了。于是他道:“你背叛了党,背叛了人民,也背叛了你自己……” 冯九思也抢上一句,恰好与他形成“双簧”。他说:“但我们可以饶你一命,让你带上钱远走高飞……”杨炳新却假意发怒道:“这是个叛徒,怎能让他活命……”冯九思也假意为“狸猫”求情说:“他毕竟是你义弟,难道你真要杀他不成?你在关老爷面前跟他立的誓和跟我立的誓应该一样吧?是不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他们二人吵得热热闹闹,实际上是在像两扇磨盘一样消磨着“狸猫”的意志。 然而,“狸猫”的意志并没有被消磨掉,因为杨炳新看到,“狸猫”此时的目光就如同被逼到墙角里的恶狗一样疯狂,一样孤独和绝望。他说:“大哥,冯先生,你们二位的好意我这里先谢过了,但是,这件事挺复杂,必须得从长计议。”冯九思说:“现在哪还有闲工夫让你从长计议,壮士断腕,当机立断,再磨蹭‘黄花菜都凉啦’。” “狸猫”像是心中很痛苦,很为难,站在那里不住地摇头,他说:“这件事我得先跟周先生谈谈,看看他有什么办法?”冯九思问:“这件事跟周孝存有什么干系,这可是你自己的性命。” “狸猫”定定地瞅着冯九思,半天才转过头来对畅炳新说:“当初是周先生花钱买通我,让我拖延时间,故意晚十几秒再引爆炸弹的。”冯九思大叫道:“结果你就制造了‘吉田事件’?所以嘛,我早就对领导说过,应该根据‘罗马原则’推断,‘谁是获利者,谁就是凶手’……” “狸猫”转身去了,冯九思还在用漏风的嘴不停地叫骂。但此时杨炳新却觉得自己糊涂了,忙对冯九思道:“别扯没用的,你赶紧告诉我,‘狸猫’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又把周孝存扯进来了?” 于是,冯九思一边用牙帮他解绳扣,一边断断续续地对他讲述了他自己对整个事件的理解。他认为,当初必定是周孝存先收买了“狸猫”,让他故意破坏针对吉田次郎的刺杀行动,设法炸伤平民,这样一来,就将中共党组织的抗日行动变成了人神共愤的“恐怖行动”。杨炳新问:“周孝存为什么要这么干?当初不是‘国共合作’吗?”冯九思说:“现在来看,周孝存这一招实在是太阴毒,但也太聪明了;当时全世界都在支援中国抗战,很多外国大人物都主张武装咱们的八路军,而国民党必定不想武装共产党的八路军……”杨炳新不懂外国的事,忙问:“炸死了吉田的老婆、下人,跟武装八路军有什么关系?”冯九思说:“关系大了,外国人看不得平民被杀,所以才停止了对八路军的援助。”杨炳新还是不明白:“那日本鬼子在南京杀了我们好几十万老百姓,那不也是屠杀平民吗?”冯九思说:“所以他们才支持我们抗击日本侵略,只可惜,这么好的一个机会,让周孝存和‘狸猫’给毁了。” 冯九思的牙确实被打坏了,费了半天的工夫,才刚刚把绳子咬松,“狸猫”却又回来了。他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看来,你们只能自己救自己了。”冯九思问:“怎么救?”“狸猫”阴森森地说:“我把周孝存和他太太分别带过来,你们把他们杀了。”杨炳新问:“为什么?”“狸猫”说:“事到如今,我也就实话实说了,当初周孝存送钱给我,让我干那件事,我觉得反正是炸日本人,多死几个也无关紧要,这才惹下大祸;后来我怕领导发现真相后处置我,便逃了,想找周孝存帮我想办法,给我弄个小官儿什么的,谁想到这家伙翻脸不认账,居然假装不认识我;没办法,我才远远跑到张家口去干些‘没本钱的买卖’,直到两个月前日本人找到我……” 杨炳新不禁怒火中烧,骂道:“你这个叛徒……”冯九思却拦住他的话头问:“这些情况我们都知道了,我问你,你刚才跟周孝存是怎么商量的?”“狸猫”说:“我也不怕你们笑话,我原想把周孝存他们两口子都放了,周孝存说他可以把我送到大后方,但很快我又发现这事不对,在‘吉田事件’上这家伙就先是利用了我,过后却把我撂在了旱岸上,这次我绝不能再上当。” 杨炳新恨道:“这回你知道国民党特务不可信了吧,他们事后没把你杀掉灭口就算你祖上有德了,你还不亲手杀了他?”冯九思又拦住他的话头说:“周孝存杀不得,只有他才能让‘吉田事件’的真相大白于天下。”杨炳新问:“为什么?”冯九思却没再言语,想必是当着“狸猫”的面碍口。 “狸猫”却笑道:“真相有个屁用?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原来日本入也想知道真相,这才利用我来抓你们;你们现在都知道真相了,但你们活得了吗?” 杨炳新却在心中暗道,如果我早知道真相,哪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他再看冯九思,发觉他一脸的沉重,看来一定是跟自己的想法一样。不过,到底冯九思的脑袋瓜儿转得快,他对“狸猫”说:“现在你明白了这件事的原委,知道咱们全是日本人砧板上的肉了吧?所以,要想活命,就听我的主意,一定能救你的命,但是得抓紧办,晚了就没用了。”杨炳新知道,冯九思必定也在担心定时炸弹。 “狸猫”问是什么主意。冯九思说:“你可以把你的手下支开,再把我们大伙儿都放了,然后你带着钱独自逃走。”“狸猫”说:“这可是个馊主意,我的那些手下都是日本人派给我的,他们每个人都恨不得抓住我的错处,好取代我的位置,想让他们帮忙,别发你娘的春秋大梦了!”冯九思一点也不恼“狸猫”的态度,接着又说:“我还有另一个办法,你把我们俩人放了,再把被你抓住的人都弄过来,咱们一起逃走。”“狸猫”拍拍腰里说:“咱们三个人,就我这一支手枪,还想救人?我告诉你,就算是我自己想逃走也不可能,日本人派来的奸细盯着我哪;我可真他妈的糊涂,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总算是把你们全都抓齐了,结果却送了自己的‘忤逆’。小日本儿真不是玩意,原来他们在张家口找到我时就憋着坏要耍我。” 这时杨炳新灵机一动道:“我也有一个主意。”“狸猫”说:“大哥,我对不住您……”杨炳新说:“你把‘百灵’,也就是周太太请过来,让我跟她谈谈;我是她的领导,她必定能听从我的意见,然后你再把周孝存弄过来,让他太太跟他谈,看看能不能把他争取过来。”“狸猫”摇头道:“他是国民党特务,而且是‘吉田事件’的真凶,他会听您的?”杨炳新说:“我自有分寸,你快去吧。” “狸猫”的目光中充满了恐惧和疑惑,迟疑了一会儿才不着边际地问:“您难道不想跟大嫂说说话吗?”杨炳新摇头道:“如果能跟周孝存谈妥,我们就变成了四个人,你再带几支手枪过来,然后你回到前边,等开战时,我们在这边射击,你拿着机枪在他们背后射击,那时,你的手下必定顶不住。”“狸猫”仍然在问:“然后呢?”杨炳新知道此时他必须得给义弟一个承诺,就像那个“但求同年同月同曰死”的承诺一样。于是他道:“然后我们各奔前程,上级领导那里,我去替你求情,拿我的性命担保,保证不让他们杀你。” “狸猫”像是被说动了,转身去接“百灵”。冯九思却急着问:“你真要替他担保,他双手沾满了同志们的鲜血呀!”杨炳新只能摇头道:“忠孝尚且不能两全,何况兄弟之义,只要能把你们救出去,到时候我陪着他死就是了。” 冯九思终于将杨炳新腕上的绳子咬开了,但双肩脱臼仍然是个问题。他让冯九思叼起他右手的拇指放到墙上,他想用身子和后背的压力压住手臂,但总也压不住,最后不得不冒险让冯九思叼着他的手卡在门框与墙壁之间,他这才一压一掰,裟上了右臂。他将右臂活动了几下,感觉疼得并不厉害,然后才用右手轻松地装上左臂。 冯九思说:“还有我哪。”但他只替冯九思解开了绳扣,让他依旧在背后拉紧绳子头,然后看了看他腕上的手表说:“离后门爆炸还有不到五分钟,咱们得利落点。” 过了好半天,“狸猫”这才推着轮椅过来,他说:“日本人已经派汽车来接人了,你们要是再解决不了这件事,我就只能把你们三个都打死,然后再在日本人面前拼命抵赖,反正没了你们的指证,周孝存绝不会给自己招祸。” 冯九思突然问:“我问你,你知道招募你的日本人是谁吗?”“狸猫”说:“没人告诉我他们叫什么,只知道是华北司令部特别事务调查课的。”杨炳新向冯九思望了一眼,他们都想到了,那些日本人应该就是小仓的学生,这里边难说没有小仓的事。 “狸猫”到外边去望风,冯九思问虚弱的“百灵”:“你感觉怎么样?”“百灵”却皱着眉头说:“你们赶紧记密码。”说着她便开始口述。杨炳新知道,现在这种情况下他肯定记不住那一连串的数字,便望向冯九思。然而,冯九思也在对他失望地摇头道:“时间怕是来不及了。”杨炳新说:“那就干吧。”冯九思也咬着他那有?99lib?缺口的牙说:“干他奶奶的。” 这时“狸猫”一步闯进来,举着腕上的手表说:“谈得怎么样了?没时间啦。”冯九思歪头看了看“狸猫”腕上的手表说:“时间刚好。”他的话音刚落,轰的一声巨响,仓库的后门爆炸了,尘土飞扬,砖头木片四射,将“狸猫”吓得双手抱头。 杨炳新连忙抖掉腕上的绳索,一个“崩”拳打在“狸猫”的后脑上,巨大的“崩”劲将他冲得扑到对面的墙上,然后他也如法炮制,将“狸猫”的双臂摘脱了臼,这才拔出“狸猫”的枪握在手里。 他探头向前门望去,发现凶手们已经端着步枪向这边摸过来。再回头看,他看到冯九思也已经抖落了臂上的绳索,正推着轮椅等在他身后。于是他对冯九思说:“再过几秒钟左边的中门就会爆炸,敌人会躲到右边的通道里;然后右边的中门也会爆炸,那时咱们再从后门冲出去。” 冯九思却问:“咱们的老婆都不要了吗?”杨炳新没法回答。冯九思又问:“周孝存也不要了吗?那小子可是关键,没有他向全世界人民坦白交代,‘吉田事件’没法真相大白,咱们的党也就只能一辈子跟着背黑锅啦。” 这时杨炳新发现敌人已经来到通道的十字路口,便朝那边开了两枪,把他们逼进中门的通道,然后掐住“狸猫”的脖子拉到身前,这才对冯九思说:“我有个办法,回去之后让小仓帮你传话,咱们拿我义弟把他们换回来……” 轰,左边的中门爆炸了;轰,几秒钟后右边的中门也爆炸了。借着敌人陷于混乱之机,杨炳新让冯九思推着“百灵”的轮椅在前,他掐着“狸猫”的脖子在后,一起从后门逃了出来。 三处大门爆炸只是杨炳新设计的救人计划的第四步。第一步是进入仓库,他们成功了,但出了点小差错;第二步生擒“狸猫”,也算是成功了;第三步是救出所有的人,但他们只救出了“百灵”,他们的亲人和“吉田事件”的关键人物周孝存却还在敌人手里。 计划的最后一步,是他们冲出后门之后,冯九思推着“百灵”飞也似的向他们隐藏汽车的方向跑去,而他则从墙角后取出事先藏在那里的挎包,拉出拉发雷管的引线,将两枚炸弹投进仓库,然后再拉起一根长引线,在仓库门口设了个“绊索地雷”,这才押着“狸猫”去追赶冯九思。 这个自作主张的营救计划算是成功了吗?杨炳新问自己。把周孝存丢给了日本人,就有可能失去揭露“吉田事件”真相的唯一机会,为此他觉得对不起领导;把蓝小姐和大福妈丢下不管,他觉得对不起冯九思,也对不起躺在医院里的大福。杨炳新对自己很不满意。 “狸猫”显然被眼前这个复杂的局面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但他并没有挣扎,只是一边跑一边对杨炳新说:“大哥,您大仁大义,到了差不多的时候,就把我给放了吧,哪怕交给日本人也行,可千万别带我回去见领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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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冯九思将“百灵”扶到副驾驶座上的时候,仓库那边又传来一阵爆炸声。他知道这应该是装赎金的皮包爆炸了,出人意料的是,他发觉自己一点也没心疼那一大笔钱,而是担心会炸到蓝小姐和大福妈。 等到杨炳新和“狸猫”也上了车,他便猛踩油门。这辆该死的苏联汽车工艺太粗糙,他换挡太快,结果把车弄熄火了,一时发动不起来。杨炳新跳下去推车,他重新换挡打火。后边的追兵也赶了上来,子弹乱飞,砰砰地打在车上。 杨炳新的力量很大,居然将坐了三个人的汽车推动了,车也总算是打着了火,杨炳新一边射击,一边追着汽车飞跑,终于跳进后座,于是,冯九思这才从容地换挡加油,转过前边的仓库,将追兵甩得远远的。 这才叫惊险万分,却被他们逃了出来。他与杨炳新击掌大笑,“百灵”也开心得很,只有“狸猫”阴沉着脸坐在一边。 冯九思知道,现在的情况已经非常明朗,他们下一步的工作也已经很清楚了,那就是要用“狸猫”换回周孝存、蓝小姐和大福妈,然后再利用党组织的报纸和广播电台,向全世界揭露“吉田事件”的真相。终于能够洗脱自己身上的污点了,他感觉很轻松,便对杨炳新说:“咱们得找个可靠的地方跟他们换人。”杨炳新说:“还是租界里安全,日本人还不敢乱来。” 要从这里进入英法租界,他们必须得经过火车站,然后从法国桥过河,然而,他们的汽车刚刚驶到苏联领事馆附近时,便突然从后边传来机枪射击的声音。只听“狸猫”大叫道:“那是日本人派来接你们的车,他们追上来了。” 从后视镜中他可以看到,追上来的是一辆大卡车,驾驶楼子上架着机枪,正在向他们射击。这都怪他刚才太高兴,以至于大意了,忘记了日本人派车来接人的事,所以才没拼命地开车逃跑。不过他也知道,就凭这辆苏联破汽车,如果拼命飞跑,说不定很快就会散架。 火车站是日军占领区,驻守有很多日军,他根本就无法带着一辆不断射击的日本军车穿过站前广场,更不要说通过日军检查站进入租界了。无奈之下他只能向右拐,但右边不远处是北宁铁路的道口,再过去就是墙子河了。 哗的一声,敌人的子弹把后窗玻璃打碎了,他连忙让“百灵”伏下身子。紧接着他听到杨炳新在后边叫道:“你小子给我趴在地上,不许动。”忙乱中他回头一看,发现杨炳新将“狸猫”踩在脚下,正忙着拆后座的靠背。他问:“你这是忙什么呢?”杨炳新说:“我把后备厢里的炸药掏出来做个炸弹,炸死这帮小日本儿……” 前边已经能看见铁路道口了,他担心的是,就算是冲过铁路道口时这辆车能经得起颠簸,但过了道口之后,在河岸满是深深车辙的土路上,他的这辆比锅盖大不了多少的小汽车,必定跑不过大卡车。没办法,他只能向左转上一条他并不熟悉的小街,但日军的卡车仍然在后边紧迫不舍,子弹把车篷和后备厢打得乱响。 “怎么样啦?”他大声问杨炳新。“给我拿根雷管来。”杨炳新高叫。他让“百灵”从驾驶座底下摸出一把雷管递给杨炳新,不想杨炳新却说:“一根‘拉弦儿的’就够了,别糟蹋东西,都还有用哪。” 就在这个时候,车身猛地一歪,让他手上险些把握不住,紧接着他便感觉到汽车右后轮爆胎之后的倾斜。他回身对杨炳新大叫:“车子不行啦,我转个弯你们跳车,然后我开车把他们引开。”杨炳新说:“你混蛋,让你死了我没法跟领导交代,给我找个窄点儿的水马路开进去……” 后边的卡车已经追到近前,冯九思猛打方向盘,将汽车开进一条挂满红灯的胡同,惊得各家门前的妓女四散奔逃。就在他刚刚转进胡同时,只听杨炳新叫道:“你们先走,别等我啦。”接着,杨炳新便打开后门跳了下去。 冯九思知道,这类下等妓院盘踞的地方绝对不会是死胡同,规矩是要给江洋大盗或是怕老婆的男人留下逃生之路的。果然,冲出前边的胡同口便又是一条小街,他将车身歪得随时都可能倾覆的汽车停在街边,跳下车便往回跑。他没有武器,顺手从一家妓院门口抓了根挑灯笼的杆子,也不管身后“茶壶”、妓女的乱骂,径直向来路冲去。他不能让杨炳新一个人去拼命,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是他们两个人的交情。于是他对自己大叫一声:“他妈的,我这辈子还没交过一个真正的朋友,杨炳新你小子可不能死……” 轰的一声爆响,堵在胡同口的卡车被炸得着起了大火,气浪将扑上来的冯九思冲了个跟头,他爬起来接着再冲上去。啪啪几声枪响,他看到杨炳新正在向车上跳下来的日本兵射击。这时,一个摔倒在地的日本兵爬起来,举着步枪向杨炳新刺去,刺刀正扎在他的腰上,杨炳新翻身倒地。日本兵拔出刺刀还要再刺,冯九思腾身而起,大喝一声“拿命来”,便一杆子砸在日本兵的头上…… 这下好啦。他拾起日本兵的步枪向前搜索,发现司机楼子已经起了大火,司机肯定死了,另外两个日本兵也都被杨炳新打死了。他扶起杨炳新,把挑灯的杆子给他当拐杖,自己则端着步枪在前边引路,一路走一路把看热闹的“茶壶”们搭在肩头的白毛巾抓过来,等一会儿好给杨炳新包扎伤口。胡同中此时挤满了人,虽然每个人都带着一副惊恐的表情,但眼中却充满了敬意,等他们即将走出胡同口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回过神来,便像在戏园子里一样,齐声给他们叫了一个“好”,然后鼓起掌来。 这真是一份令人尴尬的赞誉,让冯九思感觉挺不好意思。他将杨炳新扶回车中坐好,又把毛巾交给“百灵”,让她替杨炳新包扎伤口,而他则手脚麻利地换上了备用轮胎。 “女士们、先生们,请坐好,现在开车啦!”他学着列车长的口吻,兴高采烈地叫道,然后便开车朝火车站方向驶去。 抗战四年多,我终于杀了一个日本兵,大丈夫得偿所愿,真是快慰。冯九思感觉自己高兴得像是在驾云。不过,“百灵”的话给他兴奋的心情泼了一盆冷水,她说:“冯先生,杨先生的伤很重,血止不住。” 这件事他必须得迅速做出决定,先找家中国医院?不行,日本人对那些地方盯得很紧,这样的外伤很容易引起怀疑;去意租界的医院也不行,意大利人跟日本人关系密切,难保那些轻浮的意大利医生和护士不会向警察或日本人告密。 “他能坚持得住吗?还是先回英租界再说吧。”他对“百灵”说。杨炳新却插话道:“我死不了,开你的车吧。” 然而,就在他们接近火车站的时候,却发现那边的情况很乱,有不少中国人正在打劫车站附近的小商户,背着抱着各种物品的人四处乱窜,而远处临近法国桥的广场上,则聚集着大批的日本军队,甚至还有坦克和军车。 冯九思把车停下来,问已经被移到副驾驶座位上的“狸猫”:“出什么事了?”“狸猫”说:“我哪知道。”他又问:“你这两天没听说日本人有什么行动吗?”“狸猫”说:“日本人防我跟防贼似的,有事也不会跟我说。” 他又问杨炳新:“怎么办?”杨炳新却问“狸猫”:“周孝存会被押到什么地方去?”“狸猫”说是宪兵队。“百灵”惊叫道:“那他一定活不过明天,尤其是日本人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必定立刻开始拷打、审问。” “看来,就算是硬闯,我们今晚也必须得赶回英租界,没有个安全的地方,没办法跟日本人换人,特别是换周先生。”说着话,冯九思让“百灵”用手枪顶在“狸猫”的腋下,然后小心地开车向法国桥驶去。站前广场上的大群日本兵好像正在做着什么准备,很忙乱,没人注意他们。等他将车开到法国桥头时,发现日军检查站用沙包堆垒的工事都已经拆掉了,只有一群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正在举枪向他们瞄准。 他停下车,把玻璃摇下来,对一名戴眼镜的日本军官招了招手。那人仔细地看了看车上苏联使馆的专用车牌,然后走到近前,举手向他行了个军礼。他用英语问:“请问,我现在能过桥吗?”这位日本军官的英语很好,他说:“你们现在不能。”冯九思又用手指了指后边浑身是血的杨炳新说:“领事馆附近出现了很多暴民,追着我们开枪,还把使馆的工作人员打伤了,我必须得送他去99lib.医院;苏联和日本不是刚刚签订了《日苏中立条约》吗?你不应该拦我。” 那位日本军官去打电话,冯九思突然感觉车身震动不止,回头一看,发现一辆日本坦克已经来到他的车后,而在这辆坦克后边,则是长长的一队日本军车。他再向法国桥的另一边望过去,发现法租界那边只有几名腰间挂着黑白两色警棍的安南巡捕在站岗,连个带枪的警官也没有。 这时那名日本军官跑步回来,挥手让他迅速开车过桥,而在他身后,日本军队的坦克和军车也隆隆地跟了上来。该死的,他觉得自己这会儿很像个变节分子,亲自引着日本人毁掉了他心爱的租界生活。 第十四章 在周孝存的报社大楼里安身是“百灵”的主意,她说:“日本军队进入租界后,必定会开始搜捕所有身份公开或半公开的抗日分子,咱们现在都已经没办法回家了。”冯九思对这个主意表示赞成,因为报社里有先进的通讯设备,楼也坚固,在那里与日本人交换人质,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 若是在往日,当他发现赖以存身的租界已经消失,局势前所未有地危险时,他必定会建议大家先躲藏几天再说,并且讲些革命工作不是一时一事的荒唐道理来替自己辩解。但今天他没有,甚至连想也没往这方面想,因为,如果不把周孝存立刻弄回来,不单他自己半生的清白无法洗清,中国共产党大仁大义的形象也同样无法从“吉田事件”的阴影中走出来。 在夜间,报社大楼里只有一个看门人和一个照管广播电台昂贵器材的技术人员。看门人一个劲儿地对“百灵”问:“太太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这就烧水给您沏茶。” “百灵”带着他们来到周孝存的办公室,打开两个柜子给他们看。冯九思发现周孝存确实心思细密,储备了不少的急救包、药品、衣被和食物,但没有武器。杨炳新让他先找根绳子把“狸猫”捆好,然后下楼去把装炸药的水手包和所有的雷管都拿上来。 他认为杨炳新想得很周到,如果就在这座楼前与日本人交换人质,他们必须得先把自己周密地保护起来。等他扛着水手包回到办公室时,发现“百灵”正在用热水给杨炳新清洗腰上的伤口,旁边还有个留长发的年轻人协助她。“百灵”告诉藏书网他,这是在广播电台值班的技术员,也是自己人,叫小刘。 在这种时候,多一个人帮忙是好事,他与小刘握手,却发觉这小伙子长发遮掩下的眼神很绝望,便随口问了一句:“你没事吧?”小刘客气地说:“对不起,我只是失恋了。” 失恋与今晚的战斗没有关系,他又去看杨炳新的伤口,发现刺刀是在腰间偏右的地方刺进去的,连右侧的背部也刺透了,流血不止,但好像没伤到内脏。 杨炳新似乎没把这伤口当回事,也不去管在他身边忙碌不止的“百灵”,而是正忙着从水手包里取出炸药和电池、电线等物,做了一个挺大的炸弹,插上电雷管,装好电池,并且留出两根一米多长,已经剥出铜线头的电线,然后拿了一卷黑色胶布递给冯九思说:“你下楼去把这家伙粘在汽车的油箱后边,然后把这两根电线引到前保险杠下藏好;当心这两根线头别碰到一起,一通电就爆炸。”说着话,他撕了块黑胶布把一个线头粘上了。 冯九思问:“为什么要炸车?”杨炳新叹了口气说:“这是条后路,万一被抓住,也就只有找机会引爆炸弹,跟敌人同归于尽了。” 这话说得也是。冯九思来到楼下,发觉街上很静,日本兵一定正在墙子河对面忙着占领电话局、自来水厂和银行,还没来到这一带。他刚安装好炸弹,却突然想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急忙回到楼上对众人说:“不好,这个地方不安全,日本人占领租界,必定会抢先占领广播电台,他们很快就会来的。” 小刘很机灵,忙伸手关上电灯,然后把众人带到阁楼里隐蔽起来。这时杨炳新却问:“这么说,咱们没有地方可去了?”冯九思说:“是的,现在日本人必定正在街上戒严,那辆车的苏联号牌也未必能在戒严时保护我们。”杨炳新又问:“这座楼里有什么逃跑的地道没有?” 杨炳新的这句问话让冯九思感觉很新鲜,因为此前他从来也没见到杨炳新有过害怕或退缩的时候。“百灵”和小刘都说:“没听说有地道。”于是杨炳新说:“看来这里是块绝地,大家必须得做好牺牲的准备。”众人对望了一眼,似乎对这个结论并没有人感觉出乎意料。 突然外边街上传来一阵汽车声,冯九思从阁楼的窗子爬出去朝下看,发现有两辆日本军车停在楼前,紧接着便跳下一伙日本兵冲进楼内,看门人想必是打算拦住他们,却被他们用刺刀刺死在街头。过了好一阵子,那伙儿日本兵又从楼里撤出来,在大门上贴了两张封条,并且留下两个日本兵守在门前,汽车便又风一般地去了。 他从楼顶爬回去把情况对大家讲了,“狸猫”抢先说:“你们还是投降吧。”杨炳新打了他一个耳光,吩咐冯九思把“狸猫”的嘴堵上,然后对大家说:“现在我们只能在这座楼里想办法了。” 其实,在“百灵”建议他们来这里的时候,冯九思就想到了,这座楼几乎是他们唯一的选择,因为,如果一切顺利的话,等他们换来周孝存,地下室里有印刷厂可以让他们出报纸,楼上有广播电台可以对外广播,只在这一座楼里便能完成所有揭露“吉田事件”真相的工作。然而,现在日军突然占领了租界,再要完成这些工作,难度可就太大了。更要命的是,冯九思还意识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在没得到上级的批准或指导的情况下,他们是不是有权力把“吉田事件”的真相公布出去。 于是他对杨炳新和“百灵”说:“你们得赶紧跟上级取得联系。”他们二人点点头。然后他又说:“那么,咱们现在就下楼去看看有什么可以利用的,如果情况不算太坏的话,咱们还是按照原计划,先跟日本人交换人质,同时你们想办法征求上级的意见,然后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怎么样?” “百灵”沉吟着一时没有开口,冯九思看到杨炳新跟他一样,也在耐心地等候“百灵”做出决定,因为周孝存毕竟是她丈夫,是她女儿的父亲,而且她也应该知道,周孝存一旦被送交上级领导,在审判之后多半是会被枪毙的——“吉田事件”对党组织的声誉破坏太大了,不可能放过这个元凶。这时“百灵”突然对冯九思说:“如果万一出事,你愿意帮我一个忙吗?”冯九思忙问:“帮什么忙?”“百灵”又沉吟了一会儿才说:“还是等事到临头再说吧,咱们先下去看看。” 楼里边很安静,日本兵只是守在街上,里边没留人。冯九思试着往消防队打了个电话,发现线路很正常,他又到卫生间里试了试电灯,发现电力也很正常。于是他问小刘:“如果现在广播,你能办得到吗?”小刘点点头,然后问:“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是呀,如果领导命令他们把周孝存交换回来后立刻开始对外广播,揭露“吉田事件”的真相,那么,他们肯定是逃不出去了。于是他很坦诚地对小刘说:“是的,我们很可能会牺牲在这里。”小刘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说:“被爱人抛弃之后,找连药都买好了,原打算今晚在这里自杀的,不过这样也好,为抗战而牺牲总比为情而死更有价值……” 冯九思此时没有时间听小刘述说悲惨的爱情故事,他这样做并不是因为没有同情心,而是他发觉自己终于能分清事情的轻重缓急了,况且,他的亲人还在日本人的手里,杨炳新的亲人也在日本人的手里,“百灵”的亲人同样在日本人手里,大家命运相同,就更没必要相对唏嘘了。 回到周孝存的办公室,他发现“百灵”正在摆弄那台巨大的胜利牌收音机。杨炳新受伤的腰部被用床单缠得结结实实,“狸猫”也被捆住手脚堵住嘴,放在大家都能看得到的地方。杨炳新对冯九思说:“我和‘百灵’都打过电话了,但找不到上级领导。” 这件事冯九思能理解,日本人进占租界这是一件多么大的事,他们必定会在这同时进行一番大搜捕,以免行动受到破坏。上级领导此时应该正忙于转移、安置租界中需要撤退的同志,不可能有时间守在电话旁等他们的消息。为此他又有点埋怨领导,如果去年他们没有说他是小资产阶级的“逃跑主义”,而是接受了他提出的那个危急时刻全体同志的撤离方案,此时也就用不着手忙脚乱了。但是,此时再埋怨任何人都已经晚了,因为他既联络不上领导,自己也未必能逃过这一关。 我当时可不是怕死,我现在也不怕死,我费了那么多的心思和钱财安排的撤离方案,可都是为了同志们的安全。冯九思觉得上级领导对他的不理解,已经对抗日工作造成了损失,他决定,如果自己能够活着逃出去,一定要跟领导把这个道理讲清楚——为自身安全做好周密安排绝不是怕死,尽管那看起来很像是怕死。 这时,守在收音机旁的“百灵”说:“全美广播公司、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和英国的BBC都没有日本对美国或英国宣战的消息,广播里仍然是欧战的新闻,也有播送音乐和广播剧的。” 见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虽然早就认为租界总有一天会被日本人强占的,但他也很难相信日本人有能力同时对中国和英国作战,更别说对美国开战了,但是,他们为什么又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占领了英法租界呢?如果不开战就没有这个道理呀! 没有外界的确切消息,没有上级领导的指示,冯九思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擅自做主把“吉田事件”的真相播出去。他让“百灵”把收音机的波长定在全美广播公司的二十四小时新闻节目上,然后他们三个人开了个小会,但是,很难商量出结果。 就在这个时候,广播中原有的节目突然中断了,紧接着便传来一位男播音员愤怒的声音——日本人不宣而战,在东部时间十二月七日,偷袭了夏威夷瓦胡岛上的美国海军基地珍珠港。 “百灵”叹息道:“日本人果然对美国动手了,但我从我丈夫那里偷来的情报没能给领导帮上忙,一定会有许多同志来不及撤退,被日本人抓住,我真是该死,对不住他们。” 杨炳新却说:“领导再三叮嘱我,让我不要自作主张,但是,现在情况特殊,我们必须得自己做出决定。”他望着其他两个人说:“我们不要受外界干扰,还是按照原来的想法,接着干吧。” “百灵”也叹了口气说:“如果不能揭露‘吉田事件’的真相,我们就算是活着逃出去也没有意义。” 冯九思说:“但我们必须得做好战斗准备,现在没有了英租界当局的保护,日本人不会老实地跟咱们交换人质,他们必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冲进来抓住我们。”但他心中想的却是,连对蓝小姐说一句“I loveyou”的机会都没有,就简单地死在这里,真是让人不甘心。 接下来他们几个人分头动手,小刘到楼上广播电台去给机器预热,做好随时播音的准备;杨炳新和“百灵”这两个伤员开始制作炸弹,打算从楼下大门一直布置到三楼的广播电台。 冯九思则从各房间里搜罗来好几部电话,在二楼周孝存的办公室里串联了三部。他这样做是想把周孝存的办公室作为换人的行动指挥部,然后打电话给小仓先生,请他帮忙联系他的学生,安排交换人质的事。不过,他并不想单独一个人面对小仓,因为他与小仓的关系毕竟是件敏惑的事,所以,他与小仓的通话如果是由他们三个人同时接听,无论今天的行动成功与否,他在领导面前就都能讲得清楚了——这是他从“吉田事件”中学的乖。 另外他也知道,在“吉田事件”中他之所以受到了那么多的牵连,关键就在于他不信任同志,没有把自己真实的行动与意图都讲给他们听,以至于造成了误解。你这小子必须得学会信任同志,他对自己暗道。 紧接着他又在二楼和三楼利用两条不同的电话线串联了几部电话,这样他们就可以在阻止日本人进攻时相互联系了。他相信,日本人是绝不会轻易跟他们换人的,他们必定会在换人之前做出各种各样的尝试。这就像他们在做生意的时候,或是在做其他任何事情的时候一样,都会想尽办法占便宜,只有当他们所有占便宜的尝试都失败之后,当他们发觉不得不用正派的手段来对待对方的时候,他们的态度才会发生巨大的转变,变得老实、可怜,甚至讨好、可爱。这是他在租界生活中积累了多年的经验,此时终于派上了用场。 他看了看手表,发觉已经是凌晨四点多钟了,杨炳新和“百灵”也互相扶持回到周孝存的办公室。他们俩的伤都很重,却能楼上楼下地来回奔跑,布置了几十颗炸弹,这让冯九思由衷地感到钦佩,特别是他们对党的事业的敬业之心,更让他感动。 杨炳新让面色苍白的“百灵”坐在椅子上休息,他自己却又带着冯九思和小刘在楼上楼下走了一圈,给他们指明炸弹安置的地点和引爆方法。冯九思发现,杨炳新居然像个艺术家一样,在安置炸弹的方法上充满了想象力和创造力。例如他设在大门门楣上的那颗炸弹,引线被拉下来系在里边的门把手上,如果自己人想出门,只要解开门把手上的活扣即可,而不知情的人如果想进门,在推门之后就必定会引爆那颗炸弹;同样,杨炳新也给房中其他“拉弦儿的”炸弹都做了自己人可以避免的小机关。至于电雷管引爆的炸弹就更巧妙了,例如在通向二楼的楼梯上,杨炳新在接连三级台阶上都用粉笔做了明显的标记,任何人见比都不能不起疑,但日本人个子矮腿短,无法一次跨过三级台阶,他们要想不碰这些台阶上到二楼,就必须得拉住墙上电话线配电盒的把手,借力迈步跨上去,然而,配电盒的把手已经被杨炳新改造成一个开关,日本人只要拉住这个把手,就会接通电流,引爆藏在门厅边上的信箱里和收发人员的办公桌里的两颗炸弹,那时候,聚在门厅里等待上楼的日本兵必定难逃此劫…… 等他们再回到周孝存的办公室,杨炳新从衣袋里掏出那盒日本香烟,敬了冯九思一根,自己也点上一根,然后说:“你看见那些用导火索引爆的炸弹了吗?雷管和拉发导火索不够用的,只能将就着用燃烧导火索,到时候你得准备好火柴。”冯九思深吸一口味道很像是臭咸鱼的日本香烟说:“我平时不吸烟,哪来的火柴?”杨炳新又说:“要是有小孩过年放鞭炮用的‘鞭杆子香’就好了,那东西又粗又长,能烧很长时间。”“百灵”听到这话,便到周孝存的办公桌上拿来雪茄烟盒
,给他们一人两根大雪茄说:“这东西也能烧很长时间。” 这时杨炳新又问他们三人:“你们看看还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吗?”冯九思说:“如果还有剩下的炸弹,你最好给我一颗。”“百灵”也说:“你也给我一颗。”杨炳新从挎包里取出两颗拉发导火索引爆的投掷炸弹递给他们,同时郑重地命令道:“别太拼命了,咱们得先完成任务。” 现在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杨炳新让小刘用被子把办公室的窗子封得严严实实,这才打开电灯,对冯九思说:“天很快就要亮了,咱们开始吧。” 其实,冯九思在这个时候却另有想法,只是这个想法无法拿出来跟杨炳新和“百灵”商量,因为具体的做法太过冒险。他知道,在交换人质的问题上他们处在非常不利的地位,他们手里只有“狸猫”这一个人质,而对方手里却有三个人。另外,他相信日本人一定还不知道周孝存便是制造“吉田事件”的幕后主使,所以,他绝不能出现任何疏漏引动日本人的疑心。 他打通了小仓的电话,小仓的声音很清醒,而且背景中也能听到全美广播公司播音员的声音。看起来,今天夜里不会有日本人在睡觉,因为他们正在创造历史,或是走向灾难。小仓用英语问:“您怎么这么晚才来电话,我一直在担心您。”冯九思用汉语说:“谢谢您的关心,您为我做的所有预测都应验了,我是来向您道谢的。”小仓也用汉语说:“我预测的都是灾祸,应验了可不是什么好事,您现在在哪,我派人去接您。”冯九思说:“我有件事想请您帮个忙。”小仓说:“您有事尽管开口。” 冯九思望了一眼同时在听电话的“百灵”和杨炳新,然后说:“您的学生抓住了三个人,都是我们的人,我想请您帮我跟您的学生取得联系,我要跟他们交换人质。”随后他便将报社大楼的地址与交换方式跟小仓讲了,并且告诉小仓,他想用“狸猫”交换蓝小姐和大福妈两个女人……见杨炳新和“百灵”都在用愤怒的眼神望着他,他连忙做手势让他们安静,然后对小仓说:“蓝小姐是我的未婚妻,我总不能看着她死吧……” 对付日本人,在弱势情况下战胜他们的唯一办法,就是让他们误以为自己占尽了优势。不过他也清楚地知道,这样做很可能是一种不负责任的冒险,失败的几率并不比直接提出交换周孝存小。他选择这样做的目的是因为,如果他们三个人商量之后做出这个决定,换人失败便会成为他们三个人的错误;但如果这件事是由他一个人自作主张,失败了也不过是由他独自承担后果。他觉得,反正自己已经被领导误解了很长时间,只要能把“吉田事件”的真相揭露出来,再被多误解一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杨炳新和“百灵”却都是高洁之士,被同志误解对他们是很严重的问题,甚至可能会要了他们的命。 这时小仓说:“您未婚妻的事真让人遗憾,不过这个忙我倒是帮得上,因为被抓的那三个人现在都在我家里,我的学生们很孝顺,说是等我问完了话之后才会枪毙他们……” 听到这话,冯九思把目光转向杨炳新和“百灵”,发现他们也同样感到吃惊。冯九思忙问:“您说的是?”小仓说:“我早就吩咐道我的学生们,让他们抓住人之后不要送到宪兵队,而是直接送到我家里来,因为我确实很想见一见制造‘吉田事件’的这些凶手,特别是其中的一位多年前就有过一面之缘的‘林友’。” “‘林友’?该死的,这是怎么回事?”冯九思突然发现,小仓的语气中有一种不祥的东西,而这种不祥却意味着他很可能已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骗局,现在骗局马上就要揭开,他所有的损失和屈辱都将随着小仓的话语而变为现实。在这一刻,他甚至想把听筒放下,在自己身上拧一把,看看发生的事是不是真的。然而,“百灵”和杨炳新都在望着他,他不能失态,便轻咳了两声,故作镇定地问:“您是说周先生吧,你们是很老的朋友吗?” 小仓笑道:“我与周先生真正结识也不过三个多月的时间,我的学生暗杀他的手下,只是为了给你制造烟幕,好让他帮助你引出那位‘林友’,也就是‘吉田事件’的幕后黑手,杀害无辜日本侨民的真凶——周太太;你别那么吃惊,其实我真的很笨,直到昨天才弄清楚,原来周太太就是当年吉田太太的那位神秘的‘林友’。” “您说什么?”冯九思越发感到吃惊了,望着“百灵”说,“您说周太太当年跟吉田次郎的太太相识?”小仓笑道:“恐怕不仅仅是相识这么简单。”冯九思问:“但她又怎么会成了‘吉田事件’的真凶呢?”小仓说:“这位周太太真是位阴险的人物,两年前她伪装成穷苦的信徒,混进日本佛教会在天津的寺院,把老住持迷得甚至想娶她续弦。吉田太太很愚蠢,把周太太当成一个虔诚而又贫穷的佛教徒,没查问过她的任何底细,也不知道她真实的姓名、住址,便把她引为密友。这位蠢笨到家的吉田太太甚至把周太太请到自己家里,给吃喝,给衣物,却没想到周太太是来刺探她丈夫的行动规律的。我想,吉田太太一定是告诉了周太太有关自己丈夫的一切,所以他们全家才会被炸弹袭击。” 冯九思用目光询问“百灵”,“百灵”点点头。只听小仓接着说:“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我到周先生家中去过丙次,却从来没见到她,原来她在躲避所有的日本人,否则,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她就算化成了灰,我也认得她’。” 冯九思问:“你见过周太太?”小仓说:“两年前匆匆见过一面,她是最险恶的凶手,但我的调查却走错了方向,一直以为她是个穷人,根本没想到她会住在租界的富人区;幸亏有你和‘狸猫’帮忙,我才发现了她的真面目。” 该死的,冯九思觉得此刻他的脑袋比笆斗还要大,但他必须得继续这场谈话,于是他问:“那么你想怎么样?”小仓大笑道:“那还有什么可说的,要交换人质,你只能用周太太,也就是用你们的‘百灵’来交换蓝小姐。”听到这话,冯九思吓了一跳。该死的,他怎么知道周太太就是“百灵”?一定是“狸猫”昨天告诉他的。于是他忙问:“这是谁的决定?” 小仓又是一阵得意的大笑,然后道:“当然是我的决定了,对不起我欺骗了你,一直没对你说实话,其实我这次回到天津,不单要弄清事实真相,更重要的是为死去的人报仇,杀掉所有参与制造‘吉田事件’的凶手,所以,周太太是关键人物,你只能用她来交换。” 就在这个时候,楼下传来一阵汽车刹车的声音,紧接着小刘冲进门来叫道:“小日本儿来了,满满两汽车。” 小仓一定也在电话里听到了小刘的话,便对冯九思道:“他们到了吗?现在局势对你更不利呀,你还没想通吗?” 冯九思此刻仍然沉浸在被欺骗的恼怒与混乱之中,不由自主地连声叫道:“你骗了我,你骗了我……”小仓却平静地说:“难道你没欺骗我吗,‘戴胜’同志?‘吉田事件’是你资助的,我的情报没错吧?你出钱给你的同伙买炸药、租房子,却没想到你用来付房租的支票会暴露你吧?所以,你也是杀害日本侨民的凶手;三个月前我就知道你是同谋,只是,我需要利用你的侦探才能和组织关系,引领我找到‘吉田事件’的其他参与者,特别是‘百灵’,所以才转弯抹角地先结识周先生,再通过他结识你,并且给你的侦查工作提供帮助。但我万万没想到,‘百灵’居然会是周孝存的太太。” 这时,站在窗口张望的小刘又对他们叫道:“日本人已经包围了大楼……” 小仓又道:“他们已经完成包围了吗?你们还是投降吧。” 冯九思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挣扎着说:“‘狸猫’还在我的手里,你不想要他回去吗?”小仓又是一阵大笑起来道:“知道我为什么会费尽心力把他从张家口找回来吗?因为‘狸猫’是‘吉田事件’最直接的凶手,是他引爆的炸弹;我原本打算让这个杀人狂先替我一个一个地杀掉你们这伙暴徒,然后再亲手凌迟了他,不过,照眼下的情形看,由你替我杀了他也不错,因为,他毕竟是你们党组织的叛徒。要说有什么遗憾,不,没有遗憾,你快动手吧。” 冯九思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错,“狸猫”根本就不是一个值得交换的筹码,这一点小仓早已计算得清清楚楚,所以才安稳地守在家里,等着他自己来暴露他们的藏身之处。现在他手里一无所有,却还让所有的同志都陷入日军的包围之中99lib?,是的,所有参与“吉田事件”的同志目前都处在极度的危险之中,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他的自命不凡。 不过,在这个时候他还是想到了一个办法,但随即他又否定了这个办法,这是因为,虽然他可以说出“狸猫”掌握着操纵“吉田事件”的幕后人物的姓名,他仍然具有交换价值,但是,这个秘密却只能引起小仓更深刻的怀疑,说不定就把关键人物周孝存给牵扯进来。唉,自己真是个笨蛋。 小仓像是能猜透他的心思,在电话中用温柔的口吻劝解道:“你也不必太过懊丧,其实你手里有着很好的筹码,只不过你不想利用罢了。” “我还能有什么筹码?”冯九思的愤怒其实都是冲着他自己。 小仓志得意满地笑道:“我现在就把人带过去,等我到了报社,咱们再详谈吧。” 听到这话,杨炳新和“百灵”都放下了听筒,也就在这个时候,小仓突然改用英语对他说:“还有一件事,真是对不起,我一直在瞒着您,其实,所有关于我已经死亡的消息都是假象,都是我布置的‘疑阵’,真实的情况是,我痛苦地活了下来,因为我要报复——我就是那个你们千方百计想要杀死的吉田次郎……” 冯九思猛地挂断电话,只感觉眼里发干,口中发苦,呆呆地望着杨炳新和“百灵”,心中想到的却是自杀。 你真的该死!天底下再也没有比你更愚蠢的蠢货了!就算是把你放到傻瓜世界里,你也是那个最大的傻瓜,因为普通的傻瓜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傻,而不会认为自己比聪明人还聪明。冯九思心中痛苦至极,因为他清楚地意识到,他刚刚犯了大错,不,是自从与那个用满头满脸的伤疤伪装起来的吉田次郎相识之初,他就铸成了大185错。 要不要将小仓就是吉田次郎的消息告诉杨炳新和“百灵”?冯九思还在犹豫。不想,“百灵”却先开口了,她说:“对方想让我去交换,那我就去吧,但你一定要让他们把我丈夫放回来。” 冯九思摇头道:“‘治一经损一经’可不是买卖,我哪能让自己的同志受伤害,要换也应该是拿我这个蠢货去跟他们交换……”他举手止住了杨炳新和“百灵”要说的话,接着道:“真正的罪人其实是我,是我上了人家的当,这才让你们陷入如此的绝境,这是因为,小仓其实就是吉田次郎本人,他刚刚对我承认了……” 讲出真情,让冯九思的心中轻松了一些,因为,这至少不会让他以一个欺骗了同志却又被敌人欺骗的蠢货的身份去面对牺牲。他对同志是坦诚的,他认为,至少在这一点上,他做到了知错必改。 不过,杨炳新和“百灵”可真是品德高尚的好同志,他们异口同声地说:“那家伙的脸上全是伤疤,我们所有人都没认出他来,你就别责怪自己了……”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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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九思从二楼的窗子望下去,发现吉田次郎乘坐的黑色轿车就停在那辆苏联小汽车前边,与他同乘的是蓝小姐,周孝存和大福妈坐在护送的卡车上。 大福妈的棉衣被留在三号仓库里,她一定很冷,但远远望去,却在她身上看不到一点畏缩。到了关键时刻,往往是穷人最有勇气,因为他们没有太多的牵挂,冯九思心中发着感慨,开始移步下楼。 刚才他已经与杨炳新和“百灵”商量过了,不能就这么听凭吉田次郎的摆布,他们应该让局面有所变化,给对方以出其不意。但是,杨炳新和“百灵”却不同意他去冒险,“百灵”说:“背信弃义是日本人的惯技,现在吉田次郎已经骗了你一次,自然也就可以骗你第二次。”但他却认为,虽然被欺骗是他的愚蠢,但这并不意味着事情已经不可为了,毕竟他们还有这座大楼可以防守,有广播电台可以利用,所以,无论如何他得试一试,即使不成功,也无非是大家一起死,不会有更坏的结果了。 杨炳新在大楼里布置的炸弹很复杂,他小心地避开各种引爆装置来到楼下,推开大门一看,发现一名日本军官正在狠抽门前哨兵的嘴巴。一见他出来,包围大楼的日本兵全都举枪瞄准。他伸出双手,示意手中没有武器,然后仿佛饭后闲游一般,故意迈着施施然的步子,踱到吉田次郎近前。他相信吉田次郎不会杀他或抓他,因为这样做没有意义,在所有人当中,他是最没有用处的一个,既没有情报价值,想必用他也要挟不了什么人。于是他说:“吉田先生,有什么事还是当面谈为好。”同时他也看到,蓝小姐和周孝存身上都多少带了些伤,显然没少吃苦。 吉田次郎必定是没想到他会如此大胆,不由得也吃了一惊,嘴张得大大的,满是疤痕的脸上居然也显露出表情。他说:“我没想到你有这种勇气,居然敢一个人出来。”冯九思说:“我可不是那种爱冒险的人,其实我胆小得很,但是,我这会儿一点也不怕,因为,如果你杀了我,你也活不成,不信你看……”他用手指向楼上,给吉田次郎看二楼和三楼上打开的许多扇窗子。这是他故布疑阵,希望吉田次郎像司马懿那样疑心甚重,以为楼里埋伏了无数刀兵。 吉田次郎点头道:“我猜得不错,你果然有援兵,要不怎么会故意暴露你们藏身的地点,不过,现在英租界已经被我们占领了,就算是你有再多的援兵也没用。” 冯九思说:“那咱们就走着瞧,我已经准备好等你来攻了,‘请上城来听我抚琴’……”他口中哼着《空城计》的唱词,转身便往回走。吉田次郎在他身后问:“你不换人啦?”冯九思停住脚步,假装想了想,然后说:“你根本就没打算跟我换人,其实我也没打算跟你换,我想的只是见你最后一面,好当面告诉你一声,你把自己的身份坦白得太早了。” 然后他又对蓝小姐说:“亲爱的,你不用担心,我马上就来救你。”说完他头也没回,径直向楼里走去。他知道,自己的这番话对鲁莽的蠢人毫无作用,但对吉田次郎这种心思细密,一辈子都在阴谋诡计中打滚的人来说,便是令人心痒难挠的谜语。况且,如果不经过一番较量,让吉田次郎觉得无计可施,他绝不会老老实实地跟他换人,所以,必须得让吉田次郎尝试一下,等进攻失败之后,他的想法一定会变。 冯九思知道自己这又是在冒险,因为他不知道杨藏书网炳新的炸弹是否能抵挡得住如狼似虎的日本兵,但这个时候他已经山穷水尽,再不棋行险招,怕是更无能为力了。这时吉田次郎在他身后道:“冯先生你太自信了,对不起,那我可就要让士兵们进攻啦。”冯九思没理会他,而是关上大门,系好门楣上的那颗炸弹的引线,然后迅速来到二楼,拿起放在走廊里的一部电话和一部起爆器,拖着长长的电线跑到二楼临近大门的一个窗口,对着电话说:“我是冯九思,已经进入战斗位置。” 杨炳新在电话中说:“我是杨炳新,注意观察敌人的动向,按原计划,门厅里的炸掸爆炸后,由小刘投弹,你不要暴露自己的位置。” 冯九思答应了一声,便贴近窗口向外观察。他看到,有二十多名日本兵正端着枪走进大楼,脚下的皮鞋踏得水泥地面咔咔作晌。 “他们已经进来啦。”他对电话听筒说道。杨炳新在电话中说:“你现在起爆。”于是,他将起爆手柄压下去一转,只听楼下轰的一声,震得墙体咯咯作响。他引爆的是藏在楼梯的第一级台阶边的炸弹。在这级台阶上,杨炳新用粉笔画了个大大的记号,他说他的目的就是不管日本兵是不是踩踏了这级台阶,在他们进门之后他都要在他们望着粉笔记号犹豫的时候把它引爆,只有这样,他在楼里用各种粉笔记号布下的疑阵才会起作用。 紧接着,楼下又传来一阵爆炸声,这应该是门楣上的那颗炸弹爆炸了。杨炳新在这颗炸弹上用的是延时起爆装置,原因是台阶下的炸弹爆炸后,日本兵必定会不由自主地向大门口退去,这时刚好门楣上的那颗炸弹爆炸,能够对敌人造成最大的杀伤。他向窗外望去,发现没被炸倒的日本兵跌跌撞撞地退了出去,身上的军服全都被爆炸的气浪撕掉了,一个个半裸着身子,狼狈不堪。就在这时,小刘从三楼又抛下两颗炸弹,将这些光着身子的日本兵炸倒了一片。 然而,日本兵很顽强,他们又派了一小队士兵攻进楼内。冯九思急忙转移到二楼的走廊里,他看到杨炳新也从另一边跑过来,埋伏在楼梯口的另一侧,而小刘也从三楼下来,守在楼梯的转角处。 这次日本兵学乖了,他们前进得很慢,刚上楼梯却又停了下来,想必是发现了那三级全都画了记号的台阶,正在犹豫。 不好,日本兵从下边投上来几颗手榴弹。他和杨炳新慌忙躲进走廊两侧的房间,手榴弹接二连三地爆炸,冯九思浑身上下摸了摸,还好没受伤。他爬起来刚回到原来的位置,楼下便传来两声巨响,震得他跌倒在地。这应该是日本兵中了杨炳新的圈套,他们果然是想拉着电话线配电箱的把手越过那三级台阶,却引爆了门厅里的两颗装药充足的炸弹。 炸弹爆炸后形成的浓烟和毒气弥漫在走廊里,呛得冯九思连声咳嗽。他想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却发现身边还有两个衣衫破烂的日本兵也想爬起来。这应该是试探着上楼梯的那两个家伙,被爆炸的气浪冲到了二楼。然而,他手里没有武器,刚刚想到杨炳新给他的那颗炸弹,却发现一名日本兵已经清醒过来,正在伸手去摸他的步枪。冯九思知道这是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便猛地扑上去,把这家伙扑倒在地。不想,这个该死的日本兵很有力气,一翻身就将他压在身下,他也在腰上用力,想翻到日本兵身上去,却不行,这家伙力气太大,骑在他的胸口上,手卡着他的脖子,让他喘不上气。 这就要死了吗?他妈的也太不值了。他猛击日本兵的手腕,想挣脱出来,却不能,只将日本兵的手撞得移动了一下。有这机会也是好的,他一口咬在日本兵的手腕上,两腮用力,希望能咬断对方手腕上的动脉。日本兵吃疼,只好松开他的脖子,却又在他的腮上狠狠地打了一拳,让他腮上的肉都挤到嘴里,不得不松口。就在日本兵再次将手卡在他的脖子上时,突然这家伙的手上失去了力量,身子一软,瘫在了他身上。 推开身上的日本兵一看,他发现,原来是杨炳新手握步枪,在日本兵的身上刺了一刀,救了他一命。“谢谢。”他喉中咳嗽不止,但还是习惯性地向杨炳新道谢。杨炳新却说:“别赖在地上不起来,趁着烟还没散,赶紧跟着我下去收集武器弹药。” “哈,这下好了,小日本儿给送枪来了。”小刘显得很快活,声音中全然没有了方才那种打算为情自杀的颓丧之气。 把东西收拾上来一看,他发现弹药很多,但爆炸让多数步枪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杨炳新说:“这些都是废物,没一支能用的,你得给我争取点时间好修枪。” 冯九思实在想象不出杨炳新能有什么办法在这个时候修理枪支,他知道自己是个又懒又笨的人,连个电灯开关也不会修,自然无从猜测杨炳新的技术,但他却相信杨炳新说的一定是实话,他一定能做到。于是他说:“我再去跟吉田次郎谈谈,看看能争取多长时间。” 走回到二楼的窗口,他心中想的却是,自己以往一定是错过了许多美好的事物,例如现在这种开阔愉悦的好心情——能充分信任自己的同志可真好啊! 从窗口望出去,他看到门外又来了几辆军车,上边满载着日本兵。看来,这场小小的战斗一定是把日本人给激怒了,因为英国军队去年就被迫撤出了租界,他们进占英租界不会遇到任何抵抗。于是他用英语朝外边喊话,因为他知道日本人的受教育程度较高,担任小队长一级职务的军官多半都是中学毕业生。 正在外边整队的日本兵停住了,抬头朝他的这个方向望过来。他又高声叫吉田次郎。吉田次郎越过人群走上前来,于是他说:“怎么样,别让你的人白送死啦,咱们谈谈吧。” 吉田次郎黑着脸用汉语说:“我上了你的当啦,没想到你准备了炸弹。”冯九思说:“咱们是‘半斤对八两’,都是自作聪明的傻瓜,谁也别埋怨谁啦,还是想点别的办法吧。”吉田次郎问:“想什么办法?”冯九思说:“谈谈哪,你请进来吧,我保证你的安全……” 这时,在他身后正忙着修枪的杨炳新却焦躁道:“你不能让他进来,他会看清楚怎么躲开炸弹……” 冯九思没理会杨炳新的话,而是接着对吉田次郎:“你请上来吧,我这儿有周先生的吕宋雪茄烟,上等货,香得很,让周太太替咱们沏壶茶,咱们边吸烟边喝茶,要是有兴致不妨再下盘棋……” 吉田次郎却说:“你把话题扯得太远啦,还是把周太太交出来吧,我保证让你们死得痛痛快快,一点也不受罪。” 冯九思说:“这件事就如同一笔生意,是事关生死的生意,可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谈得清楚的,再者说,时间耗得太长了,说不定你的上司赶过来,那时可就由不得你做主啦!” 他很高兴看到吉田次郎没有回话,心中暗道,我就知道你这老小子正在担心此事,怕失去了对局面的控制权,此是大机会,不能不利用。于是他又道:“这样吧,既然你不肯进来,那就让我下去吧,还是谈谈比较好,动武太粗鲁了。”然后他从窗子里探出身子,用英语对大片的日本兵说:“你们都给我听着,我这就从楼里出来,不许开枪。” 他急忙回到周孝存的办公室,抓了两根雪茄烟就往外跑,不想“百灵”却将他拉住说:“不行,还是让我去跟他们换人吧。”他推开“百灵”的手说:“要是让你去换人,我还有脸去见领导吗?” 走出大门,他发现楼下的死尸已经全都被移开了,只见满地的血,还有散落的破碎肢体。于是他便明白了,自己绝不能心存幻想,到了这个时候,就算是他能说动吉田次郎,这家伙也必定没有权力把他们给放了——杨炳新布置炸弹的手法太过巧妙,被炸死的日本兵实在是太多了。 “好啦,我来啦!”他依旧是抖着双手,示意手中只有两根雪茄烟,然后故作悠闲,一屁股坐在苏制汽车的机器盖上,脚蹬保险杠,一边吸烟,一边跟吉田次郎谈话,同时心中在想,如果他想现在就捉住我,我也只好引爆汽车下的那颗炸弹,跟这老家伙同归于尽了。唉,跟他一起死,让这个比自己多活了二三十年的老家伙占便宜了。 吉田次郎说:“我其实很喜欢你,所以,我决定原谅你,等这件事解决之后,我会让你带着蓝小姐远走高飞的,当然了,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跟我一起工作,薪水不成问题。”说着话,他向蓝小姐招了招手,用枪指着蓝小姐的日本兵便放她过来。吉田次郎接着说:“你看,多么美丽的女人,你难道真的忍心让她死在这儿?我跟你说,所谓‘主义’的事,还有理想什么的,都是虚幻的东西,只有钱和女人才是最真实可靠的,你好好想一想,可别犯糊涂。” 冯九思拉着蓝小姐的手,让她倚在自己身边,伸手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温柔地说:“我一直都待你不好,又让你跟着遭这份罪,实在对不起。”蓝小姐没有讲话。他又说:“你不用害怕,我会想办法解决这件事的,咱们往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哪。” 蓝小姐踮起脚尖,先是温柔地在他的唇上深深一吻,然后抡圆了胳膊给了他一个大嘴巴,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又回到大福妈身边。 唉,女人哪,你的情感如此复杂微妙,动人心魄,让我怎能舍得。冯九思心中感叹,转过头来对吉田次郎说:“谁又能知道女人的心,你能吗?哈哈,我是不能,尽管如此,我还是爱她。”吉田次郎说:“那你就投降吧,回去劝说里边的人也投降,然后你就可以带着蓝小姐去过小日子了。” 冯九思熄掉雪茄烟,一字一句地说:“投降是不可能的,咱们还是换人吧。” 吉田次郎的表情好像是正在瞧着一个“吹牛”的人,他说:“你的炸弹已经用得差不多了,现在还有资格跟我讲条件吗?还是投降吧!” 冯九思扔掉雪茄烟,拍了拍沾在手上的烟草末说:“我认为我很有讲条件的资格,我现在还会回到楼里去,如果你想说服我,就得拿出点真东西来,让我看看自己是不是已经‘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他转身就往回走,这时吉田次郎在他身后道:“拿周太太换蓝小姐对你可是最好的结果。” 他脚下没停,头也不回地说:“我还是那个主意,拿‘狸猫’换他们三个人。” 吉田次郎说:“你就做梦吧,居然又提高了价码,‘狸猫’一点用处也没有,你还是把周太太送出来,我把这两个女人都给你。” 冯九思没接吉田次郎这个话头,但他也不能主动提出来换周孝存,因为周孝存是“吉田事件”真相大白的唯一希望,绝不能让吉田次郎对他起疑。这时吉田次郎又在他身后叫道:“冯先生,再固执你就要害人啦。” 他已经走到了楼门口,听到这话又不由自主地转过身来,因为他这几天已经害了太多的人,不能再害别人了。这时他看到,吉田次郎将大福妈拉了过来,掏出手枪指着她的头说:“冯先生,我的家人全被你们炸死了,我原本应该把你们每一个人都赶尽杀绝,把你们的家人也斩草除根,但是我不打算这么做,我现在做的就如同《地狱变》一样,只是简单的惩罚,当然了,惩罚的同时我也要完成我的工作。” 泻九思连忙问:“什么工作?”吉田次郎说:“下一轮进攻时,你们所有人都得死,所以,我也就不瞒你了,实话告诉你,我要的是周太太掌握的情报。”冯九思说:“那些情报你问周孝存不就得啦?”但刚讲完这句话他便恨不得打自己的嘴,因为这个主意会让他断绝了换周孝存的机会。不想吉田次郎却说:“周先生把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我要的是周太太掌握的东西。”冯九思问:“你要知道什么东西?”吉田次郎说:“跟共产党有关的东西。” 这可不是好事,但冯九思还是说:“那你何必找她,问我不就得啦?”吉田次郎却嘲笑道:“你能知道什么,你的上司根本就不信任你。” 这家伙知道的东西可真多,但冯九思已经来不及考虑组织内部存在什么漏洞的问题,只能认为这是“狸猫”透露给他的,于是他坚定地回绝道:“周太太的事你就别想啦……” 啪的一声枪响,大福妈应声倒地,鲜血和脑浆喷溅得到处都是。吉田次郎收起手枪,恶狠狠道:“我不能让你再这么拖延时间了,因为我根本就说服不了华北司令部的那些笨蛋,所以,再过几个小时,租界的边界说不定就会重新开放,没有周太太去指认,你们的‘中央领导’就都会逃出去。” 原来这个老小子想的是利用周太太指认中共党组织在天津的重要领导,这下子可麻烦了。冯九思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就在这个时候,杨炳新在楼上发话了,他说:“让我跟你换人。” 吉田次郎对着楼上高声道:“杨先生,杀了你太太对不住啦,但是,你才能认识几个组织内部的人?你认识共产党在天津的最高领导吗?你认识共产党的中央领导吗?不认得吧?但我们知道你们的‘百灵’认得,她可是个重要的共产党员,上海时期的老资格了,所以,你还是把她放出来吧,要不你就投降,我给你另娶一位漂亮的朝鲜太太,补偿你的损失……” 冯九思担心杨炳新一时冲动做出莽撞事来,便急忙抢过话头说:“不必了,我们不会听你的,就算是我亲手杀了周太太,也不会把她换给你,还是放马过来吧……” 就在他即将走进大楼的时候,吉田次郎突然在他身后大叫道:“好啦,你赢啦。”冯九思停住脚步,但故意没有转身。吉田次郎接着道:“只要你交出周太太,我就放你们所有人离开,还给你们留出逃跑的时间——我保证,十天之内绝不追杀你们,否则天诛地灭。” 冯九思知道这对他是绝大的诱惑,他不想死,也不想让蓝小姐死。如果只牺牲周太太一个人而救下所有的人,应该是一笔划算的买卖。然而,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既然吉田次郎如此看重周太太,就说明她真的认识天津所有重要的领导人。他可不能把赌注押在周太太能够经受酷刑,宁死不屈上,更不能为了自己活命,出卖同志。 他回到楼上,紧紧抱住杨炳新,眼中流下泪来。他能够想象得到杨炳新眼看着大福妈被杀会有多么痛苦,但杨炳新居然克制住自己,顾全大局,没有向吉田次郎开枪或是丢炸弹,真是让人钦佩。 自己的同志都知道以大局为重,都知道先人后己,只有他时时忘不了自己的那点私利,舍不得这条愚蠢的性命,不肯放弃可能会有的好日子,为此,他感到很羞愧。 然而,比羞愧更让他感到难受的,是他从心底开始埋怨起领导来。难怪吉田次郎这么看重“百灵”,原来他是冲着上级党组织来的,这一次领导真的失算了。 他这样想是因为,自从去年得知日本与德国签订了军事经济同盟条约之后,他便认为他们很有可能在某一天会失去租界的安全保障,于是便主动设计了一个细致周到的撤退计划上报给领导,不想却被领导否决了。 但是,在这件事上他认为自己做得没错,不论英国与日本的关系如何,既然有很多的同志在租界里公开或半公开地从事抗日工作,就应该为这些同志有一天可能需要的撤退提前做好安排。他认为,虽然现在日本人只是偶尔在租界中刺杀少数几名同志,但是,如果英国一旦与日本交恶,日本人占领租界可以不费吹灰之力。 该死的,如果领导早些接受他的建议,并且与那些他已经事先花大价钱打点好的帮会和走私团伙建立起联系,事到临头也就不会措手不及了。他不知道中共在租界里具体有多少同志,他相信不会在少数,如今吉田次郎只想抓住“百灵”指认重要领导,便说明他们已经掌握了多数下级同志的情报,说不定此时正在分头抓人哪。 唉,在这个时候他又能怎么办?即使想帮忙也帮不上了。为此他很不满意当时那位领导一味推崇勇敢的作风,认为他缺乏对不利局面未雨绸缪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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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福妈的死让杨炳新的心里仿佛被刺出血来,又像是遭到大锤重击。这个可怜的女人,卷入了这场跟她没有半点干系的事件,最后死在他面前,而他又什么也不能做,这太让人痛苦了。因为他知道,如果他开枪打死吉田次郎为大福妈报仇,便不可能再有交换人质,“吉田事件”的真相也就再没有机会公之于众了。 冯九思感情激动他也能理解,这位花花公子式的革命者如今终于长大了,终于能够像个男子汉一样行事,也能够像个男子汉一样理解自己的处境。于是他轻拍紧紧拥抱他的冯九思的后背说:“你别责怪自己,这不是你的错。”最后他不得不厉声命令:“别哭啦!日本兵马上就会进攻。” 一楼的门厅已经被炸得不成样子,大门也炸飞了,在这个地方他们很难防守,但杨炳新还是想出办法,和冯九思一起抬来一只巨大的文件柜堵在楼梯上,然后在文件柜里安装了一枚松发引爆的炸弹。但没等他安装其他炸弹,日本兵便已经进了门厅。 他向敌人连开数枪,日本兵又退了出去。方才他99lib?东拼西凑只修好了一支步枪,便将装投掷炸弹的挎包交给冯九思,然后他们每人点上一根粗大的雪茄烟咬在齿间,准备点燃那些用燃烧导火索引爆的炸弹。 这时小刘也凑了上来,同样点上一根雪茄烟,但杨炳新不能让他待在二楼,因为他是关键人物,如果他牺牲了,就算是他们将周孝存换回来,也没办法播音了。 这一次日本兵学乖巧了,他们先是用机枪开道,把杨炳新压制得抬不起头来,然后便雨点般地向堵住楼梯的文件柜投掷手榴弹。接二连三的爆炸,终于将文件柜中的炸弹引爆了,把钢筋水泥的楼梯炸得七零八落。就在四处飞进的水泥碎块还没有完全落下的时候,杨炳新从隐蔽的地方飞快地爬出来,手里端着步枪保护自己,用嘴上的雪茄烟点燃了通向楼梯栏杆下的导火索,便又反身退了回去,小心地举枪瞄准楼梯口。 日本兵一边开枪一边往上冲,他们射击时迸发的火光混淆了导火索燃烧的光线,方才爆炸形成的有毒气体遮掩了导火索燃烧的气味。轰轰,轰轰,杨炳新系在楼梯栏杆后边的六个小型炸药包虽然只爆炸了四个,但日本兵还是被击退了。 现在一楼到二楼之间已经没有任何防守了,但他又不能退守到三楼,因为,如果被敌人占领了二楼,他们便失去了回旋的余地,更要紧的是,这会增长敌人的气焰,到时候他们就更难跟吉田次郎换人了。 日本兵又将一批手榴弹投上二楼,然后他们便攻了上来。杨炳新躲在周孝存的办公室门口向敌人射击,同时希望走廊另一侧的冯九思没有受伤,也希望冯九思手里的那个起爆器的电线没有被敌人的手榴弹炸断。这可是最重要的防守武器,冯九思你小子千万不能辜负了我。 怎么还没有动静?他心中很着急,发现涌上二楼的日本兵越来越多。冯九思怎么还不起爆?在二楼靠近楼梯口的走廊的墙上,他放置了四枚用灭火器改装的炸弹,为了增加杀伤力,他还让小刘到地下室的印刷厂里搬来了十几斤铅字装在里边。 于是他冒险冲着走廊里大喊:“冯九思你这个混蛋,还不赶快引爆。”不想,他这一分心,便有两名日本兵借机冲到了他近前,两支上了刺刀的步枪逼住他的步枪向下猛压,让他的子弹打在水泥地面上,他只好退入房中,这时两个日本兵同时举起刺刀对准他的胸膛,口中大叫一声…… 他没能听到日本兵刺杀时的叫声,因为这叫声被剧烈的爆炸声刮走了,同时,还在走廊中的这两个日本兵也如同狂风中的纸片一样,被铅字的暴风雨吹走了。 外边很安静,他不知道这是自己的耳朵被爆炸声震聋了,还是外边当真安静下来。突然,浓烈的烟雾中出现一个人影,那人向他伸出手来,老天爷,原来是冯九思。不想,这家伙开口却没正形,他说:“你干吗那么着急,喊什么?等日本兵多上来几个再引爆多好,这才死了十几个,对不住你那么厉害的炸弹。” 杨炳新晃了晃嗡嗡作响的脑袋问:“敌人退了吗?”冯九思用手洒脱地四处一挥说:“都在楼外边,怕是一时半会儿不敢进来了。” 他走到临街的窗口向下望去,发现街上四处躺着被炸伤的日本兵,其他人则正忙着救护这些伤兵,一时还没有人整队准备再次进攻。但是,他一时也想不出怎样才能跟吉田次郎换人的主意,如果不能把周孝存换回来,他们在这里所做的一切也就毫无意义了。于是他问冯九思:“你看现在该怎么办?” 冯九思摇摇头说:“吉田次郎这家伙太精明,只要咱们一提出交换周孝存,他立刻就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更会捏住周孝存不放了,现在你还有多少炸弹?” 他说:“剩下的炸弹多数都安置在三楼,怕是挡不住他们的进攻了。” 这时“百灵”说:“我想,还是让我去吧。”杨炳新问:“让你去干什么?”“百灵”说:“让我去把我丈夫换回来,但后边的工作能不能做好,可就全看你们的了。” 杨炳新望向冯九思,发现这家伙也在摇头。是啊,两个大男人躲在楼里边,却让一个女人去送死,这可太丢人了。但“百灵”却问:“我现在问你们,就这样干下去,你们能守得住吗?” 杨炳新知道,如果退守到三楼,他们最多也只能再顶住一次进攻,然后就只有引爆所有的炸弹“英勇就义”了,但是,如果不能揭露“吉田事件”真相,在全世界面前还中共党组织一个清白,他们顶住再多的进攻也没有用,即使牺牲了也毫无意义。 “百灵”又问:“你们有办法在不让吉田次郎察觉的情况下,把我丈夫换回来吗?” 杨炳新知道他们没有,连古灵精怪的冯九思都想不出办法,他更没办法了。于是“百灵”接着道:“既然你们没有办法,就只能用我的办法,吉田次郎不是要我吗?那就让我去换回我女儿的父亲,让他帮你们完成工作。” 杨炳新沉吟道:“只是……”其实他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一个女人受命嫁给了当年的敌人和现在的竞争对手,而且还生了两个女儿,此时却要让她在自己与丈夫之间选择一个人活下来,保留一点点日后抚养女儿的希望,他实在不敢想象这是一种怎样的痛苦。 “百灵”却笑道:“你是说怕我泄露情报,或者叛变?说实话,我也怕自己经受不住考验,最终叛变,所以,杨炳新同志,我们必须得做好双重保险,好保证我不叛变。” 杨炳新很疑惑,“百灵”却对冯九思道:“你不是在那辆汽车里安装了炸弹吗?请告诉我引爆的方法,也好让我跟敌人同归于尽。” 冯九思很犹豫,但最终还是将电线藏在前保险杠下边的情况对她讲了,还特别叮嘱道:“有一根铜线上粘了胶布,你得先撕下胶布才能引爆。” 然后“百灵”又对杨炳新道:“如果我能等到你们广播之后再跟敌人同归于尽那是最好了,但是,如果我没有成功,或是敌人把我捆绑了起来,我请求你一定要开枪打死我。” “你说什么?”杨炳新感觉自己没听清楚。 “百灵”坚定地说:“我比你的职务高,我现在命令你,如果敌人把我捆绑起来,或是出现别的什么情况让我无法引爆汽车上的那颗炸弹,你一定要开枪把我打死,听明白了吗?到时候你的手要稳,心要静,你这是在保护党的机密,你在入党宣誓的时候不是曾经发过誓吗?要‘保守党的秘密’,现在党考验你的时刻到了。” 杨炳新感觉有些绝望,但他又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用目光向冯九思求助,但冯九思此时也满脸惭愧,把头扭向一边。这时“百灵”又说道:“我会想办法拖延时间,只要我丈夫回到楼里,你们就立刻向我开枪,听明白了吗……” 走过冯九思身边时,“百灵”将一张折叠成方形的纸条交给他说:“这是那组密码,请转告上级领导,我很对不起他们……” “百灵”下楼去了,她命令杨炳新和冯九思守在楼上,不许跟她一起去。于是,他们只能?99lib?守在二楼的窗口,望着这位优雅高贵的女士独自走向大群的日本兵。 冯九思高喊:“吉田次郎,让你的人闪开,我们换人来啦。” 吉田次郎大喜,从人群中走出来,高声叫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佩服你们出卖女人的勇气。” 杨炳新看到“百灵”从楼里走出来,她左手举着一颗日本兵丢弃的手榴弹,停在楼门口。在街对面,吉田次郎也把蓝小姐放了过来,两个人在街心相遇。这时,似乎是“百灵”对蓝小姐低声说了一句话,蓝小姐便加快脚步走进大楼,然后“百灵”对吉田次郎高声道:“你把我丈夫也放了。” 吉田次郎说:“你把手榴弹丢下我就放你丈夫。”“百灵”说:“你不放我丈夫,我就立刻拉响这颗乎榴弹。”于是,他们两个人便僵持在那里。突然,杨炳新听到冯九思自言自语:“我可真是个没用的窝囊废……”其实他也有同感。 这时他又听吉田次郎对“百灵”道:“我就算是放了你丈夫,他们也都逃不掉的。”“百灵”说:“我肯定会死在你们手里,但我不能让我的女儿成为孤儿。” 糟糕,杨炳新心中暗道,“百灵”这话是不是讲给我听的?不能让她的女儿成为孤儿?可是,就算是我们能逃出去,等把周孝存交给上级领导之后,这家伙最好的结果也只能是被枪毙呀;或者,“百灵”是想让我替周孝存向上级求情,因为她自己不方便提出这种要求;又或者是她想托孤给我,但我拿什么养活她们呢…… 他看到,吉田次郎已经将周孝存放了出来,由一名日本兵押着往楼里走。于是杨炳新对冯九思说:“你去把那家伙接上来,别让他耍花样。” 吉田次郎说:“你丈夫已经放了,请把手榴弹丢了吧,我保证你的安全。” “百灵”回头看了看,想必是看到周孝存已经走到楼前,便对吉田次郎说:“你把跟着他的那个士兵叫回来,再给我的同志们留下一辆汽车,然后让所有士兵都往后退;别忘了,这可是你刚才对冯先生提出的条件,只要把我交给你,你就放他们所有人逃走。” 吉田次郎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挥了挥手。接着,杨炳新便看到那个日本兵放了周孝存,沿着大街向旁边走去。然后,他又把目光放在“百灵”举着手榴弹的手上,但他猜不出“百灵”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啪,一声枪响,手榴弹的木柄在“百灵”的手中碎裂开来,是押送周孝存的那个日本兵开的枪。“百灵”的手受了伤,紧接着,从边上蹿上来两个日本兵,挟持着“百灵”藏到了卡车后边。 糟糕,杨炳新举着步枪叹息,但心底却又有几分庆幸,因为他实在难以承受击毙自己同志的压力。南来北往的各路大仙哪,还是让“百灵”自己引爆汽车下的那颗炸弹吧,他慌不择言地心中暗道。 冯九思带着周孝存进门来说:“敌人很可能马上就要进攻。”于是他说:“你带着周孝存和小刘上楼去广播,下边就让我一个人应付吧。”冯九思还是不放心,他便大叫道:“别婆婆妈妈的,快去!” 他们都走了,杨炳新举枪向楼下瞄准,他希望能一枪击毙吉田次郎,但是这个家伙此时必定也躲在了卡车后边。该死的,这家伙别是现在就要审问“百灵”吧。“百灵”身上受了两处重伤,就算她的意志再坚定,怕是也很难经受得住敌人的酷刑。 楼下的日军好像是一时还没接到进攻命令,只是把这座大楼包围得紧紧的,被炸伤的士兵此时也都运走了。过了好一阵子,他终于看到“百灵”从卡车后边出来,但她已经走不动路了,被两名日本兵架着胳膊,向吉田次郎的黑色轿车走去。 他举起步枪,心中暗道:对不住了,“百灵”同志。但有日本兵挟持着“百灵”,让他很难瞄准。在他们走过那辆苏联领事馆的小汽车时,他看到“百灵”身上好像突然有了力气,在拼命地撕咬抓着她的日本兵,奋力向汽车的前保险杠扑过去。那两个日本兵以为她要逃跑,便狠命地用皮靴踢她,她还在向前爬,就在她的手已经摸到保险杠的时候,那两名日本兵居然抓住她的腿又将她拖了回去。 我得帮她一把。杨炳新开枪击毙了一名拉住“百灵”的日本兵,但“百灵”此时也没了力气,被另一名日本兵夹在腋下,塞进了黑色汽车。 该死的,你这是妇人之仁。杨炳新觉得自己远不如“百灵”勇敢,更不如她坚强。她把自己的性命,特别是把她的名誉都交到他手上,而他却在这里犹犹豫豫,把时机错过了。这下子完了,那辆汽车正从街边上开出来,马上就要离开,但他毫无办法。 轰,爆炸的声音虽然不大,但载着“百灵”的那辆汽车还是被炸毁了。这样的爆炸应该是不到一百克炸药的威力,天哪,是那颗拉发雷管引爆的投掷炸弹。 杨炳新顿时明白了,“百灵”毕竟是一位久经考验的地下工作者,她机智地设计了自已的牺牲。这一定是他们在准备战斗时“百灵”找他要的那颗炸弹,但她在出去换人之前居然没有对他们讲这件事。她一定是料到了,我们虽然容许她用汽车下的那颗炸弹与敌人同归于尽,却不会赞成她自杀。当然了,她也一定料到了吉田次郎必定会对她有所防范,这才用那颗手榴弹转移了敌人的注意力,让他们以为已经解除了她的武装,最多也只会草草地搜一搜她的身上,而她也一定是把那颗炸弹藏在了最隐秘之处,等到所有预先设计的办法全都失败之后,她也就只好自杀了。 是的,她一定是猜到了我没有勇气将她射杀,料到我很可能不会开枪,所以才想出了这个主意。杨炳新的心情很复杂,但是,现在的形势却不允许他品味自己复杂的心情,因为他看到,日军又在整队准备进攻了……这时小刘走进来说:“我来帮你,死出个样儿来给他们看看。” 第十六章 在楼上的播音间里,小刘为冯九思调试好播音设备,并且讲解了最简便的使用方法,这才下楼帮杨炳新抗击敌人去了。蓝小姐也想跟着小刘一起去,但冯九思不同意,只是让她拿着个金属麦克风在播音间外的大房间里看守“狸猫”,以防这家伙挣脱绳索。自从见过杨炳新在仓库里的脱身之计,他便再也不相信绳索能捆得住人了。 周孝存垂着头坐在麦克风前一语不发。冯九思并没有催促他,因为他知道,此时周孝存的内心之中必定充满了矛盾,催促他没有用,那些事情只能让他自己解决,如果不让他想通了,播音的效果一定不好。 周孝存突然问:“我太太已经死了吧?” 冯九思说:“我不知道。”他确实不知道“百灵”是不是已经与敌人同归于尽了。 周孝存叹了口气道:“她一定死了,不论是被你们杀的,还是被日本人杀的,像她这样的理想主义者,在这个时候一定会选择死……” 冯九思把麦克风向周孝存面前推了推说:“你得做点事,不能让你太太白死。” 周孝存又把麦克风推回原处道:“我知道你们想让我干什么,我早就知道,早晚有一天,‘吉田事件’与我有关的事会暴露,但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情形,我们肯定都会死在这儿,能不能把真相讲出来又有什么用?” 冯九思很耐心地说:“用处很大,真的非常大,至少可以洗刷我们党所蒙受的不白之冤。” 周孝存不屑道:“你们党?那我们党又怎么办?我入党时的誓言又怎么办?对不起,我是个忠诚的君子,不会叛党的。” 冯九思说:“我没要求你叛党,我只要求你讲出指使‘狸猫’制造‘吉田事件’的详细经过,是让你讲出事实真相。” 周孝存道:“这个真相对你们党确实有好处,但对我们党却会造成伤害。” 冯九思只能耐心劝说:“大家现在是共同抗战,知错必改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况且这件事的责任也不在你身上,而是你的上司犯下的错误。” 周孝存摇头道:“现在大伙儿马上就要死了,我也不怕把真情告诉你,这件事的错误其实就在我身上,我在那之前很早就收买了‘狸猫’,也正是因为有他的这层关系,我才想到了那个陷害贵党的办法,向上级提出建议,并且设计了整个行动,我的上司批准了我的行动,是因为这个行动符合党国的利益……” 听到这话,冯九思一时怒发如狂,但他又不得不拼命压制住他性格中粗暴的一面,以免一怒之下将周孝存扼死。沉默了好一会儿,当他感觉涌向头顶的血液开始回流的时候,这才重新跟周孝存讲道理。他说:“这件事确实符合你们的利益,却损害了共同抗日的伙伴的利益和名誉,实际上也就等于损害了整个抗日大业;你设计的这个行动也好,你的上司批准了你的行动也好,都是鼠目寸光,只顾了你们一党的私利,结果却损害了全体中国人的利益。” 周孝存叹了口气道:“党、国、民众,该死的,我一直也没弄清楚,到底哪一项该是第一位的。” “民为贵,社稷次之。”冯九思不由自主冒出一句幼年读过的古语。 唉,周孝存仍然在叹气。 这时,楼梯上的战斗又开始了。他知道,杨炳新和小刘两个人很难坚持许久。况且,还有一层担忧他没对任何人讲过,那就是他不知道他们正在拼命努力的这次广播会有什么作用,现在全世界的人一定都把注意力集中在日美开战的消息上,谁还会关心两年前发生在天津租界里的一桩旧事呢? 然而,他觉得自己必须得“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是他的职责,也是他的命,至于说揭露了真相能给抗战带来什么样的积极后果,他也就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了。于是他突然发觉,到了今天这种生死存亡、大是大非的关键时刻,只有老祖宗的语录才能把他的心境描绘得最精确。 正在冯九思无计可施的时候,周孝存突然开口了,却是旧话重提。他道:“我太太已经死了。”冯九思说:“也许牺牲了,但也许还活着。”周孝存怒道:“她已经死了。”冯九思只能放弃突然涌上来的用刑逼他就范的念头,顺着他说:“是的,也许她已经为党尽忠了。” 周孝存又道:“我的两个女儿都还年幼,我把她们寄放在我妹妹家,但我妹夫是个无赖,我不放心,更不能把女儿和财产全都托付给那家伙。”冯九思继续顺情说好话:“是的,你的女儿应该受到妥善的照应。”周孝存拿起笔写了两行字递给冯九思道:“这是花旗银行和汇丰银行的两个账户,你收好。”冯九思接过字条揣在怀里。周孝存又从衣领下边拉出一条金链子,上边系着一颗小小的黄金印,他叹了口气道:“如果我死在这里,你就拿着这颗印信和那两个账户,带着我女儿去美国,把她们安置在那边的学校里,然后把我的钱全都给她们买成信托基金,拜托了。”冯九思疑惑地问:“你又怎么会信任我?”周孝存苦笑道:“在这个时候,我还能信谁,况且,你们共产党就是有一万个不好,做人廉洁,说话算数还是好的。”于是冯九思没再讲话,而是郑重地点了点头。周孝存又道:“我早就想清楚了,即使我们逃了出去,你也一定会把我交给你的上级,他们不会饶过我的,所以,到时候你也必须得照顾好我女儿,这不单是为了我,也是为了我太太,也就是你们的‘百灵’。” 冯九思向周孝存伸出双手,但周孝存却拥抱了他,口中连声道谢。 每个人都有自己最关心的事,冯九思一点也不会责怪周孝存的这些想法,恰恰相反,他觉得,如果是他处在周孝存现在的地位,也一定找不出比这更周全的办法。 这时周孝存对他道:“播音间后边有个柜子,你把它挪开。” 冯九思挪开柜子,发现后边是个一米见方的小门,打开小门一看,才知道里边是一个升降机的竖井。周孝存道:“你试试还能不能用,然后把升降机提上来,这里原来是印刷厂,我嫌印刷机太吵,这才把它们都搬到地下室去,地下室本来是仓库,这个升降机直接通到那里。” 冯九思操纵卷扬机把升降机提上来,却发现只是个运货的板条箱,一次最多也就只能运送一个人。于是他问:“你是说,我们能从这里逃出去?”周孝存说:“有可能,除非你能用炸药炸开通向隔壁地下室的墙,这座楼和后边的别墅是一体的,地基相通,墙也不厚。”冯九思问:“后边是什么地方?”周孝存苦笑道:“后边是我们的工作站,但现在里边的人一定都逃光了,但愿日本人没在那边设防。” 这时冯九思把表情严肃起来说:“只是,我现在还不能让你逃走。”周孝存笑道:“是的,如果我不广播,你不会给我生路,更不会在我死后照顾我女儿……” 于是,冯九思打开麦克风的开关,学着新闻播音员大惊小怪的语气先陈述事实,讲明两年前“吉田事件”的原委,然后由周孝存讲述他是如何利用中共的叛徒,使简单的刺杀事件转变成攻击中共抗日武装的恶性事件的方法和过程。 现在正是每个广播电台都在广播早间新闻的时间,冯九思不知道这个广播会不会有人听到,但他知道自己已经尽力了,而且是做出了那种死而无憾的努力。 用汉语广播结束后,他们又开始用英语广播,因为他相信,此时那些被日军围困在租界里的各国新闻记者也一定正在收听电台广播,希望这些记者能借助新闻工作者的敏感,把波段从全美广播公司的新闻节目转到他们的广播上来。只是,他无法判断的是,在日本海军对美国不宣而战的爆炸性新闻的笼罩之下,这些记者会不会有闲心管这些旧事。唉,所谓“尽人事,听天命”大约就是这个意思。每个人的行动并不一定都有最终的结果,现在他和杨炳新、蓝小姐、小刘,还有周孝存,以及所有牺牲的同志所做的,只是但求无愧于心而已。 这时,隔着播音室的玻璃窗他看到,已经有烟雾从走廊飘进外边的大房间。他在隔音的播音室里听不清外边的爆炸声,但可以感觉到震动,他知道,杨炳新和小刘为了给他们争取时间广播,一定正在拼死阻击日本兵。 糟糕,日本兵一定是已经攻到三楼了,他看到蓝小姐也赶到门边,正在从水手袋里掏炸药递给外边的人,想必杨炳新他们已经被压迫到门口,再没有退路了。也许再过几分钟,他们就会全部牺牲。但他又想,不管怎么样,他终于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不管最终结果如何,他至少是把“吉田事件”的屁股擦干净了,罢了,罢了,死就死吧,只是有点对不超蓝小姐,没能给她几天浪漫幸福的好日子。 这时他又注意到,被绑在椅子上的“狸猫”正冲着他歪嘴挤眼地做鬼脸。这个该死的混蛋想干什么?然后他忽然明白了,“狸猫”是在示意他来电话了。这家伙为了能活命正在讨好他。 他让周孝存继续播音,要不间断地重复事实,英语汉语反复讲,直到最后一刻,然后他冲出播音间,拿起听筒。天哪,居然是上级领导。领导问,你们现在情况怎么样?有人受伤吗? 领导当真是大仁大义,不问成败只问损伤,冯九思心下感慨,嘴上却说:“杨炳新同志正在外边阻击敌人,我和周孝存正在播音……”领导说:“你们的广播我听到了,要不也找不到你们。这次的行动不亚于打了一场大胜仗,中央领导已经决定替你们请功,你们真是太棒了。” 冯九思心中大畅,知道他们的这番努力毕竟没有白费。不想领导却说:“我现在就派人过去帮助你们突围,你要把周孝存带出来,‘吉田事件’只靠这次广播还不行,我们需要人证、物证俱全,然后向全世界宣告事实真相,证明我党的清白与高尚。” 得,这回想死也死不成了,为此冯九思甚至感觉到一点点没能成为英雄的遗憾。不过他还是说:“要突围只能我们自己想办法,您千万别派人来,我们被好几百日本兵包围,派同志们硬拼可不行,那只能白白送死。”于是领导说:“我命令你,一定要带领他们突围出来,就算是带不出周孝存,你自己也一定要活着出来见我。”然后领导用暗语向他交代了两个接头地点。 这个命令让冯九思感到很奇怪,忙问:“为什么?”领导说:“在这件事上我必须得向你检讨,其实在你的问题上有许多事我都应该道歉,但这些话都等到见面之后再说吧,先说要紧的,你还记得你去年设计的那个撤退方案吗?那些帮会的关系还能联系得上吗?你知道吗,现在有两百多位同志被困在租界里,其中还有中央领导,他们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所以,我们急需你回来实施那个撤离方案。” 见鬼!冯九思虽然对领导当初的决定很不满意,但他还是答应了领导的要求,因为这些同志如果不撤出去,早晚都会被捕,然而,他相信日本人此时已经控制了电话局,他绝不能在电话中对领导讲那些用于撤退的秘密关系。这是因为,只要他把那些关系讲出来,日本人就能很轻易地破坏他们的撤退计划。 于是他对领导说:“我再广播一遍就立刻撤退,你等着我。另外还有……”他从衣袋里掏出“百灵”留给他的字条,打算把那组密码读给领导听,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日本兵把电话线切断了,他没能完成“百灵”临终前的委托;紧接着,日本兵又把大楼的电源切断了,想广播也不成了。他急忙回到播音室对周孝存说:“就这样吧,咱们走。” 因为电源被切断,操纵升降机的卷扬机不能工作,他们无法再乘坐那只木箱下到地下室了。周孝存却说:“我们可以从竖井爬下去,但必须得把这只木箱拆下来。”冯九思说:“那你还等什么,快动手吧,我去给杨炳新帮忙。”他来到门口,发现走廊里浓烟滚滚,只能看到杨炳新和小刘躲在几个被推倒的文件柜后边,捡拾日军丢过来的手榴弹再丢回去。蓝小姐也躲在那里,脸上已经被熏黑了,正忙着分拆炸药包,接上导火索,再交给杨炳新和小刘,然后他们用周孝存的雪茄烟点燃,向楼梯口方向丢去。 再仔细一看他才发现,小刘的左臂已经受了重伤,血肉模糊地垂着,而杨炳新的一只脚已经被炸断了,上边胡乱缠着蓝小姐的羊毛围巾,但血却没止住。 他一边替杨炳新包扎伤腿一边传达了领导的指示,杨炳新却说:“你是个忠诚的好同志,但我却没机会向领导汇报对你的甄别结论了,真是对不起。”冯九思的鼻子一酸,忙说:“那算不了什么,别放在心上。领导又给了我新任务,说明他们已经对我做出结论,他们又信任我了。” 杨炳新问:“你们有办法突围吗?”他说:“有,周孝存正在拆箱子,咱们从竖井里爬下去。” 杨炳新苦笑遒:“你看我能爬竖井吗?别开玩笑了,你还是去把引爆三楼所有炸弹的起爆器给我拿来吧。”冯九思回屋拿来起爆器,杨炳新这才说:“我这辈子没出息,到死也还有些事放不下,你逃出去之后请帮我办几件事。” 冯九思说:“有什么事你尽管吩咐。”杨炳新点燃一颗蓝小姐递给他的炸弹丢出去,然后说:“杀死吉田次郎是我的任务,两年前我没能完成……”冯九思拾起一颗日军投过来的手榴弹丢回去说:“那也是我的任务,我一定替咱们两个完成。” 日本兵这会儿又冲上来,但又被他们拼死打退了。有件事冯九思绝不能独自做决定,于是他问:“你的义弟‘狸猫’怎么处置?” 杨炳新说:“我们换过‘兰谱’,一个头磕到地……我在关老爷面前发过誓……” 听到这话,冯九思无话可说了。这时杨炳新突然拉住他的手臂道:“按说,‘托妻寄子’的事只能拜托给结拜兄弟,可现在……” 冯九思立刻便明白了,中忙叫了一声大哥,然后从蓝小姐手中接过一颗炸弹点燃导火索说:“就把这导火索当成敬神的香吧,我对关老爷发誓……”他把炸弹向敌人丢过去,叩了个头这才接着说:“我与大哥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 杨炳新伸手堵住他的嘴说:“兄弟,有这心意就够了,多说不吉,你带着蓝小姐现在就走吧……” 冯九思必须得表明心意,他说:“我一定会把大福安置好。”但杨炳新却说:“还有‘百灵’的两个女儿……” 冯九思说:“你就放心吧……”说罢他拉起蓝小姐就往屋里跑。 不想,杨炳新还是追在他身后叫道:“那五块钱的账我还不了你啦,就让大福长大后替我还吧……” 最后听到的这句话让冯九思惭愧得想跳楼,但他知道自己此时绝没有自杀或自责的资格,因为他必须得带着周孝存和蓝小姐逃出去。回到屋内,他发现周孝存已经将木箱拆了下来,他便扶着蓝小姐先从竖井爬下去,然后再让周孝存下去。“猩猫”这会儿终于吐掉了堵在口中的破布,也在一边大叫,让冯九思替他解开绳索,冯九思没理会他。这家伙便开始破口大骂,拖着椅子向门口冲去。突然,门外一声爆炸又把他冲了回来…… 冯九思没工夫去看“狸猫”是不是被炸死,他蹬着竖井的井壁飞快地向下爬,但耳边仍能听到楼上传来接连不断的爆炸声,知道杨炳新和小刘为了掩护他们,仍然在拼死抵抗。他心中暗想,大哥杨炳新此时心里一定很痛苦,因为他今天必须得跟前一个多年的结拜兄弟同归于尽,却又不得不拜托他这个不着调的刚刚结拜的兄弟照顾亲人。 唉,自己再“投生”两次,也不会成为大哥那样的入,他那种人是本质上的英雄,与他比起来,自己只能算是个小爬虫。从竖井中下到地下室的过程,让冯九思感觉像是经历了一次重生,同志们的勇气和牺牲,终于让他学会了自责。 但转念一想他又发觉,话也不能说死了,如果我能完成大哥对我的嘱托,完成领导交给我的任务,我就应该有可能成为一个像大哥那样的人,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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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能,也许能,他妈的一定能…… 爆炸造成的毒气和尘土向低处流动,充满了地下室,让他们三个人咳嗽不止。周孝存引着他们来到一堵墙下,对冯九思说:“就是这里,墙不厚,但拿手可拆不了。” 冯九思沿着墙摸索,昏暗中看不清楚,但他能感觉到,这至少也是一堵用单砖和着水泥砌起来的墙,想要推倒根本不可能。他摸了摸身上,只有杨炳新给他的那颗投掷炸弹,很小,里边没有多少炸药,放在墙根底下根本就不会把墙炸倒。 这时,他听到楼上的爆炸声几乎停止了,看来杨炳新和小刘很可能都已经牺牲了,等一会儿日本兵一定会在楼中搜索,到时候他们可就逃无可逃了。 你可不能辜负了为你而牺牲的同志,一定要把周孝存和蓝小姐带出去。他在心中暗下决心,手上也大幅度地在墙上摸来摸去,终于,让他在墙脚下摸到了一个气孔。这必走是建筑师为了防潮,方便两处地下室的空气流通而留下的气孔。 但是,现在楼上已经没有任何声音了,如果他在这个气孔中引爆炸弹,很可能会将日本兵引来。于是他问周孝存:“穿过地下室到那边去之后,你有没有脱身的办法?”周孝存说:“那边的物资储备很丰富,有汽车也有自行车,我们还可以化装……” 冯九思却认为周孝存想得有些离奇,还化装?这都临上轿了,哪有工夫现扎耳朵眼儿!不过,有逃出去的机会就必须得利用。他将炸弹放进碗大的气孔中,同时侧耳细听楼上的动静,希望日本兵还在三楼。 就在这个时候,上边突然又传来一阵爆炸声。冯九思也连忙拉下导火索的引线,躲到印刷机后边。紧接着,楼上爆发了一阵地动山摇的爆炸,将冯九思放置的那颗炸弹的爆炸声淹没了。 不好,冯九思大叫一声,因为他看到,支撑地下室的水泥柱子已经开始爆裂,他拉起蓝小姐,将她塞进他刚刚在墙上炸出来的小洞,又让周孝存爬过去,然后才是他自己……大楼马上就要倒塌了,隔壁的地下室里也不安全,他们又冲出地下室,冲到街上……大楼轰然倒地,激起的尘土成了他们逃跑时最好的掩护,等他们逃出去好几个街口之后再回身观看,发现腾起的尘土在空中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烟柱,久久不散。 冯九思知道,杨炳新必定是在最后关头用起爆器引爆了他布置在三楼,专为与敌人同归于尽准备的大批炸弹,小刘和“狸猫”也必定都死了,还有攻进楼内的许多日本兵。为此,他感觉胸中剧痛,认为他新结拜的义兄终于实现了与当年结拜的义弟“狸猫”在关老爷面前发过的誓言——“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第十七章 “你骗了我,混蛋,你骗了我,骗了我,混蛋,混蛋,混蛋,高级的混蛋……”吉田次郎从电话中传过来的声音尖厉得能撕裂纸张。 然而,冯九思却不明白吉田次郎为什么会这样激动,因为他认为,在这场阴谋和争斗中,受骗的原本是他自己,但是,吉田次郎的歇斯底里也确实让他感觉很开心,便顺坡下驴,想听听吉田次郎的真实想法,于是他说:“咱们俩是半斤对八两,谁也别责怪谁……” 吉田次郎如受伤的狼一般哀嚎道:“你怎么不应该受到指责?你会下地狱的,《地狱变》里的所有刑罚你每样都会经受一千年,你对我的欺骗,让我变成了一个遭人耻笑的白痴……” 这样的诅咒可不能不回嘴,冯九思道:“该下‘拔舌地狱’的应该是你,因为你说谎,自称什么法学教授小仓先生,其实却是日本间谍头子吉田次郎……” 吉田次郎怒道:“你应该下‘剥皮地狱’,对我你用了‘欲擒故纵’、‘李代桃僵’、‘借刀杀人’、‘连环计’、‘将计就计’……你,你,你用了全套的《三十六计》,把我害苦了。” 冯九思越发地疑惑不解,但语气却越发地高深莫测,他说:“你应该被千刀万剐,你利用了‘狸猫’替你杀人,你利用了我替你找到所有‘吉田事件’的参与者……” 吉田次郎大叫一声:“你利用的是我本人,你害死同伙,出卖女人,其实都是假象,是想让我替你把周孝存逼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最后只能听从你的摆布,在广播里揭露‘吉田事件’的真相,你害苦了我……” 我真的利用了吉田次郎吗?这一点冯九思倒是没想到,为此他心中很有几分得意,便问:“你难道不想知道‘吉田事件’的真相吗?你的目的不就是这件事吗?” 吉田次郎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叹,仿佛将五脏六腑都叹了出来,他道:“没揭露事件真相之前,我是大和民族的英雄,他妈的我本来就是英雄,只不过是借着我太太和儿子的性命证实了这一点;可是,这件事的底细被你揭开了,让世人知道了我太太和儿子的死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错误,是你们内讧的结果,而不是我为了大日本帝国毁家纾难;你让我成了笑柄,成为全日本最大的笑柄,为了这件事,天皇已经把颁发给我的勋章收了回去,这让我怎能有脸活下去……” 冯九思终于明白了吉田次郎的想法,同时也恨这个家伙没能早些把这个想法告诉他。如果早些知道自己确实曾经运用过如此妙计,他在向领导汇报情况的时候便会有一套更漂亮的说辞。然而他知道,这些所谓的妙计其实根本就不曾在他的脑子里出现过,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他、杨炳新、“百灵”,还有周孝存在危急关头做出的选择而已,是不得已而为之。同时他也终于明白了吉田次郎这几天为什么会发了疯一般地追捕他们。于是他道:“我这次给你打电话,并不是想跟你分辩谁是谁非,也不是想让你恭维我对中国兵法的活学活用,我是有件事情想问你。” 吉田次郎叫道:“你说。” 冯九思说:“你们进占英法租界已经三天了,但还不肯开放租界,到底是为了什么?” 吉田次郎道:“就是为了抓住你和周孝存,还有你们的中央领导,你没看到大街上贴满了悬赏捉拿你们的告示吗?你们俩的照片比别的抗日分子都大,赏金比你们的中央领导还高……” 冯九思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吉田次郎道:“抓你是因为你欺骗了我,这种耻辱只有杀了你才能洗清;至于周孝存嘛,我只有抓住他才能让他改口,到时候人证在我手里,我会以宣传对宣传,证明你们说的都是谎言,也好恢复我的名誉。” 冯九思说:“但我们在广播中讲的可都是事实啊,周孝存坦白得很彻底。” 吉田次郎道:“等周孝存到了我的手里,那些废话自然也就变成共产党的谎言了,找想,周先生也会很高兴这么做的。” 冯九思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去投案自首,故意让你抓住我怎么样?” 吉田次郎恨道:“你不要再骗我了,我不会再上你的当。” 冯九思又问:“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如果我和周孝存真的被你抓住了,你就会开放租界?” 吉田次郎大概是被他气乐了,笑道:“是的,只要是能抓住你们俩,我立刻就开放租界,自由通行。” 冯九思再问:“既然你对我们二人的私人仇恨是租界开放的关键,那么我请教一句,如果你死了,被杀了,是不是租界也会开放?” 吉田次郎突然大笑道:“是的,是我不让开放租界的,如果我死了,那些没脑子的军人一定会乐得开放租界,好往外偷运他们在租界里缴获的‘战利品’。” 于是冯九思道:“谢谢,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件事,对不起,按常理说,要想让我自首怕是比登天还难,不过,事情总还会有意外,只要我们谈得拢。” 他没有等候吉田次郎的反应,说完便将听筒放下,然后对拿着另一只听筒的领导说:“情况就是这个样子,对不起,租界短时间内不会开放,不杀死吉田次郎,中央领导和身份暴露的同志们怕是很难撤离了。” 领导叹了口气说:“这不怪你,都是我的错,如果我当初接受了你的撤离方案,这会儿同志们至少也能撤出去一半了,不过……”领导将话锋一转,“你为什么要把行动计划告诉吉田次郎,跟他谈自首的事?你直接告诉他,说我们一定会杀了他不好吗?” 冯九思却不以为然,他笑道:“就算是我不告诉他行动计划,他也会把自己保护得严严实实的,就像昨天我们侦察的那样,他周围现在没有一丝破绽,但是,如果我云山雾罩地吓唬他一通,他反而会不知所措了。” 领导瞪大眼睛盯着佗看,仿佛在看一只怪物。冯九思只好笑着解释说:“日本人疑心甚重,吉田次郎是个间谍,疑心更重,我说要杀他,他必定会怀疑自己现在的保护措施不够严密,加强戒备,那时我们就不得不再想新办法了;但如果我说要去自首,就会让他的心里充满了怀疑,这样就有可能给我们制造新的机会。”领导问:“是什么新机会?”冯九思笑道:“只能是到时候随机应变,现在可说不好。” 领导摇了摇头道:“现在我们每天都有好几名同志被捕,再不撤离就太危险了,所以,刺杀吉田次郎是行动的关键,容不得半点玩笑。” 冯九思也正色道:“这件事因我而起,当然得由我自己解决。” 领导问:“你需要几个帮手,我派给你。” 冯九思将手轻轻一挥说:“这件事不是攻城略地,人太多了没用,让‘翠鸟’跟我一起去就行了,另外,周孝存已经把文件和密码本都交了出来,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留着他没用,还是给他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吧。” 领导仔细地看着他的表情,一时没有回答。他知道,领导也应该能猜想到,他必定是在私下里对周孝存有所承诺,否则周孝存也不会如此积极地配合。但领导很明智,从来也没有问过此事,现在到了他该向周孝存兑现承诺的时候,他希望领导能够继续装聋作哑。 领导终于开口道:“周孝存是个神通广大的人物,应该对你有些帮助,但是,你绝不能让敌人把他抓住,以免他改口翻供,替日本人说话。”冯九思点头同意,心中因领导对他的纵容充满了感激。不过,领导还是追了一句:“如果他有可能被俘,你必须杀掉他。”然后领导又表情沉重地说:“你这一去凶多吉少,对组织上还有什么99lib?要交代的吗?”冯九思知道,领导必定是担心他会像杨炳新那样,打算跟吉田次郎同归于尽,想听取他最后的遗言,但他只是像军人那样举手行礼道:“保证完成任务。” 见他这个样子,领导流下泪来,热情地拥抱了他,再次强调道:“你一定要活着回来。”然后领导将日文的“领事馆使用人”臂章系好,推着自行车离开了。 与领导分手后,他重又回到隐蔽地点。蓝小姐和周孝存一见他便问:“领导同意我们的计划吗?”他笑道:“当然,我是谁,想出来的主意领导一定满意。”蓝小姐又问:“这个办法会不会太冒险了,领导怎么会同意你去自首呢?” 他看了一眼心事重重的周孝存道:“我对领导没说实话,至少没有把咱们的计划全部讲出来。” 蓝小姐立刻嗔道:“你就是改不了这个坏毛病,自作聪明,最后受罪的还是你自己。” 他只是一笑,认为蓝小姐这只是妇人之见,便对周孝存说:“周兄,杨炳新的儿子我已经交给领导了,但你的女儿是两位娇小姐,送到根据地肯定吃不了那份苦,你有什么办法吗?” 周孝存叹了口气道:“现在只能听你安排了。” 冯九思笑道:“想让我替你养女儿怕是有些困难,得给她们好吃好喝,接受最好的教育,还得给她们找女婿,太麻烦了,还是你自己来吧。” 他这样讲是因为他对周孝存还是有些不放心,毕竟前几天交赎金时周孝存刚刚背叛过一次,所以他故意试探。周孝存却吃惊地问:“你的意思是?” 冯九思取出周孝存在接受领导审问之前托他保管的那枚黄金印,递给他说:“我的意思是,你现在就走吧,我帮不了你,你也别留在这儿给我添麻烦。”说完这番话他知道,如果周孝存拔腿就走,自己便又犯了错误,违背了领导的命令,但是,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既然答应事后放周孝存逃走,他绝不能食言。此时他唯一能指望的,也就只剩下了周孝存可能会讲的几句过瘾的话,让他的这番大义有个着落,心理上能得到满足。 周孝存接过黄金印却摇头道:“这可不是个办法,私下里把我放走,你的领导必定会怪罪你,这不是朋友的相处之道;再者说,就算我现在逃回大后方,也必定得不到安宁,日本特务无孔不入,吉田次郎又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别说是在大后方,就算是我逃到了南美洲,吉田次郎派当地的日本间谍暗杀我也不难——我在广播里坦白了‘吉田事件’的真相,他必定恨我入骨。” 于是,冯九思认为自己的判断果然没错,心中大感宽慰,便问:“你说该怎么办?”周孝存苦笑道:“还能有别的办法吗?咱们只能把吉田次郎干掉,他死了之后,私人仇怨也就消失了,到时候租界会开放,我们三人不论去什么地方,也就再不会有一个日本间谍头子为了私仇指挥手下对我们穷追不舍了。” 冯九思认为周孝存考虑得确实周到,便用目光征求蓝小姐的意见。蓝小姐说:“周先生是个君子,他不会说谎,留下来也是为了我们大家。” 他点了点头,虽然周孝存比不上自己的同志忠实可靠,但在这件事上只要是他有私心就可以了。私心是一个人最好的动力,况且他们还是系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不杀吉田次郎,他们都没有安稳日子可过,就算是他带着蓝小姐逃到南洋小岛上也不会安全。 周孝存又回到地下室鼓捣炸弹去了,冯九思把窗帘揭开一条细缝,小心地观察街对面吉田次郎的房子。他们现在待的这处房子是安德森的住处。 日军占领租界以后,把所有西方人士都集中到皇后、泰莱和利顺德等几处大饭店,先是说等待客轮把他们运往第三国,后来又说英国和美国国籍的人士必须留在饭店里,等待日后送往山东的集中营,为此,租界中空出来许多好房子。冯九思之所以选择安德森的房子,是因为这所房子虽然很危险,但对刺杀吉田次郎实在太有利了。当然了,由于安德森是英国人,房子在日军进占租界的当天便被查封了,门上贴着封条,一时还不会有人住进来,躲在这里反而比到组织上为他准备的隐蔽地点更安全——不是他不相信组织,而是日本兵这几日正拿着他和周孝荐的照片在租界里挨家挨户地搜索,他不想给掩护他的同志带来危险。 当然了,这其中也有他的私心,因为他想履行对周孝存的承诺,把他偷偷放走,却又不能被同志们发现。他认为在这件事上骗过蓝小姐不难,但要想在其他同志的眼皮底下做成这件事,难度就太大了,这也是他为什么不肯接受领导帮助的原因。周孝存必定是理解了他的这份苦心,所以才冒险弄来炸药和雷管,并且坚持留下来帮助他完成任务。 这时他看到,吉田次郎坐着缴获来的怡和洋行大班的那辆罗尔斯·罗伊斯轿车回来了,跟在后边的是满满一卡车士兵。昨天他曾观察到,吉田次郎回到家中之后,这些士兵便会把他的房子严密保护起来,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要想进去刺杀吉田次郎,没有一个排的正规军怕是很难办到。 吉田次郎夸他善用“三十六计”,现在事情到了关键时刻,关.99lib.系到两百多位革命同志和中央领导的性命,但应该使用什么计策,他却想不出,这是因为他根本就记不全“三十六计”里边的内容,更不要说灵活运用了。 这时,蓝小姐给他送来一杯咖啡,然后倚在他身边道:“我等啊盼哪,拼了命想嫁给你,你可不能就这样冒险去死,否则太对不起我了。”冯九思转过头来,细细地看着她的眼睛问:“你想让我怎么样?”蓝小姐说:“如果你去自首,结果必定是死,所以,我也跟着你一起去死。”冯九思笑道:“我虽然去自首,但已经想好了脱身之计。”蓝小姐却恨道:“你还记得我前几天打过你一个耳光吗?我恨的就是你这自作聪明,什么脱身之计,你被日本鬼子抓住,难道还想活命不成?”冯九思只能好言劝解道:“吉田次郎可不是一般的日本鬼子,他是个斯文人,对付这类人我最拿手,若是遇到的只是日本士兵,那我可就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了,反倒没办法脱身。” 蓝小姐见劝不住他,便突然将话题一转问道:“你还打算带着我去南洋过小日子吗?这可是你答应过我的。” 冯九思不由得感叹,这就是女人的长处,原本是她想带着他一起去南洋过小日子,此时她却能轻易地把这个话题变成是他对她的
承诺,反过头来提出进一步的要求。果然,蓝小姐接着道:“虽说现在领导又把我收下了,一时半会儿咱们走不开,可这并不等于永远也走不开,所以你必须得给我一个实在话,你愿不愿意带我去南洋?” 女人哪女人,因为蓝小姐现在已经将每一句问话都变成了一个需要他落到实处的许诺,冯九思不禁心中感叹。于是他说:“日本人正在攻打南洋诸岛,怕是去不成了,但是,我还是会跟你一起过小日子的,不论到哪,我都愿意带着你。” 他觉得自己回答得挺圆满,而且还埋下了伏笔,这是因为,方才与领导见面的时候,领导告诉他,组织上又给他派了新任务,让他解决了吉田次郎之后,便立刻动身前往已经被日军占领的香港。他希望蓝小姐能跟他一起去,但是,这一切都应该以他能成功地刺杀吉田次郎,使租界开放,救出所有被困的同志为前提,而更重要的是,他还得活下来才行。他知道,他的计划实在危险,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让他为党尽忠,到那个时候,过小日子什么的也只能是一句空话了。 不想,蓝小姐却还有问题,她问:“你说跟我过小日子,是打算明媒正娶地娶我为妻吗?就是那种一夫一妻制的‘太太’。”冯九思认为蓝小姐有此顾虑应属正常,便捧起她的脸,在她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说:“是的,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太太。” 蓝小姐的脸上很幸福,但嘴上还是说道:“这话得等领导说了我才能相信,你的话我可不敢全信,回头你在乡下的老婆带着七八个孩儿到香港来找你,我可没脸见他们。” 冯九思这才发觉,原来领导已经将派他们去香港的事告诉了蓝小姐,所以她才在这里敲钉转脚。于是他笑道:“没有人比你的鬼心眼儿更多了。”蓝小姐却道:“谁都知道你是个鬼难拿,我不得不小心。” 虽说这些话是半开玩笑半当真,怛冯九思却知道,他这个时候不能再没正形了。于是他正色道:“我没结过婚,也没定过亲,我会娶你的,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蓝小姐也正色道:“那么,我生是冯家的人,死是冯家的鬼……” 冯九思连忙拦住她的话头说:“你可别胡认亲戚乱发誓,我们家其实不姓冯……” 蓝小姐也笑道:“哎呀,忘了告诉你,其实我也不姓蓝……” 于是,冯九思告诫自己,你可不能就这样死去,你应该活得好好的,否则对不起蓝小姐这一片痴情,也对不起领导对你刚刚恢复的信任与倚重。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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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街灯在冬夜的雾气里变得像是两排金黄色的灯笼。冯九思身穿礼服呢大衣,围着围巾,双手被反绑在背后,每走两三步周孝存就在他身后猛地推上一把,还举着手枪不住地用日语威吓。 他们从安德森的房子后边跳墙出来,绕了两三个街区才回到吉田次郎住的这条街,冯九思很担心遇到日军的巡逻队,因为周孝存告诉他说,他留学日本的时候,在关东、关西转过好几所不同的学校,日语口音南腔北调,说多了怕是会让真正的日本人起疑。 远远地能看到吉田次郎家门前的卫兵了,周孝存在他身后悄声道:“你别说话,也别演戏,只管低着头往前走。”这时,那些卫兵已经发现了他们,雾气中传来拉动枪栓和问话的声音,周孝存也不知道对他们说了些什么,那些卫兵没有开枪,但也没把枪放下,而是紧紧将他们围住,不住地盘问。周孝存倒是有问必答,话语显得很流利。 有一个卫兵跑到吉田次郎的房前去敲门,过了好一会儿,吉田次郎的那位退休相扑手仆人才迈着螃蟹样的藏书网步子走来,缴了周孝存的手枪丢给卫兵,又在他的腰肋间搜了搜,这才推着他们向房中走去。 吉田次郎衣装整齐,像是已经准备好要出门了,一见他们进门便笑道:“周先生果然弄懂了我写在通缉令中的意思,您是怎样做到的?” 冯九思则按原计划大叫道:“原来你们早有预谋,你骗了我……” 周孝存大笑道:“怎么能说是我骗了你呢?原本是你这个共产党骗了我这么多年,我这也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于是,周孝存便一五一十地对吉田次郎讲他是怎样看出通缉令上暗示的他与冯九思之间的区别,又怎样取得了冯九思的信任,让他相信自己会帮助他刺杀吉田次郎,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他又是如何经过搏斗生擒冯九思。 冯九思知道,自己额头上的伤口和满脸血迹恰好正是周孝存这番话的佐证,但让他不明白的是,向来多疑的吉田次郎为什么此时会一脸真诚的开心呢?难道自己当真上了周孝存的当?他又往周?99lib?孝存脸上望去,发现周孝存也是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除非这家伙当真擅长表演,否则,自己的这个冒险的计划就有可能从一开始便落入了对手的圈套——莫非这家伙借着出去弄炸药的机会跟吉田次郎早有勾结?于是他大声质问周孝存:“你为什么要骗我?” 周孝存冷冷地笑道:“如果我不骗你,就必须得冒险来杀吉田先生,但你的计划漏洞百出,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跟吉田先生同归于尽,我可不想死,所以才在电话里跟吉田先生商量出这么个办法,对不住了。” 冯九思原本的计划是,让周孝存假装背叛,捉住他送给吉田次郎,这样一来,他就可以用绑在身上的炸弹胁迫吉田次郎发布命令开放租界,然后他再打电话给蓝小姐,让她通知上级领导。他知道,根据他的周密安排,只需几个小时,被围困在租界里的同志们就能全部转移。等开放租界的命令生效后,他就可以命令吉田次郎撤掉门外的卫兵,然后他跟周孝存一起押着吉田次郎乘汽车逃出租界。 不想,刚一进门情况就变了,周孝存与他的对话全然不是他们预先设计好的“台词”,所以,冯九思根本就无从猜测周孝存是在按计划行事还是当真背叛了他。他此时能得出的唯一结论就是,不论是他想完成任务,还是想保住性命,都得靠自己努力了。 他试了试捆在手腕上的麻绳,发觉很紧,绳子也很结实,但是没办法,这原本是他向周孝存提出的要求,以免被吉田次郎看出破绽。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他让蓝小姐替他缝在袖子里的那一小片德国裁纸刀了。自从在三号仓库中见识了杨炳新从绳索下逃脱的技术,他便着实地羡慕,但又学不会,无奈之下才想出这样一个办法。 但愿周孝存没有在炸弹上也做了手脚,否则这个当可就上得太大了。他不能坐沙发,因为在沙发上拆刀片割绳子会引起沙发的震动,很容易被敌人发现,于是他找了把椅子坐下来,目光在吉田次郎和周孝存两个人的脸上来回察看。 吉田次郎过来再次检查了一遍他手上的绳索,然后回到书桌旁与周孝存用日语低声谈话,中途还打了两个电话。他用目光去询问周孝存,周孝存却故意垂着目光不看他。 这家伙真的把自己出卖了吗?有可能,但更有可能的,是这家伙想脚踩两只船,否则,这家伙就应该告诉吉田次郎他身上的炸药完全可以把这座小楼炸毁,而操纵这颗炸弹的起爆器就在他右边的大衣口袋里,而电线则是在衣袋里剪了个洞穿过去的。 双手被捆得很紧,他只能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住刀片轻轻地割腕上的麻绳。该死的,为什么我没想到周孝存可能会临阵背叛呢?唉,你平日里的多疑都是做给别人看,用来吓唬人的,其实你还是太轻信别人,以至于把周孝存“租界人”的君子形象当成了可以同生共死的依靠。然而,这件事可不像是误交损友那么简单,误交损友损失的不过是钱财,此时你损失的却可能是两百多位革命同志的性命。 他看不到也感觉不清手腕上麻绳的位置,只能凭着触觉一点点地割,没割上几下两根手指便僵硬了,疼得要痉挛。糟糕,刀片从手中滑落了……他轻声惊呼了一声,引得屋内的其他三个人都扭头来看他。吉田次郎向相扑手一摆手,相扑手对准冯九思的嘴便狠狠地打了一拳,就在他的头向后仰,身子在椅背上猛烈撞击的一瞬间,他重又抓住了掉落在椅面上的刀片,但是,他的右手中指却被割破了,血流到刀片上又黏又腻,紧接着他便昏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周孝存的目光已经全然没有了方才的关注和警觉,而是透露出一股深深的失望,与吉田次郎的交谈也越发地亲密起来。 这家伙还肯帮我吗?冯九思知道自己必须得迅速做出判断。如果割断绳索,向吉田次郎亮出炸弹,重新掌握了主动,周孝存还会不会帮我?他知道周孝存的身上还藏着一把只能装两发小口径子弹,小到可以藏在手掌里的手枪,如果自己亮出炸弹,他拿手枪逼住吉田次郎,那么一切都还可能按照原计划进行。此时,吉田次郎与周孝存已经离开书桌移坐到了沙发上,吉田次郎十指交叉,身子前倾,目光不住地向斜上方望去,表面上显得很亲近,其实这种体态和眼神却说明他正在说谎,但这个体态周孝存能不能识破呢?还是他已经被吉田次郎轻柔的语调和冯九思听不懂的那些话语所征服了? 刀片又从他的手中滑落了两次,但他终于将绳索割断了。不要着急,小子,不要着急,不要慌张,现在可是个生死存亡的重要关头。他仍然将双手背在身后,将手指上的血在大衣上擦干净,免得一会儿弄得起爆器短路,同时他也在观察室内的局面——这个该死的相扑手离自己太近了,周孝存也已经不再将目光向他这边望过来,如果他现在想要完成任务,唯一的办法就是一头撞开相扑手,然后从衣袋里取出晾衣夹制成的起爆器,除去捆在上边的橡皮筋,让衣夹合上,接通电源,引爆炸弹。这样一来,他也就不得不成为一个像杨炳新那样跟敌人同归于尽的英雄了。但是,他不想成为这样的英雄,他更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活得欢蹦乱跳的英雄,一个吃香喝辣的英雄,一个娶了蓝小姐,然后富贵寿考,赶上了共产主义好日子的英雄…… 他又向周孝存望过去,并且像个热恋中的女人那样不住地对他使眼色,然而,周孝存居然无动于衷,仍然在那里兴高采烈地跟吉田次郎交谈。完了,周孝存不肯帮忙,这让他想不成为那种活在同志们心中的英雄也不行了,再等一会儿,说不定周孝存为了立功赎罪,就会交代出他身上带有炸弹的这件事,以便求得新主子的信任。 就在他终于横下一条心,打算用头去撞相扑手的时候,突然门上一响,蓝小姐被人从门外丢了进来,跟在她身后的卫兵手里提着一串炸弹。看来,一定是蓝小姐没有等到他们的电话,认为他们的行动失败了,这才只身前来,想替他完成任务。这个可爱、可敬又可怜的女人,为了我这么个不着调的男人居然想死,冯九思惭愧得无地自容。 吉田次郎挥了挥手将卫兵赶出门去,然后笑容满面地扶起倒在地上的蓝小姐,改用汉语道:“您不是已经脱离中共了吗?这又是何苦呢?”他扶着蓝小姐在沙发上坐下,自己坐在她身边,轻声道:“像您这样可爱的女人,不应该参与这类事,共产党可真是不知道疼入,看把您逼的!” 蓝小姐根本就没理会吉田次郎,而是望着冯九思问:“这就是你自作聪明的结果,现在可怎么办哪!”冯九思却冲着周孝存说:“我有眼无珠,看错了人,上了周先生的当。”蓝小姐目光惊恐地望着周孝存,嘴唇颤抖着像是要破口大骂,但最后却伤心地对他说:“您是个正派的君子,我在领导面前替您打了保票的,您怎么能这样对我?” 周孝存叹了口气说:“就算是你的领导不枪毙我,就算是他们最后把我给放了,我的上司能饶过我吗?”蓝小姐怒道:“难道你投降了日本鬼子,你的上司就能饶过你?”周孝荐苦笑道:“吉田先生答应我,等这里的事情结束之后,他会让我跟着运送法意各国侨民的轮船离开……”冯九思忙插言道:“日本人背信弃义是出了名的,你怎么会认为他们的诺言比我对你的承诺更可靠呢?”周孝存笑道:“对不起,依现在的局面看,谁掌握了主动,我就会跟谁走……” 冯九思大喜,因为这句话是他们预先设计好的“台词”,是在问他要不要开始行动。于是他忙依照“剧本”问:“你这话可当真?”周孝存脱掉身上的大衣,拿了沙发上的羽绒靠垫放在怀中说:“是的,现在是吉田先生掌握主动。”然后他转过身来,把吉田次郎的注意力吸引到他身上,口中道:“吉田先生,请您再用汉语重复一遍您对我的承诺,也让他们开开眼。哎呀,我的头好疼啊……” “我的头好疼”是冯九思与周孝存约定好的行动暗号,他立刻弓身低头,一边抖落腕上的绳索,一边用力朝相扑手的肚子撞去……该死的,相扑手的肚子硬得如同石头,他只听到咔嚓一声,以为自己的颈椎粉碎了,只觉得脖子上剧痛,头晕目眩,紧接着,他便感觉到双脚离开了地面,仿佛驾了云一般——该死的相扑手捏着他的脖子,把他举到了半空中。 他连忙从衣袋中掏出起爆器,大叫一声:“大家一起死吧。”不想,他的手上也是一阵剧痛,原来,他握着起爆器的手被相扑手蒲扇一般的大手紧紧捏在了手心藏书网里,好像每一根指骨和掌骨全都粉碎了,根本就无法松开晾衣夹上的橡皮筋,引爆身上的炸弹。 可不能就这样束手就擒,他踢,他用头向后撞,但都无济于事。于是他大叫蓝小姐快来帮忙,但同时他也看到,蓝小姐正拼命抱住想要逃出门去的吉田次郎,两个人滚在地上。该死的周孝存到哪去了? 啪,啪,在他耳边传来两声像是手掌拍击的声音,然后周孝存出现在他身前,双手小心地捧住相扑手和他握在一起的右手,口中不住地叫道:“小心,别松手,当心哪你这个笨蛋……”周孝存的脸色煞白,显然很怕他一个不小心引爆了炸弹,然后他们便一起扑向吉困次郎。 冯九思这时一下子全明白了,原来周孝存是用羽绒垫子包住手枪在相扑手头上开了两枪,所以声音才这么小,没有惊动外边的卫兵。于是他喘着粗气对周孝存道谢,周孝存却说:“我以为你小子挣脱不开那绳子哪,急得我满头大汗。”他却说:“我以为你真的把我给卖了哪,也同样急得我满头大汗。”他们相对大笑。 这下子好了,相扑手已死,吉田次郎就擒,周孝存也终于拿定了主意,该办正事了。99lib?冯九思从地上拉起吉田次郎,发现他满是伤疤的脸上很平静,也不再挣扎,于是他说:“吉田先生,现在按我说的去做,过后我保证给你一个痛快的。”吉田次郎却咧开没有嘴唇的嘴笑道:“你们根本就逃不出去,杀了我也没用。” 周孝存却插言道:“但是我知道你根本就不想死,就像你知道我根本就不想死一样。”吉田次郎惊异道:“为什么?”周孝存笑道:“因为我知道,你的儿子已经死了,你唯一的女儿嫁给了一个酒鬼,如果不是因为怕你,那酒鬼怕是早就把你的女儿给打死了,是不是这样?”吉田次郎无言以对。周孝存接着道:“咱们都是有女儿的人,我理解你的心情,还是别说硬话,好好跟我们合作吧。” 为此,冯九思发觉周孝存的城府比自己要深得多,真不知道这家伙肚子里还藏着什么重要的情报没与他分享。 然而,要想让吉田次郎跟他们合作确实很难。现在马上就要到吉田次郎每天早上出门的时间了,外边的卫兵也随时都可能进屋来,而他们现在根本就没有能力对付十几名武装士兵的进攻,除非他们引爆炸弹与敌人同归于尽,但这又是冯九思最不想做的一件事。 这时蓝小姐出了个主意,她对周孝存说:“周先生,实在不行,您冒充吉田次郎给日军华北司令部打个电话,让他们开放租界怎么样?”周孝存看了冯九思一眼,面带惭色道:“我也想到了这一点,但是,我的日语口音跟吉田次郎差别太大了,就像是一个人讲宁波话,一个人讲唐山话,任何一个日本人都能听出来我不是吉田次郎。” 冯九思忙道:“但我们也不能死等在这儿,这个地方是块绝地,没有任何回旋余地,我们必须得带着吉田次郎离开。”周孝存也赞同他的意见,但还是问了一句:“咱们还是按照原计划进行吗?” 冯九思知道他这是在问他是不是打算兑现承诺,于是他真诚地说:“是的,不管怎么样,只要能逃出去,我就会遵守诺言。”蓝小姐问:“你们说的是什么诺言?”冯九思可不想让她参与此事,便笑道:“是周先生像大舅哥一样逼着我娶你为妻。”于是蓝小姐便现出满脸羞涩的幸福。 炸弹从冯九思的身上解下来,被周孝存从厨房里找来个烤肉用的机械计时器改装成定时炸弹,又捆在了吉田次郎身上。蓝小姐帮吉田次郎在炸弹外边穿好大衣,绑上手,堵紧嘴,然后又在他的脑袋上用围巾缠了个结结实实。吉田次郎脸上的伤疤见不得冷风,每天出门都是这个样子,想必卫兵们早已见怪不怪了。 冯九思也被反剪了双手,绳子头握在自己手里,蓝小姐带来的那一串炸弹就挂在他的脖子上。蓝小姐没有被绑,而是双手插在衣袋里,紧握着吉田次郎的手枪。 咱们走吧,周孝存扫了大家一眼,目光中充满了紧张、恐惧,还有一股子狠劲。冯九思却对周孝存和蓝小姐说:“等一会儿如果被卫兵发现,你们两个要赶紧躲到汽车后边去,我会引爆炸弹的。”周孝存却说:“没这么麻烦。”然后他拍了拍吉田次郎的肩膀,将手伸进他的大衣里说:“我把定时炸弹调到五分钟起爆,到时候就炸死这老小子一个人。”然而,冯九思相信周孝存和蓝小姐都清楚得很,只要是他们被发觉,即使炸死了吉田次郎,他们也难逃一死。 他向蓝小姐望过去,发觉蓝小姐也在泪眼汪汪地望着他。他的双手反剪在背后不方便,只好说:“来吧亲爱的,我还没能好好亲过你哪。”蓝小姐用力将他抱住,泪水流到了他的脖子上。不想周孝存却催促道:“炸弹已经启动了,还有四分钟,若是逃不出去,你们在奈何桥上再亲热也不迟。” 由此,却让冯九思想到了那部《地狱变》手卷。吉田次郎把这么个玩意拿出来指点他破案,确实不是一伞好兆头,大为不吉,说不定今天就一语成谶了。

2

外边的卫兵在严冬中冻了一整夜,想必已经很疲倦了,一个个鼻涕眼泪的样子很难看。周孝存走在一行人的前边,手臂大开大合,口中大叫大喊,把卫兵们指挥得团团转。来到那辆罗尔斯·罗伊斯跟前,周孝存扶着吉田次郎先进了后座,又将冯九思连踢带打也赶进了后座,让他坐在折叠椅子上,然后又让蓝小姐和吉田次郎并排坐在一起,这才将日本司机赶到副驾驶座,自己坐在司机的位置上,还特地对卫兵们大喊了一阵,才开动汽车上路。 冯九思从后窗望出去,发现身体被冻得僵硬的卫兵们正手忙脚乱地爬上卡车,从后边跟了上来,于是他从蓝小姐手里接过手枪,用枪柄狠狠砸在日本司机头上,见他歪倒昏过去了,这才问周孝存:“你跟他们说了些什么,怎么让他们跟上来了?” 周孝存却大叫道:“别废话,你赶紧把炸弹上的定时器拨停了,怎么这么没脑子,那东西马上就要炸了。”冯九思为此也吓了一跳,连忙将吉田次郎身上的那个厨房用定时器拔下来,拨回到零,然后又重新装好,还特地拍了拍吉田次郎的肩膀说:“等一会儿出租界的时候可别胡闹,否则,这东西一炸谁也跑不了。” 这时周孝存才说:“那些卫兵是受命保护吉田次郎的,寸步不离,我也没办法支开他们。”他抬头向后视镜中看了看又说:“不过咱们的车比那辆卡车可快多了,等一会儿出了租界,我很快就能甩掉他们。” 周孝存一定是故意在一条条狭窄的小街中转来转去,妤熟悉这辆“右驾”的英国车,同时也在不断地尝试着加速、减速和快速转弯。 见此情形,冯九思认为周孝存想得周到,可以放心,便一边盯着跟在后边的卡车,一边问蓝小姐:“你是疯了,还是傻了,干什么要冒险过来?”蓝小姐并没有因为他的埋怨口吻生气,而是将话题转到了另一个方面。她说:“这件事我也不想讲什么抗日救国的大道理,我只想告诉你,现在有两个理由可以让我牺牲。”冯九思问:“是什么混账理由让你想死?”蓝小姐低声道:“一是我没想到领导还会信任我,将我重新召回组织当中,用你们老爷们儿的话说,这叫‘士为知己者死’,所以我愿意为党牺牲。”冯九思忙问:“另一个理由呢?”蓝小姐苦笑道:“既然我决定跟着你,就不会后悔,你死我也死。” 该死的,这算是哪家的道理呢?冯九思挺生气,觉得蓝小姐一根筋。不想,吉田次郎听了蓝小姐的话却在一边频频点头,让他恨得在吉田次郎的头上打了一巴掌,但心中却又不由自主地为蓝小姐的感情涌起一阵感动。 从吉田次郎的住处前往位于海光寺的日军华北司令部很方便,但周孝存没有选择这条路,而是向西,选择了一条在马场道上的出口。在这个街口上,日军停了两辆卡车当路障,车顶上架着机关枪。 冯九思把手枪交给蓝小姐,让她用枪顶在吉田次郎的腰上,自己则抻起袖子把脸擦拭干净,然后摇下半截车窗,准备必要时好把蓝小姐带来的那串炸弹丢出去。 周孝存一定是故意慌慌张张地把车停在路障前,摇下车窗大叫,还找日军要了个急救包交给冯九思,让他按在受伤的日本司机头上,然后拼命地挥手,让日军把路障移开。这时,后边的卡车也跟了上来,停在他们身后,司机楼子上的机枪手正在满面狐疑地向这边张望。 充当路障的卡车想必是停得太久,水箱被冻住了,一时发动不起来,日本兵不得不一点点地推车。这时,从后边卡车上跳下一个日军下级军官,来到周孝存近前,弯下腰向车内张望。他一定是看到了正在给日本司机止血的冯九思没有被捆绑,手便开始向腰上的枪套移动。 见此情形,冯九思连忙从蓝小姐手中接过手枪,打开保险。如果这个家伙开口呼叫,或是拔枪向周孝存射击,他就不得不还击了。不想,就在这个时候,吉田次郎想必也看到了脱身的希望,便猛地挣扎起来,用头往车窗上撞去。 那个日军下级军官必定是明白了一切,拔出枪来指着周孝存大叫,但周孝存早有准备,脚下加油,手中换挡,汽车猛地向前一蹿,撞倒了两名正在推卡车的日本兵,在两辆卡车之间的夹缝中冲了出去,同时,后座上靠近吉田次郎那一边的车门也被剐掉了,蓝小姐只能狠命地将吉田次郎抱住,这才阻止了他跳车逃走。 周孝存把车开得很快,后边的日军想必还在清除路障,卡车一时没能追上来。在这个时候,冯九思很想让周孝存停车,好让蓝小姐和周孝存先下车逃走,自己开车拉着吉田次郎把追兵引开。他毕竟曾答应周孝存放他回家与女儿团聚,大丈夫一言九鼎,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不想周孝存却说:“我必须得看着吉田次郎死掉才能逃走,要不你现在就开枪把这家伙打死?”冯九思举枪想了想,却又把枪放下了,因为他看到了后边追兵的车灯,此时杀了吉田次郎,便等于平白丢掉一个极好的筹码,不是生意经。于是他对周孝存道:“还是赶紧跑吧,后边追兵来了。”说着话,他顺手又在刚刚苏醒的日本司机头上敲了一枪柄,让他接着昏睡过去。 外边的天还很黑,周围的影物模模糊糊的,冯九思猜测周孝存正在把汽车开向八里台大道。他觉得周孝存的这个选择挺不错,八里台一带水坑和芦苇甚多,很适合逃跑和躲藏。不想,快要接近八里台的时候,他看到从六里台方向有两辆汽车亮着车灯正向这边驶来,想必是关卡上的日军打电话通知了日军司令部,这应该是从海光寺派过来的追兵。 糟糕!周孝存口中骂了一声,因为他也发现了六里台方向斜插过来的追兵。然而,在这么黑的凌晨开车,他们又不能不开车灯。等汽车驶上八里台大道时,后边的两股追兵也汇成了一处,死死咬住他们,穷追不舍。 停车逃入芦苇丛?冯九思的脑子急转,思索脱身之计,但这个办法显然不行,因为后边是三辆卡车,上边至少也得有二三十个日本兵,他们一旦停车步行逃跑,便等于舍弃了这辆英国高级汽车的优势,而日本兵在芦苇地里捉住他们也是早晚的事。 要不,像上次从仓库区逃出来那样,用炸弹炸毁后边的汽车?这也不是个办法。他们现在只有蓝小姐带来的那一串炸弹和吉田次郎身上的炸弹,就算是都成功了,也只能炸毁两辆汽车,还有一辆车上的敌人他们必定是斗不过的。 实在不行把吉田次郎推下车去,日本兵发现了他,会不会就停止追赶了呢?不会的,日本人都是死心眼儿,上司命令他们追车,他们必定会穷追不舍…… 怎么办呢?冯九思很发愁。这辆倒霉车上拉着的都是他的“业债”,因为他答应了杨炳新杀死吉田次郎,替他完成任务,还答应了周孝存放他回家与女儿团聚,更要紧的是,他答应了蓝小姐娶她为“一夫一妻制的太太”,所以,就算是他想不管不顾地自己跳车逃走,也是不成啊。 在坑洼不平的乡间公路上逃命,这辆罗尔斯·罗伊斯高速、舒适的优势反而变成了劣势,因为它的底盘太矮,每一次猛烈的颠簸,都会使汽车底盘剐蹭到地面,让冯九思很担心这辆车的排气管会被撞掉。 后边的卡车开得也不是很快,但仍然紧追不放。这时周孝存突然骂道:“这个该死的玩意儿太费油,油箱已经要空啦。”冯九思忙道:“还是你带着蓝小姐快跑吧,让我开车引开追兵。” 周孝存却说:“把我放走了,你怎么办?这可不是充义气的时候,我知道你们党内的事,就算是你今天死了,有了这条私自释放敌人的罪过,你也成不了烈士;现在你们都听我的……” 冯九思还想跟周孝存争辩,周拳存却说:“看见前边转弯处那所房子了吗?转过这个弯就要上万家大桥了,我把车停在房子后边,追兵看不见,你们带着吉田次郎赶紧下车,我把追兵引过桥去。” 汽车转过弯去猛地停了下来,冯九思打算推吉田次郎下车,然后再去跟周孝存交换位置,不想却被周孝存一把拉住,然后他伸手要去吉田次郎的大衣里启动炸弹的定时器。冯九思连忙拦住他说:“杀死这家伙是我的事,不劳你动手。”周孝存却叫道:“如果他不死,我这一生就永无宁日……”但他也没再争执,而是把蓝小姐带来的那串炸弹抢了过去。 这就对了,冯九思心中暗道,这些日子我也太不成样子了,如果再让周孝存替我动手杀了吉田次郎,我也就太对不起我那义兄了。只是这个时候没时间考虑太多问题,周孝存驾车远去了,吉田次郎下车后便开始疯狂地挣扎,赖在地上不肯起身。于是,冯九思伸手到吉田次郎怀里把定时器轻轻拧了一下,然后说道:“天道循环,报应不爽,你小子还是得被炸死。”然后,他便拉着蓝小姐跑下公路,钻进芦苇丛,只把吉田次郎一个人丢在公路上。 冬夜里的水坑像是一面面镜子反射着微光,周围的芦苇又粗又密,每年割芦苇的农民此时还没有开始工作,所以,他们可以不必担心双脚被扎伤,但跑起来却很困难。 他们能听到追兵的汽车声,也能听到卡车上的机枪已经开始射击,但不是朝着他们的这个方向,而是正在追杀周孝存。冯九思拉着蓝小姐拼命往河堤方向跑,只要到了河堤下边,路就好走了。 轰,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爆炸,应该是吉田次郎身上的炸弹爆炸了,这个早就该死的侵略者,终于偿还了他的“孽债”,应验了《地狱变》里精细描绘的那些报应。于是他在心中暗自告慰杨炳新:大哥,义弟总算是不辱使命,您就在天上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吧。 这时,蓝小姐却突然停下脚步,指着远处叫道:“你快看,周先生的汽车要停了。”他抬头望去,果然,那辆罗尔斯·罗伊斯已经驶上了桥头,但开得很慢,太慢了,应该是没油了,而后边追赶的卡车也已经来到了近前。 轰,又是一声爆炸,将那辆罗尔斯·罗伊斯炸成了一团火球,翻到桥下,在结冰的河面上砸出一个大洞,很显然,周孝存跟敌人同归于尽了。蓝小姐难过地扑倒在他的怀里,他也跺脚恨道:“他妈的,为什么英雄都让别人当了呢?”但是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可能既要代替周孝存开车引开敌人,又要带上吉田次郎跟他同归于尽,更何况他还答应过蓝小姐要娶她为妻。唉,为此他感慨多日。 上级领导对冯九思能活着回来感到非常高兴,同时也为周孝存会与敌人同归于尽感到意外。吉田次郎死后,英法租界的边界很快便开放了,通过冯九思的精心安排,天津党组织凡是有暴露危险的同志全部被安全转移至根据地,中央领导临行前也特地开会批准了他的二等功,为此,冯九思觉得自己总算是对得起英勇牺牲的杨炳新和“百灵”等同志了。只是,蓝小姐对于周孝存的死却一直不能释怀,觉得对不起他,而且可怜他那两个失踪的女儿,因此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让冯九思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才好。 两年之后,一九四三年元旦,冯九思带着蓝小姐来到香港,接手了一个专门搜集航运情报的地下组织。不想,他们刚刚来到伪装身份的报关行,便发现有一张圣诞贺卡在等着他们。他注意到,贺卡上加盖了檀香山的邮戳,落款写着“知名不具”,内容只有一句话:“我在桥下踏冰而行,迎来的是女儿们佛罗里达阳光般的欢笑。” 于是他对蓝小姐笑道:“你也别再难过了,周孝存这老小子把所有人都骗了,他一定是用你的那串炸弹使了一个‘金蝉脱壳之计’,非但没死,而且已经带着女儿到了美国,这个狡猾的家伙……” 后记 这是我迄今为止写得最累的一部小说,之所以感觉累,有两方面原因:一是我想尝试一种新的小说结构技术,就是将一个完整的故事“折叠”起来;二是我想检验一下我在《小说趣味的来源》中所讲述的小说技术,在操作上的便利性和实用性,以免谬种流传。 首先需要说明的是,将一个完整的故事“折叠”起来讲述,并不是我的发明,在此之前,前人早已成功地运用过“倒叙”、“回述”等叙述技巧和故事套故事的叙事技术。我所说的尝试,是指我个人虽然时常使用“回述”等叙述技术,但是,将一个有开端、发展和结局的完整事件,运用调查、“回述”等方式有机地融入这个事件所生成的另一个事件当中,这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 在这部小说中,“吉田事件”本身就已经够复杂了,但由于这次行动出现重大失误藏书网,其间种种线索真假难辨,没有一个人掌握全部真相,所以,要将这样的事件纳入正在发生的更危急,更复杂的事件当中,而且两个事件又互为因果,互为真相,其难度可想而知。 我这次将故事“折叠”起来写作绝不是为了炫技,或是故弄玄虚,其实我的初衷很简单,就是为了节省文字空间,是想在有限的字符空间内尽可能容纳更多的内容。于是,将小说“折叠”之后,便产生了这样几种优劣不等的效果: 第一,“折叠”之后,前边“吉田九九藏书事件”的线索同样也成为了正在进行的“连环杀人案”的线索,“吉田事件”中所有的人物和行为既是怀疑对象,同时又都变成了“连环杀人案”的伏笔、悬念和说明性材料。 第二,“折叠”之后,我可以只用事实概述“吉田事件”,只讲过程和因果,不须描绘,这样便将有限的文字空间节省下来,集中运用到正在进行的“连环杀人案”之中。 第三,“折叠”之后,故事情境由被折叠的“吉田事件”代劳,故事从开始便进入了冲突与高潮,随着读者对“吉田事件”的了解,给当前事件的压力比平铺直叙的效果要强烈许多。这样一来,小说的时间就完全集中在高潮时段。 第四,“折叠”之后,每一个人物,不论主角还是配角,都是“有故事的人”,至少他们将自己在“吉田事件”中的行为与性格带入了正在发生的事件之中。这样一来,出场的所有人物都依托于同一事件,在塑造人物上便节省了许多文字。 第五,“折叠”之后,揭示人物和人物再塑造的任务就更重了,因为文字空间的限制,对人物只能在行动中边塑造边揭示,塑造集中于细节与情态,揭示集中于动机、行动与转折点。 第六,“折叠”之后,被折叠的事件可以给予现实的事件带来足够的压力,并帮助形成转折点。转折点是揭示主要人物的关键,必须要有足够的前因和压力,才能将主要人物逼到需要押上巨大风险价值的转折点上,例如“保护百灵”、“仓库赎人”、“播出真相”、“杀死吉田”等等。这些人物的转折点并非他们自觉自愿去做,而是情势所迫,不得不做。每当这个时候,来自“折叠”事件的压力与现实事件的压力便重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逼迫他们必须得做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选择。 第七,“折叠”之后,最大的缺点就是因果关系太过复杂。在被“折叠”的事件中,每一个人物,每一个行动,每一个关键细节都有着真真假假的前因,同样,每一个人物、行动、关键细节又都有着真真假假的后果,而这些前因后果在进入现实事件当中的时候,虽然能形成迷离的悬念和内容丰富的事件、人物关系,但是,如何才能条分缕析地传达给读者,一直是令我头疼的问题。要知道,小说写作的过程其实就是一个说服者的过程,作家要说服读者相信我们所讲述的一切都真实可靠,而真实可靠最直观的来源,就是人物、事件的种种因果关系,是逻辑,因此,在处理这种双重叠加的因果关系时,稍有不慎便会被读者怀疑,进而又会被读者抛弃。 第八,“折叠”之后,另一个缺点是被折叠事件的趣味性的处理。“吉田事件”本身完全可以写成一篇独立的作品,然而,将它“折叠”到“连环杀人案”当中时,对他的叙述就有了限制。首先是不能集中叙述,否则,大段的,脱离现实事件的叙述必然会造成读者注意力的游离。其次还要将它“打散”后充分利用,与现实的事件紧密结合在一起,担任背景、悬念、伏笔、人物塑造等一系列任务,但给它的文字空间又太小,这样一来,如何将文字这一工具运用到极限,用最少的文字讲述最多的事实,同时还要讲得有趣,便成了对作家的严重挑战。 第九,“折叠”之后,两个事件叠加造成的结果,是人物的行动太密集,让我没能把故事中的喜剧因素充分发挥出来。小说中虽然有喜剧人物,例如茶房、安德森和蓝小姐,但是,这个故事的根本在于结构性喜剧。也就是说,主人公冯九思与杨炳新的关系、与上级领导的关系、与蓝小姐的关系、与安德森的关系,其实都是结构性喜剧,他们的关系中间充满了荒诞与误解,然而,文字空间,还是这个问题,也许是我太自以为是,太想掌握用极少的文字讲述极复杂的故事这门技术了,将整部小说的字数限制在十七万字节以内,所以,无奈之下,只能用冷幽默来代替真正的喜剧情境,便失去了许多调整节奏,愉悦读者的机会。 总的来讲,这个故事讲述得是否成功,还需要读者来评判,但是,要想掌握一门新技术就必须得亲自动手这一点,我确实又实践了一次。小说创作是一项充满了挑战的工作,既需要冒险,也需要自我激励,我希望自己没有辜负这个行业,能够给它带来尊严,而非玷污。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